序章 重生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大梁武耀十九年秋,天子诏令,聘怀国公裴稀之女为太子妃,着于翌岁成婚,进东宫; 二十年春,东宫忤旨抗婚。 其时,秦王萧逐共太子萧邃争位,岁末,帝以太子不治行检为由,废封楚王。未几,复以裴公之女册秦王妃,至秦王登庸,改元晏平,裴王妃立为皇后。 晏平四年,裴后难产,崩于长秋宫,子亦亡。 君大恸,册谥仁懿,时,举国大哀。 三年后。 裴瑶卮是在遍身的剧痛中清醒过来的。 自从那年在长秋宫断了气息之后,她的魂灵便受制于一股无名之力,被困缚进了一柄宝剑中,对外物几无知觉,唯有生前旧事在神识中不断轮回,可她自己却始终不得轮回。 受困于那样噬心的苦楚中无法逃脱,渐渐地,她甚至以为那柄宝剑便是地狱了,非要困自己一个永世不得超生才罢,可眼下…… 这又是怎么回事? “还敢装死?!给我跪好了!” 阴刻的厉喝从不远的前方罩下来,裴瑶卮跪伏在地上,艰难地动了动眼皮,几缕日光趁势而进,刺得她头晕目眩。 庭中寒风彻骨,白雪堆成了山,倒是人间色。 但,这是谁治下的人间? 自己这般,难不成……是又活过来了? 这荒谬的想法才一冒头,她便不自觉地嗤笑出声,脱口低喃道:“这怎么可能呢……” 话音未落,背上便落了狠狠的一鞭子。 “嘶——!” 挥鞭的婆子在她身后,夜叉似的扯起她的头发质问:“贱蹄子,嘟嘟囔囔些什么?莫不是在怨恨诅咒?!” 多亏她这一扯,裴瑶卮方才借力直起了身子。 十步之外的廊下,摆着炭盆暖榻,一妇人委身榻上,裹得跟只活貂似的,分明容色秀美,可眼角眉梢却总带着些小家子气的精明,叫人望而生厌。 不过,她倒是认出这妇人是谁了。 ——积阳郡公相韬的继室夫人,左氏。 当年她还正位长秋之时,这位左夫人出入后宫,也曾数次到中宫觐见,彼时谄媚奉承之态,倒是与这会儿的小人得志一南一北。 思及此,裴瑶卮又笑了一声。 见此,一旁丫鬟道:“夫人,您看看她,暗中毒害嫡妹被抓了个正着,如今受着罚竟还笑得出来,这分明就是在挑衅您当家主母的威严!” 又一婆子道:“五姑娘险些被毁了容,她倒好,才跪了一个时辰便在这里装痴装病的,依老奴看,就是您心太善,这惩处如此之轻,且配不上咱们这位四姑娘的张狂性子呢!” “倒是我疏忽了……”左夫人懒懒地开了口,望着地上的人如望蝼蚁:“那依你们看,还有何等刑罚,方才配得上四姑娘这千尊万贵的身份呢?” 底下人窥着主子心意,一个个更是卯足了劲儿地火上浇油。 裴瑶卮本就头昏目眩,现下被聒噪得愈发头疼了。 不止头疼。待看清了自己眼下的处境,她心中感慨,怨不得自己浑身上下哪都疼。 ——雪地里,她正跪在一张荆棘编成的茵席上,席子里嵌死了两道铁环,如镣铐一般,人跪在席子上,堪足扣紧一双小腿,便如画地为牢,动弹不得。 前朝修《萧墙刑史》时,给此刑冠了颇为别致的名头—— “呵,残红流翠一茵幽……” 裴瑶卮冷笑着朝左夫人看去,尝试动了动双腿,果然除了彻骨的剧痛之外,别无所得。 她问:“这般狠毒的内院刑罚,裴皇后早已下旨废除了,严令国中不准再见,否则以虐杀罪论处,夫人这是……不要命了吗?” 闻言,左夫人登时坐了起来,面露恶色地吼道:“死丫头!你还做梦呢?指着那位的余威能护得了你?” “……呵,别说那仁懿皇后已然崩逝多年,就算她还活着——你又算个什么东西?还指着那失了宠的泥菩萨皇后能护得了你?哈哈,真是笑话!” 裴瑶卮细细听着她的话,不由蹙了蹙眉。 看来,‘裴瑶卮’确实是已经死去多年了。 听这些人话里话外,自己如今这副身躯的主人,应该便是这相氏的四姑娘。 四姑娘,那就应该是…… 相蘅? 裴瑶卮心念一动,想着,不会这般巧罢? 左夫人那厢正吩咐了婆子去提其他刑具来,铁了心要好好收拾收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庶女,谁料这时候却有前门外的婆子匆匆跑进来报信,说是世子忽然回来了! 左夫人顿时脸色一白。 “谁?!你说谁?” 婆子急急道:“夫人,确实是世子不错,老奴听先回来的人说,是皇上下旨宣世子回京的,眼下怕是已经进府了!” 左夫人忖了片刻,不甘心地狠瞪了裴瑶卮一眼,紧着吩咐下人抹掉庭中施刑的痕迹,可最终还是晚了一步。 靴底踩在积雪上的声音,在裴瑶卮身后停住,挡住了袭来的寒风。 “夫人。” 是相婴的声音。 裴瑶卮忍住了,没敢抬头。 左夫人勉力掩饰着慌张,强颜迎过来:“长初啊,怎么突然回来了?这大冷的天,路上难行吧?” 对着这位元嫡世子,左夫人非但不敢斥他私闯内庭之举,还得赶忙吩咐丫鬟去给他准备热汤热饮。 相婴只说不必。 他不说话,众人便也屏息凝神,不敢越雷池半步。 相婴垂眸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人。 “夫人,楚王殿下回京,母后皇太后有意为殿下聘妻,夫人可知皇太后看上的是哪家的姑娘?” 相婴说着,有意无意的又看了眼地上的人。 裴瑶卮抬头迎上了这一眼,差点被惊断了心肠。 第一章 此已非常身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拜相婴那一眼所赐,裴瑶卮身疼心慌,一连数日都没睡成一个安生觉。 这十来日间,她已然可以确定,自己的确是莫名其妙的重生在了相氏的四女儿相蘅身上。 相氏乃是国中名门,簪缨世族。说起来,她与这相蘅之间,还有一段渊源。 当年她身为皇后,与拜为贤妃的相氏元嫡长女悯黛,乃是莫逆金兰。一次贤妃得恩旨还家省亲,正逢其父将自小养在外面的四妹接回了家门,相悯黛初次见到这妹妹,便即惊叹—— 她生得,实在同艳名绝世的裴皇后很有些相像。 那年相蘅已经十二岁了,第一次进家门不说,眼见及笄待嫁,竟连个正经名字都还没有。 相氏元嫡姚夫人早逝,继室左夫人跋扈。悯黛身为长姐,自怀照拂弟妹之责,回宫之后,总是担心庶妹在府中日子难过,琢磨来琢磨去,最后便将主意打到了皇后娘娘身上。 “你要我给你四妹取名?” 当时,她初听悯黛这请求,一来觉着惊奇,二来,亦十分不以为然。 悯黛说,皇上爱重皇后,天下皆知,若然四妹能得你这位皇后娘娘亲赐名讳,那便如同得了一道护身符,府中上下忌惮皇后娘娘威仪,便是父亲也不会再苛待她了。 瑶卮却是苦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悯黛,我今日是皇后,取的名字是护身符,可若然哪一日,我不再是皇后了呢?” “若然哪一日,萧逐废弃了我,那我取的名字,便是你四妹的催命符了。” 她想,她可不愿意将另一个人的命运连在自己身上。 可悯黛却只是说,不会的。 她说,别人也就罢了,可你怎会有不得圣意的一天呢? 她说,瑶卮,你放心,你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后宫里谁都会失宠,你不会。 看着镜中与自己原身有七分相似的容颜,裴瑶卮抬手轻抚,不觉淡淡一笑,心道:悯黛,你错了。 那时,她架不住好友的软磨硬泡,最终还是允了悯黛所请,送佛送到西,特地传了懿旨下去,取了自己的小字‘蘅蘅’,为相家的四女儿赐名,便唤作相蘅。 萧逐听说此事后,知她有意抬举相蘅,为了讨她欢心,不止赐了许多珍宝下去,还险些封了这丫头一个县主之位,幸而她早一步听说,拦得及时。 可如今呢? 当年惑乱江山的裴皇后早已作古——她受夫君背叛利用,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在了中宫的产床上,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没能保住。而曾因她的庇护过了几天好日子的相蘅,想来在她死后的待遇也是一落千丈,终是死在了那残红流翠一茵幽之下。 福啊,祸啊。 裴瑶卮推开轩窗,伏在窗台上,抬眼看着雾霭沉沉的天。 相婴那日的话,差了一层窗户纸没捅破,但凭他的身份性情,能将那话宣之于口,就证明母后皇太后有意聘相蘅为楚王妃的事,绝非空穴来风。 甚至于,就差那最终的一道懿旨了。 楚王萧邃,昔日的东宫太子,曾经差那么一步,便成了她夫君的人。 前世,她在闺中也曾殷殷以盼,盼与子偕臧,白首不离。谁料,他却与她的嫂嫂潘氏暗通款曲,勾搭成奸,在婚典前夕抗旨悔婚,送了她裴氏家族一场泼天的耻辱。 最终,东宫失位,裴氏家门零落,除了秦王萧逐,没有一个人是完全的赢家胜者。 而今年的相蘅十七岁,议婚许嫁,竟又摊上了这个人。 如同一场噩运的轮回。 裴瑶卮半死不活地想:老天爷呀,你究竟是要重生我一回,还是要重耍我一回? 第二章 犹如故人归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晌午一过,云开雾散,外头天色晴朗起来。 拘在房中休养了这些时日,如今身上好些,裴瑶卮便坐不住了,唤来了两个贴身侍婢,准备去园子里逛逛。 妧芷一听她要出门,紧着劝阻:“姑娘,少出去吧,您身子还没好利索呢!”说着,颜色一改,嫌恶道:“再说了,若是遇到西苑那小贱人,岂不晦气?” 裴瑶卮不动声色的想:胆敢称主子姑娘作‘小贱人’,真不知什么样的主子才能调教出这等犯上的丫鬟。 她淡笑道:“嘴里发苦,想吃你做的碧涧羹了。” 果然,听她这么一说,妧芷便顾不上别的了,兴冲冲便往小厨房去。 另一边,妧序默默捧了副月白斗篷过来,她换上,“走吧。” 相蘅身边的这两个丫鬟,妧芷妧序,前者张狂却忠心,惯会邀宠卖乖,她不喜欢;后者沉稳却多思,寻常无事不张口,她更是排斥。 眼下这情形,看来还是要找个机会,栽培一两个自己人搁在身边才是正经。她想。 主仆两个出了院阁,漫无目的地走了片刻,相府的景致倒是上佳,架不住这几日连着落雪,白茫茫一片看去,却也没什么惹眼之处了。 裴瑶卮不露痕迹地看了妧序一眼,漫不经心似的忽然问道:“五姑娘近来如何?” “上回的事,没吓着她吧?” 这五姑娘,便是被妧芷呼作‘小贱人’的那位,闺名唤为盈怀,乃是相蘅同岁的异母妹妹,左夫人所出的嫡小姐。 以裴瑶卮连日来所闻,这两姐妹一向不和,且各自都不是什么好人,平日里明争暗斗已是寻常,相蘅自失了倚仗之后,处处落于下风,如今更是为此搭进了一条命去,这才有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 妧序听她用辞客气,不由微诧,随即恢复了妥当的神色。 “姑娘宽心,五姑娘并无大碍。”她道,“那件事不过虚惊一场罢了,多半是西苑的小丫头们手脚粗笨,不小心往五姑娘的茉莉粉里掺进了脏东西,偏不巧您前一日才去过西苑,这才给了左夫人借题发挥的机会。” 裴瑶卮垂眸一笑。 妧芷那丫头对外龇牙咧嘴,对着相蘅,却是个半点心眼儿都没有的。她没用什么手段,便从那丫头嘴里套出了实话,知道相盈怀茉莉粉里掺进去的‘脏东西’,的确是相蘅主仆的手笔。 说来,还是相蘅自觉在母家不见天日,翻身无望,眼见相盈怀议婚议到了宗室公子头上,她便活动起了心思,带着丫鬟暗中在相盈怀的妆粉里动了手脚。如此一来,婚事将将敲定,相盈怀的脸却毁了,相氏为了脸面,换女代嫁的可能也还是有的。 这事其实不算聪明,若然没有裴瑶卮的重生,如今的相蘅早已经死绝了。估摸着相蘅敢这样做,若不是真蠢,便是有些同归于尽的意思了。 这其中种种真相如此,妧序会不知道? 反正她是不信。 她颇有深意地看了妧序一眼,淡笑道:“你可比妧芷会说话多了。” 妧序低低道了句,姑娘说笑了。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踏过一弯亭桥,裴瑶卮还欲前行,却被妧序出言拦了一拦。 她不明所以:“怎么?” 妧序心头一疑,缓言提点道:“姑娘忘了,前头这园子是世子的禁地,寻常不让人进的。” 裴瑶卮听罢一阵后怕。 哪怕与相氏渊源如她,无端端占了人家女儿的躯壳,一个不小心都可能错漏百出,委实是举步维艰了。 她笑了笑,依旧往前去了几步,拾起洞窗下零落的一枝红梅。 十足一个惜花人。 “三哥的规矩,我怎么敢忘呢。”她走回亭桥上,遗憾地看了看自己拾花时‘不小心’蹭到泥渍的斗篷,对妧序道:“难得这会儿天气好,我还想多逛逛,你且回去帮我取件斗篷来换。” 妧序面露踌躇之色。 她又道:“放心,我没这个胆子犯忌讳,就在这里等着。” 妧序终是无奈而去。 把人支走之后,裴瑶卮又一次站到了园门之外,抬头看着门边那方别致小匾。 “隐园……” 相婴的禁地么…… 与那日救下相蘅的嫡兄模样不同,说起相婴,她想到的还是当年那个身为帝宫禁军武卫的少年郎。 襟怀坦荡,玉质翩翩。 算来,今年的相婴也不过弱冠之龄,半大的孩子,这都有禁地了? 她这样想着,眼里不自觉流露出点点笑意。 冬日里的隐园,实在称不上好看。 一树树开败了的枯枝残叶层层叠叠地蔓延而去,放眼一望,写满了不合时宜。 都是丹枫。 裴瑶卮心头浮起微妙的波澜。 她甚至想象得到,秋日里,这园中会是何等幽烈沉艳,静谧邃美。 而这是……相婴的禁地? 脑中胡乱的想着,她不经意间就走到了深处的亭台之下,直至头顶一片阴影罩下,她才惊觉,这园中竟是有人的。 抬首,便见一人合着一袭玄狐大氅,长身玉立,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她头一个念想,竟觉得眼前这男子的形容气派,像极了秋日里的丹枫—— 幽烈沉艳,静谧邃美。 那人深深望了她片刻,忽然问:“你就是相蘅?” 裴瑶卮微微一愣。 他又说:“果然很像。” 第三章 更深人不静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相蘅还能像谁? 裴瑶卮被他这两句话说得一懵。显然,这男子与前世的自己应是见过的,但她苦思冥想,却半点印象都没有。 想来,这么个人物,自己若是见过,怎么可能忘得掉? 她默默忖度着措辞,正待说话,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厉喝:“谁让你进来的!” 裴瑶卮吓了一跳,回头,就见相婴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身后。 相婴狠瞪着她,眼里似要冒出火来。 今日楚王登门,他特地选了此地招待,就是为着没人敢来打扰的便宜。却没想到,自己不过离开了这么一会儿,相蘅这丫头竟如此胆大,敢犯雷池。 裴瑶卮看着相婴的脸色,心道不好,赶忙低眉顺眼地唤了声‘三哥’。 她原是为着好奇二字进来,若然惹恼了相婴,实非她所欲见。 顾及着还有外人在,相婴强自收敛起脾气,转而恭敬地对那人说道:“舍妹无状,殿下见笑了。” ‘殿下’?! 裴瑶卮一个激灵。 分明这帝都天子脚下,最不缺的便是王孙贵胄,能称殿下者不在少数。可不知怎么的,当相婴对这人唤出这声‘殿下’时,她头一个想到的,便是楚王殿下,萧邃。 她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哪会这么巧。 下一瞬,那人似是轻笑了一声,问相婴:“你这样说本王未来的王妃,就不怕本王不悦?” 裴瑶卮两眼一闭,仿佛听到了‘轰隆’的一声从天际劈下来。 还真就这么巧。 “殿下说笑了,舍妹配不上。”相婴说着,回头对她低斥道:“还不回去!” 此等场面,裴瑶卮自知不可再留,匆匆一拜,便行离去。 她听到身后,萧邃问相婴,配不上什么? 那人声色低醇,似是看热闹一般的语气在说:“配不上这名字、这脸,配不上皇帝的寤寐思服,还是,配不上做本王的王妃?” 若说对她而言,有可能结亲楚王之事还只是惊魂,那这句‘皇帝的寤寐思服’,则是直接要命了。 裴瑶卮神色恍惚地走出隐园,见妧序忧心忡忡地抱着斗篷等在那里,脸上隐隐有责难之色。她也没什么精力与她多话,直接带人回了寝阁。 晚膳后,相婴派房中的大丫鬟洗竹过来传话,令四姑娘抄写《心经》百遍,作为白日行止无状,擅见外人的惩处。 裴瑶卮从容领罚,客气地送走了洗竹。旋即,便听妧芷对相婴发出许多怨怪之言。 “多嘴。” 妧芷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世子小题大做,忽得自家姑娘这一喝,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裴瑶卮坐到书案前,语调平平:“世子不是你能议论的,以后记住了,管好你的嘴。”说着,抬首淡淡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严谨肃穆,不怒自威,妧芷不自觉地缩了下脖子,只觉这一刻的姑娘分外陌生。 “你先下去歇着罢,妧序留下伺候笔墨就是。” 妧芷心有余悸,听了吩咐,未敢多言,一步三回头地退下了。 夜深人静,裴瑶卮一边默着经,一边想着白日里的事。 萧邃那张脸久久徘徊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前世她与萧邃虽曾有过婚约,但她记得很清楚,自己从未与他相见过。 以致于当年梁贵妃构陷她与楚王余情未了,借离宫进香的机会与之在佛寺中私下会面,暗中苟且,而萧逐也信了那些鬼话,一再疑心她时,她既觉寒心,又觉讽刺。 但是,萧邃今日的话,又分明透着他曾见过自己的意思。否则,他又怎么会知道相蘅长得究竟像不像裴蘅蘅呢? 这……可能吗? 除此之外,更让她心焦的,还是萧逐。 她之前想不明白,相蘅与自己有这般渊源,萧邃便是想开了要娶嫡妃,饶世界的名门千金,选谁不好,怎么偏偏会选上相蘅? 按说,一个像她的人,他膈应还膈应不及呢。 可现在,她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真对相蘅有意的,是萧逐。 萧邃为此而从中作梗,偏要叫萧逐求而不得,这就太说得过去了。 “妧序,” 一语破了寂静,妧序连忙应声,问姑娘有何吩咐。 “这些年,我也算作恶多端了。三哥要我抄经,便是还念着我能悔改。” 她问:“你说,若是我如今悔改了,三哥会愿意成全我吗?” 第四章 成竹在心间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大半夜的,妧序还以为她被鬼附身了。 “姑娘,您忙了一日,累着了,不如先歇息吧?” 裴瑶卮笑了笑。 她也知道,自己话说得如此直白,妧序一时之间定然无措,不好接话,可她却并非是在说胡话。 左思右想,凭相蘅在相家的地位,若想躲过萧逐的寤寐思服、萧邃的聘妻求娶,目下她所能仰赖的,就只有相婴。 从那日相婴将她从左夫人院中救下来时,她就知道,相婴并不待见相蘅。 相婴身为元嫡世子,年少有英名,素为名士所重。从左夫人对他的态度便看得出来,这位继夫人并不敢得罪他。是以,那日相婴若纯粹只是想救她,甚至不必多说一句话,直接带她离开也没什么不能的。 可他却非拿楚王欲图迎娶之事做文章,如此一来,虽则解了她一时之危,却也使她成为了众矢之的。 那时,她便知道相婴真正想警示的是谁。 而在她渐渐了解了相蘅的为人之后,也就明白相婴的这份儿不待见是从哪来的了。 “我不累,”她浅笑着看妧序,意味深长道:“不过,若是你累了,一时听不懂我的话,却也无妨。咱们明日再说。” 言尽于此,点到即止。一颗惊雷投下去,她不怕看不到成果。 整整一夜,妧序辗转反侧,难以合眼。 翌日一早,妧芷侍奉早膳时,便同裴瑶卮抱怨,说妧序一大早就不知疯到哪里去了,到处都寻不见人影。 闻言,裴瑶卮只是淡淡一笑,胸有成竹。 还能到哪儿去? 她搅着豆浆,心道:自然是去见她正经主子去了。 九思斋。 相婴听罢妧序的禀告,默然良久,眉间隐有蹙意。 末了,他又确认了一边:“她真是这样说的?” 妧序忙道:“奴婢不敢妄言。” 相婴有些想不明白。 昨日见相蘅私入隐园时,他还在怀疑,这丫头是不是听到了楚王登门的风声,这才特地过去,意图亲近。不想这份疑虑藏在心里还没捂热乎,一大早又听到了妧序的这番回禀。 作恶多端?悔改?成全? 哪一个词儿都不像是相蘅能说得出来的。 他正想着,又听妧序犹疑着启口说道:“世子,奴婢心头有疑虑,不知该不该说。” 相婴点了下头,示意她直言。 妧序道:“自从上回您将四姑娘从西苑左夫人手下救下来之后,这些日子,奴婢侍奉左右,总觉得四姑娘的心性……比起往日,似乎愈发沉稳了。” 甚至都有些不像她了。 这一句,妧序也只敢在心里念叨念叨。虽然她是相婴放在相蘅身边的人,但终究是相府的奴婢,揣着这份儿自知之明,议论主子的话,她是万万不敢说的。 相婴看了她一眼。 他印象里的相蘅,为人阴毒却会做表面功夫,哄得一票人都觉得四姑娘委曲求全,可怜得很。许是因着幼时的经历,在同龄的女孩子里,她原本已经称得上沉稳了。 可而今,妧序却说,她比以前更沉稳。 懂事的‘沉稳’自然是好,可倘若这‘沉稳’应对的是心机愈发深沉,那还不如不要。 他问:“她近来可曾做过什么反常之事?” 妧序想了想,艰难道:“奴婢惭愧,只觉四姑娘近来处处反常,但论及所作所为,除了昨晚上那番话外,却也无甚其他……唔,对了,昨日在隐园外头,四姑娘像是不记得那里头不让人进似的,奴婢这会儿想起来,她似乎……是有意将奴婢支走,趁机进了园子!” “这样……”相婴沉吟片刻,“昨日楚王登门之事,她事先可知道?” 对此,妧序很有把握:“这个奴婢可以确定,姑娘并不知情。” 她是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她既如此说,相婴也没什么好怀疑的。 他想了想,又问:“她是何时知晓你是我的人的?” “正是这点最让奴婢心惊!”妧序道,“昨夜之前,四姑娘从未表露过知晓此事的痕迹,可昨夜不知怎的,竟像忽然开了心窍似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直是打了奴婢一措手不及!” 也就是说,要么是相蘅一直都知道此事,只是城府深重,扮猪吃虎;要么,就是不知这几日间发生了什么,才让她恍如开了灵智一般洞悉一切了。 过往十几年里,相婴从未对这个庶妹产生过这样浓厚的兴趣。 “她既然敢直抒胸臆,我这做兄长的也不能让她失望。”他告诉妧序:“你回去只管直接问她,希望我成全她什么便是。” “奴婢遵命。” 第五章 同人不同命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一直对相家后宅的关系十分费解。 相蘅出生时健健康康,却一直养在外面,相韬更是连名字都没给这个女儿取。这样的事,除了生母不得宠之外,她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来解释。 然而,在相蘅之后,她的生母桓夫人还生了一个小女儿,便是这相府的六姑娘相芳时。对这个女儿,相韬却是如珠如宝的待着,教养之用心,比起相婴来都不遑多让。 这又实在不像是生母不得宠的样子。 就说这几年吧,相韬奉命戍边,也是带了桓夫人与小女儿在身边,却把相蘅一个人留在了帝都家中,整个一活靶子,由着西苑母女同心地对付,这得是何等的深仇大恨才能做到这一步? 过去悯黛同她提起,她心里还曾暗自调侃过,同母的姐妹如此差别对待,总不会这相蘅不是相韬的亲女儿吧? 搁下桓夫人刚刚遣人送来的家书,通篇的言辞母爱拳拳,裴瑶卮却隐隐看出了些惊惧苦闷之意。 妧芷见她神色凝重,不由担心,忙问了句,可是夫人与六姑娘有什么不好? “放心,一切都好。”她淡笑道,“只是父亲回京述职的路上遇上了大雪封山,恐怕还要耽搁些时日才能回来。” 两人说着话,妧序回来了。 妧芷见她回来,埋怨了她好一通儿,正待‘审问’她这一上午都去做什么了,却被自家姑娘截断了话头,分派了差事去办。 她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姑娘。”妧序恭敬地福了福身。一夜之间,她面对着这位主子姑娘时,竟已有些发怵。 “有话对我说?”裴瑶卮浅浅笑着,顿了顿,又恍然似的追问道:“唔,难不成是我昨夜的问题,你想出答案来了?” “姑娘既然发问,做奴婢的,答姑娘的话是本分。” 裴瑶卮颇有兴致地叫她答来听听。 “您与世子是兄妹,想来,只要姑娘的愿想不过分,世子总会愿意成全的。” 明白了,裴瑶卮心想。言下之意,这便是等着自己摊牌了。 她默了默,目光落在书案上,将桓夫人的家书拿了起来。 她道:“比起楚王府,我如今只觉得,哪里都不如娘亲身边好。” 皇帝与楚王势同水火,相氏长女早已入宫为妃,若是再嫁一女入楚王府——老实的也就罢了,若还是盏不省油的灯——那对相氏而言,便是一步极易出问题的险棋。 她就赌,以相婴那颗清白之心,他不会乐见此事发生。 “她不想嫁与楚王?!” 晚些时候,妧序去九思斋回话,相婴听罢,甚是惊讶。 妧序颔首:“四姑娘的确是这个意思。她说,若是世子能成全她在桓夫人身边尽孝一生,她当感激一世。否则……” 相婴挑眉:“‘否则’?” 妧序艰难道:“否则,十二岁以前的事,她会铭记于心。” 相婴狠狠一皱眉。 片刻,他哼笑一声:“她这是在威胁我?” 要么成全她做个孝女,终身不嫁;要么,她便会记恨母家一辈子,伺机报还? 好,真是好! 第六章 但求返自然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尚未等来相婴的答复,宫中却率先传来了一个消息—— 晏平帝旨,定于三日后亲赴蕤山离宫,迎贤妃相氏回宫。 重回人世之初,裴瑶卮便间接打探过悯黛这些年的生活,得知自己死后,贤妃便以为仁懿皇后追福之名,出居玉泽宫。 对此,坊间都说,这是裴皇后生前与天子失和,死后还连累了一向与其交好的相妃,说是离宫追福,实则不过是被皇帝厌弃,只是碍于天家颜面与相氏一门的地位,不废而非罢了。 “如今可好了,皇上亲自去接咱们贤妃娘娘回宫,看谁还敢说三道四!” 听了这消息,妧芷脸上的欢喜便未褪过,就连向来稳重的妧序,也难得的整日带着笑模样。 可裴瑶卮却开心不起来。 贤妃回宫之事,在整个帝都都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浪,再加上之前被天子特地宣召回京的相婴,朝野内外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皇上这是有意开始抬举相氏了。 不日之后,便有内侍奉命来相府宣旨,召积阳郡公四女相蘅、五女相盈怀入宫,陪伴贤妃娘娘。 前堂,来宣旨的内侍受了赏,满面笑颜地同相婴奉承:“陛下这是心疼贤妃娘娘,怕娘娘刚回宫,天伦寂寞,这才急忙宣两位姑娘入宫陪伴。世子爷,巍巍令族,来日不可限量啊!” 相婴妥帖应对着,面上却不辨喜怒。 相蘅寝阁里,丫鬟们正在那儿欢天喜地地给姑娘收整行装,这时,院门内外此起彼伏地传过来三声:“世子到了!” 裴瑶卮挑了挑眉,搁下手中书册。 “三哥来啦!”她迎到门前,随手挥退了房中侍女,福身见礼,将相婴迎进门来。 见她行止言谈如行云流水,相婴心道:确是有些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裴瑶卮给他奉上一杯茶,恭顺地站到一旁,眉眼带笑,整个人透着股温和的气度。 相婴一瞬间有些恍惚…… “三哥此来,不知有何吩咐?” 他回过神来,蹙了蹙眉,片刻开门见山道:“明日便要进宫,我想听听你心里有何打算。” 她浅笑从容,道:“那要看三哥打算给我什么样的答复了。” 相婴沉默了片刻,细细地端量着她。 他问:“你可知楚王因何想娶你?” 她却是反问:“不是母后皇太后选中了小妹吗?” 相婴眯了眯眼,看着她不说话。 裴瑶卮见此,也不再装傻,垂首笑道:“但请三哥明示。” “母后皇太后不过是替儿子出面罢了。”相婴直视着她,道:“娶你,是楚王的意思。” 裴瑶卮毫不意外,“小妹受宠若惊。” 相婴继续道:“而楚王想娶你,是因为皇上想纳你入后宫。” “因为,你像仁懿后。” 顿了顿,她道:“小妹,诚惶诚恐。” 看着她这副假模假样,相婴不禁嗤笑一声。 “你想做孝女常伴亲侧,我安心,也愿意成全。”他道,“只是我得先问明白了,你不愿嫁楚王,也不愿嫁皇上吗?” 他话音落地,裴瑶卮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悲哀。 前世今生,来来去去,怎么就绕不开这两个男人了呢? 一个三心二意,见异思迁;一个狼心狗肺,阴刻狠绝。 “是。”她抬首,定定地望向相婴,一字一句道:“我不愿意。” 萧邃也好,萧逐也好,这一回,她只想躲过萧家的每一个人,得一世安安生生,与世无争便罢。 第七章 缘为故人情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片刻后,相婴拿出一包药粉,放在桌上。 “既然如此,”他道,“明日你便不要进宫了。” 裴瑶卮看看他,将目光落在那包药粉上,看来,他这是想要自己装病了。 相婴见她不动,便道:“放心,这药量轻得很,只是一时之效罢了,对身体不会有任何损伤。” 裴瑶卮担心的自然不是这个。 踌躇片刻,她依然没有上前,“三哥,我……” “怎么,后悔了?” 她摇头,“我知三哥是怕皇上宣召进宫之事目的不纯,不让我入宫,是想帮我。只是……” “长姐待小妹恩重如山,小妹多年未见长姐,心中实在想念。小妹身为庶女,入宫觐见并非易事,过了这一回,往后……就不知何日才有机会了。” 最终,相婴得了她入宫一见,便尽快找机会服药装病的保证后,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翌日天还没亮透,宫里来接人的车马便到了。 出家门入帝宫,这也是裴瑶卮第一次见到相盈怀。 ——那个险些被相蘅毁了容颜的异母妹妹。 小姑娘长得不错,继承了她母亲的秀美容色,只是与她母亲那股小家子气的精明不同,她却是一副盛气凌人之态,所有的嚣张跋扈都写在脸上了,实在不容易让裴瑶卮放在眼里。 大约是记恨着茉莉粉之事,相盈怀看着她的目光甚是恨毒。 车轮滚滚,裴瑶卮阖目养神,忽听耳边传来一声恨恨的咒骂:“贱人,你竟真有胆子入宫!” 她眼也未睁,淡淡道:“为何不敢?” “你谋害嫡妹,险些毁我容颜坏我婚事,还敢如此猖狂!” 相盈怀越说越气,眼看一巴掌便要朝她挥去,却生生被制在了空中。 裴瑶卮缓缓睁开眼睛,随手甩开她的腕子。 “过去几年里,我确是自不量力了,明明配不上同你这位嫡千金争,却还不知夹着尾巴做人。” 她说到这里,清楚地看到相盈怀面上现出一丝得意。她心头一笑,接着却问:“可我为何配不上,你不知道吗?” ——那是因为裴后身死,长姐离宫,相蘅的倚仗都没了。 “哼!那又如何?你以为如今长姐回来了,她就会护着你吗?”相盈怀一脸鄙夷,“当年是因为你刚刚回家,谁都不知你长了副脏心烂肺,这么多年过去了,便是长姐不知你的真面目,你当三哥也不知你是个什么东西吗?只要他同长姐透个风,你——呵呵,还是趁早认了你这贱胚子的命罢!” 真是个心思简单的小丫头啊,裴瑶卮心想。 她轻笑一声,道:“你既如此喜欢论嫡庶,那我就同你论论——三哥是元嫡,在他眼里,你这个继嫡之女与我这个庶女,只怕也没多大分别。他不喜欢我是真的,可他喜欢你吗?” 她道:“聪明人是要坐山观虎斗的,没道理任由任何一人猖狂。否则那日,他也不会从你娘手里救下我了。” 相盈怀瞪大了眼睛。 往后一路上,她都没再同裴瑶卮说话。 过宫门换车,经过了长长的一路,车驾停在显粹宫外时,裴瑶卮颠簸了一路的心,仿佛忽然停了一拍。 若说那些年宫闱生活里,她还曾有过什么可贵的收获,那就只能是与悯黛的友情了。 “两位姑娘到了!” 悯黛身边的侍女浅斟,一早便候在了宫门口,她二人一到,连忙前来相迎。 裴瑶卮光是看着她,眼圈都有些发热。 浅斟引着她二人一路往里,在正殿外停下脚步,“陛下正在里头陪着娘娘呢,两位姑娘暂且在这儿等一等,容奴婢前去通传。” 第八章 聘女以谷圭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听说皇上在,相盈怀眼中一亮,裴瑶卮心头一震。 虽然此番进宫,定然少不了要同萧逐见面,但她也没做好立马就见他的准备。 好在,片刻之后,浅斟出来对她二人道,娘娘请两位姑娘先去偏殿歇息片刻,稍后再见。 裴瑶卮不由松了口气。 看来,萧逐还真没那么想见她。 “怎么样,”寝殿里,相悯黛在屏风后更衣,向浅斟问道:“本宫那两个妹妹,如今出落得如何?” “五姑娘不老实,四姑娘……”浅斟眉带哀愁,片刻才道:“深肖先皇后。” 相悯黛面色一顿。 相蘅生得像瑶卮,这是她亲眼见过的,原还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女儿家年岁渐长,形容有变,或许相似之处能淡化些也未可知,可眼下看来,这也是痴心妄想了。 萧逐今日一下朝便过来了,面上虽没直接说什么,但她看得清楚,他心里急着想见相蘅,只是隔着一道门,反倒近乡情怯起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无论是为相氏一族考虑,还是为相蘅这个妹妹考虑,她都不愿这个妹妹归入帝王家。 浅斟从旁宽慰:“娘娘,您别太担心,皇上虽有纳妃之心,可眼下诸事未定,横生变数的事还少么!” 悯黛摇头苦笑,叫她将人带来。 裴瑶卮见到相悯黛时,所有料想中的激动、悲喜都未曾发生。看着故友好端端坐在那里,刹那间,她只觉得心定了。 她有万般牵念,最后都化作一句:“长姐这些年……一切可好?” 悯黛淡笑颔首:“甚好。” 那就好,她心底默默地回。 她与相盈怀就此在显粹宫偏殿住了下来,三两日间,日子风平浪静,萧逐始终并未再登显粹宫的宫门。对此,裴瑶卮既乐见又担心,总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而她自己则已将装病出宫的事提上了日程。 这日午后,她在悯黛跟前陪着针黹,宫人奉了些脂油糕、甜酪上来,悯黛便叫浅斟去请五姑娘过来一块用些。 浅斟却笑道:“娘娘快别记着了,五姑娘可不消闲,匆匆用了午膳便带着丫鬟去永青园逛了!” 永青园,乃是御书房后头的一处小花园,遍植松柏,四季常青。冬日里,萧逐每日用过午膳后都会去走走,这在宫里并不是什么秘密。 悯黛一听,脸色便不太好。 “没轻没重的丫头……”她问浅斟:“你也不拦着?” 浅斟连忙撇清:“奴婢可没少拦,架不住姑娘机灵,一个眼错不见便溜出去了!” 悯黛没再说什么,裴瑶卮见她手里针线也放下了,正想着开口宽慰两句,这时,外头宫婢传话,母后皇太后派了宫人前来送赏。 赏赐一式两份,赠予相家的两位姑娘。送赏的宫人走后,裴瑶卮方才发现,给自己的这份儿里,多出了一副精细端正的谷圭。 大梁因循古制,素来天子王侯,聘女以谷圭。裴瑶卮上辈子得过两道谷圭,一道被她亲手碎了,另一道,估计已随仁懿皇后葬入地宫了。 她将这第三道谷圭握着,只觉触手发烫。 “这不是咱们家该受的礼器,想来是和寿宫的宫人弄错了。”沉默片刻后,悯黛起身,对她道:“四妹,回去更衣,随我去向母后皇太后谢恩,再将这弄错的东西,完璧归赵。” 第九章 画堂南畔见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和寿宫外,宋姑姑一女当关,满脸遗憾地望着贤妃娘娘。 “贤妃娘娘来得真是不巧,母后皇太后才同国师谈了一回禅,现下方歇了,恐怕一时半刻且不得见呢!” “既然太后娘娘不便,臣妾也不敢打扰。只是此行除了谢恩之外,尚有一事耽搁不得,还得劳烦姑姑。”悯黛说着,向后一伸手,裴瑶卮便将锦盒递了上来。 “此物贵重非凡,想来该是送赏的宫人无意弄错了,臣妾妹妹不敢擅匿,特来完璧归赵,还望姑姑转呈。“ 宋姑姑脸色淡了些,并未伸手去接。 “贤妃娘娘说笑了。母后皇太后执掌后宫数十载,和寿宫的宫人,奉娘娘之命往来送赏,从未出过岔子。”宋姑姑淡淡笑道:“退一万步讲,便是这东西真弄错了——贤妃娘娘,送出去的东西再往回收,换了是您显粹宫,丢得起这个人吗?” 裴瑶卮在后头听着,眉头愈发蹙得紧了。 和寿宫态度明确,这个时候再去硬碰绝非明智之举。她有心想劝一劝悯黛,却又怕自己的身份站出去,反倒引人注目,更难收场。 悯黛沉吟片刻,却还想尽力一试:“宋姑姑……” “贤妃娘娘——” 宋姑姑直接打断了她的话,轻肃道:“母后皇太后的心意是不会错的,娘娘若然固辞不受……那便是大不敬了。”说着,她将目光放在了贤妃身后的人身上。 都不必引见,但凡见过裴后的人,都能认出这人是谁。 她语气温和地问:“四姑娘应当也不愿让贤妃娘娘为难吧?” 裴瑶卮暗暗叹了口气,无奈何,上前盈盈一拜,道:“贤妃娘娘谨慎,遵循礼法,不敢行差踏错。既是母后皇太后抬举,臣女敬领,拜谢娘娘恩典。” 宋姑姑满意了,颔首赞了句:“四姑娘明理。” 出了和寿门,裴瑶卮还来不及缓上一口气,便见显粹宫的小宫女韵儿一脸急切地候在那里,一见悯黛出来,立时疾步过来。 “娘娘,不好了!五姑娘在前头惹了祸,现下被德妃扣着,押到潘贵妃那里去了!承徽宫的人传话,请您尽快过去一趟!” 同时,和寿宫中,萧邃伴着母亲站在窗边,望着显粹宫一行人一路而去。 “长得真是像啊……”李太后想着相蘅的脸,由衷一叹。 沉默片刻后,萧邃却道:“也就是长得像罢了。” 李太后玩味地看向儿子。 “你这话说的,倒像是你很了解裴瑶卮、也很了解相家那丫头似的!” 萧邃无意一笑,没说什么。 两人落座,李太后凝眉问道:“只是邃儿,要娶她做嫡妃,此事你当真想清楚了?” 萧邃笑道:“母后,谷圭都已送出去了,孩儿像是没想清楚的样子?” “就为了同萧逐作对?” 这回,萧邃没有急着说话。默然半晌后,他问:“母后真的相信,萧逐会在裴瑶卮死后三年,才忽然想起有相蘅这么一颗可堪混珠的鱼目,不顾敬慈宫再三阻拦,决意纳入后宫?” 李太后一怔,随即叹了口气,“自然不可能全是为着儿女私情。”她道,“这两年潘氏坐大,他这是想将相氏拉出来,用以制衡潘氏罢了!” 萧邃摇摇头:“不尽然。” “母后才刚见过汲光,不若仔细想想,”他道,“萧逐始有纳妃之意前,发生过何事?” 第十章 何时当来仪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发生过什么? 李太后思索片刻,面露恍然。 裴瑶卮死后不久,圣母皇太后梁氏便欲使皇帝立新后。当时梁太后的亲侄女梁贵妃已然被废,梁太后便从母族搜罗了不少妙龄女子,供萧逐挑选,却都为萧逐以命格不合为由,一一驳回去了。 大梁素重玄门术数,当年裴瑶卮便被司天台断为凤主之命,可助龙入九霄,主风调雨顺,治世升平。 萧逐以此为由,梁太后纵然心中不悦,但也无法过分逼迫。母子二人拉锯一段时间之后,萧逐妥协,命国师汲光主掌选立新后之事,为国中贤女批命。 汲光领命之后,离都游历四方以觅之。月余之前,国师忽然回京,之后不久,萧逐便生出了纳相氏之女入宫的意思。 想到这里,李太后心头一个激灵,问道:“邃儿,你的意思是,这个相蘅,她的命格有问题?” “不该说有问题。”萧邃道:“而该说,她的命格,或许同当年的裴瑶卮一样,很适合这后宫。” 在母亲的惊愕中,他淡淡一笑,啜了一口茶,“您说,这样的人,孩儿怎么舍得冷眼看着她成为萧逐的女人呢?” 和寿宫门前,相悯黛得了宫女传话,急匆匆赶去承徽宫,临行前留了身边侍女泪晴给瑶卮,嘱咐她先回显粹宫,不必担忧。 “这五姑娘也真是……”泪晴没忍住叹了半句,跟着对裴瑶卮道:“四姑娘,咱先回宫吧。” 从和寿宫到显粹宫,途经石兽林时,远远地,便听到里头传来一阵嘈杂声。 细细听去,这嘈杂里还掺杂着些许啜泣声,裴瑶卮原以为是宫女受罚罢了,正想与泪晴绕条路走,省的多事,不想才刚转身,便听里头传来一句:“……圣母若是执意加罪,业成又何必白费唇舌以自辩?您有什么招数只管使出来,我接着就是!” 话音入耳,裴瑶卮猛然一震。 “是业成公主与圣母皇太后……”泪晴脚步也顿了下来,面露担忧,“四姑娘,您且在此稍候片刻,容奴婢去前头看看发生了何事!” 裴瑶卮点点头,却在泪晴走出去不久后,也悄悄跟过去了。 石兽林中,一群衣着华贵的女子围聚在一起,梁太后被宫妃婢女们簇拥着,右手边站着繁昌长公主萧姈,她们面前,是梗着脖子跪在雪地里的裴清檀。 跟着她的几个小宫女亦是跪在地上嘤嘤啜泣,显然已经被施过一轮刑罚了。 “嗬!你们听听,业成公主好大的脾气!”梁太后说着,倏地冷下脸色,怒哼一声:“哼!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蹄子!谁给你的胆子敢在哀家面前如此放肆!” 裴清檀的斗篷被扔在地上,身上只穿着单薄小袄,被阵阵寒风激得瑟瑟发抖,却还坚挺着不肯示弱半分。 她呵笑一声,“‘放肆’?敢问太后娘娘,臣女哪句话是胡说八道?难道不是您认定臣女有罪,不听臣女分辩便欲加以处置?既然这些都是实话,臣女不过实说罢了,又何来放肆之说?” “你——!” 梁太后怒极,这时,跟在一旁孟淑容站出来道:“娘娘息怒,犯不着为这等小事动气伤身!这您赠予繁昌长公主的凤首和叶点翠耳坠,长公主殿里早几日便报了丢失,这是臣妾等都知道的事。如今耳坠在业成公主身上找出来,证据确凿,横竖是辩白不得了。您身为太后,业成公主乃是皇上养女,这孙女行止不端,祖母要教导,谁能说得出什么?” 经她这么一提,梁太后渐渐平息下来,望着裴清檀的目光里缓缓添上得意。 她颔首道:“嗯,孟淑容这话说得不错,小孩子家不服管也是有的,可哀家这做祖母的,总不能因此便不管了。”她从旁唤:“汝仪!” 闻声,宗姑姑立时上前等候吩咐。 梁太后目露残忍,吩咐:“传——残红流翠一茵幽,给哀家好好伺候业成公主!” 话音落地,左右皆惊。 宗姑姑为难须臾,还是领了命,随即便要去传旨。 “——且慢!” 一记急促的斥止声传来,泪晴一惊,转眼看时,就见自家四姑娘相蘅竟直接冲了过去! 第十一章 宁可信其有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一惊未平,一惊又起。 众人的目光落在这突然冲出来的女子脸上,以梁太后为首,纷纷愕然不已。 梁太后难以置信地指着她:“你,裴……裴瑶卮?!” 紧跟而来的泪晴跪在地上,赶忙禀道:“圣母皇太后恕罪!这位是显粹宫贤妃娘娘的母家妹妹,奉皇命入宫陪伴贤妃娘娘的!”说罢,暗暗扯了扯裴瑶卮的斗篷。 裴瑶卮深吸一口气,端正姿态,不卑不亢地跪了下来。 “臣女相蘅,拜见圣母皇太后。” 这会儿,梁太后回过神来,暗悄悄松了口气。 “呵,相蘅,是你啊……”梁太后的语气冷淡且不屑,心道,连这名字都如此惹人嫌恶! 原本,她与那早死的儿媳便不睦,连带着,自然也不喜欢一向与之交好的贤妃。早在萧逐告诉她,汲光费劲巴力选出来的新后乃是相氏的闺女,且还是这个与裴瑶卮肖似的女子时,她便气得砸了大半个敬慈宫。 “皇帝召你入宫,乃是陪伴你姐姐的。如今哀家在这里教训孙女儿,你这样跑出来阻拦,难不成,也是你姐姐教的?” 裴瑶卮低着头,恭敬道:“臣女不敢,姐姐也绝无对圣母不敬之心。只是臣女与侍女回宫途中偶经此地,听闻公主犯错,娘娘欲传残红流翠一茵幽教导之,为皇室福泽安危虑,臣女不敢不来进言!” 梁太后冷笑一声,“你?呵,好啊!哀家倒要听听,你有什么话是不得不说的!” 裴瑶卮的脑筋已经飞快转动了一番,此间冷静道:“太后娘娘容禀,臣女粗通天象,近日观之,见帝宫不宜有血光,否则,恐于红鸾星运有伤,主宗室女子来年婚运不佳。” 听到这话,梁太后眉头一动,不由看了眼身边的女儿。 她继续道:“娘娘欲教导公主,自是祖母慈心,只是倘若因此累及宗室女儿婚嫁,慈悲如您,定然不忍。故此,臣女唐突冒犯,还望娘娘慎重!” 一旁听着的泪晴深深捏了把汗。 反正她是没听说过自家四姑娘懂得堪舆之数。 她正这么想着,就听梁太后质疑道:“你懂玄门术数?” 裴瑶卮谨慎道:“粗通而已。臣女亦不敢保证所言无差,只是想着这样的事,总是宁可信其有。娘娘若是心存疑虑,也请先传司天台的博士们问上一问,以备万全。” 她这番话显然戳到了梁太后脉门上,这时,见母亲犹疑,立在一边的萧姈也扯了扯母亲的手臂,诺诺求情:“母后,饶过清檀吧……” 梁太后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 “罢了!”终于,梁太后拂袖道:“为这么个胚子,犯不上!” 裴瑶卮心头骤然一松。 梁太后近前,伸手捏起裴清檀的下巴,“死丫头,这笔账,哀家且给你记着,来日方长,不怕没机会讨回来!” 说罢,她狠狠一甩手,将裴清檀甩在了地上。 “至于你——”梁太后转而看向裴瑶卮,审视片刻,轻蔑一笑,“哼,弄清楚自己的斤两,强出头的人,不是每一次都能有好下场的!” 说罢,领着一众人转身离去。 脚步声甫一远去,泪晴长长舒了一口气,瘫坐在了地上。而裴瑶卮则是一边解着自己的斗篷,一边回身去看清檀。 “来,我这件穿久了,带着热乎气儿,先换上……”她说着,急切地将斗篷给清檀披上,正系着缎带,一双冻得僵冷的手却缓缓覆上来,握住了她的手。 裴瑶卮顾着她手凉,忙要去拿手笼,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姑姑……” 声色恍惚,带着无尽的委屈与牵念。 第十二章 处处伴愁颜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险些被这一声‘姑姑’撕裂所有伪装。 她强自镇定下来,佯作诧然,同裴清檀解释道:“公主认错人了,臣女不敢当。” 话音未落,裴清檀已经落下两行泪来。 她一头扑进瑶卮怀里,心中明知眼前这个人,其实只是一个同姑姑容颜相似的女子而已,可她却控制不住地低喃着,姑姑,姑姑,这些年你去哪儿了,清檀好想你。 裴瑶卮被她抱着,根本无力挣脱。 最终,她垂下双臂,心疼地轻抚着这小侄女的后背。 她心道:傻孩子,姑姑死了啊,又怎么能回答你呢。 相悯黛面色沉沉地将相盈怀领回宫时,瑶卮被清檀带回寝殿说话,尚未回来。 暖阁里,悯黛对着丢人不争气的盈怀,满心恨恨,失望到连训斥的话都不愿多说,只道:“好好回房给我闭门思过去!这两日没本宫的话,不准踏出偏殿!” 相盈怀脸上泪痕未褪,今日被德妃的阵势吓了一场,这会儿还心有余悸,不敢多说话,惴惴应了声是,便由侍女扶着退回偏殿了。 悯黛头疼极了,转眼瞥见泪晴一脸欲言又止,问道:“怎么,有事?” 泪晴便将白日里的事与主子禀了。 “许是四姑娘太像先皇后了,又才帮了业成公主一回,公主拉着人不舍得放,执意带回寝殿了,要奴婢同您打个招呼。” 听罢,悯黛问道:“清檀没事吧?” 泪晴道:“您放心,四姑娘虽然莽撞,好歹却行之有效,圣母皇太后到底没敢对公主动手。” 闻言,悯黛却一摇头,轻笑一声:“她可不是莽撞。” 圣母诞有一子一女,最在乎的,除了皇上,便是繁昌长公主。萧姈如今正当妙龄,仁懿皇后三年孝期刚过,不出意外,正该明年议婚许嫁。 所谓恐伤红鸾星运,应对的也就在此处。 就算梁太后质疑相蘅所言,真宣了司天台的人来问,眼下年关将近,宫里自然是不宜见血光的。且如此一张扬,少不得合宫尽知,事情传到皇上那里,为着一对耳坠子便请酷刑惩处功臣之后,萧逐即便为着脸面也会拦着,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就是梁太后自己了。 相蘅的那些话,乍听恍若无稽,实则却算计到了每一个细微之处,掐死了梁太后的命门。 这样想着,悯黛不觉疑惑起来:“只是,她为何要帮清檀出头呢……” 照道理讲,这两人原该是从见过才是啊! 泪晴也道:“是啊,奴婢也不明白,原本听到林子里有人闹腾时,四姑娘是要绕道而去的,但听见声业成公主的话,却又止步了,最后竟还出面相帮……”顿了顿,继续道:“说句不该说的,四姑娘应对圣母时的态度,那般镇定自若,说话脸不红心不跳,实在不像个久在闺阁,未经世面的女儿家该有的样子!” 默了片刻,相悯黛摇摇头:“罢了,眼下事情如此之多,一时也顾不上这点子疑影儿了。” 泪晴闻言,不由疑惑道:“莫不是五姑娘的事还未了结?” 悯黛叹气不语,浅斟窥着主子脸色,对泪晴摇摇头,将她拉到一边,小声讲起承徽宫之事。 白日里,相盈怀私自溜去永青园,打的什么主意自是不需多说。却不想,她实在是倒霉了些,赶上德妃宇文氏今日中午备了甜汤给萧逐送去,却因萧逐临时宣了朝臣议政而吃了个闭门羹。心里正不顺时,经过永青园,就见相盈怀在那里翩翩起舞。 德妃是什么人,和亲公主,久在宫闱,还能看不出这舞是为谁跳的?当即便以扰乱宫闱,媚上惑主的名头,叫身边人将相盈怀押了。 其后得知她是贤妃的妹妹,便愈发揪紧了不放,一路闹到摄六宫事的潘贵妃面前。悯黛前去解围,听了德妃不少的污言秽语,因此事自家妹妹实在不占理,她都怕自己没这个能耐将人带回来。 僵持之际,却是萧逐闻讯亲赴承徽宫,替悯黛姐妹解了围,将人领了出来。 “皇上出面向着娘娘,这不就好了吗?”泪晴不解,“五姑娘不安分,将她打发回府也就是了,由着她母亲管教去,哪配得上娘娘如此劳心!” 浅斟摇摇头,只道,皇上替娘娘解了围不假,但送娘娘回宫路上,皇上却也另外给娘娘出了道难题。 “什么难题?” 浅斟小心地往内室看了一眼,附在泪晴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什么?!”泪晴一惊,随即连忙噤声,顿了顿,问道:“皇上这是在拿业成公主的婚事,威胁娘娘玉成四姑娘入宫?!” 第十三章 局势比人强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周国新帝即位,特遣使臣来尘都求亲。母后舍不得繁昌远嫁,朕思来想去,宫中如今年纪合适,能嫁过去的,清檀算一个。” “爱妃以为如何?” 萧逐的这几句话回荡在相悯黛耳畔,经久不散。她怎么也想不到,为了相蘅,他竟然宁愿赌上瑶卮一手带大的嫡亲侄女。 业成公主裴清檀,乃是瑶卮长兄、故怀国顺公裴长歌的唯一女儿。当年顺公殁于战场,其妻亦早亡,瑶卮便将这个只小自己九岁的侄女带在身边,亲自教养。晏平元年时,萧逐昭告天下,认其为义女,封为业成公主。 瑶卮死后,悯黛虽出居离宫,却一直与清檀有书信往来,知萧逐待其亲厚不减,便也安心许多。却不曾想,到了需要利用时,他还是可以如此毫不留情的利用。 如果自己当真狠下心来,熟视无睹,就是不说话呢? 她相信,萧逐会说到做到。 裴瑶卮从清檀那里回来时,进殿问安,见悯黛眉头紧锁,不由关心。 “长姐,”她福身一礼,温声探问道:“见您如此愁眉不展,可是为着五妹的事?” 悯黛睁眼,望着她惨然一笑,摇摇头,“不,是为着你的事。” 裴瑶卮微微一怔。 在她回来之前,悯黛已经苦思良久。想来想去,她决定将面前的局势与这个现下看来并不简单的妹妹直言。 她将裴瑶卮招到身边落座,“这几日你在跟前,长姐冷眼看着,知你聪慧,如今局势非常,是以有些事情,长姐便要与你直言了。” 她这么一说,裴瑶卮立时便猜到,她要说的多半是相蘅的婚事。 不过她没想到的是,萧逐竟无耻到了如此境地,逼悯黛在清檀与亲妹之间做选择。 “让业成公主和亲周国?!” 见她如此激动,悯黛不觉有些吃惊:“……四妹?” 裴瑶卮自知失态,回过神来连忙道:“长姐见谅,只是小妹今日才刚与公主相识,彼此投契,乍听此事,实在可怜公主。” “你可怜她,我也心疼她。”悯黛叹了口气,片刻后问道:“四妹,你还记得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裴瑶卮一愣,随即点头:“小妹不敢忘,乃是先皇后所赐。” “先皇后……”提起瑶卮,悯黛忍了又忍,方才不致失态。缓了缓,她接着道:“业成公主,是裴氏嫡系一脉唯一留存下的后人了,先皇后待你有恩,与长姐更是一辈子的挚友,于情于理,我都定要保全清檀的一世安乐。” “长姐,”瑶卮垂着眼,目光发直,短促而坚定地唤道。 悯黛屏息等着她的后话。 须臾,裴瑶卮抬头,定定地望向她:“长姐不必再说了,小妹愿意出嫁。” 这回,换悯黛一怔。 “你愿意?” 萧逐铁了心要相蘅入宫,即便这一回她当真弃清檀于不顾,日后他也定会有后招。悯黛虽然心中已经隐隐有了倾向,但对她而言,此刻与相蘅说这些,更多是为着最后一试,一起求一个两全的办法,可她却没想到,相蘅竟会直接答应。 且还是以如此坚定的语气、如此令人看不透的目光。 而裴瑶卮,则是在这顷刻之间,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从她重生在相蘅身上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与世无争’四个字,此生仍旧与她无缘。 既然如此,那就别怪她迎难而上,勇往直前了。 “我知长姐为小妹考虑,不愿让小妹入宫,亦不愿让小妹嫁与楚王。原本我也不愿意,非常不愿意。但诚如您所言,局势复杂。” 她道:“既然形势比人强,我认了。” 她语气淡淡的,可悯黛却因她模样心头一惊。 想开了,往日七上八下的心反倒安定下来了。瑶卮似是一笑,心道:萧逐,我想放你一条生路,可你却执意逼我,那好—— 今日我认了,但愿往后,你也能认。 第十四章 福祸之相依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同相悯黛要了一晚上的时间,许诺翌日一早,便会给出自己最后的决定。 这一夜,她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悯黛去两宫太后那里请过安,又因昨日之事,被梁太后训斥了大半日,等回到显粹宫时,已近午膳时分。 裴瑶卮就在正殿候着她回来。 悯黛一见她,莫名便觉得,一夜过去,这丫头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挥退了左右侍女,两人落座,悯黛问:“都想好了?” 裴瑶卮点头:“小妹愿意—— 嫁与楚王殿下。” 悯黛手中茶盏落了地。 浅斟在外扬声探问,悯黛只道无事。 “你想了一夜,就得了这么个决定?”沉吟片刻后,悯黛心头已现焦灼之意,话问得急切。 裴瑶卮不急着回答,而是先行问道:“姐姐在宫中多年,与皇上的感情,可和睦?可恩爱?” 悯黛一愣。 “和睦。”她道,“不恩爱。” 她的语气平静无波,说着并不怎么让人欢喜的话,却好像全然事不关己一般。 裴瑶卮并不意外。 萧逐对悯黛,可以说是宠爱的,亦是敬重的。这里头固然有顾及相氏地位的原因,但更多还是因着悯黛本人这副性子, 她温柔,平和,瑶卮却也看见过她喜悦激动的模样,可对着萧逐,她却永远是一味的包容安静,一味的理智端庄。 这世上从没有既不欢喜也不悲伤的在乎。 “我眼中的您,身居后宫,更像是在尽一个女儿的本分,连着家族与皇族,保全一门周全便足矣。”裴瑶卮道,“如今小妹既决意出嫁,一来为可怜业成公主,更多的,自然是要与姐姐同心,保全相氏一族。” 她话锋一转,继续道:“而皇帝——前看裴氏,今看潘氏,不管是清白忠诚还是狼子野心,但凡位极人臣,便必要被今上疑心、算计、对付。” “目下皇帝的心意很明白,就是要将相氏拉出来对付潘氏,此一局若是败了,咱们家便是弃子,存留不得;若是胜了,也会是第二潘氏,兔死狗烹,不过周而复始罢了。这样的君上,不管咱们家送几个女儿到后宫,到最后都难得一个好下场。” 她从容说完这些,静等着悯黛的反应。 “相蘅,”片刻后,悯黛目光沉沉地看向她,一字一句道:“这是大不敬。” 裴瑶卮却是一笑:“对着姐姐,我不怕大不敬。” 悯黛深吸一口气,打量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瑶卮给她留了足够的思忖时间,方才继续说道:“您若是与皇帝情深,那也罢了,可既然在母族与皇族之间,姐姐并不考虑第二个选择,那么小妹嫁与楚王殿下,就是保咱们相氏在来日的诡谲政局之中,能得全身而退的重要一步。” 她的意思,悯黛明白了。 相家如今被逼上赌局,既然不能不赌,那大小两方各自散上些筹码,至少最后,不至于输到一无所有。 “你可想过,”悯黛问道:“一旦你嫁给楚王,天子一怒,说不定咱家不必等到最后,眼下便有灾祸。” 裴瑶卮轻笑:“那不正好么。” 悯黛愣住了。 她便解释道:“长姐,灾祸有大有小。小灾避大难,就是福气。” 悯黛眉头微蹙,顺着她的提点忖了片刻,渐渐明白了。 皇上再生气,也不能为一个女人对世家大族下杀手,反倒是,若然因此,他这会儿便对相氏存了疑心,不敢放权任用,那么对于相氏而言,反倒是避祸的好事。 如此想来,使相蘅嫁与楚王,可能还真是祸福相依的一步棋。 “那么,”最后,就剩一个问题了,悯黛问道:“业成公主呢?” 话音落地,外头传来一声:“陛下驾到——!” 第十五章 相逢应不识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相悯黛本想让她躲出去,避开萧逐,但裴瑶卮却拒绝了。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晚见不如早见。 萧逐进殿,见到她的一瞬间,整个人便脚步一虚,险险后退了一步。 一旁跟着的内相孙持方立时上前扶住,但见皇帝目色幽沉,唇边若有若无的溢出一声:瑶卮。 孙持方忧切感怀,紧着低声提醒道:“陛下,是贤妃娘娘同四姑娘给您请安呢!” 他话音落地,那边便传来裴瑶卮清凌凌的声音:“臣女相蘅,参见陛下,陛下长乐未央!” 萧逐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叫了声‘免礼’,同时亲自过去扶起了悯黛。 偏殿里传好了午膳,萧逐牵着悯黛的手过去用膳,随口吩咐了相蘅同来,轻描淡写的,混不刻意。 几步路间,裴瑶卮注意到孙持方的目光接二连三地往自己身上瞟,好好的一个帝宫大总管,却透着股既小心又勤谨的态度,实在叫人好笑。 饭桌上,萧逐不急着动筷,话家常似的同悯黛问道:“朕听说昨日石兽林中,发生了一桩不大愉快的事,叫清檀受委屈了?” 悯黛道:“圣母动气,小孩家家受两句教训罢了,算不得什么委屈。” “圣母也就罢了,只是那起子从旁火上浇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却纵容不得。”他说着,唤来孙持方,吩咐道:“传旨下去,昨日在圣母皇太后跟前多过嘴的嫔妃,以孟淑容为首,各降一品,撤赍牌三月,罚俸半年。以此警示后宫,朕与瑶卮的女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欺负的!” 孙持方领旨而去,悯黛没说求情,也没说谢恩,只由得萧逐随意。 裴瑶卮立在一边侍膳,只觉萧逐最后那句话讽刺不已,正出神时,忽听一记温朗的声音问道:“听说,昨日是你替业成公主出头求情,方才免了圣母皇太后一番刑罚?” 她放下筷箸,退到一边,“是臣女莽撞,幸而圣母皇太后不以为忤。” 萧逐含笑道:“勇气可嘉之事,怎么会是莽撞呢。” 正好这时孙持方回来,他抬脸一示意,孙持方便躬身奉上一只锦盒来:“这是一对白玉同心扣,皇上奖四姑娘护持业成公主有功。” 闻言,悯黛直接站了起来:“陛下,此物……” 萧逐淡淡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这一眼里,透着浅浅的威慑之意,悯黛心头一窒,复又缓缓坐了下来。 裴瑶卮打开锦盒,果然,里头安静地躺着那对自己当年嫁为秦王妃时的陪嫁玉扣。 娘亲说,白玉同心,便是心意纯净,永结同好之意。 现而今,他将此物赐予了意欲纳为新宠的女子。 “臣女拜谢陛下赏赐。”她道。 萧逐满意地颔首,唤她平身,“你既与业成投缘,不如以后便留在宫中,既能陪伴你姐姐,也能与公主为友,岂不甚好?” 如此明显的试探,悯黛心头一沉,生怕她答得不好。 裴瑶卮沉吟片刻,怯然抬首,偷看似的望了他一眼,低声道:“全凭陛下做主……“ 闻言,悯黛倏地看向她,眼中愕然难掩。 第十六章 始料未可及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给出如此答复之后,萧逐果然很是愉悦。 不过稍后发生的事,又让他的愉悦淡了些。 裴瑶卮悄声请泪晴去自己房中取了样东西,奉与萧逐:“此物乃是日前母后皇太后所赐,姐姐与臣女皆深觉贵重,不敢承受。今有幸得见陛下,还望天子圣裁,助臣女解此困局。” 是那道白玉谷圭。悯黛心头一动,渐渐冷静下来。 锦盒一开,萧逐目光一沉,眉头深蹙。 呵,动作好快啊。 他使了个眼色,孙持方便将锦盒接了过来。 “此事不难。”片刻后,他含笑,对悯黛道:“三哥年近而立,却还一直未曾迎娶嫡妃,此事朕搁在心里,也是记挂非常。昨日在贵妃那里见了五妹盈怀,朕觉得不错,有心促成这段良缘,不知爱妃意下如何?” 闻言,瑶卮与悯黛俱是意外非常。 把相盈怀嫁给萧邃? 这同裴瑶卮原先料想的,萧逐会因相氏嫁女入楚王府,从而疑心相氏,不敢任用的情况全然不同。 左夫人虽已为相盈怀议婚,但却尚未最终敲定,悯黛这会儿想拿此事做由子反对也是不能的。她稳了稳心神,强颜道:“皇上有心赐婚,原是五妹的福气。只是臣妾那个妹妹,您也见过了,心性不定,为人做人之上,也颇有欠缺之处。臣妾与父亲的意思,都是想多留她两年,好生管教管教再许嫁,否则匆匆嫁了也不放心。这点子老父长姐之心,还望陛下体谅。” 萧逐却不以为意,仍旧笑道:“这倒也不妨事。先赐了婚,过两年再成礼也是有的。” 说着,他便不再顾悯黛的反应,直接对孙持方吩咐,让他将这副谷圭给相盈怀送过去。 裴瑶卮一路望着孙持方出去,目色深沉。 “舍不得了?”忽然,她听到萧逐问。 裴瑶卮连忙收回目光,垂首道:“陛下说笑了。” “放心。”萧逐起身,经过她身边时,稍稍停了停脚步。 他放轻了声音,意味深长道:“凭你的资质,注定了是要接谷圭的。没了这一副,自有更好的等着你呢。” 显粹宫外,传来宫监的高呼:“陛下起驾——!” 当日晚些时候,凌云殿便传出圣旨,赐婚于楚王萧邃与积阳郡公五女相氏。 正殿中,悯黛脸色沉凝,“你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裴瑶卮站在她面前,长长呼出一口气。 眼下的局面,是她始料未及的。不过白日里的举动,却也是她深思熟虑过的。 “皇上来之前,您问我业成公主之事要如何。”她道,“我原本的打算便是,在皇上面前暂且虚与委蛇,只管让皇上以为,咱们家愿意送小妹入宫就是。左右与周国和亲之事是拖不得的,而我们只要拖过眼前,业成公主之危便可解。” “至于交出谷圭,也是为了让皇上相信小妹立意进宫之心。毕竟宫中人多眼杂,母后皇太后以此物相赠,未必会瞒得过皇上的眼睛。而眼下此等情况……则是小妹未曾考虑到的。” 悯黛一掌拍在矮几上,“呵,你倒是聪明!” 裴瑶卮沉默片刻,道:“长姐莫忧。” “还不忧?!”悯黛有些急了:“形势错综复杂至此,你倒还真说得出这话!” 裴瑶卮道:“我思来想去,赐婚盈怀与楚王之事,皇上想来也只是为了周全母后皇太后的那副谷圭,不能送还,便只能以另一个相家女儿搪塞了。” 这是她现下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解释,而且她隐隐觉得,这门婚事,夜长梦多。退一万步说,即便相家与萧邃都认了,萧逐也未必能让自己的圣旨一帆风顺得行下去。 悯黛则道:“因为什么还重要吗?重要的是,这赐婚的圣旨已经下了!那么你之前与我滔滔不绝的那许多筹策安排,便也全部作废!” “现在好了,不止你要入宫,盈怀……咳!她那副性子,真要进了楚王府,能全须全尾地活上几天?咱们相家还能有安稳日子过吗!?” 她难得如此失态,若是分得出精力去看,定会发现,这会儿面前这妹妹望向自己的目光,是柔暖而纵容的。 裴瑶卮仍旧不温不火地劝慰:“长姐,您放心。” “您忘了,现在只是皇上出了招而已。”她道,“咱们相家无力抗旨,但您觉得,楚王也会如此轻易地认了吗?” 第十七章 日暮沧波起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楚王府,浴光殿。 墨锭自纤长的手指中滑落,污了白皙的手掌。 瞬雨懊恼地蹙眉,携了帕子来净手。 案前,楚王殿下翻书执笔,随口问:“怎么心不在焉的?” 瞬雨微微一惊,跟着撒娇似的扁扁嘴。 “殿下,”娇俏的声音里灌满了抱怨,她问:“赐婚圣旨已经传下来数日了,您就一点不急么?” 她虽长年随主子远居北境封地,但却向来是个耳听八方的。回京这些时日,尘都里那些世家大族的情况,她早已摸了个透亮。而相家那位五姑娘,出了名的骄纵跋扈,所凭所仗不过就是个好出身罢了,那样的人,又岂能配得上自家殿下? “呵,圣旨……”萧邃轻声一笑,漫不经心,“左右他一时半刻纳不了相蘅,我一时半刻亦不用娶相盈怀,有什么好急的。” 裴瑶卮死在晏平四年最后一日,除夕夜。萧逐为她,这三年未曾纳过一人,如今距离除夕新岁还剩一月,以他那性子,总会让自己那副深情模样善始善终的。 瞬雨虽觉有理,但到底悬心,探问道:“那也总得做点什么吧?” 萧邃放下了书卷。 抬眼看向瞬雨,他探究浅笑:“你不是一直不赞成本王娶相蘅为妃吗,怎的这会儿却如此上心了?” 瞬雨叹了口气,“奴婢是不乐意啊!只想着那位姑娘的名字,心里头便已不舒坦了!殿下您说,也是她们家这姓赶上了,姓什么不好偏姓‘相’,合着一家子到了都只能像旁人?活得亏不亏啊!” 萧邃啧了一声,长指在案面一敲:“说重点。” 瞬雨收声,顿了顿,正经道:“表公子说了,那个什么神棍国师前脚回京,皇帝后脚便要娶那位姑娘,多半是目的不纯的,若是有好处的事,那自然还该我家主子得着才是!” “表公子、表公子……”萧邃戏谑道:“表公子说的话你都听?” 瞬雨眼珠子伶俐一转,立时笑嘻嘻道:“奴婢最听我家殿下的话!” 他嗤笑一声,没再说话,又听瞬雨道:“再者说了,您不要是您不要的,别人要想抢走,那是万万不成的!” “诶,这你就错了!”萧邃纠正道:“这回不是他抢我的,是我抢他的。” 说话间,外头侍女传话说,表公子到了。 萧邃看了眼瞬雨,打趣道:“喏,你的曹操来了。” 不多时,李寂进内,一身箭袖劲装,眉眼凛冽俊气,利落深沉。 “兄长。” 他朝萧邃恭敬行了一礼,跟着禀道:“小弟已同长孙绩见过了,也将您的意思同他说了,他尚不肯表态,提出要同您见上一面。” “长孙绩!?”萧邃还没说话,瞬雨却先吃惊,“是那个周国派来求亲的使臣?” 难不成,殿下是打算通过外力来扭转此事? 萧邃对长孙绩的要求并不意外。他颔首道:“见一面不难,你去安排就是了。” 李寂领了命,犹豫片刻,还是道:“长孙绩毕竟是周国的重臣,亦是忠臣,兄长既决心以此事托付于他,还当有所防备才好。” “放心。”萧邃起身,推开西窗,负手而立。 天际暮色低沉,有沧波涌起,似乎又要落雪了。 他道:“他不敢。” 第十八章 柳暗花亦明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李寂年纪虽小,但跟在萧邃身边多年,办起事情来却是利落老成的。两日之后,萧邃与周国使臣长孙绩,便在帝都外的一座无名小观见了。 周国新帝宇文淮半年前即位,今年不过十五,朝中大权尽皆把握在其嫡亲胞姐,镇安长公主宇文芷君手中。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即位,国中局势转变,有人欢喜有人愁。 而这长孙绩,当属欢喜的那一拨。 因着同镇安驸马赵非衣交好,出身寒族,一直仕途不顺的长孙绩,朝夕间柳暗花明,在此番出使大梁之前,已于周国居庙堂之高。 “长孙大人如今可谓春风得意,肯赏脸卖本王这个面子,本王还要多谢。” 窗外白雪纷纷,两人相对而坐,面前一副红泥小炉,时不时响起两声噼啪,空寂幽然。 与萧邃的客气相比,长孙绩当算开门见山了。他含笑道:“楚王殿下,明人不说暗话。您想借敝国之力,使积阳郡公五女嫁与我主,以解您不愿迎娶的困境,您的这方算盘是否打得过于精明了?” “要知道,外臣前几日觐见时,晏平陛下可是想将膝下最为宠爱的业成公主嫁入我大周的。” 萧邃淡淡一笑,不慌不忙地呷了口茶,开口时,却徐徐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三年前,我朝仁懿皇后崩逝时,驸马很伤心吧?” 语气裹挟着感慨追思,长孙绩闻言,赫然一惊。 “你——”他失神顷刻,连忙稳定心魂,警惕地剖白道:“殿下的话,外臣听不明白!” 沉邃宁静的面目上淡去了笑意,萧邃道:“长孙大人听不明白本王的话,而本王不明白的却是,大人祖上世代为周人,效忠宇文氏年久,何以这六七年间,转眼便心甘情愿地,投了我大梁裴氏之人呢?” 话音落地,长孙绩已是一脸惊恐地长身而起。 萧邃抬首,目光疏沉地看着他,佯作疑惑:“……长孙大人?何故骇然如此?” “你……”长孙绩急促地喘息了片刻,萧邃也不急不缓的坐在那儿冷眼瞧着,许久之后,便见对面的人用力闭了闭眼,认命似的,重新坐了下来。 长孙绩长出一口气,不住的颔首,满是无奈:“好,好……楚王殿下的手眼,长孙绩算是见识了……” “您说吧,想让我如何做。” 十二月初七,周使长孙绩于大殿觐见,上禀晏平帝,愿为君上求娶壬戌年冬月初三日亥时一刻诞生之女为后,以作配君上命格。 正当满殿文武窃窃之际,司天台博士树清出列禀奏,此生辰八字,正合积阳郡公五女生辰。 裴瑶卮是在业成殿里听到这个消息的。 “这么说的话……那也就是我不必和亲了?!” 裴清檀听罢侍女嘉染的回禀,整个人直接窜了起来,抚掌而笑,惊喜不已。 “蘅姐姐,你听到了吗?我不必和亲去啦!”她拉着裴瑶卮的手将她拽起来,欢喜得直转圈圈。 裴瑶卮看得心中酸涩又疼惜,纵容道:“嗯,听到了,公主有福气,不管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总算都能迎刃而解。” 一旁的掌事姑姑纫雪却冷静许多,虽然开心,却也不敢放松警惕,紧着提点道:“公主,如今还不到可放开了欢喜的时候,事情一日未敲定,都一日不能放松!” 瑶卮闻言,赞同地点了点头。 的确,眼前只是萧邃的还击初初见了个头而已,为后事顺利周全,自己这里也该做事了。 第十九章 不肯嫁春风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显粹宫偏殿,相盈怀呆愣愣地看着来传话的浅斟,待回味过她话里的意思后,抄起手边的针线篮子,狠狠往前砸去。 浅斟面不改色,从容地往后退了一步。 “五姑娘在奴婢面前放肆无妨,但等和亲圣旨到时,姑娘若是还敢无礼,那就是大不敬了。” 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相盈怀目眦尽裂,魔怔似的不住摇头。 “……我不!我不要,我不要嫁去周国!我不要嫁给宇文氏!”说着,她一把推开安抚她的侍女,朝浅斟扑了过去,“我要见长姐!你去告诉长姐我要见她!” 嫁入周国,正位中宫,不好么? 如若相盈怀之前未曾见过那位出身宇文皇族的德妃娘娘,那现在,她应该会一蹦三尺高,为自己即将登上皇后宝座欢天喜地。 浅斟冷静地拂开她紧抓着自己的手,福了福身,转身走了。 殿门一关,将所有的吵闹都隔在了门内。浅斟缓缓呼出一口气,转眼,就见相蘅进了宫门,正朝这边走来。 她含笑迎过去,福身一拜,“四姑娘从业成公主那里回来了?” 裴瑶卮淡笑颔首。偏殿里传来摔砸声,她朝那方望了望,问道:“和亲的事,五妹知道了?” 浅斟便道,知道了,这不,正大发脾气呢,吵着要见娘娘。 两人正说着,忽的一下子,浅斟只觉身后一阵风袭来,回头看去,就见相盈怀红着眼,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闯过了一众侍女的阻拦,冲出门来。 跟在瑶卮身边的妧序立时上前一步,将主子挡在身后。 “五姑娘!”浅斟肃声一喝,“娘娘可还没解您的禁足,您这样冲出来成何体统!” 相盈怀充耳不闻,目光锁死在裴瑶卮身上,充满怨毒。 “你——!就是你这个贱人!是你害我!” 裴瑶卮拨开身边严阵以待的侍女,朝她走近了一步。 “我?”她微微蹙眉,一派无辜道:“五妹昏头了吧?做姐姐的疼你还疼不过来,又怎么会害你呢?” “更何况,求娶妹妹和亲周帝之事,乃是周国使臣所奏请,妹妹的生辰八字则是继母给的,姐姐深居闺中,这其中种种,又有哪一桩是我能左右的?” 相盈怀怒气正盛,又哪里听得她这些明着解释实则讽刺的话语?她口中不住地叫骂,张牙舞爪的,一心就要扑过去打她。 庭中登时闹成了一团。 萧逐进来时,看到的就是相蘅被推攘在中间,无助又可怜的模样。 孙持方一声‘陛下驾到’尚未喊完,萧逐已经不自觉地朝混乱中心走了过去。 相盈怀再次朝相蘅挥出一巴掌时,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死死制在空中。她张口要骂,却看见了萧逐的脸。 顿时,相盈怀从头凉到脚。 “参见陛下——!” 宫婢太监跪了满地,喧哗的宫阁瞬息寂静了下来。 裴瑶卮低头,亦要跪下行礼,却被萧逐直接扶了起来。 “这样由着人欺负,一点都不像你了。”他道。 第二十章 生死两茫茫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萧逐神色温柔,带着怜爱与纵容,有那么一瞬,裴瑶卮还以为他洞悉了自己的身份。 惊讶中抬首与他对视了一眼,她看清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时,隐隐松了口气。 “陛下,”她唤,“臣女相蘅,给陛下请安。” 萧逐只觉眼前一恍,跟着回过神来。 相蘅。是啊,她是相蘅,不是她,不是她…… 谁都不是她。 眼里的怜爱淡淡消散,他嗯了一声,收回扶在她手臂上的手掌,转眼去看跪在自己面前的相盈怀。 适才还气焰嚣张的女孩,此刻跪在那里瑟瑟发抖,又惊又俱。 “五妹的脾气愈发好了。”他徐徐道:“朕原还担心,你年纪小,远嫁周国或许难以适应,但现下见你如此懂事,倒是万般放心了。” 这声音仍是温和的,根本听不出半点动怒的味道。 相盈怀直接瘫在了地上。 “陛下——!”她缓过神来,膝行上前,扯住明萧逐的衣袂,“陛下,臣女知错!臣女真的知错了!求求您,求您不要让我嫁去周国!臣女……您忘了吗?臣女已经许婚楚王了!是您金口玉言下的圣旨,岂有收回成命之理!” 闻言,裴瑶卮也看向萧逐。 萧逐轻淡地哼了一声,眼里神色又淡了一分,“楚王?呵……楚王殿下顾全国事,最识大局。又怎会冷眼看着朕为难。” 萧逐有个毛病,旁人或许不知,但裴瑶卮实在太了解他了。 他越是生气时,说话的尾音便会放得越轻,就好像生怕自己抑制不住怒意,大肆爆发一般。 而这会儿,她几乎已经要听不清他最后那‘为难’二字了。 相盈怀还在不死心地哭诉,萧逐淡淡给孙持方使了个眼色,孙持方便吩咐宫人将她塞回了偏殿。 “陛下……送五妹和亲之事,已是定局了吗?” 正殿中,宫人尽退,裴瑶卮烹罢一铺茶,试探开口,打破了两人间的寂静。 萧逐浅笑,“舍不得她?” 裴瑶卮将表情拿捏得细致,忧心不已道:“倒也不是舍不得,只是……终究是远嫁,她也终究是臣女亲妹,臣女心里到底还是担心的。” 萧逐点点头,片刻后说道:“朕原本也不愿做出尔反尔之君,但楚王主动开口,言明为国家大事虑,甘愿牺牲一己之婚娶。皇兄如此深明大义,给朕解围,朕又岂能不知好歹呢。”说着,他看向她,“这样一来,也就只能委屈你们家了。” “皇上哪里的话,为国尽忠,为君解忧,哪里来的委屈。”她道,“倒是适才庭中之事,冒犯圣颜,还请陛下恕罪。” 她说着,便要起身告罪。 这回萧逐没有拦她,只是在她行了礼之后,说上一句无妨。 裴瑶卮起身,忖度片刻,小心问道:“陛下今日心情似乎不大好,臣女私心想着,恐怕……并非仅仅是为着和亲之事吧?” 闻言,萧逐挑了挑眉,“哦?你倒说说,朕心头还有何事?” 她似是犹豫了许久,才问:“年关将近,陛下……可是思念先皇后了?” 语气徐缓,带点心疼之意。 萧逐眼神明显一变。 见他不说话,她连忙一副无心冒犯之态,复又跪了下来:“是臣女失言了,请陛下恕罪!” 又是一阵沉默后,萧逐终于说话了:“朕来显粹宫不过片刻,你这都说了几声‘恕罪’了?”他抬了抬脸,“起来吧。” 裴瑶卮惴惴起身,眼里却是冰冷的。 她听到他说:“你没有失言,我的确思念她。” “思念得紧了,有时看着谁都像她,可梦醒时分,总是两处茫茫皆不见。” “皆不见……” 第二十一章 有情还无情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萧逐爱她吗? 裴瑶卮从未怀疑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是帝王家的爱与不爱,并不总同善待与苛待对等。当爱重与苛待同时投放在一人身上,也就最是让人痛苦难耐。 她整理好心绪,目光切切地望向萧逐,“臣女有幸,容颜与先皇后有那么几分肖似,在宫中与您见过这几次,每每都觉得,您望着臣女的眼神里,充满了对先皇后的追念。陛下对先皇后深情若此,实在令人动容。” 一言一词,道足了善解人意。 果然,萧逐听了她这些话,颜色愈发和悦了,不由赞道:“难得你如此懂事。” 水到渠成,裴瑶卮便顺势对他提出,自己制了经幡,想赴京畿昭业寺一行,为仁懿皇后追福。 “臣女听姐姐说,陛下与先皇后当年是在昭业寺相识的,先皇后生前看重昭业寺,曾数次谒临,几番修缮。眼下除夕将近,臣女便想着前去为娘娘追思祝祷,以报娘娘待臣女之深恩。还望陛下成全!” 萧逐听到昭业寺时,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蹙,考虑片刻后,终于点了头。 “去吧。”他意味深长道:“只要记着回来就是。” 裴瑶卮作势一羞,低低道了句:“谢陛下恩典!” 悯黛回宫后,萧逐已经离开了。 对于相盈怀替下裴清檀远嫁周国的事,裴瑶卮原以为她不会赞成,不想悯黛的反应却比她料想的要平静许多。 不过细想,她倒也能理解。悯黛对盈怀一向不喜,论请自然比不上清檀。无事时护着是护着,但眼下局面如此,无论从何处考虑,盈怀远嫁,对相氏,都是利大于弊的事。她自也没什么可反对的。 裴瑶卮将自己要去昭业寺之事与她说了,悯黛听罢,没问她是何打算,只分派了泪晴跟在她身边侍奉,嘱咐她凡事切莫自主张。 裴瑶卮一一应了,两日后,便离开了帝宫。 临出宫前,正好赶上母后皇太后遣宋姑姑来显粹宫,满面遗憾地同相盈怀讨要回了那方谷圭,同时,还封赏了不少珍宝为她添妆。 其时,泪晴在她身边调笑了一句,只说这谷圭到了还是收了回去,和寿宫这会儿倒是不怕丢人了! 瑶卮闻言,摇头一笑,没说什么。 昭业寺同过去相比并没多少变化,她管住持师太要了后头枫林里的一处小院暂住,大半月间,倒是难得过了一段清静日子。 一转眼,便是除夕。 活生生的给自己个儿过忌日,夜里随着姑子们做完了晚课,回住处的路上,她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不觉一声嗤笑。 泪晴闻声,便问她可有什么事。 裴瑶卮摇了摇头,这时候却觉得胃里有些空了,便让她去弄点清粥小菜来,祭一祭五脏庙。 泪晴见四处灯火昏暗,人迹萧条,原有些犹豫,再三嘱咐她小心,方才不放心的离去。 月上中天,裴瑶卮提着灯笼,放缓了脚步。 这对她来说,实在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可这会儿她回忆着自己死前种种、想着自己那个没能成活的孩子,心情却没有预想中的波涛汹涌。 大概,神识被困在剑中折磨了这三年,什么样的刻骨伤痛,再回首也都麻木了,唯有那背叛二字带来的恨意,还能始终立于不败之地,说来也是难得。 她想事情入了迷,没注意到自己脚下的路走偏了,等被一声短促的厉喝惊停时,方才回神。 “谁?!” 枯败的荒园里,有一个人,一身玄衣,披着副貂裘,独立其中。 并不怎么丰盈的月光仿佛全都映照在了这人身上,裴瑶卮在惊疑之中看清了他的脸,跟着便是一惊—— “萧邃……?!” 第二十二章 风露立中宵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她这声刚叫出来,自己心里便道一句坏事。 果然,不远处,萧邃脸色微变,慢声问:“你叫本王什么?” 裴瑶卮连忙做小伏低,拜道:“小女参见楚王殿下!” 萧邃有一会儿没说话,她跪在地上,耳边甚至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不安之外,她更多的是疑惑。 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这个人——怎么看都不该是一口锅里的菜。 直到前头传来一声不走心的‘起来罢’,她才微微松了口气,站起身来。 萧邃似乎将什么东西藏回了衣袖中,随口冷冰冰地问她:“你在这里做什么?” 裴瑶卮嫌弃地想:这话应该我问吧? 一个大男人,黑灯瞎火,做贼似的出现在这女寺荒园中,能干什么正经事? 她恭敬地答:“小女为仁懿皇后追福,已在昭业寺住了数日了。” 萧邃却道:“我没问你为何在昭业寺,我是问你,为何会在这里。” 这里? 这里有什么特别吗? 这会儿,裴瑶卮方才反应过来,四下扫了一眼,却是愁眉不解。 不过是处荒废多时的院落罢了,难不成萧邃与此,还能有什么情结渊源? “夜路难行,误打误撞罢了。”她道,“打扰殿下雅兴,是小女的过错。” 说罢,便作势告退欲去。 迈出去没两步,萧邃忽然道:“等等。” 裴瑶卮回身,“殿下还有吩咐?” 萧邃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近在咫尺之际,她没来由地心头一慌,不自觉后退一步。 她发现,自己是排斥与萧邃接触的。 这份排斥来源于恐惧。与萧逐不同,她跟萧逐做了五年夫妻,实在太过了解那个人,对着他,虚与委蛇也好,有意亲近也好,她自信把握得住所有事情的走向,亦把握得住自己的心绪。 但对着萧邃,除了负心薄幸之外,她对他,根本一无所知。 见她这般反应,萧邃语气漠漠:“躲什么?本王能吃了你?” 她道:“月黑风高,孤男寡女,小女怕有损殿下清白。” 萧邃微微一怔。 这样的言辞,倒是很像那人…… “本王不怕。”半晌,他道,“你说你为裴瑶卮追福,你与她,很熟识?” 裴瑶卮心说,那可太熟了。 “小女没这个福气,”她答道,“只是因着家姐的缘故,有幸曾得先皇后庇护罢了。” 说着,她想起当时在相府隐园里,萧邃初见相蘅时说的那句‘果然很像’,便趁势问道:“楚王殿下与仁懿皇后可见过?” 萧邃抬首望月,不答反问:“她曾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说我见没见过?” 裴瑶卮垂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 她淡笑道:“是了,小女糊涂。那日在舍下与您初相见时,殿下便曾表露过,觉得小女名副其实的意思,想来您与仁懿皇后自然是见过的。” 她这么说,原本是期待着萧邃能反驳一句,好解她心里的疑惑。不想,他嗤笑一声,却是说道:“本王何曾说过你名副其实?” “你只不过是长得像她而已。” 他话里的重音落在了‘长’字上。 裴瑶卮一怔,萧邃忽然看向她,目光深深地又说了一句:“你该庆幸,你只是长得像她。” 她想了想,明白了。 也是,相蘅长得像自己也就罢了,若然性情为人一味都像,那么恐怕就算娶了她能气死萧逐,楚王殿下也都是不肯委屈自己的。 “殿……” 她忖度片刻,才刚启口,忽然被一阵鼓盆敲锣的声响打断了说话。 园子外头,嘈杂声越来越大,两人齐齐往外看去。她正好奇这大晚上的究竟出了何事,便在漫天的喧哗中,捕捉到了一声:“……走水啦!走水啦!” 裴瑶卮心里一咯噔,提步就往自己的住处跑去。 第二十三章 烈火蔽月光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起火的,正是相蘅的住处。 裴瑶卮站在院外,满面沉肃地看着那冲天的火势、那顷刻间就要化为残垣的屋室,暗暗握紧了拳。 从听到起火的消息,到她跑回来,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好好的一座屋子便烧成了这样,这说明什么? 至少,是有人蓄意纵火。 “……姑娘!姑娘……您没事吧?”泪晴闻讯,从后厨赶来,见她好端端地站在院子外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裴瑶卮拍了拍她的手以作安抚,一双眼睛却紧盯在人来人往的院子里,原该在房中的妧序与妧芷,目下还没有消息。 奉命护卫她的武卫这会儿都到了,奈何火势太大,武卫长领人冲了两回,都被逼退了回来。 烟火呛得她热泪直流。 泪晴劝道:“姑娘,这里太乱了,您还是先去前头吧,奴婢在这里等着妧芷、妧序的消息!” 裴瑶卮摇了摇头。 这两个丫鬟,虽然不得她的心意,但毕竟一起相处了这么久,她不可能毫不关心。 见她坚持,泪晴也无法,只得陪在一旁。 会是谁放的火?萧邃? 难不成,是萧邃见眼下婚娶之事艰难,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她在昭业寺,身边疏于护卫,便想直接要了她的命? 裴瑶卮才冒出这个念头,转瞬却又径自否定了。 不会的,她想,若真是萧邃,他今晚又何必亲自过来这里?倘若被人瞧见了,岂非落了口实,与相家结仇?何况起火时,自己就与他在一起,他没道理明知自己不在房中,还让手下惹出这么一回孽障来。 不是萧邃的话,那又有谁会想要相蘅的命呢…… 她正想着,只身后传来一个女子娇俏的声音:“是积阳郡公府上的四姑娘吗?” 裴瑶卮回身,就见一个小姑娘站在那里望着自己,一身娇小玲珑,美如清露,与这烈烈火势很是格格不入。 泪晴护着她,警惕问道:“姑娘是?” 瞬雨一笑,对着瑶卮福了福身:“姑娘有礼,奴婢是楚王府的,我家殿下请相家姑娘往过一叙。” 裴瑶卮蹙眉。 适才自己跑回来的时候,萧邃并未同来,这会儿却派人过来请自己,想来必有用意,只是…… 她拦下了惊诧之中正要说话的泪晴,与瞬雨道:“突遭灾劫,仆婢生死未知,小女恐怕不能从命,楚王殿下面前,还请姑娘代为致歉告罪。” 瞬雨随意地往火焰里瞟了一眼,回过头来仍是笑吟吟的:“姑娘不知的事情,正巧我家殿下知道。” 裴瑶卮脸色一变。 瞬雨问:“现下,姑娘可愿随奴婢一行了?” 昭业寺外,一驾马车停在长阶之下,车里头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啜泣。 萧邃站在不远处,远眺着天边的火光,眉眼极深。 尉朝阳料理好一切,过来与他复命:“殿下,纵火的姑子属下已让人监视起来了,眼下可要拿人?” 萧邃微一摇头,淡淡道:“虎伥而已,盯紧了就是,护着她别死。” 尉朝阳抱拳领命:“属下明白了。” 那头,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尉朝阳抬首看去,就见长阶上,几名女子疾步而下,最前头引路的那个,便是瞬雨。 “殿下!”萧邃面前,裴瑶卮匆匆一福身,急切问:“小女那两名侍女……?” 萧邃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朝着不远处的马车抬了抬下巴。 第二十四章 车马不辞劳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今夜萧邃来昭业寺,尉朝阳侍从左右,在寺外巡视时,意外发现了一名行踪鬼祟的姑子,夜半于寺内寺外匆匆来去,一副见不得人模样。他心存疑虑,便跟在其身后,准备探个分明。 谁料最后,竟亲眼见证了一场烈火腾起。 “纵火之人先往房中放了迷香,随即投硫磺点火,显然是奔着万无一失去的。姑娘往后,还当小心为上。” 尉朝阳将来龙去脉与她说了,裴瑶卮又气又怒,一阵后怕,甚为感激地与他行了礼,谢他相救之恩。 尉朝阳回礼,只道不敢。 因获救及时,妧芷妧序虽受了不小的惊吓,但好歹未曾伤着,也算捡了一条命回来。 裴瑶卮来到萧邃面前,这会儿对着他,心头便有点子复杂。 “楚王殿下,多谢您。” 萧邃有种感觉——她与自己说了这一晚上的话,就这一句最是真心。 他没搭理她,转而对尉朝阳吩咐,让他进寺打个招呼,就说相蘅被自己带走了。 闻言,裴瑶卮心头一动,想了想,却并未出言阻止。 尉朝阳领命而去,萧邃审视她一眼,呵笑道:“你倒老实?” 她道:“寺中这般情形,左右是不能待了,殿下好心收留,小女感激不尽。只等明日一早,城门一开,小女便回家去,绝不给殿下惹麻烦。” 萧邃心道,你本身就是个麻烦。 “四姑娘,”泪晴把她拉到一边,忧心悄悄地问:“您同楚王殿下,这是怎么一回事?” 能是怎么一回事?裴瑶卮这会儿比她也明白不到哪去。这一晚上,从见到萧邃开始,好像一切便都不受控制了。她到现在都不知萧邃为何会大半夜的出现在昭业寺,对着泪晴,也只能搪塞过去,倒是惹得泪晴一阵疑心。 东方未晞,城门大开,萧邃带着她回到城中。 马车一路前行,直至停在相府门前,萧邃也随她一起下了车,裴瑶卮方才回过神来—— “殿下这是……要进来喝一杯茶吗?” 萧邃微一挑眉,目光冷冷:“不行?” “……不,”她摇头复点头:“行。” 进了家门之后,裴瑶卮方才知道,自己眼下的‘父亲’——积阳郡公相韬,正好于昨日回京了。 相郡公仪表不俗,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沉着稳重的气度,往那一坐,便让人觉得安心。 裴瑶卮往日虽听过无数遍,关于相韬不喜欢相蘅的话,但直到亲眼见了,她才明白,何谓‘爹不亲’。 相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可以说是没有丝毫温度的。大抵只是顾着如今萧邃在旁,他才没有对这个女儿多加责难,仅仅是斥了句不成体统而已。 她站在堂下低着头,装着一副逆来顺受,隐忍不发的样子,低声说,父亲息怒,女儿知错。 “郡公,昨夜之事,四姑娘是无辜受难,实在可怜得很。” 似乎没想到萧邃会替她说话,相韬面色一顿,方才道:“多亏楚王殿下相救,小女方能平安无事,躲过一劫。请受老臣一拜!” 相韬说着,便起身欲揖。 萧邃忙上去扶了一把。 “郡公太客气了,小王如何当得起。”说着,他有意看了相蘅一眼,含笑道:“倒是全赖昨夜这一场大火,给小王送了这一段良缘,如此看来,也算福祸相依了。” 第二十五章 因此通玄妙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萧邃的话,已经算是很明白了。 “楚王殿下这是……”相韬目露讶色,在相蘅与萧邃之间来回看了两眼,恍然大悟。 但他还是对萧邃道:“殿下的意思,老臣不大明白。” 裴瑶卮默默地想:听这语气,是不乐意的意思? “那小王就说得再明白些。”萧邃淡笑道:“贵府四姑娘,渊清玉絜,德才兼备,小王深悦其颜,愿聘为王妃,以求白首,还望郡公成全。” 渊清玉絜,德才兼备,可终究还是为了个‘悦其颜’。 裴瑶卮只想发笑。 这回算是彻底说白了,相韬却是连连躬身推拒:“殿下抬举了,小女蒲柳之姿,哪里配得上!” “郡公慎言。”萧邃笑意淡下来,缓缓道:“小王如今看上的,可是贤妃娘娘系出一父的亲妹。” 相韬一顿,言辞上果真谨慎许多,但却还是寻了各种冠冕堂皇的话反复言说,这话里话外,总归,就是个拒绝之意。 裴瑶卮不意外他的拒绝,但她却无法断定,相韬为何拒绝。 她知道,相韬之前因天气之故,困于回京路上,悯黛曾为两个妹妹的婚事,与父亲通了数回信件。按理说,悯黛既然赞成自己的种种筹划,那么相韬没道理会是这个态度。 那是……假意推拒,以全场面?还是眼见相盈怀远嫁已是定局,相氏既能退回到安全之境,他便愈发谨慎起来,一时不愿为了个不待见的女儿得罪君上? 裴瑶卮渐渐蹙起了眉。 那头,两人僵持片刻,萧邃忽然叹了口气。 他道:“有些事,本王本不欲直言,但郡公既然这般不愿成全,那本王也就只得说了。” 闻言,裴瑶卮不由得竖起了耳朵,可惜,萧邃的话还没说出口,内堂里却忽然冲出了一个人。 是听说相蘅回来了的左夫人。 裴瑶卮一心挂在萧邃未出口的话上,根本来不及分精力去顾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直至左夫人泼妇似的扑到她眼前时,她方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随即,脸上便挨了重重的一巴掌,整个人重心不稳地向后倒去。 混乱中,萧邃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随即却见她身子一软,竟是直接晕在了自己怀里。 萧邃眉头微蹙,垂首看着怀里人,扔也不是,抱也不是。 等裴瑶卮再度清醒过来时,已经躺在了自己房中的绣榻上。 妧芷泪眼汪汪地伏在榻边守着她,见她醒过来,甚是激动:“姑娘!姑娘您醒了?……您终于醒了,可吓死奴婢了!” 她揉着太阳穴,艰难地坐起来,只觉头痛欲裂。 妧序端了汤药蜜饯来,她一看那苦药汤子,当下便摇摇头,“倒了吧,我不喝。” 妧芷立时道:“那怎么能行呢!” 妧序也劝:“是啊姑娘,良药苦口,如今凉热正好,您快些喝了吧!” 裴瑶卮长长呼出一口气,还是摇头。 她知道,自己不是病了,纵有仙丹灵药,也是没有作用的。 萧邃扶她那一下时,她慌乱之间,手上碰到了一样东西,随即根本来不及反应,仿若粉身碎骨似的痛意袭上四肢百骸,脑中一道白光闪过,她便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现在想来,自己碰到的那样东西,似乎……是一段冰凉的剑柄。 第二十六章 难解父母心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现在回想起来,萧邃身上确实是佩了一柄剑的。 她问妧序自己睡了多久,妧序道:“一个多时辰了。” “楚王呢,走了吗?” 妧序摇头:“被大人请去礼行楼叙话了。” 裴瑶卮心里还惦记着萧邃那‘本不欲说’的话,这会儿免不了遗憾,只道是,左夫人哪怕再晚冲出来半刻呢,自己也不至于白挨了一巴掌,还错过了一个大秘密。 这样想着,她不由伸手抚了抚自己火辣辣的面颊。那一巴掌,左夫人显然是下了死力气打过来的,她在昏睡中时,丫鬟已替她上了凉血消肿的药膏,可现下一碰,却还是很痛。 妧芷恶狠狠道:“西苑也真是疯魔了!大庭广众的就敢冲出去现眼,瞧给姑娘祸害的……这样的人,合该下阿鼻地狱的!” 裴瑶卮也没力气归束她这张嘴了,只随口道:“女儿远嫁,有几个当娘的乐意?她寻常便视我为眼中钉,如今相盈怀的事一出,她有火,自然更要往我身上撒。”说着,摆摆手:“罢了。” 妧芷还忿忿不平,被妧序扯了下袖子,这时候,便听主子问:“对了,父亲既已回来,娘亲与小妹应当也回来了吧?” 还有一句她没问出来的是:怎么相蘅晕在堂前,当娘的却迟迟不见? 总不会,这爹不亲之外,娘也不爱吧? 她这么一提,妧芷忽然想起什么似地一拍掌:“还说呢!姑娘醒了,奴婢这就让人去给夫人报个信儿!” 说罢,便急匆匆地往外间跑去。 她身后,妧序柔声道:“桓夫人已遣娟娘过来看过好几回了,还送了不少补品来,再三嘱咐奴婢们好生照料您。”她目露不忍,安慰道:“姑娘,您别伤心,夫人也是没办法。” 裴瑶卮有些惊讶。 难道,相韬只是自己不喜欢相蘅还不算,竟还拦着人家母女不让随便相见吗? 大概真的不是亲生的吧,她四大皆空地想。 她对妧序吩咐道:“你去前头打听打听,看父亲与楚王殿下聊得如何。小心些,别惹出事端。” 无论如何,今天这一晕,她对萧邃的兴趣倒是越来越大了。若说之前她想嫁入楚王府,还只是为着借萧邃之力对付萧逐,那么这会儿,倒真生出那么点为着自己的考虑了。 她隐隐觉得,关于那把剑的一切谜团,在萧邃身上,多少能找到些答案。 妧序赶到礼行楼的时候,晚了一步,相韬已将萧邃送出了门。 相婴在礼行楼外候着,见父亲回来,恭敬见礼,随之进了房门,父子二人都没有说话。 相韬坐在书案后头,室中安静了好一会儿,他抬眼看了看相婴,忽然出声:“想说什么?” 相婴满眼沉忧,缓缓问道:“楚王殿下要娶四妹的事,父亲答应了?” “嗯。”相韬垂首翻书,淡淡道:“答应了。” 相婴眸光一动,终于按捺不住,露了焦灼,“父亲因何反悔?您不是说……” “我说?”相韬冷静地打断他的话,问道:“天家儿孙面前,轮得到我说?” 相婴微怔,定在原地。 相韬重重出了一口气,摆手道:“行了,事情已经定了,多说无用。你出去罢,为父累了。” 然而,相婴却没有动。 等相韬注意到面前迟迟没有动静,抬头看向他时,相婴注视着父亲的眼睛,一字字问道:“父亲应当记得,四妹从小到大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也该清楚她如今是个什么样的性情。嫁她为楚王妃,您就不怕吗?” 第二十七章 慈母眼中泪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相韬目光幽深,沉默了许久。 最后,他对相婴道:“她从小到大,过的,就是她该过的日子。” “她诚该心怀怨怼,为父却也无悔所为,没什么可怕的。” 相婴意外于父亲的坦率。 相韬没有跟他解释更多,只是告诉他,相蘅的婚事已经是定局了,让他不必再问,也不必再试图扭转,白费无用之功。 对着父亲的讳莫如深,相婴根本毫无办法。 他回房憋屈了一天,当晚,到底没忍住,来到相蘅房里狠狠煞了通性子。 他还没忘,当时主动找自己求助,言明不愿嫁入帝王家的人是谁;更没忘当时答应了自己,进宫与长姐一见之后,便装病出宫的人是谁。 暖阁里,面对相婴冷冽严肃的质问,裴瑶卮实在百口莫辩。 “三哥,你听我说……” “我只问你,”相婴打断她的话,“你在宫中,与皇上亲近逢迎,可是真?” 裴瑶卮神凝着眉,艰难地点了下头:“是真。” 相婴又问:“昨夜昭业寺大火后,与楚王共度一夜,可是真?” “……是真。” “如今楚王要娶,你也愿意嫁,可是?” “是。” “那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相婴一掌拍在案上,裴瑶卮被惊得一个激灵——她还从未见过相婴如此失态的模样。 他冷笑道:“呵,怪只能怪我轻信了你的鬼话,还以为你当真有心悔过,愿意与世无争。如今看来,真是天大的笑话!” 话已问明白了,相婴拂袖便走,裴瑶卮不自觉地伸了伸手,可留人的话却生生咽下去了。 自己还能说什么呢? 若在前世,无论何事,相婴都绝不会需要自己的解释,可换了今生,她从裴瑶卮变作了相蘅,遇上这等情况,就是自己说破了大天指天誓日,他也不会信自己半个字。 她拄着额头,长长叹了口气,满是无可奈何。 第二天,整个京城便都知道了楚王殿下当堂求亲相氏四女,积阳郡公业已允婚的消息。 妧芷听前门婆子说起此事来,回过头同主子说起,裴瑶卮心里明白得很,如此的大肆宣扬,定然是萧邃的手笔,意欲占尽礼法物议上的先机,叫萧逐无能为力。 这事就是他不做,裴瑶卮自己也会想法子来这么一场。 只是如此一来,萧逐免不了怒极,不知可还会有后招…… 她正想着,见妧芷欢天喜地地跑进来传话,跟她说,夫人到了。 裴瑶卮一愣,脱口问:“哪位夫人?” “您是高兴傻了吧?”妧芷欢喜道:“自然是桓夫人啦!” 昨日那般情景,做母亲的都只能遣人来看闺女,怎么今日反倒能母女相见了? 莫不是,一直婚约,相蘅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升了行市? 裴瑶卮想得好笑,紧着起身,亲自出门相迎。 迎面而来的,是一曼丽妇人。 ——形如瑶台仙姑,质如云霜脱尘。好似一株开在雪中的红芙蓉,不该在一起的美丽碰撞到了一处,却是惊人的和谐。 “……蘅儿,蘅儿!” 桓夫人由娟娘扶着,盈盈拭泪,疾步奔来。 她含泪端量了相蘅半晌,一把将女儿紧紧抱住:“我的女儿,可苦了你了!” 裴瑶卮回搂住这个陌生而可怜的女人,眉头却一点一点蹙了起来。 ——不知为何,这位桓夫人,她总觉得似曾相似。 第二十八章 恐为天家误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桓夫人身为妾室,照道理讲,是没资格入宫觐见长秋的。裴瑶卮也不记得自己前世曾见过她。 可为什么会如此眼熟呢? 她心存疑惑,但苦思无解,最后也只当是人有相似罢了。 拉着桓夫人坐下来,面对着这位母亲的嘘寒问暖,裴瑶卮谨慎地应对着,既心虚,又心酸。 这般复杂的情绪,就在桓夫人欢喜地拿出一摞子给相蘅做的衣裳,往她身上一比,却几乎没有一件合身的之时,达到了顶峰。 “瞧我这糊涂娘,还当你是十来岁的孩子呢,都忘了,我的蘅儿也是会长大的……” 眼见桓夫人满脸愧疚难堪,慌忙地收拢着那些衣裳,裴瑶卮忍着泪意,一把将包袱拿了过来。 桓夫人微微一怔,便见女儿爱惜地抚着衣裳,动容道:“这一针一线都是娘亲的心意,纵使不能上身,女儿留在身边,光是看着也觉温暖。” 裴瑶卮说着,看向桓夫人,真诚道:“娘亲待女儿真好!” 桓夫人从诧然中回过神来,泪眼婆娑地将她揽在怀里。 “傻丫头,娘亲哪里待你好了……”桓夫人自责叹息,“一个当娘的,女儿受了委屈都不能来看看,就更不说从小到大,平白叫你遭了多少的难!……这一回,若非世子可怜,为娘想来见你一面,都不知要等到何时……” 闻言,裴瑶卮一愣。 “娘亲说什么?”她从桓夫人怀里直起身来,问道:“您说,是三哥让您过来的?” 桓夫人颔首,告诉她,是相婴一早派了洗竹去传话,自己方才能过来看她一眼。 “只是郡公的脾气……娘也不能在这里多待。……我的女儿啊,”她抚着相蘅的额发,“转眼这么大了,出落得这样好……怎么偏偏,偏偏就许给天家了呢!” 说着说着,眼里的疼惜便换作了无尽的担忧。 这至少不是位没有见识,一味只认高枝儿的娘亲,裴瑶卮想道。 她拉着桓夫人的手,宽慰道:“娘亲不必过于担忧,凡事都往好处想,起码比起五妹远嫁周国,女儿能嫁与楚王为正妻,已经是幸运至极了!” “楚王……”桓夫人摇摇头,望了望左右,放轻了声音与她道:“自从先帝朝两王争位之后,外头都说,楚王殿下性情大变,愈发诡谲莫测,喜怒无常了。这也就罢了,再加上你这张脸……咳!你叫娘亲怎么能不担心啊!” 谁都知道萧邃与裴瑶卮的那段破事,桓夫人被相韬养得再不知世事,多少也猜测得出来,如今楚王执意要娶自己女儿是个什么用心。 ——不是为了同君上作对,就是为了弄个替身报复折磨。 昨日知晓这桩婚事时,她数番跪求相韬,却都只得来那人一句事不可改的话,叫她又一次体会到了何为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 她幽怨道:“他们那些人争来争去,我的女儿何其无辜!” “娘亲别听外头的风言风语。”裴瑶卮为慰亲心,也只得违心为萧邃正名:“女儿同楚王殿下见过,昭业寺大火,也是全赖殿下相救才能死里逃生,殿下性情虽有些沉郁,但却心怀仁德,女儿看得出来。” 提起昭业寺的事,桓夫人刚想细问她,这时候,但见妧序从外间进来,面色沉凝。 裴瑶卮便问:“怎么了?” 妧序福了福身,回:“夫人、姑娘,皇上来了!” 第二十九章 堂前复相见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皇上是带着贤妃娘娘一起来的。”妧序望着裴瑶卮,担忧道:“难不成,是为着您与楚王殿下的婚事?” 天子突然驾幸臣下府邸,这在晏平一朝还是从未有过的事。 裴瑶卮亦是意外,但冷静下来之后,她觉得,萧逐应当不是冲着毁了这门婚事来的。 不多时,便有婆子进来传话,说是请桓夫人去东苑正室,拜见贤妃娘娘。 “夫人的意思是,四姑娘前儿在昭业寺受了惊,如今还喝着药,就不必劳动这一趟了,免得不祥之气再冲撞了娘娘!” 婆子一副狗仗人势的模样,妧芷怒气冲冲地便要上去同她分辩,却被瑶卮扯了一把,祭了个眼神震慑住了。 裴瑶卮心道,左夫人这哪里是怕什么冲撞,还不是顾着自己脸上的巴掌印,怕叫悯黛瞧见,再惹官司么。 “既然如此,娘亲便快些过去吧!”她对桓夫人道:“见了长姐,别忘了替女儿问一声安好。” 桓夫人等人一走,妧芷便忍不住了。 “姑娘!您适才作甚要拦着奴婢?那婆子满嘴浑话,你就这样听着,奴婢看着都心疼!” 裴瑶卮不以为意,“嘴上功夫再厉害又能如何?她主子不让我见长姐,无非是心虚罢了。可话说回来,皇上与长姐来这一趟,见谁不见谁,又岂是她们主仆能左右的。” 果不其然,差不多一个时辰后,前头来人传话,请四姑娘前堂见驾。 为此,裴瑶卮考虑片刻,为着相氏的颜面,还是往脸上敷了层厚厚的粉,遮去那巴掌印。 前堂,萧逐、相韬、相悯黛皆在。 她恭谨行礼,萧逐叫了平身,悯黛便将她叫到跟前,好一番查看。 “还好,平安无事就好!”悯黛松了一口气。泪晴回宫后,说起那夜大火时的样子,给悯黛听得直后怕,便是没有萧逐有心要来相府之事,她也定要亲眼见一见相蘅方才放心。 瑶卮道:“让长姐担心了,是小妹的过错。” “你是有过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悯黛点到即止,随之看了眼萧逐,复又同她道:“如今父亲做主,将你许给了楚王,来年开春成了婚,嫁为一府主母,可就更要小心了。” 她着意提醒道:“小心着别人,也小心着自己。” 听她这样说,瑶卮便知道,自己所料没错。 看来,至少明面上,萧逐是认了相蘅与萧邃的婚事了。 她福身一拜,道了句多谢长姐教诲。 悯黛点了点头,不多时,便找了个借口,与父亲一同出去了。 堂中,一时只剩了裴瑶卮与萧逐两个。 默然许久之后,她听到萧逐问:“你可还记得,你离宫之前,朕同你说过什么?” 堂外,悯黛与父亲信步庭中。 “四妹与楚王的婚事定了,怎么女儿看着,父亲却似乎并不开怀?” 在她与相韬的最后一封通信中,父亲是赞同将相蘅许给楚王之事的。昨日家人传话入宫,悯黛得知此事时,还以为父亲这一允婚,便万事大吉了。可今日相见,看着父亲不辨喜怒的脸色,她又觉得似乎没那么简单。 相韬并未同她解释太多,事到如今,也没必要让长女知道,在许嫁楚王之外,自己对相蘅,还曾有过另一种打算。 “必做之事,未必是令人欢喜之事。”他说着,眉头微深:“且看皇上对她这份劲头,后事还未必如何发展呢。” 悯黛忖度片刻,道:“女儿在皇上身边多年,对皇上的性情,多少也有些了解。” “皇上素来最重脸面。前头五妹的事,在百姓眼里,算是楚王为江山大计委曲求全,而今王又求了四妹,父亲也应了,此事街知巷闻,皇上即便不情愿,但为着清议,他也断然做不出夺占未来嫂嫂的不悌之事。” 在她看来,萧逐除了认下此事,却也别无选择。 可相韬却是一笑。他问:“娘娘可记得,有一句话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第三十章 欲语泪先流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悯黛反应过父亲这话的意思,心头不禁一惊。 “父亲的意思是……皇上为了不让四妹嫁楚王,或许会……” 除掉她?! 相韬深深与她对视一眼,不置可否。 悯黛周身发寒。 得不到,便毁掉?萧逐当真会吗? 有这个猜测的,不止相韬一人。 堂中,裴瑶卮低着头,欲语泪先流。 萧逐见她久久不语,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一看,微微一愣。 片刻,他叹了口气,“好好地说着话,哭什么?” 裴瑶卮倏地跪了下来。 “臣女有负陛下,实在羞见天颜,还请陛下降罪!” 真是一点都不像。萧逐看着她跪在自己面前的模样,冷漠地想。 “起来吧。”他负手而立,缓声道:“要不了多久,朕就要叫你一声嫂嫂了,叔嫂不通问,何来负与不负之说?” “陛下!”裴瑶卮立时作惶恐态,抓着他的衣角,恍恍惚惚道:“臣女……臣女不愿嫁楚王殿下,还望陛下明察臣女心意,垂怜臣女……” 声细如蚊,羞怯,却也坚定。 她知道,萧逐是吃这一套的。 他喜欢被人依靠,喜欢别人承认他的力量,喜欢小意柔情的女子。 后宫里,顺服于他的女人,日子未必过得好,但不顺服的,却一定过不好。 就如当年的自己。 片刻的寂静后,萧逐轻笑了一声,声色却是温和:“哦?朕倒是眼拙了,确实看不清姑娘的心意。” 裴瑶卮霍然抬头,满眼的难以置信。 “陛下……”她喃喃道:“臣女的心意……难道陛下之前……” 对着词不成句的女子,萧逐却只是温和而疏离地看着她,只字不言。 在他冷静的目光里,裴瑶卮恰到好处地演出了从期待到死心的过程。 最终,她垂下头,“罢了,是臣女痴心妄想了……”说罢,突然纵身便往柱子上撞去。 萧逐一惊,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伸手出去,一把将她捞进怀里,紧紧锁住。 裴瑶卮心头一松,暗道,赢了。 萧逐已经不舍得让相蘅死了。如此,后事便都好办了。 他双手扣紧她双肩,怒气冲冲地质问:“你做什么?!” 裴瑶卮含着眼泪,殷切切地望着他,最后,忍着心里的极大不适,一头撞进他怀里,泪如雨下。 萧逐顿了顿,到底无奈的叹了一声,轻轻拥住她。 “你可真是叫人不省心呐……!”他无可奈何般道。 萧逐离开相府时,心情称不上愉悦。 凌云殿中,一副折子翻开又合上,孙持方在一旁看着,小心问,可是今日相府一行,陛下不甚顺心? 萧逐没办法回答。 在见到相蘅之前,纵然知道她与瑶卮长得像,但他从不认为自己会因此便对那女子产生任何感情。即便是相蘅在宫中那段日子,他也只是觉得,自己对她的满意,与对后宫那些女人都没什么区别,只是一个懂事的女人,恰巧,长了张让他深爱难忘的脸罢了。 可今日在相府,相蘅意欲触柱那一刻,他发现,自己舍不得让她死。 ——又或者说,他舍不得,让那副与裴瑶卮相似的容颜离开人世。 不多时,暗卫统领黎白觐见,孙持方见势退下。 黎白行了礼,问道:“陛下,积阳郡公府里都安排好了,可要现在动手?” 萧逐抬首,沉默许久,摇了下头:“……罢了。” 黎白心头一动。 从皇帝还是秦王时,他便一直追随左右,这么多年,明里暗里为他做过不少的事,这还是头一次,万事俱备,主子却后悔了,不杀了。 那位相家四姑娘,看来还真不简单。 黎白正想着,忽听萧逐吩咐:“你亲自走一趟,去辞云城,请岐王妃入京。” 第三十一章 得失寸心知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他要请温怜回来?” 是夜,楚王府中,萧邃听罢李寂的禀报,颇为意外。 李寂只道,黎白已经出京了,奉圣母皇太后谕,此去辞云城,请岐王妃温怜回京。 打着圣母皇太后的名头,说白了,到底还是萧逐的意思罢了。 萧邃想了想,玩味一笑,“一个汲光还不够,他还要用温怜?” 李寂则提醒道:“兄长,您忘了,现下虽有汲光坐镇不可台,但长明剑却还在岐王妃手里。您同相家四女的婚事才定下来,皇帝就这样急着请岐王妃回来,多半是为了那传说中,长明剑里所藏,可改换命格的秘术。” 此事一出,愈发证明了他们之前的猜测——萧逐意在相蘅,十有八九是看上了她的命格,可为自身气运增势的缘故。 “长明四阵,邃之,可逆天动命……”萧邃慢悠悠将这句传世数百载的话吟出来,转眼淡淡瞥向李寂:“你信?” 李寂沉声道:“小弟宁可信其有。” “温怜会帮他吗。”萧邃轻飘飘道。不知想起什么,他的神色冷漠下来。 “阿还死后,这两人的关系可是不同以往了。” 早年间岐王萧还之死,与萧逐脱不了干系。自那之后,王妃温怜与她那位天子表哥的关系便一落千丈。加上长明四阵虽声名在外,但素来越是高深的阵术,就需要付出越惨烈的代价去成全——传说当年含丹汲氏,不就是因为施阵不当,遭逢反噬而族灭的么。 温怜,会为害死亲夫的萧逐铤而走险吗? 然而,对萧邃的质疑,李寂却不以为然:“这只是情理上的说法罢了。” “当年裴皇后难产崩逝时,岐王妃就在京中。尘都曾有传闻,当时裴后之所以殒命,就是因为在其临盆之际,皇帝曾请岐王妃设阵,以裴后腹中皇子的命格,来稳定自己的帝王气数。至于最后落得个母子俱亡的结果,也不知在不在其预料之内。” 萧邃站在一盆腊梅前头,听到这里,不觉捏碎了一朵待放的花苞。 可惜了,他心道。 李寂接着道:“自那之后,岐王妃便还归温氏故里辞云城,皇帝也是为着她这一去,自己身边无异士可用,这才启了早已为先帝封禁多年的不可台,又将汲光放出来,拜为国师。” 他恳切提醒:“兄长,这些事情,玄则玄矣,终究不可毫无防备。” 这些年,萧邃身边许多亲信,甚至包括母亲李太后,都曾劝他搜罗些奇人异士纳入幕府,以备万一,但他却始终不以为意。至今李寂再提,他沉默许久,最后也仍是否决。 “自古得失之间,就没有一味占便宜的事。逆天改命,纵能得一时如意,这代价也不是我愿意付的。” 他摇头:“罢了,默言,此事往后不准再提。” 李寂眉头深皱,到底也只道遵命。 “兄长,那岐王妃之事……” “要来就来吧。”萧邃目光一深,“正好我也有些事情,想向她讨教。” 说罢,他想起一事来,又吩咐李寂,让他这两日留心,从手底下寻一个合适的女孩过来。 李寂闻言一愣,“合适的女孩?” “嗯。”萧邃颔首,随口道:“要十六七岁的,通医理,会功夫,谨慎妥帖的。” 李寂心思一动,抱拳领命。 第三十二章 若冰之将释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洗竹烹了新茶进来,就见相婴坐在书案后悬笔出神,墨水碎落在纸面上都不曾发觉。 她眼神一软,近前轻声唤道:“世子这是怎么了?” 相婴一回神,脸上闪过一丝赧色。 随手将废纸团了,他听洗竹在一旁问道:“自从前个儿见过娘娘之后,您这两日便时常这样魂不守舍的,莫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烦心倒也是真烦心。 那日悯黛回府,相婴与长姐相见时,曾被长姐私下里嘱咐,要他在相蘅出嫁之前,多分出些精力来,注意护好了她的安危。 相婴甫一闻言,心中虽觉警惕,但面上却半点没遮掩,表现出了对相蘅的十分不满。 悯黛见此,便问他:“你这是怎么了?跟四妹生气了?” “阿姐真当她是只需要别人护着的小白兔么?”相婴重重哼了一声,忿忿道:“她不出去骗人害人就不错了!” 跟着,他便在长姐的追问中,将自己与相蘅之间的冲突据实以告。 “你呀!”悯黛听罢,一脸哭笑不得,“你也不想想,她在宫里的所作所为,都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的,我若不点头,她倒是想亲近皇上呢!上哪儿亲近去?” 相婴登时一愣:“阿姐……” 随即,悯黛便将这里头的真相给他一一解释了一遍。 “她起先应当是真不愿意嫁的。但后来……”悯黛叹息,“一则为了业成公主的婚事,二则,也是为了咱们相氏的长远考虑,她这是非嫁不可的!” 这般解释,若是相蘅自己说来,他估计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会觉得她是狡辩,但如今出自胞姐之口,他回头细想,倒生出许多歉疚来。 想到这里,他问洗竹:“这两日相蘅那里如何?西苑可曾去找过麻烦?” 他这样问起相蘅,可是稀罕。洗竹微微一怔,随即才叹道:“左夫人倒是不曾亲自去过,只是……郡公这么一回来,左夫人又有了倚仗,如今跟底下人都打了招呼,吃穿用度上,但凡能刻薄的,便没有一样漏下的。四姑娘那里的日子,可是不大好过啊!” 相婴皱了皱眉。 “岂有此理!” 相蘅院中,妧芷看了眼厨房刚送来的午膳,直接将那碗凉透了的杂菜汤泼了送膳丫鬟满头。 顿时一声尖叫响彻长空。 “狗仗人势的东西!泼的就是你!这什么不干不净的玩意都敢往姑娘房里送!小心我禀了世子把你们全都打发出去!” 被泼了汤水的丫鬟听命于西苑,自以为有了脸面,也不示弱,袖子一挽,直接就同妧芷扭打在了一起。 一旁的丫鬟们见此,有劝架的,有叫骂的,更多的是分了派别,紧着加入到了混战之中。 一个跟着来的小丫鬟叉着腰站在一边,泼妇似的嚷道:“……哟哟!这一口一个世子的,还真以为世子能记得你是哪根葱?如今郡公都回来了,世子爷说话也不那么好使喽!” 话音落地,未几,身后忽然传来一记男子的声音—— “是么。” 声音不大,效用却比霹雳不差。 内室里,裴瑶卮正歪在榻上翻书,外头的吵嚷声蓦然消失了,她一恍惚,还有点不适应:“怎么突然没声了?” 妧序也好奇,挑了帘子往外一看,紧接着,忙匆匆回来与她禀:“姑娘,世子来了!” 裴瑶卮把书翻到了地上。 她急忙踩上鞋往外迎,心里还犯嘀咕,也不知相婴是做什么来的。 刚出了内室,相婴已经进门了。 他看着她,眼神有点不大自然,肃声道:“外头都打成一锅粥了,你倒真坐得住!” 裴瑶卮将他让进上座,端了茶,浅笑道:“没办法,妧芷那丫头脾气急,我也拦不住,每到吃饭大多要来这么一起儿,小妹倒也习惯了。” 相婴眉头一皱,看向她,一旁妧序见了,还当他动气,便忙着上前解释:“世子别生气!那起子小人,狐假虎威,若再没了妧芷这份儿闹腾,估计再送来的东西就真个儿没法入口了!” 相婴看了妧序一眼,默了半刻,唤洗竹近前。 “吩咐膳房,以后就不必再往四姑娘房里送饭了。” 裴瑶卮一愣,心道:这是连饭都不让我吃了? 随即,便听他继续道:“每餐将我的饭菜分出一份,给她送过来。” 第三十三章 反覆难端倪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愣在当地,脑子自飞快地过了一遍,试探着问相婴:“三哥日前,见过长姐了?” 还挺聪明,他心道。 相婴摆了摆手,让一众侍婢退下,而后问道:“你是知道阿姐会替你解释,所以三缄其口?” 裴瑶卮笑道:“我哪有那么大的神通!” 她仅仅是知道,此事唯有悯黛能给自己一个清白,至于那后宫深深,他两姐弟何时能见面、又是何时能提到自己,便都不是她所能掌控得了的了。 相婴四下看了看,见那炭火、蜡烛诸物,无一不是劣极了的,这才真信了她这几日过得艰难。 忖了忖,他道:“父亲在家,许多事情,我也不便说话,好在距离开春也没多久了,这段日子,西苑若有为难,你能忍则忍,实在忍不了,便让人去东苑找我就是。” 闻言,她狡黠地眨了眨眼,明知故问:“三哥这是……宽宥我了?” 果不其然,话音一落,相婴脸上便浮出一抹淡淡的绯红。 还跟过去一样好逗,她心想。 相婴为了遮掩,起身四下踱了几步,进到书房里,不经意往书案上䁖了一眼,这一眼,却将他定住了。 书案上,是一幅画了大半的朱竹。 “画得不错。”稳下心神之后,他回头对她道:“我这两日正想求一幅丹枫作扇子面,不知你可愿意?” 裴瑶卮应得极是爽快。 洗竹发现,往四姑娘房里走了这一趟之后,世子的心情并未变好。 似乎还……更沉重了? 她想了想,从旁禀道:“世子,白日里那几个猖狂丫鬟,奴婢已叫人都打发到三门外头去了,西苑那里应该也能消停两天。您不必担心。” 相婴闻言笑道:“你当我是为那些丫鬟的冒犯?”他摇摇头,半晌才道:“我在相蘅的书案上看到了一幅画。” 洗竹不解。 “是四姑娘画了幅画?”她道,“莫不是画里的意思不好?” 相婴又是摇头。 相蘅那幅写意虽尚未完成,但无论笔法立意,却都是一流的。 唯一的一点问题在于:相蘅只会工笔,不会写意。 她初学画时,便对写意的画风表露出十足的不喜。正如她的性情一般,她平素喜欢算计得明白、规整的东西,而今日那一幅朱竹,没个十来年的笔力,且难画就。 相蘅,确实是同以前太不一样了。 晚些时候,妧序过来了。 相婴问了她几句话,心中疑虑渐深。 可以这么说,在见到那幅朱竹之前,对着相蘅的一切反常举动,他都会倾向去找这其中符合她本性的那一部分,到最后七七八八,也觉得说得过去。 可如今,那太过明显的证据一出来,他这会儿再回想,就觉得那个所谓的妹妹已然是哪哪都说不过去了。 他吩咐妧序回去盯紧了相蘅,将她的起居记录下来,七日之后拿来自己面前复命。 这一夜,相婴彻夜辗转,难以成眠。 他想起早些年,皇后娘娘还在时,自己曾在娘娘那里看过一本书,名唤《华都秘闻录》,书里头有一个故事,便是关于神魂移换的。 难不成这世上,当真会有这样的事吗? 第三十四章 嫁娶不须啼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上元一过,宫里便忙起了相盈怀送嫁周国的事。 和亲乃国之大事,自敲定了人选之后,相盈怀便被留在宫中待嫁。周国仪仗启程当日,相府女眷亦被恩准入宫,与之告别相送。 相盈怀直到这时,心中仍旧是万般不情愿,与左夫人母女相见之际,恨不得抱头痛哭。 远嫁他国为后,说起来风光,可这天伦情深,说不定便是就此永诀了。 裴瑶卮在一旁看着,不觉低吟道:“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她身边,妧芷虽不通诗书,但见她这般模样语气,也看得出她是心生不忍,“姑娘您这是怎么了?难道还可怜她么?” 裴瑶卮淡淡看了她一眼,心头确实不大舒坦。 其实,对于相盈怀,她并没有多少敌意,更多的只是纯粹的不喜欢罢了。论年纪,这丫头与清檀差不了两岁,在她眼里都是半大孩子,真要同她计较,那倒是自己小家子气了。 至于和亲之事,最后阴差阳错地落到了相盈怀头上,她一方面为清檀松一口气,另一方面…… “骨肉分离,落到什么人身上都是可怜事。”她哀然道。 妧芷却忿忿道:“您是忘了过去她都对您做过什么了吗!别的都不说了,仁懿皇后过世时,她大年初一便当着大半家下人的面抽了您一顿鞭子,后来又冤枉您同小厮不清白,惹得郡公差点没——” 她说着,自知后话不妥,及时住了嘴,片刻后,朝相盈怀母女那边死死瞪了一眼,“她这样的人,死都不过分!如今平白得了个皇后之位,她们母女就该烧高香了!” 裴瑶卮眉头一皱,“因着她这般,是以你觉得,咱们怎么对付她们母女,便也都是无所谓的?” 妧芷一顿,随即字斟句酌地道了一声,是。 相蘅过去曾教过她一句话——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话她一直铭记于心,这么多年,她伴着姑娘,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但眼下,姑娘却同自己说:“妧芷啊,过去是我的错,没把你往好上带,但如今,我已经改了。” “你回去也好好想想,还愿不愿意听我的教,若然愿意,以后便不可再有这样怨毒的话了。” 送走了女儿之后,左夫人几乎是一路哭着回府的。 西苑里,左夫人刚拿小丫鬟煞了顿性子,又掐又打地出了口气,静下来想起女儿,一时半刻便又啜泣起来。 这一路上,山高水远,也不知女儿吃穿行用都合不合心意?能不能平安无事地去到周都去? 就算到了周国,可之后呢? 嫁那么个傀儡皇帝,朝中宫中,连夫君都做不得主、抗不了事儿,女儿岂非更是只有任人揉圆搓扁的份儿! 如此想着,左夫人心口郁结,倏地将桌上七零八碎的东西全都挥到了地上。 伺候她的刘妈妈立时动了,一边支使丫鬟收拾,一边从旁劝道:“夫人,您也别太难过,还该保重身子!五姑娘虽嫁了,但您膝下好歹还有二公子呢!等再过一阵子,公子从军营历练回来,到时候郡公见了定然喜欢,少不得给您长脸!” 左夫人冷眼一瞥,“郡公喜欢?……哼!你也放眼看看,这些年,郡公心里除了东苑和南苑,哪还有我们西苑母子半点分量!” “呵,东苑……东苑也罢了,谁叫人家是元嫡呢,咱们争不起!可南苑——” 说着,她猛然起身,红着眼,充满了怨毒:“桓氏那贱人!这么多年了,勾得郡公眼里就只看得到她!到如今,本夫人母女分离,天各一方,她们一家子倒个个周全!凭什么?凭什么她什么都有?……还有相蘅,那贱胚子,竟还许了楚王……” “楚王府的嫡妃之位,那原该是我女儿的!她也配!” 刘妈妈叹道:“夫人心里委屈,老奴都知道!”她心思活络着,转头,将丫鬟全都斥出去了。 “夫人……”她凑近了,悄声道:“宫里那位贵人的话,依老奴看,倒是很有些道理。” 第三十五章 入口却错迕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刘妈妈这么一提,左夫人也上了心。 “法子倒是不错,只是……”她有些拿不定主意,“南苑那头,容易下手吗?” 刘妈妈狡诈一笑:“您放心,老奴都打听好了,这段日子世子打了招呼,南苑与那死丫头房中的往来,比旧日里宽松多了!” 左夫人忖度片刻,终于定下心来,冷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安排起来罢。” 一夜大雪。 晨起,裴瑶卮推开窗子,见院中积了一地厚厚的白雪,头顶的日头却甚是温柔,她的心情便也跟着洁净平和起来。 妧序服侍她洗漱更衣时,她想起些什么,便问:“三层玉带糕可蒸上了?” 妧序点头道:“一早就蒸上了,六姑娘过来就能吃上。” 说罢,便见主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可妧序心里却是发沉。 这些日子,因着南苑与相蘅这里往来容易许多,六姑娘相芳时便总会找机会来此与姐姐玩乐作伴。昨夜妧序去相婴那里回话时,便同世子提到过这一点—— “奴婢跟在四姑娘身边,过去,姑娘待六姑娘虽说也是亲近睦好的,但……私心里,四姑娘并不甚喜欢六姑娘,只是做个场面,博个好名儿罢了。可是这回六姑娘回来,奴婢冷眼瞧着,四姑娘却好像当真宠爱起这个妹妹来了,这实在是……” 太奇怪了。 这会儿,裴瑶卮问了她句话,却半天没得来回应,转头见她沉思出神,随口问:“想什么呢?” 妧序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连连认错。 瑶卮心思一转,没多说什么,只又问了一回:“我是问你,妧芷那丫头呢?” “跟小厨房看着火呢。” 闻言,裴瑶卮淡淡一笑,不在话下。 从宫中回来之后,妧芷在她跟前,便生出些回避与怯意来,平日话也少了,她倒是不着急,只让那丫头自己别扭去。 用过了早膳,裴瑶卮便带着几个小丫鬟在院中堆起了雪人。相芳时小心翼翼地从院门外头探进小脑袋时,她正拿着两颗黑棋子,给小雪人按眼睛。 有丫鬟喊了句‘五姑娘来了!’,裴瑶卮抬头一看,旋即含笑朝她招手。 相芳时便欢喜地唤着‘姐姐!’,张着两只小胳膊,一路朝她跑过来。 直将她扑进了雪地里。 “唉哟……”裴瑶卮苦笑着,丫鬟们忙过来扶,身后跟着相芳时过来的娟娘也无奈又好笑道:“我的小祖宗哟,你可看着点,瞧把姐姐扑的!” 过了这一阵手忙脚乱,裴瑶卮蹲在她面前,搓搓她冰凉的小手。 “跟姐姐进去吃点心好不好?” 相芳时刚想说好,突然想起什么,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小雪人。 瑶卮便笑道:“吃过了点心,姐姐带你一起再堆一个可好?” 相芳时欢喜地点头:“喜欢姐姐!” “嗯,姐姐也喜欢你。” 暖阁里,妧序将三层玉带糕奉上来,又摆了各式的瓜果汤饮,那头娟娘也从带来的食盒里取出几样桓夫人亲手做的吃食。 “都是夫人早起做的,也不知合不合姑娘的胃口!” 裴瑶卮笑道:“娘亲亲手做的,自然都是好的。只是这样费功夫的事儿,姑姑往后还是劝着些,别让娘亲劳累了!” 娟娘笑吟吟的,直夸姑娘有孝心。 裴瑶卮适才玩累了,一时吃不下什么,转眼见相芳时巴巴地盯着娟娘带来的一碟蜜酿梅子,都要流出口水来了。 她便逗:“芳时喜欢这个呀?” 不想,小姑娘却是瘪瘪嘴,含恨摇头。 “哟?不喜欢呀?那……姐姐可就都吃了?”说着,她作势拿起一颗,就要往嘴里送。 相芳时怕她当真都给吃了,立马道:“想吃的!姐姐……芳时喜欢吃的!” 裴瑶卮动作停在半道,笑问:“那芳时怎么还骗姐姐呢?” “是娘亲嘛!娘亲说我近来换牙齿,不能多吃甜的……”她说着,声音渐小,一副委屈极了的模样,可眼神就压根没从那蜜酿梅子上移开过。 裴瑶卮看得只剩心软了。 她选了颗大的,送到小姑娘嘴边:“那,芳时听话,就吃这一颗,我们不告诉娘亲,好不好?” 小姑娘眼睛一亮,张嘴叼过梅子,一个劲儿地点头。 倒是娟娘在一边,不禁同裴瑶卮抱怨,只说六姑娘这个年纪,猫嫌狗不待见,正是难管的时候,四姑娘可别太纵着她了! 瑶卮却只敷衍着,玩笑道:“姑姑权当纵着我罢!等过些日子嫁了出去,再想疼一疼她都是不能的了,如今可不正需要紧着机会,叫小丫头多记着点我的好么!” 两人正说着,那头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啊——!六姑娘!姑娘这是怎么了!” 第三十六章 根深则视久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殿下,昭业寺大火之事,差不多已经明白了。” 萧邃方从外面回来,一身寒气未褪,尉朝阳便来回禀连日来的调查所得。 他解了大氅,随手往榻上一扔,坐到书案后,示意尉朝阳细说。 “那日大火,宫里派去调查的人,回去报的是举火不甚,意外走水。属下命手底下人监视了那纵火的姑子数日,果然如您所料,前日便有人潜入寺中欲图灭口。” “手下将人救了下来,如今已秘密保护起来了。至于灭口的人——”尉朝阳道:“乃是潘府手下。” 萧邃闻言,毫不意外。 他嗤笑一声:“潘氏……这人啊,风光日子过久了,果然都是难逃猖狂的。” 换了多年前,先帝在位时,潘贤那般谨慎的性情,一向走的都是借刀杀人的路数,又怎会将自己推到前头去。 尉朝阳笑道:“大抵是自以为势位稳固,便也不在乎露不露这狐狸尾巴了。” 萧邃一笑,将白玉镇纸握在手里敲着,没说话。 尉朝阳问道:“殿下,此事要如何处置?” 他想了想,忽然问:“灭口的是潘贤的人,那与那姑子过从,下令纵火的是谁?” “承徽宫。” ——承徽宫,潘贵妃。 尉朝阳接着道:“那姑子死里逃生,全都招了。与她下令的,就是潘贵妃宫里一个二等姑姑,过去后妃赴昭业寺进香,那些姑子从旁都见过的,想必不会认错。” 萧邃由是一笑。 “既然如此,那便劳烦母后一回吧。”他道,“让那姑子将头发蓄起来,过几个月,请母后出面,送潘贵妃一份大礼。” 这是要将人送到潘贵妃眼前去的意思?尉朝阳想了想,却犹疑道:“只是殿下,如此一来,岂非将潘氏的罪证给他们送还回去?” “不然呢?放火而已,这点子‘小事’,即便证据确凿,便能撼动潘氏一族的地位吗?” 尉朝阳微微一愣。 又听萧邃道:“世家大族,哪怕相蘅死了十回,也是不够将他们连根拔起的。” “承徽宫当时要杀的,是萧逐要纳的新宠,与我无关,我可以不计较。但从今往后,她若再有任何伤及相蘅的举动,那针对的,便是本王的王妃了。” 尉朝阳豁然开朗:“殿下这是要震慑潘氏,好保全相姑娘!” 萧邃哼了一声,“本王保全的,是自己的颜面。” 两人正说着话,这时外头来人传话,说是相府出了大事,四姑娘毒害胞妹,被主母给绑了起来,恐怕说话便要发落! “毒害胞妹?”尉朝阳首先便是一疑。那日与相蘅相见,那姑娘除了一张脸像错了人之外,留给他的印象却是极好的,若说她能干出这等事来,他实在难以置信:“四姑娘的胞妹……那不还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么?姑娘是疯了才会如此?” 萧邃眉间深蹙,想了想,将瞬雨唤进来,本想吩咐她领着大夫往相府去一趟。谁知瞬雨领命,一脚刚要迈出们去,却又被主子拦下了。 “等等。”萧邃沉默片刻,抄起刚脱下不久的大氅,“我去。” 第三十七章 但怀舐犊爱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相芳时吃下那颗梅子之后,转眼便一阵抽搐,不省人事。 房中诸人,登时乱作一团。裴瑶卮惊急之下,才吩咐了两句话,西苑的婆子便已带人冲进院中。 进屋见她好端端地站在那儿,为首的刘妈妈还很是一愣,直至目光落到相芳时身上,这才又来了气势,二话不说命人将相蘅绑了。 彼时,相韬、相婴皆不在府中,桓夫人闻讯赶到西苑正堂时,就见女儿被一众婆子妈妈押着,捆紧了手脚,沾了盐水的皮鞭从左夫人手里挥出去,已在她身上落了好几道口子。 鲜血从月白的衫袄里渗出来,做娘的心如刀绞。 “住手——!都给我住手!”桓夫人一边喊着,一边死命拨开了众人,护在女儿背后。 左夫人见此,目光愈厉,手里更是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一鞭子抽下去,桓夫人身上登时就见了血。 “啊——!” 裴瑶卮原本一直咬牙硬挺着,但耳边这一声痛呼传来,她立马变了脸色,“夫人!” 桓夫人额上已渗出了一层冷汗,嘴唇发白,疑惑地看了女儿一眼。 裴瑶卮眯眸看了左氏一眼,回头对桓夫人劝:“娘亲不必管我,快叫人请大夫去看芳时!女儿不会有事的!” 这还叫不会有事? 桓夫人惨然一笑,拍了拍她的手,声细如蚊地道了声,傻孩子。 转眼,她便提着衣裙,在左夫人面前跪了下来,当着满室下人的面,重重给她磕了个头。 左夫人眼中,几分解气,几分凶戾,更多还是怨毒。 桓夫人言辞恳切地求:“夫人,蘅儿不懂事,您有什么火气,只管朝妾身上撒,便是打死,妾也绝无怨言!” “娘亲……”裴瑶卮心头一叹,看得心疼。 见她如此,左夫人只是冷笑。 “贱人,现在知道来跪本夫人了?这些年,怎么不见你这般卑躬屈膝过?唔……是见女儿遭难,你心疼了是吧?”随即,她语气蓦然一厉,“那我的女儿呢?!你女儿挨两鞭子你就受不了了,我的盈怀,她就活该远嫁异乡,与本夫人母女分离吗!” 她说着,手上扯紧了桓夫人的头发,珠钗坠地,碰出两声脆响。 桓夫人却只是唾面自干。 “妾知五姑娘远嫁,夫人心里不好受。只要夫人肯放过蘅儿与芳时,妾愿甘愿一死,以平夫人怒气!请夫人成全!” “娘亲!” 裴瑶卮有些急了,事情至此,实在是愈发偏离她的打算了。奈何相韬、相婴皆不在,府中尽是左夫人一手遮天,有理讲不得,相蘅母女三人,除了任人折辱欺凌外,毫无反抗地余地。 只有忍过了这一时半刻,等能做主的人回来,她才有反击的机会,可如今桓夫人这样护女心切…… 她是真怕等不到相韬父子回府,左夫人便为着这十几年的怨恨,索性来一招先斩后奏,到时候就全都完了! “呵,贱人就是贱人……”左夫人听了桓夫人的求死之言,却不买账:“你一死,是想让郡公为你恨毒了我么!” “妾……” “夫人既然不愿让父亲恨毒了您——” 裴瑶卮抬眼,截下桓夫人的话,目光定定地锁在左夫人身上:“那就该立时着人去请大夫!否则六妹一旦有个万一,我难辞其咎,你也别想好活!” 左夫人面色一颤。 裴瑶卮再接再厉:“无论是谁有份害死自己最宠爱的小女儿,父亲大抵都会恨死她。就是不知这世上,在爱屋及乌之外,可还会有恨屋及乌?” 第三十八章 虎毒不食子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左夫人终究还是顾念儿子的。 又赏了这母女俩一人一鞭子,她长舒一口气,施施然与刘妈妈吩咐:“罢了,没得为个贱蹄子再伤了本夫人与郡公的夫妻情分!让人随便去寻个大夫来,给那丫头看看。” 话音落地,大门被从外头用力踹开。 “随便寻个大夫?”相婴沉着脸,大步而来,“夫人是否也太不拿我相氏血脉当回事了?” 左夫人没料想到相婴会突然回来,又被他的气势震慑住,脚下一拌蒜,直接栽到了座上。 另一面,裴瑶卮则是蓦然松了一口气,紧绷的心绪稍一放松,这才觉出身上的痛来。 相婴垂眼将她一望,身边跟着的洗竹会意,高声道:“都是些没规矩的!咱们家四姑娘,来日的楚王妃,岂容你们这般折挫!” 她说完不久,后头出了两个人,颤颤巍巍地要来解裴瑶卮身上的绳子。 “混账!谁叫你们给她松绑的!”左夫人强撑着站起来,狠狠瞪了洗竹一眼,转而对相婴道:“长初,不到两个月,这都第二回了!上一次她谋害盈怀,世子要护着她,好,我们母女不敢有怨言!可这一回她害到了芳时身上——那可是郡公最宠爱的小女儿,世子也要就此放了她么!” 相婴定定看了她半天,只将左夫人看得没了底气,这才转身弯腰,亲自将瘫坐在地上的桓夫人给扶了起来。 他道:“夫人莫急,婴已着人去请太医来了,六妹定当平安。” 桓夫人涕泪涟涟,不住地道着感谢。 将桓夫人交给洗竹,相婴亲自给裴瑶卮解了绳子。 这一回再是无人敢拦,左夫人在一旁看着,气得发抖。 安顿好她们母女之后,相婴终于想起了左夫人。 “夫人也知道父亲最宠六妹?”他哼笑一声,肃穆道:“您放心,人命关天之事,相婴不敢徇私偏向。我已命人将此事通知父亲了,父亲闻讯,定然立时返家,不管是谁有什么话,都等父亲回来,再一一说个明白!” 左夫人这会儿想起自己说过的话,恐被相婴拿住了把柄,不由惴惴起来。刘妈妈凑到她身边悄声道:“夫人放心,投毒的是那死丫头,郡公责怪不到您头上!” 左夫人眸光一动,低声问:“都安排好了?能保无虞?” 刘妈妈诡诈一笑,“您放心。” 太医刚到没多久,相韬便也匆匆回府了。 南苑中,相芳时一早被挪了回来,如今一众人也都聚集在外堂等着。事情原委,相韬只听相婴派去的人说了个大概,但只消知道相芳时是在相蘅房中出的事,便已足够他对相蘅怒火中烧了。 “郡公,您快看看,这小芳时被她姐姐害的!” 左夫人一见相韬回来,立马变了脸色,那忧切之色比起亲娘也不遑多让,擦着眼泪道:“真不知这四丫头怎就这般狠得下心,那小小的人儿,今才不过六岁,她好歹是亲姐姐,怎么下得去手哟!” 妧芷扶着裴瑶卮俱在一旁候着,闻言当即就要站出去替自家姑娘分辩,却被裴瑶卮一抓腕子,狠狠制在了当地。 相韬沉眸看了相蘅一眼,却是对左夫人斥了句:“住嘴!” 左夫人没料到他这般反应,一惊之后,恨恨地退到了一旁。 片刻后,只听内室里传来女子痛彻心扉的哀嚎——是桓夫人的声音。 裴瑶卮心头一窒,似乎已经听到了坏消息。 老太医从内室出来,相韬立时迎上去,眼里藏着深深的恐惧,“何太医,未知……小女如何?” 何太医目露不忍,叹了口气,随之无奈一摇头。 他拱手道:“郡公,请恕老臣医术不精,实在无能为力!” 一语毕,有人欢喜有人恸。 左夫人一步冲到前头,抓着相韬哭诉:“郡公!您可要为六丫头做主啊!” 相韬闭上眼,仰头默然。 “父亲……”相婴担忧地唤。 良久,他睁开双眼,一把甩开了左夫人,跟着,看向了一旁的相蘅。 “是你。” 这两个字极轻极慢,可裴瑶卮听见了。 她眼睁睁看着相韬朝自己走来,每近一步,腰间宝剑便出鞘一分。 裴瑶卮愕然地睁大双眼。 剑锋出鞘的声音,嗡然如音律,颇为雅致。 眼见父亲这一剑就要冲她刺去,相婴在惊愕之中回过神来,刚要上前阻拦,倏然闻得阵阵惊呼,身边一道厉风掠过,定睛看去时,已有人先自己一步,将相蘅护在了怀里。 “楚王殿下?!” 顿时,满堂皆惊,扑簌簌跪了一地。 萧邃一剑搪过相韬的剑锋,直视着他,冷笑道:“郡公,本王下了聘的王妃,是容人随意刀剑相向的吗?” 第三十九章 妙手转平安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萧邃这一来,整个场面顷刻间又不一样了。 “楚王殿下,这是我相氏家事!”相韬竭力忍着悲绪怒火,与他质问道:“您身为亲王,擅闯外臣内堂,怕是于理不合罢!” 萧邃没答他的话,这时候,随他左右而来的瞬雨等人亦进了门,只听他淡淡唤了声‘先生’,便有一人走近前来。 众人看去,这男子约莫四十几岁的样子,身材高瘦,寒冬未尽,却是一身的粗布单衣,头顶罩着斗笠,视满堂之人如无物,只对着萧邃恭敬地唤‘殿下’。 萧邃正要说话,此时,相韬如同醍醐灌顶,忽然想到什么:“殿,殿下,这位是……一元先生?” 世传,楚王身边,有一独眼神医,唤一元先生,手掌活死人肉白骨之能,举世称神。 萧邃还记着相韬差点刺到相蘅身上的那一剑,并未明着与他答话,只将相蘅扶到前头来,同她道:“你来引路,领一元先生去内室给小姨探脉。” 这一声‘小姨’,显然长得是她的脸,裴瑶卮低低应了一声,心头五味杂陈。 两人这一去,相韬心里又有了盼头,对着萧邃恳切一拜:“多谢殿下了!” “郡公,”萧邃叹了口气,缓言道:“郡公爱女心切,小王可以理解,但您高风峻节,向来声名在外,没道理对着外人刚正不阿,对着自家女儿,却要不分青红皂白不是?” 相韬眉头一皱,顿时语塞。这时候想想,适才之举,他也并非问心无愧。 他赧颜躬身道:“殿下说的是,是老臣莽撞了!” 萧邃淡淡一笑,将相韬扶起,便作雨过天晴。 “郡公是一时情急也就罢了,”萧邃被让入正座,拂了拂衣袂,慢声道:“但若还有旁人意图趁机伤害本王未过门的王妃……郡公,这面子,本王可就不给您了!” 那头,左夫人脚下一软,险些栽到地上。 相韬则道:“殿下放心。今日之事,不管是谁造的孽,老臣皆不会纵容!” 内室中,转眼已过了一个时辰。 屏风之外,裴瑶卮扶着满心焦急的桓夫人,一下下摩挲着她的后背。 “娘亲别担心,先生既说了能治就一定能治,芳时会平安的!” 她话音才落,坐在那里,正指挥着屏风内医女施针的人却开了口,问她:“谁说能治?又是谁说你妹妹定然平安的?” 这人声色喑哑,跟被烟熏过一般。 裴瑶卮意外他突然开口,回神道:“才高如先生,若是治不了,又怎会浪费这么久的时间在舍妹身上?话说回来了,得先生这般费心,舍妹哪敢不平安呐!” 斗笠后头,那人似乎看了她一眼。 “你过来。”他道。 裴瑶卮一愣,与桓夫人对视一眼,便依言过去。 一元先生叫她伸手,跟着,就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红玉瓶,整瓶交在了她手里。 桓夫人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他伸出来的右手上,整个人赫然一震。 只听他道:“你这丫头,生得颇合老夫眼缘,这瓶凝粹丹便赠予你了,好好护着你这一身血气,别再断了小命!” “多谢先生慷慨!” 这时,两名医女抹着汗从屏风后头走出来,福身报了句:“先生,成了。” 一元先生点了点头,复又给芳时探了回脉,跟着望向桓夫人。 他温和道:“这位夫人,令爱已无大碍,且请放心。” 这句话如同定心的丸药,让裴瑶卮整个人松快了下来。 可这轻松也只是片刻。 既然,芳时已然无碍,那她也就能撒开了,好好收拾一番该收拾的人了。 外堂中,众人只见一袭身影从内室大步而出,紧接着,一道鞭子便狠狠落在了左夫人身上,将她抽得一个趔趄。 左夫人一声鬼吼,裴瑶卮的第二鞭便又挥了下来。 她缓缓一笑,道:“夫人,我这‘贱胚子’孝敬给您的,还望您能笑纳。” 第四十章 害人终害己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这一番动作,将在场的人尽皆镇住了。 “放肆!”相韬首先一拍桌子,腾然起身,“你还有没有规矩!” “四姑娘您——!”刘妈妈一边去扶自个儿主子,一边指着她发难:“便是夫人一先为六姑娘担忧,气急了打了您两下,您也不能如此大逆不道啊!夫人再怎么说也是您的嫡母啊!” 裴瑶卮哼笑一声,掂了把皮鞭,接连又迎头赏了这恶婆子一鞭,抽了她一个满脸开花。 相韬愈发气急了,“混账东西!你当我死了不成!”说着,一步上前夺过她手里的鞭子,便要往她身上挥。 “父亲!”裴瑶卮有意看了眼高座上的萧邃,也是狐假虎威了一回:“当着楚王殿下的面,父亲还想再杀女儿一回?” 闻言,相韬的动作果然顿在了半空。 这几鞭子落下去,好歹算是出了她半口恶气。裴瑶卮这时候冷静下来,后退一步,提着衣摆不卑不亢地跪在相韬面前:“父亲明鉴,夫人是嫡母,若然心里不痛快,哪怕毫无缘由发落女儿一顿,女儿也只有敬领的份儿,万万不敢犯上。可如今——” 她目光一冷,“夫人伤我亲母、害我亲妹,血浓于水,父亲既然还留着女儿这口气,女儿便不能熟视无睹,白让人家欺负了骨肉至亲去!” “四姑娘!你怎得敢如此污蔑夫人!”刘妈妈倒是当真忠心,不顾满脸的鲜血,扑跪到前头力陈:“郡公!郡公您明察!分明是四姑娘在给六姑娘吃的点心里下了毒,才害得六姑娘这样,如今她非但犯上忤逆,还恶人先告状!郡公!念着二公子和五姑娘,您定要还夫人一个公道啊!” 左夫人被小丫鬟扶着,坐在一旁啜泣不止,“郡公,四姑娘如今出息了,要怎么编排妾就怎么编排,妾哪敢说什么……” “好啊!”裴瑶卮慨然一笑,“夫人既说是我编排您,您这条走狗也说是我下毒,那就请您二位将证据拿出来,也让相蘅心服口服!” 刘妈妈一听这话,正经来神儿了,见相韬默许,忙吩咐丫鬟将东西搬上来。 不多时,相蘅房中那些个瓜果点心便都呈到了相韬面前。 刘妈妈指着这些东西说,六姑娘就是在四姑娘房里吃了这些毒点心,这才中毒不起的。 裴瑶卮淡淡扫了一眼,冷笑一声。 相韬眸色一眯,默然片刻,将尚未离去的何太医请了过来。 “太医见笑了,家门不幸,还要烦劳您一回。” 何太医躬身只道不敢,随即将这些吃食一一验看了一遍。 “这……”何太医为难道:“楚王殿下、郡公大人,这几样点心里,确是无一例外,皆被下了与六姑娘所中之毒一样的毒药!” 相韬脸色一变。 刘妈妈登时兴奋道:“郡公,您听到了!这些点心皆出自四姑娘自己房里,不是她下的毒还能是谁!” 相韬问相蘅:“你还有什么说法?” 裴瑶卮不慌不忙地看向何太医:“太医看准了,果真这所有的吃食皆有毒?” 何太医看了眼楚王殿下,艰难应了一声。 裴瑶卮便笑了:“那就有意思了。” “过了夫人的手,我这些吃食便都成了有毒的了。不过有一件事,夫人恐怕不知。”她道:“小妹来我这里,我虽一桌子点心招待她,但小妹入口的,却只有两样。” “大为不幸的是,那两样,都不在这其中。” 左夫人倏然抬首,与刘妈妈两个皆是一僵。 “怎会!”刘妈妈回过神来,大吼道:“郡公切莫被她蒙蔽了!六姑娘才一出事老奴便领人冲了进去,那一桌子吃食明明都在这里!怎会有所遗漏!” 旁观的瞬雨实在听不下去了,轻嗤一句:“怎么有这么蠢的人!” 短暂的寂静中,相婴开了口:“六姑娘才一出事,你便领人进去了?” 他冷笑一声:“你倒能未卜先知,料定芳时定然会在四妹那里出事!” 刘妈妈仿佛被雷劈了一般。 左夫人亦是出了一身冷汗,直接从座椅上滑了下来。 然而,裴瑶卮所言,却并非是在诈她们。 她淡漠一笑,继续道:“父亲,女儿并非胡言,事实如何,请您传娟娘过来一问便知!” 未几,娟娘与妧序一道入内,手中携了方食盒,置于相韬面前,恭敬行礼。 相韬一皱眉,“这是何物?” 娟娘便道:“禀郡公,六姑娘今日在四姑娘房中吃过的,便只有这两样东西。当时才一出事,四姑娘看出六姑娘乃是中毒的反应,未免有人从中做手脚,再让六姑娘平白受了这顿苦,四姑娘便立时让奴婢与妧序一起,将这两样东西都封存了起来。” “这大半日里,奴婢两个就一直守着这食盒,可确保从未有人从旁接触过!” 相韬深吸一口气,“查!” 何太医又是一番验看后,禀道,这三层玉带糕洁净无碍,倒是这蜜酿梅子里,被人下了一样的毒。 娟娘道:“郡公,这三层玉带糕出自四姑娘房里。但这蜜酿梅子,却是桓夫人亲手所做,叫奴婢带过去的。试问为人母者,又岂会做出这毒杀亲女的事!可见是有人栽赃!” “郡公!”事情到了这一步,左夫人急了,也再顾不上装可怜了,“她们母女沆瀣一气来害妾!妾是百口莫辩啊!” 刘妈妈也道:“是啊郡公!这娟娘是桓夫人的人,妧序更是四姑娘的心腹,这两人守了大半日的东西如何信得?又如何做得了证物!” “你错了。”清冷的男声响起,相婴道:“妧序是我的心腹。” 裴瑶卮静静地看向他。 他同相韬解释:“父亲,是儿子怕四妹受了委屈,这才在她早年刚回府时,暗中将妧序这丫头给了她,这些年,妧序虽是伺候四妹的,但归根结底,她听的是儿子的命令。这丫头的话,儿子相信,也愿意为她作保。” 相婴话毕,堂中有那么片刻的安静。 裴瑶卮不慌不忙道:“父亲,是谁栽赃陷害于谁,如今已经很明白了。女儿就算真有下毒之心,没道理只在西苑经手过的东西中才查得出毒物。至于那梅子里的毒药究竟是谁下的——父亲,您还不信娘亲的为人吗?” 娟娘也为自己主子辩白:“郡公!求您下令搜查西苑!以证我家夫人清白!” 所有人都在等着郡公大人的反应。 相韬却似累极了一般,退坐在椅上,低低啐出两个字:“贱妇……” 他双目缓阖,不知遮下的是失望还是愤怒。 左夫人扑过去,抓住他的腿,如同抓住救命的稻草,“郡公……郡公……妾知错,妾错了!您原谅妾,看在垚儿同盈怀的份儿上,您原谅妾,原谅妾这一回吧!妾再也不敢了!” 裴瑶卮倏然起身,逼上前去,一把将握住左夫人的脖颈将她扯过来:“你险些害我小妹丧命、害我娘亲伤心欲绝,就是父亲一意谅你,楚王殿下在这儿,你觉得我会放过你吗!” “不,不……不是我,不是我!”左夫人被她眼里的狠绝吓没了魂儿,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挣开她,重新扑到相韬跟前:“郡公!您为妾做主!妾是受人挑唆!是……是圣母!是圣母皇太后教妾……” ‘啪——!’ 左夫人话未说完,只见相韬赫然睁眼,一巴掌将她扇了出去。 “你这毒妇!还敢胡诌!” 那头,裴瑶卮一改适才的威逼急辣之色,后退一步,轻轻拂了拂衣袂。 萧邃将目光缓缓从她身上移开,忽而长叹了一声。 他起身,面带为难,朝相韬走来:“郡公啊,您说尊夫人适才这句话,本王该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呢?” 这场闹剧的最后,一双儿女到底没能保全左夫人。 为了周国皇后的脸面,相韬究竟不能出妻,但却下令将她身边亲近的奴仆——便以刘妈妈为首,一应拖出去打死。而左夫人自己,则被禁足于西苑,着令终生不得外出。 除此之外,原为妾室的桓夫人,则被升为平妻,连带着相蘅姐妹的身份,也从庶女变成了嫡女。 回府的路上,轩车里,瞬雨问主子:“殿下今日如此帮着未来王妃,莫不是真动心了罢?” 萧邃听着她颇为警惕的语气,淡笑道:“这么不喜欢相蘅?” 倒也不是不喜欢。瞬雨回想起适才堂上种种,心中不免觉得可惜——怎的那姑娘偏偏就生了张那般像裴后的脸呢! 她道:“奴婢是为您着想!您想呀,您要真对她动了心,成日家看着她那张脸,难免触景生情想起旧事!这最恨的与最爱的如此相像,您心里得多痛苦呀!” 萧邃哼笑一声,只叫她放心。 他心道,自己这颗心,连跳都要跳不动了,又哪里还会为其他人而动呢。 深夜,娟娘端了药从外头进来,见桓夫人伏在芳时床边睡了,不觉满是心疼。 裴瑶卮拿了斗篷来给桓夫人披上,娟娘上前低声道:“姑娘,天色太晚了,您忙了这一日,身上还带着伤,快去歇歇吧!这里有奴婢呢!” 她身上虽上了药,也服了一元先生的丹药,但这会儿还是疼的,便也未在推辞,只与娟娘嘱咐道:“我就在暖阁里,芳时这里若有什么,烦请姑姑立时去告诉我一声。” 娟娘蔼声应了,便由妧芷陪她往暖阁去了。 “姑娘,今日好痛快!” 一进暖阁,妧芷压了一晚上的心气终于忍不住了,神采奕奕地与她道:“您不知道,这一日一波三折,都给奴婢吓死了!幸而您机智!在刘婆子她们进门之前,便先让娟娘她们带着六姑娘用过的点心悄悄躲出去了,不然今日百口莫辩的可就是咱们了!” 第四十一章 迷津欲有问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倒不觉得自己机智,只是有些事情,曾经见过的,再来一次,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可慌乱的了。 今日西苑的婆子一冲进来,她便知道,此事定是左夫人在背后做局。而且,在桓夫人所做吃食中下毒,应该是奔着自己来的。想着自己千防万防,却不会防到亲娘身上,她们自是容易得手。 然而,西苑没料到的是,这一场无妄之灾,竟错落到了相芳时身上。 这些时日,裴瑶卮看得明白,西苑的人素来是倚仗身份,明着跋扈的,从左夫人往下,估计也没一个能有这份儿脑子的人,谋划得出这般毒计。 “姑娘,您也真厉害!”妧芷道:“要不是最后那一下子,您逼得左氏攀诬上了圣母皇太后,约莫着郡公顾及她那一双儿女,还不大肯严惩她呢!” 裴瑶卮淡淡一笑,心道:‘攀诬’?左氏那可不是攀诬。 日前相盈怀出嫁时,左夫人进宫,曾去拜望过两宫皇太后。而这借刀杀人的手段,则正是梁太后的拿手好戏! ——萧逐刚登基时,那位圣母便曾暗中在李太后送与萧邃的东西里动过手脚,意欲借当娘的之手,毒死亲子。 如今看来,这也不过就是一场挑唆下的故技重施罢了。 至于左夫人,她是被自己逼得昏了头了,只想着将真相道出,或许还能逃过一劫。可是她却忘了,萧邃就在那里旁观着这一出闹剧,她这一开口扯上了皇室,相韬就是想留她,也不敢留了。 果不其然,不日之后的一个早晨,送膳的丫鬟一进西苑,便发现左氏一脸狰狞地趴伏在门前,身子凉透,死不瞑目。 相韬对外给了她体面,只说是心症暴毙,仍以继室之礼厚葬入祖坟。而左氏这么一死,一时之间,偌大一个相府后宅,便只剩了桓氏一位夫人了。 然而,在成了这府里正儿八经的主子夫人之后,裴瑶卮冷眼看着,桓夫人却并未因此而开怀。 甚至于,她隐隐觉得,对这正妻之位,桓夫人是排斥多过喜欢的。 这日小厨房里,看着芳时的汤药时,她趁机拉着娟娘问:“我见娘亲这几日精神不济,可是照顾芳时太过疲惫了?” 提起这个,娟娘很是发愁。 “姑娘可别提了!”娟娘叹道:“夫人这几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明明六姑娘病势见好,可奴婢见着,夫人自己却是愈发神思郁结了!也不知是不是之前的事给闹的,白日里当着女儿的面还好些,一到了晚上便睡不安稳!奴婢这心里急得不行,偏生夫人还不让提,若非您今日问起,奴婢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瑶卮听罢,心头疑虑渐深。 四下无人,她想了想,小心与娟娘试探道:“姑姑跟在娘亲身边,也不少年了吧?” 娟娘微愣,随即感叹道:“是啊!算来同姑娘的岁数差不多,夫人进门那年,奴婢便被分派在夫人身边侍奉了,这一转眼,都十八年了!” 怎么,娟娘竟是相家的丫鬟出身么…… 裴瑶卮有些意外。 她一早打探过,桓氏乃是相氏的家臣,桓夫人的兄长,更是相韬身边的心腹。这门楣虽未见多高,但也不是小门小户了。她见桓夫人身边,与之年纪相仿的侍婢,便只有一个娟娘,故还一直以为娟娘是她的陪嫁丫鬟呢。 如今看来,有些事情,她想从娟娘这里入手去问,怕是问不出什么的。 晚些时候,裴瑶卮亲自端了安神汤给桓夫人送去,见桓夫人神色恹恹的,便劝道:“娘亲这几日精神实在不大好,女儿想着,明日一元先生要来给六妹复诊,不如也请先生给娘亲搭一搭脉,也好图个安心?” 闻言,桓夫人神色一动。 “你说明日……一元先生会过来?” 裴瑶卮点头,桓夫人便道好,“先生救了芳时的性命,为娘是要好好谢谢先生才是。” 翌日头午,楚王府果真将人送了来。 一元先生给相芳时看过之后,只说照方子调养,不出一月便可康复。裴瑶卮在旁恳切道谢,随之便请他去给母亲看一看。 一元先生用那独眼瞥了她一眼,“小丫头,你这是拿我当你们自家大夫用呢?” 裴瑶卮笑道:“小女哪敢,只是放着您珠玉在前,我为人子女的,又哪里舍得再让那些个医术不佳的来照看母亲呢!” 一元先生哼了一声,倒是没拒绝。 桓夫人一见一元先生,整个人有些无措,又有些激动,探脉的过程中,更是一直在问一些与医道无关的问题。 “不知先生祖籍何处啊?” 一元先生合着眼,语气淡淡:“东归。” “东归郡呐……”桓夫人若有所思,“那离着北林倒是很近……先生今年多大年岁?” 一元先生一顿,收回搭在她腕上的手。 他没再回答桓夫人的问题,只是沉声道:“夫人这身体底子实在不好,若是再不上心调养,恐怕寿数难长。” 桓夫人却跟没听见他的话一样,坚持不懈地追问:“先生可曾去过南境?” 裴瑶卮一皱眉,提醒着唤了句娘亲,转头对一元先生道:“先生,家母的身子,便烦劳您调理了。” 药童收拾好了药箱,一元先生起身,对她道:“我能医的是身上病,可令堂的病,在心里。” 他头上仍是戴着斗笠,裴瑶卮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就是觉得,一元先生是有些生气了。 “娘亲,您这究竟是怎么了?” 送走了一元先生之后,裴瑶卮回到桓夫人身边,十分不解地问。 桓夫人仍是有些心神不属的,敷衍道:“没,没怎么。” “真没什么?”裴瑶卮皱眉,“娘亲是连女儿也要瞒吗?” “罢,罢,不说这些了!”桓夫人显然不欲多言,急着转了话锋,“倒是你,娘亲这些年一直疏于照顾你,眼看着你就要出嫁了,娘亲原还担心楚王府不是个好归处,但那日见楚王那般急着赶来护你,娘亲心里倒是有些惭愧,说不定……” “说不定?” 桓夫人欣慰一笑,抚了抚她的头发,“如今想来,过去因着楚王殿下与仁懿皇后的事,便一心觉得他不会待你好,倒是娘亲小人之心了!但愿楚王殿下表里如一,当真心疼我的女儿!” 裴瑶卮耳朵一动,试探道:“母亲这样说……难不成,您曾遇上过表里不一之人?” 桓夫人面色一窒。 “娘亲,女儿一直想问,”她忖度道,“您嫁给父亲这些年,过得可欢喜?” 欢喜…… 这两个字,已经离她很远了。桓夫人一时有些恍惚。 她用力点了下头,“自然,是欢喜的。” “你父亲待娘亲有大恩,这些年能在他身边侍奉,娘亲于愿足矣。” 裴瑶卮一个字都不信。 “哪怕父亲让娘亲与我母女分离,同一屋檐下,却难见一面,娘亲也不怨吗?”她问,“同样是女儿,父亲这样痛恨我,我实在……” 桓夫人眼眶一酸,见了泪意,“蘅儿,这些年,你恨娘亲吧?” 裴瑶卮一愣,淡笑道:“娘亲怎么这么说呢?女儿深知娘亲与我,皆是身不由己,再怎么怨天尤人,也不会怨到娘亲的身上!” 桓夫人擦了擦眼泪,抓着她的手,“那日在西苑,你情急之下唤我‘夫人’,我便知你打从心底里,还是怨我这个娘的。想来你也合该怨我,我生下了你,却没能好好护着你长大,娘亲对不起你,也对不起——” 桓夫人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嘴。 裴瑶卮敏锐道:“对不起谁?” 桓夫人却摇了摇头。 她道:“总归,这一切都是娘亲的错,蘅儿,你别怪你父亲,他……他也是情非得已!” 情非得已?裴瑶卮心头冷笑。 这得是多大的情非得已,才能让当爹的对女儿刀剑相向? 她现在想起来仍是难以置信,若是那一日没有萧邃及时赶到,不知自己会不会再死一次? 萧邃…… 这算是自己欠他一回么? 是夜,李寂叩门而入,拜道:“兄长。” 萧邃淡淡一抬眸,应了一声,问:“让你找的人,找好了吗?” “都已安排好了,兄长不必担心。”李寂回禀:“兄长,岐王妃在回京路上遇刺——” 萧邃抬头。 他接着道:“我们的人已暗中将人救了下来,目下就安置在长治,黎白重伤,想必不日便会回京赴命。” “行刺之人是……?” 李寂摇头:“还不知道,派去追踪之人尚未回来复命。” 他又问:“温怜可平安?” “您放心,行刺之人显然很是顾及岐王妃,并未伤其分毫。我们的人在双方两败俱伤之时出面,岐王妃与长明剑皆平安无事。” 萧邃放下心来,往椅背上一靠,“也就是说,目下外面所有人都以为岐王妃失踪,无人其与长明剑下落?” 李寂颔首:“正是。” “既然如此——”萧邃淡淡一笑,“那就好好利用这个机会,为皇帝陛下安排一桩离间吧。” “与潘氏?” 他摇头,“亲而离之。潘氏于萧逐,早已从大恩人变成了大仇人,用不着多此一举。” 李寂蹙眉,半晌,恍悟:“与……姜氏?” 萧邃一默,阖目颔首。 第四十二章 都把粉墨傅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黎白急奔回京,入凌云殿觐见时,背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 “属下带人与刺客力战,两方僵持不下,不想各自损伤惨重之际,却忽然窜出了第三方势力,将岐王妃劫走……” “慢着,”萧逐打断他的话:“你的意思是,此番共有两拨刺客?” 黎白点头,“正是。” 他目色深沉:“那第一拨人的首领,属下曾在前年上巳节时与之交过手,不会认错的。” 闻言,萧逐一挑眉,“南都那回?” “不错。” 晏平六年时,天子巡幸南都长治,途中于龙舟之上遇刺,险些就此西归。当时黎白护驾有功,身上添了不少的伤,而与刺客首领激战那一场,更是差点要了他半条命去。 事后,历经整整一年的查证,暗卫司方于蛛丝马迹之中,确定了行刺之人,乃为潘氏所派。奈何,人证突遭灭口,自此无从究治。 在这之后,萧逐定了心,誓要将潘氏一族连根拔起。 他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只听黎白继续道:“至于最后坐享渔人之利劫走岐王妃的第二拨人……恕属下无能,一时还未曾查出其来历。只知在其劫走岐王妃之后,应当是往南都去了。” 萧逐双眼一眯,“长治……” 那第二拨人,会是谁呢? 萧邃?周人?哪位亲王? 还是相氏、秦氏、顾氏这样的世家大族? 又或者,压根儿就是潘氏故布疑阵,特意派了两伙人去的? 温怜自幼才名倾世,乃是辞云温氏同辈人中天资最高的一个,且她此番回京,身边还带着长明剑…… 长明剑,这世间有几人对此物全无觊觎之心? 萧逐沉沉一叹。这样想来,可以怀疑的对象实在太多了。 “陛下,何太医到了。” 孙持方入内轻声一禀,萧逐回神,便让黎白暂且去西堂稍歇,待何太医诊了脉、开了方子之后,再行离宫。 黎白感恩戴德地跪了安。 萧逐连下两道密旨,加派人手寻找岐王妃踪迹。他心里记挂着长明剑,大半个时辰,一道折子都没看进去。 这时候,孙持方复来禀道:“陛下,姜仆射求见。” 姜轶来了。 萧逐连忙宣人进来,本想就此番之事与这一等一的心腹问询一二,却见姜轶一进殿,整个人的神情都不大对。 ——一向稳重的人,此刻竟是透着少有的激动。 于是乎,萧逐便将嘴边的话放了放,笑道:“倒是难得见你如此喜形于色,究竟有何好消息,也说来与朕听听!” 姜轶原是出身寒微的武将,一路靠着军功上来,在早年萧逐与萧邃两王争位之时,为秦王鞍前马后,立下了汗马功劳。 只是天妒英才,去年年初的一次巡防中,时任大都督的姜轶夜半遇袭,伤了左腿经脉,遍寻名医都难以痊愈如初,好好的一位马上英雄,自此却连长久站立都有心无力,不得已,只能弃武从文。 从那以后,原就不怎么多话的人,变得愈发沉默寡言了。 萧逐难得见他这样情绪外露,心里正好奇着,便听他抱拳请旨道:“陛下,臣请赴南都一行,还望陛下恩准!” 萧逐的调笑顿在脸上。 “南都?”片刻后,他佯作怪哉,先命人赐了座,才问:“好端端的,去南都作甚?” 姜轶便激动地告诉他,自己收到风声,与独眼神医齐名的名医巢融,眼下极可能就在长治。 “陛下知道,巢融是周人,自灵丘侯失踪后,早已多年不在我大梁境内行走了。臣长久以来为寻此人,着实耗费了不少心力,如今既有风声,无论如何都想去试一试,若然得见神医,说不定微臣这条腿……还有再度横刀立马,为您开疆拓土的一日!” 姜轶说得劲头十足,可萧逐却渐渐皱紧了眉。 风声? 什么样的风声,来得这般巧合?温怜先一步被劫去了长治,姜轶后一步便来求旨南下? “陛下……?”姜轶见他久久不语,不由提起了心,“可是臣所言有何不妥?” 萧逐一笑,摇了摇头。 “也罢,”转瞬间,他主意已定,“爱卿这条腿,朕也在意得紧,若是此行真能见到巢融,治好了它,那朕哪还需要什么相氏来牵制潘氏!于国于私,爱卿这一趟,都当走。” 姜轶一喜,连忙跪地谢恩。 待姜轶那头一跪安,萧逐便沉着脸吩咐孙持方:“传暗卫司副统领来。” 相府中,裴瑶卮在南苑,陪着渐渐好起来的相芳时游戏——自从左夫人死后,全府上下对她这位未来的楚王妃都不敢有分毫怠慢,至于相韬,不知是为着险些挥剑杀女的愧疚,还是顾忌着萧邃,对相蘅也不似以往般严厉,如今她来南苑,已经颇为自在。 相芳时正期期艾艾地就背书一事同她讨价还价,这时候,娟娘端了药进来,小丫头登时如见了救星一般,娇娇地喊着娟娘救命。 娟娘笑道:“芳时又不听姐姐话了吧?当心惹姐姐生气!” 一听这话,原还与姐姐‘对抗’着的小丫头,却是立时道:“才不会呢!姐姐最喜欢我了!才不舍得生我的气呢!”说着,她眨巴着圆圆的眼睛看向瑶卮:“姐姐,是不是呀?” 裴瑶卮作势想了想,却是说道:“那可未必,这生气跟喜欢,又不是白天和黑天,怎么就不能一起来呢?” 相芳时一噎,委屈了一会儿,认命地拿起《三字经》。 裴瑶卮与娟娘相视一笑。待看着相芳时喝了药,她想起什么,与娟娘问道:“对了,娟娘,这两日娘亲却是不常过来,没有什么事吧?” 一提这个,娟娘显然颇为欢喜,悄声告诉她,夫人这两天不常过来,乃是将心思大多放在了郡公身上的缘故! 闻言,裴瑶卮多少有些惊讶。 就凭对正妻之位那不冷不热的态度,她还一直以为,桓夫人对待相韬,并无多少厚重情意,倒是相韬对她的宠护,却是不动声色,坚若磐石。 她送娟娘到外室,轻声问道:“夫……我是说,娘亲与父亲,近来是愈发和睦了?” 娟娘叹了口气,颇有些守得云开的意味:“这夫人,进门这么多年,对郡公一向是敬畏有加的,眼下好了!西苑那位这么一走,府中清静,夫人归正,如今与郡公相处起来,总算是恩爱俱全了!奴婢从旁看着,也为主子欢喜!” 再多的,娟娘也没多说,裴瑶卮客气地送走了她,自己个儿站在廊下,却疑窦丛生。 很不对劲,她想。 同样觉得不对劲的,还有相韬。 是夜归府,他照例回了南苑。桓夫人一早备好了他喜欢的吃食,就在暖阁中一边做着针黹,一边候他归来。 相韬进门的时候,并未惊动旁人,悄声挑帘一看,便见幽幽烛光之下,她拄着额,昏昏欲睡。 矮案上的香炉里点着熏香,缭绕的烟雾中,她穿着一身淡色的衣裳,宝髻散下,如同神仙妃子,恬静美好…… 却离这人间太远。 这念头一冒出来,相韬忽然一个激灵,作势咳了一声。 桓夫人惊醒过来,还掉落了手里的针线。 “郡公回来啦……” 相韬点点头,入了座,蹙眉嘱咐道:“以后若是太晚,便不要等我了。” “那怎么能行。”桓夫人收拾好手头的东西,亲自服侍他净手,明明是笑着的,眉眼间却有愁意,“您等了我这么多年,妾等这一时片刻,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的声音很低很低,相韬总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他不动声色地掩下心头的激荡,须臾,意味不明道:“你近来,似乎变了许多。” “这两个月,发生了这么多事,妾心里……总会有些变化。”她问:“您不喜欢吗?” 相韬深深端看她片刻。 “只恐这变化,不能久长。”他道。 桓夫人似是一愣,回过神来,温柔一笑。 她坐到相韬座下的承足上,歪了歪头,枕在他腿上。 “您知道,这些年,妾心里一直是感念您的。” 相韬忍住了去抚摸她发顶的动作,阖目深吸一口,缓缓道:“你也知道,我想要的,从不是你的感恩戴德。” “妾知道。”顿了顿,她接着道:“可是您的救命之恩,再生之情,妾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忘的。” 相韬没有说话。 “您宽宏大量,哪怕当年妾犯下那般过错,您也从未对妾加以指责。还在妾最为无助之时,出手相助。在妾心里,您便如同一尊活菩萨,早在您将妾带回相府时,妾便决心敬奉您一生,绝无背弃。” “只是有些事情,妾也是经此一事后,方才明白的。” 他问:“何事?”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徐徐轻言:“恩与爱,皆是情,既非对立,又何妨……尽付与一人?” 相韬倏然睁大了眼睛。 “你……愿意?” 一朝重臣,这闺阁之中的三个字,竟问得如此小心翼翼。 桓夫人抬首看向他,“我还来得及吗,夫君?” 许久之后,他抚上她的脸。 “来得及。”他道。 第四十三章 深宫无稚子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二月末时,显粹宫传话,再召相蘅入宫。 裴瑶卮心里清楚,悯黛其实是不愿让自己频繁出入宫阁的,今次宣召,多半还是为了之前左夫人的事。 果然,进殿说了没两句话,悯黛便直接问,左夫人之死,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 “长姐倒是很信我,”她手里捧着茶盏,浅笑盈盈,“这样的事,竟如此开诚布公,可见您心里,是真将我当做自己人了。” 悯黛却没有她这般轻松。 她私心里,并不在乎左夫人的生死——这位继母从来不是个让人放心的货,但这并不代表她可以放任旁人除之而后快。 想了想,她问道:“这后宫里,妃妾无数,就说这四妃之位吧,潘贵妃、秦淑妃、宇文德妃,再加上本宫,你觉得皇上个个都满意吗?” 裴瑶卮没有答话,只是垂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悯黛并未多想,继续道:“贵妃出身潘氏,德妃来自周国皇室,性情跋扈嚣张,皇上心里都有芥蒂,但你觉得,若是此刻本宫设计除掉这二人,皇上是会赏本宫,还是会杀本宫?” 裴瑶卮明白了。 这人该死,却并不意味着自己可以杀。 “长姐放心,我并非滥杀无辜之人,更不屑做清除异己之事。至于左夫人的死,我不能说全然与我无关,只是她先动了害人的心思,小妹自然不能坐以待毙不是?” 悯黛眉头渐深。 这个妹妹,远比自己所想的更厉害。早前,她还觉得小女儿家不过聪明罢了,就算有点子筹策,到底不至于控制不住,可现在…… 从左夫人死讯传出来、桓夫人再填继室之后,她实在是有些怕了。 她禁不住怀疑,这一步一步,从楚王的婚约到嫡出的身份,会不会都是她步步为营的心机呢? 也怪自己,当初被那些一涌而来的事乱了头脑,一味地信她,眼下看来,她不想入宫又能说明什么?什么为相氏安危虑,说不定从头到尾,她所虑的都是她自己的前程,只是在萧逐与萧邃之间,她将宝压在了后者身上…… “姐姐,” 悯黛正想着,她忽然平静地开口道:“您可以放心,小妹没有那等用心。我不屑于皇后之位、无心于夺嫡之争,亦不在乎我的夫君究竟是天子还是走卒。” 她转头看着悯黛,一扫眼里的淡然,定定地告诉她:“您的担心,永远不必放在我身上。” 悯黛自然是不会尽信的,但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刻,相蘅的这副神色让她动容,而她的那些话,更是让她想起了逝去多年的挚友。 “你说的,但愿就是你想的。”悯黛徐徐道。半晌,她哀然一叹,“我所见过最聪明的人,她为着意气,帮一个男人夺得了梦寐以求的东西,可她自己却未得善终。慧极必伤,你应当明白,聪明未必是福气,懂得藏锋,方是福慧双修。” 裴瑶卮深深低下了头,害怕露出一丝颜色,使她有迹可循。 她道:“姐姐的教导,我记住了。也请姐姐信我,无论何时,我都愿尽力为姐姐护着您所在意的一切。” 两人在显粹宫说了这片刻的话,悯黛便更了衣,领她去和寿宫觐见。 这一回去和寿宫,无论是瑶卮还是悯黛,显然都与上次退还谷圭时的心境大为不同。 而对着李太后,裴瑶卮的心绪,更是微妙而复杂。 萧逐刚登基时,萧邃北上就藩,京中势力大清洗。李太后因先帝继后之故,尊为母后皇太后,看似显贵,但她身为萧邃生母,又与圣母梁氏一向不睦,那时的处境,可谓强敌环伺,如履薄冰。 裴瑶卮一早还以为,在自己死后,这位母后皇太后大概也保全不了几日了,谁知她愣是在这放眼尽是敌人的宫闱之中撑出了一片天,甚至到了今天,竟还能为萧邃提供助力。 可见,谁都是不能小瞧的。 “前几日花朝节,哀家还说要宣你妹妹来宫里见见,不巧又病了,原还以为婚典之前是见不成的了,不料贤妃如此贴心,这就将人给哀家带来了!” 李太后说着,便朝相蘅招手,唤她近前。 裴瑶卮一面迈步,一面心想,成长倒是不分年纪的。今日之前,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过去困在和寿宫,终日与幽怨愤恨为伴的李太后,竟会有如此和煦有度的一日。 李太后拉着她的手,细细端量一番,赞道:“这丫头,模样生得真好,难怪皇儿念念不忘!” 皇儿…… 她从不这样叫萧邃。 身为先帝皇后,按理说,她是先帝所有皇子公主的嫡母。 自然,当今皇帝,也是皇儿。 悯黛与瑶卮皆想到了这一层,前者眉间微蹙,后者却只觉得好笑。 李太后说着话,唤了宋姑姑将东西拿上来。 那是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锦盒。 “这副谷圭,原就是为你准备的,之前虽出了岔子,但好歹如今是物归原主了。”李太后含笑,郑重地将东西交给她,满意道:“可见呐,命里有时终须有,这天命所归,人力是不能逆改的。贤妃,你说可是这个道理?” 悯黛只当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颔首道:“娘娘所言极是。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李太后一笑,未再话下。 两人在和寿宫待了片刻,正要跪安而去时,却赶上小太监进殿传话,说是潘贵妃不适,太医才去过承徽宫,诊得贵妃乃是喜脉。 一听这个消息,所有人都有些惊讶,有些意外。 宋姑姑将小太监打发下去,李太后头一个回神,叹出一段玩味:“贵妃遇喜……呵,这可是宫里罕见的喜事啊!” 罕见。裴瑶卮觉得这两字用得极对。 悯黛面上未显什么,妥帖道:“贵妃娘娘宠冠后宫,而今遇喜,是我大梁之福。” 李太后轻笑一声:“若说宠冠后宫,贤妃是皇帝亲赴玉泽宫接回来的,你在这里,贵妃又算什么。” 悯黛忙道:“太后娘娘言重了,臣妾万万不敢。” “不过嘛,这怀不上也有怀不上的好处。”李太后道,“皇帝登基至今,已是第八个年头了,这后宫里怀孕的不少,却从没有一个平安生得下来的。……早年她在时,还有人会说这是皇后悍毒,自己生不出来,也不叫旁人生。谁曾想到最后,她自己倒也死在产床上了……” “如今好了,她丧期一过,潘氏这就怀上了。”李太后说着,看向悯黛,意味深长地笑道:“贤妃,哀家与你皆睁眼看着,就看潘氏这一胎,生不生得下来。” 出了和寿宫,回显粹宫的路上,两人走了没多远,便被凌云殿的小太监寻上来,拦住了去路。 “贤妃娘娘,孙公公请您赏个恩典,尽快去凌云殿一趟!” 裴瑶卮心中了然,估计听了承徽宫的‘好消息’之后,萧逐的心情却好不起来,孙持方这是派人来搬救兵了。 悯黛沉默了好一会儿,不大情愿地应了。 裴瑶卮与她在此分道,又将随行的侍婢先遣回去了,只说自己要去业成殿看一看公主,这段路也算熟悉,一群人跟着,反倒累赘。 左右没了人之后,她狠狠地呼出一口气,只想将那些被勾出来的回忆都随着一块呼出去。 李太后最后说的那话——她说,自己就睁眼看着,这一回潘氏的孩子能不能平安生下来,从这话里,裴瑶卮听出了幸灾乐祸,听出了讽刺,也听出了一丝……公道。 她发现,有那么一瞬间,自己竟恶毒的希望,潘若徽这个孩子,生不下来。 那样的话,是不是那些以前冤枉她权诈恶毒,悍妒争宠的人,就都会恍悟——原来,晏平帝后宫无出,从来不是她这个皇后的过错? 她想起,晏平三年的时候,她与萧逐的关系已经很不好了。那年春天,仙怀大长公主与靖国公赵述夫妇回京,入宫觐见时,还曾为后宫无出之事,责备过她这个皇后失责。 大长公主乃是先帝胞妹,出降贵婿,身份显贵,在私更是她的舅母。若说光是听长辈责怪两句,她虽为中宫,也当敬听。但彼时的情况却是,大长公主的指责声才落地,她便笑了。 大长公主自己或许不知道,但那一刻,裴瑶卮看得很清楚,她看自己的模样,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她走到舅母身边坐下,歪着头,倚在舅母怀里。 她说:“舅母,您听到外头都是怎么说的了吧?你是不是也同那些人一样,都以为皇帝后宫无出,是我这个皇后恶毒,容不下妃妾有子,就连那些个怀上的,也都受我的手段折磨,全都掉了孩子?” 大长公主没有说话,倒是默默握上了她冰凉的手。 舅母的手,是温暖的。 裴赵两族既是世交,又是亲戚,舅母嫁入赵家,对自己向来疼爱有加。自从母亲去世后,她心里,就是拿舅母当亲娘一样待的。如今,仅仅是这一手温暖的包裹,便让她再也撑不住那坚硬的伪装了。 大长公主看着在自己怀里痛哭失声的外甥女,整个人都懵了。 自己这孩子是皇后啊,是出身顶贵,受尽宠爱的皇后,她怎么会这样委屈? 而后,她听到裴瑶卮说:“舅母,我也想护着那些孩子平安降生,可要他们胎死腹中的那个人——我无能为力啊!” 第四十四章 恍惚应惊讶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有什么人,是能让中宫皇后无能为力的? 裴氏于大梁开国有不世之功,裴瑶卮本人,又是萧逐登基的绝对助力,深得帝王爱重。那时这帝宫里,母后皇太后失势,圣母皇太后在她面前也只有憋屈的份儿,这二人之外,地位上还能高得过她的,普天之下也就只有那么一人了。 大长公主愣了愣,带着几许不确定地问:“……蘅蘅,你这是在说,不让后宫子嗣降生的,是……皇帝?” 裴瑶卮无力地呵笑两声。 是啊,这样自断血脉的大不孝之事,说出去有谁会信? 做小辈的,长大成人,大多都是报喜不报忧,她也不愿意让舅母跟着动气操心。更何况,自己是皇后——不管情不情愿,这位子她既然已经坐了,那保全后宫便是她的职责,谁又愿意承认自己的无能呢? 然而那时候,她已是实在没有任何办法了。 她天真地指望着有人能管一管萧逐,断了他那伤天害理的念想,而放眼整个萧氏皇族,有这个分量,又能让萧逐全然不多心的,也就只有大长公主了。 但是最后,就在长秋宫里,面对着大长公主的质问,萧逐却是无动于衷。 他语气坚定地告诉自己的嫡亲姑姑:“在中宫无皇子出世之前,朕谁的孩子都不要。” 面对那样疯魔了似的萧逐,裴瑶卮最终还是妥协了——后宫里总是有那么多想方设法要孩子的女人,她既无法事不关己地看着那些孩子一个个丧命于亲生父亲之手,那她最终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违心地答应萧逐,给他一个孩子。 于是,在晏平四年的时候,中宫遇喜,龙颜大悦。再之后…… “何故一人在此?” 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了陷在回忆里的裴瑶卮。她一激灵,回头看去,就见萧邃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身后不远处。 她连忙整理好情绪,起身一拜:“……楚王殿下。” 此刻,她就在和寿宫附近花园中的小亭里,原是适才心绪激荡,便随便找了个地方独自静一静心。萧邃见她转身过来,眼中虽无泪,可眼圈却是红的,显然是在为什么事情伤心。 他不易察觉地一蹙眉,往和寿宫的方向看了一眼,问道:“才见过母后?” 裴瑶卮低着头,恭敬地答:“是,适才随姐姐来给母后皇太后请安。” 他顿了片刻,“母后……为难你了?” 裴瑶卮一愣,抬首看向他,不知他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一时没来得及解释,萧邃却以为自己说中了。他似乎有瞬息的苦恼,旋即对她说:“以后不会了。” “什……”裴瑶卮这会儿实在是过于惊讶了,急着道:“殿下误会了,母后皇太后待臣女很好。臣女是……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有感而已。让殿下见笑了。” 萧邃沉默须臾,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最后只硬邦邦地撂下一句:“没有便好。” 他是想着,裴瑶卮在时,母后与她素来不和,如今眼前这人生得这样像故人,若是母后心怀迁怒,却是无甚必要的。 只是不想,倒是自己多此一举了。 许是萧邃这几句话,实在过于出她意表,这一打岔,一时之间,适才堵在她心口的郁结之气倒是散了不少。 尤其是,这会儿她又想起早前左夫人之事中,眼前这人对自己的帮助,心里便有些别扭。想了想,她郑重其事地与他道谢:“上次家中之事,还有对舍妹的救命之恩,臣女一直想亲口向您道谢,只是苦无机会,难得今日一见,请殿下受臣女大礼。” 说着,她便要跪下,却被萧邃抓紧手臂拦住了。 裴瑶卮刚想避开他的触碰,萧邃却已先一步收回了手。 他淡淡道:“为你出头,是全本王自己的颜面。至于你妹妹,那是一元先生救的,本王也不愿夺他人之功,你要谢,只管谢他去。” 前一句话,倒还有点道理,可后一句么…… “那要是这么说的话,”她浅浅一笑,道:“国泰民安,是逐级文武所为,不能算人君之功;沙场旋师,是芸芸将士拼命,亦非主帅之能,这天底下除了身体力行之人,岂非所有为尊上者一旦成了尊上,便尽皆成了酒囊饭袋,只知指手画脚的无能之辈?” 许久,只听他似笑非笑,嗤了一句:“胆子不小。” 裴瑶卮垂首一笑,终究还是后退一步,跪地将那拜谢的大礼与他行了。 她道:“殿下的恩,我会记着。” 至于恨…… 她沉了沉眼色。 此番入宫,裴瑶卮并未留宿,当晚便回到了府中。 左夫人那事之后,相婴临时得了桩差事,出京数日,可巧正是今日回来。 裴瑶卮刚一进府门,便被出来迎她的妧芷告知,世子在她院里等了她好一会儿了。 “三哥久等了!”带着疑惑赶回房中,暖阁里,她给相婴见了礼,便问:“三哥倒是不常来我这里,可是有什么事?” 相婴身着一身常服,握着她随手放在案上的一卷《世说新语》翻看着,见她进来,便将目光移动她身上,不动声色地端量了良久。 他已让妧序记录了她的起居行止多时,如今再见,心里早有的那个想法,不由又生动了多。 她,大抵不是相蘅。 随手指了坐,他问道:“今日阿姐召你入宫,可为左夫人的事为难你了?” 差不多的意思,这已是裴瑶卮今日听的第二句问询了。 她心道,自己今儿个不知走了什么运,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样关心起自己来了? 想是这样想,她还是温和地对相婴说,长姐待自己一如既往,只是姐妹间随常一见罢了。 相婴却是不信。 这样的事情,长姐若是不操心、不担心,那便不是长姐了。他当时差事来得匆忙,也没来得及将事情始末告知长姐,心里便一直记挂着,谁料今日一回来,洗竹便告诉他,娘娘召了四姑娘进宫,就在今日。 “左夫人之事,你不必多想。”忖度片刻,他这样告诉她。 于是,裴瑶卮便真的不再多想了。 “之前答允三哥的那副扇子面——”她说着,向妧序使了个眼色,妧序会意,便去书房走了一趟,“正好您今日过来,便也看看可还满意。” 不多时,妧序将那扇子面往过一递,相婴入目一片丹枫,视线便久久未再挪动。 “你的写意,画得极好。”他说着,转头看向她,“女子手中,能画得这样好的,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 裴瑶卮微微一怔,本想问他第一个是谁,但不知怎的,她直觉这话最好不要问。 她淡淡一笑,只道多谢三哥夸奖。 相婴眼色深了深。 这时,丫鬟们奉了刚蒸好的各色点心上来,相婴问她,可愿再帮自己画一幅工笔。 裴瑶卮吩咐妧序将匣子拿来,回头与相婴笑道:“工笔就罢了,怕三哥失望。” “哦?”他追问道:“我倒不记得了,你只学了写意,不会工笔吗?” 裴瑶卮心里有点子警惕,但没大当回事,一边接过了妧序递上来的一面四方红玛瑙匣子,一边说道:“倒不是不会。” “只是,工笔过于仔细繁杂,小妹耐性不济,十画九败,便不丢这个人了!” 她后头说了什么,相婴都没再注意。 工笔过于仔细繁杂,小妹耐性不济,十画九败…… 相蘅,是断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 “你……”好半天,相婴收回神绪,转头刚要说话时,目光落在她手上,登时,整个人猛然一惊,倏地站起了身。 这可把一旁伺候的丫鬟们都给吓了一跳。 “三哥?”裴瑶卮也有些惊住了,她缓缓放下手里正在填摆的点心匣子,不明就里地问:“三哥这是怎么了?” 相婴没说话——又或者是,他嗓子似被攥紧了,此刻看看那玛瑙盒子,又看看眼前的‘相蘅’,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裴瑶卮眼睁睁看着相婴见鬼似的转身而去,懵劲儿过去了,心里便开始不安。 他……难道是发现什么了? 相婴那般稳重的性情,十年九不遇地这样失态,偏生她却对他失态的缘由丝毫不知。 能是为着什么? 她仔细回想了一遍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头绪。 而另一头,相婴横冲直撞地回了九思斋,整个人如同历过一番生死一样。 苍白的脸色,窒息般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脏跳动如擂鼓。 洗竹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世子,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相婴伸手抓了两下,抓住洗竹的手臂,紧紧握住。 他目光发直地问:“洗竹,这是梦境……还是真实?” 洗竹都要急哭了,一个劲儿地告诉他,这是真实,自然是真实。 可相婴却不敢信。 这是真实? 真实是,自己的异母妹妹,本该阴狠毒辣,善工笔,攻心计。可不知怎的,忽然之间,她良善了许多,开始嫌工笔麻烦,却能将一手写意画得老道精粹。 不知怎的,她会看《世说新语》。 不知怎的,她会拿珍玩宝器当点心匣子,会变着心思将点心摆出各色花样儿来。 ——就如,当年的皇后娘娘? 第四十五章 梅香潜长秋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相婴第一次见到裴瑶卮,是在晏平元年。 岁暮,大雪,夕阳,梅香潜长秋。 他第一日跟在萧逐身边当差,出入内宫,还是紧张谨慎的。一进长秋,远远的,就见一女子合着银狐大氅站在红梅树下,一时红白交辉,如云如仙。 直到天子近前,唤了声‘瑶卮’,相婴方才反应过来,这,便是艳名倾世,搅动萧氏皇族换了番天地的当朝皇后。 大梁开国,出过数位裴姓皇后,然而毋庸置疑,仁懿裴皇后,便是这其中名声最差的一位。 萧逐握着她的手,埋怨她受凉吹风,不爱惜身子,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进殿里。相婴站在殿外卫从时,便看着庭中的梅树想,这位皇后,怎会是妲己妺喜一般的人呢? 不多时,孙持方传话,将他唤进了内殿。暖阁之中,帝后二人并肩坐在罗汉榻上,皇后娘娘穿着红衣,时不时与皇上说笑两句,似乎连岁月都跟着从容起来。 萧逐将他引见给裴瑶卮,口中道:“喏,这位便是贤妃胞弟,积阳郡公府上的世子相婴,你总张罗着要见见,今日朕给你带来了。” 相婴恭立在前,行过礼后,只顾低着头,不敢丝毫行差踏错。 “你便是悯黛的弟弟?” 她的声音极是好听,在这数九寒天里,如同一股缓缓流淌的温泉,闻之,只觉滋养而舒适。相婴恭恭敬敬地答了句是,随之便听她道:“这要是在宫外,该叫你唤我一声姐姐的!” 那一瞬,相婴恍惚之间,差点便要脱口如她所愿。 裴瑶卮说罢,已然起身朝他走来,到了近前,亲自将手里正在摆弄的点心匣子往他面前一递,笑说刚琢磨出来的新点心,请他尝个鲜,权当见面礼了。 相婴愣住了,脑中空白了一片,只顾想着:原来,天下盛传的权诈妖后,竟是这样的。 回过神来,他有些慌张,有些惊愣,连连后退两步,抱拳直道:微臣不敢。 皇后娘娘一阵轻笑,不容拒绝地将那两掌大小,摆满了点心的白玉镶红宝匣子塞到了他怀里。 她回头与萧逐耳语两句,随后与相婴笑道:“你可要好好得长,若是过两年没长歪,说不定我们还能成一家人呢!” 那年他十四岁,以将门贵子之身,充为羽林卫。后来又因着皇后娘娘有意招为业成公主之婿的缘故,愈发得皇帝看重,特意带在身边,亲自栽培,一晃便是三年。 直到,晏平四年末,长秋崩逝。 相悯黛出居玉泽宫后,相婴便也找了个由头,自请离宫,为先皇后守陵。萧逐留过他一回,最后还是应允了。 再后来,便是如今。 独坐在隐园里,眼前的荒芜,似乎正与那年长秋宫里的红梅傲雪渐次重合,他默默念了声相蘅,想到那个可能,心里不禁又惊,又喜,又怕。 若有一线希望,他自是希望皇后娘娘能有这个机会,重活一世。然而她现在的身份,却又是相婴无论如何也不愿接受的。 他还有许多事想不明白。 其中之一便是,如若这鸠占鹊巢是真,那真正的相蘅,又去哪了? 她会有回来的一日吗? 她……又会有再度离开的一天吗? 自从相婴失态地从自己这里离开后,裴瑶卮这几日便一直惦记着这件事,连着往东苑跑了好几趟,却始终不见相婴人影。问洗竹,那丫头只道主子朝中事忙,一连数日都是早出晚归,恐不得见。 可裴瑶卮却总觉得,相婴这是在有意躲着自己。 “姑娘,那头迎春花开了,奴婢去给您摘两枝过来可好?” 这日,她照旧在九思斋扑了个空,出门索性便往南苑去,一路上都怏怏的,妧芷跟在一旁,总想提提她的兴致,远远地见了迎春坛,便激动地指给她看。 裴瑶卮一日不见相婴,心里便都忐忑着,生怕他是发现什么端倪了。但她自己不快,却也不愿让身边人跟着提心吊胆,看妧芷那般担心的样子,便强颜与她笑道:“好好的花,才抽枝发芽,摘它做什么?” 妧芷小脸才要一垮,便听她继续道:“咱们过去看也是一样的。” 妧芷欢喜地一拍手,两人才走到迎春坛前,脚步尚未站停,忽听得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男子的轻笑。 裴瑶卮心头一动。 转身看去,便见一二十来岁的男子,一身武夫打扮,生得却是俊秀,仔细看去,还有那么几分眼熟,说话间,正朝她们这边走来。 “对着木石倒有怜惜之心,怎么换了有血有肉的人,反倒成了蛇蝎心肠了?” 这话说得不客气,但语气却是平平,倒有些漫不经心之感。裴瑶卮一皱眉,心里对他的身份刚有两分猜测,身边的妧芷已然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道了声,见过二公子。 唔,还真是他——左夫人所出的长子,相垚。 她福身行了一礼,嘴上道:“二哥这是才从军中回来?” 相垚闻言,似是有些意外,心里生出些兴趣,“我适才的话,你没听清?” 裴瑶卮心说,听清了,就是不爱搭理你。 “二哥的话,我听清了。”她淡笑道:“只是我非二哥话中之人,自是不会自作多情地对号入座。” 与相婴从羽林卫入仕不同,相垚则是十岁出头便进了真正的三军大营,这些年并不常回家,与相蘅之间,平素也没多少往来。只是,就算再少过从,他对相蘅的性情也多少有些了解。 她从不是一个爱占口头锋芒的性子。 心道一句女大十八变,相垚哼笑一声,问:“盈怀远嫁之事、母亲被责,发病而死之事,桩桩件件都与你有关。难道都是冤枉你?是以我的话,你大可对号入座,绝非自作多情。” “二哥误会了。”她徐徐道:“我的意思是,我对木石并不多怀怜惜之心,能挂在枝头多看两日,自是比握在手里瞬息枯萎得好。至于对人……我是蛇蝎心肠,还是井水不犯河水之心,全在对方。” 相垚玩味地打量了她片刻,含笑近前。 “这么会说话呢?”他说着,笑容又大了些,跟着唤来随行丫鬟,吩咐道:“四姑娘对兄长不顺,罚跪于迎春坛下思过,没我的话不准起来。” 裴瑶卮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笑意不减,刚要说话,这时妧芷却先忍不住了:“二公子!我家姑娘现在也是正经的嫡女了!不是您想法就能罚的!就算不看我家夫人的脸面,您也掂量掂量楚王殿下是不是您惹得起的!” 裴瑶卮都快愁死了。 这丫头,就是学不乖。 相垚呵笑一声,佯作意外道:“哟,那楚王殿下压我?” 他是上惯战场的人,只要有心,随便一个语气动作,都能叫人品出杀气来,妧芷见他分明笑着,可这会儿,自己却因他这句话,莫名打了个寒颤。 旋即,他便啧了一声,对着裴瑶卮,轻声道了一句:“呵,这不是还没嫁呢么!” 裴瑶卮不欲与他冲突,只道:“二哥的教训,小妹敬领。丫鬟不知事,您别跟她一般见识。”说罢,径自拎起衣摆便跪了下来。 妧芷一脸不忍,还要说话,也被她拽着,一起跪了下来。 相垚笑了一声,俯身在她耳边道:“你要真有这个福气,坐稳了楚王妃的位子之后,再回来同兄长算账也不算晚。” 说罢,他便要离开,临走之前,又轻描淡写地吩咐了丫鬟,赏了妧芷十记耳光。 是夜,寝阁中,妧芷捂着脸涕泪涟涟,妧序取了药膏来,刚要给她涂,便被裴瑶卮抢走了差事。 “你呀,不挨顿打,我看你是不长记性!”她装作恶狠狠的模样,一边给妧芷上药,一边说道:“我看你下回还敢不敢这样嘴欠!都是以前给你惯的!你为我的心我能不知道?但一味地顶撞,有哪回得着好果子吃了?” 妧芷一个劲儿地只是苦,也不答话,见她这样说,所有抱怨西苑的话便更不敢说了。 倒是妧序从旁劝道:“二公子今次回京是为奔丧,说不准要待多久。好在姑娘同楚王殿下的婚事是母后皇太后下过旨的,可不必守孝延后。眼下婚期将近,姑娘,再遇到二公子,好歹忍忍,没得再生出风波,耽误了终身大事便不值得了!” 裴瑶卮想着白日里的光景,不由呵笑一声,心道,就怕是井水非要犯河水,是祸躲不过。 西苑中,相垚才从礼行楼见过父亲回来,大丫鬟存渔便来回禀,说是洗竹一早去迎春坛传了世子的话,眼下已免了四姑娘的罚跪,送她回去了。 “世子的话?”相垚忖度片刻,哼笑道:“真有意思,多时不见,长初倒护起四丫头来了……” “还有一件事,公子,”存渔忧心忡忡,“您带回来的斑斓蛙少了一只,奴婢已分派小厮满府里寻去了,现在还没消息!” 相垚一听,脸色微变,“怎么会少了一只?” 存渔摇头,道:“那十只斑斓蛙到了奴婢手里,奴婢便叫婆子送到钱老头那儿去了,那时还是好好的,谁料婆子回来便说走这一路,到了钱老头那儿才发现少了一只。都不知是何时丢的!” 相垚沉着脸,“再加人手去找!人命关天,那东西身上带着剧毒,常日喂的药,只能保二十四个时辰无碍,过了这一两日,谁叫他咬上一口,都得立时归西!” 第四十六章 是祸躲不过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寒霜化开了水,顺着鸳鸯瓦徐徐而下,响起零星几点滴答。 裴瑶卮睁开眼睛,看着帐顶的承尘发了会儿呆,向外唤了声:“妧序。” 不多时,妧序举灯而来,撩开绣帐轻声劝:“姑娘再睡会儿吧,这才五更天呢!” 裴瑶卮却是睡不着了。 自前一日见了相垚,她心里多少便有些不安定。想着相蘅这位兄长的生母,再加上迎春坛下,那下马威一般的罚跪,她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趁着婚期未至这十几天里,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披衣起身,外头天色还昏沉沉的,隐隐有细碎的落雪,撒盐空中差可拟。 妧序端了水进来,紧着又过来关窗,“正是倒春寒的时节,姑娘当心身子!” “都春日里了,竟还有雪可下,今年这时气也是稀罕。”裴瑶卮说着,过来洗漱一番,便坐在妆台前,由着妧序为自己梳发。 这个时辰,内院尚且寂静。头发梳了一半,裴瑶卮轻啧一声,问妧序:“你可听到有什么声音?” “声音?”妧序愣了愣,不以为意道:“是外头小丫头们洒扫庭除吧!” 她又细听了听,却是摇头:“不大像,像是屋子里的声音……你仔细听听……” 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妧序便也上了心,手上动作一停,屏息细听了半晌,眉头一动:“咦,是了,这哪来的响动,倒是有点像……蛙叫声?” 蛙? 相蘅这寝阁位置偏僻,附近连个水塘都没有,且又是这个时节,哪来的蛙叫声? 思及此,裴瑶卮心头一紧,倏地起身,把妧序吓了一跳。 “把灯点起来,将小丫鬟们都叫进来,给我仔细找找这声是哪来的!” 妧序闻言,心觉姑娘有些草木皆兵了,刚想劝劝,就在这一刻,妆台上一小罐桂花油蓦地掉落在地,将两人的目光全都吸引过去了。 “姑……姑娘,您看镜子后头那东西,是蛙吗?” 西苑里,相垚才刚起身,存渔便匆匆忙忙从外头跑进来,上来便是一句:不好了! 相垚瞥了她一眼,鞠一捧水泼在脸上,随后问:“不能换句好听的?” 存渔便道:“出事了!” 他擦净了脸,坐下来问:“何事?” “昨个儿那只斑斓蛙,不知怎的,跑四姑娘院里去了,一大早差点把人给咬了!” 相垚动作一滞,双眉微蹙,心道,这倒是够巧的。 存渔急道:“公子,您还八风不动地坐在这儿?听说世子已经过去了,这事儿都不必旁人说,咱们自是脱不了干系的!” 整座府里,爱鼓捣这些东西的,唯有二公子一人。 “急什么?”相垚道,“不是说还差一点吗?也就是虚惊一场了?” 存渔一怔,点点头道:“倒是这样不错。听说是四姑娘院里的一个粗使丫头,拿了根簪子生生将那蛙给刺死了,这才没伤到人!” “刺死了?”相垚眉头一皱,半晌意味不明地嗤笑道:“呵,倒是损了我一只稀罕物!” 这斑斓蛙,原是相垚在南境得的一种罕有毒物,个头虽与寻常蛙类差不多大小,但却长了一口利齿,动作敏捷,弹跳之力惊人,因浑身五彩斑斓而得名。此蛙口中分泌一种毒液,毒性无比,据说,被它咬上一口的人,至今还没有过能活下来的。 南境望族沈氏曾下赏金,举世遍寻能解斑斓蛙之毒的名医,至如今,赏金已逾黄白万两,却终无一人可解此毒。 等相垚来到相蘅院中时,天已大亮。 他晃晃悠悠地进来,人未到,声先闻:“听说有人伤了我千辛万苦寻来的宝贝儿,站出来给我看看,是哪一个如此胆大包天!” 裴瑶卮目光落在他身上,想起适才那一幕,还心有余悸。 那会儿屋中烛火昏暗,她与妧序突然见到一只长得那般艳丽的蛙,一时都有些懵住了。回过神来,妧序还道稀罕,便要捉过来看看,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一直觉得这蛙眼熟的裴瑶卮,终于想起了它的名字。 斑斓蛙。 传说中,比五步蛇还毒的东西,一身艳皮,却是越美丽越害人。过去,她也只在小舅留下来的手札里看见过这个名字。 听说这东西受不得吓,攻击起人来,动作极快。 她一把将妧序拉住,叫她慢慢退出去,到小厨房找口大锅来,妧序被她的模样吓住了,不敢多话,立时照做。在外叫了两个小丫鬟帮忙,抬了口大锅进门,就见自家姑娘还站在原处,小心翼翼地与那东西对峙着。不知何时,那蛙已蹦到了地上。 锅一到,裴瑶卮心定了些许,谨慎地吩咐丫鬟将锅抬过来,打算远远地扣将到那玩意儿身上。 然而,变故就发生在这时。 抬着锅的一个小丫鬟被这阵仗弄紧张了,脚下拌蒜,直接将锅摔了,裴瑶卮心里一咯噔,转眼看去,就见那蛙一个跃身便四下扑跳起来,她连忙赶人往外跑,可转瞬之间,斑斓蛙便扑到了另一个小丫头身上。 裴瑶卮倒吸一口气,场面仿若戛然而止。等了半刻后,她才觉出来,那只蛙跳到那姑娘身上之后,却是不动了。 这时,那小姑娘动了。 “姑娘别怕,”她转身,冲着裴瑶卮淡淡一笑,将手一举,”奴婢已将它戳死了!” 目下,相垚这样招摇地进来,出口还是如此这般,裴瑶卮心头的怒气一下就被激起来了。 她正要说话,却见那小丫头已经自觉出列,对着相垚拜了一拜,道:“回二公子,是奴婢。” 相垚微微一楞。 不是说,是个粗使丫头么?怎的眼前这个,生得倒比千金还千金? 他眯了眯眼,将她打量了片刻,哼笑道:“小丫头,长了几个胆子?” “回二公子,奴婢只有一颗胆子,您的爱物吓到我家姑娘了,奴婢护主当先,自然顾不上畜生。”她说着,就势跪下,“若有冒犯二公子的地方,请公子惩处便是。” 相垚退后半步,居高临下地开始琢磨。 “二哥何必咄咄逼人?”裴瑶卮上前,将跪在地上的人扶起来,望向相垚道:“您这东西,论稀罕也是真稀罕,可它的稀罕,不止在那一身皮,更在那见血封喉的本事上。我这丫鬟若不出手,只怕过些日子,楚王就没有王妃可娶了吧?” “我回来才见你两面,你倒次次不离楚王,真个是攀上高枝儿,也学会狐假虎威了?”相垚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唔’了一声,“……我倒忘了!狐假虎威,正是你一贯的长处么,过去是借着仁懿皇后,如今则是楚王殿下,真不知你这一回的靠山,比起上一回来,可会长久些?” 他如此说了一番,裴瑶卮反倒冷静些了。 她淡淡一笑,叫人将斑斓蛙的尸体拿上来交与相垚:“二哥说得对,小妹惯会狐假虎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相氏家大业大,我却只能一人挣命呢?至于这一回的靠山长不长久,那也得等何时靠不住了,方才能有答案,您说是不是?” 相垚看着她,没有说话。 “至于这玩意,物归原主。小妹希望,往后这十几天里,我这院子里能太太平平的,否则,您就别怪我不顾逊悌了。” 相垚徒手拿起那只死蛙把弄了片刻,眉头不易察觉地一动,转而呵笑道:“呵,你这张嘴倒是真敢说,你……” “二哥。”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两人齐齐看去,便见相婴一脸严肃地走进来。相垚心思一动,笑道:“长初啊,此番回来,你我还未见过呢!” 相婴看了裴瑶卮一眼,回头对相垚拱手示礼,“父亲在南苑,请二哥去一趟。” 相婴领着相垚一走,屋室中便彻底清静下来。 “忙了一早上,我还没机会好好谢谢你。”裴瑶卮将那小丫头带到暖阁里说话,赐座又赐了茶,“我要是没记错,适才你说,你叫……‘轻尘’?” “是,奴婢宿轻尘,给姑娘见礼!” 裴瑶卮不动声色打量了她半晌,笑道:“生得这样标致的姑娘,何时来我这儿当的差?我倒不记得!” 宿轻尘笑道:“回姑娘的话,奴婢才被买进来没多久,被拨到姑娘这里负责院中洒扫才几日,难怪姑娘不记得。” 裴瑶卮点点头,想了想,将妧序唤来,赏了这丫头许多东西。 等宿轻尘走后,妧序不解问道:“姑娘看着倒是很喜欢这丫头,今日之事,她也实在尽心,怎的不将她调进房中侍候呢?” 裴瑶卮站在门前,目光从内室的妆台,一路缓缓移到院中。 她轻声道:“不急。” 相垚被相韬唤去后,当着桓夫人的面,很是训斥了一通儿。 原本,相韬便对他爱好医理毒理之事颇有微词,这一回又险些弄出人命来,愈发给了他张扬的理由。只是当着桓夫人的面儿被训斥,相垚还是颇有些意外的。 “这下好了,您这才回来,就被罚闭门思过,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回西苑的路上,存渔与他抱怨,相垚却像没事儿人似的,心头只道,传出去?险些上了未来的楚王妃,父亲能让这事儿传出去么! 他想了想,忽而问道:“近来,父亲与桓夫人的关系,似乎和睦不少?” 存渔一愣,回过神来,想起适才桓夫人为自家公子说了不少豪华的事,这会儿也不大好意思抱怨,只道:“真个是如新婚燕尔一般,府中上下都觉得稀罕呢!” 相垚一蹙眉,沉思许久,未再说话。 原以为,相蘅房中出个一回斑斓蛙,相韬出面罚了相垚,这事儿就算完了。却不曾想,两日之后,裴瑶卮正坐在暖阁里看书,便见妧序火急火燎地进来报信,说是桓夫人去看二公子,才一会南苑,便晕厥过去了! 裴瑶卮倏然起身,眉目一凛。 第四十七章 更著风和雨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匆匆赶到南苑时,相韬正吩咐了下人,将在西苑时,给桓夫人奉过茶的存渔拖下去,杖杀。 “事情尚未查清,父亲就这样急着要杀我的人,究竟是为着心疼桓夫人,还是为着替儿子心虚?” 正堂里,存渔趴伏在地上哭诉冤枉。相垚拦着一众下人不许动手,就站在相韬面前与之对峙。 他看上去很冷静,只是这冷静下头,藏满了愤怒与失望。 裴瑶卮在门外停了停脚,看着里头这般情形,略一思忖,大致弄明白了相韬的心思。 斑斓蛙之事出了没几日,如今桓夫人又突遭大难,先后两次,相垚深陷其中,皆难以撇清关系。就算相韬之前不信这些事乃相垚所为,但如今多半也逃不开心里打鼓。 或许,相垚就是被母亲之死的仇恨冲昏了头脑,甘愿来一招破釜沉舟呢? 裴瑶卮猜想,这个问题,相韬一定会自问,却万万不敢自答。 如此一来,一则为泄心头恨怒,二则为保全儿子,他也只有宁愿做个糊涂人,不敢深究,就此找一个最合适替罪的人发落了也便是了。 不错了,裴瑶卮心头暗暗对相垚道,好歹,你爹可是没对你本人刀剑相向。 她才这样想着,堂中便传来相韬沉沉声音:“你真当为父不敢动你?” 他边说,手已扶上了腰间宝剑。 存渔见此,都吓傻了。 她一直在府里,自是知道之前六姑娘中毒,郡公险些杀了四姑娘填命的事,这会儿谁又知道这一剑会不会朝着儿子拔出来?思及此,原还哭天喊地的小丫头忽然转了话锋,一句句喊:“郡公息怒!奴婢愿意一死,只愿郡公消气!莫要误会了二公子!” 头磕在地上,不一会儿,额上便见了血。 相垚看了她一眼,转头平视着父亲,轻笑一声:“儿子托体于父母,杀剐由您,不敢有怨言,只是这丫头的命,您却不能平白夺了去!” 不消顷刻,裴瑶卮依稀听到了宝剑出鞘的声音。 她眉头一跳,当即冲进去,就看相韬那一剑转了个弯,直冲冲便要朝存渔刺过去。 “父亲——!” 裴瑶卮冲过去,跪在相韬与存渔之间,死死抓住了他握剑的手。 堂中一时没了声响。相垚惊愕之中镇定下来,看着她,蹙起了眉。 相韬回过神来,挥手要甩开她,一下子却没成功,不由愈发怒了:“你敢求情?!” 裴瑶卮死死与他对视,扬声道:“我知父亲担心什么,只是您关心则乱,却也该想想,二哥若真能不管不顾,趁娘亲去西苑时一剑杀来岂不痛快?又何必拐弯抹角地干下这投毒之事!” 她句句话含着提点,相韬并非蠢人,被她将神志冲撞回来,定了定心,脸色微变。 是啊,相垚除非起了鱼死网破之心,否则他不会做这瓜田李下,自惹嫌疑之事,而他若当真起了鱼死网破之心,又何须多此一举?为母报仇,直接一剑将人杀了岂不是更能保无虞? 那头,裴瑶卮窥着他的神色,缓缓起身,握着他的手臂收回了剑势。 她轻声缓和道:“父亲,这夫妻父子情分,您不能由着背后真正的小人给祸害没了啊……” 相韬看了她一眼,随即又看向相垚,终是将剑收回了剑鞘。 相垚与裴瑶卮具是松了一口气。 一场风波才定,太医便也到了。 “夫人这确是中了毒,只是恕老臣无能,此毒实在厉害,且不知名堂,老臣过去从未见过,实在束手无策啊!” 何太医话一说完,相韬脚下一虚,险些没站住。 他问:“此毒……可致命?” 何太医眼含同情,无奈一叹。 “不过郡公,此毒虽厉害,但老臣无能,不代表便一定不可解。不是还有那位先生么!” 自上次见一元先生手里救活了相芳时之后,何太医对那位神医,便实打实的敬佩,这会儿提起来,都还隐隐有些翘首以盼的样子。 相韬才道,已让相婴去楚王府请了。不多时,相婴便回来了。 只是带回来的,却不是个好消息。 “楚王殿下不在,楚王府的人说,一元先生为给母后皇太后配药,昨日已出城去了,进山趟野,既不知人在何处,也不晓得何时才能回来!” 然而,桓夫人的毒,却是等不了的。 相韬瘫坐在床边,神色呆滞。 他默默摸到了桓夫人的手,紧紧握住,裴瑶卮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心头不觉动容。 积阳郡公为人臣,温良恭俭让,声名在外;为人父,他起码教出了悯黛与相婴这样的儿女;至于为人夫…… 她的目光落在面色苍白、唇色发紫的桓夫人身上,不合时宜地起了两分羡慕。 正失神之际,忽听身边传来一句:“父亲,让我试试罢。” 抬首看去,说话的,却是相垚。 原来,这位二公子还懂医术么…… 相韬沉眸看了他一会儿,相婴也道:“父亲,桓夫人性命要紧,让二哥试试罢!” 相韬终是默不作声地让开了一方位置。 相垚借着何太医的药箱,诊脉取血,鼓捣了一番之后,他的脸色也变了。 相婴问:“二哥,如何?” “是……斑斓蛙之毒。” 相垚这话说得艰难,即便这毒不是他下的,但,斑斓蛙是他带回尘都,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相韬冷眼朝他看来,相婴赶在他说话之前,忙问:“二哥可解得了?” 相垚迎着父亲的目光,硬着头皮摇了摇头,眼中可见愧悔。 他道:“这毒在南境称绝,沈氏重金寻解,皆无所获。” 寂然片刻后,相韬忽然笑了。 “你将那东西带回来……你想如何?解开这旷世奇毒?”他说着,眼中凛然划过杀气,“你想做赵遣?” 赵遣。听到这个名字,裴瑶卮心头猛然一动。 “父亲,”她忖度半晌,打破了这父子二人的剑拔弩张,不确定道:“若为斑斓蛙之毒……女儿或可一试。” 她说出这句话时,在场之人除了相婴之外,仿佛都在听笑话一般。 但即便这像个笑话,相韬最后还是允了她这一试。 毕竟除此之外,就是等死。 裴瑶卮坐在案前,回忆着小舅那份手札里记载过的解毒之法,生生憋了两个时辰,才将药方与针灸方法八九不离十的默了出来。 何太医见了她的方子,大呼霸道不可用,但相垚反复揣度之后,却说可以一试。 “罢了,行不行,总得试过再言。”相韬做了决定,“何太医,恳请相借两名医女为拙荆施针。” 裴瑶卮心里也是有些发慌的——她不是信不过小舅的医术,只是那方子已是她十来年前看过的了,即便如今能默出来,她也不敢断定丝毫不差。 “娟娘,你同我出来。” 内室里施针用药安排了下去,相韬寸步不离的守着,裴瑶卮索性便将娟娘唤了出来,与她确认桓夫人这一日吃过用过之物。 “夫人晨起胃口不好,连口水都没喝,后头去了西苑,便只用了一盏茶,回来就这样了!” 这个答案,裴瑶卮并不意外,她想了想,正要去唤存渔过来问话,相婴却已先一步将人给她叫过来了。 她愣了愣,随即对着相婴一笑示礼,权当道谢。 相婴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回身将相垚叫到屋外说话。 裴瑶卮问了存渔几句话,后道:“那壶茶是你伺候的,既然你说二哥不曾喝过,那便不能排除那一壶茶都有毒的可能。……你别怕,仔细想想,煮水、取茶叶、选茶具,这一应步骤里,可有任何蹊跷之处?” 存渔适才为她所救,心头感激,这会儿对着她,倒也放松些,紧着想了想,眼神忽然一动。 “如今想来,那烹茶的水……并非是奴婢自己煮的!” 片刻后,裴瑶卮推开房门,便见那兄弟俩站在廊下,不知在说些什么。 “三哥,”她近前福身,对相婴道:“小妹有几句话想同二哥说说,不知这会儿可方便?” 相婴与相垚对视一眼,便转身要进去,经过她身边时,不觉轻声提醒道:“天寒,早些进去。” 裴瑶卮一愣,慢吞吞说了声是。 相垚问她:“你有什么话?” 裴瑶卮走到他身旁,与他并肩而立,“我原以为二哥为着前事,恐会与我为难,但如今看来,却是我小人之心了。” 之前,她心里虽忌惮相垚,恐他生事,但这两回的事,她却并不觉得是他所为。 斑斓蛙的事,她所气的,是这位二公子手里攥着那样的东西,自己个儿却不看好,给了有心人可乘之机。而适才在桓夫人榻前,何太医都辨不出毒物的名堂,他明明可以胡诌一番瞒骗过去,可他却还是说了实话,就这做法,便不是小人所为。 也算因祸得福吧,这会儿面对相垚,她倒是轻松不少。 她句话让相垚颇为意外,他呵笑一声,“只是这两次非我所为罢了,你倒相信我能与你彼此相安?” 裴瑶卮淡淡一笑,没接这句,只道:“这两次非您所为不错,不过二哥,您没回来时,也没这么多事儿。” 相垚眼睛一眯:“你什么意思?” 她拢了拢斗篷,轻叹一声,道:“我的意思是,幕后黑手,要么是冲着咱俩来的,要么,也是要借你的手来对付我、对付南苑。二哥可以想一想,一旦我出了什么事,你牵连其中,楚王殿下便是为着颜面,会不会善罢甘休。” “此事不必你说。”半晌,他沉声道,“我会查清楚。” 裴瑶卮要的就是他这句话。 她道:“如此,便仰仗二哥了。” 说罢,她转身便欲进内。 她身后,相垚忽然问道:“不过你树敌如此之多,即便能顺利嫁入楚王府,恐怕也难有好日子过吧。” 裴瑶卮脚步顿了顿,半晌,她似是轻声一笑,淡道:“我习惯了。” 第四十八章 客从远方来(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南境的旷世奇毒,竟被个不通医术的小丫头给解了,南苑堂中,才给苏醒过来的桓夫人把过脉的何太医,这会儿看着相蘅的目光,倒比对着一元先生还要崇敬十倍。 “老朽真是糊涂了!之前竟还质疑过姑娘用药,如今看来果真是小人短见!” 裴瑶卮被他这阵仗弄得直心虚,连连道:“何太医言重了,是小女侥幸,也是娘亲福大命大,命不该绝。” “侥幸?”一旁正审视着她的相垚冷笑一声,道:“据说当年周国神医巢融曾苦心钻研此毒,为此折进去二十几条无辜人命,最后却一无所得,气得他自断一手,立誓十八年内,不破此毒,便以身殉毒。连那样本事的人都束手无策,你倒能‘侥幸’得出来?” 周国那姓巢的神医,裴瑶卮听说过,不过与世人一样,她更愿称之为疯医。 传说那人钻研医术已入魔境,既无仁心,亦无世故之心,以活人试药试毒是常事,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而他救起人来,却也全无国别立场之分,早年战乱时,借他之手捡回一条命的梁人,亦是不计其数。 怎么这斑斓蛙之毒,巢融竟解不开么? 裴瑶卮心里早已想好了应对,此间只道:“小妹也是前些日子入宫陪伴长姐时,曾在显粹宫看过一卷手札,里头记载了这解毒之法。小妹当时看着有意思,便‘侥幸’默记下来了,本想着日后若有机会,与一元先生问询一二,不想今日竟先用上了。” 闻言,相垚立时提起精神:“手札?什么手札?谁的手札?” “灵丘侯。”她道:“大抵,是仁懿皇后的遗物吧。” 相垚愣了须臾,随即却忽然抚掌大笑:“哈哈,果真是灵丘侯!看来,沈氏那万两黄白倒是早该有着落了!……唉!可惜灵丘侯——” “行了!” 他话未说完,相韬从内室出来,似是弃嫌他这般吵闹,目色不善的瞪了他一眼,转而和颜与何太医道谢,又指派相婴亲自送人出门。 何太医一走,相韬深深看了她一眼,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你记性倒好。” 裴瑶卮垂首未语。 相韬沉默半晌,却是说道:“这两日便留在你母亲身边,好生照顾她吧。” “多谢父亲。” 如此,裴瑶卮这两日便在南苑住了下来,彻夜守在桓夫人身边,权当为相蘅尽孝道。 这日午后,相垚过来看过桓夫人,说了两句话后,便将她叫到了外头。 裴瑶卮随他出门,两人站在廊下,她便问,可是事情查出眉目了。 “存渔那日已同你说了,她当日不小心弄洒了热水,又赶着取茶具,便随手抓了去西苑送东西的钱老头去帮她看着热水。” 他道:“前日我回去一问,钱老头与那日所用的一应茶器,皆已不见了。” 好么,果真做贼的心虚。裴瑶卮紧接着问:“然后呢?” “然后——”相垚眯了眯眼,哼笑道:“然后,我派手下出去找人,今日早上手下回来复命,却说在城北的乱葬岗发现了钱老头的尸体。” 裴瑶卮毫不意外。 “——瞧那腐烂程度,已死了半月有余了。” 裴瑶卮瞪大了眼睛。 “……二哥,”片刻后,她不确定道:“确实不会有错?” 相垚没说话。 若是这样的话,那就只能说明…… “……是有人先将这姓钱的给弄死了,再自己扮作他的模样,潜入了相府?” 相垚点了下头,“十有八九。” 这钱老头与旁人还有些不同,原是山里捕蛇的出身,被相垚看中,弄到府里专门替他收管那些个毒草毒虫。也就是为这个,他偶尔出入内苑,也不会引人怀疑。 裴瑶卮想了想,又问:“那这条线至此,便算是断了?” “我会接着往下查,只是……” 他的话没说完,但裴瑶卮也明白,事到如今,能查出真相的可能实在不大。 过了没两天,便是三月十五。裴瑶卮便以为桓夫人祈福为名,同相韬请准前去昭业寺进香。 除夕大火之后,萧逐下旨拨重金修葺昭业寺。原本当时受损最严重的也只是后头禅房,于前头大殿并无所碍,到了三月初,昭业寺便已重开了寺门,广纳香客。 顾及着上一回妧芷、妧序皆受惊不浅,是以此番出门,裴瑶卮刻意留了她两个在府里,随手指了宿轻尘跟随左右,便轻车简从的出了门。 宿轻尘很是欢喜,临出门还送了个香囊给她,说是自己亲手给姑娘缝的,希望姑娘别嫌弃。 香囊做工精巧,味道也稀罕,裴瑶卮随手便挂在了腰间,谢她用心。 路上,说及昭业寺,宿轻尘似是很有兴致:“奴婢听房中姐姐们说起,上回姑娘在昭业寺可是受了番大惊吓,还是楚王殿下经行搭救的!这英雄救美的佳话,从来都只在戏文里听过的,如今倒是遇上真章儿了!姑娘真是好福气!” “好福气?”裴瑶卮淡淡看了她一眼,笑道:“嫁与他,也算福气么?” 宿轻尘显然一愣,跟着道:“自然是福气呀!外头人都怕楚王殿下,连皇帝都要礼让三分的人,却偏偏对姑娘您如此柔肠,这还不是福气吗!” “怎么……姑娘,对这婚事,您不开心吗?” 裴瑶卮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我有无价宝,愿付有心郎……”她轻喃一语,惘然一笑:“想着要嫁与他,我曾很是开心。” 宿轻尘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什么事一旦同‘曾经’二字联系在一起,便都会变得残忍起来。 她问:“那现在呢?” 裴瑶卮没有再说话。 到了昭业寺,进过了香,住持师太听她说要在这里住一晚,不觉分外吃惊。 “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姑娘倒真是胆大!” 她笑道:“要来的躲不掉,不来的也不必躲,没什么好忌讳的。” 师太颔首赞她心思透彻,便安排了人去给她备了禅房。 当晚,她早早便安置了,可在床上直躺到午夜,却始终没有睡意。 人说触景生情,来到昭业寺,她想的不是上回险些葬身火海的事,而是那一晚,在这寺中见到萧邃的事。 她始终好奇,除夕夜,萧邃做贼似的来这女寺,究竟是为的什么。 “都不怕被人撞见坏了名声的么……”她睁着眼睛,抓心挠肝地好奇,不觉低语道,“……总该不会是在这寺里有相好的吧?” 她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想,忽然,却听南窗下传来些细碎的响动。 她转眼看去,心里累得慌:不是吧,又不消停? 这不速之客尚未现身,先往房中放了迷香,她暗中捂了口鼻,放轻动作躲进了衣柜里,憋了好半天,才终于将来人给等了进来。 黑暗中,那人鬼鬼祟祟的,佝偻个身子摸进来,到了床边却没见着人,当即便是一愣。 “死丫头,人呢!” 那人气急败坏地啐了一句,裴瑶卮听到他的声音,不觉有些意外。 ——似乎,是个老人? 她暗中掂量了一把手里的袖箭——这是今日临出门时,相婴特地让洗竹给她送来防身的——定了定心,猛地推开柜门蹦了出去。 来人吓了一跳。 她吹开火折子,就着点光亮,淡淡一笑:“人在这儿呢。” “你……”那人回过神来,竟半点不着急,疑惑地问:“你吸了我的迷香,竟然无事?” 裴瑶卮点亮了灯,“足下在窗外鼓捣时我便有察觉,此间自然无事。” 灯光一亮,她将对面的人看了个清楚。 果真是位老者。白须白发,五官的端正救不了那一脸的褶子,但那一双眼,却出奇得清亮,全无老者该有的浊黄之态。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裴瑶卮看清了,面前这人,没有左手。 “小丫头,之前那斑斓蛙之毒,就是你解的?” 裴瑶卮一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好说了,疯医这是想要解毒的方子?小女双手奉上就是。” 巢融袖子一挥,一脸的不屑。他正要说话,这时,外头传来了守夜卫从的扣门声:“姑娘,可是有何不妥?” 裴瑶卮看了看自己手里这盏灯,只道自己睡不着,起来坐会儿,叫他们放心。 将人遣走之后,巢融玩味地看着她,笑道:“你这小丫头,倒有些胆识,竟不怕我?” “谁说不怕。”她说着,似笑非笑地往他右手上一瞟,“您精通毒理,我可不想自己这一嗓子求救喊不出来,反倒将命给送了。” 巢融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手,笑呵呵地将那把断魂散揣了回去。 “是个聪明娃!老夫喜欢!”他道:“不如,你跟我回去,做我徒弟怎么样?” 裴瑶卮笑道:“先生抬举了,小女对医理全然不通,更无心向学,只怕要辜负您一番好意了。” 巢融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胡说八道!真是个不老实的!”他道:“你敢说你不通医理,那相韬媳妇的命是鬼救回来的不成!” 裴瑶卮细想了想,自家小舅失踪了近二十年,多半早就没了,这样说来,可能还真是鬼救回来的。 “看来先生不是对解毒方子感兴趣,而是……对能解毒的人感兴趣?” 巢融哼了两声,“小姑娘,告诉你吧!老夫今儿就是来抓你回去一拼高下的!” 第四十八章 客从远方来(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巢融这句话说出来,裴瑶卮还有什么揣测不到的? 她呵了一声,眯眸问:“敢情……您还姓过钱?” 巢融愣了愣,随即洋洋一笑,直接就认了。 裴瑶卮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府中这接二连三的出事,她原还以为都是冲着自己来的呢,如今看来,还真是好一番自作多情。 “是以——”她将手中灯烛放在桌子上,自己就势拽过只椅子坐下,与巢融问道:“往我房里放斑斓蛙、在我母亲茶中下毒,说了归齐,您老人家都是想借着我与楚王的关系,好勾出一元先生来,与他一较高下?” 说起这个来,巢融却也扯了只椅子坐到她对面,好一番与她诉屈。 他直说,那楚王府的门禁实在太森严,真真是水泼不进,自己一个周国皇宫都能来去自如的人,到了萧邃的府邸,竟只剩一个四处碰壁。没法子,最后只能将主意打到了她这位未来的楚王妃身上,来了招迂回作战。 裴瑶卮干笑两声,心绪毫无起伏地听着,“呵,您还真是好胜啊。” 巢融却不承认:“谁说老夫好胜?老夫只是好比而已!” 她微微一愣。 这些年来,这一东一西两大神医比肩齐名,却始终是王不见王,没有个一较高下的机会。 过去,一元先生跟随楚王殿下身边,一直居于北境封地,而巢融则因其失踪多年的弟子乃是北境人,故此这近二十年里,未免伤情,始终不入大梁北境。如今好不容易一元先生来了尘都,他在梁周边境闻讯,立时便火急火燎地过来了,只恐错失良机。 他道:“比,那是一定要比的,棋逢对手,不杀上一盘那还行?至于谁输谁赢那就无所谓啦!——老夫这辈子又不是从来没输过!” 这个,裴瑶卮倒是相信的。 “不过,你那二哥倒是个厉害人物!这回老夫在南境寻了几个月,才寻着那么两只斑斓蛙,长得还都不大鲜亮,你哥倒好,一出手便敛了十只——”说着,巢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气愤地一拍桌子,“还有你身边那个小丫头,下手忒毒!知不知道这玩意多稀罕!竟直接一簪子给我戳了死!你……” 他越说越大声,裴瑶卮紧着与他噤声示意,生怕将外头的卫从再给惊动了。 好不容易将巢融的心绪稳了下来,这会儿裴瑶卮看着他,目光颇有些复杂。 想着桓夫人险些丧命的事,她对着巢融,自然是有气的,只是这气,只怕终究也只能是闷气,就算对着眼前这人撒出来,也是一拳打到棉花上。 “您是想看看一元先生解不解得开这斑斓蛙的毒——既然说到这里,我就很好奇了,”裴瑶卮问道:“这眼看着十八年之期就快到了,这毒,您自己个儿解开了么?” 对面的人吹胡子翻白眼,气哼哼地不说话。 裴瑶卮没忍住一声哼笑,心里一阵地无可奈何。 她想问,一元先生突然离京进山,若是没有自己这一场侥幸,那桓夫人的命怎么算? 她也想问,若是时限到了,他终究也未能解开这毒,他自己又将如何自处? 可再想想,又何必问呢? 他这样的人,若是会在乎别人的性命,那桓夫人压根也就不会中毒了; 他这样的人,若是会在乎自己的性命,那十八年前,也就不会断腕立誓了。 “聪明娃娃!叫你问了老夫这些话去,险些忘了正事!”他说着,站起身来便要来捉她的腕子:“看你是个好苗子,那斑斓蛙老夫是对付不起了,估摸着也没几天活头儿了!那楚王妃没得好做,不如,你跟了老夫回去,老夫将毕生所学都授予你如何?” 裴瑶卮笑着拂开他的手,递给他一盏凉茶,问:“那一元先生怎么办?不杀上一盘,您甘心?” 巢融五官一拧,陷入了纠结。 “这么着吧!”裴瑶卮适时说道:“反正您老人家大限将至,跑来跑去也是折腾,不如……您跟着我怎么样?” “我跟着你?!” 裴瑶卮点头,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您——改换个装扮,随便装个什么厨子、花匠之类的,便与我一起回相府,我找机会为您安排与一元先生会面如何?” 白须老人眼神一亮,倒似黄口小儿一般:“真的?!” 她郑重点头。 “不过,”她道:“我答应您的事,我会做,但您也要答应我——进了相府,要听我的话,不能用毒,不能随意伤人害人。” 巢融想了想,愉快地与她成交。 翌日,相家四姑娘启程回府时,在寺门外头遇上个卖花的老人,彼此交流一二分花草上的心得之后,颇为投缘,当即聘了这卖花老人来府上做花匠。 回到府中,已是午后。妧序等人知姑娘带回个花匠,都觉稀罕,还没等她们问什么,相垚却已闻讯而来。 “你倒悠闲,出了趟门,竟还学会往家里招人了?” 丫鬟奉了茶,裴瑶卮便将人都打发下去了,相垚话虽不大客气,但态度倒还说得过去,她笑道:“那也得看是什么人。” 这就是话中有话了。相垚转头看向她:“花匠老翁,还能是什么人?” 她垂眸一笑,不急着回答,却是先问:“不知一元先生可回来了?” “回来了,”相垚点头道:“昨儿个下午回来的,不过一回来便去和寿宫侍疾了,不一定何时能出来。” 回来了就好,她回过头问:“二哥这会儿过来,不知找小妹有何事?总不会是为这花匠特意跑一趟的吧?” 相垚哼笑道:“我找你,还能有何事?” “自然是为着‘钱老头’的事。” 相垚只说,手里现有的线索断的断,死的死,这件事看来是真查不下去了。 “你不必惴惴不安,”见她不说话,相垚面色郑重了些,“如你所言,既是冲着你我来的,我护你就是护我自己。今日一早,我已禀明了父亲,将西苑的奴仆尽数换去——往后,至少我这里不会生出事端来。” 他的语气虽有点冷嘲热讽的意思,但这话却还是好听的。 “二哥,您实在不必……” “诶,你可别误会,”相垚急忙撇清,“我一来为了自保,二来,也是报你那日在堂上救下存渔的恩,至于什么兄妹情分,咱俩之间还谈不上。” 见他这样说,裴瑶卮也就不坚持什么了,只道多谢。 临走前,相垚又问了句那花匠的事儿,她只说:“小妹这才回来,有些事说起来费劲,等我歇明白了,有什么该说的,再去西苑同您说上一说。” 相垚睨了她一眼,撇下句‘故弄玄虚’,便行离去。 当晚,裴瑶卮去南苑见过桓夫人,桓夫人听说她带了个花匠回来,也有不少疑惑,都被她一一遮掩过去了。 “也是巧了,卫花匠这些日子告病,院子里这几株花娇嫩得很,寻常人伺候不了,娘还正想叫人去寻个好匠人来呢!既然你新得了人,又将他夸得这样好,明日带来娘这里,叫他看看能不能伺候得了这些花儿!” 裴瑶卮往窗外扫了一眼,回过头含笑称是。 两人正说着话,相婴回府,便来南苑送东西。 “今日入宫,长姐听说夫人病势,特意赠了些山参药材,给夫人补身子。”他说着,一个眼神递过去,洗竹便将一摞子大大小小的锦匣奉了上来。 桓夫人见此,连称谢娘娘好意,相婴将东西送到,问过了安,便欲离去。 “三哥等等!”裴瑶卮急忙出口叫住他,转而对桓夫人道:“娘亲好生歇着,女儿送三哥出门,明日再来看您。” 两人一路无声地出了南苑,裴瑶卮时不时打量他一眼,先提起了话头,却是问他相垚好医术的事。 “二哥自小沉迷医道,尤胜武功。心中更是将灵丘侯视为楷模追捧,只可惜……” 她追问:“可惜什么?” 相婴轻声一叹,“可惜父亲不喜欢他好医术。“ 这也罢了,大族世家,赫赫高门,倒是少有放着将军不栽培,反倒由着孩子沉迷那没有前程的行当的。裴瑶卮一听一过,未太在意。 她正想着,相婴却已急着要与她分道了,裴瑶卮四处看看,明明回东苑,再往前走上半段路才更省脚程。 她啧了一声,忽而问道:“是小妹的错觉么?怎么三哥近来,倒像是躲着我一样?” 夜色里,相婴的神态有些看不清,沉默许久之后,他才道:“是你的错觉。” 裴瑶卮笑出声了。 “那就当是错觉吧!”她道,“不过,未免我以后再有这样的错觉,有句话,我想告诉三哥。” 她说着,转身面对着他。 相婴无法,只得与她对视。 天色还是太暗了。 她郑重得将他望了好一会儿,只把他看得蹙起了眉,却还是难以从他眼中看出什么端倪来。 半晌,她忽然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相婴双眸骤然一缩,瞬间的惊慌空白之后,他差点将心头的疑惑脱口而出。 可最终,他也只敢道:“你是我妹妹。” 裴瑶卮点了下头,“我是你妹妹。是以,无论兄长有任何难处、有任何……疑虑之处,无论何时,只要您问,但凡我知,我都会告诉您——” “实话。” 第四十九章 萋萋忆王孙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相婴知道了。 在他说出那句‘你是我妹妹’之前,真正的答案便如穿过迷雾的风,横冲直撞地闯进了裴瑶卮心中。 甚至于,在鸠占鹊巢之外,他极有可能对自己这只‘鸠’的真实身份也有了猜测,否则连日来,他的规避、生疏、客气,以及对亲妹就此消失的无动于衷,便都成了解释不通的事。 目送着相婴的背影消失在夜里,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至身后的妧序出言提醒,方才回过神识,淡淡说了声走吧。 她从不以为自己有瞒天过海的本事,扮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当真能滴水不漏。她只是没想到,相婴会猜出自己是谁。 他是怎么想到的? 裴瑶卮想不明白。 翌日,她早早便在院中花架下见到了巢融。 她将侍女留在一边,自己凑过去,要与老花匠探讨心得。 谁知,巢融见了她的面,立时就将手里的剪子一合,气哼哼地诘问:“你个小丫头,好不羞!把老夫诓回家来就不管了!” 裴瑶卮一时有些哄孩子的错觉,好笑道:“谁诓你了?昨儿个才刚回来,您的事哪件不是大事?不得容我准备准备?” 巢融就问了,她要准备到什么时候。 裴瑶卮淡淡一笑,并未回答,扶了扶抽芽的花枝道:“看不出来,您做花匠倒也有模有样的,还真是艺多不压身啊!” 巢融得了夸奖,有点开心,笑意起了一半却又连忙绷住了,直说小丫头你别拿这些个好话捧我,若是敢戏弄老夫,下场可是很惨的! 她失笑,“我能戏弄您什么?” “那可就说不准了!”巢融说着,忽而想起什么,“对了!就说那斑斓蛙的毒,老夫问你,你是钻研了几时才钻出解法的?” 裴瑶卮叹了口气,“早同您说了,我就压根儿不通医术。” 巢融登时便要出言驳斥,却被她抬手把话拦了下来。 跟着,裴瑶卮索性就将那解药方子的来历与他说了,说辞与那日对着相垚他们是一样的,只说是因缘际会,碰巧见了前人的遗迹,意外记下来的。 “前人的遗迹?谁?”巢融问完,随即自答:“赵遣?” 裴瑶卮点了点头。 她道:“灵丘侯的手札里记载过这毒的解法。他失踪之后,这手札辗转到了仁懿皇后手里,我意外所见,鬼使神差便记了下来。” 即便现在想想,裴瑶卮都觉得,冥冥之力诚然奥妙。自己原是个对医理半点不感兴趣的人,过去翻阅小舅的手札,那么多篇良方妙典,却偏偏就有意无意地记下了这一篇来,除了一句鬼使神差,还真找不到别的话来形容。 她这样想着,一偏头,才发现巢融竟难得的安静了下来。 他微低着头,看不清神色,裴瑶卮试探地唤:“……老前辈?” 巢融动了动,举起左臂来,晃了晃那空荡荡的一截儿。 如此短暂的一幕,裴瑶卮看在眼里,莫名就觉得,此刻他应该很是伤心。 因为——灵丘侯赵遣。 自己那位小舅,留在这世间不到二十年的痕迹里,荒唐事倒做了不止二百件。而这其中,拜了周国疯医巢融为师,当算不可不说的一桩。 “他八岁那年认我做师父,十八岁上手便解了斑斓蛙的毒,我就说嘛,这世上有这本领的,也就是我徒弟了!” 巢融说这话时,看得出来是尽心想表现出欢喜与欣慰的,可落在裴瑶卮眼里,却都成了巴巴的委屈。 就像个被抢了糖葫芦,还坚持说不介意的孩子。 明明在意得紧。 她调整脸色,有意活络氛围:“这可说不好!若是一元先生也有这本事呢?难不成您还能让他认您做师父?” 闻言,巢融撇了撇嘴,哀怨地看着她:“老夫原想收你为徒,是见你个年轻姑娘,还有得教导的余地,至于那独眼儿——虽说是这十几年才有的名气,同老夫比起来倒也是小辈儿,但小树早都长成大树了,哪还用得着老夫去修枝剪叶!” 裴瑶卮笑了笑,忖度片刻,便将自己心里的打算试探说来:“说起来,我虽与医道无缘,但却也希望您这一身本领能有传承。” 巢融敏锐道:“怎个意思?你还要给老夫塞个徒弟不成?” 这会儿倒是聪明了。她笑问:“您不愿意么?我保证是个年轻的,很有教导余地,且对医道极有热情!” 巢融眼珠一转,心里便有了猜测:“你说的……不会是你那二哥吧?” 她笑言正是。 “啧啧,你这可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什么好事都紧着往自己家头上揽!” 裴瑶卮也是许久没听人自比得如此清新脱俗了,微微一噎,还没想好怎么说话时,又听他继续道:“不过小丫头,老夫收徒是要讲机缘的,我以为你误打误撞解了我给独眼儿下的套,这算个缘分,但你那二哥可就……” 她想了想,也能理解,毕竟如一元、巢融这样的人物,普天之下妄图求教拜师的只怕如过江之鲫,若从中没个筛选,那不就乱了套了么! “看来,您筛选徒弟便是靠机缘了……”她忖了片刻,忽然有些好奇:“那您当年收灵丘侯为徒,这中间难不成还有什么故事?” 提起这话,巢融一时有些恍惚。 “这都三十来年前的事了……!” 梁周两国,百年间征战有时,相安亦有时。太平治世时,两国之人通商往来皆不算稀罕,拜师学艺的事儿也多,不足为虑。至于灵丘侯赵遣拜了巢融为师却为当世称荒唐,原因便在于这两人定下师徒名分之时,两国正处于交战之中,赵遣是大梁统帅的幼子,巢融,则是周国随军的军医。 “赵遣八岁那年,梁周厮杀正欢,老夫为求征西大元帅府中的一株千年灵芝,答应他随军出行,做他十个月的军医。赵遣呢,那会儿就是个小公子,因着小小年纪,心思却全不在文治武功之上,日渐沉迷医术,他父兄为了将他‘掰回正道’,便不容分说将他拉进了军中历练。” 也是巧合,当年主战场附近的一方村落里,传出有不少人死于毒蛇之口,村民被战事吓得心惊胆战之余,还要分出精力驱蛇捕蛇。谁知人被毒死了不少,可却连一条蛇的影子都没见着。 梁周交界的裂地关地处大梁东南,每每起战自然都是在那头。听到这里,裴瑶卮灵机一动,问道:“那所谓的‘毒蛇’,不会就是斑斓蛙吧?” 巢融点点头。 哪里有疑难杂症,哪里便有他的传说。虽为周人,但一听这个消息,巢融便立时改换行装,鸟悄地溜进了大梁境内。 往后回忆起来,他一直觉得,这一趟走得,算是他毕生大梁之行中最有意义的一回。 他在村子里遇到了灰头土脸偷跑出来的赵遣,那孩子头脑甚是聪明,相遇没两天,便看出了他是周人,还紧张兮兮地同他说,自己会给他保密,叫他不必害怕。 “我当时断魂散都捏手里了,他那么一说,我竟就相信了,与他击了个掌,便一同开始琢磨这毒该怎么解。” “那时候,赵遣才刚接触医道不久,药草认不全,问题还特别多,我要分心教他,还要应对他的聒噪,心里烦得想骂娘!” “可研究了半个月,斑斓蛙的毒我竟解不开,倒是借着他的一点灵机,配出了可驱除斑斓蛙的药粉——便如雄黄之于蛇,好歹不算全无收获。” 裴瑶卮静静听着,适时出声问道:“您就这样收了他做徒弟?” “是他非要跟着我的!”巢融说着,眼珠子都似发亮一般,“他给他父兄留信出走,巴巴跟在我身后当小尾巴,一跟就是大半年——都怪他那哥哥不好,找到他之后就不让他跟我玩了!弄得我们俩师徒见面,倒比牛郎织女还要难上百倍!” 裴瑶卮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颔首道:“一手教出来的徒弟,却先您一步解开了斑斓蛙之毒,也难怪您到如今都如此执拗于此。” “他十八岁那年,我俩又去南境找蛙。碰巧遇上了个被斑斓蛙咬伤的小姑娘——”说着,巢融忽然话锋一转,很是刻意地一叹:“怪道有那么句‘红颜祸水’的话,我这徒儿啊也是运气不好,自打遇上那小姑娘,便开始走背字儿!替她解了毒,连带着还想接手她下半辈子。谁知到最后,媳妇儿还没娶进门儿呢,他竟就忽然失踪了,到如今,差不多也十九年了!” 闻言,裴瑶卮心头不觉一动。 灵丘侯素以风流秉性,不拘礼法声闻于世,对于他的失踪,家里人与外头的说法是一样的,都告诉她,小舅是在南境,勾搭了沈家已然许婚的闺女,回京之后要死要活就是要娶,谁料,七十二拜都拜了,朝中家中的难关好不容易都过了,他却在议婚迎娶的前夕,领着家里的一个歌姬私奔了。 他这一走,便再也没有出现过。自那以后,巢融少来大梁,不去北境。至于那位被他负了心的沈家姑娘,听说在南境闻讯之后,羞愤之下,便投缳了。 这桩事,在十几年前可谓惊动江山,但那时裴瑶卮才几岁大小,几乎没有印象。 她倒是记得,那位沈家小姐原来许婚的夫家,是姓相的。 第五十章 知音者诚希(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有心成全一段师徒缘分,对于巢融再三坚持的‘机缘’,她想了想,最后道,自己便可算是相垚与他之间的机缘。 “再者说了,还有那十只斑斓蛙呢?若是没有我那二哥,说不定您现在还找不着给一元先生下套的脉门呢!既不会认识我,也没人帮您去!” “这……”巢融似乎被说动了,犹豫了半晌,对她道:“待老夫试他一试!” 见他松口,裴瑶卮不禁欢喜,再要问他打算怎么试,巢融却闭紧了嘴巴,与她讳莫如深。 不多时,妧序过来,说给桓夫人炖的补品已经好了,问何时去南苑。 裴瑶卮看了眼一边的巢融,原本昨日自己答应了桓夫人,今天要将这‘花匠’带去南苑的,但想起一早上听说相韬今日休沐,说不定这会儿过去还会碰上,她便歇了这份儿心,只带同丫鬟走了一趟。 一到南苑,果然相韬就在书房里忙公务,她去见了个礼,便去桓夫人身边陪着。 “看您气色见好,昨儿听二哥说,一元先生已经回来了,这两日在和寿宫侍疾,等先生出宫,再请来给您看看。” 她话音落地,娟娘端了茶来,与她道:“姑娘不知道,母后皇太后服了一元先生的药,业已大好了!先生今儿才一回王府,郡公得了信儿,立时便派人去请了。只是不巧,听说楚王府里有人病了,先生一时走不开,只答应了待那头安稳下来,便过来与夫人看诊!” 楚王府里有人病了? 一听到这个消息,裴瑶卮的第一反应,便是萧邃。 毕竟,京中楚王府里,正经主子就只有楚王一人,一元先生虽说是手下,但那般的行市,也不是谁都够得上格叫他瞧病的。 然而,对着这府里唯一一个够格叫他瞧病的人,一元先生此刻却很是发愁。 他暴躁地掀了斗笠甩在桌子上,露出一张伤疤蔓延的脸。恐怖的斑驳里,那只清亮的独眼睁得老大,紧紧瞪着萧邃,似要冒火一般。 萧邃半靠在榻上,捏了捏眼角,苍白的唇微微开合,劝了句:“先生,莫生气。” 一元先生更来气了。 他咬着后槽牙,慢慢磨出一句话:“王爷,您这是不要命!” 瞬雨在一旁点头附和:“就是就是!” 萧邃淡淡睨了她一眼,“是什么是。” 瞬雨委屈地撇了撇嘴,只管同一元先生告状:“先生,您往后最好是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地看着殿下!省得他一时脱离了您的管束,就变着法儿地祸害自己!” 才放了一次血,萧邃这会儿元气未复,也没心思跟她提规矩了。一元先生瞪着他气了半晌,终是叹了口气,回头将瞬雨打发出去煎药,自己抱着手站在他面前。 这半年来,他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过去几年,一两个月放上一回血,对这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来说尚且算不上什么,一元先生便也没怎么管。但这半年来,他每每不到十天便要来这么一回,越是无所得,便越是执着、越是疯魔。 直到这一回,割血祭剑险些变成了送命祭剑,一元先生方才惊悟了这其中的利害。 可他隐隐觉得,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深吸了口气,他赌气似的同萧邃指责:“属下在宫门前惊闻殿下晕厥,一路火急火燎地赶回来——早知您又是失血过多,我何必呢?直接叫朝阳、瞬雨给您多喂几颗凝萃丹也就是了!” 萧邃笑了笑,“我记下了,下回定当生场像样的大病,再来劳动先生。” 一元先生抄过斗笠,又暴躁地扣在了头顶,不想见他了。 萧邃踩上长靴,站起来时身子还不稳地晃了一下,一元先生看得揪心,一只手都要伸过去扶了,却又抬起另一只手狠狠地拍了自己一下。 跟他一样没记性,他暗自腹诽。 将这幕尽收眼底,萧邃笑了笑,没说什么,走过去拿起架上那把剑。 看到那剑,一元先生不安地蹙起了眉。 “殿下,您何必呢?”他道,“已经快半年了,您就是流再多的血,这剑也没有反应——它如今就是一把再寻常不过的宝剑罢了,您就当它不会再有反应了!您……” “先生。” 萧邃淡淡出口,打断了一元先生的后话。 他回过身,唇边带笑,眼里却寂静得像一潭死水。他道:“先生别再说了,本王不是听劝的人。” 罩面的黑纱后头,一元先生干巴巴地张了张嘴。 他其实很不死心地想问一问萧邃,倘若即便你流干了全身的血相祭,这剑也没有反应,又当如何? 可是他不敢问。 楚王殿下确实不是听劝的人,更不是会为一句‘如果’,便转移心性的人。 最终,他也只能恨恨地留给他两瓶凝萃丹,回去自己生闷气罢了。 翌日午后,打听着相韬不在府中,裴瑶卮方唤过了巢融,与自己一起去南苑。 路上,想着适才在院中,见他与宿轻尘竟聊得很开怀,裴瑶卮不禁好奇地问了一句,只说自己还当他只对医术有兴趣,怎的随便同个小丫头倒都能聊到一块去? 巢融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好一会儿没说话,而后玩味地来了一句:“老夫讨人喜欢么!你这个小丫头不也与我聊得很好?” 裴瑶卮失笑,才想着提醒他管住嘴,别说错了话,露了行迹,便见他打量了一眼自己腰间的香囊,无端道:“你这香囊不错,老夫喜欢。” 她挑了挑眉,顿了顿,原本想说话的话倒是没再提起。 见了桓夫人,她依礼问安,说了两句话,便道,自己昨日忘了,今日已将那花匠带来,外头天儿正好,请娘亲同自己一道去院中看看。 巢融正蹲在院南角拨弄两棵已不发芽的枯枝,闻声懒懒起身,却在见到桓夫人的一瞬,定住了目光。 裴瑶卮从旁做了引荐,桓夫人对着下人素来宽和客气,即便这花匠的目光过于无礼,让她没来由地起了些惧意,她却也仍是语气温和地与他拜托,问他这几株枯枝可还救不救得活。 “便是救不活,换棵新的也就是了,夫人还会心疼这枯败无用的旧物吗?” 他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又带着没来由的嘲讽,将桓夫人说得一愣。 好在娟娘她们都被留在了屋里,裴瑶卮嗽了一声,出言警醒:“老人家,对着夫人,莫要无礼了!” 巢融抬眼看向她。 倒是桓夫人尴尬起来,却还连说不碍事,是自己疏忽,拿这枯败的东西相问,倒似刻薄了。 “廊下有两株玉台金盏,这几日丫头们伺候得不大合适,都有些蔫了,劳老人家给看看。” 对着裴瑶卮满是警醒的眼神,巢融哼了一声,没说什么,径直往廊下去了。 “娘亲别见怪,这人手艺是极好的,大凡有点子技艺能耐的人,都有些古怪脾性。”裴瑶卮轻挽上她的手,安慰:“他并非是冲您。” 桓夫人强颜笑笑,没说什么。 只是那人的那番不留情面的话,却让她上了心,再三品之,随着锁紧了眉目。 “您是怎么回事?”回去的路上,裴瑶卮佯作生气地质问:“不是说好了本分做人,不给我惹事吗?便是请您去照看两株花,怎么倒饶上您那么一番说辞?好在娘亲不计较!” 巢融听着她的话,又好似什么都没听见,哼哼嗤嗤两声,忽然问道:“丫头,你今年多大?” “过了生辰,就十八。” “生辰几时?” “您做什么?给我批命?还是给我做媒?”她随口道:“都省省吧,我早许人家了!” 巢融不答她的话,只坚持问她生辰日子,裴瑶卮为难了一阵,便不情不愿的给出来了。 巢融神神叨叨的掐指算了算,皱眉一啧,直道不对。 “什么不对?”裴瑶卮暗自看了他一眼,不怎么上心似的,“我自己的出生时日,难不成您倒比我清楚?笑话了!” 巢融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两眼,四下扫了一眼,见那些丫鬟离得远,这才悄声与她道:“我可告诉你,小丫头,说不定你还真是个笑话!” 他语气郑重严肃,偏是这用词,裴瑶卮一听,险些扑哧一声笑出来。 她叹了口气,“前辈,我请您入府,好吃好喝地待您,您还骂人,这就说不过去了吧!” 巢融一愣,有些急了:“谁骂你了!老夫是说你的生辰日子!” 她便问:“我生辰日子怎么了?” 他脱口刚要说话,又不知突然想到什么,嘴上一收势,再开口,话就不一样了:“这个……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等哪一日你圆了老夫的心愿,老夫或许还愿与你细说一二!” 说着,怕她觉得自己的秘密不够诱人似的,他又鬼祟道:“很严重、很严重的内情哟!” 裴瑶卮斜了他一眼,哼笑一声,配合得点点头。 两人说话间,回到院中,入眼却见相垚怒气冲冲地站在院子里,见她回来,大喊一声‘相蘅’,径直冲了过来。 第五十章 知音者诚希(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相垚此般阵仗,弄得裴瑶卮一头雾水,不觉间放慢了脚步。 “二哥这是怎么了?”她问,“小妹糊涂,不知有何得罪二哥之处?” 相垚扔给她一张团得皱巴巴的字条,抱臂站在她跟前,擎等着看她如何解释。 裴瑶卮将那字条扫了一眼,心思一动,顷刻恍然。 她一脸无奈地看了眼身后方的巢融,叹了口气,将紧张兮兮地围在一边的丫鬟们都给打发下去了,这才转头与相垚道:“二哥别生气,听小妹解释。” 相垚哼笑一声,“我等着呢。” 今日晨起,他发现自己整个人瘫在床上,分明神志是清楚的,却愣是一动不能动、一句话说不出来。起初,他还当自己不过是鬼压床罢了,但数番调息之后,他就明白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自己是被人封住了经脉。 下手的人,医道修为极高,让他根本辨不出施针点穴的手法。他用了大半日的时间自行破解,期间还一直分心琢磨,是什么人有这等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自己房中,还在自己身上动针。 他原本猜测,许是那之前假扮‘钱老头’的人不死心,再又卷土重来了,可就在他终于破开桎梏之后,却在自己枕边发现了一张字条,上头告诉他,若是十个时辰之内能醒过来,便来相蘅这里,若超出十个时辰,就不用来了。 裴瑶卮请他进了堂中,同时也将巢融一起带进去了。相垚蹙着眉打量了一眼这新来的花匠,猜也猜到,这人的来历并不简单。 他问:“他究竟是谁?” 裴瑶卮未急着答,而是先问:“二哥冲开经脉,用了多久?” 相垚眯了眯眼,想着自己是来兴师问罪的,又岂能随着她的问题走?故此便也闭口不言,只一副很不满意的样子瞪着她。 裴瑶卮垂眸一笑,“罢了,总归定是十个时辰以内了。”她说着,看向巢融:“老前辈,您的试验,我这二哥算是过了吧?” 巢融还没说话,相垚闻言,已皱紧了眉头。 “什么试验?什么老前辈?”他看了眼花匠,问她:“这人究竟是谁?难道就是他封住了我的经脉?” 这回,哑巴了半天的巢融终于开了口,只听他哼哼一笑,整个人都透着倨傲:“臭小子,能劳动老夫亲自封你的经脉,你这会儿就该回去偷着乐了!竟还在这里给我皱眉?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相垚听得厌烦,转头正待重新审视这人一回,目光却不经意落在了他杵在腰间的左手臂上。 他想,若是这人有左手的话,这会儿也当与右手一般,掐在腰间,而非如此别扭的杵在腰上。 裴瑶卮亲眼看着相垚的眼神从厌弃,变作疑惑,最后恍然大悟,装满了难以置信。 “你,你——!你难道是……” 他颤抖地伸出手指着巢融,整个人后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上。 极高的医道修为,没有左手,还是位老前辈。 种种迹象都在告诉他,相蘅的这个所谓‘新花匠’,便是与一元先生齐名的、灵丘侯赵遣的授业恩师——疯医巢融。 巢融扔下一句,相垚已过了自己第一关的话,便也不等他二人反应,大摇大摆出了门侍弄花草去了。 “之前假扮钱老头的人,便是他。”裴瑶卮看着还瘫坐在那儿的相垚,出声拉回他的神识,与他解释。 相垚愣愣地问:“是他?” 裴瑶卮点头,随即,便将自己与巢融此番相识的来龙去脉都与他讲了。 “这位老大爷,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的,但心性却实在纯粹。他原以为那斑斓蛙之毒是我解的,便想收我做徒弟。可叹我这辈子是没这个因缘了,但……” 说到这里,她不觉有些伤感,“他这副脾性,斑斓蛙之毒若是解不开,多半是要应誓的。我也盼他这一身医术能有传承,思来想去,最合适的人选,莫若二哥。只是之前巢融这边没说定,我也不敢同您说什么,昨个儿刚得他松了口,本想着这两日就告诉您的,谁料他倒是个急脾气,这就开始了……” 相垚想起,巢融是先帝武耀十一年末立的誓,至今朝晏平八年,岁末时节,正好便是大限。 他垂着眸,哀然道:“只剩不到一年了……” 裴瑶卮点头,“嗯,不到一年了。” 其实,她觉得,巢融这个人,并非是能以善恶形容的,但于这人世,总算一种稀罕的存在。 但凡是稀罕的,人心总会对之生出些别样的不舍。 “你……”不多时,相垚忽然开口,语气有些踌躇地问:“你为何会想到我?” “这事说起来算是我冒昧,未曾提前知会您,也不知二哥愿不愿意?” 相垚没有第二个答案:“自然是愿意的。” 能得术业一流之人的教授,无论对谁,都是幸之又幸的事,尤其这人还是巢融。 ——灵丘侯的恩师,巢融。 他道:“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裴瑶卮想了想,正要说话,他又问:“你是觉得对不住我?” “左夫人的事吗?”她直言不讳地提及,不等相垚有所反应,却又一笑摇头:“您别误会,我不是想给你点什么恩惠,便能让你对我释怀——说起来,你心里若认定我是仇人,那消受仇人的恩惠,才是最让人难堪、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我不会这样无耻的。” 她说:“您若想恨我,大可以继续恨,至于为何选中您……您就当我是为了巢融的考虑吧。” “为巢融?” 裴瑶卮点点头,“他曾有过一个徒弟,出身鼎族,家中上下无一人支持他从医,都想着,他应该是驰骋沙场,承继祖业英雄豪杰。可天意就是让他认识了巢融、追随着他,学出了一身青出于蓝的好医术。” 她说着,刻意将语气轻松下来,“他失去了那个徒弟,也记挂了他许多年。如今大限将至,我想……把您送到他面前,便如一种慰藉,也让他去得愉快一点。” ——亦是给你一个机会,纵然不能追随你所追慕的灵丘侯,但同拜一门,多少也能安慰所愿吧。 相垚临走之前,与她道了一声多谢。 是夜,裴瑶卮坐在书案前,手底下勾勾画画,算计着年份时日。 巢融说,相蘅的出生时日不对。她虽然对方术之事无多了解,但最起码的八字神煞她倒也能看懂两分,这会儿对照着书册批了番相蘅的命格,她也觉得这出生时日确实不大对劲。 别的不说,以萧逐那般在乎命数的性子,相蘅这副命格,平平无奇之外,甚至有三两点凶险之处,他会愿意将这样的女人纳入自己的后宫? 不可能。 相蘅的身世,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呢…… “姑娘,时辰不早了,早些安置吧!”妧序奉了盏牛乳茶进来,与她道:“适才南苑派人过来传话,说那头理好了嫁妆单子,明儿个一早,夫人要亲自过来与您商量呢!” 闻言,她心头一动,“娘亲亲自过来?” 妧序颔首应是。 裴瑶卮想了想,将写着生辰八字的纸给涂黑了,便搁了笔。 正好,她心道。桓夫人这一来,倒是免了她费心请人入局的麻烦。 翌日,桓夫人连早膳都是过来与她一起用的。裴瑶卮也发现了,眼见婚期将近,这位夫人近来是愈发舍不得女儿了。 “这嫁妆子目原本早就定下来了,还是贤妃娘娘有心,生怕委屈了你,将单子传进宫亲自看过,又着意增减了一番,换了不少珍奇玩意儿给你添妆,这不,昨个才最后定下来!” 桓夫人说着,拿了单子与她细看,裴瑶卮兴致缺缺,但想着悯黛用心,还是一一看了。 桓夫人问:“怎么样,都喜欢么?” 她点头笑道:“光是娘亲与长姐如此费心,女儿哪有不喜欢的道理!” 两人说了会子话,裴瑶卮便说早膳有些吃撑了,请娘亲在屋里好生歇着,用一盏茶,自己出去走两圈,去去就回。 临出门前,她将正奉了点心要进去的妧序拦下了,说夫人正歇着呢,叫她们都离远些伺候。 妧序不做他想,领命便去了。 裴瑶卮出了门,院中晃悠了半圈,见适才还在打理花丛的巢融不见了,心道是时候了,便悄悄绕到了东窗下,细细听着暖阁里的动静。 等了不到片刻,忽听里头传来一声轻呼,是桓夫人的声音。 裴瑶卮竖起了耳朵,透过窗缝往里看去,果见巢融如自己预想一般,一见桓夫人落单,便按捺不住地出现了。 “你怎么进来了!” 桓夫人惊诧起身,她倒是认出了这是女儿昨日给自己引见过的花匠,只是没想到这花匠竟这般没规矩,都闯到内室来了。 巢融见她愠怒间就要喊人,便冷笑了一声,抬手将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给掀了。 “这么着急喊人?做亏心事啦?” 他问,说话间举起了左手,将包在腕子上的衣袖拆开,露出了断腕的伤口。 而对面的桓夫人,早已在看清他容颜时,便呆住了。 “是你——!” 第五十一章 是谁之过与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便如同从未想过自己还能见到赵遣一样,桓夫人同样没想到,有生之年,自己竟还能再见到巢融。 她依稀记得,二十年前,这人还是黑发童颜,看着像是与赵遣一样大的年纪,却被他一声声地唤着师父。可如今,二十年不到,故人再见,他竟已须发皆白,不说话、不动作,便活脱脱是一副耄耋老者的模样。 他就站在她面前,眼里冰凉凉,周身却冒着怒火,声色俱厉地指责她见异思迁,背弃了自己的徒弟,另嫁他人。 “听说你连姓都改了,如今姓什么……桓?呵呵,小沈丫头,你好厉害呀!” 听到这句话,沉默许久的人蓦然一怔。 是啊,很多很多年前,自己曾是姓沈的。 ——南境名门,袭常沈氏的沈。 盖因地势之故,南境毗邻周国,商旅频多,民风较之北境,更为开放,也更为婉约。崇峻侯沈家有个小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十二三岁时,美貌自侯府教书的女傅口中传出来,转眼到了及笄之年,便已有了南境第一美人的称号。 然而,沈庭如自己,却很不喜欢这个名号。 南境虽富庶繁荣,却少有安定,论及真正数得上的阀阅鼎族,就更是难以同积淀厚重的北境相提并论了。 但沈氏却是不一样的。 正因这份鹤立鸡群的显贵,她那个身为崇峻侯继室的母亲,才越发看重她的婚事,尤其在女儿声名在外,引得求亲者络绎不绝之后,她便也越发看不上那些来求亲的所谓‘名门公子’。 在沈庭如的记忆里,及笄之后,她在母亲嘴里听到最多的一句话,便是‘配不上’。 薛家的主母出身太低,配不上;邢氏那儿子前程太窄,配不上;还有雍氏的老太爷,官位到这份儿上,也什么擢升的余地了。 统统都是个配不上。 发难完了那些看不上眼儿的,回过头来,她每每还会听母亲抱怨上那么几句,说自家女儿这样大的名声,怎么就勾不动北境那些个强宗大族呢! “唉,裴、赵那样的,够不上也就罢了!哪怕相氏、秦氏、顾氏也好啊!这里头随便搭上一个——哪怕是旁支呢,也总比南境这些个靠不住的要好啊!” 羊夫人抱怨一通儿,还不忘对她耳提面命:“如儿,你可要给娘争气啊!娘命苦,生不出儿子,就你这么一个漂亮闺女,娘可就指望你嫁个好人家,将来好提拔羊家呢!” 母亲是继室,出身平平,加之父亲对元嫡夫人情深义重,沈庭如从小就知道,母亲的日子过得不顺心,是以,即便对母亲的所作所为有再多微词,她也从未吐露过一字一句的不满。 就这样,母亲挑挑拣拣,时不时还要派人出去散散风声,至到武耀十年,她十七岁时,母亲终于等来了她望眼欲穿的贵婿——相氏府上的二公子,相良。 沈庭如在外祖家收到母亲的家书,要她即刻启程回家时,尚且不知家中等着自己的,是许婚结亲之事。她向来是孝女,搁下家书,未敢耽搁,旋即便与外祖母告别,启程还家。 羊氏祖宅到袭常城,不到七百里的这条路上,她遇到了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人——灵丘侯赵遣。 这世间,有几个青春少艾的女孩,会不倾心于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美少年呢? 至少,沈庭如不会。 是以,当她在归途中不幸遭遇斑斓蛙,随行的卫从朝暮间死了一半之时,赵遣如同天神一样出现,费尽心思解了她的毒之后,她捡回了一条命,同时,也送出去了一颗心。 七百里的路,她在赵遣的陪伴下,走了三个月。等她终于回到沈家时,等待她的,却是相沈两族的联姻之约,以及自己腹中暗结下的珠胎。 “那时他同我说,叫我好好回家等着他,等他回京禀明父母,便会派人来下聘,风风光光的迎娶我过门。” 她看着巢融,低垂着头,缓缓流下泪来。 “我听他的话,我等了。师……” 她原想同过去一样,随赵遣唤巢融一句‘师父’,但话未出口,却及时止住了。 已经不合适了,她想。 这时,巢融道:“老夫知道你等了,老夫还曾以为我那徒儿失踪之后,你这丫头当真如沈氏对外声称一般,投缳殉情了,为此,老夫还曾为你流过两行泪!”他越说越气,“可到现在我才知道,我那徒儿与我皆是傻子!竟会相信你这三心二意的小丫头!” 沈庭如摇着头,眼泪越流越凶,嘴里一遍遍重复着:不是的。 自己不是三心二意,不是见异思迁,自己只是……没有办法了。 巢融将责难吐出来,心里松快了些,冷笑道:“不是?呵,那你倒说说究竟是什么!” 是什么?事实就是,当年灵丘侯与相氏争妻的事一传出来,朝野震动。数翻风波之后,二公子相良的长兄、才袭了积阳郡公爵三年的相韬征战回京,主动上书天子,为弟弟退了沈氏这门亲,甘心成人之美。 沈庭如在南境闻讯,尚未高兴几天,转眼就又传出来,灵丘侯带着府上歌姬留书私奔的事儿。 一时之间,沈氏成了笑柄,她更成了父亲口中有辱门庭的不孝之女。 母亲为此,一口气上不来,犯了心症,就此殒命。 “他当年一去不复返,我腹中还怀着孩子,我又能如何?”她也是委屈的,这些年,这些话,她无人能说,可说出来,心里却也一点都不舒坦。 巢融问:“你也信了外头的传言,觉得我徒儿真是那样的秉性,带着人私奔了?” 沈庭如张了张嘴,半晌没说话。 她原本也是不信的。 母亲死后,父亲甚至不给她守孝的机会,将她发落到了城外的庄子上,想着等孩子生下来,再当没有这回事,随便找个门第低些的嫁了。可她不死心,偷偷从庄子上跑了出去,带着身子,就这么一路朝着北边,一往无前地去了。 “我是……我是想去寻他的,我想亲口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别人说的话我都不信,我只要听他一句……我想让他告诉我,明明一切都好好的,上一封信,他还在对我说好事多磨,怎的忽然他就不要我了……” “我想告诉他,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就算,就算他不要我……这个孩子……” 可是,这些话,她再也没有机会亲口问他了。 走出袭常城时,她踌躇满志,心里同时揣着惶恐与希望。 可当她历经苦难走到含丹城,却险些命丧匪盗之手时,她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灭了。 那时千钧一发,是相韬的家臣、她如今名义上的兄长桓不世在回京路上刚好撞见,出面搭救了她。 那时已是武耀十一年初,距离相氏赴南境求亲,已过了十个月。 “二公子相良,在解除婚约后不久便过世了,外头都说……都说他是受了羞辱,才怒火攻心,一病不起。”她脸上现出愧意,艰难道:“那时候,桓大哥将我带到郡公面前,我以为……” “我以为郡公为着二公子,应该是恨极了我的,可他看着我的身孕,沉默了许久,什么话都没说。” “第二天,他只问了我一句,愿不愿意留在他身边,也给腹中孩子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自她从家中偷跑出来之后,沈公一气之下,便对外宣称女儿投缳已死,将她在族谱中除名。她一路跋山涉水,最绝望之际,相韬朝他伸出了一只手,就为他那句为她腹中孩子的考虑,她也实在没法子拒绝这个提议。 窗外,一直细细听着的裴瑶卮,此间眉头微蹙,目光发直。 原来,是这样的。 当真,是这样的。 一切都有了解释,只有桓夫人——或者是沈夫人,她心里的结,没法解。 她理了理心绪,离开了窗户根儿,走到庭中,扬声问了两句花匠哪去了。 不多时,巢融黑着脸从房后绕了过来。 “哟,老前辈,怎么不高兴啊?”她淡淡笑道,“适才去哪儿了?” 巢融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有点深,似乎想透过她看到些什么别的。 他似笑非笑,“呵,老夫去哪儿了,你不知道?” 裴瑶卮也不意外,只是垂首浅笑:“嗯,有些地方,去一次也就罢了。” 巢融又看了她一会儿,没说话,去花架下提起木桶,离开了。 裴瑶卮在院中又站了一会儿,方才进去。 桓夫人脸上还有泪痕,见她进来,怕被她发觉,侧过脸拿起了针线。 “娘亲这是……哭过了?”她问。 桓夫人一怔,神色慌乱,正不知如何应对,裴瑶卮却坐到她身边,动作柔缓地从她身侧抱上去。 “娘亲这样舍不得女儿么……” 桓夫人松了一口气。 “您放心,即便嫁出去了,女儿也定会找机会时常回来看您的。”她温声道,“咱们母女的亲缘,谁也分不开。” 桓夫人一阵哽咽,泪水滴落在手上,认真地点着头:“好,娘亲相信。” 第五十二章 孰得复孰失(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当日深夜,裴瑶卮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了有人往自己窗根儿底下扔石子。 她鱼打挺似的翻腾了两回,最终还是认命起身,捞起披风,悄声溜出门去。 巢融好不容易将她闹起来,等人沉着脸出来了,他却又久久无言。 “您怎么着?”裴瑶卮与他在院南角儿石阶上坐下来,浑身写满了不耐,“自己不睡,还非得找人来陪?” 巢融一脸苦相地看了她半晌,忽然唤了声:“相蘅,” 裴瑶卮打到一半的哈欠慢了下来,抬眼与他对视。 他问:“你难道没什么想问老夫的吗?” 她揉了揉眼睛,笑了笑:“您觉得我该问您什么?” 她一边这样问巢融,一边却也在心里猜测,若是相蘅本人,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后,对生身父亲会有什么样的问题?对自己的母亲、对养父,又会有什么话说? 她不知道。 大抵会恨吧,她想。 而巢融得她这句反问,却也一时语塞,半天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这人,自小漂泊,于这人世情故上的唯一牵连,也就是赵遣了。 相蘅的身世、沈庭如的选择,这一切摆在他面前,都是难解的题,他可以对沈庭如有怒气,但对于相蘅,他又不知该如何对待了。 裴瑶卮见他为难,只作了然一笑,淡淡道:“该知道的真相,我都知道了。至于其他的……” “我一点都不在乎。” 巢融睁大了眼睛,有些意外。 “你就不想知道你父亲的事吗?” 她想了想,告诉他:“他在该出现的时候没出现——我只需知道这一件事,其他的,便都不需要知道了。” 巢融张了张嘴,似乎是想替徒弟辩驳一二。 可裴瑶卮又说:“积阳郡公于相蘅而言,自然不是个好父亲,但是没有他,相蘅也就没有父亲。” 说到这里,她心头不免起了些庆幸——庆幸自己家门和睦,庆幸自己不是相蘅,庆幸对相韬,自己既不必有感激,亦不必有恨。 最苦的,应该是桓夫人吧。走投无路之际,受了那人的恩惠,他的弟弟又是因她亡故,他拥有她所有的感激与愧疚,是以不管爱与不爱、情不情愿,这辈子,她都不可能再离开他了。 相韬呢?大抵也很苦罢。 普天下万万女子,他却偏偏爱上了她。 “我徒儿……”巢融忽然开口,一双眼睛固执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他不是外头传的那种人。” 是吗? 裴瑶卮却记得,赵氏族内,从来都将小舅出走之事当作秽闻耻辱,年幼时,母亲每每提到这个弟弟,总会流泪。 连至亲都对他携伎私奔之事坚信不疑,这世上,也就只有巢融不信。 她叹了口气,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对您是重要的,对夫人是重要的,对赵氏一族而言是重要的。但对相蘅来说,不重要。” 巢融又问她:“你恨他吗?” 她摇摇头,“不恨。” 幸而,她非相蘅。 最终,巢融还是答应了她,只要自己手中一日没有切实的证据,能证明天下都冤了灵丘侯,便一日不会再去打扰桓夫人。 凌云殿。 萧逐听罢相垚的话,最后一口汤药险些呛进肺管子里去,他拍案而起,赫声道:“巢融在尘都?!” 相垚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当即便愣住了。 今日是他回京之后第二次入宫觐见,君臣二人说了几句南境军机之后,他见皇上风寒严重,便在孙持方奉上汤药之际,随口埋怨了句宫中太医不济,随即又道,神医巢融如今就在京城,不若臣去找他讨个方子,或许见效快些? 谁料,他这多嘴的话才一出口,便将皇帝陛下惊得这样。 “陛下……巢融他……”相垚心下微沉,试探道:“您之前不是还曾为着姜仆射的腿伤,下令暗卫司暗中寻找巢融吗?怎的如今却……” 若非知道皇上对巢融抱的是求贤若渴之心,他也断乎不会这样莽撞的与他进言。 萧逐此间眉头紧皱,看了他半天,满腔的欲言又止。 自姜轶腿伤之后,他在军中便失去了一条重要膀臂,否则潘氏也不至于起势如此之快。近年来,他一直在寻找能顶得上姜轶这个缺儿的人,培养为心腹。后来,姜轶给他举荐了积阳郡公的这位二公子,他观察多时,确有重用之心。 此时此刻,他自然不会告诉相垚,自己是在怀疑姜轶假称赴南都寻找巢融,实则却是为得长明剑、岐王妃,暗行悖逆君上之事。 “无事。”他定了定心神,重新坐下来,笑道:“朕是意外,这么多年寻而不得之人,怎么这会儿却不请自来了?” 相垚心存疑虑,但也没再追问,只道,巢融是听闻一元先生在京,奔着与之一较高下来的,因着相家最近与楚王府来往多些,自己这才无意中发现了他的踪迹。 “那他如今何在?”萧逐问,“楚王府?” 相垚闻言,先告罪,才道:“楚王府守卫森严,巢融尚未见到一元先生。微臣有心与其请教医道,便将他带回府中了,只是陛下知道,家父一向不喜微臣学医,是以巢融这会儿的身份,乃是臣家中一匠人。” 萧逐若有所思,点点头,“既如此,那你便好生招待他,莫怠慢了,等姜轶办完事回来,再请这位神医给他看看。” “是,微臣遵命。” 从凌云殿离开之前,相垚想着灵丘侯的那份手稿,特意同萧逐请了旨,求去后宫拜见长姐。 萧逐自然应允。 显粹宫中,相悯黛见了他,面上自是愉悦,召他正殿相见,打趣道:“你回来也有些日子了,怎的今日才想起来看长姐?” 相垚连声告罪,只说自己疏忽。 他与悯黛只差两岁,虽非一母所生,但却也是彼此和睦友爱。此间一别数年再见,他心里也是想念的。 “府中前些日子很不安定,长姐费心了吧?” 没料到他会先提起这个话头,悯黛怔了怔,随即将婢女打发下去,长长叹了口气。 “左夫人这一走,委屈你了。” 相垚却宽慰起了她来:“长姐放心,小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母亲之死,纵然是有见不得光的内情,但小弟也明白因果,不会任情发难。” 闻言,悯黛这些日子一直悬着的心彻底落下来了。 她颔首道:“儁出,你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 相垚牵了牵唇角,只道:“长姐放心就是。” 两人说了会子话,提到桓夫人之前中毒之事,相垚便顺势提起了灵丘侯那份儿手稿。 “听四妹说,她是之前在长姐这里无意间看到了灵丘侯的手稿,这才能使桓夫人转危为安。”他道,“长姐知道小弟在医道的兴趣,自知此事后,寤寐思服许久,只好来求长姐成全。” 悯黛想了想,疑惑道:“灵丘侯的手稿?我却不记得我这里有这样的稀罕物!” 相垚便道:“大抵是仁懿皇后的遗物。” 悯黛愣了愣,随即面露难色。 “长姐放心,”相垚道:“先皇后遗物,小弟不敢擅讨,只求长姐允小弟誊抄一遍也就是了!” 悯黛却摇摇头,“儁出误会了,并非本宫吝啬,只是先皇后的遗物……前些日子上巳节时,本宫才刚整理过,已将其中所有的书卷文字之物,全都交予业成公主了。” “业成公主?” 相垚自然知道是谁,只是如此一来,自己再想讨要,恐怕…… “这样,”悯黛想了想,说道:“反正眼下天色还早,你且在显粹宫等等,本宫现在派人去业成殿给你问问。” 相垚连忙感激道谢。 浅斟奉命去业成殿,半个时辰后回来禀道:“娘娘、二公子,公主说愿意将灵丘侯手稿相借,只是业成殿里翻找了许久,卷册太多,不知二公子要的是哪一份,公主请二公子亲自过去看看。” 外臣平白入公主殿,这算怎么回事? 悯黛笑骂:“这丫头!又说荒唐话!” 浅斟又道:“娘娘,公主说了,卷册都在书阁里,二公子若是过去,不必进公主寝殿,公主也愿意先去繁昌长公主那里坐坐,等二公子离开再回去,如此,既成人之美,也于公主清誉无损。” 悯黛原本不打算同意,可侧目窥见相垚的神色,却还是难得一见的松口了。 遣人先去凌云殿同萧逐知会了一声,得了圣上的金口允准后,她本要亲自带相垚过去,但事不凑巧,刚要出门时,又被突然而来的宫妃绊住了脚步,只得吩咐浅斟跟了他过去。再三嘱咐,不可有愈矩之处,再叫人拿住了话头。 业成殿里,只留下了零星几个侍女。两人一到,业成公主身边的大丫鬟嘉染,便引相垚到了书阁,指了几大架子书,请二公子自去寻找便是。 跟着,她便拉着浅斟到外头说话去了。 相垚一卷一卷的过眼筛选,心中不禁感叹仁懿皇后藏书之丰。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了几声轻响,他倏然谨慎回头,一下子愣住了。 裴清檀没想到他如此敏锐,被他这狼似的目光吓着了,捂着心口打了个激灵。 相垚定下心神,一下子就猜到了这小姑娘的身份。 “你是……业成公主?” 裴清檀回过神来,强自镇定。 “相二公子,”她得意洋洋的笑着,举起手里的书卷与他晃了晃,“你要的,是这一卷吧?” 第五十二章 孰得复孰失(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相垚死死看了裴清檀一眼,缓缓将手里的书卷放下,转身拂了拂衣摆。 他依礼一揖,眼中的戾气淡去,垂眸不再去看她的脸,只道:“公主有何条件,直言便是。” 裴清檀喜欢这样好说话的人。 于是她就说了:“二公子想要我舅公的这卷手札,可以——只要公子答应带我去贵府走上一趟便是!” 这倒是个出乎意料的要求。 “公主是在玩笑,还是在为难微臣?” 他这样低着头与她说话,声音似乎都变得闷闷的,不像一先那么好听了。裴清檀轻蹙眉头,往他跟前又走近了两步。 “公子倒是位正经公子,只是本公主却不是什么正经公主,公子在我面前,若是太守规矩,反倒衬得本公主没规矩了!” 相垚心道,嗯,是挺没规矩的。 又听她道:“公子还是把头抬起来吧!” 可真等二公子抬起头看向她之后,裴清檀却又有点后悔了。 这人的眼神太抓人了,她想,明明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但就是看得人心慌。 她假意嗽了两声,道:“二公子,我可没同您玩笑,您若答应带我走这一趟,这副手札便是你的了。” 相垚道:“微臣不敢,请公主另找他人罢。”他说罢,便欲行礼告退。 裴清檀有点急了。 她新交的朋友——那位像极了姑姑的相蘅姐姐——与楚王的婚期近在眼前,这些日子,她求了姑父许多次,说自己想要去积阳郡公府上看一看自己的朋友,也好将自己贺她新婚的礼物送给她,可姑父却总是说,业成,别胡闹。 光明正大的路走不通,她就只好琢磨点歪门邪道。 巧的是,自己还没琢磨出来什么呢,这位相二公子便自己送上门来了。 “二公子!” 眼见相垚一只脚都要踏出书阁了,她急促地唤了一声,相垚一转身,就被她手里刚拿出来的火折子晃了下眼。 那小丫头无赖似的,哼了两声,便说:“二公子,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若是帮我,事成之后,我便将这手札双手奉上,你若是不帮——” “反正我于医道不通,与这从未见过面的舅公更是不熟,这玩意儿……烧了也就烧了吧,我不可惜!” 一个时辰后,裴清檀换上了一身太监服,在显粹宫外的壸术上等到了与贤妃告了别,就要离宫的相垚。 原本,业成公主想要溜出宫去,也不是全无办法,只是出了宫门,积阳郡公府的府门朝哪边开,她就丝毫不知了。如今跟着相垚,若是一切顺利的话,走一趟郡公府,说不定赶在宫门下锁之前,还有空闲在街市上逛上一逛。 到了相府,裴清檀脱了外头的太监服,里头就是一身寻常丫鬟的装扮。相垚带她从后门进府,走了没一会儿,便到了相蘅院中。 裴瑶卮见到侄女跟着相垚一道找上门来时,整个人懵了片刻。 “业成公主出宫不易,不能久留,有什么话快些说,别耽误事。” 这句话,相垚是对着裴瑶卮说的。 耽误事?是谁耽误事?又是谁给谁找事? 裴瑶卮看了他一眼,都没脾气了。 相垚说完这一句,对裴清檀行了个礼,便退到门外守着去了。 “蘅姐姐,我来看你,你不高兴吗?”裴清檀看着她不豫的神色,莫名有点害怕。 这害怕来得奇妙,大多也不是对着相蘅,而是对着她身后的那个影子。 裴瑶卮这会儿则是有些头痛的。 清檀这样喜欢相蘅,她自然是开心,只是这丫头如此胆大妄为,竟还不知怎的牵连上了相垚,说得动他来助自己出宫,这又让她不能不担心。 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她问道:“公主这样有本事,竟能说动二哥助您出宫?” 她一提这个,裴清檀便将来龙去脉都与她说了。 “过去听贤妃娘娘说起过这位二公子好医术,今次可算闻名不如见面!”她得意洋洋,“姐姐,您是没见着,我那火折子刚要往手札上挨,您这二哥立时紧张得跟什么似的!原还一口一个‘微臣不敢’,这下却是不敢也得敢了!” 裴瑶卮无奈地看着她,叹了口气。 “公主,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她道,“万一出事了,您可知要牵连到多少人?” 裴清檀有点委屈。 “哪还有以后了……”她喃喃道,抬眼看了看对面的人,“若非姐姐说话间就要成婚了,以后随着楚王回了封地,再要见一面就难了,我也不敢如此大胆的。” 她道:“我知道轻重,您放心,就算真出了事,我也决计不会连累相氏的!” 裴瑶卮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心中存着一份儿亲疏内外,自然是不愿意相氏受了自家侄女的连累,可她也不想让清檀误会——误会她眼里的相蘅姐姐,是个只看重家族,而不看重她的人。 想了想,她浅浅笑道:“公主,你出事,与相氏出事,对我来说又有什么不同呢?” “就算日后我去了北境,只要听说公主在京中平平安安的,便也开心了。” 裴清檀便又不委屈了。 在见到相蘅之前,知道这世上有这么一个人像姑姑,她其实是打心眼儿里排斥的。可见到相蘅之后,她又觉得这人真是很像姑姑。 ——不止是皮囊,还有隐在红颜之下的性情。 她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只玉盒,送到她手上。 “姐姐,这是我给你准备的新婚贺礼,虽然楚王此人……”她顿了顿,一扫为难,接着道:“我还是希望,您能嫁得良人,与之同心永好,一世喜乐!” 裴瑶卮将玉盒打开,随之便愣住了。 盒中是一对耳坠——凤首和叶点翠耳坠。便是那日在宫中石兽林,梁太后冤枉清檀自繁昌长公主萧姈殿中所窃之物。 “这对耳坠子,原是我姑姑的。”清檀目露追思,缓缓与她讲道:“姑姑仙逝之后,梁太后便擅自将此物拿走了。去年繁昌十八岁生辰时,梁太后又将它赏给了繁昌。那日姐姐在石兽林为我解围时,原是繁昌知道自己母亲得物不正,便想将此物偷着还给我。谁知被她殿里的姑姑发现了,捅到了梁太后那里,梁太后明知真相如何,却还是逮住了机会发难于我……” 这样的真相,与裴瑶卮猜测的也差不多。 萧姈也算是她看着长起来的了,梁太后暴躁强势,养得女儿性情懦弱,那日见萧姈暗搓搓地为清檀求情,满脸都透着愧疚的模样,再加上孟淑容从旁那些话,裴瑶卮前后一串,也就明白了个大概了。 梁太后因着自己的缘故,素来不喜自己身边的人,这些她从来都是知道的。她只是恨萧逐——恨他甚至不肯念在自己死得那样惨的份儿上,多多护着清檀一些。 “姐姐,你喜欢这份礼物吗?” 裴瑶卮笑了笑,自然对她说喜欢。 只是…… 她将这坠子拿起来又放下,心里却泛起一阵深深的乏力之感。 对这副坠子的来历,清檀是一知半解,可她却清楚梁太后为何这样看重这副耳坠。 最初,是先帝以之为信物,聘了自己的原配妻子——德孝裴皇后。 元光十七年,德孝皇后崩,此物重回先帝手中,后至武耀十九年,先帝又再度拿它,为太子萧邃聘太子妃。 萧邃悔婚之后,先帝遣人到裴府收回聘礼,却特意交代了将这副耳坠留给她。 奉旨而来的内相说,天子口谕,请裴家姑娘仔细收好了这副耳坠,当年德孝皇后是戴着它抬进宫门的,将来,裴家姑娘也定有用得着它的一日。 这话传出了裴府,朝野内外便开始动荡。 人人都说,东宫悔婚,而皇帝要易的,并非储妃,而是储君。 然而前世,册秦王妃、立后,裴瑶卮却至死未曾戴过这副耳坠。 裴清檀来这一趟,见了她,愈发不舍,直到相垚在外敲了第三回门,她方才恋恋不舍地被裴瑶卮送出来。 院中还有不少丫鬟,他们也不好说什么,相垚正要带裴清檀离开,谁知走到院门口,却迎面撞上了相婴。 这下,几人皆愣住了。 裴清檀过去未虽曾见过相垚,但却是见过相婴的。 相垚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毕竟相婴羽林卫出身,又在天子左右卫从过不少时日,听说,仁懿皇后还曾动过要将业成公主许配给他的念头。 他唤了声长初,摇了摇头,以眼神示意相婴莫要张扬。 相婴将面前三人挨个看了一眼,最后将目光停在裴瑶卮身上。 他没说什么,只是在经过裴清檀身边时,动作极小地颔首示了一礼,随即同裴瑶卮说了声,快去快回。 裴瑶卮应了声好。 她一路送裴清檀从后门离开,相垚有意加快脚步,与她们隔了些距离。裴瑶卮发现自适才见到相婴之后,清檀的神色便有些落寞,头也低下去了,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瑶卮思忖片刻,刚要开口问她两句,却心头一动,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女儿家这般心神不属的模样,自来都是很好猜原因的。 第五十三章 无意许终身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心事重重地回到房中,相婴还在等她。 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接过妧序刚刚烹好的茶,打发走了丫鬟们,独自进去。 暖阁里,相婴见她进来,一直镇定着的目光忽然一动,闪躲似的,避开了她。 裴瑶卮笑了笑,心里明白他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灵丘侯的手札辗转到了清檀手里,她拿着胁迫二公子带她出宫,虽则不成体统,但且望你莫要张扬。” 说话间,她奉茶近前,相婴正要起身,却被她早有所料般的,先一步伸手按在了肩上,维持住了坐姿。 相婴垂着眼,低声道:“不会。” 她斟了两盏茶,自己端上一杯,于他对面坐下,而相婴却盯着自己面前那盏茶,迟迟没有动作。 自那日试探过相婴之后,他便没有了动静,这会儿终于找上门来,大抵也是耗费掉了十成勇气的。裴瑶卮清楚得很,以他的脾性,这件事,捅开窗户纸的只能是自己。 这样想着,她抿了口茶,打趣般道:“以前还吃过我的点心呢,怎的如今倒不敢喝我一杯茶了?” 相婴眉头一跳。 今日来找她之前,他已落定了最后的心意。 他认了她自此便是相蘅的事实,于是,这世上也再不会有人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想喝她那一杯茶了。 “业成公主还不知道?” 裴瑶卮摇摇头。 片刻后,她又道:“除了你,应当无人知晓。” 相婴却宁愿自己并不知道。 “公主很喜欢您。”他抬眼看向她,苦涩一笑,“缘分难得。” 裴瑶卮想说,她也很喜欢你,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接下这一段缘。 “嗯,缘分的确难得。”她道,“天意给了我第二次机会,竟还让我同悯黛、同你成了一家人,这也算是我不幸中之万幸了。” 可对我来说,却是万幸中之大不幸,他心道。 “只是,我如此一来,相蘅……”她道,“我也不知这究竟是桩怎样的因缘,不知我这究竟算是捡了她的身躯、还是夺了她的身躯。不过你放心,若然有朝一日,因缘有变,她能回来,我不会强占鹊巢的。” 相婴一听,倒有些急了,脱口只道自己没有这份心思。 他自觉自私,也希望皇后娘娘亦能自私一些,既然回来了,就再也不要走了。 ——即便有朝一日,相蘅回来。 “您……是何时回来的?”他问。 “你回来那日。”她道,顿了顿,又解释道:“残红流翠一茵幽那日。” 竟是那日么……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瑶卮摇摇头,“个中究竟,我亦不知。那年我死了之后,神魂有知,未入轮回,被……困缚在一片幻境之中。想来,大概是我于这天下造孽太多,极乐与地狱皆不容我。我原以为自己是永世不得超生的命数,却没想到,竟会糊里糊涂地重生在相蘅身上。” “到如今,冥冥之力我是信的,只是这般玄之又玄之事,到底毫无头绪,也只能过一天是一天了。” 她的话仍旧是潇洒的,但举重若轻的背后,谁能当真如此看得开? 相婴想问她,是不是很害怕,是不是也担心,真有那么一天,相蘅会回来,而她又不得不走。 他缓缓伸出手去,握紧了那盏茶。 最终,他只道:“您放心。” “我此生都是您的护卫,从生到死,死而复生,皆当粉身碎骨,供您驱策,为您周全。” 后来,裴瑶卮也好奇地问过他,究竟是怎么认出自己来的,相婴只是道,有心,自然认得出来。 裴瑶卮没得到真正的答案,但也没再追问下去。 相垚送裴清檀回宫,宫门分开前,神游物外了一路的人终于回过神来,愣愣地问他:“怎么,你不同我去取舅公的手札吗?” 相垚摇了下头,“外臣无旨,不敢擅入内宫,公主先回去罢。” 裴清檀想了想,便道:“也好,那就劳二公子在此多等片刻,待我顺利回去,便遣宫人将手札给你送来,也好让你知道一切顺利。” 然而她这一去,相垚等来的却不是业成殿的宫人,而是凌云殿的。 “相二公子,陛下有旨,宣二公子凌云殿一见。” 远远看着皇上身边的小太监朝自己走来,相垚便有不祥之感,现下听了这话,心知定是出了纰漏,他眉头微蹙,问道:“陛下知道下官入宫?” 宫人点头,并不多话,相垚也没多问,便随他又到了凌云殿。 即便心中有所预料,但凌云殿中的情况,还是让他颇有些措手不及。 “微臣参见陛下,见过德妃娘娘。” 德妃宇文柔立在皇帝身边,身着一袭招摇亮丽的宫装,衬足了她的咄咄逼人。相垚话音落地,萧逐还未说什么,她便先讽然一笑,道:“相二公子如今见着本宫倒是知道低头守礼!怎的碰上业成公主,倒是敢不顾礼法,孤男寡女的私相授受?” 萧逐抬头,警告似的睨了她一眼。 殿中地上,这会儿还跪着一个小太监。相垚心知这是业成殿的宫人来给自己送手札时,被德妃的人盯上了,不过皇上却是知晓自己讨要灵丘侯手札之事的,若然光是送手札,至于如今这般阵势么? 事情定然没这么简单。 他谨慎道:“德妃娘娘误会了,微臣今日是与业成殿有往来,却只是为着求灵丘侯的一卷手札。奈何公主殿中藏书丰厚,一时未曾找到。公主良善,答应亲自为臣翻找,又与臣约定了会在宫门落锁之前,派人送书到宫门前。微臣惶恐,求书之事早已上禀天听,断然不敢有损业成公主清誉!” 德妃冷哼一声,正要说话,萧逐再次警示了她一眼。 萧逐道:“儁出,你先起来。” 相垚依言起身。 “朕已命人请了贤妃与业成过来,稍后再说。” 这话,并没让相垚心里轻松,反倒是,连这两人都给请来了,显然事情已经闹大了。 他恭立在一边,眉头发紧,皇上不露口风,他也只有顾自在心里头猜测。 不多时,孙持方便亲自引了悯黛与清檀进殿。 见过礼之后,皇帝给贤妃赐了座,这才回头让站立许久的德妃一样落座。 宇文柔满脸不平,恶狠狠地瞪了相悯黛一眼,方才在她留出来的上首位子坐了。 萧逐朝轻叹招招手,将她唤到自己身边来,指了指地上跪着的小太监,问道:“这人是你派去给相二公子送东西的?” 适才在殿外时,孙持方已将殿中情形与她和悯黛说了。业成殿的人尚未出后宫,便被德妃的人逮住,从身上搜出了她给相垚预备的东西,这样一抓一个准儿的事,说是德妃命好,她才不信。 不过,这会儿想起来,她也有些后悔。若光是送个手札,德妃又岂能如此张狂?还是自己糊涂,临走时忘了道谢,回去之后又是手欠,千不该万不该,偏偏在手札里夹了张与他道谢的条子。 她看向德妃,冷然一笑,浑不在意道:“是我派出去的。姑父还有什么想问的?” 萧逐皱了皱眉。 裴清檀直接走到德妃面前,福身一礼,哼笑道:“德妃娘娘真是未卜先知,我随随便便派出去个小太监,您就敢随随便便拦下搜身。得亏这回我运气不好,被你您搜出东西来了,这要是搜了一通儿搜不出什么,您岂非要平白担上个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罪名?” 宇文柔凤眸微眯,眼露刻毒:“你也知道如今是搜出东西来了?……哼!”她说着,倏然起身,进言道:“陛下,您听到了,她已自己认了!业成公主身为您的养女,竟如此不知检点,与外男私相授受,臣妾请陛下依宫规严惩,以正后宫法纪!” 话毕,她又回头看了相悯黛一眼,接着道:“还有贤妃,在外管不好母族弟弟,在内教不好陛下养女,今日之事,贤妃当是罪魁!” “陛下,臣妾……” 悯黛起身,刚要说话,却被萧逐抬手拦了下来。 裴清檀提起裙摆,昂首跪地道:“姑父,私相授受的罪名,我担了,但请您明察,今日之前,我与相二公子并不认识,此番这手札与字条,也只有我送的份,他接都来不及接,更谈不上往来了。请您莫要冤枉了相氏与贤妃娘娘,一切罪名,清檀自领就是!” 萧逐的目光从相垚身上,游移到清檀身上,来回数遍,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长长呼出一口气。 “孙持方,” 孙持方立时应声。 “备朱笔,朕要写旨。” 皇帝赐婚业成公主与相氏二公子的消息传出宫闱,当夜便到了相府。 裴瑶卮听到妧芷从前门外打听回来的消息之后,直接摔了手里的茶碗。 “你说什么?”她倏然起身,抓住妧芷的手,瞪大了眼睛:“谁要嫁给谁?” 妧芷没想到她反应如此之大,吓得怔了半晌,好容易才找到嘴:“姑娘,您怎么了?别着急,是业成公主——” “业成公主,许给了咱们家的二公子!” 第五十四章 心愿与身违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相垚是良配么? 如若没有相婴,他也当算。 裴瑶卮心里,自是偏向相婴的。然而,若仅是她自己的偏向也就罢了,偏偏今日一见,却也让她看出了清檀心里的偏向。 “二公子身上带着孝,是以这婚事虽赐了,但婚期却定在了三年之后。”妧芷说道:“听说接了旨后,郡公却是半点没有欢喜之色,沉着脸将二公子叫到了礼行楼,一直都没出来!” 相韬生气是必然的,只是裴瑶卮却也猜不到,积阳郡公究竟是为这婚事来得不体面而生气,还是为着未来儿媳妇的身份而生气。 她这头心烦意乱,好在没过多久,相婴便来了。 裴瑶卮见了他如见救星,忙问他,是否是相垚送清檀回宫时出了什么岔子。 相婴便将德妃抓住了两人私相授受的把柄,意欲发难的始末与她说了。 “贾氏窥帘韩掾少……”默然半晌,她低低一叹,哼笑一声,甩开手里的一枚棋子,“呵,皇帝这是有心做贾充呢,只是可怜了清檀……” 心有所属,却阴差阳错。 这样想着,她不禁遗憾地看向相婴。 明知不大合适,可她还是忍不住问:“这事儿,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吗?” 相婴没有急着回答她的话,想了想,他反问:“您是不满意二哥吗?” 裴瑶卮心说,不是我不满意他,而是我侄女更满意你。 可这话,她这会儿却也不敢说。 若是清檀与相垚的婚事无法变更,那么当着相婴说这样的话,便是她的不得体了。 半晌,她叹了口气,“我不是不满意他,只是……这婚事始终都是为着周全清誉颜面才有的,倒像是赶鸭子上架,我心里,多少有些别扭。”顿了顿,她问:“相垚对这桩婚事是何态度?” 他摇摇头,只道自己一时还没有机会与二哥谈论此事。 “您不必太过担心。”忖度片刻,他安慰道:“以二哥的品性,定会善待公主的。” 她目光复杂,心头叹了声可惜。 有时候,只要人不对,所有的善待,便也都是苛待。 第二日,裴瑶卮一早到南苑请安,与桓夫人说起此事,便想着从她这里探探口风,看看相韬对这事儿的态度。 “皇上这婚赐得如此匆忙,听说是儁出与业成公主间私相往来,被德妃娘娘拿住了,皇上为周全颜面,才不得已而为之。”桓夫人叹了口气,接着道:“你父亲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他想来在乎声名,如今自己的儿子,却在孝期里犯下这样的过错,叫他怎能不动气?这不,昨儿个把儁出狠狠训斥了一顿,他自己回来也是半宿没睡着觉,这父子之间,说不得又要生嫌隙……” “父亲……不会因此怪罪业成公主吧?” 桓夫人知道她与公主私交甚好,展眉道:“这你放心,且不说公主终究是公主,君臣之分在前,郡公不敢怠慢。便是这回的事儿,儁出都说了,是他自己一意要那卷手札,公主是好心成全他,却被他连累,如今郡公心里啊,只有对不住业成公主的份儿,断不会有什么怨怪迁怒的!” 原来相垚是这么同相韬说的么……裴瑶卮缓缓点了点头,心里倒是安定了一些。 “蘅儿,” 不多时,桓夫人看她出神,忽而小心唤了她一声。裴瑶卮应了一声,忙问何事。 桓夫人忖度再三,谨慎问道:“你院子里那个新来的花匠……” 裴瑶卮心头一动。 “你同娘说实话,你与他,究竟是如何认识的?” 自从她知道了巢融的身份后,心中便一直对他与相蘅的相识有疑虑。怕巢融进相府的目的并不单纯,更怕他会将事情告诉相蘅。 “如何认识的?”裴瑶卮佯作不解,又将那日昭业寺外的相识场景与她说了一遍,“娘亲这样问,难道这老花匠有何不妥吗?” 桓夫人这般单纯之人,最是好骗,裴瑶卮随便一演,她便信了九分,心中虽然还不敢全然放心,却也很是松了口气。 “没有什么不妥,”桓夫人道,“只是想着你就要出嫁了,自然不能带着他去。这花匠手艺倒好,以后便让他来南苑做事,如何?” 她一笑,“娘亲喜欢就好。” 裴瑶卮为裴清檀的婚事烦心,一脸几日不得好眠,可恨自己又是待嫁之人,就连想进宫看一看她,也是不能。 转眼,便到了三月二十八。 “姑娘,明儿就是大婚的好日子了!今日有的可忙呢!您当心些,别累着!” 一早上起来,妧芷便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得不行。惹得小丫鬟进进出出同她打趣:“妧芷姐姐,是姑娘嫁,又不是你嫁,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臭丫头,你知道什么!”妧芷啐了一声,回头一边服侍主子穿衣,一边低眉动容:“姑娘这些年,府内府外受了许多苦,如今好不容易熬出来了,要嫁人了,可不是一元复始万象新!就盼着楚王殿下待我家姑娘好,奴婢死也甘愿了!” 妧序从旁扯了她一下,“好好的,这般没有忌讳!” 妧芷反应过来,连忙呸了两口,又说了许多吉利话讨喜。 用过了早膳,娟娘亲自过来传话,请四姑娘前堂一行,说是宫里来人送赏来了。 和寿宫、显粹宫的赏赐早几日前便都陆续到了。都这个日子了,宫里还有人来送赏?裴瑶卮心里有些犯嘀咕,跟着娟娘到了前堂,却见来人竟是悯黛宫中的太监总管冯庆康。 到了堂中,裴瑶卮与冯庆康福身示礼,便听桓夫人道:“贤妃娘娘为你操心,这不,又派冯公公给你带了位姑娘来!” 冯庆康闻言连忙笑道:“夫人太抬举了,什么姑娘,都是奴婢罢了!”说着,他转而对裴瑶卮道:“这就是贤妃娘娘心疼四姑娘,怕姑娘嫁进楚王府做了主母,身边一时短了能做事的人,这才指了显粹宫的婢女镜影赠与四姑娘!” 话毕,他朝后一示意,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女孩便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朝众人行了礼。 裴瑶卮看了看冯庆康,又看了看面前这低眉顺眼的丫头,心里揣测出两种可能。 要么这人真是悯黛送的,要么…… 便是萧逐借悯黛的名头,往自己身边安插的眼线。 “劳贤妃娘娘费心了,只是……”她道:“冯公公,显粹宫的婢女,娘娘就这样指给了我,不会有什么不妥吧?” 冯庆康听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便也回道:“四姑娘放心,陛下准了的,娘娘方才敢如此行事。” 果然如此。 裴瑶卮笑了笑,大大方方地将人收了。 萧逐的疑心一向是重的。能像如今这般,明着往自己身边放人监视,裴瑶卮还能松上一口气,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可妧芷一见她出去一趟,却带了个大丫鬟回来,即便只知道这是贤妃娘娘赐的,小丫头也有些不情不愿的。 “怎么,怕镜影一来,你俩便失宠了?”裴瑶卮让妧序带镜影下去安顿,自己携妧芷进到内室,打趣问道。 妧芷这会儿脸色不大好看。她一向是喜怒形于色,也就为着这点,即便一开始裴瑶卮不喜欢她的性子,但对她,却还是很放心的。 她皱着眉,委屈道:“姑娘,好端端的,贤妃娘娘又指人给您做什么?难道是嫌奴婢们伺候得不好吗?” 裴瑶卮自是不会告诉她真相,只说,大抵是长姐想着楚王府事多,做主母不比做姑娘时,怕我应付不过来罢。 “可是……”妧芷想了想,还是不乐意,“姑娘,您不会因着她是娘娘赏的,以后就只疼她,不疼我跟妧序了吧?” 裴瑶卮哭笑不得,在她额上用力一点,“你呀,这小脑袋瓜儿都想什么呢?你听话,不惹事、不闯祸,我自然疼你!以后啊,说不定还上心给你指门好婚事呢!” 妧芷脸一红,却道:“奴婢才不嫁人!谁离开姑娘,我都不离开!就要一辈子跟着您、伺候您!” 她哼笑一声,斜了妧芷一眼:“不是前阵子躲着我的时候了?” 妧芷神色一直,有些不好意思,酝酿了好半天,才鼓起勇气同她道:“姑娘,您说的话,这些日子,奴婢都有好好想的!” “嗯,那你想出什么来了?” “奴婢从小跟着您,看您吃苦、受委屈,除了不择手段护着您,奴婢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用处。” 她跪坐在裴瑶卮脚边,缓缓道:“过去您也是这么教我的,为了不吃亏,咱们就只能先发制人。可现在……您既然说这是不好的,不对的,奴婢纵然心里还有想不明白的地方,但是,只要是您的教导,奴婢都愿意听从,以后绝不再做坏事,惹您生气!” 听罢,裴瑶卮不由露出笑意。 这姑娘与她的主子,原也是苦命人。过去被逼得自保度日,到最后却成了无所不用其极,这自然是不对的,可知道悔改,也还来得及悔改,便已比大多数人幸运了。 “你能这样想,我心里很安慰。”她拉妧芷站起来,“这样,从今日开始,你每晚在我这里抄一篇经,天长日久,总会有心绪平和,醍醐灌顶的一日。” 妧芷志气满满地应了。 白日里忙碌了一整天,到了晚上,裴瑶卮困倦劲儿上来,本想早些安置,娟娘却来回送了好几趟东西,又是点心又是安神汤,等她来第四回时,裴瑶卮便明白了,这多半是桓夫人心里不舍,又怕自己过来再打扰了她,这才遣人一趟一趟地折腾。 于是这第四回,娟娘回南苑时,她便随着一块儿去了。 桓夫人见她过来,明明欢喜得紧,又怕耽误了她休息,说了没两句话,便连连催促她早些回去休息。 “无妨,左右父亲今晚歇在礼行楼,女儿也舍不得娘亲,就不回去了,今夜与娘亲一起睡可好?” 桓夫人哪有说不好的。 夜里,母女两人同卧榻上,说话说了许久,正待入眠时,娟娘却火急火燎地进来通报,“夫人,四姑娘!出事了!” 裴瑶卮一把掀开床帐,“何事?” “是四姑娘院子里的妧芷,您……”娟娘面露不忍,“您快些回去看看吧!” 第五十五章 岂是平生意(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相蘅房中进了刺客,等裴瑶卮匆忙披衣赶回去时,妧芷早已没了气息。 尸身抬出屋室,被放置于院中。妧序伏在一边,泣不成声。一旁的小丫鬟见姑娘回来,忙上去告诉她,妧芷姐姐是在书阁中抄经时,遇上刺客闯进来,被那贼子一刀割喉,等她们听见声响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妧序竭力隐忍下悲伤,来到她身边,宽慰道:“姑娘,世子闻讯,已经亲自领人去追刺客了,人死不能复生,您别太伤心了……” 身边的丫鬟们或哭泣、或劝慰,裴瑶卮的脚步停在距妧芷尸身三步之外的地方,目光一点点沉下去,整个人动也不动。 妧序心慌,攥紧了她的披风:“姑娘,您说句话啊……” 说什么? 说一向半夜里在书案前抄经读书的是自己,说今夜那刺客要来取的本该是自己的性命,说妧芷这是替自己挡劫遭难? 裴瑶卮什么都说不出来。 白日里,妧芷偎在自己身边时的样子、她嘴里说着不懂,却还是愿意听自己的话去改正的样子、答应自己每日抄经静心的样子…… 到现在,她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再无生机的样子。 这些画面争先恐后的在她脑中跳跃,冷了她一身的血。 相垚过来时,裴瑶卮正蹲在妧芷身边,给她蒙上缟素。相垚让跟进来的婆子将妧芷的尸身带下去好生安置,告诉她,相韬已然知晓了此事,业已下令全府上下封锁消息,不得外泄。 “父亲让我转告你,叫你放心,等明日大事完了,会给这丫头体面厚葬。”顿了顿,他蹙眉缓言:“……你节哀。” 谁都知道,刺客费劲巴力地入府行刺,自然不是为着对付个丫鬟。妧芷又是在相蘅房中遇害的,相韬许诺厚葬,多少也是为着安慰相蘅的缘故。 这时候,有人唤了声‘世子’,裴瑶卮回过神,与相垚同时转头看去,就见相婴风尘仆仆地走进院中。他冲相垚点了下头,“二哥也在。” 相垚便问:“追到刺客了?” “追是追到了,”相婴道:“不过我追到的不是人,是尸体。” 相垚与裴瑶卮俱是意外,相婴只道,自己领人追出去不远,便在后门围墙底下找到了刺客的尸体,探去脉息已绝,身上尚存余温。 “谁干的?”相垚眉头深皱,心里倒是比才听到刺客闯府时更要警惕十分,“府里人?还是府外人?” 相婴摇摇头,“动手的人手底下很干净,没留下任何线索。尸体身上我也检查过,一无所获。想着过来看看,说不定书阁中有迹可循。” 说罢,他想了想,只道父亲那里还没来得及回禀,便请相垚代自己走一趟。 相垚走后,两人对视一眼,裴瑶卮便默契地随他进了书阁。 “当真一无所获?”她问。 “对刺客下杀手的不知是谁,但刺客……”相婴沉吟道:“其身上有文身,我曾见过,应当是梁氏的死士。” 多年前,他曾与梁家的死士交过手,别人认不出那图腾的来历,他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顿了顿,裴瑶卮忽然笑了一声。 这个答案,她一点都不意外。 “之前是怂恿左夫人,欲借桓夫人之手毒死我,却意外害了芳时。这回,眼见婚期将至,她索性直接派了人来杀我……”她哼笑道,“可见,她是有多有害怕相蘅嫁给萧邃。” 相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半晌收回目光,问道:“您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裴瑶卮舒了舒袖摆,慢声道:“除害。” 上一世,她曾被复仇之心激得头脑发热,犯下过许多过错。是以此番重来一回,即便萧逐一再逼迫,她也始终念着做人留一线,不愿将他算计到绝路上。生怕自己重走了前世的老路,牵连了无辜之人。 可现在看来,不行。 先前清檀险些和亲的事、芳时差点丧命的事,加上这回,妧芷的死。 宫里那母子俩,她容不下。 为此,她最好的武器,便是梁太后不愿让她嫁的那个人。 积阳郡公府上遭了刺客,四姑娘房里死了个丫鬟的消息,没过夜,便递到了楚王殿下眼前。 萧邃听罢尉朝阳的禀报,不假思索:“梁氏的人?” 尉朝阳颔首道:“正是。咱们在相府里的人出了手,已将那刺客解决了。梁太后怕是要失望了。” 萧邃想了想,忽然问了尉朝阳一个问题:“你说,萧逐现在还想不想让相蘅死?” “大概……是不想的吧?”尉朝阳猜测道。之前倒是有这个担心,不过从婚事敲定到如今,相家姑娘身边未见得没有可乘之机,但意图杀她的,始终都只有梁太后的人。萧逐若当真有此心,不至于这般放心地假他人之手。 萧邃便又问:“那你觉得,梁太后对相蘅下手的事,萧逐可知情?” 尉朝阳沉思道:“梁太后派去的是梁氏的死士,既然没敢动用宫中的人,想必便是防着皇帝,怕他知道?” 萧邃淡淡一笑。 “母子之间,还是不欺不瞒的好。”他看向尉朝阳:“你觉得呢?” 尉朝阳脑筋一动,明白了,“是,属下这就安排下去。” 萧逐向来不悦于梁太后手伸得太长,事事都要干涉的性子,若将此事煽风到皇帝耳朵里,多半是生分他们母子的好法子。 天光大亮。 一大清早,空中便落起了雨,尉朝阳起初还同瞬雨打趣,说但愿这雨如你,瞬时而去也就是了,否则不知要多耽误事儿呢。 瞬雨闻言,却嗤笑他无知,只说雨日成婚,是大吉利的事,老天爷将一世的眼泪都替未来王妃流了,往后王爷与王妃,定然和乐美满,团圆喜悦。 不知是不是她这话太有用,这一场雨从白日下到天黑,越晚,便越有瓢泼之势。楚王府的迎亲队伍到了相家,却被雨势所挡,接了新王妃,倒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 好在,这原按部就班的一场婚事,因着相蘅有孝在身,是以萧邃一早吩咐了,不可过于招摇铺张,请的人也不甚多,只是另行在聘礼中加大了分量,全了相氏与相蘅的颜面也就是了。 一元先生也跟随在迎亲队伍里。前些日子他一直不得空,相氏来请了几回,都被他拖过去了,这会儿既然有空闲,萧邃想起此事来,索性将他请过来,让去后头给桓夫人搭个脉,以全安心。 一元先生便奉命去了。 娟娘领人到了南苑,却一时半会儿没找到主子的影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同一元先生道:“夫人许是在前头忙着,先生别见怪,请暂且稍等片刻,容奴婢着人去找找。” 一元先生淡淡应了一声,不作他语,直安静地在南苑堂中等候。 前头忙乱,南苑伺候的人便也都被调了过去,娟娘这一走,一元先生左右,一时倒空无一人。坐了片刻,他刚伸手去拿茶盏,忽而一道人影闪进堂中,他的动作便停了下来。 巢融仍是一副易了容的花匠打扮,他端量了一番眼前的人,见他带着斗笠,将真容遮掩得丝毫不露,心里便觉得不喜欢。 真是见不得人。 他撇了撇嘴,抱着怀问道:“你便是那独眼儿一元?” 一元先生抬眸,波澜不惊的目光静静朝他看去。 另一边,娟娘在前头问了一圈,都说没见到夫人,给她急得不行。这时候,有小丫鬟告诉她,适才有人见夫人往礼行楼的方向去了,她便又急吼吼地往礼行楼去。 路上,她还心里还好奇着,礼行楼是郡公书房,平日无事,夫人都不会靠近的,这个时候她往那儿去做什么? 礼行楼四周安安静静的,除了雨声,便再没有别的声响,与前庭的喧哗很是格格不入。光是靠近这地方,娟娘都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生怕惊动。 门前,她缓了缓气息,小心叩了叩门,不多时,便听里头突然传出几声响动。 紧接着,便是桓夫人的声音:“是谁?” 娟娘一愣。 主子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可是这样警惕又急促的语气…… 未及多想,她只高声道:“夫人,是奴婢!前头楚王殿下叫了一元先生来给您诊脉,您在这里做什么?快跟奴婢过去吧!” 他话音落地,片刻,房门便被大力拉开了。 “一元先生来了?”桓夫人问道。 娟娘愣了愣,心里有些发慌,不知为何,主子这会儿的模样,实在有些陌生。 就好像,要出什么事似的。 她点点头,道:“是啊,先生已在南苑堂中等了您许久了,咱们快过去吧!” 桓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又颤抖着吐出来,娟娘上去扶她,才发现,她整个身体都是颤抖的。 “夫人,您这是怎么了?”她将伞撑开,担忧道:“您是身上不舒服?……还是,为着四姑娘出嫁,舍不得,心里不舒服?” 桓夫人张了张嘴,又摇了摇头。 “无妨。”她道,“不是马上就要去见大夫了吗。” 第五十五章 岂是平生意(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桓夫人回到南苑时,却没有见到一元先生。 外头侍奉的小丫鬟进来说,适才见一元先生慌忙离开了,也不知为着何事,这会儿大抵是回前堂那边去了吧。 “许是楚王殿下那边临时有什么事?”娟娘疑了一句,随即道:“夫人稍等一等,奴婢再去请就是了!” 她说话便要走,桓夫人回过神来,却拦下了她。 “罢了。”桓夫人阖眸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娟娘蹙眉,紧紧盯着主子看,心底那股子担忧愈发深重了。 “夫人,您怎么了?”娟娘低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桓夫人摇了摇头。 “我只是累了。”她道。 娟娘还欲再说什么,桓夫人却又说道:“你先去前头替我照看罢,我歇一歇,这就过去。” 娟娘再放心不下,这下也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去了。眼见她的身影徐徐消失在雨幕里,桓夫人憋在心头的那口气猛然泻出。她想着在礼行楼中看到的东西,整个人难以自控地剧烈颤抖起来。 相垚被雨水打湿了衣裳,匆匆赶回西苑更衣。然而,刚一进到房中,他便目光一厉,霍然警惕起来。 ——室中,氤氲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他压轻步伐,上前抄起架上的宝剑,随即,一个健步冲进了内室。 而眼前的情形,却将他生生定在了原地。 西窗大开,寒风将一层层豆大的雨点送进屋来,窗户根儿底下,是一滩和了雨水的血水,以及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一个,没有左手的人。 手里的宝剑被扔在地上,相垚大喊了一声‘老前辈’,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巢融身边。 “这是怎么回事?”他眼中流露出惊惧与愤怒,“是谁干的!” 听到他的声音,巢融这才勉力睁开了眼睛。 他右手捂着胸前的窟窿,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另有六处剑伤,如泉眼似的,汩汩地往外冒着血。 相垚伸了伸手,却不敢去触碰他。 “你……”巢融深深倒吸一口气。仅仅说了这么一个字,便让他深觉难以招架。 他的目光虚虚实实地落在相垚身上,看着他无措、看着他急切。他原本有许多话想告诉相垚,有许多事想托付于他,但他自己,却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巢融颤巍巍的,将自己的右手从胸口处挪开,一把抓住了相垚的衣领。 他双目赤红圆睁,字字泣血:“你小子,我……收,收了!” 相垚一愣,跟着,竟哭了出来。 他急促地喊他师父,仿佛生怕晚一刻他都听不到似的,“师父,师父您告诉我,究竟是谁把您伤成这样的!究竟是谁!” 巢融吞咽数回,喉头方能再次发出声响。他气息奄奄地交代:“我存在后头庑房,庑房里的包袱……那里有,有我的手稿,虽及不上……你师哥的,但教你,还有富余……” “为师……为师以后不能亲自教你,只能你自己照着学,至于学成……什么样,便全看你的悟性了……” “师父放心!徒儿……”相垚狠狠抹了把脸,“徒儿绝不给您丢脸!” 巢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瞪着他,将他拉到自己跟前:“告诉相蘅,告诉她,我……我有——!” “师父——!” 雨势渐渐小些了。 积阳郡公府前,桓夫人姗姗来迟,相韬亲自撑着伞,将她接到自己身边,看着她苍白而沉重的脸色,不由皱了皱眉。 他放轻了声音,在她耳边问道:“怎么了,是谁叫你不开心?” 桓夫人抬眼看向他,唇边缓缓带出一抹浅笑,摇摇头。 她道:“女儿成人出嫁,当娘的,总是不舍的。” 相韬像是信了,好半天,才又对她说:“咱们有芳时。” 桓夫人眉间不易察觉地一动,她垂着首,没人看得见她的神色,相韬只看到了她在点头。 他心中化开些复杂的情绪,重重握了握她的手。 花轿带着新嫁娘,出了母家,随着新郎一路远去。 直到迎亲的队伍再也看不见踪影,桓夫人方才被相韬拉着,回到了府中。 厚实的朱门在她背后合上,那闷重的声音,便似一记擂在她心上的鼓声,将她此生一锤定音。 相韬还要去礼行楼处理政务,吩咐了娟娘好生送夫人回南苑后,便与她分道扬镳。 桓夫人管娟娘要了把伞。 娟娘不放心,“夫人,有奴婢给您撑伞呢,不必您自己劳动!” 桓夫人还是把伞拿过来了。 “蘅儿这一走,我心里憋闷,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去园子里走走,散散心。” 这个理由实在让人说不出话来,娟娘这会儿也觉得,许是自己多心,夫人的不对劲,多半只是头一回送女儿出嫁的不舍使然,并无其他。 这样想着,她嘱咐夫人早些回去,仔细别受了风,而后便先行离去了。 桓夫人在原地独自站了一会儿之后,缓缓调转目光,望向北边五兽馆的方向。 她又往南边看了一眼,终是迈开脚步,朝北边去了。 楚王府,灯火繁华。 外间喜宴未散,裴瑶卮手持团扇,独自坐在房中榻上,心里罕有地紧张。 今夜,却扇合卺,成婚洞房,她并非不知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只是…… 真的要走到那一步吗? 她徐徐呼出一口气,指尖再怎么控制,都还残存细碎的颤抖。她就这样颤抖着从腰封处拿出一包药粉——这是她早几日前便同巢融讨来的,可促男女情热的药。 为着报仇,便将自己送到另一个仇人的床上去?这样的事,若是没有这包药的成全,她决计狠不下这个心来。 手指紧紧攥着药粉,泛出了青白色。巢融说,此物药性不烈,却效用极大,只需丁点,便能让男女情热缱绻,缠绵不休。 只需丁点,便能让她抛弃掉所有的尊严骄傲,向萧邃投怀送抱…… “吱呀——!” 房门被打开了,裴瑶卮一个激灵,来不及反应,便将药粉塞回到了腰封里,两手端端正正地执起团扇,挡住了自己的脸。 萧邃独自走进来,身上是赤玄两色的喜服,在暧昧的烛火中,他的脸色似乎愈发沉邃了。 出乎她的意料,萧邃进门,并未多说什么,桩桩件件都依着洞房里的规矩,题诗、却扇、合卺。许是他太过从容镇定的缘故,裴瑶卮一时也忘了紧张,心里好奇,很想看看他在扇子上提的是什么诗。 可就在她要拿扇来看时,萧邃却眼疾手快,先她一步将团扇拿走了。 “殿下……?”她愣了愣,有些哭笑不得,“这团扇是我的。” 萧邃面不改色:“如今是我的了。” 顿了顿,他抬首,一双深邃的眼睛定定得把她望着:“你也是我的了。” 裴瑶卮心头一突突。 “是,我……”再是别扭,她还是改了自称,“妾……自今日起,便是您的王妃了,定当生死相随,白首不离。” 萧邃沉默了。 片刻后,他道:“你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本王为何要娶你。” 裴瑶卮心说,那你又可曾知道,我为何要嫁你? “是,”她低眉敛目,缓缓道:“殿下娶我,不过是为了送给另一个人一场求而不得。” 萧邃眸光一动,徐徐一点头,“是以,本王要从你身上得到的,不是生死相随、白首不离,而是安分守己,懂事听话。” 他起身,挪步到她身边,修长的手指轻轻勾起她的下巴,使得她不得不抬眼与自己对视。 “你听话,这楚王府,你便是唯一的主母,风光庇护,本王一样都不会差了你的。”他语气淡淡的,却透着一股遏制心神的力量,“反之,你不懂事……” “殿下,”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裴瑶卮出言打断了。 她定定地与他对视着,眼里恰到好处地带了些讨好与依附。 “殿下放心,”她道,“妾当为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誓死不敢有违殿下之命。” 萧邃松开了手。 他唤了瞬雨来,吩咐她将那团扇仔细收到自己寝殿里去,瞬雨领了命,目光在两人之间游走了一圈,小心道:“那殿下与王妃……便早些安置?” 裴瑶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怕泄露出自己的真实情绪,是以不敢去看萧邃,可私心里,她却由衷希望能从他口中听到一句要离开的话。 然而,萧邃又一次让她失望了。 他对瞬雨点了下头,小丫头知趣退下,临走,面色还有些兴奋。 裴瑶卮深吸了一口气,想必该来的,到底是逃不掉了。 “容妾前去更衣。” 说罢,她认命似的,便打算趁更衣之时,先将那药粉服下,谁知还没退出去两步,萧邃却忽然又道:“你不必准备。” 裴瑶卮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疑惑地看向他。 “你是我的人,”萧邃告诉她:“但却不是我的女人。” 一字之差,对裴瑶卮来说,便是瞬间极乐,瞬间地狱。 相府中,相韬在礼行楼忙完,跟着便照旧去了南苑。 回桓夫人房里之前,他先拐去看了看小女儿芳时,被小丫头拉着,陪她写了一会儿字。等好不容易哄了孩子睡下时,已是月上中天。 桓夫人房外,娟娘满面愁容地来回踱着步。见郡公来了,面上一喜,连忙迎上来。 第一章 结缡为新妇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艳红色的帐幔闷乎乎地罩下来,借着微弱的日光,似乎还能看见上头龙凤呈祥的绣纹。 身边的人甫一下床,裴瑶卮便睁开了双眼,目光倦累而清明。 萧邃披上外衣,后脑勺跟长了眼睛似的,蓦地问了句:“一夜未睡?” 声色低沉,带着些初醒的朦胧。 裴瑶卮吓了一跳,积攒了一晚上的困意一下子没了,她半支起身子,望向他道:“扰到殿下了。” 这样客气小心的话,萧邃听着只想笑。 “用过早膳,便要进宫给母后请安。”他偏过头将她拢进余光里,淡声问:“撑得住?” 裴瑶卮低下头,将他挺立的背影从眼里撇出去,轻声道:“是,殿下放心,妾不会给您丢脸的。” 萧邃没再说什么,从旁取过一把匕首,朝着她走了过来。 裴瑶卮心头一紧,一时之间竟是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随着他愈发逼近的脚步,她不由自主地往床里挪了挪,“殿下……” 萧邃在床边站定,注视她半晌,忽而俯身,一把掀开了她裹在身上的百子被。 这一下子太快了,劲力又大,随着锦被一起被翻开的,还有她大红色的里衣。 裴瑶卮愣了愣,回过神来,脸上瞬息腾起两团殷红,这下子,她也顾不上萧邃是不是要对自己捅刀子了,只管慌忙低下头去整理衣衫。 萧邃冷静地将目光从她雪白的肌肤上移开,耳朵尖却悄无声息的爬上了一点红。 他找到那方白喜帕,拔出匕首割伤腕子,滴了几点鲜血上去。 血液在素白上晕染开来,如同一朵徐徐盛放的花。 裴瑶卮的脸色愈发淡不下去了。 萧邃收好了匕首,便抚掌唤了丫鬟进内侍奉。 坐在镜前梳妆时,轻尘看着她红晕未褪的脸色,一面为她簪花,一面轻声打趣:“姑娘——奴婢失言,如今是王妃了!王妃脸色这般红润光彩,看来是不必傅胭脂了!” 妧芷之事后,裴瑶卮便将早前救过她的宿轻尘提拔到了身边,这回与妧序、镜影一样带来,做了陪嫁丫鬟。这丫头虽说才到她近前没有两日,但说话做事却颇有点子自来熟的意味,伶俐之外,倒是不惹人讨厌。 裴瑶卮透过镜像睨了她一眼,只是她自己未曾发现,此刻她面带红晕,如雪中红梅,一双桃花眼灵动风情,光这样带着些嗔怪情绪的一望,便如同画中仙沾染了人气儿,活了过来一般,撩动满室芳菲。 轻尘正想着,这一眼合该让殿下瞧见才好,身后便传来了一声刻意的咳嗽。主仆二人一怔,往身后看去,便见楚王殿下已穿戴好了衣冠,无声无息地站到了那里。 华颜玉树,独立若天人。 裴瑶卮连忙起身,“殿下稍待片刻,妾说话就好。” 萧邃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片刻,临走道:“莫用芍药,母后不喜欢。” 闻言,轻尘连连称是,又去拿了枝晚茶给她换上。 用早膳时,殿中寂静得几无声响,裴瑶卮时不时偷偷打量他两眼,只觉得萧邃的变化当真很大。 许多年前,太子邃出了名的慨然任情,知交遍世。他做过的荒唐事,所有的王孙公子里,或许只有当年的灵丘侯可堪相比。先帝当年废太子时的一句‘不治行检’,不知有多少人深以为然。 可如今她面前这人,却守得住一句‘食不言,寝不语’,而立未到,整个人却死气沉沉的,比起巢融更像个将死之人。 或许,他从来就没变过,只是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还是,因为潘恬…… “吃饱了?” 萧邃纵容着她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瞟,直到这会儿,见她不知为何,缓缓落了筷,方才出声问道。 没吃饱,但是,却吃不下了。 裴瑶卮索性搁了筷,态度不怎么太好的‘嗯’了一声。 萧邃挑了挑眉。 未几,二人出府进宫,一路到了和寿宫前,宋姑姑一早候在那里,满面喜色的迎过来行礼,唤一声‘殿下’,一声‘王妃’。 “姑姑不必多礼。”萧邃说罢,便要进门,却被宋姑姑出言拦了一句。 “殿下,”宋姑姑目色不善地朝宫室望了一眼,提醒道:“敬慈宫那位一早就来了,与娘娘俱在里头呢。” 梁太后也来了么?裴瑶卮心头一动,唇边却缓缓露出一丝浅笑。 正好,省得稍后还要特意跑一趟了。 正殿里,两宫并坐,以母后为尊,圣母次之。两人依着礼节,端端行了番大礼,李太后高兴,即便宿敌在一旁碍眼,却也愉悦不减。 “好好,快平身!” 梁太后难得端着一副笑面,“妹妹真是好福气,这楚王殿下,嫡妃娶得虽晚,但却等来了这么位可人儿,比起皇帝后宫里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人,还有他早前立的那位——咳,不提了!免得扫兴。总归楚王是运气多了!” 裴瑶卮心道,提呀,做什么不提?有能耐起这个头,你倒也得有能耐把话给说全了呀! 她正想着,却听李太后笑道:“姐姐说笑了,哀家这儿媳好是好,却也不敢同仁懿皇后比肩,若无先皇后大德,只怕皇帝……” 也不是今天的皇帝了。 李太后满含深意地递过去一个眼神儿,隐下了后话,只做呵呵一笑。 同样是欲语还休,李太后能接梁太后的话,可梁太后面对她此般,却未有咬牙切齿,顾自怨愤的份儿。 ‘皇后乃是朕今登庸的大恩人’——这句话,可是萧逐当年立后时,当着满朝文武亲口所言,天下百姓都替他们母子记着呢。 第一回合的针锋相对,梁太后就这样败下阵来,李太后不欲与她耗费精神,唤了儿媳上前,拉着手打量了一番,颔首道:“嗯,数日不见,愈发出挑了,可见邃儿眼尖!” 说着,她便吩咐了宋姑姑,将备好的礼物送上来。 “这一对红玉雕牡丹如意,还是当年哀家继立为后时,先帝所赠,如今便给你了!算是母后贺你俩新婚之礼,愿佳儿佳妇伉俪和谐,永以为好!” 裴瑶卮恭敬接过,看着那灼眼的红,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晨起时的那方白喜帕。 她心上一慌,险些又红了脸,忙福身道:“多谢母后。” 这时,梁太后忽然笑道:“哎呀!哀家原也为新王妃备了礼,只是看着妹妹这样宝贝,倒是羞于拿出来现眼了!” “姐姐说哪里话?他们小儿女的,能得长辈爱重赐赠一二,鸿毛也比泰山,可不都是福气?” 梁太后笑着应和了一句,这才让宗姑姑将东西拿出来。 她将裴瑶卮叫过去,“哀家给王妃备了对红宝榴花簪,比不得母后皇太后的手笔,权当图个好意头罢!” 她将簪子亲手给裴瑶卮簪上,一脸和蔼地嘱咐:“楚王年纪也不小了,膝下却还没个一子半女的,不像话!如今有了王妃,愈发躲懒不得了,王妃可要争气,早些为皇家开枝散叶,也让母后皇太后放心!” 裴瑶卮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小脸,心中只觉恶心,她心想:这份儿‘操心’,你还是多放些在自己儿子身上吧。 “恭领圣母教导。”她佯作害臊,恭恭敬敬地应了。 收了礼,她便开始还礼。 “儿臣初来觐见,亦为两宫备了敬礼,还望两宫皇太后不嫌弃。” 她话音落地,一旁萧邃便代她将侍女唤了进来。 相韬虽不待见她,但相氏嫁女,嫁妆上却半点未曾亏待。送李太后的,是赵佶的《瑞鹤图》真迹,而送梁太后的,则是一架流云卍福双面绣屏。 她素知梁太后心性,若是没有《瑞鹤图》比着,这百十一等绣娘耗费了数月功夫绣得的屏风,上头又是她最喜欢的花样,便也当算是好的了,只是再好,不如李太后的好,落在她眼里便只能是添堵了。 果然礼进献上去,梁太后的脸色便有些不大自然。裴瑶卮适时进言道:“妾曾听闻,这流云卍福,乃是圣母与潘贵妃皆得意的花样,此物经南府五十绣娘绣了百日,今拿来与娘娘奉上,但请娘娘不要嫌弃才好。” 梁太后眼神动了动。 “王妃说哪里话!”她起身抚了抚绣样儿,笑道:“这样精致的东西,王妃舍得便不易了,哀家哪里来的嫌弃!” 成了。裴瑶卮垂首一拜,暗自挑起嘴角。 梁太后稍坐了片刻便告辞离去了。不过时,裴瑶卮便主动提出,要去承徽宫请安。 萧邃闻言,眉心不由一动,“你要去见潘贵妃?” 他语气透着狐疑,裴瑶卮尚未说话,李太后却道:“嗯,仁懿后崩后,皇帝一直未立中宫,这两年六宫事务都由潘氏代摄,新妇入宫觐见,去承徽宫请安,倒也应当。” 她这样说,萧邃纵然心存疑虑,到底却没阻拦,只提醒她快去快回,依礼行事。 “是,妾明白,殿下放心。” 语毕,她便带了镜影,出门往承徽宫去了。 萧邃的目光一直跟到她出门,都不急着往回收,李太后盯了他半刻,咳了一声。 他这才惊觉失态,端起茶盏,掩了一掩。 “看来——”李太后也执起茶盏来,透着不可说的浅笑,道:“这个媳妇儿,我儿还算满意?” 第二章 谁家归宁女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萧邃不知母亲从哪里看出来自己满意相蘅,明明从进门到现在,自己统共都没说上两句话。 他搁下白玉盏,浑不在意似的:“嫡妃而已,娶谁不是娶。” 李太后先是一笑,随后便作势叹道:“既然如此,那为何数年来母后给你择了那么多贤媛闺秀,你愣是一个都不要,偏偏要她呢?” 他蹙眉看向母亲:“母后知道为何。” 娶相蘅,明明是意图再清楚不过的事,可这话经由母亲一说,没得徒添暧昧。 李太后含笑颔首:“嗯,你同母后说过,娶她是因萧逐。”他看向儿子,话锋一转:“那往过数年不娶,可是为潘恬?” 萧邃扶在膝头的手指微微一僵。 他眉头更深了些,似乎正在考虑要如何回答,李太后见此,只当他是默认了。 “你这孩子啊……”她抚了抚鬓边的珍珠流苏串儿,怅然道:“这些年母后知道你心里苦,是以即便那潘氏再上不得台面,好歹去也去了,为顾及你的心思,母后也从未在你面前说过她的不好。可如今不一样了。” 她看着儿子,眼里满满的挂忧,“梁太后适才的那些话,说得是不怀好意,但却并非全无道理。你年岁也不小了,眼见着便是而立,这些年,后院里只得一个姜妃——那是萧逐往你身边塞的人,你不待见她,母后倒也无话可说。只是如今这丫头……” 想到相蘅,李太后对这个意外得来的儿媳并无什么挑剔,偏偏她千好万好,只那张脸生得太不巧。 她耐着性子劝:“她是生得像裴后,但人品性情却不似她那般锋芒,母后看着很满意。积阳郡公又一向是出了名的清贵无争,相氏的出身妥帖,不管怎么着,既然因缘如此,娶都娶了,你也该上点心,好好待人家,早日得个一儿半女,母后才好安心!” 萧邃一直没说话,安安静静地听着母亲的话,末了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梁太后才一回到敬慈宫,便狠狠发了通儿脾气。 这样的事,圣母宫中不算少见,宫人们虽战战兢兢,却也都习惯了。宗姑姑在一旁看着,吩咐人备好了降火的茶,见太后那边甫一安生下来,她便亲自奉了茶过去。 “娘娘,为那些下贱人动气,犯不上。” 梁太后长长呼出一口气,重重一哼:“你看到了,同样是送礼、同样是太后,就因着哀家是庶她是嫡!哀家是侧她是正!你看那相蘅拿出来的是什么?给和寿宫的便是雅正贵重的《瑞鹤图》,给哀家的呢!” 说着,她一眼朝那方绣屏瞪过去,冷笑起身,徐徐近前。 赤金的护甲如刀锋,缓缓在那精致的花样上划过,仿佛下一刻便是撕绣裂帛。 “呵,南府的一等绣娘,流云卍福的双面绣,她倒是知道哀家的心头好,当着和寿宫的面儿,这可不正是在说哀家小家子气,连个喜好都难登大雅之堂吗!” 宗姑姑心头一凛,连连道:“凭她也配!娘娘犯不着同她置气,时日还长呢!楚王是为了同咱们陛下针锋,这才使卑鄙手段娶了她,就凭她那张脸,奴婢敢保证,楚王给不了她几天好脸儿!” 她这样一说,倒是说到了梁太后心坎上,可不是么,娶了相蘅,不过算是萧邃一时的胜利罢了,往后的日子,才正是有苦给他们受呢! 梁太后又想到什么,严肃道:“不过,相蘅那命格,终究不能不防。” 宗姑姑一叹,“咳!算那丫头命好!左氏手底下没毒死她,派去的刺客又认错了人,才给了她多几日好活!” 说到派人前去行刺的事,梁太后眼中迸发出恨意:“不知哪个多嘴的!竟将此事捅到了皇帝面前,害得哀家平白受气不说,还让我们母子生分!若是叫哀家查出来……” “娘娘别担心,您是圣母,是陛下唯一的亲娘,母子俩哪来的隔夜仇?过几日便又好了!” 梁太后冷哼一声,心道,但愿如此。 “那娘娘,这屏风……该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 早在和寿宫时,她便已想好了处置的法子,“这还多亏相蘅提醒得好!” 宗姑姑不明所以,附耳上前,便听得主子吩咐,将这双面绣屏仔细拿香熏熏,等过几日味儿渗透了,便送去承徽宫。 “楚王妃不是说了么,这流云卍福的花样,是哀家与潘贵妃皆爱的,如今贵妃有孕,什么好东西不是先可着承徽宫?哀家这个做太后的,也该施惠恩泽才对!” 宗姑姑面露恍然,含笑领命:“是,奴婢一定办好!” 成婚三日,归宁之期,裴瑶卮原本没盼着萧邃能与自己一道回相府,但晨起出门,却见他早已在前头等着了。 “殿下今日消闲?” “怎么说?” “妾是想着,您贵人事忙,实则也不必特地走这一趟。”说着,她又解释道:“父亲也定会体谅的。” “你不愿本王陪你回去?” 裴瑶卮连忙解释,只说自己是怕耽误了他的事。 萧邃没再说话,走到轩车旁,示意她先上。 裴瑶卮心头一叹,认命似的走过去。 拾级而上时,萧邃伸手扶了她一把,两掌相贴,裴瑶卮心头猛地一跳,脚下快了起来,如同避瘟神似的,紧着缩到了车里。 萧邃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掌,眉头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车驾缓缓驶动,车厢里的气氛却颇为微妙。没一会儿,裴瑶卮听到阖目养神的人问:“你可知本王为何要与你宿在一处?” 自洞房之夜起便是这样,他不宠幸她,却坚持每夜与她同起同卧,他自己倒是入睡无碍,难为了裴瑶卮,这连日来要么是根本睡不着,要么睡着了,也总会稀里糊涂就清醒了。 跟他同床共枕,对她而言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随口胡诌:“妾愚钝,想着殿下仁善,或许是为了周全妾的颜面?” “还有呢?” “还有?”她忖了忖,小心道:“那就只能是做给外人看的了。” 没曾想,萧邃却应得坦荡。 “嗯。”他道,“本王要让皇帝知道,你我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是以,出了房门,共本王周全这折子恩爱的戏,便也是你这王妃的责任。明白了吗?”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是,妾明白了。”她道,“殿下放心。” 车里头又恢复了寂静,正当她以为这一路便这么过去了时,萧邃却忽然睁开了眼睛,看向了她。 “殿下?” 想着上车时她的躲避,他问:“你似乎很怕本王?”顿了顿,又道:“还是,你很讨厌本王?” 裴瑶卮很想说,你说对了,我就是恨你恨到了骨子里。 “怎么会呢!”她莞尔道:“殿下英明神武,妾仰慕未及,何来讨厌之说?” 这话透着谎,不过,他却也未再追问。 到了相府,正逢相韬才刚下朝不多时,朝服未更,便在正堂见了他们。众人说了几句话,裴瑶卮方才知道,桓夫人病了,尘都天寒,养病不得宜,已于前日挪去京郊别馆暂居了。 “病了?什么病?大夫可瞧过了?” 裴瑶卮心间有疑虑,想着桓夫人这病来得奇怪,相韬只道是老毛病,许是不舍她出嫁,操心太过的缘故,而今挪到京郊养病,也是为了清静。 她便也没再说什么了。 相婴自年初回京之后,便被拜为执金吾,整日难得得闲,这会儿已不在家中。萧邃在堂前与相韬说话,裴瑶卮便去南苑看了芳时,出来时,正想着找相垚探一探巢融如今的情况,不想相垚便先找来了。 “你说什么?!” 西苑正堂里,裴瑶卮愕然而起,“你说巢融他……死了?” 十八年之誓,不是还没到时候呢么? 相垚脸色阴沉,将那日巢融被人刺伤,将去之时躲到自己房中的种种都与她说了。 “这两日我已暗中调查过,”他道,“那日有下人看见你房里的‘老花匠’去了南苑,而那时候,因受雨势所阻,便被楚王指派去给桓夫人诊脉的一元先生,也正在南苑。” 巢融此来尘都,为的就是与一元先生一较高下,如此说来,倒是很通。 但显然,相垚如此说,乃是意有所指。 她双眉紧锁,一面心痛,一面狐疑,“你是怀疑巢融的死,是一元先生所为。” 相垚目光微狠,一字一字道:“恐怕脱不了干系。” 裴瑶卮想了想,却不大相信。 她与一元先生,虽不过数面之缘,但却不觉得他会是个无端便下毒手之人。更何况,巢融那般想见他,显然两人过去是并不相识的,素不相识的人,他何以要杀?身为楚王的人,他又何以会在主上大婚之日,在当朝郡公的府邸里下杀手? 太说不过去了。 她沉思之际,不觉摇头,相垚见此,便问:“你觉得是我在攀诬他?” 这语气裴瑶卮很不喜欢,但抬眼看去时,她却愣了愣。 相垚整个人都透着股隐忍劲儿,额角有青筋显露,却还在拼了命地克制着。 “二哥……很舍不得巢融吧?” 相垚一顿,弯腰抱住头,长长呼出一口气。 那人有旷世的医术,他叫了那人师父,那人临死,将毕生医术都托付给了相识不深的自己。 这份待遇,他从小到大,唯独得到过这么一回。 可是,师父死了,他不能光明正大得送葬,没法子给他报仇,甚至——他不能同任何人提起自己的悲伤。 “我要给他报仇。”他说:“相蘅,我必须给师父报仇!” 裴瑶卮想说,可是仇人,却未必就是一元。 她叹了口气,“二哥的心思,我明白。只是事实真相,不能只看巧合,须得有实证,否则,仇未报,又结新怨,得不偿失。” 最终,她与相垚商定,回去之后会尽力留心调查此事,倘若真有实证,证明是一元先生下的手,到时他要怎么办,便怎么办。 回府的路上,她一直低着头,神思不属,郁郁寡欢。萧邃有意无意的看了她两眼,终是问道:“惦记桓夫人的病?” 裴瑶卮一怔,刚想摇头,便又点了点头。 否则,难不成还能说是惦念冤死他乡的周国疯医吗? 顿了片刻,他便道:“这两天得空,可让一元先生陪你去京郊看看,以图安心。” 裴瑶卮多少有些意外他如此好心,只是听见一元先生的名字,她的心情却愈发不好了。 她谢过萧邃美意,只道父亲既说是老毛病,想必也只得将养,便不麻烦一元先生了。 “殿下,”忖度片刻,她问:“一元先生这样的能人异士,竟也对您如此效忠,倒是难得?” 第三章 总角旧知交(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抛出一个引子,本欲从他嘴里引出来点有价值的消息,谁料,萧邃看了她一眼,堪堪‘嗯’了一声,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她憋屈得要死。 不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么?怎的过去是个那样疯张的话痨,如今却变得如此沉默寡言? 她咬着唇瞪了他一眼,心道,却不知楚王殿下这般,究竟是被失了帝王宝座刺激的,还是被失了心爱之人刺激的! 不过,萧邃自己不说,但她如今人就在楚王府,想旁敲侧击打听点什么事,却也不难。 没两日,轻尘便蹦蹦跶跶地来同她说,打听到了一元先生与殿下的渊源。 “奴婢听浴光殿的姐姐们说,一元先生之妻,乃是楚王殿下家臣之女。”轻尘道:“最早是楚王殿下得知了这层翁婿关系,便将自己手中一些早已失传的医药典籍赠予了一元先生,以求物尽其用,两人由此开始神交。” 闻言,裴瑶卮手中动作一缓,眼神有点发直。 呵,赠宝,知遇,神交,还真是萧邃惯用的手段。 轻尘接着道:“后来有一回,殿下在战场上受伤,伤势颇重,危及性命,随行军医皆束手无策。一元先生闻讯,千里命驾,赴军中相救。从那以后,便开始长留殿下身边侍奉。” 说到这里,她窥着主子神色,小心地添了一句:“娘娘呀,奴婢还听说,楚王殿下这两年身子骨似乎不大好,也是为着离不得人照看的缘故,这才有先生走哪儿都跟着!” 一听这话,她想都没想,哼笑道:“他身子不好?生龙活虎的,放眼大梁国中,就属他打得胜仗最多!” 轻尘一愣,全然没反应过来她这气性是打哪儿来的。裴瑶卮也是脱口之言,话毕方觉失态,随便摆了摆手,寻了个话头遮掩过去了。 不日之后,外头便传来了一桩大消息——尚书仆射姜轶,护岐王妃入京了。 “姜轶到长治之后,巢融自然是见不到的,但依着小弟放下去的钩,顺利叫他得知了岐王妃‘受困’之地。姜仆射为人刚烈忠诚,自是亲自带人去救。到了地方,我们的人作势与他对抗一阵,便假意铩羽。由他救下了岐王妃。” 楚王府消夏庭中,李寂跟在萧邃身边,一一将此番姜轶在南都的遭遇与之道来。 “原本,岐王妃刚报遇劫失踪,姜轶便请旨南下,已为皇帝疑心。这会儿,他是一腔忠诚救下王妃带人回来,但落到皇帝眼里,少不得是又一番贼喊捉贼的怀疑。” 萧邃听罢,默然良久。 “姜轶……”他低低一叹,“可惜了。” 好好个忠臣良将,偏偏就跟了萧逐。 不多时,他问李寂:“岐王妃那里,一切顺利?” “兄长放心,我们的人未曾暴露身份,岐王妃并不知自己是为何人所劫,至于长明剑——” 萧邃看向他。 李寂抱拳道:“小弟已安排可靠之人,送回辞云温氏去了。” 萧邃点点头。 凌云殿中,姜轶才将岐王妃送回京中王府,便赶来向皇帝复命。 “微臣此去南都,虽未曾得见疯医巢融,但却意外寻得岐王妃下落。微臣携手下前去搭救,幸不辱命。眼下岐王妃已平安回到府中安置。”说着,姜轶腿脚不甚灵便地缓缓欲跪,“微臣在外耽搁良久,还望陛下降罪!” 萧逐连忙命孙持方去扶。 给人赐了座,他方才笑道:“骋越,你这说的什么话?” 萧逐起身,走到姜轶身边,端着拳拳倚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爱卿此去南都,虽未能寻得疯医,却为朕救下了岐王妃,这是大功一件啊!” “唉!你是自己人,朕也不怕与你说句实话,温怜此番被劫,朕是日夜悬心,她若是出点什么事,不说朕心疼这个表妹,也不说朕无颜面对岐王,便是那长明剑——”萧逐摇头又是一声重叹,“若然落到歹人的手里,我大梁国祚危矣!” 他话音未落,姜轶脸上的神色便起了变化。 踌躇起身,在萧逐不解的目光下,姜轶道:“陛下,微臣有一事,未及上禀。” “长明剑……”他艰难道:“不见了。” 有那么片刻,萧逐脑子里空白一片。 回过神来,他脱口一声重喝:“什么?!” “陛下息怒!”姜轶立时跪下回禀:“陛下明察,微臣领人在茅舍中救下岐王妃时已着人四处遍寻,到处都不见长明剑踪影!据岐王妃所言,那伙刺客劫了王妃之后,便拿走了长明剑,王妃亦不知那些人是何等来历,微臣已留人在南都细寻,或许不日会有消息!” 最后半句,他说得全无底气。 姜轶垂首跪着,看不见萧逐青了又白的脸色,许久之后,头顶上方才传来一声轻叹。 “起来。”萧逐下了重力气,亲自将他扶起,摇头道:“你总跪什么跪?这么多年,朕还信不过你么?” “陛下,此番之事,是微臣失责,若然能早一步寻得王妃,或是在与刺客对阵之时能捉得一活口,如今也不会……” 萧逐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耐着性子安慰了姜轶两句,便道:“行了,你长途跋涉,尽心尽力,也是累着了,先回去歇着吧!长明剑的事,你不必挂心,朕自有分寸。” 姜轶满怀忧虑地跪安了。 萧逐站在原地,许久未动,孙持方看得出来他这是动了大气了,眼见着外头宫人前来奉茶,他来不及拦,便见萧逐将那茶盏接过,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岐王妃回京当日,宫中便接连传了三道口谕,请王妃凌云殿觐见。 温怜与这岐王府阔别已久,歇在王之寝殿里,对着圣谕,充耳不闻。 直到第四回,孙持方亲自出宫来请,她方才抬了抬眼,给了些反应。 “内相回去罢,说了不去,便是天王老子来请,我也不动。”翻了页书,她歪在榻上,拢了拢略略下滑的衣领,淡道:“萧逐想见我,可以,等哪日我有兴致的。” “王妃!”孙持方一脸难色,噎了半天,才叹气道:“您来都来了,总不能一直躲着不见,既然早晚都要见,您又何必如此?陛下他……他这些年可很是念着您呢!” 温怜心道:念着我,还是念着我手里的长明剑? 她凤目一挑,轻飘飘的刺了他一眼,“谁说我来尘都,便一定要见他?” 孙持方一愣,便听她又说:“我来为先父贺楚王大婚,不行吗?” 明知她说这话多半为是为着噎人,但孙持方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王妃娘娘!话莫乱说!” 温怜睨了他一眼,轻笑一声,不愿与这老货分辩。 孙持方好话说了一箩筐,却还请不动人,最后也没法子,只得悻悻而去了。 “这老东西都亲自来了,看来皇上这是知道了长明剑的事,急着腰要见您呢。”孙持方走后,随温怜共遭了此番一难的心腹侍女独觞近前,沉吟道。 温怜轻哼一声,只道:“由他急去。” 独觞笑了笑,随即又道:“对了娘娘,适才楚王府派人送了拜帖来,意于明日过府拜访。” 她头也不抬,应了声,随口问道:“怎么回的?” “奴婢说,娘娘会大开朱门相迎。” 温怜点了点头。 裴瑶卮才听说温怜回京,跟着萧邃便来了合璧殿。 “什么?”他扔下一句话,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您是说……明日过岐王府拜望,要妾同去?” 萧邃接过轻尘递来的茶,抬眼看她:“有何问题吗?” 裴瑶卮连忙摇头。 哪里是有问题,她正发愁如何才能与温怜一见,他这股及时雨便来了。 “岐安王萧还,乃是本王堂弟,按辈分,岐王妃本该唤你一声王嫂。”萧邃道,“但按年纪,她年长于你,明日见了她,要多加尊敬。” 裴瑶卮眉间难察一蹙,颔首应了。 萧还,她怎么不知道萧还?怎么不识得温怜? 这两人,原都是她的总角之交,一路打打闹闹共同长起来的,却最终为着旁人的帝位国祚,夫妻不成夫妻,挚友不成挚友。 萧邃在合璧殿稍坐了片刻,瞬雨便喜笑颜开地前来传话,说是章亭侯到了! 章亭侯……裴瑶卮脑中一过,不多时,便记起了这人是谁。 ——顾氏之子,萧邃的心腹好友,顾子珺。 “侯爷本还说呢,要赶在您与王妃大婚之日过来,好好同您痛饮一番!谁料来的路上却遇到了天灾,饶了好大一圈路,紧赶慢赶地过来,还是迟了这几日!”瞬雨兴高采烈的,“殿下,您快过去吧!侯爷一进城便张罗了一帮人,如今就在前头大堂里等着呢!说是要与您不醉不归!奴婢都吩咐人去备酒菜了!” 裴瑶卮也看不出萧邃这会儿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见他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便随瞬雨去了。 他这一走,裴瑶卮坐在那儿想了半天,到底也想不出章亭侯是否真有这个本事,灌得醉如今的冰雪似的楚王殿下。 “娘娘,天色晚了,殿下在前头欢宴,恐不会过来了!”妧序铺好了床,与她道:“早些安置吧!” 裴瑶卮将最后一句经文默完,抬首望了望外头的天色,心道:但愿楚王殿下是当真不会过来了。 这么些日子,她可是盼着好好睡个安稳觉呢。 打发下了守夜的丫鬟,她挪了盏灯在床头,靠在那儿翻了几页书,正当困意上来,刚打算卧下时,外头殿门却动了动。 裴瑶卮立时警惕起来,双耳一竖,注意着外头的动静。 萧邃进来时,身形微微晃动,看来是有了醉意。 再不情愿,裴瑶卮见此,也只得披衣起来。 她刚踩上丝履,没发现,不远处的男人脚步停了须臾,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都有瞬息的发直。就在她抬首正要迈步时,眼前一道黑影倏地扑过来,将她结结实实地压在了床上。 裴瑶卮瞪大了眼睛,浑身僵直,心跳都停了半拍。 回过神来之后,她忙不迭地便去推他,可喝醉了酒的男人,那重量绝非她所能抗衡,推搡之间,衣带也散了,鬓发也乱了,而身上的人却还不消停,耍无赖似的,箍紧了她的腰,埋头在她颈边一个劲儿地磨蹭。 热气搔得她耳朵又红又痒。 “萧邃!你给我起来!” 裴瑶卮忍无可忍,挣扎着伸手去够枕头就要砸他,忽的,这醉鬼却说话了—— “蘅蘅……” 就这一声,将她整个人都定住了。 第三章 总角旧知交(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那刹那之间,裴瑶卮还以为他唤的是‘蘅蘅’。 可随后她便想起来了,那两个字,应该是‘珩珩’。 ——废许国公潘诫之女潘恬,字若珩。 醉鬼还在她身上作乱,可适才还束手无策的人,这会儿冷下脸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上去,竟当真掀开了他。 一副锦榻,一双人,一个醉着,一个气。 裴瑶卮拢衣而起,喘息已乱,眼刀子还不要钱似的,嗖嗖往那不省人事之人身上刮,半晌仍不解气,又狠狠在他腰眼儿上拧了好几把。 还都是往同一个地方拧的。 “呵!”她咬牙切齿,低声啐道:“醉梦里还叫着,这么多年都不忘,你可真是长情啊!” 被萧邃闹了这一通儿,她也没了装贤妻的兴致,由他一个人霸占了床榻,她自己拖了床被子,便在外间的矮榻上对付了一晚。 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翌日一早,丫鬟们尚未进来侍候洗漱,她便抱着被子回到了内室。一进碧纱橱,便见萧邃已然起身,此间一身衣发皆乱,正坐在床边皱眉揉腰。 她暗自一笑,嗽了一声,换回一副温婉可人的模样,缓步上前。 萧邃闻声,蓦然抬头。 宿醉之后的人,眼眶红红的,湿漉漉的目光带着几分朦胧,毫无防备地朝她看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裴瑶卮愣了愣,她觉得自己是眼花了,竟好像从楚王殿下眼里看出了一丝委屈。 “咳,殿下醒了!”她把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扔到一边,开了沉香橱子收好锦被,关切道:“殿下这一夜恐没睡好吧?妾这就去吩咐丫鬟们,弄碗沆瀣浆来给您醒醒神儿!” 说罢,她披了外衣便要走。 “站住。” 裴瑶卮撇了撇嘴,回身换上笑脸,问殿下有何吩咐。 “本王昨夜醉酒,王妃孤衾小枕,却是好眠?” “殿下恕罪,未能照看好殿下,是妾失责!只是……”她小心偷觑了他一眼,低声道:“您昨晚醉得好厉害,嘴里一面唤着妾‘蘅蘅’,一面却又不让妾近身!” 萧邃一愣。 她委委屈屈的,既嗔又怨:“妾担心您睡得不舒坦,几度想服侍您更衣洗漱,却不知是哪里使殿下不悦,惹得您险些对妾动手,又不让叫丫鬟,妾没法子,只能给您盖了被,自己便在外间凑合了一夜……” 他眉头紧锁,掐着额角,半晌一挥手,只说罢了。 看吧,心虚了吧。裴瑶卮内心哼哼了好几声,想着自己这谎扯得,多么合情合理合他秉性! 谁叫你念念不忘唤着潘恬?谁叫相蘅偏生长得就像自己?梦里念着心爱的那个,睁眼却只能见着恨毒的那个,说你要动手打我,你自己都不带怀疑的! 裴瑶卮去外间给他倒了杯水,回首正见他扯开衣带,露出一片精壮的肌肤,她手中一抖,水洒了些。 萧邃这会儿却只顾着自己腰间莫名而来的一片青紫。 昨日同子珺等人喝酒时还好好的,这软枕温床,也未见有何尖利之处,无端端的,这是怎么搞的? 他心头狐疑,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这合璧殿中,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 萧邃审视的目光甫一投来,裴瑶卮登时一脸关切来到他身边,顾不得心里别扭,便伸脖子往他腰上看去。 “哟,殿下这是怎么弄的?都青紫了!”她心疼道,随之又自答:“许是回来时不知撞到哪儿了吧!殿下先喝口茶,清醒清醒,妾这就去叫瞬雨拿药油来给您揉揉!” 她这么一表现,萧邃倒是不好追究了。 “不必了。”他将外衣一拢,“叫丫鬟们进来侍奉,快些准备,稍后还要去岐王府。” 自岐王萧还死后,温怜这些年,便再未穿过缟素之色以外的衣裳。 她坐在堂中,通体一身白,头上只压了两支银簪,半幅长发未挽,俨然孝妇模样。 裴瑶卮跟在萧邃身后进门,却是半晌不敢抬头,生怕一见着她,自己便会失态。 彼此见礼,萧邃为两人引见的话尚未说完,却被温怜含笑打断了。 “王兄不必费事儿了,温怜与这位新王嫂曾是见过的,也算故交了!” 她这话一出,裴瑶卮意外非常。 相蘅与温怜见过? “哦?你与岐王妃曾见过?”萧邃目光微沉,“怎的之前从未听你提起过?” 裴瑶卮正为难间,幸而,温怜那头又开了口:“说起来可是老黄历了!就在蘅蘅去世那年!”说着,她忽然想起什么,蹙了蹙眉,“唔……不对,她是除夕那夜走的,应该说是第二年——晏平五年,正月十五那日。” “那时,王嫂还是相四姑娘,昭业寺进香,我一见她,冷不丁的,还以为是故友回魂呢!” 以裴瑶卮对这位发小的理解,温怜这一番话,解释是其次,主要还是故意说给萧邃听的,有意膈应他呢。 可萧邃却只是点了点头。各自入座,他饶有深意地看着他的楚王妃,道:“这倒是挺有缘的。” 裴瑶卮顺势道:“可不正是有缘么!王妃乃情深义重之人,妾很是敬慕,说起来,过几日便是十五了,王妃久未回京,不知可愿赏脸,与妾同去昭业寺进香?” 她也顾不上这话说出来,会否突兀,会否引起萧邃的怀疑。温怜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她目下最迫切的,便是与她避了旁人,好好见上一面。 发生在她身上的,这桩死去活来的稀罕事儿,她如今就全指着温怜能与她开解一二了。 温怜得她邀约,倒也痛快,说话便应了,“王兄是知道的,蘅蘅去的早,我念着她。如今见了王嫂,我心里欢喜,很愿意亲近,往后这些时日,说不得时常要与王兄抢人,还望王兄多多包涵才是!” 她说话,总是带着浮飘飘的情绪,尤其在萧还死后,就更是十句里得有九句裹挟着傲然与嘲讽,裴瑶卮往日见惯了,可此刻她这话里,却是平平淡淡的,听不出半点她的性子。 裴瑶卮很是心疼。 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后,萧邃主动提及,说岐王府的海棠花是京中一绝,请温怜派人领着自家王妃去看看。 这就是往外支人的意思了。难得温怜也没为难他,顺着他的意思,便指了独觞引楚王妃去后苑赏花。 “如今也没旁人了,王兄有什么话,直说就是。”温怜说着,纤纤五指轻轻一松,茶盖落在白瓷茶盏上,碰出一声轻响。 “王妃知道本王此来为何。”萧邃面色淡淡,问道:“当日,命人给本王透露皇帝有心纳相蘅为妃之事——不知王妃究竟用意何在?” 当时,国师汲光尚未回到尘都,萧邃在外,便已先一步收到了辞云城递来的消息。个中言简意赅,只告诉他,萧逐有心纳那位像极了裴瑶卮的相家姑娘入宫,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正因为有了这个信儿,他方才请母后在宫中帮忙留意,一旦发现此事当真,便力求先萧逐一步,将人弄到自己身边来。 温怜作势苦思片刻,忽而淡漠一笑:“用意何在,很重要吗?” 她道:“终归,王兄是娶了她,那也就证明温怜这个消息,去的很得您心意,不是吗?” “本王虽不敏睿,但也不愿做别人的手中刀。”他道:“王妃若然不说,本王自是不能将萧还的遗孀如何,但……” “本王自己的王妃,日子过得是好是差,便全仰仗弟妹了。” 温怜笑了一声。 “王兄,玩笑而已,何必如此当真?”她叹了口气,“这些年,您可是越来越没意思了!” 萧邃没有说话。 “罢,罢!您既然想知道,我说也无妨。就是……您可别动气。” 温怜收敛了笑意,缓声道:“我为瑶卮。” “为她?” “嗯,为她。”温怜眼中泛起一层冷意,“王兄睿智,应当早就看出来了,师叔一回京,萧逐跟着便想纳相蘅,这自然不是为着相蘅那张脸。” 萧邃似乎想到了什么,“可你是为了相蘅那张脸?” 温怜顿了顿,才道:“也是,也不是。” “一来为她生得像瑶卮,二来,也为瑶卮在时,曾庇护过她。我不愿见这样一个人平白受苦。”她说着,冷冷地看向萧邃,“你或许不是良配,但萧逐却一定不是良配。且萧逐立意之事,这天下间,便唯有你一人能与之抗衡。既然只有你这个‘或许’能救她,那即便风险再大,我也只能一试。” 她说完许久,都未闻萧邃再语,温怜淡淡飞去一眼风,笑道:“看吧,我就说这因由道出,王兄可未必喜欢听!” 说着,她啧了一声,又问:“不过说起来,我也好奇,王兄如此干脆的娶了相蘅,究竟是为着气萧逐更多、还是为着她那副命格更多呢?” 萧邃朝她看来,道:“我也有一问,心底存了多年,欲与你讨教。” 温怜一挑眉,大方示意他说。 他盯着她的双眼,定定道:“当年裴瑶卮之死,究竟与你有无关联?” 温怜双目微睁,玩味地看了他半晌,忽而一笑。 “王兄这样问,我倒是又要好奇了!” 她抬首托腮,慢悠悠问:“若然无关也就罢了,若然有关——那楚王殿下是打算谢我呀,还是打算杀我呀?” 第四章 黄雀在其傍(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从岐王府出来,萧邃似乎更沉默了些。 轩车行得平稳,裴瑶卮心里却有些七上八下。她坐在他身侧,时不时偷瞄他一眼,暗自盘算着要如何对他解释自己邀温怜同赴昭业寺的举动。 随便找个理由敷衍过去不难,只是,如若可以,她还是不想过早引起他的疑心…… 裴瑶卮正自苦思之际,耳畔忽然传来一句:“在想如何敷衍本王?” 她心头一个激灵,连忙垂首婉顺道:“妾不敢,更不知有何事需要敷衍殿下。” “哦?”他道,“那便是说,无论本王如今问你何事,你答出来的都会是实话,而非敷衍之词?” “是,妾定当知无不言。” 话都说到这里了,她以为萧邃下一句便会问自己为何有意亲近岐王妃,可这人铺垫了一通儿,却又什么都不说了。 他不提,裴瑶卮自然也不会心里有鬼似的上赶子同他解释,两人一路无话,就这样平平静静地回到了楚王府。 只是,萧邃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她却是越来越不明白了。 不只是她不明白,就连跟在楚王身边多年的瞬雨,自从王妃进门之后,也愈发看不明白自家主子的心思了。 “今日在岐王府,王妃邀约岐王妃之举,过后殿下可问过她原由了?” 黄昏,浴光殿书阁里,瞬雨换了新煎的茶,趁主子稍歇之际,好不容易将憋了大半日的话给问了出来。 萧邃随口道:“没什么好问的。” 那个相蘅,年纪不大,心思却深。白日里轩车中,对着自己的质问,她若是慌张也便罢了,偏偏她镇定自若,应对如流,这也恰恰坐实了问出来的话不可信。既然不可信,他也不愿白费一番唇舌。 对待这样的人,雷霆手段或许会使她就范,不过以暴力折辱屈人,素来为他所不屑。楚王殿下还是乐意等着水到渠成,让人心甘情愿地掏心掏肺。 反正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不急。 可瞬雨一听他这话,却有些急了:“殿下,您倒是真放心?那可是岐王妃!” “岐王妃如何?” 小丫头直要跳脚:“岐王妃可是皇帝的人!” 萧邃没说什么。 瞬雨见他不言,便接着道:“本来么,咱们这位新王妃入府时间尚短,之前在宫里与皇帝也不是没见过,她这个年纪,对上皇帝那份儿心思……相字前头究竟冠着哪个‘萧’,眼下可还不好确定呢!您这样纵容她,就不怕哪日被她害了?” 她这番话,含着些隐晦所指,直等萧邃幽幽一眼望来,她才没什么诚意地福身道了句:“奴婢失言了……” 他问:“你以为在尚未放心她时,本王会给她不利于楚王府的机会吗?” 瞬雨眉头微动。 他又道:“至于如今,她尚未犯错,有什么好整治的?” “那您的意思是,等她犯了错再说?” 萧邃轻哼一声:“天长地久,要么犯错,要么立功,要么,与世无争,这三条路,她总会走一条,急什么。” 瞬雨心说,我也不想着急,这不是怕您在相似的坑里连摔两回么…… 她拿起墨锭,叹了口气,嘟囔道:“可这几年奴婢从来也没见您这样纵容过谁呀……” 凡事一旦沾染上‘特殊’二字,多半都会闹出点什么风波来。 萧邃却轻笑道:“我纵容她?只怕是你眼里有失偏颇,只要不整治,便都等同于纵容了。” 闻言,瞬雨苦恼地反省了一番,却不以为然。 有些细微之处,别人看不出来,但她在主子左右跟了这么多年,一颗七窍玲珑心,多少的察言观色都用在了这一人身上,她还能看不出来? 纵容来自于在意,若然不在意,那和寿宫请安之前,为何连母后皇太后不喜芍药这样的细枝末节他都记得提醒? 可是…… 她想不通,这份在意,又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 过了没两日,一大早,楚王与章亭侯相携出城,裴瑶卮难得松快些,不必时刻小心。不料,这安生日子到底也就是个梦,晌午未到,便有宫人来楚王府传旨,请楚王妃承徽宫觐见。 瞬雨人在府中,认出来传旨的乃是敬慈宫宫人,当下便知定是有事发生。 裴瑶卮却不甚意外,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更衣出来,没等瞬雨开口,便已出言请她随自己一道进宫。 “宫中礼数大,姑娘见惯了场面,便与我同去吧,也免得我身边没个拿主意的人。” 瞬雨自然从命。 她之外,裴瑶卮又多带了一个镜影,便往宫中去了。 承徽宫早已乱作一团。 正殿中,皇帝、两宫皇太后、贤妃皆在,裴瑶卮在承徽门前与急着赶来的德妃宇文柔不期而遇,一刹之间,她明显在对方脸上看见了几分愕然。 面对相蘅这张脸,宇文柔的敌意便是天生的。 “呵,阴魂不散!”她毫不遮掩地啐了一句,率先进了承徽宫。 瞬雨蹙了蹙眉,侧目,却正好将自家王妃的一抹轻笑收入眼中。 “走吧。”裴瑶卮舒了舒袖,从容迈步。 尚未进殿时,便听早一步入内的德妃见过了礼,口中说道:“臣妾听说贵妃腹中龙胎不稳,乃是有人故意加害的缘故,心里急得很,在宫中坐立不安的,非得亲自来看看贵妃姐姐不可!”说着,她仿佛这会儿才看到一旁的相悯黛一般,眉目一高,“哟,贤妃也在啊!” 相悯黛这会儿眉头紧锁,通身的惴惴之气,与她互相见了个礼。 “贤妃这是怎么了?”宇文柔满脸的幸灾乐祸,笑道:“莫不是知道大祸将至,便连站都站不稳了么?” 悯黛刚要说话,萧逐便肃声唤了句:“德妃。” 宇文柔眼中不忿,却也不敢再言,不情不愿地走到一边落了座。 裴瑶卮跟着上前,向殿中众人一一施礼,“妾惶恐,不知今日内宫传召所谓何事?……这承徽宫中,贵妃娘娘又因何不见?” “哎哟,贤妃,你这个妹妹演得还有鼻子有眼儿的!”宇文柔讽笑着,转而对裴瑶卮道:“贵妃为何不见?你这个罪魁祸首倒是装起糊涂来了?” “我……?”裴瑶卮一副迷茫之色,当真做足了糊涂样。 “德妃,”尊位上的母后皇太后沉声开口,冷冷看了眼宇文柔,“事实未清,你可还记得你红口白牙指责的这个,乃是哀家的儿媳?” 宇文柔咬了咬唇,倒是不敢再加顶撞。 裴瑶卮有些意外。 这才几年,李太后在后宫的势力,竟已到了连宇文柔都不敢轻易冒犯的地步了吗? “妹妹别动气,德妃也不过是担心贵妃罢了。”梁太后劝了句,随之唉声一叹,“皇帝膝下本就子嗣缘薄,除了淑妃在潜邸时诞下个奉阳之外,这些年里,后宫便一直无有所出!早些年就不提了,哀家原还想着,那作孽的人去了之后能好些,可……” “母后!”萧逐赫然打断她的话,将左右都惊了一惊。 梁太后似乎没料到当着这些人,他还能如此落自己的面儿,心惊之下捂住了胸口,满眼都是难以置信。 萧逐却只缓缓呼出一口气,冷着脸提点道:“慎言。” 梁太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差点就兜不住脾气了。 “楚王妃,”这时候,还是悯黛顾着大局,率先开口,打破了僵滞的气氛。 “今日宣你来,是为着贵妃龙胎不稳,个中牵连到你。为保后宫安宁、皇室太平,须得叫你来问上一问。你别怕,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两宫皇太后与陛下都在,定然不会冤了你去。” 裴瑶卮恭顺应道:“是,谨遵贤妃娘娘教诲。” 原是今日一早,潘贵妃起身便觉身上不安稳,起初还当是害喜的缘故,也没大当回事,谁料才一用完早膳,便开始见红。承徽宫的宫人这下都吓坏了,宣太医的宣太医,请皇上的请皇上,等太医赶来时,潘贵妃已经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了。 “太医现在还在内殿里施针救治,给贵妃保胎呢!唉……也不知这一胎还保不保得住!”梁太后一脸自责,“说来也是哀家的错,将那绣屏转赠给贵妃之前也没说好生验看验看,还以为……” 说到这里,她很是痛心地看了眼站在那儿的楚王妃,顿足捶胸道:“皇帝,是哀家疏忽了!这若是皇孙真有什么事,哀家于心何安呐!” 绣屏? 瞬雨捕捉到这两个字,大致就猜到了,这祸端,多半就出在自家王妃那日赠予梁太后的双面绣屏上。 “绣屏?”裴瑶卮适时出言问道:“圣母皇太后言及的绣屏,莫不就是当日妾进献与娘娘的那副?” 说到这里,她像是一惊,紧着又问:“难道娘娘将那副绣屏转赠给了贵妃娘娘?!” 梁太后一见她这副模样,心里隐约起了点怀疑,不过,随之却又被得意之情给取代了。 “楚王妃,看你这模样,莫不是知道那副绣屏有问题,还敢往宫里送?又或是……原就是你在绣屏上动的手脚?!” 梁太后说着,一道凛利的目光便朝李太后射去:“妹妹,你这就要好好给哀家一个交代了!楚王妃有意加害哀家也就罢了!但如今祸及贵妃与皇嗣,便是哀家容得了她,宫规律法也容不得!” 第四章 黄雀在其傍(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京畿别苑。 萧邃与顾子珺才罢了一场狩猎回来,园子里的老总管程永亭便殷殷来报:“殿下,府中来信儿,说是承徽宫出事,梁太后宣了王妃入宫。” “嗯,”萧邃随口应了,只问:“瞬雨跟着呢?” “是。” 他点点头,便没再说话了。 一旁,顾子珺一双眼珠子玩味一转,笑道:“殿下这是要冷眼旁观呢。”说着一叹,“就是不知梁太后与潘贵妃接连出手,咱们这位新王妃招不招架得住啊!” 萧邃轻笑一声:“你当是谁引她们出手的?” 顾子珺微怔,待明白过来他这话里的意思,不由有些诧然:“殿下是说……王妃?” 萧邃没否认。 顾子珺品了品,不禁笑道:“有意思……” 看来这位新王妃,不只容貌像裴后,就连这好谋断、重心机的品性也是多有肖似呢! 就是不知,再来一个这样的,王爷吃不吃得消? 那头,程总管见楚王殿下一句话没吩咐,不由担心地问了一句:“殿下,不回去看看?” 萧邃摇头,“有能耐惹事,就得有能耐搪事。否则,她便是被人折腾死,本王都只有多谢那些给她上课之人的份儿。” 闻言,顾子珺与程总管对视一眼,皆不再说话了。 承徽宫中,裴瑶卮一副惊碎了心肠的模样,在梁太后的质问声将将落地之时,倏地跪在了地上。 “圣母皇太后息怒!” 见她花容惨白,李太后也不理梁太后的逼问,只对她温问道:“你别急,有什么话细细说来,哀家在这里,没人能冤得了你!” 梁太后冷道:“妹妹这话,就是说哀家有意攀诬你的好儿媳了?!” 李太后不遑多让:“呵,笑话,哀家可曾指名道姓?姐姐又何须急着对号入座?却不知心里有鬼的究竟是谁!” 眼见二人势同水火,萧逐被吵得脑仁儿疼,出口缓和了一句,只请两位母后暂且息一息怒火,什么话都等问明白了再说。 “楚王妃,”殿中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他深深看着跪在地上的人,沉声道:“事实如何,朕要听你解释。若有虚言,便是欺君之罪,若是实话,则无需顾及。” 裴瑶卮一派柔弱相,可怜兮兮地应了声是,这才缓缓辩解道:“两宫皇太后、陛下容禀,妾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进献圣母皇太后的东西里动什么手脚!只是,那副绣屏,做框子的木头乃是产自周国的漆斑木,此木亦是一种极珍贵的药材。古书有载,其香气幽微有延年之效,适宜老人养身,却于孕妇不宜。妾将那绣屏赠予太后娘娘时,只想着为娘娘添福添寿,并不知娘娘会将其转赠予贵妃娘娘,是以未曾向太后娘娘提及这一层关窍!是妾疏忽!请两宫皇太后与陛下责罚!” 她这番话说完,梁太后却有些愣住了。 怎么,原来那木头上竟还有这一层乾坤? 宗姑姑见主子发愣,生怕落了下风,连忙出声道:“楚王妃这样说,倒是透着十足的孝心了!若然真是如此,也实在怨不得王妃什么,圣母,依老奴看,当务之急,还是应当将那屏风传上来验看一番才是正理!” 主仆俩一对眼神,梁太后接收到了宗姑姑的提醒,一下子又硬气了起来。 是啊,那木头有没有什么乾坤有何要紧?真正要紧的,是那绣屏里藏着的东西,只要曝光于人前,就不怕治不了这丫头一个谋逆犯上,残害皇嗣的罪名! 绣屏被承徽宫的宫人抬了上来,这时候,一直在为潘贵妃诊治的施太医也自内殿而出,抹了把满头大汗,对太后、皇上禀,说贵妃娘娘福泽深厚,此番虽然凶险,但所幸,龙胎得保,母子平安。 梁太后听罢这话,心中暗恨。 潘若徽倒是福大命大,难为自己下了这么重的料,她竟还大小无虞! 一旁的宇文柔,这会儿也是悻悻至极,显然对这个结果很不乐见。 萧逐问了句贵妃眼下如何,施太医便道:“陛下放心,娘娘此刻脉象已稳,过不了多久便会醒来!” 萧逐点了点头,随即,便让施太医站到一边侯旨。 他叫孙持方亲自过去察看那副绣屏,孙持方做事素来仔细,上手没一会儿,先禀屏面儿上香气浓重,接着,又在木框子上发现了一截中空的地方。 萧逐见他脸色有变,便问:“怎么?” 孙持方忙禀道:“禀陛下,不知为何,这四条木框子,其他几处皆是实心儿的,唯中间这一截似是中空,像是……” 他在萧逐身边跟久了,自然知道陛下看重楚王妃,这有嫌疑的话,一时倒不大好说了。 他不说,自然有人说。梁太后往后一靠,整个人都透着股胜利在望的气势,哼笑道:“像是什么?孙持方,你在宫中这些年,什么下作手段没见过,怎的如今却不敢说了?莫不是……怕得罪楚王与母后皇太后么?” 李太后冷冷斜了她一眼,手心儿里却已有些出汗。 萧逐听了母亲这话,脸色也不好看,沉声道:“像什么,劈开看看便都清楚了。” 孙持方闻言,便到殿外唤了个武卫进来,执剑劈了两下,便将那中空的一段,柴火似的劈开了。 孙持方蹲下身仔细检查了一番,却愣了愣。 “回殿下,”他拿着残破的木头上前,双手一摊,回道:“这里头……什么都没有。” 李太后闻言,身上一松。 梁太后却是赫然起身,满脸听错了的神色:“没有?!” 一时间,满殿的人都朝她看去,梁太后自知失仪,复又坐了下来,强撑着道:“好端端冒出来这么截中空的框子,里头什么都没有?”她问:“皇帝,不觉此事稀罕吗?”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 将这绣屏转赠给潘氏之前,她是亲眼看着汝仪命人将那一段框子截下来,掏空了,镂上细密的小眼儿,再往里头塞满了当门子与毒藤草,方才重新按回去的,如今怎么会什么都没有? 原本,她以为此计一箭三雕,既可使潘氏滑胎,又可除掉相蘅,更能让相潘两族结仇,与皇帝大业百利无害。甚至于,她连罪名都给相蘅准备好了—— 毒藤草气味恶重有剧毒,而当门子,则是为了掩盖毒藤草的味道,只要这两样东西从屏风里头掉出来,她就能指责楚王妃心存不轨,罪犯滔天,有意毒害圣母皇太后,只是造化弄人,这一劫她这圣母躲了过去,却意外应到了无辜的潘贵妃身上。 明明,这一切都是计划好了的,天衣无缝,而她闻讯赶到承徽宫时,也确确实实正听到施太医发火,指着那绣屏斥责宫人,说这沾了麝香的东西,怎么能进娘娘的身! 她当时心中得意,还以为此计已成,当下命宗汝仪扣下了正要往外撤的绣屏,还问了施太医一句,是否这绣屏有问题。施太医也答了句确实。 可这会儿,怎么本该藏在里头的东西却全都没了? 梁太后此刻心慌得紧。要知道,能不能把相蘅拉进这场官司里,最重要的并非这屏风上有没有麝香的痕迹,而是有没有毒藤草。毕竟楚王妃此物是赠予太后的,而麝香于太后凤体并无妨害。至于太后转赠贵妃,那又与她什么干系? 萧逐一直沉吟着没有说话,倒是李太后,听了她的质问,不由轻笑:“呵,姐姐倒是想得多,妹妹愚笨,却不知不过空了截框子罢了,这里该有什么?” 梁太后顾不上与她分辩,只紧着质问施太医:“太医,哀家初到承徽宫时见你着人撤这屏风,便曾问过你,此物是否不妥,当时你是怎么回的!” “圣母皇太后容禀!微臣不敢妄言,此绣屏上沾染了麝香气味,木框子又是漆斑木所制,此二物于寻常人无碍,漆斑木更有延年之效,但对上孕妇却都是大大不宜。微臣是见此物在娘娘左右,深感不妥,方有当时之言。”施太医道:“只是,贵妃娘娘此番惊胎,却并非是因着此二物的缘故!” 梁太后咬牙:“什么!” 萧逐狐疑:“那是因何?” 施太医回道:“依臣诊断,贵妃娘娘应当是误食了红花,幸而上天庇佑,所食不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施太医这句断言一下,李太后与相悯黛皆松了一口气。 既是误食红花,那就断然不会与宫外的楚王妃有关了。 一旁听了这么久的宇文柔有点无趣,哼笑道:“这下好了,贤妃,你这妹妹命大,可是沾不上她的嫌了!”说着,她话锋一转,打量了悯黛一眼:“就是不知当姐姐的,是否也能清清白白,没得嫌疑!” 悯黛冷冷看了她一眼,转头只字不言。 宇文柔一拳打在棉花上,正待多讽她两句,这时候,潘贵妃的贴身侍婢翠绡从寝殿而来,禀道,贵妃娘娘醒了,因太医嘱咐实在不宜起身,还请陛下寝殿一见。 第四章 黄雀在其傍(三)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寝殿中,潘若徽倚靠在床头,花颜憔悴,雪似的面皮上隐隐有香汗流渗,十足的我见犹怜。 见萧逐等人进来,她连忙便要下床施礼,却被萧逐快步上前拦住了。 “爱妃不必多礼,”他给她掖了掖被角,温声嘱咐:“你体虚,好生歇着就是。” “是,多谢陛下体恤。”她说着,转而又向两宫皇太后告了礼。 一时众人落座,萧逐关切地问了几句她的身子,却见潘若徽脸上隐现急色,便问:“爱妃要见朕,可是有话要说?” 潘若徽低着头,有意看了眼人群中的楚王妃,跟着说道:“陛下,臣妾刚醒便听闻,前头为臣妾之事闹了起来,竟连楚王妃都召进宫里来了,心下实在不安。” 萧逐道:“此事爱妃无需操心,朕与两位母后皆在,定当还你一个公道。” 潘若徽先是称谢,而后却道:“陛下,臣妾猜想,此事既涉及到楚王妃,那十有八九,便是与王妃进献圣母、圣母又转赠与臣妾的那副绣屏有关,可是?” 萧逐蹙了蹙眉,事情到这一步,依照施太医所言,绣屏的嫌疑已经可以洗净了,但之前那场风波,却又实打实都是围绕这绣屏来的,一时之间,倒是不好与她解释。 这时候,宇文柔笑了一声,开口道:“贵妃还真是操心!原是有关的,只是,楚王妃吉人天相,有的是人护着,谁能攀诬得了她呢!” 话音落地,跟着便得来萧逐一句:“你闭嘴!” 宇文柔一怔,恨恨地瞪了相氏姐妹一眼,不再说话了。 潘若徽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道了句:“楚王妃无事便好!” 旋即,她便告诉萧逐,早前楚王妃婚后入宫觐见,来承徽宫与自己说话时,便曾提到过,进献圣母皇太后的那副绣屏,乃是漆斑木所制,于常人延年益寿,于孕妇却不相宜。 “楚王妃心思细密,特地嘱咐了臣妾,若逢圣母殿中立着那绣屏,便要臣妾少作停留,以免伤了龙胎。臣妾记着此事,是以在圣母将绣屏转赠与臣妾之后,臣妾并未近身过,只吩咐了宫人仔细收进库房去……” 她说到这里,一旁的梁太后坐不住了:“收到库房去?呵!潘贵妃,哀家今日听闻你出事,赶到承徽宫时,那绣屏可就在你殿里!这你如何解释?难不成是哀家眼瞎了?” 潘贵妃似是愣了愣,连忙道:“太后息怒!臣妾确实命人将绣屏收进了库房,只是昨夜库房里淹了水,今日一早,臣妾听说此事,生怕祸及太后所赠之物,便急着叫人将绣屏抬出来验看,谁料,绣屏刚取出来,尚未来得及验看,臣妾便……” 说着,她一双玉手柔柔弱弱地抓住萧逐的手臂,“陛下明鉴,臣妾此番之祸,乃是臣妾自己体弱福薄,与那绣屏无关!更与圣母及楚王妃无关!” 裴瑶卮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心头堆满了冷笑,面上却还一副对潘若徽感恩戴德的模样。 很好,她暗道,事情走到这一步,都还在自己预料之中。 那头,萧逐安慰地握了握潘若徽的手,“朕知道,此事自然与母后无关,楚王妃亦是无辜受累。但却也不是爱妃的过错。” 他转头,目光冷冷地将在场众人一一扫过,轻声道:“事到如今,总是与什么人有关的。” 潘若徽似是一怔,“陛下的意思……” 萧逐将潘妃近身侍女翠绡与施太医一起唤上前来。 “翠绡,你是贵妃的近身侍女,贵妃今日晨起都吃些什么,你最清楚。立刻给朕全都呈上来!” 翠绡领命,不多时便捧了一碟子糕点与一碗没喝完的豆浆上来。 “回陛下,娘娘晨起胃口不好,早膳都没用,只喝了小半碗豆浆,再有,便是德妃娘娘昨晚派人送来的糕点,娘娘想起来,尝了半块,余下便再没有什么了……” 她话未落地,宇文柔已然长眉倒竖,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你这贱丫头!竟敢污蔑本宫!”说话间,她举起一巴掌,就朝着翠绡挥了下去。 “德妃你——!”潘贵妃都愣了,自己的陪嫁侍婢被人这么发难,她立时便浑身发抖。 “放肆!”萧逐霍然起身,上前一步擒住宇文柔再次要挥过去的手腕,将人狠狠一甩,“朕与太后都在,哪里轮得到你在这儿张牙舞爪!” 宇文柔脚下不稳,后退两步,回过头来扑通往地上一跪:“陛下,贱婢污蔑臣妾!请陛下为臣妾做主!” “污蔑?”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悯黛淡淡开口道:“德妃娘娘,这丫头不过依着皇上的问话据实禀报罢了,只说这糕点是你拿来的,此外再无其他,你就这么着急?” “你——!”宇文柔语塞,半晌冷笑一声:“臣妾没做过下作亏心之事,犯不着担惊受怕!” 萧逐俯视着她,一拂袖,“哼,最好如你所言!” 施太医被叫过来查验两样吃食,不多时,便见他眉头一拧,俯首禀道:“启禀陛下、太后娘娘!豆浆并无不妥,但这糕点里……确实有红花的痕迹!” 宇文柔双眼怒瞪,难以置信:“你胡说!” “禀陛下,微臣不敢妄言!德妃娘娘若是不信,大可传全班太医前来查验!” 萧逐目色渐深,死死地盯着宇文柔:“你还有什么话说?” “陛下!您相信臣妾!怎么会是臣妾呢!臣妾为何要害她的孩子——”宇文柔慌忙之间,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 她膝行至前,扯着萧逐的衣角道:“陛下,陛下臣妾想起来了!这糕点,这糕点是圣母皇太后赏的!臣妾是想着贵妃近来爱吃酸,这才派人分了一份送来,想着与贵妃分甘同味的!陛下您明察啊!” 绕来绕去,又绕到了梁太后身上,裴瑶卮看着这一幕,顾自悠闲,心道,越来越好玩了。 从那糕点端上来时,梁太后打眼一看,便知是自己所赐,心头隐隐便有不祥之感。这会儿见宇文柔竟如此直言不讳,她也怒了:“简直荒唐!你这贱妇,竟攀诬到哀家身上了!” 宗姑姑在后头扯了扯主子的衣袖,示意她冷静。 梁太后这才回过神来,努力压下脾气,耐着性子同萧逐道:“昨日哀家是送了德妃糕点不错,但哀家怎能未卜先知,怎能知道德妃会与贵妃分甘同味,提前下了红花就等着贵妃入口!” 萧逐脸色越来越难看,事情到了这一步,他隐隐觉得自己也好、母亲也好,都在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带着走,全然无主动之处。 这时候,旁观多时的李太后淡淡启口:“行了,”她看向萧逐,“搜宫吧。” 萧逐蹙眉,“搜宫?” “自然得搜宫,皇后早逝,哀家身为后宫之主,如今贵妃遭难,事涉龙裔,必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李太后神色冷肃,威仪十足,将德妃与梁太后各看了一眼,“不管是谁,做得出伤天害理之事,就不能怕报应!” “你——”梁太后愤然开口,便要与她争辩,但才刚说了一个字,便被李太后打断了。 “姐姐,”李太后起身过去,拉过她的手,“哀家知道姐姐委屈,也不信姐姐会如此丧尽天良,去害自己的亲皇孙,也正为着姐姐的这份儿委屈,才更得搜宫,以图洗净!” 说着,她侧目问萧逐:“皇帝没意见吧?” 她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萧逐也只能道:“但凭母后做主。” 李太后点点头,“移丰,” 宋姑姑闻声上前,便听李太后吩咐:“你与孙持方一起,带人前去搜查敬慈宫、琼宣宫。” 两人领命而去,直到快两个时辰之后,方才回来复命。 一包红花被孙持方颤颤巍巍地呈到萧逐面前,李太后问:“哪里找出来的?” 孙持方艰难地看向梁太后,对上后者铜铃似的眼睛,愈发觉得喉头发紧了。 宋姑姑平静道:“禀太后,陛下,此物乃是敬慈宫偏殿墙根儿底下挖出来的,孙公公与敬慈宫宫人皆在场,无有冤屈,抵赖不得。” 宇文柔一听,立时精神了:“陛下!陛下您看!是圣母,是圣母!” “你个贱人!”梁太后冲过去给了宇文柔一巴掌,回身疯魔似的一把将那红花打散了,“荒谬!混账!贱人竟敢污蔑哀家!” “母后,”萧逐眼露痛色,缓缓起身,定定地看着母亲:“谁能污蔑得了您?” 梁太后愣住了。 一场闹剧,最终便以母后皇太后降旨,禁圣母梁氏于敬慈宫,至贵妃产前不得外出告结。 离开承徽宫前,李太后叫住了自家儿媳。 “蘅儿。” 这个称呼从她嘴里唤出来,裴瑶卮不禁一怔,回身应了一声,便听李太后吩咐道:“送你姐姐回去之后,来和寿宫一趟。” 裴瑶卮恭顺领命。 她陪着悯黛回到显粹宫,一路上,悯黛一句话没说,直到殿门一关,她才彻底冷下脸来,问她:“怎么样,” “今儿这出儿,看得还喜欢吗?” 裴瑶卮低头站在那里,没急着说话。 悯黛又问了一句:“这个结果,你满意了?” 她抬头,淡淡笑道:“长姐以为,这个结果很严重吗?” 悯黛眉头一深,什么都没说。 严重么?当然是不严重的。 潘贵妃究竟没出大事,圣母皇太后身份摆在那儿,小惩大诫,根本算不了什么。 裴瑶卮继续道:“小妹不才,也可做个预测,想必要不了多久,皇上便会从敬慈宫随便找个宫人出来顶了私藏红花的罪,将圣母皇太后撇得干干净净的。到时候,圣母还是圣母,今儿这一出儿,就跟没发生过一样。” 悯黛一敲桌子,“你既知道,那还费心布这一局?你图什么?” 图什么? 自然是图长远。 “可今儿这一出儿,到底还是发生了的。”裴瑶卮道:“有些人,树大根深,一时之力,撼动不了她,那就只能放长线钓大鱼。” 她微微一笑,“今日之事,还要多谢潘贵妃,替小妹放了这条线下去。” 第四章 黄雀在其傍(四)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承徽宫,众人散尽,萧逐陪着潘若徽待了一会儿,便也离去了。 翠绡端了盏红枣雪蛤进来奉上,此刻左右无人,她便露出了毫不遮掩的笑意,“娘娘,今日这场,咱们可算得上是大获全胜?” 潘若徽眉目不动,脸上早已没了半点憔悴苍白之色。 她搅动着羹汤,语调四平八稳:“事情才完了一半,还不到高兴的时候。”说着,她抬眼看向翠绡,“敬慈宫那边都安排好了?” “您放心,奴婢亲自去办的,定保无虞。” 她点点头,“那就好。” 抬手轻轻抚着自己的小腹,潘若徽这会儿想起来那日相蘅来拜见自己时,说的那几句关于漆斑木的话,还深觉庆幸。 “还好相蘅无意中多说的那一嘴,叫本宫对那绣屏上了心,方能在敬慈宫送来当下便查验出了门道。”她眼底透着森冷,唇角一勾,“难为圣母皇太后,寻了那么多头道的当门子,最后本宫和孩子却还是平平安安的,叫她失望了。” 翠绡也是后怕。若非有楚王妃那句话,主子收到圣母皇太后所赠之物,或许还会欢喜、还会日夜摆在身边呢!又有谁会知道,她当祖母的,竟会在里头藏那么多滑胎之物,一门心思地要害自己的亲孙子! 思及此,她恨恨道:“那个梁太后,您进宫这些年,一直对她尊敬有加,她却还能使出这份儿毒计害您,当真是狠毒!” “也是我痴,还当自己能为着皇上爱屋及乌,小心敬事圣母,圣母便也能认了我这个儿媳,搁下我潘氏的出身……”潘若徽长长一叹,跟着话锋一转:“现在这样,也好,她既不容我,我也不必容她,谁又不会算计呢?最好算计来算计去,往后这宫里,就只剩我与陛下两人,这才好呢……” 外头开始落雨。 潘若徽踩上鞋走到窗前,看着顷刻间便成瓢泼之势的大雨,心中却蓦然升腾起一阵快意。 太后娘娘啊!若非你在屏风中做手脚,企图一箭三雕,既要害我,又要嫁祸楚王妃,还要使潘氏与楚王、相氏结仇,我也不会伙同施太医,假称龙胎不稳,引你入套不是? 龙胎不稳,受害的是我,皇上会怀疑所有人,但他唯独不会怀疑我。 谁会怀疑,那糕点里的红花是我下的? 又有谁会知道,宋移丰与孙持方两人见证之下挖出来的那红花,竟是我这个受害者买通了敬慈宫的宫人,提前埋进去的? 现在好了,德妃以为自己做了你的杀人刀,自是要恨毒你了!贤妃呢?你这样害她的妹妹、危及她的家族,她也不会再甘心做那与世无争之人了吧? 至于德妃与贤妃…… 等该放的信儿放出去,这两个人,还怕斗不起来吗? 斗吧!斗吧!她心道,你们这些人,都去斗吧!等你们一个个都倒了,就像当年的裴瑶卮一样,全都死绝了,皇上身边就只有我——就只有我,才配入主长秋! 就只有我,才配陪着他,一生一世! 裴瑶卮从显粹宫出来,刚一到和寿宫,外头竟就下起了雨来。 宋姑姑和颜悦色地引她进暖阁,李太后正盘膝坐在罗汉榻上,闭目捻珠,手边矮几上早早摆好了一副棋盘,内里搁着一炉檀香,香雾缭绕间,如画中观音,安详可亲。 宋姑姑近前低声禀道:“娘娘,王妃到了。” 裴瑶卮上前施礼:“儿臣参见母后。” 李太后睁开双目,点头唤她起身。 承徽宫前,特地被她点了名叫过来,裴瑶卮一路上已准备好了说辞,还当今日之事,李太后起了疑心,说不得要好生盘问自己一回。谁料,这会儿,她却只将她叫到跟前,命她入座与自己手谈一局。 见她面色微怔,李太后还问:“怎么,不会?” 裴瑶卮回过神来,笑道:“儿臣棋艺不精,怕母后见笑。” 李太后摇头一笑,叫她只管落子就是。 一局棋,开头下到末尾,耗进去半个时辰。 最后,却是棋艺不精的楚王妃赢了。 李太后将棋子轻轻掷回棋盒里,淡笑道:“看来真正棋艺不精的,却是哀家!” “母后说笑了,是儿臣侥幸罢了。” 李太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半晌,摇摇头,“你不是侥幸,你是上了棋局,便打定主意要赢的人。” 裴瑶卮抬首看向她。 “同你下这一局棋,哀家很累,你让哀家想起了与先帝手谈时的感觉。” 她有些意外,垂首道:“儿臣不敢。” 李太后对她的谦辞恍若未闻,只继续道:“先帝曾对哀家说过,他不喜欢下棋,可一旦入了棋局,就定要做那个胜者。” “你与先帝的手法很像,乐于蚕食,不喜鲸吞,有的是耐心,也有的是狠心,绝不会给对手留下退路。” “但是,蘅儿,”说话间,李太后话锋一转,道:“你可知,先帝在时,手中棋局无一落败,可他弥留之际,心中却有悔恨。” 悔恨? 先帝么? 裴瑶卮不解,“先帝……悔未尝一败?” 李太后含笑摇头。 她没有告诉裴瑶卮先帝悔的究竟是什么,只对她说:“细心、耐心、狠心,这些你都有。但在哀家这里,你是哀家的儿媳,哀家只希望儿媳在儿子身边,更能多一些慈心。” “毕竟妻贤夫祸少。你明白吗?” 李太后说这些,自然是为萧邃考虑,但裴瑶卮听着,内心却也动容。 已经很久没有人教过她善良了。 她厌倦争斗,却从不害怕争斗,为她担心的人不是没有,但这些人里头,多数都是怕她吃亏、怕她输的。殊不知,她心里恐惧的从来不是落败,而是一颗心狠过了劲儿,一双眼被仇恨迷住,到最后收不住手,牵害了无辜,也将自己的路走绝了。 她起身,朝着李太后恭顺一拜,道一句母后放心。 离开和寿宫时,雨势小了些。 走出没多远,裴瑶卮便见到了候在拐角处的孙持方,她心中对此早有所料,近前见礼,问道:“这样的天气,内相站在这里做什么?” 孙持方心中叫苦,心说,还能做什么?还不是为皇上候着您这位楚王妃! “禀王妃娘娘,奉陛下口谕,请娘娘凌云殿一见。”孙持方脸上挂着笑,只道陛下心中不安,知道今日委屈了王妃,想着总得赏些什么以作安慰,否则实在过意不去。 裴瑶卮也未推让,便随他去了。 凌云殿,她已经很久未曾来过了。 前世,她曾在这里辅佐晏平帝治国,也曾在这里,舍去全部的尊严,跪求夫君放挚友岐王一条生路。如今时过境迁,曾经美好如镜花水月,再度踏足,她所记得的,只剩这座殿阁中曾传出过的那一道道予她噬骨之痛的圣旨。 大殿清寂如许。 萧逐负手立在窗边,看上去很孤独。 裴瑶卮忽然想起适才和寿宫中,李太后与自己说的那些话。她想,萧逐似乎与先帝是一样的,至少到现在,他经手的每一局棋里,他都是胜者。 与萧邃争帝位,他赢了,与自己争萧还的命,他也赢了。 那他可曾有过悔恨? 蓦然间,窗边的人一回头,将她从无边的苦思中惊了回来。 裴瑶卮低头近前,袅袅一拜,“陛下……” 萧逐来到她面前,“今日之事,委屈你了。” “陛下言重了,妾哪里委屈,倒是圣母皇太后此般……”她说着,怯怯抬眼望向他,道不尽脉脉心疼,“陛下很为难吧?” 为难吗? 母亲自作聪明,背离自己行事,已不知有过多少回了。过去他为难,可今日之事,他更多的是厌烦。 ——即便,他很清楚,母亲亦是遭人算计,被人做了筏子。 “加害贵妃之事,你相信是圣母所为吗?” 萧逐脸上没什么明显的情绪,看似就如同一个伤心的儿子在寻找安慰一般,可裴瑶卮却清楚,他在怀疑自己。 她捂着心口,摇了摇头,一副困惑的样子:“陛下,您相信这世上会有残害自己血脉的祖母吗?” 萧逐微怔,又听她继续道:“圣母可怜,贵妃也可怜,与这二位相比,妾又算得了什么?妾倒希望真是因着自己的疏忽,才惹了这一回的祸事,也省的如今后宫不宁,陛下也不安……” “胡说!”萧逐皱眉打断她的话,“你若卷进来,朕难道会安宁吗?” 顿了顿,他又道:“自然了,皇兄便更不安了。” 似是带着打趣般的笑意,可其中的试探之意却也分外明显。 裴瑶卮愣了愣,也不说话,只慌忙垂首,别过头去,携帕拭泪。 萧逐目光微微一动,问道:“怎么,皇兄待你不好么?” “朕可听说,自婚后,皇兄格外爱惜嫂嫂,非但夜夜宠幸,还恨不得形影不离呢。” 他的尾音落得很轻。 裴瑶卮有时候不明白,这世上怎么就这么多人,即便自己不舒服,也非得去刺激别人? ——即便很多时候,她自己也会做这样糊涂的事。 她勉力挤出几滴眼泪,欲语还休地望了他一眼,啜泣道:“陛下……求您别说了……您明知道的,楚王殿下怎么会真心待妾好呢,不过都是为了做给人看罢了……” “是妾福薄,没有嫁与心上人的命,怨不得旁人……” 她顶着这样一副容颜示弱,萧逐只觉心头一动,仿佛许久未曾经历过的悸动也在一点点复苏。 他明知道,瑶卮是不会这样的。 自己的皇后,生了一副比男儿更强硬的傲骨,他此生只见她对自己示弱过一次,便是当年为萧还请兵求援之时。 可惜,就那么一回,自己终究未曾如她所愿。到最后,萧还死了,她与自己,就此形同陌路。 天知道,多少个彼此折磨的日夜,他渴望的,便是自己放在心尖上的爱妻能如眼前这女子一般,对自己流一流泪、服一服软。 恍然间,他伸出了手,冰凉的手指缓缓触碰到她细腻柔滑的脸颊,沾上一滴温热的泪。 裴瑶卮心头一紧,脸上的怔愣之色毫无破绽,就这样抬头看向他。 这一记相触,如同一个开始,萧逐微顿之后,却是近前一步,双手捧起了她的脸。 女子的肌肤温暖,柔软,滑如锦缎。 他拿过她的帕子,给她擦泪。 “嗯,朕知道,朕的蘅蘅很是委屈。” 他的呼吸喷洒在她耳畔,又是这样的一声称呼,她听得心慌,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在唤谁。 他的手沿着她的脸颊,一点点滑至双肩,滑过双臂,握上那纤细的腰身。 他将她温软的身子抱在怀里,低声在她耳边道:“你放心,你是朕的,迟早,都会回到朕的身边。” 极尽温柔的语调,不知在向谁许诺。 楚王妃离开凌云殿时,雨彻底停了。 殿中旖旎散尽,孙持方悄声进内,俯首唤了声陛下。 萧逐坐在案前,手里拿着副折子,未曾抬眼,只问:“问过镜影了?” 孙持方应了声是,又道:“都问过了,并无可疑之处。此番之事,楚王妃应当是无辜受累。” 萧逐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第四章 黄雀在其傍(五)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出宫路上,瞬雨走在裴瑶卮身边,身后远远地跟着镜影等一众仆从。 她放轻了声音,含笑道:“今日有惊无险,娘娘果真非寻常女子。” 裴瑶卮侧目看了她一眼,亦是浅笑,“劳烦姑娘跟了这大半日,当真是辛苦了。” “娘娘客气了。”瞬雨说着,佯作苦恼一叹:“只是,凌云殿孤男寡女,娘娘与皇上走得这样近,奴婢看在眼里,都不知该如何与殿下回话了!” 诚如镜影是萧逐的眼线,瞬雨跟她这一路,亦是为萧邃做眼线,只等回去之后,将今日宫中种种详细与她主子禀报。裴瑶卮一早明白这点,如今听着她这话,倒也坦然。 她莞尔一笑,对瞬雨道:“姑娘该怎么回就怎么回,凡事照实了说就是。” 瞬雨挑了挑眉,脸上又带了点俏皮:“王妃当真不怕?” 裴瑶卮摇头。 “我命大。”她说,“不怕王爷辣手摧花。” 瞬雨顿了顿,由衷一点头:“娘娘勇气可嘉。” 裴瑶卮回到楚王府时,萧邃尚未归来。她因着凌云殿中与萧逐的那一番接触,心里膈应,来不及用晚膳,便吩咐了妧序备香汤沐浴。 待萧邃回府,已是一个多时辰之后。 瞬雨将今日之事,事无巨细皆与他禀了。萧邃听罢,久未言语,瞬雨便小心问:“殿下,您这是……生气,还是不生气?” 生气,还是不生气?萧邃摇摇头,他自己也说不好。 他娶相蘅时,便知道这是块烫手的山芋,他从未认真想过这丫头能帮到自己什么,也不觉得她有害自己的能耐,可这会儿看来…… 这一局,看似她无辜受累,实则,她仍是那个钓着诸人出手的饵,搅动风起云涌之后,却还能全身而退,片叶不沾,这绝对不像是个久在闺阁的女孩能设计出来的棋局。 别的也就罢了,他不明白的是,这一局中,最难的是对人心的把握,相蘅如何能对宫里的人事那般了解?难道,这丫头在体察人心上,当真天赋异禀? 带着这些疑问,他来到合璧殿,却见几个丫鬟聚在偏殿浴室外头,妧序正满面急色地在那叩门,嘴里还一声声唤着‘王妃’。 他皱眉上前,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众人闻声回头,跪了一地,妧序说,王妃已在池子里泡了许久,里头锁了门,吩咐不准人进去侍奉,适才叩门时还有回应,这会儿却没了动静。 萧邃低斥了句荒唐,上前大力将门踹开,室中一片热雾氤氲,女子伏在池子边上,不知是昏是睡。 他大步而来,托起她的头,在她脸蛋儿上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 “相蘅?醒醒!” 叫了两声,这人却没什么反应,显见当真是晕了。 妧序捧着浴衣跟进来,见此愈发心急,直道:“王妃尚未用过晚膳,想必是气血不足晕过去了!” “知道她没用晚膳,你们还由着她这般胡闹?!” 萧邃动了气,一把夺过浴衣,将她从池子里捞出来裹上,横抱在怀中,快步带回了寝殿。 刚一出浴室,被外头的寒气一激,裴瑶卮便隐隐有了感觉,双眼朦胧间,映进一道熟悉的人影。 一向沉静的眉目,此刻染上了急切,还敷着一层薄怒,她心口被热气堵得闷闷的,却还有精神好奇,他怎么就生气了呢? 直到萧邃将她放在床上时,她脑子一嗡,方才反应过来眼前的局面。 “你……你,你怎么……” 身上的浴衣原就不是好生穿上去的,她这样一动,被热气蒸得白里透红的肌肤便左一片右一片地暴露出来,遮了这又显出了那儿,她本就头昏脑涨,这会儿愈发急了,一张小脸刹那间通红一片,艳欲滴血。 急情冷却,理智回笼,面前这样一副景象,如一颗细碎的小石子儿,投在他心湖,漾起一圈浅淡的涟漪。 指尖那点子湿滑的触感依稀犹在,细腻,温软,活色生香。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不合时宜的情绪,转瞬便恢复了冰冷严肃的模样。 裴瑶卮手上没劲儿,好不容易扯过了锦被,将自己糊严实了,警惕地瞪着他,语气不怎么好:“殿下有事吗?” 萧邃有些意外。 他想起新婚夜,那个强自镇定,说要准备侍寝的女子,回头再看看眼前的人,心道,原来你也不是不怕的。 他顾自坐到一旁,倒了杯冷水饮下,出口声音亦是冷的:“这么大个人,空着肚子就敢去池子里泡着,还锁门,作死吗?” 裴瑶卮愣了愣,无话可说地低下了头。 她不过是折腾了一天,周身疲劳,且想安静独处片刻,怕丫头们打扰,方才锁了门。却没想到,相蘅这副身子骨这么弱,才泡了一个多时辰,竟就晕过去了。 “多,多谢殿下相救,妾记住了,以后不会这般胡来。” 她认错态度良好,低眉顺眼地,萧邃还有心训她两句,目光落到她脸上,却又说不出什么了。 等她收拾好,两人一起用过晚膳后,萧邃便将她叫到了书阁里。 他坐在书案后头,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眼,问:“清醒了?” “让殿下见笑了。” “既然清醒了,再答本王的话,便不可装傻了。” 裴瑶卮笑了笑,应了句,不敢。 “从当日和寿宫觐见,进献梁太后那副绣屏,再到承徽宫拜望潘贵妃,你是否已经算到了今日种种?” 裴瑶卮低着眉目,轻轻一点头,“是,妾有所料。” 他沉吟片刻,慢声道:“胆大包天。” “殿下,妾也想岁月静好,与世无争,但……”她抬头看向他:“自帝、王为一女相争之始,妾就明白,这‘与世无争’,与我无缘。” “昭业寺大火,是奔着我来的,当日左夫人下毒加害,更是圣母皇太后于背后怂恿,还有与殿下成婚前夜,我的侍女就因为坐在我的书案前抄经,便被刺客平白夺去了一条性命。” 她叹了一声,带着点无奈的笑意,“殿下,我不是不想安分守己,我只是心疼您,不愿您为国事宵衣旰食之外,还要分神护妾的周全。” “哦?”萧邃眸光微眯,“这样说来,本王还该谢谢你?” “殿下说的哪里话?”她笑道,“妾是您的王妃,帮您原是妾的本分。” “你自认有这个本事帮我?” 她道:“昔日魏文帝定为嗣,郭后有谋,唐太宗功成,不乏嘉偶良佐影助。妾虽不才,亦当为夫君尽心竭力,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他挺想问一句,这话你是否也同萧逐说过?可最终,他只是笑了句:“大言不惭。” “本王很好奇,你与梁太后不过几面之缘,同潘贵妃更是只有觐见当日那一面,你如何就敢断定她们会如何做?”他来到她身边,缓缓踱步,低头在她耳畔道:“你怎就料定梁太后定然会将那绣屏转赠潘贵妃?你又怎么知道,潘贵妃定会为你辩白漆斑木之事?……你可知,那日昭业寺大火,始作俑者是谁?” 裴瑶卮心头一动。 昭业寺大火,原本,她只有几分猜测,如今他这般一问,倒是都明白了。 片刻,她从容道:“事分轻重缓急,敌人,也分仇恨深浅。” “我不知她们会怎么做,我只需知道她们会怎么想、她们想怎么样。” 萧邃轻声一笑,“人心如何,不是更难猜测吗?” 裴瑶卮摇摇头,“不会呀。人心都是利己的。妾听闻,殿下此番回京,与潘氏的关系暂成缓和之态。这是殿下您的利己之心,想着皇上容不下潘氏,便索性让这两方去斗,自己坐收渔利。” “梁太后过去能借左夫人之手害我,如今我送给她一个机会,她能借潘氏的手,自然更不会亲自动手,惹祸上身。” “至于潘贵妃么,昭业寺之事,即便是她所为,那也无妨——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她要除掉的,是被皇上看中意欲纳入后宫的新宠,可如今,妾已是名正言顺的楚王妃,早已与皇上缘断。她便是顾念着母族与楚王府的太平之势,也不敢轻易对妾动手,更何况,妾身后还有相家。” “后宫局势,向来此消彼长,潘妃在孕中,就更不愿看着贤妃受连累,再令德妃独大的局面了。” 话音落地,身后,萧邃的手掌缓缓掐住了她后颈。 “万一呢?”他手里不轻不重的揉捏着,“万一你这些算计终究落了空,万一潘贵妃在你与梁太后之间,就是选择除掉你呢?” 裴瑶卮被他触碰着,用力克制着跃跃欲试的颤抖,声音保持着坚定沉缓:“即便万一,皇上也会信我。” 萧邃目光一深,唇角微勾:“他那么喜欢你呢?” 裴瑶卮摇头。 “因为镜影是他的人。”她道。 随即,萧邃便想起来了,那日她去承徽宫拜望时,身边特意带了那丫头。 她道:“那绣屏送进敬慈宫前,我曾佯作无意,令镜影查验过一遍,她知道那木头框子没有中空之处。且那日去承徽宫,我与潘妃说漆斑木之事时,她也听到了。有她作证,这件事无论如何都冤不到我身上。” 修长的手指绕过她的脖颈,捧起她的下巴,他淡声道:“若是萧逐不愿保你,镜影的话,有用也没用。” 她不假思索,更是丝毫不介意得罪他,断言道:“他不会的。” 这样的言之凿凿,让萧邃很不高兴。 她顺着他的手劲儿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眼里带着一丝狡黠,“他送了镜影到我身边监视,就意味着他在我身上期待的回报,只大不小。他且等着我在您身边为他做事呢,为梁太后这出闹剧,他舍不得我。” 深深的目光一动不动地把她望着,默然须臾,她福身,恭敬问道:“不知妾可有这个荣幸,为殿下鞠躬尽瘁?” “萧逐很喜欢你,”他忽然道,“你的这张脸,你的……这条命。” “不,”裴瑶卮眼里一冷,“他喜欢的,是仁懿皇后。” “而仁懿皇后,因他而死。” 他声色微肃:“你怎么知道?” 她浅浅笑道:“殿下忘了吗?妾的姐姐,是贤妃娘娘。” 是啊,贤妃,裴瑶卮在时,与相氏关系匪浅,与眼前这人,更是深有渊源。 裴瑶卮见他未曾显露不悦之意,便继续道:“妾知道,殿下与仁懿皇后亦有旧恶,但,逝者已矣,殿下不会介意妾因顾念皇后昔日恩德,便与您同仇敌忾吧?” 萧邃眉间微蹙,“你是为她?” “更是为殿下。”她道,“妾已经是楚王妃了,殿下曾多次救我于危难,妾铭感五内。即便殿下因仁懿皇后,不愿待妾如妻,妾也只一心认您为夫君,夫唱妇随,古来如此。” 她这话说得既委屈又诚恳,看上去毫无破绽。 可阅人无数的楚王殿下,此间对着自己这位年纪轻轻的王妃,却不敢十分断定,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许久之后,他转身走回书案前坐下。 四目相对,他慢声道:“比本事更重要的,是忠诚。” 裴瑶卮颔首:“您放心,妾定当自证。” 一夜过去,昨日那场荒唐的风波,仿佛还在眼前。 敬慈宫中,梁太后一夜浅眠,晨起便狠狠发了通儿脾气,直将自己折腾得愈发头疼。 宗姑姑从外头进来,将宫人斥下去,凑到梁太后身边,一脸急狠之色,附在主子耳边言语了一通儿。 只见梁太后脸色一变,厉声问:“当真?!” “老奴不敢妄言!”宗姑姑道:“打从偏殿墙根儿底下搜出那脏东西,老奴心里便存了疑影儿,昨夜将宫中众人一一审过一遍,有两个洒扫庭院的宫婢都说,就在事发前几日,贤妃前来请安时,她身边的侍女曾在偏殿那处底下徘徊良久,当时只说是镯子掉了在找,如今看来,可不是很成问题么!” 梁太后一拳砸在床铺上,双眸怒瞪,狠声道:“贤妃——!” 好,相氏的一对姐妹,天长地久,走着瞧! 那头,悯黛一早吩咐厨房炖好了安胎的补品,带去看望潘贵妃。谁料去的不巧,承徽宫里,贵妃却正在斥责宫婢。 “哟,贤妃姐姐来了!”潘若徽见她进来,一副慌忙之态,紧着整理仪容,请她入座。 悯黛笑道:“贵妃娘娘想来温厚,怎么一大早却动了气?” 潘若徽似是不愿让她知道一般,只笑着敷衍了两句,说小丫头们不会做事,嘴里什么话都敢说,没个忌讳。 跪在地上的宫婢却还在啜泣,手里拿着枚缨络,怯怯地为自己辩解:“娘娘,奴婢当真不敢妄言!这枚缨络,奴婢曾在德妃娘娘的侍女身上见过的!如今平白出现在库房边上,可不就是……” “你还敢说!”潘若徽重重一拍案,那宫婢一哆嗦,只敢闷头哭泣。 悯黛心头微动,将那缨络那过来细看,潘若徽便在一旁道:“姐姐别看了,这丫头魔怔了,胡说八道呢!德妃妹妹的侍女哪里会来我承徽宫的库房!”她说着,似是急了,便要去抢悯黛手上的缨络。 “贵妃娘娘不必着急。”悯黛笑着,手里却没松。 沉默片刻,她意味深长地同潘若徽问道:“若是我没记错,昨日娘娘之所以将那副绣屏从库房里取出来,便是因为承徽宫的库房突然淹了水,可是?” 潘若徽面露难色,“姐姐,您千万别多想,一切都是妹妹疏忽的缘故,方才叫楚王妃无辜受累,姐姐若怨,只管怨我就是,与旁人皆没有瓜葛!” 悯黛默然片刻,淡淡笑道:“昨日太后的话,我现在倒是明白些了。” 潘若徽问,什么话。 悯黛道:“太后说,自己怎会未卜先知,料定德妃会将那糕点与贵妃娘娘分甘同味,从而在那里头下了红花,来害娘娘呢?” 潘若徽佯作一愣,“姐姐的意思……” “德妃的侍女,库房淹水,太后的糕点,红花……”悯黛冷冷一笑,“娘娘觉得,这些都是巧合?” “姐姐是说……”潘若徽猛然一惊:“这从头到尾,莫不都是圣母与德妃联手,既要害我,还要让楚王妃作替罪羊,让潘家与相家结仇?!” 悯黛眼里透着冷意,只字未言。 “怎么会……这怎么可能……”潘若徽喃喃道,脸上既惊又怕,心头却缓缓晕开一抹得意的笑。 鱼,上钩了。 第五章 一归梦未衰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四月十五,昭业寺。 两队卫兵沿长阶左右一字排开,将庄严的佛寺围护得水泼不进。原该是进香礼佛的大日子,这会儿放眼看去,却不见一个信众。 岐王府的车驾已经在寺前停了许久了。 温怜坐在车里,时不时便要撩帘往外看看,独觞看得心疼,挽着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娘娘,您别急,该来的总会来。” 裴瑶卮一大早出了王府,从京中穿过闹市,一路而来,耳朵里倒是愈发清静。直至轩车停稳,妧序扶她下来,昭业寺前偌大的阵势映入眼中,她方才想起来,温怜的排场一向是有多大。 两人在寺前一碰,未曾多言,便并肩入内。进香,礼佛,一番按部就班的拜礼之后,住持师太上前回话,说是已经备好了禅房,请二位王妃暂歇,稍后自有斋宴招待。 裴瑶卮出门之前,心中还很是忐忑。 她打定了主意要与温怜坦诚相待,但她也怕,若是温怜不信怎么办? 她想了几十种证明自己是裴瑶卮的法子,到了,却在丫鬟们纷纷被遣出门去之后,望着温怜直接哭了出来。 “怜怜……” 旧日的称呼恍然而至,温怜一时怔住了,看着她好半天才说出话来。 “你……”她双眉蹙起,难以置信:“你叫我什么?” 裴瑶卮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告诉她,我是裴瑶卮,我不是相蘅。 她说,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与萧还的婚事,萧还他爹不同意,我就帮他溜出家门,还怂恿他带你私奔; 她说,你还记不记得,当年萧邃抗旨拒婚,我自觉受辱,出居昭业寺,你就把新婚的夫君扔下,来这里陪我住了期月,萧还为此还埋怨了我好久; 她说,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曾约定终生不嫁,你就钻研一辈子术数,我就走遍四海结交天下英豪,等老到走不动的时候,我俩便一起结庐在人境,笑看车马喧。 裴瑶卮还说了许多。 她与温怜的事,从小到大十数年,数不胜数。 她看着温怜从难以置信,到目光凄迷,她看着温怜死死地反握住她的双手,唇瓣几番张合,就是说不出来话。 最后,她问:“怜怜,你信吗?” 温怜拥住了她。 须臾,一滴温热的泪落在她颈边,她听到温怜唤:“蘅蘅……” 极低极轻的声音,像是生怕惊破了梦境一般。 裴瑶卮用了快两个时辰,才将重生以来的种种悉数与她讲完。 “你是说,相婴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温怜听到这里,不由吃惊,“是你自己告诉他的?” 裴瑶卮摇头,“他自己看出来的——我也不知他是怎么发现的。” 温怜与相婴素无私交,她为人又一向是个谨慎多疑的,一听她这样说,满脸便写着担忧。 “放心,”裴瑶卮浅笑道,“相婴没问题,我从不担心他。” 温怜却是抱臂冷笑:“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的眼光。” 裴瑶卮轻啧了一声,“咱俩才刚重逢呢,你就不能说两句好话,多哄哄我么?” 温怜恨恨地摇了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那头裴瑶卮又问道:“说起来,似我这般重生在相蘅身上,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应该叫借尸还魂,还是……夺舍?” 刚刚重生时,她一直觉得,应该是相蘅被左夫人残害至死,自己方才因缘际会,借了她的躯壳,还魂而来,可渐渐的,她脑子里却又冒出了另一个念头——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相蘅原本命不该绝,只是自己不知缘何,夺了她的身躯,生生断绝了她的性命呢? 若然当真应在了这第二种可能上,她都不知该如何向相蘅谢罪了。 温怜沉吟片刻,道:“其实,这样的事,古来有之,你记不记得以前叔父曾给过你一本书,叫《华都异闻录》?” 裴瑶卮稍一回忆,便点了点头。 温怜继续道:“那书里便有过关于这等事情的记载。说是因缘际会,稀里糊涂便借尸还了魂的,也不是没有。”她劝:“你不必担心,若然是夺舍,必得有人施行阵法,便如同长明四阵中,就有‘引命’一阵——能将此一人之神魂,引移至彼一人之躯体……” 温怜一提到长明剑,裴瑶卮自然就想起了自己死后,被困缚在剑中那三年。她将此事与温怜一说,温怜的脸色也渐渐变了。 “神识……被困在一柄剑中?” 她点点头,“我被困在那里,对外物几乎没有察觉,也完全没办法断定那剑的名堂来历……只是那剑中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一直在控制着我的神识,强迫我反复经历生前的……一些事情。” “心魔……” 她一愣,“什么?” “你一直重复不断经历的那些过往,应当就是你心里堪不破的心魔。”温怜说着,目光微眯,“至于那剑……” 她缓缓踱了几步,百思不得其解:“这世上还有什么剑,能有这等本事……” 裴瑶卮想了想,告诉她:“之前,我曾在不小心触碰到萧邃的一柄佩剑之后,便晕了过去。” 萧邃? 温怜心头疑惑愈重,想了许久,终究还是一摇头。 不可能。 她想,瑶卮与他,多半不是什么劳什子佩剑的牵绊,而是…… “你与他,原就是天命情缘么。” 裴瑶卮刚喝了一口茶,闻言差点没呛死,嗽了好一阵,方才哀怨地睨了她一眼:“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你还提?” 聘为太子妃那年,司天台为她与萧邃合八字,便批了一笔天命情缘,说是凤翥龙腾,主兴家国,利百姓,福泽子孙。 可就是这四个字,不只让萧邃弃如敝履,更让萧逐记在心里,疑了她许多年。 温怜问:“你过去不信命,现在还不信吗?” “当年,为助萧逐登上皇位,我曾为他动用过改命阵,便是将他与萧邃的命格做了对调,那时你与萧邃尚未反目,你的天命情缘,说不准便是被我生生破坏的。” “蘅蘅,如今你也经历过这样玄之又玄的事了,你……会恨我吗?” 当年,当年。 当年两王夺嫡,温怜是萧逐的表妹,萧还却素来与萧邃亲近,再到她与萧邃订了婚约之后,他们三个自小的玩伴,便在各自的立场阵营之中,彼此对立着。 裴瑶卮一早就知道,温怜曾为萧逐动用长明剑改命,前世尚未经历这些玄虚之事时,她不大信这里头的效用,可如今,便是信了,她也没多大的感觉。 “萧邃跟潘恬勾搭在一起,又不是你给牵的线,我恨你做什么?” 说着,裴瑶卮怅然一笑,眼底透着孤寒,“怜怜,我信命,但我不信人心随命变。他做的那些事,都是因为他想做,见异思迁,三心二意,都是他,怨不得旁人。” 温怜从她身上看到了怨恨——对萧邃的怨恨。 她不得不问她:“蘅蘅,你放不下是不是?” “放不下什么?”裴瑶卮问:“对萧邃的恨?” 她是放不下。 她与萧邃开始于情爱,即便恨,也是来自于爱。利益上的恩怨好分辨,但来自情爱的恨,总是剪不断理还乱。 然而,重生以来,数次为他相助——不管萧邃是有心还是无意,都让她没法办法只是恨他。 她会在他抱着自己唤潘恬的时候生气,会在与他不经意的亲密接触中脸红心跳。 年少最初的心动,就是这样没道理,即使事隔经年,即使横着无数恩仇,稍不留意,便会春风吹又生。 这样的感觉,让她恐惧。 温怜沉默片刻,玩味一笑:“萧逐过去总是觉得你不够爱他,总是担心你心里还念着萧邃,其实想想,他也是有道理的。” 裴瑶卮蹙眉看向她。 温怜摊了摊手,接着道:“与萧逐成婚之后,你心里自然是有他的。但是你对他的爱,却重不过你对萧邃的恨。不是吗?” 清浅的爱,与强烈的恨,哪个更让人上心呢? 裴瑶卮寞然一摇头,“罢了,还提这些做什么。总归我对萧逐,是只剩恨了。” “我不在乎你恨不恨萧逐,”温怜道,“蘅蘅,我得知道嫁给萧邃,你委不委屈,愿不愿意。” 她说:“我得知道,你与他,还有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裴瑶卮瞪大了眼睛,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确定自己没领会错她的意思。 “你……”她问,“你希望我与萧邃,重新来过?” 温怜点头。 “蘅蘅,你可知,相蘅与楚王的这桩婚事,是我玉成的。” 裴瑶卮还真不知道。 温怜道:“自登基之后,萧逐对命格气运之事早已成疯魔之态,我一早知道汲师叔为萧逐选定了相蘅做新后,因念着相蘅与你的这点想象、念着你曾对她有过的垂怜,我不愿见她重走你的老路,这才透了消息给萧邃,希望他能出面与萧逐相争,将相蘅娶进家门,断了她的入宫之路。” 裴瑶卮有点恍惚,吃吃一笑,“还真是造化弄人……” “那日你们来岐王府,萧邃曾问我为何要这样做。”温怜定定地望着她,眼里含着期待:“我跟他说,他或许不是良配,可萧逐却一定不是良配。” ‘或许’与‘一定’之间,如何选择,自是分明。 “对相蘅而言或许如此,但是对我而言,”裴瑶卮自嘲一笑,“怜怜,萧逐不是,萧邃也一样不是。” 早年里,为了一时的意气情仇,她站在萧逐身边与萧邃对立争锋,双方都做错过许多事。包括裴氏家门的寥落,她也始终觉得过错在自己身上,与人无尤。 重活一回,许多事情她都能放下,但也有一些事情,她放不下。 比如萧邃与潘恬。 那是楔进她心头的一颗钉子,经年累月,耗尽心血也难以拔除。 温怜默然许久,忽然又道:“那天,萧邃还问了我一个问题。” 裴瑶卮挑挑眉,便听她继续道:“他问我,仁懿皇后之死,究竟与我有无关系。” 裴瑶卮一愣。 萧邃好端端的,追究自己的死因做什么? 疯了么? “你……怎么回答的?” 温怜摇了摇头:“我没回答。我反问他,无关也就罢了,若然有关,他是要谢我,还是要杀我。” 心脏像是被一蹙尖锐的力量揪了起来,裴瑶卮不愿意承认,她有点好奇萧邃的答案。 温怜却道:“这个问题,他也没有回答。” 裴瑶卮嘴角耷了下来,“他都没回答了,你还同我说这个做什么!” 温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在她额头上一点,“关键就在于他没回答!” 她问:“天下皆知楚王与裴后势成水火,这个问题原该没有第二个答案的!你怎么就不想想,他为什么不回答?” 裴瑶卮愣住了。 第六章 忽梦少年事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清凛的秋风送落一地丹红,几点顽皮的碎叶闯进端砚,与乌黑的墨汁缱绻缠绵,不分彼此。 裴瑶卮停住正要蘸墨的手,不知想到什么,半晌,竟傻兮兮一笑。 一道俊朗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她身后,出其不意,一把夺过她面前的那本《世说新语》。 裴瑶卮一个激灵,脸上笑意顿散,回身便见自己那讨人厌的二哥,正张扬着手里的‘战利品’,得意洋洋地与她炫耀。 “你烦不烦人!”她气哼哼一跺脚,指着他鼻子道:“我警告你啊,那可是古籍珍本!弄坏了我饶不了你!” “古籍珍本?”裴曜歌挑眉一笑,十足地欠人调教,“只怕是情哥哥送的定情之物吧?” 说话间,他凑近了她身边,仗着身量上的优势,捻着那有年头的书卷在她眼前梭巡,逗着她与自己争抢。 裴瑶卮急了,小脸通红,目光滴溜溜地缠着哥哥手里的书,扯住他的手臂便要发狠咬上去。 裴曜歌乐子看够了,顺势松了手,物归原主。 瞧她将本儿书宝贝成那样,裴曜歌不由酸兮兮地啧了好几声,嘴里愈发不饶人了—— “哟哟哟,也不知道是谁,前几日还言之凿凿,说什么‘我愿与萧郎作路人,但张艳帜不奠雁’,又说啦,‘别说是什么太子妃,就算是六宫无妃、誓无异生之子的皇后我也不做!成日圈在那四方天里看人脸色,还不抵坐牢呢!’” 他一屁股坐在妹妹眼皮子底下,凑上去细细观察着她的神色,“这些话我可还都替某些人记着呢,这才几日光景,怎么就等闲变却故人心了?” “去!”裴瑶卮送了他一记白眼儿,背过身去,低头掩不住笑意,“他跟别人不一样!” 裴曜歌打了个响指,“诶,所有情窦初开的姑娘都觉得自己个儿的心上人与其他男子不一样!” “说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多个鼻子还是缺个耳朵?太子爷嘛,也就是头顶上的冠冕不一样,他那些风流情史,我坐地上跟你说个三天三夜都说不完,骗你这样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那还不是一骗一个准儿?” 裴瑶卮回头瞪他,“你管!我乐意!” “叫他骗也乐意呀?” 她不耐烦了,轻啧了一声,手里抓过笔杆子往他头上轻轻一敲,“你是不是我亲哥?不能惦记我点儿好?” 裴二公子脸上仍挂着不正经的笑意,可望着妹妹的眼神,却满是温柔,蕴藏着无尽的疼爱。 他伸手在她头顶拍了拍,叹道:“我当然惦记你好啦,就是怕你只有想得好,揣着一颗真心嫁过去,真要是受了欺负找谁哭去?” 东宫王庭,裴氏赫赫高门,百载以来,往里头送过多少位王妃、多少位皇后了? 可又有几位能得一世喜乐,寿终正寝的? 前有姑母德孝皇后,红颜薄命,只留下一个女儿,便早早逝去,如今,自己才过及笄的妹妹也要走上这条路了…… 裴瑶卮摘去落在他衣襟上的一片叶子。 她对着哥哥笑得傲然:“嘁!敢欺负我?还不一定谁哭呢!” 轩车蓦地一颠,惊碎了她梦中的过往。眼角不知何时渗出两滴清泪,被她平静地拭去。 与萧邃,重新来过? 她无端一笑,座下车驾停稳,妧序在外开了车门,“娘娘,到了。” 裴瑶卮与温怜在昭业寺耽搁了一日,第二天方才回来,不想却在府门前与一元先生撞了个正着。 一元先生仍是往常那般打扮,一身粗布麻衣,黑黢黢的斗笠将容貌遮得分毫不外露。 这还是她与萧邃成婚之后,第一次见到这位神医。 一元先生对着她恭敬一拜,“王妃。” 裴瑶卮心说,这亲疏内外还真是分得明白,过去自己端着相家四姑娘的身份,哪里得过这目下无尘之人这般礼遇? 她淡笑还礼,温言道:“先生来了,难道是府中有人生病么?” 一元先生虽然客气,但从语气上,却是听得出他这会儿心情不好。他只道,自己正要去浴光殿请安,而后便匆匆告退了。 浴光殿? 裴瑶卮心头微动,莫不是,萧邃有什么事? 她心事重重地回到合璧殿,换了身衣裳,轻尘从旁奉了茶来,见她这般神色,不由关切道:“娘娘这是怎么了?难道昭业寺一行,与岐王妃有何不快吗?” 不怪她这样想,岐王妃素来是出了名的脾气差,为人清高,恃才傲物,轻易从不将什么人放在眼里的。虽则听说那位王妃过去同仁懿皇后是至交,但轻尘也不敢盼着她能因自家王妃与先皇后的这点子肖似,就变得平易近人起来。 裴瑶卮摇摇头,忽然想起什么,与她问道:“对了,你之前曾说,楚王殿下这几年,身子骨不大好?” 她原本是将这话当笑话听的,可此刻,想着一元先生匆匆忙忙的行止,却又不禁上了心。 轻尘一听,连连颔首,“可不是嘛!”她四下看了看,凑到主子耳边悄声道:“晨起奴婢经过浴光殿,正好瞧见瞬雨姐姐火急火燎的着人去请一元先生呢!您想啊,若非是殿下病了,又有谁有配得上这般架势?” 难道,真的是萧邃病了? 轻尘见她似有担心之意,便趁势试探道:“娘娘,左右这会儿无事,不如……奴婢陪您去浴光殿看看?” 裴瑶卮抬头朝她看来。 小丫头连忙道:“说起来,您才从昭业寺回来,也是该去向殿下行礼请安的!” 裴瑶卮无奈一笑。身边这三个丫头,镜影也就罢了,妧序呢,戳破了是相婴的人之后,她用着反而放心,如今可算是最得她信赖的亲近之人。唯有这轻尘,小小年纪,一股子顽皮,成日在她身边说话玩笑,倒不像个丫鬟,反倒似个淘气撒娇的小妹妹。 浴光殿外,瞬雨正端着刚熬好的汤药往里送,忽听得身后传来一记脆生生的呼喊:“瞬雨姐姐!” 回头,便见轻尘扶着王妃正朝这边走来。 瞬雨福身唤道:“王妃娘娘。” 一缕微风将那汤药的苦味儿送进她的鼻腔,裴瑶卮微微蹙眉,问道:“殿下病了?” 瞬雨轻快一笑,“没的事,娘娘别担心,不过是补药罢了。”她道,“近日南境匪患之事闹得凶,殿下为此烦心,难得今日清闲些,便请了一元先生来请平安脉,开了些滋补的方子。” 裴瑶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目光却一直停留在药碗上,瞬雨刚要说话,轻尘便伶俐道:“姐姐忙了大半日,也辛苦了,正好娘娘刚回府,要去给殿下请安呢!这药,便请娘娘一道端进去吧!也省了姐姐一趟麻烦!” 她说着,也不管瞬雨是何反应,已然上手将托盘抢了过来,瞬雨生恐洒了药汤,不敢与她争抢,转眼,这‘补药’便被她塞到了楚王妃手里。 “这……”瞬雨怔了怔,对上轻尘清澈无辜的目光,既无奈又没法子,只得匀了笑意,转而对王妃道:“既然如此,那便劳烦娘娘了?” 裴瑶卮睨了轻尘一眼,只好接过了这趟差事。 萧邃于合璧殿常来常往,但她进浴光殿,却还是头一回,不想一进正殿,便被东面紫檀剑架上的那柄宝剑吸引住了目光。 萧邃阖目坐在书阁中养神,听到外头响起开关殿门的声音,却许久不见人进来,不由心中存疑,起身往外一看,就见她望着自己的佩剑,目光发直,如同被蛊惑了似的,正一步步朝那宝剑走去。 手里还端着一碗苦药汤子。 “你在做什么?” 裴瑶卮手上一抖,汤药便溅出了些许。 她朝着声源处望去,不由被萧邃惨白的脸色惊了一惊。 “殿下……”她福身一拜,脚下一拐,端着药奉上去:“药正温着,殿下请用。” 萧邃的目光在她与剑之间游移几番,端起药碗来,一饮而尽。 他回身走回书阁,裴瑶卮跟在他身后,听他问道:“何时回来的?” “才刚回来不久,之前还在门口碰到了一元先生。” 他坐回书案后头,“与岐王妃相处还和睦么?” 裴瑶卮一笑,将一早思量好的话说出来:“岐王妃念旧,对妾颇为和善。” 念旧……萧邃莫名一笑,温怜自然是念旧的,否则,又怎么会一身缟素穿了这些年呢? “殿下……”顿了顿,裴瑶卮试探道:“您的脸色不好,若是政务不忙,便歇一歇吧?” 这会儿,裴瑶卮已经可以确定,萧邃的身体确实是出了问题,瞬雨对此事三缄其口,倒也不难理解,毕竟以楚王殿下的身份,若然此事传出王府大门,必然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他意味深长地问道:“你见到本王脸色不好?” 裴瑶卮会意,垂眸只道:“殿下为操劳政务,休息不好,脸色自然不好。” 萧邃满意了,本想让她先回去,但转眼不经意瞥到手边的一卷《世说新语》,抬头再看她,却又改了主意。 “过来,”他道,“替本王研磨。” 第七章 等闲故人心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室中清寂,唯有他偶尔的翻书声沙沙作响。手中的墨锭悠悠蹈于砚上,裴瑶卮原本纷乱的心绪竟慢慢舒缓下来,一时偷闲,她索性打量起了萧邃的这间书阁。 西墙上,有曹不兴的龙马,王羲之的飞白,顾恺之的山水,案上,还摞着三曹的诗集,王弼的《周易注》。 一阵疑云袭上心头,这感觉,恰如早前在相府,她见到相婴那座栽满了丹枫的隐园时一般微妙。 萧邃……何时也喜欢起魏晋了? 正巧他手中动作稍歇,她未及细想,一句话已脱口问来:“殿下喜欢魏晋?” “过去不喜欢。”萧邃淡淡道,“现在喜欢。” 闻言,她略微有些怔忡,喃喃道:“是么……过去不喜欢的,如今喜欢了……” 那过去喜欢的,这会儿,又能不能彻底不喜欢了…… 闻她语气有异,他抬首一望,不想却收进了一目极其悲凉,且极其无助的神色。 涉世未深的年轻女孩,哪里来的这等伤情? 不知怎么的,近来,他时不时便会生出这样的感觉,就好像自己这个正当妙龄的王妃,心底里却住着一个看尽了沧海桑田的魂灵,耐人寻味。 整顿神思,他正好也乏了,索性与她说起话来:“前阵子我在你书案上看到《晋书》,还曾见你临王右军的字,你喜欢魏晋?” 裴瑶卮回过神来,不期露出一抹浅笑,“喜欢。” “不觉荒唐黑暗吗?” 她愣住了。 这个问题,十年前,他也曾问过自己。 那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盖因荒唐故,遂爱之尤甚。’ 再之后,他便托萧还之手,将南朝传下来的那本《世说新语》赠予了自己。 “若无那荒唐黑暗,又哪来的雅量任情?”她道,“老子云,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倚,不正是这个道理么?” 她不愿在自己身上多耗费言语,转而与他问道:“只是我倒是很好奇,依殿下所言,您年少放达率性时,不喜魏晋,反倒如今克己复礼,方才念起了那段光景的妙处?” 萧邃垂眸,若有所思,半晌不乏怅惘道:“总是得不到的,方才心向往之,不是吗?” 站在她的角度,如此朝他俯视而去,一时间,他那郁然低眉的样子,无端叫她心尖一动。 你得不到的,是什么? 皇位? 还是…… 忽然,他仿佛想起什么一般,起身来到书架前,伸手向高处够去。裴瑶卮好奇走来,打眼却被他手腕上一块晕着血的纱布惊了眉眼。 “你的手腕……”出口方觉失态,她连忙找补,眼神却紧盯着他的腕子,紧张得很,“我是说,您受伤了?” “无妨。”萧邃不以为意,没多说什么,只将够下来的东西小心捧着。 “这幅《快雪时晴帖》,还是几年前荣宣长公主赠予本王的。”他目光眷恋,却又豁达,话毕,便将此物大方地递给了她。 她接过来,一脸沉重地抱着,萧邃本以为这样贵重的礼物,怎么也该得来她一句感激涕零了,却不想,默然片刻,她抬起头,却是满眼担忧地同自己问道:“殿下,府中不安全吗?” 萧邃微微一愣。 “放心,府中很安全。”他想了想,伸手在她肩上按了按,“你在本王身边,也很安全。” “可是……” 你那手上的伤显然不是好来的,不是为人所伤,还能是你自己伤的不成? 她也是此刻方才彻底明白,原来,楚王殿下不是病了,而是伤了…… 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本事,悄无声息地破开这禁卫重重的楚王府,到你身边行刺? 她还有很多话想问,可萧邃却仿佛在这顷刻之间,又变成了那个不苟言笑的正经王爷,肃声对她道:“好了。不该问的,便不要问。” 裴瑶卮猛地回过神来。 他道:“你是懂得察言观色的,也该懂分寸,知进退。” “是……” 她低低地应,心里却布满了疑云。 温怜自回京之后,便一直晾着萧逐。好不容易这日她有了兴致,才要吩咐人备车马入宫,这时候,侍女却匆匆来报,说是有宫人上门传信,陛下携业成公主出宫而来,说话便要到了! 温怜挑挑眉,心说,这倒是省了自己一趟脚程。 “怜姐姐!” 裴清檀多年未见她,心中想念得紧,一进门,也不顾什么规矩礼节,张开双臂便奔着她扑来。 温怜眉眼带笑,将她迎进怀里,捏着她的脸颊,“说过多少次了?不准叫姐姐!叫姑姑!我可不要比你姑姑矮上一辈儿!” 她话音落地,陪伴清檀一道进门的纫雪走上前来,浅笑动容,与她行礼:“奴婢纫雪,拜见王妃娘娘!王妃长乐无极!” 温怜目光微动,竟是亲自上前将她扶起。 “这些年幸亏有你照顾着她,辛苦你了!” 纫雪摇头,“王妃哪里的话,若非有您成全,奴婢也没得这个福气,能侍奉公主长大。” 清檀见此,心头又苦又暖,想着与温怜难得一见,正该是高兴的时候,便连忙凑过来活络氛围,扯着她撒娇,“怜姑姑,姑父说你都回来好些日子了,怎么也不说进宫来看看我?您不想清檀吗?清檀可想你啦!” 温怜宠溺地揉着她的头,“想是想,不过,谁叫我家清檀可怜,被那一方乌烟瘴气的地界儿困着,哪个好人愿意往里掺和?”说着,她目光落到随之而来的萧逐身上,转瞬携上一副冷讽,“皇帝陛下,您说是不是?” 萧逐一身常衣,微服而来,对着温怜的嘲讽,却是早已习惯一般,不与她计较。 “清檀,”他目光温和,一把折扇轻击在掌中,对侄女道:“不许没规矩,给怜姑姑请过安了吗?” 清檀恋恋不舍地松开温怜,后退一步,俯身跪地,端臂行了个大礼。 她真心实意地与她的怜姑姑祝祷,愿她千秋安泰,长乐无极。 温怜含笑扶她起来,摸摸她的小脸蛋儿,神色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和蔼:“乖。” 这时候,孙持方适时近前,只道陛下与王妃娘娘许久未见,想必有许多叙旧的话聊,公主前些日子还念着岐王府里的海棠,不若便请独觞姑娘引路,带公主去看看? 温怜看着独觞与清檀等人离去的背影,心道,看来岐王府的海棠,还真是被许多人惦记着。 正堂罢了喧嚣,转眼间便又空寂下来。 温怜径自于主位上坐下,携过茶盏,悠悠道:“陛下莫不是也等着看我的规矩呢?” 她这般态度,萧逐依旧不以为忤,从容于下首落座。 “回来这些日子,住得还习惯吗?” 温怜立时一声冷笑。 “不习惯啊!”她作势幽幽叹道:“你看这岐王府里,人面不知何处去,我得多没心没肺,才能在与夫君恩爱相守过的故宅里,过得舒坦习惯?” 萧逐眉头微蹙,许久没有说话。 温怜忽然就笑了。 “萧逐啊!你何必呢?” 她道:“明知来我这里,免不了一场自取其辱,你如今已是九五之尊,又何必上赶子来受我的气?弄得自己不舒坦,我也不高兴……” “可你还是回来了。” 他语气定定,目光亦是沉沉。 “怜怜,从来我需要你,你都会出现。”他道,“无论你心里有多恨我,你我都是一辈子的兄妹,割离不开的。” 温怜自嘲一笑。 是啊,确实是割离不开,但,何曾是因为表兄妹的情分? 年少时,你野心勃勃,我恃才傲物,一个一门心思奔着王鼎帝座,一个一心一意,只想证明自己才学无双。彼此一拍即合,说到底,也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真正使你我割离不开的,是那些无辜人命——是那些因你而起,由我亲手造就的孽。 “你需要的何曾是我?不过是我手里的长明剑罢了。” “汲师叔的造诣胜过我百倍,你有他在侧,还需要旁人?”她满眼皆是嘲讽,“如今长明剑也已不在我手中了,我于你,还有价值?” 扣在扇骨上的手指兀然一紧,他只道:“你安心在尘都住着,长明剑,我一定给你找回来。” “给我找回来?”她哈哈一笑,“若然我说,我不会再为你动用长明四阵,那这长明剑即便找回来,你还会交还给我吗?” 萧逐凝望她片刻,蓦地无奈一叹,“怜怜,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你比谁都清楚,我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了,我早已回不了头。” “我也不会回头。” 裴清檀在海棠树下呆到百无聊赖,忽听得那边有人唤了句‘王妃!’,刹那间,她整个人便都精神了起来。 “怜姑姑!”她三两步跑到温怜身边,四下一望,却不见萧逐,不由奇道:“诶,姑父没跟您一起过来么?” 未等温怜说话,她又问:“您二位聊了这么久,都在聊些什么呀?” “不提他。”温怜拉着她到一旁坐下,给她拢了拢微松的鬓发,“跟我说说,这几年你怎么样,在宫里过得开不开心,有没有人欺负你?” 第八章 犹似昨日恨(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清檀闻言,脸上笑意不改,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挽着温怜的手臂道:“就我这性子,还有姑父宠着,谁能欺负得了我!” 温怜的脸色却是变了。 宫中的情况,她并非全然不知。瑶卮在时,自有她为清檀撑起一片安逸,可瑶卮走后,梁太后被儿媳压制了这些年,索性便将对瑶卮的所有怨恨妒忌,全都报在了她的这个侄女身上。萧逐呢?不能说他不疼爱清檀,只是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养女,宫门深深,他所能照看到的,终究不过沧海一粟罢了。 这会儿她这样问,清檀若能向小时候一样,受了委屈,娇娇气气地缠过来撒娇抱怨,她心里倒也能安定些,反倒是如此懂事地报喜不报忧,更让她放心不下。 “是么,”温怜作势冷冷量了她一眼:“我怎么听说,年前有人冤枉我家小侄女偷东西,冰天雪地的,就让她跪在园子里受罚呀?” “……至于年后,那更好了!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拿女儿家名节做文章,攀诬我侄女与外男私相授受!你那姑父可是真宠你!学起那贾充来是半点不含糊,拿你的终身大事来遮丑,就这么把你给许出去了?” 清檀面色微微一僵。 在昭业寺时,裴瑶卮曾特意与温怜说过清檀许婚相垚的事。 以今日楚王妃的身份,她纵然有心,却也不能随意置喙业成公主的婚事,只能仗着三年孝期的空,以图来日。反倒是温怜,即便没有瑶卮的这份儿嘱托,她也见不得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受委屈。若然清檀当真另有所爱,对这桩婚事不满,她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清檀低头忖了忖措辞,方才笑嘻嘻地与她哄道:“怜姑姑,您别生气,其实说起来,那所谓的私相授受,宇文柔倒是也没冤枉我,我确实叫人给相家二公子送东西来着……” 跟着,她便将当时握着舅公的手札,胁迫相垚带自己出宫之事,从头到尾都与温怜说了。 谁料温怜听罢,半点没说消气,反而愈发搓火了。 她冷哼道:“怎么着!我侄女千尊万贵,如今竟连出个宫门看朋友,都得耍心机使手段?你这姑父究竟是接你进宫教养,还是接你进宫坐牢?” 这下子,倒是弄得清檀哭笑不得:“怜姑姑……” 独觞从旁端了茶来,笑劝道:“主子,您也消消气,别吓着公主!” 浑骂了一通儿,多少算是出了点气,温怜缓了半刻,忧心悄悄地拉过清檀的手,认真与她问道:“清檀,你跟我说实话,出降相垚,你乐意吗?” 清檀张了张嘴,尚未回答,温怜又道:“以你姑姑的名义,你可得跟我说实话!不准委屈自己!” 清檀目光暖暖地望着她,心里涌进一股久违的温热。 在宫中,她与繁昌长公主萧姈,算是适龄好友,但长公主毕竟是梁太后之女,顾及着母亲,也不敢与她太亲密; 贤妃娘娘呢?她是姑姑的好友,自年前从玉泽宫回来之后,对自己总是多番照拂。但是,她终究姓相,有一重门楣要顾虑,再怎么样,也不能事事为自己周全。 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 别人的恩德,不论深浅,皆是恩德,她是铭记在心的。同时,她却也看得很清楚,从姑姑离开的那一天起,赫赫帝宫,自己能全心依傍的,只有自己。 但如今温怜姑姑回来了。 自己说着欢喜的话宽慰她,她听到的,却也都是自己的委屈。谁能不期待这样的全心全意? 清檀向旁边的侍女们使了个眼色,众人纷纷退下。 “温怜姑姑,您放心,清檀真的不委屈。”她软软地依着温怜,低声道:“与相家二公子的婚事,不能算是十全十美,但我也是心甘情愿的。您别怪姑父。” 温怜眉目不舒。 “不是十全十美,你还心甘情愿?”她沉沉道:“你跟我说,你心里的十全十美是谁,有怜姑姑在,定然为你成全!” 清檀却是摇摇头。 她目光直愣愣地远投出去,想着一句十全十美,一时间,仿佛便有一人迎着视线缓缓而来—— 踏着浓浓海棠色,风姿磊落,玉质翩翩。 她道:“那个人……可我对他来说,不是十全十美的。” 温怜豁然开朗。 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么…… “不怕!”她骄傲了一辈子,素来是迎难而上的性子,此间立时劝道:“小丫头,可知这世上还有日久生情一说?今日不是又如何?我家小侄女这样出挑,还怕没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一日么?” 会有那一日吗? 清檀不是从没想过如此,但是,就为他心里那人的身份,她也不愿去冒犯挑战。 半晌,她忽然同温怜问道:“怜姑姑,你说,我像姑姑吗?” 温怜一怔,拉过她细细端量半晌。 容貌眉眼,只是依约有些一家人连相罢了,至于脾气性情…… 温怜一叹,“你不像十几岁时的她,倒像她二十来岁时的性子。” 十几岁的裴瑶卮,傲气潇洒,随心任情,敢在东宫求娶时直言一句‘不如为妓’,而二十来岁的她,入主长秋,一身贵极,却也再无鼎贵家门可堪倚仗。 此时的清檀,便如同那时的她,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只能凭一身凛冽风骨,为自己撑起一片天。 可清檀在听完她这句话之后,却是满脸的苦涩。 她与温怜,没有秘密。 于是她说:“就是这样啊……我心里的人,他的十全十美,是二十来岁时的姑姑,便是真有金石为开的一日,我又如何敢信他念的是真正的我,而非像姑姑的我呢?” 她说,我不愿冒犯了姑姑,亦不愿折损了骄傲,是以,相垚,很好,来日成婚,我会全心待他,即此一世。 而此刻的温怜,心底却已是噼啪作响。 ——瑶卮与温怜,亦没有秘密。 那日在昭业寺,她那挚友便曾告诉过她,清檀心里的人,大概是相婴。 四月末时,北境传来了一桩大事。 ——先帝皇六子吴王萧遏,悔婚北林赵氏之女,私娶家婢,遥上奏表,请诏册妃。 此事一出,莫说物议如沸,便是裴瑶卮在府中听了,也一腔子怒气没地方撒。 “这下好啦!” 顾子珺坐没坐相地倚在栏杆边上,一脸幸灾乐祸地与萧邃多舌:“吴王这么一悔婚——且悔的还是赵家的婚事——外头人都在传呢,说是一家子兄弟,做弟弟的也来步哥哥的后尘!只是,当年楚王殿下为毁裴氏之婚,失了东宫储位,却不知此番吴王殿下弃贵女而娶家婢,天子一怒,又该付出点儿什么代价?” 萧邃摆弄着一张七弦古琴,闻言头也不抬,只是嗤笑一声。 “天子一怒?”他淡道,“萧遏与赵氏结仇,萧逐该龙颜大悦。” 顾子珺挑挑眉,笑得玩味。 这道理,萧邃明白,他也不糊涂。 吴王乃是先帝正儿八经的皇子,生母樊氏,在先帝一朝位列二品充仪,晏平元年晋淑太妃,如今已然故去了。萧遏小萧逐三岁,武耀十六年时,二人同时封王,说起来,也算平起平坐。 昔年两王争位之前,萧遏便已先一步北上就藩,至今十数年,其在北境封地,可谓经营良久。这样的人,若然没有此番悔婚之事,待来日与一等显贵的赵氏结亲后,必将成为萧逐的心腹大患。 北林赵氏,虽已淡出朝野,但根深蒂固,论及富贵与积威,无人能及。是做天子的肘腋之患,还是与这样的一族高门结仇? 萧遏的选择,很明白。 萧邃徐徐虑道:“老六此举,若为避祸,倒是当真狠得下心。” 顾子珺却说:“可若只是一时之避,背后另有图谋的话……” 两人目光相撞,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这时候,外头远远传来些声响,顾子珺转眼望去,便见一女子疾步而来,身量窈窕,却气势如虹。 章亭侯小小年纪时,便追随太子殿下左右,见惯了人间美色,饶是如此,待看清这一身火气的女子时,他也不由一怔。 像,是真像。 虽不及曾经那人美艳,但于当今天下,恐也不会再有能出其右的皮囊了。 “这位便是王妃娘娘吧!”手中折扇悠悠打了个转儿,顾子珺回身看向萧邃,拱手贺道:“殿下好福气,可是得了位绝色佳人呢!” 裴瑶卮来得急,没顾上浴光殿还有旁人,乍见这人,蓦然一愣,想了想,却福至心灵。 她福身见礼,“章亭侯有礼。” 顾子珺微微一讶,笑意深长:“王妃很聪明呢。” 萧邃见她这般神色,颇为上心,“出什么事了?” 顾子珺素来是有眼力的,未等王妃说话,便已先行出言告退。 瑶卮与他别过,上前直言问道:“吴王毁了与赵氏的婚约?” 萧邃不由蹙眉。 相识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明着失态。 但是,为吴王?还是为赵氏? 他重新坐回去,长指覆上琴弦,悠悠道:“你很关心?” 第八章 犹似昨日恨(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当然关心。 自己的亲表妹,遭遇萧氏男儿的悔婚另娶,似曾相识的路数,似曾相识的耻辱。 这件事便似一记闷棍,毫不留情地将她打回了十年前。 她不知今日的表妹沅珈,是否也如同当年的自己一般,闺中待嫁时,满腔欢喜盼白头,骤闻悔婚讯,只余一片芳心碎满地? 她义愤填膺处,恨不能活剐了萧遏,可眼前这人,却一味地置身事外,熟视无睹。 “殿下难道不关心?”萧邃如此这般,愈发惹得她怒火煊赫,一时忘了‘相蘅’的身份,嘴上也没了把门的,“呵,我倒忘了,吴王殿下这般,可不正是效仿兄长才有的作为?当算是楚王殿下教导有方啊!” 萧邃挑眉,抬眼看向她,只见女子一向温和柔婉的眼眸,此刻却是锋芒毕露,极尽倔强。 这副目光,配着这张脸,一下子便送了他一记恍惚。 “你再说一遍。”半晌,他道,语气冷静,不带半点情绪。 裴瑶卮只当他气着了,换做往常,她自然不会这般惹他,但事涉旧伤,此时此刻,她脑子里只剩了‘翻旧账’这三个字。 “再说一遍?”她冷笑,“殿下要我再说一遍什么?是说吴王殿下好教养,有学有样,还是楚王殿下开了先河,上梁不正?” 萧邃没有动怒。 甚至于,他眼角眉梢,竟依稀可见一丝莫名的笑意,如同忽然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儿似的。 “你是为裴瑶卮不值吗?”他缓缓起身来到她面前,俯视着她,定定地问:“你恨本王?” 裴瑶卮脱口失笑。 从他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这感觉,很是稀罕。 过近的距离,她深吸一口气,昂然抬首迎上他的目光,不闪不避:“殿下以为呢?” “你曾说你对我铭感五内,一心认我为夫君,夫唱妇随。”这会儿,他唇角微弯,笑意已然轻显,说到此处,还有意点了下头:“本王差点就当真了!” 裴瑶卮沉默了。 这些表忠心的场面话,她当时不过顺嘴一说,而今被他这么一转述,却让她难以平静。 片刻之后,她齿间都有些颤抖,问道:“殿下以为,爱恨不能共存吗?” 可以吗? 自然是可以的。萧邃想起自己曾经历过的一段时光,不觉之中,已坦然一颔首。 “爱恨可以共存。”他无端呼出口气,转而问道:“也便是说,你为裴瑶卮恨我,为自己爱我?” 萧邃自己不知道,他只用这几个问题,便在裴瑶卮脑子里熬就了一锅粥。 一时之间,昭业寺中温怜的那些话、十年前太子悔婚时的种种,毫无道理地悉数涌入她脑海心间,若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恨,自然是恨的。 爱…… 她眼睑发颤,强自镇定着,问他:“殿下这些年,可曾有一时一刻,为当年所作所为后悔过?” 萧邃蓦然一顿。 她像是借着这个问题得到了片刻的喘息,回过神来,讽然一笑,继续道:“其实想想,即便是个不喜欢的女人又怎么样?您是男子,大可以有无数个女人。但凡听了先帝的话,好好地把她娶回家去,皇位,又岂会落入他人之手?” 主动朝他逼近一步,她还在问:“您冲冠一悔为红颜,不觉得不偿失吗?即便您当真看中了裴家二公子之妻,只要能忍耐到登临大宝之后,还怕没有机会如愿以偿吗?” 萧邃退了一步。 目光在她脸上徘徊片刻,他猛然转身,用力闭了下眼。 她听到他慢声说:“我与她的事,你不知道,也不会明白。” 裴瑶卮心道,我不明白是真,但你与她的事,没人比我更清楚。 “我确实是不明白,”她嗤笑,“吴王今日此举,尚可以避祸解释,可当您当日之举,难不成是介意裴氏门庭,不愿娶他家的女儿做妻子,怕来日外戚坐大不好掌控吗?” 前头半句是实情,后头半句,仍是讽刺。 其实当年的事,她并非从未有过疑虑。 早年事发时,她以为太子爷素为先帝特所钟爱,是以才养出了一副无所顾忌的性子,一心只凭好恶行事,既移情,便悔婚,全然不将大逆不道四个字放在眼里,只以为父皇还会如往昔一般,一味纵着他,宠着他。 但后来,太子成了楚王,皇帝成了先帝,萧逐登基,以那般的雷霆手段打压他,无数次妄图除掉他,他却又全都有惊无险的挺过来了。至于今日,还经营出了堪与当庭抗衡的庞大势力。这些,又岂是脑筋不清楚之人所能做得出来的? 前后透着矛盾,前世时,她想不出结果,却又不敢深究,生怕这点子希望追查到最后,得来的,仍只会是绝望。 恰如她此刻望着萧邃的背影,眼中同时包含着星星点点的期盼,与无边无际的恐惧。 “难得你有这等见识……”萧邃低低一叹,目光远远挑出去,沉吟道:“你想知道,本王可以告诉你,我从未以裴氏为患。” 裴瑶卮心头狠狠一动,唇瓣数翻开合,方才一字一句道出:“可裴家父子三人之死,皆始自当日太子悔婚。” ——所以,你能给我一个解释吗? 你能给我一个,彻底放下过去的机会吗? 你能告诉我,你对潘恬…… “嗯。”萧邃极缓地点了一头,字字轻定:“齐、顺二公之死,皆始自当日。” 之后,再无他言。 裴瑶卮亦是无话可说了。 没有解释,只有这一句承认。 这全然不是她所期待的结果。 即便,没有解释也罢,他怎么就承认了呢? 他应该不承认,应该责骂自己,应该惩处自己。 他应该为着自己对裴瑶卮的在意、对裴氏一族的在意,狠狠发难。 他就这样承认了,自己还能说什么? 连恨意都变得这样没着没落。 恍惚之间,萧邃忽然转过身来,轻轻地抱了她一下。 裴瑶卮脑中一白。 他松开了她。 “回去吧,吴王与赵氏之事,听过就算了,不必放在心上。赵氏懂得避祸,不会是第二个裴氏,至于赵家姑娘,她也不会是第二个裴瑶卮。” 他说:“没人会是第二个裴瑶卮。” 裴瑶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合璧殿的。 不日之后,宫中便传出了龙颜大怒的消息。 皇帝重斥吴王,拒下册妃诏,圣旨明谕,不准吴王之妻名入玉牒,即便来日诞下子嗣,也只能等同于婢妾所生之子,无袭爵之资格。 除此之外,亦遣派钦差,携厚赏远赴北林,对赵氏一族加以安抚。 “听说外头这几日为吴王的事闹腾得紧,怎么我看着,咱们娘娘心情也不好?” 合璧殿外,轻尘与妧序凑在一处浇花,说话间,她回首朝殿中觑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向妧序问道:“姐姐跟着娘娘时间长些,可知娘娘这是为着什么伤心呢?” 妧序心里也糊涂。那日主子独自去了趟浴光殿,回来便一直这般情绪不高,偶尔更会有些浑噩失神之态,她着急,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然而每每一开口,却都立时被主子一言截断了后话。 “唉……”她低低一叹,只能随口敷衍:“天气渐渐热了,原本人就犯懒,加上殿下这些日子忙,不常过来,娘娘闲着无趣,神思倦怠也是有的。” 轻尘默默记着她的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时,外头婆子抬进来一盆含苞待放的白海棠,说是积阳郡公府上才派人送过来的,此外,还有世子的一封家书,都是给王妃娘娘的。 妧序心中一喜,赶着着人将东西送进了内殿,裴瑶卮一见那白海棠,脸色便微微一顿。 ——北林的白海棠,天下称绝。 “这白海棠发得好,还都是含苞待放的呢!等过两日开了,娘娘看着定然喜欢!”妧序说着,又恭敬递上一封信去,“另外,还有世子的一封家书。” 裴瑶卮将书信展开,便见相婴其中写道,这北林来的白海棠,愿能宁她心绪,予她愉悦安逸。 他还说,他已自请随钦差北上,探慰赵氏族中,待回京之后,便会来与她见礼问安。 裴瑶卮郁郁了多日的脸色,在相婴的这封信中得到了片刻稍释。 她不觉将信覆在心口,走近那盆白海棠,伸出手来轻轻抚上那花苞。 妧序见她脸色稍霁,知道世子的礼送到了她心坎上,紧着趁势宽慰道:“都说北林的白海棠独步天下,奴婢倒觉得,未必比得上世子千挑万选送来的这一盆呢。” 裴瑶卮看了她一眼,浅浅笑道:“世子的心意最好,旁的,自然都是比不上的。” 主仆俩说话间,身后却悄然来了一人,将她这句话听到耳中,随口便问:“是么。” 裴瑶卮惊回眸,竟是萧邃恍然而至。 妧序慌忙行礼,萧邃打量着那盆白海棠,随便挥了挥手,她便识趣退下。 自那日浴光殿一番风波之后,裴瑶卮还是头次见他,掐指算来,也有八九日光景了。 “殿下怎么来了?”她倒是无甚尴尬,只是语气也不似往日温柔,轻淡淡道:“青天白日的,前头公务不忙?” 第九章 那堪和梦无(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前一刻,她看着白海棠时,神色还温温婉婉的,很是恬静,此刻对着自己,倒是变脸变得很快,活脱脱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 萧邃品着她的这些变化,心头滋味复杂,却终究是朝着欢喜的方向行进。 “公务要忙,家务也要忙。”他朝她手里的信纸上瞟了一眼,语意不明道:“长初倒是知你心意,你这头才为赵家姑娘鸣了不平,他这白海棠便赶着送来给你宽心了。” 裴瑶卮怀疑他偷看了自己的家书。 她佯作无事,仔仔细细地将书信收起,口中道:“自家兄长,自然要比别人寻常人知心些。” 自家兄长……萧邃眯了眯眼。 她回身问:“殿下来,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没事就不能来?” 裴瑶卮蹙了蹙眉。 一时间,她只觉眼前这人似乎同过去……不一样了。 又像是,同很久很久之前,有点像了。 “咳,”她掩饰般的嗽了一声,“若是无事,殿下请自便吧,我就不打扰了。” 说话福了福身,便要离去。 这可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萧邃心中感叹一句,却不再逗她,叫了声等等,便道:“宁王叔有恙,府中报了病势危急,宫里太医已去了两拨,都不见效,本王业已请旨带同一元先生前去宁王府探望,皇帝也允了,说话便要启程。” 宁王殿下病了? 裴瑶卮一惊,脑海里浮现出一道阔别多年的身影,愁上眉头。 宁王萧惊池,乃是先帝同胞亲弟,与瑶卮先父、故怀国齐公裴稀私交甚好。瑶卮幼时,宁王长居京中,她与自己的两位兄长,都是宁王府中的常客,论亲戚,她还要唤这位殿下一句堂姑父,如今闻他重病,自是叫她放心不下。 她忖了忖,问道:“听闻宁王殿下是先帝幼弟,年富力强,怎地会生如此重病,竟连太医都没法子了?” “前年夏天,东南疫情蔓延,宁王叔奉旨前去治疫,治了大半年,疫情倒是稳住了,但王叔却不幸染疾。”萧邃轻叹一声,“后来虽则治愈了,但从那以后,王叔身体便一直不好,动辄病痛……” 他说着,心思一收,对她道:“我这一走,不知何时回返,你……” 话说到这儿,却被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蓦地打断了。 “殿下!”轻尘人未到,先是高昂一语,跟着端茶进来,奉到萧邃面前:“您喝茶!” 她好似全然不知自己打断了主子说话,一副天真烂漫的笑脸,叫人都不好意思训斥。 萧邃蹙了蹙眉,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瑶卮压了压声音,吩咐道:“轻尘,下去吧。”说着,还递给她一个‘不准胡闹’的眼神。 谁料,这丫头对她的劝退熟视无睹,反而回以她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意气拳拳,仿佛是在说:娘娘放心,有我呢! 娘娘一点都不放心。 “奴婢刚进来时,听说殿下要出门?”她笑眯眯地看着萧邃,倒是一点不怕他的样子,“还是殿下想得周到!知道王妃娘娘这几日心情不好,便这样费尽心思地张罗着带娘娘出游,真个是难得有心郎呢!” 裴瑶卮听得一愣一愣的,不期然与萧邃对视一眼,赶在对方发落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之前,连忙出口斥了句:“轻尘!” 她严肃道:“不准胡言!宁王爷病了,殿下正着急呢!” 轻尘微微一怔,小脑袋里不知想了些什么,转瞬便又精神了:“奴婢失言了……不过,殿下也不必这般担心!宁王殿下福泽深厚,又有您如此上心,只等带了一元先生过去,任他什么顽疾沉疴,还不都是手到病除的事儿!” 说着,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王妃,接着道:“依奴婢看,殿下与宁王殿下如此叔侄情深,宁王殿下心里自然也记挂着殿下呢!若然病中,能见到殿下与王妃新婚燕尔,伉俪情深,说不得做叔叔的一高兴,就连一元先生的灵丹妙药都用不上了!直接就痊愈了呢!” “宿轻尘!”裴瑶卮都听不下去了,连声低斥道:“越说越上劲头了!还不快退下!” 轻尘扁了扁嘴,却对她的眼色全然不顾,只一味去等楚王殿下的答复。 萧邃不急不缓地喝了口茶,淡淡道:“王妃,你的这个丫头,嘴太快了。” 裴瑶卮登时起身,双手叠在身前,低眸告罪:“殿下恕罪,轻尘于妾有救命之恩,妾喜其伶俐,平日多少宽纵些。”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您别生气,妾往后定当好生管教她。” 殿中一时无声。萧邃走到那盆白海棠前头,驻步垂眸,就那么站了许久。 “殿……”轻尘揣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傻愣愣地就要上前,却被裴瑶卮用力一扯,给拽回了身边。 她瞪着这丫头,低声恐吓:“再不老实,罚你不准吃晚饭!” 轻尘委委屈屈地扁起了小嘴。 那头,她们主仆目所不能及之处,萧邃不意勾了勾唇角。 要带她一起上路吗? 小丫头说得没错,宁王叔这些年,的确很是关心自己的婚事,原本,待来日回北境时,他也是打算带相蘅绕道去一趟陵城,给宁王叔见一见的。只是眼下之事来得突然,路上预备得不周全,他自己匆匆上路不怕什么,若是多带一个她,万一遇上点什么事…… 他收敛神色,侧目微抬下颌,蓦然问了句:“嘴这么快,却不知收拾起行李来,手上是不是也能这么快?” 轻尘反应过来,顿时眉开眼笑地应:“是!奴婢这就去给娘娘收拾!保证不耽误殿下行程!”说罢,便兔子一样地跑去寝殿里收拾了。 反倒是裴瑶卮意料之外,没想到他真为着轻尘这几句挑唆,便答应了带自己上路,“殿下……” “不是心情不好么?”回头见她一副怔怔的样子,他道:“此去陵城,道上六七日路程,权当散心罢。” 半个时辰后,楚王府驶动车驾,一路出城,朝着宁王殿下的封地陵城,南行而去。 裴瑶卮心里也明白,虽只有六七日路程,但路上难保平安。萧邃因带着她,特意嘱咐尉朝阳多带了两队卫从,饶是如此,才出京畿,紧着便遇上了一拨刺客。 马车外头,杀伐声簌簌沙沙,马车里头,萧邃低眸把弄着手下古琴,眉目无绪。 裴瑶卮看着刺客死了两个,放下车帘,有些烦躁。 忽听他淡声道:“跟在本王身边,这样的场面,你要习惯。” “刀剑声太吵了,不好听。”她说着,垂眸看了眼那琴弦上的一双长指,试探道:“殿下这把琴,调了许久了,不若起弦驱一驱外头的纷扰如何?” 萧邃抬眼淡淡朝她一瞥。 “自己心里不静,即便圣乐入耳,也照样是纷扰。” 裴瑶卮一怔。 萧邃说是这样说,到底没有驳她驳得太彻底,略微一顿,便见长指翻飞,悠悠奏来一曲《梅花三弄》。 琴音落地,外头的兵戈声便也停了。 尉朝阳收剑回鞘,在外回话,只说一切稳妥了结,请殿下放心。 萧邃淡淡应了一声,便指继续启程。 车轮一动,裴瑶卮陷在曲中的心神缓缓回笼,她寞然一笑,出口不乏哀婉:“桓子野一往情深,琴曲悠扬,然终究不是笛音,便是青出于蓝,也到底失了原味。” 萧邃将琴收在一边。 “念旧是好事。”他饮了口茶,缓缓道:“但若为着念旧而固步于当下,不肯前行,你说,哪多哪少?” 她叹了口气,想着想着,却又笑了一声。 ——你以为我是挂着旧恩,为裴瑶卮念旧,殊不知,我就是裴瑶卮啊。 “这话我原样送还给殿下。”她眼中有深意,含笑与他对视:“您对过往的固执,恐怕不甚于我。” 否则,也不会为着潘恬,直到今日方才娶了自己这么个嫡妃回去当摆设。 萧邃在她的目光中微微一顿,半晌,释然一笑。 “医不自医,古来如此。”他道。 当晚入阳谱郡,当地太守一早得信儿,早已将府中收拾出来,供楚王夫妇下榻。萧邃却不愿麻烦,拒了人家的好意,只吩咐一众随行人马歇在宾馆中便是。 “奇怪了……”夜里,轻尘端了水进来伺候王妃洗漱,一边絮絮说着自己的疑惑:“娘娘,殿下说是不愿麻烦,可太守府上一早已经安排好了,只消入住便是,如此特意拐个弯歇进宾馆中,人家还要现收拾,岂非更是麻烦?” 瑶卮就着温水洗了把脸,笑道:“你刚才出去取水,见到什么?” 轻尘想了想,如实道:“见外头人来人往,很是忙乱。” “就是越忙越好。”她笑意深长,“住进太守府,见到的,都是人家想让你见到的,哪像如今这般,忙乱之中,所见所闻,才都是些真东西。” 轻尘想了想,忽然唬了一跳。 “娘娘,您难道是说……”她往外看了一眼,刻意压低了声音:“这阳谱郡里头……有问题?” 第九章 那堪和梦无(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阳谱郡,最大的问题,便是没有问题。 连尘都天子脚下,也有乞儿贱民,可将暮时进城,裴瑶卮冷眼看着,这阳谱郡治所隆安城中,却干净得一尘不染,到处一派欣欣向荣,放眼看去,尽是些笑逐颜开的老百姓—— “若这茫茫红尘之中,当真能有这样无忧无虑之地,早该拔地升天做了新瑶池了。” 裴瑶卮话音落地,有人在外叩响了房门,轻尘回过神来前去开门,却见来人是尉朝阳。 “王妃,”尉朝阳就站在外头,隔着房门与她见礼,“殿下那里还有些事情要忙,特让属下前来告诉王妃一声,请您不必等了,早些安睡。” 裴瑶卮来到门前,左右一看,见尉朝阳这一来,又给她房外添了好几个护卫,心里渐渐有数了,“我知道了。劳烦足下回去,代我转告殿下一声,请殿下务必万事小心,莫要被疯狗咬了才是。” 尉朝阳神色一动,躬身行礼,承命而去。 轻尘将房门关紧,回头问她:“娘娘!莫不是要出事?” “瞧你这跃跃欲试的模样,倒像是盼着出事儿似的!”裴瑶卮说着,叫她将备在一边的寝衣收起来,另取了套常衣换了,便就这般和衣而卧。 “过来,”她往里挪了挪,拍了拍床板,“左右他不回来,今夜不太平,你就跟我一起睡吧。” 轻尘倒不扭捏,脆生生应了句‘是!’,便也学着她的模样,换了身干净衣衫,到她身侧卧下。 后半夜时,外头传来锣鼓声,轻尘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细细听去,便在满地喧哗中听到了‘走水’二字。 裴瑶卮随后转醒,这时已有护卫在外头敲门,语气急促,说是请王妃即刻去前头暂避。她眉头都不皱一下,下床踩上鞋,便领轻尘出了房门。 到了萧邃那里方才知道,原来走水的并非宾馆之中,而是隆安城外十余里的一片深山老林——换句话说,就是起了山火。 裴瑶卮在门外顿住脚步,只见里头,尉朝阳等人正在跪求楚王殿下离城避难。 “殿下,素来山火蔓延之势极快,如今情况不明,还请殿下立即动身撤离,以图万全!” 萧邃双目怒瞪,一身的戾气,“你能把全郡百姓都给本王撤走,再来同本王说万全!” “殿下……” 他一掌击在案上,怒喝道:“不必再说了!有这磨嘴皮子的功夫,还不带着你的人出去做事!” 尉朝阳踌躇半晌,咬牙应了句是,回身大步而去。 门前碰上楚王妃,他微微一愣,匆忙间,压低声音对她道:“王妃劝劝殿下罢!” 裴瑶卮往里看了一眼,远远的,都险些被萧邃那一身火气燎了眼,她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动怒的模样。 “你只管做你的事去,殿下会平安无事的。” 她说罢,提起衣摆,来到他面前。 目光落到她身上,萧邃强自压了压火气,但却没什么大效用,他匆忙嘱咐:“我已调派了随行卫从,连夜护送你们与一元先生离城继续南行。”说着,他招手叫来个人送她去前头,“这里不是你呆的地儿,快走!” “一元先生身负重任,自是要走的,只是……”她话锋一转:“与全郡百姓共进退,这可是青史留名的事儿,殿下要做英雄,妾夫唱妇随,自然也不能做孬种啊!” 她话音未落,便见萧邃脸色一变:“相蘅!”他暴躁之中,只觉怒火有些压不住了,“不准胡闹!向来山火来势汹汹,从不是好处的,你一个女人……” 裴瑶卮冷静地打断他的话,脸上还带着点得意的浅笑:“殿下有这个功夫与我磨嘴皮子,不如交权与我。” 她将他适才说尉朝阳的话与他还来,萧邃一时语塞,旋即,便见她眼里透着坚定冷静的力量,对自己道:“您只有一个人,随行可用之人亦不多,这慰勉安民之事,便让我来为您影助罢。” 他脑中一恍,不合时宜地闪过她不久前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昔日魏文帝定为嗣,郭后有谋,唐太宗功成,不乏嘉偶良佐影助。妾虽不才,亦当为夫君尽心竭力,万死不辞。’ 裴瑶卮像是猜到他想什么一般,近前一步,又道:“我如今再加一句——刀山火海,王爷要留,我一定不走。” 一句话温然道来,不磅礴,也无气焰,却似在他心上也点起了一簇星火。 接了萧邃手令,她脚下匆匆,带同轻尘出门。轻尘却一反常态,有些忧心忡忡的模样,“娘娘,这山火真不是好相与的,您为何不劝殿下快些离开?” 裴瑶卮看了她一眼,“他心系百姓,不愿离开。而此时此刻,身为楚王,他更是不能离开。” 眼下火势才起,他若是当即狼狈逃窜,难免会失威失信于天下,更有甚者,如今来龙去脉尚未清晰,若然让有心人借此事钻了空子,设计与楚王府为难,少不得会是一场风波。 终归,不到千钧一发生死一线,他留下,总是要比离开更有好处。 这慰勉安民之事,裴瑶卮一个做过数年国母的人,处置起来是游刃有余,唯一的奈何之处,便在一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她带着人,在前头不眠不休地调停,又是联络城中富户周旋,又是亲赴粮仓清点存粮,又是城中各处盯着搭建粥棚、安顿难民的事,轻尘从旁看得直心疼,好不容易各项大小事宜初具模样,已是三天之后。 “娘娘,都安排得差不多了!您还是快回去歇一歇吧!”从难民所出来,裴瑶卮还来不及吩咐什么,便见轻尘皱着小脸,满是担忧地从旁劝起来,“您看您这几日,事事亲力亲为,半刻都没合过眼!再这么下去身子会吃不消的呀!” 能不亲力亲为吗? 裴瑶卮心头一叹。这几日她虽未与萧邃照过面,但手下往来间,她也听说了个大概。 此番山火之事,牵连出一桩贪墨大案,内情深重,萧邃在前头动怒,从太守往下,追追捕捕,大官小吏扣了一大堆,哪还分得出多余的人给她调用?这也就是今日,京中调来的人到了一拨,方才暂且给了她一个喘息的机会。 “好啦,”她安抚地朝轻尘笑笑,揉着太阳穴道:“知道你担心,别说我了,这几日你跟着我忙前忙后,何尝不辛苦?我也心疼你呢!好在这会儿有人可用了,我也放心些,先回去罢。” 轻尘这才松了口气,连忙吩咐车夫回宾馆。 两人回到宾馆时天还亮着,裴瑶卮洗漱一番,卧在榻上睡了片刻,却因心里记挂着前方之事,没多久便又醒了。 醒来时,轻尘早已不在房中,顺窗望去,头顶已是夜色。 屋内灯火幽幽,她听着外间书房里似有声响,举灯而去,便在书案前看到了萧邃。 案牍劳形,楚王殿下眼底透着一层乌青,眉间还久久不豫。 她在格门前顿下脚步,静静望了他许久,想起那夜他发火时的样子,不觉恍惚起来…… 他若是做了皇帝,应该会是明君吧。 好半天,将这些无用的思绪清出去,她回头在房中添了几盏灯,取了鼎香炉来,点上了一剂安神香。 她捧着香炉进了书房,萧邃鼻尖一动,眉头又深了些,只让她带着香炉回寝阁里睡去。 “您有几夜没睡了?”她充耳不闻,仍是来到他身边,就将香炉放在书案上,“前头山火尚未完全熄灭,您难不成,是打定了主意熬着自己,要与山火同归于尽吗?” “啧……”他原本已觉精力不济,她这么一言堵来,愈发弄得他思绪跟不上了,“你是越来越大胆了。” 没办法,她心道,谁让你越来越不让省心了?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仗着谁报仇去? 她索性更大胆了些,直接将他手下的公文反扣到案上,“大小官吏,该抓该扣的,如今都在牢里关着呢,您就是晚几个时辰发落,他们也跑不了!” 两道目光僵持了许久,最后,还是楚王殿下退了一步。 他将手里的笔一扔,狠狠捏了捏眼角,满身的疲惫直到这时,方才终于顺势而出。 裴瑶卮犹豫了片刻,缓步上前,动作轻柔地按上他的太阳穴。 萧邃这几日,不只是累,更多的还是气。 事情一出,李寂第二天便被他传来调查山火之事,这两日已将事情来龙去脉查了个分明。 缘系去年东南一带旱灾,到年前,一直都有难民北上求生。朝廷派了赈灾的钱粮下去,这阳谱郡因位在京畿附近,更怀有疏解难民,免其大量涌入帝京的重任。谁料,太守与一众官吏狼狈为奸,中饱私囊,对上却谎报太平。 直至此番楚王突赴陵城,途中必定经临阳谱郡,然而,光是隆安城中,都还有许多难民不得安置。太守心知若叫楚王殿下见到这等场面,自己必将大祸临头,为自保,这些脏心烂肺之人索性暗中下令,大肆捕杀难民。 杀人便要弃尸,西边那片深山老林,自然成了首选之地。只是,他们也没想到,手底下人做事不干净,有几个没死绝的人,拼着最后一口气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与那些走狗拼斗起来以图自救,却在慌乱之中打散了火把,由此酿成一场大祸。 “你前几日还曾说过福祸相依,这回倒是又应上了。”萧邃沉声一叹,缓缓道:“若没有这场大火,还不知这起子狗官手底下,还会做出多少天地不容之事呢……” 她轻声道:“好在近来天气干燥,风势也不甚大,此番山火,受难之人虽不算少,但与后患相比,还是能叫人松一口气的。” 她说着,见萧邃双眼微闭,似是有了睡意,便撤了双手,劝道:“去榻上睡一会儿吧。” 这回,他没有再拒绝。 书房里自有一副供人小憩的罗汉榻,裴瑶卮给他取了床被褥,看着他安顿好,便要离去,然而,一步尚未迈完,便被人握住了手腕。 她一惊,低眸看过去,只见他还阖着眼,口中却低声道:“在这儿陪我一会儿。” 说罢,他不动声色地挪出了半块地方,意思不言而喻。 同床共枕,也不是第一回了,可这次她却格外纠结起来。萧邃等了片刻,却不见她动作,双眸一开,缓缓朝她睨来—— 那眼风清幽沉静,无端叫她心尖一麻。 裴瑶卮不知自己慌个什么劲儿,蓦然转身,背对着他躺了下来,脸上的一抹绯色也跟着隐在了灯火之中。 安神香伴着天边月色,徐徐送到他周围,万千安逸,却压不下连日来,身边这人在他心里搅动起的波澜。 不服命令时的坚定固执,安顿难民时的事必躬亲,还有一回又一回叫人恨不起来的胆大妄为。 太像了。 像到,他开始有些害怕。 萧邃对着她的背影,半晌,抬手搭上她的腰肢。 她不负所望地一哆嗦,身后紧接着便传来了他的一声低笑。 被耍了,她咬了咬嘴唇,心下恼怒。 他还在问:“胆子不是很大吗?” 她没好气儿地扔回一句:“不怕狗,还不怕狼吗?” “嗯?” “……郎君的郎。” 萧邃的手落在她身上,一直未曾挪去,却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裴瑶卮屏息凝神,整个人都紧张无措着,许久之后,忽听他道:“胆子大,没什么不好的。” 她一愣。 他又道:“只要心不坏便是了。” 她张了张嘴,有些话想问,却到底什么都没说。 第十章 猝然遇飞祸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睡得不安稳,没一会儿便醒过来了。 身边的人还在睡着,她小心翼翼地动了一下,想把他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挪开,这人却似被惊动了一般,虽未转醒,但眉间一蹙,脾气不大好地将她往回一捞,眨眼间便叫两人贴得更近了。 这叫什么事儿。 她自己觉没睡舒坦,脾气也正差着呢,若非想着他劳心伤神时的模样,心里实在有些同情,这会儿恨不能直接把他掐醒。 她正径自闹心着,目光无意间落到他横在自己身前的手臂上,整个人却是赫然怔住了。 适才这么一折腾,萧邃袖口处的衣料蹭上去一段,露出一截精壮有力的小臂,就这方寸之地,却是交错纵横,遍布着许多道或深或浅、或新或旧的伤疤。 在反应过来之前,她已伸了手去,将他手臂握着,凑近了自己眼前。 这是怎么回事? 她想起上回他‘生病’,自己见他腕子上缠了纱布,还以为是有多厉害的刺客潜入王府,伤到了他。如今看来…… 这世上哪有这样厉害,能一而再再而三中伤楚王殿下的刺客?更不提这所有的伤口还都集中在手臂之上。可若然不是刺客…… 总不会,真的是他自己干的吧? 这样想着,裴瑶卮不由地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缓缓朝他看去。 睡梦中的人,眉间萦绕着愁云,心思极重。 她过去也曾听闻过,有些人心中苦闷到了极点,难以纾解时,便会自伤身体,以图一时发泄。只是萧邃……不会吧? 有什么事,能把他逼到这份儿上? 可若非如此,这些伤疤还能有什么解释? 她心头一恍,脑子里便又想起了那个人——潘恬。 会是为了她吗…… 这时候,萧邃动了动手臂,裴瑶卮一骇,登时松了手。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什么时辰了?” 她趁势翻身下榻,清了清嗓子,道:“才三更天,再睡一会儿吧……” 萧邃捏了捏眉心,摇了摇头,起身时却对她道:“你再回寝阁里睡一会儿,前头的事自有人看着,不必担心。” 裴瑶卮微微一怔,摇摇头,目光追在他手臂上徘徊,心里正盘算着要不要问一问他,可又实在不知道,自己该问什么。 他若是想告诉自己,那日便不会任由自己误会府中进了刺客了,现在问他,问什么? 问你手上的伤,是不是为着纾解苦闷的自残?还是问你的苦闷所在,是不是潘恬? 潘恬……这个名字,这个人,就像一个魔咒一样,时刻提醒着她自己的那段不堪回首。 “你怎么了?”萧邃看出她心神不属,关切道:“不舒服?” 裴瑶卮摇摇头,这会儿忽得想起来,却不知他身上,除了左臂,还会有别的地方,也遍布着这样可怖的疤痕吗? 萧邃眼睁睁看着她的目光从迷惘,渡到担忧,最后看向自己时,哀怨里糅杂着恨恨,倒是一时半刻将他给弄懵了。 他眉间不展,“你……” 才说出一个字,却被外头的敲门声打断了, 前头出了些急情,李寂赶着过来将他叫走了。裴瑶卮长长呼出一口气,回过神来,从杂七杂八的情绪中抽身,手指拂过榻上的余温,心里却渐渐冷静了下来。 越线了,她暗暗告诫自己。他的事情,自己不该多闻多问的,若存得住一份相敬如宾,来日能慢慢淡了恨意,便是大超脱了,再多的,不能再想了。 不能再想了。 天一亮,她匆匆用过早膳,便又离开了宾馆。 四方的难民所挨个走了一遍,该添减的都盯着底下人做好,等她忙得差不多了,转眼天就又黑了。 一拨从城南调到城北的米粮尚未到位,裴瑶卮便打算多等些时候,轻尘看了看天色,想着她中午便没吃过饭,不由劝道:“娘娘先回去歇着吧!您要实在不放心,奴婢在这儿等着,等亲眼看米粮到了,再回去给您回话可好?” 想着轻尘是下午吃了饭才过来的,裴瑶卮揉了揉空瘪的肚子,便也不与她推脱了,只给她留了两个卫从,嘱咐了她注意安全,便先行回去了。 却不曾想,不安全的不是轻尘,却是她自己。 萧邃亲自走了趟大牢,将那起子狗官问候了一遍,才出牢门,这头正与李寂交代着善后之事,那厢尉朝阳便匆匆来禀,说是王妃的车驾无故失踪,此间已是下落不明! 楚王殿下呼吸一窒,转瞬之间,惊怒袭上眉间,汹涌澎湃。 裴瑶卮迷糊转醒时,发现自己手脚被缚,正身处一座阴暗的柴房之中。这会子,她神志虽渐渐回笼,但头脑却还很是混沌,想来适才在马车上,应该是吸入了迷香一类的东西。 是谁干的? 她默默叹了口气,这个问题,答案范围过于宽泛,一时之间,这两眼一抹黑的境地里,她也着实揣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正想着,门忽然动了,她连忙闭上双眼,装着尚未清醒的样子。 三更半夜,有人提着灯笼,停在了她面前。 不多时,她便听有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语气里满是嫌弃地说着:“姑娘,这腌臜地方哪里是您来的!您何苦折腾这一趟,来看这么个贱人!” 裴瑶卮心头一动,看来,这进来的还不止一个人呢。 适才说话的人走过来,抬脚在她身上狠狠踢了两下,得意道:“您看,这不捆得牢牢的么!您不必担心,只管好生歇着就是,等沐公子那里安排好了,还怕没这个贱人好受的么!” 顿了顿,又有人挪动步伐,靠近了她。 “我就是想看看她,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贱人,能搅得起一场帝王之争,” 这会儿说话的,应该便是主人了。 裴瑶卮一边仔细听着,一边还不忘放松神色,使自己的‘昏迷’看上去毫无破绽。 这姑娘缓缓蹲在她面前,提着灯笼照亮了她的脸,冰凉的手指甲在她脸上浅浅划过,裴瑶卮用尽了力气,方才压下来颤栗的欲望。 那人说:“我就是想看看,究竟是个什么狐媚东西,竟能坐得上楚王妃的位子……” 楚王妃? 裴瑶卮骤然一惊,莫不是,面前这个,竟是萧邃的哪个爱慕者,一夕疯魔,拿自己做了情敌,意欲杀之而后快么! 她这样想着,心里便没道理地埋怨起萧邃来,让这天杀的在外头到处招惹姑娘!这下好了,竟报应到自己身上了,上哪说理去! 裴瑶卮特别想睁开眼睛跟这人辩白一句,关于这楚王妃之位,自己真真只是枉担了个虚名啊! “都说这贱人生得像裴后,”做丫头的说话了,好奇道:“姑娘,您看她像吗?” 嗯?如此说来,这人八成还是位故交了? “呵,裴后?”那人语带嘲讽,满是厌恨,“裴瑶卮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也是个招人恨的玩意儿罢了……” 一盏灯笼被摔了出去,裴瑶卮心惊胆战的,心道这可是柴房,自己还不想被烧死在里头! 做丫头的见主子动怒,连忙上来劝道:“好了好了!姑娘犯不上为这些贱人动气!当心伤了自己的身子!” “哼,”那人长身而起,“罢了,且让她多活一天!等稍后一切安排好了……呵,‘楚王妃’?……你就等着到阎王殿里继续当去吧!” 说罢,那人拂袖转身,裴瑶卮抵不过好奇,双眼极是谨慎地掀开一道缝儿,小心朝前觑去。 借着瘫在地上的灯笼,这一眼,差点没将她吓晕过去—— 潘恬! 房门一关,被人从外头锁紧。裴瑶卮再也忍不住了,双眼一时瞪得老大,全身都隐隐颤栗起来。 适才那女子,一身道姑的打扮,身姿却是婀娜至极,她虽只瞧见了她半副侧脸,可那眼耳口鼻,却当真是像极了潘恬。 怎么会呢? 潘恬……明明武耀二十一年,萧逐刚登基时,她就已经因难产而死了呀!总不会是自己见了鬼? 她心中乱极,挣扎着坐起来,抱紧了双膝,狠狠吐息了好几回。 究竟是怎么回事? 倘若她不是潘恬,那是……人有相似? 想到这里,她微微一愣,回过神来直骂自己糊涂! 是了,人有相似,前有相蘅像极了自己,这会儿怎么就不能再来个人,生得像潘恬呢? 这样一想,她心里稍稍安定了些。只是……她回忆起刚才那女子说过的话,眉头又一点点深了下去。 倘若她不是潘恬的话,那她会是谁? 身边带着丫鬟,身上穿着道袍,有机会见过前世的自己,且还对萧邃,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最重要的是,她生得像潘恬。 说起来,相蘅像裴瑶卮,也不是全然没有因缘的,毕竟血缘之上,她与相蘅是表姐妹。那这人与潘恬,会不会也有什么亲缘上的关系呢? 比如……她本身就是潘氏的人? 倏地,外头传来开动门锁的声音。 裴瑶卮一激灵,再次闭上眼睛往旁边一倒。 这回来的,是两个男子。 “好家伙!把这么个人弄到手,可当真是不容易!”一人道,“千辛万苦地赶来,竟倒霉催地碰上山火封郡!若非那姓潘的小丫头帮忙,说不得咱俩这趟就要空手而回了!” 心脏扑通通狠跳了两下,裴瑶卮心说,原来又是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勾当! 第十一章 自有后来人(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适才那女子出身潘氏,已是毋庸置疑了,可是,眼前这两人,又是个什么来头? 裴瑶卮心中暗暗揣度着,一时竖起了耳朵,细听这二人说话。 这时,另一人开了口,肃声提醒道:“废话少说,先把正事儿干了!” 什么正事?裴瑶卮紧张起来,不多时,便觉有人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跟着解开了自己手上的绳子。 一阵尖锐的疼痛从手腕上袭来,她心中不由一凛——这人竟是在取自己的血么…… 给她取血的人颇有些不耐地说道:“你就是太谨慎了!横竖这人已经到了咱们手里,还怕带不回去是怎么着?偏你非得未雨绸缪,大晚上的过来取血,竟都考虑到把人丢了的情况上了!” 前头有脚步挪动的声音,另一人的声音从她头顶罩下来,沉吟一句:“大梁的人,没你想的那么草包。” 顿了顿,这人也蹲了下来,提着手中的一盏小灯笼,凑近了细看着她的脸,缓言玩味道:“她可是楚王妃,能顺顺利利带回迎月自然是好,若是不能……有了这管子血,咱俩这一趟,就不算白来。” 短短数语,已叫裴瑶卮恍然之外,惊诧不已。 果然了,这两人,是周国人。 而这人口中提及迎月城,莫非他是…… 眼前的火光远去,取完了血,她又被重新绑了起来。这两人并未急着离开,那毛躁一点的声音继续说道:“你说这么个女人,够得上制衡萧邃吗?若不然,咱索性也别心软,将那姓潘的丫头也一并带了回去?反正如她们这等出身,往后不愁没有用处!” 另一人却是浅哼了一声,道:“带她有什么用?是她仰慕楚王,楚王知道她是谁?何况潘氏与萧氏皇族为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将这两人一并带走……你是嫌他们没有同仇敌忾的机会么?” “倒也是……”那人想了想,颔首道,“说起来,这潘氏不是出了名的狠辣城府之族吗?怎地族中却也有这等愚蠢的女人!咱们才一说能将楚王妃的命格换到她身上,她便巴巴地帮着咱们将人给掳来了!我倒是真挺好奇的,等稍后她见着人去楼空,知道被咱们算计了,会是副什么样子?” 另一人不知为何,默了片刻,再启口时,却是没接他的下茬,只话锋一转道:“之前长孙大人为着给皇上求娶了相氏之女和亲为后的事,没少受公主的责难,可说到底,长孙大人何其无辜?还不是受了楚王的胁迫?这回长孙兄能将这楚王妃带回去,也算是为令兄出气了!稍后公主与驸马见了,定当大加赞赏!” 那人似是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顿了顿,方才佯作谦虚地笑道:“好说,好说,这还不都是仰仗楚暮兄关照!” 楚暮……? ……楚暮! 裴瑶卮灵光一闪,这下算是彻底知道眼前这人的身份了! 周国玄门,首推奚氏,而这奚楚暮,则正是迎月奚氏当今的家主! 竟是他亲自来了……不知怎么的,一时之间,裴瑶卮却是有些感慨,未曾想,这楚王妃的面子竟这般大! 至于他之外的那个人……照奚楚暮话中所言,他应该是长孙家的人,是之前周国派来大梁求亲的使臣——那个长孙绩的弟弟? 长孙真想起当时兄长长孙绩奉旨前来大梁求亲,却不知有什么把柄落在了楚王萧邃手里,不得已为他胁迫,求走了相家五女的事,此刻还心怀恨恨。 “萧邃仗着手里有我长孙氏的把柄,难为得家兄甚苦!这下,我也让他尝尝被人胁迫是个什么滋味……”说着,他打量起地上的女子,幽幽叹道:“唉,楚王妃啊!但愿你有这个分量才好!” 裴瑶卮心说,那你可能是想多了,我真没这个分量。 不过这两人费心竭力,不惜以身犯险来劫自己,难道只是为着报当时长孙绩为萧邃胁迫的仇? 事情定然没有这么简单。尤其是这个奚楚暮,听他言谈,绝非是等闲之辈,迎月奚氏的家主,长途跋涉,只为长孙氏出气?不可能的。 若非为了报仇,那便极有可能是周国在近期,会有需要胁迫萧邃的地方…… 她正沉思着,便听奚楚暮又说话了:“便是情意上够不上这个分量,那还有脸面上呢。相氏的女儿、楚王的嫡妃,这么个人,一旦利用起来,可比嫁到我周国的那位皇后娘娘要有分量得多。” 他声色一顿,半晌带了点笑意,温然问道:“您说是吧,王妃娘娘?” 裴瑶卮心尖一震。 奚楚暮将灯笼往前照了照,接着道:“王妃既然醒了,又听我兄弟说了这么会子话,想必定当有所见教,不若说来听听?”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醒着的? 裴瑶卮缓缓睁开双眼,目色平静地朝前望去,便见幽暗的灯光下,两名穿着打扮甚不起眼儿的男子并立在前,模样都还不错,只是气度相差太大。身量高些的那个,正含笑望着自己,想来便是奚楚暮了。 那头长孙真见她竟已清醒,不由惊急,说话便要朝她动手,却为奚楚暮拦了下来,“长孙兄莫急,反正我们与楚王妃,终归是要见的。” 长孙真双眉紧锁,警惕地盯着她,但到底没再有所行动。 奚楚暮近前,甚是客气地将她扶了起来。 “见教不敢当。”裴瑶卮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面前的人,嘴角噙着一点浅笑。 她道:“只是没想到,迎月奚氏身为宇文氏御用玄门,好歹也与我辞云温氏齐名,并立九州,如今竟也做得出这等下作不耻之事?可见先贤‘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之言,实在非虚。” 奚楚暮不愠不怒,安静听着她的讽刺。 “王妃很抬举温氏呢。” 他是笑着,看着很和善,但总是透着那么点说话便要变脸的危险。 “只是……”他不知想起什么,忽而长长一叹,惋惜道:“岐王妃这些年为晏平帝虎伥,所做之孽,想来并不比在下这般高尚多少。辞云温氏啊,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也就当年的温晏君还算得上一号人物……” 裴瑶卮失笑,淡淡撇过头去,不欲与他多话。 温晏?温晏若有心,这天地间哪还有你们这等后学之辈胡蹦乱跳的余地! “楚暮兄,她听到我们的话了!”长孙真趁势说道:“不能留着她见潘家丫头!” 裴瑶卮转头看向他二人。 奚楚暮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闻言,仍是不急不躁的模样,淡淡说了句:“这有何难。” 他将灯笼交给长孙真,自己从腰间摸出一只小瓷瓶,取了颗丸药,来到裴瑶卮近前。 “这颗麻舌丹……”他道,“委屈王妃了,待来日顺利抵达迎月,在下自当好生向王妃赔礼。” 说话,便捏上她的下巴,意图给她喂进去。 裴瑶卮及时开口:“足下既不想让我与旁人多言,适才又何必惺惺作态,将这些来龙去脉尽数相告?” 奚楚暮手上动作一顿,挑了挑眉。 她瞟了那麻舌丹一眼,继续道:“如今还要浪费公子这一颗丹药,岂非麻烦?” “王妃这般资质,自是值得人麻烦一场的。”他笑道,紧跟着,毫不留情地将丹药封入她口中。 这两人来这么一趟,虽是让她失了言语的能力,但却也当真是解了她许多疑惑。 事到如今,那潘氏之女不足为惧,至于这两人要带自己回周国,想来只要自己够‘安分’,保命是不成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一路如何能找到机会逃出去。 又或者,想法子给萧邃留下点儿什么线索,等着他来救自己? 地上的灯笼还剩最后一点子光亮,她四下巡视,也不见一样能割开绳子的东西。这会儿又冷又饿,反正逃是没法儿逃了,她索性阖眸睡下,想着既来之则安之,等天亮之后,弄清了如今所在的位置,再去谋算后事。 谁料,翌日整整一个白天,她便像是被人遗忘了似的,困在这一方柴房里,连个送饭的人都没来过。 两日没怎么吃过东西,她胃里难受得紧,靠在柴火垛上蹭了半日,也没将那绳子蹭开分毫,这会子半死不活地想着:那姓潘的丫头真是没正事!不是要改换命格吗?再不叫人送饭来,姑奶奶就要登仙了!没听说过人死了还能换运改命的! 外头再次传来开锁的声音时,裴瑶卮耳朵一抖,整个人都有些激动。 殊不知,她以为等来的是热饭热汤,实际上,进门的却是豺狼虎豹。 昨日跟在那潘家姑娘身边的小丫鬟,此刻大摇大摆,一脸得意相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粗鄙不已的腌臜汉子。 那汉子胡子拉碴的,又脏又臭,进屋见了被缚在地上的人,登时两眼放光。 丫鬟见她已醒了,也不意外,一脸鄙夷地睨了她一眼,咬牙啐道:“呵,贱人……” 她昂着头对身后的汉子道:“喏,这贱蹄子犯了错惹仙姑生气,仙姑体谅你在观中挑粪辛苦,便赏给你玩上一夜,只消别将人折腾死了,剩下想怎么弄,都随你。” 说着,这丫鬟眼里流转过一道残忍的光,与那汉子一记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十一章 自有后来人(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丫鬟满意地在她身上见到了瑟缩、在她眼里见到了恐惧,便孤自携着帕子掩了口鼻,任凭那汉子朝她欺去,自个儿傲然转身,轻佻佻地出了门。 吱呀一声,一内一外隔出两方天地。 她站在门前,迎着头顶柔柔洒下的月光,深深吸了口气。 “……楚王妃?”侧目往身后刺了一眼,她满眼泛着森森恶意,朝地上狠狠唾了一口,“我呸!凭你这残花败柳也配!” 她骂得痛快,耳边听着屋里头传来的淫笑声,心里愈发解气。不想唇边笑意刚起,却蓦地被一声哀嚎灌了耳,惊得她直接掉了灯笼。 ——那是一声男人的哀嚎,高起低落,没有片刻便归于寂静。 怎么回事? 丫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但恶意上来,这点子惊吓却也不够看的。她急着要冲进去探探情况,谁料身子才转了半边,整个人就被突然撞来的门板掴了出去。 裴瑶卮身上沾了些血污,娇气地蹙着眉不乐意。她立在门前,徐徐转眼,看向那一屁股墩在地上的恶丫鬟。 丫鬟带了那汉子过来,便没想到她能站着走出这道门。 可眼下她不但出来了,身上还透着杀意,眼底泛红,白皙的脸畔衬着赤色的血,活像个……玉面罗刹。 丫鬟眼里还是怨毒的,但整个人却已不受控制地颤了起来。 “你……你,你怎么会……你别,别过来!你别过来!” 现在知道怕了?裴瑶卮本想问她一句,小姑娘家家的,心里怎么这么脏呢?可动了动嘴唇才想起来,自己身没失,声已远。 这会儿方才觉出耽误事儿来。就连想问一问她主子的名讳都没法子。裴瑶卮无声一叹,心道也罢,反正山水有相逢,自己与姓潘的一家子,不愁没有再见的日子。 这样想着,她颠了颠手里的簪子,嘴角一挑,便慢悠悠朝丫鬟走去。 丫鬟瘫在地上,由着她这一身不温不火的威严渐渐朝自己逼近,双腿发软,竟连站起来逃跑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只有一寸寸蹭着地面往后挪动。 这么个东西,要杀,还是要留? 簪子在指间灵活一转,裴瑶卮正踌躇间,不速之客便到了。 奚楚暮与长孙真安排好了外边的事,好不容易将这观中人迷昏了大半,匆匆赶来,打算趁这光景带她离开,却并不想一脚踏入院中,竟会见到这么一副情形,一时间双双愣住了。 月色打在她脸上,将那欲滴的鲜红照得别样夺目,奚楚暮目色一黯,喉结也跟着一滑。 裴瑶卮随手将簪子远远掷了出去,一声可惜萦在心间,也叫她彻底没了杀人的兴致。 ——可惜。若是再快一步便好了。 现下这两人一到,自己再想逃是来不及了。 奚楚暮抬起脚背在丫鬟颈上踢了一下子,人便晕了过去。 长孙真收回心神,绕过楚王妃,凑到房门口往里看了一眼,只见窄小的屋室里横躺着一浑身酸臭的脏汉,那人太阳穴上一个窟窿,这会儿还在汩汩流血呢。 饶是他手底下见过血光,此刻也还是禁不住身上一抖,汗毛倒竖。 他走回奚楚暮身边,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长孙真如今再朝眼前的女子看去,心里只道:这大抵不是楚王妃,而是阎王妃! “王妃还真是……”奚楚暮微眯双眼打量着她,唇边带笑:“比起我们两个大男人,还只敢费尽心思迷晕道观众人,平白耽误功夫,王妃这般……可算得上是心狠手辣了!” 裴瑶卮口不能言,仅是淡淡翻了个白眼儿。 她适才在柴房里,佯作胆怯,引那汉子解开了自己身上绳索,跟着便趁他不防,以迅雷之势拔下簪子,盯死他的太阳穴狠命刺去。做这些时,她干脆利落,心中自有一股子破釜沉舟的孤勇支撑着,但说到底是一条人命,此刻平静下来,她也不是半点后怕都没有的。 抬手在脸颊上抹下了一袖子血,她胃里愈发不舒坦,险些就这么呕了出来。对着奚楚暮比划了一通儿,那人看懂了她的意思,难得却没拂她的意。 “说来,为着王妃这般容貌,带着上路实在不便,在下一早便已为王妃备好了更换的衣衫。”他笑道,“只是此地不宜久留,还请王妃快些,别叫在下为难。” 说罢,他便将手里的包袱扔给了她。 “包袱里还有一罐药胶,也请王妃抹于脸上——”他解释道:“放心,这东西不会对您容颜有分毫损伤,只是一时的遮掩之效罢了。” 人在屋檐下,自是不得不低头,裴瑶卮一副甚识时务的模样,拿着包袱便进了一旁荒废的耳房,等她再出来时,便已是个满脸褶子的老道姑形容了。 被这两人带上马车,一路朝南走了三日,直等麻舌丹的药效都过了,她方才渐渐确定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足下也是当真胆大,带我去周国,竟打算穿陵城而过吗?”裴瑶卮对他们的路线选择颇为吃惊,“你们就料定了我这般装扮万无一失,绝不会被人发现?” 这厢,马车行在距离陵城不到五十里的荒道上,四周人迹罕至。长孙真亲自在前头驾车,奚楚暮与她一起坐在车中,闻言,不免又是一番意外。 “王妃是名门闺秀,往日未嫁时,不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吗?”他玩味道:“怎的这山野之路,您都认得出是往陵城去的?” 裴瑶卮冷笑一声,随口与他胡诌:“架不住打我主意的人多呀,今儿个这个带着走一亭,明儿个那个劫着穿一地的,时日长了,自然天下舆图都记住了。” 奚楚暮一笑,自也不当真,回过头来只与她道:“王妃失踪,楚王殿下震怒,王令行传封了大半的官道,看来看去,如今竟是只有穿陵城而过这一条路最为稳妥,也算置之死地而后生罢!” 顿了顿,他眸中划过一丝警告:“不过我还是要奉劝王妃一句,不要耍什么心眼儿,长孙兄这两日因着陆路不通之事,已然很是烦躁,若然惹怒了他,到时候,在下恐也保不住王妃平安。” 裴瑶卮轻哼一声,不屑地睨过他一眼。 穿陵城而过,这个消息对她来说,自是大有好处的。荒郊野岭,这两人严防死守,自己必定逃不出去,为今之计,也就只有寄希望于陵城之中了。 只是,正如奚楚暮所言,她觉得是转机,他们俩也不傻,恐怕到了城中,监视防范只会更严,一切,也就只有见机行事了。 她正暗自忖度着,倏地,外头传来马儿的一声嘶吼,紧接着,整个车身剧烈颤了两颤,余波不绝。 车驾尚未停稳,奚楚暮已肃然沉了面色,推门而出。 “怎么回事?!” 长孙真也正在惊疑之间——他一路老老实实地驾着马车,适才惊马时,也是前无虎狼后无人,这马就自己发了疯,若非他身上有功夫,恐怕一早便被甩到车底下去了! “这畜生无端端地发疯,我看是——” 他咬牙切齿的话尚未说完,却被奚楚暮蓦地抬手打断了:“等等!” 长孙真一个激灵,紧紧盯着他。 奚楚暮屏气凝神,不知在感知什么,半晌微一阖眸,缓缓道:“……有人。” 裴瑶卮跳下车来,便听到了他这两个字。 有人? 她左右环顾一圈,双眉紧蹙。 “你说什么呢?”长孙真心尖尖都开始发抖了,强撑着问道:“你吓傻了吧?这荒郊野岭,放眼望去一目了然,哪来的人!” 他说是这么说,但奚楚暮是什么人,他清楚得很,自也明白,在这天地间确实有那么一类人,奚家主这样的人感觉得到,而自己这等不通玄术的人,却是只有傻愣愣站在一旁的份儿。 奚楚暮没理他的话,只叫他看好了楚王妃。 长孙真只见他走到前头,寻了个方位,就地盘膝而坐,抽出匕首割开腕子,便开始洒血做阵。 “斗阵……” 裴瑶卮低声一喃,眉间越皱越紧。 究竟是什么人,半路杀出来,竟还与奚楚暮斗起了阵法? 她心中疑窦丛生,既怕来人是敌,又怕来人是个斗不过迎月家主的友。不过,她这份担忧未得持续太久,她自己便受了这阵法波及,一时之间,只觉头痛欲裂,整个人狠狠跌在地上,刹那便已疼出了一身的冷汗,神识也跟着越来越模糊了。 不止是她,长孙真也好不到哪去,好好一个男儿汉,吼叫声响彻长空,已经开始满地打滚儿了。 奚楚暮身上衣服湿了两层,汗流浃背,脸色一点点青白下去。 怎么会…… 这世上,这么会有这般强劲的力道? 他一向知道自己在玄术上的造诣未达登峰,但多少也算数一数二的了,然而,凭他使劲一身才学,这会子受制于这股力量,他只觉自己被那人带着走,就如老猫逮耗子一般,毫无还手的余地。 不可能,怎么可能! 第十二章 此际难分付(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奚楚暮拼了一身所学去抗衡,可最终,还是抵不过那人玩厌了,随手一击,便叫他一口鲜血喷薄而出。 “咳,咳咳……” 他气喘如牛,汗流如油,强撑着一口气,方才没直接瘫在地上。往日,他只听说过阵术过强难以支撑,便会有反噬之忧,不想今日在这荒郊野岭,竟差点就亲身尝试了一回。 “晚辈……多谢前辈手下留情!”他艰难起身,对着空荡荡的荒野高声一拜,“还愿前辈现身,也让晚辈知道究竟是败在谁的手上!” 这阵术一罢,裴瑶卮的头痛也渐渐弱了下来,只是神志却受这阵法波及,愈发地模糊了。浑噩之间,她听到天际传来两声轻笑,跟着便只有轻飘飘一句:“……后生子,你这样的,还不够格看不上辞云温氏。” 她双眼已经睁不开了,但一夕闻得这话,却还是禁不住蛾眉一蹙。 这话,这声音…… 奚楚暮神思一转,也渐渐有了一点猜测。 “晚辈言行有失,是晚辈的过错,这厢便给前辈赔罪了!” 才从地上挣扎起来的长孙真,抬眼便见他撩起衣摆,任身上如何不适,还是朝着天际郑重其事地拜了一拜。 “楚暮!你这是做什么!”长孙真两步过去便要将他拉起来,却见奚楚暮全然不受他的影响,手上下了死力气阻下他的动作,仍顾自对着那踪影不见的人说道:“今日唐突冒犯,妄自与前辈斗法,是晚辈蚍蜉撼大树,还望前辈海量汪涵!请前辈现身,再受晚辈大礼!” 四野寂静,一时只有风声。 长孙真被他这阵仗吓得不浅,然屏息片刻,却不见有任何回音,胆子便又大了起来,谁知刚要说他故弄玄虚,便听再度凭空传来一句:“地上躺着的那个,你带不走。” 闻言,两人齐刷刷地回头,看向已呈昏迷之态的楚王妃。 长孙真憋了一肚子气,一声冷笑溜出来,才想反唇相讥,却见奚楚暮毫不犹豫地应道:“是,晚辈不敢。” “奚楚暮!” 他瞠目结舌地看向奚楚暮,奚楚暮眉头深深,重重对他摇了摇头,转而又向空中道:“晚辈稍后便着人送楚王妃回去。” 空中的声音只道:“人留下,你们……” 奚楚暮立时接道:“是,晚辈明白了,这就离去!” 微微一顿,他仔细忖度着,还是说了一句:“还望前辈何时得空,肯往迎月一行,我奚氏全族定当倒履相迎,恭候大驾!” 这回,空中彻底没了声响。 长孙真见他应允之后,当真便要拉着自己上车离去,自是百般不情愿,满嘴颠三倒四地与他分说了几句,却被他一个冷眼看来,吓住了。 自二人相识以来,奚楚暮一向待他客气,虽也有严肃的时候,却还从未有过那一刻像如今这般,只一个眼神,便胜过了寒冬盛雪,恨不能将他冻在原地。 只听他狠狠压着声音,一字一句道:“不想客死他乡,就别废话。” 长孙真生生打了个寒颤。 两人上了车驾,马蹄复起的一刻,奚楚暮死死看了眼地上的人。 裴瑶卮是在一卧温软的床铺中醒过来的。 她这一晕,便过了一夜一日,睡梦中还不轻松,脑子里自有一番走马观花,没道理地出现了许多人、许多事,有好有坏,大梦初醒之际,也是全身紧绷,如同梦魇一般,突然睁开了双眼。 烛火幽幽,室中并不十分光亮,有人凑上来,伏在她床边,激动道:“主子!您终于醒了!” 主子……?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唤过自己了。 她脑子里还有些发懵,只觉非但这称呼熟悉,就连这声音……也当真是好耳熟呢…… “主子,您觉着怎么样?身上还难不难受?渴不渴饿不饿……” 身边的人一连串问了许多,裴瑶卮顺着声源缓缓看过去,目光却是一滞,半晌用力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如此两回之后,她竟忽然笑了。 “纺月啊……”裴瑶卮长长一叹,转头轻轻合上了双眸,哪怕精神尚是朦胧之际,笑意却也平添怅惘:“我还以为自己醒了呢,看来这还是梦……” 耳边登时传来了哭声。 “主子!”纺月紧紧握着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一个劲儿的摇头道:“不是梦!这不是梦!奴婢就在这里!你看看奴婢,奴婢就在您身边呢!” 手上,触感温暖,是……人的体温。 裴瑶卮猛地睁开眼,翻身而起,顾不上眼前一黑,定定看了眼面前的人,随即,却是突然朝着床边小案上的煤油灯伸去了手。 纤白的手指,刹那便燎上了一道红。 “哎呀主子!您这是做什么!”身边的女子狠吓了一跳,捉过她的手轻轻吹着,眼里满是心疼,立时就要去取烫伤膏来。 裴瑶卮却一把拉住了她。 “纺月?!”她眼中噙满了难以置信,将眼前的人从头到脚打量了数回,鼓起勇气去触碰她时,满心端着惴惴。 “哈……真的!”两番试探,她才确定了自己不在梦中,眼泪倏地下来了,又哭又笑:“真的是你!”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她将纺月紧紧拥着,嘴里不住地念叨,翻来覆去只是这一句,还活着。 还活着,她的纺月,竟然还活着! 仁懿皇后在闺中,近身原有四婢,唤为:纺月、纫雪、绣星、织风。她立后入宫时,身边带去了三个,后又因清檀年幼,便将纫雪早早调去了业成殿侍奉。重生后初次入宫时,她便打听清楚了,在她死后,纺月与绣星,便都随着殉主了。 这个结果,她并非没有预料,至于这‘殉主’二字里,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她有猜测,只是苦于时机未到,尚不得深究。 只是眼下…… 无论如何她想不到,自己横遭灾劫,一番折腾下来,非但未有大伤,反而还有这般大喜! “主子先把药喝了,奴婢炉子上一直给您热着汤呢,您几日未曾进食,如今刚醒,也吃不得别的,便先凑合凑合吧!” 纺月侍奉她服了药,说话便要去厨房,却被裴瑶卮拉着手拦下了。 比起吃饭,她这会儿还有更上心的事情。 “我还不饿呢,你别急着忙,先跟我说说,你这几年好不好?宫里不是说你与绣星皆殉主了吗?你在这里,那绣星呢?她是不是也还活着?” 她有太多的问题要问,歇了口气,才又想起眼下,“对了,你……我怎么会在这里?你又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的?” 纺月望着她,脸上的神情始终眷含着失而复得的庆幸,柔声道:“您别着急,奴婢一样样都告诉您。” 当年主子诞子惨死之后,另一个大丫鬟绣星,是当即便一头撞死在了血房中,殉主而去。而她,却是被萧逐下了命令,要赐死的。 赐死…… 裴瑶卮轻轻一嗤,确实是没有半点意外的。 纺月与绣星,跟在她身边多年,所知所闻,自然是比旁人多上许多,萧逐心中畏惧,不灭口,又怎么能放心呢? “您当时一走,奴婢倒不是贪生,只是放心不下您的身后事,想着等大丧毕后,再随您而去的,谁料皇上他……”纺月抽噎一声,提及那个人,眼中恨意显现。 她恨的,不是皇上在皇后身后,登时便要赐死自己,而是皇上赐死自己的目的,仅仅为着封口,为着这天底下,再无一人能为皇后娘娘这些年所受苦难委屈,分一分明、辩一辩白。 “我才换上丧服,孙持方便带着鸩酒来了,皇上啊……真是多此一举,原本他若不赐死,奴婢殉主之心坚若磐石,可他这么一赐死……”纺月道,“奴婢记挂着您的委屈,反倒不想死了。” 裴瑶卮给她擦了擦泪。 然而,不想也只是不想的。天子赐死,哪容区区婢子叫屈?纺月纵然心底一片恨,却还是得恨着,饮下那杯鸩酒。 裴瑶卮听到这里,心思一动,便问:“那鸩酒……有问题?” 纺月眉间微舒,点点头。 “那鸩酒被人换了——换成了一杯假死药,奴婢服下,孙持方验过脉息,以为奴婢死了,便去交差。皇上……” 说到这里,纺月口中一时却也有些为难。 她本想说,皇上顾念您,念着自己与绣星皆是自幼跟随您的,身后总还是给了体面,吩咐厚葬。但,这一句顾念,想着当年种种,她又实在难以出口。 ——终究,天子对旁人所有的顾念,都是在保全了自身万无一失之后,方才有的。 “皇上命人厚葬了奴婢与绣星,奴婢在地底下呆了三天,刚刚醒来不久,便被人开棺救了出来。” 裴瑶卮立时问:“是那偷换鸩酒的人?”说着,不等纺月回答,她紧着便问:“究竟是谁救的你?悯黛?还是……” 整座帝宫,她寻思了个一溜够,可能有这个能耐做成此事的,也就只有悯黛一个了。 可是这个答案,她自己却也是不敢推敲的。 果然,纺月摇摇头,“不,不是贤妃娘娘。” 第十二章 此际难分付(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是——母后皇太后。” 纺月道。 裴瑶卮一时有些怔住了。 这个答案,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呢? 纺月观望着她的神色,半晌才道:“主子,其实您那几年的照拂,母后皇太后心里,终究还是有数的。” 原本,主子当年明里暗里周全李太后的那些事,纺月看在眼里,也不是一点不平都没有的。说白了,她就是见不得主子吃力不讨好,做着好人的事儿,却还只被李太后记着个恶人的名儿。 谁料,长秋宫一夕倾覆,最后抗了千难万险救下她的,竟是最该视她们主仆为敌的和寿宫。 纺月自然明白,母后皇太后救的不是她,而是裴皇后的侍女。 良久之后,裴瑶卮点了点头,缓缓道:“嗯,李太后……原本也不是什么恶人。” 否则,她自也不会在先帝去世,梁太后满心以为可以独尊太后之位时,动用裴氏最后那点子势力,逼得萧逐母子不敢妄动,非得先尊了母后皇太后不可。 至于后来,宫里那几年,她与李太后的所有不对付,说到底,左不过还是为着萧邃罢了。 纺月告诉她,李太后的人救出了自己,原想着带出京畿去安顿,不曾想半路上,却横空出现一人,将自己带走了。 她说到这里,裴瑶卮心中已有揣测,不由淡淡一笑道:“温晏?” 纺月大惊,“……您,您怎么知道?” 裴瑶卮浅笑一叹。 这世上,有几个胸怀这等造诣,能在玄术阵法之上,将迎月奚氏的家主吊在手里拿捏的人? 更不提那日奚楚暮落败之后,那人说的第一句话,竟还是为着辞云温氏教训他的。 “温晏叔叔出手救我,我这睁眼闭眼之间,就看到你了。除了他从中成全,还能有什么缘故?这般回推回去,当时是谁带走你,就更不难猜了。” 至于温晏从李太后手里带走纺月的理由,她大概也猜得到。一来为对上萧逐,能保全李太后;二来,也是为对上李太后,能彻底保全下纺月。 说起来,她该多谢温晏如此费心助益,然而:“温晏叔叔……” 纺月立时道:“您心中有疑虑?” 疑虑自然是有的,且还不浅。 纺月见着楚王妃相蘅,却上来便知芯子里住的是自己的旧主,如今看来,这自然也是温晏告诉她的,那温晏又是怎么知道自己身历的这码子事儿的呢? 温怜告诉他的?相婴告诉他的? 都不可能。 她拉着纺月的手,问道:“我的身份,温晏叔叔是怎么告诉你的?” “温晏君当年将奴婢带到含丹城安置,这几年过得还算平静。”纺月道:“数日之前,本是听说了楚王夫妇要去陵城探望宁王殿下,温晏君便传信至含丹,命人将奴婢带到这里——” 她说到此处,裴瑶卮不由打断问道:“这里是哪里?” 纺月告诉她,此地名唤‘眠云馆’,乃是温晏君位于陵城以南,接天谷中的一方别苑。 温晏的别苑么……裴瑶卮心头微动,恍然猜到些什么,纺月便又告诉她,此处地势隐蔽,衣食供应丰足,且布满了机巧,叫她不必担心。 “奴婢到了这里之后,温晏君便告诉奴婢,您魂灵不灭,重生在了如今的楚王妃相蘅身上。” 裴瑶卮兀然皱紧了双眉。 “你没问他他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纺月道,自己追问多回,温晏却始终未曾作答。 “可是温晏君这个人、他的话,奴婢纵然觉得神奇荒谬,却也愿意相信。” 她道:“温晏君此番原是打算在您到陵城之后,便找个机会,带您来此,叫咱们主仆重逢相认的。只是没想到,竟先后生出阳谱郡与奚楚暮两回事来。那日温晏君在陵城外设阵困住了奚楚暮,给他吃了个教训,随后便着人将您带到了这儿来,奴婢就一直守在您身边,原本还怕……还怕……” 说到这里,她眼中泪意上涌,哽咽数回才道:“奴婢还怕温晏君那些荒诞之言是胡诌的,却没想到您一夕醒来,竟就唤出了奴婢的名字!” 裴瑶卮听她说完,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世所皆知,温晏君闲云野鹤,早年与师兄决裂后,便外出云游,数载未曾还家,素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可此间看来,他这隐世的神秘之下,却还存着一份世事洞明之心。 他知道,裴瑶卮魂灵未灭,重生在了相蘅身上,那他又知不知道,这一切是因何有之,因谁有之? 纺月问道:“主子,您在担心什么?” 裴瑶卮摇摇头,“温晏叔叔不在这里?” “温晏君派人送您回来,自己却已先一步离开了。”她说着,从荷包中取出一张巴掌大的地图给她,“温晏君留了此物给您,另外,外头还有两个卫从,温晏君已经吩咐过了,他们一切都会听您的安排。” 裴瑶卮将地图拿了过来一看,只见上头画着的正是接天谷方圆百余里的地势,并以朱、黑两色,一南一北勾勒出了两条截然相反的路线。 见到此物的刹那,她一早生出来的揣测,便彻底落实了。 “主子,”纺月也是个聪明的,这会儿眼含期待地望着她,道:“温晏君的意思,这前路如何,此刻,您都可以自己选了!” ——位置隐蔽,衣食丰足,内有机巧,外有护卫。是以,她可以就此留下,栖逸隐居,做了山中高士; ——两条路线,南北殊途,北上,可回到那人身边,端好了楚王妃的身份,提心吊胆,富贵荣华; ——南下,则可远离这俗世纷扰,彻彻底底的,重获新生。 温晏给了她这三个选择。 一个向着安稳,一个向着争斗,一个向着自由。 选择,多难得的两个字。 她将地图捂在心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已经有许多年,未曾这般舒畅了。 长孙真随奚楚暮离去百里,夜下安顿在荒野破庙之中,心里还诸多义愤不平之处。 “你这究竟是在干什么?!”他暴躁无比,且不提他们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方才将那楚王妃弄到手里的,就说这一路落荒而逃的狼狈,便是长孙公子多年未曾尝过的了。 他一屁股坐到奚楚暮对面,对方只顾打坐休息,任他聒噪了许久,方才冷冷地掀开眼皮。 长孙真此刻醒回了神儿,也有点子底气了,没再被他这一眼吓没了声,仍旧高声诘问道:“你这一副冷眼,真有能耐就赏给旁人去啊!冲我煞性子算什么本事!” 奚楚暮嘴角淡淡一勾,眼里轻飘飘地掠过一抹不屑,出口却道:“嗯,我是没能耐。” 长孙真一听,愈发搓火了,刚要叫嚷,又听他接着道:“长孙兄若是自认怀揣着制服得了温晏君的能耐,大可以调转马头,前往陵城左右放风叫战,想来,指教后辈的这点子功夫,温晏君也不会吝啬。” “你……”长孙真咽了口唾沫,还当自己是听错了,“你说谁?温晏君?!” 他愕然问道:“就,就是……就是你们常说的那个,辞云温氏的那个奇才?与你斗法的那人是他?!” 奚楚暮扪心自问,他也没有十成把握,可以斩钉截铁地说一句,那人就是温晏。 可如若不是温晏,还会是谁? 这世上,玄术造诣能如此碾压他的人,他想破脑袋,也只得想出那么两个。 不是温晏,难道还能是那位坐镇不可台的国师吗? 他叹了口气,也罢,终归无论是这二人中的哪一个,他这点子能耐,都只有任这般宗师揉圆搓扁的份儿,在楚王妃与性命之间,他自然回选择后者。 他对长孙真道:“长孙兄,你最好期待与我动手的那个,是温晏,否则……只怕咱俩如今想平安回周国,也是难上加难之事……” “失了楚王妃,固然可惜,但若能捡回一条命,便再值得不过了。” 长孙真双眉紧锁,满面狐疑地盯了他许久,奚楚暮由着他看,轻声一笑,便复阖上双眼,调息休整起来。 他猜得到长孙真这会儿的想法。 温晏那样的人,如今更多像个在世的传说,自己言之凿凿,说他凭空出现,又出手救人,长孙真心里不信,也是正常。至于不信之后,他这份疑心会延展到那个份儿上…… 那就要看他长孙氏的小人之心,究竟有多深了。 夜里,火堆还燃着,影影绰绰的火光里,一道人影蹑手蹑脚地出了庙门,片刻之后,奚楚暮睁开一双清明的眼。 庙中,已经不见了长孙真的身影。 他沉吟片刻,默默叹了口气。 也是可怜。他想。自己与长孙真,虽然不是什么实打实的至交好友,但这人,说来却也没坏到非死不可的地步,只是性子燥了点,心思多了点罢了。 “可惜了……”他低低一叹,“我也算仁至义尽,你自己不听,便也没法子了……” “长孙兄啊!这客死异乡的滋味,小弟,便不与你共品了。你——一路保重罢!” 第十二章 此际难分付(三)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眠云馆中,裴瑶卮思量了两天,最后还是决定,回到萧邃身边去。 “主子,不能再想一想吗?” 对她这个选择,纺月是大出意料。原本按照她对主子的了解,这三条路里,她最不可能选的,就是这一条。 “您便是担心清檀,也未必非得回到楚王身边去啊!”纺月说着,又问:“还是,您担心您这一走,会牵连到相氏?” 裴瑶卮摇摇头,“我原是被人劫持走的,又不是我自己逃走的,更何况温晏叔叔既然能把这三个选择给我摆出来,就代表无论我怎么选,他都会为我周全好后事,对相氏,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既然如此,您为何不能留下来呢?”纺月不解,“清檀过几年也要出嫁了,您若真不放心,便托怜姑娘照顾过这几年也就是了。您这么一回去,往后的路如履薄冰,何必呢?” 她是当真想不通,就算主子真定下了报仇之心,可楚王妃……那是萧邃的王妃啊!一边是自小向往的自由,一边是仇人身边谨小慎微的日子,她怎么会选择后者呢? 想到这里,纺月不觉灵光一闪,“……主子,您该不会是……” 裴瑶卮看她这般神态,当即便猜到了她的想法。 她接过纺月的话替她问:“我该不会,同一个坑里栽两回跟头,又看上萧邃了?” 纺月没说话,眼里倒是多了点惊恐的意思。 所幸,她见主子摇头一笑,“我心里,虽然对温晏叔叔还有许多疑虑,但却也感怀他此番这般用心——谢他愿意给我一个选择的机会,不必受制于人。”她告诉纺月:“稍后你若是有机会见到他,务必帮我转达了这份感念。” 纺月愁眉不展地点点头。 “至于自由……”她寞然一笑,“心中执念未散,即便天涯海角凭人去,终归也是不自由。有些事情,上辈子没完的,这辈子,总得了结了才是。”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纺月已知她主意已定,这条回头路,无论如何也是要走的了。 “奴婢知道您心意已定,劝是不能再劝了。其实想想,您如今还好端端地活着,奴婢原是不该再有妄求了,至于往后的事——” 她神色微肃,语气都添了两分郑重:“奴婢自是不能跟在您身边,但这几年,奴婢在含丹城也经营了一份儿势力,自从皇上重启不可台,解禁汲国师之后,含丹这几年繁荣复苏,很是昌盛,达官显贵,往来不绝。稍后奴婢会派人设法潜入楚王府,与您联系,您若是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其传话出来,奴婢在外,自当尽心竭力。” 她这番话,并未使得裴瑶卮有多高兴。 她看着纺月,眼里是明知故问的模样:“你经营势力,所求为何呀?” 纺月不假思索:“奴婢活在这世上,从来都是为了您。” 裴瑶卮有些心软,也有些悲凉。 “你们几个从小陪着我一起长大,这不是主仆情分,是亲情。”她抚着纺月的面颊,耐着性子道:“纺月,你既然为我,就应该知道我所在乎的是什么。仇恨这回事儿,看着身边的人牵涉其中,我不会高兴的。” 重逢纺月时,她其实很希望,自己能听到她已然嫁人生子,安享天伦的消息。这样太太平平,宁逸喜乐的日子,她自己没福气过,便也越发希望身边的人,都能拥有。 可这丫头啊,却又偏偏揣着满腔的恩义情分,走了一条这般艰难的路。 好在,如今,还是来得及的。 “纺月,你要听话,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在外头,也要多念一念你自己。”她道:“百十个仇人的死讯,抵不过一个家人的喜讯更能让我欢喜,我这一世来之不易,你舍得让我成日家为你发愁吗?” 泪水珠串儿一样掉下来,纺月咬着唇,一下下点着头。 “奴婢明白的……”她蹲下来,伏在瑶卮膝上,哽咽道:“主子从来都是最好的,奴婢……会听话的,不叫您不安心。” 接天谷所在,距离陵城,差不多有三日路程。 眠云馆里的车马卫从,都是现成的。楚王殿下拉出来寻人的阵仗极大,裴瑶卮既打算回去,此间倒也不必费太多功夫,只消大大方方北上陵城就是了。照她所料,出了接天谷,见了人烟,估计也就能见着楚王府的人了。 然而,路上走到第三天,眼见已路过了两方村落,陵城的南城门都极目可见了,她却始终未曾见过一个楚王府的人。 心底渐渐失了底气,她琢磨着,难不成萧邃这般没良心,说什么大肆寻人,原都是谣言,他心里是恨不得借着这股子东风,叫自己一去不复返呢? 又或者,他是觉得她在阳谱被劫,便将所有寻人的精力都放在陵城以北,封路设限,便料定劫走自己的人定然逃不脱他的天罗地网,决计难以南下? 这两种可能在她心头转了又转,却又纷纷被她否决了。 都不像。 他没有那么损,也没有那么蠢。 她的马车到陵城时,南城门已到了落锁的时辰。未免招摇麻烦,她索性便在城外不远处的小村子里安顿了下来,找了农家借宿,打算明日一早再进城。 谁料,就是这一夜耽搁,便又出事了。 有人潜进房中的一刻,裴瑶卮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当即就有了感觉。 这间房坐西朝东,卫从就站在房门外头守夜,可来人还是东窗溜进来了,这说明什么? 裴瑶卮心里一咯噔,想来,那两个卫从,说不定已经遭难了。 她屏息不动,原想装睡,但在来人靠近床边的一刹那,一缕熟悉的幽香传入鼻腔中,却叫她无奈地睁开了眼睛。 “长孙公子,这般好兴致?” 她忽然出口,正打算点她大穴的长孙真倒是吓了一跳,脚下一顿,停在了她床边。 裴瑶卮坐起身来,拢了拢和在身上的外衣。 室中一片漆黑,长孙真警惕道:“你怎知是我?” “足下的香囊里,散着混合了兰草与松针的香气,我闻着熟悉,也不过随口一猜罢了。” 她说着,朝外头探了一眼,“我那两个卫从……?” 长孙真一皱眉,警醒着回头一探,狐疑道:“你的卫从?” 这语气…… 裴瑶卮眼色沉下来,长孙真没必要这时候与她扯这样的胡话,而他的语气,又实在是一副质疑那两人存在意思,难道说…… 那两人没在外头守夜? 那他们是偷懒,还是…… 她这样想着,忽然间,一路而来的蛛丝马迹串到一起,似乎让她猜到了什么。 调整心绪,她感慨一笑道:“看来足下还真是好功夫,悄没声地便进来了,我那俩卫从与我不过一墙之隔,竟都没听到声响。也罢……该是我时运不济,命中当有此一劫。”顿了顿,她问:“诶,奚公子呢?怎么这回,两位倒没一起行动?” 想起奚楚暮,长孙真不禁冷笑一声。 他将那温晏吹得那般神乎其技,现在如何?这楚王妃身边,只那两个不中用的护卫罢了,什么旷世奇才,哪里有半点影子? 该着,这回这天大的功劳,就该让自己一人得着! “楚王妃,您看您是知趣点同我走呢,还是……”他竖起两指,“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挨上我这一手指头才肯老实?” 裴瑶卮淡淡一笑。 “唉……!”她叹,“前些日子一路走来,足下还看不出,我一向是最识时务的么?” 长孙真满意一笑,将她让到自己身前,便催促着她出门。 心跳一下快过一下。 裴瑶卮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踏出房门的一刻,她左右一望,并未在附近见到任何人。 没有卫从,也没有任何打斗过的迹象。 她暗自皱紧了眉,随着长孙真上了马车,连夜便又向南奔了出去。 天不亮时,长孙真停下了马车,把她带到了一方山野民居里。 “二公子!您回来了!” 民居中有人迎出来,听言谈该是长孙真的手下,但裴瑶卮暗暗观其打扮,却十足就是个大梁普普通通的农人,就连这院落之中,也是一派过久了日子的模样。 她猜测,这可能是长孙氏在陵城附近设下的一处密所,乔装成梁人的模样,眼观六路。 长孙真急着回周国,不打算在此地耽搁过多时候,对此人吩咐了准备干粮的事,这人回屋里招呼了一声,转瞬便有妻女等人出来,对长孙真行了礼,便纷纷出动,前去为他准备了。 这一家子老少人马,真是安排得细致啊,裴瑶卮心中不由感叹。 “二公子如此着急回去,却不知奚公子那头……” 手下的话没说完,便被长孙真沉着脸打断了:“哼!少跟我提那怂货!” 他冷笑道:“拿什么温晏做幌子!他当我没见识?温晏那样的人,绝迹多少年了,说不得早就归了西了,倒是有功夫为这么个丫头重新现世?依我看,就是他奚楚暮杯弓蛇影,芝麻大点的胆子还敢出来现眼,迎月奚氏那点子家声,全都折在他手里了!” 第十二章 此际难分付(四)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撂下车帘,将长孙真的这些狂言壮语都隔绝在了外头。 看来,奚楚暮倒是个明白人。只是,他既明知出手之人是温晏,却还对长孙真私自折返,以图寻找自己的举动冷眼旁观,他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是他与长孙氏本就不睦,巴不得借梁人的手,让这家伙出点什么好歹?还是说,长孙真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棋子,将这颗棋弃在大梁,反而可以…… 她尚未将这些事梳理明白,长孙真便又跳上了马车,与手下别过,启程赶路。 两人在路上行了数日,裴瑶卮的收获,也一日多过一日。 这日后半夜,在一小村庄里安顿歇息时,她一下马车,就见长孙真与借宿的农户家里,又是一派熟稔之状。她暗自蹙起了眉,不必细听他们说话也知道,这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农家,定然又是长孙氏的一户眼线。 ——这一路上,这等场面,她已见过好些次了。饶是如此,每每多见着一回,她心里还是禁不住更为沉重一分。 长孙氏在周国,原不过是个寒族,只是这些年,为着镇安驸马的抬举,才渐渐有了些声威。可这等铺天的谍网,又岂是三两年里经营得出来的? 要么,是长孙氏有问题;要么,便是整个周国,往日竟都被大梁小瞧了。 “看来我还真是鼠目寸光了!”看着长孙真朝自己走来,裴瑶卮淡淡笑道:“竟不知仅只一个长孙氏,在我大梁的谍网眼线,便已如此层出不穷,看来周国……还真是不可小觑呢。” 听了她这话,长孙真自是得意,脸上的笑容藏不住:“看来王妃不只识时务,眼光亦是十分的独到。” 说罢,他便吩咐了这农家里的女主人带她下去休息。 农妇四十来岁的模样,肤色糙黄,身形佝偻,打眼一看,无人会怀疑她的身份,但进房门时,裴瑶卮有意绊了一跤,却见这人眼疾手快,一把将自己稳稳扶住,手上力道大得惊人,显然是个练家子。 危险,实在是危险,她心道,却不知大梁浩浩疆土之上,似这般不可貌相之人,究竟还藏了多少。 她是在天将明时,被屋内屋外同时响起的打斗声吵醒的。 睁开眼时,坐在椅子上看守了自己一夜的农妇已经被人制住了。裴瑶卮冷静起身,揉了揉眼睛,半晌才看清,制住那农妇的人,正是尉朝阳。 “属下救驾来迟,请王妃恕罪!” 尉朝阳将人点了穴捆好,来到她面前,屈膝告罪。裴瑶卮见着眼前这副景象,却是半点儿都不意外。 她懒怠怠地打了个哈欠,冷笑道:“往周国的路,这才走了多远?怎么着,殿下这是反悔了,用不着我给他往回钓鱼了?” 尉朝阳一惊,显然没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怔忡之下,正急急地妄图解释什么,这时候,外头门帘一撩,却是有人进来了。 刀剑声已然都停了,裴瑶卮看到萧邃进门,多少还是有些意外的。 “哟,殿下亲自来了呀?”她不走心地笑着,径自去一旁斟茶漱口,轻飘飘道:“我这一条贱命,何至于您如此冒险?若是伤着您一分半分的,可教我如何自处啊?” “王妃,此事……” 尉朝阳才说了这么几个字,便被萧邃打断了。 他让尉朝阳将那农妇带出去,同长孙真等人一起绑好了带走。尉朝阳领命而去,这屋里一时便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萧邃走到她面前,上下将她一打量,“可有受伤?” 她含笑盯了他一会儿,末了将手中擦脸的汗巾往盆里一扔,轻笑道:“殿下来得这般早,我哪有机会受伤啊!” 萧邃仿若对她话里的讽刺全然未觉,闻言只是点了点头,上前握紧了她的手,牵着她往外走。 裴瑶卮诧然之下,挣了两挣没挣脱开,索性便随他去了。 她是真看不懂萧邃。 马车折返北上,一路上,她与他困在这一方天地里,却是相顾无言。 那夜长孙真潜入民居,二次将她掳走时,她多少便猜出来了,楚王府的人,应该早已探得了自己的所在。 那两个卫从是温晏的人,奉命护送她回楚王身边,长孙真进门时,端的是一副从未见过那两人的样子,而自己房门外头,也并无打斗痕迹,那就只能说明,那两人情愿退走的。 她相信温晏调教出来的手下不是孬种,那又是遇到什么样的人,才能叫此二人放下心来,主动退走呢? 答案只能是楚王府的人。 她猜想,或许是楚王府的人在找到自己的同时,也发现了奔着她来的长孙真,之所以未曾立时出面营救自己,多半也是揣着个放长线钓大鱼的心思。为了将周国此来的险患一举歼灭,索性便拿她这个楚王妃做了饵。 尤其是,后来与长孙真走这几日,见识过了长孙氏的谍网一个一个露出尾巴来,她就更断定了,自己随着长孙真,一天不到梁周边境,萧邃都一天不会下令救自己出来。 可如今,他怎么又出手了呢? 这样想着,她将目光从车窗外收了回来,凉凉地投放在了他身上。 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萧邃抬眼,淡淡朝她望去,“有何不妥?” 裴瑶卮移开眼,轻声一笑。 “殿下这会儿出现,不是就挺不妥的吗?”她道:“长孙氏这般好手段,竟能在我大梁国中,横空经营出两方谍村来——这还只是眼下看见的,剩下尚未入眼的,还不知有多少呢!” “您若能在后头再安心跟些时日,等到了边境,将能钓出来的东西都钓出来了,那便是失了我这条命,也没有什么不值的!如今这般……”她轻啧两声,“倒是半途而废了呢!” 话说完,她不觉得痛快,只觉得愈发憋闷了。 何苦呢?他既能拿自己做饵,便不会在乎自己心里作何感想。反倒是自己,一个忍不住,吐了这么些冷嘲热讽出来,终究没脸还是自己个儿罢了! 萧邃沉默片刻,望着她道:“这回,是我对不住你,让你受委屈了。” 裴瑶卮愣了愣,半晌又是一声冷笑,“您太客气了,能被您利用,是我的荣幸呢……” 尾音落得咬牙切齿,说完,她便转过头去,再不与他多言了。 途中经过一处前几日刚刚走过的村庄,裴瑶卮见其中人去楼空,早已没了半点人烟,心里那股气差点又被勾出来。 这方村庄,靠近军营驻地,前几日经过时,她方惊悉,原来这全村上下,竟都是长孙氏的经营安置的谍者,可谓是实打实的谍村了。如今不过数日光景,再回头,却已一个人不见,不用想都知道,这是才被楚王殿下清洗了一番的结果。 如此,便也更坐实了,她这一路,不过就是个鱼饵罢了。 一连赶了几日的路,人困马乏,当夜便在这荒村中休整下来。萧邃在外与尉朝阳交代完了事情,进屋还没来得及缓上一口气,便忽然来了个手下,急匆匆地禀报,说是长孙真被毒蛇咬了。 “毒蛇?”裴瑶卮闻言,心中立时警觉起来。虽说这周围地势时气,冒出来几条蛇也不稀奇,但这事儿发生在长孙真身上,她便不得不多想。 萧邃沉吟一瞬,回头叫她老老实实呆在屋子里,自己就去了关押长孙真的屋子里查看。 裴瑶卮自然是不会老老实实的。 脚步声一远,她便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房门,跟在他身后,小心朝长孙真所在之处靠近。凑到门外时,她扒着门缝往里看,正见得长孙真口吐白沫,横在地上抽搐,倒十足不似作假。萧邃见此,便也吩咐了手下,先将他身上的绳子解开,先行施治再说。 变故就发生在绳子解开的瞬间。 屋里那三个卫从,皆以为长孙真中毒,一时放松了警惕,只想着如何施救的事。也就是趁着他们不防,长孙真那头,却在手脚刚得了自由的刹那,游鱼般灵活一窜,顺手抽出身边一个卫从的佩剑,便朝萧邃刺去—— 裴瑶卮来不及作想,撞门而入,挡在他身前。 鲜血落地的声音,滴答,滴答。 萧邃回过神来,将她护在怀里,反手扣住长孙真的腕子,不等后者反应过来,竟就直接折了他一截手骨。 凄厉的哀嚎声响彻长夜。 裴瑶卮身上的伤口并不深,但她却再度晕厥过去,一连数日都未曾醒过来。 陵城,宁王府。 寂静的庭院中响起两声吱呀,一元先生提着药箱从房中出来,入眼,便见廊下台阶上,坐着个人。 背影恹恹的,直到他走近,这人也半点反应都没有。 他叹了口气,伸手在小丫头头上一拍,这丫头便如同受了惊的兔子一样,红着一双眼睛蹦了起来。 宿轻尘眼里还有泪光。 见到一元先生,她忙问:“您出来了!王妃她怎么样?身上的伤严重吗?” 一元先生摇摇头,随即,不知想到什么,复又点点头。 第十二章 此际难分付(五)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兄长,已查清楚了。” 萧邃探望过宁王出来,候在门外的李寂便迎上来,与他回禀调查所得。 “长孙真确是被蛇咬了一口,只是那蛇,原是这一带特有的,说毒也算不上毒,被咬伤的人,不过有些抽搐发热的小症候,连药都不必服,有个两三日自己便好了。”李寂道:“长孙真也就是指着这点子如同中毒的症状,虚晃人眼,这才得了机会,妄图反扑罢了。” 萧邃听罢,没在此事上多说什么,只问他:“此番浮出来的那些奸细,都处置好了?” 李寂颔首:“按您的吩咐,长孙氏的那些人,清了大半,这些日子,我已加派人手大肆出动搜捕,这陵城方圆百里人人自危,阵仗是足够大的。” “阵仗大些,亦是为着震慑。”萧邃说着,不忘嘱咐:“只是你要注意吩咐底下人,做事归做事,不可趁机欺凌无辜百姓,一旦发现行事不轨之徒,直接流放充军,绝不手软。” “兄长放心,别的小弟不敢说,咱们府上的人,素来最是军纪严明的。” 一听这话,萧邃斜了他一眼,冷笑道:“呵,军纪严明?” 李寂一顿,立时便领会了他的言外之意。 想了想,他还是从旁劝解道:“兄长,子珺兄此番所为,的确是有失分寸,但长孙氏的摊子铺得令人心惊,他兵行险着,也是无奈之举。” 萧邃眼里更冷了,唇边勾起讥讽般的笑意,轻描淡写道:“有意思,顾家的人,无奈的还真多。” “兄长……” 萧邃蓦地站停了脚步。 他回头看着李寂道:“你也少替他求情,打量着我不知你们心里都是怎么想的?” 李寂眉头紧锁,垂首不敢言语。 萧邃长出一口气,稍缓心中恼意,“这是今日他拿相蘅做饵,你们以为本王不在乎相蘅,揣度着我的心意,便也都敢轻视她了。”他问:“默言,你问问你自己,如若今日这做饵的是毓槿,是自己人,他还敢这么做?你还敢为他求情?” 李寂知他动气,自己亦是被他这几句话责难得羞臊,连忙告罪道:“兄长教训的是,小弟有错,以后再不敢了。” 这个根骨端正,还是好教的,更让萧邃头疼的,还是竹筛子做锅盖,满肚子心眼儿的那个。 收回思绪,他郑重与李寂道:“无论如何,相蘅已经是楚王妃了,只要她一日不曾做出有损楚王府之事,你们心里,就都得拿她当主子待着。”顿了顿,他慢声道:“除非,你们也不想认我了。” 李寂就差跪下了:“小弟不敢!” 正说话间,尉朝阳寻了过来,请示处置长孙真的事宜。 “长孙真那些人,在宁王府上关着,想来不合适。请殿下王令,可要属下先行派人将这起子人押解回京?” “不必了。”萧邃理了理袖口,淡淡道:“杀。” 闻言,李寂与尉朝阳俱是一惊。 二人对视一眼,李寂谨慎劝道:“兄长,长孙真,到底是长孙绩的亲弟弟,无论是看着两国关系,还是看着咱们与长孙绩的私交,就这样杀了,恐怕总是不妥。” “嗯,”但见楚王殿下点了下头,随口道:“给他留个全尸。” 萧邃回到院子里时,一元先生正与轻尘在廊下说话。 “殿下。” 一元先生随他进内,萧邃站在床边,凝望着昏睡不醒的人,眸中情绪复杂。 身后,一元先生回道:“长孙真那一剑刺得偏,伤口也浅,王妃肩上不过是皮肉伤,并不碍事。” “不碍事?”萧邃闻言,声色微沉,“那她为何一直昏睡不醒?” 一元先生默了片刻,沉沉道:“属下给王妃诊脉,见王妃脉象体征,时隐时现,隐时状如垂死,现时,却康健无虞。殿下,属下恐怕……” 萧邃忙问:“恐怕什么?” 一元先生朝她看了一眼,沉吟道:“恐怕王妃得的,不是实病,是外病。” 片刻后,李寂被叫到了萧邃面前。 “你即刻回京,去岐王府上,请岐王妃尽快来一趟陵城。” 李寂得了吩咐,一时却是茫然,“岐王妃?” 好端端的,兄长请这活祖宗过来做什么? 萧邃无意与他多解释,只想着温怜未必会给自己这个面子,忖度再三,又嘱咐李寂:“她若不肯,便请她看在怀安王的份上,务必帮本王这个忙。” 这下子,李寂更是大为吃惊。 他向来知道自己这兄长有多不喜欢欠人家人情,更不喜欢挟着人情,与他人威胁,这会儿好了,竟连怀安郡王的大名都请了出来,想来此事定是十分重要的了。 思及此,李寂也不敢再多耽搁,承了命,便即刻启程而去。 萧邃在她病榻边儿上守了一下午,一双眼睛,仿佛看不倦似的,就那么一直盯着她看。 长孙真那一剑朝自己刺来时,他心里虽想着事,却也注意到了,若然没有她突然撞门进来的动静,叫他分神,那一剑,九成是沾不到他身上的。 说来,也是弄巧成拙,可当那剑锋没入她肩膀的一刹,他却半点埋怨她的意思都没有,心底似有熊熊的怒火,蓦然腾起,除此之外,便是恐惧。 他害怕这人就这么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就如同当年那人…… 楚王殿下已有数年未曾动过这般强烈的杀心了。 就为着她身上的这一剑,长孙真,就非死不可。 “……殿下,” 身边传来小姑娘怯怯的声音,还带着点鼻音,显然是才哭过不久。他眼风一转,徐徐抬首看去,就见轻尘端着粥点,正在不远处的桌前站着。 自从楚王妃失踪之后,多少天了,从阳谱到陵城,这丫头就一直是这样一副犯了错误的模样,总觉得是自己没跟好王妃,这才让她着了歹人的道,眉间心上都自责得很,直将萧邃看得既无奈又心疼。 轻尘轻声劝道:“您早上就没怎么吃,都这个时辰了,好歹垫垫吧……” 他无奈一笑,起身朝她走来,“她都回来了,你怎么还哭呢?” 他不提这话还好,如今一提,小姑娘才压下去不久的泪意,便又有了上涌的意思。 “都是我不好,那夜我要是不与王妃分开,她就不会被人劫走了。都是我的错,才叫王妃受了这么多苦,您看她如今还睡着,若是……”轻尘说着,不免有些着急,扯了扯他的袖口道:“若是稍后岐王妃也没得法子,那该怎么办?” 他便说:“那还有汲光,再不成,天涯海角,还有温晏呢。” 轻尘点点头,再一想,却还是不放心:“那若是,若是……” 萧邃疲惫地笑了笑,在她头顶轻轻拍了拍。 “别担心,她会醒过来的。”他低低念着:“她一定会醒过来的。” 当夜,顾子珺听见房门响动,他抬首一看,却见是楚王殿下提着食盒,亲自来给他送晚膳了。 自从那日,他纵着长孙真带同相蘅离境的事被萧邃发觉,他便一直被禁闭在此,数日来,这还是两人头一回相见。 “呀!殿下还肯来看一看我呢?”他佯作诧然,一脸的玩世,笑眯眯与萧邃道:“我还当殿下为着心疼王妃,便再不会原谅我了呢!” 萧邃不带情绪地看了他一眼,将食盒放下,在一边落座。 他问顾子珺:“你觉得我应该原谅你么?” 顾子珺微笑,只道:“属下为国事冒险,伤着了王妃娘娘的平安,殿下不愿原谅,也是应当。” 闻言,萧邃沉默了片刻。 顾子珺趁他沉默的这会儿功夫,将膳食摆开,挑着自己喜欢的,从容吃了起来。 直等他吃完,萧邃方才再度开口:“你是聪明的,像你爹。” 顾子珺眉目一动。 萧邃淡淡叹了口气,接着道:“只是这聪明人,一旦用心刁毒起来,便也只能为聪明所误。” 顾子珺眼里的笑意淡了,语气也缓了下来,道:“您这话,我不明白。” 萧邃淡声一笑。 “长孙氏楔在大梁境内之谍不少,即便由着长孙真一路将相蘅带出境内,光只沿途这一路,能被你钓出来,也终不过沧海一粟罢了。” 顾子珺的神色,随着萧邃的话,愈发严肃下来。 “你自幼跟在我身边,你是蠢、是聪明、或说你聪明到什么地步,没人比我更清楚。至于相蘅这饵有没有用、有多大用,长孙氏究竟该如何收拾,子珺,你心里清楚得很。” 他停顿片刻,顾子珺却一直没有说话。 萧邃看着他的侧脸,一字一句道:“这一次,你不是为了勾出长孙氏的谍网,你是为了除掉相蘅。” 灯影晃了晃,室中蔓延开一段寂静。 许久之后,顾子珺忽而轻声一笑。 “是啊,我当然是为了除掉相蘅。”他道:“好歹,她也是相氏的女儿,想名正言顺地叫她消失,太不容易了,弄不好,还会伤了我们与相氏的关系,犯不上。借刀杀人,最是妥帖不过。” 顿了顿,他问:“我这主意,不好吗?” 第十二章 此际难分付(六)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意料之中的答案,萧邃静静地听他说完,还能耐着性子问上一句:“那你为什么非要除掉她呢。” “她碍着你了?” 顾子珺赫然拍案起身:“她碍着你了!” 萧邃波澜不惊地抬眼,幽幽朝他望去。 顾子珺脸上极快地划过一抹轻笑,“殿下,您也别怪我刁毒,十年前一个裴瑶卮,让您失了太子之位,十年后,偏偏又来了一个相蘅。” “——她是像啊!从长相、到性情,她都是那位的翻版,更重要的是,裴后于她深恩厚重,就说上回萧遏悔婚赵氏之事,她那般大的反应,为的是谁?” “殿下,她为的是裴瑶卮啊!” 他满脸的苦口婆心,萧邃听罢,却似无动于衷一般,只淡淡问道:“那又如何?” 顾子珺断断续续笑了一阵儿。 他道:“楚王殿下,当年是您悔婚,才造就了裴氏一族的悲剧。相蘅——为着裴瑶卮,她当日算计梁太后与潘妃,您能乐见,你现在不收拾她,若她来日站稳了脚跟,回过头来算计到你身上,这回你还有什么可失去的?”他俯身朝他逼近,“楚王之位?还是整个楚王府?” 萧邃避开他的目光,发了片刻的呆,这才问他:“你也说了,当年是我悔婚折辱了裴氏,难道我还能怪人家不堪受辱,回过头来对付我吗?” “你是不能!” 顾子珺这一声喝得极大,门外的守卫听见,两厢对视一眼,战战兢兢。 屋内,他强压着情绪,怕失仪太甚,拂袖背对着萧邃,深深浅浅吐息了数回。 “您对不起裴瑶卮、对不起裴氏,我死去的爹更是对不住裴家二公子——这些我都记着呢!”说着,他转回身,死盯着萧邃道:“可是殿下,凡此种种既成事实,早已是多说无益。我心里摆在这些事之前,记得最清楚的一条,永远是为主上谋。” 是以—— “相蘅无错,可她是隐患,为了您的前程,她不能留!” 萧邃沉默良久,问道:“我若一定要留她呢?” 顾子珺目色一深。 萧邃还在问:“你还会如何?我护着她,你再要打她的主意,便是在算计我。这‘为主上谋’一旦变成了‘谋主上’,味道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手指蓦然一松,茶盖扣落在茶盏上,划过一声脆响。 他慢声问:“难不成,你也想有样学样,跟着你爹上行下效吗?” “殿下!”顾子珺脱口一声,语气里糅杂了急切与警醒。 他想辩白,想说自己与父亲自然是不一样的,可这话没出口,便噎在了嗓子里。 自己与父亲,怎么就不一样了? 说白了,都是背着主上行事罢了,萧邃如今这样说,实在不算冤枉他。 看着顾子珺的神色从慌乱过渡到茫然,萧邃心头一叹,既烦躁,又不忍。 这些年,他最恨的就是手底下人,明明怀揣着一颗为主上谋的忠心,却偏偏不懂得恪守本分,规行矩步。李寂还说楚王麾下军纪严明,这四个字他光是想想,都觉得脸红。 想到这里,再开口,他语气都愈发严肃了:“这次你背着我行事,已经是犯上了。若是再有下一回——” “您待如何?”顾子珺看似自嘲,实则,心底却有些发慌,“逐我出门户?” 萧邃哼笑一声,摇摇头。 “你我是自小的交情,无论如何,这兄弟情分皆不会变。”他起身,负手走到他跟前,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可你若再有悖逆,这主臣情分,便可以就此断一断。” 顾子珺大惊失色,张张嘴,难发一言,只得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 这么多年,萧邃还从未同他说过这般重的话。 萧邃回到院中,先去正房里看了看,床上的人仍然睡在那里,半点转醒的意思都没有,他同轻尘说了两句话,便又出了门,拐去了厢房。 厢房中漆黑一片。他将赶来侍奉的下人打发走,径自掌了灯,从随行带来的箱子里将东西取出,便在西窗下坐了下来。 锦袋一褪,苍拙的宝剑,由是现世。 原是执惯了刀枪剑戟的手掌,此间轻轻地将这剑柄抱在怀里,一举一动,皆是十足的小心翼翼。 这把剑,他已经以鲜血供奉了快四年了。 这剑,曾救他于危难,曾为他解心结,也曾给他带来过一场迟来的悔恨。 他原以为,冥冥玄妙,这世上真会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可是渐渐地,这剑失了灵气,再不会给他任何反应,就好似这经年累月里种种的相依相伴,都是一场痴梦,从头到尾,原只是他一人在说,无人与共。 剑身出离剑鞘,闪过一道耀目的精光。 他阖上写满倦意的双眼,将脸贴到冰凉的剑身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对不起……” 声音似有还无,是他在低低地念着。 “你若有灵,好歹叫我知道,你还在……” 裴瑶卮知道自己是在睡梦里。 起初,她拼了命地挣扎着想要醒转,但却如同攻城略地,数翻努力,皆被不知名的力量压制了下来,到了这会儿,她连神识之中都只剩下了疲惫,懒怠怠的,行将就木。 她隐隐觉得,若是任由神识就这般昏睡过去,自己便也再不会醒来了。 一个声音在说,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挺过去,活下来,只有活着,才能护好了亲朋,报偿了恩仇; 另一个声音则问,活下去,为什么要活下去? 这十丈软红,伤情伤心,经年的欲孽纠缠,你还没受够吗? 睡吧,这一回,只要睡过去,便可以超脱了,只要睡过去,便不会再有束缚,不会再有封印,更不需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去经历那些噬心的苦痛了…… 然而,这个声音终究还是食言了。 摇摆不定之间,她恍然间只觉一道红光朝着自己狠狠击来,再睁眼,她便愣住了。 眼前,是熟悉的裴氏旧府——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 又来了,又来了……这噩梦,到底是怎么都不肯放过她。 坐在自己房中窗下,侍女织风满面愤恨,拉扯着她的袖子,恨恨不平的说,姑娘,您还要被那太子戏耍到什么时候? 裴瑶卮心里头发慌。 她能感觉到,自己这两段隔着年岁的神识,正在渐渐融合,便如同那三年剑中生涯,她明明知道什么都知道——知道萧邃会悔婚,知道自己会痛苦悲愤,知道东宫失位,知道裴氏族倾,可是她却也只能‘知道’,而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她重复不断的经历过往,说着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做着自己曾经做过的事——光是经历场景还不够,还要将那时那刻的心境,一遍复又一遍的品尝。 便如此刻,她只想跑出门去,远离这一切,可实际上,她却只能皱着眉,对织风道:“不准听风就是雨,满嘴胡言!” 接下来织风就会说,自己哪里是胡言? “那顾氏素来是效忠东宫的!之前顾家人顶了咱们家二公子的职位,断了二公子的升迁之路,您还能觉得是意外巧合,可现而今呢?昨个儿奴婢还听说,二公子近来在朝中屡屡遭受东宫一党打压,这也是奴婢能胡言的出来的?” 说着,她内外窥了窥,见左右无人,也不顾裴瑶卮已经很是难看的脸色,巴巴地凑到她耳边道:“姑娘,还有一件事,奴婢……奴婢心里揣了数日,一直都不敢告诉您……” 裴瑶卮最后一点子清明的神识还在想,那你就千万憋住了,别告诉我。可出口的话却是在说:“有什么不敢说的?” “奴婢还不是怕您太痴了,听不得这样的事么……”她说着,声音似乎更低了些,“前些日子,许国公做寿,咱家二夫人也回了母家,奴婢听二公子院儿里,跟着二夫人回家的丫鬟说起,说是,二夫人当日在潘家,曾私下里与太子殿下见过面呢!” 裴瑶卮当即冷了脸,“胡说八道!” 织风一缩脖子,“奴婢哪敢胡说!……那丫鬟还说呢,撞见那场面时,二夫人提泪涟涟的,太子殿下也一副怜香惜玉的模样,瞧着……便不寻常……”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裴瑶卮这会儿,只觉一股子怒气与担忧并起上头,彻底冲散了她脑中最后的清明。 织风还在说:“姑娘,您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这回遇上太子爷便这般的痴?就算二公子的仕途被打压,您咬定了是意外,就算那丫鬟也都是胡言乱语在骗奴婢呢!可是……”她眼里满满一副心焦的模样:“可是前些日子,那二夫人与东宫往来的书信您都亲眼看见了,这两人的笔迹您哪个不认识?怎的就偏偏要自欺欺人,就是不肯相信他们俩有私呢!” 裴瑶卮眼里渐渐有些红了。 “织风,”半晌,她定定地望向织风,将人唤了个激灵。 织风紧忙道:“您说。” “这件事,”她问,“二公子院儿里的丫鬟因何会告诉你?” 第十二章 此际难分付(七)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织风被她问得一愣,再看去,眼圈便有些红了。 她满眼难以置信地样子,细看还存了些气性,“姑娘……您这是怀疑奴婢骗您吗?” “就为了那位太子爷,您竟连奴婢都怀疑上了……” 她越说越是委屈,一个眼错不见,泪花花便不要钱似的开始往外淌。 裴瑶卮啧了一声,将手里的帕子扔给她,口中道:“我这就事论事,你往自己身上揽什么嫌?难不成,这事情有疑点,我还不能问了?” 织风扁扁嘴,还是委屈。 这可给裴瑶卮哭烦了,“哭起来没完了是吧?我当时就是给你起错名儿了!叫什么‘织风’,就该叫‘下雨’!” “姑娘!”织风吸着鼻子,小腰一扭同她撒娇,半晌情绪稳了些,才又继续说道:“您也不想想,便是二夫人平日的作为,上不信下不服的,二公子院儿里那些个丫鬟,有几个是与她处得来的?” “今次也是那丫鬟不熟悉潘府的地形,在外头等她等久了,到处去寻人,谁想到却是误打误撞瞧见了那么副场景!又因着此事牵连到您与二公子,这会儿二公子又不在家,除了借奴婢的嘴给您提个醒,她还能做什么?” 裴瑶卮沉默了片刻,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眼角,将泪意一点点压回去。 “搬弄东宫与自家少夫人的是非……”她轻声一笑,玩味道:“这人胆子也是够大的,我瞧着,倒不像是个普通的丫鬟。” 织风道:“那是您素日里施惠下人,奴婢们记得您的恩情,自然都是盼着您好,怕您吃亏的!” 裴瑶卮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良久,她正待叫织风去将那丫鬟带过来,给自己见见,然而话未出口,便被外头推撞房门的声音给吓了一跳。 转眼看去,却是纺月一脸被烧了尾巴的样子,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 纺月从来都是她身边最为稳当的一个。 “怎么了你?”裴瑶卮皱着眉,起身走出暖阁,朝她迎来。 纺月又惊又怕又担心,整个人都在抖着。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家主子,半天都没说出话来。裴瑶卮觉出事情不好,心底开始发慌,只剩神色还算镇定,肃声道:“纺月,说话。” “姑,姑娘……”纺月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扶着她,舌头打着磕绊,缓缓道:“您……您别伤心……” 她冷静地问:“我为什么要伤心?” “宫里才传出来的消息,皇上……皇上在崇天宫,龙颜震怒,太子他——” 一口气被提到了嗓子眼儿,她眼见纺月满面不忍,最终,还是将那改变了她一生的三个字吐了出来:“……悔婚了。” 太子,悔婚了。 又是那道红光,慢悠悠地吸附起她的神识,将她带离出这段记忆,重投混沌。 之前那个声音,再度追来问她—— 你看看,当年的耻辱,历历在目,如今你在他身边,自以为心若古井,可你就当真毫无波澜吗? 你敢说时至今日,你待他之意,全无动摇? 你真的,宁愿冒险与他纠缠,也不愿超脱,不愿轮回吗? 裴瑶卮也在问自己,三年了,有哪一日自己不想超脱,不想轮回? 这时,无尽的恍惚与挣扎之中,忽然有一把低醇的声音,劈开茫茫白雾,徐徐而来。 开始时,那声音明明就在她耳边,她甚至能辨别得出那音色里潜藏着的情绪——悔恨,追念,恐惧——可她拼了命去,就是听不清那声音在说什么。 她只能听清来自前一个声音的逼问与诱哄:你还是要回去吗?你不想轮回吗?走吧,跟我走吧,离了那给你苦痛的人,方能一元复始,万象新。 她的神识,已经越来越没力气了。 她想说,好,我跟你走,我要轮回,要解脱。 她说:“不行。” “我得听清楚,那人在跟我说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痛了多久,她终于是听清了—— 那把低醇的声音在说:对不起,我错了,你回来吧。 回来吧。 东方日出。 萧邃含了两颗凝萃丹,堪堪从厢房走出,便见轻尘欢天喜地地迎面而来。 “……殿下!殿下!王妃她醒啦!” 许是日头晃得,萧邃脚下一飘,险些没站住,回过神来,大步朝正房而去。 一元先生被急急地唤了过来,诊过脉后,只道,王妃本不是身上的病,这会儿看着也并无不妥之处,若是稍后还有什么,便只能等岐王妃来了之后,再下断言了。 “岐王妃?”裴瑶卮意外地望向萧邃:“你把她叫来了?” 萧邃刚要说话,一边的轻尘便紧着抢白道:“可不是嘛!王妃您都不知道,您昏睡这几日,可把殿下给吓坏了!未免岐王妃架子大不肯给这个脸面,殿下他可是花费了好大的人情呢!足见您在殿下心里的分量,那可真真是无可比拟的!” 一元先生一边收拾药箱,一边无奈地摇了摇头。 萧邃咳了一声,轻尘眼珠子一转,作势缩了缩脖,便笑嘻嘻地拉扯着一元先生一起出门了。 裴瑶卮披衣坐起来,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随口浅笑道:“这丫头倒是不怕你。” “可不是你调教出来的么。” 说话间,萧邃给她倒了茶来,复又将一旁的痰盂端过来,一副要亲自服侍她洗漱的模样。 裴瑶卮深深看了他一会儿,也没多说什么,欣然受之。 收拾停当,她浑身疲惫,索性也没有下床的意思,便斜靠在榻上。再看萧邃,竟也不急着走,就在一旁坐了下来,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凝视着她。 两道目光各含心思地在空中胶着着,她忽然想起来,以前二哥曾跟自己说过,这男女之间对视地时间越久,便越容易出事。 想到这里,她猛地打了个激灵。 萧邃一蹙眉,只当她冷了,这便要去关窗。 他这一来一回,裴瑶卮未免尴尬,便率先起了话头:“殿下为请岐王妃过来,都花费什么人情了?” 萧邃却无意与她多说,只道:“那丫头听风就是雨,没什么,你别多想。” 她恍惚一声轻笑:“能不多想就好了……” “肩上的伤,还疼吗?” 她往自己肩上看了一眼,不大在意地摇摇头。 默了片刻,他目色沉沉地道了句:“多谢你。” “谢我为你挡剑?” 现在回想起那时的局面,她有心想问,若是自己不冲出去挡那一剑,他十有八九也是躲得开的吧? 可是话在嘴边,她又不敢问了。 ——她怕自己问出这一句,他便会问,为何明知如此,她还是冲了过去。 于是不等他说话,她便又漫不经心地说道:“殿下言重了,您是我的主子,护着您平安,原就是我分内之事。” 话音落地,他却忽然问她:“相蘅,你想做楚王妃吗?” 裴瑶卮一愣。她能在萧邃眼里看到认真,可不知怎么的,就这么一个认真的问题,这会儿竟叫她有些害怕。 若是自己说想,会怎样? 说不想,又会怎样? 他太认真了,反倒弄得她一时不敢认真了。 “我……” 她才想插科打诨地顽笑过去,但萧邃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打算,出口打断了她的话:“相识以来,你我说过许多假意周旋的场面话,最好的时候,也是五分真五分假。可是现在我这样问你,是认真的。” 废话,她心道,若非你认真,我何至于害怕。 忖度片刻,她问:“这想与不想之间,即便我给了你答案,又能如何?” 我想做楚王妃,你便会就此待我为妻? 我不想做楚王妃,你便愿意休了我,放了我? 她这样想着,不觉自嘲——哪会有这么简单的事? 随即,便听萧邃说道:“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会尽力成全你的。” 他仍然是认真的,裴瑶卮愣愣地看着他,眼里却渐渐有了恨意。 这么好听的一句话,你说出来,就一定会做到吗? 不,你做不到的。过去做不到,如今,也只是说说罢了。 “这句话太好听了……”半晌,她笑道,“殿下原是如此重情重义之人么?就为了了这区区一剑,您便愿意这般报恩?” 萧邃似是没听出她话里的讽刺一般,只是摇摇头。 “不为这一剑。”他定定地望着她,一字字道:“为——我想成全你所愿,我想看你平安喜乐。” 他的一句话,便是她心间的一把火——要么是焚林的孽火,要么,是地狱里的光亮。 裴瑶卮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这男女之间,一旦牵涉到真心,那许多事情,便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即便是坑,也愿意跳,即便是谎,也上赶子信。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住心神,问道:“为何?” “若是不为这一剑,你为何还会在乎我心头所愿?你为何……想成全我?想我平安喜乐?” 问完,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片刻,楚王殿下认真地回答她:“因为,你是个好人。” 裴瑶卮差点没背过气去。 第十二章 此际难分付(八)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好人,这两个字儿从萧邃这样的人口中说出来,裴瑶卮总觉得他是在拐着弯儿骂自己。 她灌了一大口茶,好生顺了顺气,不觉讽道:“我都是个好人了,殿下还忍心拿我做饵呢,可见这‘好人’在您这里,也没什么值得另眼相待的呀!” 她还没忘记,自己为何会再次落到长孙真手里。只是她却也没想到,这话说完,对面的人竟是望着她的眼睛,郑重无比地对她说:“对不起,是我错了。” 裴瑶卮愣住了。 片刻,萧邃轻声一叹,“在阳谱时,你救济灾民、心系百姓的样子,我都记得,你心中是有仁慈的。”顿了顿,他继续道:“你待裴瑶卮念恩,待百姓怀德,你自然是个好人。可好人,是不适合留在我身边的。” 话音落地,她却一味痴痴地望着他,久久没有反应。 萧邃见她神色有些不对,不免担心起来,起身坐到床沿边上,一边问她哪里不舒服,一边捉过她的手腕,探起她的脉搏。 毫无预兆的,她反手抓紧了他的手臂。 萧邃眉头一蹙,转瞬便遮掩过去,只耐着性子问她,究竟是怎么了。 “是伤口不舒服,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他安慰道:“别怕,再忍一忍,温怜就快到了,有她与一元先生在,不管是……” “你能再说一遍吗?”她打断他的话,突兀地问。 他怔了怔,“说什么?” 她紧紧地把他望着,眼里充满了执拗,“说对不起,说你错了。” 说,你想让我回来。 萧邃面色有些复杂,但还是顺着她的心意,又道一遍:“对不起,我错了。” ——以后,都不会让你遇险了。 许久,她颤颤地松开了紧抓着他手臂的手,十指虚虚地张合了数回,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犹豫地探身过去,倚在他肩上。 她能感觉到,在自己靠近的刹那,萧邃身上僵了一僵,但却到底未曾将她推开。 就这么一会儿,她想,就这么一会儿。 即便他给的道歉,并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也且容她自欺欺人一回,权当成全自己的一场旧梦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萧邃试探地出口唤她:“相蘅……” 她疲惫地答应了一声,缓缓道:“你放心,我没事。没有哪里不舒服,也没有什么不对劲。我就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心有余悸罢了。” 那人闻言,沉默半晌,在她刚刚要抽身与他分开时,忽然抬起手臂,将她轻轻拥住了。 她便没了与他分开的力气。 她问:“若是,我不愿意做楚王妃了,你真会愿意成全我,愿意放过我吗?” “嗯,”他轻声道,“愿意。” 她便说:“那这便算是你给我的一个承诺,行不行?”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不长记性,又贪得无厌的赌徒,明明曾经整副身家都搭进去了,这会儿刚见点好,便又得陇望蜀,甘心孤注一掷,自负地想着,这一回定能有些什么不同。 可是,真能有不同吗? 萧邃疑惑地问:“承诺?” 她点了下头,“你要记着今天的话,若是哪一日,我想走了,你都要放过我,都要成全我。” 他想了想,问道:“那,如今呢?” “如今,”裴瑶卮认命般地阖上双眸,轻轻道:“我想留下。” 良久,她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好。” 裴瑶卮这回醒来,犹如刚经历了一回涅槃似的,身上虽觉疲惫不堪,但精气神儿却是一日好过一日。人家都说病去如抽丝,但在她这里,却好像病过了这一回,身子却愈发康健了一般。 一元先生每天三遍的给她诊脉,都说无虞,饶是如此,却还被楚王殿下下了死命令,早中晚三回诊脉,一回都少不得。 三两日间,裴瑶卮都觉得麻烦了,与他说起,左右自己这会儿也没什么不舒坦的地方,要不明日就不麻烦先生过来了。 “听说宁王殿下病势见好,先生近日忙着照看,也是劳累了,我这里的脚程,能省便省了吧!” 隔着斗笠,她都能觉出一道哀怨的目光朝自己袭来,接着便听一元先生道:“王妃是没什么不舒坦的地方,可若老夫若省了这几趟脚程,不舒坦的,便是王爷了。” 裴瑶卮没明白,一旁,轻尘便解释道:“先生的意思是,殿下心里记挂着王妃的平安,若没有这一日三诊脉,殿下难免杞人忧天,心里又怎么会舒坦呢!” “你这丫头,”裴瑶卮满面愁容地瞪了她一眼,“胆大嘴快,也真是没个忌讳!” 轻尘笑嘻嘻地敷衍过去,送了一元先生出门,紧着跑回来蹲在她脚边。 “王妃,奴婢有件事情要告诉您呢!” 这小丫头灵得很,三天两头就能弄出点事,久了,裴瑶卮便也不当回事了,此间拿过书册,随口道:“嗯,什么事,说来听听。” “诶呀王妃,您先别看书,看看我嘛!” 裴瑶卮耐着性子,跟宠妹妹似的点头,“嗯,看你。你长得真好看。” 她冷不丁这么一说,没想到小姑娘倒有些脸红,抓了抓脸蛋道:“您瞧您,好端端这么突然夸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她哭笑不得,不过一说起这话,她却也认真打量了轻尘一番,这一细看,还真看出了点不同寻常来。 “……嗯,别说,生得确实是好看,等再过两年长开了,说不得要祸害多少公子哥儿呢!……只是你这眉眼……” 轻尘见她这般语气,登时紧张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啦王妃!我眉眼生得很丑吗?!” 裴瑶卮摇摇头。 不丑。 就是,有些眼熟。 脑中灵光一现,她拉着轻尘走到妆奁前,支起菱花镜细看,“诶……有点意思,你看看,咱俩长得,是不是有些相像?” 轻尘先是好奇,随即想起自己的身份,连忙摆手道:“王妃,这话奴婢可不敢听!您是千尊万贵的主子,奴婢是奴婢,哪敢与您相较!这可是大不敬!” 裴瑶卮笑道:“这有什么,人有相似罢了!过去,人家还不是说我像裴皇后?这要是大不敬,我都够死十回的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什么,顿住了。 轻尘见她迟迟未语,不知在思量什么,不由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心唤道:“王妃……?” 裴瑶卮回了回神,看了她片刻。 轻尘忧心问:“您怎么啦?” “无事。”她道,“对了,你之前说有事要告诉我,究竟何事?” 果然,一提这话,轻尘的心思瞬间便被扭转了。 “今日早上,奴婢见章亭侯过来见殿下呢!” 顾子珺来见萧邃?这算什么新鲜的,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裴瑶卮问:“你是看上章亭侯了还是怎么着?” 轻尘素来禁逗,闻言只是啧了一声,便道:“当然不是啦!您才回来没几天,想来不知道!听说,之前章亭侯差事办差了,惹得殿下动怒,一到陵城便将他软禁起来了!算着日子,也关了有十来天了!直到今日才放出来呢!” 这回,裴瑶卮感兴趣了。 想了想,她问轻尘:“你可知道是什么差事?” 轻尘苦恼地挠了挠头,“嗯……外头传得五花八门的,奴婢也不知谁说得准定……诶!倒是那日殿下刚带您回来时,奴婢无意中曾见殿下身边的尉大人指派了人,去关押章亭侯的院子里传话,似乎是叫章亭侯不必再操心了,他的差事,殿下帮他了了。” 说完,轻尘便眨巴眨巴眼,一脸天真地看着她。 顾子珺的差事,萧邃帮他了了? 还是在自己刚刚被救回来时? 裴瑶卮心头疑团攒动,若是,轻尘说得这些都是真的,那么顾子珺办差了的差事,难不成是…… 想到这里,她蓦然起了个激灵。 当晚,萧邃从宁王处回来时,与她说起前头来了消息,岐王妃的车驾,估计明日便可抵达陵城,叫她不必担心。 “我不担心呀,”她浅笑道,“岐王妃好本事,从来都只有她整治别人的份儿,尘都到此,短短一路,她自然护得好自己。哪里像我,成日家只有被人算计的份儿。” 说话间,她仔细观察着萧邃的神色,却见他一切自如,毫无半点破绽。 “你放心,以后都不会了。” 又是那样郑重的神色,裴瑶卮也觉察出来了,此次之后,萧邃每每说起她的安全问题,都认真得有些过分了。 细细品来,这倒全然不似愧疚使然。 “殿下,”想了想,她托着腮,眉眼带笑地试探道:“您待顾氏——待章亭侯,倒是很好?” 萧邃眉目一动。 若非裴瑶卮一直注意着他,这会儿恐也抓不住这点下一闪而过的细节,但见他安之若素地问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感慨么……”她越发确定了心中所想,脸上笑意也深了些:“反正,这世上甘愿替手下背黑锅的主子,这么多来,除了你,我还没见过第二个。” 第十三章 虎父无犬子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定风顾氏早在十几年前,萧邃尚为太子时,便投效了东宫。按理说,这拿自家主母做饵的事儿,换了别人做出来,裴瑶卮都不会这般平静,可安放在顾子珺身上,她便只想叹一句虎父无犬子。 记得武耀二十年初,太子悔婚,跟着,便是历时一年有余的两王争位,是以后来,这一年在世人的众口相传中,多被称为‘夺嫡之年’。 年中时,南夷岛发兵侵边,先帝委派怀国公裴稀领兵南下征伐,月余即告大捷。不料,裴公旋师返京之际,却遇宵小行刺,羽箭淬毒,没入胸口,抬回来时,已是一副棺椁。 先帝大恸,哭吊于尘都城下,册谥齐,是为怀国齐公。 七月,世子裴长歌袭怀国公爵,未几,南夷岛复又来犯,先帝以奉极郡公顾独武、许国公潘诫为左右都督,领兵出战南夷,其时,裴长歌、裴曜歌兄弟,荆国公秦故,许国公之侄潘整等武族子弟,亦随军为将。 十一月,南境战场,先后报裴长歌、裴曜歌,及荆国公秦故战死之讯。 不到半年,裴瑶卮便从父兄宠护的小女儿,一跃变成了裴氏主家里辈分最高的人。她先后为三位父兄送了葬,这其中,二哥死得最惨,甚至连尸身都没寻回来,只得立了个衣冠冢,以供吊唁。 而她对萧邃的恨意,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达到了最巅峰—— 大军班师,有顾氏手下黎劲方,当庭告发主公顾独武受太子殿下指使,暗中加害裴曜歌,致其冤死战场,尸骨无存。 其时,铁证如山,太子亦供认不讳,直言因对裴氏一己私恨,故威逼奉极郡公顾独武,于作战之际,暗行加害之事。先帝震怒,废太子,降封楚王,顾独武因胁从之罪,褫夺郡公爵位,免除一切官职。 至此,一切仿佛都有了定论。再之后,便是武耀二十一年,先帝谕签册秦王妃诏,裴瑶卮嫁与萧逐,做了不到五个月的秦王妃,跟着,便又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也就是这一年半载间,她心里记恨着萧邃,即便他早已北上就藩,她也仍旧为难他为难得紧。 晏平元年初,顾独武薨。裴瑶卮当时在长秋宫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毫无波澜,淡淡应了一声,便回过头继续教清檀写字。 身边,纺月沉吟片刻,小心问道:“主子,去岁先帝晏驾之前,想着顾独武自被贬后,便久病沉疴,一时动了恻隐,又复了他的爵位,如今他这一走,倒便宜了顾氏的子孙,您看这……” 裴瑶卮淡淡看了她一眼,纺月一怔,想起清檀还在眼前,自知失言,一时便不敢多话了。 待清檀写完了字,被放出撒欢儿之后,裴瑶卮饮了口茶,这才同纺月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总是不愿见顾氏好过的。” 纺月恨恨道:“奴婢自然不愿意!若不是他们,二公子也不会……” 可裴瑶卮却摇了摇头,“顾氏……说到底也不过为虎作伥罢了,有几个当臣属的敢不听主上的命令?”她看向纺月,“退一步讲,就算二哥的死,顾独武不是胁从而是主谋,那如今他这一死,也算完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也不屑去为难他的子孙后代。” “主子……” 纺月还要说什么,这时候,但见绣星面带笑意地走进来,福身行了个礼,“主子,表公子的家书,八百里加急刚送到的!” 表兄赵据,从小便是个老成稳重之人,不到逢年过节,甚少会写家书来。兄妹俩幼时走动得频繁,瑶卮每每去北林,或读书、或玩闹,都是表兄带着她,彼此感情深厚和睦。以致于乍然听到有家书来,她眼里的惊喜简直藏不住。 纺月也在一边打趣道:“这也是稀罕!上元的家书还没焐热呢,便又来了一封,这可不像是表公子的一贯作风!” 耳边是丫头们拿着此事取笑的声音,裴瑶卮起先也跟着笑,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书信上时,却笑不出来了。 信封里,装着两封书信,一封,是赵据手书,另一封,则是一份陈情书。 “主子,您这是怎么了……”绣星先注意到她神色不对,连忙问道:“可是……表公子那里出什么事了?您的脸色怎么突然变得这般差?” 裴瑶卮却已经听不到她的话了。 那封陈情书自她手中飘落到地上,连带着她对萧邃的一份恨,也就这样轻飘飘的,毫无征兆的不攻自破了。 ——赵据在信中说,顾独武临终之前,受困于心魔,自觉不安,曾遣人千里传书,给自己送来了这一封陈情书。 信中,他坦诚了当年两军阵前,因忧虑于裴氏有亲近秦王之倾向,亦为图顾氏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便私自下令,设陷埋伏裴氏二公子,以求中伤裴氏元气。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后来竟被手下出卖,算计死了裴二公子,却也将顾氏一族算计上了死路。 更没想到的是,东窗事发,楚王殿下分明对他种种所为全然不知,却还是一力承担下了所有罪责,为保顾氏一族,甘心为他背下这个黑锅。 纺月将陈情书捡起来,从头读到尾,渐渐瞪大了眼睛。 “主子……这,这不可能!”她根本不愿意相信,“这一定不是真的!顾独武是楚王的手下!他的所作所为,楚王怎么会不清楚?这样大的事,他怎么敢一力为之!” 纺月很是激动,可裴瑶卮却相信,萧邃极有可能,是当真不知道。 当年,黎劲方告发的是顾独武受太子指使,暗害裴曜歌,但当庭提呈的证据,却没有任何一样,是与萧邃有关的。 全都是关于顾独武的。 彼时的局势,不管黎劲方是受谁指使,站出来告发顾独武的,最终目的,都一定是为着对付萧邃,既然如此,若真有能证明萧邃与此事有关的直接证据,又怎会不见天日呢? 如今想来,若非萧邃自己出面认下了此事,则先帝治起罪来,他顶多也就是个御下不严。顾氏满门株连不必多说,可他的太子之位,却断然不会失得那样干脆。 顾独武的这一封陈情书,让裴瑶卮在与萧邃反目之后,头一回冷静下来,重新审视萧邃这个人。 后来,她便觉得,这人除了男女之事上不检点之外,旁的地方,却也有些难得…… 积年旧事在脑子里游走过一圈,她听到萧邃道:“此事我不该瞒你。” 裴瑶卮微微一愣,装傻道:“什么事不该瞒我啊?” 萧邃只好道:“之前你失踪,陵城以南的地界,我调派了子珺负责。他在找到你的同时,也意外发现了长孙真的下落,两方一联系,他便做出了后来的荒唐事。” 真要说起来,裴瑶卮觉得,也不能怪顾家人不好管教,两三辈子里总出这般不守规矩、悖逆主上的人,这起根儿上的问题,还是在萧邃自己身上。 顾独武之事,未曾严办,顾家人看着,自然不长记性。就是不知顾子珺这么一来,楚王殿下念及情分,是不是又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她正这么想着,萧邃便说:“他此番犯的是大错,我已吩咐了默言,明日一早便派人押送他回尘都,禁足个一年半载再说。” 裴瑶卮有些意外,半晌,才调笑道:“章亭侯好歹也有爵位在身,殿下这么做……有律法可依吗?” 萧邃笑了一声,“章亭侯自愿禁足,本王不过成全他罢了。” 裴瑶卮愣了愣,随即也笑了起来。 “对了,”她想起一人来,便问:“长孙真如何了?” 萧邃头也不抬,随口道:“杀了。” “杀……”她诧然地看着他,“杀了?” 他嗯了一声,又道:“放心,给他留了全尸的,遗体装殓入棺,已在送去周国的路上了。” 长孙家的人,说杀,就给杀了? “如今梁周修盟,安享太平,你就这么杀了他……合适吗?” 萧邃没解释太多,只告诉她,长孙真该死,就算不合适,他也得死。 裴瑶卮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她有些好奇,萧邃这么一杀,究竟是为着楚王殿下的尊严更多,还是为着……气怒长孙真伤了自己更多? 萧邃见她一脸纠结,只当她担心两国关系,想了想,不免又多说了一句:“你不必担心,我有十足的把握,周国不会以此为借口,撕毁和盟。” 哦,她冷漠地想,原来你有十足的把握呀。 她哼了一声,一下子,就没那么想知道他此举背后的缘由了。 “不过,这回你失踪时日不浅,子珺也说,他发现你踪迹之时,你是被人恭恭敬敬从陵城以南送回来的。”他问道,“这其中,还有什么事情,是你没有告诉我的?” 裴瑶卮对上他那审视的目光,心里很不舒坦。 内情自然还有许多,就怕,楚王殿下无福消受。 “这您是说对了,我此番的经历,您眼中所见,不过沧海一粟罢了!”她道,“说起来,我倒还记得最开始将我劫走之人的长相,不如……我给您画出来,您也好照着去找?给我还个公道来?” 第十四章 至疏之夫妻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既是为着照图寻人,落笔之处,自然要不得写意。 裴瑶卮已经许多年没正经画过工笔了,更何况这会儿画的,还是个自己厌恨至深的人。手底下勾勒渲染了许久,温怜在路上又多耽搁了两日,待人到时,她的画却还只得了一半。 “你这画谁呢?”书阁中,温怜看着画里将成未成的人像,品出点不寻常的滋味,“我怎么看着……倒有点像那个谁呢?” 裴瑶卮给了她一个深藏功与名的眼神,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满面的不可说。 温怜哼笑一声,也没深究,两人便挪去了暖阁里说话。 自李寂登门,说楚王妃昏迷不醒,请她前去陵城襄助时起,这连日来,温怜的心便一直悬着。此间见瑶卮已经无碍,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说起来,楚王殿下还真是有心了!”她同瑶卮打趣道:“因怕我不给他这个面子,不愿来这一趟,他还特意让李寂搬出了萧运来卖人情,我听着都意外!” 别说她了,裴瑶卮此刻闻言,亦是一怔。 之前轻尘曾说起过的,萧邃为了请温怜,花费了好大的人情,后来她问萧邃,却被他敷衍过去了,怎么,原来他是搬出了萧运么…… 温怜见她失神,愈发有意试探道:“看样子……你俩如今挺好的?” 裴瑶卮摇头一笑,话锋一转,且将奚楚暮与长孙真算计掳劫自己的事,一一与温怜说了。 别的也就罢了,在听到温晏的名字时,温怜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 “你见到叔父了?!” 裴瑶卮摇摇头,“没有见到。温晏叔叔设阵困住了奚楚暮,将我救下,但我受那阵法波及,昏睡了许久,等我醒来时,只见到了纺月,没有见到叔叔。” 温怜眼里的希冀,复又灭掉了。 裴瑶卮安慰地握了握她的手,“叔叔对世事如此洞若观火,想来他与这红尘的缘分,且斩不断呢。”温怜朝她看来,瑶卮一笑,接着道:“放心,他总会现世的,只分来早与来迟罢了。” 经她这么一说,温怜似醍醐灌顶,面露恍然。 只是恍然之后,她又有些害怕。 隐世多年,却又对红尘如此有心,那自己这位叔父,他的图谋所在,又会是什么呢? 裴瑶卮知她心思重,怕她想多了,再将自己逼到牛角尖里,便与她转了话题,刻意提起最开始时,道观里,那像极了潘恬的潘家姑娘。 “对了,你帮我想想,”她手里掂弄着轻尘新给她做的香囊,佯作疑惑道:“当年废许国公潘诫一脉,男丁罪死,女子没入奴籍,一并都是有数的。但这里头,可会有什么漏网之鱼?” “漏网之鱼?”温怜不解,“怎么想起这个?” “我跟你说的,最开始因着阳谱山火,附近一带戒备森严,奚楚暮与长孙真,是借了外力劫走我的。”她道,“而这‘外力’,则是一个长得与潘恬甚为相像的潘家女子。” 跟着,她便又将那道观之中,潘家女子的事,择其精要地告诉了她。 “等等,”温怜品着道观一说,心头微动,“你是说,那潘姓的女子……人在道观,且还是道姑打扮?” 裴瑶卮点头,“想到什么了?” “道姑打扮,姓潘,长得还像潘恬……”温怜嗤笑一声,“如此看来,十有八九,便是潘恬那个妹妹了。” 裴瑶卮倒是知道潘恬有个亲妹妹,只是当年潘诫因谋害裴长歌之事坐罪,整个许国公一脉皆受牵连,她怎么也不会怀疑,潘诫的亲女儿、潘恬的亲妹妹,竟能有机会逃出生天? 温怜则告诉她,当年潘诫的案子一犯,先帝料理许国公一脉时,萧还曾上心留意过,就怕会有什么漏网之鱼。 “潘恬这个妹妹,年幼时因着身体不好,一早便度道出家了。当年事发时,这丫头好像才七八岁大,提前被潘贤的夫人文氏寻得,暗地里带回了家。”温怜道,“萧还虽察觉了这条‘鱼’,但念她年幼,又是自小养在外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曾捅破此事,由着文氏将人带回自己家里了。” 说起来,望尘潘氏,也算是世家里独一份儿的异类了。 原先,长房嫡传,本是许国公潘诫一脉。当年两王争位,许国公拥东宫太子,事败后,一房没落。而他的庶弟、今封莞郡公潘贤一支,却因跟对了秦王这个主子,在萧逐登基之后,一朝风生水起,位极人臣。 以前裴瑶卮同温怜说起此事,还曾笑言,这也算是‘兄弟同难,必存其一’的典范了。只是这会儿听说潘贤的夫人将许国公之女暗地里带回家护着,她却是有些难以置信的。 “潘贤与潘诫,不是一向不睦吗?潘贤未成名时,便一直被他那个嫡兄压制着,怎么到了了,竟会让自己的夫人冒这样大的险,去救潘诫的女儿?” 温怜挑挑眉,“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潘贤那老东西,素来是个老谋深算的,只是这两年位子渐渐稳了,方才有了点藏不住尾巴的苗头。潘恬……” 说到这里,她颇有些忌讳地看了裴瑶卮一眼,才继续说:“潘恬与萧邃往年的事,也算是人所共知了。若是此间我猜测不错的话,你见到的当真是潘恬的妹妹,她与她姐姐长得这般相像,潘贤留着她,自然便是在萧邃身上,备的不时之需。” 裴瑶卮沉默半晌,忽而一笑。 “若当真如此的话……凭眼下的局势看,潘贤这张牌,恐怕要不了多久便要打出来了。” 温怜想起适才在书阁中,看到的那副未完成的画,脑中一动,唇边缓缓晕开一抹浅笑,“别说,这么看下来,我倒是有点期待了。但愿那老家伙别叫人失望,尽快将这张牌打出来才是真的。” 话音落地,两人相视而笑。 两人说归说,笑归笑,但温怜也没忘了自己是为什么来的。 裴瑶卮自重生后,时常晕眩昏睡,实则也是怪吓人的。只是温怜仔细给她检查了一番,最后却也未见得有什么不对。 “或许……是你神识刚得了这副身子,神魂不稳的缘故?” 温怜心里犯嘀咕,研究了半天,也只敢给她画一道最保险的符,嘱咐她稍后缝在枕头里,每夜枕着入睡,以作安魂之用。 裴瑶卮仔细将符收起。不多时,轻尘进来回话,说是宁王殿下那里午睡才醒,也已服过了药,两人便商量着,一起去宁王寝殿中请安。 自清醒之后,这几日,不是她这里病气未散不宜见人,便是宁王那里沉疴反复,今儿还是头一回过去请安相见,裴瑶卮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她暗自反复叮嘱自己,等见了面,千万记着,只能唤王叔,不能像过去一般唤姑父,免得露馅,谁料,甫一进得庭中,面前的景象便将她的准备皆打乱了。 亭桥之上,宁王披衣临风,凭栏而坐,一衣着华美的妇人站在他身边,秀美的脸上满是怒气,眼圈发红,目光透着凌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过来,高高低低的,一时却难十分听清她是在吼些什么。 因主子们吵架,院中侍奉的丫鬟们不敢近前,纷纷躲至廊下,这会儿有眼尖的大丫鬟,见有人进来,连忙高声喊道:“两位娘娘到了!” 话音一出,亭桥上的声音便停住了。 裴瑶卮与温怜对视一眼,端然上前行礼。 “哟,王叔同潘娘娘正吵着呢?看来倒是我们俩来的不是时候了!” 温怜这么一说,瑶卮也才想起来,是了,堂姑早逝,后来,宁王殿下续娶的,可不就是潘氏的女子么! 潘王妃原就因为如此难堪的场面被小辈看了去而不悦,目下听了温怜嘲讽意味十足的话,面上愈发挂不住了,狠狠瞪了她一眼,便咬着唇拂袖而去了。 温怜颇有兴味地目送她离去,回过头来,看向宁王殿下的目光,倒是和善了不少。 面前的男子羸弱儒雅,品貌端方,只是才刚四十出头的年纪,却是鬓边华发已生,老态难掩。 她调笑道:“王叔还是一贯的好性子,家宅不宁,也能不动如山。” 宁王摇头一笑,指了指她,叹了声:“你啊!”跟着,目光便落到了一边的楚王妃身上。 裴瑶卮垂眸含笑,恭敬上前,复施一礼:“拜见宁王叔,王叔千秋安泰,长乐无极!” 宁王目色微深,半晌,满意颔首,缓缓道:“嗯,甚好。” “昨日还听邃儿说,你身子尚未恢复完全,本不必这样急着过来的。”顿了顿,宁王接着道:“适才的场面,吓着你了吧?” 裴瑶卮摇摇头,“王叔不必介怀,看婶婶的样子,也是个性情中人,想来只是情之所至罢了。” 不想,她话音落地,宁王的神色却淡了下来。 “不必唤她婶婶。”他道:“你若愿意,便像怜儿一般,唤她声潘娘娘也就是了。” 裴瑶卮微微一怔。 怎么,宁王与潘王妃的关系,竟是这般不和不睦吗? 第十五章 人心隔肚皮(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宁王殿下与元嫡裴王妃感情甚笃,奈何王妃红颜薄命,只留下一子,便早早地去了。 武耀十八年时,先帝做主,赐了潘氏之女为宁王继妃,细细算来,这两人同一屋檐下,也已共同生活了十余年了。 “宁王叔是用情至深的人,其实照我看,若非当年先帝下旨,为王叔续娶了潘氏女做继妃,依着王叔的性情,这些年多半也是不会再娶的了。” 从宁王院中出来,温怜说着,不由叹了句造化弄人,“说来也是冤孽,潘妃进门没多久,裴氏与潘氏便撕破了脸,宁王叔素与裴氏亲近,又因念着王婶的旧情,回头看着潘氏生厌,也是人之常情。” 裴瑶卮默默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温怜是太了解她了,眼见她如此,便知她在想什么,“怎么,老毛病又犯了,同情起潘妃来了?” 裴瑶卮愣了愣,随即摇头一笑,“也说不上同情,就是觉着挺可悲的。” “什么可悲?” 她叹了口气,看了眼温怜,“可悲这世上,如你这般骄傲的女子终是少数。” 温怜一怔。 她又道:“可悲这世上,如你这般,敢于将命数握在自己手里,而不为政局、不为男子左右的女子,实在太少。” 温怜眼中闪过一丝寞然,半晌,调笑道:“只一个潘妃,怎就让你想到这些?” 裴瑶卮摇摇头,没再说什么,心里默默将‘武耀十八年’念了两遍。 傍晚,萧邃回来时,见她坐在书案前发呆,自己在那站了许久,都不见她有反应。他眯了眯眼,蜷起食指,在案面上轻敲了两下。 裴瑶卮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着了,左手一松,在空中虚悬了半天的笔杆子,倏地坠落下来,污了素白的纸。 抬头一见是他,她抚了抚心口,嗔怪地睨了他一眼,搁好了笔,将弄污的纸张团起扔了。 “想什么呢,这般出神?” 裴瑶卮心思一转,只道,白日里同岐王妃去一起去拜见宁王,却没想到,撞见了一幕夫妻龃龉的场面。 “您说,这潘氏的女子,个顶个的都是美人,怎么宁王叔得了这样的娇妻,却舍得叫美人垂泪呢?” 她这是话里有话带着讽刺,萧邃淡淡看了她一眼,只说:“不准背后议论长辈。” 裴瑶卮挑挑眉,若有若无地哼了一声。 她将一边的画卷挪过来,执笔将眉目点上,萧邃的目光落在她挥毫的右手上,不觉起了一丝兴味。 “你这倒是有趣,写字时是左撇子,作画时倒用起了右手?” 裴瑶卮敷衍地应了两句,没细说,转眼,笔下画作已成,她起身往过一让,萧邃做到案前,将这人像纳入眼中的顷刻,神色便不对了。 她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口中却是平平静静地,将自己遇劫的前因后果,一一与他说来,末了道:“我听着奚楚暮与长孙真说话,帮他们劫走我的这女子……似是姓潘?却是不知,会否与那赫赫扬扬的望尘潘氏有关联呢?” 她话音落地,便听萧邃沉声道:“不会。” 裴瑶卮眉头一蹙。 他霍然起身,手掌重重拍在画上,“不可能是她。” 裴瑶卮哼笑一声,“这话说的,难不成殿下比我这个当事人还清楚?” 萧邃侧目定定地望向她。 “你画她,究竟是何用意?” “用意?”她笑意不抵眼中,轻快道:“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嘛!一先就说了,我给您画出来暗害我之人的画像,您照着画像找人去,等找着了,好给我出气么!” 说着,她有意朝他逼近,眼里带着狡黠的冷意,“怎么着,莫不是殿下为这画中美人惑了心智,想反悔,不愿意帮我出气啦?” 瞧她这副态度,萧邃便知道,这画像,十有八九是她刻意画来试探自己的。 只是,他不明白的是,相蘅,怎么会知道潘恬的模样呢? 按理说,直到潘恬亡故时,相蘅都还养在外头,尚未进积阳郡公府的大门呢。 他的目光愈发深了下去,这丫头身上的谜团,太多了。 重新看了眼那画像,他静了静心神,问道:“你见到的,真是她?” 裴瑶卮笑得天真,重重点了点头。 呵,想玩是吧? 楚王殿下从容一笑,适才的深沉压抑,仿佛顷刻之间便烟消云散了。 “那就看到什么,忘了什么。”他重新坐了下来,字字轻定道:“不准再提,不准再想,不准再记着。” 裴瑶卮笑不出来了。 萧邃说是这么说,但对于她此番被劫之事,却也未曾就此撂开手。尉朝阳之前领人追查到了一座道观,可其中却早已是人去楼空,向附近人家打听,也只打听出,原是有个富贵人家的千金度了道,在观里修行,至于是哪家的千金,便没人知道了。 她的这幅画里,抛出女子面容与潘恬相似不提,其身着,倒正是一袭道袍。 “殿下的意思是……查一查潘家的女孩?” 翌日,尉朝阳被萧邃叫到跟前,听完他的话,试探着问道。 萧邃沉吟道:“不只是查今日的潘家人。” 尉朝阳心思一动,立时领会了他的意思:“您是怀疑……潘诫一脉,尚有余孽?” 萧邃没说是与不是,但这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哦,对了,”尉朝阳想起一事来,道:“属下刚刚过来的时候,在前头听说,潘贤遣了儿子潘整来探望宁王殿下,说话便要到了。” 萧邃眉目一动,“潘整来了?” 尉朝阳点头,“自从潘贵妃有孕后,潘贤近来愈发坐不住了,连带着东南一线的军队都有些蠢蠢欲动之势,您看,咱们是不是该做点什么,以防不测?” “别的都不急,”片刻后,萧邃道:“潘贵妃的身孕,如今几个月了?” 这倒是将尉朝阳问得一愣,心说,我个大老爷们,谁闲着没事记这个? 萧邃见他脸色,也反应过来了,不觉一笑道:“是我问错人了,可惜瞬雨不在身边……”顿了顿,他道:“这样,你给派人给瞬雨递个信儿,让她拿捏着时日,看着差不多了,便让树清那里将一早备好的奏折递上去,好好给潘氏添一把火。” “是,属下明白了。” 莞郡公世子潘整,乃是潘贤与文夫人唯一嫡出之子,早年间便混迹军旅,真说起来,也算是资历丰厚了。 裴瑶卮一听到他来,索性连遮掩都懒得遮掩了,随手,便将手里的茶盏摔了出去,给一旁的轻尘吓了一跳。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裴瑶卮心道,仇人共处在同一屋檐下,不必相见,也是分外眼红。 “没什么。”她淡淡一笑,随口道:“我不喜欢潘家人罢了,想着莞郡公世子这么一来,少不得又要应酬,怪烦人的。” 轻尘听了,似模似样地点点头,“奴婢也不喜欢潘家人。听说这潘世子风评可差了,外头人都说他心狠手辣,端着副笑模样,竟做让人笑不出来的事儿!讨厌死了!” 裴瑶卮给她逗笑了,“啧……你说你小小年纪,哪来这么些‘听说’?难不成,过去你进相府之前,是个走江湖卖艺的?” 轻尘笑嘻嘻道:“那成日圈在深宅大院里无趣嘛,再不转磨磨打听点有意思的事儿,那得活得多辛苦呀!” 她说完,方才自觉失言似的,“奴婢失言了,娘娘莫生气。” 瑶卮笑道:“你说的是实话,娘娘不生气。” “对了娘娘!”过了会儿,轻尘又道,“奴婢还听说呢,这潘世子此番可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带着个姑娘呢!” “姑娘?”她没怎么当回事儿,随口问道:“侍女还是姬妾啊?” “嗯……好像和他一样,是姓潘的。” 裴瑶卮抬起了头。 轻尘又道:“似乎是他妹妹?” 潘整并没有亲生的妹妹,倒是他娘文夫人,从潘氏族中挑选了好几个孩子,带在身边养着,便如同如今摄六宫事的贵妃潘若徽,便是潘贤与文夫人的养女,萧逐登基后不久,文夫人便将她送进了宫中,以图稳固潘氏地位。 裴瑶卮一直觉得,潘贤能有今日,他的那位夫人,可谓是劳苦功高。而潘贤呢,纵使裴瑶卮恨他恨得牙痒痒,却也不得不说一句,身为夫君,他也算无可指摘了。 别的不说,光是凭莞郡公今时今日位极人臣的地位,后宅里却只有一位夫人这么一条,便也够得上许多女子羡慕了。 “确实是他妹妹。”午膳时,温怜过来与瑶卮一起用膳,说起此事,她知道倒比轻尘还要多些。 “说是差不多明日便能到了。”温怜叹了口气,满满的不屑,“也真是倒霉,一想起潘整那张脸,我就恶心得想吐,潘贤倒也是真有胆子,明知道我在这里,还敢让他亲儿子过来,巴不得断子绝孙么?” 裴瑶卮一通好笑,不过心里倒也奇怪得很,潘贤这个时候让潘整过来,探病的幌子里,遮得究竟是份儿什么心思呢? 第十五章 人心隔肚皮(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宁王与潘氏虽挂着姻亲,却一向不多来往。早些年潘贤还装着忠孝节义时,尚还好说,而今这几年,宁王对其,实是一年比一年冷淡,愈发恨不得逢年过节都不往来了。 “依奴婢看,潘贤遣一双儿女过来,说是探病,实则十有八九,就是奔着楚王来的。” 午膳之后,温怜回自己住处的一路上,独觞从旁与她论起此事,话倒是说得很明白。 温怜哼笑,“你也看出来了?” 独觞颔首,“若真是为着探病,光是派儿子过来也就是了,何必叫个未出阁的姑娘同来折腾这一趟?更何况,若然真心探病,怎么宁王病得五迷三道时却不见他们走动,反倒是如今楚王来了,潘家便也紧着遣人过来了?” “这话不错。”温怜心头忖度着,徐徐虑道:“只是,潘贤明知我亦在陵城,却还敢让潘整过来,如此心急……” 独觞心头一激灵,“您是担心,潘氏……要坐不住了?” 温怜嗤笑道:“潘氏早就坐不住了,我担心的是,他为争取萧邃,不惜将亲生儿子置于险地,却不知,究竟是他狗急跳墙,不得已而为之,还是说,他料定了,此番必能争取到萧邃?” 前者也就罢了,若是后者…… “娘娘,若然如此,适才您为何……” “为何不提醒蘅蘅?”温怜摇头一笑,“你我能想到的,蘅蘅不会想不到,她既然不说,便是心里也怕会应上后一种可能。” 顿了顿,她叹了口气,“罢了,这事儿啊,急不得。萧邃不似萧逐,这些年他究竟图什么,没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只能看他怎么做了。” “但愿,他别叫人失望。” 第二日,潘氏的车马到时,裴瑶卮与萧邃俱在书阁里,一个看书,一个写字。 来通报的下人一走,裴瑶卮便搁下了手中的书册,起身去给自己换了杯茶,回到座位上,就那么捧着茶,淡淡打量起他来。 被她探究般的目光缠了许久,还是萧邃先开了口,淡声问:“怎么了?” 她眉目微动,含笑试探道:“莞郡公世子到了,您不说去前头露个面,见见?” 萧邃一时没说话,又听她继续道:“除了潘家公子,还有潘家姑娘呢!听说潘家的姑娘,一个赛一个的漂亮,您是最明白这里头的妙处的,这会儿也不说好奇?” 他笔锋微顿,半晌,抬起眼来看向她。 “你这样问,是等着我说好奇,还是盼着我说不好奇?” 她捧着茶轻轻啜了一口,笑盈盈道:“我等着听您的真心话呀。” “真心话……”萧邃搁了笔,舒了舒筋骨,悠悠道:“真心话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非至万不得已,要不得。” 裴瑶卮疑惑地看着他。 他唇角一勾,继续道:“倘若我真对潘氏之女有心,那你这问题,为难的就只是你一个人,而我若是对潘氏之女无心,那你便是既膈应了你自己,也膈应了我。” “为个外人,犯不上。” 裴瑶卮心里的白眼儿翻了一半,硬生生又被他最后这句亲疏分明的话给弄毁了。 为着潘氏兄妹这一来,当晚,宁王妃特意安排了一席家宴,府中这些位贵客自是一一都要请到的。只是没想到,入夜一开席,连岐王妃都劳动大驾过来了,倒是这王府的主人宁王殿下,人影全无。 “王爷身上不舒服,叫老奴来告诉娘娘一声,今儿晚宴,王爷便不过来了,请诸位自娱便是。” 宁王派来传话的人一走,宁王妃脸上的神色便一阵青一阵白,若非身边的姑姑安抚着,险些便要将手里的酒樽直接掷出去了。 “呵,”温怜轻笑着,举杯自饮,轻飘飘道:“潘娘娘还真厉害,我活了这么大,还从没见过哪家主公病着,主母却还有心操持宴席的!您这接风洗尘之心,也不知潘家的世子、姑娘受不受得起。” 说着最后一句话时,她的目光冰雪似的,淡淡往潘整兄妹的方向刺了一眼。 宁王妃被她气得不轻,怒目圆睁,正要说话,却被潘整抢先了一步。 深色锦衣的男子含笑起身,深厉的五官勾结着笑意,不说话不动作,已叫人望而生畏。 他先恭恭敬敬地对宁王妃道了句‘姑母安心’,回过头来,对着温怜举起了酒杯。 “安王妃,”他笑意愈发深了,眼神如阴天里的刀子一般,沾上便叫人难受,“多年不见,在下一向惦念得紧。幸而王妃忠贞,长得陛下关心照拂,想来这几年,您远在辞云,日子倒也还顺遂罢?” 嘴皮子倒是一如既往的不错。裴瑶卮不动声色地轻嗤了一声,心里默默想着,潘整这一句话,起先一个‘安王妃’的称呼,取了萧还的谥号,自是最能提起温怜的伤心,紧接着,又说到温怜与萧逐的关系,那就更是说给萧邃听的了。这里里外外,也称得上是面面俱到了。 可温怜若是能被他这一句话所伤,那便也不是温怜了。 她眼里掠过一层冷意,哼笑道:“‘安王妃’……嗯,这个称呼倒也不错,只是你家的夫人,来日只怕就不会有这个荣幸,够得上一个附谥的美称了!” 潘整眸光一眯,“王妃这话……” 他才起了个话头,那边,却是萧邃突然开了口,打断了他的话:“潘世子此来,不是为了探病吗?” 潘整稍一愣,便恢复了神色,笑道:“自然是为了探病,宁王殿下久病不愈,家父在京中也是格外担心。直到前些日子,听说楚王殿下带了一元先生前来为宁王殿下诊治,家父方才安心些。紧着嘱咐了在下,带同妹妹前来探望。” 说着,他自然而然地将话头引到了身边的女子身上,别有深意地与众人引见,“这是小妹潘拟,说了这么久的话,还未向诸位拜见,实在失礼。” 说着,他便朝妹妹递去一眼,女子得了他的眼色,盈盈起身,绕过席案,近前与众人一一见礼。 早从入席之时,裴瑶卮便注意到了她,这会儿明亮的灯光里相见,既有些‘果然如此’的恍然,又有些……可笑。 潘整适才介绍这女子时,虽说是向众人引见,但他的眼神,却一直盯在萧邃身上,注意着后者的情绪。 裴瑶卮也是没想到,之前自己与温怜才刚猜测起潘贤夫妇当年救下这女孩的目的,一转眼,潘贤这张牌便这般迫不及待地打出来了,这可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小女拜见楚王妃娘娘,娘娘千秋安泰,长乐无极。” 女子的声音朝着自己袭来,裴瑶卮微微一回神,轻描淡写地看了她一眼,大方一笑,颔首回礼。 ——这丫头此刻的模样,比起那时在道观之中,倒是有些不同了。 看着温婉可人,娇柔袅娜,好一个纤纤弱弱的女儿。 只是,即便她藏得很是仔细,裴瑶卮却还是注意到了,她在给自己行礼时,忍不住偷眼往自己这里看来,那目光中透着点恐惧,更多的,还是嫉恨。 “潘姑娘生得挺不错的。”她搁下酒杯,恍若无心般道:“倒是叫我想起了一位旧相识呢。” 萧邃侧目朝她看去。 潘拟那里闻言,心里头一紧,若非死死压着,险些便要打个激灵。 裴瑶卮迎着萧邃的目光看去,对视之间,从容道:“殿下可还记得?前几日我还曾同您说过的,我有一故交,常年在道观中修行,生得是一副花容月貌,我见着都嫉妒!这会儿看来,倒是与潘家姑娘生得很有几分相似呢!” 她话音落地,潘拟脚上一软,幸而一旁的侍女有眼力,急忙过来扶了一把。 “哟,姑娘这是怎么了?”裴瑶卮佯作诧然,“这还没喝几杯呢,就这般不胜酒力?” 潘拟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勉作镇定道:“小女一路过来,身子有些不适,叫王妃娘娘见笑了。” 裴瑶卮垂眸一笑,没说什么。 潘拟虽说做贼心虚,被她这三言两语吓着了,但潘整却没事儿人一样,面上笑意如常,更因有了楚王妃这句眼熟的话做引子,更勾出了他对萧邃的后话:“舍妹是蒲柳之姿,难得却能入得了王妃娘娘的眼。说起来,她这模样,过去家父也说,生得是像族中一位早逝的妹妹,我与那位妹妹旧日里来往不多,细细思量……楚王殿下却似乎曾见过,不知殿下眼中所见,在下这两位妹妹,生得可真有那般相像?” 此言一出,在座的主子有一个算一个的,皆知他话里指的是谁。 裴瑶卮也看向了萧邃。 “本王不记得了。”萧邃淡淡道,“只是有一句话,想提醒世子。” “哦?”潘整作势好奇,“殿下请讲。” 萧邃看了眼温怜,道:“世子尊敬岐王妃,也该顾着如今是在宁王府。世子既是为探病而来,那这关于‘谥号’的话,实在不宜多说。” 温怜心头一动,转头看向了他。 默然片刻,潘整起身,朝着楚王殿下恭敬一拜。 “是,殿下的话,潘整记住了,”他笑道:“日后定当谨言、慎行。” 第十五章 人心隔肚皮(三)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宴席方散不久,月上中天,已是午夜。 “不是很本事吗?” 潘整踞坐在罗汉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青玉佩,语气疏疏散散的,朝着面前恭谨而立的女子问去。 潘拟低垂着头,默默咬紧了嘴唇。 潘整不经意抬眸瞭了她一眼,又道:“联手外人掳劫楚王妃的事都做得出来,怎么如今见了正主,倒脚软嘴笨,吓成了这副德行?” 当日,她着了周国那两人的道,被迷昏在道观之中,醒来时,看见的却是不知从何处知道了此事,闻讯而来的潘整,他那时望着自己的那记笑容……潘拟此刻回忆起来,还是禁不住狠狠一抖。 她缓缓深吸了一口气,做小伏低,“是妹妹无用,让哥哥失望了。” “呵,失望……”潘整勾了勾唇角,身子骨一松,懒怠怠地靠在枕头上。 他望着潘拟,“这失望一次也就罢了,若是再二再三,会是个什么下场,你可明白?” 话音落地,潘拟只听得一声脆响,定睛看去,便见自己眼前的地面上,适才还珍而重之呆在他手里的青玉佩,此间已然碎成了几瓣。 她强稳了稳心神,重重闭了下眼睛。 “是,妹妹不敢不明白。”她有些急促,有些恳切,生怕他不信似的表着决心:“今日只是一时紧张,妹妹回去定当好生准备,不敢辜负哥哥与父亲母亲的期望。” 潘整眼风一转,轻飘飘地从她身上移开了。 侍女典霈搀扶着自家姑娘,走出去许久,眼见离潘整的院子远了些,这才握着她的手,紧张地问道:“姑娘没事吧?” 月光低下,潘拟扶在一棵老树边上,重重吐息了好些回,好不容易才安稳了些。 她齿间忿忿地颤了颤,眼里合着恨与怕,冷冷一哼,“能有什么事,这么多年了,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寄人篱下,看人眼色,做小伏低,半点由不得自己。 典霈是自小跟在她身边的,这会儿也是心疼,一下下抚着她的后背,宽慰道:“姑娘宽宽心,总会柳暗花明的!” 柳暗花明……呵,潘拟听着这几个字,却觉得又痛又苦。 自己这辈子,还能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身边,典霈忧道:“倒是今日宴上,楚王妃那几句话……奴婢听着,真是胆战心惊!” 闻言,潘拟亦不自觉地攥了把手里的帕子。 是啊,潘整也就罢了,这些年都是这么如履薄冰地走过来的,不差这一回两回的心惊胆战。倒是那个相蘅,她说的那些话,显然,就是有意说给自己听的…… “她会不会……”念头一起,潘拟登时猛烈摇了摇头,“不,不可能!当日在观中,我只趁夜去看过她那么一眼,那时候她药劲儿还没过,尚在昏迷之中,如何会见过我!” 可典霈心里却有一丝疑惑。 楚王妃之事时,跟着潘拟回观中的,是另一个丫鬟叶儿,不是她,是以许多事,她也只能猜测。 “不是说……当时周国那两人,是迷晕了观中大半的人,方才偷偷将楚王妃带走的吗?”她小心问道:“奴婢想着,会不会是他们临走之前……出过什么岔子?” “不可能!”潘拟想也未想,脱口便是反驳,可冷静下来,她却也犯起了含糊:“……可能吗?” 此事上,典霈无法断言,可想着楚王妃那些话…… “姑娘,您想想叶儿,她被楚王妃吓得,如今十日里有八日都萎靡不振,连连梦魇,那楚王妃……”典霈重重握了下她的手,认真嘱咐:“绝不能小觑啊!” 潘拟眉头紧锁,抬头看着明朗的月,也像看着一团乌黑的云。 侍从陈荀从外间进来,见潘整一直坐在那里,姿势都没怎么换过,眉间褪了笑意,氤氲着沉沉满满的情绪。 他近前递了杯茶,缓声问道:“世子不安心?” 潘整看了他一眼,复又收回目光。 他问:“今日宴上,你看着楚王对潘拟的态度,可有一丝一毫的意思?” “一面而已,且是人多眼杂之境,也看不出什么深浅来。”陈荀劝道:“您别担心,凭三姑娘那副面皮,不愁在楚王府没有来日。” 潘整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 “那丫头,也就是那张脸像她姐姐……”顿了顿,他话锋一转,“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楚王若是以貌取人之辈,那他待像极了裴后的相蘅,又怎么会这般在乎?” 一听这话,陈荀笑了,“世子这便是糊涂话了!”他道:“相妃是楚王从皇上那里抢来的,如今楚王夫妇越是和睦,皇上看在眼里,自然越是气怒。便是为着碍皇上的眼,楚王待王妃,面上也总会好一些的。” 果真是这样吗? 潘整回忆着宴席之上,那两人间一眉一目的交流,心里总有些不安。 “得稳住了楚王。”他蓦地一闭眼,搭在膝头的手掌攥紧了权,沉声道:“一定得稳住了楚王,只要他不插手,咏川的十万兵马,相韬便争不过父亲。” “您放心。”陈荀虑道:“积阳郡公的一贯秉性,说好听点是与世无争,说难听了,那就是个胆小怕事之人,这么多年,相氏手里的权柄一点一点消下去,也不见他何时站出来争过。” 潘整摇头,眼中含了一道寒锋,“呵,积阳郡公怕事是一回事,可再怕事的臣子,也架不住天子的有意抬举。” 想到这个,他捏了捏眼角,总觉得稀罕:“说来也奇怪,自从相家两女,一个和亲、一个嫁入楚王府后,皇上提拔相氏的意图也凉了一段时间,怎么如今竟又重起了这份儿心思……” 陈荀却觉得,此事不难理解。 “贤妃受宠,世子婴又一向是皇上看重之人,更何况皇上疼宠业成公主,更甚于自己亲生的奉阳公主,如今业成公主许了公子垚,虽说是德妃弄巧成拙的缘故,但说不准此事之后,皇上也动了以业成公主这门婚事,笼络相氏的心思。” “再者了,皇上如今虽急着提拔新人,但新人到底是新人,哪够格同咱们潘氏较量?”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着意宽劝道:“皇上用相氏,可见其手下无人,叫属下说,世子更该放心才是。” 潘整沉吟片刻,低低道:“但愿如此……” 去华馆中,裴瑶卮才罢了沐浴,身上水雾未尽,正待回寝阁中休息,却被萧邃出声,唤到了书房中。 “都这个时辰了,殿下还不沐浴休息么?”她作势打了个哈欠,“这人情世故应对了一晚上,我可是累得不行了!” 书案上铺着的不知是什么,萧邃目不转睛地看着,倒还能分出些精力来问她:“帮着奚楚暮劫走你的,是潘拟?” 裴瑶卮妄图打量他的神色,却一无所获,只得轻挑眉目,轻轻应了一声。 萧邃点了下头,半晌未曾言语。 裴瑶卮原本攒了一肚子的话刺他,但临出口,却又想起他之前说的,那‘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可取’的话,心里蓦地一软,便又全咽了下去。 想了想,她叹了口气,“罢了!” 她这一叹,倒将萧邃的注意给叹了过来。他抬首朝她看去,问道:“什么‘罢了’?” 面前的女子裹着一袭素白软缎制的浴衣,长发披散,眼睫上似都还坠着水珠,芙蓉如面,生生叹出了一抹风露清愁。 “不为难你了。”她幽幽自怜道:“这一口窝囊气,我自己憋着,用不着你给我出了。” 萧邃有点意外。 片刻,他玩味道:“怎么忽然善解人意起来了?” “唉!我这也是没办法呀!”她说着,一记眼风朝他飞去,噙着悠悠浅笑道:“这话我自己说也就罢了,倘若我非要追究,而殿下却不愿意追究,到时我岂非更没脸?” 闻言,他唇边的笑意明显了起来。 裴瑶卮想着适才宴上,他有意为温怜说话,警醒潘整的事,心里正琢磨着如何起个话头,同他探一探潘整此番过来的目的,这时,却忽见他朝自己招了招手,轻轻道了句:“过来。” 她一愣,裹了裹衣衫,慢步走到他身边。 萧邃起身将位子让给她,裴瑶卮也不扭捏,入座垂眸,往书案上一看,不由诧然。 “舆图?” 萧邃点头,“给你一炷香时间,且看你能瞧出什么门道来。” 这是一幅大梁中部,以南都长治为核心的舆图。图上除了一应的山川城池之外,还标注着各地布防、驻军、势力派系的详细情况,裴瑶卮光是从惊讶里回过神来,便用了好一会儿,她瞠目看向已在一边落座的萧邃,声音微哑:“……你让我,看这个?” 他挑了挑眉,没说话。 裴瑶卮倒吸了一口气。 他给自己看这个……如若这舆图上的一笔一划皆是货真价实的,那他这,岂不就是……变相允准自己参政的意思吗? 她心里一百个不信,狐疑着试探道:“楚王殿下,您这不是逗着我玩儿呢吧?” “夜深人静不睡觉,我拿这事儿逗你玩?”萧邃看了她一眼,目光中似带着点嫌弃,“我是有多闲?” 第十五章 人心隔肚皮(四)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比起裴瑶卮的惊讶,萧邃对于允她参政一事,甚至未曾有过多的考量。 他只是觉得,她聪明、不安分、甚有心思。许多时候,自己都看不懂她。这样一个女子,既然她决定了留下,那么有些事情,与其让她背着自己筹谋,不如让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算计,还能叫人更安心些。 一炷香未到,裴瑶卮已将这幅舆图中能品出的味道,全都品出来了。 她一偏头,逢上萧邃的目光,出口直接问道:“潘氏想要咏川兵权?” 萧邃眼中一亮。 见他神色,裴瑶卮便知确实无疑。 她复又朝案上看了眼,心里默默将大梁境内,如今的兵权排布情况回忆个遍,不觉间,一声冷笑已然出口,“潘氏这算盘打得好精呐!”她眼风狡黠地朝他量去,“难不成,在莞郡公眼里,咱们楚王殿下便是这般色令智昏之人?只献上个养女,便能换取您对这十万大军的归属袖手旁观?” 说话间,萧邃起身走到她身后,看了她一眼,“养女?你知道的倒多。” 她只管往温怜身上安排:“我知道的不多,架不住有岐王妃教导么!” 萧邃轻哼一声,没再接下茬,身姿微俯,与她说起咏川兵权的事。 咏川横贯南都长治与最西边的淘漉城,月前,咏川守将辛阳暴毙,如今这十万大军的军权摆在那儿,眼热之人不少,最为积极的,便要数潘氏了。 然而,辛阳是积阳郡公的旧部,如今其子尚且在咏川军中,且颇有建树,即便相郡公无意争权,却也架不住天子有心,未免潘氏添翼,只能想方设法,让这十万大军姓相。 萧邃告诉她:“咏川军素有排外的毛病,加上这几年,西边战事频繁,大军也历了数翻变动。辛阳在时,军威深重,尚能镇得住,可如今他这一走,头一件,便是军心不稳。” 裴瑶卮明白了——排外,加上军心不稳,也就是说,新守将不能从外头调任,只能在咏川军内部提拔。 纤纤的食指在几位副将的名字上一一划过,她缓缓道:“你标着这三人的名字,也就是说,要在他们之中选咯?” 萧邃嗯了一声,“这三人身后,分属三方势力。” ——相氏、潘氏,与楚王殿下。 裴瑶卮看出潘氏图谋咏川的心思不难,毕竟南都的地位摆在那里,而西面的淘漉童氏,本就是潘氏党羽,咏川的位子一空,潘氏若能拿下来,往后,便不愁再进一步拿下南都。 只是,她想来想去,却也有一点不明白。 “可——” 她想事情想得出神,一时忘了度量自己与身后之人间的距离,这猛然间地一回首,只觉眼前光影一晃,定睛看去时,已与他鼻尖相触,彼此呼吸相闻,所距不过咫尺。 转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心跳一点点快起来,对上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她忽然没头没脑地想起一句诗来——黑云压城城欲摧。 就好像,他不必有任何动作,她顷刻间,便要溃不成军了。 裴瑶卮不喜欢这种感觉,却又迟迟不想抽身。 直到,萧邃眼里渐渐聚起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落在她身上愈发深邃,也愈发疏离——这份疏离没来由地刺痛了她,让她不敢再沉溺其中。 她倏地转回头去,只顾着遮掩自己的失态,却未曾注意到身后,他堪堪伸出来,差点便要抚上她面颊的手。 萧邃回过神来,看了眼自己悬在空中的手掌,眼里竟起了一丝厌恨。 “可……可是……”她急着打破这份尴尬,‘可是’了半天,却还没把后话‘可是’出来。 他直起身子,双目一合一开之间,已然恢复了清明,问道:“可是什么?” “可是……”她重新将注意放到舆图上,想了半天,才找回了之前的思绪:“还是我起初想不明白的那点,似咏川这般重要的利益争夺点,潘氏怎么就有这个把握,觉得仅凭一个养女,就能得到楚王殿下的支持?” 说着,她想起潘拟那张与潘恬甚是相像的脸,没忍住使了个小性儿,问:“别的不说,潘家那姑娘,长得有我漂亮吗?” 自然没有。萧邃心道。 她虽这样问,但因适才的尴尬,这会儿却没敢回头显摆她那副花容月貌。盯着她乌黑的发顶看了片刻,他心思一转,道:“长得漂不漂亮是一回事,长得像谁,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裴瑶卮眉目一凛。 “我长得像谁我知道,但那位潘姑娘……”她阴恻恻道,“不会这般巧,偏偏像裴家二公子的原配夫人吧?” 萧邃没回答。 在他的沉默里,裴瑶卮的心却渐渐有些发虚,她有点不确定,自己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究竟是对还是错? 倘若萧邃真的告诉她,为着潘拟与潘恬的这份相像,他甘心相让、甚至是甘心相助潘氏夺权,那自己应该是个什么样的反应? 茫然间,她忽然想到,过去曾有人同自己说过,若是明知一个问题问出来,注定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那这问题,索性不问也罢。 这么多年了,她在别的事情上都有豁达之时,偏生就是对着面前这个人,永远都存着份儿较真之心。 “潘氏献女之意明显,但献女只是个引子。”萧邃道:“为夺咏川兵权,潘贤真正要给我的,疏凡郡的治权。” 疏凡郡——正是辞云城所在。 裴瑶卮心头微颤,这就说得通了。 她叹道:“看来潘氏对咏川军的在意,远远超乎所料。” “你可知这说明什么?” 裴瑶卮长记性了,拿捏着距离,小心翼翼地侧身与他对视,“说明,潘氏要动手了。” 萧邃淡淡一笑,眼中透着赞许之意。 “那潘拟……”一抹疑惑在她脸上即来即走,她恍然道:“潘氏献女,原来献的是‘西施’啊!” ——趁今次这个机会,送个谍者在他身边。盼她能凭与潘恬相似的那张脸受宠,从而在楚王殿下身边监视,好于潘氏作乱之后,能时刻洞悉楚王的动向,未雨绸缪。 “那殿下的意思呢?” 萧邃没说话,眼风朝书案左上角,一卷反扣着的《老子》上一瞟。裴瑶卮会意,将书拿起来一看,便见扣着的那一页,正是第三十六章。 ——‘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 裴瑶卮轻哼了一声。 “我就说嘛,殿下怎会放心让我干政!”她幽幽叹道:“原是为了让我自己心甘情愿地看着侧室进门,既免了日后的家宅不宁,也省了您的一番解释!” “小人之心。”他笑骂了一句,而后道:“你既有这个见识,我许你干政。” 裴瑶卮眸光一动,“当真?” 萧邃点点头,却说:“不过要守我的规矩。” 她眉目一挑,示意他说来听听。 他颜色郑重道:“平日你与岐王妃往来,彼此若能和睦相处,我也乐见。” “但于政事上,你不能与她有任何过从。” 对这个要求,裴瑶卮并不意外,只是—— “便是我答应了,你就信吗?”她十分怀疑萧邃会这般天真,“关起门来,我与她说什么体己话,谁又知道呢?” 他却说:“骗不骗我,是你的事,信不信你,是我的事。” 她呵呵笑了两声,神色狐疑地量着他,点点头,给了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只是静下心来想想,她却也觉得悲愁。 她看得出萧邃对温怜的关照与尊重全是出自真心,而这份真心,自然全是为着萧还才有的。 萧还在时,是他的挚友、他的兄弟、他的膀臂,可那个时候,无论是温怜还是她自己,却都是萧逐一派的。 他正要去添茶,冷不丁地,却被人勾住了衣袖。 顺着她白皙的手,一路看向她的脸,他惊讶于她眉眼间那份突如其来的沉沉哀愁。 “你待岐王妃,一向客气、关照。可若是……”她将目光收回,低着头,沉声问道:“若是有朝一日,她碍着了你的路呢?” “到时候,你还会顾念着岐王殿下,容着她吗?” 站着的人片刻未语,末了,轻声一笑。 裴瑶卮看向他。 “‘有朝一日’?”他淡淡问道:“温怜,何时不曾碍我的路?” 她愣住了。 远处宁王寝殿中,破门的声响甚是震耳。 妇人身后跟了成群的婢仆,气势汹汹地闯将进来。她驻步在床前,死死瞪着倚在床边,正静静看书的人,好一会儿,突然发了疯似的,抬手夺过一旁架子上的花瓶,便猛地摔在了地上。 似是对这样的动静太熟悉了,萧惊池甚至没稀罕抬头看上一眼,手里有条不紊地,又翻了一页书。 宁王妃心底的火气,彻底被他的漠不关心点了起来。 声嘶力竭的怒吼声,碎了这寝殿中最后的寂静,婢女下人们瑟瑟缩缩地在一旁看着,谁也不敢上来一劝。 宁王妃开始砸东西。 碗盏、茶具、书册、桌椅,这屋子里一切看得见、搬得动的东西,有一样算一样,都没逃过被摔砸的命运。 宁王殿中的掌事姑姑寒露实在放心不下,别的也就罢了,家丑不外扬,如今府中尚有贵客,这动静若叫让人听了去…… 她壮着胆子来到宁王殿下身前,急急劝道:“殿下,您好歹劝一劝潘娘娘,如今府中有客,着实不是能随着性子发脾气的时候啊!” “有什么好劝的。”萧惊池淡淡道:“她自己乐意砸,便让她砸。本王还不差这点儿家底。” 第十六章 才道当时错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劝不动王爷,也不敢去触潘王妃的霉头,寒露姑姑无法,紧着将四周的仆婢都打发了下去,只留了两个近身侍奉的丫鬟在外间,以防出事。 站在门口,她声色俱厉地吩咐众人,管住了自己的嘴,不准将主子的私隐外传分毫。 一众仆婢揣着惴惴,唯唯诺诺。 寝殿中再度恢复宁静,已是许久之后了。 潘雩折腾累了,也没力气了,大汗淋漓地颓坐在地上,抬着一双眼,锐利的目光毫不客气地朝萧惊池看去,饱含怨毒。 “摔够了?” 许是耳畔一时没了嘈杂声,还有些不适应,萧惊池终于舍得从书册中抬首,四下一望,将满殿的狼藉尽收眼底,最后,才看向坐在地上的人。 “若是还嫌不足,再叫人去库房抬几箱子玩器过来,务必叫你解气。” 他的话音那样温和,眼角眉梢,似乎都还带了些浅淡的笑意,潘雩有那么一刹的失神,就好像他此刻对着自己,当真怀有真心实意一般。 可这短暂的失神后,扑面而来的,则是不堪申诉的怨恨。 “解气……”她目色残忍而孤独,咬碎了银牙,将这两个字缓缓吐出,“撕帛碎珍解不了我的气,那你呢?你要如何才能解气?羞辱我、无视我都还不够,那杀了我,够不够?” 萧惊池眼风一收,淡淡道:“王妃说笑了。” 说笑……潘雩心道,我自己便是个笑话,哪里还需要同谁说笑? 猛然间,她拼了全身的力气,身形一动,膝行着朝他扑去,寒露远远看着,吓了一大跳,差点便要冲去过了。 潘雩伏在他床边,仰着头,一串串的泪水从紧闭双眼中流淌而下,她扯着他的衣袖,喊道:“萧惊池,宁王殿下,我求求你——你休了我罢!” “王妃说得哪里话。”他翻着书,平静道:“你是先帝赐予本王的继妃,是本王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进王府的主母,休妻,那是失德不忠之举,本王无谓如此。” 呵…… 无谓如此,原来,只是无谓如此么…… “这么多年,我对你而言,终究只是无谓二字罢了。”她望着他,眼里还有那么最后一丝期待:“既然如此,你就不能给我条活路吗?” 萧惊池却似疑惑,“本王待王妃不好吗?” 好?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潘雩的眼泪渐渐流不出来了。 锦衣玉食,华堂美服,是好么? 但你非要把我困在你眼前,却又从无例外地视我为无物,这又算什么呢? “自从来了这陵城,你便从未让我出过一次宁王府,你这般厌恨我,却又非得朝朝暮暮,将我留在你跟前。”她说着,无力地回眸,看了眼满地的杂乱,“……若非如此这般的发一通疯、吵闹一回,你的目光,便绝不会落到我身上……” “宁王殿下,你不累吗?” 萧惊池轻轻一笑,“你累了?” 潘雩说,是啊,我累了,累到,已经快没力气活下去了。 “可你毕竟还活着。”他轻轻道,语气是那般冷清。 他大发慈悲地侧目注视着她,一滴泪珠悬在她下巴尖上,将落未落,他伸出手去,将其接到食指尖,拇指凑上去轻轻一捻,碎了。 他说:“本王操心,不敢指望神明替我周全因果,是以只能自己动手安排。昔日你种下的因,今朝自食其果,你受着,我看着,很是公平,不是吗?” 自食其果,自食其果…… 潘雩将这四个字嚼碎了,堵在喉头,却怎么都咽不下去。一股莫大的恐慌袭上心头,她脑子里乱了,疯疯癫癫,反反复复。 “……殿下!殿下……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错了!”她死死扯着萧惊池的衣袖,眼里的所有情绪,皆被恐慌二字一扫而空,她不住口地嘟囔着:“我求求您,您原谅我,您原谅我好不好?都已经这么多年了,你原谅我罢……我再也不敢了,我真的知错了……” 寒露站在落地花罩前看着这一幕,心头百感交集,有怨恨,有可怜,最后却都化为一叹——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萧惊池理解地点头,对她道:“我也知道错了。” 潘雩瞪大了双眼,背脊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她糊涂了,还以为这句话之后,他会说一句放过自己的话。 可他却只是道:“当初,我便不该娶你,即便娶了你,也不该善待你。“ ——善待。 是啊,她想,曾几何时,新婚燕尔,他也是曾善待过自己的。 “殿下……” 萧惊池淡淡一笑:“是我错,方才给了你犯错的机会,可是能怎么办呢?夫妻一体,既然我的错无法悔改,那你,便也只能陪着我一起了。” 潘雩彻底没了声音。 寒露见她消停了,紧着给她的侍女忍冬使眼色,忍冬擦干净眼泪,小心翼翼地上前,低声哄着,慢慢将人带离了寝殿。 寒露斟了杯茶,奉上前低声劝:“殿下,您宽宽心,奴婢这便让人来收拾。” 萧惊池没喝茶,摇了摇头,“不必了,明天再说吧。” 寒露将茶放到一边,沉吟许久,还是开了口:“殿下,您……” 萧惊池抬眼朝她看来,一见她那为难的神色,便笑了:“想劝我?” “殿下,奴婢也恨潘氏,但这么多年了,您一直为难着她,不也就是您一直放不过自己吗?”她道,“您这样苦着自己,王妃若是在天有灵,也会悬心不安的。” 寒露原本是裴王妃的陪嫁侍女,裴妃逝后,便留在了宁王身边侍奉,这些年,早已成了宁王的心腹。平日里,有什么话旁人不敢说的,也就是她,还能请出先王妃来,与王爷劝说上几句。 但她却也明白,潘雩之事,便是裴妃复生,恐怕也是劝不得的。 果然,萧惊池笑了笑,只道:“我也知会惹她不安心,没法子,只能等来日魂归西天,与她重逢之后,再同她谢罪了。” 他抬首,望着床幔上系着的一只福袋,喃喃道:“但愿,她能原谅我。” 忍冬扶了潘雩回去,直至稳稳当当地坐在了自己寝殿的床榻上,潘雩还在发呆。 “娘娘,您倒是说句话啊……您别吓奴婢!” 潘雩愣愣的,纠缠在回忆里许久,终于在忍冬的推碰中,转头看向了她。 “忍冬,”她痴痴地说道:“我真的知道错了。” 忍冬的眼泪一下子汹涌而出,她一个劲儿点头,“奴婢知道,奴婢都知道!这些年苦了您了……” 潘雩呵呵地笑。 她想说,你知道又有什么用?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谁知道都没有用。 ——她的人生,早在当年一念之差,背叛了夫君,给族兄潘诫通风报信时,便已经定下了。 “没用了……”她又哭又笑,狼狈得紧,“他原本也是待我很好的……忍冬,你还记不记得,当时裴氏与潘氏决裂,他怕我多心不安,还特意来劝我,让我放心,他说……他待我,会一如往昔,不会迁怒,不会冷遇……” 她仰头深吸了一口气,“是我的错,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忍冬不知该怎么劝她。 “可是,我错了,我也悔恨,这么多年了,忍冬,都这么多年了,”她紧紧攥着忍冬的手臂,“他怎么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我知道,下人们看着我这个王妃,都是看笑话,我说一句话,尚且不抵寒露的话管用。他们背地里都说,说我是疯子,三天两头便要犯病……可是忍冬,你知道么,我也有过不敢奢求的时候——我不愿他痛苦,便也不敢奢求他的原谅,可这么多年了,他就非得这般折磨我吗?……你看到了,就连下堂求去,他也不允……” “娘娘……” 过去,每每此时,忍冬都会劝她,您忍一忍,再过些时日,总会有春暖花开的一天,冬去春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现在,忍冬已经不敢再说这样的话了。 或许是,她也明白了,冬天,不会过去。 自己主子昔日的一念之差,改变了太多事——于国、于家、于政局——没法子柳暗花明了。 第二天一早,去华馆里,裴瑶卮坐在妆奁前梳妆,就见轻尘鬼鬼祟祟的,趁着里间无人,压低了声音与她道:“娘娘,昨晚上那么大的动静,您可听到了?” 裴瑶卮还琢磨着潘家的事,借着镜子看了她一眼,随口道:“什么事?” 轻尘来神了,便将昨个儿大半夜,宁王寝殿里摔砸响动经久不散的事与她讲了一遍。 那样大的动静,裴瑶卮当然是听见了。彼时她与萧邃刚刚和衣而卧,脑袋才沾上枕头,便被那声响给惊了起来,还当是闹了刺客什么的。 “奴婢早起去厨房安排早膳,见宁王府上的下人,一个一个都跟没事人似的,竟无一人议论昨晚之事。奴婢心里头好奇,便找了个新认识的小姐姐打听,您猜怎么着?” 瑶卮看着她双亮晶晶的眼睛,无奈一叹,“我猜,你是闲着了。” 第十七章 调虎离山计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轻尘问她,昨夜宴席之上,宁王殿下身为主人却拒不出席,这般不给潘王妃脸面,难道娘娘就不好奇这夫妻二人的关系么? 裴瑶卮簪上一枚白玉钗,随口笑道:“宁王夫妇不睦,这是摆在眼前的事,哪里还需要好奇?”她回过身,仰头睨着轻尘,“你呀,不知道楚王殿下家教最严,不准府中人背后议论别人的吗?” 轻尘笑道:“奴婢这不是没当着殿下的面儿说嘛!” 瑶卮摇头一通儿笑,又听轻尘继续道:“娘娘,这宁王与王妃不和,自然人人都看得见,但有一件您可能不知——” “奴婢听说,宁王殿下与王妃新婚头两年,也是相敬如宾的,后来,好像是宁王世子受过一回重伤,据说就是在那之后,王爷待王妃忽然就冷了下来。这十来年,宁王府中如昨夜一般的吵吵闹闹,早已成了常事,家下人担惊受怕着,却也都习惯了,都说潘王妃近来愈发呈疯癫之态,日后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 裴瑶卮本以为轻尘打听回来的,也就是她知道的那些——从裴氏与潘氏决裂后,宁王才迁怒潘妃,以致夫妇不和多年。可这样听下来,她心里却犯了含糊。 宁王世子重伤之后么…… 萧邃是武耀二十年初悔的婚,裴氏与潘氏随即决裂,可宁王世子萧遇重伤,却是在年中之时,这其间隔着半年光景,若然轻尘所言非虚,那宁王与潘妃之间的隔阂,便不是为着裴氏与潘氏的仇。 难不成,是因为萧遇? “可是萧遇当年重伤,不是因为回京路上,意外碰上了一场暴民叛乱吗?” 晚些时候,她与温怜说起此事,温怜听罢,犹疑颇多。 “当年宁王府对外,的确是这么说的。”裴瑶卮道,“可现在想起来,这其中却也是有疑点的。” 别的不说,当初与萧遇一起遭难的,还有宁王的一名故吏,军中赫赫有名的大将,公孙逊。两人自军营回京,中途遭逢暴乱,最后的结果,世子萧遇重伤垂危,被先帝接进宫中,仔细治养了许久,方才保全下来,而公孙将军,则是直接死在了那场横祸之中。 “生民暴乱,固然事出突然,但凭借公孙将军那般深厚的阅历,命丧其中……多少有些让人难以信服。” 凡事就怕多想,过去耳中一听一过,未曾发觉的疑点,这会儿当真细细想来,便纷纷破土而出了。 顿了顿,裴瑶卮蹙眉接着道:“再者,便说宁王叔那般温文尔雅的性情,也不像是会黑白不分,一味迁怒的人。潘妃本身若无过错,又何以会得王叔这般不给脸面的对待?如今想来,不觉尚有内情么?” 听着她的话,温怜沉吟片刻,道:“你怀疑宁王夫妇不睦,与萧遇当年受伤有关,但潘妃本人,却一直没有过生养,自然不可能是为谋夺世子之位……那她,又有何缘由要去谋害萧遇?” 裴瑶卮摇摇头,“此事存疑,还有诸多不通之处,但背后,多半是不简单的。” 半晌,温怜想起什么来,调笑道:“说起来,萧遇这些年一直以养伤为名,寄居南境温热之地,如今这么看来,他不回家,会不会也有着不想见潘妃的缘故?” “你要这么说,那宁王叔待潘妃,却也算得上有情有义了。”裴瑶卮随着打趣,“否则,哪有宁愿将儿子逼出家门,也要留着继妻的道理?” 说笑归说笑,但宁王府的事存在她心里,就此便算是生根发芽了。 午后回到去华馆,她前脚刚到,萧邃后脚便回来了。 “殿下今日无事吗?” “我在陵城能有什么事。”萧邃说着,又一看了她一眼,“说不得,倒是比你还要清闲些。” 裴瑶卮茶喝到一半,微微一顿,撂下茶盏,浅笑道:“你自己说的,我与岐王妃亲近,你是乐见的呀!” 他收回目光,铺开笔墨卷册,哼笑道:“我是乐见。不过,我却也没想到,温怜那样目下无尘的性情,你们两个,过了起先的热乎劲儿,倒还真能相处到一起去。” 他心里不是没有怀疑的。若说最开始,温怜是因为她像裴瑶卮,才乐意与她相处,那如今呢? 这世上,能得温怜辞色之人,屈指可数,活着的、死去的,全都算上,除了裴瑶卮,他还从未听说,温怜有过这般叫她看重的密友金兰。 一时的投契可以看眼缘,但长久的和睦,却是要看性情志趣的。 还是说,温怜也觉得,除却容颜外,相蘅像裴瑶卮的地方,还有许多…… 裴瑶卮见他无端端地出神,不由问道:“你想什么呢?” 思绪回笼,他随口道:“想温怜看上你哪儿了。” 裴瑶卮一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话怎么听着不大对劲呢……”煞有介事地想了半天,她回过头来,与他问道:“殿下,与其想岐王妃为何对我青眼有加,不若,您也扪心自问一回?” 萧邃蹙眉不解:“问什么?” “问问,当初您娶我的时候,又可有料到,你我之间能有这么一天——你能允我参政,我敢与你玩笑,还能直呼‘你我’?” 萧邃愣住了。 裴瑶卮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这时候,轻尘从外头进来,传话说潘王妃遣了侍女过来。 “潘王妃?” 裴瑶卮有点意外。在宁王府也有些时日了,这还是头一回,潘王妃派人来自己跟前说话。 她随轻尘到了外间,忍冬已然候在那里了,见了她,立时上前行礼。 “奴婢见过楚王妃娘娘。” “不必多礼。”裴瑶卮从容落座,面带微笑,“不知潘娘娘遣姑姑过来,可是有何要紧事?” 忍冬道,自家主子前些日子身上不好,不宜见人,这会子觉着好些了,便想着请王妃过去品茗说话。 “王妃是贵客,原该早些来请的,奈何我们娘娘一先担忧王爷的病情,身上也不舒坦。今儿风和日丽,娘娘早起便张罗着备好了一桌茶点,直等您过去说话呢!”忍冬说着,又道:“岐王妃那头也已差人请过了,估摸着说话便到,还请楚王妃千万赏脸才是!” 裴瑶卮心头一转,脸上笑意越发浓了些,“潘娘娘客气,原是我做小辈的失礼,一直未曾去请安,今儿竟还劳动姑姑走这一趟,可真是羞煞我也!” 她说着,舒袖起身,将轻尘唤过来,吩咐道:“去把咱们带来的见面礼准备好,稍后正好给潘娘娘带去。” 轻尘应了一声,她又向忍冬道:“劳姑姑先行一步,容我去更了衣,即刻便去给潘娘娘请安。” 忍冬面露喜色,承命而去。 “娘娘,真要去啊?”轻尘有些不乐意,“那潘王妃看着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还有她那个侄女,还不知她心里头正怎么盘算着要往殿下身边塞呢!这会子设宴来请,会不会是鸿门宴呀?” 裴瑶卮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没急着解释什么,仍旧让她去厢房张罗一份见面礼。 “知道你不喜欢潘妃,但送出去的礼,是自己的脸面,不可寒酸了。” 轻尘也是明白的,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便往厢房去了。 忍冬那边,一路眉开眼笑地回到了潘王妃寝殿。 “娘娘,成了!” 潘雩悠悠喝了口茶,不急不缓地问:“楚王妃答应了过来?” 忍冬连连点头,“奴婢离开去华馆时,楚王妃正要去更衣,稍后便会过来!” “嗯,”潘雩点点头,随口道:“既然如此,那就去知会那丫头一声吧。” 忍冬得了话,刚要去办事,想起什么来,脚步却又一顿。 “娘娘,您……真的想好了?” 潘雩淡淡抬眼,“想什么?” “都说楚王妃容似仁懿皇后,王爷当仁懿皇后女儿一般疼爱,保不齐会爱屋及乌,您此番帮着姑娘亲近楚王殿下,若是叫王爷知道了……” 后果,恐怕不会太好。 潘雩却是讽然一笑。 “叫他知道了?呵,他知道了才好呢。”她冷冷道,“我还真是好奇呢,他若是知道了,是否会为着楚王妃这个外人,与我问罪一番呢?” 忍冬看着她的神色,有些话在舌尖转了半天,还是咽下了,“是,奴婢这就派人去姑娘那里报信儿。” 典霈在门前,听了潘王妃派人来传的话,喜笑颜开地进内报与潘拟。 “姑娘,王妃娘娘叫走了楚王妃,这会儿楚王殿下正一个人在去华馆呢,机不可失啊!” 潘拟看着镜中的自己,目光一点点沉下来,半晌,定定地‘嗯’了一声。 典霈知道她这是要过去的意思,立时便要去给她准备,谁知才刚转身,便被潘拟叫住了。 “你备的那几样点心,什么莲花饼、金乳酥,通通不许带。” 典霈愣住了,回过神来,有些为难:“可是姑娘,这几样,可都是从前恬姑娘最喜欢、最拿手的啊!世子特地嘱咐了……” “她喜不喜欢、拿不拿手,与我什么相干?”潘拟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典霈禁不住一缩脖子,又见她对镜抚着自己的脸,缓缓道:“就算逼不得已,非要拿这张脸做敲门砖,剩下的事……” “谁也别指望,我会是第二个潘恬!” 典霈一凛,只得应了,小心地下去安排。 裴瑶卮与萧邃说,自己要出去一趟,萧邃顺理成章地以为她要去潘王妃那里,也没细问,便与她别了。 未曾想,她出门不久,门前的丫鬟便来通传,说潘家姑娘到了。 一听这话,萧邃当即便明白了来龙去脉。 “潘姑娘说,自己带了些点心来,要与王妃请安呢!” 闻言,萧邃一笑,本想叫丫鬟出去告诉,就说王妃不在,自己不宜与潘家姑娘相见,恐伤姑娘名节。但话未出口,他抬眼之间,便又改了主意。 目光轻悠悠一转,一抹玩味的笑意在他唇角晕开,萧邃道:“去请潘家姑娘进内说话罢。” 第十八章 反常必有妖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潘雩在寝殿中侯了许久,心里渐渐不安起来。 案席前,偷眼看了看正在那里悠悠品茶的温怜,心道,她都到了,这么那楚王妃却还一直没个影儿? “潘娘娘这是为何事伤神呢?”温怜笑吟吟地开口,眼角眉梢,仿佛天生便带了些戏谑味道,“难不成,楚王妃不到,我喝这一盏茶,娘娘都觉得碍眼?” 潘雩原就不是个精于交道的性子,尤其她心知温怜对自己的嘲讽之意,愈发不爱与她多言,今日若非是怕但请楚王妃,对方不肯过来,她也断乎不会多此一举,劳动了岐王妃的大驾。 倒是忍冬有眼力,见此,连忙含笑逢迎道:“岐王妃说笑了,我们娘娘平日里盼着与您同席叙话都盼不来呢,难得今儿您赏脸,娘娘心里欢喜,别说是一盏茶了,什么山珍海味还不由您点去!” 温怜轻轻一笑,一道眼风轻描淡写地从潘雩脸上掠过,只字不言,却也道尽了看戏的意思。 不多时,外头有丫鬟进内,潘雩一看,当即问道:“可是楚王妃到了?” 丫鬟却回,楚王妃未见,倒是王妃身边的侍女过来了,正在外候着,求见娘娘。 潘雩眼神一黯,忍冬心里也有不祥之感,连连吩咐了将人唤进来。倒是温怜那边,却似早有所料一般,唇边笑意渐深。 轻尘身后带了三个小丫鬟,一并进内,个人手里都奉着礼。见了潘妃,她恭敬施礼,启口却道:“劳潘娘娘记挂,我们王妃原是打算亲自带礼过来赴宴,也好给潘娘娘请安的。奈何衣裳换了一半,却犯了头疼病,一时之间,恐怕是难以成行了!” 轻尘说着,令身后的丫鬟一一将礼进上,只道,自家王妃说了,等这股子病痛过去,晚些时候,自会来向潘娘娘请安告罪,这些薄礼,还请潘娘娘不要嫌弃才好。 潘雩暗自攥紧了帕子,后槽牙咬得死紧。 头疼病犯了?哪来的这么巧! 自己这十有八九,是被那楚王妃提前一步洞悉了心思,反过来算计了一番! “既然楚王妃身上不舒坦,便不必急着过来了。”潘雩强压着怒火,紧接着,又吩咐了忍冬还礼。 忍冬双掌一拍,丫鬟们立时便自后堂而出。温怜看着各色的礼打自己眼前儿流过,蓦然间呵呵一笑。 “哎呀,潘娘娘还真是有心了!”她作势抻长了脖子看过去,“只是我看着,您这浩浩汤汤的重礼之中,却还缺了一样顶要紧的!” 潘雩心知她不会有好话,本想随口遮掩过去也就是了,不想,轻尘却天真地问道:“潘娘娘如此用心,奴婢看着已是贵重至极了!却不知岐王妃娘娘说的,又是什么?” 温怜看了潘雩一眼,回头道:“缺一样如意算盘呀!” 潘雩脸色骤变。 她眉头紧锁,带刺的目光冒着火星似的,朝温怜看去,温怜只是哼笑一声,扶着独觞的手站了起来,“今儿这一趟走得值,还要多谢潘娘娘张罗的这出好戏!我也饱了眼福,便不在这里碍潘娘娘的眼了,这就去了!” 说罢,她微一福身,转身而去。 温怜的脚步慢,穿廊过院,没走出去几步,轻尘便也从后头跟上来了。 一阵碗盏碎地的嘈杂声,被闷在了身后的寝殿中。 出了院门,温怜看了眼身侧的轻尘,浅笑道:“你这丫头,倒是个伶俐的,怪不得你主子喜欢你。” 轻尘谦虚起来,“奴婢哪里伶俐!都是主子聪慧,才有奴婢耳濡目染,沾上点聪明气儿罢了!” 就好比今日,她还一心念着潘王妃的邀请恐是鸿门宴时,自家主子便已在脑海中,将整出戏演了一遍,连应对之策都有了。这会儿想着适才潘王妃的脸色,她还觉得解气呢! 这时,温怜问道:“你出来时,那姓潘的姑娘,可是去了去华馆?” 轻尘先是答了话,而后道:“娘娘您是怎么猜到的?” 温怜不屑一笑,想着潘妃的手段也是实在不高,即便要给侄女铺路,也合该出点高明些的主意才是。 “她也不想想,”温怜道,“我与你主子到陵城,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前头那么些时日都想不起来邀聚,她自家侄女一到,反而却有了与旁人来往的心思,司马昭之心若此,还当谁看不出来么!” 轻尘赞同地点点头,“那娘娘您特意来这一趟,就是奔着看戏来的吗?” 温怜笑看她一眼,摇摇头,“奔着看笑话来的。” 一时,连带着独觞,三人都笑开了。 “说起来,这潘王妃还真是好讨厌呢!”小路上走着,轻尘毫不掩饰地与她抱怨道:“怎么她潘家的姑娘没人要么?明明咱家殿下都有王妃了!他们竟还这样巴巴地往王爷身边塞人,还是世家大族呢!连个脸面都不要了,真是羞死人了!” 温怜听她说话,只觉这丫头有意思,看她的眼神都不由得多了两分探究。 “潘家人没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无心般道,“要不前些时日,他们家的女儿,又怎么做得出掳劫楚王妃,意图不轨的事来呢……” 轻尘闻言,脸色登时一变。 “您说什么?!” 轻尘还在回来的路上与温怜说话,这头去华馆里,裴瑶卮躲在窗户根儿底下,觑着书房里情形,眸光越眯越利。 适才将潘妃身边的人支走后,她假意与萧邃说自己要出门,又让轻尘领着礼去了潘妃那里,自己便躲在了后花园,不多时,果然见潘拟到了。 萧邃将人请了进来,一来二去,三言两语,便起了话头,直到这会儿,那两人还在书房里兴致勃勃地品书呢。 也不知哪来这么多话,她暗搓搓地想。 “……在家时,父亲常说,临帖写字,于动心忍性之上,最是有益。小女子旧日也曾听闻,楚王殿下少年时,得当世大家指导,练得出一手好字,就连先帝也时常夸赞呢!” 萧邃淡淡一笑,心说,先帝夸赞自己之处诚然不少,但唯有书法与手谈两桩事上,他从未说过自己一个好。 “姑娘既对书法颇有见地,却不知平日里最善何书?” 潘拟低垂着眉眼,面色柔柔含笑,还沾了些羞怯之意,低低回道:“小女子素不成器,虽偏爱了草书这些年,却也难写出几个见得了人的字,哪里敢说擅长!” 窗外,裴瑶卮闻言,心头不禁哼笑一声。 乖乖,这还真是做了功课来的! 不多时,便听萧邃颇带了两分兴味道:“这倒巧了……本王,也素爱草书呢。” 潘拟似是惊喜,禁不住抬起一双亮亮的眼眸朝他看去。 萧邃不知想起什么来,一时流露出两分怅惘,“本王素爱小草,当年,曾得故人相赠一幅《十七帖》,至今一往情深。” 裴瑶卮我在手中的一颗小石子儿落了地。 些微的声响,未曾传到屋里人耳中,潘拟闻他此言,趁势便道:“如此还真是巧呢!只是不知,小女子是否有这个荣幸,能一瞻殿下的手书?” 萧邃看了她一眼,这回,却是浅笑摇头。 “本王虽好小草,但却已很久不写小草了。” 他说着,有意无意间,朝北窗下看了一眼,悠悠的笑意溜在眼底,继续道:“本王如今正练飞白,只是道行尚浅,只能躲在廊庑之间,一时见不得人罢了。” 他这话说完,潘拟露出了失望之色,而窗外的裴瑶卮,却在片刻的怔愣之后,咬了咬牙。 好一个含沙射影,她心道,原是自己老早就暴露了行藏,倒被他拿捏在手里,看了这好半天的笑话! 屋内,他瞧了眼潘拟带来的点心,同她道:“潘姑娘才到陵城,这便来看拙荆,倒是有心。拙荆之前还同本王提起过,说是姑娘很合她的眼缘,拙荆还有意多多往来呢。” 潘拟闻言,不觉自怜道:“小女子这般身份,哪里配同王妃往来,王妃宽和,不嫌弃也就罢了!” “姑娘客气了,都是一样的家世,拙荆哪里来的嫌弃。” 他坐在南窗下的椅子上,嘴里虽是慢悠悠地同潘拟说着话,可那一双眼睛,却始终望着北窗下,那道时隐时现的光影。 这会儿,那影子已隐下去半天了。 潘拟听他这样说,不知怎的触动了清肠,语气也愈发哀婉了:“世家大族,也不都是一样的……” 她说着,盈盈抬眼望向他,这顷刻之间,目光便水灵灵的,似是只消轻轻一眨,便是一番带雨梨花。 “小女子,哪有王妃这般好的福气……” 萧邃不紧不慢地朝她看去,刚对上她水雾似的泪眼,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那头有人道:“哟,我竟不知,我是多大的福气,竟惹得潘姑娘这般心向往之?” 潘拟一惊,猛然回身,却见身后缓缓而来的人,不是楚王妃又是谁! 萧邃隐下一抹浅笑,徐徐起身,越过潘拟,目光直直落在裴瑶卮身上,迎着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王妃出门,回来了?” 裴瑶卮睨了他一眼,不觉间,含了股隐隐的嗔意。 “不敢不回来。” 她道。 第十九章 仇家相聚头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萧邃将她这一眼嗔怪接住,从容不迫地回以一笑,向来沉郁的眉眼,竟也徒添了一抹得意之色。 裴瑶卮愈发不高兴了。 她好好地躲在后头,原是没打算走出来打搅他的‘好事’的。谁想到,自己甘愿做个大方的‘贤妻’,反倒是这偷香窃玉的人,却非要含沙射影,拐着弯儿地讽刺自己见不得人,真真得了便宜还卖乖。 小几上的食盒里,转圈摆了四样点心,正中是一品红枣黑豆羹,做得都还算精致,只是裴瑶卮打眼一看,心里却直叹可惜—— 可惜了潘家姑娘,论字品书时,还知道投其所好,偏偏这会子备下的这些吃食,却没一样是楚王殿下喜欢的。 那头,潘拟从惊慌中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地朝她下拜:“小女潘拟,见过王妃娘娘!” “潘姑娘起来吧!”裴瑶卮走到萧邃身边,含笑望着潘拟,“我与姑娘,也算是故交了,用不着这些虚礼。” 果然,自己那‘故交’二字甫一道出,潘拟的脸色,瞬间,更是惨白了。 “故,故交?”潘拟强做镇定,讪笑道:“娘娘说笑了,小女过去,从未有幸见过娘娘,又何来故交一说!” 语气急慌慌的,又带着一股子斩钉截铁,似是生怕楚王妃会答出什么来一样。 裴瑶卮不言,只是端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看了她好一会儿,直等将潘拟看得渗出了冷汗,这才轻悠悠地将目光转到了萧邃身上。 “适才夫君与潘家姑娘说什么呢?倒是很开心的模样?” 萧邃眉心一跳。 裴瑶卮自己喊出来的夫君,喊完了,迎上他直白的眼神,又是自己先臊了。没等萧邃说话,她又道:“唔,对了,适才姑娘还说羡慕我来着!……唉!殊不知,我也羡慕姑娘呢!” “娘娘这是打趣小女子呢!”说着,潘拟强壮着胆子,就在楚王妃眼皮子底下,竟还偷偷摸摸地朝楚王殿下飞去了一道绸缪的眼风,“娘娘这般的好福气,只有叫天下女子羡慕的份儿,又何须再去羡慕旁人,尤其……还是小女子这般的人。” 这便有点嚣张了。裴瑶卮看得直想撇嘴,面上却仍是带笑:“姑娘何苦自怨自艾?别的不说,光是潘贵妃那样的姐姐、莞郡公文夫人那样的父母,还有潘世子那般的兄长,我便一个都比不了姑娘呢。” 她原还备了句关于夫婿的话,打算停一停,再与她说来,却不想,光是父母兄姊这句说完,潘拟的脸上,竟是抽冷子闪过了一丝狠色。 ——不是冲着她来,倒像是冲着她话里提到的人去的。这下子,倒也将裴瑶卮的后话都给弄没了。 “娘娘说的都是真的?” 园中小路上,轻尘听温怜三言两语的,将自家主子当日在阳谱郡被劫持的内情道尽,整个人又惊又气,小脸都憋得通红。 温怜看着她的反应,心里倒是喜欢,佯作随意道:“怎么,这些事情,你主子没跟你提过么?”说着,不等轻尘回答,她便又恍然般道:“……哦,也是,楚王既然有心将此事压下来,那这真相是什么,确实也就不重要了,自然不足为人道。” 轻尘没想到还有这一出,瞪着一双眼,欲言又止了半天,刚要说话,却见独觞凑近一步唤了声娘娘,目光冷漠地看着前方。 一时间,温怜与轻尘顺着她的指引看去,脸色都变了。 前方,踏着一地芳草而来的,正是潘整。 “王妃娘娘,长乐无极。” 他含笑近前,手中折扇一合,对着温怜,拱手深深一揖。 轻尘只觉得,他这笑,怎么看怎么刺眼。 温怜的目光如同一副刀子,落在他身上虽是淡淡,却也好似转瞬间便能剜下一块肉来。 “呵,好家伙……”她轻轻捋着广袖,徐徐道:“忙不迭地往我眼前凑,你这是要找死?” “王妃此言差矣!这人间滋味如此美妙,有几个愿意上赶子送死的?” 温怜眸色一深。 轻尘有些不明白——虽然,她也不喜欢这潘家的世子,但甫一碰面,只说了这么两句话,怎么……这四周的氛围,却好像青天白日下起雹子来了似的,这般阴森冻人呢? 她正想着,却见岐王妃花儿似的脸上,此刻竟是勾起了一道鬼魅般的浅笑,正一步步朝着潘整的方向,越凑越近。 ——直到,两人间的距离,化作了咫尺。 潘整轻啧了一声,垂眸看着她,“王妃这般……可是不合规矩呢!” 随着他话音落地,温怜一把抽出了他腰间的佩刀。 “娘娘——!” 轻尘没忍住,惊呼出口。独觞往她身侧挪了一步,摇摇头,示意她不必紧张。 冒着寒光的刀锋贴近了潘整的喉管,温怜笑意愈胜,话说得却慢:“别人的人间,是好。但你的人间……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在后头给你添上俩字——” 她说着,足尖微踮,竟是贴在他耳畔,轻轻吐出那俩字:“炼狱。” 呵气如兰,勾缠心魄。 潘整回味着余音,心中却叹,真是可惜了。 这般的一个妙人儿,怎的就跟了萧还。 温怜说完,手中用了三分力气,在他脖颈之间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潘整眉头不皱,任她发难。 似是被那鲜血愉悦了,温怜心气儿平顺了些,随手将他的刀往地上一扔,提步欲走。 潘整却叫住了她。 “王妃,”手指抹过伤口,沾染了红,他朝温怜的背影逐步走近,“王妃才名倾世,辞云温氏家学渊源,您自然是有这个能耐,叫我生不如死的。” “只是,素闻那长明剑,举凡动用一次,总得拿相应的福祉来换,我却不知,王妃还有没有这样大的福气,肯为我消耗?” 温怜哼笑一声。 “长明剑?”她不屑地侧目睨了他一眼,“你也配?” 潘整便笑道:“既然王妃心里,我不配,那我又何须担心这炼狱两字会落到自己身上?” 听上去不过是唇舌上的便宜罢了,但温怜却清楚,潘整这话,实是在说,他根本就不相信她真会将他怎么样。 温怜转过身去,难以置信地笑看着他:“看来,让你们父子平白多活了这些年,倒是我心慈手软了。这才有今日,让你觉得,我叫嚣着报仇,不过都是虚张声势罢了?” 潘整没说话,一味含笑望着她。 温怜心间滋味复杂,一时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也是,她心头自省道,这杀夫之仇,自己竟也容他们安稳活了这些年,这也怨不得人家觉得,自己是外强中干的无能之辈。 许久之后,她点了点头,“罢了,你就先这么以为着吧,到时候,谁死,谁知道。” 这回说完,她再不留恋,迈开大步便自离去。 去华馆中,刚刚打发走了不速之客,裴瑶卮转头就变了脸色。 萧邃见她面色阴沉,便趣道:“适才对着外人不是很高兴吗?怎么对着自己的‘夫君’,反倒生起了气来?” 裴瑶卮哼笑一声,返身在南窗下一坐,“殿下只见我对着潘家姑娘高兴,却不知,我在那窗户根儿地下站着的时候更高兴!偏生有人不让我高兴,仗着他自己个儿有嘴,非要三言两语将我刺儿出来!” 她这么一说,萧邃倒有些意外,与她并排落座,“依你之言,你原是只奔着听窗户根儿来的,却压根儿没想现身?” 裴瑶卮心说,现身有什么意思,非得在背地里,凡事才看得清楚呢。 她摆弄着潘拟带来的几样点心,随口道:“我为何要现身?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叫潘妃知道我洞悉了她的如意算盘,并未出门,这头却由着潘拟与你打情骂俏,也不现身。等稍后她们姑侄俩一对,保不齐都要心里惴惴,惶惶然不知我葫芦里买的什么药,那才有意思呢!” 萧邃面色一纠结,上下打量她一眼,“你真是……” “真是什么?”她说着,故作痛心疾首之态,“说起来,我也够识趣儿的了吧?躲在那里不声不响的,也没妨碍你调戏美人儿,你倒好,转着圈骂我见不得人,合着楚王殿下就是这般谢媒的么?” 谢媒…… 啧啧,真是好难听的两个字。 他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顽意微收,淡淡道:“你倒是真贤惠。” 裴瑶卮耳朵一动,听出他这话里有点别的意思,看了他一眼,却没深究,只道:“潘家姑娘的草书,倒是练到殿下的心坎儿里去了,只是这几样点心……啧啧,可惜了,竟没一样是殿下爱吃的!” 他唇角浅浅一勾,侧目道:“你知道我喜欢什么?” 神仙富贵饼,海棠酥,玉糁羹。 她挑挑眉,“我也不知道呀,只是到底朝夕相对了这么些日子,之前在府里,也不见你日常吃过这几样东西,想也知道,你自是不爱的。” 萧邃默默看了那点心匣子许久,不知在想什么,裴瑶卮见他这般出神,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正要叫人将这些收走,忽听他道:“我喜欢神仙富贵饼。” 他看向她,“你去做一道来,我尝尝。” 第二十章 神仙富贵饼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术荐神仙饼,菖蒲富贵花。 廊下榻几檀案,几笼兽炭不声不响地驱散了猎猎寒气,依约便要将这隆冬盛雪烘化了。 裴瑶卮裹着狐皮毯歪在榻上,翻了好一会儿书,直说饿了,织风便去小厨房取了几碟点心出来,给她填肚子。 萧还见有点心,也凑了过来,不想打眼一看,却立时耷拉下了脸色。 “啧……我说,这神仙富贵饼,你从小吃到大、从秋天吃到冬天,还没吃够啊?”他挨在她榻沿儿边上坐了下来,“你就不怕日久天长,生了腻烦?” 裴瑶卮嫌他遮了自己眼前的光亮,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偏这人半点眼力见儿没有,不说挪个位子,反而来抢她手里的书。 “哎呀,这阴沉沉的天色,看什么书,再伤了眼睛!” 她呵呵一笑,倒也没同他掰扯,索性一时撂下书,坐正了身子与他说话。 捡起半块饼来,她道:“既是真心喜欢,又怎会腻烦?” “这你就不懂了吧!”萧还笑道:“正是为着喜欢,故此一时的热情上了头,便如醉酒一般,再怎么纵容都不过分,恨不得时时刻刻常相见。” “但只要是热情,便总有冷却的一日,这大热大冷,到时回过头来再看,说不得,便会觉得之前那般疯魔热爱的东西,其实也不过尔尔。” 真到了那等田地,实则,却是伤了这份喜欢的。 听着萧还的话,她脸上一时疑惑,一时清明,反复看了他两眼,挑眉轻笑道:“有话直说,犯不着借此讽彼。” 萧还从她手里撕了一小块饼子扔到嘴里,委委屈屈地看着她:“你看你,我这不是担心你么!” “担心什么?” 萧还叹了口气,“担心你同三哥往来得过于密切——担心你对他的期望,太高了!” 这两人,一个是他追随敬慕的兄长,一个是他自小相识的挚友,原本,他两个配成了一双,这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欢喜的人了,只是…… “你一早说自己心如磐石,宁张艳帜,不嫁萧郎,这才几日光景,怎么就与我三哥这样好啦?”萧还有点发愁:“我三哥呀,好是顶好的人,可这风月行检之上……我都说不出为他遮掩的话来!蘅蘅呀,你对他这份心思转移之快,我看着实在害怕,更怕这热情来去如风,难以久长啊……” 裴瑶卮转了转眼珠子,嘟囔道:“我是心如磐石,架不住愚公能移山么……” 萧还没听清:“你说什么呢?” 她转头冲他展颜一笑:“说你特别好,都这时日了,还惦记着我,为我担心!” 一提这话,萧还脸色一滞,索性将书扣在脸上,一头栽在榻上。 秋日里,天子下了册岐王世子妃诏,婚期便定在岁末,如今眼见大礼之期一日近似一日,可岐王府中的安排布置,却怎么都入不了准世子妃的眼。 世子殿下都快愁死了。 “你别跟我提这个!”清朗的声音被书卷闷着,无精打采的,“我就没伺候过比她还难缠的主儿!眼看正日子就要到了,我是哪哪都不如那姑奶奶的意!再这么下去,索性她也别挑了,直接换个新郎官比什么都强!” “嗯。”裴瑶卮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从绣星手里接过新煎好的茶,拢在手里暖着,“明日我就去告诉那姑奶奶,她是你伺候过最难缠的主儿,让她别挑三拣四了,索性换个如意顺心的新郎官,也好过两厢不耐烦!” 萧还蹭地坐了起来。 “呵,姑奶奶,”他陪着笑,扯了扯裴瑶卮的袖子,“好姑奶奶,您是我真姑奶奶!小的求您,千万别嚼这个舌头,小的还想多活些时日呢!” 裴瑶卮白了他一眼,“没这胆子,就少放这个狠话,饶出来这份儿唇舌,不如来求求我的指点?” 萧还一愣,又听她得意道:“怜怜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可比你知道!” 世子殿下开悟了,一时间,围着她身边直喊小祖宗。 裴瑶卮满意了,叫织风将东西取来,推到萧还面前,“今年我做的神仙富贵饼,就这最后一份儿了,你帮我带给你三哥呀?” 她说这话时,双眼似雨后的夜幕,澄澄的含着星。 眼前是一方白玉缠金丝圆匣,个中花样也是精致至极。萧还嫌弃地看了她一眼,牙根儿直泛酸。 裴瑶卮见此,作势神色一收,他便忙道:“诶诶,别动气,别动气嘛!我帮,我帮还不成嘛!” “这就对了!”她在萧还肩上轻轻一拍,“你叫我如意了,我便叫怜怜如意,怜怜这一如意,到头来还不是你如意?划算得很咧!” ——那年,她便是这般连哄带威胁的,让萧还将那最后一份神仙富贵饼拿去送给了萧邃。 她也有小心思,总想着最后一份,多少也算是个福根,正好合着这个名字,愿他富贵寿考,如意安康。 “我不会。” 从回忆中抽头退步,裴瑶卮的语气冷淡了许多。 萧邃侧目看了她一眼,半晌,竟道:“无妨。” “我教你。” 随即,便在裴瑶卮震惊的目光中,流利顺畅地将神仙富贵饼的做法给她讲了一遍。 待他说完,屋子里一时没了声响。 看她不说话,他便问:“没记住?” 裴瑶卮眨了眨眼,满脸难以置信,直愣愣地问:“你怎么会懂得这些?” 萧邃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裴瑶卮觉得,他大概是不会告诉自己了,正想着说些什么带过这个话题,忽听他没头没脑地说道:“年幼时,有一回,先帝东巡归来,正逢母后的千秋节。” “母后素好书画,那时,先帝便亲手为母后画了一幅《莽原图》,以贺生辰之喜。当夜,母后回到长秋宫,便哭了。” 裴瑶卮心头微动。 莽原,原是李太后故里所在、先帝东巡的必经之地。千秋芳诞,能得天子夫君这般用心的赠礼,原该高兴啊…… 萧邃接着说道:“母后说,旧年她出入宫时,侍奉在德孝皇后身边,德孝皇后喜读诗书,案前的书卷,竟有六七成,都是先帝亲笔誊抄,供其翻阅的。” “彼时,母后羡慕德孝皇后与先帝的鹣鲽情深,更惊讶于皇室天家,竟真会有那般的意切爱浓。她说,她从没想过,自己竟也有这样的一天,能等来这样的福气。” 裴瑶卮听得有些失神。 是啊,她想,这样的夫妻情分,谁能不羡慕,谁能不动容。 她转眼看着他的侧颜,深邃,俊朗,沉郁之下,似乎总有那么多深深浅浅的不可说。 他微微呼出一口气,唇边依稀晕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说:“那时候,我就想,以后我心上的人,她喜欢什么,我也要亲手为她做。” 手中一颤,她险些跌了茶盏。 这一场旧事的回忆,他难不成,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么? 震惊与狐疑如霹雳般轰隆而至,她深深吐息了两回,努力厘清个中的因果,末了,强自一笑道:“这么说来,殿下的心上人,竟是您自己么?” 萧遂默然一笑,垂首不语。 裴瑶卮这样问,原想听他如何回答——哪怕是不咸不淡地反驳一句也是好的,可却到底什么都没等来。 心头那点子春风吹又生的希望,霎时萎靡了下去。她想了想,哼笑道:“我虽不会做这神仙富贵饼,但旧时却也曾翻过《山家清供》,隐约还记得这名字的来历——” “‘术荐神仙饼,菖蒲富贵花。’只是,这菖蒲与石菖蒲本是两样东西,富贵神仙,说来,也不过一场谬误罢了。” 她低眸遮下一抹荒凉,却不知这谬误二字,评的究竟是什么。 轻尘随温怜走了一路,直到岔路口方才分道。独觞看着轻尘离去的背影,颇为担忧地同温怜问道:“娘娘,您将潘拟的事告诉了这丫头,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这连日来,独觞也看得出,楚王妃十分喜欢身边这个叫轻尘的小丫头。只是,潘拟帮着周人劫持楚王妃之事,楚王妃那头既然并未对这丫头言及,想来是有她自己的打算,倒是自家主子,就这么将此件大事捅给了这个小丫头,万一要是出点什么事儿…… 温怜轻哼一声,转头朝着自己的住处走去,“做亏心事的又不是我,难不成,我还为潘拟周全去?” 独觞却道:“话虽如此,但是……这丫头的性子,伶俐是伶俐,就怕不是个稳当的,她若是不动声色也便罢了,倘或她当真忠心为主子,再一冲动,私下里有何作为,无端给楚王妃惹了祸,该如何是好?” 温怜脚步微停,别有深意地看了独觞一眼。 独觞领回到她这个眼神的意思,不觉一怔。 温怜随口笑道:“你也太小瞧那丫头了。再者说,就算是真出了什么乱子,但凡她当真是一心为了她主子,自然有我呢。” “您的意思是……” 自小相伴的主仆,话不必说尽,彼此便已有了默契。 半晌,独觞点点头:“您放心,奴婢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第二十一章 夜路走多了(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尉朝阳连日来奉命调查潘诫一脉是否尚有余孽之事,费了不少周折,所幸颇有收获。 “潘拟……是潘恬的亲生妹妹?” 对这个结果,萧邃虽然有所预料,但猜测一经证实,这感觉,终究还是有些区别的。 尉朝阳点头,详细解释道:“据属下查证,这潘拟原系潘诫与璧山郡主之幼女,当年璧山郡主临盆时难产,险些丧命,故而一直不喜欢这个小女儿,加之潘拟幼年多病,璧山郡主抓着这个由头,索性便送她去度了道。平日里许国公府上下,窥度着郡主的心思,都不大敢提及这位小姑娘,久而久之,倒像是没有这么个人似的。” “当年潘诫坐罪时,璧山郡主已薨,一门都未得保全,唯有潘拟,却因为一直养在外头,又得了潘贤夫人文氏的有意搭救,意外逃过了一劫。” “后来,文氏便假称其为族中失怙之女,将之收养在了身边,直到如今。” 尉朝阳说完这些,萧邃陷入沉默之中,许久未曾说话。 尉朝阳那头想的是,潘贤夫妇收养潘恬亲妹,耐着性子,直至今日方来图谋楚王殿下的这份儿苦心,而萧邃想的却是潘拟幼时的那段经历—— 不得父母之心,寄养在外,家里就跟没有这么个人似的。 这些个过往,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呢…… “殿下……”尉朝阳见他许久不语,不禁出声道:“殿下,容属下说句不知身份的话,这位潘姑娘的归处,还请殿下……千万仔细斟酌,三思后行!” 潘整带潘拟过来为的是什么,所有人眼里都跟明镜儿似的,尉朝阳跟在他身边年久,想起旧日里潘恬给他带来的灾难,便止不住后怕。私心上讲,他便是头一个不赞成主子收下潘氏这份‘好意’的人。 萧邃淡淡看了他一眼,既没斥责他多言,亦没同他多说自己的考量,半晌,只问:“南境那边的事如何了?” 尉朝阳收神回道:“潘贤此番还算守信,疏凡郡之事一切顺利,不出意外的话,再有月余,便可成事。” 萧邃点点头,吩咐道:“宁王叔这边,病势见好,你去安排安排,时刻准备着启程回京。” 尉朝阳抱拳领命,定定应了声是。 温怜午后去给宁王请安,正赶上一元先生在那里请脉。今个儿天气尤其闷热,她坐在一旁,一下重过一下地舞着手里的团扇,抬头一看一元先生裹得密密实实的模样,直觉眼晕。 “先生一年四季都是这样一幅装扮,冬日里看得人身上发寒,夏日里又看得人身上发热!”她打趣道:“您自己个儿就不觉得憋闷么?好歹将这斗笠掀了,也透气些啊!” 一元先生操着把喑哑的嗓音,只道,自己面目可怖,就不掀开来吓人了。 他话音平平淡淡,无甚起伏,但细听之下,却依约带着一分浅浅的笑意。 萧惊池轻笑着嗽了两声,目光不经意地在这二人间流转一回,心头颇为意外。 要说这两个人,平日里都是目下无尘之人,再不将众生放在眼里的,前个儿一元先生来诊脉时,碰上潘整,便愣是一句话没爱同那人寒暄,臊了他一通儿径自走了,可这会儿他们两个碰上,难得却是和睦,这……莫不就是传说中的眼缘? 一元先生诊完了脉,说宁王殿下病势渐愈,自己再换个方子,只要殿下按时服药,忌了大悲大喜,便可保无虞。 萧惊池颔首笑道:“难为先生圣手,为本王操心了。” “老夫奉命行事,王爷不必客气。” 拟完了方子,一元先生便要告辞,温怜见此,亦道:“恐王叔倦了,我也不打扰了,这便告退了。” 两人一道出了门,下人们远远跟着,温怜先道:“多时不见先生了,先生一向可好?” 隔着斗笠,一元先生看了她一眼,温和道:“甚好。还要感谢王妃大恩。” 温怜笑道:“举手之劳罢了。不知令爱近来如何?” 一元先生道了两声都好,顿了顿,又道:“只是……王妃既问到这里了,老夫心中,确实有一些疑惑,不知王妃可愿为我开解?” “请先生说来听听。” 一元先生眉间微蹙,忖度了一番言辞,才道:“自上回,小女蒙王妃搭救,捡回了一条性命之后,身上的病症倒是好了许多,只是……” “她的性情,似乎与过去有些不一样了。” 温怜挑了挑眉。 “这样啊……”她似是思考了许久,忽而粲然一笑,问道:“先生,倘若您从鬼门关走了一趟,这性情,难道还会同过去一般无二吗?” 一元先生眸色微深。 她这话,对心智成熟的年长之人而言,的确没错。任谁经过一场生死大难,心性上都会有些变化。但自己的小女儿,她还只是个小孩子呢,纵然因心症之故险些丧命,但一朝回魂,却也当不至如此啊…… 心里是这样想,但面上,他却只是点了点头,客气地同温怜道了谢,没再多问——想来,在岐王妃这里,再如何深究,也是究不出个所以然的。 宁王府后面有一片药园,里头种的药草样式倒多,却没什么特别名贵的,听下人说,这是过去宁王身子骨还好时,闲时自己辟出来,打发光景种着玩儿的。 裴瑶卮自从那日听了萧邃让自己做神仙富贵饼的话,这两日虽说一直没动手,但心里却总梗着此事,这会儿溜达散心,经过这方药园,打眼看到那一簇石菖蒲,便站在那犯起了纠结。 做,还是不做呢? 轻尘问她:“娘娘,怎么不走了?” 裴瑶卮无奈地叹了口气。 “罢了……”她同轻尘道:“你去给我找个竹篮子来。” “要竹篮子做什么?” “采些药草,”她道,“教你做点心。” 轻尘欢欢喜喜地应了,蹦蹦跶跶地走了。 裴瑶卮进到院中,见这石菖蒲长得实在不错,正要采些,这时,却听身后突然有人唤,王妃娘娘。 声音似鸟鸣般婉转,也似鸟鸣般尖锐,透着股凌人的锋芒。 她认得这个声音。 “是潘姑娘啊!”她直起腰,回身,就见潘拟站在不远处,面带笑意地朝自己走来。 午后日头正盛,潘拟穿着件翠色的纱衣长裙,头面亦多用水头极足的翡翠,衬得整个人清丽非常。 她比楚王妃更早溜达到这药园附近。起初见她带着婢女过来,潘拟还没想露面,不想没一会儿,她那婢女便被她遣走了,眼见四下无人,潘拟便坐不住了。 她来到裴瑶卮面前,福身见礼:“见过王妃娘娘。” 不一样了。裴瑶卮看着她的神色,心中如是道。 潘拟此刻虽在与她行礼,但眼角眉梢透露出来的神态,已不似在众人面前时那般柔弱堪怜。裴瑶卮心里有了计较,也猜到了她想要同自己说些什么。 “姑娘这会儿倒是很客气嘛。”她道。 潘拟眨了眨眼,笑道:“王妃这话说的,小女子何时对您不客气过?” 怎么着,还指着自己先开口,帮你摊了这副牌? 裴瑶卮抽冷子一笑,全然没有如她心意的意思。 她浅笑道:“圣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见这错误呀,得自知方才有益,若是还需要别人点出来,那就真没意思了。” 潘拟嘴上是笑着,可看着她的眼神却沉沉的,好一会儿,她道:“王妃可真是明白人!” 说着,她凑近一步,靠近裴瑶卮耳畔,轻声道:“你是不以为,当日的事情,你攥住了我的把柄,便可有恃无恐了?” 裴瑶卮轻轻一哼,随口道:“当日什么事啊?” 潘拟眸色一狠,阴恻恻一笑:“还装傻?呵,我这会儿是真后悔,早知如此,把你抓过去的当夜,我就该直接取了你这条贱命!” ——再不济,也该毁了你这张脸才是! 她面目可憎地威胁,裴瑶卮却仍是一味的云淡风轻。 拂了拂手上的微尘,她淡声问:“你后悔?可我却是好奇呢!” “潘姑娘,你可知这‘里通外国’,是什么罪名?” 潘拟瞳孔一缩。 半晌,她稳住心神,猖狂笑道:“哼,你少拿这话吓唬我!是,当日我是与周国人合谋劫持你,可那又如何?你手里若真有证据,还会留我到今日?没有证据,你说什么都是空口无凭罢了!你指望着谁会相信吗?” 这小姑娘吼得够大声,但架不住道行太浅,裴瑶卮只消一眼,便洞穿了她的虚张声势。 她默默叹了口气。 如潘拟这个年纪的女子,在她眼里,都是小丫头片子罢了,说起来,她是真不爱同她们这些人计较。如今占着相蘅的身子,别人不知道,都当她是十七八的女孩儿,可她自己却清楚自己的芯子,真要是同这些小丫头一般见识,那不跟欺负人似的?她心里头都害臊! 只是没办法,有些人,天生就这么欠调教,还偏偏半点眼力见儿没有,偏要往她身前凑。 她瞟了潘拟一眼,摇头道:“你这么蠢的人,且不值得我吓唬呢。” 第二十一章 夜路走多了(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潘拟原本猖狂的脸色,在听到她这句话之后,倏然冷厉了下来,随之而来的,便是泼天的怒火。 “你——!” “生气?”裴瑶卮淡淡一笑,“听不得这话呀?可心甘情愿做了外人的手里刀,算计本国亲王正妃,回过头来却半点好处没捞着,反倒被药翻在了道观中的人——” 她天真地看着潘拟,问道:“不是你吗?” 潘拟气急了,偏偏她说的又全都是事实,没得叫人反驳。 她粗粗喘了半天,大热天的,身上却直个发抖,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了拳头,裴瑶卮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会儿,轻轻一笑,正要绕过她离开之际,不意间,目光越过她肩膀朝前看去,脚步却忽然顿住了。 潘拟没注意到她这点子微弱的异常,也就在这一时半刻,心里的火被高高的日头一拱,一下子便爆发了,嘴上辩不得,索性便伸了手,下了死力气朝她推去—— 裴瑶卮心头一动,不闪不避,生生挨了她这一推,狠狠摔倒在地,手上一麻,紧跟着,慢悠悠地涌上一阵痛意。 潘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笑勾起,正待再接再厉,却不想身后猛地传来一声厉喝:“你干什么?!” 小姑娘中气十足的声音,如同一盆凉水,兜头朝她泼来,潘拟定了定心神,只当是楚王妃的侍女去而复返——这倒也没什么了不得的,终究没有旁人见到这一幕,便一切都好说…… 报定了这样的心思转身看去,可她却在看清了身后的来人时,如晴天霹雳似的,生生被定在了原地—— 除了取了竹篮回来的轻尘,信步而来的,竟还有一位楚王殿下。 萧邃此刻的脸色很不好。 轻尘去找篮子时碰到了他。听说王妃要采石菖蒲,楚王殿下来了兴致,左右此刻无事,便一路随着轻尘一起过来了。 不曾想到,甫一进药园,入眼的便是这样一幕。 “你做什么推人!真当我家王妃老实么!”轻尘急了,甩飞了手里的篮子便跑到瑶卮身边,仰着头冲潘拟嚷嚷了几句,回头满眼都是关切地去扶她:“娘娘,您怎么样,哪里伤到了?还站不站得起来?” 裴瑶卮分出精力低声安抚了她两句,耳朵却一直竖着,仔细关注着那两人的动向。 潘拟见萧邃阴沉着脸色走来,心头慌得不行,身上硬是转瞬间换了一茬冷汗。她微咬着唇,凌人的气势荡涤一空,端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低低欲辩:“殿下,小女子不是……不是有心的,王妃娘娘她……” 萧邃从她身边走过,来到裴瑶卮身边,屈膝,一把将她横抱而起。 裴瑶卮低呼一声,捧着自己蹭掉了一层皮的手腕,尽心尽力地装可怜。 萧邃垂眸,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这才看向潘拟。 “潘姑娘,” 潘拟闻声,不觉间急促地上前一步,惶惶地看着他。 “今日之事,大概是个误会,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话意客气,但他说这话时的语气神态,却让潘拟片刻不敢放松。 “是啊,潘姑娘,”这时候,裴瑶卮羸弱地开了口,满满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姑娘不必放在心上,都是我自己不小心,没站稳罢了!” 潘拟恨极了她这模样,但此刻显然自己半点不占理,更没有分辩的资格,只得垂着头,恭恭敬敬地告罪。 萧邃一路将裴瑶卮抱回了去华馆。 “殿下您怎么这样啊……” 刚一进院子,可见没了外人,轻尘便憋不住了,低着头嘟嘟囔囔地抱怨,“那姓潘的是怎么推的娘娘,您与我都看见了的,眼见为实的事,您竟还说是误会……” 她说着,蹲在瑶卮脚边,仰着头看她,“娘娘纵然明白您不好与潘氏翻脸的为难,但这般大事化了……娘娘多委屈啊!” 瑶卮听得又无奈又好笑,那她没办法似的,在她鼻子上轻轻一刮。 “行了,”萧邃还是一副冷脸,半点没说被这日头晒化,他吩咐轻尘:“去取清水和药箱来。” 轻尘站起来,“不用请先生么?” 这话一出口,没等萧邃说话,便先让瑶卮给否了。 开玩笑,这么点小伤便请一元先生,如此大材小用,一元先生不怕麻烦,她自己都害怕折寿呢。 轻尘应了,紧着出门去办。萧邃坐在榻边,深深看了她半晌,捉过她的右手,小心捧着察看。 四周太静了,也太热了。 手上的痛意还未消散,可她却有点感觉不出来了。萧邃这会儿的模样太认真,也太沉重,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病入膏肓,就快不成了呢。 裴瑶卮有些不得劲,别别扭扭地,便想把手抽回来。 “别动!”他低低斥了她一句,倒是有效。 “咳咳……”她感觉,他好像是有些生气了,想了想,便道:“殿下,您不必介意轻尘的话,为您的宏图大业,我怎么着都不委屈,我都明白的!” 萧邃没抬头,没说话。 丫鬟送了趟清水,便下去了。 他小心翼翼地给她清洗伤口,说是蹭掉了一层皮,半点也不夸张,那皮下一层血肉透出来,虽没出多少血,但却红得触目惊心。 楚王殿下的亲自伺候,她有些受用不起,尴尬之外,脸上也一刻红过一刻,说了两次自己来,却都被他置若罔闻之后,她索性闭了眼睛,由人摆布。 她仰头靠在贵妃榻上,将他一路上的神色回忆了一遍,嘴角不期然流露出一点笑意。 轻尘取了药箱回来,又被他吩咐去炖盅安神汤来。 上药的功夫,也是他亲力亲为,知道那药粉碰着伤口会痛,他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闭着眼睛没注意,便低头小心地呵着她的手。 感觉到清浅却温热的风拂在伤口上,裴瑶卮眼睑颤了颤,却直到那触感消失,方才敢缓缓睁开了眼。 萧邃取过纱布,动作温柔地给她裹上。 她歪着头,忽而问道:“殿下不是战功赫赫么?” 他眼风一抬,淡淡问:“如何?” 她便笑着好奇:“刀山火海,手底下多少人命才垒得出这份滔天的声焰,怎么这会儿看着这么点儿小伤口,便紧张得这样了?” 他收好药箱,起身,不答反问:“你说呢?” 裴瑶卮说不出来。 半晌,他叹了口气,“这样的事情,不准再有第二次。” 裴瑶卮内心翻了个白眼儿,问:“这是我能说了算的?” 他一伸手,在她头上轻轻一拍。 “你能。”他道。 往后几日,裴瑶卮窝在去华馆里没怎么出门,这日上午落了阵疏雨,午后便凉快了不少,她憋得闷了,便想着出去溜达溜达。 临出门时,听到几个小丫头凑在一起说闲话,说这几日来,潘家姑娘那里闹得厉害,小病小痛不少,连带着,院子里还常出怪事,昨个儿折腾了一通儿,却也没翻腾出什么祸源来,委实是稀罕了。 这话刚一入耳,她便上了心。 小病小痛,院子里还常出怪事儿? 偏还这么巧,就在自己伤了手之后? “轻尘,”她看了眼身边的小丫头,问道:“她们说的那些,你都听说了没有?” 轻尘扁扁嘴,“听没听说的,娘娘,潘拟那头的事儿,您听见也当没听见就是了!没得还分精力给她,犯不上!” 裴瑶卮笑了,想了想,她从轻尘手里拿过油纸伞,只道,不必她跟着了,自己就围着这去华馆左右转上几圈,散散步便回来。 轻尘还是有些不放心,再三嘱咐她小心,方才依依不舍地放了人。 裴瑶卮答应得很好,出了门,便直接奔着潘拟所居的正意院去了。 正意院离着去华馆不远,拐过一道弯儿,再过一弯桥,前行数十步也就是了。 大白天的,院门半开半掩,她走到近前,没急着进去,隔着门板往内一看,正见得院中置了方罗汉榻,潘拟坐在上头,背对着院门口,那背影委委顿顿的,半点生气都没有。 看来,这两天,这丫头还真是被折腾得不轻? 裴瑶卮本意也只是来此探一探她的情况,能不进门,最好便不进去刺激他,省的平白招祸,愈发生事。此刻,她心里正忖度着,忽见潘拟身边的侍女典霈从屋子里出来,手里还提着一只鸟笼子,面带喜色地朝潘拟走来。 裴瑶卮小心退了半步,以免露了行迹。 “姑娘,您看!”典霈来到潘拟跟前,将那鸟笼子奉上,“这小东西腿上的伤都长好了呢!这段日子水粮充足,羽毛都亮了些……您瞧它扑楞的,可有劲儿了!” 潘拟闻言,恹恹的目光终于动了动。 鸟笼里是只极为普通的黄鹂,前些日子,这小东西不知怎么的,伤了腿,跌在她窗前,便被她捡了回来医治。眼下伤好得差不多了,看着,也确实精神多了。 潘拟无意哼笑一声,“这么个小东西,命倒是真大,那日在窗前捡到它时,我还当它活不成了呢……” 第二十一章 夜路走多了(三)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这几日院中出了不少古怪事儿,潘拟身上更是时常有个小病小灾的,整个人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典霈看得心疼,今儿见这小黄鹂伤势痊愈,便想着拿来与主子逗乐取笑一番,也叫她开怀开怀。 “这小东西有运气,遇上姑娘了,有您这般悉心地给它治养,哪有不好的道理!” 潘拟勉强笑了笑,对典霈的话不以为意。她隔着笼子逗了这小东西一会儿,便开了鸟笼,小心地将其捧了出来。 “哦,对了,”典霈想起一事来,与她回禀道:“送去去华馆的东西都备好了,您之前临的那副《十七帖》,奴婢也已一并装裹好了,姑娘要不要亲自去看看?” “你看着准备就是了,”潘拟漫不经心道,顿了顿,倒是抬首着重嘱咐了典霈一句:“只要记着,不可与潘恬沾一点边儿就是了!” 典霈面露难色,须臾,方才不甚情愿的应了。 潘拟这才满意。 她将小黄鹂捧在手中仔细检查了一圈,眼见确实无恙,唇边终于露出一抹顺畅的浅笑。 “姑娘,您这是……” 潘拟留恋地抚了抚小家伙的尾羽,未几,双手一送,便见其双翅一振,远远飞走了。 “姑娘怎么把它放了……” 典霈有些懊恼——原还指望着,这小东西灵动,能给姑娘解个闷儿呢。 潘拟眺望着碧色的天空,缓缓道:“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么……” 院门外头,裴瑶卮神色微变。 从正意院回来,轻尘见她神色发直,很是担心,“娘娘,您怎么了?” 裴瑶卮从她手中接过茶来,端在手里也不喝,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慢悠悠地转头看向她。 轻尘满脸焦急之色,心头都有些发慌。 “娘娘,您这究竟是怎么了?难道……适才出去,又碰上什么不好处的人与您为难?” 裴瑶卮摇摇头,半晌,忽然没头没脑道:“潘拟——” 轻尘一听就急了:“怎么,难道您撞见她了?她又对您不敬?” “没有,”瑶卮好笑地安抚道,跟着问:“我是才想起来,潘拟的名字,是哪个‘拟’字?” 轻尘蹙了蹙眉,脑中过了一遍道:“……这左不过,是旖旎的‘旎’……或是黍稷薿薿的‘薿’?” 这个读音的字并不多见,若然配给女儿家做名字,想来也只有这两个字其中之一,还说得过去些。 轻尘话音落地,见她又沉思了起来,心中不免愈发好奇了,“您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裴瑶卮脱口想说些什么,却又蓦地打住了,忖度片刻,却是吩咐道:“这样,你去帮我仔细查查潘拟。” “查潘拟?”轻尘诧然,随即撇了撇嘴,“查她做什么?……您是担心,殿下真的会看上她,将她收进府里?” 裴瑶卮哼笑一声,心道,看没看上的两说,但你们殿下确实是要把人收进府里呢。 “这个呀,你就先别问了。”她拉过轻尘的手,“你呢,这回就给我好好发扬发扬你的长处,争取将她从小到大的事都给我打听明白了,到时候我给你做一桌子好吃的!” 轻尘虽说提起潘拟就不高兴,但还是乖乖巧巧地领了命,裴瑶卮又嘱咐道:“只一点,查归查,切记不可张扬,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我在查她,明白了吗?” 轻尘点点头,“嗯,您放心,奴婢一定办好!” 瑶卮含笑赞道:“乖。” 是夜,温怜沐浴过后,坐在床边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独觞上前奉上一盏安神汤,回道:“娘娘,这些日子正意院里很不太平呢。” 温怜轻笑,“听说了。”她将巾帕一扔,眉目一挑:“是那丫头干的?” 独觞浅笑颔首。 自那日,温怜将潘拟暗中谋害瑶卮的事透给了轻尘之后,独觞便暗中派人前去监视轻尘的行止举动。这一监视不要紧,果不其然,那丫头是个坐不住的,三两日间,时常偷偷溜到正意院去,今儿个给潘拟的汤饮中下点巴豆,明儿个往她院子里扔两条无毒的蛇,小打小闹的,倒是真给潘拟吓唬得不轻。 “不过那丫头啊,也真是有点意思,里里外外折腾了这么久,潘娘娘都上了心,加派了人手在潘拟院中看顾保护,却愣是没一个人发现她的!” 温怜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早说了,让你别小看她么。” “只是娘娘,夜路走多了,难免遇上鬼,奴婢担心……她若总是这样不消闲,难保就不会露馅,此事,您要不要同楚王妃打个招呼?” “罢了,”温怜靠在枕头上,懒懒道:“听说萧邃已经让人准备返程之事了,估摸着就这几日,便要回京了,也没她多少折腾的时候了。” 独觞点点头,想了想,问道:“娘娘眼下可安心了?” 温怜抬首看向她,半晌,轻轻一叹。 她看得出,瑶卮很是喜欢轻尘。那日,她之所以将潘拟谋害瑶卮的事告诉轻尘,也就是为着试一试这丫头——看看她究竟是不是一个值得托付倚重的丫头。 “潘拟那个身份,她身为楚王府之人明着与她为难,并非明智之举,若然当真玩大了,也容易给主子招祸。”温怜缓缓虑道:“但这丫头不错,有为主子出气的心,难得的是胆子大,却也有分寸。”她看向独觞,“说起来,她这些小打小闹的报复,还真是很有些孩子气。” “可不是么!”独觞笑道,“奴婢先前去给宁王殿下送东西,经过正意院时瞧见潘拟——您是没看到,说来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这才几日光景,都憔悴的不像样了!” 她说完,但见主子脸上虽有豫色,可这豫色背后,总还是难以彻底安心的模样。 “娘娘,您也别太担心了。”她轻声劝道:“楚王妃素来聪慧,这天底下能害着她的人不多,依奴婢看,那丫头放在王妃身边,是极妥当的!” 这天底下,能害着她的人,不多。 温怜默默念了遍独觞这句话,阖眸惨然一笑,“可不是么,这世上能害到她的人,实则是少之又少的……” ——可偏偏,只要遇上那么一两个,便足够成全她一辈子悲哀的。 “说到底,从来只有她毫无防备之人,才能真正伤得到她、害得着她……” 独觞心头一咯噔,面露慌色:“娘娘……” 温怜摇了摇头。 “罢了,”她倦惫地躺下,轻声道:“不想了,睡了。” 独觞也没想到,自己竟会一语成谶,才说完怕轻尘夜路走多了的话之后,没两日,这丫头便真遇上鬼了。 ——且还不是一只寻常的鬼。 “娘娘!” 大晚上的,温怜才合了书闭了眼,便听独觞急匆匆从外头进来,伏在自己床边禀道:“娘娘,咱们的人才来回话,说是轻尘在潘拟的安神汤里动手脚,被潘整逮着了!” 温怜一下子睁开了双眼。 她拢着衣襟坐起身来,平静问:“都知道了?” 独觞定了定神,回道:“那倒没有,外头这会儿还没个信儿呢!” 温怜心头一动,脑子飞快地转了一遍,末了吩咐道:“行了,不急。潘整应该不会张扬此事,你去那边亲自看着点儿,别叫那丫头吃了亏就是。” “是,奴婢这就过去!” 那边的后厨房里,轻尘听着外头时不时传来的蝉鸣声,很是发愁。 宁王妃知道潘拟这些日子不安稳,特意吩咐了后厨,每晚给她炖一盅安神汤,轻尘知晓此事后,计上心来,便时不时溜过来,趁着厨娘眼错不见的功夫,给潘拟的安神汤里另加点料。 今夜,她本想玩把大的,悄没声儿地带了瓶秃发散来,趁厨娘出去取柴火的空当,掀了药罐盖子正要往里兑呢,谁料,这姓潘的煞神便来了。 “……潘,潘世子?!”厨娘原还有些困意,进门蓦地见到潘整,整个人都吓精神了,手里柴火掉了满地,张口结舌地问:“这大半夜的,您……您怎么到这来了?可是有何吩咐?” 潘整侧目,深深一笑。 “无事,”他道,“你先下去吧。” 厨娘恨不能转身就走,可那潘家姑娘的安神汤…… “放心,姑娘今天不喝安神汤了,与你们无碍。” 潘整同厨娘说着话,可那含着深深笑意的目光,却一直落在轻尘身上。 那头厨娘听罢,连连告退离开了。 轻尘看厨娘走了,便也福了福身,“潘世子,那奴婢便也先告退了。”说罢,绕过他去便要出门。 错身之时,却被潘整一下攥紧了手臂。 “嘶——!”这一下子真有些疼,她仰头道:“您这是做什么?奴婢好歹是楚王府的人!您怎么二话不说就上手了!” 潘整一垂眼,目光堪堪落到她那双鲜活至极的眼睛上,大概是手臂真被捏痛了,细细看去,她竟还娇气地红了眼圈。 从她的脸面,一寸寸看到被自己握紧的手臂上,须臾,潘整勾唇一笑,轻轻松开了她。 “姑娘莫气,在下唐突了。” 他道。 第二十二章 做贼不心虚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骤然得了自由,轻尘蹬蹬往后退了数步,呲着毛瞪着潘整。 “潘世子变脸变得好快呀……” “好说。”潘整负手而立,目光一错不错地放在她身上,含笑道:“姑娘既是楚王府的人,在下自然是不敢怠慢的。” 他这一声‘在下’说得流利,轻尘听着却甚是别扭,心头冒出一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福了福身,“潘世子太客气了,奴婢怕折寿,实在不敢担您这声‘在下’!” 潘整没管她这句话,挪步往灶台边近了些许。 轻尘警惕地盯着他,攥着小瓷瓶的手指不自觉一紧,有意无意地便往袖子里缩。 “长夜漫漫,看来姑娘这是无聊了,”说着,他朝炉子上看了一眼,“淘气都淘到舍妹的汤饮前头了?” 强自稳着心神,轻尘昂起头来,虚张声势道:“潘世子这话说的,奴婢如何敢淘气?您这样说,倒像是奴婢有意在潘姑娘的汤饮中动什么手脚似的!谁不知潘姑娘这几日正不安生呢,这样瓜田李下的罪名,奴婢可消化不起!” 难得,潘整心头感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里,做坏事被抓了现行,却还能这般镇定地睁眼说瞎话的,可是不多。 楚王府还是真是出人才啊! 思量间,他一步步朝轻尘走去。 太难受了——轻尘这会儿只有这一个感觉。 被他深诡的眼神盯着,再配上这人一贯的笑意,让她生出了一股猎物面对野兽时的错觉——沉闷,压抑。 如同天罗地网迎面罩来,他每走一步,便是那网朝着自己收紧了一寸,困得她无处可逃。 潘整在她面前站定,一把抄起她的右手。 这回,他力道不大,却足够叫她挣脱不得。 “看来是我误会了,”他道,“那就烦劳姑娘解释一句,此物——是何用途呢?” 轻尘看看他,又看了看小瓷瓶,半晌,只见她面露一股子决绝,在潘整尚未反应过来之际,拔开瓶塞凑过头去,嘴一叼,头一仰,将瓶里的东西喝了个一滴不剩。 潘整已经很多年没尝过傻眼的滋味了。 他脸上的笑容都有些维持不住了,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这,究竟是何物?” “还能是何物?”这会儿罪证没了,轻尘更有底气了,趁他松劲儿甩开他的手,气昂昂道:“不过是瓶百香蜜,奴婢晚上肚子饿睡不着,便来厨房找两口吃的垫垫,闻到潘姑娘的安神汤这般苦,想着一元先生前些日子给的百香蜜,既清甜又有润肺之效,便想给潘姑娘兑进去一些——这也是于令妹有益的事,谁曾想却白得了您这么份儿冤屈!” “唉!奴婢有什么办法?估摸着,若非饮下此物以证清白,您也不会信我这些话吧?” 潘整心说,就是这会儿,我也信不着你的鬼话! 轻尘为着这一瓶秃发散,心里又急又慌,见他许久没言语,便道:“奴婢的清白也分明了,潘世子若无旁的事,奴婢便先告退了!”说着,脚底下一顿倒腾,就要往外走。 潘整由着她走到门口,这才不紧不慢地回身,长臂一伸,死死阖严了门扉。 轻尘咬了咬牙。 “您还有何事?”她忿忿回头,“楚王殿下那里还等着奴婢伺候呢!” “‘楚王殿下’?”飞扬的眉眼微微一挑,他低声问:“我怎么记得,你是楚王妃身边的侍女来着?” 呵,也不称‘在下’了,也不唤‘姑娘’了,这是要脱羊皮的意思啊! 轻尘挑了挑眉,“我家王爷与王妃夫妻恩爱,自为一体,王爷的就是王妃的,王妃的就是王爷的,潘世子难不成还有什么意见么?” “不敢。只是……”他笑道,说着,忽然凑到她面前,轻轻一嗅。 轻尘当机立断,蹲在了地上。 潘整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与她对视着,笑容里愈发多了些不怀好意。 “这素来毒药服下去,也没几种眨眼便见效的。”他也跟着蹲在她面前,巧做苦恼道:“你说是自证清白,我怎知你转头回去,是不是有解药可服呢?” 轻尘压着脾气,提了提嘴角,“那依着潘世子的意思,难道便是铁了心地要经官动府?” 潘整摇头。 “大晚上的,吵得宁王殿下不得安睡,这也不是我这探病的小辈应该做的。”他忽然伸手,在她头顶上揉了一揉,“更何况,也总得顾着楚王殿下的颜面。” 他这一上手,轻尘便又皱着一张小脸站了起来。 “您放尊重些!奴婢虽是奴婢,但也不是您潘家的奴婢!” 潘整不走心地与她道了句歉。 “这样,你在就在这里陪我待到天亮,若是天光大亮,你仍旧无恙,我便认了是自己好心当成驴肝肺,冤枉了你,到时定当与你赔罪,如何?” 轻尘还能如何? 这事真要张扬开了,别的无妨,她只怕给殿下和王妃惹麻烦。潘整虽说不可能抱着什么好心思,但就事论事,自己一个丫鬟,这会儿沾了嫌,而他一个世子,能提出这么个法子,至少到目下,还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地方。 纵然满心急切,她也只得揣着警惕,就此应了。 月明星稀。 裴瑶卮坐在榻上,侧身倚在窗边,出神地眺着天幕。 小丫鬟收拾好床铺,过来请她早些安置,她回过神来,四下不见轻尘,便问这丫头哪里去了。 小丫鬟只说轻尘出去好一会儿了,并未交代去哪儿,只是让王妃放心,不必挂着。 “这丫头……”瑶卮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来,又问:“她这几天晚上,时常出去吗?” 小丫鬟回想片刻,笑道:“可不是么,您若不提,奴婢还想不起来呢,也不知轻尘姐姐哪那么多事忙!” 裴瑶卮凝眸想了片刻,颔首说了句知道了,便将人打发下去了。 这两日,萧邃不知在忙些什么,白天不见人,晚上也总有不回来的时候。枕边少了人,她睡得更放松了些,但觉却也不知为何,少了许多。 翌日,天刚蒙蒙亮时,她便起了身,唤了丫鬟进来侍奉洗漱,却还到处不见轻尘。 “轻尘呢?”她蹙了蹙眉,心间起了点忧虑,“是没起还是没回来?” 小丫鬟闻言,赶忙去轻尘房中察看,回来便道,轻尘姐姐的床铺整整齐齐的,半点热乎气儿也没有,看样子是一夜未归。 裴瑶卮目色一沉,加快了穿衣之速。 她这头刚穿戴整齐,正要出门时,外头进来人传话,说是岐王妃身边的独觞姑娘来了。 瑶卮心头一动,渐渐安稳下来,将人传了进来。 “娘娘。”独觞恭敬行礼,面目很是温和。 见她这般神态,裴瑶卮又放心了些。 遣退左右,不等她开口问,独觞便已道:“您别担心,轻尘无事,一切都还好。” 裴瑶卮微微舒了口气。 “说说吧。”她打量了一眼独觞,嘴边噙着一分浅笑,“怎么回事?” 与此同时,大清早上就将楚王妃吓唬了一通儿了轻尘,刚刚从潘整手底下逃了出来,出了厨房,便跟踏上了风火轮似的,直往一元先生的住处跑。 潘整这家伙,倒是没诓她,两人在厨房里待了一夜,他除了言语上经常犯点混之外,其余倒是一点也没欺负她,眼见天亮了,她身上确实一点问题都没出,脉息也都正常,便如约把她放了。 大早上的,一元先生正要吃早饭,只听房门被人倏地撞开了,跟着,就是一阵鬼哭狼嚎。 轻尘在门口还跌了一跤。 她扯着脖子哭开了,却是干打雷不下雨,嘴里嚷着救命,却又半天不好好说话,一元先生歪着脖子看着她,闹心极了。 “别哭了!”好半天,他终于受不了了,手上筷子一摔,重声一喝。 轻尘一抽抽,打了个嗝。 “您怎么还吼我……”回过神来,她瘪着嘴,一副可怜兮兮地模样,“我在外头受了欺负,这会儿连您都吼我,我怕是不能活啦……!” “你这是还没挨够欺负!”一元先生稳了稳心神,没好气地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轻尘扯过张椅子坐了下来,抽抽搭搭地,便将自己怎么去给潘拟长教训,又怎么将那秃发散自己灌了下去的事儿,统统与一元先生说了。 “我这头发……”她忧心忡忡地挠了挠头,动作轻极了,颤颤问道:“您说,不会真这么掉没了吧?” 一元先生进内室倒了杯茶,边喝边走出来。 他这会儿没带斗笠,睁着独眼,携了一丝讽笑看着她,“呵,你自己配的药,有效没效,却来问我?” 那秃发散是她自己配的不错,按她对那药效的估量,总要有半个来月,才能叫姑娘变了姑子,也就是仗着这不是个一时之效的东西,她方才敢那样破釜沉舟,给自己灌了下去。 “有效当然是有效的,但……”她凑上前,牵着一元先生的衣袖,眼巴巴地望着人家,“我自己是没法子解的,您这样天底下独一份儿的本事,难道也没法子解么?” 一元先生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往她嘴里塞了颗糖豆。 轻尘嘎嘣两下嚼碎了,咽了下去。 “唉,”头顶传来一声轻叹,一元先生满眼惋惜地揉了揉她的额发,“我也没办法解呢……” 第二十三章 别有忧愁生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轻尘是哭着回到去华馆的。 ——这次真有眼泪。 裴瑶卮叫来了温怜,两人正在庭中的棚子底下乘凉说话,转头见她红着眼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走进来,俱是吃了一惊。 “怎么了你?”裴瑶卮将她招呼到跟前,“谁欺负你了?” 轻尘满脸忧愁,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啧……这丫头,怎么出去疯了一夜,回来连话都不会说了?” 裴瑶卮这会儿是真担心。晨起时,独觞虽来禀了一声轻尘无事,可其余的事,却是只字不提。瑶卮心头纵有猜测,奈何到底没个证实。本想着叫温怜过来问一问,但两人还没说上几句话呢,轻尘就哭丧着脸回来了。 一时间,她不自觉看了眼独觞,那眼神儿分明是在问:她这副鬼样子,当真是无事? 轻尘杵在那里,张口结舌,不知该作何解释。 别说岐王妃还在这里呢,就算是只剩了她们主仆两人,这件事从头到尾,她也没打算告诉自家王妃。 “奴婢,奴婢是……”犹豫了半天,她蔫蔫地编起了瞎话:“奴婢昨个儿晚上去厨房找吃的,太困,就睡在那儿了,早起急着回来,路上跌了一跤,好疼……” 边说,她还吸着鼻子,像模像样的揉起了胳膊。 温怜与独觞相视一笑,皆是想道:装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裴瑶卮注意到她们主仆的反应,没说什么,又看了轻尘一会儿,也不知对她这说法究竟信是不信,半晌,发愁一叹。 就这一声,轻尘不自觉便有些胆突。 “娘娘,”她眼泪汪汪的,“奴婢说得是真的……” 裴瑶卮哼笑一声,没理她,抬抬下巴,朝温怜问道:“知道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轻尘一愣,温怜但笑不语。 “娘娘……” “行了。”瑶卮打断她的话,上手揉了把她的手臂,不想竟真从她眼里看出了一点痛色,一时之间,她也有些犯含糊,“真疼?” 轻尘吸了吸鼻子,娇气地点了点头。 裴瑶卮便叫她把袖子撸上去给自己看看。 轻尘干笑了两声,“那就不用了,奴婢自己回去揉揉药酒就是了,免得您见了还要心疼!” 裴瑶卮啧啧两声,“哟,我这么稀罕你呢?” 轻尘嬉笑着装傻充愣,裴瑶卮心知这会儿是问不出来什么了,便叫她快进去洗把脸,好好收拾收拾,擦擦药。 轻尘一走,温怜看着她的背影,与瑶卮笑道:“怎么不继续问了?我看那丫头怕你得很,你再说两句,保不齐她就要招了!” 裴瑶卮没好气儿地瞥了她一眼,“那我问你两句,你招不招?” 温怜眼珠子一转,不说话了。 “怎么着,还不准备告诉我呢?”裴瑶卮挑眉,“非要我自己猜?” 温怜道:“不是不告诉你,是时机不到。” “什么时机?” 温怜想了想,道:“这丫头挺有意思的,这会儿她没玩儿够,我也还没看够呢!” “哦,明白了。”裴瑶卮哼笑道:“也就是你心知肚明,她背地里做的那些事儿,我定然不会答应,是不是?” 温怜含笑看着她,那目光显然是在说:你都明白,还问我做什么。 裴瑶卮拿她没办法,沉吟片刻,重重叹了口气。 “罢了。”她道,“你不说就不说吧,但有一点,你得答应我——” 温怜点点头,示意她说。 裴瑶卮故作审视,叮嘱道:“我猜呢,这丫头背地里做的那些事,少不了你的帮衬,你既然愿意看热闹,那就得给我句保证——不准过分,你得给我护好了她,别叫这丫头吃亏。” 一听这话,温怜禁不住直个泛酸,转头与独觞问道:“哟哟哟,你听听她这话,这是不是就叫今时不同往日?” 裴瑶卮慢悠悠笑着,又听温怜接着道:“这往日里啊,你都是在别人那里护着我的,今日可倒好,竟反过来为别人教训我了,看来那丫头说得没错,你当真是很稀罕她呢!” 待她一口气酸完了,裴瑶卮方才呷了口茶,浅浅笑道:“可不正是今时不同往日么——我待你这一片丹心,可不正是每一个‘今时’,都要高过每一个‘往日’么!” 温怜高兴了。 她得意地一挑眼风,也肯好好说话了:“放心吧,那丫头厉害着呢,便是没我护着,旁人也未必欺负得了她!” 裴瑶卮眸光一转,不置可否。 轻尘连着两三日,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没个好脸色。 这日天热,裴瑶卮午膳吃腻了,便叫她去小厨房弄碗酸梅汤来,同她说了一句,半天没得反应,转头看去,就见这丫头正站在花架前,一手拿着抹布擦拭,一手绞着自己的头发,眉头深深,甚是忧愁。 裴瑶卮便也跟着愁起来。 “行了,别整天拉扯你那几根儿头发了!” 她烦躁之间,高声一喊,这下子,可给轻尘喊回了神,呆愣愣一抬眼,正见自家王妃扔了手里的书卷,就要朝自己走来。 饶是如此,轻尘想着她那句话,还问呢:“娘娘,我的头发……真的就剩几根儿了吗?” 裴瑶卮跟见鬼了似的看着她,又看了眼她那头乌黑浓密的长发,问道:“你晨起梳妆,都不照镜子的?自己有几根儿头发,自己不知道?” 轻尘叹了口气。 “我这会儿是知道呀……”她满怀心伤地蹲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捧着鬓边的一绺长发,“可这不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都掉光了么……” “哈?”裴瑶卮没听明白,“大白天的,你说什么胡话呢?” 十几岁的小姑娘,哪来的这等烦恼? 轻尘想着想着,又想哭了,数度想跟主子说实话,可一来怕她生气,二来,也怕她为自己担心着急。 她吸了吸鼻子,压下那点子泪意,刷地站了起来,摇头道:“没事,奴婢就是昨个儿做了个噩梦,梦见一觉醒来,头发都掉光了……殿下见着了,说我有碍观瞻,便要将我送到庵里做姑子去……” 她说得情真意切,裴瑶卮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了。 “娘娘,真要是有那么一天,您还肯让奴婢跟在您身边侍奉吗……” “嗯,肯。”裴瑶卮无奈地笑,顺了把她柔亮亮的头发,耐着性子安慰道:“真要有那么一天,我就把自己个儿的头发分你一半,剪下来给你做假髻,这样好不好?” 轻尘愣了一瞬,眼泪说掉就掉下来了。 裴瑶卮顿时无措起来,“这是怎么说的?我这不是安慰你呢么?……我,我这话,是安慰你吧?”她说着说着,自己都有点拿不准了,一边抓过帕子给她擦泪,一边道:“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这般爱哭呢?不就是做了个噩梦嘛,哪里就怕成了这个样子?……要不这么着,真要有那么一天,殿下敢嫌你有碍观瞻,我就带你离家出走,咱不要他了,行不行?” 这样说着,她没来由的,便生出了一股带闺女的错觉,想到这一点,一时竟不知该哭该笑。 自己当年,也曾有过做母亲的机会,只是…… 怪自己没用,两度有孕,竟都没能平平安安地将一个孩子带来这人间…… 那边,轻尘听了这一通儿劝,反倒越哭越凶,好不容易方才挤出一句整话来:“娘娘,您待我真好……” 闻言,裴瑶卮终于松了口气。 “臭丫头,吓死人了!”她叹道,“你呀,真要觉得我待你好,就少给我惹点祸,听到了没有?” 轻尘连连点头,“您放心,奴婢做事有分寸的,绝不给您招祸!” 在她红红的鼻尖上一点,裴瑶卮道:“你稳当些,别给你自己招祸就是啦!” 片刻之后,轻尘情绪稍稍安稳了些,裴瑶卮正要叫小丫鬟去弄酸梅汤,她听了,自告奋勇,非要自己去。 裴瑶卮便逗她:“都哭成这模样了,好意思出去见人呀?” 轻尘心说:往后这模样的时候估计还有的是呢,再不好意思,也是该锻炼起来了! 见她意气满满地坚持,裴瑶卮便也没拦着她,索性由着她去了。 不巧,小厨房今日没备酸梅汤,轻尘一琢磨,便脚下生风,直接往宁王府的后厨去了。 没想到,更不巧的还在后头呢。 出了后厨,提着食盒正在回去华馆的路上,一个转弯,她好不容易舒展开的眉眼便又蹙了起来。 但见一人迎面走来,大热天的,还穿着一袭深色衣裳,同乌云般黑压压的,无端叫人心头发闷。 “见过潘世子。”她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急着绕道而去。 偏偏,潘整见了她,就跟见了鱼的猫儿似的。 “诶,”他一步拦在她面前,见她双眼红彤彤的,便扯着副关切十足的口吻,问道:“怎么哭了?是谁欺负你了?说出来,世子帮你报仇。” 轻尘斜了他一眼。 “潘世子请自重。”她大大后退一步,与他扯开距离,“娘娘还等着奴婢带汤饮回去呢,奴婢不敢耽搁,请潘世子莫要与奴婢为难!” 第二十四章 月下一杯酒(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潘世子偏偏要与奴婢为难。 “你要是不告诉我是谁欺负你——”手中折扇一抖,他高深莫测道:“那我可就要亲自欺负欺负你了。” 轻尘是个打认字儿起便开始翻话本的伶俐姑娘。 这哪只王八看上哪颗绿豆的事,她向来是一看一个准儿,潘整此刻这出儿,内里揣着什么心思,她是太明白了。 呵,她心头冷冷一笑,暗暗想道:装什么大尾巴狼?真当姑奶奶不谙世事好忽悠呢? “潘世子,这陵城安定富庶,有的是秦楼楚馆,您要找乐子,只管往那里寻去,奴婢没这个福分,当受不起您的‘欺负’!” 她义正言辞,话里带着两分气性,乍一看也有点唬人,奈何一双眼睛还红着,落在潘整眼里,横竖还是副可怜又可爱的兔子模样。 轻尘说完该说的,也不管他是何反应,福身一拜便又要走。这回潘整没拦她,直等她都走出去几步了,才在她身后,慢腾腾地问了一句:“我的‘欺负’不要,那你自己落下的东西,可还要不要了?” 心尖一抖,轻尘猛地收紧了脚步。 自己落下的东西? 自己落下什么东西了? 潘整说这话,指的多半是那天晚上在后厨里的事,轻尘仔细回想了一遍,却并未察觉自己有何疏漏之处。她警惕地回头看向他,眼中饱含狐疑。 “当我诓你?”潘整幽幽一笑,并不解释,仍旧只是问道:“怎么,那晚在后厨,你自己的东西掉了,自己都不知道的么?” 轻尘从不是个丢三落四的人,但这些日子,她忙着为这三千烦恼丝烦恼,神思恍惚都成了常态,这会儿听他这么一说,心下也开始拿不准了。 潘整将她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心知鱼儿上钩了。 他缓步朝她走来,不管她乐意不乐意,径自凑在她耳边,低声惑道:“若是不想我将这东西直接送到你主子面前——今夜子时,你便亲自来流景轩取一趟。” 轻尘眸光微眯。 潘整退开,笑吟吟轻道:“世子给你留门。” 轻尘几万个不愿意,终究不敢冒险。 时近子夜,去华馆里灯火都暗了,正门也锁了,她悄没声儿地溜到了后墙底下,确认了四下无人,便一个跃身,轻巧地落到了墙那头。 流景轩中,潘整早早让人备好了一桌酒点,又将左右遣散,大开院门,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你还杵在这儿作甚?”他端着酒杯,瞟了眼身边立着的陈荀,“也想坐下喝两杯?” 陈荀看了眼那空座前的杯盏,连忙摇头。 “世子,容属下多嘴一句,您莫不是……真看上那丫头了?” 照说不应该,光凭那丫头出身楚王府这一条,几乎便已断绝了这种可能。陈荀更愿意相信世子是另有所图,然而…… 作为从小跟着潘整的人,人情往来之外,陈荀几乎就没见过他对哪个女子这般好脾气过。 潘整漫不经心地问:“既知是多嘴,那还敢问?” 陈荀喉咙口与心间皆是微微一紧,想了想,正打算暂且退下,待往后再说时,不料潘整却又说话了。 “拿捏个小丫头片子,我还有分寸,不值得你跟着上心。”他看向陈荀,目光沉定,“多顾着些咏川那头的动静,不可丝毫放松。” 陈荀承命而去。 轻尘站在流景轩外,看着潘整给她留的这扇门,心里头除了戒备,便是烦躁。 她以前讨厌潘整,就像官役讨厌贼匪,没什么道理,天性对立,顺理成章罢了。可如今不一样了,看到潘整,她仿佛就能看到自己秃发的样子,又仇又恨,一腔子暴躁没地儿煞性子,憋得都快疯魔了。 一进流景轩,更好了,深更半夜的,满园竟一个上夜的仆役都没见着,倒是房门大开着,那讨人厌的人就在桌后正中稳稳坐着,月下此时,活脱脱便是一幕请君入瓮。 轻尘哼笑一声,揣着十二分的谨慎,踏入了龙潭虎穴。 潘整抬眼一瞧,正是月上中天。 “不错,很守时。” 轻尘目光一低,看到那一桌子的佳肴美馔,心里越发嫌弃—— 这是真当自己是个给颗糖就能骗走的小姑娘吗? 她照旧依着礼数福了福身,紧挨着门口站着,利落道:“潘世子,奴婢已如约前来,就请您高抬贵手,将奴婢落在您那儿的东西归还罢?” 潘整面露难色。 轻尘暗自一啐,心说自己真是谨慎过头了!看他这副样子,什么掉东西,十有八九就是诓人的! 她刚动起转头就走的心思,却听他幽幽一叹,直说自己回来一查,方才弄清楚,原是自己搞错了。 轻尘难得大方起来:“搞错了?……搞错了就搞错了吧!潘世子日理万机,偶有疏漏也是难免的,既是误会一场,奴婢这就回去了!” 话音落地,她转身就要往外走。 身后的人徐徐问道:“不想听听看,我搞错了什么吗?” 轻尘脚步一顿,虽怀疑这是他留人的把戏,却也担心他这话尚有内情。 潘整见她驻步,暗自得逞一笑,起身来到她面前,“来都来了,世子当你是客,不坐下喝一碗甜汤就走,这可不是世子的待客之道。” 他这样步步紧逼,轻尘心神一定,这会儿反倒不急了。 她从旁一错步,躲开了他要来抓自己手臂的手掌,微微一笑道:“潘世子抬举,奴婢从命就是了。” 潘整从容地收回了手,引她入座。 “听后头厨娘说你喜欢吃甜,”他抬了抬下巴,朝那盏牛乳芋头羹示意,“尝尝这甜汤,专门给你加了蜜的,定然比你还甜。” 轻尘看了眼那甜汤,慢悠悠舀起一勺,磨蹭了半天,又将勺子放下了。 “您还是先把话说清楚吧!”她道,“不然这样的好东西,奴婢怕吃了不消化,平白糟蹋了!” “说清楚?”潘整摇扇笑问:“说清楚什么?” 轻尘心里的白眼儿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嘴上道:“自然是说清楚,您究竟搞错了什么?” “我搞错在……”潘整故意吊她的胃口,一句话恨不能说上半个时辰,好半天,方才携着道缠绵的目光,娓娓道来后话:“不是你的东西落在我这儿了,而是世子的心——落在你那儿了。” 轻尘一哆嗦,瞪着水汪汪的眼睛,惊恐地看向他。 慌张之下,还弄翻了牛乳芋头羹。 潘整看了眼那一桌的汤水,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 轻尘还直着眼呢。 他好笑地举手在她眼前一晃,问:“吓傻了?” 她猛地回神,慌忙将目光收回来,临了,又没忍住似的,偷偷朝他瞟了一眼。 “奴婢……受宠若惊。”她低着头,看不清神色,说话也不似一贯的中气十足了,嘟嘟囔囔的,像是从嗓子眼儿生生挤出来的一般。 像是害羞了呢。 潘整看着她,想到这里,却忽觉没什么滋味了。 轻尘绞了半天衣带,兀然急促地问了一句:“您这是说胡话呢吧?” “你希望我是在说胡话?”他笑道:“那便要让你失望了,世子从来不说胡话。” 轻尘倏地站起身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了似的,一会儿看他,一会儿看地上,竟也有点贼眉鼠眼的意思。 潘整笑着凑过去,“怎么,害羞啦?” 轻尘咬了咬嘴唇,又急又臊,“您……谁让您好端端地说这些荒唐话!奴婢……奴婢……” 她忸怩了一会儿,词不成句,转身就往外跑。 潘整却没拦她。 “也就是个小丫头,与旁人没什么两样……”他低低一语,手指沾了沾桌上的汤汁,送到眼前,深深凝视顷刻,跟着,失望般的嗤笑了一声:“原是我高看你了呢……” 不过,也好—— 这样的小丫头,不必费心思,也更容易掌控,倒是能省出自己许多精力来。 翌日一早,独觞伺候温怜梳妆时,便将前一晚上,轻尘暗中去了流景轩的事与她说了。 温怜听罢,微微一忖,却也没什么旁的吩咐。 独觞有些不放心:“娘娘,事情到了这一步,您就当真一点都不担心吗?” 之前劝温怜对轻尘安心的人是她,这会儿不安心的却也是她。别的不说,轻尘那个年纪的小丫头,生得又那样出挑,平日无事也就罢了,真要是遇上了富贵敲门的时候,有几个能禁得住麻雀变凤凰的诱惑,绝对心如磐石的? 温怜轻轻一笑,“你担心了?” 独觞叹了口气,忧忧虑道:“能不担心么,潘整那道行,对付起这样未经世故的小丫头来,输赢之间,那还不是高下立现的事儿?” 说着,她附到温怜耳边,“娘娘,昨晚上那可是深更半夜,跟着轻尘的人回来说,流景轩里左右皆退,这孤男寡女的,轻尘还能不声不响地全身而退,真要说什么都没发生……” 那这丫头可真是厉害了。 “别急。”温怜簪上银簪,对镜徐徐道:“等到去华馆看一看再说。” 第二十四章 月下一杯酒(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温怜到去华馆时,却没见到轻尘。 “还说呢,这两天不知是怎么了,成日家魂不守舍的,今儿晨起便说头疼,我就让她歇着了,才叫丫鬟去看过,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呢。” 裴瑶卮说着,有意无意看向温怜,“怎么,一进门就找她,想啦?” “可不正是想么……”温怜说着,挑眉道:“不如,让我去看看她?” 裴瑶卮将她上下一打量,哼笑一声,点了头。 温怜还真去了。 她站在耳房外头,透过大开的轩窗往里一看,就见那丫头横在小榻上,身上裹缠着一袭薄薄的毯子,果真睡得正香。 温怜弯腰捡起一颗小石子,精准地往她枕边掷去,正弹到她额头上—— 睡梦中的人皱了皱眉,伸出爪子一搔额头,翻身,连眼睛都没睁。 温怜愁也不是,笑也不是,无奈喃道:“还真够没心没肺的……” 独觞叹了口气,“可说呢!……娘娘,这还能看出什么来?” 温怜与她对视一眼,笑道:“能看出的东西多了。”话音落地,也不打算进屋了,便要往回走。 独觞不解,“可奴婢除了看出她心大之外,就没看出什么别的来!” “都看出心大了,你就不能再多想想?”正房门前,她脚步一停,问:“你说,心都这么大了,装得住荣华富贵么?” 独觞微愣,片刻后,眉目一舒,心里也轻松了许多。 ——是啊,倘若这真是个背离主上,为高枝儿动心的人,这会儿哪里还能得这般的坦然酣睡? “那,奴婢依样还是叫人跟着她、护着她?” 温怜点了点头,半晌,深深一笑,“护着是护着,不过我料想,咱们背后费这些功夫,最后也不过都是杞人忧天罢了……” 轻尘昨儿后半夜回来,又独自坐在灯下琢磨了许久,直到天亮才想起睡觉的事儿,没法子,只能假托身上不舒坦,白得了一日清闲来补觉。直到晚膳时分,方才清醒过来。 望着窗外渐渐沉下来的暮色,她心道,自己这回可真是昼伏夜出了。 “睡舒坦了?”裴瑶卮正吃着饭,见她巴巴地赶来侍膳,便问:“头还疼不疼了?” 轻尘忙说没事了,“娘娘,怎么殿下今儿又不回来了么?” 裴瑶卮往那空位子上看了一眼,淡淡嗯了一声。 实则,她心里头却也好奇,这都好几天了,萧邃在这陵城,也不知有何好忙,见天不见人影。细算来,自己都有整三天没见到他了。 轻尘看她出神,眼珠子一转,便打趣道:“娘娘,您可是想念殿下了?” 裴瑶卮心间微动,从容瞄了她一眼,微微一笑。 “可不是。”她道,“我就想着他能快些回来——好帮我教训教训不听话的小姑娘呢。” 轻尘不说话了,一边掩饰般地急着给她布菜,一边不安的眼珠子乱转。 瑶卮笑了,慢悠悠喝了一口汤,疑惑道:“小姑娘怎么吓成这样啊?我可是记得,她从来都是不怕楚王殿下的,恨不能什么胆大的话都敢在他面前吐露呢!” 轻尘低着头不敢搭茬,心道:哪里有不怕,最多也就是……没那么怕而已。 “行了,别在这儿拘着了!”玩笑说够了,裴瑶卮也不为难她了,便让她仍旧回去歇着,养好了身子,若是明日晨起无碍了,再来侍候。 轻尘道谢领命,走出去两步,又折返回来。 裴瑶卮便问:“还有事?” 她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娘娘,我能出去一趟么?” “出去做什么?” “奴婢想去一元先生那里讨个方子,”说着,她假模假式地扶了扶额角,“奴婢近来常做噩梦,总头疼,也惦记着好好治治,免得耽误了差事!” 太假了。 裴瑶卮心头一叹,想了想,却是没拆穿她,只叫她快去快回,别惹事。 轻尘面色一粲,紧着应了。 梦魇这事儿,全是那一瓶秃发散治的,自那日一元先生言之凿凿地告诉她,自己没办法之后,她对鼎鼎大名的神医,也就不抱什么希望了,眼下出了门,自然也不会朝他那里去。 慢悠悠地走在通往后厨的路上,去的时候风平浪静,没半点儿波澜,但等她端着厨娘给的豆花,美滋滋地回来时,果然半路上横生枝节,被人给拦了下来。 ——拦她的,是潘整身边的小丫鬟。 轻尘乍一见这面生的小丫头,心里还琢磨呢,怎地这回潘整倒是没亲自过来? 她问那丫头:“你有什么事呀?” 丫头恭敬道:“您便是轻尘姑娘吧,奴婢是潘世子身边的!我家世子特叫奴婢来告诉姑娘,上回的芋头羹姑娘没喝上,世子又备了许多,时刻等着姑娘过去品尝呢!” 芋头羹?呵呵。 轻尘笑意融融,一双眼弯成了月牙儿,直将那小丫鬟都看愣了。 她道:“难为潘世子惦记了,我也惦记着潘世子那盏蜜羹呢。只是……”她佯作为难,“这两日我家王妃看得紧,我怕是不好出门呢……” 丫鬟便道:“世子也晓得姑娘的难处,”她仔细看了看左右,才压着声音接着道:“世子说,去华馆后门外头连着一片荒废的花园,姑娘若是有心的话,等明日入了夜,世子会在园中等着姑娘,不知姑娘的意思是……” 那片花园? 轻尘脑筋一转,听说,那是年初时宁王瞧着不喜欢,圈出来,准备要改建的地方,她也到那里头转过,说是废弃之地,但其中却也还算幽静,尤其是,外围还有几间小屋,原是供人小憩之处,此刻想起来,倒还真是个方便办事的…… 这可真是,她正愁怎么将潘整引出流景轩呢,眼下这话竟从他自己口中说来了,又找了这么个既便宜又见不得人的去处,可不正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嘛! 她努力装出脸红羞臊的模样,好半天,才与那传话的丫鬟‘嗯’了一声。 翌日一早,轻尘精神抖擞,早早就来到裴瑶卮身边侍奉。 裴瑶卮见了她还说呢,一元先生果真妙手,一副药吃下去,蔫儿茄子转眼就变孙猴儿了! 轻尘一听,面色一顿,有心说,那您可是误会了,他老人家实在是个虚劲儿大实劲儿小的,从来就会吓唬人,动起真格来,一万个指望不上! 这样想着,她看了眼自己的头发,悲从中来,幽幽一叹。 一上午还算安生,日头往西一走,轻尘便跟着有些坐不住了。 “娘娘,殿下今日会回来么?” “午后才派人来告诉过,说是不回来了。”瑶卮说着,含笑朝她看去,“你这两天,倒是格外关心他?” 轻尘心里合计着事,随意点了点头,回过神来,登时一悚,生怕她误会,连连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娘娘您可千万别误会!”她摆手道:“奴婢就是……就是想着殿下早点办完了事,咱们也好早点启程回京,您可千万别误会呀!” 裴瑶卮还没怎么样呢,她倒是越说越急,就差跪下来抱着她大腿表忠贞了。 “误会什么?”裴瑶卮啧了一声,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敲,“你这丫头,怎么成日家净想些不着四六的事,凡事都要往越描越黑上走去?” 见她这样说,轻尘方才松了一口气。 她揉揉额头,站起身来,嘟囔道:“奴婢这不是怕您多心,再伤了与殿下的情分么……” 情分?呵,裴瑶卮暗自冷笑,心道自己跟他那点情分,早八百年前就伤得完完的了。 轻尘从她这里得了准信儿,下午便开始暗中安排开了,万事俱备地熬到了晚上,等着这座王府褪去喧哗,换上寂静,她便就着一早留好的门缝,从后门溜了出去。 潘整还没到。 她并不担心那家伙会爽约,整个人都安然得很,取出一先藏在石桌底下的食盒,将杯酒碗盏摆上,等了没一会儿,前头便有了动静。 潘整还真是带着芋头羹来的。 见她已摆好了酒点,潘整便笑说两人心有灵犀,竟是一样惦记着对方呢。 轻尘隐隐有些笑意,却又尽力压着,似是不好意思让这点笑容展露出来一般。 她指了指潘整面前早已斟好的美酒,急着让他品尝,说这是楚王殿下从尘都带过来的,自己趁殿下不在,好不容易才顺出了这么一壶,惦记着给他尝尝。 潘整看看酒杯,又看看她,摇扇浅笑,半晌都没有动作。 轻尘脸上有点挂不住,跟着,更似猛然间想到什么一般,神情都僵住了。 潘整顺势便问:“怎么了?” “我……”轻尘低下头,好半天,咬着唇抬头觑了他一眼,“是我考虑不周,潘世子这样的出身,什么好东西没尝过,哪里……哪里需要我这‘贼赃’给您解馋的……” 月光下看美人,实在是件享受的事。 潘整一面欣赏着她这番我见犹怜之态,一面,却也在心里暗道可惜。 须臾,他执起酒杯来,目光杯壁间隐约可见的粉末上停顿了一瞬,随之饱含宠溺地朝她看去。 他无奈一叹,只道:“需知这世间万千的金粉,此刻落在世子眼里,却都不及你这一杯‘贼赃’的心意呢……” 第二十四章 月下一杯酒(三)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轻尘双目灼灼地望着他,俏丽的脸上写满了期待。 微凉的杯壁贴在唇上,潘整顿了顿,却又将酒杯移开了。 刹那间,小姑娘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好似大喊了一声失望。 潘整有点好笑。他朝轻尘招了招手,“过来。” 轻尘略显紧张,踌躇一瞬,方才起身走到他跟前。 紧接着,她只觉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悠悠转了一圈,回过神来,已被他揽着腰肢,牢牢地抱在了腿上。 她长这么大,纵然一向没规矩,却还从未同哪个外姓男子有过这般亲密的接触,一时间难免心下慌乱,抓着他的手臂,登时便要往外推人—— 推到一半的时候,她不经意瞥见了潘整手里酒杯,脑中一个警醒,手上的力度也跟着缓了下来,再看,便带了些欲拒还迎的味道。 潘整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脸上笑意渐深,“知道好酒要怎样喝,方才更有滋味吗?” 身后人的气息喷洒在耳边,轻尘极力忽视着身上的鸡皮疙瘩,怯怯地向潘世子请教:“奴婢才疏学浅,还请潘世子赐教?” 潘整将酒杯塞到了她手里。 把她白嫩嫩的手掌轻轻握着,他力道不重,却不容挣脱,“好酒须得美人来喂,方才不算辜负。” 轻尘心头想道,我倒是敢喂,你真敢喝么? 只见她静默半晌,像是下了极大决心似的,侧身勉力一笑,“潘世子能喝奴婢这杯酒,是奴婢的福气呢……” 说着,她便将酒杯往他嘴边送。 潘整含笑注视着她,起先还顺着她的力气,然而,就在那酒杯举至两人中间时,他腕子上忽而一使劲儿,轻尘来不及反应,手中便转了个弯儿,眼睁睁由着那加了料的醇酿被灌进了自己肚子里。 “咳咳,咳,咳咳咳……” 轻尘一下子从他身上蹦开了,捂着喉咙弯着腰,满面惊惧地给自己催吐。 潘整悠悠起身,笑意盈盈的眉眼中闪过一丝快慰的阴狠。 “你,你竟然——!”轻尘眼角带泪,怒气冲冲地指着他,满是恨意。 “我竟然如何?”他缓步走到她身边,“这极品的美酒,世子自己都不舍得喝,反孝敬你了……”折扇一合,轻轻挑起她的下巴尖儿,他放低了声音,鬼魅似的诱惑:“怎么样,是不是感动极了,欲意以身相许了?” 轻尘恶狠狠地瞪了他好一会儿,一把打开他的手臂,转身就要跑。 又被潘整轻而易举地捉了回来。 “小姑娘,狐狸打不成,也别急着走嘛。” 此刻,怀中的人全然没了之前的含羞带臊,恨不能拿出吃奶的劲儿来挣脱他的桎梏,可这点子小力气,落在他眼里,真个便像猫儿抓挠一般。 甚至,他还能腾出功夫来,从旁拿过那喝空了的酒杯。 “来,跟世子说说,往里头加什么料了?”他问,“这对付我,总不会与对付潘拟是一个路子吧?你乖,告诉世子,那点子白色粉末究竟是什么东西,世子疼你,这就叫人来给你医治。” 轻尘丝毫不买他的账,疯怒起来,就在他怀里撒泼打滚。 潘整见她如此,好半天,惋惜地叹了口气,蓦地松了手。 她使大了的劲儿来不及收,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你看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潘整居高临下地打量了她一会儿,还是妥协般地在她跟前蹲了下来。 “不听话,可是要吃苦头的。”他施施然道,“如今这情况,你也不想我就这么把你送到楚王殿下面前吧?” “嗯……你说什么罪名好呢?是勾引郡公世子,还是谋害世子?”他装着满面疑惑,“说起来,这勾引也好、谋害也好,你这小姑娘懂得什么?只怕背后,也少不了楚王妃的指点吧?” 轻尘咬着唇,一副被威胁到了的模样,死盯了他半天,恨恨吐出两个字:“卑鄙!” 潘整浅笑颔首,附和道:“可不是么,卑鄙极了。” 偏生,好用就是了。 打量着她冷静了不少,他便伸手去拉她,轻尘人在屋檐下,这回倒是没挣扎。 “你看,你若是早——” 一句‘早这么识时务’尚未说完,就在从地上站起来这须臾,轻尘瞅准了时机,于两人靠得最近的一瞬,扬手给他撒了把迷魂散。 经过先前那一番折腾,潘整还以为她被吓唬住了,老实了,便放松了警惕,却不想这一晚上,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这迷魂散是她昨儿晚上亲自配的,特意加重了药量,生效极快,有催情迷魂之效,最大的妙处是,保管中招的人第二天起来,什么都不记得。 见潘整清明的眼色转瞬间浑浊下来,轻尘重重击了两下掌,跟着,便见那黑黢黢的小屋里,房门一动,跑出一个人来。 浓浓夜色,也挡住来人的万种风情。 “交给你了!”轻尘把正处于恍惚之中的潘整推给她,急促之间,不忘嘱咐:“带进屋里去,依计行事,小心别弄出大动静来惊了人!” “姑娘放心,”女子朝她抛了个媚眼,奴家做这事儿,有分寸着呢!” 轻尘一哆嗦,紧着让她带人进屋‘办事儿’了。 计划已成了一半。 她捏着从潘整手里抠出来的酒杯,心间有点小得意。 白色粉末?呵。 姑奶奶若不早露点形迹出来叫你起疑轻敌,又哪来的这般万事如意? 紧着将一桌的吃食收了,她看了看时辰,也差不多了。 果不其然,还是潘整进来的那道门,不多时,便又有了动静。 ——且这回进来的人,仍旧姓潘。 潘拟是今儿下午收到的楚王殿下约她深夜来此见面的书信。 送信去正意院的,是个没见过面的小丫头,指名要将书信交到潘姑娘手上,潘拟接信一看,惊愕之下,原还存疑,但反复量了量这信上的笔迹,却又同楚王的笔迹如出一辙。 典霈也说:“应该是真的吧,姑娘您看,这还叩着楚王殿下的私印呢,还有这字迹——”她问:“原先在府里,夫人不是还拿了楚王的字来叫您临过吗?您且看看,这究竟是不是楚王殿下的字迹?” 私印,字迹,看着都没错。 可是…… “楚王……他怎会邀我这个时辰去花园子里见面?”她狐疑道:“何况楚王殿下这几日不是常不在府里吗?也没听说他要回来呀……” 典霈想了想,猜测道:“大概是,楚王殿下回来,不想惊动别人,只想同姑娘您……?” 潘拟脸上一红,连忙叫她打住。 “姑娘,依奴婢看,这十有八九是真的!”典霈面露喜色,“不管怎么样,楚王殿下有心总比无心好,这对您总是有益的事儿!您还是去看看——奴婢陪您去,信上虽说叫您独自赴约,免得惊动了旁人,但奴婢就在园子外头等您,应该无碍。” “您小心些,若然里头有什么不对,您喊一声,奴婢即刻就进去!” 在园门外头与典霈别了,潘拟怀着十二分的小心,提着盏玻璃灯笼,踏进了园中。 轻尘鸟悄地来到她身后,趁其不备,一指头下去,便将人弄晕了。 ——其时,她还有空眼疾手快地接过那玻璃灯笼,一边东西落地,弄出声响来。 万事俱备。 将潘拟扶到旁边坐下,屋里那两人还没完事儿呢,轻尘怕潘拟带了尾巴来,便又趁这会儿功夫出了趟园子,将守在园门外头的典霈处理了,再回来时,正赶上有人从小屋里出来。 先前那女子衣襟半敞,额上香汗淋漓,扶着发软的腰身,有气无力地朝她走来。 轻尘端着副一言难尽地神情,咽了咽口水,呆愣愣地问:“完事儿了?” 女子点头,好一通儿抱怨,直说那公子也太强壮了,自己多少年都没接着这么能折腾人的客了! 轻尘丝毫无意与她交流这份儿感触,招呼着她,二人合力将潘拟弄进屋子里,匆匆安排好了最后一步。 “姑娘,不是我说,这女儿家的名节向来贵重,您就这么……”出门时,那女子回首朝屋里一看,还有些不落忍,“啧啧,这姑娘往后只怕就没脸见人了吧?” 说不得,受不了这盆污水,就这么自绝于人间也未可知。 轻尘理了理衣衫,淡淡看她一眼,心说你知道什么? 屋里那位姑娘——若非她自己一先对旁人动过这份心思,我又哪里想得到以此招来对付她? 这些话,她心里暗暗作想,却是不足为外人道。 “今夜之事,不可与旁人提起,否则——”她看向女子,“你知道后果。” 女子闻言,也没了玩笑的意思,恭敬施了一礼,应道:“姑娘放心,奴家明白。” 轻尘当着她的面,虽然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可一时出了花园,面前的空气一点点清朗下来,她心里,却是缓缓集聚起了一团阴霾。 潘拟…… 轻尘虽因她对楚王妃的所作所为而记恨于她,但其实,今夜这样大胆的事,她也是第一回做,正如那女子所言,事关女儿家的名节,她心里,实则也不是半点波澜都没有的…… 第二十五章 难治其人身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轻尘满怀心事的在去华馆外绕到第三圈时,冷不丁的,忽觉眼前月光一黯。 她心尖一提,霎时间,出手快过抬头,一招朝前制去,却被来人稳稳化解在了空中。 定睛一看,来人竟是尉朝阳。 她捂着心口,松了口气。 尉朝阳笑了,“怎么了你,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轻尘还有点没缓过劲儿来,“你,你怎么回来了?” “替殿下回来取样东西,这就走了。”说话间,他细细把她一打量,“你这究竟怎么回事,大半夜的不睡觉,游魂呢?” 她这会儿是做贼心虚,慌得紧,差点脱口便将实话给道出来了。 “我是……”及时悬崖勒马,她摇摇头,叹了口气,“没什么,这几天比较烦,夜里睡不着,出来溜溜。” 见她有意隐瞒,尉朝阳倒也不纠缠,嘱咐了她一句早些回去睡,转头便要离去。 “等等等等,”轻尘忽然扯住他,急道:“你等等再走么,我想问你几句话呢……” 王妃要她去查潘拟,名字什么的倒也罢了,其他太久远的事,却不是一时半刻,轻易便能查出来的。她早就盯上了尉朝阳,奈何一连这几日,他都跟在楚王殿下身边,行踪不定。 轻尘此间正为花园里的事心不安,对于潘拟的事,也越发起了探究之心。尉朝阳无奈地被她拉着,耐着性子道:“你有什么话,快些问,殿下那里耽搁不得的。” 轻尘点点头,语速都快了起来:“我想问潘拟的事。” “潘拟?”尉朝阳不解,“她什么事?”顿了顿,不等轻尘说话,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露出一抹高深的笑意,“不会是替王妃问的吧?” 王妃说,切记不能让人知道是她在查潘拟。 所以,轻尘摇头,“不是,替我自己!” 尉朝阳不信。 “哎呀,你就快说嘛!”她倒比他还急,“你还得走呢,别让殿下等着了!” 他失笑,捋了捋思绪,便将自己知道的事,三三两两,差不多都告诉了她。 等他话音落地,只见轻尘深低着头,小脸都皱在一起了。 “轻尘,到底怎么了?”尉朝阳此刻是真有些上心了,“是潘拟招惹你了,还是你招惹人家了?” 是她堂哥招惹我了,而我招惹她了。轻尘想。 她一时骑虎难下,但也不愿将尉朝阳牵扯进来,横竖只说没事,敷衍着将人打发走了,只剩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发愁。 潘拟……好像也挺可怜的。 自己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呀…… 她回到院中,正踌躇着不知该如何是好,抬眼却见正房里亮起了一簇烛火。一时间,她也没多想,便鬼使神差地过去了。 裴瑶卮睡得不大好,半夜口渴醒来,也没爱劳动丫鬟,便点了灯,自己出来倒水。 水喝了一半,房门忽然动了。 她动作停住了,眼珠子幽幽一转,提心吊胆地往门口看去。 轻尘失魂落魄地走了进来,见到她,还有心福身行了一礼,“娘娘安好。” 不,娘娘差点就不好了。裴瑶卮心想。 她将剩下的半杯水灌了下去,从旁一坐,问:“你这怎么回事?” “没事,”她摇摇头,望了她一会儿,欲言又止,“奴婢没事……” 裴瑶卮冷笑一声,拢了拢衣襟。 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问:“这是什么?” 轻尘凑过来,不解其意,老实答道:“您的眼睛。” 瑶卮又问:“它瞎吗?” 轻尘明白过来了,一缩脖子,摇摇头。 “行了,到底犯什么事儿了,说罢。”裴瑶卮微微一叹,暗中已做好了长夜不眠的准备。 轻尘既不安心,又很害怕;既需要一个人来帮自己拿个主意,又觉得王妃娘娘实在不是个好人选。 然而,王妃娘娘觉得自己可合适了。 轻尘这会儿的模样,她看在眼里,心知有事。若说这丫头不敢告诉自己,那多半是害怕使然,可即便害怕,她却还是自己送上门来了,这就又说明,内心深处,她是希望自己知道的。 她知道,这个时候,轻尘最需要的,是一股能让她破罐子破摔的外力——说白了,就是自己的逼问。 可楚王妃向来是个喜欢另辟蹊径的人。 在轻尘再次磕磕绊绊地声明了自己无事之后,她想了想,站起身来,又向她确认了一遍:“当真无事?” 轻尘犹豫片刻,点点头。 裴瑶卮便点了点头,顺带微微一笑。 “无事便好。”她道,“无事就跪安吧。” 说罢,举着灯便要回去接着睡。 轻尘原地倒腾了两步,眼见王妃离床就差那么半步了,她终于是没忍住,哇的一声,一边哭,一边扑到了她身边。 “娘娘!我好像做错事了……” 裴瑶卮给吓了一跳,浑身一哆嗦。 她惊魂未定地低喃道:“你可不是做错了么……” 轻尘一愣,“您,您都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裴瑶卮没好气道:“我就知道你这声要是再突然点,我就该直接过去了!” 说罢,她屈膝,将坐在地上的轻尘给拽了起来。 她带着轻尘一起坐到床边,翻出了帕子给她擦了擦脸,“干什么坏事了,要说快说,不说我就睡了。” 轻尘张了张嘴,却又顿住了。 裴瑶卮本就困乏,眼见就要没耐性了,“啧……你到底还说不说?” 头与声音一起低了下去,轻尘道:“奴婢……有点不知该从何说起。” 哟呵,看来这犯的还不是一件两件事啊。 裴瑶卮耷拉着眼皮,叹声道:“捡重点的说。” 轻尘理了理措辞,跟着,便将潘整是怎么发现了自己给潘拟下药、怎么招惹自己、怎么惹得自己心烦,让自己生了收拾他的心思,这林林总总,一一与她说了。 过程中,她略去了秃发散的事儿,竭力为自己保全了一丝颜面。 “那夜他谎称我有东西落在厨房,把我诓到了流景轩,说要请我吃甜汤。谁料他堂堂一个世子,竟那般下作,往那芋头羹里下了媚药……”轻尘忿忿道:“我与他虚与委蛇,装着无意打翻了甜汤,躲过了一劫……可是娘娘,我心里恨呀!又想起潘拟之前劫了您去,还有意让人污您名节的事,一时乱了心性,便,便跟他们兄妹玩了招请君入瓮……” 裴瑶卮斜着她:“入什么瓮?” “就,就是……”轻尘偷眼看了看她,声音愈发小了,“潘整约我今晚在后头花园见面,我就……设了个局,给他撒了把迷魂散,然后……找了个妓子与他睡了一觉,再然后……” “大点声。”瑶卮拂了拂衣袂,淡淡道,“把你那鬼哭狼嚎的劲儿拿出来。” 轻尘吞了吞口水,再开口时,将巴抬高了那么一丝丝音量。 “我……我,我想着夫子的话——‘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便也将潘拟也约到花园里头了。又把人弄晕了,扔到了潘整枕边,本想着明天一早,便着量着,引人去‘捉奸’的……” 裴瑶卮凝目看了她许久,既没有问她是如何得知自己为潘拟所劫之事的,也没有问她究竟使了什么法子,才将潘拟约到花园的。 她只问:“既然诸事顺利,何以眼下又惴惴如此?” “我……”轻尘差点将适才在外头见到尉朝阳的事吐露出来,好在及时转了话锋,道:“娘娘,奴婢是挺想报仇的,但……真到了万事俱备的时候,我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 她抬眼,可怜兮兮地看着裴瑶卮,“那个潘拟……您之前不是让我去查她的底儿吗?奴婢听说,就她从小到大,其实也挺不容易的。” 随即,她便将从尉朝阳那里听来的事,一一都告诉了她。 话说完,她眼里多了分小心翼翼,轻轻抓住了她的衣袖,问:“娘娘,奴婢……奴婢若是觉得她可怜,您不会怪罪奴婢吧?” 裴瑶卮呵呵一笑。 轻尘赫赫一抖。 她沉默了许久,起身提步,对轻尘道:“跟我过来。” 语气轻淡无波,轻尘实在辨别不出,她究竟是生气,还是不生气。 又或者说,她究竟有多生气? 裴瑶卮将她带到了书阁,从架子上翻出一本书,扔到她面前。 轻尘低头一看,却是一本《论语》。 “好好抄——我不说停,就一直抄下去。” 轻尘鸟悄儿地抓过书来,扁扁嘴,点点头。 裴瑶卮转身离开,唤了小丫鬟过来,让人立刻去请岐王妃来一趟。 “悄悄地,若是遇见人问起,便说我身上不太舒坦,恐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请岐王妃过来看看。” 小丫鬟领命而去。她换了衣衫,简单收拾一番,便在内室里等。 温怜那头得了信儿,只当她真有什么不好,一时头发都来不及梳,披上外衣便匆匆赶来了。 “怎么了?”甫一进门,她便急切地来到瑶卮身边查看,“哪里不舒服?是又晕眩了,还是别的什么毛病?” 裴瑶卮原本存了煞性子的意思,但见她如此,那股子气反倒撒不出来了,一时堵在心口不上不下的,弄得脸色也愈发难看了。 “行了,你别忙了!”她脸一沉,抓着温怜的手,将人拉到罗汉榻上坐下,“等我把事儿跟你说了,且有的你忙呢!” 第二十六章 愿全羁鸟意(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老早便看出了温怜与轻尘之间的猫腻,只是,事情到了目下这个地步,却是她与温怜都未曾料到的。 “怎么回事?”温怜听罢她所言,转头问独觞:“不是一直有人看着她,以防万一吗?” 独觞道,想来是去华馆与那出事的园子相连,过个后门就到了地方,派去看着轻尘的人,不见她出园子,便以为无虞,谁能想到,这丫头竟把事儿直接招到自家门口了! 温怜并无十成接受这个解释,裴瑶卮恐她发难手下,便作势没好气儿地说道:“行了,难不成,还指望你的人敢大摇大摆地监视进萧邃的住处么?” 温怜看向她,气怒收敛了许多,眼里有些忐忑,有些讨好。 瑶卮便道:“天就快亮了,还是趁早想想天亮之后要怎么做吧!” 温怜虽心绪波荡,但脑子却还够用,稍稍一想,她便浅笑道:“到现在,你也没说派人去清花园里的场子,想来……心下该是已经有主意了吧?” “主意有。”裴瑶卮转动着约指,沉吟道:“不过此事,楚王妃不好出面,须得岐王妃做主。” 温怜一笑,“全凭尊驾调遣。” 书阁里,轻尘一边奉命抄着《论语》,一边还努力竖着耳朵,妄图去分辨内室里隐隐传来的话语。 到了,字抄歪了,耳朵里却还没听出个分明来。 她丧气极了,小嘴一撅,随手将写废的纸张团了,往身侧一扔。 这一幕,正好被裴瑶卮看在了眼里。 “哟,叫你抄两页书,这还来脾气了?”她说笑着走到书案前,垂首翻了翻她这一个多时辰的成果。 轻尘愣愣地看了她半晌,又朝外室瞭了一眼,“娘娘,奴婢才听见岐王妃过来,她这是……又走了吗?” 嗯,可不是走了么——裴瑶卮心道——急着给你平事儿去了。 她没答轻尘的话,随便捡了本书,就在一旁坐了下来。 轻尘心里发慌,攥着笔杆子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轻尘,”裴瑶卮目光落在书卷上,随口问道:“之前我怎么跟你说的?” 轻尘一愣,想了想,才试探道:“您是说,让我抄书,您不说停,便不准停的事?” 她便又问:“那我这会儿叫停了吗?” 轻尘明白过来她的意思,连忙又坐下去蘸墨。 她重新提笔,而王妃就坐在一边守着。起初,她还有些欲言又止,心里牵挂着潘氏兄妹的事,总想问上一问,可后来,眼见王妃娘娘施施然在旁,举动从容,她似是也被那股劲儿给蛊惑了一般,只觉自己眼下在抄书之外,便是多说一个字,于这辰光都是打扰。 天,亮了。 裴瑶卮出去用了餐早膳后,便又回到了书阁,而轻尘还坐在那儿奋笔抄书。 院子里,时不时传来些洒扫间的嘈杂声,冷不防的,里头竟窜进去了一丝咕噜噜的声响。 轻尘懊恼地揉了揉肚子,忽听楚王妃问道:“饿了?” 她扁了扁嘴,顺杆往上爬:“娘娘,奴婢好饿……” 昨夜折腾了一晚上,本就消耗体力,到现在水米未进,她的五脏庙早就受不了了。 裴瑶卮抬眸,温温柔柔地朝她一笑。 轻尘被这一笑晃了眼,还以为自己就快要熬出头了,惊喜的笑意都呼之欲出了,却没想到,王妃下一刻竟说:“饿就对了。饿才长记性。” 对记吃不记打的人,就得这么教训。 轻尘一下子软在了椅子上。 外头朝阳升得越高,她手下的错字便写得越多。 花园里头,潘整的药效差不多要过了吧? 那潘拟,也该转醒了吧? 这怎么一直没听见动静呢? 她正惴惴不安地想着,耳边传来一记轻飘飘的问话:“抄了多少了?” 轻尘猛一回神,拢了拢案上的纸稿,指尖发颤地捏了捏。 “娘娘,奴婢抄了好多了……”她捧着纸稿来到她面前,恭恭敬敬地交了上去,做足了乖巧模样。 裴瑶卮接过来,一张张翻看起来,不多时,便听她小心试探道:“您能,能稍微透露一下,园子里的事儿,您究竟是怎么处置的吗?” 裴瑶卮哼笑一声,本没打算说话,但却赶上轻尘命好,她这话问完没多久,独觞就来了。 裴瑶卮将人传到面前,便让房中丫鬟们都退下了,唯有轻尘假意挪了两步,便又依依不舍地回来求道:“娘娘,我能留下来吗?” 裴瑶卮睨了她一眼,没说能,也没说不能,轻尘便知她这是默许了,脸上立刻就有了笑模样,利索地站到了她身边,饱含期待地望向独觞。 倒是独觞有些忌惮,以眼神询问过裴瑶卮之后,方才将这一早上的事一一道来。 原是温怜从去华馆离开之后,便直接去了潘王妃那里。天刚蒙蒙亮时,潘雩起身,闻听岐王妃前来求见,惊讶之下,也不敢轻易怠慢,便请了人屋里说话。 温怜进门,只字寒暄也无,直请潘娘娘随自己去一个地方。 潘雩乍听她这话,深觉主母的尊严被冒犯,还颇为不悦,可温怜却笑道:“我知潘娘娘不乐意,但却也请您好好想一想——” 她凑了过去,轻声道:“娘娘若是不随我走这一趟,那望尘潘氏百年的荣耀家声……只怕就保不住了。” 温怜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潘雩哪怕再不舒坦,也放不下心不走这一趟。 跟着,她便被温怜带到了去华馆后头,那废弃的花园子外头。 潘雩到时,温怜已调了自己的亲卫,将花园子紧紧围守住了,这样的架势,落在潘雩眼里,那被冒犯的感觉,瞬间便又翻了十番。 “岐王妃,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咬牙瞪向温怜,“你不将我放在眼里也就罢了,可这里——这里还是宁王殿下的府邸呢!你如此跋扈,难道是连岐安王身后的令名也不顾了吗?!” 温怜难得好脾气,连她提起萧还,都未曾动怒。 “潘娘娘且慢生气。”她高深莫测地朝园中示意,“我若不这般‘跋扈’,谁又还能为你们潘氏保全令名呢?” 潘雩眼中,在浓浓的怒意之间,渐渐浮现出了疑惑。 温怜笑道:“潘娘娘放心,您也说了,这里还是宁王叔的府邸呢,我就算再不待见您,却也还知道不看僧面看佛面的道理。您只管放心随我进去,瞧一瞧里头的景儿,我可以先夫名义起誓——我的这些亲卫,绝不会伤您半根汗毛。” 潘雩沉默着打量了她许久,似是在判断她话里的斤两,最后狠狠地留下一句:“你倒是敢!”随即,大步进内。 温怜默然一笑,紧随其后。 来至屋前,潘雩鼓足了勇气正要进去,不想却被温怜拦了一步。 她眉头紧皱:“你又想怎么样?” “只是好心,想提醒您一句——”温怜在她耳边轻笑道:“稍后不管见着什么,还请您千万冷静,头要紧的是,管好了您自己个儿的喉咙——否则一嗓子喊出来,第一个惊动的便是去华馆。楚王妃是相氏的出身,如今相潘两族的关系……倘或将她招惹了过来,到时候恐怕就不好收场了。” 潘雩狠声道:“用不着你提醒!” 说罢,推门而入。 独觞陪在温怜身边,两人都未曾进门。 没人知道,当看到同出一族的堂兄妹两个,衣衫不整,一副才办完了事儿没多久的模样,躺在同一张床上时,潘娘娘就究竟是何感触。 温怜只知道,潘雩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并未露出一丝一毫的吼叫声,可这之后,她却将这份愤怒化作了拳打脚踢,悉数招呼到了侄子侄女身上。 “之后潘整与潘拟醒来,见到那一幕,亦是大惊失色自不必说。潘拟被潘娘娘连上扇了五六个巴掌,又被潘整一脚踹到了地上,整个人都给魇着了,呆坐在那里,好半天,连个反应都没有!” 独觞说完这句,一旁听着的轻尘,眉头一蹙,暗暗攥紧了手指。 裴瑶卮却似不以为意,只叫独觞继续说下去。 当时,温怜抱臂倚在门外,看够了戏,方才慢悠悠出声道:“行了潘娘娘,您该有些分寸——这种事儿,一个巴掌拍不响,您那嘴巴子倒也别那么不公平,偏捡软柿子身上招呼!” 潘雩听到她的声音,回过神来,一道锋利的目光狠狠地朝她刺来。 “你——!”她一步冲到温怜面前,眼看便要上手,幸而被独觞出招给制住了。 “是你!你是害的他们——是你害我们潘氏!” 温怜淡淡一笑,却是连句辩驳也不屑分说。 一旁独觞正色道:“潘娘娘,小心说话。潘世子文武双全,流景轩守卫森严,谁能有这样的本事,于夜深人静之时,在宁王府中,悄然无息地将世子爷从流景轩带到此处来加害?” 闻言,潘雩赫然一怔。 片刻后,她满目犹疑地看向潘整。 潘整领会到她这目光中的含义,一时间,怒极反笑。 他狠狠一闭眼,随后,披衣起身,朝温怜走来。 “岐王妃,成王败寇,这一局,算我输了。”他道。 第二十六章 愿全羁鸟意(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温怜纵然厌恶潘氏之人,其中更以潘整为最,但她却也承认,潘整这人有一个好处,那便是输在当下,他敢明明白白地认。 只这一点,却是好过了天下间千千万万虚伪挣扎之辈。 “好说。”温怜轻飘飘瞟了他一眼,含笑道:“你既认了,那之后的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听独觞说到这里,轻尘紧着问:“那之后到底是怎么办的?” 独觞看了裴瑶卮一眼,见她没有阻拦的意思,这才告诉轻尘:“后来,王妃让潘整与潘拟各自写了一份儿自罪书,供述兄妹不伦之事,又让潘娘娘也作书一封,将所见所闻录写下来。” “我们娘娘答应为潘氏遮下此事,自己便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将这三封书信,当是证据,留存在手中。” 什么留存证据,裴瑶卮心头笑道,分明是留份把柄。 她喝了口茶,问独觞:“潘整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 独觞默默一笑,“不答应又能怎么办?娘娘的亲卫都在外头围守着,姓潘的只要有一人敢摇头不允,说不得,顷刻之间,潘氏兄妹不归不伦的消息,便要传遍整个陵城了!” 闻言,轻尘的眉头又深了些。 是啊,世家大族,最重家声,岐王妃想要什么,潘氏之人自然不敢有违,只是…… 她忧心忡忡地问瑶卮:“娘娘,如此一来,岐王妃娘娘与潘家的仇,岂非结大了?” 裴瑶卮见她眉间深有愧悔自责之意,一时却并未加以安抚,而是说道:“嗯,可不是么,以潘整的性情,栽了这么大一跟头,又有把柄存在了岐王妃手里……恐怕往后,他连梦里都得想着如何算计岐王妃呢……” 轻尘嘴角越来越低,眼里再度蓄满了泪水。 独觞有心想说句什么,却被裴瑶卮一个眼神给止住了话头,只得作罢。 裴瑶卮回手指了指轻尘,问独觞:“潘整可问了她的事?” 独觞看向轻尘,半晌,点了点头。 潘整写完了自罪书之后,确实问过温怜,轻尘是不是她的人。 可温怜却没爱搭理他。 这反应落在潘整眼里,便如同默认。 “这自罪书我就收下了。”温怜将三分书信交予独觞,回头对潘雩说道:“这侄子侄女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等有伤风化之事,若然传出去,潘贤那里,自然不舍得怪罪他这宝贝儿子,少不得,就要怨您这做姑母的照管不周了。” 潘雩满眼寒霜地瞪着她,“你还想怎么样?” 温怜悠悠一笑。 她先是走到潘整面前,“潘世子该走了。” 潘整隐忍着怒气,眼睑都在微微发抖。 温怜从他身边绕过去,又来到潘拟面前。 潘拟还坐在地上,双眼发直,泛着虚空。 温怜啧啧轻叹,缓缓蹲了下来。 “至于潘姑娘——” 她说着,抬手抚上潘拟的心口——适才,潘整那一记窝心脚,踹的就是这里。 她装模作样地惋惜起来:“唉,可怜见的,这要是跟了你哥哥一并上路,长路漫漫,潘世子又如此威武,只怕走不了多远,便该叫你真正上路了吧?” 话音未落,她清楚地感觉到,潘拟身上,轻轻颤了一颤。 还知道怕就好。 她想,还知道怕,就是还知道求生,还未曾绝望。 她心里有了底,起身看向潘雩,“不知潘娘娘可愿帮衬一把,保全她的平安,好好将她留在身边教养,也就此断了他们兄妹的这份孽缘?” 潘雩听罢她所言,一时却很狐疑。 温怜让潘整离开也好,让自己留下潘拟、带在身边教养也好,这些都不过分,说白了,这档子事一出,即便温怜不提出这样的要求,她也定然会如此处置。 而她想不明白的是,温怜设下这一局,虽得了长久的把柄在手里,但却全无一时之利,事情真会如此简单吗? 忖度片刻,潘雩警惕道:“只是如此?” 温怜哼笑道:“您要是嫌不够,我自然还有千千万万的条件等着呢。” 潘雩眉头一深,半晌,刚要应下时,那边却忽然传来潘整的笑声。 “岐王妃费心若此,原是见不得我潘氏与楚王府亲近么?” 他这会儿已经明白了,温怜提出这样的要求,乍一看的确不过分,但只消深想,便可知道,潘拟若是自此留在陵城,那便是断绝了她入楚王府之路。 而岐王妃,只要他的这份儿把柄一日还握在她手上,那但凡温怜不愿意,潘氏与楚王府秦晋之好,便永远别想结成。 若非知道她与萧还的深情厚意,潘整这会儿都要怀疑,温怜是不是对萧邃芳心暗许了。 他问:“岐王妃素来甚少插手朝政,此间如此做法,莫不是您对楚王……还真起了别样的心思?” “你还真是了不起啊!”温怜打量着他,禁不住感叹,“自己正是一身骚的时候,还敢往别人身上这等架设罪名?” 潘整勾了勾唇角,“有何不敢?横竖成王败寇,尘埃落定,王妃得了自己想要的,难道还容不下我说这几句话吗?” 温怜不置可否。她抱臂悠悠踱到他面前,道:“你们潘氏想打什么主意我清楚,萧邃甘愿与你们同流合污,那是他的事,咏川也好,疏凡郡也罢,都不配叫我上心。” 话音落地,她回头看了眼潘拟。 “只有一点,我眼中,见不得相蘅委屈分毫。” 潘整心头一讶。 难不成,温怜做这种种,竟是为此? 她图什么?她与相蘅,何时有过值得她这样费心的渊源? 还是说…… 良久之后,潘整轻声一笑,问道:“楚王妃姓相不姓裴。王妃这是爱屋及乌,还是自欺欺人?” 温怜摇了摇头。 “王妃这是教你做人。”她放轻了声音,目光隐隐透着得意,“千万千万,别得罪你对付不起的人、别惹你搪不了的事。” 潘整眸光一深,再未言语。 “潘娘娘,”温怜再度问道,“您还没给我答话呢。” 潘雩自然给不出第二个答案。 温怜旗开得胜,鸣金收兵,却不想刚出花园,便见到了等在那里的寒露姑姑。 寒露见她出来,上前福身行礼,“娘娘。” 温怜理了理衣袖,明知故问道:“姑姑怎么来了?” 寒露朝左右她的亲卫看了一圈,微笑道:“娘娘的动静太大了,王爷心疼您,总得问上一问,看看府上有何处怠慢了客人才是。” 温怜笑了笑。 她并未刻意放轻做派,早在让人围了花园时,便已料到会惊动宁王,眼下寒露都亲自来请了,她也不推脱,临走,只向独觞吩咐道:“去楚王妃那儿看看,若是惊动了她,便替我道个歉。” 独觞领会其意,目送她离去之后,料理好了手边的事,便赶来与瑶卮回话了。 “娘娘,还有一事。”将花园子里那些事都与她禀完了,独觞又向裴瑶卮道:“我们娘娘的意思是,潘拟身边的那个丫鬟,还需安排安排才好。” 裴瑶卮也是这样想的,随即,便看向了轻尘。 轻尘心慌,“娘娘……” “你也都听到了,大头,岐王妃都已经处置好了,剩下潘拟身边那丫鬟——”裴瑶卮道,“这件事你去办,没问题吧?” 轻尘满心想着戴罪立功,然而,刚点了点头,却又摇起了头。 “娘娘,您叫我办事儿没问题,问题是——”她问:“该怎么办呀?” 裴瑶卮叹了口气,将她招呼到近前,细细告诉。 另一边,宁王寝殿中,才听温怜解释完了晨起之事的萧惊池,此间正满眼复杂地看着她,气也不是,骂也不是。 “王叔生气了?”温怜浅浅笑道:“觉得我行事卑鄙?” 她告诉萧惊池,是自己见潘整来了,又有献妹之意,心中厌恨,这才设了一局,将他引到废弃的花园里,下了药,让他误会自己与堂妹越轨不伦。她则趁机握住他这份儿把柄,一来将可他撵回京都去,二来,也就此断了潘氏往萧邃身边塞人的意思。 “你行事,确实不够光明磊落。”许久,萧惊池沉声道:“但本王如今更想知道的是,潘氏之女入不入楚王府,与你什么相关?你该明白,疏凡郡治权的归属,绝不是潘氏献女与否所能左右的。” 温怜却道:“疏凡郡治权的归属,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楚王妃。” 萧惊池一怔。 温怜又道:“她不愿萧邃身边有别人,我就断了所有女人入楚王府的路——如此而已。” 萧惊池沉默良久,再度看向她时,目光中含着担心。 他说:“怜儿,楚王妃不是她。” “相蘅,不是瑶卮。” 温怜笑了。 不久前,潘整也才说过差不多意思的话。 所有人都知道她护短,所有人都知道,相蘅深似裴瑶卮。 是以,所有人便都以为,她如今种种,是爱屋及乌,是自欺欺人。 潘整还能讽刺着说出这些,可宁王殿下却是担忧的。 “王叔,您是怕我太想念蘅蘅了,怕我分不清真与假、分不清梦与实吗?” 萧惊池没有说话。 温怜缓缓笑道:“王叔,您不必担心,我明白着呢。” ——她是不是瑶卮,我比谁都清楚。 第二十六章 愿全羁鸟意(三)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午后,温怜来到去华馆时,裴瑶卮正坐在窗下罗汉榻上,慢悠悠地写着字。 她凑过去一看,却见纷乱的纸稿上,各样的字体,无一例外的都是同一个字——拟。 温怜心有所感,望向她,蹙了蹙眉。 捧着丫鬟才从冰鉴里舀出来的酸梅汤,温怜浅浅辍了一口,便听瑶卮问道:“都处置好了?” 她点头,让她放心。 裴瑶卮搁下笔,屏退左右,看向温怜问道:“你与宁王叔是怎么说的?” 话音落地,便见温怜眼珠子溜溜一转。裴瑶卮当下心里便一咯噔,不等她说话,立时又问:“你没说实话?” 之前,两人半夜商量此事时,便已虑到了宁王殿下这一环。她曾嘱咐温怜,若然惊动了宁王,便叫她当着王叔的面实话实说,将此番之事的来龙去脉一一道出就是。 那会儿,温怜脑子尚有些糊涂,乍一听她这话,还很是惊讶,直问她,实话实说,那便是要将轻尘推出去,她这样打算,难不成是真动了气,打算舍了那丫头? “我舍什么舍?她是我想舍便能舍出去的?”裴瑶卮没好气地回她,“再者说了,宁王叔是什么脾气,你不清楚吗?你只管坦坦荡荡,有什么说什么,说不准,王叔知道了来龙去脉之后,还要厚赏那丫头呢!” 温怜将她的话一想,脑子明白过来,也觉得有理,当时还答应得好好的。 可这会儿再看,显然又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这怎么着,合着你那唯唯诺诺都是逗我玩的?刚一转头,就给我来了出儿两面三刀?” 裴瑶卮有些生气,更有些着急。 “你看你,急什么?”温怜道,“我是没按咱俩商量好的做,没跟王叔说实话。但你看现在,这不是也没事儿吗?” 随即,她便将在宁王面前的说辞,大致与她复述了一遍。 裴瑶卮听罢,容色沉沉地看着她。 温怜便笑劝道:“好啦,你也别跟我生气,这事儿啊,再往大了牵扯,虽说生不出狂风巨浪,但终究也是桩麻烦,浑水不是那么好趟的,楚王府能往外摘,就别往里挤,横竖我与潘氏之间,也是债多了不愁。” 裴瑶卮何曾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这件事情,归根结底是轻尘干的,闹了这么一通儿,楚王府却置身事外,她心里总不是个滋味。 温怜知道她怎么想,否则,也不会来这么一招先斩后奏。想了想,她道:“其实啊,轻尘做到这步,原本就是我背地里怂恿的,眼下我揽下这桩事,看着像是替她顶罪了,可实际上——你不也说了么,宁王叔若是知道了这前因后果,说不定还要厚赏她呢,这么说来,我倒觉得是我抢了她的功呢!” 裴瑶卮默然半晌,沉沉一叹。 她道:“相蘅身边,原本有两个丫鬟,妧序之外,还有一个叫妧芷。” “原本这两个丫鬟,我一个都不喜欢。妧序呢,心思深重,对着我时,说话做事,总藏着掖着,后来知道了她是相婴的人,我心安了,倒也好些。至于妧芷——” “那丫头是自小跟着相蘅的,她们主仆的日子一直都不好过,艰难之中养出的性情,难免有所偏差,凡事以怨报怨,以恶制恶,都是常事。后来经过了一些事,她才刚明白了些是非对错,却又在我成婚前夜,被梁太后派来行刺我的死士……误杀了。” 这回的事,轻尘与她坦白时,曾用到过一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句话,再度让她回忆起妧芷来。 过去,相蘅教妧芷的,便是这个道理。 可裴瑶卮自己,却是不信这句话的。 她如今想起妧芷,伤怀之外,更会有遗憾——遗憾那个小姑娘,还没来得及成长,便已经没有机会了。 她告诉温怜,自己原想借着此事,让轻尘吃个教训,长个记性,就此彻底断了以怨报怨的心思。也算是,将对妧芷的遗憾,化为希望,加诸在轻尘身上。 是以,她任由轻尘自责、任由她害怕、任由她为自己所将引发的一切事由,惴惴不安。 她希望,她能更后悔一些,只有足够后悔,才能没有再二再三的隐患。 温怜听了她的话,沉吟良久,浅浅一笑。 “蘅蘅,你不必太担心。”她安稳道,“轻尘很好。伶俐,也善良——不然也不会跟你说实话了。” 这倒是,裴瑶卮赞同地点了点头。 温怜接着道:“你的这份希望,不会落空的。” 两人七七八八的聊了许久,温怜一时不防,素白的衣袖上沾了些墨水,这倒将她的注意吸引到了那一案的‘拟’字上。 从中抽了一张纸出来,定睛一看,却是幅唐隶。 端端正正的字,看上去,与潘拟本人实在不像。 “说起来……”她想起一事来,探究的目光悠悠朝裴瑶卮看去,“这回的事,按理说,你要真不想‘麻烦’我,应当也有不麻烦的法子吧?” 裴瑶卮跟没听见似的,一副装傻充愣的模样,不言语。 温怜默默一笑,继续道:“轻尘大半夜同你坦白,你要是想大事化了,有那招呼我的功夫,都能叫人将潘家两兄妹各自鸟悄地送回去了!可你却没这么做,这是为什么呀?” “为什么?还能为什么?”裴瑶卮一脸正直,“自然是为了给你张罗这份儿‘把柄’,来日好方便你制衡潘氏啊!” 温怜当即一声嗤笑:“嘁!他们也配我制衡?我想对付谁,有没有把柄,很重要么?” 裴瑶卮挑眉不语。 温怜凑近了些,低声趣道:“蘅蘅,你其实……是不想潘拟入府吧?” 裴瑶卮转动约指的动作一停,垂着眼朝温怜看去。 自己想不想让潘拟入府呢? 答案当然是不想。 萧邃那时同她解释此事时,也算是苦口婆心了,她也装着一副婉顺听话的模样,未曾违拗他的心意,可暗地里,她却从未想过放任潘拟进府。 “《老子》我也读过,什么‘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的道理,我也都明白。他这样想,原是挑不出错处的,但谁让他倒霉催的,先娶了我呢?” 裴瑶卮说着,惋然一叹,接着道:“就凭潘拟生得那副模样,我也断断容不得她入府——哪怕潘氏再换个人呢?” 温怜睨了她一眼,心说,再换个人你就能乐意? 顿了顿,她随口调笑道:“你这是迁怒于人了?” 裴瑶卮哼笑一声:“我这是不愿意给自己找不自在。” 看着潘拟,难免便会想起潘恬。她私心里不愿意见萧邃与这样一人亲近是一回事,另外,想起潘恬,她自也会想起自己那可怜的二哥。天长日久,她怕自己没有那么豁达,再动了什么歪心思,到时候可就当真是迁怒于人了。 “再者说了,潘拟……”裴瑶卮幽幽问道:“不进楚王府,对她而言,难道一定是坏事吗?” “自然不是坏事。”闻言,温怜不禁感慨,“要我说,那丫头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遇上你这么个傻子——”她目光复杂地看斜着她,“被她害了一通儿,不说报仇,竟还有心搭救她呢?” 温怜自认是这天底下最了解裴瑶卮的人。 她知道她自小善良豪迈,有侠气,能生出搭救敌人的心思,也并不奇怪,只是这中间,还缺了些理由。 “你特意嘱咐我,要让潘娘娘将潘拟留下来,不就是为了保全她的平安么?不然,她横竖进不得楚王府了,便是跟了潘整一起回去,又与你有什么妨碍?”温怜道,“我只是不明白,潘拟这个人,作恶可不少,你怎么就对她起了怜悯之心呢?” 裴瑶卮缓缓一笑,“她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温怜在以目光问她是谁。 她便说:“相蘅。” 温怜微微一怔。 接着,裴瑶卮便将那日,自己在潘拟的住所之外,见她放生黄鹂之事告诉了温怜。 “那时她说了一句‘羁鸟恋旧林’。我冷眼看着,也觉她本性未泯。后来,我让轻尘去查过她年幼时的经历——她从小,也是未曾得过好生对待的……” 裴氏一门夫妻和睦,父慈子孝,裴瑶卮自己是在再和顺不过的环境中长起来的,在萧邃之前,她从未吃过什么亏、受过什么辱,对于处境艰难之人,她或许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但却总会是这天底下最愿意怜悯同情的人。 说话间,她指着自己笔下的‘拟’字,与温怜道:“你看她这个名字——‘拟’——与相蘅多像啊!相蘅像的是我,所以她十二岁之后,荣也在我,衰也在我,这其实是很委屈的。而潘拟如今,又何尝不是拟的潘恬之形,方才会让潘氏如此利用?” 她道:“就当是为了相蘅,我也想给她个机会,看看她以后能走到哪一步。” 温怜静静地听她说完,一时间,心情复杂至极。 “你啊……”她无奈一笑,“这么多年,还真是半点儿都没变过。” 瑶卮想了想,忽然问:“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温怜张了张嘴,却是回答不出来。 第二十七章 鱼我所欲也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轻尘办完事回来,温怜已经离开了。 她臊眉耷眼地近前回话:“娘娘,典霈那里的事,已经处置好了,该知道的,奴婢都已想法儿让她知道了,您不必担心。” 裴瑶卮手里握着她抄默的一沓子《论语》,坐在书案后头看了她半天,朝她招手道:“你过来。” 轻尘小步近前,低着头不敢多话。 裴瑶卮悠悠打量着她,问道:“这书也抄了不少了,跟我说说,可抄出什么心得来了?” 轻尘小心翼翼地觑了她一眼,顿了片刻,方才鼓起勇气摇了摇头。 “娘娘,您别生气,奴婢之前心里忐忑,光顾着害怕了,连自己写了些什么都不知道,根本就没来得及走心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裴瑶卮听着听着,便笑了。 这可真是个比清檀还不好管教的性子,她暗自想道。 她翻了翻手里的纸稿,从中抽出两页纸来,往轻尘眼前一递。 “念念。” 轻尘双手接来,落目一看,登时,便如醍醐灌顶,什么都明白了。 ——那两页纸上,一张抄着宪问篇第三十四章,一张抄着卫灵公篇第二十四章。 细白的手指微微发紧,弄皱了素白的熟宣,轻尘瘪着嘴巴,又看了主子一眼,这才缓缓念道:“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话音落地,屋室中,一时寂静如许。 裴瑶卮不说话,只一味看着她,好半天,轻尘终于受不住了,主动开口道:“娘娘,奴婢知道错了……” “既然知道了,那就好好说说吧。”她端起茶盏,轻轻一呷,“怎么错了?错哪儿了?” “奴婢……不应该这么做。”轻尘掰着手指,低声道:“不应该以怨报怨,不应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应该跟坏人学做坏事,该学点好。” 道理说得是很明白了,裴瑶卮忖度片刻,又问她:“你还记得找我坦白之前,你心里是什么感受吗?” 轻尘闻言抬首,紧着点头。 ——那感觉,有悔恨,有自责,有举棋不定,有于心不安。 “娘娘,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也明白的您的意思了——不能跟坏人有样学样,但是……”说到这里,她心里却又别扭起来:“我还是有点不甘心。” 裴瑶卮笑道:“你是觉得不爽快是不是?” 轻尘点头。 自然是不爽快的。如今这件事大事化小了,没能给潘家兄妹一场大没脸,她是安心了,但却总觉得不够。 即便笃信着善恶到头终有报,但这一时之气撒不出,终究也是份儿憋闷。 裴瑶卮想了想,抖了抖手里的纸稿,将其扔在桌案上,“我就该再让你抄个百八十遍的告子篇。” 轻尘疑惑地寻思了半晌,明白了——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 裴瑶卮含笑颔首。 她问:“这安心与爽快,若定然不能共存,你怎么选?” 轻尘捧着脸,忧愁地蹲在了地上。 裴瑶卮拍拍她的头顶,道:“做好人是有代价的——诸多掣肘,注定不能随心肆意,但却也是有好处的。” 轻尘抬头望着她。 她接着道:“至少到什么时候都吃得下、睡得着。你年纪轻,见事少,不知只有不必为任何罪孽负责,方能得一个心安理得。心安了,才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从未为罪孽负责过的人,是绝不会明白‘心安理得’这四个字有多珍贵的。而一旦明白了这一点,却也永远与这四个字分道扬镳了。 她如今,也只能把着自己所领悟的这份珍贵,尽力去提点旁人的人生,希望这世上即便多一些不甘心,也能少一些不安心。 潘氏兄妹之事,因果匆匆,至此也算有个结论了。潘整起身回京,就在这一时半刻,可对于潘拟的去处,裴瑶卮心里却还有些踌躇。 脱离潘府只是第一步,可这第二步若是落在宁王府……且不提潘妃究竟是不是个可以托付的长辈,便是宁王殿下那里,府中平白添了个潘氏之人,多少也是份膈应。 而若是不在宁王府的话……她心里有些安排打算,却一时难以决定。 当晚,裴瑶卮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难以成眠,一直都在思量此事。 院中传来响动时,她隐隐才有睡意。闭着眼睛细听片刻,确定是外头有人忙活,她便也睡不着了,披衣起身,举灯出门。 “娘娘怎么起来了?”见她出门,门口守夜的小丫鬟立时上前,问有什么吩咐。 厢房里亮起了灯火,裴瑶卮心头一动,问是怎么回事。 丫鬟也往那头看了一眼,回道:“是楚王殿下才回来了!说是夜深,恐扰您清梦,便暂且在厢房安置了!” 还真是萧邃回来了……算来,两人还真有几天没见了。此刻,月光照得她心底悠悠,沉吟片刻,她便将烛台交给了丫鬟,自己拢了拢衣衫,举步朝着厢房去了。 萧邃在内室中,闻听外头房门一动,登时眉头一蹙,利落地将长剑收回锦袋中,回手往床铺底下一塞。 他整衣起身,迎将出去,正好与她撞了个面对面。 两人没来由地对视片刻,竟似有些尴尬。半晌,他咳了一声,问道:“还没睡?” 裴瑶卮摇了摇头,见他满面皆是倦色,不由蹙眉。 “你这段日子好像很忙?” 闻言,萧邃却是笑了,“你这也算明知故问吧?” 裴瑶卮有些懊恼,走到一边去,倒了两杯茶来。 “怎么这个时辰回来?”顿了顿,她又问:“还走吗?” 萧邃接过茶,缓缓点了下头,“走。” 她眼角不自觉的一耷。 又听他道:“休息两日,带你一起走。” 裴瑶卮转头看向他。 “——回京。” 回京啊…… 她眼下还惦记着潘拟的事,一提到回京,难免有些着急。 萧邃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她半晌,慢声开口道:“我在城外办事,原是打算明日一早回来的。但偏偏某些人,就是让我出个门都不安心,非要给我找事。”他看向她,“你说怎么办?” 看来,潘整兄妹的事,他这是已经知道了。 裴瑶卮暗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说,这事儿归根结底是谁惹的,你不知道吗?这会儿倒是会玩欲加之罪的把戏! 她眼珠子一转,便卖起乖来,只道:“这话说的,您都回来了,哪里还轮得到我说怎么办?那自然是您怎么吩咐,我才怎么办嘛!” 萧邃哼笑一声,默了片刻,缓声问道:“你是不愿意让潘拟入府吗?” 裴瑶卮手指一紧。 “嗯,”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说道,“不愿意。” 说完,她猛地松了一口气。 ——有些话,未出口前,仿佛稍加承认都是磋磨,可一旦说出了口,却好像也没什么难的。 她正这样想着,却听萧邃平静地告诉她:“下回不愿意,就直接跟我说不愿意。” 裴瑶卮一怔。 许是他这语气太过于轻描淡写了,她一时之间,竟有些不敢断定他这话里的意思。 忖度片刻,她试探着问:“我说了,你会同意?” ——即便我的希望,与你的打算背道而驰,你也愿意为我的喜恶而妥协? 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她脑子里便混乱得不留余地。 萧邃搁下茶盏,望向她,唇角微勾:“真要有下回,你自己试试就知道了。” 裴瑶卮没趣儿地砸了砸嘴。 不过,他这么一说,勾得她脑筋一转,没怎么细想,便与他问道:“那我现在就有一件事,殿下愿意帮我成全吗?” 萧邃让她说来听听。 “潘拟……”犹豫地说出这个名字,她道:“设计这一局的人,没那么丧天良,潘拟与潘整,其实什么事都没发生。” 萧邃静静听着,一点意外之色都没有。 她接着道:“我听岐王妃说,宁王与潘氏一族不睦,如今潘王妃虽将潘拟留下,但这里毕竟是宁王府,若是让潘拟留在这里,一来对宁王殿下不厚道,二来对她自己,也未必好。我是想……” 听到这里,萧邃侧目朝她看去,难以置信地接过她的话:“你想……给潘拟安排个去处?” 她一笑,赞道:“您真聪明。” 他还是怀疑,半晌又问了一句:“好去处?” 裴瑶卮失笑,“若不是好去处,还需要费心安排么?直接让她随潘整回去也就是了!” 萧邃沉默了。 她等了半天也不见回音,有点坐不住了,便试探着问:“你这是……不答应?” 萧邃目光沉沉地望着她:“之前的事,她那般害你,我以为你恨不得她死。” 嗯,裴瑶卮心说,确实有那时候。 想了想,她浅笑道:“你不知道,我最近念佛,虽然没什么慧根,却也明白,杀一个人容易,度一个人难。死一个恶人固然清净,却终不及多一个善人,更有益于洒扫人间。” 她看向他,“你大概不了解我,我喜欢做难事,也愿意做有益之事。” 第二十八章 何遽不为福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萧邃听完她的话,默默良久,再开口时,却是直接告诉她,不必再为潘拟之事忧心,后事如何,自己已有安排。 裴瑶卮听他这么说,反倒不乐意了。 “潘拟的事,你有安排?”她脸色发沉,眼里带了点儿审视意味,“此事出来才多久?你竟如此费心安排她的事?” 话说出口,她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语气有多尖酸、多刻薄。 萧邃悠悠看向她,平静道:“之前,我让朝阳调查过潘拟的身世。” 呵呵,裴瑶卮心道,猜着了。 他又说:“我觉得她的经历,与某人颇为相似。” 她一怔,愣愣地与他对视片刻后,忽的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楚王殿下前一晚才说了有安排,第二天午后,那头便有了消息。 暖阁里,裴瑶卮与萧邃分坐在罗汉榻左右,各自翻书写字,做着自己的事。轻尘从外头得了信儿回来与她禀报,裴瑶卮旁若无人,叫她只管直说。 轻尘便禀道:“今儿一早,正意院便报知潘娘娘,说是潘拟忽感不适,周身剧痛难当,叫了大夫去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潘娘娘无法,只得亲自去请了一元先生。” 一元先生也算给面子,去正意院瞧了,回来却说,潘家姑娘这是胎里带来的顽疾,大约是忽然受了惊吓,情绪波动严重的缘故,才给发出来了,一时之间,怕是治不好的。 听到这里,裴瑶卮噙了一丝浅笑,有意无意地看了萧邃一眼,问轻尘:“一时治不好么?那得需要多长时日方才能治好?” 轻尘便道:“一元先生说啦,潘拟的病症,须得有北境的温泉水常年泡着,另外再加以药补,耐心养着,时日久了方能痊愈。” 闻言,裴瑶卮眉目一动,隐隐带着警惕问:“北境哪里的温泉水?” 轻尘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慢腾腾道:“还不就是一元先生妻族的故里——河没谷么!” 是一元先生妻族的故里所在么…… 那也就是说,萧邃这是要将潘拟安顿在自己家臣的眼皮底下? 这个去处有点微妙,说是他不放心潘拟,借此能加以监视也可,说是他想将这人放得近一些,以便来日动点什么心思,也可。 裴瑶卮正顾自琢磨着,忽有丫鬟进来传话,说是潘娘娘过来了。 潘雩是来找萧邃的,为的,正是潘拟北上治病的事。 萧邃在外室会客,裴瑶卮没爱动弹,便躲在暖阁中悄悄听着。出乎她意料的是,潘妃对潘拟倒称得上不错了,刚出了这么件事儿,这会儿为着她的病,向来一身带刺儿的潘娘娘,竟也能纡尊降贵地来求人,请楚王殿下通融允准,让潘拟得以寄居在其家臣府上,并在其医病期间,请之代为照料。 原就是自己设计安排的局,此间人家求上了门,萧邃自然不会拒绝。客气地将人送了出去,他一回暖阁,迎上她的目光,便问:“可满意了?” 裴瑶卮哼笑道:“满不满意的,也是尘埃落定了,改是没得改了!” 他听出了这话里的不对味,不由轻啧一声,“这还不满意?不然你说说,你还想怎么改?” 她挑了挑眉,心道,这结果挺好——若然不是你给安排的,那就更好了。 想完,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矫情。 “罢了,挺好!”她一挥袖,便也认了,只是转瞬之间,却又想起一点顶要紧的关窍,“对了,潘拟这件事,劳你上点心,可千万别叫她知道我在此事中的任何作为!否则的话,恐怕容易弄巧成拙,误了事。” 萧邃眉目一动,看着她道:“那也未必。她若尽知了真相,或许,会感念你呢?” 裴瑶卮失笑,摇了摇头,“不大可能。而且,我也不需要。” 潘拟对她有怨怼恨意,而她对潘拟,在可怜之外,更有诸多的芥蒂。照她的设想,她与潘拟之间,这辈子最好也就是个各自释怀,井水不犯河水罢了。 至于感念? 她既不需要,也不贪图。 这时候,从旁听了半天的轻尘忽然拽了拽她的袖子,不甚理解地小声问道:“娘娘,潘拟可是差点就要进了王府的人,您此番还这么为她,难道,您都不吃醋的吗?” 裴瑶卮眉心一突突,不自觉地便去看萧邃,却见他只歪在那里翻书,一副什么也没听见的模样。 于是乎,她便觉得自己的紧张实在没趣儿。 她怅然一叹,语气夸张地同轻尘道:“有什么好吃醋的?人家又不喜欢咱们家殿下——不过都是为了生活罢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么!” 嗯?不喜欢? 轻尘有点懵了。 她刚想问点什么,却见萧邃幽幽一抬眼,冷不丁插话道:“那人家若是喜欢我,你会吃醋?” 裴瑶卮挑眉浅笑,只道:“等下回,真要有这么个人出现了,咱们再看。” 正意院中,潘拟服了一元先生的药,好不容易安生下来,睡了小半日。入暮之时,忍冬奉潘王妃之命过来传话,说是楚王殿下那头已经答应了,让潘拟快些准备,尽快启程北上,赴河没谷养病。 典霈毕恭毕敬地送走了忍冬,回来时,听到内室中有咳嗽声,进去一看,才知潘拟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姑娘,您怎么醒了?”她急忙端了茶过去,忧切道:“这两日您就没怎么睡过,早起又折腾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吃了一元先生的药能睡下了,合该多睡会儿才是!” 潘拟脸上尽是憔悴之色。 她润了润口,靠坐在床头,看着窗外的天色,问道:“这个时辰了,潘整……是不是已经离开了?” 潘整,一提到这个名字,典霈便禁不住心头一悸。 她手中发抖,回身急忙将茶盏搁下,强撑平静道:“说是今儿下午启程,奴婢还没来得及打听,应该是……已经走了吧。” 她说完,看潘拟半天没什么反应,一味愣愣地望着窗外,不由便有些担忧:“姑娘,您就别想了,奴婢不是已经跟您说了吗?您与世子之间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发生过!”她紧紧握住潘拟冰凉的手,“您别怕……” 那晚,她陪主子赴约时,不知怎么的,忽然就被迷昏过去,人事不省了。等再度有知觉时,自己却是双眼被蒙,手脚被缚,嘴也被堵上了,孤身一人被关在一间小屋里,等了许久之后,方才听到门外有动静。 她心里害怕,不敢出声,竖着耳朵细细听了一会儿,这才听出来,外头来的是两个人,其中之一,便是楚王妃身边的侍女,那个叫轻尘的小姑娘。 那两人在屋外说话,发了好一顿抱怨,也得亏那一通儿抱怨,才叫她知道了此番之事的‘真相’。 “奴婢当时听得真真的,这回的事,就是世子对楚王妃身边的人起了歹念,楚王妃动气,又记恨着之前在观里,您让叶儿带人……带人去侮辱她的事,这才做了这么一局吓唬您的……” 轻尘当时的原话是,楚王妃想让潘家兄妹也尝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味道,但兄妹不伦,终究有违天道,她也怕丧了天良,遭了报应,是以只吓唬一场,就此也断了潘拟进楚王府之路,便也罢了。 典霈将这意思婉转道来,对潘拟而言,无异于绝处逢生,品味了这么两天,她竟也品出了一丝柳暗花明的滋味。 她反握住典霈的手,忽然笑了。 “你以为我在伤心吗?” 典霈愣愣地看着她。 潘拟摇了摇头。 她信典霈从轻尘那里偷听回来的那些话,毕竟楚王妃只有算计自己的理由,并没有为自己宽心开释的理由,平白编出这么番瞎话,对楚王妃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最大的心结已不复存在,她如今,看着神思低落,实则,却是在推想自己的前路。 “典霈,我跟你说句实话,我其实是开心的。” 典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您……您说什么?” 潘拟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些年在郡公府,我就是文氏养的一颗棋子,只能做他们的傀儡、被他们利用。之前他们因为我这张脸,便想将我许给楚王——那时候,我也想过,或许嫁了楚王、成了楚王妃之后,我便能一点一点脱离潘家了……可谁料,最后却横空出来了一个相蘅。” 她曾对成为楚王妃之事,怀揣着极大的希冀,视之如救命稻草。也正因如此,在此事因相蘅而胎死腹中之后,她对相蘅的恨意,便也油然而生。 “这之后,他们还不死心,又叫我勾引楚王——我能怎么办?我就得尽心尽力地去做,否则棋子一旦无用,便只有死路一条。我没有别的选择。” “过去,我一直都没有别的选择,可是眼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无论是留在宁王府,被这个素不亲近的姑母教养,还是北上河没谷,去养什么劳什子的病,这些她都无所谓。她只知道,自己有机会,可以脱离郡公府了。 “典霈,我们可以离开了——可以活着离开了。”她闭上了眼,唇边却有笑意,“就算……潘整恨着我、不愿意放过我,可至少,我有活下去的机会,只要有这么一丝一毫的机会,我就一定会握住了,好好的,堂堂正正的活下去……” 第二十九章 一盏芋头羹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天际红云攒涌,若烈火烧出一片盛大。 府门前,下人随从往来装车,安静得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就连站在潘整身边的陈荀,也如同被点了哑穴一般,屏气凝神,只一味小心地注意着主子的一举一动,生怕有丁点疏忽。 忽的,门前传来些声响,陈荀回头看去,心头谨慎起来。 “世子,楚王来了。”他低声禀道。 阴沉的眉目微微一动,潘整从沉默中回神,先是看了陈荀一眼,而后,方才缓缓转身,对上迎面而来的萧邃。 “楚王殿下。”唇边缓缓勾起一抹笑意,他叹问道:“难为殿下有心,倒还特地来为在下送行?” 萧邃将目光从车马队上收回来,徐徐道:“世子本不必这般急着回去的。” 潘整微怔,随即失笑。他只当萧邃这话里透着幸灾乐祸之意,正待讥讽两句,却又听他继续道:“——若然潘氏懂得分寸的话。” 对着对方漆深如海的双目,潘整一个激灵,恍然间领会到了什么…… 他原以为,自己狼狈而归,是因为岐王妃心念旧恶,欲给自己找不痛快,可如今萧邃却这样说,那是不是说明,此番之事,楚王殿下至少是知道的、是默许的? 那日之后,他私心里认定了轻尘是岐王妃的人,但若然这一切楚王根本全都知道,那轻尘的身份,便又是两说了…… 可是,楚王为何要算计自己? 咏川与疏凡郡之事尚在行进之中,楚王府与潘氏处于和平之期,萧邃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是同岐王妃一样,也为着岐王的旧债? 还是……因为潘拟? 想到这里,他眸光一动,愈发审视起了萧邃。 难不成,对于潘氏献女,楚王压根儿就不想接受? 潘整深吸了一口气。 “原本,在下心里还存着许多不平,这会儿却是明白了。”他笑道:“殿下放心,吃一堑长一智,往后,我潘氏的手,再不敢伸得过长了。” 萧邃微微颔首,浅浅一笑,“潘世子一言九鼎,本王信得过。”顿了顿,复又别有深意道:“本王也相信,潘氏家学宽宏,不会与小姑娘计较。” 跟小姑娘计较?谁?轻尘吗? 潘整不禁一笑,“殿下这便是多此一举了!”他道,“您府上的那个小姑娘,可爱得紧,在下可舍不得与她计较什么。说不得来日,还有为她向殿下开口的时候呢。” 他目光深深,想到那人,便带上了一丝留恋。 萧邃似是有些意外,片刻后,方才道:“潘世子误会了。若是有人想与我楚王府的人计较,横竖有本王护着,没什么好怕的。” 他道:“本王所指的,不是轻尘。” 潘整蹙了蹙眉。 不是轻尘,那还能是谁? 脑中转了又转,最后,只剩了一个最不可能的答案,潘整试探着问:“……殿下莫不是说,潘拟?” 萧邃看着他,默认。 潘整缓缓倒吸了一口气,眼里尽是不解。 他玩笑般地试探道:“殿下这是何苦?您既有心留意她的安危,何故我潘氏双手奉上之际,您却还非要拒之门外呢?” 萧邃轻笑,无意与他多说,开口话锋一转,告诉他:“潘氏的‘好意’,本王无福消受。不过世子可以放心,无论此间如何,皆不影响疏凡郡与咏川之事。” 潘整抱拳笑道:“有殿下这句话,在下放心。” 车轮滚滚,激起一地飞尘。 潘整走了。 穿过城门,他撂下车帘,忽然向陈荀问道:“东西没忘了送吧?” 陈荀一懵,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您放心,已经送到去华馆了。”他望着潘整,神情越发复杂,忖度许久,才敢装着胆子,试探道:“世子,恕属下多嘴一句,您待楚王府那小丫头……” 话到这里,被潘整突然看过来的目光,截断了。 对楚王府那小丫头…… 潘整默默念了念这话,半晌,竟是舒展一笑。 陈荀被这笑意惊住了。 后头的话,他觉得,不必再问了。 去华馆中,裴瑶卮去宁王那里请了安回来,一进暖阁,便听轻尘处在那里唉声叹气。 “怎么了你?”她缓步走过去,随口问:“又惹祸了?” 轻尘赶忙摇头。 “没有!奴婢不敢的!”说完,想起手头的难事儿,小脸又垮了下来,她发愁道:“奴婢就是有点烦。” “烦什么?”刚问完,见轻尘手里握着副食盒盖子,裴瑶卮便好奇地朝她身后的桌案瞧去,“晚膳没吃饱,还是不合口味?” 说话间,轻尘让开地方,她近前一看,却见一副小食盒里,安安稳稳地搁着一盏芋头羹。 芋头羹……这东西,怎么好像有点熟悉呢? 裴瑶卮疑惑地回忆了片刻,忽然灵光一现,看向轻尘。 “这是……潘整送来的?” 轻尘叹了口气,心力交瘁地点点头。 裴瑶卮扑哧一笑。 她边笑边往榻边走,轻尘就追在她后头,问:“娘娘,您笑什么呀?” “笑我家小姑娘太招人儿了——”裴瑶卮坐在榻上,笑吟吟地与她打趣:“且招的还不是一般二般的人!你这还没出落完全呢,就招来了这么匹中山狼,你说这要是再过几年,可怎么办哟?” 轻尘摆摆手,“哎呀娘娘,您这就想多了,奴婢估摸着,像他这般瞎了眼的,世上可不好找呢!” “啧……你瞧瞧你,虽说潘整其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人家喜欢你,你这么说人家就不好了!” 轻尘绞着衣带暗自嘟囔:“我也不是有心说他的么,我真是觉得他眼神有点不大好呢……” 裴瑶卮看着她这小模样,便止不住地想发笑,往那食盒上量了一眼,她问:“这回这盏芋头羹,没什么问题吧?” “没有,能喝的。”轻尘说着,在她脚边蹲了下来,仰着头道:“娘娘,其实我有点想不明白。” 裴瑶卮随手拿起小几上的书,附和着问:“嗯,哪里想不明白?” 轻尘忖了忖言辞,虚心求教:“之前,他好像是对我有点儿那个意思,可是……我不是跟您说,他请我喝芋头羹那晚,我对他虚与委蛇来着吗?那晚我离开时,明显觉得他对我兴趣淡了不少,后头就都是逢场作戏了……他和潘拟之事后,我还以为,他得恨死我了,可今天他派人送这芋头羹来,我仔仔细细地查过了,里头竟然没下毒——您说,他是不是忘了?” 听到这里,裴瑶卮目光一顿,移开眼前的书卷,朝她看去。 轻尘睁着水灵灵的眼睛,问得诚恳。 裴瑶卮想了半天,轻叹一声,与她道:“大概,他就是喜欢跟他扭着性子来的女孩呢?” 轻尘回忆着潘整的前后表现,品了品,觉得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于是她问:“为什么呀?他傻吗?” 裴瑶卮摇头一笑。 “他应该不是傻,而是……”顿了顿,她缓缓道:“过得太顺了。” 屋外,萧邃经过轩窗下时,刚好听到她这句话。 轻尘追问:“太顺了?” “是呗……”裴瑶卮悠悠道,“潘整那样的人,出身名门,父母宠爱,想算计的东西,从未有过没算计到手的。从小到大,顺风顺水的,久而久之,这顺利成了平淡,也就失了兴味,反而就会喜欢些与众不同的、特立独行的。越是不能轻易如愿的事,便越能勾起这种人的兴趣,越能叫他们锲而不舍,百折不回……” 说着说着,她自己都有点恍惚——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说潘整,还是在说…… “唔……那我明白了,”那头,轻尘领会着她的话,若有所思,“那下回,他若是还要来招惹我,我就……装乖装傻,一味顺着他心意来,他没趣儿,这事儿自然就解决了!” 是啊,没趣儿了,自然就解决了,可眼下的关键是,已经被你蒙骗过一回的人,潘世子还能轻易信了你这份装出来的‘乖巧’么? 裴瑶卮这样想着,却没有与她说破,反正潘整纵然有心,横竖轻尘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凡事自己都能照看得到,一时半刻的,还愁不到这一步。 “对了娘娘!”轻尘解决了一个问题,便又精神了起来,“说到潘氏的人……之前您说,潘拟不喜欢殿下,这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怎么看出来的? 裴瑶卮回想片刻,不禁一笑。 她告诉轻尘,自己那日出去溜达,在正意院外头,曾偶然得见潘拟同身边的丫鬟说话。 “偶然?”轻尘眼珠子一转,狡黠道:“嘻嘻,是偷听吧?” 裴瑶卮竖起一根食指,在唇边比了一比。 轻尘会意,忙点了点头。 “……她身边的丫鬟跟她说,送来去华馆的东西都备好了,问她要不要亲自去看一看。可潘拟却半点亲力亲为的意思都没有,只顾着嘱咐了几点禁忌,剩下的,便都叫丫鬟自己去随意准备了。” 只是这样? 轻尘想了想,不明白,“那又能说明什么?” 裴瑶卮温温一笑。 窗外,萧邃听到她说:“等你以后有了心上人便会明白了——凡是他心爱之物,你总会不知不觉地记住,凡是送到他面前的东西,你都会像献宝似的小心翼翼,但凡能亲力亲为,便绝不舍得假手于人。” “一切的珍重,尽付这心间方寸之地,哪里来的随心所欲呢?” 第三十章 犹鱼之有渊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潘整走后没几天,萧邃便也来同宁王告别,准备返程。 “宁王殿下病势已稳,但凡能做到心绪平和,好生将养,想来延年益寿,也不是难事。” 殿外廊下,一元先生给宁王请过最后一次脉,垂手在侧,如是与萧邃禀道。 萧邃点了点头,转而与宁王道:“先生是圣手,小侄也希望王叔长命百岁。您为江山操劳半生,如今合该坐享清福了,别的事,能少操心,便少操心罢。” 一旁,新茶初奉,萧惊池浅尝即止,有意无意地蹙了蹙眉。 见此,萧邃会意,旋即打发下了侍女,亲自舀水烹茶。 萧惊池默默看着他一举一动,唇边笑意清浅。 “若诸君皆能少操些心,本王倒也不愿多事。奈何——”他微微一叹,“人人都孜孜不懈,本王又岂敢安心啊?” 萧邃淡淡一笑,并未抬头。 午后的蝉鸣声闹人,愈发衬得庭中寂寂。 须臾,萧惊池又问:“这些日子在陵城,你可是不辞辛劳,忙得紧啊?” 楚王远来,按说寻常与城中贵胄往来走动,倒也无甚可说的,偏生,他这个做侄子的,走动的地方却有些说不过去——不是宁王的门生,便是宁王的故吏。且一来二往,交通频繁,做足了有意亲近之态。 面对萧惊池隐约的质问,萧邃仍是一派从容,“王叔知道,小侄常年在北境,离了东归郡,往南这些世家大族,这些年来皆疏于应对了,此间难得有空闲,多多往来总是好的。”说着,他含笑抬眼,“毕竟多个人多条路,天长地久,谁又知道那块云彩有雨?” 盛夏闷热,萧惊池却拢了拢身上的盖毯。 他颔首道:“你有未雨绸缪之心,是好事,但以人为鉴,还该在眼前的事情上,多学些规矩。” “小侄愚钝,还望王叔明言?” 说话间,萧邃正要去够萧惊池面前的茶盏,却被他挥动手中如意,打了下手。 他抬头看向对面的叔父。 萧惊池缓缓道:“雷池不好越,手伸长了,总是招人恨的。” 哦,萧邃心头恍然,这原是让自己在潘整之事上跟着学规矩么? 他暗自品了品萧惊池的意思,半晌,竟是再度伸手去取那茶盏,这一回,萧惊池没有说话。 萧邃将旧茶泼尽,恭敬地将新茶奉到萧惊池面前,道:“王叔从小看着侄儿长大,小侄信得过与您的叔侄情分,不怕遭人恨。” 萧惊池望了望那茶盏,又望了望他。 “邃儿,你真的信得过吗?” 萧邃不语,只浅笑敬视着他。 终究,萧惊池还是叹了口气,将茶盏接了过来。 他道:“也罢,你只消记住,王叔是不会害你的——这便够了。” 离了宁王殿,一元先生跟在萧邃身后走了许久,忽然问道:“殿下,信得过宁王吗?” 闻言,萧邃脚步一顿。 他回首,玩味地看向一元先生,“先生从不过问这些事的,怎么这回……” 一元先生垂首忖了片刻,方道:“关于宁王殿下的身体,属下尚有一事未曾回禀。” 萧邃眉间一动。 左右一望,确定了四下无人,他才问:“何如?” “宁王殿下受疫疾所扰,实乃沉疴难治。今次属下为殿下施诊,不得已,只能兵行险着,方能延其年寿。” 萧邃已有些不好的预感,叫他直说是何等险着。 “蛊。” “蛊?” 一元先生颔首,“属下在宁王殿下体内种了一种毒蛊,此蛊凶猛,以其病原为食,时日久了,王爷宿疾可清,自可保全年寿。” 萧邃想了想,“但那毒蛊……?” 意料之中的,一元先生告诉他:“此蛊一旦入体,毕生不可清。” 那也就是说…… “这是什么蛊?”萧邃问道:“待日后王叔宿疾克化,此物存于其体内,又当以何为食?” “这点殿下可以放心,属下给宁王开具的药方中,已有顾及,即便日后宁王宿疾克化,此蛊自可得汤药喂养,断不会于宁王身体有伤。”一元先生解释道,“属下如今提及此事,只是想安殿下的心。” 萧邃起先不明白,忖度片刻后,恍然得悟。 “先生是想告诉本王,有这毒蛊存在宁王体内,无论本王放不放心宁王,往后大都可以放心了?” 一元先生垂首默认。 萧邃沉默良久,深深阖了阖眸,“先生。” “是。” 他睁开双眼,定定地望着一元先生,一字一句道:“宁王叔,不能死在我手上。” 一元先生回道:“是。殿下放心,属下不会。” 回到去华馆时,李寂不知何时,已经等在那里了。 萧邃领人拐进了厢房,问道:“何事?” “兄长,派去追踪奚楚暮的人已经回来了。”李寂道,“自从他北上之后,踪迹越发难寻,眼下已经彻底跟丢了。” 说完,不等萧邃说话,他便跪地请罪,“是小弟疏忽,请兄长责罚!” 萧邃沉吟片刻,淡淡道:“起来吧。” 李寂还跪在那里,低着头,隐下深切的自责。 萧邃笑了一声,起身过去,亲自将他拽了起来。 “迎月奚氏……”他拂了拂李寂的双肩,轻笑道:“不是你疏忽,若然你手底下的人真能跟得住迎月奚氏的这个家主,那本王才真要大吃一惊了。” 李寂皱了皱眉,心道,难道他一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可是兄长,”片刻后,李寂忧道:“周国有这么个人羁留在我大梁境内,终究是个隐患。不如……传信回北境,请子献兄接手此事?” 萧邃摇了摇头,“不必了。” 他道:“奚楚暮这样的人,不是想捉便能捉到的。萧逐正愁找不到由头插手北境之事呢,这个时候,若然顾氏同奚楚暮联系到一起,白的也能说成黑的,不值得。” 李寂问道:“那您的意思是……?” 萧邃将手中的珠串扔到小案上,舒了口气,道:“写封折子,递到凌云殿去,让萧逐头疼去。”说着,他看向李寂:“不过,你倒是真得给北境去个信儿,叫我们的人管好自己的手,但凡与奚楚暮有关之事,只可旁观,不可插手。” “是,小弟这就去办!” 周国,帝都繁京,长孙府。 正堂之中,高挑的屋顶下,安放着一尊沉重的棺木,四下缟素铺罩,平白将炎热的盛夏冻成了冰雪之地。 小厮战战兢兢地从前门过来,身后远远的跟着一人,长身俊立,分明是一身白衣,却也华贵逼人,占尽风流。 小厮来到长孙绩身边,小心禀道:“大人,驸马爷到了……” 闻言,长孙绩神思微动,缓了半刻,才想起来起身相迎。 然而,灵前跪坐了太久,他一双腿早已没了知觉,此间冷不丁一使力,站到一半,便倏地软倒下去—— 幸而,姗姗来迟的驸马爷眼疾手快,大步上前,予他稳稳一扶。 赵非衣隐下门外带来的笑意,微微一叹,轻声关切道:“长孙兄,小心为上。” “殿下……”长孙绩强自站稳了脚步,深揖道:“殿下造访,微臣有失远迎了。” “长孙兄,与我便不必这么客气了。”说着,他转头看向堂前长孙真的灵位,喟叹一声可惜。 “这些日子,公主凤体不安,我伴其出居养身,对京中之事,难免有所疏漏。竟不成想,令弟竟就这么走了……”他问:“外头说,长孙贤弟是外出游历时,突发疾病暴毙的,抬回来时已是一副棺木了。可照长孙兄给我的信中所言,此事背后,似乎还有内情?” 闻言,长孙绩目光一深,抬首直直地看着他。 四旁的下人见此,纷纷退下,待堂中无人时,长孙绩方才再度开口。 “殿下,舍弟死得冤,可这内情……”他哼笑一声,“为了殿下您,我长孙家只能三缄其口,不敢多说一字。” “哦?”赵非衣目光一转,轻笑道:“那在下岂非成了千古罪人?” 长孙绩浅浅一声嗤笑。 “之前出使大梁归回之际,我便同您说过,楚王萧邃手里握着您的把柄。”他道,“我与您同心同德,您的把柄,自然也就是我的把柄。为着这份儿把柄能不见天日,即便失了我最疼爱的弟弟,我也只能认命。” 赵非衣垂着眸,唇边带笑,默然良久。 他缓缓踱了几步,抬手抚上长孙真的棺木。 “萧邃手里,怎么会有我的把柄?” 这把声音,如幽谷之水,意静流深。 “这就要您自己去查了。”顿了顿,长孙绩继续道:“萧邃依仗着这份把柄,要了舍弟的命。这笔账,我今日可以不算,但来日,我希望您能帮我记着、帮我一并清算。” 片刻,赵非衣回身,一脸赞许地看向他。 “长孙兄果然是忠义之人——人之忠也,犹鱼之有渊。”他道:“尊驾大可放心,只要你的忠心不变,你的仇,便是我的仇。” 长孙绩深深一拜,“天长地久,但愿您能永记此言,莫让在下这一切代价,白白倾付了才好。” 第三十一章 请立长秋宫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镇安公主府。 赵非衣缓缓而归,在镇安殿外碰上了大丫鬟惜秋。 “驸马爷怎么才回来?”惜秋压着声音,说话间,不忘小心往内殿里觑上两眼。 一瞧这景,赵非衣心头恍然,哼笑道:“怎么,公主又发脾气了?” 自月前小产之后,公主殿下的脾气便大了许多,三日两头,但凡有些许不顺心,少不得便是一番雷霆震怒。宫人奴婢们,一个个小心敬事着,不敢有丝毫怠慢,饶是如此,发落问责的仍是不少,内院之中,说是杯弓蛇影人人自危也不为过。 惜秋促着驸马爷到一边,小声禀道:“宫中出了桩小事,公主头午往过折腾了一趟,赏了小皇后一顿杖子,这不才回来,如今正累着呢!” 说着,她举了举手里端着的托盘,接着道:“适才后厨进了盏老参汤,公主尝了口,直说苦,您看,碗都给砸了!” 赵非衣垂首一看,可不,上好的乌金釉给砸成了零碎,可见这是真用了大劲儿的。 “行了,你去吧。我陪陪她。”他浅笑道:“不得传唤,便不必进来侍奉了。” 惜秋领命下去了。 内室中,宇文芷君斜倚在美人榻上,一截柔弱的小臂撑在堆满了奏疏的案几上,赵非衣在落地花罩旁驻步许久,只见她手里折子翻得越来越快,眉间的蹙意,也跟着越来越深。 赶在她发怒前,他适时迈步过去,将她软凉的手掌一握,救下了正要被她掷出去的折子。 一见是他,她手上索性一个拐弯儿,提起手肘,狠狠在他肚子上一撞,这才算撒了气。 赵非衣假模假样地揉着肚子,在榻边一坐,手掌轻柔地握住她的小腿,笑道:“看你,近来身子不好,脾气也愈发的大,自家府里煞煞性子也就罢了,什么大不了的事,还叫你亲自跑一趟帝宫,同那小丫头片子一般计较?” 说起这事儿来,宇文芷君便大大地白了他一眼。 “你当我乐意同她计较么?”扔开手里的朱笔,她幽幽往后靠去,嗤道:“哼,什么不长眼的东西,竟胆大包天,把主意打到我宇文氏的血脉身上了,我这会儿不教训她,还留着她过年么?” 闻言,他俊朗的眉目轻轻一挑。 “宇文氏的血脉啊……”噙着一抹浅笑,他将目光投放到她盖着薄毯的小腹上,徐徐奇道:“我的公主殿下既然这般在乎宇文氏的血脉,何以……却舍得自服滑胎药,送走自己个儿腹中的骨肉呢?” 宇文芷君神色未变,轻轻带出一抹嗤意。 “谁让它另一半血脉来历不清呢……”她抚了抚自己平坦的小腹,凤眸一抬,含笑望着他,“我不舍得也得舍得,你说是不是?” 赵非衣遗憾地摇了摇头,轻叹道:“公主的疑心太重了。” 宇文芷君手撑在榻上,直起身来,与他凑近。 “是驸马自己没这个能耐,让本宫信任。”她道。 咫尺间的对视,片刻后,他蓦地往前一凑,一手捧着她的脸,衔起她的下唇,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两人说了几回话,又将话头引到了宫里,赵非衣倒也挺好奇的,与她细问起那小皇后闯下的祸事。 说来仍是老生常谈,小皇帝宇文淮前些日子宠幸了一个采女,那女子倒也厉害,一次得幸,竟就怀了身孕。皇后听说此事,当即大发雷霆,竟叫人将那采女绑到了中宫,拿着榔头就要去捶她的肚子。 幸而宫人忌惮长公主,不敢眼看着惨案发生,这才一面拦着皇后,一面派人到公主府禀奏了此事。宇文芷君本就心情不好,这回更是将气儿都撒到了相盈怀身上。一到中宫,直接请了杖刑,四十大棍打下去,那丫头且有的日子养呢。 “这就是你手底下的人给我招回来的祸害!”她越说越生气,随手抄起团扇便往他身上扔,一面冷冷讽道:“千岁髑髅生齿牙,好的不学,尽学足了那些个无耻恶行,这也是梁国名门教养出来的千金贵女!” 赵非衣把玩着她的手,耐着性子哄她:“你不喜欢,让她出居别宫也罢,不值得动气伤身。” 宇文芷君哼笑一声。 “相盈怀不算什么。”她手中忽一使力,反扣住了他腕子。 赵非衣抬眼看向她,目光澄澈,仿佛毫无杂质。 她问:“可若是我不喜欢你手底下那些人,你也能这般大方,断了同他们的往来么?” 他佯作苦恼:“公主说的是谁?” 宇文芷君嗤笑,“你才从长孙府回来,会不知我说的是谁?” 赵非衣作恍然色,半晌,喟叹道:“公主这就小心眼儿了!遥想当年公主殿下选婿,我若无长孙氏门客这一重身份,只怕连选婿台的边儿都挨不上——吃水不忘挖井人么,就算是为着你我这一段姻缘,也请公主待长孙氏宽容一些。” 宽容? 一听这俩字,宇文芷君险些又要发火。 “本宫就是太宽容了,这才叫长孙真那个蠢货给我现眼现到梁国去了!” 赵非衣失笑。 他道:“看来,公主这是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她问,“知道长孙真实为楚王萧邃所杀,还是知道长孙真不知死活地冒犯到了楚王妃头上,方才引火烧身,自食恶果?” 嗯,看来,这就是全都知道了。 他撩起她一缕青丝,疑惑道:“公主是怎么知道的呢?” 宇文芷君倒也无意瞒他,从枕下摸出一封书信,在他眼前晃了晃。 赵非衣看清楚了,封口的火漆上,叩的是迎月奚氏的章。 他赞道:“奚家主真是得力,远在境外,竟也能如此通达。” 宇文芷君沉默地看了他半天,忽然说道:“奚楚暮是得力,长孙真走这一趟,搭上一条命之外,其余一无所获。可奚楚暮就不一样了。” 赵非衣看向她。 宇文芷君道:“那位楚王妃,过去只听说容貌上与裴瑶卮相似,可奚楚暮传回来的信儿上却说,如今梁国之中,以其肖裴后之说,愈发层出不穷了。尤其之前阳谱郡大火,她跟在萧邃身边,助其慰勉百姓,也算是小出了一把风头。现下不少人对她感恩戴德,都说……她会是第二个裴瑶卮呢。” 她说完,不动声色地注意着赵非衣的深色表情。 “第二个裴瑶卮?”片刻,赵非衣却只是取笑道:“那就有意思了!我记得,当年萧邃弃绝裴瑶卮,用了一个季节的时间,却不知这一回楚王妃下堂,又需要多久呢?” 没有任何破绽。 许久的注视后,她眉目微微一紧,说不清是更放松了,还是更紧张了。 叹了口气,她道:“我可不希望这位楚王妃太早出局。” “哦?” 宇文芷君淡淡一笑,似是想起了什么旧事,“这么多年,我还真是挺想念裴瑶卮的。她做皇后那几年,与梁国对弈,才是真有意思。” 只可惜,那样的时日,再也不会有了。他想。 晚些时候用膳时,宇文芷君才想起来问了他一句:“长孙真之死,长孙绩为何不奏报真相?” “奏了。”赵非衣将鸡髓笋挪到她面前,平静道:“奏给我了。” 宇文芷君闻言,迟迟没动筷,他抬首朝她看去,迎上她不悦的目光,便笑了。 “公主早知道此事,不是也没张扬吗?终归为着一句大局为重,我明知你会如何处置,又何必多说这一句,平白叫你操心呢。” 萧邃快马加鞭,就是为了赶在奚楚暮归周之前,将长孙真的遗体送回来。只要奚楚暮人还在大梁,宇文芷君就不可能为着长孙真这么个蠢货,置迎月奚氏家主的安危于不顾。 长孙真注定死得无声无息,但,她却不能容忍赵非衣在自己面前讳莫如深。 “本宫看重与驸马的夫妻情分,宁愿多操些心,也不愿见驸马背着本宫主事。”她冷冷道,“下回再有这样的事,还望驸马以本宫心意为重,莫再自作主张。” 赵非衣含笑,殷殷道:“公主安心,为夫遵命。” 宇文芷君若有若无地哼了一声,夹起了一筷子鸡髓笋。 裴瑶卮与萧邃启程回京,温怜却是不曾随行。走之前,裴瑶卮问了她好几遍,她都说自己要暂留陵城,等宁王叔身体再好一些,方再还京。 话是这么说的,但裴瑶卮心知,她坚持要留下来,只怕还是记挂着曾于陵城附近出现过的温晏,有意寻起下落。只是温怜没说破,她也就没明知问,只再三嘱咐了她好生照顾自己,便与她暂时分别了。 回程之路,比起来时,平静了百倍不止,只在刚过阳谱郡之时,得了京中快马传来了一个消息。 彼时车马稍停,尉朝阳将瞬雨的书信递上来,萧邃看完,眉眼间却浮现出了一抹胸有成竹的浅笑。 裴瑶卮有些好奇,暗自往那书信上瞄了两眼,正想开口问他时,他却主动将信递到了她面前。 拿过来一看,她不禁微微一愣。 ——信上说,六月十一,司天台上表,请立长秋。时,百官附议,皆请以承徽宫贵妃潘氏为继后,正位中宫。 第三十二章 旧疑今复思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后位虚悬三年,潘贵妃有孕七月,有司请立长秋,合情合理。 裴瑶卮将书信收好,交还给萧邃。 萧邃问她:“潘氏继立为后之事,你有何看法?” 立新后是大事,绝非三两日间便能有定论的。楚王不日便将归都,可瞬雨却还特意命人跑了这一趟,将这刚露头的事呈报萧邃,裴瑶卮心知肚明,此事背后的推手,十有八九就是萧邃本人。 这样想着,她微微一笑,对他道:“无甚看法。殿下乐见其成,我便乐见其成。” 萧邃满目质疑地打量着她。 有了潘拟之事在前,裴瑶卮也知道,自己在萧邃那里恐怕没什么信用,想了想,她索性狠了狠心,竖起三指—— “我……” 指天誓日的事,她不自觉便想说‘我裴瑶卮’,好在一个裴字尚未出口,便骤然间反应了过来。 萧邃疑道:“你什么?” “我相蘅对天发誓,此番潘氏立后之事,我必与殿下同心同德,全您‘必固强之’之心,绝不生事。否则——” 她苦思了好半天,将一应恶毒之誓想了个遍,只觉都不够毒,终于,在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忽然有了主意。 她说:“否则,便叫我永生永世,皆为心上人所弃,不得善终。” 萧邃神色微动,默然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马车行出去许久,寂静的车厢里,他忽而没来由地问她:“你有心上人么?” 这可是个难题。裴瑶卮悠悠望了他好半天,挑着眉不答反问:“你猜?” 楚王殿下并不想猜。 行至京郊时,裴瑶卮惦记着移居京郊别馆养病的桓夫人,想着自成婚后,自己还一直未得机会探望,便同萧邃说起,请他允准,让自己拐道去看一看母亲。 母女天伦,人之常情,萧邃自然无异议。 “手中还有几件急务,我便不陪你过去了。”他说着,叫来了一元先生,“便让先生与你同去一趟吧。” 裴瑶卮心中微动,福身拜谢,“多谢殿下。” 翌日一早,两人便行分道,萧邃直接进城,裴瑶卮则由尉朝阳亲自卫从,带同一元先生,一起去了相氏在京郊的别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这一行却扑了个空。 “不在?” “是。”别馆的管事禀道:“王妃娘娘容禀,桓氏老夫人那边不大好,夫人得了大人允准,已于半月前启程回了桓氏故里,探望老夫人去了!恐怕这一两月内都不会回来。” 是这样么…… 裴瑶卮心下暗忖,总觉得桓夫人的事,似乎有哪里不对。 这种感觉,细思起来也不是这会儿才有的。别的不说,桓夫人那样疼相蘅,即便身上真有什么不好,难道就舍得不等着女儿归宁,便早早的挪到了别馆养病? ……还有一元先生。 想到这里,她侧目朝身边的人看去。 相韬原本对一元先生的医术很是敬畏,早前因斑斓蛙之毒,在相蘅成婚之前,相韬也一直念着,想请一元先生登门,给桓夫人搭一搭脉,以此安心。可怎么在相蘅成了正儿八经的楚王妃之后,相韬反倒不提此事,只急着将人送出来了? 不寻常。这一切,都太不寻常了。 她正想着,忽听一元先生道:“王妃,天色还早,若是此刻启程,应当能赶得及在城门落锁之前进京。” 沙哑的声音,细细听来,隐约可闻一丝急促。 裴瑶卮心头一动,转而泰然笑道:“先生倒是归心似箭。” 一元先生微微躬了躬身,不再说话了。 片刻,裴瑶卮作势一叹,道:“罢了!母亲既然不在,我多留也无益。只是这些日子,我一直惦记着母亲的身子,原还想请一元先生为母亲搭一搭脉呢,这下却也不成了……”说着,她便与管事问起桓夫人的身体。 管事忙道:“王妃娘娘放心,夫人近来很好,否则,郡公自也不会同意让夫人受这车马劳顿之苦的!” 裴瑶卮点了点头。她回身,朝轻尘使了个眼色,轻尘会意,退出门去,不多时,带了个卫从,捧了只两尺见方的锦盒回来。 “这盒中是一方大石,磨碎了兑进安神汤中熬煮,有舒缓神思之效,乃是前些日子在陵城时,岐王妃所赠。”裴瑶卮拍了拍锦盒,与管事道:“我原打算借花献佛,孝敬给母亲的,此间便先留在此处吧,等何时母亲归回,再请管事看着处置。” 管事连忙应是,张罗了小厮上前去接。不料,就在两方交付之时,小厮许是没料到这大石如此之重,手上发虚,险些将东西直接扔在了地上。 关键之时,幸而一元先生出手托了一把。 “先——” 这一声短促细小的疾呼,传自裴瑶卮耳边。她微微偏头扫了一眼,就见轻尘一脸忧色,自知失言般的捂着自己的嘴。 裴瑶卮不动声色。 另一头,尉朝阳已上前托过锦盒,稳妥地搁在了桌子上,回头朝一元先生关切道:“先生没事吧?” 她心中泛疑——虽说这大石是挺沉,但对寻常成年男子而言,却没什么为难的,一元先生不过扶了一把,这怎么一个两个的,都紧张成了这样? 她近前问道:“先生有何不妥吗?” 尉朝阳正捏揉着一元先生的手臂,闻言,抬首与她解释道:“娘娘有所不知,先生手臂上受过伤,拿不得重物的。” 拿不得重物? 如一记锣鼓点响在脑中,片刻后,她将一口堵在肺中多时的气,缓缓舒了出来。 拿不得重物就好,拿不得重物就好…… 回到楚王府头几日,萧邃那边果然很忙,她几乎都没见过他几面。 妧序得力,她不在的这些日子,府中中馈庶务交给这丫头照管,一切都是井井有条,她大致过了一遍,半点问题也没有,这头搁下了账册,却是越发无事可忙,好端端的,竟瞧着那白海棠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娘娘!” 忽的一声,将她思绪拽回,转眼一瞧,却是轻尘出府逛了半日,这会儿带着冰糖葫芦回来了。 “娘娘您尝尝,这家的冰糖葫芦可好吃了!” 轻尘说着,便往她手里塞去,一旁妧序见了,连忙过来拦,“这可使不得!外头的东西不干净,娘娘脾胃本就弱,吃不得的!” 裴瑶卮还没说话,轻尘便道:“哎呀,俗话都说了嘛,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且就偶尔这么一回,没关系的!”她一边说,又往妧序手里也塞了一支,“姐姐你也尝尝,好吃的!” 妧序瞅着冷不丁被塞过来的红果子,愣了一愣。 这时,裴瑶卮笑道:“好了,就这么一回两回,无碍的,你也尝尝,看着她多向着你,给你的这支,可比给我的还红还大呢!” 妧序无奈地看向轻尘,“谢谢轻尘啦,只是,下不为例。” 轻尘连连点头。 不多时,妧序去后头烹茶,轻尘就坐在裴瑶卮腿边,面前摆了方小案,抄她新给的《孟子》。 抄了一会儿,遇到不懂之处,她便拿了书想去问她,抬首却见主子支着下巴在那儿发呆,眉眼依稀可见愁,不知在烦恼什么。 轻尘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您怎么了?有何烦恼么?” 裴瑶卮摇了摇头。 也不是烦恼,就是,有点疑惑。 “想起立新后之事,倒是觉得挺有意思。” 轻尘蹙了蹙眉,不解道:“有什么意思?” 裴瑶卮便问她,潘贵妃成为新后人选的关键原因是什么。 “嗯……她姓潘,且还怀了小娃娃?” 裴瑶卮点点头。 她问轻尘:“你可听说过,仁懿皇后的事?” “仁懿皇后?”轻尘神色一顿,眼中似有光影流动,“您是说您与仁懿皇后的渊源吗?” 她摇头笑道:“不是。我是说,帝宫内外盛传,说仁懿皇后在世时,为人悍妒,容不下宫妃嫔御有子之事。” 轻尘望着她,咬了咬嘴唇,一时未语。 裴瑶卮也没注意到她的反常,拂了拂衣袂,浅笑中带着些许嘲讽,“如今看来,这样的传闻倒也并非全无道理——至少如今潘贵妃这一胎便怀得很安稳啊!” “不是的!” 轻尘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瑶卮一怔,愣愣地看向她。 小丫头站起来,固执地摇摇头,“娘娘,您别这么说,仁懿皇后不会是坏人的!她是很好很好的人!” 裴瑶卮这会儿是真吓着了,这丫头如此言之凿凿,弄得她一时之间都有些恍惚,心里想着,难不成前世时,自己与她也有什么渊源? 心中奇怪着,她作势左右看了看,回过头来同轻尘使了个噤声的动作,吓唬她道:“小声点,这样的话,以后可不敢在楚王府里说,若叫殿下听到了,没你好果子吃!” 轻尘不甚服气地低下了头,嘟嘟囔囔地,不知说了句什么。 裴瑶卮又问她:“不过,你这丫头倒是奇怪,难不成,你与仁懿皇后是旧相识啊?” 轻尘摇头。 “不是?”裴瑶卮追问,“那怎么这么容不得我说她坏话呢?” 轻尘不情不愿道:“娘娘,背后不可议论人家的是非——这不是您教我的吗?” 裴瑶卮一噎,一时半刻,还真没话好说。 “不过奴婢是挺喜欢仁懿皇后的,”轻尘主动道:“不是说,相由心生么?娘娘您这么好,奴婢一见就喜欢,听说仁懿皇后与您很像,那自然也是差不了的。所以娘娘,您以后不要再那么说了,仁懿皇后一定不会是恶人的!” 裴瑶卮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最后,也只得点头应允道:“嗯,我知道了,再不说她坏话了。” 轻尘点点头,满意地笑了。 “不过,说起潘贵妃的孩子——”半晌,她忽然想起什么,凑过去鬼鬼祟祟道:“娘娘,今儿奴婢出去,可听到了不少新鲜事儿呢!” 第三十三章 贵女复来归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先前梁太后因涉嫌加害潘贵妃腹中之子,故为李太后下旨,着于潘氏生产前,不得踏出敬慈宫一步。事后没过多久,便有敬慈宫的宫人出面认下了私藏红花的罪名。梁太后由是解禁。 “奴婢一早儿听瞬雨姐姐说,自从梁太后解禁之后,后宫里还接二连三生过几回‘意外’,全是奔着潘贵妃去的。只是那潘贵妃着实是好运气,竟都平安躲过去了!” 轻尘将打听回来的消息一一与裴瑶卮回禀。 “据说最严重的一次,潘贵妃在显粹宫附近滑了脚,跌了一跤,等太医到了,人都见红了,可饶是如此,到底那潘贵妃身子强健,孩子还是保住了——”说到这里,轻尘不由停了停,注意着主子的反应,小声道:“说起来,那一回,倘若潘贵妃的孩子真要是没保住,那贤妃娘娘那里,恐怕是有的嫌疑好沾呢……” 可不是么。但凡潘若徽有丝毫的不争气,保不下她自己的孩子……那便是潘氏之女失子,相氏之女涉嫌。裴瑶卮缓缓压下一丝冷笑,想来,这样一箭双雕的好法子,多半也只有英明的皇帝陛下方才下得了这个狠心,使得出来了。 还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她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问道:“此事之后,潘贵妃的胎便稳了?” 轻尘点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她解释道:“此事发生不久,京中渐渐唱开了一曲童谣,奴婢算着日子,就是这童谣唱起来之后,潘贵妃那里便再没有什么不好的信儿了!” “童谣?”她好奇道:“什么童谣?” 轻尘回忆了一下适才在外头听到的调子,半晌,悠悠与她唱来。 当听到那一句‘旧时堂前富贵女,九月十五复来归’时,裴瑶卮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没忍住,恍然之际,不禁摇头叹笑起来。 “娘娘,您笑什么?”轻尘问道:“这童谣很好笑么?” 童谣不好笑。好笑的,是我自己。裴瑶卮心想。 她轻抚着衣裙上的花样,轻声喃道:“如今是六月,潘贵妃有孕七月,产期可不正好在九月……” 轻尘依着她的话想了想,忽然灵光一动,“啊!娘娘您是说,这童谣是指潘贵妃这一胎……将是贵女?” “贵妃所出之女,自然是贵女。”裴瑶卮说着,神秘地冲她笑问:“旧时贵女复来归。你知道的这么多,不会不清楚九月十五,是谁的生辰吧?” 轻尘略一忖度,忽地,整个人惊了一惊。 “娘娘,您是说……” 裴瑶卮笑了笑。 “潘贵妃很聪明。”她道,“可怜仁懿皇后生前死后,都是年年苦恨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承徽宫。 入夜时落了雨,这会儿还淅沥未尽。翠绡端了安胎药进来,见窗户大开着,潘若徽就站在窗下,出神地看着外头黑黢黢的天色,她不由担心地直皱眉。 “娘娘,晚来风大,外头还下着下雨呢,您怎的站在这里!当心受了凉!”她将安胎药放下,就要去关窗,却被潘若徽拦了下来。 无法,翠绡只好去取了披风来,给她披上。 “不早了,娘娘喝了安胎药,早些安置吧!” 潘若徽托着腰身,轻轻抚在腹上,外头的雨声衬得黑夜愈发深静,叫她莫名起了一丝恐惧。 “陛下今夜宿在何处?” 闻言,翠绡脸色犯难,半晌才低声道:“圣驾已经在显粹宫了。” 话音落地,潘若徽眸光微微一凛。 翠绡连忙宽慰道:“娘娘别动气,您如今怀着龙胎,哪里是贤妃能比得了的?等来日平安诞下了皇嗣,身份便愈发贵重了,不值得与她们那些人计较!” “平安诞下皇嗣……”潘若徽低低重复着这几个字,忽的一笑,“说起这个,本宫还真是要好生感谢先皇后呢……” 自当年被文夫人送入宫中后,她从二品淑媛做起,步步为营,谨小慎微,梁贵妃被废后,她取而代之,裴瑶卮死后,她又开始摄六宫事。入宫这些年,潘若徽自认,早已摸清了萧逐的脾性。之前宫中那么多孩子,都未能平安降生,这其中的因由,她也一清二楚。 这一回轮到她自己了,为了保住自己与他的孩子,她特地编排了那曲童谣,让其传唱于市井,借用童谣预言,使萧逐相信,自己这一胎所怀的,乃是裴瑶卮的转生。果不其然,萧逐信了,也终于不再费心制造‘意外’,默许自己生下这孩子了。 潘若徽原以为,自己一早知道萧逐是什么样的人,陪在他身边,一步步小心筹谋着,将恩情算计到手中——这些都是她自己选的路,如今如愿以偿,本该高兴。 可眼下,这高兴的滋味,却也没那么痛快。 “有司请立长秋宫的折子,已经递上去数日了,陛下那里,却还一直没有答复……”她怔怔地问:“翠绡,你说,陛下会立本宫为后吗?” “会的!一定会的!”翠绡道,“娘娘掏心掏肺,一门心思地为着陛下,人非草木,陛下又怎么舍得亏待娘娘呢?” “那你说,他若当真立我为后,又为的是什么?”潘若徽恍惚地追问道:“究竟是为了这个孩子、为了我助他制衡母家的功劳,还是为了……情分?” 他待自己,会有情分吗? 潘若徽有些不确定了。 从前她一直相信,只要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只要能让萧逐相信,唯有自己,才能助他一统天下、稳坐江山,那样,萧逐便会打从心底里接受自己,完完全全地将自己视作他的妻子。 如今,她要做的,看似都快要做成了,可她心里,却愈发地发慌了。 倘若,她助他算计绝了潘氏,他却还是不信自己怎么办? 倘若,许了这中宫之位,他还是只念着裴瑶卮,怎么办? 倘若从头到尾,她所得到的,都是臆想中的情分,都是那心性狠绝之人的逢场作戏,都是假的,那又该怎么办? 翠绡看她神色有些不对,连忙握住她的手,“孕中多思,您好端端的,可不敢瞎想!若是伤了孩子,岂非得不偿失?” 她将窗户关上,扶着潘若徽回到内殿,守着她喝了安胎药。 “娘娘早些安睡吧!选立继后是大事,您如今月份渐渐大了,陛下那头没消息,说不定,只是担心您如今这身子,熬不起立后大典的辛苦,便想着等您生产之后,双喜临门呢?” 潘若徽痴痴地点了点头,差点就要被说服了。 “不对!”她忽然道,“子以母贵,若我生下这孩子时是妃妾,日后即便继立为后,这孩子的身份,也比正宗的嫡子矮了一截——便如同殷商之时,纣王为嗣,而微子不可立之旧事。就说先帝朝时,若非楚王生来便是嫡子,那当年立太子,也断然不会那般顺利!” 她抓紧翠绡的手,眼含恐慌:“倘若……倘若以后贤妃她们再有了儿子,那我这一胎即便是个男孩,与母族势力雄厚的庶子争位,也不会有多少优势……翠绡,若当真如你所言,陛下存的是先生子再立后的心思……那他,是否打的便是这个主意,算定了不想让我的孩子高人一等,继承他的大统?” “娘娘……” 翠绡被她说的,也有些慌了,暗恨自己多嘴,好死不死地非提了这么一句。她正琢磨着如何安慰潘若徽,却见她倏地站起身来,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决绝。 “不行,立后之事,决不能耽搁下去!”潘若徽眸光微眯,右手攥紧了拳,端在身前,“本宫一定要让陛下尽快松口下旨,无论如何,也要为我的孩子争一个嫡出的身份!” 楚王府。 头午,裴瑶卮闲来无事,带丫鬟们去后园子里摘了些鲜花,打算回来做些饼饵点心。这会儿正在廊下整理筛选呢,刚好见妧序打面前过,便将她唤了过来。 “娘娘有何吩咐?” 裴瑶卮也不顾面前还有旁人,便与她道:“你去帮我备一份祭礼,过两日我要用。” 祭礼? 轻尘听到这话,倏地抬头看向她,却恐出言无状,一时未敢多问。 妧序是个稳妥话不多的,闻言,只福身领命,“是,奴婢这就去准备。” 裴瑶卮点点头,回头接着摆弄手里这点东西,却见妧序迟迟未走,便道:“怎么,还有事?” 妧序面露些微的为难,片刻才道:“奴婢前些日子整理府中事务时,发现侧妃姜氏的生辰在七月,眼下已是六月末了。” 裴瑶卮恍然。 萧邃早年里,先后遣散过两回姬妾,在娶自己之前,府中只剩了一个侧妃姜氏,乃是姜轶的亲妹妹,当年萧逐刚登基时,由他以自己的名义做主赏的。 妧序这会儿说起来,应该是为了帮她顾及主母的身份,姜妃生辰在即,总要送上一份礼,才合礼数。只是没曾想,自己先提了祭礼之事,这一红一白放到一起说,多少是个冲撞。 第三十四章 乱点鸳鸯谱(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还记得姜氏。 昔年帝宫中匆匆一见,她记得她闺名唤作寂月,记得她人如其名,是个温顺沉默的美丽女子。 回过神来,她对妧序道:“备一份生辰礼,以我的名义送去临渊城,给姜妃。” 妧序福身领命,跟着便下去了。 四周静了片刻,裴瑶卮瞟了眼轻尘,突然出声道:“有话就说,别再给你憋坏了。” 轻尘一激灵,灵动的眼珠子来回转了两圈,方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娘娘,您让妧序姐姐去备祭礼——可奴婢左思右想,也没想起来最近这些日子,是哪位故人的忌日?” “那得看是谁的故人。” 她心说,你纵是将相蘅的认识这些人思量个遍,也别想琢磨出我要祭拜的是谁。 将篮子里的花瓣拢了拢,交到轻尘怀里,她吩咐道:“去小厨房将这花瓣蒸了。” 轻尘素来最抗不住好奇,想来想去想不出个结果,主子那里又点到即止,再不肯多说了,她没法子,只得恹恹地领了命去了。 夜幕微垂。 裴瑶卮吩咐小厨房做了几道精致的菜馔,掐着时辰,装好了带到浴光殿,邀萧邃一同用膳。 “用晚膳?” 书阁中,萧邃将眼前的卷册放下,将面前的人上下打量了一遍。 他哼笑道:“真新鲜,回来这几天,我手头事忙抽不开身,你也没说晨昏定省来浴光殿看看,怎么这会儿却忽然有了兴致,要与我同用晚膳了?” 裴瑶卮婉婉笑道:“我纵然天天有这份儿兴致,也不敢天天都来搅您的清静。次数多了,怕您烦我。” 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松了松筋骨,起身朝她走来。 “你可以试试。” 经过她身边时,他这样说。 裴瑶卮咬了咬下唇,压下了唇边欲扬未扬的弧度。 两人同桌而食,没等裴瑶卮说话,萧邃便已经将左右侍奉的丫鬟都遣走了。 见他这般善解人意,她忍不住暗自一笑,正要去盛汤,却被他打了下手。 “做什么?” 他从容地望着她,悠悠道:“食不言,寝不语。有什么话,说完了再吃。” 裴瑶卮沉吟片刻,望着他,目带恳切:“三日之后,便是六月二十三了。” “六月二十三……”萧邃低喃着,微微颔首,淡然问道:“如何?你想替裴瑶卮拜祭齐公?” 她一愣,须臾,点了点头。 怀国齐公裴稀,薨于武耀二十年六月二十三日。她心里记挂着父亲,无论如何都要拜祭一番。 早前她也考虑过是否要背着萧邃行事,可转念再一想,既然萧邃一直以来,都十分纵容相蘅感怀裴瑶卮之事,那这替恩人祭拜先父的事,估计他也不会太过反对,不如索性与他直说了也就是了,否则,若然存心隐瞒,一旦被抓了现行,就更说不清楚了,实在犯不上冒这样的险。 得到她的承认之后,萧邃那里却是半天没有说话。裴瑶卮莫名有点紧张,轻声追问:“可以吗?” “可以,有什么不可以的。”他语气平静,如同寻常说话,“齐公是重臣显宦,生辰死忌,得后人祭拜是理所应当。不光你要祭拜,我也是要祭拜的。” 裴瑶卮安心了,点头道:“殿下允准就好。” 话说完了,她随手去捉筷子。 “相蘅。”对面的人忽然问道:“未与我成婚之前,你也是这样吗?” 指尖明明已经碰到冰凉的筷身了,但却抽冷子往回一缩,又离开了。 这样意思的话,他过去并非从未提过,可这回……似乎有什么不一样。 萧邃这会儿的神色语气都太平常,听上去悠悠淡淡的,就如同闲话家常一般,但裴瑶卮就是听得出来,他这短短的话语里,蕴藏着多少质疑。 ——真正上了心的质疑。 他能怀疑什么? 萧邃从不与玄门术士为伍,身边也从不养这样的人,过去、现在,她一直都觉得,他是并不信那些玄之又玄之事的。 难不成,他还能怀疑到真相上吗? 顷刻之间,她压下了心头的波澜,淡淡一笑,歪头问道:“什么样?” 萧邃笑了笑,没解释,只是片刻之后,忽然说道:“本王自问并非疑心深重之人。但娶王妃……”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慢声问道:“这样的大事,你觉得,我会不去了解她在闺中是何模样吗?” 自然不会。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半晌,徐徐道:“这江山易改……” 萧邃眉间一动,失笑着接上后半句:“本性难移?” 她摇摇头。 “我是说,为人处世,显露在外面的是江山,江山易改。” 他心有所悟,跟着道:“所以这后一句,你是想说,如今展现在本王面前的,才是你的本性?” 这个时候,她心里打鼓,也不知萧邃忽然提起这话,究竟是发现了什么,还仅仅是觉得如今的自己,与过去的相蘅太过不同了。心里想着多说多错,话说到这儿,她也不再解释什么了。 “看来,殿下这是对我有疑心。不过无妨。”她从容笑道:“或者你可以把你我的婚娶,当作我的一次新生。” “新生?” 裴瑶卮颔首,“成婚之后,我就是这个模样的,以后在你身边,我也一直会是这样的。至于之前,身为不受待见的庶女,为情势所逼,我究竟是个什么性情——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根本不必在乎。” “毕竟,你也不会需要与她打交道了。” 萧邃默然片刻,忽然一笑。他一边拿起了筷子,一边对她道:“但愿,本王与过去的你,永不相见。” 承徽宫中,潘若徽正坐在窗下缝着小衣裳,忽听外头传来一声通报,萧逐来了。 她登时面露喜色,将针线篮子放到一边,刚往外迎了两步,萧逐便已进门了。 “臣妾参见陛下,陛下长乐未央!” 萧逐亲自将她扶起,眉眼带着浅浅的笑,“不是说了不必多礼吗。你这月份大了,跪来跪去的,仔细别伤了孩子。” 潘若徽招呼着他坐下,翠绡上了茶,便带着宫婢们都退下了。萧逐例行问了问她的身子,潘若徽只道一切都还,让他不必担心。 她抚着自己的肚子,后怕似的与他说道:“说起来,前些日子在显粹宫附近摔得那一跤,可真是将臣妾吓坏了!生怕自己无福为陛下诞下这个孩子……好在,太医们医术高超,保得皇儿无恙,否则,臣妾便是万死,也难赎罪!” 萧逐呷了口茶,放下茶盏时,皱眉道:“好端端的,爱妃莫说这不吉利的话。” 潘若徽低低应了,半晌又问萧逐,更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萧逐淡淡一笑,落在她腹上的目光极是温柔。 “女孩吧。”他道,“女孩贴心,可人疼。” 短短的几个字,潘若徽听在耳中,心头恨得厉害,可脸上,却一味挂着笑意。 皇家最重子嗣,晏平帝登基数载,年近而立,膝下至今唯有一女,可如今他却说,他还是想要一个女儿。 潘若徽不愿意深想,他究竟因为童谣使然,想要一个裴瑶卮转生而来的女儿,还是因为这个孩子是自己所生,他不愿意要一个流着她血脉的儿子。 无论是哪一个答案,都只会让她难受。 “对了,朕此番过来,还有一事想与你说。” “臣妾洗耳恭听。” 萧逐与她说的,是选立新后的事。 “瑶卮走了三年了,有司请旨选立中宫填位,此事朕也在考虑。”他看向潘若徽,面带笑意,目光深远,“后宫诸人之中,论位份,最有资格继立为后的,便是爱妃了。更不消说,爱妃如今还怀着皇嗣。” 闻言,潘若徽急忙起身,站在他面前,垂首只说不敢。 “臣妾才疏德浅,哪里担当得起中宫之位?更何况,仁懿皇后虽仙逝多年,但臣妾自入宫起,便一直仰受先皇后恩德。如今臣妾位居贵妃,已是日夜忐忑,唯恐不能报答陛下隆恩,若说更近一步……臣妾实无此心,更不愿失了对先皇后的尊敬。” 萧逐安静地听他说完,沉默片刻,缓缓笑道:“若说为着尊敬先皇后,便不入中宫,这倒是大可不必。后位虚悬,也是于国无利之事。” “是,臣妾失言了。”她抬眼,含着些许心疼之意,望了望萧逐,“后位自然不能长久虚悬,只是……臣妾知道,陛下是情深意重之人,在陛下心里,除了仁懿皇后,没有第二个妻子,臣妾……不愿让陛下为难,更不想伤了您与先皇后的夫妻情分。” 她这番话说完,萧逐神色虽没什么大的变化,但四周围的气氛,却隐隐松了许多。 “爱妃先坐吧。”他道。 潘若徽从命落座,半晌,他接着道:“其实这长久以来,爱妃对朕尽心,朕心里明白,以继后之位勉励之,也属应当。” “臣妾生于大梁,是天子的臣民,自入宫后,更是陛下的女人,为陛下尽心,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 她侧目,谨慎地看了看他,缓缓换了口气,接着道:“臣妾深知母族之不臣,这些年来,妾在陛下身边,一心只求于您有益,即便需要以生命去成全陛下所求,臣妾,亦在所不辞。” 第三十四章 乱点鸳鸯谱(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萧逐将身边的女人望了许久。 久到,足够他回忆起昔年裴瑶卮在时,对这个女人的评价。 ——‘潘若徽是个聪明人。’ ——‘比你还聪明?’ 闻此一问,瑶卮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而后却说,是。 瑶卮说,潘若徽比她要聪明,因为—— ‘她第一个防着的人,就是她最爱的人。’ 萧逐收回目光,想喝一口茶,触碰到冰凉的茶盏,便又缩回了手。 他问潘若徽:“你最爱的人,是谁?” 没来由的一个问题,潘若徽却答得很快。 “自然是您。”她说,语气坚定无比。 萧逐笑了。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颔首道:“爱妃待朕之心,朕明白,岁月漫长,往后,朕亦会尽力,以此心回报爱妃。” 说罢,他向她伸出了手。潘若徽面上一喜,将自己的手递上去,与他握在一处。 这晚,萧逐就宿在了承徽宫。 灯火熹微,芙蓉暖帐里,潘若徽见他五指握拳,松松搭在额头上,睁着眼迟迟未睡,便知他心里有事。 心下忖度了片刻,她依偎在他身侧,轻声启口,问道:“陛下睡不着,却不知烦心之处,是家事,还是国事?” “家事如何,国事又如何?” 潘若徽淡淡笑道:“若然为国事,臣妾自是不敢多言的,但若是为帝宫内外、皇室宗亲这些个家事,那臣妾还是敢问一问的。” 萧逐偏过头,朝她看来。 她笑道:“即便臣妾不能为陛下解忧,但也总比您一个人憋在心里烦闷要好些?” 片刻之后,他问道:“前些日子,你哥哥、妹妹在陵城之事,你可听说了?” 潘若徽心里有数了,“您是说……家兄欲将小妹潘拟献与楚王,不料最后非但未能成事,且舍妹还因犯错,为姑母宁王妃留下教导,家兄则匆忙启程,回返尘都的事?”顿了顿,觑着萧逐的脸色,她接着问:“陛下这般烦心,莫不是这其中,还有些什么内情,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内情?哼,萧逐心头冷笑,那自然是大有特有的。 他沉吟片刻,蹙眉闭了闭眼,道:“朕这位三哥啊——!现而今,他身边,可真是水泼不进了!” 潘若徽心知肚明,这些年,因着姜轶那个嫁为楚王侧妃的妹妹不得力,萧逐这里,一直就没断了往萧邃身边送人的心思,奈何却总是无用。这回连像极了潘恬的潘拟都不能成事,大概是彻底将这条路走绝了。 她盘算了半晌,含笑道:“陛下不必如此烦心。” 萧逐眉头一动,睁眼朝她看去,“爱妃有办法?” “陛下比臣妾清楚,凡事皆需时机,家兄这件事,做得不合时宜,落得个功败垂成的结果,也是自然。” 他皱眉沉思,“你是说……” 她笑道:“既然往楚王身边明着送人的路已经走不通了,那……不如想想楚王身边的人?” “他身边的人?” 潘若徽点了下头,“臣妾记得,楚王殿下的表弟、母后皇太后的亲侄子、莽原侯李默言,如今已逾冠龄,却因着这些年一直追随在楚王身边做事,耽误了终身大事,至今尚未婚娶。” “李寂?”这个名字,萧逐可是熟悉得很呢,他哼笑:“那可是他身边一等一的心腹呢……” 潘若徽见他有意,便趁热打铁,继续进言:“前些日子,淑妃姐姐遇疾,荆国公府的老太君入宫请安探望,臣妾见秦家有个姑娘生得极好,脾性也喜人,想来,若然由陛下开口,将其赐予莽原侯为配,定会是一段良缘!” 李寂,秦家的女儿…… 萧逐默默忖度了片刻,紧皱许久的眉眼,终于渐渐松开了。 六月二十三,萧邃带裴瑶卮去城外寺中拜祭了齐公,第二日才回来,谁知府门未进,便被母后皇太后派来的人给传进宫中了。 “太后这般急着叫他进宫,难道又出什么事了……?” 裴瑶卮站在府门前,目送萧邃离开,心里犯疑,嘴上便嘟囔了这么一句,身边轻尘听见,却一本正经地出言纠正:“娘娘,您说错了!母后皇太后是殿下的娘亲,您是殿下的正妻,您该唤太后娘娘做母后的!” 裴瑶卮在她鼻子上轻轻一刮,“你就会挑这没用的刺儿!”她又往萧邃离开的方向望了望,低低一叹,进了门。 萧邃一去大半日,都快日落了,方才回府。 他径直回了浴光殿,往书案后头一坐,周身笼着一袭冷气。 瞬雨奉茶进来,从旁观察了许久,方才小心开口道:“殿下,您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萧邃抬眼朝她望去,瞬雨一时不防,被他的目光看了个激灵。 “……殿下?” 半晌,他拿过茶盏,强压心绪,送出一口气。 “梁太后见了秦氏的姑娘,觉得不错,有意给默言赐婚。” 他话音落地,瞬雨脸色惊变,檀木托盘倏地从手中脱落,砸在地上,弹了两弹。 “给表公子……赐婚?” 萧邃点点头,随之道:“梁太后将这个意思与母后说了,母后知其居心叵测,故将此事暂且压了下来,只推脱说,默言身上似乎已有婚约,这不,今日传我入宫,便是为了与我商量。” 瞬雨心里乱得很。 李寂身上自然是没有婚约的,但是没有婚约,便势必要娶秦氏的姑娘,否则拒了婚,不给秦氏脸面,便等同于与之交恶。秦氏与楚王府的关系原就微妙,若再添了这件事…… “殿下,不能谎称表公子有婚约,先行将此事腾过去,往后再说吗?”瞬雨急着问。 萧邃摇摇头。 “秦氏那边是有意联姻的。若然为拒婚,而谎称有婚约,那来日秦氏知道了真相,也一样是交恶。为今之计,默言必须得成婚。区别只在娶谁。要么是秦氏的姑娘,要么,就得是一个足以让本王信赖的人。” 他定定地望着瞬雨,慢声道:“瞬雨,这个选择,本王交给你来做。” 将夜,合璧殿里正在传膳,轻尘从外头蹦跶回来,悄悄地将裴瑶卮叫到了内室。 “娘娘,奴婢打听清楚了!”她道:“母后皇太后今日传殿下进宫,是为了商量给莽原侯赐婚的事!” 莽原侯,李寂? 裴瑶卮心头微动,叫她细说,轻尘便三言两语,将圣母皇太后有意促成李寂与秦氏之女婚事的事与她说了。 她这头话音才落地,裴瑶卮正默默忖度着,便听外头下人传话,萧邃过来了。 她迎到门前,见萧邃脸色沉沉,便知轻尘所言八成都是真的。 “殿下。” 萧邃轻轻点了下头,此间晚膳已传罢,他一挥手,将殿内侍奉的人都打发下去了。 “殿下心情不太好啊!”两人落座,她面上带着轻松愉悦,只当还不知发生了何事,与他试探道:“适才母后传您进宫,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他看了她一会儿,满肚子怒气,竟渐渐缓和了下来。 就是这般没道理。 萧邃脸色松动了些,问她:“你不知何事?” 裴瑶卮低眸抬眉,装傻充愣地摇了摇头。 萧邃没爱追究她这答案的真假,只是耐着性子,将李寂的事告诉了她一遍。 “萧逐要往默言身边塞人——”他沉沉道,“此事,怕是躲不过去了。” 裴瑶卮皱了皱眉。 躲不过去? 她倒没料到,萧邃会这样说。 “此事……躲不过去么?”她问,“你这么为?” 萧邃知她所想,便与她解释道:“秦氏已经知晓此事,并且也有意结这门姻亲。除非默言现下当真能编排出一道婚约来,否则……” 裴瑶卮接过他的话尾:“便是与秦氏交恶。” 萧邃点点头。 “那,你不能找个人,先许了李寂吗?” 萧邃神色微动。 他当然找了,可唯一一个能让他放心送到李寂身边那个人,却不愿意。 “你不愿意?” 浴光殿里,瞬雨低着头思量了许久,再抬眼时,眼圈发红,目光,却坚定至极。 “是,奴婢……不愿意。” “你心里,不是有表公子吗?”萧邃问,“怎么却还不愿意呢?” 瞬雨强颜一笑,面色惨然,“殿下知道为什么。” 殿中寂静许久。 她道:“殿下,您是奴婢的主子,奴婢的命是您的,这一生都当为您尽忠。但请您答允——准奴婢终身不嫁,留在您身边尽忠侍奉。” 萧邃蹙着眉,“瞬雨……” 瞬雨猛地出言,急促地打断了他的话:“殿下,我不能在他身边为您尽忠。” 他目色一深,没有再说话。 瞬雨提了提裙摆,跪在他面前,叩了三个头:“殿下,奴婢知道您是好主子,您是想成全奴婢的痴心妄想,但是,奴婢这辈子,总要先守好了这份儿忠,若然为此……不得不牺牲别的,奴婢……也心甘情愿。” “但请您成全!” 瞬雨决绝的神色一点点远去,萧邃缓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茶盏,大大灌了一口。 “一时之间,找不到可靠之人。”他对她说:“秦氏的姑娘,李寂……非娶不可了。” 第三十四章 乱点鸳鸯谱(三)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可靠的人…… 这话可以有两种解释。 其一,是萧邃担心所托非人,日后一旦露出风声去,萧逐那里,便可轻而易举地以此事离间楚王府与秦氏。 至于其二么,那他防的可就是…… 指尖微微一动,裴瑶卮倏地看向他,目光发深。 “若是秦氏有意结这门亲,而萧——”她及时住口,改了称呼,接着问:“皇帝也有意促成的话,那是不是说明,秦氏的立场已经偏向皇帝了?” 否则,萧逐又怎会主动将这亲近秦氏的机会给萧邃呢? “这倒未必。”萧邃摇头,道:“母后那里说,这位秦家姑娘,近来与承徽宫走得颇近。” “也就是说……”她道,“可能并非秦氏偏向皇帝,而是这位秦家姑娘自己个儿为人所用了?” 萧邃点点头。 “相家两个女儿,一个进了宫,一个嫁了我。如今秦氏也出了两个女儿,一个做萧逐的淑妃,一个,则要做我的弟媳——”他轻轻一声嗤笑,道:“同样的路数,秦氏应允联姻,倒也是无可厚非,大抵都是存着兄弟同难,必存其一的心思罢。” 世家大族,为长盛不衰,四处押宝也是寻常之事。可裴瑶卮此刻,却还有另一重担心。 她缓缓舒了一口气,道:“若当真如此倒还好些。” 萧邃看向她。 她问:“李寂当真不能不娶吗?” 他没回答,只问:“怎么说?” 凭高城秦氏,算是裴瑶卮颇为了解的一门世家。秦氏世袭荆国公,历代追随裴氏。举凡皇庭党争,一向都是裴氏怎么站队,秦氏便怎么站队。 然而,先帝末年,随着裴氏没落,秦氏当时的当家人、荆国庄公秦故也英年早逝,殁于战场,身后连个子嗣都没留下。秦故之后,上位的秦氏当家人,便是其同胞亲弟,今拜镇军大将军、加封祁国公的秦沥北。 秦沥北为人独来独往,如今的秦氏在他的执掌之下,一如他本人一般,不与众势力合流——至少,表面如此。 “秦氏立场不明,以潘氏要通过咏川图谋长治的筹划来看,这其中,最大的威胁,就是镇军大将军秦沥北,若我是潘贤,自当想方设法,将秦沥北笼络进自己麾下。” 裴瑶卮道:“这成败之间,非此即彼的事儿,若然秦氏当真与潘氏沆瀣一气,那李寂这一娶,来日,无疑会是加诸在你身上的嫌疑。加上咏川兵权是你玉成的,潘氏若倒了,皇帝下一个要对付你,那可就太名正言顺了。” 她这担心很有道理,但萧邃沉默片刻后,却只是问道:“这头和尾你都想到了,可你怎么不想想中间那一段?” “中间?” 他道:“有朝一日,潘氏祸起,你觉得我会怎么做?作壁上观?” 要么作壁上观,看鹬蚌相争,要么亲自下场……这两种选择,都有得利的一面。裴瑶卮顺势思量了个遍,想着自己所担心的情况,却是只会发生在他置身事外的情况下,而若然楚王殿下亲自下场,平了这祸患,那自然不会再有瓜田李下的隐患,反而,潘氏一旦败了,那潘氏占据之地,便可扣在自己手里了…… 想到这里,她摇头自嘲一笑,暗骂自己思虑不全,“……是我杞人忧天了。” “从祸起到平定,中间有的是机会让我解这一局,我没什么好担心的。”萧邃垂眸看着杯盏上的花纹出神,眉间微蹙,“赐婚之事一出,我是生气萧逐再三往我身边打主意的念头。但我不想让默言娶秦氏之女,却并非是为着局势上的考量。” “不为局势,”她随口玩笑道:“难道为情意?” 萧邃沉默了。 裴瑶卮一惊,自己这,还真猜着了? “……还真是啊?”她好奇起来,探问道:“李寂……有心上人?” 萧邃没有回答她。 五日之后,圣母皇太后赐婚莽原侯与秦氏之女的懿旨便下来了。此时,李寂还在京外办事,未曾回来。 妧序打从外头回来,回话道:“娘娘,前头传话,说是司乐坊今年新送的乐妓到了,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司乐坊乃是皇族乐府,每岁皆会按时往各王公贵胄的府邸上送乐妓舞姬,这阵子事儿多,裴瑶卮也没心情关心这个,便只吩咐了妧序带人去安顿好了,逐一查查老底儿,无事也就罢了。 妧序领了命,又回禀道:“对了,娘娘,晨起镜影那边来信儿了。” 从陵城一回来,她便以牵挂母亲为由,将萧逐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镜影,打发去了桓氏故里,代自己探望病中的外祖母与母亲。镜影一走数日,这还是头回传信儿回来。 “如何?”喝了口茶,她问。 妧序道:“镜影信中说,她如今已到了桓府,也见过桓夫人、请过安了。” 裴瑶卮眉目微动,有意多问了一遍:“见过了?” 妧序点头,“见过了,镜影说,桓夫人如今身子还算康健,请您不必担心。” 裴瑶卮沉思片刻,微微一叹,“母女连心,自然是不能不担心的。” “那,娘娘的意思是?” 她侧目看向妧序,“我放心不下母亲,还是得有个能叫我放心的妥当人,时刻代我在母亲身边侍奉方是正经。” 妧序会意,浅笑福身道:“是,奴婢明白了,这就给镜影传信,让她且在桓夫人身边侍候着,等何时桓家老夫人大安了,桓夫人启程回京,她再跟着一同回来也就是了。” 裴瑶卮满意地点了点头。 妧序领命出去做事,在门口同轻尘会了个错身。轻尘与她打了招呼,一路在自己身上翻翻找找地进了门。 裴瑶卮瞥了她一眼,随口问:“找什么呢?” 轻尘扁扁嘴,满脸写着不高兴,说自己身上的香囊找不着了。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掉的,掉哪了……奴婢带了挺长时间了,估计没味儿了,今儿正好给您换香囊,想起来了,才发现不见了。”轻尘说着,将手上新做好的香囊捧给她,“……对了,这个!奴婢新给您做的,夏日里蚊虫多,您日常带着,好防一防!” 裴瑶卮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将香囊接过,换下了身上那个旧的。 “诶,对了。”她好似忽然想起什么,与轻尘好奇道:“你时常在府里走动,可曾听说过表公子的事?” “表公子?”轻尘问道:“您是说李家公子与秦氏之女联姻的事儿?” 她点点头,一时怅然道:“说来,这也是我的不是。殿下一向看重默言,他如今年岁也不小了,按说他的婚事,原该我这个做嫂子的上心才是,谁料却被圣母想在了前头!”说着,她叹了一声,“唉!也不知镇军大将军的那个小姑姑生得如何,这人品、模样,志趣、性情,若是不合默言的意,再委屈了彼此,那可就不好了!” 轻尘听罢,好一顿思索,继而道:“可奴婢听说,表公子从小到大都是一副冷冰冰、沉默寡言的样子,府中人都说,除了殿下和殿下交付的差事外,表公子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呢……” 嗯? 裴瑶卮心头一动,难不成,他对楚王殿下很感兴趣? 轻尘那边又道:“表公子的父亲、母后皇太后的孪生弟弟果公去的早,听说果公去世那年,表公子才十岁出头,上头只有一个姐姐,聘给了靖国公。殿下便将表公子带在了身边,一路教养长大。许是因为年幼失怙,早年里数翻经历波折动荡的缘故,表公子的性情,一向不大合群,什么事都是自己闷着的。至于今次许婚秦氏之女……” 她想了想,啧了两声:“反正,奴婢是不大看好这门亲事……” 裴瑶卮原在追思之中,却被她最后一句小大人似的感叹给逗笑了,“你不大看好?你个小姑娘家家的,看过多少事?倒知道何谓佳侣,何谓怨侣?” 轻尘一听,连忙就要说话,却被裴瑶卮先一步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诶,你若是敢拿我作比,我断你一个月点心!” 轻尘眼眉一耷拉,没话了。 裴瑶卮原本想打听打听李寂的心上人是谁,可这会儿看来,轻尘这里看来也没什么货给她,这就有些让人头疼了。 片刻之后,她叹了口气,晃晃头,不再多想,吩咐轻尘让门房派个人,去积阳郡公府传个话,自己三日后要回去探望父兄。 轻尘奉命而去,当晚,裴瑶卮便将这事儿同萧邃说了。 “你不是已经派人去郡公府传话了么?”萧邃翻了页书,有意无意地看了她一眼,“这会儿还来问我,先斩后奏么?” 她笑道:“我是想着,回娘家这样的事,殿下仁义之人,又岂会不允?” “允,当然允。”他淡淡一笑,跟着,却说了一句叫她意料之外的话:“不止应允你回门,本王还要陪着你一同回去,王妃可愿意啊?” “啊?”一惊之后,她连忙整理神色,“你也要去相府?” “不愿意?” “不。”她道,“不敢。” 第三十五章 万变一瞬息(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三日后一早,裴瑶卮收拾停当,身边带了妧序,共萧邃同赴积阳郡公府。 临出门前,瞬雨过来回了句话,说是人已经送到和寿宫了,后头的事,母后皇太后让他放心。 闻听此言,萧邃只是点了点头,以示自己知道了。 车轮转起,裴瑶卮琢磨了半天,没忍住好奇,与他问道:“殿下,适才瞬雨说的‘人’,是什么人呀?” 萧邃看了她一眼,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叫我什么?” 裴瑶卮一愣。 “‘殿下’呀!”她小心道:“有何不妥么?” 萧邃哼笑一声。 “用得着人的时候,张口闭口都是恭敬殷勤的好话,等回头用不着了,便满嘴的‘你我’,恨不得一个敬称都不见。”他假模假式地叹了口气,唇边噙着讽刺的浅笑:“王妃还真是生得一张巧嘴啊!” 裴瑶卮讨了个没趣,收回探究的目光,低低嘟囔道:“不说就不说嘛,用得着特意损我一通儿么……” 那头,他缓缓阖眸,遮下明灭的笑意。 相韬不在府中,好在,裴瑶卮也不是奔着他来的。相婴与相垚在前堂迎接他们夫妻,简单几句寒暄过后,萧邃便先提出,想去后园赏枫。 相婴会意,便邀他一同去了隐园。 原来,萧邃是奔着相婴来的。裴瑶卮看着两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心里正暗暗琢磨着,忽听耳边传来相垚的声音,为她此番回府,有何贵干。 她淡淡一笑,拂了拂衣袖道:“娘亲不在府中,我心里惦念六妹,还不能回来一看么?” 相垚半点不信,嗤笑道:“便是寻个借口,你好歹也走点心——芳时身边,父亲恨不能安排百八十个嬷嬷姑姑,事无巨细地日夜伺候,便是这积阳郡公府都没了,她也定当好端端的,不会伤了半分!” 裴瑶卮挑了挑眉,坦然喝了口茶,这时候,一边侍奉的存渔笑盈盈地过来缓和,说六姑娘就在后头玩儿呢,跟着,便亲自在前头给她引路,带她去看望芳时。 自从当时被她从相韬的剑下救下一命后,存渔待她便一直恭敬热络,看得相垚在一旁直翻白眼儿。 去南苑走了一趟,陪芳时玩了小半天,出门去西苑的路上,裴瑶卮问了句萧邃与相婴那里,存渔道,两人这会儿还在隐园呢,估计还没聊完呢! 裴瑶卮点点头,心下暗暗忖度着,不多时,抬首,便已到了西苑。 相垚在正堂里,一边翻书,一边等她。走近了,裴瑶卮注意到,他翻的是本兵书。 “看来父亲的做法,还是有成效的。”她说着,在他对面坐下,笑道:“二哥如今当真不翻医书,改翻兵书了?” 相垚没理她这茬,将书册往旁边一扔,开口直接问道:“一元先生那里,可是查出什么眉目了?” 裴瑶卮沉了一口气,道:“巢融之死,应当与一元先生无关。” 话音落地,便见相垚眉头一皱。 趁他说话前,她紧着又追了一句:“一元先生不会武功。” 这回,相垚倒是有些意外。 “他不会武?” 裴瑶卮颔首,“非但不会武,且一元先生早年,似乎受过相当严重的伤,手中连重物都提不得。你要说,巢融是死于毒药一类的东西,那往一元先生身上想,倒还可以一查,可这提剑生生刺死……一元先生还真没这本事。” 她说完,相垚面色愈见深沉。似是担心他心头还有疑虑,裴瑶卮轻嗤一声,道:“您那位师父可不是个善茬,寻常的练家子想动他都非易事,更别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了!” 相垚双手拄在膝上,深深地低着头,“我知道。” 对裴瑶卮来说,不是一元先生,她会松一口气,可对相垚来说…… “一元先生医术超群,我亦不希望是他。”他道,“但是相蘅,不是他,我可就半点头绪都没有了!” “你别发愁,这事儿既然发生了,总会有迹可循的。”她安慰道:“难道事后,你就没找到任何线索?” 相垚烦躁地摇了摇头,“你成婚那日,天降大雨,人流往来又极为频繁,便是有什么线索,也难存下。” 闻言,她便也沉默了。 半晌,相垚忽然说道:“不过我还是觉得,即便不是一元先生所为,但他那里……也一定还有内容。” 裴瑶卮抬头看向他。 他接着道:“那日他二人都去过南苑,以师父的性情,定是奔着一元先生去的。他们两个,难道就当真没碰过面?” 她心头猛地一动。 是夜,承徽宫偏殿,潘若徽看着地上口吐鲜血的挺尸,周身僵寒,后槽牙都在打颤。 她一手扶在翠绡手上,纤细的骨节都因用力太狠而突了出来,翠绡被她攥得痛极,却半点反应都不敢有。 头午,和寿宫的宋姑姑过来,说是奉母后皇太后之命,加赐一宫婢侍奉贵妃。潘若徽身边的另一个婢女胭缕,当时便一眼认了出来,这所谓的新宫婢,分明就是除夕夜时,昭业寺中,那个被自己出面买通,纵火加害相蘅的姑子! ——一个早该被潘府灭了口的人。 潘若徽惴惴不安地收下了人,嘴上自是千恩万谢,只让宋姑姑回去代自己向母后皇太后谢恩。 待宋姑姑那头刚一离开,她便亲自审起了人,这姑子是个贪生怕死的,不敢记得当日潘氏派人灭自己口的事,只顾与眼前的贵妃娘娘喊饶命,三两句话,便将自己被楚王的人救下来、日前又送到和寿宫中,最后被转赐与贵妃的种种全都吐了出来。 潘若徽听完一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楚王这十有八九是知道了李寂的婚事,是自己在背后促成的,此时借母后皇太后的手,将这人送到了自己跟前儿,就是为震慑警告于她,叫她不敢再乱动心思。 弄清这些之后,潘若徽心里的惧意,一时倒淡了下来。须臾之间,她脑中便又合计出了一条毒计,想来若是用得好的,借此打压李太后,也不是不可能。 这样想着,她便换了副颜色,直让翠绡亲自将人带下去安歇,好生照看着。那姑子自以为保全了性命,感恩戴德地便被带去了偏殿。 然而,潘若徽没有想到,自己的毒计生得再快,到底也没快过李太后的筹谋。 ——才刚入夜时,偏殿里传出一声惊叫,即刻便有宫人来回,说是母后皇太后今早刚赐下的那个婢女,出事了。 等潘若徽赶过来一看,人已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没了气息。 “娘娘,要不要……要不要奴婢派人来查查?看是——” “查什么查!”翠绡的话没说完,便被潘若徽厉声打断了。 她努力压制住心底的惊怒,冷声一笑,问翠绡:“你还看不出来这是怎么回子事儿吗!” 翠绡慌急了,生怕自己说一句看不出来,便要被主子那双眼睛给瞪死。 好在潘若徽也没想听她的答案,半晌,只听贵妃娘娘咬着牙冷声道:“太后娘娘真是好手段,不愧为出身寒微,却能继立为后的人!” 她松开抓着翠绡的手,缓步上前,扶着肚子,艰难地蹲了下来——蹲在了姑子的尸体旁。 “娘娘……”翠绡在后头惊呼一声,虚虚往前去了一步。 潘若徽森然笑道:“我啊,原还以为是楚王母子蠢笨呢,虽是想警告我,但将这么个人送到我身边来,但凡我孕中有点闪失,再与此人有点什么关系,岂不是将母后皇太后装了进去?这样一个现成的机会,我若不用,都对不起他们呢……” 她说着,耀目的护甲伸了出去,在死人的唇角微微一划,沾上一道血迹。 不多时,银质的护甲,缓缓浮现出了一层黑色。 痴痴地笑了两声,她道:“可谁想到,还是母后皇太后棋高一着啊!” “人送来之前,八成,她就已经防到了我这步,一早给这人喂了毒药,叫她来承徽宫点个卯,却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到,这下好了!母后皇太后所赐的宫人,头一天,便死在了我的宫里,我啊……还真是在劫难逃了!” 听到这里,翠绡腿一软,差点没跪下。 “娘娘……怎么办?这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潘若徽站起身来,轻抚着肚子。 “还能怎么办,明日一早,随我去和寿宫,负荆请罪!” 翌日午后,浴光殿。 瞬雨捧着茶进到书阁,从旁禀道:“殿下,宫里刚传出来的消息,今日一早,潘贵妃亲赴和寿宫请罪,说是母后皇太后所赐的宫婢,到承徽宫当夜,便突发急病暴毙了,是自己照管无方,故向母后皇太后请罚。太后娘娘明着宽慰,暗着震慑,三言两语将她打发了回去,看来,这承徽宫也能安分些时日了。” 萧邃却笑她想得天真。 “能安分的,怎么都会安分,不安分的,光是震慑,可震慑不出什么。” 瞬雨凝眉一叹,说了两句话,便带着旧茶下去了。 一出殿门,迎面遇到了回来复命的李寂。 第三十五章 万变一瞬息(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瞬雨在廊下停了一会儿,才朝他走过去。 “表公子回来了!”她面上带笑,一如既往,还有心问他:“差事办得可还顺利吗?” 李寂定定望了她半晌,点了下头。 “很顺利。”他道。 “顺利就好。”瞬雨松了一口气,笑意晕开,愈发灵动了。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朝殿里看了一眼,与他道:“表公子回得迟了呢!连梁太后赐婚的懿旨都没来得及接!殿下替您收着呢,您快进去朝他讨去吧!” 她面含喜色,看不出丝毫破绽来。李寂丝毫不怀疑,再过一会儿,自己便能从她这张嘴里听到贺喜的话了。 “此事我已知道了。”他道:“适才在前头遇见朝阳,我问过他,他说,梁太后赐婚之前,姑母曾有意阻拦。” 听到这里,瞬雨身上微不可见的抖了一下。 李寂接着道:“可最后,这懿旨还是下来了。” 沉静的目光疏疏密密地将她罩着,并不怎么有耐心地在等一个马脚。 然而,在她身上,他一无所获。 瞬雨叹了口气,操心道:“您这个岁数,也是该成家了。这些个适龄的名门闺秀里,秦氏的姑娘,总比旁人家的要合适些嘛!” 他步步紧逼:“潘贵妃有意促成之人,也合适吗?” 瞬雨眉间闪过些许的苦恼,最后道:“殿下也是没办法,秦氏有意联姻,不好推脱。” 不好推脱,不是不能推脱。 李寂心想。 不是殿下没办法,而是某人无心。 “我知道了。”片刻后,他点了下头,“你下去吧。” 四周围的剑拔弩张之气退散得彻底,而瞬雨却在这一刻才真正觉出了苦。 最苦涩处,是难言。 她福身道:“奴婢告退。” 两人错身而过,一个向里,一个向外。 殿门的开阖声,显得格外闷重。李寂一步踏入殿中,没发现大殿左边,一道人影缓缓挪了出来。 裴瑶卮头午来了趟浴光殿,掉了样东西,午后翻找不见,便亲自过来寻。却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竟撞见了这么一幕。 李寂同瞬雨么…… 白玉簪轻敲在虎口上,她默默地想,若然是瞬雨的话,萧邃怎么能说找不出合适的人选呢? 难不成…… 她心里存下一份疑虑,来去无声,悄悄回到合璧殿。晚上萧邃过来与她一同用膳时,她还时不时出神,暗自琢磨着这件事。 “又合计什么呢?”一时搁了筷,他忽然问道。 裴瑶卮抬眸,见瞬雨正端了茶来,侍奉他漱口,她着意打量了这丫头一眼,继而摇了摇头,笑着敷衍过去了。 萧邃从来不是喜欢明着追根究底的人,见此,也不多问,话锋一转,道:“说起来,这两日,朝中生了桩大事,不知你听说没有。” 她一听,果然起了兴致,安静等着他话下。 萧邃便告诉她,日前,潘整因手下之人在闹市纵马滋事,被罢了卫将军的官,而今日圣旨下来,顶上这个缺儿的人,是相婴。 潘整交权了?! 乍一听,她便吃了一惊。 “卫将军啊……”片刻,只见她掐着手指,边算边笑道:“二十一岁的卫将军。当年潘整拜卫将军时,曾得举世称颂,都说他是大梁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卫将军。那时他二十三岁。如今,这记录可是又新了!” 萧邃见她脸上虽有笑意,但眉间却隐隐透着几缕愁绪。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他知道这愁绪是为相婴而有的,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 “怎么,担心啊?” 短短几个字,却是莫名地发冲。 裴瑶卮确实担心。 这样年轻的卫将军,又出身大族,少有令名,难免会遭人红眼,更不提以当朝天子的性情,但凡居高位之人,有几个不会成为他的肘腋之患? 只是萧邃问这话的语气……她脑子发懵,觉出不对,却没闹明白缘由,直愣愣地看着他,警惕的‘啊’了一声,满眼都在问,担心怎么了? 这模样愈发气人了,萧邃有意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好像也没什么词可说的,忿忿之下,便只斜了她一眼,侧过头去不说话。 疯了吗这是?她心中暗暗想道,但此刻,却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去管他这没头没脑的反常。想了想,她问:“潘整被罢官时,是何态度?” “有怨气,却还是交权了。” “手下之人纵马滋事……”裴瑶卮嗤笑道:“潘世子治军,素性狠辣严厉,这卫将军一职,从晏平二年至今,他已把持了六年,这其中,皇帝不是没想过收回权柄,但却一直未能如愿,何以此番只因这点小事,便如此顺利?” 她说着,唇边笑意晕开,暗含深意的目光与他对上,缓缓道:“个中因由,殿下,应当看得明白吧?” “潘氏的心思,本王自认看得明白。”他道:“可你,我就没那么明白了。” ——相蘅,应该知道潘整如何治军吗? 她又会清楚,萧逐想不想收回卫将军之职吗? 有些东西,能以见地解释,可有些事情,非深入了解,而不能知晓。 谁给她的这份儿了解? 裴瑶卮被他的话弄得心头一激灵,刚想问什么,却听他转而提起了前话:“既然你这样关心你哥,我就再多告诉你一件事。” 她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相婴。 他道:“繁昌长公主已到嫁龄,萧逐忙着给她选婿呢。” 萧姈……配给相婴? 这个念头一出来,裴瑶卮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 繁昌那丫头,人是好人,只是那性情,却从来不是她所喜欢的。真要是配给相婴,委屈的,绝对不是她。 再加上,相婴原本是她给清檀看好了的,虽说前头阴差阳错,清檀与他,此生多半是无缘了,但这会儿萧逐凭空冒出这么个意思……总让她心里有些不舒服,好似被人截了胡一般憋气。 而她思虑之间,低眸皱眉的模样,全被萧邃看在眼里。 没去深究心里那股子不自在的来由,他出口带了两分未觉的讽刺,问道:“对这位嫂嫂不满意么?” 裴瑶卮淡淡一笑,不答反问:“这个人选,只怕不满意的,是圣母皇太后吧?” 闻言,他嗤笑道:“圣母皇太后何时管得了萧逐?” 也是。她心说,梁太后若是左右得了萧逐,那这世上,怕也不会有业成公主,更不会有仁懿皇后了。 潘整罢官之事,出了不到半月,这天,裴瑶卮入宫请安,出了和寿宫,才到显粹宫不久,浅斟便急匆匆地进来回话,说是前朝传来消息,潘氏三老太爷病殁,莞郡公请命,携妻儿回乡奔丧。 这还真是半点不叫人意外呢。裴瑶卮默默想道。 “回乡奔丧?”相悯黛眉间一蹙,接着问:“那皇上那里是什么意思?准了?” “陛下再三挽留,说莞郡公是国之栋梁,骤然离京,便是叫天子没了膀臂,不能安心。让莞郡公回去再好好想想,若能留下,在京中挂白守孝也是一样的。” 悯黛叹了口气,摆摆手,“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浅斟奉命退下。 悯黛沉吟片刻,目含忧虑地看向她:“此事……” 裴瑶卮接过她的话来:“此事长姐不必担心。” 她道:“莞郡公必走,陛下留人不得。” “可是潘氏一家老小,若趁着奔丧的机会,一去不复还呢?” 裴瑶卮笑了,“长姐可将那‘若’字儿去了。潘氏一族此去,纵然再想回来,怕也只能躺着回来了。” 悯黛一惊,手掌扶在小案上,护甲击出一丝响动。 “你的意思是,潘氏一族,此去会反?” 岂止潘氏一族此去会反,裴瑶卮暗暗道,想来,便是萧逐,怕也等着他反呢。否则,又哪来的名正言顺的机会除掉潘氏呢?至于拖延潘贤回乡的脚步,估摸着,他是在给自己留时间,以便做出应对准备吧…… 只是这些,不必让悯黛知道。 她安慰道:“长姐安心,诸事,你来我往,见招拆招,潘氏有算计,皇上也好、咱们相氏也好,亦不会没有准备的。”顿了顿,继续道:“长姐身处后宫,这一大摊子帝王家事便够让人头疼的了,其余的,便宽宽心,由着在其位的那些人折腾去吧!” 她提到帝王家事,悯黛便想起前日萧逐同自己提起过的事,一时之间,脸色不见更好,反而更差了。 “繁昌长公主选婿的事,你可听说了?”她问。 裴瑶卮点点头,“听说了。听说,陛下得意三哥,有意赐婚呢。” 她说完,见悯黛摇头叹了口气,便有意试探着问:“怎么,难道长姐不看好这门婚事?” “不是我不看好。”悯黛道:“是长初自己,无意尚公主。” 这,倒是个意外的答案。 不是梁太后不允,不是萧姈无心,而是相婴自己……不愿意? “看样子,长姐已经与三哥提过此事了?”她问,“是三哥自己说的,不愿意?” 话音落地,泪晴进内,福身禀道:“娘娘、王妃,世子到了!” 第三十五章 万变一瞬息(三)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相悯黛命泪晴将相婴请到正殿去稍候片刻,回头答裴瑶卮前头的话,说自己尚未亲口问过相婴,至于他无意尚公主之事,则是他在皇上面前,亲口说的。 裴瑶卮愈发吃惊了。 悯黛道:“皇上说,前儿在凌云殿,他才同长初提了个话头,便被他三言两语给婉拒了,弄得皇上那里也不痛快。我呢,也不知这小子心里是怎么想的,这不,昨儿才派人传了话,让他今日过来一趟。偏巧,赶上你也进宫,便也随我一道去听听他怎么说罢!” 垂眸忖度了片刻,裴瑶卮不急着动身,先问道:“且不说三哥的想法,看长姐的意思……是愿意成就这门婚配的?” 悯黛叹了口气,“这愿意有愿意的打算,不愿意也有不愿意的说法。这事儿上,我倒是难以抉择了。” 偏相韬这几日又不在京中,不知父亲那里是个什么态度,她这头,也就只有尽量地将此事往后拖延了。 如今,最怕的就是相婴打定了主意不愿,而相韬,却乐见佳偶天成。 正殿中,相婴见两人前后进来,立时起身拜迎,唤了声‘阿姐’,又看了眼裴瑶卮,唤了声‘娘娘’。 悯黛一听他这称呼,乐了,“你这孩子,都是自家的兄弟姐妹,怎的一句称呼,倒隔出亲疏内外来了?” 她只当相婴有意与相蘅疏远,这才依礼称呼,便装着严肃,与相婴说,要么都叫娘娘,要么,便都以姐妹称,否则他单单唤相蘅一声娘娘,难不成,还要她这做长姐的,也平白随他矮上一截么? 相婴不好与她分辩,只得唯唯应是。 那头,裴瑶卮适时出声,与他道了拜卫将军之喜,而后顺势便将话题从立业挪到了成家上。 “三哥如今年纪也不小了,适才我与长姐说起,长姐还为您的亲事头疼呢!却不知三哥自己是怎么想的?” 相婴知道悯黛今日传自己进宫,为的应当就是此事,故此心里一早便有了应对,此间只从容地抛出来了八个字:“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悯黛一听,火气就上来了。 “匈奴?哪来的匈奴?”她问:“你这意思,难不成是说,内忧外患一日不平,风波一日未定,你便一日不娶妻成家?我怎么不记得你几时有了这般志向?” 相婴却很冷静。他抬首,接收到了裴瑶卮递来的一个眼神,原想出口的话便缓了缓,换上了一句更为柔和的,与悯黛道:“至少,也得等眼前之事过去了再说吧。” 悯黛微微一怔,明白了。 半晌,她问:“你是担心……此番潘氏的事……” 相婴其实并不怎么担心,但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只能拿此事做筏子了。 他点了下头,对悯黛道:“目下大事近在眼前,虽说风浪之中,未必用得着我,但小弟多心,总得设想一个万一。如今……实在无心谈婚论嫁,至于陛下那头,还要请阿姐帮忙,哪怕是往后拖一拖,也是好的。” 他这理由,让悯黛没办法反驳。 “罢了。”悯黛叹道:“皇上那里,我尽力就是,剩下的事,等父亲回来再说罢!” 说了会子话,相婴与裴瑶卮便一同告辞。 “这潘氏之事啊,没那么凶险,且够不上以匈奴作比呢!” 出宫的路上,随从都远远地跟在后面,裴瑶卮含着轻笑,低声与他说道。 她侧目看向相婴,“你不想娶繁昌,可是……另有心上人的缘故?” 相婴目视着前方,顿了顿,没答她的话,只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道理我明白。但是娘娘,繁昌长公主,毕竟是今上的同胞亲妹。” 如此充满暗示意味的一句话,裴瑶卮登时便什么都明白了。 萧姈,是萧逐的胞妹,而相婴,则是追随着自己的人。 她与萧逐,既定下了不死不休的局,那相婴又怎么会愿意娶敌人的至亲呢? “我明白你的担心了。”片刻后,她道,“只是你也说了,繁昌,只是萧逐的妹妹而已。她不是萧逐。” 相婴皱眉,不确定道:“您这是……希望我娶?” 裴瑶卮笑了笑,摇摇头。 相婴微微松了一口气,便又听她道:“你娶与不娶之间,我没有任何倾向,全看你自己的心意。我只是希望,你在做选择时,看到的是这个选择本身,而不必受外物的影响。” 她想说,你可以否决繁昌,但这理由,最好不要是萧逐。 相婴有时候觉得,皇后娘娘是一个很单纯的人——说来也是有趣,聪明如她,按理说,早该与单纯无关才对。 这单纯之人,太黑白分明,便会与世人格格不入,便会枉顾人情世故,便会吃苦受罪,便会,伤情。 目光里晕开一抹浅淡的温柔,他颔首道:“我明白了,您不必担心。” 顿了顿,他有意笑了笑,故作轻松道:“只是,这赐婚之事,目前也不过是皇上有心罢了,圣母皇太后那一关恐怕就过不去,倒也不必愁到这一步。” 裴瑶卮想起萧邃那句,梁太后何时管得了萧逐的话,默默一笑,未作他言。 快到宫门口时,她想起一事来,忽然问道:“对了,这几个月,相垚丁忧在家,一切可还平静?” “并无何处不妥。”相婴思量道,“您莫不是担心二哥他……?” 自那日在积阳郡公府,见相垚在翻兵书之后,裴瑶卮心里便总觉得有些不对。 她那日注意到,相垚手中的那本兵书,一看就不新了,显然是常看常翻的,若向往日那些传言一般,相垚从军,都是被相韬所迫,其为人只一门心思都在医术上,那何以如今,好不容易能名正言顺地撇开那些兵书了,他反倒翻得那般勤了? 想到这里,她心间默默叹了口气,想道:但愿是自己杞人忧天吧! “没什么。”她随口与相婴玩笑道:“到底也算是我未来的侄女婿,难免多关心关心么!” 相婴一愣,许是这突然提起的辈分,叫人太过哭笑不得了,弄得他脸上也有了笑意,裴瑶卮趁势与他玩笑几句,出了宫门,便拜别分道了。 回府的路上,她想着潘家的事,不由犯起了嘀咕。 想是,潘氏近来种种所为,虽然大致目的都并不难猜,但她不解的是,之前在陵城,潘整吃了那么大的一个亏,他自己亲笔写的自罪书,这会儿都还在温怜手里存着呢,这等情况之下,潘氏何以还敢如此心急,便要动作? 至少,也该将温怜手中的把柄料理好了再说吧? 还是说…… 已经料理好了? 想到这里,她手指突然一紧,不自觉地低低唤了一声:“怜怜……” 当夜,过了亥时,府中愈发静了下来。萧邃原只是想去合璧殿取样东西,谁料她竟还没睡。 书房里,一副舆图高高的挂在那里,她合着一身素白色的浴衣,发梢还沾着水汽,正握着笔杆子,杵在那里细细观瞧,是不是还会踱上两步。 走近了,他才看清这舆图上绘着的是哪里。 “……梁周边界?” 他突然这一出声,裴瑶卮事先半点防备都没有,猛地被吓了一个激灵,笔都扔了,脚下被过长的衣摆一拌,回身回到一半,便直接朝后栽了下去—— 萧邃轻而易举地将她接到怀里,在寂静的对视中,他蓦然一笑,低声打趣道:“心跳得好快啊……” 裴瑶卮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他。 “你还好意思说呢?”她退后几步,一手扶在书案上,控诉道:“不知是那只鬼吓得我!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她边说,抖意未散的指尖,也跟着一路从心口指到了喉头,很是后怕。 见她真的给吓着了,萧邃便也不逗她了,弯腰拾起她掉在地上的笔,本想给她塞回手里,却在拉过她手掌的瞬间,蹙起了眉? “怎么这样凉?”他问:“生病了?” 边说,他便伸出手去,要探她的额温。 ——又被裴瑶卮给挥开了。 她没好气儿道:“病什么病?我身体好着呢!还不是你吓的?” 他叹了口气,耐着性子道:“罢了,算我错了,行不行?” “不行,”她摇头,“就是你错了!” “嗯,就是我错了。”他无奈一叹,转身出去给她倒了杯热茶来,陪她缓了好一会儿,这才问道:“你怎么想起来研究梁周边界了?……还圈了这几个周国世家?” 裴瑶卮往舆图上瞟了一眼,哼道:“不爱搭理你,明天再来问我!” 说罢,起身便要往内室去。 没走几步,却又被人从后头握住了一把青丝。 “嘶——”她气哼哼地回头,见他还没有松手的意思,不由讽道:“做了亏心事还敢上手啊?您可真是有出息!” “不敢,论有出息,谁比得过王妃?”他就这么握着她的头发,一寸寸挪到她面前,挑眉含笑,低声道:“这才几个月,都敢同夫君发脾气了,看来,我还真是很会调教勇士,是不是?” 第三十六章 累以杀其势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这已经不是萧邃第一次表达出对她的怀疑了。 裴瑶卮也很清楚,自己近来,在他面前的破绽太多——可以说,是越来越多。她明知自己该谨慎一些,许多时候,该装的无知一些,然而,她却也愈发不乐意伪装了。 如今与他的相处,带给她一种从未料想过的改变。这种改变,就仿佛是,一步步,回到少年时—— 那时,她还不是皇后,没有无能为力的苦痛,也还不是秦王妃,没有家破人亡的悲戚。 那时,她只是个闺中待嫁的少女,潇洒自在,无忧无虑。 眼下这般的改变,令人着迷,更让她明知是冒险,也不愿驻步。 柔滑的发,自他掌中徐徐流泻而下,裴瑶卮一改适才的嚣张,利落地换上一副痛心疾首之色,与他道:“真不是我不告诉你,只是你刚刚那么一吓,我之前想的什么,全都给吓忘了!我还不知找谁哭呢!” 萧邃失笑,未尝计较,起身过去,扳着她的双肩,叫她面向舆图。 “那就好好回忆回忆,何时想起来,与我说明白了,再去睡觉。”他道。 裴瑶卮背对着他,狠狠翻了个白眼儿。 “其实呢……自从在阳谱郡被劫之事后,我就一直在想一件事。”片刻后,她正经起来,看向他道:“当时奚楚暮与长孙真找上潘拟,难道,当真是巧合运气吗?” 萧邃靠坐在书案上,闻言,神色一动。 繁京,镇安公主府。 公主的书房里,长年累月挑着一幅舆图,这会儿,深更漏夜,宇文芷君也正杵在那里,凝眉打量着图上的两国边境。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传来开门的声音,随后,便见大丫鬟负春疾步而来——她身穿一袭夜行衣,手里还握着才扯下来的面罩,乍然一看,倒像是个俊俏的暗卫。 “公主!”负春长驱直入,见了宇文芷君,抱拳行礼。 宇文芷君目光未移,淡淡嗯了一声,随后道:“回来了。” 负春颔首起身,禀道:“北边的差事已经成了,公主尽可放心了!” 听到这一句,宇文芷君方才慢悠悠地转头朝她看来。 “成了?”她挑眉问。 负春道:“是,一切皆如您所料。潘氏之前还对与夔氏联盟的事心存疑虑,拿不定主意。但奚公子他们这么一闹之后,夔氏立刻拿住话把儿,来了招‘恶人先告状’,质疑潘氏联盟的诚意,直言要与其中断合作,一拍两散。潘贤那头一听就慌了,这下再不敢有疑虑,只顾着挽留了!” 宇文芷君略略有些失笑。 事情到了这一步,一切,皆在她掌握之中,没什么好惊喜欢欣的。只是,想起潘贤来,她也禁不住感叹这时势造化,是何等有趣。 “可惜梁国那么些个簪缨鼎族,竟叫潘贤这一脉得意至今……”她叹了口气,听上去很是惋惜:“遥想当年摇芳裴氏,满门秀士,何等风光,若非时势不容,又哪里论得到这些幺麽小丑发迹猖狂……唉,还真是造化弄人啊!” 负春一笑,刚要说点什么,外头却想起了叩门声。 是惜秋来禀,说是驸马爷回府了。 宇文芷君将手里的烛台递给负春,随口吩咐了两句跟进的话,便随惜秋出门,回寝殿了。 裴瑶卮的话,也是萧邃曾上心多时的。 他沉思片刻,抬了抬下巴,朝舆图示意,“你圈这几门世家,是在怀疑什么?” “也不是怀疑。”她道,“就是……听说了潘贤请旨携妻儿回乡奔丧之后,我有些地方,不大明白。” 萧邃挑了挑眉,让她说下去。 “潘氏这会儿要举家离京,为此,潘整甚至连京师防卫兵权都交了出去,可见,潘氏清楚自己没有直接把控京师的本事,他们要反,定然是要从自己个儿的老巢,一步步打过来的。” 她望向舆图,接着道:“从潘氏把住了咏川兵权来看,其图谋所在,十有八九,是南都长治一线——这也不难理解,南都地位尊崇,地势上,正好还能同潘氏的故里望尘城连通,对他们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而我奇怪的是,南都以东地域狭窄,不出两郡,便与周国相邻。若照寻常推测,如今梁周交好,潘氏骤然反叛,他们是不是应该考虑考虑,周国会不会打着助大梁平叛的由头,趁火打劫呢?” 萧邃目光深深,笑意浅浅,颔首道:“是啊,一旦周国当真出兵,对付了潘氏,再占地不还……那可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了。” 裴瑶卮笑道:“潘贤虽说这两年有些心浮气躁了,但到底是踩着亲哥上位的人,这点浅显的考量不会没有。然而,潘氏却还是要走、还是要反了。” 他点头,眸光一转,堪堪与她对视而去,“然而,潘氏却还是要走、还是要反了。” 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他回手取过一只笔,蘸饱了墨,缓步朝她走来。 “这是为何呢?”对面而立,他问。 裴瑶卮看了看他手里的笔,往旁边让了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萧邃一笑,提笔,一一将她所圈的几门周国世家都给勾了,最后唯余一门。 ——远雁夔氏。 裴瑶卮目光一动,显然惊讶:“夔氏……” 他随手将笔一扔,点头道:“嗯,远雁夔氏。周国西境第一世家,手里握着四十万大军的阀阅士族。” “你是说……夔氏与潘氏,暗地里有勾结?”她问。 这会儿,裴瑶卮有些害怕。若是旁的士族也就罢了,但偏偏是夔氏。先不提夔氏在周国的地位,以及其手下的兵力,光是夔氏所在的位置,便足以令人心惊胆战。 远雁夔氏,乃是她所圈出的这些世家里,地域所在,最靠近梁周边界、也最靠近潘氏故里望尘城的一门。若然这两家当真沆瀣一气,狼狈为奸,那么一旦两族起兵,自然而然,便可结成抱团之势,互相倚仗,难以攻克。 萧邃很少在她脸上看到这般真切的恐惧,一时间,心尖仿佛也被她这样的神情勾动,微微紧了一紧。 “这么担心么?”他说着,忽然伸手在她背上摩挲了两下。 原来还只是担心,这会儿,她倒是有些惊住了。 萧邃告诉她,几日前,自己的人已经查到了潘氏与夔氏暗中有往来,如今看来,这两家多半是已达成了合作,并行反叛,互为倚仗。 “那你还这般悠闲?”她愈发吃惊了,“一点都不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他道,“潘氏一族反,那便只是大梁的麻烦。然夔氏之反,反的可不是大梁。” 裴瑶卮心头一动,怔了怔,回过味儿来了。 “你的意思是……要将此事告知周国?” 他颔首,给她拢了拢衣襟,“此事我已暗中安排了人告知萧逐,此刻。萧逐派去繁京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裴瑶卮微微松了一口气,但是心头却并未因为他这些话,而完全放下。 有些担心,看上去是解决了,可是,奚楚暮与长孙真找上潘拟的事……却还是说不过去啊…… 话说到这里,早已过了子夜,萧邃便催促她去睡,两人并肩走了几步,她却猛然停住了脚步—— “等等!”她眼中一凛,不自觉地握紧了他的手臂,又道:“不对!” 他看了眼她扣在自己臂上的手,问:“什么不对?” “夔氏……不会反。” 萧邃目光微动,声音沉了许多:“你说什么?” 她定定地与他对视,字斟句酌道:“我之前说的,关于奚楚暮与长孙真找上潘拟的事,你怎么解释?” 他蹙紧了眉,没说话。 裴瑶卮便道:“我想到一种解释,你听听?” 萧邃随着她重新回到书阁中,裴瑶卮手里还握着杆笔,她一边踱步,那笔杆子,也随之一下下轻敲在她虎口上。 她道:“夔氏与潘氏合作,彼此间,自然要更了解些,若是潘拟的下落,是夔氏暗中告知的奚楚暮呢?”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萧邃的脸色瞬间便变了。 须臾,他低低道了句:“周国诸臣,谁都可能反叛,奚氏不可能。” 对此,裴瑶卮没有异议。 她颔首道:“对,奚氏不可能。所以,若然当真是夔氏将潘拟的下落告知的奚楚暮,那么夔氏,也不会反。” “为何?”他道:“潘拟无足轻重,何以入了周国人的眼?” 这一回,裴瑶卮沉吟良久。 她在想一个人——一个,她曾交手数次,不分胜负的人。 宇文芷君。 她问萧邃:“你了解宇文芷君吗?” 萧邃神色微动,不等他回答,裴瑶卮缓缓吐出一口气,接着又道:“凭我对镇安公主的了解,眼前种种,恐怕是一出连环计呢。” 她这话内容丰富,萧邃甚至都不知道应该先对哪一点上心。 片刻,他还是问:“如何连环?” “一计累敌,一计攻敌,使其自累,以杀其势。”她说着,走回舆图前头,凝眉道:“夔氏所谓的反周、所谓的与潘氏抱团,若然,都只是为让潘氏自以为有了倚仗,便可毫不顾及地出兵反了呢?” “潘氏一反,大梁当庭必定出兵平叛,到最后无论结果如何,损伤的,都是大梁的兵力——此为累敌。”她回头看向萧邃:“待大梁士气衰弱之际,周国再寻个由头,趁机出兵攻敌……你说,这仗该怎么打啊?哪边会占上风呢?” “至于奚楚暮找上潘拟的事……我想,多半是之前,潘氏对夔氏尚有疑虑,结盟之心未定,宇文芷君便设计了这么一局,一旦夔氏掐着潘氏暗通奚氏的把柄,质疑其合作的诚意,威胁一拍两散,那潘贤那头,害怕之下,估计也顾不上再疑心夔氏了。” 萧邃盯着那舆图,默然良久,说道:“你的推测,似乎将一切说不过去的地方都给说通了。” 他问:“可是,这只是你的臆断吗?” 第三十七章 持节送还乡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面对萧邃的质疑,裴瑶卮未加思索,便直接告诉他,自己这是推测,而非臆断。 “目下,他们找上潘拟的事,算是其中一个疑点,还有一点就是……”沉吟片刻,她道:“你可想过,奚楚暮二人,当时为何要将我劫持到周国去?” 说起这个来,萧邃对她还颇有几分歉意。 “若不是宇文芷君思念裴瑶卮成疾,欲图一见相似之人,聊以安慰的话——”他道,“那便多半是冲着我了。” 裴瑶卮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他们不杀我,也没有当即开出条件,要你去救我,反而甘冒奇险,打定了主意要带我回周国,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他们想通过我,来要挟您楚王殿下。” “您与皇帝的关系,谁都知道,这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若说,我怀疑周国有意与当庭再动兵戈,你不会反对吧?” 萧邃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裴瑶卮便继续道:“再说回镇安公主,你过去与周国作战,吃过她多少的亏?就算不了解她的心计,也应该了解她的性情吧?”她慢悠悠低吟道:“这四十万大军所托非人的错误,不像是她会犯的,不是吗?” 宇文芷君,一个逼死过亲叔叔、手刃过亲哥哥,先后扶植亲父、亲弟登临帝位的女人,这样的错误,确实不像是她会犯的。 更不提,如今她身边,还有那样一位驸马…… 默然片刻,萧邃别有深意地看向她,慢声道:“你还真是很了解她。” 习惯了他的质疑,她如今已是坦然,只道:“我知这个推测,说好听点叫大胆,说难听了,还是荒谬无稽,但……哪怕你还当我这是臆断呢,总归有万一的可能,我会猜中,不是吗?”她道,“国事之上,哪怕只有万一的忧患,也得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她言辞郑重地说着这些,而萧邃却不合时宜地想,她现而今是不是有些破罐破摔了? 明知自己怀疑她,却还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这些惹疑沾嫌的话,还真是愈发地像名勇士了! “万全的准备——”半晌,他端过凉透的茶喝了一口,看着她问道:“王妃有何想法?” 这应对的法子,她还来不及想,听他这么一问,思索了半天,才从乱糟糟的思绪里找出两条路来。 “叫殿下失望了,我一时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无妨。”他宽容道:“只管说来听听。” 裴瑶卮想到的两条路,一则,兵不血刃地解决潘氏之危,使宇文芷君削弱大梁军力的算盘落空;二则,便是弄假成真,让夔氏真的反了周国——哪怕不是夔氏也好,只要让周国也生出一场内忧来,使我弱之时敌亦弱,彼此谁也别占便宜、别吃亏,自然公平。 但这两条路,前者好说不好走,后者好走,却难免损阴德,毕竟内乱一起,必伤无辜,周国的人命,也是命。 她将自己的想法与他说了,顿了顿,苦恼道:“……我都说了,我这会儿脑子乱得很,根本想不出什么好法子的。若想兵不血刃的解决潘氏,哪怕立刻开始筹谋,恐也是来不及的!” 话音落地,过了好久都不见他吭声,裴瑶卮心里有点着急,但看着他那深思熟虑的神色,却又不敢打扰,生怕乱了他的思绪。 直到她都有些站不住了,才听他忽然开口,说了句:“将计就计吧。” 裴瑶卮一下精神了。 她脚下不自觉地朝他走近了几步,追问要如何将计就计。等萧邃三言两语地将她点拨明白之后,她恍然之中,却还有一丝忧虑。 “这是上上策,但是……”她问道:“若然赢了,自会是一场大胜,但若是玩砸了……不能没有退路啊。” “这你放心。”他淡淡一笑,胸有成竹,“海内存知己,退路,我一直看着呢。” 海内存知己?她灵光一动,萧邃这话的意思,莫不是说,周国那里,他还有足以担当这条退路的谍者? “那,皇帝派去繁京的人呢?”想了想,她将心头的狐疑暂且搁在一边,转而关心起了这件事。 萧邃不以为意,“仍旧派过去就是了,以后……说不定会有用处呢。” 这之后没过几日,萧逐便就潘氏奔丧之事下了圣旨,而这圣旨的内容,则让裴瑶卮少有地坐立不安起来。 “皇上起用二公子为钦使,持节领兵,护送潘氏一族还乡,并代天子致奠仪……”妧序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亦是惊讶非常,“娘娘,皇上这,这是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 裴瑶卮默默蜷紧了手指。送还乡,说是护送,实为监视,这样的一份差事,非有能力的心腹而不能交托,萧逐特地起用了丁忧在家的相垚,那也就是说…… 她颤颤地呼出一口气,目光微眯,“咱们家这位二公子,恐怕已经打算好了自己的前程啊……” 妧序领会到她这话内里的意思,不由打了个激灵。 怎么,怎么会是这样? 同样想不明白的,还有积阳郡公府中的相婴。 “公子!世子来了!” 存渔的声音传进屋里,相垚动了动耳朵,将手头的兵书以搁,顿了顿,起身朝外迎去。 “哟,你今日倒消闲,这不早不晚的,怎么想起过来看我了?”相垚一边说,一边着人奉茶。 他神色自如,带着平常的笑意,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一样。 相婴却觉得他很陌生。 接过存渔奉上的茶,他不急不缓的呷了一口,含着浅淡笑意,对相垚道:“原是不消闲,只是,小弟心中有疑虑,非得问一问二哥不可。若是明日再来,只怕就见不到您了。” 相垚垂眸一笑,跟着挥了挥手,将左右都遣退了。 “有什么疑虑,说罢。”他道。 相婴深深看着他,半晌才道:“我一直以为,二哥一心都在医道上,从军,也是遵父命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你的想法没错呀。”相垚笑道,“若能自在选择,我确实不想与兵戈筹策为伍——那些东西,哪有草药脉息有意思!” 顿了顿,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只是有些时候,路要如何走,不是光凭心之所愿便能选择的。就像你吧,长初,你若是愿意做这郡公世子、愿意担这家门的责任,那当年也就不会在仁懿皇后崩逝后,放弃大好前程,前去做个守陵人了。不是吗?” 相婴沉默半晌,淡淡一笑,问道:“那让二哥放弃心头好,转身投入这腌臜政局的,又是什么呢?” 相垚笑了笑,没有回答。 “二哥,一定要如此吗?”许久之后,相婴沉吟道,“心意不可改?道路,不可改?” 相垚与他对视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 “长初,你此来,究竟是想劝我什么?”他问,“你是想劝我从朝堂抽身,还是……你不愿见我效忠那个人?” 相婴沉默了一会儿,没回答他这个问题,转而道:“二哥,您如今已与业成公主订立了婚约,就连父亲也不再坚持要你建功立业了。若能淡泊处世,远离朝堂纷扰,自能保全一生尊贵,你又为何非要往朝堂里掺和呢?” 他还是不明白,相垚既志不在此,又有什么非要出仕的理由? 相垚笑他:“这话,可不像是卫将军该说的。” 相婴皱了皱眉,没说话。 片刻之后,相垚似乎正经了些,缓缓与他道:“你若实在心有疑虑,就当我……是想着兄弟同难,必存其一吧。” 相婴眉目一动,刹那间,领会到了什么。 相垚叹了口气,接着道:“我知道,你与长姐一般,因着与仁懿皇后的渊源,心中对皇上都有芥蒂。这几年,你又一向与楚王投契,谁都明白,这帝、王之间,迟早还有一争。长姐嫁了皇上,四妹嫁了楚王,我如今,也就是想补上你这对角上的一个缺儿,以保来日,无论结果如何,我相氏,都不至于一败涂地。” 他问:“长初,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无关满意不满意,相婴想,至少他的这个答案,让自己劝无可劝。 七月末,相垚奉天子诏令,持节领军,护送潘氏一族踏上了回返故里望尘的路。 他这一走,每过几日,宫中忽然传出母后皇太后遇疾的消息。 恰逢这几日,萧邃离京办事,不在府中,裴瑶卮闻讯,便马上带同一元先生进了宫。 到了和寿宫,李太后躺在病榻上,脸色苍白,甚无精神。裴瑶卮站在一旁,心里忐忑非常,直到一元先生搭了脉,告诉她,太后只是染了寻常时疾,并无不妥之后,她方才松了一口气。 寻常时疾也就罢了,只要不是人为,那就一切都好说。 “先生看着,母后的病要紧吗?”她问。 一元先生提了笔,写完了方子,方才与她道:“王妃不必担心,这时疾素来好得慢些,但只要按时服药,好生将养,有个半个月也就无碍了。” 第三十八章 复闻梦熊罴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得了一元先生这句话,裴瑶卮便彻底放下了心来。 宋姑姑接过方子,亲自领着药童去御药房抓了药,回来又亲自在小厨房看着煎了。裴瑶卮坐在李太后床边,接过那苦药汤子,一勺勺耐心地服侍其喝下。 漱了口,李太后半靠在枕上,问道:“听说,邃儿这几日不在京中?” 裴瑶卮将一应杯帕交给宫婢,淡笑道:“是,殿下出京办事去了,若不然,听闻您遇疾,他又哪里坐得住?早亲自过来尝药侍膳了!” 李太后笑了两声,而后便吩咐她,自己生病的事,莫要告诉萧邃,“终究也不是什么大病,也省得耽误了他的事。” “母后关心殿下,儿臣明白。”裴瑶卮道,“只是,您凤体不安,儿臣亦不放心,接下来这些时日,总得日日带同一元先生过来探侍,还望母后莫嫌儿臣碍眼才好!” 她如今见到李太后,便总能想起纺月那依旧鲜活的生命来。这感激之情催生出亲近之意,以往的诸多芥蒂,也如前尘幻梦般烟消云散了,说不得,倒还真有了些姑慈媳孝的味道。 李太后成日孤身一人在这帝宫中,左右除了宋姑姑,再无一个亲近之人,自然也愿意她常来常往。 午后,李太后午睡才起时,业成公主听闻其遇疾,前来探望了一回。裴瑶卮许久不见清檀,宫人来报时,她还欢喜呢,可见了清檀之后,却又开始担心。 “公主!” 清檀告退离去,走到和寿门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轻唤。她驻步回身,便见楚王妃追了出来。 调整出一个微笑,待人近前,她唤了声:“蘅姐姐。” 裴瑶卮见她神色恹恹的,像是心里装着事儿,情绪不高,不由很是担心。拨开了侍从,将她拉到阴凉处,她问:“公主脸色不好,是身上不舒服,还是为何事不安心?” 清檀起初还有些犹豫,半天才试探着问道:“姐姐,公子垚持节送潘氏还乡的事,您可听说了?” 闻言,裴瑶卮微微一怔。 这丫头,这是在担心相垚么? 回了回神,她点点头,“二哥奉旨,已经启程数日了。” 裴瑶卮有意没多说什么,跟着,便见清檀犹疑了许久,有些话,徘徊于说与不说、问与不问之间,甚为踌躇。她心里有了分寸,这才又道:“公主这是在担心二哥吗?” 闻言,清檀不自觉便想反驳,可张了张嘴,最后,却又咬着唇,重重地点了下头。 承认的瞬间,仿佛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她是轻松了,可裴瑶卮,却是糊涂了。 清檀与相垚,何时……这般熟稔了? 还是说,自己这个侄女,竟长成了一副懂得认命的心肠,这一纸婚约便也轻而易举地将她的心拴在了相垚身上? 她正这样想着,便听清檀叹了口气,道:“蘅姐姐,你恐怕不知道那姓潘的一家子有多可恶,相二公子这一去……若然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办?” “二公子是个不错的人,更何况,他还姓相呢!真若是有了个万一,那贤妃娘娘、姐姐您,还有——”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在倏然的急促之后,又倏然地停住了,顿了顿,话锋一转,垂眸忧切道:“相府上上下下,岂非要伤心了?” 这一番话下来,裴瑶卮面露恍然之色。 她想了想,进一步试探道:“看来,公主这是知道潘氏此番还乡,为的是什么了?” 清檀心头一动,抬眸与她对视,半晌,点了下头。 也是,裴瑶卮心想,她怎么会看不出呢?自己这侄女,从来都不是笨人,只是过去自己还在,许多丑陋不堪的事情,都能挡在她视线之外罢了。如今自己不在,又有谁还会为她遮风挡雨呢? ……来日,相垚会是哪个人吗? 心里像是塌了一块,又软又疼。 “公主放心吧,二哥此去很安全。”半晌,她捋了捋清檀的鬓发,告诉她:“他不会有事的。” 清檀微怔,分不清她这话是有据可依,还是,仅只是一种期盼。 裴瑶卮看出她所想,便笑道:“放心,我不是随口胡说的。咏川的军权,如今虽已归了潘氏的人,但军中,却还有相氏的势力。潘氏不敢激怒相氏的。二哥此去,真若是出了点什么事,于潘氏有百害而无一利。反而二哥自己——最差也能得个全须全尾,稍稍争气些,功劳都是唾手可得的,实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呢!” 她说完,却见清檀似是怔住了,呆愣愣地看着她,好半天,才在她的轻呼中回过神来。 “姐姐……你说这些话的时候,真的好像……” 瑶卮一笑,“好像什么?” 好像姑姑。清檀心道。 “没什么。”她摇了摇头,握上裴瑶卮的手,道:“我只是没想到,您待我会如此推心置腹,连军国大事,都敢直言不讳。” 裴瑶卮拍拍她的手,“你安心了,我也就放心了。” 两人这厢正说着,清檀的侍女嘉染忽然凑过来提醒道:“公主、王妃,德妃娘娘过来了。” 闻言,两人齐齐转头看去,一副轿辇远远地行过来,坐上之人珠光宝气,在日头底下,刺得人尤其眼晕,可不正是德妃宇文柔! 那轿辇停在了和寿门前,两人福身见礼,宇文柔却还坐轿上,迟迟没有起身挪动的意思。 “听闻母后皇太后遇疾,本宫特来请安。看来,业成公主这是早到了?”说着,她转眼看向相蘅,目光不觉地带出一抹嫉恨与不屑,“楚王妃也来侍疾么?” 裴瑶卮淡淡一笑,“母后遇疾,王爷又不在京中,妾自当从旁侍奉,以尽孝道。” “王妃还真是孝顺呢!”宇文柔讽然笑道,“只是……王妃这份孝心,送到母后皇太后面前,恐怕还不抵不送呢!” 她说着,随手一指清檀,“正巧,业成公主也在,王妃不如问问公主,过去仁懿皇后与母后皇太后是如何相处的?王妃自是仙姿玉貌,只是……若然这一眉一眼不幸地像错了人,那可就真是冤孽了!说不准,您这份尝药侍膳之心,倒要让太后娘娘愈发难见大安了呢!” 话音落地,轿辇上便传来女子一阵阵的轻笑。清檀见不惯她这副嘴脸,冷笑一声,正要开口,却被楚王妃一步上前,抢了先。 “德妃娘娘所言,妾实在不解——不知娘娘这究竟是在诅咒母后皇太后凤体,还是……在对仁懿皇后大不敬?”裴瑶卮作势苦恼道:“妾是个糊涂人,又素来胆小,生怕沾嫌。有什么事,还是当下分明了好,若然娘娘不介意,不如同妾共走一趟凌云殿,请陛下圣躬裁决,如何?” 凤眸中狠色毕现,宇文柔一拍扶手,厉声道:“哼!你少拿陛下来压我!真当本宫怕了你,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么!” “哦?娘娘知道?”她轻笑道:“妾自己倒是有些糊涂呢!既然娘娘心明眼亮,不若,便请您为妾释疑吧!” 宇文柔哪里容得下她如此嚣张,霍然起身,便要扑过来与她发难,清檀心里一紧,轻呼了一声‘姐姐’,随即,却见宇文柔没走出两步,便身形一晃,整个人向后栽去—— “娘娘!” 一时间,和寿门外乱成了一团。 宋姑姑在里头听到动静,赶出来时,正好瞧见这一幕,当即着人将德妃抬回琼宣宫去,另外又派了人去请太医。 “王妃娘娘,您先进去侍奉太后吧!德妃娘娘这里,容奴婢——” 宋姑姑原想将她摘出这段是非,自己随着去一趟琼宣宫,帮着安顿,不料,话未说完,便被楚王妃含笑打断了。 “母后那里离不得姑姑,何况德妃娘娘在我面前骤然晕厥,我不跟去看看,总是放心不下。”她道,“姑姑不必担心,我去去就回,母后那边,就劳烦您了!” 人抬回琼宣宫不久,何太医便匆匆赶到了,这厢刚搭上脉,萧逐便也闻讯过来了。 免了众人行礼,萧逐走进内殿,向何太医问道:“德妃如何了?” 何太医品了半天的脉息,忽而脸上一喜,急急往萧逐面前一跪,拜道:“微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德妃娘娘是喜脉,已然两月有余!” 喜脉。 又一个喜脉。 这两个字一出来,在场众人,神色各异。 还是德妃宫里的侍女率先回过神来,阖宫上下里外跪了满地,口中全是道喜的话,萧逐坐在那儿,心里不知盘算着什么,脸上却迟迟未见欢喜之意。 “陛下……” 一声虚弱娇柔的轻唤从床榻处传来,却是宇文柔正悠悠转醒。 柔若无骨的玉手探出帐,朝着萧逐伸来,他脸色柔和下来,起身来到宇文柔床边。 “爱妃醒了。” 宇文柔半睁着眼,乍一看真个像是大病未愈的模样,甚惹人怜。她问:“陛下,臣妾隐隐听得太医说恭喜,陛下,可是臣妾……” 萧逐浅浅笑着,在她额上轻轻拂了一拂,颔首道:“嗯,爱妃遇喜了,何太医说,已然两月有余。” 第三十九章 幻梦已成空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在此之前,宇文柔大概是当真不知自己已有身孕的事,乍闻此讯,先是难以置信般的怔了半晌,而后方才雀跃起来。 “陛下……陛下您是说真的吗?您不是诓臣妾呢吧?”她执意坐起身来,一手紧紧抓着萧逐的衣袖,另一只手,则护着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臣妾真的遇喜了?臣妾真的有了陛下您的孩子?” 裴瑶卮远远地站在一旁,端着副置身事外的心态,默默地注意着萧逐的反应。 他面色温柔地安抚着宇文柔,一举一动,皆呵护备至。他耐着性子,一遍遍告诉她,爱妃有孕,朕心甚悦。 可是,他真的高兴吗? 裴瑶卮曾经见过他真正高兴的模样——登庸继位那日,而眼下,不与彼时同。 “……陛下,臣妾真是高兴,这么多年,总算上天垂怜,赐了臣妾这般福气……”宇文柔低低与他轻诉着,说话间,凤眸中流光一转,瞭了眼立在远处的人,“陛下,您都不知道,臣妾一早听说母后皇太后凤体不安,便想着去和寿宫请安问候,谁知,到那连和寿门都没进去,便领了楚王妃好大一番排场!” 她边说,边吸了吸鼻子,横一副泫然欲泣之态,“……您知道的,臣妾向来身子便弱,哪禁得住这般委屈!如今想想,还真后怕,幸而龙胎无恙,否则,臣妾便无颜以对陛下了!陛下!您一定要为臣妾做主啊!” 萧逐柔声安慰她两句,转过头看向裴瑶卮时,俊朗的眉目微微蹙着。 裴瑶卮身有自知之明,未等萧逐出言相问,便主动上前一步,行礼言道:“陛下容禀,德妃娘娘所言甚是,妾也觉得,陛下当为这帝宫中的委屈之人做主。” “哦?王妃也这样想?”萧逐挑了挑眉,回头看了眼宇文柔,接着道:“那也就是说,和寿门外,王妃确实曾对德妃不恭?” 她低眉顺眼,道:“德妃娘娘既如此说,妾自然不敢不认。只是,妾是蠢笨莽撞之人,实难判别究竟是哪句话招了祸,好在,妾唯一可取之处,便是记性好些——” 她说着,微微一提裙摆,跪地请旨:“敢情陛下应允,听妾将与德妃娘娘的对话重复一遍,再请陛下天恩,亲自指教了妾,也好让妾警醒,再不敢犯才是!” 宇文柔一听她这么说,当即就变了脸色,恶狠狠朝她看去:“你——” 许多上不得台面的话,当着萧逐,她不敢骂出来,是以,一时竟显得词穷。 萧逐淡淡看向她,出言道:“爱妃莫激动。” 宇文柔原想说点什么,却在对上他视线的刹那,噤了声。 ——她看得清楚,此刻天子的目光中,柔情淡去,唯余深不可测。 见宇文柔不再说话,萧逐方才道:“王妃但说便是。” 裴瑶卮就跪在地上,不慌不忙地,将不久之前,和寿门外,宇文柔所说的每一个字,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萧逐平静地听她说完,顿了顿,起身,居高居高临下地看着宇文柔。 “陛下,您……您别听她瞎说,臣妾没有!臣妾没有说过那些话!是她——是她编排臣妾!是她诬陷臣妾!” 这时候,在一边鸟悄地立了许久的裴清檀适时站了出来。 “姑父,清檀可为楚王妃作证,适才王妃所言,一字一句,皆与和寿门前无所出入。”她不屑一笑,看向宇文柔,“德妃娘娘,叫我猜一猜,您接下来是不是要说,我与楚王妃狼狈为奸,一同构陷于您?” 她一边说,一边朝床边走近,“您是不是要说,楚王妃有我这个证人,您也有随行的宫婢侍从可以为证,证明您从未说过那些既诅咒了母后皇太后,又对我姑姑大不敬的言辞?” 说话间,她已站在了萧逐身边。宇文柔隐忍着恨意,目光不善地与她对视着。 “陛下……”宇文柔伸了伸手,要去够萧逐的衣裳,却什么都没碰到。 她心尖一抖,却还强撑着一口气,委屈地同他撒娇:“陛下,您看看业成,她这是还记恨着臣妾之前抓着她与相二公子私相授受的事,存心要与臣妾为难呢!” 萧逐似是一笑,并未说话,只默默朝清檀看去。 清檀与他一对视,便读懂了他的意思,胆气愈发足了。 “没关系,德妃娘娘想怎么说都成。您如今怀着龙裔,姑父若要护着您,也是情理之中。只是……” 她放缓了语气,故作疑惑地弯下腰来,凑到宇文柔耳边,轻声问道:“德妃娘娘,那和寿门外站着的,可都是母后皇太后的戍卫,若然楚王妃因你构陷而获罪……啧啧,您说,母后皇太后对着既诅咒了自己,又加害了自己儿媳的人,还能有几分宽容呢?” 宇文柔抖了一抖。 锦被上,细白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起了青色,将一团团绣得精致的花样绞紧了。好半天,宇文柔抬起头来,一字一沉,与萧逐道:“陛下,是臣妾糊涂了,记错了,还请您恕罪,莫要与臣妾计较!” 清檀极轻地哼笑一声,退开了。 萧逐伸出手去,抬起宇文柔的头,眼中再度浮现出了温柔。 “爱妃伴驾多年,应当知晓朕最在意什么。” 他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抚,激起她一片凉意。 他道:“朕在意皇嗣,也在意爱妃,朕希望,爱妃能为朕平安诞下一子,爱妃可别自己将这机会给糟蹋没了。” 宇文柔要紧了后槽牙,不情不愿地说,是,臣妾遵命,臣妾,不敢。 德妃有孕的消息,一阵风似的,旦夕间传遍了宫闱。 承徽宫庭中,潘若徽盯着眼前的缸瓮,已经许久了。 缸里的冰块,都化成了水。翠绡不安上前,低声唤:“娘娘……您别……” “别?”潘若徽目光直愣愣地没动,唇边却冷冷一勾,“别什么?别担心?还是别动气?” 翠绡眉头紧锁,眼里的忧虑都快溢出来了,半天才蹲在她身边劝道:“娘娘,您宽宽心,宇文氏便是有孕了又能如何?她是周国人,陛下也从不看重她。这皇后之位一定是您的、只会是您的!” “皇后之位,当然只会是我的。”潘若徽慢慢动了动,微微呼出一口气,问道:“但是翠绡啊……你说,德妃入宫这些年,一直都没有动静,怎么我这边刚有了,她那头,便也有了呢?” 闻言,翠绡不觉一怔。 “这生儿育女之事,哪里说得准呢?许是……许是巧合吧!”她这样劝着主子,自己心里却也没多少底气。 自从请立中宫的风刮起来之后,那天下女子的至尊之位,仿佛就在眼前了,可潘若徽的疑心,却也一日重过一日。 好半天,她忽然一笑,似是恍然,似是无奈,叹道:“果然呢,还是她有先见之明啊……!” 翠绡惊疑,“你说谁?” 还能说谁? 自然,是上一个正位中宫的人。 裴瑶卮,那个女人,曾是这寂寂深宫中,第一个看出她心之所向的人。 那时候,她如同局外人一般,看热闹似的提醒自己,爱上萧逐,恐怕难有好下场。 她说,爱上疑心深重的君王,总有一天,你自己也会变成疑心深重的人。 她死后这几年,潘若徽曾无数次地设想,在未来的某一天,自己会以新后的身份,站在萧逐身边、站在她的灵前,告诉她,她错了。 潘若徽一直以为,迟早会有那么一天,自己能骄傲地面对着裴瑶卮,告诉她,真正悲剧一生的人,唯有她自己而已。 可现在,她未登后位,却已幻梦成空。 “罢了。”她摇了摇头,眉眼一低,掩下诸多难言,起身扶着翠绡的手,往寝殿里走。 我能抓住的,也就只有实打实的东西了吧。她想。 翠绡在她身边,轻声安慰道:“娘娘,您放心,德妃那里,自然有贤妃这把刀去对付。从红花之事起,这一步步,咱们都安排得妥当极了,您如今只管好生养胎,待时机到了,由得她们斗个你死我活,娘娘便是这后宫中最有福气的女人!” “嗯。”潘若徽点了下头,“本宫知道。” 翌日,裴瑶卮一早进宫,在和寿宫陪李太后说了一上午的话,待服侍其睡下午觉后,便抽空去了趟显粹宫。 暖阁里,悯黛将侍女都打发了下去,呷了口茶,问道:“昨儿个琼宣宫的事,没吓着吧?” 裴瑶卮一笑,正待说话,却听悯黛自己又道:“咳,也是!我这说得什么糊涂话呢!楚王妃伶牙俐齿,冰雪聪明,又有业成公主相帮,没将德妃气出个好歹就不错了!谁又能轻易吓得着你?” 瞧这语气…… 裴瑶卮心下暗叹,苦笑道:“长姐这是生我的气了?” 悯黛睨了她一眼。 “昨日的风波,也是突如其来,小妹事先亦无所料,牵累长姐担心,是我的不是。”她说着,起身告罪,“这就给长姐告罪了,还望长姐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悯黛撑了半天,哼了一声,叫她起身。 “别的也就罢了,本宫如今早已不担心你会吃亏了!只是,”她神色郑重,道:“蘅儿,你给我记住了,宫中行走,凡事还要谨慎,尤其一点——无论如何,不能将业成公主牵扯进风波之中!” 第四十章 故人号玉华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想告诉她,自己是这天底下最不愿意将清檀牵涉进风波之中的人。但打从清檀出生的一刻起,有些事情,便注定别无他法。 就好像梁太后、宇文柔之流对清檀的敌意一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让她姓裴? 谁让,她偏偏是自己的侄女? 裴瑶卮沉吟片刻,本想如常一般安慰悯黛,叫她放心,给她承诺。但最后话出口时,她却禁不住问道:“业成公主,来日是要嫁给咱们家二公子的。长姐觉得,公主与风波,还割离得开吗?” 悯黛动作一顿。 裴瑶卮这样问她,也有试探的意思在,她想看看,对于萧逐与相垚的关系,悯黛究竟知道多少。她能看出来,自己这个问题,让悯黛害怕了。 许久之后,悯黛沉沉问道:“儁出之事……你看出什么来了?” 她笑了笑,淡淡道:“这事原也不难看清楚。二哥如今,应当深得陛下倚重,小妹只是好奇,当初赐婚业成公主,陛下究竟是一时之间的无奈之举,还是……顺水推舟,正合其意的安排?” 悯黛问她,两者有何区别,裴瑶卮就说,区别可太大了。 若为前者,那就说明,是在赐婚之后,萧逐才有意借着清檀的婚事拉拢,将相垚提拔成自己人的。但若为后者,那便代表,相垚打从许久之前,便已经私下里与萧逐有往来了。 说不定,是在姜轶腿伤之后? 又或者,是在相婴自请出宫,为仁懿皇后守陵之后,他知道相婴这辈子都不可能全心全意地忠于他,所以,才将目光锁定到了他同父异母的哥哥身上? 悯黛听她说完,也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可她愁眉紧锁,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本宫不知。”她道。 裴瑶卮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不多时,浅斟匆匆进内,面色沉肃地禀道:“娘娘,敬慈宫派了人来,传王妃过去一趟。” 敬慈宫? 乍闻此言,裴瑶卮只觉心累,暗暗抱怨着,不知梁太后这是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悯黛显然也是一样的担心,只怕梁太后这是想拿宇文柔的事做筏子,与相蘅为难。想了想,她特地吩咐了浅斟随行,再三嘱咐了她要小心行事,不可逾距,方才放了人去。 然而,到了敬慈宫,裴瑶卮才知,这回竟是她们自己杞人忧天了。 “哀家的一位亲人病重,太医去看过,却束手无策。哀家知道楚王府有能人异士,只是能人多古怪,没有主子的话,向来不与外人瞧病。”梁太后缓缓说道,“如今楚王不在京中,就不知楚王妃肯不肯给哀家这个薄面了?” 她还带着几分鼻音,眼眶亦有些发红,不知之前是不是已经哭过了。 裴瑶卮有些意外。 前世今生都算上,梁太后与她说话的语气,从未有过这般客气,也不知这是压了多少火在心底。更不知,她这是为谁,方才肯这般委屈求全。 心下默默忖着,她道:“圣母的意思,是要请一元先生为您族人施诊?”顿了顿,接着问:“却不知是哪位贵人?” 闻言,梁太后似是一哽,站在一边的宗姑姑见此,便出声代为说道:“是玉华真人。” 裴瑶卮愣住了。 玉华真人……那就是,梁烟雨了? 梁太后见她神色有异,只当她要落井下石,并不愿意答允,不由有些急了,“怎么,哀家亲自开口,王妃却还不愿意给哀家这个面子么?” 裴瑶卮收回思绪,道了声不敢,“圣母误会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还是圣母的亲人,想来一元先生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梁太后微微松了口气,追着同她确认道:“你答应了?” “若然圣母信得过,妾愿意请一元先生前去施诊。” 梁太后点点头,脸上轻松了不少,隐隐透着喜意,宗姑姑便道:“王妃娘娘既然答允,那便劳娘娘玉驾,明日便带同先生,随圣母皇太后同赴一趟玉华观吧!” “王妃娘娘,” 才一从敬慈门出来,浅斟便急着叫住了她。裴瑶卮一回头,就见她忧虑十足道:“娘娘真要随圣母皇太后同赴玉华观吗?” 裴瑶卮淡淡一笑,“适才在殿中,姐姐不是都听到了吗?”顿了顿,她问:“姐姐这是担心什么?” “那玉华真人……”提到那人,浅斟脸色便不好看,好半天,叹了口气,道:“您应该听说过,在潘贵妃之前,原有一位梁贵妃的吧?” 她点点头。 “听说过,当今陛下的亲表妹、圣母皇太后的亲侄女,当年是秦王侧妃,皇上登基之后,便封了贵妃。”她浅浅笑道,“后又在晏平三年,因谋害仁懿皇后之事坐罪遭废,度道出居,号玉华真人。可是?” 浅斟没想到她知道得这般清楚,愣愣地点了点头,方才道:“娘娘既然知道她是因谋害仁懿皇后之事而坐罪遭废的,那您……您怎么还敢答应圣母皇太后,要与她同去呢?” 梁烟雨从小在梁太后身边长大,梁太后对她的疼爱倒是真的。如今能为她来求自己,裴瑶卮也相信,这里头是有真心实意的——但凡梁烟雨当真是重病难愈的话。 只是,她也明白,梁太后纵然要求一元先生去给梁烟雨施诊,但却不必非要她这个外人随行——尤其是,楚王妃还生得那么像仁懿皇后。除非梁太后是恨梁烟雨不死,这才非要让她看看这张脸,刺激刺激她。 这样想来,这件事,要么,是梁烟雨真病了,那梁太后便是既想治侄女的病,又想趁机对她这个楚王妃做点什么;要么,就是梁烟雨好得很,梁太后单纯就只想对她做点什么。 她对浅斟道:“圣母开口,又是治病救人的事,我不能不答应。若然不随行,我也担心若有万一,一元先生再出点什么事。”说着,她话锋一转,故作轻松道:“好啦,横竖如今都已经应了,姐姐就别为我担心了,走一步看一步,见招拆招就是了。” 她宽了宽浅斟的心,嘱咐她回去之后,替自己好好同长姐说说,让长姐也别为自己担心才是。 “时辰不早了,我得回母后皇太后那里了,便不与姐姐同回显粹宫了。长姐那里,便有劳姐姐了!” 浅斟无可奈何,也只得应了,一路心事重重地回去了。 裴瑶卮回到和寿宫时,李太后午睡早已醒了,这会儿,正在窗下插花。 “回来了?” 裴瑶卮含笑上前,接过了宋姑姑手里的活儿,帮她择选花草,“母后醒了多久了?可服过药了?” 李太后着意看了她一眼,玩笑般道:“你若是再晚些时候回来,便该十分哀家服晚上那碗药了。” 她笑着敷衍过去,没多说什么。 过了片刻,李太后忽然问道:“敬慈宫要请一元先生去玉华观?” “是。” “你也答应了?” 她笑道:“救人性命的事,若是不应,恐于殿下清议有损。” 李太后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同浅斟一样,也觉得相蘅没必要亲自走这一趟。 她问:“你可知道玉华观是什么人?” 裴瑶卮颔首道:“玉华真人梁氏,晏平朝的第一位贵妃。” 她说得自是没错,可李太后却只记得,那是个曾构陷过她的亲生儿子的女人。 她看了自己的儿媳几眼,想来想去,却终究没爱将那起子陈年旧事翻出来与她细说,“罢了,你既已应了,去便去吧。” 顿了顿,她唤了声:“移丰——” 宋姑姑闻声上前,李太后吩咐道:“明日你随王妃同去,眼光放亮些,别叫哀家没法同儿子交代!” 宋姑姑笑着应了,裴瑶卮忖了忖,也没多说什么,只向李太后道谢。 李太后叹道:“你自己要小心些。再有就是……你与那玉华真人,能不见就不见吧。免生祸端。” 裴瑶卮恭恭敬敬地领了命,李太后见她多一句话都没有,反倒有些好奇,问道:“你知道哀家为何这般嘱咐你?” 她便笑道:“玉华真人为贵妃时,与仁懿皇后不睦,且后来被废,也是因为仁懿皇后的缘故,这些事情,于宫内宫外皆不是什么秘密。儿臣有自知之明,明白母后的担心,也请母后不必劳神,儿臣会谨言慎行的。” 李太后点了点头,利落地剪掉一片嫩叶,徐徐道:“嗯,你知道便好。” 翌日,裴瑶卮早早进了宫,去和寿宫请了安之后,便带着一元先生,跟随圣母皇太后的凤驾出宫了。 玉华观位于京西的离宫——承阳宫内,从帝宫启程,行了半日,到时已近申时。 “娘娘,您怎么了?”轻尘跟在她身边,只觉愈近承阳宫,主子的神色便愈发沉重,不由十分担心。 裴瑶卮摇摇头,低声只说没事。梁太后那头着急,眼看都这个时辰了,却也不说稍歇,一到地方,便直奔了离宫西角的玉华观。宋姑姑原不赞成楚王妃随行,可裴瑶卮越是到了这会儿,却是越是想去看看观中的那个人。 玉华观位置冷僻,侍候的人却是不少。她跟在梁太后身后,一路长驱直入,进到寝室内,先是一股子药味扑鼻而来,紧接着,便是一阵急而重的咳嗽声。 看来,倒是真的重病了。 “……主子,主子醒醒,圣母皇太后带了大夫来看您了!”侍女伏在床边,低低的唤。 一截干瘪而苍白的手臂伸出床帐,纤长的手指还攥着一方帕子。 “……姑母,姑母,是您吗?是您来看烟雨了?” 没什么,比熟悉的声音更能叫人恍惚的了。 裴瑶卮微微发起了愣。 第四十一章 众口铄黄金(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记得,自己第一次见梁烟雨时,是武耀二十一年,暮春,一个烟雨朦胧的日子。 她在那年春天,被册为秦王妃,未几,当时还是德妃的梁太后,便好说歹说地求了先帝,将自己的侄女烟雨,封为秦王侧妃,塞进了潜邸之中。 从第一天见面起,裴瑶卮就知道,梁烟雨是嫉恨自己的。 说起来,当年,萧逐到了许婚的年纪,他的婚事,不似身为太子的萧邃一般,叫人费脑筋,先帝几乎是没怎么细想,便选了萧逐的亲表妹、梁烟雨的异母姐姐,那个闺名唤作烟霏的女孩,给他做正妃。 谁料祸福旦夕,大婚之前,梁烟霏忽得急病暴毙,萧逐的婚事,便也跟着搁置了许久。 裴瑶卮能理解梁烟雨对自己的敌意来源于何处。早在梁烟霏死后,梁太后便有意让梁烟雨顶上她姐姐的缺儿,做萧逐的嫡妻正妃。为此,她曾不止一次与先帝求肯,但那时候,夺嫡之争日盛,先帝根本无心应对她。直到后来…… 谁也不曾想到,时事会那样变化,说好的太子妃成了秦王妃,而梁烟雨所错过的,也并非仅仅是一个亲王嫡妃的位置,还有,中宫皇后之位。 萧逐登基之后,大封后宫,彼时梁烟雨虽说入侍时间尚短,论家世子嗣,也不敌出身凭高秦氏、且已为萧逐诞下独女奉阳公主的秦侧妃,但终究,她却还是倚仗着梁太后的坚持,得了四妃之首的贵妃之位。 开始时,萧逐待她,也是颇为宠爱的。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份儿宠爱,才愈发纵了她那得陇望蜀之心,一个贵妃之位不够,还总盼着有朝一日,自己能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正位长秋,母仪天下。 裴瑶卮从来不是一个会为了争宠,而同其他女子勾心斗角的人。从秦王府、到长秋宫,面对萧逐的妃妾们,她总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冷眼旁观之人,看着那些如花美眷,在帝宫这座大戏台子上,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个个铆足了心思,朝着更高处、朝着她这个皇后所在的位置,穷其心力。来来去去,总也没什么新鲜出儿。 萧逐曾问她,为何从不在意其他女人的存在,不在乎她们的善、不在乎她们的恶,甚至连她们为了争宠而算计她,她也从来都不以为意。 “我为何要在乎她们?”那时,她反问萧逐,“我是同你过日子,不是同她们,不是吗?” 可惜,萧逐却从不觉得她这话说得有道理。 怀着这样的心情,她对梁烟雨、甚至是后来的潘若徽、宇文柔,都从未起过对付的心思。 除了,那一回。 “表哥,这人证物证俱在,您还不信么?” 晏平三年七月初,帝正寝崇天宫中,梁烟雨带着从昭业寺寻回来的‘证人’,站在萧逐与六宫面前,指证裴皇后与暗中私自回京的楚王幽会于昭业寺中,秽乱宫闱。 这不是梁烟雨第一次构陷她、谋害她,但这却是第一次,裴瑶卮看着她时,淡然的眉目中,迸现出了杀意。 ——她恨极了,恨极了有人敢拿萧邃与她说事,她恨极了梁烟雨提到萧邃。 许久之后,坐在高座上的萧逐忽然说了一句话,他问裴瑶卮:“皇后可有什么要辩白的?” 他的声音很慢,越到末尾,咬字越轻。 那一瞬间,裴瑶卮说不清楚自己的感觉。 “辩白?”她侧目看向萧逐,与他定定地对望了片刻,忽而轻笑道:“你需要我辩白?” 萧逐看着她,没说话。 那就是需要了。 那就是,疑心了。 裴瑶卮起身之间,垂眸遮下了眼中的一抹自嘲。她走到萧逐面前,背脊挺直,不卑不亢,从容问:“贵妃适才说,人证物证俱在,这所谓的‘人证’,臣妾已经见到了,却不知物证是什么?” 萧逐眸光一深,她知道,他的怒意又浓重了些。 他问:“你还要问物证?” “臣妾好奇啊!”裴瑶卮轻松笑道:“陛下,不会吝啬于予臣妾一看吧?” 大概是因为,她的举止语气都太过于平常了,萧逐并未从这其中看到她的问心无愧,反而他的妒火中烧,让他将这一切都看做了她的嚣张。 萧逐尚未说话,反而是站在后头的梁烟雨起了讥讽之言:“呵,皇后娘娘也太猖狂了!都到了这个份儿上,您不说俯首认罪,乞求表哥的宽恕,反而还敢如此无视君威,做出这种种跋扈嚣张之态,您——” “——啪!” 梁烟雨话没说完,便被裴瑶卮反手赏了一巴掌。 那大概是后宫妃嫔,第一次看到皇后娘娘发怒。第一次,她亲手便赏了贵妃一记巴掌。 那巴掌印儿留在梁烟雨脸上大半个月,方才彻底消失不见。 “裴瑶卮你——!” 梁烟雨被扇到了地上,她转回头,捂着肿起来的脸颊,难以置信地瞪着裴瑶卮,回过神来的第一反应,便是扑到萧逐腿边,梨花带雨地让他给自己做主。 裴瑶卮吝啬地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来,云淡风轻之态,就好像那一巴掌根本就不是她扇的一样。 “皇后!”萧逐低声一喝,满眼都写着警告。 “物证。”裴瑶卮无所畏惧,只一心坚持着这一件事,“臣妾要看一看。” 萧逐不耐地推开身边的梁烟雨,大步朝她走来,“人证就站在这里,这几个姑子都亲眼见到有男子深夜潜入了皇后行在,皇后还非要看物证?就算朕给你看了,又能改变什么?” 裴瑶卮心想,是不能改变什么,这世上没有能治你疑心的灵丹妙药,你对我的态度,从来都取决于旁人,而不取决于我。 她轻轻一笑,艳丽无比的眼眉带出一道妩媚的风,“不能改变什么,”她凑近了萧逐,用仅只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但若有能证明他身份的物证,我当然不舍得搁在别人手里,总得自己收藏着,才显珍重么……” 她话音未落,萧逐已经举起了手。 “皇上——!” 悯黛吓得不行,未加思索,便冲过来打算阻拦。 彼时尚是淑媛的潘若徽也从旁战战兢兢地劝和着,小心地为皇后说话。 裴瑶卮眼风一抬,看了眼萧逐那蓄满了力气,却迟迟未曾朝自己落下的手掌,半晌,轻蔑一笑。 “你生气?”她问:“想打我?” 萧逐双颊紧绷着,仿佛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看着她,眼里有愤怒,有失望,有隐忍,有恨,却唯独没有柔情。 裴瑶卮伸出手去,握上了他高举的手掌,一点点将之带落下来。 她动作温柔地拍了他的手,笑着告诉他:“其实不用。你的所作所为,早已予我遍体鳞伤——比这一巴掌可厉害多了。” 萧逐痛苦地笑了出来,“你是遍体鳞伤?那朕呢?”他握上她的腰,狠狠一用力,将她扣进怀中,贴在她耳畔问:“朕那般相信你,朕将圣主之权交托给你,可你是怎么做的?” “你趁朕在病中,执意任用他为统帅,你给他兵权,你怎么不把朕的江山和你这个皇后也一并都给了他?啊?” “现在怎么样?前线溃败,梁嵩全军覆没,舍身殉国,你的楚王,你的萧邃在哪儿?他竟然置前线军事于不顾,暗中回京,与你……与你……” 他呼吸沉重,迟迟说不出后话,不知是因为激动到了极致,还是实在羞于启齿。 裴瑶卮听着他的指摘,内心却渐渐平静了下来。 ——寒到极致,不静,也不可能了。 她轻轻点着头,似是在思量解决办法,最后道:“你既然觉得我如此不堪,不如,废后吧。” 萧逐一下子将她推开了——就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一般。 可裴瑶卮却不是在开玩笑的。 两人在不远不近的距离里,沉默地对视了许久,萧逐从她平静无惧的目光中,看到了一股子坚韧、一股子决绝,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相横下心,也说一句,那就废后吧。但内心深处,另一个声音再告诉他,不能说。 她不会觉得自己是置气。或许她正等着自己说那两个字——那两个字一说,自己与她,便万劫不复了。 “臣妾乏了,这便回宫了。”最终,还是她打破了僵局,淡淡道:“若是陛下何时改变心意——或是下旨、或是愿意将那物证给臣妾一观,便请遣人来告诉臣妾一声,否则……臣妾无事,就不出长秋宫了。省得一个不察,撞进您眼中,再惹您心烦。” 下旨?下什么旨? 哦,他想起来了,废后的旨。 裴瑶卮径自说完,便待同侍婢要往外走。梁烟雨见此,急忙跑到萧逐身边,“表哥!事情还没了结呢!您怎么能就这么放她回宫去!您要给烟雨做主啊!她——” “够了!” 裴瑶卮走到殿门前时,听到了萧逐的厉喝之声。 这日之前,她或许还有心想看看,萧逐责骂梁烟雨的场景,可这日往后,这一切,都彻底与她无关了。 第四十一章 众口铄黄金(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踏出崇天宫门的一刻,裴瑶卮的脸色沉了下来,脚步也快了起来。 她边走边吩咐:“纺月即刻去和寿宫,我一日不出长秋宫,你便一日守在那里,不必回来。” 纺月会意,道了声奴婢明白,便径直往和寿宫去了。 坐上凤辇,她利落道:“去业成殿。” “主子,”绣星跟在她身边,走出去有一会儿,方才小心探问道:“楚王的事……可要奴婢去查查?” “你去查?”裴瑶卮当即一声冷笑:“呵,这个时候,我身边的人能查出来什么?” 绣星一愣,想了想,可不是这么回事么!皇上疑心皇后,此刻,恐怕长秋宫上下都被盯上了,若然自己当真着手调查,且不说能否查出什么,光是这一举动,说不定都会加重皇上的疑心。 她眉头紧锁,低声道:“……奴婢糊涂了。” 裴瑶卮一下下转动着约指,缓缓道:“不急。” 她将裴清檀从业成殿接出来,回到长秋宫,当即便着人关了宫门,并吩咐自即日起,除崇天宫与显粹宫所派之人之外,自己谁都不见。 悠扬的曲调自廊下而起,徐徐浸染了整座宫苑,长秋宫阖门的第四天,风和日丽,裴瑶卮倚在廊下的美人榻上,一边翻书,一边听着清檀的箜篌声。 “错了。”蓦地,她突然淡淡道。 箜篌声停了下来。 “姑姑……”清檀歪靠在箜篌边上,扁着嘴,老大不乐意地望着裴瑶卮,可怜兮兮地问:“能不能不学了呀?” 裴瑶卮头都没抬,随口浅笑道:“我让你选一样丝管来学,你自己选的箜篌,现在却要半途而废么?” 清檀起身,来到她身边一委。 “那我选箜篌,是想让您来教我嘛!”说着,她想起什么来望向一边的纫雪,“嘻嘻,不是说纫雪姑姑教的不好意思!” 纫雪哼笑,不睬她这张蜜嘴。 “姑姑,您就亲自教教清檀嘛!清檀想跟您学!”清檀一边说,一边上了手去扯她,闹得裴瑶卮眼晕,书册都拿不稳了。 “我不弹。”任凭这丫头如何撒娇撒痴,裴瑶卮都没有半点松口的意思,到后来,她沉沉吐了口气,将书一放,平摊出自己的两只手掌开始忽悠人:“我手指头不分瓣儿,以前你二叔就说我这俩爪子是鸭蹼,我弹不好的。” 清檀毫不气馁,正要再说话,可这是,长秋宫的宫门,却动了。 裴瑶卮给纫雪递了个颜色,纫雪便领着清檀,先进殿了。 不多时,只见绣星引着一人走进庭中,近前禀道:“主子,辛慈姑姑来了。” 来人是个有些年纪的妇人,容貌端正,打扮得体,眉眼间总带着些许愁绪,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担心。 裴瑶卮直起身子,坐得端正了些。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娘娘长乐未央!” 裴瑶卮笑了笑,免她礼节,给她赐座。 “姑姑来得好快啊!”她喟然叹道:“我还以为,总得过个十天半个月,圣上气消了,您才能过来看我呢!” “娘娘!”辛慈姑姑眉间一深,好半天,无奈叹了口气。 她是萧逐的乳母,从他降生起,便一直跟在他身边照顾侍奉,萧逐尊敬她,与尊敬梁太后也无甚区别。而她了解萧逐,却比梁太后更甚百倍。 “奴婢从小照看陛下到大,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动怒的模样,怎么娘娘觉得,十天半个月,足够陛下消气么?” 裴瑶卮挑了挑眉,声音慢了些:“姑姑是来为兴师问罪的?” “奴婢不敢!”辛慈姑姑欠身低头,片刻,苦口婆心道:“奴婢想娘娘与陛下和好如初。” 裴瑶卮点了点头。 “我相信。”她道:“这满宫上下,也就姑姑说这句话,是实打实的真心。” 气氛渐渐缓和了下来,辛慈姑姑耐着性子苦劝:“皇后娘娘,陛下的性子,奴婢是最清楚的。陛下是在乎娘娘的——越是在乎,便越是紧张、越是容不得一丁点的错漏。否则,他也断不会只听贵妃挑唆两句,便同您动了这么大的火气啊!” “娘娘,您听奴婢一句劝,就跟陛下服个软,早些将折页掀过去吧!雾华陵大败尚在眼前,梁将军也殉了国,陛下心里不好受啊!” 听到这里,裴瑶卮忽然笑了一声。 她淡声问:“姑姑,您的陛下当着六宫妃妾的面,质疑我与楚王私通,我就好受吗?” “娘娘……”辛慈姑姑面上露出一丝心疼,想了半天,方才说道:“奴婢并非是想为陛下开脱,奴婢也相信,此事上,陛下是冤了娘娘的,只是凡事有果必有因……容奴婢说句不知身份的话,早前您起用楚王为帅之事,实在不妥啊!” 嗯,起用楚王,又是起用楚王之事。 年初萧逐重病,一纸诏令,将军机政务全权交托与她。彼时梁周起战逾年,前线僵持不下,日复一日,呈报到她眼前的,不是要钱要粮,便是死伤数目。 相韬、潘贤、秦沥北、姜轶,数线作战,愣是没一个人能有半点突破进展。长久下去,哪怕不是战败,也会被耗死。 她又何尝不知,起用萧邃,是何等冒险? ——不止是往自己身上揽不必要的嫌疑,更要紧的是,她在拿大梁的安危冒险。 但她还是力排众议,下了那道旨。 诏令传出之后的半个多月,她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 她日日夜夜,不是在崇天宫守着萧逐,就是在凌云殿里坐立不安。她生怕萧邃不能入自己所愿,保家卫国。 她也怕萧邃会用她所给的军权,反过来为她挖一座坟墓。 无尽的焦躁忧心过后,前线传来的,是裂地关大捷,楚王殿下大败周军的消息。 萧邃收回了失去的土地,将边线前拓数百里,一直到打到了雾华陵。 也就是日前,雾华陵一战时,镇安公主临阵换将,任用驸马为帅,两军鏖战月余,梁军惨败。被萧逐安排去分萧邃军权的梁嵩,全军覆没。而萧邃…… 谁也不知道萧邃怎么了。 他身边的心腹近臣封锁了帅帐,不准任何人进内一步,前线一应监军、副将都算上,已经许久没有人见过萧邃了。 外头传言漫天,有人说楚王重伤,有人说他已身死,有人说他为周国所俘,还有人说,他正在暗中组织力量,打算趁机举兵谋反,逼宫夺位。 后宫里的女人,看不到千里外的家国大事。她们只知道,既然是无影无踪,便可能在任何地方。 梁烟雨抓住了这个机会,趁裴瑶卮赴昭业寺之际,构陷她与萧邃于寺中私会,人证不算,甚至,竟还有所谓的物证。 ……真的有物证吗? 裴瑶卮想到这里,目光微微发深。 那头,辛慈姑姑为萧逐亏心,不敢答她的话,只道:“陛下如今前线之事操心,奴婢想请娘娘多多体谅一二。等眼前的难关过了,奴婢定当好生劝说陛下,开释与您的误会!” 裴瑶卮却没怎么听进去她两句话。她一边思索着什么,一边低声道:“我与萧邃私通……” 这几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惹得辛慈姑姑心颤。 “娘娘……” 裴瑶卮转眼看向她,不顾她的惶恐,没头没脑地问道:“姑姑可知,陛下握在手里的物证,究竟是何物啊?” 辛慈姑姑一愣,半晌,也看出她不是在开玩笑,可她却只能摇头道:“奴婢也不知。奴婢只知道陛下从昭业寺中得了那东西,之后便大为恼火,自己收着,谁都不让看。” 看来,倒是真有那么一样东西了。 片刻,裴瑶卮收回心神,与她笑道:“姑姑今日过来,说了这些劝和的话,我听着,也感念姑姑愿意信我。如今我这长秋宫风声鹤唳,想来宫中人一举一动,皆被陛下看在眼里。” 辛慈姑姑是聪明人,一听这话,当时便明白了。 她起身问道:“娘娘想让奴婢做什么?” “绣星。” 绣星应了一声,不多时,便从书阁中取出一封信来,交予了辛慈姑姑。 裴瑶卮道:“我写了封信,请姑姑设法,尽快送到南境沈府——荣宣长公主手中。” 辛慈姑姑没有推脱。她深深地看了裴瑶卮一眼,临走时,留下一句让她放心的话。 “主子,这辛慈姑姑……”绣星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忧心地问:“您是否太过信任她了?” 裴瑶卮只道:“她是萧逐身边,难得的明白人。” 说话间,她一回头,看绣星手里拿了张字条,便问:“这什么?” 绣星将字条呈上,“贤妃娘娘刚遣人送来了点心,奴婢一块块掰开,里头藏的。” 裴瑶卮匆匆看过,眉头发紧。 绣星小心道:“娘娘,不好么?” 她摇摇头。 “相氏的人也打听不出萧邃的消息。” 缓缓坐了下来,她揉着额角,阖眸道:“一个雾华陵之战,折了个梁嵩不足为惜,但萧邃到现在都不露面……” 绣星微微一惊,“您……您在为他担心?” 裴瑶卮摇摇头。 她面目沉重,心里揣满了不解:“这镇安驸马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什么人第一次上战场,便能交出这等答卷来?” 第四十一章 众口铄黄金(三)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纺月自被派遣到和寿宫后,日日入夜前,都会排遣一名小宫女回长秋宫报一声平安。这日小宫女从长秋宫回来,教给她一张字条,说是绣星姐姐给的。 纺月走到僻静处,将字条打开一看,上头只写了三个字—— “赵非衣……” 她将这个名字低低一喃,不日之后,小宫女再到长秋宫报平安时,绣星便收到了纺月从黎白那里打听回来的消息。 “镇安驸马赵非衣——” 书阁里,绣星握着纺月递回来的书信,一一与裴瑶卮禀道:“武耀二十一年——也便是周国光始元年年末,光始帝宇文景于京都设擂,为其女镇安公主宇文芷君选婿。其时,周国才俊咸集于繁京,四个月后,脱颖而出的,便是现今的这位镇安驸马。” “赵非衣,据说原为长孙氏门客,出身平平,却容仪俊美,只是才学……” 绣星说到这里,看着手上的信笺,面露纠结。 裴瑶卮见她没了声音,便从案牍中抬头,问:“才学如何?” 绣星没有明着回答她的问题,只道:“雾华陵之战前,为着镇安公主执意起用驸马之事,满朝文武曾于光始帝寝宫外联合跪谏数日,更有许多反对镇安公主的势力,暗中蠢蠢欲动,意图趁此机会扳倒公主。” 她认真地看着裴瑶卮:“主子,这不只是私人恩怨,更在于此战之前,周国上下除了镇安公主,根本就无一人觉得镇安驸马能赢下这场仗。” 裴瑶卮眸色微深,缓缓松了松筋骨,往椅背上靠去。 “可他赢了。”她道。 绣星颔首,又追加一句:“而且他赢的人,是楚王。” “赵非衣……”片刻后,裴瑶卮执笔,将这三个字落到了纸上,“这个名字……” 跟自己很有缘呢。她想。 她心里渐渐升起一种难以解释的感觉——希冀、恐惧、没着没落。 复杂极了。 忽然,她问绣星:“你说,他是武耀二十一年,宇文芷君选婿时,才开始现于人前的,那这之前呢?”她像是抓住了什么,急着问:“出身平平,却也总知道是来自何方吧?容仪俊美……他到底长什么样?咱们手里总该有他的画像吧?” 绣星翻了翻纺月的信,道:“纺月信上说,这位驸马爷出身清贫小户,父亲是落第秀才,在小镇子里做私塾先生,家世底子倒是清白得很,没什么好查的。至于画像……纺月没提,估计也没问吧。” 绣星心里想着,雾华陵之战前,大概从周国到大梁,所有人都觉得,这位镇安驸马之所以能拜为驸马,只是因为他生了副叫镇安公主欢喜的好皮囊——毕竟选婿之时,无论文韬武略、琴棋书画,他都并非翘楚。真正让他脱颖而出的,只是最后关头,镇安公主于万人丛中的抬手一指。 这样的一个人,在周国中尚被认为是酒囊饭袋,黎白那些人,又怎么会花费心思为他造像呢。 谁料,世事变幻无常,这所谓的‘酒囊饭袋’,原来竟是虎度门中走出的,最妙的一名戏子。 想到这里,绣星叹了口气,半晌,试探道:“……主子,您莫不是觉得,这位驸马爷的出身有问题吧?” 裴瑶卮凝眉沉思着,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绣星便问,关于画像的事,要不要再让纺月去打听打听。 “不急在一时。”裴瑶卮回了回神,满是倦意道:“等眼前的事了结了再说罢。” 眼前的事…… 对啊,绣星脸色又黯了些,眼前,主子还担着嫌,于这一方天地里闭门不出呢。 裴瑶卮注意到她站在那里,迟迟未动,便问了一声,绣星抬头看向她,忖度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说道:“主子,奴婢有一事不明。” 裴瑶卮脑子一转,挑眉猜测道:“物证的事?” 绣星点点头。 她问:“若然真有物证,皇上为何不肯拿出来呢?就算在崇天宫时,是为了在众人面前是保全您的面子,可之前辛慈姑姑来长秋宫的事,陛下不可能不知道。他明知您如此执着于那物证,何不让辛慈姑姑带来与您一看呢?” 是啊,为什么呢? 裴瑶卮知道答案,所以听着绣星的话,她笑了。 “他怕我。”她目光微微发直,语气漠漠,“他怕萧邃。” 绣星眸光微动,疑惑未开。 她眨了眨眼,重新看向绣星,蓦然笑道:“他怕他的江山、他的皇位受到威胁。” “奴婢……奴婢愚钝。” 裴瑶卮便问她:“雾华陵之战后,赵非衣又干什么了?” 又干了什么? 那可是太多了。 那位驸马爷将各处主将都换成了镇安公主的人。他以一己之力连通四方,运筹帷幄,不到半个月,已让相韬、潘贤、姜轶所部损失惨重。更重要的是,在周军一鼓作气之时,梁军各部之间,竟被他生生割离开了,彼此之间无法相互施援,只能各自为政。 如今还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 绣星想到这里,竟是抖了一下。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前线大败,后方已无可用之人,而楚王……却迟迟不肯露面。 裴瑶卮注意着她的表情变化,这时候才道:“那日崇天宫中,他当着六宫,不敢将物证示人,不是因为他想保全我的颜面。而是因为物证拿出来,便是铁证如山。” “裂地关大捷之后,萧邃在军中的威信又上了一个台阶,雾华陵惨败,正是军心不稳之时,萧邃现在的处境很微妙,将士们怨他,却也只能将希望放在他身上,渴望他能扭转乾坤。皇上——”她垂眸笑了一声,“萧逐心里,巴不得能借此机会除掉萧邃,毁了他在军中的地位,可同时他也明白,眼下高于他与萧邃之间恩怨的,是大梁国祚。” 她说:“总得保全了国,他俩才有的好争。而眼下,可能为他保全这个国的人,只有萧邃。” 闻言,绣星双眉微瞪。 “至于私下里,他也不肯让我瞧一瞧那所谓的物证……”裴瑶卮道:“他留着那物证,是想留待来日——待来日萧邃没了前线上的利用价值后,他便会将那物证拿出来,与他秋后算账。” “今次之事,他打从心里相信,萧邃确实回来过、他相信我在昭业寺时,确实与他私会有染。” 绣星面露不忍,低呼道:“主子……” 裴瑶卮却没什么可忌讳的了。 她哼笑一声,似是自嘲,也似淡然,“因为相信这些,所以他认定我的心向着萧邃。既然如此,他又怎么敢将那物证拿给我呢?谁知道我拿到那物证之后,会不会为了保护萧邃,而将其毁掉呢?” 她的这番话,让绣星不知道该说什么。 劝吗? 怎么劝?向辛慈姑姑那样劝和,希望主子与皇上能和好如初? 绣星自问做不到。 谁的主子谁心疼。这会儿她心里对天子只有怨恨,开了口,只怕全是该诛九族的大逆之言。 “罢了,不说了。”没一会儿,裴瑶卮微微摇了下头,将手里的珠串一扔,轻声道了句:“没意思。” 太没意思了。 外头月上中天,乌云密布,多半将有一场大雨。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亦如此。 绣星扶她回寝殿安置时,问道:“主子,之后的事,您打算怎么办?” 她仍是轻描淡写地说:“不着急。” 南境袭常城,沈府。 萧敏坐在窗下的罗汉榻上,手里握着封信,信纸被她攥得皱巴巴的,可怜极了。 外头传来房门开阖的声音,她却没听到,一味沉浸在自己的冥思之中,心头踌躇,拿不定主意。 萧邃托着一身的伤痛,脚步比往常重了些,饶是如此,直至他整个人都站在萧敏身侧了,却也不见她有半点反应。 萧邃笑了,出口便是打趣:“公主这是为谁风露立中宵啊?” 这一出声不要紧,直接就将荣宣长公主吓了个激灵,整个人差点没从榻上蹦起来。 “臭小子!作死呢!”她回头见是他来,微微安心,不住的抚着心口顺气,白了他一眼之后,又操心地扯着他落座,“才稍稍见好,瞎走动什么?也不怕身上伤口裂开!” 萧邃苦笑,“阿姐,你这也太紧张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还能那么没分寸么!” 萧敏才不听他这些,嘴里止不住的那话掩他,好在,她的教导,萧邃从小到大早已听惯了,这会儿倒也不觉得有多聒噪,甚至还能分出精力来,敷衍应和。 “都这个时辰了,阿姐怎么还不睡?” 萧敏一听,冷哼一声:“你也知道都这个时辰了?那你怎么还不睡?大晚上的还穷折腾,你是嫌自己命长是怎么着?” “不敢!”他耐着性子与她好言道:“原本喝过药是要睡了,但见您这里还灯火通明的,想着大晚上的,姐姐说不定想着姐夫,难以入眠,而这夫妻两地之事,到底因我而起,我不来看看,宽慰几句,又怎好放心呢?” 第四十一章 众口铄黄金(四)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若是换做平常,萧敏定是要好生管教管教他的这份口无遮拦的,可眼下,萧邃再如何打趣,也激不起她半点斗志了。 萧邃显然也发现了她的反常。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一番,目光落到她手里的书信上时,他找到了让她深夜难眠的源头。 “姐夫来信了?” 萧敏摇摇头。 萧邃微微松了一口气。 日前,他领兵同赵非衣相遇雾华陵,苦战月余,大败,且重伤。 未免萧逐趁此机会对楚王府不利,在萧邃不省人事之际,其心腹近臣、奉极郡公顾子献便全权做主,对其重伤之讯秘而不宣,并暗中遣派弟弟顾子珺,领亲兵护送楚王殿下赴袭常城沈府、荣宣长公主处养伤。 顾子献在军中封锁了帅帐,严令不准任何人进出,对外只说楚王殿下需要独自研究对敌之策,不可受任何干扰。军中因此人心浮动,一时间流言纷纷。 就在萧邃养伤期间,周军势盛,前线接连溃败,漫说顾子献,便是相韬等人所部,亦是一日胜过一日的艰难。无奈,荣宣驸马、崇峻侯沈确只得奉妻命赶赴前线,以楚王名义藏身于帐中,暗中统战。 至今,沈确已去了大半个月了。前线战况稍见缓和,萧邃日日提心吊胆,生怕有不幸的消息传回来。 “前线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萧敏拿了席盖毯来,给他盖在腿上。她这阵子一对上萧邃,脸色就不大好,总是苦大仇深的,但动作却很小心。 萧邃任由她像照顾无法自理的孩子一般照顾自己,在她走开之前,抓住了她的手。 萧敏一顿,回头疑惑地看着他。 “一元先生的话我都有听,天天按时服药,好生将养,姐,你别担心,再过几日我就好了。”他仰头看着她,十分确定地告诉她:“再过几日,我就能回去,把姐夫换下来了。” 萧敏默了片刻,随即忽然抬起手,在他脑门上重重拍了一下。 “你想都别想!”她忿忿道:“他在营中,至少还有个不敢露面的忌惮,只能日日躲在帐中运筹,大军不全军覆没,他便不会出事。可你要回去了,便是还要拿着刀剑去同那姓赵的拼命去!” 说话间,她找准他肩头的一处浅伤,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萧邃当即变了变脸色。 “嘶——!” 萧敏舒坦了,坐到一旁,冷笑道:“呵,就你如今这副死样子,拼命……上赶子给人家送命吧!” 萧邃叹了口气,一边揉肩,一边感慨:“您这张嘴啊!真难为姐夫这些年是怎么忍下来的。” 两人拌了几句嘴,室中又渐渐安静了下来。萧邃再度看向被她放在小案上的那封信,问道:“哪来的信啊?” “……尘都。” 萧敏看了看他,又看向那皱巴巴的书信,好半天,才又说:“长秋宫。” 她清楚地注意到,长秋宫这三个字,让萧邃微微变了目光。 萧敏想说点什么,可又全然不知可以说什么,索性直接将书信推给了萧邃。 萧邃停顿了片刻,才伸出手去,将那封信拿了起来。 素白的信纸上,是他最熟悉的笔体,即便被团得发皱,也丝毫不影响那笔锋的俊俏。 自从悔婚之后,他已经很久没再见过她的字了。 不算长一封信,足够他顷刻之间,一目十行地看完,可等他将目光从信上移开时,已是一盏茶以后了。 “都找到您这儿来了……”他笑了笑,思忖片刻,问萧敏:“她担心什么?” 萧敏挑眉,反问:“你希望她担心什么?” 瑶卮的这封信,言简意赅,从头到尾只同她交代了一件事,那便是希望她这个做表姐的帮忙,弄清楚眼下萧邃那里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她担心什么……萧敏不大敢知道萧邃这话的意思,难道,他是在期待自己说一句,裴瑶卮是在担心他吗? 萧邃也没有回答萧敏的话。 半晌,萧敏低低一叹,道:“邃儿,帝宫中近来不太平。蘅蘅信里虽然没提自己的处境,但我听说,她的处境不大好。” 萧邃笑了,“她趁萧逐在病中时,起用我为帅,如今萧逐病好了,我却吃了败仗……她的处境怎么会好。”他看向萧敏,轻挑眉目,颔首道:“可想而知。” 不止这些。她的不好,不只是因为国事,还因为…… 萧敏满心的忧切,却没再深说什么。 纤长的手指点在案上的书信上,萧敏犹疑道:“有关你不露面的事……” 她的话没说完,便被萧邃淡淡地打断了。 他说:“告诉她吧。” “……什么?” 萧敏有些难以置信。 她白日里收到瑶卮的这封信,将这信握在手里,如同握着一块烫手山芋。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瑶卮真相——这并非是因为她不信任裴瑶卮,而是因为,她不觉得萧邃会信任她。 “真相。”萧邃慢声道:“告诉她,我重伤,几近不保,告诉她我现而今就藏在沈府养伤。” “邃儿……”萧敏眉头紧皱,沉吟半天,才确认道:“你真的想好了?” 萧邃浅笑颔首,目光再度落在那人的信上—— “她能力排众议给我这份信任,她当然值得我一句实话。” 他说:“阿姐,告诉她吧。” 十余日后,荣宣长公主以贺皇后千秋节为由,派了乳母公孙夫人,送贺礼入京,觐见长秋宫。 “千秋节?”裴瑶卮见到公孙夫人,欢喜之外,却也觉得表姐这理由实在找得糟糕,“我九月十五的生辰,眼见着还一个来月呢!真难为表姐这般胡诌了!” 公孙夫人将这长秋宫环视一遍,立在那儿神情肃穆,却无意与她玩笑。 “娘娘堂堂中宫,竟为流言所扰,困于一室之内,实在荒谬至极!” 公孙夫人原是先帝德孝皇后的侍女、裴氏一族的家生奴婢,年纪稍长时,得了德孝皇后的恩典,嫁人成婚,后来,又在皇后诞下了荣宣公主之后,再度回宫,成为公主的乳母。 荣宣长公主乃是先帝与德孝后唯一存世的女儿,身尊位贵,自不必说。公孙夫人得先帝与元后看重,在宫中地位不浅,哪怕是追随长公主赴南境日久,一时归来,却也威严不减。 裴瑶卮怕听教训,忙着与她打哈哈,三两句话强扭话锋,问道:“对了,表姐特意派了您过来,想必是我相托之事有了眉目?” 公孙夫人明知她打的什么主意,却也不敢耽误正事,紧着便将萧敏所嘱咐的话都与她说了。 “他在表姐那里?”裴瑶卮有些意外,可细想想,却又好像没什么可意外的。 重伤的话……对萧邃而言,秘而不宣,确实是利大于弊的。对周战场又在东南,去沈府养伤,倒也合情合理…… 公孙夫人道:“楚王殿下伤重,若非那位一元先生及时赶来,恐怕……”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才又将沈确秘密赴前线统战等事,徐徐与她道来。 裴瑶卮沉默了好一会儿。 “萧……”一个她自觉不该问的问题,到了,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楚王的伤,怎么样了?” 公孙夫人望着她,眼中带着母亲般的安慰,和一些难言的意味,最后只告诉她:“会好的。” 裴瑶卮木然地点了点头,不知有几分相信。 “前线……” 公孙夫人道:“楚王殿下说,请您放心。” 裴瑶卮一愣,“……他说的?” 不是荣宣公主说,而是……楚王殿下说? 公孙夫人一怔,半晌,她领会到她这一问的含义,慢慢点了下头。 既知道了萧邃在萧敏那里,裴瑶卮悬在南境的心,便放下了不少。而公孙夫人这一来,显然在宫里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 后妃们都说,这八成是荣宣长公主听说了皇后在宫中的遭遇,方才特地派了心腹来,给皇后娘娘撑腰的。甚至是萧逐,在公孙夫人住进长秋宫偏殿之后,也都特意抽空过来了一趟。 “夫人此来,正好也帮朕劝劝皇后。” 长秋宫暖阁中,萧逐与裴瑶卮分坐在罗汉榻两边,公孙夫人赐座皇后下首,萧逐说话间,将目光转向裴瑶卮,半真半假地同公孙夫人抱怨:“也不是小孩子了,还总为着丁点的事儿与朕置气,如今更是连宫门都不肯出了,哪有这样做一国之母的!” 裴瑶卮脸上挂着毫无波澜的微笑,心道:喜欢哪样的,找去啊,谁拦你了。 公孙夫人携着肃穆端庄的目光,将这夫妻二人来回打量了两圈后,忽然开口,同皇后娘娘道:“娘娘,陛下说得没错。” 此话一出,两人皆有些意外,裴瑶卮挑眉朝她看去。 公孙夫人稳稳地一拂衣摆,接着道:“您是正宫元嫡、是咱们大梁正正经经的主子,那些不长眼的贱妾若有不敬,托出宫门,乱棍打死也就是了,娘娘无谓因此与陛下置气。” 果然。 裴瑶卮微微一笑,意料之中般的点了下头。 萧逐脸色微变,正想说点什么,便听公孙夫人又道:“昔年德孝皇后在世时,便是太仁善了,对那起子犯上不敬的东西,常有宽纵,殊不知,瞎了心的玩意儿,又哪里懂得何为感激?得了赦,背后倒还要笑话做主子的胆小懦弱。奴婢如今回想起来,当年若非先帝爱重长秋,愿以雷霆手段惩治庶妾、震慑后宫、护着皇后,那皇后娘娘的一怀良善,还不知要让她受多少委屈呢!” 说着,她面带笑意,看向萧逐,恭敬地问:“陛下,您觉得呢?” 萧逐端起茶盏,缓缓饮了一口。 他浅浅一笑,颔首道:“夫人的话,有理。” 第四十一章 众口铄黄金(五)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公孙夫人指桑骂槐地发难了一通儿,萧逐此刻虽还撑着一副笑脸,但裴瑶卮知道,他心里已经很不高兴了。 “夫人,”她搁下手里的茶盏,含笑趣道:“夫人训我,我不敢不听,只求您别攀着皇上做同盟罢了!说起来,闭门不出,原也是我如今心力不够使了的缘故,有些不值得费心的人和事,不费心也就是了。” 公孙夫人只当她话里说的是六宫妃嫔,可萧逐却在听到她这最后半句话时,险些没拿稳茶盏。 他知道,她说的不是六宫。 他不自觉地朝她看去,若是她转眼,定会看到,此刻他眼中,裹挟着向来少见的慌乱之意。 然而,她只是顾自垂首,幽幽一叹:“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但愿今日之日免烦忧。” 这回,连公孙夫人都微微变了脸色。 正好这时候,外头传来响动,宫女回禀,说是业成公主午睡醒了,闹着要找皇后娘娘呢。 赶在裴瑶卮恭送圣驾的话说出来之前,公孙夫人率先起身,道:“奴婢去看看公主,娘娘与陛下在这里放心说话就是。” 说罢,也不给裴瑶卮反对的机会,只给了她一个提醒的眼神,便急急退去了。 暖阁里安静地像一座冰窖。 萧逐这些日子,一直没进过长秋宫的门,也是趁着这回公孙夫人这一来,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借口,说服了自己,拉下脸来看她,可如今只剩了两个人,他却也不知该怎么开这个话头。 此间,只听她懒怠怠说道:“臣妾没什么话想同陛下说的。陛下凌云殿还有朝政要忙,臣妾就不送了。”说着,她便起身,浅浅一福身,便要径自离去。 这两年,萧逐总会想,她真是这天底下最懂得如何激怒自己的人。 “裴瑶卮!”他一掌拍在小案上,怒吼声拦住了她的去路,她听到他问:“你就这么急着赶朕走么?是不是时至今日,朕做什么都只有惹你烦忧的份儿?” 嗯,是。她心道。 “哪儿啊!”回身一笑,她语气夸张道:“臣妾是心疼陛下罢了。您在长秋宫里,要演戏、要扯谎,还要强装着不怨我、不恨我的样子,啧……臣妾看着心疼啊!实在不忍给您这样大的委屈受。您呢,若真这般离不得长秋宫……也可,臣妾等着您的诏书,诏书一到,臣妾立马就搬,绝不给您添堵。” 萧逐腾地站了起来,两大步来到她面前,伸手死死握着她双肩,“你这是料定了朕不敢废了你是不是?” 他眼里似要冒火一般,手上的劲儿用得极大,裴瑶卮隐隐有种双肩将欲碎裂的错觉。 她皱着眉,推了他两下,没推开,也就放弃了。 “萧逐,我盼着废了我。” 她抬眼看向他,萧逐从她眼中看到了极度的无奈与疲惫,这种情绪,比她的愤怒更让他手足无措,所以,他只知道表现得更凶狠。 他咬着牙道:“你再说一遍!” 裴瑶卮轻轻一笑,耐着性子道:“我说,若有必要,我可以三跪九叩,从长秋宫跪到凌云殿,求着你废了我。” “你——!” 萧逐被她气得青筋直跳,对视半晌之后,他忽然有些受不了她那无波无澜的眼神了。就好像此刻他的所有愤怒,都是为了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事,就好像,自己或难过、或失望,在她眼里,都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在演一出无关紧要的戏罢了。 想到这一点,他猛地将她推开,径自后退两步坐回榻上,偏过头去,不敢再看她。 他粗喘着,面色极为痛苦,“……裴瑶卮,我到底怎么着你了?是我对不起你吗?” 后头一句,他的重音咬在‘我’与‘你’上,裴瑶卮一听,便满怀嘲讽地笑了。 这一刻,她无比清晰的领会到,萧逐,是当真很爱自己。 爱到,即便认定了她对不起他,他也愿意‘宽容的’留住自己。 “怎么会是你对不起我呢?”她松了松精神,也走回去坐了下来,“你是皇帝,你不会对不起任何人。有错也只会是别人的。” 她闭了闭眼,低声道:“我只是不愿再伺候一个永远也不会错的人罢了。” 萧逐离开了。 不多时,公孙夫人进来了。 裴瑶卮还坐在一先的位置上,抬眸看向她,微微一笑。 “夫人啊……让您见笑了。”她垂首一叹,自嘲道:“我……大概是裴氏有史以来,最不合格的的一任皇后了。” 公孙夫人来到她身边,满含怜惜道:“可您已经是皇后了。”四下无人,她便也大胆道:“娘娘,皇上不是个好夫君,可他还是您的君。您应当知道,这座长秋宫,您若是守不住,外头等着您的不会是自由,只会是……” 裴瑶卮坦然替她续上了后话:“死路?” 公孙夫人抚在她肩上的手猛地一紧,“娘娘!” 裴瑶卮淡淡一笑,宽慰她道:“您放心,我明白的。” 公孙夫人没有说话,那眼神里,分明全是质疑。 裴瑶卮握了握她的手,在她怀里靠了靠,“我真的明白的。您不必多为我费心。后头的事……我有打算。” “您的意思是……?” 她摇摇头,“到时候您就知道了。”说着,她想起一事来,“不过,我确实有一件事想同您商量。” 公孙夫人请她尽管直言。 裴瑶卮便同她说,希望她能去和寿宫,将纺月换回来。 她道:“有些事情,光可着绣星一个人办,多少有些艰难。纺月回来,于我是份帮衬。正好您同李太后也多年未见了,想必也有许多叙旧的话想说。往后这段时日,您若能守在和寿宫,那我在这一方天地里,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先帝时,李太后初入宫廷,曾受恩于德孝皇后,其后德孝皇后在病中,也一直是李氏从旁悉心侍疾。再到后来,李氏继立为后,先帝更将荣宣公主入养其膝下,直抚育至其成人出嫁。 李太后向来视公主如己出,待公孙夫人也尊敬,两方素来亲厚和睦,若不然,萧邃在困顿之际,也不敢前去投奔长公主。 公孙夫人答应得爽利,只道:“娘娘放心,奴婢会守好了母后皇太后。您只管安心去做您的事就是了。” 裴瑶卮颔首欠身,“多谢夫人。” “既然楚王一直在长公主那里,那也就是说,他绝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京城……” 纺月从和寿宫回来当晚,加上绣星,主仆三个便在寝殿中论说起此事。 纺月说着,面露狐疑之色,“但是主子,奴婢这阵子打听过外头的风向,确实有不少关于楚王出现在京中的说法,如今既知此为谣言,奴婢想着……皇上为此事与您大动肝火,想来是真信了楚王回京的事,这样说来,这谣言便不会是皇上派人传的。若不是皇上的话……” “这样的谣言,对前线无利,只对两件事有好处。”绣星道,“一则,可以佐证主子与楚王私会昭业寺之事,二则,便是对楚王的清议有损,叫人误会他在雾华陵之战后,做了逃兵。”话说到这里,她不由恨恨一跺脚,“咳!怪只怪这谣言如沸,难以寻到个根源!” “……会是谁?”纺月狐疑道:“梁贵妃?还是梁太后?” 裴瑶卮半天没说话,这会儿,忽然抬眼问道:“是先有的楚王私自回京的谣言,还是先出的昭业寺之事?” 闻言,纺月与绣星对视一眼,皆有些惊怔。 “主子,奴婢明儿一早便去查!”半晌,纺月道。 裴瑶卮摇了摇头,“不必着急,反正这先后顺序的事儿没法作假,什么时候想查,都能查出来真相。” 纺月点点头,缓声问:“那,主子,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沉吟片刻,裴瑶卮问绣星:“这些日子,还常有妃嫔送东西过来么?” 绣星颔首道:“是呢,自从您闭宫不出后,贤妃娘娘、潘淑媛等人,便晨昏定省,皆会进献些补品点心来,全代请安了。”顿了顿,她面露一丝不屑,接着道:“自从公孙夫人来了之后,这几日送东西来的人愈发多了!今个儿浅斟过来时还同奴婢说起呢,原本这阵子,梁烟雨那承徽宫前门庭若市,门槛儿都要被踏破了,可这几日却也渐渐冷清下来了。哼!都是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一个个扒拉着眼珠子,竟盯着风往哪儿吹了!” 裴瑶卮笑了笑,随后却颔首道:“这样好。” 这样好。她想。只有情势动荡,才会人心不安。 只有逼急了的狗,才会枉顾一切,急着跳墙。 她同绣星吩咐道:“从明日起,你便懒怠些,凡是送进宫里的吃食,不必一样样细致的试毒,走个过场也就是了。”顿了顿,又嘱咐道:“切记循序渐进,莫要叫人起疑。” 绣星领了命,复又蹙了蹙眉,“那主子,送上来的东西,您还吃吗?” “吃,当然要吃。”她淡淡一笑,“既是各宫的心意,总要挨个尝点,才不会使人寒心么!” 第四十一章 众口铄黄金(六)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九月十五,千秋令节。 今岁的千秋节,与往年不同,皇后闭门不出,请安、升座、摆宴等事一应皆免,从庙堂到内宫,皆如同每一个寻常日子一般,悄无声息的。 萧逐自那日在长秋宫与裴瑶卮不欢而散之后,这口气憋在心头,越积越重,索性连封赏也没颁,只当没这个人、没这回事。 一日短长,从烈日当空到华灯初上,说过也就过去了。 萧逐把自己关在凌云殿中批折子,直至后半夜,依约觉出了困倦,正要吩咐安置时,却见孙持方慌慌张张地进来,跪地禀道:“陛下!启禀陛下,长秋宫传来消息,皇后娘娘不好了!” 长秋宫彻夜掌灯,宫外庭中,站了大片闻讯赶来的嫔妃,宫内凤榻上,皇后娘娘双眸紧闭,面色青白。 何太医诊个脉,身上的汗浸湿了两层衣衫,所幸最后的结果让他松了口气。 他匆匆回身,扑跪在萧逐面前禀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昏厥,乃是中毒所致,若臣诊断无误的话,娘娘,应当是误服了砒霜……” 一语未落,萧逐寒冰似的声音陡然而起,像从牙缝里磨碎了吐出来的:“砒霜?!” 何太医身上发抖,头又低深了些:“陛下容禀!所幸娘娘服食不多,中毒尚浅,微臣已给娘娘服过了解毒丸,稍后娘娘便会苏醒,往后只消好生服药调养,自可痊愈!”他说着,双臂大张,五体投地:“是天佑大梁!皇后娘娘吉人天相!” ……还好,还好。 萧逐双眉拧紧,缓缓侧目朝着床榻上的人深深一望,心头满是后怕。 他颤颤呼出一口气,沉声对何太医吩咐:“你只管开方子抓药,皇后的安康,朕交在你手里,若然有个万一……你知道会如何。” 何太医两股战战,忙道:“臣定当全力以赴,保全皇后娘娘平安!”说罢,便带着药童匆匆退下。 萧逐坐在那儿缓和了须臾,方才起身,一步步走到她床边坐下。 “到底怎么回事!” 冰冷而愤怒的声音在寝殿中响起,纺月绣星等人霍然跪了一地,嘴里纷纷说着告罪的话。 “陛下,陛下容禀……”跪在最前头的纺月垂着头急切道:“今日娘娘千秋,可娘娘从早起闹胃痛,一直没什么胃口,直到晚点时,各宫的贺礼纷纷到了,贤妃娘娘等人送了各样的吃食来,皇后娘娘唯恐辜负了后妃们的心意,这才吩咐奴婢等人摆桌,谁料还没动几筷子,娘娘的脸色就变了!奴婢等人吓坏了,赶忙传了太医来,谁想到……谁想到……” 纺月越说到后头,声音越低,隐隐已问得一二声啜泣。 “陛下!您要为娘娘做主啊!”绣星俯首道:“娘娘只晨起喝过咱们自己宫里煲的半碗粥,若是那粥里有问题,定然不会等到这个时辰才有反应,眼下的情况,送来吃食的后妃之中有人存心谋害娘娘!在膳食中下了毒,这才害了娘娘……” 一时间,长秋宫的宫婢太监纷纷叩首,异口同声道:“请陛下为皇后娘娘做主……!” “她今天都吃过什么——”萧逐握着她的手,小心地控制着力道,连带声音,也越发显得压抑,“一样一样,全都给朕呈上来!” 纺月应声起身,才要离去,床榻处,却响起了一阵微弱的咳嗽声。 “……瑶卮!”看着她睁开双眼,萧逐顿时面露喜色。 “等等……纺月,等等!”裴瑶卮才刚转醒,顾不上回应他的嘘寒问暖,她依稀听得萧逐最后的话,此间不消细想,只一味慌张而吃力地去拦纺月的脚步。 见她挣扎着要起身,萧逐连忙扶着她,柔声劝道:“你好好躺着,别乱动,其他的事都交给朕,不管是谁害的你,朕跟你保证,朕一定不会放过她的。瑶卮,你好好歇息,什么都不用操心!” 她看了萧逐一眼,目光中是不加掩饰的不信任,萧逐被这一眼刺得恍惚,手中都失了力气。 裴瑶卮还是坐了起来。 “纺月,你去,将各宫嫔妃送来的吃食全都毁了,不准查。” 纺月大惊:“娘娘……” 萧逐亦未曾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瑶卮,你疯了吗?” 裴瑶卮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见纺月杵在那里不动,她索性便要亲自下床去处置那些吃食。 “裴瑶卮——!你闹什么!给我老老实实躺着!”萧逐急了,一时忘了她的虚弱,手上一用劲儿,便叫她重新摔回了床榻上。 如此一来,他又后悔自己手重,刚攒起来的气势又消下去了。 “唉……”他无奈一叹,扶着她坐好,耐着性子道:“你自己如今是什么样子,自己不知道么?瑶卮,别这么固执——哪怕就这么一回呢,你不心疼我,也心疼心疼你自己,行不行?” 裴瑶卮定定地看着他,好半天,就在萧逐以为自己说动她了,正要回头重新吩咐纺月去做事时,她却突然抓紧了他的手臂—— “我说,不能查。”她一字一字道:“不准查!” 萧逐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忽然间,顿悟了些什么。 “……你知道是谁做的,是不是?”他问。 裴瑶卮咬着唇,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手上半点不肯松劲儿。 萧逐已经得到答案了。 “绣星,”他用力拨开她的手,转头利落吩咐:“过来侍奉你主子。纺月,去将今日后妃送来的东西一样不差地给朕呈上来!” 两人各自领命,萧逐又唤来了孙持方,命其传令六宫,齐聚长秋宫正殿。 多数嫔妃,此刻就站在庭中,诏令一到,纷纷进内,各自入座。唯有一人,是孙持方现着人去请过来的。 梁烟雨赶来时,面目清醒,衣装端正,见到高座上沉着脸的萧逐,她还不明就里地请了安,妄图活络气氛般的玩笑了一句,只说大半夜的,不知皇后娘娘这里又生出了什么事,非得劳动了表哥与六宫齐聚于此。 “生了什么事?”萧逐目色不善地质问道:“你位列贵妃,原该为众妃妾之表率,礼敬中宫,克勤克俭。怎么如今皇后遇疾,六宫齐聚,却唯有你一无所知,还好意思腆着脸对皇后冷嘲热讽!” 手边的茶盏随着他的话语而落地,下一瞬,以梁烟雨为首,纷纷跪地道:“陛下息怒……” “表,表哥,是臣妾错了,”梁烟雨怯怯地抬眼看向他,低声撒娇道:“表哥,烟雨错了,您别生烟雨的气……” 萧逐不耐地瞪了她一眼,不欲与她纠缠。 “纺月!” 他一唤,纺月应了声,随之一拍手,便见数名宫监合力,将一方紫檀雕花膳桌从后殿抬了上来。 纺月站在萧逐左手边,昂首对众人道:“诸位嫔妃娘娘容禀,今日皇后娘娘昏厥,原非遇疾,实乃有人蓄意加害,在进献与娘娘的膳食之中,投了毒!” 此言一出,殿中惊呼声此起彼伏。 “怎会如此?是谁这样胆大包天,竟敢加害皇后娘娘!” “……今日原是娘娘的千秋,竟生出这般龌龊晦气之事!这下毒之人好生歹毒啊!陛下定要严惩此人,为皇后娘娘做主!” “姐姐说的对!皇上定要严惩投毒之刃,杀之以平众怒!” 义愤指责之言层出不穷,唯有坐在秦淑妃下首的贤妃娘娘满面慌惧,趁着四周围声音小些,便紧着向萧逐问道:“陛下,皇后娘娘如今怎么样了?可还平安么?” 萧逐顿了顿,才深深地看向她。 在对上他的目光时,相悯黛微微一怔。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是那样复杂,与看着这里所有人的都不一样。 “陛下……”悯黛有些慌了,她的第一反应,是瑶卮出了什么事。 可细细看去,她却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他眼里带着失望,带着挣扎,更带着……痛恨。 领会到这一点,悯黛陡然一惊。 萧逐捕捉到她这一细微的反应,当即眸光微眯,问道:“贤妃,你很害怕?” 登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相悯黛身上。 悯黛隐隐生出些不祥之感,但她还是坦然起身,磊落道:“是,臣妾害怕。” 她说:“臣妾心系皇后娘娘安危,一时不见娘娘平安无事,便一时难以心安。” “呵……”萧逐笑了,搭在扶手上的手掌攥成了拳,“见了她平安无事,你便会心安了吗?”他摇摇头,“朕可不这么想!” “陛下……”悯黛疑惑且讶然,语气也强硬了不少:“您这是何意?皇后娘娘若然平安,臣妾拜神还愿还来不及,怎会不心安?” 萧逐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时,他朝膳桌上的寿桃抬了抬下巴,问道:“贤妃,这寿桃可是你进献的?” 悯黛侧目看去一眼,颔首道:“是,这寿桃的确是臣妾进献的不错。” 萧逐点点头,起身,一步步朝悯黛走来。 “贤妃一向敬重皇后,皇后也信任贤妃。今日皇后千秋,六宫所进献的吃食,在摆上皇后膳桌之前,一一都试了毒,除了一人所献之物——” 他在悯黛面前站定,凛冽的目光如同盯上猎物的豹子,“贤妃,这寿桃究竟有何乾坤,你是自己说,还是要朕宣太医来,细细查验?” 第四十一章 众口铄黄金(七)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寝殿中,裴瑶卮坐在妆奁前梳妆,绣星一边为她挽发,一边还总要分出些精力,去注意正殿里的动静。 “别分心。” 淡淡的声音传入耳中,绣星一怔,回过神来。 两人在镜中对视了一眼,绣星惴惴道:“主子,陛下正发难贤妃娘娘呢……” 裴瑶卮往正殿的方向看了一眼。 “好事。”回过头来,她一面戴上护甲,一面颔首道:“就怕他发难得不够狠。” 绣星低低叹了口气,一时予她理罢妆容,便照着她一先的吩咐,去衣柜里取了身素白色的宫装来。 “主子,这生辰才过了没个把时辰,非要穿得这么素么?”绣星对她的选择显得颇为不满,嘟着嘴低声道:“多不吉利啊……” 裴瑶卮淡淡一笑,未作他语,由着她侍奉自己更衣,末了问道:“去看过清檀了吗?” “您放心,清檀在偏殿睡得很安稳,纫雪在旁边看着,无论这头如何,都不会惊扰到她的。” 她点了点头,顿了顿又问:“给敬慈宫的东西,都送过去了?” “是,公孙夫人亲自去见过了梁太后,今夜,敬慈宫的人,不会踏出宫门半步,您只管安心。” 那便好。 没了敬慈宫挡道,今夜长秋宫中诸事,定会进行得很顺利。她想。 “九月十六……”裴瑶卮来到窗下,望着头顶圆如玉盘的明月,轻声道:“过了今日,这宫里又要少一人了。也好,清静。” 绣星微微蹙眉,心中很不是滋味,“您过去可没这么喜欢清静。” “过去……”她轻轻道,“过去,我也不在帝宫里啊!” 与此同时,正殿中情势紧张,一触即发。 面对萧逐的质问,悯黛既惊又怒。她看了纺月一眼,稳了稳气息,方才颤着声音问道:“陛下的意思,可是在说,是臣妾在这寿桃里下了毒,企图谋害皇后娘娘?!” 萧逐还没说话,一旁便传来了梁烟雨的冷笑声。 “表哥的话还不够明白么?”她看向相悯黛,眼神饱含着凌人的盛气,“六宫皆知,皇后一向是谨慎之人,唯有对贤妃推心置腹,毫无疑虑。如今事实摆在这儿,我们这些人进献的东西,皇后娘娘都信不过,一一都试过了毒,唯有贤妃揣着皇后的信任,有恃无恐,方才敢兵行险着,也唯有贤妃,才有这个机会得逞!” 说到这里,她缓了缓话锋,殷殷地望着萧逐,感叹道:“……唉!这所谓的防不胜防,大抵也就是如此了吧!” “贵妃娘娘这话说得不对!” 众人看去,忿忿然开口的,竟是潘淑媛。 潘若徽面露急切,不顾梁烟雨倏然投来的寒凉目光,只顾着替悯黛分辩道:“陛下,众所周知,皇后娘娘与贤妃娘娘素来交好,那贤妃娘娘又有何理由要谋害皇后娘娘?” 梁烟雨步步紧逼:“哼!正因为众所周知,皇后与贤妃交好,是以皇后出事,轻易也无人会怀疑到贤妃身上!” “正是呢!”一向与贵妃亲近的韦婕妤也掺和进来,阴阳怪气道:“臣妾听说,自皇后娘娘阖宫不出之后,长秋宫的奴婢们近来也懒了许多,对试毒之事,多有疏懈之处,恐怕贤妃娘娘也是听说了此事,想着事后可以推脱到旁人身上,这才敢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罢!” 梁烟雨笑道:“是啊,可架不住天有眼,贤妃只怕是没料到,皇后终究疑心深重,到了,反倒是这唯一的一份信任帮了大忙,才叫我们轻而易举便寻出了真凶来!” 说着,她轻提衣摆,正色跪于萧逐面前,字斟句酌地恳求道:“陛下,贤妃心性歹毒,谋害中宫,臣妾叩请陛下,定要严惩贤妃,以儆六宫!” 梁烟雨这一提,许多平日里巴结着贵妃的嫔御便也纷纷跪地,张嘴闭嘴,只求皇上严惩贤妃。 “如何严惩?”这回说话的,是后头位分稍低些的美人吕氏,“陛下,贤妃娘娘身份贵重,在宫中多年,一向和睦上下,即便当真有错,也请陛下网开一面,不看别的,总要顾及相氏一族为国之忠功啊!” 这话听着像是为贤妃求情,可实际上,却也是同贵妃之流一般,暗地里已将这谋害中宫的罪名定在了贤妃身上。 “哼,吕美人这话,岂非是在告诉六宫,只要有家族门楣可以倚仗,便连谋害皇后这等大罪也可恕了?”梁烟雨抬首朝萧逐看去,眉目含情,恳切道:“表哥,您知道臣妾素来不得皇后娘娘喜欢,但此刻却也不得不为皇后娘娘说一句公道话!谋害国母,其罪当诛!不管是什么人、背后有何等家世,只要敢做,就别怪宫规律法容不得!” 说话间,她扭头看向相悯黛,眼中一扫温情,尽是刻毒。 梁烟雨这番话说完,半晌无人再语,满宫妃嫔跪了大半,皆在等着萧逐的乾纲独断。 “都说完了?”清冷的男声响起,不疾不徐,听不出情绪。 没人有说话,萧逐不住颔首,笑了一阵,“好,好!”他扫了悯黛一眼,复走回高座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这满宫妃嫔:“朕的后宫,还真是个个都是伶牙俐齿啊!” “贤妃有罪无罪,朕尚未审定,你们倒是都看得分明,亟待替朕做主了?” 平静地话语,尾音甚至还含着笑意,只是落得极轻。 众妃妾心头惴惴,纷纷垂首道:“臣妾不敢……” 悯黛还站在那里,神色端正,从容不迫。 了结了一番聒噪,他再一次问她:“贤妃,你有何话说?” 悯黛昂首道:“臣妾没做过一星半点对皇后娘娘不利之事。这谋害中宫之罪,臣妾不认!” 梁烟雨一听她这话,登时又忍不住了,“呵,你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 话说到这里,她不经意对上了萧逐满含警告的目光,身上一抖,不敢再说下去了。 半晌后,萧逐深吸一口气,看向从进门至今,一直未曾开过口的一人。 “淑妃,” 悯黛上首的女子闻言起身。她穿着一身浅蓝色的宫装,发髻轻挽,钗环简单,生了副温柔姣好的面容,却沉静自如,毫不刺眼。 秦瑟朝着萧逐福了福身,轻声应道:“臣妾在。” “对此事,你如何看?” 秦瑟并不急着说话,她回了回头,朝着不远处的韦婕妤看了一眼,扭过头来微微一笑,“长秋宫近来疏于试毒之事吗?” 她淡淡道:“臣妾可没听说。” 闻言,萧逐眉目一凛。 是啊,各宫传膳试毒乃是再寻常不过之事,若非有心,又哪里‘听说’得到疏懈与否呢? 那头,韦婕妤慢慢琢磨过来了淑妃的意思,禁不住身上一寒,跪在人群中,头越发低了,似乎生怕下一刻便被高座上的男人点了名一般。 萧逐冷冷看了她一眼,没爱理睬她。 这时候,纺月适时站了出来,福身禀道:“陛下,何太医刚给皇后娘娘奉了汤药,可要宣他过来一趟?” “宣!” 不多时,何太医进内,从药箱中取出银针来,将那寿桃仔细验了遍,然而结果,却出乎众人所料。 寿桃,无毒。 “这……这怎么可能!”梁烟雨第一个变了脸色,她顾不上君前失仪,倏然而起,指着何太医的鼻子斥道:“你这蠢货究竟会不会验!这寿桃怎么可能没问题!?” “贵妃娘娘息怒!”何太医连忙道:“陛下、娘娘容禀,微臣虽医术不佳,但这验毒之事,便丝毫不通医理之人,只需一根银针也可验得,这寿桃……这寿桃里头确实是没问题啊!陛下若然不信,可传全班太医来验!若微臣判断有误,便是陛下诛臣九族,臣也毫无怨言!” 何太医乃是诸太医中,医术最精的一个。他如此言之凿凿,萧逐是信得过的。 只是……这寿桃没问题? 这寿桃怎么会没问题…… 当时自己要细查瑶卮这一日的饮食时,她的反应,现在萧逐都还历历在目。纵观整座后宫,在悯黛之外,又有谁会让她这般退让,甘愿宽纵? 没有别人,只会是悯黛。 可这寿桃…… 将前后的矛盾来回思量了数番,萧逐渐渐想到一种可能。 他含着质疑的目光,转向了纺月—— 会不会是,在自己召集六宫的空儿,瑶卮为了给悯黛脱罪,暗中吩咐了纺月,将原本有毒的寿桃给换了? 这样的想法才露了个头,寝殿那头却忽然传出了动静。 众人纷纷看去,却是皇后娘娘撑着虚弱的身躯出来了。 梁烟雨见她竟还能起身,不觉狠狠打了个寒颤。 怎么会……怎么会呢……裴瑶卮,她不是应该…… 她怎么竟还醒着?甚至,竟还能走出来? 裴瑶卮出来时,满面都是慌乱紧张之色,她看到何太医在这儿,那一桌子膳食也摆在殿中,脸色愈发急了,顾不得自己体虚,径直朝萧逐奔来。 “你怎么出来了?”萧逐一慌,忙迎过去,从绣星手中接过她来,将她扶抱在怀里,带着她同坐在高位上。 殿下,潘若徽看着这一幕,交叠在身前的双手不自觉地用了些力。 萧逐耐着性子同她道:“不是让你好好歇着吗?这里的事,自有朕为你做主,你只需放心就是了!” “那寿桃……”裴瑶卮脸色青白,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附在他耳边压抑着声音道:“不能验,萧逐,你要是还有一丁点在乎我,就依我这一回,不能验,不准验!” 看着她这般着急,这般紧张,萧逐面色复杂起来。 他低声道:“已经验过了……” 裴瑶卮登时瞪大了双眼,仿若有一口气悬在喉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不是她做的。她的反应,让萧逐否定了自己之前的猜测。这寿桃,不会是她让纺月换过的。 “不用担心了。”他握住她的手,温言宽慰道:“贤妃无事。这寿桃,是干净的。” 裴瑶卮霎时面露惊怔。 “这寿桃……是干净的?”半晌,她不确定地问。 萧逐点了点头,那头,何太医也再度禀道:“禀皇后娘娘,微臣不敢诳言,这寿桃的确干净,毫无问题!” “干净的……”瑶卮大大松了一口气,不住地点头,嘴里喃喃不停:“干净就好,干净就好……” “皇后娘娘,”此时,悯黛望着她,温声道:“娘娘放心,臣妾行得正,坐得端,不敢让娘娘担心。” 瑶卮与她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地一颔首。 顿了顿,萧逐看向六宫,淡淡道:“都起来吧。” 众人告谢起身,重新坐回位子上。 萧逐又命何太医将膳桌上其他饮食皆重新查了一遍,结果竟是,寻不出一样有问题的东西来。 “呵,我还真当是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谋害皇后呢!”梁烟雨不阴不阳地说道:“合着,却是皇后娘娘自己,不知吃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却要反过来攀诬旁人么!” 她先起了这个话头,底下人便也跟着议论纷纷,萧逐轻嗽了一声以作警示,方才止了这渐起的嘈杂声。 萧逐将纺月、绣星叫到前头,又细细查问了一番,“你们都给朕想清楚了!皇后这一整日,除了这一桌子膳食之外,究竟还曾吃过什么、喝过什么!” 绣星忙道:“启禀陛下,除了眼前这些与晨起时的半碗粥外,娘娘确实并未吃过旁的东西,唯独喝过两盏茶,只是那茶——” 她与纺月对视一眼,两人皆是面带疑惑,纺月将话茬接下,继续禀道:“陛下,那茶,按理说该不会有问题才是。” 萧逐眸光一眯:“‘按理说’?” “是。”纺月磕了个头,道:“陛下容禀,奴婢记得差不多是黄昏左右,奴婢烹了茶进上,因着皇后娘娘千秋,贵妃娘娘送了对银簪做贺礼,那银簪花样颇为精致,皇后娘娘便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子,奴婢进茶时,娘娘不小心碰翻了第一杯茶,那茶水洒在桌上,正好浸到了银簪,而银簪却并无异样,是以奴婢才说,那茶水按理说也是不会有问题的!” 她这番话里,虽说并未有任何指向,但梁烟雨隐隐已经生出了一阵不安之感。 萧逐有意无意地看了她一眼,沉吟片刻,便吩咐纺月带着孙持方,一起去将剩下的茶叶梗与那银簪都取过来。 纺月脚步很快,一来一回,不过顷刻。何太医奉命将此二物详查一番后,忽然跪在了地上—— “启禀陛下,这茶叶梗无事,只是这银簪……这银簪上,被人涂了砒霜了!” 第四十一章 众口铄黄金(八)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一言激起千层浪,何太医话音未落,整个正殿便沸腾了起来。 妃妾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的捂嘴惊呼,有的花容失色,还有那往日受惯了贵妃欺凌的,此刻都忍不住朝她投去恶狠狠的目光,心里多是暗道着解气。 “什么银簪有毒!你胡说八道!”梁烟雨怒极,一巴掌拍在案上,随手抄过了茶盏便往何太医身上掷去。 可怜何太医跪在那里不敢闪躲,被泼了一脸茶水不算,额上还被碎裂的瓷片划出了一道口子。 萧逐冷斥道:“放肆!” 他说话间,裴瑶卮皱着眉,给身边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小宫女连忙上前去帮何太医收拾。 梁烟雨早已顾不上萧逐的怒火,事到如今,她算是明白了,今儿晚上这出儿,多半是皇后冲着自己来的。她这会儿所思所想,尽是如何撇清自己。 “表哥,这何太医定是受了皇后指使来污蔑臣妾的!”她再度跪在萧逐面前,急切辩白道:“表哥您细想想,皇后这话根本就难以自圆其说啊!臣妾送的本就是银簪,又如何在簪上涂毒啊!” 是啊,本就是银簪,又如何能涂毒?萧逐亦不解何太医此言,正要发问,却见身边,裴瑶卮怠怠地一拂衣袖,缓缓问:“贵妃,本宫说什么了?何谈自圆其说?” 闻言,萧逐看向梁烟雨的目光,又多了十分厌恶。 何太医捂着头上的伤口,赶忙道:“陛下、皇后娘娘容禀!并非是微臣信口雌黄,而是这银簪上,事先先被漆了一层极薄的油蜡,而后再涂以砒霜,如此一来,砒霜并不与银簪直接接触,乍然看去,自然发觉不出异常!” 有宫妃听了这话,不由惊叹:“……好歹毒!” 绣星似乎想到什么,忽而面露惊恍之色,“是了陛下!奴婢想起来了!”她急道:“晚膳时,娘娘净过手之后,见这银簪放在小案上没收,便亲自动手将之收在了锦盒里,再交予奴婢去放起来的!想来就是那时候,娘娘手上沾了砒霜,以致后来服食点心时,便也一起将那脏东西送进了口中!” 梁烟雨瞪着眼,气息一阵长一阵短,她一手抓紧了自己的心口,一手指尖颤颤地指着绣星,“你们主仆……你们……你们害我!是你们做局冤枉我!” “陛下,”忽然,旁观已久的秦瑟淡淡启口,她的目光掠过裴瑶卮,最后定在萧逐身上,与他谏道:“不如让太医查一查皇后娘娘晕厥前所穿的衣衫,还有长秋宫的桌案、那装着银簪的锦盒?” “淑妃娘娘这话公道。”吕美人也赞同道:“若然只有皇后娘娘指尖沾了砒霜,那说不得,贵妃娘娘这冤枉还真喊得应该,可若是,但凡这银簪所触之处都染了毒——甚至承徽宫内,也有沾了砒霜的痕迹,那……” 悯黛冷眼一瞟梁烟雨,轻声接过吕美人的后话:“那贵妃娘娘,就是辩无可辩了。” 萧逐转头看了裴瑶卮一眼,见她神色淡漠,隐隐含着倦意,却对这个提议丝毫不惧,他便轻轻‘嗯’了一声,着孙持方领着何太医与绣星,在这长秋宫中,将那银簪可能触碰过的地方一一查验个遍。 未几,何太医回来复命,只说,从皇后娘娘换下来的衣衫袖口、到装着银簪的锦盒,再到暖阁里的小案等处,或多或少,都查出了沾染砒霜的痕迹。 “……甚至连绣星姑娘等人的身上,还都有少量的砒霜残留,陛下,想来这长秋宫上下,是亟待一场大洒扫啊!”何太医忧心忡忡地叩禀。 殿中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愈演愈烈,“梁贵妃,”萧逐重重压下一口气,拧眉看着梁烟雨,一字一句问:“你还有何话说?” “臣妾冤枉!”梁烟雨涕泪涟涟,一味苦求道:“表哥!表哥您要明察!臣妾没做过!臣妾对这些一无所知啊!皇后——”她双眸发狠,如利剑一般朝裴瑶卮看去,怒道:“表哥,定是她,定是她为我揭发她与楚王私情之事记恨于我,这才联合了这老东西设局陷害我!表哥!您是最了解烟雨的,烟雨从小到大都是最听您的话的,您知道烟雨是不会做这些事的!一定是她,是这个贱人——” “够了!” 萧逐怒喝一声,将梁烟雨吓得一缩,但见她花容之上泪痕点点,一张脸憋得通红,显然是将许多尚未发难完的话,都生生憋在了嗓子眼里。 “孙持方!” 孙持方闻声上前,便听萧逐冷冷吩咐道:“带人去承徽宫,给朕搜!” 孙持方急急领命,亲自带着几个小太监,匆匆便往承徽宫赶去。 天色已经很晚了。 大概,过会子的早朝也要推迟了罢。裴瑶卮默默地想。 忽然,在梁烟雨的哭诉声外,响起了一丝响动。悯黛蹙了蹙眉,目光细细扫过殿中诸人,最后落在了跟着梁烟雨过来的一个小宫婢身上。 她正想着开口,孙持方回来了。 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从承徽宫中搜出来的一个巴掌大小的小纸包。 “启禀陛下,老奴从贵妃娘娘装衣裳的箱子底下,翻出了此物。” 萧逐朝那小纸包扫了一眼,目中依稀可见厌烦,“给何太医看。” 何太医恭敬接过,以银针一试,当即禀道:“禀陛下!此物乃砒霜!” 与他这话一同落地的,还有一先被悯黛盯上的那个小宫女。 小宫女软倒在地,给众人吓了一跳,有人不悦道:“哪个这般莽撞?” 孙持方一使眼色,便有两个机灵的小太监去将那宫女拉扯到了众人面前,悯黛看清了她,便同萧逐道:“陛下,臣妾适才便见这丫头一副神思不属样子,正想问问她呢,可巧孙公公便回来了。” 萧逐一眼看去,便知这是梁烟雨身边的人,他淡淡问:“在宫里当差多久了?可知御前失仪,是什么罪名?” 宫女跪跽在地上,神色惊滞,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半天才喃喃道:“回,回陛下……奴婢,奴婢欢儿,在承徽宫当差,已有三年了,奴婢……奴婢不是有意的……” 三年,嗯,那看来是打从梁烟雨进宫封妃,便一直伺候在她身边的。萧逐暗自想道。 他目光发沉,默了默,正待细问,不想欢儿却忽似醒了梦魇一般,回过神来,猛地扑跪在了地上。 “陛下……陛下!陛下恕罪啊!皇后娘娘恕罪啊!” 她声嘶力竭:“是贵妃娘娘——是贵妃娘娘吩咐的奴婢,让奴婢在给皇后娘娘的银簪上下了毒,奴婢原本不敢也不愿,禁不住……禁不住贵妃娘娘拿奴婢全家老小的性命要挟,奴婢……奴婢没有办法,奴婢实在没有办法啊!”她一边说,一边绝望至极地不住叩首,“奴婢罪犯滔天,愧对皇后娘娘、愧对陛下!求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啊!” 当孙持方呈上砒霜时,梁烟雨以为,情况不会更糟了。 可显然,她错了。 “你这背主求荣的贱蹄子!你也来诬陷本宫!”她愤而起身,一脚揣在欢儿身上,手里一个劲儿地扭掐捶打她:“好啊!好啊!长秋宫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叫你做下这般无耻下作之事都不带脸红的!” “娘娘,事到如今,您就实话实说吧……”欢儿承受着她的拳打脚踢,害怕得浑身发抖,嘴里劝道:“皇上仁慈,只要您肯说实话,皇上是不会——啊!” 话未说完,便见梁烟雨从地上拾起了一方碎瓷片,径直就要朝她颈上扎去—— 亏得欢儿警醒,慌乱之下往旁侧一闪,那瓷片擦着她肩头过去,淡色的衣衫瞬时便被鲜血染透了,好在于性命却是无损。 见此一幕,萧逐再也坐不住了,他大步上前,一巴掌扇在梁烟雨脸上,口中怒道:“你这贱妇!朕就在这里,你还想杀人灭口不成?!” 那头,裴瑶卮也站了起来,喊了声纺月,纺月会意,连忙去照管欢儿。 梁烟雨瘫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脸,哭声阵阵,“表哥,烟雨是冤枉的……烟雨真的是冤枉的啊……” 萧逐动了大气,负手转身,不欲多看她一眼。 倒是裴瑶卮,在绣星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到了梁烟雨面前。 萧逐本不愿她同梁烟雨接近,在她走近时拦了一下,却见她摇了摇头。 她在梁烟雨跟前站了一会儿,取出一方素白的帕子,缓缓蹲了下来。 她拿着那帕子,去擦梁烟雨脸上的泪。 梁烟雨又怕又怒,可迎上她那没什么情绪的目光,她又迟迟不敢轻易挪动。 半晌,她见裴瑶卮笑了,那笑容很浅,含着戏谑,也含着似假还真的怜惜。 “唉……”裴瑶卮轻轻一叹,对她说:“人证物证俱在,你这句‘冤枉’,不值钱。” 站在那里的萧逐,闻言蓦然一颤。 她这话是跟谁说的? 梁烟雨么? 恐怕不是。 “裴瑶卮——你,你这个毒妇!你害我至此,你就不怕报应吗!” 面对梁烟雨困兽一般地质问,裴瑶卮仍是淡淡笑着。她动作轻柔地将帕子塞到梁烟雨手里,起身,回头,走回高座上,径自坐下。 萧逐看着她,她也看着萧逐,彼此无声。 不多时,悯黛开口,打破了短暂的寂静:“陛下爱重皇后娘娘,金口玉言,要为皇后娘娘做主。臣妾等都等着看这毒妇的下场呢。” 她很少说这样刻薄的话,可萧逐却无法怪她。 梁烟雨似是终于接受了眼前的状况,喊冤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可架不住,还有许多素日倚仗着贵妃的人,犹不死心。 韦婕妤便第一个扑了出来,扯着萧逐的衣摆求情道:“陛下……陛下!您好歹看着太后娘娘啊!圣母素来疼爱贵妃,贵妃娘娘纵然有错,也只是一时糊涂罢了!请陛下宽宏大量,便恕了娘娘这一回吧!” 一阵取笑声响起,是吕美人在说话:“笑话!适才冤枉贤妃娘娘时,可是贵妃娘娘自己说的,谋害中宫,其罪当诛!不管是什么人、背后有何等家世,但凡做下了,就别怪这宫规家法容不下!”她一下下轻抚着膝上的禁步,朝悯黛看了一眼,轻笑道:“贤妃娘娘还在这里呢,都是世家大族的出身,相氏不抵梁氏么?韦婕妤这般说,岂非是将偏私枉法的罪名扣在了圣母皇太后身上?别说陛下至孝,定然容不得,便是臣妾等人,也断断不敢看着圣母皇太后清誉被污而不发一言!” 她这样一说,大有效用,如今贵妃坐罪已成定局,再没人敢冒着得罪相氏的风险,去为梁烟雨辩白。 不知过了多久,萧逐忽然道:“传朕旨意——” 众人屏息,他与裴瑶卮遥遥对视着,一字一句道:“贵妃梁氏,心性歹毒,谋害中宫,着废为庶人,迁入冷宫——” 他停顿了许久,方才一摆手,垂下目光,随口道:“秋后赐鸩酒。” 梁烟雨的目光,仿佛霎时空洞了下来,她瘫坐在地上,张了张嘴,却任凭如何努力,都未能发出一点声响来,于是她发了疯似的,去抓扯自己的喉咙。 萧逐多看她一眼都觉烦躁,挥了挥手,孙持方便立马着人将梁烟雨拉了下去。 “今夜这一番折腾,辛苦诸位爱妃了。”萧逐坐在裴瑶卮身边,好半天,强撑着疲惫道。 潘若徽道:“皇后娘娘受委屈,为娘娘虑,臣妾等做什么都是应当的,不敢说辛苦。” 萧逐点了点头,正要让众人都散了,可裴瑶卮却说话了。 “陛下。”她站到萧逐面前,“趁着这会儿功夫,臣妾有心将另一桩公案一并了了,不知陛下可愿耽搁片刻?” 她目光平静,对她口中的另一桩公案,萧逐隐隐已有猜测。 半晌,他点了点头。 裴瑶卮唤来了孙持方,“那日崇天宫中,梁氏找来,指证本宫的三个姑子,是你在看管吧?” 孙持方一惊,忙朝萧逐看去,见后者允准,方才轻轻应了声是。 “很好。”裴瑶卮颔首,淡淡道:“把人给我带上来。” 孙持方领命而去,紧赶慢赶,将那三个一直收押在暴室的姑子带了上来。 三人衣衫脏乱,面容不堪,哪怕是大半夜的,被带到这繁华庄重的长秋宫来,也不敢丝毫含糊,一个个要多清醒有多清醒,跪在地上,尽皆惴惴。 裴瑶卮淡淡看了她们一眼,并不急着与她们三人说话,反而与孙持方道:“孙大总管——” 孙持方不期被点了名,连忙上前,“老奴在!” “适才陛下传了道圣旨,本宫记不大清内容了。”她道,“你是这帝宫的大总管、天子的近侍,你来说——” “你来将陛下圣旨的内容,高声给本宫重复一遍。” 一旁,悯黛第一个意会她此举的目的,不由垂眸一笑。 孙持方不敢怠慢,当即依她所言,将废贵妃的圣旨,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语毕,那三个姑子纷纷白了脸色,一个个如见了豺狼虎豹般,吓破了胆。 “贵妃——”裴瑶卮啧了一声,“不对,现在该称梁氏了!” 她道:“梁氏坐罪,已将她自己做的恶事都招了,你们几个怎么说?”她漫不经心地问:“是自己坦白,还是……” 皇后娘娘的话尚且来不及说完,一阵哭天喊地的声音,便在这宫中传开了。 裴瑶卮蹙了蹙眉,不自觉地朝清檀所居的偏殿方向看了一眼,想着,也不知这等大的动静,会不会扰了那孩子休息。 “陛下、娘娘在上!贫尼有罪!” 一个人开了口,另两个便也争先恐后,生怕落下自己似的,噼里啪啦地抢着认罪。 “……是贵妃……不不!是梁氏!是梁氏指使的贫尼,是梁氏让贫尼等指证皇后娘娘与人私通,是梁氏命贫尼说,曾在夜半之时见过有男子出入皇后娘娘行在!她还说等事成之后,她定然不会亏待我们,是贫尼等瞎了心烂了肺,这才犯下了这等滔天大罪啊!求陛下宽恕!求娘娘饶命!” “……陛下、皇后娘娘明鉴!那梁氏过去乃是贵妃,贫尼生怕稍有不从,便会遭了灭口,是以不敢不答应啊!” 悯黛目光愤恨,长长呼出一口气,肃声缓缓问:“那你们究竟看没看到男子私入娘娘行在啊?” “没有没有!”一个姑子连忙摆手道:“皇后娘娘在寺中时,行在周围安静得紧,确实并无外人出入!” “岂有此理!”萧逐大怒,“将这几个恶妇统统给朕拉下去!天一亮,即刻杖毙,让六宫都去观刑!看谁还敢胡乱攀诬!” “陛下饶命啊!陛下饶命……” 无尽的哭喊声被拉离了殿外,裴瑶卮却清楚得很,萧逐心里,昭业寺之事,远远没有过去。 “你真要赐死梁烟雨吗?” 待六宫散尽,萧逐亲自扶她回到寝殿、躺到床上时,她这样问道。 “我说过会为你做主。”萧逐给她盖好了被,抬首看着她道:“我不会对你食言的。” 裴瑶卮不想去计较他这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只侧过头淡淡一笑。忽然间,脸上一温,她微怔看去,却是萧逐抚上了自己的脸颊。 他目光深沉含情,问她:“我不会对你食言,那你呢,瑶卮?” 第四十一章 众口铄黄金(九)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与他对视了须臾,蓦然笑开了。 她拂开萧逐抚在自己脸颊上的手,根本就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萧逐啊,在你问我之前,你不妨先想一想——” “我给你什么样的答案,对你而言有区别吗?” “我若承认食言,你就有了发泄怒火的理由,可以将你我之间的一切问题都归咎在我身上,而我若说自己从未对你食言过呢?”她笑中带着浅浅的苦,更多的,却是释然,“你也只会认为我是死不悔改罢了。” 浅淡的话音,却字字都戳在他心上。向来,萧逐最不喜欢的,就是她的平铺直叙。 平静的力量,最难抗衡,就好像无论他如何努力、从何处下手,她都满不在乎。 他低头闭了会儿眼,像是极力忍耐着什么一般,稍待冷静之后,方才再度看向她,问道:“你这样说,又何尝不是认定了错全在我?” 不是啊,她想说,当然不是了。 她想说,这些年我早已明白了,你我之间,第一个犯错的人,是我。 是我,当年不该被仇恨左右,与你合作对付萧邃;是我,不该牵涉到朝堂争斗中,不该做秦王妃、不该做你的皇后。 但这之后呢? 听信潘整的谗言,害死萧还的是你;任由我在妃妾的冤害中自生自灭的是你;亲手戕害着自己的孩子,却要我来背这个悍妒不容之名的,还是你。 然而对这些,你从来都说,你是迫不得已的。 这些话,她自己都忘了,究竟有没有对萧逐说过,可她清楚,无论说多少次,无用,就是无用。 所以她终究只是笑了笑,转而问道:“你我之间,起始于利益,成婚之前我便曾说过,我会尽一个妻子的责任,除了情爱,我什么都能给你,当初你对此也并无异议,不是吗?” 萧逐眼色一沉,平添诸多执拗:“是,当时我是说过,你可以不爱我。”他道,“可是我后悔了。” “是啊,你后悔了。”裴瑶卮浅笑问:“那你还能说,你从未对我食言过吗?” 萧逐一愣。 “可是我爱我的妻子,我想要她也一样爱我,我错了吗?” 裴瑶卮低眉,不欲多言。 片刻,萧逐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孙持方过来提醒早朝的声音打断了。 他一走,寝殿中才真正清静了下来。 裴瑶卮由纺月侍奉着,就着隐隐见亮的天光,足足的睡了一觉,直至午后方才转醒。 只是这一觉虽长,却并不轻松。 才刚梳洗完毕,绣星便来回道:“主子,贤妃娘娘过来了。” 裴瑶卮点了点头,想着,悯黛确实该来,昨夜那一番大动荡,她心里指不定多少不安不解呢,能拖到这时候才来,已是为难她了。 “请去暖阁里稍候,我这就过去。” 绣星应了一声,便自退去。 “主子,头午敬慈宫传来消息,梁太后亲自去了趟冷宫,呆了好一会儿才回去。”纺月说着,声音放轻了些,“说是回去时,双目发红,一副哭过的样子呢。” 哭了么? 裴瑶卮心头颇觉复杂。说起来,梁太后一向为己,对梁烟雨……倒也算是格外的疼爱了。 “去敬慈宫传个话,说本宫晚上过去请安,正好陪圣母一道用晚膳。” 纺月闻言,没忍住笑,“看来,得先让太医院备上一副利消化的汤药了!” 裴瑶卮笑睨了她一眼,未几,便动身往暖阁去。 如她所想一般,悯黛心里确实急得很。裴瑶卮一进来,她便急着起身,近前抓着她双手,前前后后打量了一番。 “放心吧,我没事。”裴瑶卮握了握她的手,与她一同落座,将左右屏退后,与她安慰道:“那砒霜我自己把握着量吃的,何太医也说无甚大碍,仔细服上几副药,过两天便会彻底无事了!” 悯黛一听,脸色一紧,不自觉内外觑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那砒霜果真是你自己……?可梁烟雨那银簪,却又是怎么回事?” 裴瑶卮叹了口气,道了句说来话长。 “昭业寺之事一出,我便知道,害我的人,这回抓准了萧逐的要害动手,定是打着彻底除掉我的意思来的。” “可她多半也没想到,表姐会派公孙夫人过来。” 悯黛浅浅一笑,颔首道:“可不是,荣宣长公主从先帝朝起便受尽宠爱,陛下顾及着沈氏在南境的地位,对长公主也是一向敬畏,公孙夫人这一来,指不定要将她们的如意算盘毁成什么样呢!” 裴瑶卮一叹,接着道:“也正是为着这一点,我料定她会心急,是以……早在生辰之前,我便有意命宫里人疏忽了试毒之事——”她一摊手,看了悯黛一眼,“你知道的,但凡居心不良之人,总是见缝就钻,想让她们上钩,再容易不过了。” 悯黛就着她的话想了想,渐渐捋出些头绪,“也就是说,确实有人趁着千秋节献礼时,在进献之物中动了手脚?” 裴瑶卮点了点头,看着她道:“是动了手脚,不过,不是在她们自己进献之物上,而是在那一盘寿桃上。” 悯黛顿时大惊。 “各宫献礼一到,纺月她们便背着人,挨个细查了一番,最后只在显粹宫送来的寿桃中发现了砒霜。这幕后黑手很聪明,懂得借刀杀人,也懂得一箭双雕。她知道,只有你送来的东西我不会疑心,她也知道,一旦我因你所送之物而丧命,她在除掉我之外,便也可轻而易举的除掉你。” “……是梁烟雨做的?” 裴瑶卮没立刻回答她这个问题,忖了忖,她问悯黛:“你还记得那个站出来告发梁烟雨的小宫女么?那个叫欢儿的?” 悯黛点头,便听裴瑶卮继续道:“她其实是我前两年安排在梁烟雨身边的一个眼线,起初在外殿洒扫,不甚起眼儿,年初才进了内殿侍奉的。正巧这回,梁烟雨派了她来长秋宫献礼,她私下里告诫绣星,要小心寿桃。” “她这话一说,我便知道,那寿桃里的砒霜,定是梁烟雨派人所为。”说着,她轻拂袖摆,“我呢,生怕辜负了贵妃的这份盛情,于是便让纺月换了干净寿桃,另外又在承徽宫送来银簪上动了手脚、涂了砒霜。” “你也真是的……”悯黛蹙着眉责备道:“何苦伤了自己的身子呢?便是要让梁烟雨自作自受,你只消将那涂了毒的银簪送到陛下面前一看不就成了?” 裴瑶卮失笑摇头,“不成。你还不了解咱们的这位皇上么?若我当真如此,梁烟雨只要拿出撒娇撒痴的本事哭诉一番,她那皇帝表哥跟着和一和稀泥,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她告诉悯黛:“我可不乐意不了了之。这回,我就没打算放过梁烟雨。” 所以,她宁愿舍了自己的安康,服食砒霜,以苦肉计,让萧逐动怒,让萧逐不再纵容梁烟雨。 所以,她在一开始才拼着让悯黛成为众矢之的,逼着萧逐与梁烟雨各自都将话说绝了,最后让他们自己的那些话,将梁烟雨送上绝路。 想到这里,她面露歉意,看向悯黛:“只是一开始委屈着你了,悯黛,实在是抱歉。” 悯黛白了她一眼,低低啐了一声‘傻子’。 片刻,裴瑶卮缓了口气,接着道:“夜里萧逐发落了梁烟雨后,我说要自己处置欢儿,便将她留了下来。纺月已经问过她了,她说,事前,是梁烟雨身边的大丫鬟芳柳向她进言了这一条‘妙计’,劝她在显粹宫进献之物上动手脚。并且也是芳柳自荐,说在显粹宫小厨房有交好的宫女,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做下此事。” 听到这里,悯黛才刚以为这芳柳便是梁烟雨身后的‘军师’,谁知裴瑶卮紧接着又淡淡说了一句:“纺月听了欢儿的话,本想派人去提芳柳过来,可芳柳却在梁烟雨被打入冷宫之后,触柱而死了。” 悯黛听得身上发冷,皱紧了双眉,低声忖道:“她主子还活着呢,她就这么急着死?”她哼笑一声,心里迷雾散开,“多半是,她背后真正的那只手,急着灭她的口吧?” 就是这个意思。 从梁烟雨构陷她与萧邃私会昭业寺时,裴瑶卮心中便有疑虑。这几年,她自觉还是颇为了解梁烟雨其人的。她骄纵、脾气大,心肠不怎么好,但却没那么聪明。 尤其是,没那么细心。 裴瑶卮轻轻一叹,“梁烟雨也是可怜,说到底,不过也是做了别人的杀人刀。至于如今落到这个下场,只怕她还当害她的只有我一个呢。” 话说到这里,悯黛不由急着问:“那芳柳背后的人究竟是谁?如今她这一死,岂非断了线索,没得查了?” 那倒也未必,裴瑶卮暗自想道。 过了须臾,悯黛想起什么来,不禁感叹:“说起来,我还真没想到,陛下这回竟会直接下赐死的旨,可见是真气着了……”说着,她转头去看裴瑶卮,温声道:“也是真心疼你。” 是么,裴瑶卮却不以为然。 悯黛见她不为所动,内心一叹,顿了顿,又道:“不过我更没想到的是,敬慈宫那头,从晚上到现在,竟一直没什么动静,这还真是稀罕了!” 闻言,裴瑶卮微微一笑。 “不稀罕。”她端过茶盏,稳稳饮了一口,“一尊泥菩萨,总是先要保全了自己,方才能分神给旁人么……” 第四十一章 众口铄黄金(十)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是夜,敬慈宫。 “圣母的胃口不大好啊。”裴瑶卮放下了筷子,看了眼梁太后跟前几乎未动的红枣粳米粥,担忧地叹了口气,“您这般食不知味,若是伤了凤体可怎么好?” ‘啪——!’ 金镶玉的筷箸被狠狠拍在膳桌上,梁太后怒目瞪视着她,“你少在这里给哀家充好人!”她冷笑,“哼,哀家食不知味,皇后难道不是罪魁祸首么?说不得,哪一日哀家死了,才正合了你的意!” 看着她怒火中烧的模样,裴瑶卮蹙了蹙眉。 有时候她会觉得很奇怪。 庆乐梁氏好歹是国中二等士族,论及出身,梁太后实是要比李太后要高上了许多,都说大家子大规矩,可怎么这两人之间,善怒的那个、时常失仪的那个,却总是梁太后呢? 她摇头淡淡一笑,看向站在梁太后身侧的人,客气道:“宗姑姑领着丫头们下去吧。”目光转回到梁太后身上,她笑意温和,“本宫同圣母接下来要说的话,圣母恐怕不愿叫外人听了去。” 宗姑姑满心忧虑,却轻易不敢说话,站在那儿踌躇良久,才在梁太后的默许之下,带着四周围的宫人尽皆退下了。 殿中静悄悄的,裴瑶卮施施然地理了理袖口,并不急着说话。 “裴瑶卮,你真行啊!”梁太后咬着牙望着她,不住地颔首冷笑:“你是真对得起你的出身姓氏!” “圣母指什么?”裴瑶卮挑挑眉,疑惑地问:“是指我帮着您儿子,将您的好侄女送进冷宫的事,还是指……” 她一笑,刻意放低了声音:“我辛辛苦苦,将您做过的那些事,从积年的黄土中挖出来的事?” “你还敢说——!” 裴瑶卮好笑道:“您敢做,我为何不敢说啊?” “说起来,圣母为人,还真是有些厚此薄彼了。”她起身,缓缓走到梁太后身后,“同样是嫂嫂、同样是侄女,怎么您对梁烟雨母女,便这般偏爱,而对您那大侄女——她叫什么来着?……烟霏?是么?” 她说着,俯下身,凑近梁太后耳边,细声道:“您对她与她娘,未免有些太不公道了!……怎么说杀,就给杀了呢?” 话音未落,她明显感觉到手下的身躯狠狠一颤。 梁太后猛地起身推了她一把,自己却往后退了数步。她指着裴瑶卮,“你……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你是何时知道的!” 经年的秘密被人洞悉,在最初的否认与愤怒之后,如今她面对着裴瑶卮,心里的恐惧,胜过了以往任何一回。 “怎么知道的?”裴瑶卮轻轻一笑,“我是德孝皇后的亲侄女、是曾被先帝指婚给李太后亲子的女人。怎么圣母觉得,我会天真地以为您会喜欢我这个儿媳吗?” 她知道,终先帝一朝,梁太后梦寐以求的,从来都是皇后之位。 可哪怕后来先帝废了萧邃的太子之位,他却也从未动过废后的心思。以致于萧逐登位之后,即便梁氏以皇帝生母之身,得以尊为圣母皇太后,却也始终比身为先帝嫡妻的母后皇太后李氏要矮上一等,更遑论与元嫡德孝皇后比肩。 以梁太后的性情,她对先后登上过凤位的那两个女人报以何种心情,实是可想而知。 裴瑶卮轻啧一声,一步步朝她走近:“您以为,在没将您的老底儿调查明白之前,我敢嫁给您儿子么?” “你……”梁太后的眼睛似乎又瞪大了些,她捂着自己发髻微散的头,难以置信道:“你早就……你一直就知道?不可能……这不可能!不可能!你若早就知道,又怎么会……” “怎么会一直忍到今天,才拿出来威胁您?”裴瑶卮替她问完,想了想,笑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么!” 梁太后只觉脑中轰隆一下,愣愣地望着她许久,喃喃道:“毒妇……你真是个毒妇!” “毒?”裴瑶卮摇了摇头,“您与梁烟雨若是老老实实的,我也不会轻易拿这个秘密出来吓唬您。我如今所作所为,不过自保罢了,真要说毒,我可比不过您!” 她漠然地看着梁太后,缓声道:“我要是早有除掉亲嫂子的狠心,我裴氏一族,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梁太后磕磕绊绊地摔坐在了椅子上,抬眼冷道,“……你知道什么?哀家所作所为,还轮不到你来评判!” 裴瑶卮挑了挑眉,历数道:“我知道您同您的兄长——庆乐侯梁疏,自小亲近;我知道庆乐侯与其原配夫人谭氏,也就是梁烟霏的生母,甚为恩爱。”她轻拂衣袖,在梁太后对面坐下,“我还知道,打从谭夫人进门起,您这个小姑子,便一直与她不睦,恨不能处处找她麻烦。” 她每说一句,梁太后眼中的狠色便更深一分。 “相反,您与梁烟雨的母亲郦氏,却颇为亲近——我猜想,这大概是庆乐侯一向不怎么喜欢她的缘故?”她叹了口气,接着道:“当年您不满先帝将梁烟霏赐予萧逐为妻的决定,便假意邀梁烟霏入宫小住,随手赐了她一剂毒药,趁庆乐侯外出未归时,先后解决了她们母女。郦氏与您沆瀣一气,带着亲近之人,将梁府上下瞒得死死的,只说大姑娘暴毙,谭夫人悲痛而逝,等庆乐侯领着梁嵩匆匆赶回来时,她们母女已经封了棺,自然你们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说到这里,她佯作好奇道:“梁嵩日前战死沙场,庆乐侯才失了与谭夫人的最后血脉,您说,这个节骨眼儿上,他若是知道了爱妻爱女之死的真相……他会怎么做呢?” “你敢!” 裴瑶卮抿嘴摇头,“不,我敢不敢不要紧,得看您敢不敢。” “你是怎么知道的?”梁太后死死地瞪着她,执拗地要寻一个答案:“这件事,究竟是谁告诉你的?” “圣母是想秋后算账么?”裴瑶卮轻轻一叹,“您不必打这个主意。我知道这件事情,知情人不多,若是我不告诉您,您找到机会,把她们全都除掉也不是难事。可我要提醒您一句——” “今日午后,公孙夫人去了一趟梁府。郦夫人识时务,见梁烟雨已然被废,该认的罪,她便已都认了。如今她的认罪书,就在我手里。您猜猜,这里头有没有您的名字?” “裴、瑶、卮——!” 裴瑶卮从容一笑,缓缓起身,“还是那句话,您老老实实的,别对任何无辜之人动恶念,我便也愿意让您安享荣华。可若是您非要与我为敌——” “这回倒的梁烟雨,下一回,可就不一定是谁了。” 留下这最后一句,她悠悠转身,在梁太后冒火的目光中,缓缓离了敬慈宫。 敬慈门外,公孙夫人亲自领着凤辇候在那里。 “晚来天凉,夫人跟这儿等着做什么?”裴瑶卮边说,边朝纺月、绣星嗔了句:“丫头们也不劝着些!” 公孙夫人替丫头辩了一句,便恭请她上辇。 裴瑶卮瞧了眼凤辇,摆摆手,“罢了,正好吃的不消化,夫人陪我走回去吧!” 回长秋宫的路上,纺月等人识眼色,离着远远地跟着,公孙夫人跟在她身边,两人温声说着话。 “娘娘这回是走了一步险棋,搭上了自己的平安,给了敌人致命一击。”公孙夫人语气中不乏心疼,“只是……娘娘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啊!这样的事,切记不可再行第二回了!” “吓着您了吧?”裴瑶卮含笑,“昔年您伴在姑母身边时,该没经过这样险恶的事吧?” 公孙夫人沉沉叹了口气。 德孝皇后时,后宫妃妾,也大有不老实的。便如同今日那圣母梁氏,当年是何等小人,她如今也记得分明。只是,昔年的裴皇后,与今日的裴皇后,确实是不一样的。 “德孝皇后身后有裴氏——”公孙夫人伤怀道:“人丁昌茂,位极人臣的裴氏。” 可瑶卮身后,除了清檀,没有别人。 “其实奴婢此来,公主也曾有过叮嘱。”她劝道,“娘娘,若是实在辛苦,赵氏……” “不行。” 话没说完,便被裴瑶卮打断了。 她转头看向公孙夫人,低声一叹,“夫人,我知表姐的意思,沈氏地势所限,她自己难以时时顾及到我这里,是以,她便希望赵氏能成为我的后盾。” “这样不好么?”公孙夫人道:“赵氏如今的当家族长,靖国公赵据,他是您的亲表哥,您与他素来亲近,裴赵两族也是几辈子的交情了!赵氏子弟,如今虽不在官场上行走了,但论及大梁第一名门,裴氏之后,非北林赵氏莫属。若有赵氏的帮助,您……” “夫人呐,裴氏之后,赵氏之所以能保全一门显贵,全在于舅父当年,命赵氏全族退居庙堂之外。如若今日赵氏重涉政局,那这份显贵,就不知还能保全多久了!” 她一言,彻底让公孙夫人清醒了。 裴瑶卮顿了顿,接着道:“再者,我自做了皇后,非万不得已,也从未打算于朝堂上有何作为。我不需任何人更上一层楼的帮助,我只想保全——保全清檀。” 公孙夫人一愣,“清檀?” 裴瑶卮点点头,“这就是我想求夫人、想求表姐的事了。” “娘娘……” “我知道,如今在京中打理荣宣公主府的人,是表姐的得力亲信。所以我想,若然有朝一日,我有任何不济,无法照料清檀往后……”她失神一瞬,继续道:“便请表姐出手相助,只要清檀愿意,便将她带到南境抚养。” “娘娘……”若说适才,公孙夫人还只是意外,这会儿却已是惊讶了,“好端端的,您怎么说起这托孤之话来了?!” “我在这凤位上,力不从心,唯恐年寿难长,不得不未雨绸缪。”她坦然呼出一口气,握了握公孙夫人的手,道:“只求夫人应了我,回去之后,帮我将此事托付于表姐,趁早给我来个信儿,好让我安心。” 公孙夫人望着她良久,苦笑道:“这样不吉利的话,您叫奴婢怎么同公主开口?您也不怕她打您!” 裴瑶卮笑了,可那一双眼睛,却依旧在固执地等她的答复。 无法,最后,公孙夫人只得垂眸一颔首,替荣宣长公主答应道:“您放心,若有万一,无论如何,公主……定会保全清檀。” 听到这话的瞬间,裴瑶卮面色一松,跟着,脚下一停,福身向她道谢施礼:“多谢夫人。” 第四十一章 众口铄黄金(十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公孙夫人三日后启程回南境,裴瑶卮一路将她送到宫门底下,直至车轮滚滚,人影不见,这才转身离去。 “梁烟雨的事出了这几日,敬慈宫却成了没嘴儿的葫芦,一句求情的话也不曾说过。目下六宫议论纷纷,一个个都说,也不知圣母往日里对这侄女儿的疼爱究竟几分真、几分假,事到临头,反倒是半点儿圣母的气焰都不见了!” 是时,风朗气清,回长秋宫的路上,纺月与绣星随行两侧,主仆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绣星议论方罢,裴瑶卮笑了笑,不置一词。一旁纺月却想起了一桩稀罕事,紧着与她道来:“不过主子,奴婢这几日留心着冷宫里的动静,有一事,着实蹊跷得很。” 裴瑶卮侧目朝她望去一眼,示意她说来。 纺月便告诉她,除了梁太后曾在梁烟雨入冷宫当日去看过一眼外,这连日来,再无一人进出过冷宫的大门。 “这有什么!”绣星听罢,不以为意,只笑纺月糊涂:“自古树倒猢狲散,入了冷宫的人,任谁都嫌晦气,躲还躲不及呢!加上那梁氏本也不是什么好人,后宫那些嫔妃,一个个都人精似的,哪有上赶子去看的道理!” “我原也是这样想的,本不当回事。”纺月道,“可是主子,昨日宗姑姑曾奉圣母之命,给梁烟雨送衣食过去,谁知白走了一趟,别说人没见着,就连东西,也没送进去。” 听到这儿,裴瑶卮不觉心神一动。 她问:“连敬慈宫的人都给拦了?” 纺月点点头。 驻守冷宫的羽林卫,都是萧逐亲自指派的,只听他一人调遣。若说拦着旁人,不叫与梁烟雨相见,那也罢了,可梁太后…… 萧逐这般严加防范,究竟是在防什么? 裴瑶卮默默沉思了良久,不期然,一抬首,脚下却已近凌云殿。 她蹙了蹙眉,停下了脚步。 纺月窥着她的神色,悄悄与绣星对视一眼,温声提议道:“午膳的时辰快到了,主子,不如去同陛下一起用膳吧?也好免了宫里一番折腾。” 用膳倒是不必,只是,她确实想见一见萧逐。 裴瑶卮没说什么,提步朝凌云殿走去,未至近前,便见一人大步迎来。 风姿磊落,玉质翩翩。 “参见皇后娘娘。”相婴近前,恭敬与她拜道。 这一年的积阳郡公世子,年不过十六,却不似一个少年,反而更像一个……历经世事,揣了诸多秘密的大人。 裴瑶卮许久不见他,此间,面色也如头顶的天色一般,霁然开来,“今日是你当值?” 相婴回了句是,看看她,又回首看了看凌云殿,“您来见陛下?” 他清俊的面容上,有为难,还有隐隐的急切,这一来一回的两眼,足以让裴瑶卮猜到他的踌躇所在。 她没答相婴的问题,而是了然道:“殿中有人?” 相婴缓缓道:“是潘淑媛在伴驾。” 潘若徽啊…… 裴瑶卮点了点头,相婴忙说请她稍候,自己这便去让内侍通传。 “不必了。”她拦下了他的脚步,淡笑道:“本宫才送了公孙夫人离宫,经过凌云殿,想着来请个安,无甚大事。既然淑媛在伴驾,本宫便不打扰陛下雅兴了。” 说罢,她与相婴道了别,便要离去。 “娘娘——” 忽地一声,他从背后叫住了她。 裴瑶卮疑惑回头,与他对视一眼,随即将左右留在原地,径自走回去两步。 她问:“何事?” 相婴放低了声音,道:“今晨南边刚送来了战报,楚王殿下露面了。” 裴瑶卮赫然一怔。 他……露面了,那也就是说,他的伤……好了?眼下已回到帐中主事了? 相婴见她面色变幻,最终归于宽释,心中也隐隐松了口气。 他知道,自从帝后因楚王之事起了龃龉之后,连日来,朝政之事、前线之事,皇上都有意避讳着皇后,私下里吩咐了,不准任何有关政事的风声,传进长秋宫。他也知道,以皇后娘娘的性情,是不可能放得下前线战局的。 他道:“臣知娘娘耳聪目明,只是此事才刚有了眉目,臣便想……您早一刻知道,便也能早一刻安心。” 裴瑶卮真挚地与他道谢:“长初,多谢你。” 她回到长秋宫,陪清檀写了半日的字,用过晚膳后,好说歹说将这孩子送回了业成殿去,回来往暖阁里一歪,直觉得整副身子比中毒时还累。 “这丫头,年纪渐长,怎么这粘人的毛病却丝毫不见改?”她拄在小案上,扶着额抱怨,“再过几年都该成婚了,还同小孩子一般心性,真不叫人省心……” 绣星端着果盘从跟前走过,闻言笑道:“您也就是这时候这么说罢了,等哪一日清檀真不粘您了,说不得,您倒要伤心了!” 裴瑶卮无力地白了她一眼,不赞同地轻哼一声。 “叫奴婢说啊,清檀已算省事的了!”纺月脱了鞋上榻,跽坐在她身后,一下下给她按着太阳穴,“您怕是不记得,您自己个儿这么大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天天张罗着溜出府玩去,为此,奴婢等不知受了世子多少顿训斥,好不容易这会儿得了个听话的主儿,除了粘人些,平时可听话!再没什么叫人操心的了!” 裴瑶卮敷衍地应着,随口道:“嗯嗯嗯,你们眼里,恨不得这天下间的女孩子,就没有比我难伺候的!”她侧目道:“还真是委屈几位姑娘伺候我这些年啦!” 正说笑着,外头传来了宫门开阖的声音,不多时,便有小太监匆匆来禀,直说陛下到了! 裴瑶卮的好脸色随着这一禀,散去了。 她将纺月等人遣了下去,独自坐在火炉旁,一面煎茶,一面候着圣驾。 萧逐甫一近门,便听她笑吟吟说道:“叫我猜一猜——你是知道了我白日里曾去过凌云殿,却因潘淑媛在,而过门未入的事,这才紧着赶来,生怕我为她生气吧?” 他微微一怔,迎上她含笑的眼神,未几,也不自觉地笑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神恍惚,还当自己回到了过去。 挥了挥手,将跟在身后的孙持方等人屏退,萧逐坐到裴瑶卮对面,在她行云流水的动作中,徐徐静下了心气。 她说对了。 若然不是知道了白日里的事,那他为着晨起的那封南境奏报,今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来长秋宫的。 “那你生气吗?”须臾,他静静问。 裴瑶卮摇了摇头,“萧逐,我早就同你说过了,其实你真不必如此。” ——从当初,无论我如何阻拦,你都决心要让潘氏女入宫之时起,你就已经无需再为我的心意而烦扰了。 “民间有句俗语,难听,但有理。”她抬了抬眼,含了几分戏谑,“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哪一句。” 萧逐皱了皱眉,面露不悦。 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 多半是这一句,可这不是他能说的话。 “哪一句?”他自找不快地问,“朕不知道。” 裴瑶卮默默一笑,“那就当我也不知道吧。” 反正,她是不会说的。 而她不把话说明白,萧逐即便明知她在骂自己,却也无处可以煞性子。 她这一点,真是特别讨厌。他默默地想。 “其实她……”萧逐考量了许久,方才略带小心地同她道:“她心中很敬你,过去梁氏与你龃龉,她总是站在你这一边,为此,还受过梁氏明里暗里许多为难。也包括这一回——无论是昭业寺的事,还是砒霜的事,她在朕面前,都在为你抱不平,说皇后娘娘委屈。” 裴瑶卮丝毫不觉意外。 潘若徽自进宫伊始,便是柔顺温和,善解人意的性子——是萧逐最喜欢的那种性子。她在自己面前,从来恭敬有礼,对着梁烟雨,也从来不卑不亢。 只是,凭着这些,萧逐便希望自己与她,能亲近友爱么? 未免是痴心妄想了…… “你怎么知道她受过梁烟雨许多为难?还‘明里暗里’?”她径自倒了杯茶,捧在手里,悠悠地问:“皇帝朝政忙不完,倒有这般精力,顾及后宫妃妾间不痛不痒的小事?” 闻言顷刻,萧逐心头极快地涌上一阵狐疑,紧接着便被他极力压下去了。 他拧着眉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有时候,不是你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而是别人想让你知道什么,你才会知道什么。她心道。 “你听出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她无所谓地挑了挑眉,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萧逐脸色一沉,定定地望着她,许久未言。 “梁烟雨……”她深吸一口气,主动转了话锋,试探道:“她这一出事,圣母心里多半要难受,这阵子,陛下应常去敬慈宫看看,以慰亲心。” 她不提,萧逐还想不起来问。此番梁烟雨被打入冷宫,母亲却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未曾说过,如此顺利便认了,这实在是…… 他眼中多了几分怀疑,问道:“瑶卮,你是不是做过什么?” “我做的事多了,你指哪一件?” 这就是不打算说的意思了。 “罢了。”半晌,萧逐叹了口气,朝窗外看了看,回头,眼中含着希冀,“天色晚了,今夜……” 那厢,不等他说完,裴瑶卮已然起身,摆出了一副恭送圣驾的姿态。 “你一定要这样吗?”两人对面而立,他神色恨极,眉眼间尽是隐忍,“你这还算是个妻子吗?” 自从萧还死后…… 自从萧还死后,她就再未与他同寝过。哪怕平日里他稍有亲近之意,她都会登时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就好像他是什么蛇蝎猛兽,叫人避之唯恐不及。 一开始,他知道她与萧还挚友情重,为免她真因此事恨自己一辈子,他只能耐着性子体谅,可如今…… 都快两年了,她还是如此,而他的耐心,也快耗尽了。 站在殿门口,他问:“还要多久,你才能忘掉那些事?” 裴瑶卮想跟他说,你别等了,没那一天。 这话在脑中转了一圈,出口时,她玩味地问:“我若是……真懂得遗忘,你想,我首先忘记的会是什么?” “萧还的死、那些孩子的不得出世,还是……” 太子悔婚? “行了!” 萧逐冷言打断了她的话,同以往的任何一回一样,带着满腹的气,拂袖而去。 目送着皇帝离开,纺月眉间含愁,来到她身边,“主子……” 萧逐的不悦,对裴瑶卮没有丝毫影响。 “准备准备,”她舒了舒筋骨,淡淡吩咐道:“明日一早,去冷宫。” 第四十一章 众口铄黄金(十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羽林卫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翌日,冷宫门前,纺月对着将皇后娘娘阻拦在外的羽林卫冷斥道:“皇后娘娘的凤驾都敢拦,我看你们是认不清谁是主子了!” 为首的戍卫长抱拳道:“皇后娘娘息怒!微臣等奉皇命行事,圣上有旨,不准任何人踏入冷宫一步,请娘娘体谅,莫要与臣等为难!” 裴瑶卮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 “本宫不叫你们为难。”她含笑说道,接着扭头唤了声纺月。 纺月一应,便听她吩咐道:“去取把椅子来,左右无事,本宫在这冷宫前头坐坐。” 戍卫长脸色一变。 皇后娘娘说是坐坐,还真就是坐坐。她甚至自己从长秋宫带了书来,雉尾扇立在身后,障翳了风尘日光,由得她在这晦气的地头上,顾自悠然。 惊碎这美妙光阴的,是宫监那一嗓子尖利的‘陛下驾到——!’ 裴瑶卮不紧不慢地将眼下一页看完,抬头看了看天色,最后,才起身,朝怒步而来的萧逐看去。 她浅浅笑着,福身见了礼,佯作不解道:“陛下怎么亲自来了?这个时辰,前头政务不忙么?” 忙,怎么不忙,奈何摊上这么一位皇后,便是百忙之中,他也得腾出空来,亲自走这一趟。 他目光不善地扫了眼一众戍卫,将那几人纷纷看得身上一抖。接着,便听他勉力压着怒气问她:“你来这里作甚?” 裴瑶卮挑挑眉,一派从容自得地朝冷宫一望。 她悠悠道:“到底相识多年,想着入了冬,她就该去了,臣妾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便想着来看看。”说着,她不由感叹:“说起来,这些年,我与废贵妃皆有不是之处,这怨气不好叫她带到下辈子去,还是在世时说开了好。您觉得呢?” 萧逐沉了口气,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朕觉得,皇后该回宫了。” 裴瑶卮似是一怔,两人僵持许久,她忽然沉了脸色。 “陛下,您就这般信不过我吗?”她定定地看着萧逐,冷冷地问。 萧逐脸上闪过一瞬的怔愣,却又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裴瑶卮仿佛未曾察觉异样,顿了顿,接着质问道:“您已下旨赐死梁烟雨,您觉得,我就这般等不及,容不得她多活几日,非要自己脏了手除掉她吗?” 话音落地,她明显地感觉到,萧逐握在自己腕子上的手,微微松了些力气。 再开口时,他语气仍旧不容商量,但却不自觉多了一丝耐心,“皇后,回宫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呵,陛下何苦呢?”裴瑶卮用力甩开他的手,冷笑道:“既然这般舍不得她,又何必违心下旨赐死呢?你就是恕了她,我也不会说什么的。毕竟我这个皇后,谁又放在眼里呢?” 说完,她不顾萧逐越来越差的脸色,径自一福身,道了句:“臣妾告退!”便甩袖走了。 她身后,萧逐阖眸,缓缓舒了口气。 纺月紧追着她的脚步,从旁劝道:“主子,您别动气!” “没动气。”裴瑶卮说罢,随即便反应过来,自己此间的语气,恐怕没什么说服力。 她有意看了纺月一眼,目光交汇的瞬间,纺月禁不住一愣—— 她看得出来,主子这会儿目色清明冷静,是当真没动气。 莫不是……适才在冷宫门前的一切,都是演戏? 待回了长秋宫,裴瑶卮方才同她说:“我是当真一点没动气。” 她道:“萧逐不是舍不得梁烟雨去死,他是怕她活着……再同旁人说出点什么不该说的话。” 纺月一惊,“您的意思是……”她壮着胆子猜测道:“陛下此番如此急着赐死,是为了……灭口?” 裴瑶卮摇了摇头。 “赐死,是因为梁烟雨此番事犯大了,非得处置不可。”她接过绣星递来的茶,润了润喉,“而一旦定了这必死的结局,萧逐便要让她速死——这才是灭口。” 之前听闻连敬慈宫的人都被挡在了冷宫外头,她心里便有这样的推论,今日一试,便更坐实了猜测。 长指轻轻摩挲着杯盏上的纹路,她接着道:“奈何老祖宗有规矩,赐死宫妃,必得在冬日,否则恐于国祚气运有伤。萧逐素来最看重这些事,自然不会冒险冲撞。是以,他就只能在梁烟雨周围严防死守,将她与外界隔离开来,叫其有话也没地方说。” “可是……为何啊?”绣星左思右想,半点头绪也没有,“梁烟雨……她能知道陛下什么秘密?” 这也是裴瑶卮想不通的。 连他亲手葬送那么多亲生子的事,自己都一清二楚,还有什么秘密,能让他对自己这样讳莫如深? 疲惫一叹,她阖眸,心中止不住疑惑道:萧逐啊……你究竟,还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恶事? “那主子打算怎么办?”许久,纺月试探道:“是要追查到底,还是,由得她去?” 裴瑶卮沉吟片刻,最后却道:“让我想想。” “让我再想想……” 梁烟雨的死期在冬日,还有些时候,她不着急。 几日后,裴瑶卮去业成殿看清檀,到地儿坐了没一会儿,辛慈姑姑便来了。 “陛下听说公主午膳时胃口不大好,统共没吃几口饭,便特意吩咐了御膳房,做了几道公主素日爱吃的点心,让奴婢给公主送来。”辛慈姑姑面色和悦,边说,边亲自摆桌,招呼着清檀道:“公主好歹吃些,好让陛下放心!” 清檀撇撇嘴,虽说一桌子美馔提不起她的兴趣,但为着辛慈姑姑的最后半句话,她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到了桌前,拿起一块桂花糕送到了嘴里。 趁这会儿功夫,辛慈姑姑便将皇后娘娘请到了一边,为着当日冷宫门前的事,说了好些劝和的话。 “姑姑不必跟着操心,没多大的事。”她道。 辛慈姑姑苦口婆心:“梁氏之事,娘娘是受了大委屈,陛下不可能不心疼娘娘,只是那梁氏她……抛除妃嫔的身份,她还是陛下的表妹呢,这么多年,总有情分在,陛下不是绝情的人,一朝赐死,总会有不忍。” 裴瑶卮浅笑颔首,“我明白。姑姑啊,陛下叫我寒心之处,也并非是这些。” 辛慈姑姑面露不解。 裴瑶卮叹了口气,半真半假道:“从昭业寺之事,再到那日冷宫……我心里过不去的,是他对我的不信任。” “我去冷宫,就只是为了见一见梁烟雨,这些年许多事情,我心中有疑惑,想同她问一问,仅此而已。可陛下……”她苦笑一声,摇摇头,“还有上回昭业寺之事,即便那几个姑子招了作伪证的事,陛下心里也不信我,否则,他也不会到现在都不愿意将那所谓的物证拿出来给我一看。” 听她说到这里,辛慈姑姑面色一顿。 “那物证……”踌躇良久,她方才下定决心般道:“不敢瞒娘娘,实则,前几日奴婢在崇天宫侍奉时,赶上陛下取出那‘物证’来看,奴婢在旁,偶然瞥见了那么一眼。” 裴瑶卮蹙了蹙眉,没急着说话。 “……是一枚荷包,奴婢猜测,多半是楚王随身之物?” 荷包? 荷包么…… “多谢姑姑相告。”半晌,她道,“只是,陛下如今还收着它,大抵,心里还是疑我的吧!” “娘娘……” 裴瑶卮摇了摇头,自嘲一笑,叹了两声也罢。 当晚回宫后,她便一直在琢磨,什么样的荷包,能让萧逐认定,必然萧邃之物? “会不会……是自李太后之手,送去给楚王的东西?”纺月跟着她想了半天,忽然问道。 裴瑶卮眉目一动。 这几年来,李太后的确时常会备些东西,送出宫去给萧邃,天南海北,聊表慈母之心。而是凡和寿宫出去的东西,向来是先送到长秋宫,经纺月之手查一遍,再送去凌云殿,经孙持方复查无误,才会一路北上,送至萧邃手中。 “你的意思是……”裴瑶卮徐徐虑道:“那荷包因过过孙持方的眼,才被他认了出来,该是楚王之物?” 纺月点头道:“不然实在说不通,相隔千里,又多时不见,陛下如何会知道楚王身上带着什么样的荷包?” 这栽赃嫁祸,总要点高明的手段,不能太刻意了,这样半遮半露的法子,便很妥当。 裴瑶卮亦觉得纺月这猜测甚有可能,只是想到荷包,她隐隐总觉得,有什么与此有关的事儿就在眼前,可一时半刻,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片刻后,她问纺月:“和寿宫送出去的东西,若再叫你看一遍,你可能认出来?” 纺月点头,“十有八九。” 裴瑶卮心里有了计较,歇过这一晚,翌日,她便让绣星盯紧了崇天宫的动静,一听说萧逐宣了重臣在凌云殿议政,便立即带着纺月,去了趟崇天宫。 孙持方向来随侍萧逐左右,此刻他不在,裴瑶卮只说要进去等陛下,便轻而易举打发了剩下的虾兵蟹将,径直进到了宫内。 萧逐会将东西收在那儿? 不会是寝殿。她想。他那么痛恨萧邃,不可能将他的东西收在近旁,那是东暖阁、西暖阁、前殿、配殿,还是…… 脑中灵光一现,她眼神一定,举步,直朝书房而去。 第四十一章 众口铄黄金(十三)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萧还死后,温怜曾找上崇天宫,与萧逐大吵过一架。 那时,温怜气怒之下,将自己出嫁时,萧逐赠予她添妆,祈祝她与萧还和鸣铿锵的一副凤凰佩摔碎在了萧逐面前,随之拂袖而去。裴瑶卮在旁冷眼旁观了这一幕,自然也看见了温怜走后,萧逐伤愧之下,将那碎成数瓣的玉佩亲自收理起来,又启开了书案下头的一块大理石地砖,如埋葬一般,将之藏于其内的景象。 她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这崇天宫里,还藏着这么一方暗格。 她不知这方暗格是一直就有的,还是萧逐登基之后,方才命人暗中凿就的。她只是觉得,这暗格,就如同萧逐的心底——深藏着所有他不愿示人、不愿见光、不愿面对的东西。 比如温怜与萧还的悲剧,比如,她与萧邃的‘奸情’。 纺月帮着她费劲巴力地掀开了地砖,旋即,果真在暗格中寻到了那所谓的‘物证’。 “是了!”纺月将荷包拿在手里一看,登时便认了出来:“这可不就是年初上元时,李太后亲自给楚王绣的么!奴婢记得这花样,您看,绣的还是栀子花呢!” 栀子花素来为李太后所爱,和寿宫中,也常见得此花的身影。裴瑶卮凝眉将荷包攥在手中,定定看了片刻,目光渐黯。 看来,纺月的猜测没错。 她将东西原样收好,合上了地砖,未曾等到萧逐回来,便带着纺月回宫了。 “主子,奴婢仔细想过了。” 日头西走,裴瑶卮坐在窗下托腮沉思,纺月换了茶来,与她说道:“素来和寿宫送出去的东西,见过的人都并不多。咱们宫里,除了奴婢和绣星外,旁人是一概沾不到手的,至于孙持方那里,也都是奴婢带了东西去给他复查,他当着奴婢的面查验清了无误后,即刻便送往北境的。” “是以,能有机会看到这荷包的人,屈指可数。” 裴瑶卮听罢,淡淡一笑。 “你是想细查?”她问,见纺月点头,便又摇头笑道:“不必了。” 纺月微微一怔。 “您的意思是……” 她只当主子无心,却没想到,裴瑶卮下一句话却问:“你还记不记得,和寿宫给楚王的上元节礼,是哪一日送来长秋宫的?” 说起这个来,纺月到今天还印象深刻,“怎么不记得,可不正是除夕那日么!” 当时是大年节的日子,长秋宫从晨起便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纺月忙得脚打后脑勺,和寿宫的东西送来时,她还曾跟裴瑶卮抱怨过,直说母后皇太后真会给人找事儿,哪怕提前一日也好啊,非得不早不晚的,赶在这时候来添乱。 裴瑶卮也记得这一出儿,跟着又问:“那你还记不记得,和寿宫的礼送到时,是谁正在长秋宫里,跟我请安说话呢?” “奴婢……”纺月努力回想了半天,却是一无所获,“奴婢记不得了。……贤妃娘娘?” 裴瑶卮摇了摇头。 她缓缓起身,凑近了架前的白海棠,轻轻托了托花苞,低低道:“是那位明里暗里,曾受过梁烟雨许多为难的人……” 纺月知道她在暗示什么,可却不知她话里所指的人究竟是谁。 这时候,绣星进来道:“主子,凌云殿那头才散了议政,陛下正往崇天宫去呢!” 那也就是说,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来长秋宫了。 裴瑶卮掐指虑了片刻,招手,将纺月、绣星叫到近前,吩咐了几句话。 萧逐一回崇天宫,就听宫人说起,白日里皇后来了一趟,待了片刻,没等到陛下回来,便又回去了。 他当即心里一紧,急忙到书房里检查了一番,虽见那暗格里的东西摆放如旧,荷包也安安稳稳地呆在那儿,看不出异常,但却到底没放下疑心,紧着又吩咐摆驾长秋宫。 暖阁里,裴瑶卮正与纺月围在桌前摆弄着什么,见他进门,便将手里的东西搁下,起身堪堪施了一礼。 萧逐叫了免礼,近前一看,却见桌上摆了数方锦盒,上等的书画玩器等物,不一而足。他还当是哪家王公府邸进献给中宫的,也没当回事,只随口问了句:“这些是……?” 裴瑶卮语气亦是平常,淡淡道:“之前萧邃生辰,和寿宫备了些东西,可巧刚送到我这儿,我便关了宫门,也就一直没来得及往外送。今儿正好有空,便叫丫头们拿出来查查,若无不妥,就快些送到北境去,总在我这儿存着也不是个事儿,没得再添嫌疑。” 才听她提到萧邃的名字时,萧逐便不自觉地皱起了眉,然而,她最后那半句意有所指的话,却又叫他面色一赧,一时倒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心头正纷扰间,他目光落在了桌上一件淡色的外袍上。 这袍子用料并不十分名贵,可衣摆上的刺绣,却一下子夺去了他的全部注意。 “母后皇太后很喜欢栀子呢……”他若有所思道。 裴瑶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跟着亦是颔首。 “可不是么……”她摸了摸衣摆上的针线,无心般地随口感叹了一句:“还总是喜欢绣三朵,一朵不多,一朵不少。” 萧逐似是从她的话里捕捉到了什么,耳尖一动,脱口问道:“三朵?” “是啊,”裴瑶卮兴趣缺缺,边说,边将装着衣袍的锦盒封起,让纺月收到一旁,“听说是萧邃行三的缘故,是以李太后格外偏爱这个数儿。” 她话音落地,纺月小心地一屏息,仔细地从旁关注着萧逐的反应。 可他……似乎没什么反应,只许久之后,才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是么。” 裴瑶卮微一低眸,没再接下茬。 两人落座,萧逐呷了口茶,突然听她问:“前线的战况稳妥了?” 他眉眼一动,不答反问:“你听谁说了什么么?” “看你紧张的,”她道,“我是看你这两日频频到访,猜测着,八成是朝政清闲了,这才有此一问罢了。” 顿了顿,眼见着萧逐稍稍放松了些,她却又忽然意味深长地问了句:“我该听说什么?” 萧逐扭过头来与她对视了片刻,却难以判断出,她是真的知道了什么,还是在诈自己。 他遮掩着又喝了口茶,话锋一转,问道:“你今日去过崇天宫?” 裴瑶卮心头一笑,却也未再与他追根究底,应了一声,便道:“十一月初二,便是怜怜的生辰了。” 萧逐微一失神。 她继续说:“我今儿想起来,正巧又逛到崇天宫附近,便想去问问你,她何时回京。不想等了半天你那头也没散,我困了,便先回来了。” 是这样么…… 萧逐点了点头,想着温怜的生辰,确实近在眼前了,她上心来问自己,也是自然,大抵,真是自己草木皆兵了吧…… 既然提起这话,两人便就着温怜的事聊了一会儿,等萧逐离开之后,纺月急忙上前,忧心地问:“主子,今儿晚上这出……能有效用么?”说着,她不自觉地往桌上看了一眼。 裴瑶卮哼笑一声,“若是没效用,那我可真要喊冤了!”她道:“难不成皇帝陛下那一腔子疑心,尽是为我生的?” 纺月一愣,回过神来,也说不得心里是什么滋味,只徐徐点了点头。 ——皇上的疑心,但愿真要一视同仁才好啊!她暗自想道。 不日之后,崇天宫。 四下一片幽静,辛慈姑姑踩着无声的步子来到书房。她看了眼书案后头的皇帝,小心地低下头,施礼拜道:“陛下。” 轻柔的声音唤回了萧逐的心神,他将目光从面前之物上移开,带了一丝急切,向辛慈姑姑问道:“怎么样?” 辛慈姑姑一福身,徐徐禀道:“启禀陛下,奴婢照陛下的吩咐,暗中去和寿宫查过,皇后娘娘所言不虚,母后皇太后素日里,确实偏爱三这个数字。另外,奴婢也想法子看到了几样母后皇太后的针黹,其上凡有栀子花的,无一例外,皆是三朵一簇,不多不少。” 话毕,萧逐怔怔的,沉默了良久。 “三朵……”他略略失神,后怕似的颔首,喃喃道:“都是三朵,是三朵……” 辛慈姑姑有些担心。 皇上只说听皇后提及,李太后喜欢数字三,便要她去查此事是否属实,如今她事儿是查明白了,可这背后究竟关系着什么,她却还是一无所知。 “陛下,”半晌,辛慈姑姑试探道:“容奴婢问一句,您让奴婢调查此事,不知是在怀疑什么?” 萧逐看了她一眼,顿了顿,拿起案上的荷包,往前一递。 辛慈姑姑到近前,接过来一看,心里立刻咯噔一下:“这是……” “物证。”他想了想,又纠正道:“——所谓的‘物证’。” 辛慈姑姑愣愣地看着他。 ‘所谓的’,那是不是就是说,皇上眼下,已信了皇后的清白,查明了此物乃是伪证? 她正这般想着,便听萧逐叹了口气,沉吟道:“当时梁氏诬陷瑶卮与那个人私会,孙持方带人在昭业寺中、瑶卮所住之处找出了这个。他一眼就认出,这是年初时,李太后送去给萧邃的,朕便以为……” 辛慈姑姑了然地续上了他的后话:“陛下便以为,这是楚王与皇后娘娘在寺中私会时,无意间落下的。” 萧逐眉目又深了些,不曾说话。 辛慈姑姑不解道:“可怎么这会儿您又……” “姑姑,”萧逐抬了抬下巴,“仔细看看那栀子花。” 栀子花? 辛慈姑姑依言去看,琢磨了半晌,才发觉出了关窍。 “五朵?!” 不错,这荷包上的栀子花,一簇正是五朵。 萧逐阖眸,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不是出自和寿宫之物。” 栽赃之人多半是见过此物,但只仿得了一个形似,却失了细节。 “这不是萧邃的东西。”他道:“瑶卮是清白的。” 第四十一章 众口铄黄金(十四)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翌日晨间,后妃们请过了安,甫才告退不久,辛慈姑姑便来了。 “陛下看出了那假荷包上的谬误,如今心里悔得很,昨儿把自己关在了崇天宫里,直说冤枉了娘娘,娘娘是清白的!” 辛慈姑姑进门时面带喜色,裴瑶卮心里便猜测着,多半是事情成了。果不其然,坐下说起话来,便听她提起那荷包的事,一言一语,除了为皇后苦尽甘来而欢喜,剩下的,便全是些劝和的话。 “……娘娘,您这回可以安心了!” 她言辞恳切,看得出来,她是当真打从心底里相信,此事一夕分明了,皇上与皇后,便也会和好了。 裴瑶卮目光温和地望着这位为萧逐操心了半生的姑姑,心中不无动容。 梁太后心里,除了儿女之外,尚有荣华富贵的顾全,比起她那个做生母的,眼前这个乳母对待萧逐,却更像是一位母亲—— 一位全心全意,只为萧逐考虑的母亲。 对着这样温柔的人,有些过于残忍的话,她也实在不忍心说出口了。 纺月一见主子脸色,便知其心情如何。未免辛慈姑姑劝和的话越说越多,她便及时开口,将话锋一带:“那姑姑,栽赃之人……” “自然是那梁氏!” 纺月面上闪过一丝怔愣,未等旁人察觉,便又消失不见了。 辛慈姑姑道:“如今陛下可听不得冷宫里那位的名字,昨晚上气得不行,直说等一入冬,便要立马行刑赐死呢!” 萧逐……当真对那荷包的来历如此深信不疑吗? 他自己的亲表妹究竟有没有这份细心、能不能做到如此周全,他会不知道? 一声惋叹湮在心底,裴瑶卮脸上挂着得宜的浅笑,与辛慈姑姑颔首道:“水落石出便好。陛下那里,还要劳姑姑多劝着些,这焦心动怒,总是于龙体无益的。” 她难得说这样的软话,辛慈姑姑听着,自然接连称是。当晚,六宫来请安时,更有孙持方奉皇命而来,亲自领了流水似的奇珍,赐赠皇后娘娘。 裴瑶卮心如明镜,皇帝陛下不会认错,如今这番大张旗鼓,不过是变着法子在六宫面前给自己正名、长脸罢了。 “主子,这件事……就这么了结了?”等人散尽了,纺月看着内殿桌案上堆成小山的赏赐,心里却莫名有些发堵。 皇上这算什么呢? 连她这个做丫鬟的都知道,往日梁烟雨的承徽宫,因着梁太后之故,素来与和寿宫毫无走动,那构陷皇后与楚王的荷包,又怎会出自梁氏之手呢? 还有梁氏的丫鬟芳柳的死,皇上也无疑心么? 裴瑶卮瞥见她愤然的神色,禁不住失笑,“瞧你这一脸的不服气,倒显得我没心没肺了!” 纺月皱了皱眉,低嗔了声:“主子!” “行了,”裴瑶卮不再逗她,想了想,却是吩咐:“你去寻一块素色的好料子来,我有用。” 纺月面露不解,却并未多问,领了命,便往后头库房去了。 春容殿中,翠绡站在隔扇边儿上,满面担忧地望着内室里的主子。 晚上从长秋宫请安出来,回殿的一路上,潘若徽便一直沉着脸色,目光总在发直,时不时还会流露出一二分狠意,不知心中在暗自揣度着什么。 小宫女进了安神汤来,翠绡接到手里,压着步子来到潘若徽身边,低低地唤:“娘娘……” 潘若徽蓦地一回神,眼中的阴狠未及收,直直朝翠绡刺去,惹得翠绡当即渗出一层虚汗。 她勉力维持着笑,道:“天色晚了,您喝了安神汤,早些安置吧!” “安置……”潘若徽深吸一口气,冷笑一声:“呵,本宫哪里还睡得着!” 翠绡知道她烦的是什么。 “娘娘,您别担心。”她道,“如今陛下心里,那所有阴损之事尽是梁氏做下的,与旁人无关!” 潘若徽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没说话。 皇上真会这么想么? 不,他是想让所有人都觉得,他是这么想的。 翠绡等了片刻,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压着声音,一字字道:“娘娘,芳柳死得干净。再不会有人知道,那梁氏是如何想起来构陷皇后与楚王的,也不会有人知道,当时楚王暗中回京谣言是从谁那儿散出去的。至于那荷包——从用料到绣线,都是胭缕亲自做的,小心得很,不会留下任何证据的。” 她说:“您安心,无论如何,水,淹不着咱们!” 潘若徽也知道,这回的事,到了如今的地步,萧逐不会再往下查——就算查,也不会有任何证据指向自己,最多也就是得他一份疑心罢了。 可真正让她顾忌的,是以后。 她蹙眉阖眼,沉声道:“梁氏的砒霜下进了显粹宫的寿桃,可裴瑶卮所中之毒,却来自于那对银簪。” “昭业寺私通,人证上虽输了,但那物证荷包,是本宫亲自描的花样,孙持方也认出了是母后皇太后赠予楚王之物,凭陛下的性子,仅这一点,这便足够让他疑心裴瑶卮至死了。可如今,又是个什么结果?” 这回的事,前前后后,让她看明白了一点——裴瑶卮的这个后位,绝非仅仅来自于萧逐的宠爱,与没落的裴氏家族。 这些与自己有关的事,若真是皇后明明白白地点出了自己,那潘若徽此刻或许还没这么不安了——凡事明着来,至少,她有辩驳自证的机会,也能知道该往何处使劲,可眼下这局面,却是她始料未及,也最不愿意见到的。 皇帝有没有怀疑到自己身上来?她不知道。 皇后那里又究竟知道几分,会不会留个后手对付自己?她还是不知道。 这样想着,她熬不住心头的烦扰,纤手成拳,砸在小案上。 安神汤溅出了几滴,翠绡的心,也跟着狠狠跳了几跳。 “说来说去,还是本宫技不如人,更比不了她在皇上心里的位置……”潘若徽咬着内颊,唇瓣都在颤抖,“她……裴……” “娘娘!” 宫女突然进内一禀,将主仆二人皆吓了一跳。翠绡冷着脸斥责了宫女几句,方才问了句何事。 小宫女惴惴道:“……禀娘娘,长秋宫的纺月姑娘到了。” “纺月?” 这么晚了,她来做什么? 潘若徽心头发紧,暗自警惕起来,吩咐宫女将人好生请进来。 纺月面带微笑,捧着一大一小两方锦盒进来,朝潘若徽恭敬施礼,“奴婢拜见淑媛娘娘。” “姑娘免礼。”潘若徽神色温和,姿态亦是松泛,浅笑问道:“这时辰,姑娘怎么亲自过来了?可是皇后娘娘有何要紧事吩咐?” 纺月将手里的锦匣往前送了送,笑道:“皇后娘娘是遣奴婢送赏来的,另外,还有一事要劳烦潘淑媛。” 她说,为着之前,皇后与贤妃身陷困境时,潘淑媛曾仗义执言,说过几句公道话,皇后娘娘心里感念,亦很是赞赏,便亲自选了一对红宝约指,赐予淑媛,既是道谢,也是褒奖。 潘若徽一副喜不自胜之态,嘴里说着谦卑的话,心里却想,约指……那纺月手里,那方大锦盒里装的又是什么呢? “至于这个……”纺月朝那大锦盒上示意一眼,缓缓笑道:“这便是皇后娘娘要求潘淑媛的事了。” “姑娘哪里话,皇后娘娘有吩咐,臣妾自当尽力。”潘若徽道,“只是不知,娘娘需要臣妾做什么?” 纺月递了眼神,一旁的宫女便上前来,帮着她将锦盒大开,潘若徽一看,那里头装着的,却是一匹素白色的锦缎。 纺月道:“岐王妃的生辰快到了,皇后娘娘打算给王妃做件衣裳。只是娘娘自觉绣工不佳,又知道潘淑媛的针黹是嫔妃里拔尖的,便想请娘娘帮忙,绣一副花样。” 闻言,潘若徽脑子里还没想到什么,心头却先莫名地一突突。 “是这样啊……”她淡淡笑道,“皇后娘娘抬举臣妾了,只是不知岐王妃喜欢什么花样?臣妾许久未动针线了,就怕……” “无妨。”纺月截过她的话,笑容不露破绽,“娘娘说,只要潘淑媛肯绣就好。” 潘若徽微微一愣,心头那无端而起的惶惑越发蔓延开来。 纺月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她自然不好再推辞,紧接着,便见纺月目色深深含笑,看着自己,缓缓道:“皇后娘娘吩咐,请潘淑媛玉手,就绣上一幅……栀子花。” 话音落地,潘若徽登时大骇。 “您是没见着潘氏那样子,要么怎么说做贼的心虚呢!” 长秋宫中,裴瑶卮斜在床头看书,纺月一回来,藏不住心里,身上的寒气一褪,便立刻来到她床边,与她说起春容殿一行的收获。 潘若徽会是何种反应,裴瑶卮早有所料,此间也不惊喜,应和了纺月几句,便吩咐她,明日早早备好笔墨,赶在六宫妃嫔过来请安时,自己有一道懿旨要传。 纺月不消细想,便问:“您是要处置潘氏吗?” 裴瑶卮看了她一眼,隐秘一笑,未曾回复。 第四十一章 众口铄黄金(十五)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潘若徽一夜未睡。 夜里纺月的一番造访,搅得她魂魄不安。一整晚辗转反侧,来回猜测着,裴瑶卮究竟打算怎么对付自己。 她心中设想了无数种应对之法,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仍是叫她始料未及。 “潘贵妃这是高兴糊涂了么?怎么还不接旨谢恩呢?” 纺月含笑的话音悠悠传来,仿若来自天外,令人茫然如梦。 潘若徽还跪在那里,此间怔怔地抬起头,迎上的,便是裴瑶卮旁观带笑的目光。 ……贵妃? 自己夙夜难眠,等来的,竟是她晋封自己为贵妃的懿旨?! 她这是要干什么! “皇后娘娘,臣妾……”潘若徽面露难色,满满是诚惶诚恐,“臣妾资历尚浅,才疏德薄,这贵妃之位,臣妾实在……” 裴瑶卮轻轻拂了拂衣袖,淡淡开口道:“怎么,潘贵妃不满意本宫这番安排?” 潘若徽忙道:“臣妾不敢,只是……这满宫里,上有淑妃娘娘与贤妃娘娘,论及才德,诸位姐姐皆胜过臣妾千百倍,臣妾实在无颜忝居四妃之首,还望皇后娘娘三思!” 裴瑶卮随口一笑,无谓道:“贵妃多虑了,这后妃位分如何升降,在本宫看来,才德固然重要,但却并非决定之因。就好比你的前任废贵妃梁氏吧,她——”说着,她摇摇头,轻啧一声:“唉,论才德,她哪里配与淑妃、贤妃比肩?可架不住她姓梁,是圣母的侄女、陛下的表妹,这门第远近,可是占了大便宜的!” 潘若徽低垂着眼,又惧又恨,轻轻道:“臣妾出身平平,更不敢与圣母皇太后母族相较。” 裴瑶卮听笑话似的笑了声,问道:“贵妃觉得自己出身平平?那本宫便好奇了,在贵妃眼里,本宫的出身,又是如何呢?” 潘若徽微一蹙眉,不知这话怎么就说到这里了,更不知裴瑶卮究竟是想往哪里拐带自己,但她的问题,她却不得不答。 “摇芳裴氏百年世家,簪缨鼎族,自是无人可比。” “嗯,本宫深以为然。”裴瑶卮听罢,刻意一点头,起身,亲自从纺月手中拿过懿旨,来到潘若徽面前,微微弯腰凑近了她,“大族联姻,素来讲究门当户对,贵妃若非要说潘氏门第平平,岂非是在影射本宫兄长昔日与令姊之婚,乃是齐大非偶,不般不配吗?” 她话音落地,非但是潘若徽刹那间惊愕抬头,便是满殿的嫔妃——包括悯黛在内,皆倒吸了一口凉气,纷纷朝皇后看去。 无端的旧事重提,让亏心之人越发心绪不宁,潘若徽只觉自己已有些撑不住这太平门面了,她声音微颤道:“皇后娘娘,您这是……” “本宫这是知恩图报。”裴瑶卮直起身来,平静道:“说起来,本宫与陛下的这段‘缘分’,当算令姊间接促成,而今……本宫也是全赖贵妃相助,方才能将废贵妃这颗毒疮,从后宫拔出去。于情于理,这个贵妃之位,在本宫心里,都非你莫属。你若执意不肯接旨……莫不是,嫌承徽宫不够,非要本宫让出这长秋宫来才算么?” 潘若徽左右为难,不敢轻易说话,这时候,一旁的悯黛也笑道:“皇后娘娘大恩,贵妃娘娘还是快些接旨吧。”她与裴瑶卮对视一眼,随即,目光便落在了潘若徽身上:“否则,这固辞不受,难免也有不敬皇后之嫌……贵妃,好端端的,可别将好事变成了祸事啊!” 好半天,寂静的殿中,响起女子紧憋着恨意的声音:“臣妾……叩谢皇后娘娘恩典!” 出了长秋宫,好不容易强撑住场面,应对过了众人真真假假的恭贺,潘若徽坐上辇轿,急急吩咐回宫。 春容殿中,胭缕等人一早听了长秋宫传来的信儿,只当娘娘晋封是好事,一个个正欢喜地张罗着挪宫之事,见了主子回来,纷纷行大礼恭贺:“恭喜贵妃娘娘……” 潘若徽看着这一幕,心中恼火愈胜,却不好发难,还是翠绡急急布了赏,才将她们皆打发下去了。 “娘娘,皇后这是什么意思?明明昨夜……奴婢还以为……”一方暖阁,只剩了主仆两人,翠绡凑在主子身边,仍不敢高声:“这怎么一觉醒来,就成了封贵妃了?” 潘若徽呼吸急促,朝她斜去一眼,冷笑道:“呵,贵妃……你以为晋封,就一定能得来荣耀吗?” 翠绡皱紧了眉。 “裴瑶卮……她这是那我当个趣儿看呢。”潘若徽眼中嫉恨胜极,“她这是要告诉我,我的荣与衰,全在她的一念之间,她不是不对付我,而是,不稀罕对付我。”顿了顿,她又道:“或者说,她不屑于亲自对付我。” “‘亲自’?”翠绡心里一紧,“娘娘,您的意思是……” “你没听她今日说的那些话吗?”潘若徽咬了咬腮,道,“好一个‘知恩图报’,圣母皇太后为着梁烟雨之事,心中定然有恨怨,她今日这一番话、甚至是让我继梁烟雨之后入主承徽宫之举,无一不是是要让梁氏以我为恨。” 翠绡明白过来,背脊一凉。 “那娘娘,咱们往后的日子……岂非成了这后宫的众矢之的?” 手边的茶盏里,茶水温柔,平静无澜。潘若徽痴痴望了半晌,忽而一笑。 “也罢。”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吐出,“往后,就看谁棋高一着了……” 数日后,庆乐侯梁疏回京,闻听女儿被废赐死之事,匆忙入宫。 “庆乐侯先去了敬慈宫,在梁太后那儿没求出个结果,便又去了凌云殿外跪求。”午后,纺月从外头得了信儿回来,与裴瑶卮说起,也不觉感叹,“说起来,这庆乐侯也是可怜,梁嵩死不足惜,却是难为了老父,前脚刚料理完儿子的丧事,回过头来,女儿又犯下这么桩祸事,白白的辱没门庭,却还不能眼睁睁看她去死……” 裴瑶卮听她念叨完,问了句:“梁疏跪了多久了?” 纺月朝窗外一看,算了算时辰,道:“也有两个时辰了。” “萧逐什么意思?” 纺月苦笑:“只让孙持方出去劝过两回,连见面的意思都没有,您说是什么意思?” 裴瑶卮不由皱起了眉。 萧逐的做法,太急迫了。 连庆乐侯这般求情,他也不说松口,甚至连人都不见……他到底在怕什么? 绣星端了点心进来时,见主子沉吟良久,她与纺月对视一眼,便问:“主子,您琢磨什么呢?” 裴瑶卮回过神来,看了她两人一眼。 “梁烟雨这些年作恶不少,原本,她死就死了,我也不做他想。”她幽幽道,“只是如今,萧逐这般容不得她,反倒叫我……愈发想容她一容了。” 纺月怔了怔,半晌却狐疑地问:“主子,会不会是陛下故意为之,掐住了您会这么想,这才做给您看的?” 裴瑶卮双目微瞪,不觉失笑。 “可真是跟我跟久了,越来越‘聪明’了。” 她意味不明地赞了纺月一句,未及细说,便有宫监匆匆进内禀道:“娘娘,庆乐侯在外求见!” “庆乐侯?!”纺月与绣星皆是一愣,两人对视一眼,绣星说着自己都不大敢相信地猜测:“主子,他这不是想求您宽赦梁烟雨吧?” 不然还能是什么呢? 裴瑶卮并未如同萧逐一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吩咐在正殿垂帘,请庆乐侯觐见一叙。 “罪臣知道,小女这些年在宫中,对皇后娘娘多有不敬,但……请皇后娘娘开恩,且饶她一命吧!您便是将她圈入天牢关一辈子,老臣也不敢有怨言!只是她……”梁疏说着,扑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娘娘,老臣命舛,如今膝下,统共就剩了这么一个亲女儿,请娘娘怜见,只要能留她一条贱命,老臣残年,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夙夜感念娘娘大恩!” 裴瑶卮曾在年初时见过梁疏,那时他还精神矍铄,虽有年纪,却气力不让壮年,可如今…… 一年之间,他已是两鬓斑白,垂垂老矣。 她回了回神,朝左右道:“扶侯爷起来。” 宫人闻言去扶,可梁疏却硬是要跪在地上,那架势,仿佛她不松口,他便要长跪不起一般。 “侯爷,本宫知道,您才失了公子,如今也是禁受不住再一次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她道,“只是,您从凌云殿来,应该也看见陛下的意思了。” 梁疏仿佛从她的态度中看到了一丝希冀,忙道:“娘娘,陛下爱重娘娘,只要娘娘肯开口,陛下定会收回成命的!” 帘后,裴瑶卮半晌未语。 梁疏似乎想起什么,脸上涌上愧色,垂首道:“皇后娘娘,老臣深知此来,乃是为难娘娘了,实则,知晓小女所做的那些事后……老臣,老臣也是实在抬不起头来,想起昔日齐公……老臣愈发无颜面对娘娘……” 他说着,如同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重重叩首道:“只要娘娘答允,肯留小女一口气,老臣愿一命换一命,情愿自绝于世,以释娘娘心头之恨!” 第四十一章 众口铄黄金(十六)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帘幕后头,传来裴瑶卮若有若无的一丝轻笑。 “侯爷这是逼本宫呢。” 伏在地上的梁疏一愣,心慌不已,愈发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裴瑶卮幽幽一叹,道:“您这话传出长秋宫去,本宫不救令爱,便是冷血无情,枉顾王公重臣,再往深说,更是对圣母皇太后不敬不孝。如此一来,本宫这悍妒妖后之名,指不定要如何百上加斤呢。” “可话说回来了,本宫便真是救了令爱,您这条命,我敢要么?”她半虑半笑道:“……要你们父女俩一命换一命,那岂非是告诉天下人,我这个一国之母是何等睚眦必报,心胸狭隘之人?您这狠话放得,可真是不亏!” 她说完,梁疏生生连磕了三记响头:“娘娘,老臣万万不敢有此意啊!” “本宫愿意相信侯爷的爱女之情。”裴瑶卮微微一挑眉,缓缓道:“本宫更相信,庆乐侯在朝在野数十年,这人情世故的事儿,本宫想得到、看得出的,您也不会落在后头。” “皇后娘娘……”这一回,梁疏的声音小了许多。 见他没了后话,裴瑶卮心里方才舒坦了些。 其实,她也知道,将梁疏的用心戳破,并非是最明智的做法。奈何,皇后娘娘素来厌烦被人当作个傻子般逼迫着行事,此间将一切关窍都说白了,往后的事,即便要吃力不讨好,她也无所谓。 片刻后,她从旁一唤:“纺月,扶侯爷起来。” 纺月应了一声,亲自过去扶梁疏,可梁疏却还是坚持跪伏在那里,一动不动。 “侯爷平身吧。”纺月温笑道:“您若连皇后娘娘的话都不愿听,又怎好指望皇后娘娘愿意为您的事出力?” 梁疏一颤,微微侧目看了纺月一眼,接着徐徐起身。 “皇后娘娘,老臣……老臣是真的别无他法了!”他垂首痛陈道:“老臣,不是有心陷娘娘于不义,只是眼下除了这一条老命之外,实是再没什么能报答娘娘的了!我梁氏……日薄西山,老臣,当真是身无长物了!” 日薄西山,隔着这么远,裴瑶卮似乎都能感觉到,梁疏咬牙说出这四个字时,究竟是何种心情。 “侯爷回去吧。”她淡淡道。 纺月看得真真的,皇后此言一出,梁疏脸上,瞬间涌上了一层呆滞的绝望。 可随即,皇后娘娘又说:“本宫愿为侯爷劝解陛下,留令爱一命。只是……结果如何,本宫亦无法保证。权当为您的拳拳慈父之心,尽一份力吧。” “老臣多谢皇后娘娘!” 日暮时分,裴瑶卮去了凌云殿。 她照旧在殿外遇见了轮值的相婴,但这回,尚未来得及说上两句话,孙持方便陪着笑脸过来,将她请进了殿中。 短短一路,她含了两分调笑问道:“公公这是知道本宫要来?” 孙持方放轻了声音,只告诉她一句:“陛下知道庆乐侯求到长秋宫去了。” 裴瑶卮暗自一笑,心道,就是不知道,萧逐猜不猜得到自己此来,究竟是为着什么。 孙持方将她请进殿中,自己便领着左右悄声退下了。书房中,萧逐坐在案前,正愁眉紧锁地看着案上的一副画。 走近了,裴瑶卮不由一愣。 案上的,是一副人像。 年轻的公子,姿态挺拔,面容……甚是俊美。 若非知道萧逐不好男风,她都要怀疑,这是他看上的‘龙阳君’了。 “这人谁啊?”她站在他身侧,纤白的手指轻触卷轴,奇道:“大梁还有这么一号俊美的公子?怎么往日我不曾识?” 萧逐不太高兴地看了她一眼,起身,烦恼一叹。 “你当然不识。”他道:“只是,倒也不算从未有过交往。” 嗯? 裴瑶卮越发好奇了,“他究竟是谁?” “镇安驸马,赵非衣。” 赵非衣?! 裴瑶卮脑中嗡的一下,她定睛朝那画卷看去,眼中从惊讶,一点点回归于寂静,隐隐还多了两分无端的失望。 “赵非衣……就是长这个样子啊……” 还真是既俊美,又陌生。 “原本还当这是个以色侍人的货色,没想到……”萧逐负手踱了数步,自嘲摇头,接连叹了三声没想到。 “是啊,”裴瑶卮在他的椅子上坐下来,笑道:“谁想得到,这世上才貌双全之辈,竟如此之多呢!” 她本是随口一句感叹,可萧逐去显然上了心,紧跟着便朝她投来质疑的一眼。 裴瑶卮微微一愣,回过神来,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了。 奈何,她不爱开口,萧逐却还非要问:“你这话里指的是谁?” 若照往常,裴瑶卮会说,萧邃啊——你不就是想听我这么说么? 接下来,便又是一场大吵,毫无新意。 可今日,她是带着目的来的,事儿还没说,自然不能散场。于是沉吟片刻,她无奈一叹道:“你真要这样么?我的一句无心之言,你也要往他身上联想?你这是逼着我想他呢?” 萧逐面色一沉。 可静下来想想,他又没什么底气生气。 “瑶卮,”他走到她的椅背后,小心地抚上她的双肩,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这回是朕不好,以后……再也不会这般问你了。” 她心头冷笑,面上声色不动。 不多时,为了缓和气氛,萧逐主动说起梁疏来,问她今日见了庆乐侯,一切可还顺利。 “顺利?”裴瑶卮笑道:“您那舅父是为什么来的,您最清楚。夙愿不得偿,如何能顺利?” 萧逐浓眉一拧,脸上显现出对梁疏的不满:“庆乐侯此般也太过了!梁氏所作所为,是死不足惜,朕未曾以此发难梁氏,也是念着圣母的情分,以及梁嵩的为国捐躯罢了!他非但不知感恩,还做出这种种叫朕与你为难之事来,实在是不识大体,更不识时务!” 裴瑶卮想了想,扭头托腮望着他,道:“庆乐侯此举,是让君上为难,于大体时务之上亦是有疏,但于人情之上……陛下,庆乐侯早年连丧妻女,这会儿又刚失了儿子,您要他眼看着女儿赴死而不发一言,也未免太拿他当圣人了!” 萧逐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有些意外,望着她愣了愣,方才问道:“瑶卮,你这是何意?” 她垂首沉吟片刻,叹道:“陛下,饶梁烟雨一命吧。” “你在说什么?!”萧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握着她双肩狠狠一摇,“你要朕饶了她?朕顶着母后与梁氏一族的压力非要赐死她是为了谁啊?难得这回朕下了决心,怎么反倒是你来开这个口,让朕后退?!” “我只说饶她一命,不代表我还能容她在宫里。你废了她,将她贬出宫去,或是出居离宫,这都是路子,我皆无怨言。”她站起身来,面对着他,“总好过传出宫门,让我这悍妒之名外,再添一个不孝圣母的名声要好吧?” 萧逐皱眉打量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探究与质疑。 “怎么,不信我要饶她?”她道,“放心,我说出来的话,自己绝对认。今日庆乐侯那模样,我看了也动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能少一桩便少一桩吧,我也不愿为一个梁烟雨,再损了自己的福寿。”说着,她扯了下他的衣袖,“怎么样陛下,您愿意卖我这个面子么?” 两人静静地对视了良久,萧逐伸出手去,轻轻握上了她还坠在自己衣袖上的手。 “君无戏言。”他耐着性子,认真与她道:“瑶卮,朕当着六宫的面已下了赐死的旨,你今要朕收回成命,来日,又让朕何以对六宫?” 从凌云殿出来,裴瑶卮抬首望了望尘都万千华灯之上的夜幕。 黢黑里带着一层薄薄的橘,温柔而悠远。 走出去许久,纺月方才问她:“主子,陛下答应了吗?” 裴瑶卮一笑,“你看有新旨同我一块儿出来吗?” 纺月脸色一颓。 凤辇上的人垂首看了她一眼,浅笑道:“你不是怀疑萧逐有心利用我保住梁烟雨么?”她道,“现在不用怀疑了?” 是不怀疑了,纺月想,可要想救那人一命,却也愈发任重而道远了。 这样想着,她便也问:“可是主子,如今这情势,即便您有心相救,可梁烟雨这条命要留,只怕也难吧?” 裴瑶卮摇摇头,神秘一笑。 想从萧逐手下救人一命,实则还真不难。她今夜凌云殿一行,原也没抱什么希望,只是走个过场,也对萧逐试上一试罢了。 “庆乐侯那里还等着回话呢。”片刻,她道:“纺月,明儿一早,派人去一趟庆乐侯府,替本宫传几句话给侯爷,叫他别伤心坏了身子。” 纺月心思一动,轻轻应了声是。 翌日午后,萧逐便听说了,皇后派人去了趟庆乐侯府,梁疏知道皇后娘娘自凌云殿无功而返,当即大放悲声,竟直接哭晕过去了。 他叹了口气,想起舅父的境遇,只是不忍,心头默默道:舅父,可别怪朕,要怪就怪烟雨知道得太多,她不死,朕何以心安啊…… 原以为此事就此尘埃落定,一入冬,萧逐便吩咐了孙持方,查了日子,备好鸩酒,打算送梁烟雨上路,可谁料,就在梁烟雨死期前两日,京畿来报,蕤山脚下,有祥瑞现世。 “听说蕤山大雪,雪才一化,戍守玉泽宫的侍卫便在山脚下发现了那对铜凤凰。陛下招了司天台观鉴,那些个博士众口一词,都说此乃大吉之兆,只是那凰鸟鸟身有缺,恐主后宫女子之陨,将于国运气数有损。” 绣星将打听回来的消息一一禀来,说到这里,不觉一笑,“主子,陛下听了司天台的话,将自己关在凌云殿中,大半日都没见人了。看来,你交给庆乐侯这法子,就快让他得偿所愿了。” 裴瑶卮淡淡一笑,心头是也无风雨也无晴。 果不其然,不日后,就在孙持方那盏酒将要送进冷宫时,萧逐做了件儿戏之事——他收回了赐死梁烟雨的圣旨,重新下旨,命其出家度道,赐号玉华真人,出居承阳宫。 “看来,玉华真人还真是命不该绝。” 梁烟雨出宫那日,裴瑶卮在城墙上遥望时,遇到了潘若徽。 “总归,她的命,以后都不在帝宫里了。”裴瑶卮浅浅笑着,侧目看了潘若徽一眼,“贵妃不必担心。” 潘若徽摇头一笑,“臣妾从不担心玉华真人。”她道:“臣妾只是不明白,娘娘一直与玉华真人不睦,却还是愿意放虎归山……您就不怕后患不绝吗?” 闻言,裴瑶卮挑了挑眉。 梁烟雨的马车已经走远了,远到,她看不见。 她转过身去,打量着潘若徽,目光中满是玩味。 潘若徽不喜欢她这种眼神,就好像自己将她当对手,而她,却只当自己是个取笑的戏子而已。 她带着得体的微笑,问道:“不知娘娘有何指教?” “你很爱萧逐吧?”裴瑶卮忽然问。 潘若徽一愣。 这宫里、这天下,除了眼前这女子之位,她还从未听过旁人敢这样直呼他的名讳。 半晌,她仍是笑着,垂眸颔首,“是。” “爱上疑心深重的帝王,有朝一日,你自己也会变成疑心深重的人。”裴瑶卮说着,从她身边走过,含笑轻叹:“潘贵妃,前路漫漫,善自珍重罢。” 潘若徽立在原地,慢慢沉下了目光。 第四十二章 治病难治命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娘娘,娘娘……” 轻尘急促的声音响在耳边,须臾,将裴瑶卮从一锅粥似的回忆里拉将了出来。 她转头,痴痴地看向轻尘,见小丫头满面焦急之色地盯着自己,脱口问了声:“怎么了?” 怎么了?轻尘苦笑道:“奴婢还要问您这是怎么了呢!”说着,她往室内看了一眼,低声问:“可是这屋里的药味儿熏着您了?从一进门,您就跟游魂似的,可给奴婢吓着了!” 裴瑶卮安抚地一笑,摇摇头,只说自己没事。 她这会儿站在落地花罩旁,离着梁烟雨尚且有段距离。一元先生已搭上了脉,梁太后就坐在床边,焦心地候着结果。 “这玉华真人,看着还真是病入膏肓了……”轻尘随在她身边,一面往里张望,一面低低与她道:“看样子,似乎都已经神志不清了,您可听见了?适才梁太后同她说话,她嘴里疯疯癫癫也不知说的什么,一会儿亲亲热热地叫姑母,一会儿,又见了猛兽似的,避之唯恐不及。” 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么? 裴瑶卮沉沉一叹。算来,梁烟雨度道出宫,至今不过五年。自己在世时倒还没怎么样,可自己死后…… 仅看如今这玉华观中侍候之人的数目就知道,梁太后这两年,定是没少在背后费心,尽了力地想让侄女过得舒服些。可即便这样,如今尚且不到二十五岁的梁烟雨,却还是病成了这副模样。 是天命,还是…… “你这是什么意思?!” 思绪被倏然传来的一声厉喝给打断了,裴瑶卮赶忙朝室中看去,只见一元先生已诊完了脉,而梁太后正怒气冲冲地指着他的鼻子叫嚷。 “老夫的意思,已然与圣母说明白了。”一元先生声色淡淡,对着圣母的怒火毫无惧意,“这位玉华真人的时候到了。医者,治病,却救不了命。请恕老夫无力回天。” “什么无力回天!哀家看你就是不想好好治!” “圣母——”裴瑶卮往前走了两步,打断了梁太后的话,在其狠狠朝自己看来时,福身劝道:“您息怒,有什么话,还是外头说罢,省的搅扰了玉华真人休养。” 梁太后还真被劝住了。她转头看了梁烟雨一眼,随之重重一哼,拂袖走出内室。 一元先生横竖都是那番话,归结起来不过八个字——病入膏肓,天不假年。裴瑶卮劝了梁太后几句,反被她冷着眸子讽骂了一番,只说自己瞎了心,竟真以为楚王府的奴才会真心给自己的侄女医治!还真是愚笨至极! “圣母乍闻此事,一时难以接受也是有的。”裴瑶卮并未与她计较,平静道:“说起来,一元先生的医术,大抵也是盛名之下了,圣母心念玉华真人,既然诸位太医与一元先生皆束手无策,不如再遣人去民间寻一些好大夫来吧,指不定哪块云彩有雨,还真能寻出一颗沧海遗珠来呢。”她说着,侧目看了一元先生一眼,接着道:“至于眼下,便让一元先生与太医一起斟酌用药吧,或许诸位医者倾尽全力,玉华真人的身子,还能有一二转机。” 梁太后瞪了她半天,到底也没说什么反对的话,起身一拂衣袖,便又进去看梁烟雨了。 裴瑶卮与宗姑姑打了个招呼,便先带同一元先生等人离去了。一出院门,宋姑姑便与她抱怨道:“奴婢就说,娘娘不该过来的!如今梁氏这副样子,那梁太后愈发要逮着机会发难了!” 裴瑶卮含笑与她应付了两句,便叫了一元先生近前,边走边道:“先生,玉华真人的病,当真到了药石无灵的地步?” “自然。”他道:“适才在室中,王妃也看见了。玉华真人那副模样,属下无谓诳言。” “她还有多久?” “恐不满一月。” 不满一月……就这么短了么。 裴瑶卮眸色渐深,半晌,低声一叹:“接下里这些日子,便麻烦先生尽心了。”她道,“莫要给了梁氏发难楚王府的机会。” “是,属下明白。” 当晚,在暂居的舒迟阁中,宋姑姑下去歇息了,轻尘侍奉她洗漱完毕,见她尚无睡意,便伏在她床边与她闲话。 “娘娘,您为何非要亲自过来啊?”她将揣在心里许久的不解道出,“还有适才才到承阳宫时,宋姑姑都劝您别去那玉华观,您怎么还非要去呢?白得梁太后那么些难听的话,奴婢都替您委屈!” 裴瑶卮听得一笑,伸手在她溜光水滑的脸蛋儿上抚了一把,道:“那我好奇心重么,总想看看,当年风光一时的梁贵妃,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轻尘扁扁嘴,低声嘟囔道:“隔着层床幔,又站得那么远,哪儿看得清啊……” 她笑了笑,心头一恍,没来由地叹道:“说来也是可怜,她才这个年纪,这辈子便走到头了……” 轻尘却不大认同她这话,“您还觉得她可怜?要奴婢说,这几年都算她偷回来的寿数了!您可知道?当年她谋害仁懿皇后,皇帝本已经下了废死的圣旨,若非后来横空生出了一个什么祥瑞把她给救了,她哪里还活得到今日!” 裴瑶卮暗自想道,若非当年之事,此番,自己也无意非要亲自前来。 从梁烟雨出宫,到仁懿皇后崩逝,这年余之间,裴瑶卮一直都没机会见梁烟雨一面。而萧逐在将梁烟雨发配到此地之后,几乎彻底废弃了承阳宫的使用,此事更是让她原本就怀有疑虑的心,愈发沉重了起来。 她觉得,梁烟雨就像萧逐的一个秘密,他将她困在这承阳宫内,不准任何人往来探望,不是因为他恨她、怨她,而是因为,他怕她,更怕每一个可能接触到她的人。 “听说,仁懿皇后在世时,这承阳宫守卫森严,水泼不进,玉华真人的日子很不好过。”轻尘道,“您今日见着玉华观中伺候的人挺多的吧?奴婢打听过了,其实这些人啊,也都是在仁懿皇后崩逝后,皇帝放松了些对承阳宫的看管,梁太后这才有机会将她们塞进来伺候她的!” 裴瑶卮默默听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大抵是在这种事上被萧逐坑的次数多了,她自觉也变得小人之心起来。明明知道萧逐这般做法的背后,大概多半只是因为与梁烟雨有关的那个秘密,他不想让自己知道,可另一方面,她却也会想,天下人见此,恐怕又会觉得,梁贵妃遭废遭禁,都是她这个皇后容不得妾室的缘故。否则,怎么偏偏她死之后,梁烟雨的日子就好过了许多呢? 思及此,她垂首摇头,直叹了几声不可取。 小人之心,不可取。 往后几日,一元先生与几位太医一同为梁烟雨诊脉医治,裴瑶卮偶尔去玉华观看过几眼,却都未曾进内。只是依稀见得,一群太医会在一起商量方子的时候,一元先生甚少说话,只是偶尔有两句提点,其余再无别的。 梁太后以为一元先生无用,对楚王妃等人,也愈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 这日午后,裴瑶卮早早让轻尘备了一身素白色的衣装出来,掐算着时间,在梁太后差不多要离开玉华观回去休息时,将素衣一换,重新理妆梳发后,出门朝西面而去。 玉华观里,这会儿才清静下来,侍奉梁烟雨的侍女端着空药碗出去,在门前迎面撞上了楚王妃,恍惚之间,还觉得自己是撞上了下凡的仙子。 “奴婢冒失,冲撞了王妃,请王妃娘娘恕罪!” 裴瑶卮摇头一笑,道了句无妨。 “玉华真人还好么?”她朝里看了一眼,道:“这几日玉华观中人来人往的,我想探望真人,却也不得机会。” 侍女忙道:“劳王妃娘娘挂心了,我家主子才喝了药,这会儿正好清静,娘娘请稍等,奴婢这就进去通传——” 她说话便要搁下药碗进内,却被裴瑶卮抬手一拦,“你只管做你的差事吧,我也不耽误真人休息,进去看一眼就是了,不必特意惊扰她一回。” 侍女听了,明显面露难色。因着梁烟雨喝过药便要休息,这会儿屋里伺候的人都打发下去了,若叫楚王妃独自进去…… 轻尘见她神色,心思一动,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看着侍女手中的药碗好奇道:“姐姐,这是照着新方子熬的药么?玉华真人换了药方,精神可有什么起色?” “新药方?”侍女一头雾水,“姑娘想是记错了吧?我家主子这两日并未换新药方啊!” 轻尘轻呼一声,坚持自己是听一元先生说的,新给玉华真人拟了方子,“怎么姐姐这里却不知道?难不成是中间差了哪儿?这若是耽误了玉华真人的贵体可怎么好!” 侍女见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也跟着急切起来,轻尘便趁势毛遂自荐,要陪她去一元先生那儿问问,别再耽误了什么,回头叫圣母怪罪。 侍女踌躇两步,终于还是跟着轻尘走了。 裴瑶卮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默然一笑,转身,朝梁烟雨房中走去。 第四十三章 浮生一梦劳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梁烟雨做了一个荒谬至极的梦。 梦中,她见到了暌违多年的姑母,见到了父亲母亲,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表哥——她的夫君、当朝的天子,也见到了那个女人—— 裴瑶卮。 梦里,裴瑶卮的模样,还停留那年长秋宫废贵妃那夜——一身素白的衣裙,云髻松挽,无妆无粉。 “我一直很遗憾。”恍惚之间,她记得自己含着笑意,不乏惋惜地同裴瑶卮说:“你死的时候,我没能在长秋宫,看一看那场面。” 坐在她身边的人悠悠一笑。 “鲜血淋漓,有什么好看?”裴瑶卮静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对她说:“总归,你知道我死了就行了。” 不行。 她告诉裴瑶卮:“不够。” 裴瑶卮仍是笑着,轻轻柔柔的笑,仿佛是在看戏一样。 ——就是这样的神色,素来是梁烟雨最恨的。 她听到裴瑶卮问自己:“那你觉得,如何才够?” “你死无葬身之地才够。”她恶狠狠地,解气似的告诉裴瑶卮:“要表哥废了你、要他亲手杀了你才够!” 裴瑶卮失笑,问道:“你就这般恨我么?可你恨我什么呢?明明往日在宫中,一直都是你在对付我,我何曾对你下过毒手?” “你知道什么?”她冷笑道:“秦王妃之位、皇后之位,原该都是我的!” “你死了——你是死了,可你还是表哥名正言顺的妻子、是他的元嫡,得他册谥仁懿,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可我呢?” 她越说越气,隐约还生出几分委屈,“我为他做了那么多,凭什么你死后哀荣泼天,而我,却连病入膏肓,都只能窝在这一方见不得人的地界里,连个名分都没有?” 话一说完,她听见裴瑶卮笑了。 这回不比以往,不是可有可无的笑,而是,取笑。 “你为他做什么了?你如何能与我比?”她似乎看到裴瑶卮霍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眼里满是轻蔑地问:“你可知,当年两王争位,我为他定计,亲手折挫了多少人?” 梁烟雨也跟着笑了。 “哈哈……裴瑶卮,你真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么?”她嘲讽道:“两王争位……哈,两王争位!若是没有我,谁又会来成全这场两王争位!” 裴瑶卮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犹自洋洋得意道:“若是没有我……表哥,他只有被你们欺负的份儿!若是没有我,他哪里会得来这皇位……” 说着说着,她脸色变了,从狠厉过渡到哀柔,不过顷刻。 “可他有了我,为何还要你呢?……表哥,表哥……你答应过我的,表哥,你怎么都不记得了呢?当年你明明答应过烟雨的……你说,你说只要我跟潘恬……只要我让她以为太子对她有意……你说你会娶我做秦王妃的!……你还说会迎娶我做你的妻子,可为何都不一样了?为何什么都不一样了……” 梁烟雨是神志不清了,这才会左一句右一句,没个章程,想到什么说什么。 可就在她说完这些之后,有那么一瞬间,裴瑶卮差点也疯了。 “萧逐都让你做了什么?!”她一把扯开床幔,凌厉的目光死死楔在梁烟雨脸上,狠狠摇晃着她问:“你都做了什么?” 回答她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玉华观的侍女跟轻尘一起去一元先生那儿取了新方子回来后,就见楚王妃独自坐在外间,凝着眉,不知在沉思什么,而内室里,自家主子,亦不知是睡着还是昏着,躺在那里,时不时传出几声病中的呻吟,绵长而恼人。 回去的路上,轻尘发现,王妃娘娘的神色很不对。 她有心想问,却怕外头说话不方便,直等回到了舒迟阁,才慌慌张张地牵着王妃的衣袖,巴巴地问:“娘娘,您这是怎么了?难不成那玉华真人欺负您了?您这脸色怎么这般差?您可别吓奴婢啊!” 裴瑶卮听着她的话,隐隐约约地想,梁烟雨欺负自己了吗? 她如今这副病歪歪的样子,是不可能了。 可往日呢? “我没事。”她勉力一笑,揉了揉轻尘的头,只说自己饿了,点了几道不大好做的菜,将轻尘支到小厨房去了。 内室中,只剩了自己一人,裴瑶卮坐在罗汉榻上,拄着额头,愁眉紧锁。 从梁烟雨神志不清的一番话里,她大概是找到了萧逐当年非要对这个表妹痛下杀手的原因。 可是这个原因,却是她从未想过的。 梁烟雨,同……潘恬? 都是长在京城的名门闺秀,裴瑶卮知道这两人从小便是熟识的。但是今日之前,她从未将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考虑过。 按着梁烟雨话中的意思,当年,是萧逐暗中命她在潘恬那里下了功夫,使得潘恬以为萧邃对她有意,方才……方才长了她的熊心豹子胆,生出了其后那些事吗? 若当真如此,那也就是说,萧逐他…… 裴瑶卮猛地一睁眼,俯下身子剧烈地呼吸了数回。 当年两王争位,自己难道从一开始,就已经落入萧逐的算计之中而不自知吗? 不知不觉间,她开始颤抖,起先是指尖,而后是整个手掌,最后,遍及到全身。 答案仿佛就在眼前,可她却不敢细想,更不敢接受。 或者,是梁烟雨混沌之中胡说的呢? 又或者…… “娘娘!” 宋姑姑的声音倏然传来,吓得她心头一慌。 微微蹙眉,她问道:“姑姑何事如此着急?” “玉华观刚传来的信儿,玉华真人……殁了!” 闻言,裴瑶卮霍然起身,颜色大变。 等她赶到玉华观时,离得老远,便先听见了观中传来的哀哭声。 梁烟雨,就这么死了? 裴瑶卮站在门口恍惚了半天,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明明适才,自己还同她说话呢,怎么转眼她就死了?莫不是……刚刚那一场,便是她的回光返照吗? 她正想着,只觉身边走近了一痕深色的人影,转头看去,却是一元先生。 “王妃,玉华真人确已殁了。”他低声道。 裴瑶卮点了点头,问道:“太医都察看过脉象,确认了病殁么?” 一元先生让她放心。 “娘娘,”宋姑姑见她在门口站了许久也不挪动,便出言提醒道:“进去看一眼吧,不好亏了礼数。” 室中,梁太后坐在离了床边一丈远的一把太师椅上,正拿着帕子拭泪,一见她进来,连行礼的空儿都没留给她,当即发难道:“你还敢来?!还不给哀家跪下!” 裴瑶卮原还有些僵滞的脑筋瞬间活络了起来,她四下看了一圈,微提裙摆,缓缓下跪,恭敬道:“不知妾何处出了错,竟惹得圣母如此动怒?” “呵,你还不知?”梁太后说着,忽地起身大步朝她走来,二话不说,扬起手,便要往她脸上落—— “圣母皇太后息怒!” 说话的,是宋姑姑。 裴瑶卮抬头看去,便见宋姑姑顶着犯上的罪名,扬手上前,生生拦住了梁太后的巴掌。不等梁太后说话,宗姑姑已经喊了起来:“大胆!你有几颗脑袋,敢出手阻拦圣母皇太后!” “奴婢不敢。”宋姑姑从容道,说着,收回手臂,轻轻往下一抖,便从袖口中滑出了一面令牌来。 是母后皇太后的手令。 梁太后脸色一狠,却见宋姑姑执着李太后手令,昂然道:“楚王妃若有错处,圣母要替母后教导,也是应当。只是,奴婢此行,奉母后皇太后之命照顾王妃,您要打要罚之前,好歹也先将王妃的罪状分明了,否则,不说奴婢在母后皇太后面前不好交差,便是圣母您,恐也难以服众!” 梁太后怒极反笑,“好!哀家就让她死个明白!”说罢,她唤了声‘汝仪’,宗姑姑领命,赶着就将在玉华观中侍奉的一个婢女带上来了。 裴瑶卮一看,正是自己早前过来时遇见的那个。 “你说!”梁太后指着战战兢兢的婢女道:“玉华真人仙逝前,都谁来过玉华观,你都看见了什么!” 婢女瑟缩着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声如蚊呐地说了两句什么,竟没一个人听清的。梁太后动了怒,吼道:“话都说不清楚,哀家看你这条舌头是不想要了!” 婢女被她这一唬,一下子就出了两行眼泪,声音倒是大了不少,就是颤巍巍地,听得人心也跟着发慌。 她道:“回……回圣母,圣母皇太后!主子仙逝之前,是……是楚王妃娘娘来过!娘娘将奴婢支去了一元先生那里取新方子,等奴婢回来时,就见主子……见主子她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奴婢还当主子睡了,送走了楚王妃,也没当一回事,谁知……” “谁知适才奴婢去唤主子起床喝药,才发现主子……主子她已经……” 说到这里,她掩面痛哭,再难言语。 “相蘅,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梁太后俯视着她,冷笑道:“你来看了一眼,哀家这侄女便没了命……可见哀家往日还真小瞧了你!你还真是个活阎王啊!” 第四十四章 身后事不绝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甚少有琢磨不明白梁太后心思的时候——无论今时、往日。但这一回,她抬头看了眼正在对自己百般质问的圣母皇太后,一时还真有些懵了。 她这出儿,究竟是在做什么? 想将梁烟雨的死归咎在自己身上,趁着如今在离宫,方便她杀之而后快么? 梁太后虽然不是什么太聪明的人,但也不至于蠢到这个份儿上,生出这等不走脑子的打算啊! “你这丫头……”宋姑姑站到那婢女面前,睥睨道:“依着你话中之言,可是在说,玉华真人是被楚王妃害死的?” 婢女眼中含泪,怯怯地看了宋姑姑一眼,小心地挪动着双膝往后捎了捎,低着头道:“奴婢……奴婢不敢妄言,只是按着圣母皇太后的吩咐,看到什么,说什么罢了……” 宋姑姑冷笑一声,转而面向梁太后,一福身,道:“此番楚王妃领着一元先生随圣母赴承阳宫,本就是因着玉华真人病重,只在旦夕的缘故。王妃出于礼数,前来探望玉华真人,亦是好心,圣母不会是想以这巧合之事做文章,借此治罪于王妃吧?” 梁太后一直被李太后压着,原就对和寿宫满是恨意。在帝宫时,她拿李太后没办法,可如今远在离宫,她又岂能容得下和寿宫的奴婢来这般‘诘问’自己? “呵,你主子不在这儿,就凭你,也想来与哀家作对么?”说着,她轻蔑地瞥了宋姑姑一眼,回头唤过宗姑姑,就要开口吩咐什么:“你给哀家——” “圣母!”裴瑶卮乍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梁太后脸色不善,垂眸看向她,“混账!没见哀家正在说话么!” 裴瑶卮心下默默忖度了一番,却是十分恭敬地俯身一拜,道:“圣母皇太后容禀,玉华真人忽然就没了,我等闻讯,心里都不甚好受,难免失仪失态。宋姑姑若是言辞之间,有惹娘娘生气之处,还望娘娘大人有大量,莫要与姑姑一般计较。”说着,她有意与梁太后对视了一眼,微一咬唇,接着道:“无论圣母想如何处置妾,妾皆当领受,不敢有怨言!” 闻言,梁太后眼中得意,而宋姑姑却是一皱眉,狐疑地朝楚王妃看去。 裴瑶卮趁着梁太后回身的空儿,飞快地与宋姑姑交换了一个眼神,让她安心就是。 于是,宋姑姑便也如屈从一般,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知道怕了?”梁太后重新坐回椅子上,泪痕未尽处,浮现出一抹势在必得地浅笑,“知道怕就好。汝仪——” 宗姑姑上前听命。 “把她给哀家押回舒迟阁去!没有哀家的吩咐,不准她踏出房门一步!” 这就是幽禁了。裴瑶卮暗暗地想。 舒迟阁中,轻尘忙活好一桌子的菜,正想去玉华观看看情况,还没等出门呢,便见圣母皇太后身边的姑姑与王妃娘娘一起过来了,那情状,远远一看,就跟押犯人似的。 谁料到了近前方知,这还真是押犯人。 宗姑姑将人押回来,又在舒迟阁四周安排了戍卫,这才走了。她一走,轻尘忙来到裴瑶卮跟前,追问究竟。 裴瑶卮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盛了碗汤,垫了垫肚子,方才将适才玉华观之事,大差不差地告诉了轻尘。 “圣母皇太后是疯了么?”轻尘刚听完,不由吃惊,可脑筋一转,却又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不对啊……这连日来,都是太医与先生一起开方子用药,没空子给人钻去。之前您去玉华观时,奴婢为了支开侍女,倒是拿换方子做了个由头,可是……照那婢女的说法,她回去之后,玉华真人就没再醒过,自然也没再吃过药,圣母皇太后便是想将她的死与您牵扯在一起……她能说什么?说您去看玉华真人时,给她喂了毒药?还是捅了她一刀?这人一死,先生与太医不是应该都搭过脉,查过死因的吗?” “梁太后是想将玉华真人的死与我牵扯在一起——”裴瑶卮神秘一笑,告诉轻尘:“不过,她的目的,并不是借由此事,置我于死地。” 轻尘微微一愣。 在玉华观时,裴瑶卮隐隐便有了猜测。 诚如轻尘所言,除非梁太后是疯了,否则,她想借这般牵强的理由除掉自己,那就实在是愚蠢至极。 梁太后没有那么笨。 所以,她这样做,多半是为了—— “往我身上加一个罪名,再用这个罪名来胁迫我,为她做一些事。”她推测道。 轻尘一皱眉,“会是什么事?”顿了顿,急着道:“她会胁迫您对殿下不利吗?” 裴瑶卮歪头一笑,“要真是这样,恐怕就要让圣母失望了!——我可没那个胆子!” 轻尘刚松了口气,随即却又捕捉到一个关窍,不由瞪大了眼睛道:“娘娘,您的意思是……若是别的事,您还真打算受她的胁迫么!” 裴瑶卮挑挑眉,心道,那就要看是什么事了。 梁烟雨方逝,玉华观中事忙。舒迟阁中,裴瑶卮足等到第三天晚上,才等来了梁太后的凤驾。 “拜见圣母。” 她福身行礼的空儿,宗姑姑便清了场,一时之间,室中只剩了她与梁太后两人。 “相蘅,你应当知道,如今你的生死,楚王顾不到、李氏也顾不到。唯有哀家——”梁太后笑中带狠,蛊惑似的告诉她:“唯有哀家,才能决定你这条命,究竟留是不留!” 裴瑶卮一听,二话没说,就往地上一跪。 “妾自知往日对圣母多有不敬,但求圣母您大人大量!饶妾一条命吧!” 梁太后对眼前的情况很是满意。 这也是她第一次清楚地看着相蘅的脸,却半点生不出厌恶之意,甚至于,还会希望她长得更像裴瑶卮一点。 “你这张脸啊……”梁太后弯了弯腰,掐着她的下巴,目光透着几分魔怔,“你这张脸,真是叫哀家又恨又爱!” “你怕哀家么?” 裴瑶卮低着头,惶惶道:“妾……圣母母仪天下,凤仪庄重,妾对您万分尊敬,不敢有丝毫冒犯!” “呵,”梁太后轻笑一声,手中用力将她甩开,“你应该怕哀家。” 她说:“怕,才知道忌惮。” 裴瑶卮心头默默一笑,暗道:那我恐怕是不能让您称心了呢。 梁太后背对着她沉默半晌,徐徐呼出一口气,回过身来,言归正传:“哀家不想让你死。” “但如果你不肯听话……哀家也不介意送你一程!” 裴瑶卮脸上闪过一丝喜意,转瞬又成了惧怕,连忙道:“妾不敢!只要圣母肯饶妾一命,无论您有何吩咐,妾定当倾力而为,不敢让圣母失望!” “嗯,”梁太后点点头,“你最好是这样想。否则,不只是你这条命,就连贤妃与你兄长相婴,也都别想好过!” 裴瑶卮心中发狠,嘴上连道不敢。 梁太后顾自坐下,语气幽幽地问道:“你可还记得,贵妃潘氏?” 潘若徽? 裴瑶卮暗自蹙眉,应了一声,道:“不知圣母的意思是……?” “你呀,占便宜、吃亏,都在这一张脸上。过去呢,哀家恨你这张脸,可这会儿却又不一样了。”梁太后似是一笑,“哀家要你顶着这张脸,去让皇帝,恨哀家所恨。” 裴瑶卮思绪一顿,略一反应,便明白了。 “恕……恕妾愚钝,实在不明白圣母的意思。”她道。 梁太后冷冷一哼。 今次来承阳宫,见到梁烟雨,让她想起许多旧时的事来。其中之一,便是当年烟雨遭废之后,裴瑶卮转眼便将潘若徽提拔到贵妃之位的事。 “当年,裴瑶卮为了对付哀家的侄女,不惜与潘氏之女联手,如今她是死了,可潘若徽却还在。” 乍听梁太后此言,裴瑶卮多少有些意外。 虽然,从梁太后之前的话中,她已经猜到,她是想借自己的手对付潘若徽了,可她没想到的是,梁太后竟会以为,当年梁烟雨遭废,是自己与潘若徽联手促成的结果。 这还真是误会大了。 她战战兢兢地问:“圣母想让妾做什么?” “哀家此来,见到烟雨之时,她就已经神志不清了。”梁太后说这句时,话里还透着伤感,可随之语气一转,却又狡猾阴险起来,“你说,一个临终之际,神志不清的人,乍然见到了死去多年的宿敌,这慌张恐惧之下,会说出些什么话来?” 那可太多了。裴瑶卮想起与梁烟雨那一面,心中又憋闷了起来。 难得,梁太后这回倒跟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圣母的意思,妾明白了。”她一副为难的模样,抬头望了望太后,似是想拒绝,可最后却还是咬着牙点了头,“妾……妾自当从命,只求圣母践诺,莫要为难妾的家人!” “你放心。”梁太后步履从容地来到她面前,浅笑道:“哀家对听话的奴才,一向宽怜得很。别说放过他们,只要你事情办得好,积阳郡公世子,转天便是繁昌公主的驸马。” “哀家言出必行,绝不会亏待你的!” 第四十五章 归来少一人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太后,您真的觉得楚王妃她……会听话么?” 当晚,梁太后回到寝殿,宗姑姑侍奉她洗漱完毕,正待安置时,忍不住心中疑虑,出口如是问道。 梁太后合着一身明黄色的寝衣,懒懒地歪在床头,轻蔑一笑道:“她还有旁的选择么?” 是,若说依照眼下的情势,楚王妃确实别无选择。可等稍后回了宫呢? “奴婢也说不上怎么的,就是觉得,楚王妃这回……似是顺从地太容易了些,也不知这其中会否有诈?”宗姑姑忧虑道:“娘娘细想想,等稍后回了宫,她的安危复又有了保障,到时候,她就算反悔——” “反悔?呵……”梁太后出言截下她的话,笑了两声,道:“汝仪啊,你真当哀家这般蠢吗?哀家又岂会不知,一旦回了宫,她的命就不是哀家想取便能取的了。” 宗姑姑皱眉,“恕奴婢愚钝,太后莫不是……另有高招?” 梁太后胸有成竹地一笑,“相蘅是相氏的女儿,世族女子,哪个不是将家族的荣耀放在心尖尖上的?如今,皇帝有意赐婚,繁昌是哀家的亲生女儿,她的婚事,还不是全在哀家许与不许之间么?” 听她这么说,宗姑姑颇有些意外,“您的意思是,此番楚王妃一旦成事,您便会将长公主许给相婴?!”说着,不等梁太后回答,她又问:“可是娘娘,你对相氏不是一直……” “是,哀家的确一直不喜欢相氏。”梁太后脸上散了笑意,无奈叹道:“可这大半年,哀家一直为繁昌的婚事头疼,这琢磨来琢磨去,却也只有相婴,方才能让哀家放心了!” 宗姑姑明显有些发愣:“娘娘……” 梁太后沉吟半晌,才道:“这国之局势如此、朝之局势如此,哀家虽相信自己的儿子把得住这个皇位,但却也……”她低了低头,声音轻如飞絮:“却也不得不思量到一个万一。” 这回,宗姑姑明白了。 太后娘娘这是……这是担心有朝一日,陛下会不敌楚王么? 这想法一冒头,她心间巨颤,怔怔地望着自己伺候了几十年的主子,一时,竟觉陌生。 “娘娘……您,您这话说的,当真是叫奴婢害怕!”宗姑姑道,“奴婢还以为您一向相信陛下,从未将李氏母子放在眼里呢……” “别说你了,哀家初初有这想法时,自己都惊着了!”梁太后苦笑道:“哼,李氏母子,哀家到这会儿也一样不放在眼里,只是……”顿了顿,她摇了摇头,“汝仪,你没做过母亲,不会明白哀家的这份儿担心。” 宗姑姑唏嘘道:“娘娘是真心疼长公主……” 心疼么?自负如梁太后,此刻听了她这话,脸上也不觉臊了起来。 “以前还不觉得,也是这回打算起了她的婚事,哀家方才惊觉,自己是有多亏欠这个女儿。”她道:“他们俩小时候,哀家的心思全在皇帝身上,先帝的心思……不提也罢!哀家给了女儿不少的委屈受,想来想去,也就只有在她的婚事上,忍下自己的这点儿不情愿,成全她一个万无一失了!” 而相婴,便是她纵览国中名门,所寻出来的唯一个人选。 另一头,梁烟雨的死讯传回宫中,不日,萧逐便下旨,允准庆乐侯领回玉华真人法身,归葬祖坟。 这信儿甫一传出,便引得流言纷纷。承阳宫内的宫人彼此间议论起来,除了少数几个唏嘘感怀的,剩下,便全是讥笑的。 “宫人们如今都拿梁氏比徐娘。皆议论说,皇帝这旨意,听着像是给庆乐侯恩典,可再想想,梁氏原是宫妃,身后却要送还母家,虽说不必做孤魂野鬼了,但于梁氏一族而言,多少还是份儿耻辱。” 这几日,梁太后对舒迟阁的管束松了些,轻尘便也得了机会时常出去。她将听回来的消息与裴瑶卮说起,裴瑶卮听罢,不觉失笑。 “这回皇帝还真是委屈了!”她翻着书,随口道:“梁烟雨早已是废妃,无论如何都进不了天子的帝陵,若是没有皇帝的这道圣旨,庆乐侯也不敢将她归葬入祖坟。”说着,她想起梁疏来,不觉一叹,“……难得皇帝仁慈这么一回,却还要白担这份委屈,也是可怜了。” “罢了,不说这个了。”半晌,裴瑶卮搁下书道:“这两日便要启程回去了,东西可都收拾妥当了?” 轻尘点点头,随后又蹙蹙眉,“娘娘,回去之后的事……您都想好了么?” 她指的,自然是梁太后威胁自家主子,在皇帝面前构陷潘贵妃之事。 “其实,奴婢这两天想了想,梁太后自以为攥着您的把柄,可以胁迫于您,但其实她手里那些所谓的‘把柄’,实在都没什么力度,就说世子与繁昌长公主的婚事吧,若是皇帝铁了心嫁妹,就算梁太后不允,又能如何?”轻尘说着,声音小了些,悄悄来了一句:“当今天子,可实在不像是个唯母命是从的孝顺儿子!” 裴瑶卮没忍住笑了一声,随即警醒般地点了点她的鼻尖:“口无遮拦!” 轻尘微微一缩,作势噤了声。 忖了忖,裴瑶卮到底还是安慰了她一句:“放心吧,回宫之后的事,我有分寸,不会随随便便为着旁人的如意算盘,亏着自己的。” 转眼便是启程回宫之日,晨起时,裴瑶卮便觉精神不大好,身上说不出怎么,就是难受,果然,车马行出去不到半个时辰,横空便杀来了一拨刺客。 这群刺客,个顶个是训练有素的好手,上来就找准了楚王妃的车驾,可这劲儿地往这一个地方杀。就连裴瑶卮都没往别处想,只以为刺客是奔着取自己的性命而来的,却不想,她正猜测着这群人的背后指使者时,冷不丁的,车厢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嘶吼—— 是个女孩子的声音,喊的是:姑姑。 姑姑?裴瑶卮眉心一跳,是哪位姑姑? 她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外头的厮杀声,便渐渐弱了下来。 一场搏斗,刺客死了四个,剩下的,皆在那一声‘姑姑’之后,逃遁而去了。 “王妃娘娘!”车外传来小宫女焦急的喊声,“娘娘,您快去看看吧!宋姑姑——宋姑姑她快不行了!” 等裴瑶卮匆匆下车赶过去时,就见宋姑姑被一个小宫女抱在怀里,一根羽箭当胸刺入,整个人已是奄奄一息。 “姑姑听见动静,急着就要去王妃那里护着,谁料……谁料一脚才踏下马车,横空竟射出一道暗箭,姑姑她……姑姑她……” 和寿宫随行的小宫女急得直哭,裴瑶卮回过神来,一面喊着让人去叫一元先生,一面大步上前,蹲在了宋姑姑面前。 “姑姑,您坚持住,马上,一元先生马上就过来了!您一定会没事的,会没事的……”她紧紧握着宋姑姑冰凉的双手,一句句安慰道。 “王妃,不,不必麻烦先生了,”宋姑姑眼睛只剩了一条缝,任凭如何努力,也难以睁开。她唇边带了点笑意,道:“奴婢……不成了,王妃……王妃……” 她说着,忽然猛烈地喘了两口气,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微抬了抬身:“王妃,母后皇太后……往后,全指着您与殿下了,您……您要答应奴婢,请您一定要答应奴婢,照顾,照顾好母后皇太后,别让她一个人……一个人在帝宫里,那么孤单……” “姑姑,您别说了,您别说话了……”她喊:“一元先生!先生呢!” 可宋姑姑,却还是坚持道:“王妃娘娘!您——您答应奴婢,照顾好太后,一定要照顾好……” “我答应,我都答应!一定照顾好母后!姑姑,您再撑一撑!”说话间,她一见到一元先生疾步而来的身影,眼中不觉浮出希望,“先生过来了!您再撑一撑!先生来了就好了,您会平——” 一元先生到了,躺在宫女怀中的人,也阖上了双眼。 “王妃,宋姑姑她……”一元先生探了探宋姑姑的脖颈,回禀道:“她已经去了……” 他的神色都被那斗笠遮住了,只是这语气中,却含着裴瑶卮从未在他这里听到过的悲伤。 裴瑶卮怔怔地朝他看去,许久,都没反应过来。 “唉……”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轻叹,她麻木地抬头去看,入眼,却是不知何时过来的梁太后。 “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梁太后扶了扶鬓边的累丝金凤,无论神情还是语气,皆是再刻意不过的悲伤,说话间哀哀一叹:“移丰啊!多好的人啊,也是可怜了!” 裴瑶卮看着她,顿时,便什么都明白了。 好一招声东击西。她默默地想。 “轻尘——”梁太后一走,她便悄声一唤,轻尘还哭着,却也未曾耽搁,立时凑了过来。 裴瑶卮朝那头正在打扫战场的卫兵看了一眼,低声对轻尘吩咐了一句话。 第四十六章 投石以问路(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因着突如其来变故,车队在路上耽搁了近半个时辰,方才重新上路。 “娘娘,奴婢照您的吩咐,让咱们府上的亲卫悄悄去看过了。”车方行稳,轻尘便偷偷与裴瑶卮回道:“刺客尸体的肋下确实有树形文身。” 果然。 心里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裴瑶卮搭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 “娘娘,那文身……” “梁氏死士身上都有一道这样的文身。”裴瑶卮道,“当时妧芷死时,刺客在逃遁出府的路上,不知被谁先一步截杀了。长初……”她一顿,有意看了轻尘一眼,半晌才接着道:“三哥在刺客身上发现了文身,曾与我说起过。他因早年曾与梁氏死士交过手,是以认得。” 轻尘低下了头,缓缓道了句原来如此。 车厢中寂静良久,裴瑶卮忽然长长一叹,捏着眼角,满面倦容,“这次,是我疏忽了。” 轻尘给她倒了杯水,不解道:“您说什么?” 她道:“宋姑姑的死……是我疏忽。” “梁太后要我随行承阳宫时,谁都以为她是想趁机对我做点什么,可谁知到了最后,她的目的,却成了宋姑姑……” 按照裴瑶卮的推测,一开始时,梁太后无法料定李太后会让宋姑姑随行,是以她那时候的目的,应该确实实在自己身上。 可其后,自己身边防备森严,难以找到可乘之机,梁太后便也随着时移世易,难得聪明了一回,将主意打到了更容易下手的宋姑姑身上。 “您的意思是,适才的事,那些刺客就是奔着宋姑姑来的?!”轻尘惊骇之中,疑惑愈深:“可是为什么呀!宋姑姑她……她……” 梁太后好端端的,对付她做什么呢? “你可看见她的下场了?” 回到帝宫时,已是暮色四合。甫下轩车,裴瑶卮便没有选择的,被梁太后带着,直奔凌云殿而去。 她微低着头,明知梁太后在问什么,却还是道:“谁?” “呵,你在跟哀家装傻么?”梁太后侧目看了她一眼,看得出来,她这会儿心情不错,为人便也宽和了些,未曾计较她的不恭。 “宋移丰啊,倒也是个忠仆,从当年李氏还是婕妤时,她便一直侍奉在侧。”说着,她问楚王妃:“你可知,那时候,哀家是何身份?” 并非是什么难题。裴瑶卮想道,终先帝一朝,面前这女人,始终都是德妃。 这样想着,她静静道:“当年,您是德妃。” “你倒真知道!” 梁太后轻哼了一声。大抵是因为今日行事顺利,她此刻,难得有了几分倾诉的欲望。即便旁边的人,曾一度让自己厌恶至极,她却也还是同她说道:“不错,那时候哀家的确是德妃。从李氏初入宫为才人时,哀家便是德妃,后来她是婕妤,我是德妃、她是昭容,我是德妃,好不容易熬到了德孝后崩逝,贵妃、淑妃之位皆虚悬,哀家以为……” 说到这里,她脸上露出一丝狠意,半晌,方才平静下来。 “可先帝,他晋了她为贵妃——他晋了李氏、那个出身寒族的女人做贵妃,他让她代摄六宫事,他还让她养育荣宣公主……”她问:“你知道这对哀家而言,是什么吗?” 裴瑶卮没有说话。 梁太后也不是想从她那里得来什么答案,片刻,她便自己答道:“是耻辱。” 裴瑶卮这才点了下头:“所以您恨母后皇太后。” “我当然恨!”她一咬牙,随即想起了白日里,宋移丰被一箭穿心的场面,便又徐徐笑了。 “宋移丰……早些年,她可没少帮着你的母后同哀家作对。可这些,却都不是哀家想让她死的缘由。” 裴瑶卮朝她看去。 梁太后问她:“你可知道,到了哀家与李氏这个岁数,又是在这深宫,身边有个贴心陪伴的人,有多重要么?” 便如,宗汝仪于敬慈宫、宋移丰于和寿宫。 裴瑶卮深深吸了一口气,到这会儿,已经再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了。 “我明白。”她道:“此番之事,您的目的所在,并非夺取,而是给予。” “您取了宋姑姑的性命,便是给了母后皇太后无尽的孤单。您想让她在这帝宫中孤身一人,无依无靠。” 何等残忍,何等狠厉。 经此一事,裴瑶卮都要对这位圣母皇太后刮目相看了。 “说对了一半。”梁太后幽幽笑道:“除此之外,哀家还有一个目的——便是要教你一个道理。” 她说:“跟错了主子,可是要吃大亏的。” 嗯,裴瑶卮想,声东击西,加之,杀鸡儆猴。 说话间,已来到凌云殿之下。 梁太后朝大殿的方向看了一眼,转头问道:“进去了该怎么说,你可明白了?” 裴瑶卮福身道:“圣母请放心,妾,不敢不识时务。” 凌云殿中,萧逐听说她们两人一块过来,还有些意外。 梁太后一进门,脸上的轻松愉悦便全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副伤感之态。她先是与萧逐说起白日里宋姑姑遭遇不幸之事,母子俩装模作样地感怀了一番,接着,便又聊起了梁烟雨。 “烟雨这些年在外头,是真吃了不少的苦……”梁太后的悲伤显然真心了许多。她边说,便觑着萧逐的神色,叹道:“哀家知道,你一直怨恨着她,恐怕不爱听哀家说这些话,可是皇帝,人死为大,烟雨当年……就算她真有错,可她也终究还是你表妹、是哀家的亲侄女!你将她发配度道,也算给足了教训,如今……她这么早早地就走了,你可不能让她走得不安心啊!” 闻言,萧逐眉头一蹙,“母后此话何意?” 梁太后长长一叹,边擦泪,边朝站在一边的楚王妃看去。 萧逐自然也注意到了母亲的眼神,他暗忖片刻,方才出言问道:“楚王妃见过玉华真人了?” 裴瑶卮上前一跪,低着头答话:“回陛下,是妾不好,明知玉华真人在病中,却还忘了忌讳,不小心给真人见着了,惹得真人一时激动起来,说了,说了许多……”她抬头,怯怯地看了萧逐一眼,又看向梁太后,跟着,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复又将头狠狠低下,“说了许多糊涂话……” “糊涂话?” 萧逐自然知道梁烟雨见了相蘅,大概会有什么反应。连他这个神志清明之人,早些时候初见她,都生出了些恍然之感,更何况是那病重的亏心之人。 此番梁太后带同相蘅去承阳宫,他一早听了信儿,原想阻拦,但再一想,一来,命妇之事,自己不大好说话,二来,他知道母亲是疼爱梁烟雨的,是以他便也觉得,即便相蘅去了承阳宫,母亲为着梁烟雨考虑,应该也不会让她见到相蘅的。有了这番打算,他也就由着她们去了。 谁料,这一行回来,竟还是出了事。 裴瑶卮听得出来,萧逐听了自己的话,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 “她都说了些什么!”他紧紧盯着跪在地上的人,态度之异常,连梁太后都有些意外。 “玉华真人,玉华真人她说……”裴瑶卮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梁太后数次,才望向萧逐道:“真人扯着妾的手,直说妾冤枉了她,又说气什么关于砒霜的事,她说,害妾的另有其人,那人是……是……” 随着她的话,萧逐渐渐松了一口气。 看来,梁烟雨说的,不是那件事。 “皇帝,烟雨临终时,时有神志不清,依哀家看,她是错将楚王妃认成瑶卮了!” 瑶卮?裴瑶卮一听梁太后这个称呼,差点没忍住抖意。看来,梁太后为了除掉潘若徽,如今也不惜利用起死人来了。这还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萧逐沉着脸色默了片刻,才问道:“她说那人是谁?” “玉华真人未曾提及那人名讳,只说……”她声音越发低了,好不容易,才破釜沉舟似的,将后头的话说了出来:“她只说那人夺了她的位子,将她谋害至此,她死也不能瞑目!” 她的话说完,那边,梁太后默默一笑。 “皇帝,你都听见了?”片刻后,梁太后一叹,“当年的事,既冤枉了烟雨,又险些害了瑶卮,到最后取而代之成了贵妃……凡此种种,能做到的人,还难猜么?” 裴瑶卮跪在那儿无声无息,其实心里倒也有些感叹。虽说,梁太后借自己的嘴,无中生有地对付潘若徽,但,她这故事编得,却也真是歪打正着,稀里糊涂得撞上了真相。 萧逐情绪难窥,半晌,却只耐着性子与梁太后劝道:“母后,您也说梁氏死前时常神志不清。神志不清之人的话,岂又可轻信?” 梁太后脸色一变,“那皇帝的意思呢?难道还是要一意孤行,扶那算计过先皇后的恶妇正位长秋?!” “母后,”萧逐唤了一声,母子两人僵持了半天,他终是妥协般地一点头,“罢了,如今朝局也不安,立继后的事,且先往后推推吧!” 第四十六章 投石以问路(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这个结果,显然不是梁太后最期待的,但却也总好过了无功而返。 “也罢!”她叹道:“潘氏如今还怀着孩子,哀家也不是不顾及皇嗣血脉的祖母,便且如皇帝所言,将立后之事往后推推罢,剩下的,等潘氏平安诞下皇嗣之后,再行处置。” 萧逐微一颔首,没再说什么。只是在稍后,梁太后正要离去之时,出言叫住了楚王妃。 “王妃且站站脚。”他道,“有关宋姑姑之事,朕还有几句话要同王妃交代。” 梁太后一听,不由蹙了蹙眉。 她原想做点什么,却又恐自己行止刻意,再惹了皇帝疑心,想来想去,最终也只是在临出门时,狠狠看了楚王妃一眼,全作警告。 梁太后一走,裴瑶卮便长长呼出一口气,整个人似乎都轻松了下来。 萧逐自是将她这一反应收入了眼中。 “这么害怕圣母么?”他起身走到她面前,眉眼带着浅浅的笑意,垂首注视着她道:“现下殿中只剩你与朕两个人了,有什么当着圣母的面不敢说的话,此刻都可以对朕说了。” “陛下,”裴瑶卮深深低着头,才松泛下来的精神,似乎在他这句话之后,又紧张了起来。她缓缓道:“今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妾心里慌得很,这心一慌,难免就会口不择言,若是……” 说着,她抬头看了萧逐一眼,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若是妾适才说了什么祸延他人的话,能否请陛下……权当没听过?” 萧逐面露玩味。 “那就难了。”沉吟片刻,他状似为难道:“你可知道在天子面前胡言乱语,是个什么罪名?” 此话一出,面前的人跟着就急了,一副又慌又怕的模样,还没等说什么呢,眼泪先掉下来了。 “怎么了这是?”萧逐一怔,忙拿过她手里的帕子,一下下亲手为她擦泪,苦笑道:“怎么就哭了?朕逗你的,朕怎么会真处置了你呢……” 他的话尚未说完,眼前便是一空,定睛看去,就见她利落决绝地跪了下来,十足是副请罪的模样。 “陛下!”裴瑶卮垂首哭诉道:“妾有罪!不管您如何处置,妾都毫无怨言,只是……只是求陛下,千万莫要怪罪妾的家人!贤妃娘娘与三哥,他们同此事皆无干系!” 萧逐一皱眉,弯腰扶了她一把,却被她躲开了。 “究竟是什么事?”他直起身来,语气不明道:“你不说,要朕如何替你做主?” 她直摇头:“妾不是想求陛下替妾做主,是妾自己言行悖乱,一切罪名惩处,妾都愿自己担着,只是旁人……”她抬起包满了泪花的双眼,极尽哀求地望着他道:“陛下,妾不想牵连了旁人……” “是么?”萧逐淡声问道:“那你倒是说说,你是如何言行悖乱了?又究竟如何祸延他人了?” 他这么一问,她便又将头低了下去,看样子,倒像是要咬紧牙关,绝不吐口了。 半晌没有答复,他脸色微沉,琢磨着,便要威胁:“你若是不说清楚,那潘贵妃……” “与潘贵妃无关!是妾,都是妾……” “你?”萧逐笑了,“你是想说,拿昔年的宫闱秘辛做文章,在朕面前说出那些个一针见血的话——这一切都是你一人所为么?” 说话间,他屈膝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伸出手去,在她下颌上轻轻一撩,沾了一指头湿润。 “相蘅,你要想清楚,你若要一力担承,那这罪名可就大了。”他道:“更何况,那些积年旧事,你又是从何处听来的?依朕看,最有可能的,便是显粹宫了吧?” 如他料想一般,甫一听到‘显粹宫’三个字,她立时便抬起了头,双眼瞪大,满含惊恐地否认:“不!不是!陛下明察,此事与长姐无关!求您千万别冤枉了她!” 萧逐起身,俯视着她,缓声道:“总得与什么人有关。” 然而,纵使他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她却仍是一味的垂首摇头,口中只是嘟囔:“是我,都是我……没有旁人……” 殿中只剩了深深浅浅的啜泣声。 “唉!你这丫头!”不知过了多久,萧逐无奈一叹,紧绷的面色骤然放松下来,再度弯腰,不顾她的推拒,一把将她拉了起来。 “你真当朕不知道,那些话是谁叫你说的吗?”他拂开她脸颊上的一行泪迹,声色沉沉道:“圣母这般积极地带你过来见朕,用心昭然若揭,这事情明摆着,朕在你眼里就那么蠢?连这都看不出来?” “陛下……”如同深藏了许久的秘密被人揭开,她面露慌乱,片刻,方才在他凝视下平静了下来。 她怯怯道:“陛下自然英明神武,只是……妾私心里觉得,此番之事,您会宁愿痴蠢一些,也不愿……” 说到这里,不等萧逐有何反应,她便连忙低下头,告罪道:“妾失言了,陛下恕罪!” 半晌,她听到了萧逐的苦笑声。 他沉沉一叹:“你都明白——你都明白这样的事会让朕多为难,可朕的亲娘,却偏偏要这般诓骗朕、算计朕,就为了她自己的那点子喜恶私心……” 他看上去,很痛苦、很无奈。可这样的情绪出现在他脸上,却早已不能让裴瑶卮动容了。 心里凉得像铁,可她脸上,却还是一副爱怜至极的样子,“陛下,您心中若有怨怪,便都朝着妾来吧!”她道:“妾是真心不愿见无辜之人因妾之言而获罪,更不想您与圣母的母子情分有伤。” “朕知道。”他点点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一时眷恋而又欣慰,赞道:“难得你有此心,朕都知道。” 待心绪稍定,裴瑶卮便问他,打算如何处理此事、如何在圣母与潘贵妃之间,寻一个平衡。萧逐只告诉她,不必为潘贵妃担心,“朕既知真相,自然不会以此事责难贵妃。你可以放心,无论她日后如何,都与你今日之言无关。” 萧逐的话,自然是为了安慰她,可裴瑶卮却也从中听出了不同的味道。 她想:看来,萧逐确实是有处置潘若徽的打算的。 “怎么了?”萧逐见她低眸出神,神色中隐隐还偷着两分伤感,不由有些意外,想了想道:“还在为宋姑姑难过?” 裴瑶卮回过神来,殷殷地望着他,摇了摇头,“陛下如此信任妾,有些话,妾实在……实在是不敢不说。” 萧逐面色一顿,好不容易露出的两分愉悦,一时又不见了。 “有话直说,不许瞒着朕。”他道。 “玉华真人临终之前,妾确实曾去探望过,当时……”裴瑶卮踌躇再三,方才小声道:“当时真人的确说了些话,但却都是些没条没理,叫人听不懂的话。” 她脸上装着怯怯不安的样子,可心里,却拿出了十成的精神,注意着萧逐的反应。 然而,话音未落,她就发现,自己想多了。 ——根本不必这般紧张,但凡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在听完自己这句话时,皇帝陛下是个什么反应。 他猛地抓她双肩,瞠目喝问:“她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即便心里有准备,但裴瑶卮还是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 “妾……妾听说,玉华真人本是您的表妹吧?”她一边说着,一边着意缓和着语气,做出安慰之态,尽量说些柔软的话,叫他安心:“真人神志恍惚之间,念的最多的便是一声‘表哥’,可见真人待陛下情深意重。” 可这些话,明显已经对萧逐无用了,他死死地盯着她,一味只顾着追问:“她还说过什么?” “还有……便是妾一直不大明白的事了。”她疑惑地问道:“陛下,玉华真人生前,同昔日裴氏二公子的夫人潘氏……很熟悉么?” 此话一出,她双肩登时一痛,生出一股差点被捏碎的错觉。 “她提到了潘恬?”萧逐一字一句,沉声质问:“她说了什么?” “没,没有什么……玉华真人神志不清,说话也是东一嘴西一嘴的,除了唤您之外,便只提过两次潘氏的名字,再有就是……” “就是什么?!” 裴瑶卮连连摇头,眼里又泛起了泪花,紧着道:“真的没什么!真人只说答应过您的事,她都做到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了!” 萧逐倒吸了一口凉气。 烟雨是这么说的吗? 她真的……没再说别的了? 裴瑶卮觑着他的脸色,好半天才小声问道:“陛下,是妾说错了什么吗?您别动气,当心伤了身子……” 萧逐冷冷地看着她,问:“她提了朕、提了潘恬,她说她答应朕的事都做到了——”他深吸一口气,接着道:“那她可有告诉你,她都答应了朕些什么事?” 有那么一瞬间,他分明从她眼中看到了疑惑。 这零星的疑惑,让他心安。 裴瑶卮摇着头,告诉他没有,她说,玉华真人没再言其他。 “陛下……玉华真人的话,很重要么?” “确实不重要了。”他道,“早就不重要了。” 第四十六章 投石以问路(三)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以往,裴瑶卮每每装着婉顺温柔样子,与萧逐虚与委蛇之后,不过是觉得胃里不舒服罢了。可这回走出凌云殿时,她却是浑身发冷。 一个名字,一个承诺,如此含糊不全的话,却已足够她从萧逐那里试探出真相来了。 “娘娘没事吧?”轻尘急急迎上来扶住她,回头往殿中看了一眼,悄声问:“皇上可为难您了?” 裴瑶卮摇摇头,无意多说,只吩咐去和寿宫。 然而,轻尘闻言,却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地告诉她,楚王殿下回京,已去和寿宫看望过母后皇太后了。 “适才殿下已派人过来传过话了,说是让您直接回府就是,且先不必往和寿宫去。”说着,轻尘想起尉朝阳过来传话时的语气模样,不由惴惴地提醒道:“娘娘,殿下好像是生气了呢。” 萧邃当然是有理由生气的。 若不是自己执意顺了梁太后之意,随之前往承阳宫,那宋姑姑,便也不会横空遭此一难,母后皇太后那里,也就不会失了多年的心腹膀臂,只剩一人孤零零的在这帝宫…… 可若是,自己当真没去承阳宫,没机会见梁烟雨这最后一面呢? 那是不是,前世今生,自己都要做一个被萧逐蒙骗算计的傻子? 萧逐,萧逐…… 她念着这个名字,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 无论是心机还是头脑,她从不觉得自己逊于萧逐。她总是自诩能够轻易看穿萧逐的心思,甚至许多他可望而不可即之事,还需要她去为他谋划周全。可是…… 最开始,她以为萧逐对自己用情至深,甚至于为着这份情,障了心智,不惜让那些嫔妃胎死腹中。 后来她知道,自己错了。 萧逐,他不过是占了所有的好处,还不愿担一个恶名,所以这黑锅,就被他打着深情的幌子,扣到了自己的身上。 她曾经以为,这就是萧逐最坏的模样了。 她以为,自己早已经将他的真面目完完整整地看在眼里了。 但,每当她这般想时,老天爷就会跟开玩笑似的,总会在不期之间,同她说一句:你错了。 总有更坏的。 坐在马车里,她疲惫地长长呼出一口气,仰头捂住了脸。 一路上,轻尘看着她的神情,一直没敢说话。她总觉得,从凌云殿出来后,娘娘似乎愈发难过了。 回到楚王府,裴瑶卮本想直接去浴光殿见萧邃,但脚步尚未迈出去,即被瞬雨告知,楚王殿下在合璧殿。 她在殿外站了许久,一直琢磨着该说些什么,直到殿门被人从里头打开,才叫她猛然回过了神来。 萧邃的脸色不大好——并非神态,而是精神。 两个人一里一外地对视了片刻,他问:“还想站多久?要做门神么?”说完,不等她答话,他已转身进去了。 裴瑶卮低着头,跟在他身后走进内室中,第一句话便问:“母后她……还好么?” 问完之后,她自己又觉得这问题问得实在没意思。 怎么会好呢。 “我能……能做些什么么?”她站在萧邃面前,诚恳发问:“——任何能让母后好受一些的事。” 萧邃看了她一会儿,平静地问:“你能回到过去,然后在梁太后让你同赴承阳宫时,直接拒绝吗?” 裴瑶卮噎住了。 他又说:“相蘅,你有的是理由可以拒绝。你明明可以不去。” 你明知道承阳宫一行等着你的是什么,可你偏要以身犯险。 “我知道我可以不去……” 但是…… 她与萧邃对视片刻,目光极尽挣扎。去承阳宫的目的,她不能说的,这也就代表了此刻站在他面前,她所能说的话就只剩了一句:“对不起,我错了。” “‘对不起’,没办法让逝去之人死而复生,后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表面的平静一点点被撕开,他的语速快了起来,说话间,蓦地起身重新来到她面前。 他抓着她一只胳膊,狠声问:“如果宋姑姑未曾与你同去呢?那今天……本王要办的是谁的丧仪?” 裴瑶卮愣愣地看着他,目光相触之间,忽然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了些其他意思…… 激怒他的,不仅仅是宋姑姑的死,还有……对她此行安危的后怕。 一旦想通这一点,她就没办法与他扭着性子来了。 “萧……”她不自觉地去握他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耐着性子、软着语气,轻声道:“殿下,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怎么罚我都行,我……” “我错了,你别生气……” 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句话。 萧邃有些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 明明他素来厌恨这种既成事实之后的愧悔与道歉,可眼下看着她这样小心缓和,这样难过哀伤的样子,他就半点都没了与她‘算账’的心思。 当晚,裴瑶卮甚至都已经做好了哄不好他的准备,可不曾想,最后,他竟未曾拂袖而去,反而就宿在了合璧殿。 寝殿中,灯烛俱灭,她躺在床上,睁眼睁到后半夜,半点睡意也没有。 不知第几次翻身之后,她听到耳边传来一把清明的声音,问她:“为何事烦忧?” 裴瑶卮被吓了一跳。 她抚着心口,缓和着呼吸,萧邃见她许久未言,又说道:“你心里装着事——不是宋姑姑的事,我想知道是什么。” 是什么?裴瑶卮在暗夜中苦笑,让我怎么告诉你是什么? 她正合计着说辞时,忽觉锦被被人掀开了一条缝,随即,一只温热的手掌摸索过了边界,轻轻地握上了她的手。 一时之间,她愈发精神了。 萧邃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大抵,是她的疲惫传染了过来,也让他跟着不安。于是,他便想让她知道,在自己身边,她是安全的。 他的声音,又放轻了一些:“承阳宫里,你见过梁氏,是她同你说过什么,还是……” 她截断了他的话,忽然问:“每个男人,都一定会见异思迁、都一定要三妻四妾吗?” 急促的声音响在寂夜,很是突兀。 萧邃有片刻的怔愣,随即却是一笑,“当然不是。”他道:“贫贱夫妻百事哀,哪还有闲钱纳妾收小。” 裴瑶卮听得出来,他有意想活络气氛,可她却无意如他所愿。 “那就是说,王孙公子、世家显宦——举凡有这个闲钱的,就一定不能免俗咯?” “不是。”他的语气正经了一些,顿了顿,愈发坚定地说:“不是的。” “怎么不是?”她反问,跟着就笑了,“你就是啊。” 随着话音落地,她也从他的手掌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萧邃很久都没说话。 “萧邃,”她忽然‘胆大包天’的唤了他的名讳,而后,以无比平静的语气问道:“你喜欢一个人,会喜欢多久?” 一天?一月?一季?还是一年? 还是,一生? 你喜欢过裴瑶卮吗? 这句话,她只敢在心中隐秘地问,却不敢宣之于口。 半晌,他道:“我不知道。” 他告诉她:“我喜欢的那个人,我一直喜欢她,此时此刻亦未止歇。是以,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 她狠狠地喘了一口气。 你就那么喜欢潘恬么?她问:“你喜欢她什么?容貌?才学?还是其他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笑了一声,说:“我还是不知道。” “最开始,她让我上心之处,应该是她的与众不同。” 似乎是她的这个问题,正好撞上了他心底那一片纯粹的愉悦,萧邃的话,忽然多了起来,“她会弹很好听的箜篌曲,她会说这世上女子都不会说的话、做她们都不会做的事。” “她那样胆大妄为,我……”黑暗中,他无力地闭了闭眼,道:“我只想留住她的,护着她一辈子,特立独行。” “可我还是把她弄丢了……” 他自顾自地说完,良久,都不见身边有回声。 他便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说话?说什么? 裴瑶卮觉得自己心里正在酝酿一团从未有过的恶毒。她想问他,若是你知道,潘恬的箜篌是我教的,你还会那样喜欢她的曲子么? 至于特立独行——嗯,名门闺秀,背着夫婿与他人勾搭成奸,倒是真挺与众不同的。 萧邃见她睁着眼睛,却迟迟不欲,又隔着被子推了推她。 “不乐意搭理你。”裴瑶卮一甩水,侧过身去背对着他,气哼哼地道:“或许,殿下也能觉出我的与众不同来,倾心相待了?” “那就算了。”他倒是接得极快,虽说含了点笑意,却还是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不可能。” 裴瑶卮越想越气,随口问了句:“她是谁啊?” 半天,没得来回答。 她想了想,仍是不甘心,忽然又转回身,拄着头,半抬着身子看着他问:“你这般喜欢她,那她喜欢你么?” “她当然喜欢我。”他不假思索,异常坚定地说:“她最喜欢我了。” 啊呸!你最不要脸了才是! “你这么笃定她喜欢你啊?”裴瑶卮哼笑着,撩起了一绺头发把玩在手,任由报复心蔓延滋长:“那你又知不知道,最开始,人家接近你,所为的也不过就是个太子妃的位置?” 室中倏然间冷了下来。 他动也没动,只在黑暗中,去寻她的眸子,“你说什么?” 声色阴沉,山雨欲来。 裴瑶卮毫无畏惧,甚至还有些得意地问:“楚王殿下适才不是问我,那位玉华真人死前,都跟我说过些什么吗?” 第四十七章 迷离两不真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告诉萧邃,梁烟雨将自己当成了仁懿皇后,她跟自己说,当年是萧逐为了谋取东宫之位、为了让裴氏与东宫离心,方才借她之口,让潘恬误以为太子殿下对她有意,由此活络起了心思,图谋着更上一层楼。 “您那位心上人,倒真是个有雄心壮志的,就是脑子不大灵光,着了人家的道,非但这层楼她没上去,到了却还将命给搭了进去,真是半点也不像璧山郡主的女儿。” 她轻描淡写地说着,又是嘲讽又是感叹,十足的幸灾乐祸。 “别说了。”萧邃冷冷道:“够了。” 他越是这么说,裴瑶卮就越是停不下嘴。 “自从梁烟雨同我说了这些之后,这几日来,我心里便一直有一个问题,怎么都想不出答案来。”她眉飞色舞地问:“殿下呀,您说,潘恬她最后没得着太子妃之位,却得了您这腔矢志不渝的情爱,这个两两相较之间,究竟她是会于愿足矣呢,还是会……悔不当初呢?” 话音未落之际,她忽觉肩上一痛,瞬息而过的晕眩后,便被他牢牢压制在了床上。 外头的天色,已经依稀见得两分光亮了。但这样微弱的光,却还不足以让她看清萧邃此刻的表情。 她只听到他极尽隐忍地再次警告着自己:“我让你别说了。” 他生气了。 生了大气。 裴瑶卮其实并不确定,自己今时今日在他那儿的分量,究竟够不够支撑她说完这些戳他心窝子的话,她唯一知道的是,眼下对自己而言,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如他所愿,闭口不言。 可是凭什么? 事情都让你们这些人做了,凭什么自己说都不能说? 这样想着,于是片刻之后,她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我觉得她会后悔。她不喜欢你。她喜欢的是东宫太子。” 萧邃一手把住了她的下巴,有那么一瞬间,裴瑶卮觉得自己的下颌骨整个都要碎了。 “你给我记住了——永远永远,不准顶着这张脸提潘恬。”他死盯着她,留下三个字:“她不配。” 说罢,他松开了手,翻身下床,极快地穿戴好衣冠,便头也不回的推门而去了。 门外守夜的下人给吓了一跳,追在后面惴惴地问:“……殿下!您这是怎么了?天还没亮透呢,您这是去哪儿……” 寝殿中,裴瑶卮呆呆地看着头顶的幔帐,舌头抵着内颊转了两圈,又伸出手揉了揉下巴。 好。 真好。 好一句不配。 轻尘听见动静从后头匆匆赶来时,就见主子躺在床上,眼圈有些湿润发红,可脸上却带着一种瘆人的笑意。 “娘娘,这是怎么了?”自这两人成婚以来,轻尘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伏在床边急得不行:“娘娘,您说句话呀!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殿下怎么突然就走了?” 裴瑶卮心里一片空白,耳朵里也好似一个字儿都听不见了。径自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却又忽然坐起来了。 “娘娘……”轻尘一愣,将灯烛放下,试探着伸手去扶她。 她用力闭了下眼睛,神思似乎也跟着回来了,起身踩鞋披衣,不顾轻尘在后头的阻拦声,就这么出了门。 萧邃不止是出了合璧殿的大门,而是直接牵了马,离开了王府。 裴瑶卮问清楚这点,疾步来到府门前,堪堪瞭到他绝尘而去的一道背影。 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她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却又惑上眉头。 适才在寝殿中,她是忽然回神,担心萧邃被自己的话刺激着,在冲动之下进宫找萧逐算账。可这会儿追出来一看,萧邃所奔的方向,却并非是帝宫所在。 那他这是要去哪儿? “殿下奔显陵去了。” 忽然,一把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正好开释了她的疑惑。 “显陵?”裴瑶卮一愣,朝说话的瞬雨看去,脱口问道:“他去先帝陵寝做什么?” 可这回,瞬雨没有再为她解惑。 “王妃,您做了什么?”她定定地望着裴瑶卮,目光如同冰碴,问道:“您同殿下说了什么?” 瞬雨的语气让她很不高兴。 裴瑶卮心头一缓,勾唇道:“姑娘这是在质问我?” “不敢。”瞬雨答得干脆,后头的话,亦是利落:“您今日还是楚王妃,奴婢不敢犯上。但,楚王殿下是奴婢唯一的主子,奴婢会护主。” 这话就严重了。 什么叫‘今日还是楚王妃’?裴瑶卮玩味地打量着瞬雨,问道:“姑娘所谓的‘护主’,莫不是打算替你主子做主,废了我这个‘今日的楚王妃’吧?” 瞬雨没接她的话。半晌,她近前一步,靠近她,低声道:“王妃娘娘,别怪奴婢没提醒过您,这世上不管是谁,但凡碍了主子的路、伤了主子的心,奴婢拼了命去,也不会放过她。” “好一个忠心的奴婢。”两人对视须臾后,裴瑶卮忽然颔首笑道:“那若是我非要——” 她的话没说完,被一边的轻尘出口打断了。 “娘娘!”轻尘紧张地在她们两人之间看了看,见着王妃未曾因自己的突兀而生气,这才又去拉瞬雨的手:“瞬雨姐姐……天快亮了,等会子道上人多了起来,见着咱们楚王府这般场面也不像个话。姐姐说是吧?” 瞬雨看了她一眼,倒是没驳她的话。 轻尘微微松了口气,回头去扶裴瑶卮:“娘娘,先回去洗漱更衣吧,当心着了凉。” 一出剑拔弩张由是散去,裴瑶卮回到殿中收拾了一番,抬头,天也就大亮了。 妧序领人传了膳,那一碗豆浆摆在裴瑶卮年前,从热气腾腾,被她盯到了冰冰凉凉,却一直没被喝上一口。 萧邃这一走,叫她心里多了许多的疑惑。 头一桩她不明白的就是,这怎么说着说着潘恬的事,他生气动怒,拂袖而去,却奔了先帝的陵寝? 琢磨了半天,总是觉得他这举止荒唐,她不由便低声嘟囔了一句:“嘁……倒像是我把你欺负得找爹哭去了似的……” 一旁妧序只当她有什么吩咐,连忙问:“娘娘,您说什么?” “没什么,”裴瑶卮摇了摇头,看了眼一桌子的早膳,只觉乏味,“撤了吧,留半碗粥就行,我也吃不下什么。” 妧序满面担忧,劝了几句,还是给她多留了几样点心小菜,这才领人撤了多余的碗盏。 轻尘在一旁犹豫了半天,方才鼓起勇气,凑过来小声地问:“娘娘,您同殿下生气了么?” 她哼笑了一声,“这么明显的事,还需要问?” 轻尘紧着就问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宋姑姑的事,殿下责怪您了?” 裴瑶卮摇了摇头。轻尘随之又做了数种猜测,都一一被她否决了。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呀?”她丧气道:“殿下有那么小心眼儿么……还有什么,值得他同您生这么大的气?” “唉!”裴瑶卮叹了口气,朝轻尘投去神秘一眼,告诉她,有一种愤怒,叫积怨已深。 不过,关于梁烟雨死前的那些话,她虽然已经试探过萧逐,也刺激过萧邃了,但这其中,还有些地方,是她一直想不明白的。 首先,潘恬那个人,向来自傲清高。外人眼里看着她,大多都会觉得,她是个目下无尘之人。屈尊嫉妒的事……寻常是不会有人同她联系在一起的。就连裴瑶卮自己,也是在彻彻底底同潘恬撕破脸了之后,方才知道她这些心思的。可见,在维护自身名声上,潘恬一向做得很好。 而梁烟雨与潘恬,虽然相识,但却也不是无话不谈的挚友,顶多就是名门千金,平日里一起游园欢宴,尚算相熟的关系罢了。这样的情况下,梁烟雨又怎么敢跟潘恬透露那样逾距的意思呢? 又或者说,萧逐为何敢让梁烟雨去做这件事? 以潘恬当时的身份,以及萧逐一贯的性情来看,他若无十足的把握,断定潘恬一定会上这个套,便决计不会铤而走险,去谋划这件极有可能将自己个儿装进去的事。那么问题就来了—— 当年的萧逐,究竟从哪里知道,潘恬心高气傲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忿忿不平,贪慕太子妃之位的心呢? 不对。裴瑶卮眉眼深蹙,暗道:不对。 这中间,还缺了一个人—— 一个萧逐背后真正的军师,或者也有可能,只是某个无意之中,跟他透露了潘恬本性的人。她默默地想。 自这日萧邃愤而离府之后,一连四五日,都没回来。 这中间,裴瑶卮日日进宫去看母后皇太后。李太后精神还好,只是明显沉默了许多。她见着裴瑶卮为宋姑姑之事愧疚自责,非但未曾顺势责备,反倒出言宽慰她。 “你要是非得自责,那哀家又怎么办呢?”李太后叹道:“你说是你执意赴承阳宫,方才连累了你宋姑姑。可真要是说起来,向移丰下手的人,归根结底,她为什么?还不是为了断哀家膀臂、伤哀家的心么!”她说着,笑着指了指自己,“真正的祸源,在这儿呢!” 裴瑶卮蹙眉道:“母后,您别这么说。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裴瑶卮苦笑:“您无非是想我亲口说出来,罪魁祸首,只是对宋姑姑下毒手的人罢了。”她点了点头,“我明白的。” 李太后颔首道:“明白就好。有些事啊,或许一时半刻梗在心口过不去,但是时间长了,总会好的。”说着,她有意看了她一眼,接着道:“愧疚之情如是,夫妻之间,亦如是。” 第四十八章 劫缘总难料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李太后此言一出,裴瑶卮心里登时便打起了鼓——看来,八成是自己气走萧邃的事儿传进了和寿宫,母后娘娘这是要开劝了。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快结束这个话题的心情,她干干脆脆地低头认错,端的是极好的态度:“母后,这回的事,是儿臣的错,儿臣不该……” 谁料,话还没说完,便被李太后给打断了。 “不是你的错。”她道:“邃儿一早从显陵回来,就在你过来之前,他才来见过哀家。” “哀家知道你们俩为何吵起来。这回是他的错,不怪你。” 裴瑶卮愣住了,“母后……” 李太后叹了口气,道:“也是哀家疏忽了。哀家先前只看着你这张脸了,却未曾细思过你与仁懿皇后之间的渊源,没想到你这孩子是个如此念恩的。一直记着当年她给你赐名保平安的事。这会儿再想起来,当时要你嫁给邃儿,你心里怕是很不愿意吧?” 那是太不愿意了。她想。但凡有别的路走,谁乐意嫁给他呀! “儿臣不敢。”她轻声道。 李太后无声一笑,思绪朝着过去飞得远了些,半晌才道:“先帝晚年的那些风波,从皇族家事到天下国事,这其中……有许多不足为人道的内情。即便哀家心疼儿子,但当年邃儿的所为——他与仁懿皇后之间、与潘恬之间的那些事情,哀家也无法替他分辨。悔婚是他错了,与有夫之妇勾连,就更是他的错。” 裴瑶卮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才真心道了一句:“母后的这些话,很是叫人敬重。” 身在高位,为人父母,却还能说出一句公道话的人,实在不多。 李太后闻言却摆手笑了,“哪来的什么敬重,哀家今日也是拼着这张老脸不要,才敢同你提一提这些旧事罢了!” 裴瑶卮有心想请李太后不必再往下说了,那些旧事,再没人比她更清楚了,是以实在不必再听一遍。可不等她琢磨好言辞,李太后便又道:“其实啊,说起来你应该不知道。先帝当年,始有为他聘太子妃之意时,原本不做他想,直接便要下诏,聘娶裴公之女入主东宫。可这诏令没下,先被哀家拦下了。” 这个,裴瑶卮还真不知道。 于是乎,阻拦的话没出口,她先问了句:“您是不满意她吗?” 李太后摇摇头,“哀家并非不满意,而是……”顿了顿,她才继续道:“仁懿皇后在闺中时,出了名的性情爽飒,有风骨,这样的人,最好是像公主一般,寻一个出身贵重,官职却不必太高的夫婿,荣华富贵,却不必束手束脚,自能得一世欢喜。” “哀家从入宫之初,便深受德孝皇后大恩,实在不愿见这姑侄俩先后受困于宫闱之中,折损了一世自由,红颜薄命,油尽灯枯。于是那个时候,哀家便私下里向先帝进言,于世家贵女之间,广选太子妃。” 说到这里,李太后神色苦涩起来,垂首捋着念珠上的流苏穗道:“不曾想……” 裴瑶卮几乎是立刻便追问:“不曾想如何?” 不曾想,该来的,躲是躲不掉的。 李太后道:“先帝下诏,命世家重臣中,凡有适龄未嫁之女的,皆奉画像入宫臻选,当时,画像送到东宫,邃儿打开的第一幅,便是裴瑶卮的。” 她说:“他只看了那一幅,便再未目下,直接就选定了她。那个时候,也就因为他没再往下看,宫中便有传言说,太子是对选妃之事兴致不高,随手一指罢了。裴公之女呢,幸运就幸运在,她的画像是列在最上面的。否则换了旁人,这太子妃之位也就不会是她的了。” 是么。听到这里,裴瑶卮心里也开始发苦。或许,换了旁人倒好,自己没了这份‘幸运’,也就没了后头那些不幸。 可李太后跟着又道:“哀家最开始也是这般想,还曾意图让他另选他人。可邃儿却说,自己一看到这姑娘的画像,心中便觉舒畅满意,既然眼缘如此,他知足,且愿意惜缘。哀家便没了法子了,纵然心中总觉得不甚妥帖,却也不得不感叹司天台有点本事,就连先帝也笑说,千回百转,白折腾一趟,果然他们俩是命中注定,拆不开的。” 命中注定…… 倒是命中注定。裴瑶卮暗暗想道,自己与他,大抵是命中注定,前世今生,都难逃此劫。 那时的情景,李太后至今提起,仿佛还历历在目,“他当时那么中意她,哀家一度觉得,那姑娘便是治他的方子,日后成了婚,他两个定会夫妻和睦,恩爱相守的。” “可不想,最后却还是成了那个样子。” 起初的情形有多令人欢欣向往,最后的结果,就有多让人心痛欲绝。殿中寂静下来,裴瑶卮默默扯紧了帕子,努力调整着呼吸,力图让自己不露破绽。 李太后说的这些事,她都不知道。 而且此时此刻,她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想不想知道。 良久之后,耳边传来一声轻叹,李太后归正话锋,道:“哀家这个儿子啊,年少时,不治行检,荒唐得叫我这做娘的赧颜。这几年行止上倒是归束了,只是……矫枉过正,也不是什么好事。” 听到这里,裴瑶卮一时没忍住,自嘲般脱口道了一句:“大抵,潘恬才是治他的方子吧。” 李太后看向她。 裴瑶卮无力一笑,赔罪道:“母后恕罪,儿臣一时妄言了。” 李太后却道:“听你说这话,哀家心里倒安定了不少。” 夫妻之间,嫉妒怨恨,总好过心如死灰。 “哀家知道,你心里介意他过去的那些事情、介意他心里记着的那个人。别说你了,哀家也一样介意。没有哪个母亲愿意看着儿子心里,一直记着那个毁了他半世前程的女子。可是,再怎么介意,他也还是哀家的儿子,这是改不了的事了。”说着,李太后目光郑重地看着她道:“正如你们俩这辈子,怎么着都是捆在一起的夫妻了,改变不了了。” “你们俩还有一辈子要过,与其纠结于过去,不如放眼于将来。”李太后问道:“蘅儿,你能不能权当帮母后一个忙,答应母后,帮着他放下潘恬?” 不能。她想,我不愿意。 可出口的话却是:“要是……”她望着李太后,半晌,脸色垮了下来,带着急切而绝望的情绪问:“要是他不愿意怎么办?” ——就算我愿意自私一次,成全自己的私情,可我真的还输得起第二次么? 她这样问自己。 可李太后却说:“他当然可能不愿意,但那是他的事。” 裴瑶卮微微一愣。 李太后握着她的手,道:“他越是不愿意放下、这一局棋越是难下,到最后、到你获胜的那一日,这结果才越是痛快。” “而他对你的感情,也才会更加牢不可破。” 从和寿宫出来,回到王府时,已是下午了。 一路上,裴瑶卮想着想着李太后今日说的那些话,忽然又记起了早前,承徽宫红花绣屏之事后,自己与李太后手谈时,她曾说过的话。 那时,她说自己是一旦进了棋局,就一定要赢的那种人。 如今想想,前世今生,自己好像也确实都是这样做的。 是凡有所筹谋,她想达成的目的,十有八九全都达成了。 前世,她只输过两局,一局在萧邃,一局在萧逐。 今生,后者,她只想与之不死不休,可前者…… 若然……下定了心思要赢这一局,我能赢吗?马车停稳前,她握紧了双手,默默地想。 进得府门,才知萧邃已经回府了。裴瑶卮正琢磨着,不知李太后是不是也如劝自己一般劝过他了,这时候,便听妧序又禀了一句:“娘娘,岐王妃来了。” “谁?”这个消息,显然是她意料之外的,“岐王妃回京了?” 妧序颔首:“岐王妃早您一步到府上,听说,是王妃回京连岐王府都没回,就直接过来了。”说着,她凑近了,低声道:“眼下岐王妃正与楚王殿下在浴光殿相谈,奴婢看着,岐王妃过来时,心情似乎不大好。” 能叫妧序说出心情不大好的话,那就意味着,温怜是生了大气了。 裴瑶卮整颗心提了起来,长出了一口气,压根儿没往合璧殿走,径直便去了浴光殿。 一路上她都在想,能是出了什么事? “王妃。”浴光殿外,瞬雨见了她,上前一步,福身见礼。 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丝毫不恭敬的意味,但就是透着一股冷意。 裴瑶卮朝大殿方向看了一眼,眉间微蹙,“岐王妃来了?” 瞬雨道了声是,紧跟着,却在她意欲往里进的时候,错身拦下了。 “娘娘,”瞬雨望着她道:“殿下与岐王妃有事相谈,王妃还是在殿外稍候吧。” 裴瑶卮看了她片刻,忽而轻轻一笑,“我听丫头说,岐王妃上门时,心情似乎不大好?不知姑娘可知王妃此来,所为何事?” 第四十九章 今时非往日(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对于温怜的来意,瞬雨知不知道两说,但显然,她没有想告诉楚王妃的意思。 “奴婢不敢胡乱揣测,王妃还是……” 瞬雨的话说到这里,便被殿中忽然传来的摔砸声给打断了。 哪怕隔着道厚重的殿门,那声音依旧突兀而尖锐,将殿外的几人皆吓得打了个寒颤。 裴瑶卮眉头紧皱,当下,也顾不上瞬雨的阻拦,强行拨开她,便要往里进。 谁料,走到门前时,殿门却被人从里头打开了。 是温怜。 两人打了个照面,俱是一惊。温怜回过神来,脸上的怒气稍稍收敛了些,回头对身后的萧邃撂下最后的话:“总之,事情你已经知道了,若是你不能把人给我平平安安地找回来,那我就拉着你一起,到萧还墓前以死谢罪去!” “——我说得出,做得到!” 说罢,她看了裴瑶卮一眼,随即扬长而去。 一股不祥之感缓缓在心头聚拢,裴瑶卮脸上隐隐可见惶恐。温怜虽然未曾指名道姓,但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有了一个十分明显的指向。 “出什么事了?”她强自镇定地看向萧邃,暗暗希望他的答案,能否决自己的猜测:“谁不见了?” 萧邃深深看了她一眼,一时未曾回答,而是对瞬雨吩咐:“把朝阳给我叫来。” 瞬雨领命而去,裴瑶卮则紧追在他身后,进到了书阁中。 萧邃坐在书案后头,取了北境的舆图在面前铺开。 “怀安王。”他说着,抬头觑了她一眼,“你认识?” 果然。 她就知道,这世上除了萧运之外,再没有什么人,能将萧邃与温怜联系在一起。 她蓦然间狠狠吸了一口气,望着他的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你把萧运给弄丢了……” 她还真认识…… 萧邃心思微动,想了想,蹙眉道:“王妃,你这句话,还真是很不客气。” 他忽然这般正经起来,也将裴瑶卮心头的急躁与怒火更推高了些。 “怀安王……”她声音带着抖意,后槽牙仿佛都在打颤,“您把怀安王弄丢了,便是有负岐王殿下的托孤之重。我倒是有客气给你,你倒也得值得这份儿客气!” 她在心里告诫自己隐忍,可这话越往后说,便越是忍不住脾气。说到最后,她只觉自己已经没办法在看着他了。 尉朝阳进门时,差点撞上全身是火的楚王妃。 他心头一慌,连忙稳下脚步行了礼,待人走远了,方才进内。 “殿下,王妃她……” 先是被瞬雨忙三火四地叫过来,而后又撞上这么一幕,尉朝阳现下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萧邃脸色微沉,怔怔朝窗外望了片刻,忽然问他:“朝阳,你还记得当年岐王身后,是谁把运儿托付给我的吗?” 闻言,尉朝阳遽然一怔。 “是……”他踌躇半晌,方才答道:“是仁懿皇后。” 是啊,是仁懿皇后。 当年萧还来不及安排的身后事,是她替他安排的——是她,赶在萧逐斩草除根之前,拼了命地护下了萧运,暗中将之送到北境、送到自己身边的。 这份托孤之重,不是萧还的,也不是温怜的,而是裴瑶卮的。 萧邃起身走至窗前,外头,相蘅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想不明白,她为何会对萧运的事,有如此大的反应。 若说,她当真知道裴瑶卮在这其中的作用也就罢了。可她适才的话里,却又只当这是萧还托付给自己的事。 她与萧还又有什么关系? 她……究竟是什么人? 裴瑶卮没回合璧殿。 一出浴光殿,她不顾丫鬟们的劝解阻拦,执意着人备车,追着温怜的车辙,脚前脚后地来到了岐王府。 “你怎么跟过来了?”温怜一见她,脸色缓和许多,话里透着惊讶。 裴瑶卮一路与她回到寝殿中,方才问道:“萧运出什么事了?” 温怜神色一顿。 怀安王萧运,乃是岐王萧还唯一的同胞兄弟。晏平二年萧还死时,他还只有九岁。 当时,裴瑶卮心知萧逐有斩草除根之意,她既要救萧运,又不能冒险牵连旁人,想来想去,她只想到一个人。 “其实,平心而论,从你把萧运托付给萧邃之后,这些年里,他教养那孩子,确实很是尽责。”温怜捧着盏茶,苦笑道:“这些我都知道。” “可是这回……” 裴瑶卮急道:“这回究竟是怎么了?” 温怜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 “他在潘整手里。”半晌,她道。 “潘整?!”裴瑶卮登时站了起来,缓了半天,脑子才拐过弯儿来。 她喃喃虑道:“……前些日子,潘氏举家还乡奔丧,为此,潘整不惜弃了卫将军的位子,那时候我就想,潘氏谋反之意如此明显,怎的潘整就不怕他落在你手里的把柄了……” 温怜嗤笑道:“是啊,他多聪明啊,心知自己有把柄落在我手里不算事儿——真正可怕的是,他手里没有我的把柄。” “然后他就抓了萧运?”裴瑶卮问道,“可是萧运在北境,潘氏在南境,今日你找上门之前,我也未曾在萧邃那里听到过半点风声,倘若萧运真落到了潘整手里,那萧邃的人便是反应再慢,也早该知道了啊!” 温怜哼笑一声,“奈何萧运不在北境。” 裴瑶卮微微一愣。 “我在陵城,一收到潘整送来的消息,便即刻启程回来了。适才我上门去质问萧邃,方才从他口中得知,四五个月前,萧运以外出游历为名,离开了北境。大概半个月前,随行护卫他的人才报呈萧邃,说是小王爷留书而去,摆脱了他们。” “萧运的性子一向如此,不爱拘束,讨厌身边有人跟着。萧邃说早两年也有过这等事,萧运溜出去玩几天,松快够了,自己也就回来了,是以这回,他也没大当回事,只多散了人手去找也就是了。” “在今日我去楚王府之前,他都没想到萧运会落在潘整手里。” 温怜一口气说完,裴瑶卮杵在那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里慌得很。 刚刚在浴光殿时,她对萧邃说的话,与其说是在责难他,不如说是在责难自己。 她与萧运从未有过过多的相处。可在萧还死后,从她将萧运带出岐王府、送到北境之时起,她对那孩子,便生出了一腔复杂的责任。 萧运的前路,是她决定的。若然他在这条路上遭受任何厄运……对她而言,也就相当于是自己将他送到厄运面前的。 身边忽而传来一声带着浓浓自嘲意味的轻笑,她侧目看去,便见温怜神色苦楚,道:“其实是我错了。” “什么?” “我今日去找萧邃质问,实在没什么道理。说起来,错的是我。”温怜怅然道:“潘整抓他,是为了制衡我。若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有此一劫。我这个长嫂,从来没照顾过他,而今竟还好意思去发难一手带大他的人……” 说到这里,她诚恳地点了下头,看向裴瑶卮道:“你们家楚王殿下没放狗把我撵出来,算是他脾气好了。” 裴瑶卮被她说得哭笑不得。 “潘整抓了人,究竟打什么主意?”片刻后,她问温怜:“是仅仅为了拿他的安危要挟你,让你不敢将他与潘拟那事说出来,还是……另外还有旁的算计?” “潘整信里说,只要我不为难他,他便会保证萧运的安全。只是,他那样的人,说出来的话也不必当真。”温怜道:“不过,萧运对萧逐而言,当年就是要斩草除根的后患,是以……潘整即便另有算计,那这算计,也只会在萧邃身上。” 裴瑶卮揉了揉太阳穴,急躁地问:“萧邃怎么说的?” 温怜一听,蹙了蹙眉,“你不是才从楚王府出来?你问我?”想了想,她将裴瑶卮上下一打量,恍然道:“姑奶奶,你这……不是离家出走吧?” 裴瑶卮翻了下眼珠子,没回答她。 不过,她一时半刻,倒是真不想回去。 “怎么,为着萧运的事?”温怜无奈道:“那你倒是大可不必,此事上,萧邃那里顶多是个护佑疏失,我这里才是祸源,没道理你看着他比看着我还生气吧?” 裴瑶卮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沉甸甸地舒了口气,摇了摇头。 “也不止这一件事。”她道,“之前我跟他发生了点小冲突。他都离府好几天了,也是今儿才回来。” 温怜愣了半天,忽而嗤笑数声,“合着,你们俩这是轮着班的玩离家出走?”她问:“可是为着什么呀?” 裴瑶卮在她的注视下,憋屈了好一会儿,方才哼了一声,道:“为潘恬。” “潘恬?”温怜懵了,“死了多少年的人了,怎么突然又提她?”说着,她忽然想到什么,蓦然一惊道:“蘅蘅,你不会是……他不会知道你是谁了吧?” 裴瑶卮摆了摆手,“怎么可能!你想多了,这种事,一时半刻我还不敢让它发生。” 第四十九章 今时非往日(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紧接着,她便将之前承阳宫一行的种种,大致都告诉了温怜。 “这么说,当年萧邃跟潘恬之间的事,还是萧逐在背后下的功夫?”温怜面色发沉,愁眉紧锁,刚才沉淀下的怒气,此刻又有了翻腾上来的迹象。 她不是因为萧逐的所作所为而生气,她是恨自己当年既自私自利,又识人不清,竟然同他沆瀣一气,做下了那许多恶事。 片刻之后,她缓了口气,问裴瑶卮:“蘅蘅,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裴瑶卮脱口轻轻地道:“我想亲手杀了萧逐。” 温怜半点也不意外。 不过,当裴瑶卮看清她这会儿的神色时,立时觉察出了她的想法,便又马上给了她一个‘你别误会’的眼神。 她告诉温怜,自己这样说,并不是因为萧逐间接促成萧邃与潘恬的事。 “这男女之情上,再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就算是萧逐算计了他,那也不是萧逐有本事,而是他自己压根就有那个心。所以这事儿啊,怪别人没用,我只恨萧邃一个就够了。” 温怜苦笑一声,“难道就没有什么情况,能让你不再恨萧邃?” 裴瑶卮与她对视一眼,徐徐一笑,没再说话。 当然有那样一种情况——若是当年的一切全都是假的,若是他与潘恬从来就没有过什么,若是父亲未曾因蒙受东宫悔婚之大辱而急火攻心,吐血伤身…… 可是,如何会有这样的‘若是’。 裴瑶卮说不想回楚王府,当天,也就的确未曾回去。 晚膳时,她让独觞取了酒来,本想让温怜陪着自己痛饮上一顿,奈何岐王妃这么些年了,仍旧还是不喜欢酒味。没法子,她便只有独自抱着坛子喝开了。 “真说起来,自从再活过来之后,我不是在积阳郡公府、便是在楚王府、帝宫,反正是没一个地儿能叫我放开了喝一场的。”裴瑶卮掀开了酒坛子,细细一闻,脸上浮现出陶醉之态,跟着与温怜抱怨:“你都不知道,这都快一年了,我成日家闻着酒味却只能浅尝即止,心里是何等憋屈!” 暖阁里的罗汉榻上,两人一左一右的坐着,温怜提笔翻书,一边研究自己尚未弄完的阵法,一边应和着与她笑道:“叫个往日里拿酒当水喝的酒腻子,一朝做了比丘尼,可不是委屈了你么!也罢,反正这岐王府里陈年的老酒多的是,我是不碰的,索性都便宜了你吧!” 裴瑶卮颔首道了句:“正合我意。” 原本她就馋酒多时,再加上这会子,既为萧运的事担心,又为萧邃的事烦忧,这满腔苦闷无处发泄,举杯浇愁之间,便也愈发没了忌惮。 等温怜觉出不对来时,裴瑶卮都已经独自喝空了几坛子了。 “……蘅蘅?蘅蘅?” 对面的人,不知何时,抱着还剩一半的酒坛子仰躺在榻上,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在那儿胡言乱语,一会儿叫爹,一会儿叫娘,一会儿埋怨哥哥上了战场一去不回,一会儿,又三省吾身地,直骂自己瞎了狗眼,为全族带来了厄运。 温怜甩开了笔,伏在她身边唤了她半天,却半点回响都没得来,她着急起来,伸手一探她的额头,才发现裴瑶卮眼下,竟是浑身都凉得不行。 温怜心里咯噔一下,默默叫了声不好,跟着立马扬声向外喊道:“独觞!” 独觞刚一进来,便被温怜吩咐去取锦被来,等她抱了被子来暖阁里一看,当下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她焦急道:“坏了娘娘!楚王妃喝了这么些酒,怕是身体受不住了!” “胡说!这才哪到哪?过去她又不是……” 温怜的话停在这里,她整个人愣了须臾,随即恍悟了。 独觞看着她的神色变化,知她回过味儿来了,便颔首道:“是了娘娘,楚王妃现在的身体,确实不同以往了!” 过去,裴瑶卮好饮酒,身体也适宜饮酒,堪称千杯不醉,这几坛子的量摆在她面前,顶多也就是多跑几趟茅房的事。 可现在,相蘅的身体,只怕没这份儿好酒量。 温怜心头暗骂自己糊涂,竟没考虑到这一点,一味由着她胡喝了,紧接着便忙吩咐独觞:“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大夫啊!” 独觞应了一声,问她可是直接去请一元先生。温怜随口才答应了了一句,可转而却又叫住了她。 “不行,蘅蘅现在这个样子,满嘴胡言乱语牵扯着旧事,若是叫楚王府的人听了,只怕要坏事。”她微微一忖,便道:“派人去请何太医。” 楚王府里,萧邃天不亮就睁开了眼,心里毛毛躁躁地,怎么都睡不着了。 瞬雨在外间守夜,听到内殿里的动静,便举着灯过来了。 “殿下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萧邃摇了摇头,没说话,待洗漱完毕,瞬雨正侍奉他穿衣时,他忽然问了句:“又出什么事了?” 瞬雨一惊,抬头看向他。 萧邃笑了笑,扳着她面向穿衣镜。 “自己看看,你这脸上就差直接写上‘心事重重’四个字了。”他道,“说罢,究竟为着何事?” 瞬雨低头抿了抿嘴,心里还有些别扭,却还是福身说道:“后半夜时,岐王妃请了何太医过去。不知是岐王妃身上不舒坦,还是……”她说着,复又抬起眼窥起了萧邃的神色。 他脸上没有明显的情绪变化,瞬雨见他半天没说话,想了想,还是请罪道:“殿下,是奴婢错了。奴婢原该早告诉您的。” 萧邃看了她一眼,半晌,只问:“何太医这会儿还没离开岐王府么?” 瞬雨道:“片刻前前头回话时,何太医还在,这会儿就不知道了。” 他沉默着理了理袖口,最后道:“备车,天亮去岐王府。” 温怜的寝殿里,何太医坐在外间,拄着头打瞌睡,内殿里,温怜坐在床边,眼睛亮得同灯烛似的,密切注意着床上人的情状,生怕再生出什么意外来。 独觞近前,轻声道:“娘娘,您都跟这儿熬了一夜了,歇息会儿吧!何太医不是说了么?楚王妃施治及时,目下已经无碍了。奴婢在这儿替您守着就是了!” “谁说无碍?”温怜蹙着眉,伸手探进锦被中,握了握她将将回温的手,“你忘了蘅蘅适才是何等模样?这丹药也吃了,这会儿却还没醒过来……你叫我如何放心?” 独觞很是发愁,正待再劝两句,这时候,却有小丫头进来,远远地给她使了个眼色。 独觞过去一听,越发愁了,回来与温怜禀道:“娘娘,楚王来了。” 哟呵,这消息传得倒是快。 温怜忖了忖,便吩咐独觞,直接去请萧邃过来。 萧邃是带着一元先生一起过来的,来这一路上,他原本已做足了打算,可一到地方,面前的情况,却还是让他吃惊不已。 “饮酒过量?”他看着面前战战兢兢的何太医,脸上的神色,活脱脱像是听了什么上古的玄妙故事,“太医是说,王妃她……喝多了?” 何太医点了点头。别说楚王殿下了,就是他这行医数十载的阅历,也还从未见过这个病头落在哪个女子身上呢。 内室中,床榻上的人睡意安静,可从她身上散开的酒气,却霸道缠绵,无孔不入。 萧邃怔怔地看了她片刻,才僵硬地转头看向温怜,企图从她这里得到一个解释。 “咳……”温怜头一次在他面前失了底气,吞吞吐吐道:“她……这些日子心情不大好,昨儿晚上就喝得多了些,这事儿怪我,没看住她。”说着,她破天荒地与萧邃道了个歉:“实在抱歉。” 萧邃面上神色几番明灭,似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那股子火气压下去。他侧身,招呼过一元先生,待其再度探脉,确认了王妃并无大碍之后,他方才微微舒了口气。 “岐王妃。”忽然,他沉声一唤。 温怜一怔,“啊?” “拙荆也不是小孩子了,虽说这岐王府上,王妃是东道,但这酒是她自己喝的,便是喝成了如今这副德性,本王也怪不到王妃头上。” 听他这样说着,温怜心里不由有点惭愧,紧接着,却又听他话锋一转,继续道:“不过,王妃本可以差人来告知本王一声,也好不必让本王蒙在鼓里。” 最后半句话,他差点就要收不住气性了。 温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人事不知的裴瑶卮,憋屈得有口难言。 萧邃并未在岐王府里耽搁太久。他谢过了何太医,这头一得了一元先生说她可以挪动的话,当即便连人带被一起抱着塞进了马车里,转头回了楚王府。 岐王府一时安静下来,温怜浑身乏得很,便吩咐了备水泡浴。靠在池子边上,独觞一边给她揉按着肩膀,一边担心道:“楚王妃的酒劲儿也不知过没过去,这若是梦中再神志不清地说点什么可怎么办?” 温怜捏了捏眼角,没搭这茬,过了片刻,她想起一事来,忽与独觞道:“对了,有一件事,你从今儿起给我上点儿心,仔细查一查。” 独觞便问何事。 温怜眼色微沉,“你去给我好好查一查潘恬。” “潘恬?!” 对。潘恬。 蘅蘅说得没错。她想。当年,仅凭一个梁烟雨,确实不足以让萧逐那般顺利地利用起潘恬来。 这其中,定然还有内情。 第四十九章 今时非往日(三)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合璧殿中,萧邃从天亮一直守到天黑。 刚入夜时,裴瑶卮迷迷糊糊地醒了一回,可神志却还仍旧不清不楚的,服下汤药后,便又沉沉地睡去了。 “殿下,老夫这已是第三次同您解释了。”一元先生再度被唤来给那醉鬼诊脉时,脾气都给磨没了,耐着性子对萧邃道:“王妃起先昏迷不醒,那是喝多了酒的缘故,不过何太医施治得当,她早已无大碍了。至于这会儿还不醒——那便不是‘昏’,而是‘睡’了。” 一元先生伸手探入斗笠,捏了捏眼角,困倦道:“您若想叫醒她容易得很,叫人取个锣来,对准她双耳好生敲上一通儿,保准管用。” 萧邃皱着眉,目光在床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回头又问了一元先生一遍:“她当真无事?” 斗笠上下晃了两晃——是一元先生在点头。 萧邃轻轻‘嗯’了一声,可从他经久未松的眉头来看,显然仍旧是放心不下的。 一元先生默默打量了他半晌,眼神一点点移动到他的手臂上,睡意慢慢就淡了。 玄色的衣袖,遮盖着他遍布伤痕的手臂,一元先生转头看了眼床上的人,忽然就想,或许,这醉鬼会是萧邃的一线生机? ——移情别恋,总比期待一个死人复活容易吧? 这样想着,他缓缓试探道:“殿下,您既这般心疼她,何以还给了她一个醉酒的由头?” 萧邃一怔。 楚王妃出嫁数月,一直将嗜酒如命的本性隐藏得极好,也就因着这一点,如今不论是一元先生,抑或萧邃自己,都觉得她此番这般狂饮的缘由,与前些日子同他吵那一架脱不了干系。 大概还要加上萧运的事。萧邃暗自想到。 “我……”他眉间隐隐透出些烦躁,坐下来,灌了一大口冷水,“我没多心疼她……” “呵呵。”一元先生松了松筋骨,撩开斗笠,指了指自己的独眼:“老夫虽然只剩了一只眼睛,但看起人心来,可比斑斓蛙还毒。” 萧邃不禁失笑。 说话间,瞬雨匆匆而来,对着二人福身见了礼。 “殿下,南边出事了!” 话音落地,萧邃脸色一变。 裴瑶卮这一觉睡得甚长,直至第二日天亮,她方才揉着眼睛,朦朦胧胧地醒过来。 她一动,伏在床边睡着的轻尘便也有了知觉,紧随着睁开了眼睛。 “娘娘!您醒啦!” 她这欢喜的一喊,妧序便也醒了。 “我这是……”裴瑶卮脑子里混沌极了,双目开阖了数番,方才觉出不对味来:“这是合璧殿?” 轻尘道:“可不是合璧殿么!昨儿一早,殿下听说您出事,亲自去岐王府把您接回来的!您醉得都不省人事了,这才什么都不知道……”她嘟嘟囔囔地念叨了一番,想起来要去找一元先生来看看,同裴瑶卮说了一嘴,便急匆匆地走了。 裴瑶卮皱眉闭眼,揉着太阳穴,努力回忆了许久,除了记得自己在岐王府喝酒之外,余下便只剩了头疼。 脑子昏昏沉沉的,像是有几百个小人在里头跳舞,扰得她什么都记不清了。 妧序给她落了几个枕头,招呼了小丫鬟端水过来,忧心切切与她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怎的在岐王府喝了那么多的酒?您便是心里不舒坦,也不该如此无顾忌啊,多伤身子呀!” “等等等等……”串连着她与轻尘的话,裴瑶卮终于弄明白了一些事情,她瞪大了眼睛问道:“你……我……你们是说,我在岐王府喝醉了酒,萧邃把我接回来的?” 妧序无奈地点点头,半晌,趁她没说话时,又低低嘱咐道:“娘娘,不好对楚王殿下直呼名讳的。” 裴瑶卮哪还顾得了这些。 “我……”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她一时之间,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无措着指着自己道:“我……醉酒?还醉得不省人事?我……会醉酒?” 这不是古今奇谈么! 妧序蹙了蹙眉,目光不由变得古怪起来:“娘娘,您这是怎么了?您原本身体底子就不甚好,奴婢在您身边跟了这些年,也从未见您这般嗜酒,您……”她说着,心头一动,语气又柔了些:“您是心里不舒坦吗?” 心里不舒坦是一回事儿,但这酒,自己也是真爱喝啊。 裴瑶卮这样想着,可同时,她也通过妧序的话里,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物是人非事事休,自己如今这副身板,原本是相蘅的。 想起了这一点,再品味着宿醉带来的头痛欲裂,裴瑶卮登时惊恐起来——自己不会以后都不能喝酒了吧? 不多时,轻尘拉着一元先生过来,再次给她诊了脉。 结果仍是无甚大碍,一元先生拟了几道药膳叫下人拿去照做,回过头来与她嘱咐:“往后这些日子,王妃要好生休养。尤其记得,不可再碰酒了。” “什……什什么?”裴瑶卮如闻噩耗,“不能再碰酒?!”她小心翼翼地试探:“……一辈子么?” 一元先生默了默,才道:“一阵子。” 她倏地松了口气。 随即,一元先生又道:“不过为了您自己个儿的身子考量,若真能一辈子不碰酒,那绝对是有利无害的事。” “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事!”裴瑶卮拢了拢披风,趿上鞋下了床,凑到一元先生面前,满脸苦大仇深地同他磨叽:“先生啊,您看我,我这人也无甚雅好,就是见了好酒走不动道,我……”她撑着半口气问:“我就是想问问您,这酒量,练能练出来么?” 斗笠左右晃了晃——一元先生眯了眯那只很毒的独眼儿,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那要是用药呢?”她犹不死心:“又或者饮酒之前,先吃点什么解酒的东西——比如吃醋?或者甘蔗、大白萝卜什么的?那沆瀣浆不就是上好的醒酒方子么?” 一元先生沉吟片刻,道:“左手毒药,右手解药,毒可解,身亦有伤。”他刻意叹了口气配合她的情绪,苦口婆心道:“王妃,您这是图什么呢?” 图什么? 裴瑶卮默默地想:就图不辜负我爹给我取的这个名儿! 她躺了大半日,中午时分,又睡了一个多时辰,再醒来时,精神好了许多,实在在床上呆不住了,便一头扎进了书房了。 萧邃回府时,天已经黑了。他放轻了脚步来到书房里时,她正伏在案上睡着,手中还握着笔,一旁,则是数本堆得散乱的医书古籍。 她睡得没个章法,半点不讲睡相,他远远这样一望,须臾,竟是没来由地笑了。 走近了,正赶上她换了个姿势,露出手臂下头的纸稿,萧邃将之拿起一看,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 纸上写着七个字:良辰没酒,奈何天。 不知怎么的,恍惚之间,他总觉得这笔风有些熟悉。 大抵是转腾了几回,仍没寻到个舒服的姿势,不多时,她便朦朦转醒了,睁眼见到他,还愣了愣。 萧邃也愣了愣。 他的目光落到她拿笔的手上——是右手。 心里生起一丝微妙的异样,他蹙了蹙眉,问道:“你右手会写字?” 裴瑶卮背脊一凉,瞬息间彻底清醒了。 她扔烫手山芋似的,将笔杆子从旁一甩,没答他的话,站起身来,含糊地问了句:“你怎么过来了?” 那头半天没有回音,她泛起疑惑,抬眼去看时,却见萧邃正看着自己发笑。 那笑实在是好看极了。 她心里微一酸软,低着头抓了抓自己的脸蛋,不高兴地喃道:“笑什么啊……” 萧邃没说话,顾自走到她面前,伸出一指,在她脸上用力一抹。 看清他手指上的墨渍时,裴瑶卮便知道他在笑什么了。 她的帕子搁在桌案上,这会儿她刚要去拿,不想却又被他抢先了一步。 萧邃将锦帕握在了手里,脸色却变了。 适才,他见她眼圈发红,只以为是醉酒的缘故,谁料一抓那帕子,才发现是湿的。 “你……哭了?”他不确定地问:“你是哭了么?” 他要是不提,她都快忘了,这会儿被他一问,她低头一扁嘴,又想哭了。 “你怎么了?”他叹了口气,疲惫与烦躁混在一起,脱口而出的语气,便有些呛人:“谁得罪你了?” 裴瑶卮被这语气惹到了,皱眉道:“什么谁得罪我了?你这么横做什么?” 萧邃默了默,同她道:“……抱歉。” 看来这气儿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她暗暗地想。 “你怎么了?”再开口时,她的语气也软了下来,想了想,道:“轻尘说昨夜你不知听到什么信儿,突然就走了。” 她轻声地问:“出什么事了?” 萧邃看了看她,走到一边坐了下来。 “南境的消息,潘氏还乡途中遇刺,莞郡公与文夫人皆受了伤。” 这个消息,并不怎么让人意外。裴瑶卮微微一愣,心头跟着却道:终于来了。 那头,萧邃点了头,望着她道:“我说完了。该你说了。” “说什么?” 他问:“哭什么?” 裴瑶卮怔了怔,这回,却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想着她落在纸上的那句话,萧邃忽然福至心灵,问道:“为了‘酒’?” 第四十九章 今时非往日(四)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喜好这东西,冷下来多时想不到也就罢了,可一夕间记起了这里头的好处,同时却又被告知与其缘分到了头——这个中滋味,未曾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裴瑶卮颓丧地坐回椅子上,问他:“你难道就没有特别喜欢一样东西,明知道它就那儿,可就是吃不着、尝不到?” 萧邃将她那张脸看在眼里,半晌,点头道:“嗯,有。” “这不就是了!”她说着,满脸似乎都写着‘那你就应该理解我’的话。 在岐王府初见她醉酒时,萧邃本以为,她是借酒消愁,不意间喝高了。 可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过去也没见你这般好酒……”他蜷起食指,一下下轻敲着小案,探究地望着她问道:“是藏得太好了,还是终于暴露本性了?” 裴瑶卮一个激灵,警惕起来,寻思了半晌,未免暴露,索性只当没听见他的问话,复又另起了一个话头。 “你才提起潘氏,”她关切道:“怀安王的事,你是怎么打算的?” 又是这般刻意地扭转话题……萧邃玩味地看了她片刻,直将人看得提心吊胆起来,方才清了清嗓子,告诉她一句:“他不会有事的。” 裴瑶卮皱了皱眉。 她喜欢萧邃这个答案,可是,光是这样一句话,显然不足以让她放心。 还有就是…… 他没有追究自己这般在意萧运的缘由。 之前一段时间,她有意在他面前放松了伪装,时至今日,她很清楚,自己惹他起疑的地方,实在数不胜数。 前些日子,她还或许还会觉得无所谓,可如今,她又有些不确定这样做究竟利弊几何了。 她默默思量间,垂下了头,片刻,耳边又传来他的声音:“——萧运不会有事,不过你,可就未必了。” 裴瑶卮一愣,怔怔地朝他看去:“什么?” 楚王殿下便正色道:“从即日起,你的饮食,全由后厨一并安排,合璧殿里不用再开火了。”顿了顿,他看着她一字字道:“忌辛辣、忌生冷、忌酒。还有,不准出府。” “什么啊……”裴瑶卮脑子里嗡嗡地,猛地一起身,差点没站住,“你这什么意思?还记着我那天晚上唐突你的那些话是不是?” 萧邃眼睛一眯:“你的意思是,本王这是打击报复?” “我……”她一时语塞,瞪了他半天,气焰慢慢小了下来:“殿下,我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这回呢……我高估了自己的酒量,闹出这么场风波,是我的错——我错了,我保证往后绝不再犯,但你也不能这么一竿子打死,半点余地也不给我留吧?” 她说着,声音又一点点大了起来:“别的不说,这‘不准出府’一条,你就是在为难我!……宋姑姑临终前,我答应过她要照顾母后的!” 萧邃面上一顿,须臾,点了下头道:“嗯,这般有孝心,那这最后一条可以免了。” 裴瑶卮还来不及得寸进尺,又听他无情道:“但口腹之欲上,不容商量。” 说完话,他径自起身,离开了书阁。 “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她咬牙启齿地低声抱怨:“讨厌你!” 在府中养了两天,裴瑶卮便呆不住了,这日一大早,听说萧邃不在,她便吩咐了轻尘,备车入宫。 在和寿宫陪李太后一起念了半日的经,离开时,轻尘问她,是这就回府,还是要去显粹宫看看。裴瑶卮摇了摇头,却道:“去业成殿。” 宋姑姑临终时的交代,这些日子,她一直搁在心里反复思量着。李太后如今在宫中的太平日子,原就是从四面楚歌中拼出来的。当朝皇帝,是她亲生儿子的死敌,这阖宫上下,俱是萧逐与梁太后的势力,这样的境况中,一时再想给她找一个濡沫多年的‘宋移丰’,那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 如今萧邃还在京中,裴瑶卮也还方便进宫陪伴她,可这终非长久之计,毕竟说不准什么时候,楚王便要返归封地了。 这想来想去,她便想到了清檀。 “王妃来得不巧呢!公主用完午膳,去御花园溜达消食了,这会儿不在殿里呢!” 业成殿中扑了个空,嘉染与她说了清檀的去处,跟着便道:“王妃不如进殿来吃一杯茶,稍候片刻?公主估计也快回来了,若是见了您来,她定会很高兴的!” “罢了。”裴瑶卮含笑道:“我也待不住,左右无事,便往御花园走着,迎迎公主吧。” 嘉染闻言,便也不再坚持,只给她引了条清檀往来的路线,便恭送她离去了。 裴清檀在金粟园中兜了一圈,整个人被馥郁的桂花香气蒸得施施然,转头才想回寝殿,却在经过描芳亭时,被里头传来的聒噪声绊住了脚步。 亭中鬓影如云,正是孟婕妤、舒美人等几人在说话。 “……呵,陛下倒是当真有心,三年的国孝守完了还不算,这都第四年了,竟还要这样隆而重之的给她办生忌——办就办吧,叫些和尚法师来念念经也就得了,凭甚还要让咱们姐妹个个手抄佛经给她超度?真是死了也不消停!” 舒美人的声音如黄莺婉转,原该很是动听的,可背在山石后头的清檀听见她这番话,却只冲上去撕烂她的嘴。 忽而,亭中又传来一记懒懒含笑的声音,这个声音,清檀就更熟悉了——这正是去岁年末时,因凤首耳坠之事,在梁太后面前火上浇油,后被萧逐从淑容降为婕妤的孟氏,孟苏苏。 “哎呀……妹妹怎么敢这样说话?”孟婕妤笑吟吟地劝:“对先皇后这般大不敬的话,这若是传出去,妹妹只怕没好果子吃呢!” 舒氏左右觑了一眼,回过头来,半点不在乎,嗤笑道:“我有什么好怕的?陛下难不成还能叫我殉了先皇后去?” 说罢,围坐在一起的几人皆咯咯笑了起来。 山石后头,跟在清檀身边的纫雪轻轻唤了声:“公主……” 清檀与她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她倒是还想听听,这起子人嘴里,还能说出什么不入流的话来。 “说起来,妹妹进宫晚,早几年,陛下跟楚王闹得凶时,妹妹年岁也还小,但也依稀听得,先皇后在这其中,作用很大?”说话的是乔美人。她又压了压声音,才好奇地问:“听说,陛下当年登庸时,还曾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亲口说过拿先皇后当大恩人的话?倒要请教孟姐姐,也不知有没有过这事儿?” 孟婕妤笑了笑,尚未开口,一旁舒美人便先道:“自然是有的!若说起先皇后牝鸡司晨的本事……大梁开国以来,恐怕还没有一位皇后比得过她呢!”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半天,清檀的脸色跟着越来越差,就在她快要听不下去时,那乔美人跟着的一句话,却再次拦住了她的脚步。 “唉……说来呀,我心里也是真好奇!”乔美人道:“当年先皇后与皇上、楚王之间的那些传闻,也不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孟婕妤眸光一转:“妹妹指什么?” 乔美人神秘一笑,“自然是这真心假意之间,究竟是哪个负了哪个、哪个又算计了哪个的事!” “可说呢……”舒美人颔首道,“当年传闻乱如花,有人说是裴氏之女与秦王有私,太子获悉此事,愤恨交加,这才上表悔了婚。不过,更多人却说,是太子与裴氏二公子的夫人有私,辜负了裴家姑娘……啧啧,怪只怪我晚生了几年,若然有幸得见先皇后,能在她跟前亲自问上一嘴究竟,得个明白便好了!”说罢,她自己先咯咯乐了起来。 乔氏与舒氏相顾一笑,纷纷取笑起来,孟婕妤那里默了半晌,才唏嘘着开了口:“若叫我说,还是妹妹的头一个说法,稍稍可信一些。” 那头清檀一听,神色又沉了两分。 乔美人奇道:“哦?姐姐何出此言啊?” 孟婕妤含笑睨了她一眼,道:“若非早有前情在,那位又何以转眼就成了秦王妃?说嫁就嫁,人心易变如此,恕我孤陋寡闻了!” “别说,姐姐的猜测还真是有理!”乔美人说着,忽然低呼一声,轻捂住了嘴,“真要是这样,那先皇后未免也太……” 太什么?清檀心道,太狠毒?还是过分? 孟婕妤轻声一叹:“先皇后的手腕……谁又敢与之比肩?别的不说,就说当年两王夺嫡,裴氏虽自裴公以下,父子三人皆损,但论起究竟,也只有裴家二公子之事,是楚王的手笔——那还是在先皇后借姜仆射之手,算计死了楚王的亲舅父、果侯李攘之后才有的事。唉……这一桩桩一件件,真要算起来,恐怕还是先皇后手底下的冤魂更多些!怪不得陛下非叫我们这些人一块抄经祝祷,给她超度呢!” “那可不!”舒美人轻蔑一笑,“便不说朝堂上的那些,光是这后宫里——死在她手上的孩子,还少么!” 话音落地不消顷刻,舒氏的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冷冷地质问:“死在谁手上?” 亭中三人俱是一惊,连带着身边伺候的近身侍婢,皆一起朝那声源处忘了过去。 业成公主从山石后头走出来,脸色阴沉得紧。 第五十章 岁岁有新人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眼瞅着便要到御花园了,裴瑶卮却忽然站住了脚。 身边,轻尘疑惑地抬眼看向她:“娘娘?” 裴瑶卮看了她一眼,牵引着她的目光,一同朝不远处看去。 一名宫婢匆匆忙忙地从御花园里出来,同迎面而来的花匠撞了一下,绛色的衣裙都被蹭脏了,可她却半点没有与花匠纠缠的意思,随便在衣裙上拍了两拍,便又提着投胎似的步伐,紧着走了。 轻尘蹙了蹙眉,“这么着急呢……”那宫婢眉目紧绷,不知得了什么吩咐,这般着急。轻尘也就是随口嘟囔一句,心头倒不以为意,毕竟这帝宫里从来不缺着急办事的奴才。 可裴瑶卮显然却上了心。 她还记得,去岁年末时,自己曾与这宫婢有过一面之缘,如无意外,这人应该是那位孟淑容的贴身侍婢。 孟氏,御花园,清檀…… “轻尘,”她轻轻一唤,低声嘱咐道:“悄悄跟着她,看她这是去哪。” 轻尘虽有些意外,但却没来得及细问,应了一声,便鸟悄儿地跟上了。 裴瑶卮在偌大的御花园里寻了好半天,才寻到清檀的影子,可同时映入眼帘的,却还有描芳亭中众人。 彼时,清檀与纫雪靠在一方山石后头,十足是副正在偷听的模样。裴瑶卮原想上前去招呼她,可忖度片刻,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孟氏那婢女……究竟被她派去做什么了? 因隔着太远,她听不真切亭中的动静,只看到清檀的脸色一刻阴沉过一刻,没过多久,许是实在忍不住了,那小丫头便索性现身于前,同那三人争辩起来。 这一吵嚷,声大了许多,裴瑶卮躲在一旁,借着花丛之势,悄悄往前挪了挪,这才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这丫头,原来是为自己出气么…… 她在原地踌躇了片刻,直到那头孟婕妤提议,要四人一起去承徽宫,请贵妃娘娘裁夺时,她都未曾上前。 今儿这事儿,左右清檀是不会有危险的。最后只是这三个人受罚与否的区别罢了。自己若是横冲直撞地站了出去,说不定反倒又会生出其他的风波。 终归,一动不如一静。 小半个时辰后,轻尘回来,告诉她,自己跟着那宫婢,一路到了凌云殿。 “凌云殿?”裴瑶卮心头一动,“她是去见皇帝的……” 她暗暗想道,自己在御花园外见到那宫婢时,描芳亭中还风平浪静的。见孟氏与那两人说话的神态举止,也不像是有什么急事的样子。可她竟一早就派了侍女去见萧逐…… 那能是为着什么? 总不会,她早就知道清檀在偷听? “啧……可她这图什么呢……”她一边想,一边不自觉地自语道。 轻尘在旁安静了半天,一听她开口,立马问道:“娘娘,谁图什么呀?” 裴瑶卮径自沉思着,摇了摇头,没说话。 “走吧。”片刻后,她心下有了计较,起身举步,道:“先去显粹宫坐会儿。” 轻尘跟在她身后,意外道:“娘娘,咱们不找业成公主了?” “找。”裴瑶卮淡淡一笑,“晚些时候再找。” 在显粹宫等了半日,承徽宫那里,终于传回了信儿来。 暖阁里,泪晴回来禀报说:“潘贵妃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动了大气,本要以对仁懿皇后大不敬之名惩治孟氏等人,可谁知,这正经还没来得及怎么样呢,皇上竟突然到了!” “皇上?”悯黛有些意外,与身边的裴瑶卮对视一眼,接着问:“皇上到了,按理说,这下子孟氏等人的惩处更不会轻了?” 然而,泪晴却一摇头。 “娘娘,皇上他……”泪晴吞吞吐吐道,“皇上护着孟氏三人,训斥了潘贵妃,说潘贵妃孕中昏聩,眼下,已解了其摄六宫事之权,传谕后宫之事,即日起,由淑妃娘娘暂领。” “什么?”悯黛虽与潘若徽不睦,但就事论事,还是让她不由得大吃一惊,“怎么会是这样?那清檀呢?” 泪晴道:“皇上倒是没训斥公主什么,只说了些叫公主乖一点这样的话,跟着便让公主回寝殿了。” 听到这里,串连着御花园外见到的宫婢,裴瑶卮大致已经猜出事情的真相了。 悯黛与浅斟、泪晴议论了几句,回头却见她发起了呆,便问道:“四妹,你在想什么?” 裴瑶卮回过神来,并未直言,反而与悯黛问道:“长姐,不知那位孟婕妤,是个来头?” “孟婕妤?”悯黛面露疑惑,想了想,道:“这我倒还真记得。她原是宫女出身,听闻父母早亡,孤苦无依。晏平四年时得幸,这几年爬得极快。若非去岁年末时,为着凤首耳坠的事,被皇上降了一品,那她如今还是二品淑容呢!” 顿了顿,悯黛探究地看着她,问道:“你怎的突然问起她来?” 裴瑶卮默然一笑,端起茶来饮了一口,暗含深意道:“后宫里的新贵么,小妹怎么能不多问一句呢!” “新贵?”悯黛轻笑道:“她也不算新人了。今儿同她一处的乔氏、舒氏,那才是正经的新人呢。都是今夏才从士族之女中挑出来充实后庭的。尤其是乔氏,她的父亲效力于镇军大将军秦沥北帐下,也算是……” 后头那‘颇有威望’四个字没在了喉间,悯黛忽然领会到了什么。 裴瑶卮与她一对眼神,便知她心中已有了眉目,不禁一笑道:“长姐,乔氏如何,我不好说。但这位孟婕妤——” “有前途,往后,且有得意之日呢。”她微勾唇角,徐徐道。 与此同时,阅仙殿中,孟苏苏回来才歇了片刻,便等来了皇帝陛下。 “臣妾恭迎圣驾,陛下长乐未央!” 殿门前,她跪拜施礼,萧逐在她跟前站了须臾,伸出手,亲自将她扶起。 一应侍从们心照不宣地退到了殿外。萧逐拉着孟苏苏来到暖阁里,只听孟苏苏在一边问:“陛下才亲自送了乔妹妹回去,怎么这么快就来了?也不说在妹妹那里多呆片刻,陪陪她么?” 萧逐坐上小榻,深深看了她一眼。 面前的女子粉面含春,一嗔一笑皆是满满的风情,那一把秋水似的目光殷殷望来,更是叫人心波荡漾。 可萧逐的脸色,却从进殿起便一直沉着,丝毫未曾被这软玉温香给暖化。 片刻,他问:“描芳亭之事,你不觉得你该给朕一个解释吗?” 孟苏苏哀哀一叹,转身,先去给他倒了盏降火的凉茶来。 “臣妾就知道,陛下是来兴师问罪的。”她倚在萧逐身边,半边身子都坠在他怀里,“可臣妾有什么法子呢?您为潘氏一族之事,日夜悬心,臣妾也不过是想为您分忧罢了。至于那些个对先皇后不敬的言谈——” 她边说,边扯着他的手臂,娇娇一摇,“陛下,臣妾当真不是有心的,只是情势所迫,若不那么说,公主又岂会坐不住闹起来?更遑论闹腾到承徽宫去了!” “……陛下,臣妾之后定会抱着十二万分的诚心,为先皇后制画经幡祈福,您就消消气,别怪臣妾了,好不好?” 他微一垂首,对上她一双灵动如蝶的眸子,一时实在很难相信,这样一副天真无辜的容颜,竟会属于这个为自己出谋划策的女人。 他伸手捏住了她的脸颊,力气随着话语,越来越大:“朕一向喜欢你心思活络,但做后宫的女人,你这份心思,只有在朕需要之时,才可活络起来,否则,这好处可就成了坏处了。” 孟苏苏脸上生疼,但却还是含笑不变,甚至连那几分天真,都被她很好地维持住了。 “是,臣妾谢陛下点拨。”她道。 “还有,”萧逐松开手,在自己掐出来的红印子上拍了拍,继续警告道:“你在宫里的时日也不浅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不需要朕来提醒你。今日之事,下不为例。若然日后你还敢再提那些不该提的事——”他微微俯身,贴着她的耳畔道:“无论是为了什么,朕都不会放过你。明白了吗?” 孟苏苏双臂一伸,轻轻勾住了他的脖子。 “是,臣妾都明白了,定当不会再犯……”说罢,她埋头在他颈窝之中,猫儿似的蹭了蹭。 裴瑶卮赶在日头西斜之前,再度来了趟业成殿。 嘉染在殿前行过了礼,又招呼了宫婢倒茶,跟着便匆匆进到寝殿里,与清檀报道:“公主!楚王妃来了!” 扑在枕衾里,正流泪流到起劲儿的人,一听这话,猛地坐了起来。 倒把床边劝了她半天的纫雪给吓了一跳。 “蘅姐姐来了?”清檀说着,紧着管纫雪要镜子,“怎么办,我眼睛是不是肿了?嘉染,快去取些冰来给我敷一敷!” 话音落地,只听一道女声悠悠传来,打着几许取笑、几许怜惜地问:“都入秋了,取什么冰呀?” 清檀一愣,这下子,藏都来不及藏,嘉染从旁一错身的功夫,她便与迎面而来的楚王妃撞了个对眼。 “蘅姐姐……”她踩着绣鞋下了床,垂头丧气地唤道。 第五十一章 长兄当若父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仁懿皇后崩逝近四载,业成公主受的欺负不少,但却还是头一回觉得这般委屈。 不为别的,就为这是第一次,在有人言语冲撞姑姑时,姑父毫无作为。 “我才从显粹宫过来,听长姐说,孟婕妤几人近来风头正盛,加之皇上这阵子为朝堂之事烦忧,不愿后宫多生风波也是有的。”裴瑶卮拉着她坐在床边,携了帕子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宽慰道:“公主不必放在心上,你且看,皇上为着仁懿皇后生忌,传令后宫妃嫔皆为之抄经祝祷,连有孕的潘贵妃、宇文德妃都不能免,便知皇上心里还是在意皇后的。” 清檀低头听着,默默抿紧了唇,顿了顿,又听她叹了口气,接着道:“公主敬重皇后,若叫我说,你心里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便是了,无谓与那些人做口舌之争。若然你牵涉到风波中去,皇后在九泉之下,岂非更不能安心?” 清檀皱眉道:“姐姐,我知道你说的有理,只是这回……” 她筹措了半天的言辞,才叹气道:“我也不是真想见姑父将孟婕妤她们如何的,只是她们嘴里的那些话实在难听,我不愿听人这么说姑姑……”说着,她又低下了头,手里绞着帕子,轻声道:“姑姑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我娘亲去的早,爹爹又是个最守礼法规矩的,平日恨不得连个笑模样都没有,我小时候一见他就要哭的……” 可不是么,裴瑶卮脸上隐隐泛起笑意,想到清檀刚出生时,小小的一团,半点不认生,谁都抱得,偏就落在她亲爹怀里时,哭得跟狼似的。可怜大哥那一双提得了枪拿得了笔的手,就只拿这么个小白团子没办法。伏在女儿的小床边上,端着副苦大仇深的神色,竟比对阵敌国时还要头疼百倍。 清檀说着说着,又想哭了:“从小到大,就姑姑跟二叔最疼我,尤其是姑姑,她……” 她想说,姑姑一个人将苦难都担了下来,护着自己顺遂成长,半点恨意都未曾在自己面前流露过,任是族门倾颓,也许了自己一场太平无忧。 可是这话,说出来嫌轻,一句感激涕零,都难表达她心情之万一。 就比如今日描芳亭中,孟氏几人口中说的那些事,她都是这两年间,才渐渐从纫雪口中得知的。过往的一切,甚至于裴氏与潘氏之间的纠葛,姑姑在时,从来不会说与她听。 那时,纫雪说,主子是想让她快快乐乐地长大,到她成人时,再与她坦言一切。毕竟这些事情搁在那儿走不了,可是快活的童年时光,却只有那么几年,一旦毁了,便是一辈子的事。她不愿让自己的侄女如自己一般,被仇恨束缚,曲了心性。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仁懿皇后死得突然,宫中格局骤变,为了让清檀懂得保护自己,纫雪没办法,只能将过往种种,提前告知与她。 “我想告诉姑姑,我有按着她的心愿活,我没有多恨,我就是……”豆大的泪珠啪嗒一下摔裂在手上,清檀吸了吸鼻子,声音愈发轻了:“我就是很想她,我不想有人说她的坏话。她们根本都没见过我姑姑,怎么能那般信口胡说,以讹传讹呢?” 裴瑶卮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心说,会以讹传讹的人,怎么样都会以讹传讹,说不定,她们若是见过自己,如今嘴里编排起来,更要不干净了呢。 “就是因为她们没见过仁懿皇后,所以她们说的话,更不必当真了。”她淡淡笑着,想了想,甚不要脸地自夸了一句:“不是所有人都像公主一样,有一个那般疼你的姑姑,会教你只记得旁人的恩情好处,不诽谤、不愤恨的。” 清檀一个劲儿地点头,又缓和了半晌,心里总算略略舒坦些。 “对了姐姐,”侍女来奉了茶,清檀心绪平稳了些,便问:“我才回来时听嘉染说,你前头便来过一回,可是有何要紧事找我呀?” 裴瑶卮点了点头,跟着,便将托付她空闲时多去和寿宫陪陪母后皇太后的事与她说了。 “就是这件事啊?”清檀爽快地笑道:“姐姐放心,以后我日日都去给母后皇太后请安,陪她说说话就是了!”说着,她想起宋姑姑来,也不免哀婉一叹,“之前宋姑姑的事,我也听说了,宋姑姑可怜,母后皇太后那里怕也不好受。姐姐不方便日日进宫,便放心将此事交给我便是。说起来,这几年里,母后皇太后也曾对我有过照拂,这也是我该做的!” 悬在心头的一件事就此有了着落,裴瑶卮颔首浅笑,望着清檀的目光,甚为欣慰。 因与清檀说了这么一回话,回府的路上,裴瑶卮忽然又想起了大哥。 还记得那年,大哥出征之前,曾为自己与秦王共谋之事,与自己长谈过一回。 同一片屋檐下长起来的兄妹,说起性情来,顺公裴长歌,比起二弟裴曜歌、及小妹裴瑶卮来,简直不像是一口锅里的饭喂大的。 顺公为人刻板守礼,其投分之石友,乃是同样以严谨持重著称的表公子、靖国公赵据。裴瑶卮与长兄差了十二岁,小时候虽然不像清檀一样,一见他就哭,但也没比她出息多少,每尝相见,都似老鼠见了猫,恨不得抬爪就跑。 在她的记忆里,大哥这辈子统共就与自己推心置腹过两次,两次,全都是为了同样两个人——萧邃与萧逐。 头一次,是太子悔婚之后,她出居昭业寺静心,不久,萧逐便找上门来,欲与她合作共谋。大哥知晓此事后,将自己叫到身边谈心。那回他说的话不多,裴瑶卮也几乎没怎么听进去,只记得他话里的主旨是,让自己守着规矩,不要与秦王往来,更不要同太子较劲。 裴瑶卮自然是没听他这话。 第二次,便是当年大哥随军出征的前夜。 那是极平常的一个夜,八月份,天气尚有些闷热,月亮挣扎着往高里爬去,她为着第二天大哥二哥俱要出征之事,心里不安,倚在廊下的美人榻上,怔怔地挑着灯花,顾自沉思。 裴长歌过来时,她莫名有些发慌。自从自己及笄之后,大哥守着礼数,平日里便甚少来自己房中了,更不提还是这般的天色下,突如其来。 “再过几个时辰便要整装出征了,大哥怎么还不睡?”她拢了拢披风,坐直了身子,打发走了侍女,亲自给兄长倒了杯百花蜜水,眉目间尽是关切:“行军本就辛苦,若是伤了精神,更要难受了!” 自得了出征的旨意,裴长歌连日来尽在幕府忙碌,也是直到这临行前夜,方才抽出空来,回府与弟妹们一起吃了顿饭。他在寝阁中思量许久,最终还是决意过来,否则,只怕出征在外,心里也不安生。 “此番出征,不知何日方能归回,为兄左思右想,有些事情,不与你交代一番,实在放心不下。” 裴瑶卮一听,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 她微垂下头,扯了扯嘴角,问:“大哥……是为秦王的事来的?” 裴长歌沉默了片刻,开口时,却并未单刀直入。 “蘅蘅,你看大哥疼不疼清檀?” 裴瑶卮一愣,怔怔朝他看去,半晌才颔首道了句,自然是疼的。 裴长歌便笑了,“你不知道,你小的时候,大哥更疼你。” 这是裴瑶卮第一次从她这不苟言笑的大哥口中,听到这般动情的话。 裴长歌道:“你二哥小时候太淘气,闹腾得一家子不得安生,父亲那性子你也知道,不父子两个一起淘也就罢了,更别指望他老人家能约束一二。是以,在母亲怀你的时候,我就暗自祈祷是个妹妹,文静乖巧些,贴心懂事。” 听到这里,裴瑶卮抓了抓脸蛋,双颊有些发红。 裴长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倒是没叹两声失望,只接着道:“虽然你出世之后,颇有点差强人意,但这么多年,大哥对你的疼爱,一点也不比清檀少。” 裴瑶卮鼻尖发酸,唇边笑意流露,颔首道:“大哥疼我,我知道。” 裴长歌凝眸看了她片刻,继续道:“咱们家的女儿,命数,大多是无从选择的。你出生没几年,陛下便昭告天下,立三皇子为太子,那时候我便知道,他八成就是你未来的夫君了。” 听到这里,裴瑶卮隐在袖中的手握成了拳,有些听不下去了。 她抬头看向哥哥,颇为急促地问了句:“大哥究竟想说什么,不妨直说就是。” 实在是没必要,再与我多提那不该提的人。她暗道。 裴长歌眉目微动,依稀浮现出疼惜之意,半晌,叹了口气,接着道:“大哥想告诉你,这么些年,大哥一直都在默默观察着东宫,生怕我家小妹到最后所托非人。” 裴瑶卮愣住了。 “大哥……”她有些不知道哥哥这是什么意思。是想为萧邃分辩?还是说,他想告诉自己他看错了人? 裴长歌接下来的话,愈发出乎她的预料了:“自然了,太子私人行检之上的事,便是拎出来鞭挞一百遍都不过分。只是蘅蘅啊,这江山国祚,是不能、也断乎不会由小儿女情爱所左右的。你明白吗?” 第五十二章 一曲皂罗袍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江山国祚,是不能、也断乎不会为小儿女情爱所左右的。 裴长歌的这句话,裴瑶卮记了近十年,却从未敢深思过。 大哥说,秦王生性多疑,且刚愎自用,难以容人,实非大位之选,而太子,纵然私德有亏,但于庙堂沙场,却建树丰奇,深孚众望。这天下只有交给这样的人,方有一统之望。 “蘅蘅,裴氏会记着太子给予的耻辱,但却不能做背君的臣子,更不能对不起天下百姓。” 马车在楚王府门前停稳,轻尘唤了她两声,裴瑶卮长长叹出一口气,下车的前一刻,她想,自己终究是辜负了大哥的嘱托的。 不日之后,宫中传出消息,司天台上奏,称潘贵妃此胎,不宜于帝宫临盆,否则恐于皇嗣运数有伤,故帝特下诏,迁贵妃于承阳宫待产,至皇嗣满百日后,再行回宫。 “司天台的奏表说得好听,不过百姓们却都不买账就是了!”轻尘去外头溜了一圈,回来之后,将物议说与裴瑶卮听:“如今,坊间都传,自潘氏回乡途中遇刺之后,皇帝不知怎的便生了气,而潘贵妃也是受了母族的牵连,才会先被夺了摄六宫事之权,紧接着,又为天子所弃,不顾其临盆在即,特意找了这么个由头,将之发配到那早就不招人待见了的承阳宫去的!” 嗯,裴瑶卮心说,这坊间传闻倒都是按着皇帝的心思来的,估摸着,这里头定然也少不了刻意地引导。 只是潘若徽…… 难道真是怀了孩子,人也变傻了么?她怎么就敢相信萧逐,敢相信此一去承阳宫,她还会有风光回宫的一日呢? 轻尘想了想这阵子大大小小的事,疑惑道:“只是娘娘,潘氏遇刺的事,也查了有几日了,听说潘氏的车队眼瞅着就要到望尘城了,怎么此事上,倒还一直没个风声传出来?” “急什么。”裴瑶卮剪下一段枯枝,不疾不徐道:“你也说了,这不还没到望尘城呢么。” 轻尘得了点拨,稍愣片刻之后,神色便缓和开了。 九月初时,风朗气清,朝中无大事,后宫、府里,也都平静。这日,裴瑶卮同萧邃就着梁周边界的情况聊了几句,便各自坐在书阁之中,一个看书,一个写字。霍然间,一道凉风刮开了身后的窗子,直冲她后脊灌来,裴瑶卮猛地打了个激灵,回头看去,天还是一样的晴,只是呼啸的风声,似乎格外大了些。 她眉间微蹙,不自觉地低喃了句:“山雨欲来啊……” 萧邃刚刚搁了笔,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却没说话。 沉思片刻,他将压在端砚下的一张纸抽了出来,纸上七个字,这连日来,都快被他给盯漏了。 “你过来。”良久之后,他将那张纸重新藏好,忽然启口唤她。 裴瑶卮愣愣地朝他一望,起身先去关严了窗,这才搓着胳膊走到他身边去。 萧邃蹙了蹙眉,将座位让给她,又给她摆好纸笔。 裴瑶卮不明所以,“写什么?” “帮我默一段曲。” 恍惚间,裴瑶卮还当自己听错了。 萧邃又道:“《皂罗袍》。” 她双目微瞪,问道:“哪段?” “良辰美景奈何天。” “良辰美景奈何天?”裴瑶卮轻笑一声,回头看了眼笔墨,趣道:“殿下好兴致呀!我记得前些日子,司乐坊送了拨新乐妓来,不若传几个过来给您解解闷怎么样?说不定里头便有精于昆曲的呢!” “叫你默就默,哪来这么多话。” 他撂下这句,转头便出去了,裴瑶卮撇了撇嘴,虽则闹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拿起了笔,落下了一纸姹紫嫣红。 萧邃去内殿取了条披风来,他脚步快,回到书阁时,裴瑶卮那最后一句‘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才起了个头,他往书案上一落眼,正好看到了她拿笔的左手。 左手,果然,清醒之时,便是左手。 最后一笔收了尾,她搁笔之间,忽觉身上覆上了什么东西,垂首一看,却是条玄色的披风。 他的披风。 她脸上一热,微有些尴尬地别过头去,萧邃倒像没这回事儿似的,只去看她的字。 良辰美景奈何天,与她右手笔下,那句良辰没酒奈何天,中有五个一样的字,没有一道相似的笔锋。 “我记得那日曾看你右手握笔。”他将纸稿放下,状似无意般道:“这世上,左右手皆善书的人,虽不在少数,却也不常见,我眼中所见,你还是第一个。你这左手的字,已经可与书法名家比肩,却不知右手如何。”说着,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道:“还是这阕《皂罗袍》,再用右手写一遍,我看看。” 唔……原是跟这儿等着我呢…… 裴瑶卮头皮有点发麻,这会儿若说右手不会写,恐怕是来不及了,若是写的话…… 她叹了口气,复又拿起了笔。 “我写是写,只是,我这右手的字儿是年前才开始练的,实在上不得台面,殿下别笑话我就成。”一边说,她一边蘸饱了墨,中规中矩地又将那缠绵一曲写了一遍。 萧邃将她新写好的这张纸拿在手里,唇边没头没尾地晕开一抹冷笑。 呵,倒是真像个初学者,字迹不丑,只是也绝称不上美。一笔一划都下足了力气,似要将纸捅破似的,全无半点洒脱灵动之气。 萧邃暗含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心道,若不是自己手里还握着她那天晚上的罪证,倒真是要被她给骗过去了。 “你这么看着我作甚?”裴瑶卮总觉得他像是看出了什么,装腔作势地缩了一缩,道:“我都说了,我右手写不好,你非要我献丑,到了自己还好意思嫌丑,这就不地道了吧?” “丑么?”他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我不觉得。就是……” “就是怎样?” 就是假。他心道。 这时,外头传了一阵脚步声,瞬雨进内,脸上带着少见的欢喜,让裴瑶卮都跟着眼前一亮。 自从萧邃离家出走那次之后,这丫头见了自己便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时日长了,她都快忘了,原来这人也是个会笑的。 瞬雨福身禀道:“殿下,有贵客到!” 贵客?裴瑶卮顿时好奇起来。 萧邃也问:“哪位贵客?” 瞬雨刚要说话,看了楚王妃一眼,却又顿住了。 这裴瑶卮就有点不高兴了。 瞬雨望着萧邃,隐晦道:“是武耀十九年的一位故人。” “武耀十九……” 裴瑶卮好奇的话还没说完,身边,萧邃却已经激动起来。 是真的激动,裴瑶卮从见到他以来,还从未在他身上见识过这等反应,一时间吓得,都快坐不住了。 “殿下……这贵客谁啊?”她看着萧邃掩饰不住的惊喜之色,满脸难以置信地问道:“什么了不得的人,竟能叫您这般喜形于色?” 萧邃显然已经顾不上她了,冲到瞬雨面前,便问此刻人在何处。 瞬雨道:“京中人多眼杂,贵客不便入城,奴婢已将之安排在了京畿的别苑中,下人们都好生侍奉着,不敢怠慢。” 哟呵,瞧这语气,果真是‘贵客’啊!裴瑶卮默默地想。 不过,这贵客是男是女? 得瞬雨这般尊敬,还人多眼杂不便入城,总不会……是楚王殿下过去的相好吧? 她在这边暗地里揣测出了五花八门的可能,那头,萧邃却已吩咐瞬雨去备车了。 瞬雨疾步而去,他回身对她道:“我要去京畿一趟,这几日大概都不会回府,你自己在府中,不准胡来,不准放开了胡吃海塞,更不准喝酒。”说着,他认真想了想,接着道:“若是让我发现你敢不听话,等我回来之后,便将妧序跟轻尘全都嫁出去,一个说话的伴都不给你剩!” 哪怕是说着这般威胁人的话,他的神色也还是透着激动与欢喜,叫她无法忽视。 裴瑶卮嗤了一声,低声嘟囔道:“那我不叫你发现不就完了么……” 萧邃一眯眼:“你说什么?” 她盈盈一笑,起身朝他行了个恭送的礼:“谨遵殿下之命,不敢有违。” 萧邃去内殿取了样东西后,便急着走了。 他的话确实不是信口而来的,这一去,眼瞅着十余天,京畿那头连句话都没传回来,显然这一时半刻,他是半点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贵客……武耀十九年的贵客,这追得可够远的……”这日午间,裴瑶卮躺在榻上本想小憩片刻,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拄着腮帮子奇怪道:“能是什么人呢?” 听到声音,轻尘凑了过来,“娘娘,要不要奴婢去给您打听打听?” 裴瑶卮斜了她一眼。 “你还没打听过么?”她调笑道:“恐怕是府里打听了一圈,都没人告诉你吧?” 这就戳到轻尘的伤心处了,她急着解释道:“啧,他们不是不告诉我,是真的没人知道那贵客的来头嘛!”她说着,换上副讨好的嘴脸,“所以奴婢就想……不如,您准我去趟京畿?让我亲自去别苑里给您看看!管他是什么妖魔鬼怪狐狸精,我保证一看一个准,连他祖宗八代是做什么的都能给您挖出来!” 第五十三章 丹枫醉流霞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从未怀疑过轻尘的能耐,不过想来想去,她还是没成全这丫头的这份跃跃欲试之心。 她这一份好奇揣在心里虽然难熬,但若毫无由头便贸然行事,一旦被发现了,只怕就不好善了了。 好在,没过两日,便天降一由头,让她有了名正言顺前赴别苑‘探望’萧邃的机会。 这日晨起不久,妧序便来书阁禀道:“娘娘,岐王妃派了独觞姑娘前来求见。” 裴瑶卮一听,当即放下了手中的书笔,让人将独觞请到暖阁里说话。 独觞手里捧着只檀木盒子,进门见了礼,左右甫一退下,她便将盒子奉与裴瑶卮,道明来意:“明日便是您的生辰了,娘娘的意思,虽然不能光明正大的为您庆贺,但这寿礼总是不能免的。” 裴瑶卮心中一暖,笑着将盒子打开,定睛一看,却是微微一愣。 盒中依次排开了四把钥匙,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钥匙?”她随手拿起一把来晃了晃,问独觞:“可是要开哪把锁呢?” 独觞解释道:“娘娘在辞云温氏的祖宅里,为您备了一份礼,需以九把钥匙,方能打开封存该礼的大锁。”她道,“娘娘说,她从晏平五年至今,统共欠了您四份生辰礼,如今一并补全,便是面前这四把钥匙了。” 裴瑶卮听得好笑:“也就是说,我要想知道她那贺礼是什么,还得再等上五年,集齐另外五把钥匙才成?” 独觞浅笑颔首。 裴瑶卮一时有些哭笑不得,“究竟什么东西,值得她这般故弄玄虚?不知道我一向是好奇心最盛的么!” 独觞垂眸一笑,并未接茬,只端臂行了番大礼,祝祷道:“提前贺娘娘芳诞,愿娘娘福寿绵长,百岁永安!” 托赖温怜这一提醒,裴瑶卮方才想起这件一直没被她当回事儿的事——明日便是九月十五,自己的生辰之日了。 而她的生辰,不偏不倚,恰好也是萧邃的生辰。 独觞走后,她想了想,将妧序叫来,命她明日好好备一桌美馔,自己要带着去京畿别苑,给楚王殿下过生辰。 妧序领命,当晚,便在后厨里忙活开了。 翌日,裴瑶卮特地穿了身红衣,簪金佩玉,打扮得甚是隆重。 穿衣镜前,轻尘支着亮晶晶的双眼望着她,合手一拍道:“娘娘这样穿真是好看极了!您生得美艳,平日里总穿些淡色衣裳,雅倒是够雅的了,就是白瞎了这份艳丽,今儿这身儿多好啊,看着就跟雪地里的红梅花似的,又盛烈,又清雅!” 裴瑶卮失笑,随手刮了刮她的鼻子,说她一张蜜嘴,说出来的都不是话,是迷魂汤。 两人说笑几句,妧序从外头进来回话,说是预备好的菜馔都已装上车了,随时可以启程。 裴瑶卮点了点头,问道:“宫里有消息了么?” 妧序回道:“殿下晨起时进宫给母后皇太后请了安,陪着用过早膳,便告退离宫,又回别苑去了。” 果然如此。裴瑶卮沉吟颔首。 能让萧邃过家门而不入……她现在,是越来越好奇那位客人的来历了。 晌午一过,她便上车起行,留了妧序在府中照应,自己带着轻尘,直奔别苑而去。 缇红坊外,萧邃打从宫中回来,便一直坐在庭中,望着那道紧闭多日的房门,满眼忧沉之色。 瞬雨奉命在后头的枫林中备好了一桌寿宴,寻来此地时,远远地,就见老总管程永亭站在庭外,双手揣在身前,楚王殿下忧心沉沉地望着那道房门,他便忧心沉沉地望着楚王殿下。 瞬雨眉间微动,走近时,正好听见老总管低低地叹了口气。 “阿翁,”她轻声一唤,朝着萧邃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殿下呆了多久了?” 程永亭看了她一眼,“回来多久,就呆了多久。” 说罢,两人面面相觑,又是齐声一叹。 “说来,那娄先生把自己关进房里已十余日了,也不知他究竟是在做什么,怎就惹得殿下这般紧张……”程永亭说着,不由感叹,“唉!早些年,殿下还在京中时,哪回过生辰,不是要陪在太后身边一起过的?这几年在北境也就罢了,怎么今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却还把心思都拴在这么位古怪的客人身上了?” 瞬雨往庭中看了一眼,回头讳莫如深地对程永亭摇了摇头,“阿翁仔细说话,殿下很敬重娄先生,想来自然先生也有值得敬重之处,至于他此来是为什么……若然哪一日,殿下想告诉咱们了,咱们自然也就知道了。” 程永亭点点头,看着瞬雨的目光,不由多了分赞许,“瞬雨丫头,这回回来,似乎成长了不少,心思稳重多了,老朽也要自愧不如了!” 瞬雨脸上一红,连称不敢,顿了顿,便缓步走进亭中,给萧邃回话。 “殿下,枫林里的寿宴已经备好了。”她道,“您中午都没吃什么,趁这会儿天色还亮着,先去用些吧,娄先生这里……急不得的。” 萧邃淡淡‘嗯’了一声,隔了片刻,方才起身,一步三回头地朝枫林而去。 裴瑶卮到时,天际流霞如火,已是暮色时分。 “王妃怎么来了?!” 瞬雨见了她,自是惊讶,但却也恭恭敬敬将人请了进去。裴瑶卮抬手朝身后小厮们提着的食盒一示意,含笑道:“今日是我与殿下成婚后,殿下的第一个生辰,我身为人妻,又怎能不为夫君贺寿呢?”她问:“不知殿下此刻在何处?还要劳烦瞬雨姑娘引路,让我去贺上一贺才是!” 瞬雨皱眉,她这理由无懈可击,纵然是贸然而来,却也理所当然,只是真让她去见殿下…… 这就轮不到瞬雨说愿意、不愿意了,关键是楚王殿下自己,估计就不会乐意有外人前去打扰。 思量片刻,瞬雨强颜一笑,垂首道:“王妃请先去后头园子里稍歇片刻,殿下这会儿正忙着,容奴婢前去禀报一声,再来给您回话。” 裴瑶卮挑了挑眉,略一寻思,倒未曾与她为难,点点头,便随着一旁的丫鬟进了内院。 瞬雨这一去禀报,迟迟没有下文,所幸裴瑶卮也没对她寄予多大的希望,逮着机会,就从瞬雨安排的院阁中溜了出去,打算自力更生,去探一探那位贵客的来历。 谁料,走出去没多远,不经意间地一抬头,她的眼光与脚步,便都被前方的一片赤红给吸引过去了。 丹枫共流霞一色,分不清天上人间。 “怎么会……” 这样美的丹枫,明明应该是萧邃身边最不该出现的东西才对。 心口猛烈地跳了两跳,一股子没道理的紧张之感,瞬间灌入胸腔,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朝着远方那一片红色,缓缓走去。 穿过月门时,她恰好看到坐在青玉案前的萧邃,正对着满园的枫红,以酒酹地。 心尖像是突然被针扎了一下,她整个人定在月门前,迟迟未能动作。 萧邃抬眼,就见她一身红衣站在那儿,无端打破了林中静谧,徒添一抹凄婉。 “你怎么来了?” 隔得那样远,她都看得清萧邃不悦的神色。 “我……”裴瑶卮一时语塞,适才的紧张之感,在此刻横空翻了数倍,除此之外,有无端多了份害怕。 她定定地看着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只是,这一刻,她格外不敢再往里进了。 “我来给你送长寿面……”无措地说了这么一句,她放下捂在心口的手,急促道:“我走错地方了,这就离开。” 说罢,转身欲走。 “站住。”他道。 她便站住了。 身后的人似乎犹豫了许久,终于说道:“过来。” 裴瑶卮咬紧了唇,脚下跟生了根似的,半分没动。 萧邃蹙了蹙眉,又说了一遍:“过来。” 裴瑶卮闭了闭眼,带着点儿没来由的破釜沉舟之心,回身朝他走去。 萧邃点了两盏灯,示意她在自己对面坐下,随口问道:“你不是送长寿面来的吗?面呢?” 她看着烛光,怔怔地说:“我吃了……”说完方才猛地回过神来。 四目相对,萧邃哼笑一声,可脸上却并不见笑意。 他又给自己添了杯酒,就着烛光,沉沉地朝她望去。 那眼神,那样深,那样重,可裴瑶卮却觉得那重量没有一分是落在自己身上的。 就好像……他在透过自己,看着别人。 “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他问。 裴瑶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因为此刻她的脑海中,正在思量着另一个问题—— 相蘅的脸,究竟像谁? 如此简单的一个问题,压在她心上,却像泰山压顶,叫她喘不过起来,不自觉便去摸前头的酒坛子。 啪的一声——她被萧邃打开了手。 “今日不是你的生辰吗?”裴瑶卮默默缓了一口气,搓了搓手,望着他道:“你看上去……好像很难过。” 她希望萧邃能答一句‘是’,然后她便能问,你为什么难过。 可萧邃却反问她:“你会弹箜篌么?” 裴瑶卮愣住了。 不等她回答,萧邃却先笑了。 “……罢了,”是我白问了,他想。 杯中物一饮而尽,他自嘲道:“你便是会箜篌,也不会那首曲子。” “哪首曲子?”她定定地追问:“你说哪首曲子?” 萧邃没有回答她。 他眼中是湿润的,也不知是酒气蒸得,还是为着那伤心事,实在太伤心了。 一地枫红,徐徐被渐黯的天色隐没了。 重生以来的种种,在这一刻空前清晰地在她脑海里过起了影儿来,慢慢地,她好像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萧邃。”她忽然唤,对着他不以为忤的目光,她问:“你看着我的时候,究竟是想看到谁?” 两人无声地对视许久,仿若万籁俱寂。 他垂眸看了眼自己跟前的酒盏。 那是一方美玉镂刻出来的稀罕物。 他将之举起,他想问相蘅,这是什么? 他想说,这是什么,我就是在想谁。 可是,他没来得及说话,尉朝阳便踏着急切的步伐闯了进来。 “殿下,南边的消息,潘氏反了!” 萧邃离开了枫林,趁夜回京,入宫议政。 裴瑶卮独自坐在园中,一会儿看看枫树,一会儿看看那被他举起来的酒盏,任凉风拂身,也许久未动。 不知过了多长时候,身后渐渐传来脚步之声,她只当是轻尘、或是瞬雨,因着懒怠动弹,便也没回头。 可那脚步声却在她身后停下来,之后,便是漫长的无声。 裴瑶卮觉出不对,起身回头。 第五十四章 心事付伊人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裴瑶卮心中大动,亦喜亦惊。 夜色里,娄箴望着她,浅笑唤道:“蘅蘅。” 熟悉的称呼,自故人之口道出,她差点便要脱口应了。 “先生是叫我?”她强稳心神,克制着话音里的颤意,勉力撑起一抹微笑:“您大概是认错人了吧。” 娄箴面不改色,顿了顿,又唤了一声:“瑶卮。” 他……没有认错人。 在对方无比平静的目光中,裴瑶卮骇然地想。 瞬雨的出现,打断了她与娄箴之间所有的欲言又止。 见到闭门多日的娄先生竟鬼神一般突然出现在了这里、出现在了楚王妃面前,瞬雨既惊愕、又紧张,头一个反应,便是将此二人隔开,以期莫要惹出任何不必要的风波。 “殿下走得急,留话说,今儿天色晚了,请王妃且在别苑住上一夜,明日再回王府不迟。”说着,她转向娄箴,语气明显更客气了些:“先生也请回去歇息吧,夜风凉,以免伤身。” 裴瑶卮心头纵有万千巨浪翻滚,却也明白,此刻与瞬雨冲突,并非明智之举,且凭她目下的状态,也并不适合与娄箴详说什么。 与瞬雨颔首示意,她讳莫如深地与娄箴对视了一眼,便游魂似的回了住处。 这夜的一切,都太不真实了。 与萧邃枫林酹酒、及娄箴的突然现身相比,此刻潘氏的举旗谋反,在她这儿,反而成了一件最不起眼的小事。 “娘娘!”她刚一回到住处,轻尘便紧着迎上来道:“奴婢都打听清楚了!潘氏一回到望尘城,便打出了‘清君侧、诛佞臣’的旗号,纠集南都一线上十万大军,发动叛乱,剑指尘都!”她眼中流露出深深浅浅的忧惧,巴巴望着裴瑶卮,低声道:“看样子,局势不甚乐观呢……” “清君侧?”裴瑶卮一拂广袖,从旁落座,“他指谁?” 赤金的大笄被她随手拔下,掷在桌案上,不等轻尘回答,她忽然想到一人,眉头便是一跳:“姜轶?” 轻尘双目一瞪:“您怎么知道的?!” 潘氏布告天下,称日前在其归乡途中行刺的刺客,业已查明,乃是尚书仆射姜轶所派,意图置潘氏一族于死地。 借口再蹩脚,至少也算有了借口,只是可怜了姜仆射,跟了萧逐这些年,好事没摊上几件,倒是这突来的飞祸,十有八九,总是要扣到他头上的。 “呵,除了姜轶,萧逐身边还有几个近臣啊。”裴瑶卮淡淡答道,想起姜轶来,心头却是五味杂陈,“不过这下好了,潘氏倒是帮了萧邃一个大忙,姜轶怕是留不住了……” 只是可惜了,那么个忠臣,真是可惜了…… 轻尘从旁观察了片刻,见她闻听此讯,神色间多是伤感叹惋,却几乎不见急切,不由奇道:“娘娘,您怎么一点也不怕呀?” 她道:“奴婢听跟着尉朝阳的人回来说,潘氏此番气势如虹,消息传到尘都时,南都长治,已经被潘氏的家臣接手了!都说兵贵神速,这样下去,京都岂非……” 裴瑶卮摇头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臂,安慰道:“别担心。一时半会儿,京都沾不着战火。”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大抵是没什么说服力的,话毕片刻,她见轻尘是真担心,便放松了语气,有意与她取笑道:“你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了!潘氏若输,我护着你,潘氏若赢,潘世子更巴不得为你做主呢,横竖无论这天下局势如何,你都无忧就是了!” 轻尘‘哎呀’了一声,跺了跺脚:“娘娘,您看您,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 裴瑶卮笑了笑,捋着袖口,不意间低声叹道:“不开玩笑,我可怎么活哟……” 娄箴那里,听说南边出了乱子,本还以为萧邃这一回去,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呢,谁料,第二日一早,楚王殿下便又紧赶慢赶地过来叩响了他的房门。 将人请进屋,倒了茶,见萧邃连略坐一坐的意思都没有,娄箴便知,他这八成是忙里偷闲,就为了来同自己要一个答案的。 心头暗自一叹,他问:“南边一乱,您也闲不住了吧?” 萧邃点了下头,无意多言,目光只停留在架上的宝剑上。 “这剑……” 娄箴接过他的话:“——这剑,这回,您恐怕带不走了。” 萧邃脸色微变。 顿了顿,他问:“先生还需要多久?” 娄箴意味深长地望了他片刻,跟着将目光收回,告诉他:“待您平乱回来,我自会给您一个交代。” 闻言,萧邃先是点了点头,可不消须臾,他又追问:“先生,你得告诉我,她还在吗?” 语气里满是惶恐,似乎在问出这句时,他又格外怕得到答案。 娄箴沉默了许久。 “等您回来,一切都会分明的。”他起身,端臂郑重一拜,许诺道:“我会尽力。” 从娄箴那里离开,萧邃便带着裴瑶卮一起回京了。 王府门前,裴瑶卮甫一下车,便见李寂领着甲胄齐备的亲卫队等在那里,甚至连被禁足良久的顾子珺都给放了出来,众人列队有序,整个一副立时便要上战场的模样。 说实话,她有些吃惊。 跟在萧邃身后疾步回到浴光殿中,四下没了旁人,她方问:“你这是……皇帝答应让你出征了?” 萧邃‘嗯’了一声,告诉她,如今姜轶不能用,萧逐迫于压力,终究还是允了自己与秦沥北同征潘氏之请,另外加派孙持方为监军,即刻起行。 “孙持方为监军?”她颇有些苦笑不得,心说,萧逐这是有多不放心啊。 她正暗自思量着这些才得来的消息,面前忽然传来他的问话:“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 “啊……?”裴瑶卮抬头,十足的云里雾里。 萧邃脸上的不耐淡了些,另外换上些无奈,同她道:“我要换衣服。” 裴瑶卮一愣,‘哦’了一声,脑子还有些不大好使,竟是没说出去,仅仅是转过了身,背对着他。 身后先是传来叹气的声音,随后,便是甲胄碰撞间,特有的清脆声响。 待萧邃换好铠甲出来,她看着他,那股不上不下的心慌劲儿就又上来了,满面愁容地问道:“你要去多久啊?京中的事……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不会太久。” “除夕之前能回来么?” 这回,萧邃想了想,却没再回答了。 他转身走出去几步,忽听她在后头疾呼了一声:“萧邃!” 他站住了,双眉紧锁,并未回头。 “等,”裴瑶卮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想了很久,才终于鼓起勇气对他道:“等你回来之后,我有些话要问你。” “也有些事情……想告诉你。” 萧邃什么都没说,举步就走。 几乎就在他踏出房门的一瞬间,裴瑶卮浑身一松,差点没软倒在地。 然而,她这口气没松上片刻,匆匆离去的人,却又匆匆折返回来了。 不自觉站直了身子,裴瑶卮怔怔地看着他:“你怎么又回……”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萧邃来到她面前,从别苑回京,一路上的隐忍在这一刻尽数作废,表面上的平静,全都被他这一句话彻底给撕开了。 “什么?”裴瑶卮脑子一嗡,毫无头绪:“咱俩哪样?烦劳解释一二?” 他深吸一口气,颤颤呼出,道:“昨天晚上,你问我想透过你看到谁。” “哦,这个……”她莫名心慌,这一刻,忽然很是害怕他给出答案,“其实你不用急着回答我,我……” “我想的是裴瑶卮。” 他道。 裴瑶卮…… 有那么一瞬间,裴瑶卮想,裴瑶卮是谁? 她愣愣地看着萧邃,好半天,才发出一个声音:“啊?” 这第一句一旦说出来,后头的话,便都顺理成章了。 他说:“从武耀十九年的春天,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想娶她,秋天时我跟她通了第一封信,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她,到今年,这是我喜欢她的第十一个秋天,我想爱她爱到我命里的最后一个秋天。我想一直喜欢他,只喜欢她一个人,喜欢到死。” 这些话,他喜欢了裴瑶卮多久,便憋在了心里多少年。 他曾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同旁人说起。 可一旦开口,他才发现,自己真的很想让所有人都知道——都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她。 过去,现在,从未变过。 裴瑶卮望着他,好半天没眨眼了了。 “你听清了吗?”他问。 她眨了下眼,“啊……” 萧邃眼中闪过一抹痛色,好像直到这一刻,他所看的,才是面前的‘相蘅’。 他说:“是以,我们两个,我和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裴瑶卮又不懂了:“啊?” 萧邃叹了口气。 “决意娶你时,我本……”他垂首,摇了下头,“我本来是想,她曾经对你有过照拂,定然不想见你步她的后路,嫁入萧逐的后宫。成婚之后,我曾想给你自由,但你……” 但自己没稀罕要。她默默地想。 他道:“相蘅,我从来没想过同你做真夫妻,这话,成婚当日我就跟你说过。” 裴瑶卮不乐意了。她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低下头,轻声嘟囔:“嘁……就跟我想过似的……” “可同你在一起这半年来,我……”他甚少有如此词穷的时候,“我有些……” 裴瑶卮挑了挑眉,替他说:“喜欢我?” 他脸色微变,半晌,道:“我对你的心意,有逾矩之处,这自然不是你的错,是我……”他告诉她:“我不能容忍这样的自己。” 第五十五章 眼看高楼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从武耀十九年至今,萧邃从未觉得‘只喜欢裴瑶卮一人’是件难事,甚至于,在他恨她的那段时间里,他曾拼了命地想换一个人喜欢,却无论如何努力,都毫无成效。 直到这一年,相蘅出现了。 他不是第一天发现自己对她的心思超乎寻常,只是最开始时,他还觉得,大抵是因为她生得太像裴瑶卮了,而自己也太想裴瑶卮了,是以这样的移情偶尔发生,让他恍惚、让他生出错觉,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个时候,他还自信能分得清这两个人,也能拿捏得好与相蘅相处的分寸,可事情一点点发展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是何等简单。 昨夜,是自他的生辰,亦是裴瑶卮的生忌。他坐在枫林里,看着她最喜欢的丹枫,为她酹酒,予她追思,恰此时,相蘅出现了。 有那么一时半刻,他把相蘅当成了裴瑶卮。 有那么一时半刻,他明明回过了心神,明白过来她不是裴瑶卮,可他却还卑鄙地想,要不然,就把相蘅当成她吧。 甚至,都不用告诉她,往后这漫漫一生,自己只需要爱她——将她当成裴瑶卮去爱,许她一生荣华安逸,与她做一辈子恩爱夫妻,只要不与她说出真相,又有什么不能呢? 有那么一时半刻,他已经在脑海中过完了一遍与‘裴瑶卮’白头偕老的下半辈子。 若非尉朝阳带着朝堂急情寻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做出什么事、会伤害眼前这个人到何等地步。 酒意散尽,理性回笼,他厌恨用情不专、且妄生卑鄙之念的自己,更打从心底里觉得自己那片刻间的所思所想,既对不起裴瑶卮,亦对不起相蘅。 “我只想喜欢她一个人。”他道:“你也值得一个一心一意,只爱你一人的男子。” “你别说了……” 裴瑶卮痛心疾首地低着头,以期掩下自己精彩至极的脸色。听他说了这么半天,她从脖子往上皆是通红一片。震撼、疑惑,还有那么些许的不好意思,逼得她情不自禁地开始‘恨’萧邃—— 做什么非要这时候跟自己说这些话?你说完心里踏实了,转身上战场了,我怎么办?揣着这一腔百感交集,独自在府中抓心挠肝? 萧邃只当她气着了,沉默片刻,再开口时,愈发歉意十足:“抱歉,是我高估自己了。如今牵累你卷入如此尴尬的局面,都是我的错。”顿了顿,他道:“所以我得改过。” “怎么改啊?”裴瑶卮一下子抬起了头,愣愣地问:“你想休了我啊?” 他摇了摇头。 “这些话我本来打算回来之后再同你说,但揣在心里实在太沉了,我怕带到战场上……也于战事无益。另外,现在你知道我是个什么德性了,稍后,自然也可免了为我日夜悬心的功夫。” 呵,她心头冷笑道,你想得真美。 他接着说道:“我不会出妻。娶你,已经是最损你名节的一件事了,我不会这般羞辱你、羞辱相氏。但是待我回来之后,我们两个,不能再住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见了。” “我不在时,你想想自己想要什么,等我回来之后,我会尽力成全你的。” “保重,相蘅。” 说完这些,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而去。 这回,他是真的走了。 好吧。随着他的背影消失不见,她想:等你回来之后,我还是有些话要问你,有些事,想告诉你。 承阳宫,尚柔殿。 潘若徽靠在床上,面前是一方摆着笔墨的小案,她托着懒怠而沉重的身子,费力地写好了一封信,正往信封里塞时,翠绡便急匆匆地进来了。 “娘娘,暗卫司刚递了消息进来,日前您送去童氏的那封信,已经被莞郡公的人截下了!” “呵,时机刚好……”潘若徽冷冷一笑,细致地将信封好,递给翠绡,“将这封信给童氏家主送过去。记得要快。” “是!” 翠绡领命,来去匆匆。胭缕满眼忧虑地目送她离去,进来收走了潘若徽跟前的小案,皱眉劝道:“娘娘这两日精神不好,又忙了这么一通儿,躺下歇歇吧!” 潘若徽脸色不算好,一手拄着头,一手抚着肚子,眉间愁思如乌云,经久难散。 “罢了,”她道,“睡也睡不着,横竖就是这么几天了,待生下这个孩子,也便好了。” 胭缕宽慰道:“您的产期就在这两日了,太医与接生嬷嬷都已候在那儿了,一切都会平安顺遂的。” 潘若徽无心一笑,目光发直,麻木地点了下头,“但愿如此吧……” 咏川以北,堕鞍原。 萧邃从京中出发,快马加鞭赶到秦沥北大帐时,已是四日之后。 “楚王殿下。”秦沥北出帐相迎,见了他,脸色说不上难看,却也绝对不好看,“真是许久不见了。” 萧邃颔首,亦是唤了声:“秦大将军。” 秦沥北又与孙持方见过了礼,便引着诸人进了帐中说话。 “将军陈兵数日,与叛军隔川相望,却迟迟不动兵卒……不知可是已有了兵不血刃,便可剿灭叛军的妙计?” 甫一进帐,萧邃单刀直入,未曾有丝毫寒暄,便问及前线军情。他话说得倒是客气,只是这反问的语气,却让秦沥北听出了讽刺与指责 “殿下可知对岸有多少人马?”说着,秦沥北忽作恍悟之态,一拍脑门,“唔……瞧我这记性,咏川十万大军的军权,可不正是殿下玉成给潘氏的么!” 萧邃垂眸一笑,坦然接了他给的难堪,随即道:“潘氏敢反,最大的倚仗之一,便是淘漉童氏与咏川军连成一线,直取南都,跟着便可南下,同望尘潘氏自身的兵力聚拢。”说话间,他转头看向孙持方:“我离京时,听说陛下对于淘漉童氏,已有应对之法,孙公公,不知眼下情况如何啊?” 孙持方面露笑意,朝二人各自一揖,道:“殿下、大将军请放心,老奴片刻前已接到京中消息,童氏那头,一切进展顺利,请两位放心。” 萧邃含笑颔首,看着还真是很放心,只是,一旁的秦沥北却皱起了眉头。 他趁着目光看了萧邃半晌,忽然道:“我正要去营中巡视,殿下可愿同去?” 萧邃挑眉看向他。 他便道:“仗总是要打的,殿下要领兵,总得先熟悉熟悉手下的兵罢?” 萧邃颇以为然地点点头,做了个手势,请他前头引路。秦沥北安排了手下帮着孙监军安顿,自己便与楚王殿下一同出了大帐。 “您真以为童氏是心腹之患么?”走在帐营之中,秦沥北一手扶剑,眉目沉沉,“您与我皆知,潘氏真正的倚仗,是与之互为表里的远雁夔氏。据我所知,皇上派到繁京送信的人已去了许久了,可周国那边对夔氏,却迟迟没有动作。” 说着,他脚步一定,转身严肃地看着萧邃:“楚王殿下,请告诉我,你有别的打算。” 萧邃朝南边望了望。 “既然告诉镇安公主没用,那不如换个人说说。”他淡淡一笑,收回目光,看向秦沥北:“大将军以为如何?” “换谁?” 萧邃便又望向了南边。 他道:“谁以夔氏为底气,就换谁。” 半月之后,潘氏大营里先是响起了摔砸东西的声音,随之而来的,便是潘世子的咆哮声。 “混账——!” “世子息怒!”陈荀看着双目赤红的潘整,跪地劝道:“如今不是同周国算账的时候,咱们须得好好想想,没了夔氏,之后这仗……”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与之相对的,是脸上的神情越来越慌。他想劝潘整振作,可话说到一半,便已词穷。 数日前,潘氏潜伏在周国边境的探子回报,说是夔氏家主,暗中与镇安公主有所往来。这个消息虽不能证明什么,却也足以让原就对父亲与夔氏结盟不甚放心的潘世子上了心,经过这几日间地加派人手暗中调查,就在片刻之前,能证明夔氏根本就毫无反周之意的证据,已经被送到了潘整面前。 陈荀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第一次体会到了无话可说。 “呵,不是同周国算账的时候?”潘整猛地将面前的书案推倒,喝道:“我潘氏哪还有这个能耐同她宇文芷君清算!我——我——!” 急火攻心,激得他脚下虚软,眼前发黑,身形一晃,便要往后倒去—— “世子!”陈荀大步上前,及时扶住了他。 潘整一手扶着他,用力到指节泛白。他闭着眼满脸苦色,狠狠地缓了几口气,便又一下子将陈荀推开了。 陈荀为着担心他,原本就惶恐十足的脸色,此间愈发差了。 片刻后,潘整忽然一步近前,抓紧了陈荀的衣领,赤红着双目,隐忍道:“陈荀,夔氏——夔氏与咏川大军,是我潘氏敢举这反旗最大的底气!谁能来告诉我,目下我还能拿什么去同萧氏打!” 哪怕,是在潘氏举旗之前,让他知道了夔氏的真面目呢? 现在,箭已离弦,一切都晚了。 “成王败寇,成王败寇啊——!” 他知道此番胜败难料,但他从未想到,这胜败,竟来得如此之快。 第五十六章 当年缘起时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自从萧邃走后,裴瑶卮便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他临行前的那番话,带给她的震撼有多少,疑惑便有多少。比起对他声称只喜欢过自己一人的质疑,她更不明白的是,如若萧邃说的都是真的,那当年的悔婚怎么算? 他跟潘恬,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武耀十九年的春天,自己什么时候见过他了? “……他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深更半夜,合璧殿的床榻上,光影一晃,是楚王妃烦躁地掀开了罩头的锦被,唉声叹气地坐了起来。 她扯过萧邃留宿时枕过的枕头抽了几下子,以图泄气,随后更是指着枕头念叨:“喜欢我你还悔我的婚?你是中邪了还是鬼上身!” 外间上夜的轻尘听到声音,迷迷糊糊地举着灯烛进来,轻声问:“娘娘,您说什么呢?” 裴瑶卮扬声道了句没事,只说自己是睡迷糊了,自言自语呢。轻尘应了一声,便退出去了。 只是裴瑶卮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武耀十九年,春天……”夜色里,她倚在床畔,蹙眉低喃,“怎么会是春天,分明是秋天啊……” 武耀十九年的秋天,尘都生出两桩大事。其一,自然是天子为东宫遴选太子妃之事,至于第二件,则是怀国公昔日的门客娄箴,被控以秘术谋害京中巨贾谭兴之事。 说来,娄箴其实从来都不是怀国公的门客,而是裴府的客人。 裴瑶卮十岁那年,娄箴入京,以异士之名,游走于王孙贵胄之间,如鱼得水,左右逢源。然而,比起他那叫人叹服的堪舆、占侯之技,这人身上更可怕的一点,则是这京都天子脚下,竟无一人能查得出他的来历底细。 就是这样一匹来历不明的千里马,在武耀十四年时,一度成为了这京都之中最为炙手可热、风头无两的人物,时人称之为‘浮萍公子’。 怀国公裴稀生性落拓豪爽,好交友。十四年岁末,裴公慕浮萍公子美名,下帖邀其入府赴会清谈,娄箴亦欣然前往,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自此,浮萍公子在怀国公府一住就是三年有余。 也难怪有人将他视为怀国公的门客幕僚。裴瑶卮默默地想。 武耀十九年春,裴氏二公子裴曜歌共潘氏之女成婚,迎婚送嫁的队伍,一路从南境望尘城行至北境摇芳城,其时婚典之盛,举世称绝。也就是在这婚典之后,娄箴拜别裴公,离开了裴府,自此失去了踪迹。 那时,裴瑶卮为着他的离开,萎靡了整整一个夏天,连溜出府的兴趣都丧失了不少,倒是让裴长歌省心了许多。 直到秋日里,巨贾谭兴无端暴毙,尘都尹下令缉拿凶犯,离去半年的娄箴突然现身,却摇身一变,成了以秘术害人性命的罪魁。 裴瑶卮乍一听闻这个消息,整个人就坐不住了。奈何彼时裴公出征在外,连唯一能帮她的二哥,也不在京中。裴长歌又是个素来忌恨风水术数的人,往年间与娄箴的关系便不冷不热,此番,在裴瑶卮的再三恳求之下,他倒是纡尊去了趟大牢,然而,在得到娄箴亲口承认与谭兴之死有关之后,他便再多一分也不管了。 “他亲口承认了设阵扰乱谭氏祖宅风水,间接使得谭兴暴毙的重罪。你还想让我救他?” “当然要救!”裴瑶卮气势汹汹地同裴长歌争辩:“大哥,你不能只看他做了什么,你也得看看他为什么这么做不是?谭氏为富不仁,这些年仗着与梁氏有姻亲的缘故,豢养了多少能人异士?他们家能成为大梁第一巨贾,靠的就是以玄术谋夺他人气运,以增自身福运的下作手段,娄箴此番的做法,虽说不值得效仿称颂,但好歹也有一恕吧?” 她缓了口气,做到裴长歌身边,耐着性子,企图与他讲理:“大哥,我不求你别的,至少你留下他的性命行不行?他害死的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啊!你看看尘都尹那头的架势,谭氏有梁氏撑腰,你今日已经去过大牢了,回头若是一句话不说,尘都尹只会咱们裴氏无意于保全娄箴性命,那他就必死无疑啊!” 裴长歌合上了书卷,转头望向她。 “你也知道我说的话,代表的是摇芳裴氏的态度?” 裴瑶卮蓦地一愣。 裴长歌肃色道:“士族之辈,与律法之上,出言必得谨慎,但凡有一句掺杂私情的话,都可能左右判决。时势如此,我不引以为荣,但也决计不会明知故犯!” “可是大哥——” 裴长歌皱眉闭了闭眼,抬手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裴瑶卮,你给我记住了,旁人行止不端,不是你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理由。外人怎么着我管不着,你是我裴家的人、是我裴长歌的妹妹,你就得给我记住了,任何情况下,都没有任何理由,允许你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谭氏倚仗梁氏如何是他们的事,但娄箴,既有人因他丧命,他就该依着大梁律例付出代价——这是他设阵伊始就该清楚的风险!” 裴长歌的长评大论未能浇灭裴瑶卮欲救娄箴的心,但却也确实让她对着裴长歌无话可说。 那段日子,她过得无比烦躁,既要为选太子妃的事担心,又要为娄箴的生死头疼。纺月见她如此,便提议:“姑娘,表公子还在京中呢,不如……求求他去?” 靖国公的话,说不定比裴世子的话还要好使些呢! 可裴瑶卮却压根没考虑她这法子:“表哥同大哥一向是一个鼻孔出气,你这法子,想想就成了,当不得真。” 也是,纺月想,世子不同意的事,表公子那里,十有八九,也是不会点头的。倒是自己糊涂,病急乱投医了。 主仆俩正接连叹气之时,外头传来织风的声音,边往屋里跑,边一声声欢喜地唤着‘姑娘’。 “做什么?”裴瑶卮兴致不高,恹恹地问:“太子妃的人选定了?我落选了?” 织风一愣,反应过来之后,接连呸了数声。 “呸呸呸!您竟说晦气话!”织风急着道:“天子诏下来了,世子让您去前头听诏呢!” 裴瑶卮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武耀十九年九月十五,她十五岁及笄之日,天子诏令,聘之为太子妃,翌岁成婚,进东宫。 册妃诏下来后不久,萧还回京,来裴府找她玩,甫一进门,便见着了一只半死不活的‘女鬼’。 裴瑶卮懒懒倦倦的,鬓发疏于搭理,只松松一挽,面孔青白,也不知是几日没好好睡觉了,直像是刚被人送坟头抛出来一般。 “你至于吗?太子妃啊!那可是太子妃!”萧还往罗汉榻的另一侧一坐,‘开导’她道:“多少人做梦都坐不上的位子,你倒好,让你嫁给我哥,跟要杀了你似的!这也就是我罢了,若是让外人瞧见了,还不得说裴氏不敬天子皇族?治你个大不敬之罪你就知道厉害了!” 裴瑶卮无力地白了他一眼,“既然有人惦记,那就快让‘有人’做你嫂子去!我——”她说着,霍然起身,豪气干云地指天喊道:“我宁与萧郎作路人,但张艳帜不奠雁!” 萧还捂了把耳朵,敷衍着打了个手势,让她坐下,“行行行,知道你对妓子倡人之业有兴趣还不行么!喊什么喊,叫人听了去,丢不丢裴家的脸!” 裴瑶卮力气一卸,脸色就又苦了下来。 “阿还……”她转头眼巴巴地望着萧还,哼哼唧唧道:“你看我都这么难受了,你能不能帮帮我呀?” 萧还瞥了她一眼,唇边露出却之不恭的笑意。 “祖宗,您就别指望我了。”他道,“带你逃婚这本事,反正我是没有——我岐王府一脉还不想找死。” 裴瑶卮怒道:“谁跟你说这个了!”她从旁凑了凑,“我说娄箴!娄箴!” “唔……同谭氏的那桩人命官司啊?”萧还恍悟一笑,“那你还不如跟我说逃婚的事呢!” “逃婚这事儿用不着你,裴氏之女不想嫁东宫,我也不是第一个了,前辈有例子给我学,我自力更生就是!”她来到萧还身边,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不过娄箴这事,迫在眉睫,你要是不帮我——咱俩这十几年的交情,到今儿也就到头了。” 萧还眼睛一眯:“你威胁我?” 裴瑶卮一眯眼睛:“真正威胁你的话我还没说呢——怜怜……” “行行行行行……”萧还倏地打断她的话,起身理了理衣裳,脸色很是变幻了一番,才勉强道:“我,我看看我能做什么。” 之后发生的事情让裴瑶卮知道了,一旦遇事儿,只要有萧邃在,萧还便绝对不会去想第二个解决办法。 “今日一早,太子亲至尘都府衙,详问娄箴一案。半个时辰前,太子传了东宫令,特赦娄箴死罪,着徒诏狱三年。至于谭氏——” 裴长歌看着满眼期待的妹妹,唇边也生出了些似有还无的笑意。他接着道:“谭氏滥用秘术,夺运谋财之案,太子也已着令廷尉府严查,想必,不日便会有个定论。” 第五十七章 昭业寺中人(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东宫的一道特赦令救了娄箴的性命,也让裴瑶卮对素未谋面的太子殿下感激涕零。 在娄箴迁去诏狱当天,她给萧邃写下了第一封信,并挖出了自己珍藏多时的月光酿,托萧还一并赠予东宫,聊表感激之意。 送出那封信时,她最不期待的便是他的回信,可后来,当她学会了期待之后,他却又一手摧毁了她所有的希望。 寂寥的夜将遥远的回忆都变得生动,裴瑶卮沉沉叹了口气,抱着枕头仰躺在床上,梦呓般的念叨着‘春天’、‘秋天’,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疲惫地睡了过去。 翌日头午,她打着亲自下厨的由头,去了趟王府后厨。 管事的厨娘见了王妃,惊异之下,更是小心逢迎,忙前忙后,生怕伺候不周。 “不必这般麻烦,我也做不了什么,就是三两道简单的小菜罢了。人多了反而眼晕,你们且下去歇歇,留个洗菜的丫头给我就是了。”说着,她不经意般随手一指,“喏,就那丫头吧,看着倒是个伶俐模样。” 厨娘赶忙应了,紧着便将那个名唤琼奴的小丫头叫到了跟前,很是嘱咐了一番,方才领着众人退下了。 待屋内彻底清静下来,琼奴利落地擦了擦手,一改之前的娇憨模样,近前对着裴瑶卮恭谨一拜,正色道:“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裴瑶卮蹙眉看了她片刻,心里多少还有些疑虑。 自从上次,在接天谷与纺月重逢后,虽说她拒绝了纺月往楚王府安插手下的提议,可过后不久,纺月却还是先斩后奏,设法将琼奴送进了王府后厨。 眼下,她打定了主意,必得尽快与娄箴见上一面,可显然,自己身边的人,妧序也好、轻尘也好,都不是能交托这一任务的人选。萧邃虽说离京了,但却还有瞬雨这双眼睛在,王府、别苑,哪一处不是戒备森严?她信得过纺月所选之人的忠心,只是这来无影去无踪的能耐么…… 见她半晌未语,琼奴疑惑地问了声:“娘娘?” 裴瑶卮回过神来,问道:“你的武功底子如何?” 她这样一问,琼奴便明白她担心什么了。只见她豁然一笑,道:“娘娘大可放心,奴婢是月姐姐送进来供您驱策、护您安危的。不敢说武学造诣有多高,但无论您吩咐什么,便是去大内盗宝,奴婢也有信心不辱使命就是了。” 裴瑶卮垂眸一笑。 “倒是我杞人忧天了。”她从袖中掏出两张字条,先后交予琼奴:“这是楚王京畿别苑的地图,你尽快去一趟,设法将这张字条,交给缇红坊中住着的人。”说着,她又将娄箴的长相与琼奴大致描绘了一番。 琼奴将两张字条小心收好,朝她郑重一抱拳:“是,奴婢领命!” 三日后,裴瑶卮将瞬雨叫到了跟前。 “王妃要去昭业寺?” 裴瑶卮点了点头,“殿下如今在前线,我这心里不安,与其在府中没日没夜地悬心,还不如去寺中小住一段时间,为殿下和前线的将士祈福祝祷。” 顿了顿,她观察着瞬雨的脸色,浅笑问道:“瞬雨姑娘,有问题么?” 她能从瞬雨脸上看出为难之色,可就在她以为还要为此事费一番功夫时,瞬雨却道:“王妃此心,弥足珍贵。正巧奴婢也要去寺中,代殿下探望一远客,若然王妃不介意,可否许奴婢同行?” 远客? 裴瑶卮面露玩味,笑道:“殿下又有贵客自远方而来么?” 上一回是娄箴,这一回又是谁? 住在昭业寺的话,该是个姑娘吧…… 瞬雨敷衍着,没答她的话,裴瑶卮也不深究,只颔首道:“姑娘去安排吧,明日启程如何?” “是。” 从楚王府到昭业寺的路,裴瑶卮并非第一次走,但与瞬雨同乘一匹马车,倒是桩新鲜事。 车驾行出去不久,她便主动挑起了话头,状似热络地与瞬雨问道:“姑娘跟在殿下身边多少年了?” 瞬雨的语气毫无起伏:“十年有余。” “那可真是年岁不短了……”她由衷一叹,半晌,仿佛随口一问:“姑娘如今年岁也大了,可有想过出嫁之事?” 话音落地,瞬雨登时见了鬼似的朝她看来。 “看样子,姑娘倒是从未想过了?”裴瑶卮面色坦然,拿出了一副当家主母的态度,耐着性子与她道:“你是楚王殿下身边的心腹,可说到底也是个姑娘,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正是为着你这份儿忠心耿耿,殿下才更不能薄待了你。这人伦大节之事,他一时疏忽也是有的,我既然想到了,总得为他顾全一二才是正理。” 瞬雨眉间一蹙,脸上已有不悦之色,“劳烦王妃费心了,只是奴婢打定了主意,要在殿下身边尽忠到老,您的好意,恕奴婢无福消受。” “姑娘倒真是忠心……”她想了想,叹了口气,“说来,我一早为姑娘看好了一位佳婿,可惜,那是块抢手的香饽饽,我这头尚未来得及同殿下提及,他就被秦氏看中,要去做女婿了!” 瞬雨指尖一抖,差点失态。 “王妃抬举了,奴婢不敢妄想。”许久,她哑着喉咙,镇定道。 妄想? 裴瑶卮暗暗注意着她的神色,从她的反应来看,倒不像是全然对李寂无意,而那日浴光殿外的对峙,也足以看出李寂对她有心,那横在这两人之间的阻碍,难道竟是瞬雨的妄自菲薄么? “有什么不敢妄想的?”她提起茶壶,斟了两盏茶,将其中一盏递与瞬雨:“我一个寄养在外的、十几年连个名儿都没有的庶女,一夕时来运转,都能做楚王殿下的正妃,姑娘这般人才,寻常的才俊,只怕还配不上呢。” 瞬雨捧着茶,抬头看了她半晌,最后只是一笑。 “王妃可知,在奴婢看来,这世上最苦人心肠的是什么?” 裴瑶卮好奇地看着她,安静地等着答案。 瞬雨说:“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裴瑶卮蓦然一怔。 到了昭业寺,住持师太亲来相迎,裴瑶卮在前殿上过了香,瞬雨那头,便要去看那所谓的‘客人’。 “既是楚王殿下的客人,我不知也便罢了,此间人都到了,若不去探望,恐怕不成体统。”她拦下了瞬雨的脚步,客气地问:“我想与姑娘同去,不知可否合适?” 瞬雨这一路上从未与她提过这‘客人’的来历,是以裴瑶卮还以为,这又是一个娄箴,轻易不可见光。可不曾想,在她刻意提出这个要求之后,瞬雨只是考虑了须臾,便点了头。 “王妃说笑了,您愿意纡尊前去探望,自然没什么不合适的。只是,其中尚有病人,恐怕会在王妃面前失礼。” 纡尊?其中尚有病人? 瞬雨短短的两句话,让裴瑶卮觉出了不对来,她问:“这远客究竟是何人?” 瞬雨无意隐瞒,叹了口气,道:“是一元先生的妻女。” 一元先生之妻……那也就是萧邃的家臣之女了? 裴瑶卮一直知道有这么回事儿,可冷不丁突然人就在眼前了,她心里倒起了些微妙之感,愈发忙不迭想要看看这独眼神医的妻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了。 “你适才说有病人,”往后院去的路上,裴瑶卮问道:“病的是谁?夫人还是姑娘?” 瞬雨面色发沉,隐隐透着担忧,“是先生的女儿。”顿了顿,她又道:“今年才六岁。” 小孩子生病,总是更让人怜惜的,裴瑶卮微微皱起了眉,又问:“严重么?” “听说这两日已经稳定下来了。” 那就好。她点了点头,可随即一想,却又发现了问题。 她问瞬雨:“夫人难道不知一元先生随殿下出征去了么?既然从北境千里迢迢过来,怎么却耽搁在了昭业寺?” 闻言,瞬雨面色一松,与她解释道:“王妃有所不知。那孩子是先生与夫人的幼女,天生体弱,时常病痛。去年年末时,小姑娘生了场大病,一元先生都已经束手无策了,还以为留不住了,谁料在昭业寺住了几日之后,竟痊愈了。” 裴瑶卮不由大惊:“还有这样的事?” 瞬雨点了点头:“所以这回,孩子一病,吃了数日的药都不见效,夫人便又大老远领着她过来了。”说着,她微微一笑,“好在,如今看着,这昭业寺倒是不负所望。管她外病实病,终究能大安便是好的!” 说话间,两人穿过院门,已来到了那位夫人的门前。 瞬雨上前叩门,不多时,便有一妇人从里头打开了房门。 乍一见这妇人,裴瑶卮不觉眼前一亮。 她穿着身雪青色的衣裳,梳着堕马髻,发饰简单,脸上全然未施粉黛,五官清雅,却又透着些爽利之气。 真是个少有的美人呢。裴瑶卮暗自想道。 一旁,瞬雨含笑行礼道:“奴婢见过赵夫人。” 这位夫人看上去二三十岁的模样,可此刻见到瞬雨,她倒成了那个年纪小的了,欢喜道:“瞬雨来啦!”说着,她余光一瞥,便看到了一旁的楚王妃。 赵夫人先是一怔,随之而来的,便是毫不吝惜地夸赞:“哟……好漂亮的姑娘!我真是白活了这么大,竟不知人间还有这等绝色!” 第五十七章 昭业寺中人(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原以为等着自己的,会是一位愁云满面的母亲,却没想到,这位赵夫人竟是个这般活泼的性子。 话说回来,一元先生的妻子,竟是这样的人么…… 心头默道了一声有趣,面对赵夫人的称赞,她有意惊讶道:“夫人是从小到大都未照过镜子不成?” 赵夫人大概也没料想到她会是这般反应,一时间,神色微怔,眼中,却更亮了一分。 瞬雨适时出声,为两人引见道:“夫人,这位是王妃娘娘。” 闻言,赵夫人惊讶之情愈胜。 她将楚王妃上下一打量,眉眼间尽是赞许之意,颔首道:“王妃好性子,殿下是真有福气!” 裴瑶卮心说,那可就不一定了。 赵夫人将几人请进屋内,侍女奉上茶来,瞬雨便道:“王妃听说姑娘病了,特来探望。”她往内室看了一眼,接着问道:“不知姑娘这会儿如何,可见大好了?” 赵夫人脸上仍带着笑,可语气却慢了许多,“好多了,才服了药睡下不久。”她看向内室的方向,轻若无声地一叹:“这孩子是胎里带来的病症,从小就三灾八难的,他爹也说,没旁的法子,只能精心养着罢了。我也不敢图什么大好,但凡能见她快快乐乐地长大,我便谢天谢地了!” 她话里的哀愁很浅,裴瑶卮想,大抵只有被病症磨砺久了,希望淡了,才能这般淡然处之罢。 这头说了片刻的话,裴瑶卮却始终觉得心绪不宁,总是不由自主地便要往内室瞥上两眼。她自己都不明白,里头睡着的,分明是个素未谋面的小丫头,怎么自己只听了几句与她有关的话,便没来由地这般放心不下了? 她正这样想着,一旁赵夫人注意到了她的心神不属,想了想,便笑道:“看来王妃很喜欢孩子呢。” 裴瑶卮一愣,一时之间,倒不知该怎么回答了,唯有笑道:“病中的孩子,总是更惹人疼些的。说来……若是夫人不介意,可否领我去看看姑娘?否则我这心里头总是不安。” 赵夫人自然答应。 内室中,还残存着淡淡的药味。守在床边的小丫鬟见人进来,忙起身行礼,让出空儿来,裴瑶卮便在赵夫人的应允下,凑近了些,去看那睡梦中的小姑娘。 红扑扑的一张小脸,嘴唇却透着苍白,也不知梦中撞见什么烦难之事了,那两条小眉毛拧得紧紧的,叫人不自觉地便想去给她抚平。 “她叫轻愁?”裴瑶卮放轻了声音,有意与赵夫人打趣道:“这倒是名不副实了,小小的人儿,哪来这些愁思?瞧这眉毛皱的……” 赵夫人也叹:“可说呢,她早两年还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就只这一年来,也不知是不是年前那场大病给吓着了,十日里有八日都是闷闷不乐的,一个人在那儿憋闷着,任你怎么问,她愣是连句话都不爱多说,可是要愁死我了!” 赵夫人这边正说着,裴瑶卮没忍住,还是伸出手去轻轻抚了抚小姑娘的眉头,这一抚不要紧,谁料,却在撤回手时,被她死死地拉住了衣袖。 裴瑶卮微微一愣,试探着往外扯了扯,不想这小小的一个人儿,力气却是不小,手里攥得紧紧的,硬是半分余地都没留。 “这孩子……”赵夫人苦笑道:“不知又梦到什么了,这般死死地拽着,怕是拿王妃当救命稻草了!” 她边说,边打算叫醒赵轻愁,可裴瑶卮却先一步拦住了她,“夫人,”她道:“夫人若不介意,便许我陪陪姑娘吧,也省得惊醒了她。想来,过会子这股劲儿散了,这小手也就松开了。” “王妃哪里话,”赵夫人道:“您不介意才是正经!” 裴瑶卮在床榻边坐了下来,未免室中人多声噪,赵夫人与瞬雨便带着其他人都出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衣袖一动,她抬眼朝床上的人看去,就见小姑娘缓缓睁开了眼。 “你醒啦?”裴瑶卮微微一笑,拿出了十成的温柔关切道:“渴不渴,饿不饿?我去给你叫你娘亲来好不好?” 赵轻愁平静地揉了揉眼睛,也不说话,就那么一直盯着她看。 裴瑶卮起初未曾在意,甚至还有心与她调笑:“小丫头,你倒是不认生……”她一边给她掖被角,一边随口问了句:“认不认得我是谁啊?” 没想到,赵轻愁却说话了。 “我认得。”她看着她,强调似的又说了一遍:“我认得你。” 裴瑶卮的动作顿住了。 赵轻愁又问:“娘娘,你认得我吗?” 她的眼睛里,藏了许多东西——许多六岁的孩子,不该有的东西。 心潮一阵乱涌,裴瑶卮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被一个六岁的孩子,仅凭这再简单不过的三句话,便乱了神思。 “过去不认得,今日认得了。”少顷,她依然浅浅笑着,歪了歪头,似真似假地试探道:“除非,你觉得我早该认得你?” 话音落地,她没来得及等来一个答案,赵夫人等人在外屋听到动静,便都进来了。 赵轻愁这一醒,赵夫人这里便又忙了起来,裴瑶卮与瞬雨没过一会儿便告辞离去了。送她出门时,赵夫人还不乏惋惜道:“早知王妃这般好性儿,我原该早去府上拜见的!总好过如今,才一见面便要分别!” 裴瑶卮一听,不由惊讶:“夫人要走么?” 赵夫人便告诉她,小丫头在昭业寺中住了这几日,目下外病已稳,只是身上还有病痛,自己这里早已定好了明日启程,打算带着孩子去前线找她爹去。 “这样啊……”裴瑶卮颇有些担心,“一元先生的医术自然是没的说,只是前线到底是前线,若然途中遇到什么危险可怎么好?夫人身边的戍卫可还够么?” “王妃放心,”赵夫人道:“一切都已安排好了。今次潘氏的风波,不足为惧,想必不日,楚王殿下便也会平安凯旋的。” 平安凯旋倒是紧要,只是…… 裴瑶卮也说不好自己如今是怎么想的,一方面,她希望萧邃能早些回来,好让自己与他将诸事都掰扯个明白,可另一方面,她却又希望他回来得晚一些,也好给自己更多的时间,去厘清这乱七八糟的一切,免得一夕相见,再紧张到哑了口舌。 瞬雨来昭业寺,本就是为着探望赵夫人母女。翌日赵夫人一走,她便也与裴瑶卮告辞,先回了王府。没了这双眼睛跟在自己身边,裴瑶卮顿觉神清气爽,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就在她住到昭业寺的第三晚,深夜,姗姗来迟的娄箴悄无声息地潜进了她的房中。 “下人一早就被我遣走了。”桌前,她披衣而坐,点起灯烛,从容地烹起茶来,“你也不必做贼似的,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娄箴自从收到她那张写着‘昭业寺’三字的字条后,便一直等着今天。他在她对面坐下,不急着说话,端着副意味深长的目光,静静地打量了她许久。 久到,裴瑶卮都有些不耐烦了。 她一挑眉,没什么情绪地问道:“你就只是来‘看’我的?” 两人对视须臾,娄箴忽而一笑,道:“没过去好看了。” 笑意淡去后,他脸上有眷恋,有思念,更有一些……不想让她看明白的情绪。 裴瑶卮摸了摸自己的脸,哼笑一声,“我只想知道拜谁所赐。” 她冷冷地看着娄箴,目光中充满了质疑。 故友相见,没有眼泪,也没有叙旧话当年,上来就是这般的单刀直入,多少有些令人伤心。 娄箴不急不躁,徐徐问道:“你是觉得,你还魂重生之事,与我有关?” “我觉得?”裴瑶卮笑了,“不,不是我觉得,是一定与你有关。” 她道:“那日在京畿别苑,你看到我第一眼便那样唤我,显然压根儿就没想同我藏着掖着,既然当日如此,今日,就更没必要走这老友相见的过场了。” 她斟了杯茶,给他推过去,“说罢,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打算告诉我多少?” 娄箴看着茶水,沉默了好一会儿。 之后,他问:“你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的太多了,她一时倒不知该从何问起了。 好半天,她捧着茶轻轻吹了两下,将目光移到别处,问他:“我如今这副样子,有你几分功劳?” 娄箴想了想,不答反问:“蘅蘅,重活这一世,你是欢喜,还是厌烦?” 裴瑶卮朝他看来,缓缓蹙起了眉。 “关键之处不在于我的想法。而在于我这第二条命,究竟是从别人那里算计来的,还是天意如此。”她道:“娄箴,你得告诉我实话,你都知道什么?我这……算是鸠占鹊巢吗?” 娄箴摇了摇头。 他忖度片刻,道:“也是天意,也是人为。” 裴瑶卮不解:“什么意思?” 娄箴淡淡一笑。 “我知道你怕什么。”他道,“别的我不能告诉你,但这一点,你可以放心——你的情况,更接近于借尸还魂,而非鸠占鹊巢。相蘅本人,实是寿数已尽,你没有对不住她的地方。” 第五十八章 且随浮萍去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娄箴只撂给裴瑶卮这样一番话,而后,便无论她如何询问,都三缄其口,再不肯回答一句了。 许久之后,裴瑶卮耐心耗尽,心头却满是疑惑:“呵……娄箴,你既然什么都不打算告诉我,那你今晚又何必来这一趟?” 她停下焦躁的步伐,双臂拄在桌子上,俯视着他:“难不成你就是想当面告诉我,你分明什么都知道,但就是什么都不打算说?成心要气死我是不是?” 他轻轻一笑,道:“许多事情,只凭我一张嘴,解释不明白。” 裴瑶卮重新坐了下来。 她挑眉看向他,一抬下巴,道:“你先说着,我先听着,到底也算是个态度。” 娄箴却摇了摇头。 他还是什么都不打算说,可他却问她:“蘅蘅,你愿意随我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吗?” 她眉头一皱,脸上顿时浮出警惕之意。 娄箴却不急不缓地告诉她:“他能解开你心里所有的疑团。” 所有疑团? 这话可是够大的。 忖度半晌,她问:“他是谁?” 娄箴静静地看着她,显然无意回答。 心里再度涌出一股泄气般的无力之感,裴瑶卮叹了口气,望着他的目光又恨又无奈:“……娄箴,这些年,你究竟……” 究竟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莫不是,这天下人,皆小看了你这位浮萍公子的来历? 她这会儿想起来,自己十岁那年认识娄箴,他年长自己十五岁,却如父亲和二哥一般,玩起来全没有大人的样子。自己与他,在同一座宅子里住了四年有余,打从一开始,她就将他视为家人,久而久之,竟也忘了,自己原不是他真正的家人。 面前这人,对自己前世今生的一切,似乎都了如指掌,可自己对他,又知道多少呢? “我小时候曾问过你,你这一身的本事,是同谁学的。”她道,“当日你告诉我,你是因缘际会,无师自通的奇才。” 娄箴点了下头,也想起来这回事了:“当时你说我不要脸。” 裴瑶卮也点了点头。 须臾,她又问:“娄箴,若我现在再问一遍,你会给我第二个答案吗?” 娄箴一笑,想也未想,便摇了头。 裴瑶卮目光一黯。 “不会。”他道:“可你若答应随我走这一趟,我会带你去见第二个答案。” 这…… 当真是极大的诱惑呢。 裴瑶卮无意地轻笑两声,白皙的手指将那茶盏原地转了两转,又忽然一把捏住杯壁。 她道:“好。” 干脆利落的一个字,倒让娄箴有些许的怔愣:“好?” “好。我答应。”她点头道,“不过我如今的身份比较麻烦,不能说走就走。楚王府这边,我要安排一下,你得给我几日功夫,” 娄箴对此并无异议,慢吞吞地应了,两人又就此事说了几句,他便起身,打算离去了。 裴瑶卮还坐在桌前,没有挪动的意思,许久功夫都没听见门窗开动的声音,她抬头一看,就见娄箴站在窗下,正一脸苦思地看着自己。 她便问:“还有别的事?” 娄箴没说话,又踌躇了片刻,才缓缓道:“蘅蘅,你与我已有十余年未见了,你真敢这么跟我走么?” 他问:“你不怕么?” 裴瑶卮被他这话问得,不由有些感慨。 十余年,确实够长了。有时候,这人心易变与本性难移之间,还真不知道该相信哪一方好。尤其,她现在又已经开始怀疑,娄箴的本性,究竟是什么了。 她想,自己之所以答应同他走这一趟,大概是与他无关、亦与信任无关的。究其缘由,还是他开出的价码太大了。 若然真相在圈套里藏着,那即便看准了那是个圈套,她也只有一往无前的份儿。 她看向娄箴,不答反问:“你会害我吗?” “……不会。” 裴瑶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说话。 一路悄然潜出,站在昭业寺外,娄箴回首,朝夜色深处望了一眼。 对着一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说谎,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啊。他想。 裴瑶卮对着灯烛枯坐了一夜,脑子转得都快转不动了,可却半点睡意也没有。 翌日天一亮,她收拾妥当之后,便将妧序叫到跟前,交给了她一只锦囊。 妧序将锦囊掂了掂,很是不解:“娘娘,这是……” “稍后我会告诉住持师太,我要在西面的小佛堂斋戒诵经,为前线将士祈福,往后一段时日,除了你这个贴身丫鬟之外,不准任何人入内打扰。”说着,她话锋一转,道:“但实际上,我要出京一趟,不知何时会回来,更不想让任何人发现。” “娘娘!” 裴瑶卮不急着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妧序自己镇定下来,反复思量片刻,与她问道:“娘娘,您究竟打算做什么?” “具体的事,我现在还不好解释,你只需要知道,这一趟我非去不可。”她道:“而你,则是我身边唯一能信任的人,这寺中的局面,就全靠你来帮我控制周全了。” 把这个任务交给妧序,她也知道自己是强人所难了。想着这丫头跟了自己这么久,没摊上几件好事儿,冷不丁倒被自己强塞了这样一块烫手山芋,实在是有些倒霉。 除了起初惊讶了那么片刻之外,妧序一旦镇定下来,得了死命令,也就不惦记着劝服主子了。她想了想,道:“娘娘,您总得告诉我您这究竟是要去哪里?同谁去?若然一旦出了什么事……” 她语塞半晌,满脸苦色:“娘娘,您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啊?” 裴瑶卮没法回答她。 事实上,她全然不知此行等着她的是什么,她亦不能保证,自己能平平安安的回来。 她起身近前,拉过妧序的手,“若然东窗事发,你将这锦囊交给楚王殿下,他必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娘娘!”妧序有些急了,“奴婢怎么样都不要紧,可是您……” 裴瑶卮拍了拍她的手,“我会尽量早些回来,尽量……全须全尾的回来。” 九月末的时候,承阳宫来报,潘贵妃诞下一女。 萧逐大喜,三两日间,也不顾着有言在先,要在皇嗣满百日时,方将贵妃母女接回宫来,这会儿便紧着着人去安排,一刻都等不及,非要提前接二公主回宫。 “那贵妃娘娘呢?” 毓秀宫中,秦瑟接了皇命,随即问道。 “贵妃么……”萧逐淡淡呷了口茶,道:“贵妃尚未出月,自然是不宜挪动的。便先让贵妃在承阳宫休养些时日吧,正好她产后体虚,估计也禁不住孩子闹腾,接回宫来,就先在你身边养着。” 他说着,温和地望了眼秦瑟,“这后宫里的妃妾,也就爱妃生养过,你教奉阳教得极好,二公主交给你,朕也放心。” “承蒙陛下厚爱,臣妾感激。只是……”秦瑟面露难色,“陛下,无论是按位分、还是按祖宗家法,贵妃在前,二公主的养育之事,怎么都轮不到臣妾插手。况且奉阳如今正是爱闹的年纪,二公主刚落地,时刻都离不得人,臣妾也怕……若然有所疏失,那可就真是既对不住陛下,又对不住贵妃娘娘了!” 她这样一说,萧逐心里转了转,随即也有些犯难。 “那依爱妃的意思呢?”他皱眉道:“贵妃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这二公主也总得有人看着才是啊……” 秦瑟思量片刻,福身道:“陛下,依臣妾短见,现有的后妃嫔御,就以贵妃位次最高,未免多生事端,谁抚养二公主都不合适。”她说,“但,圣母皇太后是公主的亲祖母,由太后娘娘亲自抚育二公主,便是最好不过的,于贵妃而言,也是极大的恩典脸面了。” 萧逐沉吟片刻,终于是点了头。 “嗯,”他道,“爱妃思虑周全,便照你说的做吧。” “是,臣妾领命。” 萧逐为着二公主的事,倒是忙里偷闲高兴了几日,可这点子高兴,却也禁不住朝堂政务的磋磨,女儿尚未回宫,他这里便又愁云惨淡起来了。 自从潘氏以清君侧名义起兵之后,为平物议,萧逐已下诏,将处在风口浪尖上的姜轶收进了诏狱。 起初,朝中文武都窥着形势,没几个敢说话的,可这连日来,前线交战了数回,潘氏式微,眼见如此,朝臣中,有人着量着皇帝的心意,以为天子素性倚重姜轶,此番将其下狱,多也不过是被逼无奈之举,故殿上便有了为姜仆射鸣冤,提请圣上将之释放的声音。 萧逐还算是好脾气的,将这些人的奏表搁置在了一旁,只说容后再议,并未直接一竿子打死。 这日,相悯黛在凌云殿侍奉了半日的笔墨,出门遣退了辇轿,扶着浅斟的手,一路慢悠悠地往显粹宫回,权当松泛筋骨了。 走出去没几步,她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忽而一笑。 浅斟便问:“娘娘笑什么呢?” 悯黛叹了口气,抬头望了望天,“本宫笑那些上表为姜轶鸣冤的朝臣。”她摇了摇头,轻声一啧,“真是,阿谀奉承都挑不准时候,又奸又蠢,说的就是他们了!” 第五十九章 蚍蜉撼大树(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这两日,朝中为姜轶求情的势头正盛,浅斟随着主子出入凌云殿侍奉,也依稀闻得几缕风声。 她想了想悯黛的话,疑惑道:“娘娘,奴婢糊涂了,姜仆射这回……难道不是冤枉的吗?” 相悯黛点头道:“是冤枉的。” 不必多心明眼亮,只消稍通史书,便都看得出来,姜轶冤枉。 “那……”浅斟更糊涂了,“那如今朝臣为其喊冤求赦,难道不是好事么?” 悯黛微一挑眉,看了她一眼。 “姜轶是皇上的忠臣,蒙冤下狱,是冤枉,身为同僚,若要为其鸣冤,大可在他被下狱的当天便站出来,那才是忠贞直谏。”她道,“可这求赦的风声这时候才闹起来,还有什么用?他们是揣测着君心,以为陛下心里念着姜轶,当初将之下狱是无奈,可即便如此吧——若是这个时候,眼见潘氏不再是威胁了,陛下才又将姜轶赦了,那岂非是告诉天下人,堂堂天子,却要被叛变的臣子要挟得团团转?那陛下成什么了?” 听到这里,浅斟豁然开朗,心头很是一惊。 悯黛扶了扶鬓边的珍珠流苏串,鼻腔中逸出一丝浅浅的冷笑,“姜轶的命运,在他入了诏狱那一刻起便已定了。自打嘴巴的事,没几个天子有魄力做。那些个上表鸣冤的朝臣,自作聪明,等哪日陛下腾出手来,就没他们好日子过了。” “乖乖……”浅斟这会儿才彻底懂了,为何主子要说那些人‘又奸又蠢’,只是——“若照您这般说,那姜仆射此番……” 悯黛摇了下头,“必死无疑。” 浅斟愣了愣,半晌,哀然一叹:“唉……也真是冤孽,姜仆射是今上座下出了名的忠臣,奈何潘氏起兵必要由头,皇上身边的近臣本就不多,他可谓是首当其冲了。” 悯黛淡淡应和道:“谁说不是呢。” “可是娘娘,”浅斟说着,刻意压低了声音,见四下无人,方才继续说下去:“前线战况一直很乐观,显然追不到汉初七国之乱那般地步,您说,陛下将姜仆射下狱,这是他在起战之初错估了情势,还是说……” 他早有除掉姜轶之心,如今,不过是借着潘氏的东风,为自己成全? 悯黛饱含深意地笑了笑。 她说:“圣明天子,何来错处?” 浅斟便明白了。 主仆两个默默了良久,悯黛无意间抬首,望了眼无边无际的天,轻若无声的叹了口气,眼角眉梢,都莫名悲伤起来。 浅斟便问:“娘娘这是为姜仆射惋惜?” 悯黛没有回答。 忠臣蒙冤,自然是值得惋惜的,只是…… “姜轶跟了皇上这么多年,鞍前马后,忠心耿耿,姜家起自寒微,人丁单薄,背后甚至没有门阀坐大的顾虑。”她轻轻摇头,“可就是这么一个人,皇上说弃,也便弃了。” 浅斟一悟,原来,主子这是生了兔死狐悲之心。 天际一排鸿雁远远飞去,悯黛想着适才在凌云殿内,皇上言语之中,似乎有启用相氏父子,去前线换回楚王的意思。如今与潘氏作战,胜败几乎已有定论,这时候,皇上要这么做,难道仅仅是为着不使这份唾手可得的功劳,落到楚王的头上吗? 会是这样简单吗? 绕过一道宫墙,她尚未思索出个眉目来,跟前却突然传来一把脆生生的声音。 “贤妃娘娘!” 悯黛一怔,抬眼看去,却是带着侍女,不知从何处逛过来的清檀。 裴清檀在她面前站定,规规矩矩地福身施了一礼:“见过贤妃娘娘,娘娘长乐无极!” “是清檀呀。”悯黛含笑扶了她一把,帮她理了理微松的鬓发,问道:“这不早不晚的,你怎么在溜达到这儿了?” “我才从和寿宫出来,原想着去凌云殿见姑父的,不想却在这儿遇到了您,可见是天意叫我免了一趟折腾!” 她说着,半点不客气,凑到悯黛身边,便热络地挽上了她的胳膊。 悯黛笑道:“什么事儿啊?找我有用么?” “有用的。”清檀点了点头,“贤妃娘娘,我其实……” 话到嘴边,她却再三犹豫许久,方才小声地问:“娘娘,我听说前线战事平稳,潘氏那头大概没几天好蹦跶了,所以,我想问问,相二公子他……如今怎么样了?可已脱险了?” 清檀自己不知道,她这句话,于悯黛而言,可谓是醍醐灌顶。 对了,潘氏手里,还有相垚。 皇上若真要让父亲去替楚王……那他这是…… 一旁,清檀看着贤妃娘娘在猛地一记怔愣之后,愈发沉凝下来的脸色,心里不明所以地跟着打起了鼓。 “娘娘?”她轻轻扯了扯悯黛的衣袖,“您在想什么?” 悯黛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她,强颜一笑。 “无事。”她轻轻拍了拍清檀的手,只告诉她:“放心,儁出不会有事的,潘氏不敢。” 潘氏顶多也就是拿他威胁相氏罢了,可皇上…… 皇上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呢? 相悯黛为萧逐有意无意间的三言两语而苦煞了心肠,而凌云殿中的萧逐,却也在她离开之后,很是陷入了一番沉思。 御案的一角,摞着一叠为姜轶求情的折子。 那些蠢货在折子里历数姜轶自入仕以来的种种功绩,萧逐虽也明白,这些人不过是揣测着自己的心意做事,没几个真心实意的,可那一桩桩一件件的旧事,却还是让他愁肠百结,难以宽放。 没有人知道,在姜轶下狱之后,他曾暗中去看过他一次。 那时,姜轶见了他,大惊失色之后,便是五体投地、感激涕零。 他说自己相信姜轶未曾派人行刺过潘贤一家,如今将他下狱,也不过是权宜之计,防民之口罢了。 这样的鬼话,他出口之时,已经做好了姜轶全不买账的准备。 可姜轶听完,又是怎么说的? 他说:“君、国为上,为陛下定国,微臣不才,亦愿为晁错,死而无憾!” 那一瞬间,萧逐的心,动摇了。 姜轶啊,这是姜轶。是从自己尚是不得宠的秦王时,便一直追随着自己,为自己出生入死过的人。 在诏狱中,他想,要么算了吧。 可是,回到凌云殿后,坐在龙椅上,他又想起了年前温怜的失踪、他想起了姜轶请旨赴南都求医,其时巢融身在却在京华、他想起了至今都踪影全无的长明剑。 那一摞鸣冤求赦的折子,忽然让他厌烦。 “孙持方!” 寂静的大殿里,传来天子的一声怒喝,守在外殿的宫监闻声,连忙进内回道:“陛下,孙总管监军南下了,此刻不在宫中。” 萧逐蓦地一愣。 是啊,孙持方被自己安排到萧邃那里去了。 沉吟片刻,他垂首,摸了摸冰凉的龙椅,分明还是秋天,可他全身,却似被冰雪罩住一般,冷透了。 “传,积阳郡公。” 他道。 内侍领命而去。 潘氏大帐。 潘整赶到父亲的帐外时,里头的怒吼声已近嘶哑,让他不忍心听。 本以为被周国算计一道,便是顶天的噩耗了,可当他听到父亲的心腹来报,说是淘漉童氏战前反水,转投当庭时,他方才明白,何为屋漏偏逢连夜雨。 “世子,咱们的人截下了一封潘贵妃发给童氏的书信,贵妃在信中通篇为皇帝说话,许诺童氏,只要此间回头,过后绝不翻旧账,若能于平叛有所助益,更会予其加官进爵之荣,让其永享富贵!” “郡公为试探童氏忠心,仍将此信原封不动发到了淘漉城,谁料紧接着便有回信发出,童氏在信中对贵妃百般听从,说是感恩戴德也不为过!” 潘整听完这些话时,心头已近麻木。 “果然呐……女人,是信不过的。”他想起潘若徽来,想到她那副逆来顺受的脸孔,忽觉很是讽刺。 原先,他知道母亲在听闻潘若徽有孕之后,对她起了戒备之心,还颇觉母亲多心。他以为那么一个从小到大被潘府调教得唯命是从的聪明女孩,是不会被一个孩子冲昏头脑,转投萧氏一方的。 他以为潘若徽足够聪明,他以为她的聪明,能战胜女子的母性、能战胜女子的感情,可现在呢? “哈……错了。”一只手张了又合,潘整脸上尽是落寞的讽笑,“是我不自量力了。看不到自家的漏洞百出,竟走上了这么一条蚍蜉撼大树的路……” 当真是而今才道当时错。 “世子……”下首站着的陈荀满面凄惶,“世子啊,难道咱们的路,当真走绝了吗?” 潘整看了他一眼,哼笑一声,连句‘不然呢’都懒得说了。 潘氏敢反,倚仗什么? 远雁夔氏之助,以及童氏与咏川连通一线,直取南都的地利。 可闹了半天,这会儿摆在眼前的,又怎样的局面呢? 远雁夔氏,是宇文氏座下一等一的忠臣。 淘漉童氏,被潘家的‘自己人’三言两语地就给策反了。 根基都塌了,还指望盖什么大厦? 潘整坐在帐中高座上,阖眸遮去满帐的悄怆,一点点将心底的颓丧嘲讽收捡起来。 片刻后,他睁开眼,霍然起身,直奔父亲那里去。 ——还没到最后,眼下,自己还不能倒。 第五十九章 蚍蜉撼大树(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潘贤的寝帐中,满地狼藉,几乎已没了可堪落脚的地方。 也曾叱咤一时的莞郡公,此间摔躺在地上,背后靠着歪倒的椅子,手边是一方碎成了两瓣儿的贺兰砚,任由墨汁浸染了半掌,也再无半点反应。 潘整站在帐前注目凝视了父亲片刻,随即深吸了一口气,大步上前,伸出铁钳般的手臂,稳稳地将父亲扶起。 “父亲,还没到最后一步,您不能放弃。” 接二连三的噩耗,让潘贤不日之间便似老了十岁。 他抬了抬浑浊发黄的双眼,怔怔地看向儿子,“还没到最后一步?”半晌失神后,他笑开了,“哈……” 潘贤猛地一使力,狠狠将潘整推开,眼里冒火一般决绝地怒喝:“已经是最后一步了!你还看不清楚么!没有路了!” 前进无门,后退无路,左左右右,除了反水的心腹,就是假意的盟友。 如今的赫赫南都,就是一座四面楚歌的死城,哪还有路? 这谋反一事从没有万无一失,早在起兵之前,潘贤也曾想过,最后或许自己会一败涂地——可不是这种输法。 他魂不附体,腾腾后退几步,似哭似笑地低喃道:“枉我潘贤要强了一辈子,到最后,竟以这等方式收场……从位极人臣,到天大的笑话……我就是个笑话啊!” 潘整双眉紧皱,不眨眼地看着父亲,定定地上前一步。 “还有路。”他道:“北上不成,我们还能南退。退回望尘,韬光养晦,来日——父亲,来日我们潘氏定还能东山再起!” “南退……?”潘贤闻听这两个字,笑意却愈发胜了。 他想起了片刻前刚刚收到的南境奏报。 他挪动目光,四下搜寻了一番,原想找出那封奏报来给潘整也看一看,可目之所及,又全是狼藉,索性,他也懒得去找了。 他问儿子:“你想南退?你可知南边等着我们的是什么?” 潘整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潘贤仰头笑出了眼泪,“你以为萧邃为何甘拿咏川兵权来换疏凡郡治权?南退……哈哈!南退……他楚王殿下早已将南退的路给咱们父子遏制绝了!”他一步冲到潘整面前,扣住他双肩,企图将他摇醒:“儿啊!没路了,是为父错了!若是早听你的话,不与那夔氏结盟,不急着与萧氏争这个天下……咱们潘氏,咱们潘氏也不至于此啊!” 潘贤的绝望让潘整痛苦,却未曾撼动他眼神里的坚定。 他在心里默念:撑下去,父亲已经这样了,自己就更得撑下去。否则,母亲还能依靠谁? 母亲…… 母亲! 潘整猛地目光一动,反客为主地钳制住父亲双肩,急着问道:“父亲,父亲,母亲呢?母亲在哪?” “……你母亲?” “覆巢之下无完卵,前路或生或死,终归儿子陪父亲一起走就是了!但母亲——她是一介女流,况且咱们手里还有两张牌未出,凭这两张牌,母亲还有机会,她还有机会……” 凭着萧运、凭着相垚,潘整相信,至少,他还可以护下母亲的性命! 潘贤眼中迷茫,半晌没吐出一个字来,潘整着急,回身朝帐外高喊了一声:“陈荀——!” 转瞬,陈荀便进内抱拳道:“属下在!” 潘整沉下眸色,肃声吩咐:“去挑十名死士来,记住,一定得是最忠心的!”顿了顿,他又多嘱咐了句:“暗中行事,切莫张扬!” 这时候了,陈荀纵然心有疑惑,却也不敢多问,领了命,便急匆匆地去做事,不到一个时辰,便从潘氏死士里,选出了潘整要的十个人。 “郡公、世子,人都已选好了,接下来要如何做?” 大帐中,此刻的潘贤已经冷静许多了,潘整才与他说了自己的打算,潘贤表示无异议,就在陈荀去选人时,潘贤也已派人入城去接文夫人了。 父子二人对视片刻后,潘贤点了下头,潘整会意,起身领着陈荀走出了大帐。 陈荀跟在潘整身后,一路上,大气都不敢出,心里惴惴不安地揣度着,不知世子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忽然,前头潘整的脚步停了。 陈荀一怔,定睛一看,眉头拧得更紧了。 面前是一顶处在大营中心,却很不起眼儿的小帐子。唯一彰显其不同寻常之处的,大概也就只有这四周围严防死守的层层卫兵了。 “世子,您这是……” 潘整看着漆黑一片的帐子,默然片刻,启口却是忽然说道:“陈荀,你跟了我许多年,这世上,倘若还有一个除了父母之外能让我放心托付的人,也就是你了。” 他这话一出,陈荀心头立时一慌,登时跪地,抬首仰望着潘整。 “世子,您别说不祥的话……” 潘整没什么情绪地牵了牵嘴角。 没理陈荀的阻拦,他接着道:“父亲已派人进城去接母亲了,稍后母亲一到,你便带着那十个死士,挟着这帐中之人,一同护卫着母亲离开罢。” “世子——!” 陈荀并非对这话的走向全无所料,但想是一回事,亲耳听见他这样说,却又是另一回事。 世子让自己带着死士护送夫人离开,他留在这里,往后将要面对什么,可想而知。 陈荀勉力压制住心里的慌乱,急切之下,冒出来一个主意:“世子,属下知道您的用心,这样,您与郡公、夫人一起走,属下这就去给您准备,大梁待不得,周国去不了,您……对了!您出海,往南夷岛去!您带着郡公和夫人——” 潘整淡淡地叫了他一声:“陈荀。” 陈荀的慌不择言,便都停住了。 出海,往南夷岛去……嗯,潘整自然也知道,当今天下,还能共潘氏人容身的,也就剩南夷了。 可是,三个人一起走,这样大的目标,最后八成只会一个都走不掉。 他与父亲已达成了共识,与其那样,倒不如护着母亲一人,这样,稍后梁庭便是遣派人手追缉母亲,那阵仗也不至于太不像话,母亲有极大的可能,还是跑得掉的。 他垂首看向陈荀,道:“我不是在同你商量,亦不是在问你的意见。我一天没死,你一天都是我的手下,护着我娘平安,是我交给你的最后一个任务,这是命令,你得给我办好了。” 月光下,陈荀额上爆起了青筋,泪水蓄在眸子里,随着眼皮的颤动而颤动。 他死死地盯着潘整,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将憋窒多时的那口气消化了下去,抿紧了唇,一头重重磕在地上:“属下……领命!” 潘整静静地点了下头,一提气,迈开步子,走进了帐中。 深更半夜,帐中的人却精神得很。 门前才又动静,萧运便猛地翻腾起来,坐直了身板,大喝一声:“谁?!给老子滚出来!” 随着潘整进帐,帐中的黑暗亦被晚来的灯火驱散而去,霎时间恍若白昼。 未等萧运适应好眼前突如其来的亮光,前头,一把叫他恨毒的声音悠悠传来,含着笑意在问:“怀安小王爷,一向可好啊?” 萧运目光一狠,冷箭似的朝前看去。 “潘整——!”他不自觉便想往前冲,奈何手脚还被捆着,势头未起已绝,只余一副嗓子还有用,便扯开了喊道:“你个王八羔子!我呸!就凭你们潘氏这些只会背后伤人的下作手段,还想取天下呢?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你要还是个男人,就把小爷松开,与我真刀真枪地打上一场!是死是活,手底下见真章!” 萧运喊得撕心裂肺,潘整站在他面前,一副雷打不动的施施然。 等他语气稍弱了些,潘整方才出声,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唉,好一个天真的小王爷啊!”他抱臂近前一步,满脸惋惜:“看来,仁懿皇后还真是亏欠了岐王府不少,非但没保下安王的性命,就连你这个岐王府最后的血脉,也叫她所托非人,让楚王给养废了!” 萧运双目发红,又重重地呸了一声,直骂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尽是胡吣。 “真刀真枪……”潘整轻啧两声,耐着脾性道:“小王爷,好歹相识一场,念在我与岐王府还有些渊源的份儿上,便让我教你一句——” 说着,他在萧运的仇视下,微微朝前俯身,在他耳畔低声道:“这世上,会同你真刀真枪的敌人,全都不算敌人。” “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宝剑先出鞘的那个,出鞘时,便已经输了。” 话音落地,两人在咫尺之间,有片刻的对视,随即,萧运忽然动作,张大了嘴巴就要朝他耳朵咬去—— 陈荀惊骇之中,来不及拔剑,短促地喊了声:“世子小心!” 潘整的反应显然更快些,在萧运咬上来之前,他便已利落得退到了安全之处。 “呵,牙尖嘴利……”他道:“奈何,没你撒野的地方了。” 萧运憋着这口气,双眼越来越红,气息都开始急促了起来:“潘整,你这个……” 潘整扶了扶腰间的佩剑,慢悠悠地替他说道:“王八羔子?真小人?伪君子?”他摇了下头:“小王爷,你又骂不出什么新鲜的,还是省省吧。” 萧运后槽牙气得打颤,怒声吼道:“哼,你等着!等我兄长打过来,再看他如何取你们父子狗命!” 潘整摆了下手,“哎呀,你就少操心吧,便真有那么一天,你也看不着了。”想了想,他忽然挑了挑眉,道:“不过,我倒可以笃定的告诉你一句,不论楚王用什么法子,终究,他是不会像当年我取岐王性命一般,来取我性命的。” “你——!” 同他说了这么半天,潘整心里莫名舒坦了些。他轻笑一声,侧目唤道:“陈荀。” 陈荀上前,便听他淡声道:“带小王爷上路。” 第五十九章 蚍蜉撼大树(三)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潘整这边,刚刚安排好了送母亲出逃的一切事宜,陈荀便来禀报,说是夫人已到,眼下正在帅帐中等着见他。 他稍整心神,便往帅帐走去。 东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漫长的一夜,这就要过去了。 在距离帅帐只剩十几步的地方,潘整站了站脚。帐子里这会儿还有烛光灯影,依稀见得一男一女两道身影对面而立,彼此携着手,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样的情形,过去在家,他是常见的。可过了今日,便是伯劳飞燕,再无二面。思及此,潘整便越发不想往前走了,只愿能将这一眼留存心间,化为永远。 “世子,”半晌后,陈荀小心提醒:“时候差不多了。” 潘整点了下头,再度迈开了步子。 帐帘一动,文夫人闻声,登时转头看去,几乎就在那目光落在潘整身上的同时,她忍了数日的泪水,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了。 “儿啊!”文夫人扑进儿子怀里,泣不成声。 潘整还从未见过母亲的这一面。 在他的记忆之中,母亲是这世上最坚强的女子,这些年帮着父亲定计安内,从未有过胆怯的时候。就连当年两王争位,自家与伯父一脉斗得生死不容之时,哪怕父亲都流露出过恐惧,可母亲,却始终是那般镇定。 从小到大,潘整一直觉得,母亲是家中真正的山,只要她还在,便没有什么难关是过不去的。 可现在,他心中的山,扑在他怀里痛哭——大概母亲也知道,这就是我们母子这辈子的最后一面了吧,他一边轻拍着母亲的背,一边默默地想。 “阿娘别担心,儿子在。”他眉头紧拧,语气却甚是温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文夫人摇了摇头。 许久后,她脱开儿子的怀抱,捧着他的脸,用目光一笔笔地描画起来:“儿啊……让娘再好好看看你……”她伸手去抚了抚潘整的眉头,却似乎怎么也抚不平,“我的儿,是娘不好,都是娘的错,若是娘能早些察觉潘若徽的异心、若是娘能……” 文夫人痛彻心扉地恨恨一叹,收回目光,愧疚般的低下头,捶着心口道:“我的孩子,娘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爹,对不起潘氏啊!” 这时候,潘贤自她身后而来,拦住她挥舞不停的手。 潘整则道:“阿娘此言差矣,侍奉双亲,护您二老平安,本是儿子的责任,是儿子的错,才让您与父亲陷入这般境地。”说着,他忽地跪了下来,俯身叩拜道:“父母大人在上,请受不孝儿三拜!” 文夫人不自觉便要去扶,却被潘贤阻拦住了。 直到潘整大礼施完,潘贤才一步上前,亲手将他扶了起来。 “好孩子,好孩子……”父子相拥,潘贤用力捶了捶儿子的背,为了不让泪水落下去,他直直地望着前方,双眼一下都不敢眨。 在这一刻,潘整放肆地让悲伤在心里占了上风。他想,就这么一会儿,自己就难过这么一会儿,这会儿过去,他便会重新坚强起来,送母亲逃生,共父亲赴死。 在这一刻,他甚至想哭一哭。 然而,在他的泪水尚未流出来之时,他忽然听到父亲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对自己说:“以后,可就只剩你一个人了,记着为父的话,你若是真孝顺,便好好活着,别叫爹娘魂魄不安。” 在彻底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之前,潘整直觉不对,双眉又紧了些:“父——” 他正要挣脱开父亲的怀抱,去问一问他此言何意,可这声‘父亲’未及喊完,潘贤便狠狠朝他颈边落下了一记手刀。 陷入昏睡前的电光火石间,潘整想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不……” 微弱的声音消失,帐中归于寂静,潘贤将他扶到一边的椅子上,侧目与文夫人对视了一眼,双双点了点头,紧接着,他便朝外喊道:“陈荀!” “属下在!”陈荀边说,边进到帐中,打眼见到昏睡在一旁的世子,登时就懵了:“这……” 文夫人擦干了泪水,端正身姿,昂然上前吩咐道:“好好护着你主子,有多远走多远,不可回头!”顿了顿,她厉喝一声:“听清了没有!” 陈荀从滔天的惊骇中回神,怔怔地看了看面前的二人。 夫人的吩咐,他听清了,也了然了眼前这副局面。 郡公与夫人,让自己带着世子出逃——这个逆转,让他心生欢喜,可冷静下来,他看了眼世子,却又不敢欢喜。 等世子醒了之后,会怎么样?自己该怎么办? 无数的忧虑席卷而来,可当前的局势,却不容他多想。 “属下……”他点着头,跪地叩首:“属下领命!” “陈荀,照顾好他,让他活着,让他……”潘贤缓缓匀了一口气,“让他汲取教训,不管来日做何事,皆莫轻敌、莫心急。” 莞郡公与夫人双手紧握,顿了顿,接着道:“陈荀,告诉他,无论他想做什么,为父为母,皆无异议,只要他全了我们的心愿,好好活下去,我们,便只盼他余生如愿,此外,再无所求。” 陈荀将郡公的话记在心里,咬着牙一一应了。他扶起世子,走至帐前,一字字道:“郡公、夫人,保重。” 车马载着潘整与萧运,在陈荀与十死士的护卫下,与大营渐行渐远。 天亮时,潘氏的大帐中响起了刀剑声,待喧哗退去,取而代之的,却是莞郡公夫妇的悲声。 “楚王殿下!大将军!”梁军帐中,斥候来报:“启禀殿下、大将军,适才潘氏大营遇袭,莞郡公世子潘整被刺,已魂归西天了!” “潘整死了?!”秦沥北将手中兵书一扔,霍然起身,“消息确定无误?” 斥候道:“无误!对面动静闹得极大,想藏也藏不住的!” 闻言,萧邃忽然轻轻一笑。 秦沥北皱着眉朝他看去,便听他挑着语调问:“‘想藏’?” 秦沥北心头一动,“殿下这话……” 萧邃不急着说话,挥挥手,遣退了斥候。 “大将军,胜败已定,潘整的死,有什么好藏的?”他淡笑道:“反而他若是活着,诛九族的大罪等着他,迟早也是个死。” 秦沥北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明白了过来,“殿下的意思是,潘氏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潘整是……假死?” 萧邃挑了挑眉,“本王可没说过这话。只是大将军分析利弊罢了。”随即,他起身走到一边,拿起被秦沥北扔开的兵书,有滋有味地看了起来。 秦沥北阴沉着脸,徐徐皱起了眉。 三两日间,潘氏大营遇袭,世子潘整当场殒命的消息,便已传遍了山河之间。 潘贤与夫人顶着兵败如山倒的危机,在长治城为爱子大办丧仪。 入夜,众人散去,‘灵堂’之中,潘贤站在棺椁前,怔怔地把潘整的‘牌位’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身后一阵凉风袭来,吹醒了他,他方才回神,转身朝门外一看,只见文夫人独自坐在阶台上,望着天际、望着南方。 潘贤眼中浮现出一抹哀怜,趁步上前,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天凉,别坐在风口。” 文夫人看了他一眼,脸上晕开一抹淡淡的笑意,跟着头一歪,便枕在了他肩上。 潘贤揽着她,一下下在她肩头摩挲,似乎盼着这点小动作,能让她身上更温暖一些。 夜幕澄澈,星月交辉。 默默坐了许久,潘贤忽然没来由地问道:“夫人可怪我啊?” 文夫人先是一愣,再一琢磨,便明白了夫君话中所指。 她叹了口气,道:“这是什么话?设计这场刺杀,暗中送儿子出逃,这原就是我的意思,夫君与我皆是父母,爱子之心是一样的,我又怎会因此而怪你?” 顿了顿,她声音小了些,轻轻道:“倒是夫君你啊,可会怪我未曾践诺?” “嗯?”这回,换作潘贤不解了,“哪一桩?” 文夫人缓缓道:“当年嫁你时,我曾对着许国公府向你许诺,诺来日,我定会帮扶着你,一步步越过你那盛气凌人的嫡兄,将他的骄傲金贵全都踩在脚下,我许诺会帮着你成为望尘潘氏的第一人。” 潘贤笑了。 “我记得。”他看向她,郑重地一颔首,眼中含着感谢:“夫人你也做到了。许国公早已被废,一脉男丁皆绝,潘诫……我都快记不得他的容貌了。” 说来也怪,当初那样恨的一个人,这才几年?十年?说记不得,也就记不得了。 文夫人又道:“可后来的诺言,我却辜负了。” 她直起身来,惭愧地望着潘贤:“夫君啊,若不是我一直怂恿着你更进一步、再进一步,若是当时与夔氏结盟时,我能多劝你一句慎重,或许咱们也不会……” 潘贤摇头,打断了她的话。 他道:“我与夫人,一生志气相投,你的心意,亦是我的心意,即便没有你,我走到这一步,也是注定。” “你想知道‘或许’?那我来告诉你,没有你,我还是一样不服潘诫,一样恨他不拿我当人看、恨他从小到大欺压我,没有你,我还是会穷尽心力与他为敌,不同的是,这条路上我形单影只,极有可能,潘诫到现在都还是许国公,极有可能今日的江山也会是另一番模样……极有可能,我早败在他手底下了,更不必去盼这些年的位极人臣了。” 文夫人泪意隐隐,心绪涌动:“你心里,难道就半分也不怪我吗?” 潘贤一笑,重新将她揽入怀中。 “夫人啊,实话是——”望着南方,他道:“你我对不起潘氏一族,可你,始终对得起我。” 第五十九章 蚍蜉撼大树(四)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马车行出去没半个时辰,潘整便在一阵颠簸中醒了过来。 刚睁眼时,他还有些迷糊,不自觉地便要去摸僵疼的脖颈,可手伸到一半时,他忽然一个激灵,随即,整个人都定住了。 车中除他之外,尚有两人,一个是被蒙了眼、堵了嘴、五花大绑的萧运,另一个,便是陈荀。 “世子,您醒了!”陈荀凑过去,又是欢喜,又是胆怯。 他自诩跟着潘整的时日足够长,可面对眼前的情况,他还是无法推测,主子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潘整昏睡之际,他就一直在想,若然世子醒来,非要调转马头,回去与郡公、夫人同生死,自己又当如何? 真要是那样的话,自己……拦得住他吗? 那头,潘整坐直了身体,低着头,沉吟片刻后,忽然问道:“是父亲的意思?” 陈荀有些意外。 他并未想到,世子问出这话时,态度会如此平静。 艰难地点了点头,他道:“世子,郡公与夫人……他们舍不得您,让您千万好好活着,世子,只要您还活着,潘氏还会有来日的!” 陈荀做好了搜肠刮肚,倾毕生所学来劝解他的准备,可潘整闻言,只是抬头看了看他,半晌,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陈荀愣住了。 “世子……”他惶惶道:“您……您没事吧?” 潘整摇摇头,没有说话。 没有预想中的喧闹,没有执意回转的波折,陈荀见他就这么坦然接受了面前的一切,一时,竟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省点力气,不用琢磨我的心思,也不必担心我会自己跑回去。”潘整忽然说道:“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父亲母亲的安排,我不会辜负。” 我也不敢辜负。他默默地想。 “世子,您能这样想就好……”陈荀道,“郡公和夫人那边……咱们手里还有相垚呢,说不定……说不定……” 潘整懒得睁眼,背靠着车厢,漠漠嗤笑一声。 “这天下不姓相。”他道,“没有说不定。” 父亲与母亲,没有机会了。 马车朝着东南方向不眠不休地跑了两天一夜后,方才得来了第一次整顿休息。 说来也巧,这野外落脚的破庙,离着疏凡郡,不过百里。 “非得停在这儿么?”潘整站在门前,眉目不展,显然对这个地方十分不满意,“舆图拿来,我看看。” 陈荀依言将舆图奉上。潘整看了一会儿,除了眉头越皱越紧之外,却是半句话都没说出来。 陈荀叹了口气,这时才道:“世子,先将就一晚吧。如今疏凡郡内外皆有楚王的人布防,咱们要南下出海,就只有绕过入云峰,走小路兜个大圈子,这条路可不好走,咱们马不停蹄地走了这两日,若不休整,是一定过不去的。” 潘整将舆图扔回他怀里,明知陈荀说得都对,可疏凡郡……这地方,还是让他看着别扭。 忽而,身后传来一声冷笑,有人嘲讽道:“你也有怕的啊?” 是萧运。 潘整接过陈荀递来的干粮,走回庙中,在萧运身边坐下。 “念过书没有?”他往火堆里扔了几根枯树叉子,阴霾满布的脸上,似有一分调笑之意,与萧运道:“这‘怕’跟‘烦’,是两个字。” “呵,”萧运灌了一大口水,操着微哑的嗓音道:“我就知道‘姓潘的’跟‘不要脸’,是一样的写法。” 潘整睨了他一眼,浑似看个玩意儿,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连同他打嘴仗的兴致都没有。 一旁,陈荀远远看着这一幕,心头的忧虑又重了许多。 这两天在路上,世子一直就是这副模样,看着冷静镇定,成竹在胸,实则,却是阴沉萎靡,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 绝大多数人逃命,是因为真心想活,而他…… 陈荀想,自己现在大概是明白了,世子那句不会辜负郡公、夫人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萧运戏谑地打量了潘整片刻,啧啧叹道:“潘整,你也真算是个孝顺儿子,亲爹亲娘在前头扛着死罪,你自己却准备充足,携着亲卫逃出生天……”说着,他弓身朝他凑近了些,作势好奇道:“诶,你晚上睡得着觉么?” 潘整目光一转,便对上了他的眼。 萧运生有一副极好的面容——对男孩子而言,甚至是太好了些。圆圆的脸,秀气的五官,听说他小时候,萧还微服带他出去玩,街头巷尾,常有婆婆姑姑将他当作女孩子的。 他与萧还是一母同胞兄弟,可模样长相却是大相径庭,唯有这一双眼,却像是原封不动,从萧还那里复刻来的一般。 太像了。 潘整一时失神,手里的干粮落了地。 他的反应让萧运意外,不自觉地便归正了身姿,目带玩味。 连眼神都这般像……潘整眉尖微蹙,片刻后,不知想到什么,忽而自嘲一笑。 他可不是萧还。 他想,岐安王萧还,那是何等人物?自己这样的人,三十来年作恶多端,残害过那些个忠良贤士,可最让他放在心尖上‘骄傲’的,永远都是萧还的死。 可面前这个呢? 不过是个志大才疏的纨绔罢了。 这样想着,他收回目光,神色间倒莫名多了两分精神。 “有小王爷陪着,我睡得踏实着呢。”他道。 萧运瞪大了双眼,被这羞辱人的话气得不行,扯着嗓子骂遍了他祖宗十八代,方才算消停。 后半夜时,潘整睡得极不安稳,一会儿梦见父母被斩首于市,一会儿又梦见望尘城被萧氏夷为了废墟。梦里,他清楚自己身在梦中,亟欲脱身醒来,可这梦魇却如恶鬼的爪牙,扼住了他的神志,叫他无能为力。 恍惚间,他依稀觉得,有人在耳边呼唤着自己—— “世子,世子……” 脆生生的嗓音,黄莺似的,叫人愉悦莫名。 那声音的主人似乎生了气,话里带着小性儿,娇气地问他:“潘世子,你拿了我的东西,怎么还不说还我呢?” 他便问:“我拿了你什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那人哼了一声,分明不见影像,可他就是知道,她努着嘴,朝自己的腰间指了过来。 “‘赃物’都带在身上了!您还好意思不承认!好不羞!” 她好像是真有些生气了,可潘整却笑了。 他动了动手指,就要去摸自己腰间挂着的‘赃物’,可猛然之间,却被一声嘶吼点破了迷梦—— “世子——!” 潘整醒了。 天还没亮,火堆的光亮已然小了许多,然而就是这星星点点的亮光,也足够他看清指在自己眼前的东西。 是一把剑。 准确的说,是一点滴血的剑尖。 潘整脑子里嗡嗡震了两下,未等他多想,一口鲜血便从他头顶落了下来,碎在地面上,如花盛放。 “世……世子……” 潘整耳朵尖动了一下,霍然抬首,看到的,正是陈荀的脸。 陈荀跪在他面前,满身是血,以一个保护的姿态,替他挡下了一剑。 那剑锋穿透他的身体,距离潘整的眼睛,一度只余分寸。 “陈荀——!” 潘整从滔天的骇然中清醒了过来,迅速翻身而起,随着他的动作,那把剑,也被陈荀身后的人从他身体里拔了出来。 陈荀倒下了。 他身后,是同样一身是血的萧运。 火光又暗了些,潘整一手抱着陈荀,一手悄悄去摸自己的佩剑。 “别动。” 幽暗里,一把清冷而微哑的声音,淡淡说道。 潘整的手停住了。 他余光一扫,才发现战势何等惨烈。陈荀之外,那十名追随着自己的死士,此间皆已命丧当场,更有甚者,已是身首异处。 冷风吹不散浓重的血腥味。 而造成这一切的人,今年不过才十五岁。 谁说萧运不像萧还的? 潘整忽然自嘲地笑了。 “小王爷果真深藏不露啊。”他将陈荀的尸身稳稳地搁放到一旁,自己仍旧坐在地上,含笑轻道。 此刻的萧运也不好过。 潘氏的死士没一个是白给的,算上陈荀在内,他与这十一个人厮杀了这么一场下来,自己身上被刮了几道子,已是数不过来。他很清楚,对着眼前这真正的猎物,若不能一招制敌,那危险的,便是自己了。 “我若不做一只狐狸,又怎知狐狸想的是什么?”他重新提起剑,指向潘整:“潘世子,快七年了。家兄的血债,你该偿了。” 闻言,潘整却是大笑一通儿。 “哈哈哈……”他问:“安王冤死,是我进谗,不假。可这古往今来进谗的臣子多了,可这冤死的忠臣,却远远不够其数。” “小王爷,安王的性命算在我头上,公平吗?” 萧运觉得,潘整大抵是在垂死挣扎,以图反扑。 他一面盯紧了他的双手,一面说道:“世子辩白的法子,可不高明。” 潘整摇了摇头。 “在下无意辩白。”他道,“只是心头甚为疑惑。小王爷既与安王兄弟情深,那……仁懿皇后怎么算?当今天子怎么算?安王妃,又怎么算?” 第五十九章 蚍蜉撼大树(五)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潘整说:“断了安王后援的,是皇帝,而辅弼皇帝登上帝位的,仁懿皇后与安王妃厥功至伟,不在我潘氏之下。仁懿皇后已崩,也便罢了,可皇帝与安王妃……却还活得好好的呢。” 他眼中带笑,看热闹似的问:“今日小王爷剑锋向我,我无话可说,只是心中好奇,来日尊驾见了那两人,也会一视同仁么?” “世子不必为我担心。”萧运眼波不动,唇角微弯,慢声道:“我从未说过,只要你一人的命。” 奄奄一息的火堆,尤剩最后一丝光亮。 少年存足了力气,掌中剑锋一抖,直直朝前刺去…… 梁军大营,萧邃站在主帐外,看着天际一点点清白起来。 又是新的一天。 顾子珺今日起得早,原本是打算去围观秦大将军练兵的,可离得老远,便听到那位在训人,未免被他殃及了自己这条池鱼,他当机立断绝了这个念想,脚下一拐,便朝楚王殿下这里寻来。 路上正好遇上才禀了事离开的尉朝阳,两人闲言一句,便各自前行。 他来到帐前,凑到一身便装的楚王殿下身边,也不行礼,只唤了声‘殿下’,跟着便直接挑起了话头:“我才见过朝阳,听他说,默言已经到尘都了?” 萧邃觉得他问的是句废话,但还是礼貌地点了下头。 眼看战事将完,不只萧逐那里有了新动作,他在这里,也时刻关注着京都的情况,数日前,便已为着姜轶之事,将李寂暗中遣派回了尘都。 见四下并无旁人,顾子珺便道:“当今天子在乎名声脸面,不可能明着放了姜轶,却也不大可能当真下诏将其赐死,想来,姜轶的生死,多半是不会在明面上有什么交代的,但赶在这场仗结束之前,总能有个定论。”说着,他抱着双臂,侧过身,打量起了萧邃:“只是您将此事交给默言,我倒有些看不懂了,您这究竟是想救,还是不想救啊?” 萧邃笑了一声。 他转身走回帐中,道:“姜轶落入今日之境,个中亦有我一份功劳。你这话,不论我怎么答,似乎都不大合适。” 之前借岐王妃与长明剑之事设计姜轶,另萧逐对其起疑之事,顾子珺虽然未曾参与其中,但也跟着补上了这一课。刚听说这件事时,他心里还没什么别的想法,可时至如今再回头一看,他就越发不明白了。 “岐王妃那件事,我总觉得您是想除掉姜轶的。” 萧邃不置可否,“萧逐难道不想除掉你么?” 对立的两方,谋算着削弱对方的势力,都是一样的道理,不需多说。 顾子珺也明白,可—— “我也算是个人才了,但若然您将我下狱,即便皇帝心中对我有赏识之意,他也断然不会为我的生死多费心的。”想了想,他又纠正道:“不对,他八成只会盼我早点死。” ——而不是像您对姜轶这般,明明一手将其推到了如今之境,却还要多费心思,派遣得力干将回京,为他的生死操心。 偏偏派的还不是别人,而是与姜轶有杀父之仇的李寂。 顾子珺怎么都想不明白,楚王殿下究竟是想做什么。 不过,他倒是想起了点别的事情。 “殿下,恕我多一句嘴,姜妃那里……”他窥着萧邃的脸色,试探进言:“您是不是也要顾全一二?” 萧邃看了他一眼,坐在书案后头,随手拿了本书翻看,没说话。 顾子珺接着道:“姜轶是她唯一的兄长,不论中间横着什么,终归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女人心肠都软,姜妃这些年来,虽然忠心于您,但她也未必见得了亲哥哥因您而死。” 听到这儿,萧邃出声了,颇为玩味道:“你这是希望我救姜轶?” 顾子珺转了转眼珠子,有些为难。 “我是觉得……”他叹了口气,尽量中肯道:“果侯已仙逝多年,何况当初参辰卯酉,输赢都是磊落事,不值得记仇。您心里若对姜妃有所在意,那如今,就更不值得为积年旧事伤情了。” “你说得有理。”萧邃点了点头,而后道:“不过这件事在我这里,从来都与姜轶无关。” 顾子珺面露疑惑。 萧邃从书卷中抬首,看着他道:“我不在乎姜轶的生死,我只在乎默言会怎么做。” 顾子珺一愣,即此醍醐灌顶,终于明白了。 怪不得,怪不得自己怎么琢磨都绕不出这个怪圈,原来,是选错了重点。 “姜轶的生死不重要,默言的做法才重要……”他问道:“您是希望他能出手就救姜轶,救姜轶,也就说明他知道以您的命令为先,而不为私情左右?” 萧邃摇了摇头。 他告诉顾子珺:“默言回去时,我只说将姜轶之事交给他,并未说一定要他救姜轶。” 顾子珺又是一怔。 萧邃道:“我纯粹只想看看他会怎么做、想听听他为什么要那样做。”说着,他摇头一叹,接着道:“——你呀,这脑子也该简单些了,有的没的想那么多,迟早把自己折磨死。” 顾子珺面上神色一阵变幻,正要说些什么时,外头便进了士兵传信,说是积阳郡公的大队人马,就快到了。 闻言,两人对视一眼,萧邃道了声知道了,便将人遣走了。 十一月初时,天子诏令,以积阳郡公、骠骑大将军相韬为主帅,领两万兵马驰援南都战场,总领帐中兵事,时,以母后皇太后遇疾为由,召回楚王萧邃。 而今相韬的队伍快到了,那也就说明,萧邃是时候要回去了。 士兵一走,顾子珺叹了口气,“虽说这么些年,早已看清了那位的德性,但这样的事儿……啧啧,这叫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吧?他好歹也是天子,竟也真好意思做出来,这时候就不知道要个脸了?说句不好听的,就凭您身上的军功,难道还差眼前的这一份儿么!” 萧邃淡淡白了他一眼,轻声道:“你才是驴。” “……啊?” 顾子珺只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惊悚地朝他看去,果然,楚王殿下容色端庄,正经极了,丝毫看不出说过玩笑话的样子。 还真是自己听错了。他想。 殿下都已经有多少年没展露过那率性贪玩的一面了?大概是因为这回放出来之后,一路随军,见殿下性情有了些变化,自己便也跟着有些恍惚,不自觉地便想起了他过去的性情模样,一来二去,给弄混淆了。 嗯,一定是这样的,是自己脑子乱了,听了错。 顾子珺正这样安慰着自己,就听萧邃又道:“你以为他这时候换帅,仅仅是怕我占了这份儿功劳?” “……否则?” 萧邃淡淡一笑:“你可别忘了,潘氏手里,还有相氏的二公子呢。” 相垚? 顾子珺思量片刻,眉间渐露恍然。 对了,还有相垚。 翌日大早,积阳郡公领大军入帐,从楚王殿下手里交接过了帅印兵权。 “小王不才,从今起,潘氏贼逆便要交给大将军操心了。”萧邃含笑道:“盼大将军重收南都,早日凯旋。” 相韬抱拳深揖,沉声道:“臣承楚王殿下吉言,愿不辱命!” 应付完了一应虚礼,萧邃便吩咐随行的心腹近臣,收整行囊,尽快启程返京。 主帐中,萧邃收拢着最后几本书册,问一边的尉朝阳:“给赵夫人母女预备的马车可备好了?” “都已备好了,殿下放心。” 萧邃点了下头:“你去一元先生帐中告诉一声,让他们一家三口不必着急。” 尉朝阳领命,刚要出门,外头却先进来了一人。 “秦大将军?” 萧邃闻声抬头,迎上秦沥北的目光,渐渐放下了手里的书。 他朝尉朝阳摆摆手,后者便蹙着眉告退出去了。这时,他方问道:“有事?” “殿下可有空闲?”秦沥北面色沉凝,似乎极不情愿,但还是走了进来,与他问道:“臣有几句话,想同殿下说一说。” 萧邃坦然一笑,“既如此……帐中憋闷,将军与本王出去走走?” 秦沥北没有反对。 两人信步走到营外不远处的小土坡上,秦沥北低着头不说话,萧邃也无意先开口。默默良久,天际大雁都飞过了几行,找上门来的人,才终于出了声。 “楚王殿下,”秦沥北沉着双目看向他,“殿下的用兵之才,与日俱增,从未有过让人失望的时候。” “用兵之才?”萧邃笑了,却是不敢苟同:“这回与潘氏之战,何尝给过我施展用兵之才的机会了?不过都是筹谋算计罢了,不值一提。” 他看着秦沥北,“沥北,你不是想同本王说这些吧?” 秦沥北默然片刻,道:“殿下错了,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萧邃目色微深,等着他的后话。 “即便失了东宫之位、失了皇帝之位,殿下依旧是这世上最值得报效的明主。”他道:“是以我想问一问,八年了,您的心意,可曾改变过?” 萧邃沉默了。 第六十章 犹到梦魂中(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楚王殿下从来不是一个善于改变心意的人。 依着先帝的话来说,他甚至是皇室里难得的一个认死理的人,无论对人对事,一旦认定,多半就是一辈子了。 往日里,萧邃并不觉得自己这样的性子有何不妥,可面对秦沥北时,他却是愧疚的。 秦沥北等了许久,也未曾等来一个答案,正待开口催一催时,他却又忽然想到了——沉默本身,便是答案。 阵阵寒风似乎钻着空子,只往人心里刮,他苦笑两声,似嘲似叹:“殿下……您可真是从未变过啊!” 八年前、八年后,一样是偏重私情,枉顾公道。 看着秦沥北眼中恨意与无奈,萧邃心中亦是不忍。 他想告诉秦沥北:当年顾独武谋害裴曜歌,累及秦故殒命之事,你以为你知道的比别人多,你以为你知道的就是真相的全部了,可实际上,远远不及。 而恰恰是你不知道的那些,方才是紧要的。 “八年前我跟你说过,本王幕府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今日,本王再加一句——”他郑重道:“若然你一定要为阿故讨一个公道,本王的命在这儿,你随时可以拿去。” “殿下说真的么?”秦沥北都快被他气笑了,“您这样说,是因为料定了我不会这么做吧?” 萧邃想解释一下,自己这样说,确实也是这样想的。可是这解释,似乎也无力得很。 沉吟片刻,他轻叹一声,提醒道:“顾独武已经死了。” 是啊,是死了,病死的,临死之前,甚至连爵位都给复了。 一个设计谋害了两位朝之重臣的罪人,竟是这样的下场。 “顾独武死得安逸,他身后,定风顾氏,风光依旧。”秦沥北冷冷道。 他说:“殿下,当年你力保顾氏,或许是为了在失位之际,为自己保全势力。我怨过您,但为您的长远,我认了,也忍了。可至今已经八年了,今日的您,即便没有顾氏,也一样足以同尘都分庭抗礼。您还是不愿还我兄长与曜歌一份公道吗?” 过了许久,萧邃侧过身去,不再看他,只低低道来一句:“这份公道,本王还不起。” 秦沥北心头一震。 什么还不起?你只是不想还罢了。他想。 “是因为仁懿皇后吗?”片刻后,他忽然问:“您为恨她,为了裴曜歌是她亲哥哥,是以您宁愿罔顾公义?” 萧邃负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到了,他也没有回答秦沥北这话。 “……我明白了。”秦沥北后退两步,朝他郑重一拜道:“殿下啊,这是臣最后一次打搅您,往后这个问题,臣再也不会问了。” 您要保着顾氏,好,为着年少时的知遇之恩,这仇,我便径自咽下,再不提了。 只是,这也是最后一次,我为您让步。 他道:“楚王幕府之门,沥北此生无缘,愿来生,还能有奉君为主的机会,到那时……但愿我与主公之间,仅存恩义。” 说罢,他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萧邃独自在原地站了许久,方才回到帐中。 进帐,他直接走到书案前,欲图将收到一半的书册整理好,可落目一看,却见镇纸底下,不知何时压上了一张字条。 萧邃心存疑惑,警惕地将字条拿起,唤了帐外的卫兵来问,自己不在时,都有谁来过大帐。 “章亭侯,积阳郡公也派人来过……哦,还有一元先生也带着女儿来了一趟。” 顾子珺,相韬的人,一元先生父女? 萧邃将人打发下去,一边拆字条,一边想道,这三伙人,哪个都不像是会在自己案上留字条的。 此刻,他心里还只觉奇怪,可等看清了那字条上的娟秀小字之后,楚王殿下登时浑身一颤,脚下不稳,若非身后就是把椅子,则直接栽到地上都有可能。 那字条上写的是:鸠占鹊巢,今日楚王妃,实为昔年太子妃。 短短一句话,太容易理解的意思。萧邃将这十六个字翻来覆去在心里念叨了数遍,他的神志仿佛在一瞬之间被这张字条给打散了,不知用了多久,方才又重新聚拢回来。 ……这话,真是自己所理解的那个意思?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会是真的吗? 这字条又是谁留的? 无数的疑问如泉水般翻涌而出,让他眩晕,让他头疼,让他刚刚欢喜起来,却又不敢欢喜。 “……来人……来人!” 才出去不久的卫兵乍然听得这两声大喊,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立刻提着红缨枪进内,然而四下一望,整座大帐中,却还是只有楚王殿下一人。 “殿下有何吩咐?” 楚王殿下红着眼睛,全身的血,仿佛凉了一遍,再又一点点热了回来。他撑案而起,道:“传尉朝阳,即刻启程,回京!” 尘都,楚王府。 瞬雨刚刚接了楚王殿下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信,原以为有什么急事,却不想,信中一是问她王妃的近况,二便是嘱咐她,让她千万照看好了王妃。 瞬雨不情不愿地撇了撇嘴,将信收好,便着人吩咐门房,预备车马,打算去昭业寺看一看那位主子。 “姐姐!” 她这头才刚打发走了传话的人,轻尘便不知从哪蹦了出来,惊人的一声呼唤,险些没把瞬雨吓掉了魂儿。 “你这丫头……”瞬雨回身,揉着心口顺气,无奈地抱怨:“怎么就不知道文静些!大白天的,我还当见鬼了呢!” 轻尘嘻嘻一笑,凑过去挽她的手:“瞬雨姐姐,你别这么正经,这样的话,殿下倒是说得。可您这性子,比我也好不到哪去,就别五十步笑百步啦!” 瞬雨翻了个白眼儿,作势就要撸胳膊挽袖子收拾她。 两人笑闹一阵,轻尘便进了正题:“姐姐,我才听你说要去昭业寺看王妃,也带着我去吧,我都好些日子没见王妃了!” “想啊?” 轻尘点头如捣蒜。 瞬雨哼了一声,顺着话逗她:“要不你去吧,我不去了。” 轻尘想了想,倒觉得可行:“也成啊!反正姐姐成日要忙的事这么多,多折腾也累,我是个无事忙,能替您分忧,可是求之不得呢!” 瞬雨笑道:“你还真是打蛇随棍上,什么话到你嘴里过一遍,都能好听个千百遍不止!” “哎呀,我也就这么几个长处了,平日里不展露展露,还留着它过年么!”说着,她忽然想起什么,就问:“对了,姐姐这阵子一直呆在府中,怎么不常往别苑去了?”说着,她四下一望,鬼鬼祟祟地问:“那位客人走啦?” 瞬雨啧了一声,心说,倒真让她给猜着了。 前些日子,娄先生说有事要办,要离开一阵,留话会在楚王殿下班师之前回来,瞬雨自然不好阻拦,前脚送走了娄箴,后脚,便将此事千里传书,告知了殿下。 所幸殿下当时并未说什么。只是,眼看着如今殿下班师在即,娄先生那里却还没有音讯……这会儿轻尘一提,瞬雨心里便也担忧了起来。 “罢了,到时候再说吧……”她顾自嘟囔了一句,跟着便也松了口,叫轻尘回去准备,“半个时辰后启程,你若是慢了,我可不等你!” 轻尘欢喜地一拍手,叫了两声好姐姐,便一溜烟地跑回去收拾了。 瞬雨望着她的背影,摇头笑了笑。转身回房的路上,却见到了李寂。 亭桥上,李寂倚栏而坐,目光深深地望着诏狱的方向。 瞬雨踌躇了半天,终究还是没能熟视无睹地从他身后走过去。 “表公子,”她步入亭桥,道:“入冬天气寒冷,您独自在这儿做什么?” 李寂看了她一眼,半晌,才收回目光,平静地说道:“诏狱的眼线才递出话来。” “皇帝今日,便要对姜轶动手了。” 瞬雨心头一动。 这也就是说,李寂不出手的话,今日,便是姜轶的死期了? 她问:“如何动手?” 李寂极轻地嗤笑了一声,道:“毒杀,再谎称暴毙,老法子了,不新鲜。” “那您……”她眉眼紧蹙,似乎有些紧张地问:“您已经决定了?” “嗯。” “……不救?” 李寂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我不知兄长为何要将这件事交给我。”他道,“或许姜轶的这条命,他也在留与不留之间难以选择,是以……便将这选择交给了我来做。” “但愿我没辜负他。” 瞬雨却觉得,殿下大概不是这样想的。 姜轶对殿下而言,并无什么特别的意义,真正对殿下有意义的,是李寂。 她沉默须臾,小心问道:“公子,我能问问,您为何不救吗?” 李寂转头与她对视,顶着他的目光,她又问了一句:“是为了果侯吗?” 不想,李寂沉默片刻后,却是摇了摇头。 “谈不上。”他道:“他既然认了萧逐为主,这就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他为主筹策、为主奔走、为主拼杀,皆是他的本分。” “臣为主生,亦要为主死。善始善终,我有什么好插手的。” 第六十章 犹到梦魂中(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臣为主生,亦要为主死……” 瞬雨将他的话轻轻一喃,忍不住问道:“那你呢?” 李寂的目光微微一动,意味不明地朝她看来。 瞬雨收整心神,微微一笑,复又道:“表公子效忠殿下,也会如此吧?” 他默然须臾,摇了下头。却不知瞬雨的心跳,差点被他这一个动作给叫停。 “别问这样的问题。”李寂说道:“兄长与萧逐不同,姜轶若是楚王府的人,便不会有今日一劫。” 瞬雨默默松了口气。 这个答案,等同于没有答案,她心里还有许多不安,但却不敢再问他了。 轻尘一早收拾好了,巴巴地来到府门前,坐在马车里等着瞬雨。却不想,那素来守时的人,明明自己说的半个时辰后启程,可等她姗姗来迟时,亦是一个半时辰之后了。 “姐姐!你怎么才来?”轻尘把人迎进车厢,嘟着嘴气哼哼地说道:“若不是我善解人意,这会儿都要怀疑你是故意诓我的了!” 瞬雨压着笑意睨了她一眼,吩咐了车夫启程,回过头来方与她解释道:“今日宫中有桩大事,本与我无关,可架不住我好奇,不得一个确实的信儿,心里也不安生,这等来等去便误了。” 一听她这么说,轻尘立刻便无心计较她迟到的事了,只磨着她问:“宫里什么大事儿呀?好姐姐,你也说来叫我听听么!我也好奇呢!” 轻尘原是做好了要与她软磨硬泡一路的准备的,谁料,这回她只问了这么一句,瞬雨便直接告诉了她:“涟川伯薨了。” “涟川伯?” 轻尘一时发懵,思索了半晌,方才将这个爵位与它的主人对上号。 “姜轶死了?!”若不是此刻人在马车里,她定是会一蹦三尺高的。 瞬雨轻轻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她出门之前,底下人刚来回了李寂,皇帝命人在姜轶的饭菜里动了手脚,姜轶如常饮食,午饭用过后不到半个时辰,便毒发身亡了。 “就这么死了……”轻尘念叨了两句,整个人如在梦里,“皇帝的心……还真是好狠啊……” 她虽从未见过姜轶,但此刻闻其死讯,也不免唏嘘。 天下人皆知,姜尚书乃是今上登极的大功臣,这些年来,不是没人打过取他性命的主意,可即便是萧邃,也不敢说有万全的把握,定然能除掉他。 这样一个人,为天子鞠躬尽瘁,从无过犯。也不知他临死之前,可也知道,究竟是谁要他死? 两人一路默默地来到昭业寺,与住持师太打了声招呼,便直接来到了楚王妃闭门斋戒的佛堂外头。 瞬雨此番来得突然,妧序之前没听到半点风声,而今乍一见她,毫无准备之下,心里头慌得不行,可面上却还要故作镇定。 几人互相见过了礼,妧序便问:“瞬雨姑娘怎么忽然就来了?莫不是府中有什么事?” “府中一切都好。”瞬雨微笑道,“只是殿下就快回京了,之前还特意传了信来,要我好生照顾王妃。我想着,王妃斋戒日久,如今前线战事几已成定局,也是时候请王妃回府主持中馈,迎候殿下归回了。” 听完她这番话,妧序心里咯噔一下。 原本,瞬雨若只是寻常来看看,请个安走个过场,她还有信心能遮掩过去,可如今,她动了请人回府的心思,且理由还是这般无懈可击…… 妧序觉得,这出儿空城计,今儿八成是要唱到头了。 瞬雨见她微低着头,半天没说话,心头一动,问道:“可是王妃有什么不方便吗?” “倒不是不方便,只是……”妧序为难道:“王妃昨日才说,原本殿下归回,王妃安心不少,可相郡公赶赴前线的事、再加上相二公子如今还在潘氏手里的事,又让王妃格外心焦,是以……恐要让姑娘白跑一趟了,王妃一时半刻,大概还回不去。” 妧序说话时,瞬雨一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的神情。 默了片刻,瞬雨作势一皱眉,“这样啊……”她刚想说,便是一时回不去也罢了,便且让自己进去请个安,见了王妃安好,也好给殿下回话。可话没出口,便被轻尘给打断了。 “这样——”轻尘站了出来,牵住瞬雨的衣袖,道:“瞬雨姐姐一路上也累了,不如先去厢房歇息片刻?我好久不见娘娘了,心里想得很,姐姐便行行好,叫我们主仆先说会儿话好不好?” 话音落地,妧序也不觉盯紧了瞬雨,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生怕她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便驳了轻尘的意。 瞬雨看了眼轻尘,面上没什么表情,顿了顿,才慢腾腾地点了下头。 妧序的心终于落了地。 着人领着瞬雨到厢房里用茶歇息,妧序与轻尘对视一眼,再不安心,也只好将人领进了佛堂中。 ——空无一人的佛堂。 轻尘四下一望,眼中并无惊讶之意,但眉头却皱紧了。 她看向妧序,神色里罕见地混进去许多正经:“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妧序别无他法,只好将王妃临行前的交代,一一都与轻尘说了。 “这么说,王妃是自己要离开的?”轻尘想了半天,又急又疑:“姐姐好糊涂呀!王妃孤身一人,又生了那么副模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怎能一人出门?您怎么也不说拦着点?” 妧序张了张嘴,还没等说话,轻尘却忽然目光一动,好像想到了什么。 “……轻尘?”妧序推了推她,“你这是怎么了?” 轻尘看了看她,目光一点点深下去,却没说话。 是啊,王妃是聪明人,她定然也知道,若是孤身一人的话,即便能出昭业寺,怕也走不出京畿之地。 可她还是走了。 那也就是说…… “王妃不是一个人……”她低低一语,恍如无声。 瞬雨在厢房将热茶喝到了冷茶,房门才终于被人打开了。 轻尘是一个人来的。她进了门,不等瞬雨发问,便道:“姐姐,咱回去吧?” “回去?”瞬雨朝门外看了看,一挑眉,“我是来做什么的?就为了喝昭业寺的一盏茶?” 轻尘笑嘻嘻地凑过来,道:“王妃好着呢,不过斋戒诵经嘛,不便多与红尘瓜葛,就连我适才进去,都差点得了王妃一通儿数落呢!姐姐就不必进去打扰了,也免得受委屈!” 瞬雨安静地打量了她一会儿,轻尘坦坦荡荡地与她对视,脸不红心不虚。 “王妃当真很好?”许久后,瞬雨问。 轻尘缓定地点了下头,“是,王妃很好,姐姐若是不放心,回去,我帮您给殿下回话!” 瞬雨不置可否,任由她拉着自己往外走,再没说别的。 萧邃离开战场,一路快马加鞭还只嫌不及,最后,愣是将一元先生等人都落在了后头,自己随行只带了顾子珺、尉朝阳几人,一门心思地紧往尘都赶。 眼看着距离陵城还剩半日路程时,他收到了府中的飞鸽传书。 信筒里却是塞了两张字条。萧邃心中狐疑,拿起第一张看时,上头却是轻尘的字迹,密密麻麻写了一堆的话,归结起来就交代了一件事:王妃不知与何人为伴,已暗中离京数日,临行之际,有一锦囊留与殿下,意图以此为侍女免罪开脱。 至于那第二张字条,便是楚王妃留在锦囊中的原件,轻尘借口看锦囊时,趁妧序不注意,悄悄给顺出来了。 萧邃将轻尘这段话来回看了两遍,差点没疯。 他手上的力道不自觉的大了许多,险些将字条给捏碎,趁着理智尚存之际,又赶忙拿过第二张字条来看。 不多时,不远处正说着话的顾子珺与尉朝阳注意到这边的情形,纷纷一声大喊,边唤着‘殿下’,边疾步冲将过来,去扶不知怎的,忽而形容巨震,跪倒在地上的萧邃。 “真的……竟是真的……她真的就是……真是她!当真是她……” 萧邃魂不附体一般,无论身边地之人如何急切地呼唤,他也毫无反应,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一句:真的,是真的。 她真的就是她。 顾子珺同尉朝阳皆惊愕不浅,两人一左一右扶着萧邃,默默对视一眼后,顾子珺放轻了声音,试探道:“殿下……什么是真的?” 萧邃根本没听见他说的什么,只一味将字条小心翼翼地紧握在手中,如同护着什么至珍至重的宝贝一般,半点不肯放松。 当年,他传东宫令,特赦娄箴死罪。裴家那姑娘听说之后,便以当世名饮月光酿相赠,并随酒附上了此生与他的第一封书信。 她在信中写:但以月光赠明主,今时来日,愿君不负人间。 他既得美酒,有心礼尚往来,便从一早备好的一对美玉酒樽中取出一只来,回赠与她,樽中亦附一张花笺,上书:且以瑶卮报瑶卮,南北东西,共此一宵枫月。 如今,这两句话,被那人以与当年一般无二的两种字迹写来,落于他股掌之间,如同,是握紧了一段失而复得的人生。 ……你这是在跟我承认你的真实身份吗? 裴瑶卮,你知不知道,你这两句话,救的不是妧序的命,而是……我的命。 第六十章 犹到梦魂中(三)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相韬入营第五日,收到了潘贤的一封密函。 是夜灯花闪烁,他将薄薄的信纸就着火花一燎,窜起的火苗里,副将冀孤别看着主公沉如夜水的眼睛,无端一凛。 “郡公……”待那密函燃作了齑粉,冀孤别微一吞咽,才从旁试探地问道:“潘氏那里……莫不是提了什么无理之求?” 相韬不疾不徐地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拭净了手上的一点烟灰,淡淡道:“手里握着老夫亲子的人,提什么要求,都算不得无理。” 那就是真的了。 冀孤别蹙起眉头,他默默将相韬这句话反复品了品,却总觉得主公是话里有话。 相韬起身走到帐外,抬首看着头顶黑压压的夜幕,被潘贤这一封信勾的,不知不觉,他便想起了临出征前,悯黛同自己说的那番话。 “大胜在即,皇上却在此时换将,依女儿所见,在防范楚王占功之外,应当还有别的目的。” 他闻言,便问:“什么目的?” “落在咱们相氏头上的目的。” 悯黛道:“如今儁出还在潘氏手里,往日里,为顾着咏川军,也为少与世家交恶,潘氏多半不会将主意打到他的身上。可眼下这情势……狗急跳墙,皇上这个时候又将您派到前线去,这可不正是上赶子给潘氏送去了一个喘息的机会?女儿猜测,潘贤十有八九会拿儁出来要挟您,父亲,到时您的处境……可就危险了。” 相韬心里清楚,悯黛的话,说得甚合天子心性。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目下大胜之际,皇上若只是有意削楚王之功,只需借着由头将楚王传召回京便是,至于让他领着两万援军过来总领战事……这并非多此一举,反而是一箭三雕。 皇帝是既不想让楚王占功,又不想将这首功给秦沥北。他与秦沥北,虽同列四大将军之位,但论资历、勋爵,他皆在秦沥北之上,一旦他来,这主帅之位,自然是他的。而又因着相垚在潘贤手中,十有八九会为潘贤拿来要挟他,到那时,他救子心切,犯下个通敌的罪过,实在不难。 如此一来,风波之后,该除掉的除掉了,该弹压的也弹压了,好好的一份大功,竟就这么轮了空,帝宫里稳如泰山的帝王,便是最大的赢家。 冀孤别隔着些距离伴在相韬身边,正暗自猜测着潘贤那封信的内容,忽听相韬沉缓地开了口:“潘贤以儁出的性命威胁老夫,让老夫半月内,不得攻城。” 半个月? 战场上瞬息万变,半个月的平静,对潘氏而言,反扑是不大可能,但若要暗中预备逃跑…… 思及此,冀孤别心头一紧,忙问:“那郡公的意思是……?” 头顶众星闪烁,却都不及那一颗北极星来得耀眼。 相韬缓缓呼出一口气,淡声道:“老夫随他的意就是了。” 此番潘氏之祸一起,大梁境内,不知多少郡县城池淡去了往日繁华,可这其中,却不包括含丹城。 裴瑶卮同娄箴离开尘都之后,一路轻车简从,任由他带着自己前行。直到马车驶到含丹城门之下时,她探出车厢,看着城楼上那两个字,方才后知后觉地惊讶起来。 “含丹……”她垂眸看着驾马的人,问:“你就是要带我来这里?那你说的那个人……那个人莫不是……” 想到那个可能,裴瑶卮再朝娄箴看去,只觉心尖发凉。 娄箴轻轻一笑,没回答她的话,只让她进去坐好,“进了城还有一段路要走,晌午了,你可小睡片刻,等到了我再叫你。” 裴瑶卮默了默,却没听他的话。 她从车里拿了帷帽出来戴好,往娄箴身边一坐,便示意他驾马起行。 娄箴无奈,也不动劝服她的心思,索性挥起了马鞭。 裴瑶卮年少时好走动,曾央求着裴曜歌,带她来过一回含丹城,那时候她眼中所见,城中破败潦倒,几乎就是一座荒城,搜罗个遍,也找不出几户人家来。不曾想十余年之后的今天,这座城池,比起尘都来,繁华之处,竟都不遑多让。 她想起在眠云馆时,纺月曾说过,自国师汲光解禁之后,这些年,含丹繁荣复苏,很是昌盛,达官显贵,往来不绝。那时她距离含丹那般遥远,尚未将这话放在心上,此间身临其境,放眼望去,方知纺月所言不虚。 她才想到这里,身畔娄箴看了她一眼,忽然说道:“再往前走,拐过两条巷子,便是流音坊了。” 裴瑶卮还没尽回过神,闻言,疑惑地朝他看去。 娄箴一笑,道:“你出来一趟不容易,要去看一看纺月吗?” 他的话说得这般轻巧,仿佛全无别意,裴瑶卮却差点从车上栽下去。 纺月…… 他连纺月的事都知道,那流音坊……是了,纺月曾说,她在含丹城经营了一份势力,便是往那些王孙贵胄府上送歌舞伎的,娄箴提起之前,她甚至都没费心去问那地方的名字,如今看来,便是这所谓的‘流音坊’了。 她目光发深,隔着一层薄纱,无声地盯了娄箴半晌,险些没忍住,便要问出那句:你究竟——或者说,你们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罢了,日后再见罢。”收回目光,她徐徐呼出一口气,声音里带了点不甘示弱的笑意:“省的她平白见了你,我又要费一番功夫解释。” 娄箴点了点头,只道一句‘依你’,便不再话下。 “对了。”没一会儿,裴瑶卮想起什么来,道:“前些日子,你初到尘都时,瞬雨来给萧邃报信,碍着你的身份,她当着我的面,不欲提你的名字,便对萧邃说,来客是武耀十九年的一位故人,当时萧邃一听,立刻就明白来的是你了。” 她不解道:“可我却不明白,武耀十九年……那时的东宫,素好交友,一年里指不定要结交多少位才彦。怎的一提昔日故人,他便一定是你呢?” 娄箴神秘一笑,也没吊她的胃口,便道:“晏平五年时,我去过一次北境。当时赴临渊城拜访楚王殿下,我自报家门时,说的便是这句话。没想到时隔多年,瞬雨竟还记得。” “晏平五年……”一个疑惑开释,可另一个疑惑,也随之袭上她的心头:“晏平五年,你去见他作甚?” 总不会是思念旧友,便行一探吧? 娄箴侧目,颇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 “为了你。”片刻后,他道。 阡陌兜转,行了大半个时辰,娄箴终于在一方巍峨的亭台之外,勒住了缰绳。 四下喧哗声早已闻之不见,楼台内外,寂静如深山野林。 不可台。 这,就是不可台。 “不可……” 她低低一喃,目光攀过一级级阶梯,远远地朝着楼台深处眺望而去。 十余年前,初来此地时,这楼台如同风烛残年的老者,只剩了一身高大却枯瘪的骨架,独自一人伫立风中,凄凄切切,摇摇欲坠。 而今天…… “萧逐解了他的封禁,却未曾说拨笔金币给他,重新将这不可台修葺一番么?”目视着前方,她似笑非笑,与娄箴问道。 娄箴却对她的讽刺浑然不觉。他手里握着一把被锦袋包裹严实的剑,站在她身边,只笑道:“有这个必要么?” 确实是没有的。她想。这地界,今日与昨日的分别,大抵只是洒扫过一遍罢了。可是…… “有人气儿了。”她道。 当年这台中困锁着一个人,今日这台中,坐镇着一个人。 当年,这里像酆都冥殿。 今日,却成了禅林净土。 “走吧。”娄箴道:“你想要的答案,都在里面。” 说罢,他率先迈步,可却忽然被她拽住了手臂。 娄箴疑惑地朝她看去,裴瑶卮望着他,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可曾想过,这不可台,为何要叫‘不可台’?” 娄箴眉目一动。 两人沉默地对视片刻,他问:“为何?” 裴瑶卮却没说话了。 她松开了他的手,共他拾级而上。 不可台前这道长长的阶台,数百载以来,不知走过多少位天子、多少位王公、多少位高官显宦。 这阶台甚长,脚下的砖石平稳坚硬,可裴瑶卮却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踩在云端上,虚幻,缥缈,毫不真切,也毫不安全。 中央大殿之外,娄箴请她在此稍等,自己近前,推门而入。 裴瑶卮原以为那人就在里头,娄箴此去,是为通传,故便独自站在门外,并未起疑。等了没多久,娄箴便又出来了。 她注意到,娄箴手里空了。 “进去吧。”他道。 裴瑶卮点了点头,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门槛,回头却见娄箴站在那儿,并无动作。 她疑惑道:“你不随我一同进去?” 娄箴摇了摇头。 “蘅蘅,你放心进去吧。”他道,“我在这里等你。” 裴瑶卮不放心。 但已经来到这里了,无论是为着开解心中的疑团,还是为着这不可台本身的吸引,她都不甘心不进去。 大门在她身后蓦地阖紧,殿中左右,两排烛火并立,饶是如此,却仍是昏暗不明。 室中不知燃着什么香,并不呛人,却让她摇摇欲睡。 裴瑶卮一边小心地往里走,一边捂住口鼻,可直到将这大殿看了个遍,却也没见到第二个人。 怎么回事? 这里没人的话,娄箴让自己进来做什么? 她心中警惕方起,可不远处的一样东西,却吸引住了她的注意。 是一把剑。 看到那剑的一瞬间,她便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住了,脚下不自觉地朝那宝剑走去,近前,心跳都莫名快了许多。 第一章 蓦地一相逢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苍拙的宝剑竖立于大殿中央,如同一道丰碑,却不知为谁铭刻。 这是一把什么样的剑? 这……会是那把剑吗? 冰凉的手指甫一对上更为冰凉的剑柄,裴瑶卮甚至还来不及反应,一束红光,便自贴地的剑尖而起,如一道火舌,直朝穹顶窜射而出。 恐惧比一切都更快地在她心间澎湃而出,裴瑶卮不自觉地便想后退,她生怕这就是那柄囚困了自己三年、折磨了自己三年的剑,她不想再回到那暗无天日的剑中世界里去,不想再一遍又一遍地经历前世那些让自己痛彻心扉的事情,她下足了力气,想要转身逃出这道门——可是,没用。 在这一步退出去之前,她便失去了神志,倒在了地上。 再有知觉时,却是神识已入幻梦。 怎么会…… 怎么又是这里…… 她想喊一喊、骂一骂,她想拽过娄箴来同他拼命,可神识入梦,她连个实体都没有,遑论其他。 难道……我这是,又死了一回么? 想到这个可能,她心头的恐惧瞬间又翻了十倍。 自己怎么能这样毫无征兆地就死了呢? 明明许多事情才刚刚开始,她还有那么多话没同那人说过,还有那么多问题,尚未找出答案来,她怎么能死? 她还没等到萧邃凯旋归回,她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就这么死了? 还有这幻梦之境…… 难道,即便再来一次,自己还是注定要被困在这里,永不超生么? 四周围是熟悉的白雾,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待这白雾散去,她便会再度看到许多年前的自己,她的神识会依附于那时的自己身上,随着她,重新经历一遍又一遍的高低起落。 周而复始,永无止境。求生不得,求死,已死。 不…… 绝望、哀痛、懊悔,数不清的情绪在她神识中来回呼啸,不知在这样的折磨里等待了多久,渐渐地,周围的白雾,散尽了。 而映入眼帘的一幕,却让她惊愣住了。 ——她听到漫天的锣鼓喜乐声响彻云霄,眼前,一方水榭,一弯湖水,远处岸上,则是大片的桃花林,桃之夭夭,如一团团翩然入天的绯云,共舞清风,缠绵欲仙。 这是……摇芳台? 武耀十九年春天,裴曜歌与潘恬成婚时的……摇芳台? 自家的故里府邸,裴瑶卮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可她不明白,自己怎的会来到这里,见到这一幕? 明明昔日里,她每一次噩梦的起点,都是在秋日里,娄箴出事之时啊…… “……三哥,你听我说话没有呀!” 一道熟悉的声音灌入耳中,裴瑶卮蓦然一怔,这声音,再过十世百世她也不会认错——是萧还的声音。 阿还…… 声音的来处就在自己身边,她想转身去看,可却无论怎么努力都毫无效果。 ……对了。她忽然想起来,身处幻梦之境,自己的神识依附于这梦中人的身上,一向是只能见其所见、闻其所闻、思其所思、感其所感的。 她只能被动的接受,全无一丝自主之力,否则,自也不会有那三年的苦痛了。 可是……武耀十九年春,二哥同潘恬成婚这日,自己分明没见过萧还啊,这会儿又怎么会…… 想到这里,裴瑶卮忽然一个激灵—— 适才萧还那句话里,叫的是谁来着? “你说什么了?” 低醇的声音,带了些微醺的酒意,淡淡响起。 萧邃。 裴瑶卮有些不敢相信,可事实却是,她的神识,此刻就正在一点点与萧邃的神识连通,那样恍惚,又那样清晰,转瞬间,她已体会到了他这会儿的悠哉与无聊。 竟然是他……自己竟然,会与他共梦共感? 而且,眼下竟还是武耀十九年的春天。 将这突如其来的种种重新理顺一番,她觉得,自己似乎没刚才那么恨娄箴了。 身边,萧还道:“我说,这迎婚送嫁,从南境望尘,一路来到北境摇芳,裴潘两族此番婚典之盛,纵观史册,怕也找不出几桩可与之相较的了!”说着,他面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与萧邃打趣道:“来日太子殿下迎娶太子妃,可要小心着,别被人家给比下去了!” 萧邃把酒临风,无心一笑,仰头痛饮了一大口。 裴瑶卮这会儿想来,的确,二哥成婚那年,因婚典设在了故里摇芳城,先帝不好亲临,便特意派了东宫代其北上出席,以彰爱重功臣之意。 王孙贵胄往来裴府,素来是寻常事,更何况还是在这场大盛之典时,她从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多加合计过,也并不记得自己在这个时候,曾见过萧邃。 “什么声音……”忽地,萧邃动了动耳朵,眉间神色几度变幻,如在迷雾中捕捉着什么。他转头问萧还:“你可听到了?” 萧还先是一愣,随即大笑:“三哥你糊涂了吧?堂前喧天的喜乐声就一直没停过,你倒还有此一问?” 萧邃却是摇头,“不是,不是喜乐声。”他原本踞坐在榻上,这会儿也起了身,四面一望,放低了声音对萧还道:“你仔细听。” 萧还抓了两把耳朵,听到的除了喜乐,还是喜乐。 萧邃迷茫的神色里,渐渐晕开一点浅显的笑意,“似乎是……有人在弹奏箜篌?” 心间的无聊之意散去许多,裴瑶卮感觉到了他的欢喜。 真是的……她默默地想,堂堂的东宫太子,这三两点似有还无的箜篌声,便能让你高兴起来么? 还真是很好伺候。 萧邃说完之后,萧还还是没听见,但一听他提起箜篌,他一下子便明白了。 “哦……箜篌啊!”萧还一拍大腿,霍然起身,脸上转瞬便携了一抹神秘的笑。 “三哥轻声些,我带你去看一道人间绝色。” 他说。 离了水榭,萧邃在萧还的引导下,穿过了半片桃花林,耳中的箜篌之声,也越来越清楚了。 “三哥,你耳朵好灵啊!”萧还在他身边小声道:“前头吵成那样,你竟还能听得到她的箜篌声,诶,这是不是就叫千里姻缘一线牵啊?” 萧邃本想趣他一声红娘,可出口却先问道:“她是谁?” “你认识这弹箜篌的人?” 萧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止认识,说不定来日还要与她亲上加亲呢!” 说话间,两人来到一方月门前,里头的箜篌声则已收完了最后一个调。 悠扬的乐曲结束的一刻,萧邃不自觉地往门内探去一眼,裴瑶卮也跟着他一起看去,映入眼中的,首先便是倚在箜篌边的自己。 ——当年,十四岁的自己。 那一瞬间,她毫无准备地感觉到了一记陡然加速的心跳。 ——萧邃的心跳。 园内的裴瑶卮扶稳了琴弦,扬着眉,同对面的温怜说道:“嫁与东宫,不如为妓。” 附在萧邃神识中的裴瑶卮蓦然一惊。 她稳住心神,再去感知萧邃的情绪时,却发现才听了这么句话的太子殿下,竟然依约……还有些高兴? 不,不止是高兴,这感觉很复杂,更多的,却像是一种欢快的生气。 裴瑶卮觉得,自己大概是有些自作多情了,否则,她怎么会觉得,萧邃这会儿的心情,可以用‘众里寻他千百度’一句来形容呢? 一旁,萧还有些拿不准,觑着萧邃,悄悄地问:“三哥……你不生气吧?” 萧邃神色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裴瑶卮听到他心中在说:不生气,只是……忽然就有了生气。 他想:从南到北,漫天的春色,也比上这姑娘和她的这一句话更有生机。 “她是……裴公的小女儿吗?”他问。 萧还应了一声:“是处小街斜巷,烂游花馆,连醉瑶卮。”他抱臂昂首,颇觉自豪地介绍:“这就是我们家蘅蘅了!” 萧邃面上没说什么,可心里却不乐意地道了句:什么你们家,胡说八道。 裴瑶卮已经有些忍不住笑了。 萧还却还没说完:“哥,你看到她对面的那个女孩子了吗?那就是我常同你说的怜怜,你看她,是不是一看就可聪明了?” “辞云温氏的嫡传血脉、温晏君的亲侄女、当世第一才女,”萧邃哼笑着看向萧还:“她聪不聪明,还用看么!” 萧还脸上的得意之色又添许多,仰着头,活像只亟待开屏的孔雀。 园中,裴瑶卮与温怜对面而坐,石桌上是各样的彩纸红绸,纺月、独觞等几个大丫鬟都在,此刻正分布四方,往树上绑着红线红绸。 对了,今日是花朝节呢。月门外,萧邃恍然地想。 裴瑶卮那句话一说完,纺月听了,立刻跑过来道:“姑娘,您这张嘴还是有点把门的吧!哪怕只消停这两日呢?二公子大婚,前头来赴宴的都是王孙贵胄,您冷不丁来这么一句,随便叫哪个听了去,都是招祸的事!您可别不当回事!” 裴瑶卮敷衍地应了两声,默默地摸过笔来,脑子一转,不老实地在红绸上落下了两句话。 温怜微微挑眉,目光朝她笔下探来,唇边笑意愈深。 片刻,她叹了口气,同裴瑶卮道:“你是这么想,奈何出身不由己。生在后族,你日后即便与东宫无缘,多半也是要嫁与天家的。”说着,她调皮地瞭了她一眼,问:“难不成,天子诏下来,还容你不情不愿么?” 裴瑶卮搁下笔,道:“你当我说着玩儿呢?我只消赶在许嫁之前,坏了所谓的清白名声不就成了?天家还可能要我这样的媳妇么!” 说着,她悠悠感慨道:“做人家媳妇,终究是掣肘,成日家为相夫教子、中馈庶务操心,就是不能做点自己想做的事……还是为妓自在啊!我又不缺钱名,只需立一座道观,艳帜一张,便可与四海才彦往来结交,或诗文共和,或品律谈音,间或办上几场清谈会……说不定哪一日情窦一开,再遇三四个美少年,唱两声奈何天,结一段露水缘,也挺……唔!唔!” 她话说到这儿,纺月实在听不下去了,没大没小地捂上了她的嘴。 “怜姑娘,您还笑!您听听她说的这些话!哪个名门世家的千金能有她这份‘心胸’的!” 温怜呵呵笑了两声,到底没继续刺激纺月,只道:“你放心吧,她也就想想,这念想都不必付诸实践,但凡叫你家世子听了去,还张艳帜呢,保管明儿个就收拾收拾把她给嫁了!还容得了她这般嚣张!” 裴瑶卮好不容易挣脱了纺月的束缚,嗔怪地望了她一眼,抱怨道:“什么世道!连句真心话都不让人说了!” 温怜笑道:“诶,别说我没提醒你,九月你就及笄了,你若真有这想法,也是时候该准备起来了。” 闻言,裴瑶卮眉目一动,托着腮,似乎真开始琢磨起来了。 萧邃将这些话尽收耳中,抱臂倚在月门一侧,脸上已有可见的笑意。 萧还见此,不觉意外:“三哥……她说的那些,您还挺爱听?” 萧邃眼中流光一转,慢吞吞问:“你可曾听过还有哪家的姑娘敢说这般话的?” “那是没有。” 萧邃便笑:“你爱慕当世才女的博学多才,我心悦人间绝色的特立独行,有问题么?” 说这声‘心悦’时,他心底有火热的欢喜。 裴瑶卮想,自己若是没死的话,这会儿应该在哭了。 等园中诸人离去之后,萧邃穿过月门,直奔被裴瑶卮绑了红绸的那棵桃树走去。 绸带上落着两行字,隽逸潇洒,耿介特立—— “但能张艳帜,何必嫁萧郎……” 他轻声诵出,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偷偷将这一段红绸取下,小心地藏入怀中,唇边带笑。 第二章 赠我以月光(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从来都不知道,武耀十九年的春天,竟是这般模样的。 在自家的故里老宅,她依随着萧邃的心绪,感知着他的感知,体会着他最初因自己而起的欢愉,恍惚间,她仿佛也回到了十四五岁时,胸腔里那颗满溢着自在与骄傲的心,还依旧跳动得热烈,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 萧邃曾说,武耀十九年春,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便想娶她。 过去,她质疑、她不信。 现在,她明白了。 他的感情,充满了生机。 她曾以为,自己只是爱他而已,此刻方知,原来这个曾被自己赋予过最深刻爱恨的人,从一开始,便是她于万人丛中,苦苦寻觅的般配。 可之后,却又怎么成了那样呢? 那一年的夏天,她因娄箴的离去而萎靡不振,生活上也难得消停,乏善可陈。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天子传谕,于世家贵女之间,为东宫广选太子妃一事了。 当时刚听到这个信儿时,裴瑶卮其实是很高兴的。 所有人都说,裴氏嫡女聘为储妃、皇后,这是大梁国中近乎传统的一件事了。几乎在她整个少年时代,人人都拿她当内定的太子妃一般对待。所有人都以为,当有朝一日,天子下诏为太子聘妃时,那册妃诏上,不会是第二个人的姓名。 可就是在全天下都笃信着这件事时,先帝却破天荒地,先下了一道选妃诏。 后来裴瑶卮自李太后口中得知,此事乃是她身为皇后时的杰作。可回到武耀十九年时,她却丝毫无意去探究天子此番做法的因由,只顾着一颗心满满当当地装好了欢喜,盼着自己这后半生能一如所愿:但与萧郎作路人。 奈何,她的萧郎,却从未想过成全她。 出猎归来的太子殿下闻听父皇下诏为己选妃之事,连东宫都没回,搁下猎具,便直奔崇天宫而去。 他在崇天宫等了半日,将将入夜时,天子方自凌云殿归来。 萧邃在正殿门前迎候父皇,萧惊泽下了辇轿,缓步走来,远远见着他,英俊的容颜上便洋溢起一抹浅笑,就着月色看来,温好极了。 他将萧邃的一身装扮看在眼里,走至近前,免了他的虚礼,在他肩上拍了一拍。 “怎么,知道为父下诏给你选嘉偶,衣裳都来不及换,便特地来谢为父了?” 这句话一说,萧邃习以为常间,心里甚至还起了两分任性,可幻梦中的裴瑶卮,却已经惊诧得不成样子了。 多年前,她也曾见过萧惊泽数次,只是—— 成帝英明神武,聪睿善决断。在裴瑶卮的印象里,他纵有平易之处,却一贯还是庄严不容玩笑的。 然而这样一位帝王,他对着萧邃,竟自称‘为父’。 为父…… 轻轻两字,仿佛将这堂皇大殿变成了寻常百姓家,那般恬熙安然。 萧邃接过内侍奉上来的解暑汤饮,试了试温,觉着不那么凉了,方才进献于萧惊泽。 只是递上碗盏时,他的眉头却是蹙着的。 萧惊泽注意到这一点,轻笑了声,“哟,谁惹你了?”他说着,随手取了只茶盏过来,将自己碗中的汤饮倒了一半进去,随即又将碗盏递回给了萧邃。 萧邃接得自然。 他微垂着头,反复思量了许久,总是不好意思直接问父亲:不是说好了是裴家姑娘么?怎的一转眼,却又成了选妃? “父皇,这广选太子妃,是否太张扬了?”好半天,他方才斟酌好了用词,说话时莫名带了点不欲直言的别扭,可双眼中却含着三两点急情,殷殷地攀望着父亲,提点般道:“孩儿记得,您之前说过,心中已有了主意的。” 裴瑶卮品味着他的急切,莫名想笑。 萧惊泽将茶盏里的汤饮一饮而尽,很是思量了片刻,回过头一脸疑惑地问:“是呢,朕就说忘了什么事么!只是……为父心里的主意是谁来着?为父记不大清了……”他看着萧邃,抬了抬下巴,“邃儿可还记得?” 萧邃记得。 萧邃不说。 父子两个稚气地对峙了片刻,萧惊泽忽然大笑起来,笑够了,方才揩了把眼角,感慨道:“哟哟,难得,真是难得!你如今长大了,可真是愈发少有这等好逗弄的时候了!” 裴瑶卮见着这一幕,有些无奈,不过她倒也忽然明白了,为何成帝与父亲裴稀会是挚友。 萧邃亦是无奈一叹,垮下脸色,干巴巴地问:“父皇,您下选妃诏,不会就是为了逗儿子一把吧?” “自然不是。”萧惊泽笑意温缓了下来,却是忽然话锋一转,问了他一句:“今日回来,还没给你母后请过安吧?” 萧邃一愣。 萧惊泽便道:“去长秋宫吧,陪你母后说说话。告诉她,朕晚些时候就过去。” 天家的父子,多数时候,话都不是不必说尽说白的。 萧邃在父亲突兀地提到母后时,心中便已有所猜测,不欲以裴氏之女为太子妃之事,这恐怕……正是母后的意思。 长秋宫暖阁中,彼时还是皇后的李颦印证了他的猜测。 萧邃素知母亲与德孝皇后的渊源之深,加之以往,李氏与裴氏也从来没有过冲突,是以才一听说此事时,他心里顿时便涨满了疑惑。 “母后不是一向敬重德孝皇后吗?”他试探着问:“过往孩儿也从未听您说起过对裴氏有不满之处,怎的……” 李颦满含深意地望了萧邃片刻,却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母后自然是敬重德孝皇后的。至于同裴氏,更从来谈不上怨恨不睦,邃儿不必多想。” “那您……” 他差点便要脱口问道,那您为何不愿她做我的妻子? 可是十七八岁的男孩子,纵然在外面再怎么人模狗样,可当着父母,却总是不愿多谈自己的情窦初开的。 倒是李颦,在儿子不同寻常的表现中看出了一丝不对,想了想,她问:“邃儿,你特地来问母后此事,莫不是……你心中属意裴家姑娘?” 说到这里,她又不明白了:“你何时见过她了?” 春天里的那场单方面相遇,说来不光明,他自是不愿在母亲面前多提的。 “没有,母后想多了。”他道,“孩儿只是觉得……广选太子妃之事,若能从简,总好过如此铺张。” 李颦并未多想,笑道:“这你便不必多想了,终归,你父皇的诏书都传下去了,君无戏言,你只消好生等着,到时选一位合心意的媳妇便是了!” 萧邃嘴上应着是,心里却直道多余。 选妃之事尚未敲定之前,夏秋之际,京中便先生出了一件大事。 萧邃是在巡视京畿时,偶然听几个小臣说起,方知裴公昔日的门客、那位被称为浮萍公子的娄箴先生犯了事,且还不是一桩小事。 “怀国公府上住了多年的门客,以秘术扰人家族风水,间接害死了庆乐梁氏的姻亲、京中巨贾谭氏的族长谭兴——” 当时尚是奉极郡公世子的顾子献被他叫来打听,将这个中关系方一捋完,不等萧邃说话,他便先提醒道:“殿下,此事您知道,最好只当不知道,别生这过问的心思。” 萧邃看了看他,半晌只问:“裴氏是何态度?” “怀国公与裴家二公子此刻皆不在京中,至于裴世子那性子——”说到这里,顾子献含笑摇了摇头,“他素来是出了名的厌恶玄门术数,以往浮萍公子在裴府时,两人关系便很是平淡,殿下以为,风骨忠正的裴世子,会站出来为他说话么?” 思及此,顾子献也颇觉可惜,“尘都尹于这天子脚下做官,惯是会左右逢源,看人下菜碟的。何况娄箴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这律法亦站在谭氏一方,看来这回……多半是没有转机了。” “浮萍公子是何等人,我不知道,但是谭氏……”萧邃哼笑一声,“那可是尘都的一颗大毒疮,这些年仰仗着梁氏作威作福,豢养术士私行旁门左道的事,他们家还做的少么?” 顾子献见此,已知他是真起了插手此事之心,急着提点了句:“殿下三思!” 萧邃微一挑眉,朝他看来。 顾子献叹了口气,“我知您心中这会儿说不定正钦佩着娄箴,欲图与之结交一番呢。可是殿下,您先是太子,再是您自己。下令彻查此事,保娄箴性命不难,可裴氏未必会念您的好,至于梁氏,则多半是要记恨您的。” 他说着,倾身向前,眼中的光沉定了十分,一字一句地说道:“您如今是一人之下,这一步之遥最是难走,您不知还要走多少年,稳中求胜,方才是正道!” 裴瑶卮感觉得到,萧邃是打从心底里信任顾子献、也欣赏顾子献的。 他颔首一笑,道:“子献,你总是这样清明。” 可顾子献却并没有因他这句认同而欢喜。 年少时的萧邃,是一个很容易看明白的人。 顾子献是他的好友、是他的近臣,追随左右数年,打眼一看,便知他这赞许的笑容背后,跟着的是什么。 果不其然,随即,萧邃便轻点一下头,道:“去查吧。” 他说:“我总得先对得起太子之位,才敢去奢求更进一步。” 第二章 赠我以月光(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一直以为,当年东宫详查娄箴案,是因着萧还求到了萧邃头上,东宫无可无不可之间,顺手一查罢了。 而眼下事实却是,真等萧还为着自己的央求找上萧邃时,顾子献那边,已将整桩事情的来龙去脉查了个七七八八,甚至连几十年前,谭氏崛起之初所夺运戕害过的家族门庭,都被他一一挖将了出来,共今事具奏。 萧还凑在萧邃身边,看着顾子献扯出来的长单子,直看得心惊肉跳。 “乖乖……原先只以为谭氏为富不仁,纵然听说他们家私下里行过有违天道之术,可也只当是屈指可数的一两桩罢了!谁料想……”说着,萧还不由轻啧两声,感慨道:“这可真是,这么个悖乱逆伦之族,竟占着第一巨贾的身份,在天子脚下风光了这么多年……” 后头的话,萧还以摇头叹息替代,并未出口。 萧邃沉吟半晌,蓦地一笑:“天子脚下,多少王孙贵胄,却偏要那浮萍公子以性命相搏,为天下拔除毒瘤……” 他气愤、自嘲,一腔血猛地热了起来,又被他自己强压着,缓缓稳了下来。 裴瑶卮随着他的心绪,也被动的痛苦起来。 “殿下,事情已经明了,您想赦娄箴一命自是不难,不过……臣有一计献。” 萧邃抬眼朝顾子献看去,两人目光一对,未等顾子献详说计策,他便已心领神会。 “照你的意思办。”萧邃复又垂首,长指将名录虚虚一抚,心境沉重:“让与这些家族有亲有戚的所有族门都看看,被逆天改运的下场,究竟何等惨烈。” “但愿他们都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顾子献面色微动。 太子殿下并未会错他的计策,可他献计初衷,却是为了将那些被谭氏夺运戕害过的家族、将他们的亲友戚族都拉到娄箴一方。他在呈上奏报之前便已查过,被谭氏所害之族中,不乏权贵大族,如此一来,太子特赦娄箴,在与梁氏为敌之外,倒还能拉拢到不少人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太子是不明白他的本意么? 顾子献默默一叹。 他想,自己这个主子,满腔的热血侠气,实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人了。 可是,他真能平平安安的从储君之位,走到天子之位上吗? “是,臣这就去办。”顾子献抱拳一礼,随即躬身退下。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前,萧还轻轻一笑,道:“三哥,那照办后头的话,当真一定要说吗?”他朝殿门方向抬了抬下巴,“您瞧瞧给子献兄愁的!” 萧邃知道,顾子献一向最担心的,便是他将情理搁置在利好之上,做出种种不顾自身得失之事。 身为近臣心腹,为主谋利,这自然是应当应分,无可指摘的。 他凝望着顾子献的身影消失的地方,慢声道:“子献像他父亲,忠心事上,什么都好。”顿了顿,又道:“除了一样。” 萧还便问:“什么?” 萧邃收回目光,看向他道:“无利不起早。” 萧还一愣,想了想,却笑了。 “左右是为您谋利也就罢了!” 真要说起来,他有时也会觉得,三哥心里的仁义之气太重了,有顾氏父子这样既忠心、又懂得趋利之人在他身边追随,实则是让人放心的。 可萧邃浅浅一笑,跟着却问他:“打天下时为主君谋,那得天下之后呢?” 萧还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半天才道:“三哥,您是担心顾氏……” 将这‘利’之一字看得太重了,天长日久,会生出不臣之心么? 萧邃摇了摇头。 他道:“顾氏忠心,做叛臣的可能不大,只是这一家独大之心,若不及早归束,日后恐生祸事。” 若非力所不能及,裴瑶卮在他说完这话之后,真想给他拍拍手。 这一刻,她清楚地体会着萧邃对顾氏的看重——正因看重,才只考虑规束,而不考虑过河拆桥。 她不知道究竟是萧邃的规束不够,还是顾独武终究辜负了他的主君,她只知道,在顾独武死后,这是自己第一次想起这人来时,恨不得将他挖坟掘墓,挫骨扬灰。 “罢了,不说这个了。”片刻,萧邃一转话锋,着眼打量起萧还来:“倒是你,我旧日里却不曾听过你与那浮萍公子有多深的交情,怎么这才回京,便忙着为他奔波起来了?” 萧还一听,恨恨地一拍大腿,起身踱了个圈子:“咳!哪里是我哟!还不是您那位未来的太子妃硬往我手里塞活儿嘛!” 裴瑶卮喜欢萧邃在听人提及自己时的反应。 ——蓦然一快的心跳,还有忽然活泼起来的兴致。 “她?”他想了想,与萧还试探道:“她同娄箴关系很好?” 萧还边想边道:“亦师亦友吧。娄箴与裴公志趣相投,在裴府一住就是几年,可以说是看着蘅蘅长大的。此番他一出事,裴公与曜歌俱不在京中,裴家大哥又素来看不上娄箴,蘅蘅求救无门,加之前几天——” 说到这里,他猛然捂住了嘴,警惕地看了萧邃一眼,默默将话锋一拐:“她都快急疯了,幸好我回来得及时!” 萧邃心里赏了他一句‘真好意思’,面上却目光微眯,幽幽问道:“前几天如何?” “前几天啊……”萧还老实了不少,坐到一旁,陪着笑,低着头,好半天才小声道:“那不是么,皇伯父下了道册妃诏,她……就不是很高兴。” 他这话说得算是客气了。裴瑶卮默默地想:自己那时候何止不是很高兴啊!简直就是狂躁! 萧邃闻言,‘嘶’了一声,半晌,摸着下巴道:“她真那么讨厌我么?” 萧还笑道:“她又没见过你!讨厌你什么!”他告诉萧邃:“她是讨厌你的名位、姓氏。” “哟,是么。”萧邃将他冷眼一睨,慢声道:“咱俩可是一个姓氏,我可没觉得她讨厌你。” 萧还乍闻之下,还不觉得有什么,还耐着性子跟他解释呢:“啧……那能一样么!当朋友结交,她是百无禁忌,可要圈在一起过日子的话,总得舒心遂意么!” 萧邃哼笑一声,没接茬。 萧还说完之后,脑子里依稀捕捉到什么不对来,片刻,忽然回过味来了:“诶,不对呀,三哥,你这语气……你不是吃醋了吧?!” 萧邃一挑眉:“你有意见?” 意见到没有,就是,不大敢相信。 他道:“一面之缘,三哥,不至于吧?” 萧邃便又问了:“你怀疑我?” 萧还没敢出声,只默默想道:浪子收心的事儿,还真不是那么好相信的。何况,你与她,不过只有那醉意微醺间的遥遥一面。 与萧邃亲近如他,在此事上,也是难以不为他的蘅蘅操心的。 数日之后,顾子献那头办好了差事,借着京中风向,东宫出面详问娄箴一案,特赦其死罪,同时,更命廷尉府严查谭氏秘术夺运之事。 裴瑶卮在府中听闻此事,欢喜之下,对东宫难得生出了十分的感激。她慷慨激昂地给萧邃写了封感谢信,并趁夜将自己藏了多时的月光酿给挖了出来,一并塞到萧还手中,托他转交萧邃。 “我的天!这是什么呀!”萧还一见那月光酿,两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抱着酒坛子难以置信地问她:“宝贝了这么多年的东西,你都舍得拿出来做谢礼?蘅蘅,你究竟是太看重娄箴了,还是说……如今尘埃落定,你对我三哥也……” “你知道什么……”裴瑶卮心情好,也不与他计较,只道:“这月光酿我自得来,本也不是图自己喝的,你三哥救我好友一命,我以此物相赠,这是恰如其分!” “哟,这就更新鲜了!”萧还愈发好奇:“月光酿乃是当世名饮,据说天底下统共剩了不到三小坛,你个嗜酒如命的酒腻子,千辛万苦从你二哥手里弄来了这一坛,竟不图独酌无相亲?稀罕!” 裴瑶卮任他大惊小怪一通儿,过后托腮淡淡问:“你只知月光酿是当世名饮,可也知道它的来历?” 萧还不知道。 可等他抱着求知之心再去与她探问时,裴瑶卮却只哼了一声,叫他回去自己翻书去,少做这一知半解就敢出来现眼的事儿。 第二日,他携酒带信来东宫找萧邃时,眼圈发青,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 萧邃被他这模样一唬,问他究竟,萧还委委屈屈地将事情与他说了,末了道:“我翻了一夜的书了,酿酒方子都琢磨出两个来了,愣是没翻着一篇与月光酿相关的记载。三哥,你说她是不是诓我呢呀?” 萧邃目光温润地望着那一小坛酒,唇边笑意亦浅亦深,好看极了。 他说:“你翻查不到是应当的,倒是她疏忽了,一时忘了,并非谁家的藏书,都与摇芳台上一样多的。” 萧还闻言不解,起身凑到他身边追问:“三哥,你知道究竟?快些告诉告诉我!” 萧邃说:“月光酿,来自陈国。” 萧还愣住了。 萧邃又说:“她该是以为月光酿是报恩的酒。” “殊不知,这月光酿……其实是传情的酒。” 第二章 赠我以月光(三)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月光酿,亦是传情的酒? 这个认知方在脑中炸开,裴瑶卮觉得自己的全部神识都变成了红色。 “传情的酒?还来自陈国?”这两点讯息瞬间勾住了萧还的注意,他忙追问道:“怎么会是来自陈国呢?我记得这酒,一开始原是曜歌自辞云温氏手中得来的。莫不是……辞云温氏的哪个谁,有意与他传情?!” 见他越想越偏,萧邃却是好笑起来,这边任他急够了,方才慢条斯理地说道:“说起来,这还要追溯到先帝承明年间的一桩故事上。” “承明年间啊……”萧还面露感慨,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道:“这岂非都快追出去一个甲子了?” 萧邃没搭理他,顾自抱着那一小坛酒,往地锦廊下一坐,悠悠道:“承明二年,彼时这天下,尚是梁、周、陈三国并立之局。秋日里,三国玄门之首——大梁含丹汲氏、周国迎月奚氏,以及陈国的扶光李氏,依着老规矩,齐聚于南夷岛永望城,举办三年一届的清谈大会。” “当时,陈国休泰公主承歆,女扮男装,跟随在身为扶光李氏家主的舅父身边,也一同到了南夷岛。” “三大玄门的清谈会历来是三年一届、一届开三月。后来人说,就是在这三个月里,休泰公主因缘际会,对大梁的一位世家公子种下了情根,奈何随后,却是豆蔻未发,家国已亡。” 萧还忙问:“怎样的因缘际会?那位大梁的世家公子又是哪个?” 萧邃叹了口气,手指一下下轻抚在坛身上,继续道:“起因似乎是休泰公主身边一个女扮男装的侍女,外出时不小心被南夷人认出了女子身份,欲行不轨,关键之际,幸蒙辞云温氏的二公子所救。休泰公主性一贯有男儿气概,在得知此事后,不顾彼时陈国与大梁的紧张关系,还是以帝女的身份,将自己随行带来的一坛月光酿赠给了素有好酒之名的温氏二公子,以表谢意。” “此事曾被传为美谈,这月光酿报恩的意思,便是自此传开的。” 听到这儿,萧还乐了:“嘿,别说,这前辈们的陈年往事,如今应在你们俩身上,倒真有点异曲同工的意思!”说着说着,他又掰起了手指头:“……诶,那时候的温氏二公子,那就应该是……” “温榷。”萧邃静静道:“温晏君的叔叔、温怜的叔祖父。” “他……” 萧还一听这个名字,一时有些怔住了。 温榷,他从未有机会见过这个人,但是这些年来,他早从温怜的口中,将这人短暂的一生听了个百八十遍了。 辞云温氏自温榷往下三代,代代皆出奇才——温榷、温晏,以及萧还的温怜。 这三人皆是年少成名,旁人钻研玄门术数,几辈子弄不明白的东西,到了这三人手中,不出几日便都悟了。温怜是名噪当今的大梁第一才女,温晏的根骨悟性,更是几百年里挑不出一个的好。但这三人之间,唯有温榷——唯有温榷,他见证了含丹汲氏最辉煌的末代,也曾被这个天地间第一玄门的家主,称为旷世奇才,更不惜以亲子与温氏交换,也要将之收入门下为徒。 曾经,甚至有人说,汲氏家主汲封在其百年之后,说不定会将长明剑与汲氏一族,都交在这个外姓弟子手上。 然而,说这话的人,尚不知天地间还有一句话,叫天妒英才。 “哥,你说这事儿发生在承明二年秋,我若是没记错的话,温榷前辈……他不是承明五年就……” 殁了么? 萧邃极轻地点了下头。 萧还蹙眉揉了把眼睛,心里不好受了。 好半天,他才又问:“那你说月光酿传情,又是什么意思?休泰公主与温榷前辈,在承明二年之后,还有往来么?” “自然有。”萧邃笑了一声,似乎是在笑他糊涂,“承明三年春,不就是三国会盟,再往后,不就是陈国亡国么。” 萧邃这话说得很轻,像是无关紧要,又像是欲盖弥彰。 裴瑶卮感受到了一丝恨意,一丝感慨,稍纵即逝,却很刺心。 是因为陈国亡国么? 她想了想,觉得凭自己对萧邃的了解,他的恨意非为从未相逢过的陈国而有,而是为…… 为他的祖父、景帝萧见凌亡陈国的方式而有。 萧邃说:“那年先帝邀周、陈之君来梁,会盟饮宴。休泰公主随父前来,与温榷再次相逢。据说,年前在南夷时,两人只有过书礼往来,而未曾见面,这一次相见之后,彼此皆生出了情意。” “温榷因族中之事,当中退场,归奔辞云。那时候,周陈正欲联姻,休泰公主被选定为和亲人选,却明着拒婚,大损周国脸面不说,在其后,她还更是当着周国皇子的面,命人将一坛月光酿送去给千里之外的温榷——这一回,就不再是聊表感激之情了,而成了聊表相思之情。” 此为传情。 萧还小时候跟裴瑶卮一块儿读书,私下里看多了话本,一碰上这儿女情事,原是个极心软的人。此番听着萧邃前面讲的,再想着休泰公主后来的以身殉国、及温榷前辈的英年早逝,他眼泪都快下来了,但听完了后头这些,他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了。 萧邃看他闷着头,半天不说话,自己也没说什么,默默一笑间,将心底那点子难过给压下去了。 许久之后,萧还忽然试探着伸手,要去拿他怀里那坛酒。 萧邃敏捷地往里一收手,眯着眼朝他看过去:“要做甚?” “三哥……这酒,多不吉利啊!不适合你俩,还是给我吧!” 萧邃闻言,呵呵一笑,却是半点没撒手的意思。 想了想,他问他:“你可知,大梁建国以来,萧裴联姻,统共出了多少对怨侣、又有多少对爱侣?” 萧还微张着嘴,愣愣地摇了摇头。 萧邃倒也没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他抱着月光酿,浅淡的笑意里,透着野心勃勃,“我与她,大概除了命格之外,也没其他吉利之处了。但我就是要让天下看着、让她看着,再多的不吉利、不情愿,我也会与她成为萧裴百年之中,最恩爱的佳侣。无人能拦。” 萧还默默托起了腮。他想,三哥这般志气是再好不过的,压下心底这种种不安,他也盼着兄长能说到做到,给天下人一对无双帝后。 萧邃收了她的信与酒,又从东宫寝殿的沉香木柜中,取出了一只红玉盒。 看到这玉盒的一瞬间,裴瑶卮便对盒中之物有了猜测。 大概,这就是他还礼给自己的那盏瑶卮吧。她想。 那时他以奔逸的小草写道:且以瑶卮报瑶卮,南北东西,共此一宵枫月。 南北东西,谁曾想,其后那些年,自己与他,当真只能南北东西共枫月。 “诶,这玉盒——”萧还跟进来一看,登时想到什么,“这不是前几日默言刚从莽原给你送来的么?三哥,什么宝贝呀?给我看看呗?” 萧邃也不吝啬,将玉盒打开,里头果然是那瑶卮。 只是…… 裴瑶卮愣了愣,这玉盒中躺着的,并非是一盏瑶卮,而是,一对。 萧邃寻了个锦盒来,从中取出一盏,置于盒中,动作甚轻。 他又去书阁里,亲自研磨,提笔写下了那句话。 他心里装着热切的愉悦,他一直笑着,裴瑶卮一边品味着他此时此刻的快乐,一边遥想着来日的风波,心头又酸又软,分不清是喜是悲。 倘若光阴就此休止,令他一直这般愉悦多好。她想。 萧邃拿着写好的花笺,藏于卮中,慎之又慎地交给萧还。 萧还看看手中之物,复又抬眼看向他:“回礼?” 萧邃点了点头,仔细交代了他好几句,又以人身安全威胁了他好几句,直至他说出‘玉碎我碎’的话之后,方才安心了些,嘱咐他要尽快将此物给裴瑶卮送去。 萧邃拖长了音调,不耐地应了好几声,过后又瞟了眼被他重新收回柜中的玉盒,不由啧了一声:“三哥,我说你也是的,平日里最豪爽不过的一个人,怎的这回却小气起来了?反正这东西是送你自己媳妇的,你便一对一起送过去,等明年你两个完了婚,什么宝贝不都还是要随着她一块嫁进来的?何苦还白折腾个盒子,难不成,你还等着这宝贝饮酒么?” 若不是他手里抱着自己的宝贝,萧邃这会儿真想朝他脑袋上来一下子。 “出双入对的东西,我都送给她一个人做什么?让她另赠旁人,与旁人成双成对去?” 萧还一愣,半天,长长地‘啊’了一声。 裴瑶卮这会儿也觉得,萧还这些年的话本戏文,估摸是看到狗肚子里去了。就他这副不解风情的天真模样,怪不得怜怜三天两头便要与他摔盆砸碗地闹上一通儿呢。 正这样想着,她的神识,渐渐被一股温暖的向往之情给淹没了。 她想——萧邃想——这对李氏家传的瑶卮,幸而当年被外祖给了母亲,否则,自己还没机会给她一个这般妥帖的回礼呢。 他想,据说这对瑶卮,曾供在月老庙里,受过数对恩爱夫妻的供奉,但愿也能给他与自己的瑶卮带来一段良缘。 萧邃想得很美。 裴瑶卮则想,谁说他不信这玄虚之事的? 终究期盼到了极致,什么便也都信了。 第三章 渐写到别来(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收到那盏瑶卮之后,裴瑶卮并未再给萧邃回信。 太子殿下那句话,后来思及,颇合她心意,只是早在最初,两人尚不熟识之际,听起来便有些纨绔孟浪气了。 原本她以月光酿相赠时,便是且将避嫌之心放在了一边,只想着这搭救好友的大恩,不得不谢,却不想最后得此一番回礼,平添暧昧。若说将此贵物退回去,又恐这一来二去,再生出更多的纠缠不清来,思来想去无奈何,她也只有将东西留下,只当此事过了也就是了。 却不承想,她所以为的结束,于萧邃而言,却是开始。 等不来她的书信,他索性再度提笔,主动给她写了一封信,再托萧还给她送去。 裴瑶卮素来是个记性好的人,更不提还是与萧邃有关的事。她到现在都记得两人间每一封往来信件上的每一个字,只是,若非此番入梦,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萧邃在最初给她写信时,怀着的是何种心情。 那封信不长,每一个用字都堪称精简,语气亦是不远不近。守礼、客气、爽朗平易、信手拈来——这就是她当初看完了信之后的所有感觉。哪怕是后来,她也一直以为,风月老手如他,一开始给自己写信的目的,多半还是抱了几分顽意在里头,一时起了兴致,贪图新鲜玩法儿罢了。 可这会儿,东宫的书阁里,她看着萧邃几度提笔、又几度搁笔,神思紧张之处,甚至还有那么点战战兢兢的意思,在恍然的欢喜之后,她方才知道,原来那封信上,每一个规矩冷静的字眼背后,都隐藏着他这般不冷静的情绪。 每写下一句话,他都要三省吾身似的想上一番:这么写会否显得轻浮?她可会觉得唐突冒犯?若是另换个说法呢,会不会又太冷漠了些? 一封信,他对着灯烛,足足写了半宿,彻夜未眠。 当萧邃将这信交在萧还手上时,她一面感受着他的期待,一面感受着自己后知后觉的恍然。 原来,竟是这样的…… 忽然间,裴瑶卮害怕了起来—— 自己跟随着他的经历,从春时初遇到如今,所见不过寥寥几幕,可只是这寥寥几幕,便已让自己心绪翻涌,感慨过多少句‘原来如此’了? 数不清。 之前,她一直迫切地想要知道后面的事,她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萧邃同先帝道出了‘悔婚’二字。可现在,她越是明了萧邃对自己的爱意,便越是不敢知道后面的事了。 她不是没想过,或许有那么一种可能是,自己与他之间,存在着许多误会。过去她觉得,若真是误会把两人带到了后来的境地,那便算得上是劫后余生般的幸事了。可现在她却又觉得,若毁了这段姻缘的,当真只是误会,那该是多不幸、多不值的一件事? 她开始挣扎,开始逃避,她觉得自己尚未准备好去见证那种种真相。然而,幻梦之中,从来由不得她说‘不’。 十一月时,东宫与裴府的鸿雁正往来如荼,与此同时,在朝中,东宫与裴氏二公子不睦的说法,也在萧邃几次出手,截断了裴曜歌的升迁之途后,不胫而走。 “三哥,这样下去不成。” 在萧邃第三次‘打压’裴曜歌之后,这日下朝,萧还一脸沉色的跟他回到东宫,进门才屏退了左右,他便直言不讳。 “裴公近来虽不在京中,但世子裴长歌还在,要我说,你还是先跟裴氏通个气,否则……”萧还忧虑道:“也别说外头的风言风语传的不好听,任谁被平白无故的阻了升迁之路,心里都不会好受。裴氏如今只是尚未发作,若然一旦——” 他顿了顿,遮过后话,叹了口气,直道:“那岂非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犯不上啊!” 萧邃眉间映着疲惫,显然也不舒坦,只是忖了半晌,他还是摇头否决了萧还的提议。 “此事太大,若然裴公在,我倒敢与他说上一二,可裴长歌……”他叹了口气,“他还年轻,不足以担这份儿风险。” 萧还却有点不赞同:“三哥,论年纪,他可比你年长多了!” 萧邃摇了摇头,“跟年纪没什么关系。” 他走到书案后一坐,双手一合,揉了揉眼睛,“裴氏家臣勾结梁氏,欲图对裴氏不利——这话说起来容易,可我手里到现在都还没得来半点证据,这般红口白牙的去同裴氏告状,弄不好,便是挑拨离间,适得其反。” 他说着,忽而莫名一笑:“说起来,这事儿也奇怪,怎么底下报上来的这几个要与裴曜歌提拔的职位,顶头上司却都是心怀鬼胎的裴氏家臣?这是意外?巧合?” 萧还沉吟道:“可要查一查?” 萧邃想了想,道:“梁氏那边的事,如今是子献在查,这事儿……你亲自去,切莫声张了。我倒真很好奇,这出戏背后的推手,究竟还有几个……” 萧还点头:“我明白。”顿了顿,他又问:“三哥,你心里,可已有怀疑的人了?” 萧邃轻声一笑,“素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数得上号的门阀贵家也就那几个,敢不安分到打裴氏的主意的,就更是屈指可数了。”想了想,他轻啧一声,“不过,庆乐梁氏算个例外,论位次,还入不得一流世家之列,只是……” 萧还心领神会,接下了他后头的话:“只是梁氏的背后,是秦王。” 萧邃轻轻一点头,也念了句:“秦王……” 萧逐。 从小到大,萧邃与萧逐的关系,既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在两王争位之前,他们俩,用一个词形容便可恰如其分——便是‘不亲’。 与太子的不治行检相比,秦王可以说是素有雅名。裴瑶卮想起那年萧逐找上昭业寺,来求见自己时,她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坊间口耳相传的‘君子之风,雅量非凡’上。 事实上,即便是这会儿的萧邃,虽然明知梁氏不轨,但他对萧逐,也还尚未立起十足的戒心。 倒不是因为他不信秦王会觊觎御座。只是,梁氏行事,实在是过于张扬了,而萧逐……他那样的人,要惯了好名声,即便有不臣之心,大抵也会极尽所能的遮掩,不会将事情做得如此招摇。 这时候的萧邃想的是,萧逐与梁氏,有剪不断的姻亲,彼此间互为倚仗是难免,但未必便会是一路人。裴瑶卮领会着他这般想法,再想到后来甚得萧逐倚仗的梁嵩,不觉感慨—— 原是曾几何时,自己与萧邃,还真是实打实的,皆小看了萧逐。 萧邃心中掂量了片刻,转眼看去时,就见萧还垂着头,脸色好像愈发不好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不放心,皱了皱眉,问道:“怎么了你?提起秦王,就这么苦大仇深?” 萧还看了他一眼,踌躇片刻,才道:“三哥,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同你提过。” 萧邃往椅背上靠了靠,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后话。 萧还沉沉一叹,坦诚道:“怜怜——温怜,她的母亲姓梁,正是德妃的亲妹妹。她……” “她是秦王的亲表妹。” 萧邃默了片刻,一挑眉,“就这事儿?你不说我也知道啊!” 萧还忧心忡忡地抬头看向他:“可有一件事你不知道。温怜……他同秦王走得颇近,我……” “哥,我不放心。” “不放心?”萧邃想了想,明知他说的是什么,却有意逗他,活络气氛:“怕她一片芳心许给别人?” “啧……”萧还一听,果然神色一松,随即却有些急了:“我哪里是担心这个!她不喜欢我还能喜欢谁?” 跟着,他话锋一转,又是一叹:“哥,有些东西,咱们不信不依,但不代表那些东西便不存在。”说话间,他目光微闪,似是在提一桩极隐秘的禁事,连声音都添了几分束缚:“自从汲氏族倾之后,那号称可逆天动命的长明剑可已落到了温氏手中。温怜她——” “她在这上头太有天赋,而且她那性子也不是个消停的,我是怕……” 萧还的担忧未及道出,萧邃便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别担心。” 他说:“没什么好担心的。” 这时候的萧邃,是当真不担心,也当真不信,温怜会敢做出那样的事来。 他安慰萧还:“长明四阵,跃跃欲试者,光有天赋不够,还得有不要命的勇气。你既然相信温怜心中有你,就该相信,即便是只为了与你白首此生,她也不舍得拿滔天的福祉去为别人成全命格。” 萧还微微一怔,旋即,极缓慢地点了下头。 裴瑶卮通过萧邃的眼睛看着此刻的萧还,心头酸涩,胀满了疼惜。 她从没敢问过萧还,当他知道温怜动用了长明剑为萧邃与萧逐改命之后,究竟是何种心情。 她想,那时候的萧还,一定难过极了,可是,他却无法跟任何人倾诉。 他不能跟他最亲近的妻子倾诉,因为她正是做下这孽事的元凶罪魁;他不能跟他最敬爱的兄长倾诉,因为,他正是他倾付所有愧疚的对象。 他也不能跟他的挚友倾诉,因为—— 那个时候,他的蘅蘅,也早已经同他站在了对立面上。 过往那么多年,裴瑶卮对萧还的抱歉,再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深。 第三章 渐写到别来(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十二月初,许国公潘诫做寿,设宴于府,遍邀京中鼎贵。 萧邃这个人,虽然平日里玩得甚开,但每逢这等事情,他又是个极有分寸的,顶着东宫太子的名号,除了顾独武这个太子太保之外,再不肯与其余那些个有分量的重臣走得过近,生怕沾了结党营私的瓜葛,惹得父皇不快,再伤了父子情分。 是以,在许国公府的请帖送到东宫之初,他只吩咐了内侍官依例备礼,等正日子一到,送过去聊表心意也就是了,并未动过亲身前往的意思。 不想计划赶不上变化,这回开口让他去赴宴的,却是他亲爹。 崇天宫里,萧惊泽与他谈完了政务,接过他递过来茶呷了一口,忽然想起这事儿来,便与他问道:“对了,过两日潘诫做寿,帖子可给你送去了?” 萧邃随口应了一声,没当回事,谁料萧惊泽下一句话却说:“既已送到了,那你便去一趟吧。” 说完,他侧目看了萧邃一眼,见他眉目间颇显意外,便笑道:“怎么了,不乐意去?” 萧邃回过神来,略蹙着眉,思忖须臾,谨慎道:“父皇,除了年幼时随您去过一回裴府之外,孩儿这些年,从未出席过这样的场合。” 他这话意有所指,萧惊泽心里明白,不觉一笑。 他起身在儿子肩上拍了一拍,“为父知道。” “只是这回,为父让你过去,大头倒不在给许国公贺寿,而是想让你代为父去看看你堂姑。” “璧山郡主?”萧邃颇为诧异:“堂姑莫非有何不好?” 璧山郡主萧挽筝,本是莒王嫡女,年幼丧母,长到八九岁间,父亲也因病薨逝了。太后念及年幼孤苦,便将之接到身边来亲自抚育。郡主生性聪敏,与堂兄萧惊泽感情甚笃,尤胜亲生兄妹,平日里举凡有个三灾八难的,萧惊泽少不了都要跟着牵心挂念。 “她从小身子骨弱,从头到脚的老毛病,病久了也就不稀奇了。只是这回……”萧惊泽负手立在窗边,透过明窗,望着外头阴沉沉的天色,心情也是一样的沉重:“年初司天台披运时曾说,今明两年,皇室恐有灾劫,指不定会应到什么上。前个儿太医院来回禀,说璧山这回的病势恐比往日要严重些,朕心不安啊!” “孩儿明白了。”萧邃颔首道,“父皇放心,孩儿去探望堂姑时,定会将父皇的牵念之心一并带到,堂姑吉人天相,必当平安无事,早见大好。” 萧惊泽回首,目色深深地望了他片刻,强牵笑意,点了点头。 关于璧山郡主的为人处世,裴瑶卮听说过不少,但在两人有生之年里,彼此却从未相见过。 岁月静好时,或偶尔听谁带着几分惋惜之意提起此人时,裴瑶卮也会遗憾——遗憾自己没机会一睹这位郡主的风采。 不想,造化弄人,此番借着这一场幻梦、借着萧邃的眼睛,倒是圆满了她这一点遗憾。 “太子殿下有心、陛下厚意,老臣夫妇感愧!” 寿宴当日,前头宾客盈门,潘诫引着萧邃,踏幽幽曲径,往璧山郡主的寝阁走去。路上,他一改人前的温煦和缓之态,苦着张脸,老大发愁:“唉……不瞒殿下,若非郡主此番病势实在汹汹,老臣也万不会臊着脸这般大操大办。这一场锣鼓酒宴,不为别的,但求能稍冲一冲这病气也是好的……” 萧邃见势,宽慰了他几句,连叫他宽心。 说话间,便即璧山苑外,一通儿虚礼过后,萧邃被请到暖阁说话。他一脚踏进室中,最先听到的,便是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年轻女子含忧带愁的声音—— “……母亲,您小心些,当心累着……” 萧邃心头接连生出疑惑与恍然,而裴瑶卮在这之外,更有惊愕。 这是,潘恬的声音。 是了,当年织风就曾对她说过,在许国公寿宴时,潘恬回母家,私下里曾与萧邃见过面的。 想来,就是这一面了…… 回到当下,这声音乍一传出,未等萧邃说话,一旁的潘诫先变了脸色。 “怎么?”他肃色看向言姑姑,低声道:“恬儿在里头?不知道太子殿下要来么!” 言姑姑满脸为难,小心回道:“大人容禀,郡主这会儿实在不好,离不得人,姑娘不放心,便……” 说到这里,她自知于理不合,只得深低着头,告罪道:“实是事从权宜,还望太子殿下莫要见怪!” 潘诫一脸不悦,似乎打定了主意非要潘恬避出去,可话没出口,先被萧邃打断了。 他问言姑姑:“暖阁中可已垂帘?” 言姑姑连忙应是。 萧邃点了点头,便含笑同潘诫道:“潘公也莫要动气了,孤原是代父皇来探望郡主的,没道理反倒要因孤之所至,搅扰了病人的太平天伦。好歹一道帘子隔着,也不算孤冒犯裴少夫人,潘公若觉得孤这话可取,不防前头引路?” 他这样一说,潘诫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暖阁中温暖如春,隔着一道纱帘,依稀见得帘后站了四人,两个近旁侍奉的丫鬟不必多说,最前头的两人,便是璧山郡主萧挽筝,及其女,裴氏二公子之妻,潘恬。 “臣妇拜见太子殿下,殿下长乐未央……” 萧挽筝强撑着拜完了这一句,随后又很是咳了一通儿。 萧邃蹙了蹙眉,忙道:“堂姑病中,实不必多礼,快些请坐吧。” 萧挽筝告了谢,便扶着潘恬的手,在罗汉榻上坐了。 “叫殿下笑话了,”她倚着潘恬,强撑着一口气,勉力笑道:“臣妇这身子骨,实在难以支撑,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太子海涵。” “堂姑哪里话。”萧邃道,“父皇在宫中,成日挂念着您,只是天子出宫一趟实在不便,无奈之下,这才遣了孤来代为探望。还望堂姑好生将养,府上或有什么金贵的药材一时缺了短了,只管让太医院拨来,父皇说了,任什么灵丹妙药,都可着堂姑取用,让您只要放心就是。” 萧挽筝深吸了一口气,似有所感,连连颔首道:“皇兄厚恩,璧山感念,还请殿下回去代为转达。” 诸如此般的客气话说了半晌,萧邃见时辰差不多了,本欲起身告辞,也让病人安静休养,却不想,萧挽筝觉出他离去之意,忽然说道:“臣妇有几句话,想单独同殿下说上一说。” 一旁的潘诫明显有些意外,只是他一向敬重夫人,纵然心怀疑虑,一时也不敢多问什么,见萧邃答应,便张罗着将屋内仆婢都打发了下去。 帘中走出两名侍女,衣摆带着微风,泄露了帘内几许天机。 萧挽筝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便侧目道:“恬儿,你也下去。” 潘恬微怔,语气中满满的不放心:“母亲……” 萧挽筝却不容她多说,坚持道:“下去。” 潘恬不安,却也无奈,脚下踌躇,磨蹭了好半天,才拨开纱帘,踏将出来。 她的脚步挺慢的。裴瑶卮看着她,默默地想。 她已经有许多年没见过潘恬了,冷不丁有这么个机会,说来还怪有趣的。说不上什么心思,她原想好好将这位曾经的嫂嫂打量一番,奈何,她如今使着的是萧邃的目光,他只不经意地瞧了潘恬一眼,随即,便避嫌似的移开了目光。 裴瑶卮有些意外。 萧邃此刻又在想什么呢? 他竟一门心思的,全在好奇璧山郡主将要道出的话。 一时间,裴瑶卮说不上是开心更多,还是疑惑更多。品了半天,她只觉得萧邃这般反应,反倒让自己憋足了的情绪无处安放,颇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不过,这也才是个开始,她想,谁又知道往后会怎么样呢? 待室中安静下来之后,萧邃便问:“堂姑有什么话,孤听着。” “殿下,”萧挽筝艰难地扶着榻上小案,气息发粗,道:“殿下应当也看得出来,臣妇此番,怕是也没几日了。” 萧邃不期听到此言,才想劝上两句,萧挽筝却又料事如神地继续道:“劝解的话,殿下也不必多说,臣妇自己的身子,自己明白。”她道:“眼下,臣妇是有一句话,想托殿下带给皇上,不知殿下可愿成全?” “堂姑言重了,您只管说便是。” 萧挽筝点了点头,却是沉吟了半晌没说话。 她或许是在想,这话该如何说起。 萧邃并未催促她,只一味安静地等着,许久之后,帘后的人微微一叹,道:“殿下是太子、国之储君,自然也知道,先帝当年取一隅江山之不易。” 何止不易,萧邃想,景帝的‘劳苦功高’,自己有生之年,也难望其项背。 “陈国亡时,今上尚未出世,陈国亡后,我大梁的对手,便只剩了周国宇文氏。”她道,“陛下冲龄践祚,在位年久,殿上自有肱骨重臣,这些年,周国政局不稳,国力稍衰,反观我大梁,却是一片太平,举凡兵戎相见之间,大多凯旋。但——” 她说到这里,气息微急,萧邃心头一动,也跟着紧张起来。 帘后,萧挽筝一掌击在案上,瘦弱的胳膊微微发着抖,可她却强自站了起来。 她说:“请殿下转告陛下,周国仍是虎狼之患,来日无论战局如何倾向,议和之路,不可取,一时的太平,不可贪。” 第三章 渐写到别来(三)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不可议和? 无论是今日的裴瑶卮,还是当日的萧邃,乍闻此言,皆颇觉惊讶。 自陈国败亡,梁周瓜分了陈室国土之后,两国之间,打打歇歇,甲子之年内,几乎就没消停过。晏平四年初,在经历了近两载的兵戈之后,两国几乎就是两败俱伤,谁也没得着好。 议和之事由此被提上日程,镇安公主主动提出,周国愿送女和亲,萧逐对此亦无异议。即此,宇文芷君便以堂妹宁宜郡主宇文柔晋公主,遣使送其入梁,五月,宇文柔进宫,封德妃。 自那时之后,梁周便暂时迎来了一段相安无事之期,直到这一回,潘氏谋反,周国背后动作,这一层写着‘太平’二字的窗户纸,估计要不了多久,便要被捅破了。 想到这里,裴瑶卮复又品了品璧山郡主这番嘱托,不觉忧虑起来。 璧山郡主通史书、晓国策,未嫁之时,常于凌云殿侍奉天子笔墨,偶有参决政务之时,还曾被裴公戏称为‘闺闱女相’。 这样一个人,大限将至之时,最难宽放的,竟是彼时尚且内忧外患、国力堪忧的周国? 她很希望萧邃能问她一句,为何。 萧邃沉吟片刻后,也确实问了。 他说:“若然父皇问起因由,堂姑希望孤如何作答?” “咳咳……”璧山郡主喝了口水,徐徐地重新坐了回去,“殿下,只管将臣妇此言转告陛下,个中因由,陛下自会明白,无需多言。” 萧邃心绪微沉,裴瑶卮则越发惊讶。 璧山郡主这是……防着萧邃么? 可是,彼时风平浪静,他是稳稳当当的一国储君,这样的嘱托可托付,可这个中的缘由,她却不愿直言? 裴瑶卮想了半天也没明白,萧邃起身告辞之际,她借着他的目光,努力去辨识着帘后的人,很想知道,这‘闺闱女相’,这会儿究竟是何种神情。 可终究是一无所获。 萧邃在门边站了站脚。他的目光远远投到窗外,茫茫没个落处,心里则还在思量着璧山郡主的话。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回头再去问个究竟,可最后,却还是忍住了这份儿好奇。 裴瑶卮清晰地体会到,此刻他心中,在好奇之外,更有几分警惕。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太子殿下心神恍惚地踏出门来,未及抬头,首先撞上一人—— “哎呀——!” 急促的一声惊呼,将他的神志给拉回了现实。萧邃定了定心神,抬眼,便对上了女子楚楚可怜的目光。 潘恬似乎是正要端药进去给母亲,脚下急了些,不期撞上刚出房门的太子爷,这下子碗也翻了、药也洒了,那苦药汤子扑了她一胸口,湿了淡色的衣襟不说,露在外面的一痕皮肉原本极雪白,这会儿也都红了,衬着她凄凄含泪的眼睛,委实好不可怜。 裴瑶卮看得想骂人。 潘恬本身生得极好,乌发如云,骄姿如玉,想那前些日子在陵城见到的潘拟,生得便很是不错,但比起她这个姐姐来,她那点相像,却总像失了灵气一般,差点滋味。 湿衣受惊,含羞带怯,如此一幅美人美景,有几个男人乍见之下,能不心旌摇曳的? 她这边气得不行,反应也慢了半拍,好半天,方才惊觉——自己除了生气,其余更有许多讽刺之意与恍然之情,这两种……是萧邃的情绪? 这就很值得深究了! 她正想着,便随他状似无意地一低头,瞥了眼潘恬的裙摆。萧邃心头一量,转瞬便将这一道裙摆,与记忆中的某一幕对上了。 原是适才他在门口停的那片刻里,目光飘忽间,便曾无意中瞥到过这片裙摆。一样的花纹,一样的颜色,那会儿,裙摆的主人就站在门外一侧,他一先只当是个侍女,并未多想,可如今看来,这‘侍女’的来历倒还真大! “裴夫人,”萧邃侧身微微后退半步,主动担责,与她道歉:“孤脚步急了,惊着夫人了,失礼之处,还请夫人见谅。” “太子殿下言重了,是妾的错。”潘恬一副悔恨无措之态,连道:“妾自己心里乱,只想着早些把药给母亲送去,一时竟跟瞎子似的不看路,冲撞了殿下,请殿下恕罪!” 她手里还捧着托盘,边说,边就这么跪了下去。 萧邃有心一扶,可手才微微抬起,便又立马收了回来。 裴瑶卮明明白白地从他心里听到了‘避嫌’二字,差点没乐出来。 “夫人不必多礼,请起吧。”他袖手背到身后,也不顾潘恬还跪在地上,只淡淡道:“郡主还等着用药,夫人也该去换身衣裳了,孤便不久留了。” 说罢,颔首告礼,便欲离去。 潘恬急了,“——殿下!” 萧邃暗自一叹,回头问道:“夫人还有事?” 见他留步,潘恬面色微舒,跟着便又羞怯起来。 她微垂着头,轻咬着嘴唇,细声道:“殿下,妾有一言,自知冒犯,但……”吞吞吐吐了半晌,她鼓足勇气似的抬起头来,一双美目定定地望向他,道:“今日得见殿下是意外之喜,往后不知何日还能有此机会,便是失礼,也请殿下容妾问一句话,可好?” 许是起根儿上便认准了她的品行,萧邃这会儿看着她,心中已有不耐,但到底没说撕破脸,转头就走。 得了他的应允,潘恬如得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面上喜色一闪,细细忖度了片刻,才道:“妾本一妇人,按理不该置喙朝政,但近日来,外子仕途不顺,在家中,也是时常神思颓丧,郁结难舒,妾实在担心,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边说,便小心翼翼地望了萧邃一眼。 “妾知道,太子殿下是贤明之主,若然外子往日有何冒犯之处,还望殿下大人大量,莫要与他一般计较……”顿了顿,她咬着牙道:“您给他一条路走,也便是给妾一条活路,妾愿尽心报答,只求殿下开恩!” 话毕,她俯身叩首,十足地诚恳。 萧邃一耳朵听、一耳朵冒,原本百无聊赖,可听完她这最后一句话,却也跟着上心起来。 尽心报答? 这四个字儿可真是足够引人遐想的。他心里默默涌上一点委屈,有心问一问裴曜歌这媳妇,自己往日里的名声就这般狼藉么?倒要她拿出来良家妇女为保家门平安,便主动献身于恶霸地主的姿态来奉承? “二公子的仕途之路,连着夫人的活路?”想了想,萧邃索性带了点笑意,意味不明道:“夫人这话,恕孤实在不解。” 潘恬欲语还休地扭捏了许久,慢慢撸起了自己的衣袖。 藕节似的手臂上,几道伤痕清晰可见,又青又紫的,刺得裴瑶卮直蹿火。 太不要脸了! 这女人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若是她与潘恬此刻都还活着,那她定要找机会扯紧她的衣领,先赏她两记耳光,再好好问一问:你自己勾搭人也就算了,做什么还要往我哥身上泼脏水?他哪里对不起你了? 她一面生气,一面,却也是当真意外——没想到骄傲如潘恬,竟也做得出这等自降身份的事来,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萧邃只匆匆看了一眼,便利落地移开了目光。 “夫人请自重。”他道,“再者,数九寒天,冻坏了身子也不好。” “殿下!”潘恬急道:“殿下是以为妾不知廉耻吗?……呵,便是如此,妾也认了!但请殿下开恩!要么给外子一条路走,要么……便请殿下救一救妾,这样的日子,妾真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整个人颓丧地坐在了地上,似哭似笑,倒十足不像作假。 裴瑶卮都给她这模样弄恍惚了,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不会自家哥哥当真有那样暴虐的一面,方才把潘恬给逼成这样的? 倒是萧邃,比她还要冷静些。 他左右望了望这寂静无声的内院,想了想,终于还是近前,伸手将地上的人给扶了起来。 潘恬一起身,他便立时退开了。 “夫人放心,”他淡淡笑道,“二公子是秀士俊才,朝廷的可用之人,来日他的前程,自是不可限量。夫人只管安心等着做一品夫人就是了。” 潘恬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一蹙,正要说话,便又听萧邃道:“郡主病体不安,夫人是孝女,孤也钦佩,便不打扰母女天伦了。” 这回说完,他再没管潘恬的反应,颔首一礼,径自离去了。 前头许国公的寿宴尚未散席,一切都还热闹着。 从璧山苑出来,没走多一会儿,潘诫便匆匆迎过来了,也不知是闻讯而来,还是一直等在外头。 “殿下,”潘诫近前行礼,脸上还带着担忧,“郡主那里……” “郡主为国为家之心,与潘公是一样的,孤心里明白。”萧邃含糊道,“天色也不早了,孤还要早些回宫去给父皇回话,这就走了。今日是潘公的大喜,酒席宴前,潘公还要尽兴才是。” 潘诫闻言,自是一番客气,亲自将人送到门外。萧邃刚要上车,忽似想起什么一般,脚步一顿,回头看向潘诫。 “哦,对了——”他唇边带笑,眼中却甚是清明,“潘公,郡主在病中,璧山苑里,还该多添些人侍奉才是,否则,可是要误事的。” 潘诫闻言,背脊一凛,也不敢抬头,只能唯唯称是。 第三章 渐写到别来(四)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回宫路上,萧邃一直阴沉着脸。 璧山郡主的话,让他疑惑,也让他警惕。但比起璧山苑中发生的其他事,此事反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潘恬那种种言行,并不难看清其意图所在。然而真正让他上心、让他不安的,却也并不是这位裴家少夫人的有意勾引,而是,潘氏一族的目的。 想来,若非潘恬与自己搭话时,璧山苑中安静如空谷,一个下人的影儿都瞧不见,他一时倒也想不到,潘氏竟如此舍得出去,为了亲近自己,索性连裴氏都不顾忌了,不惜将已经嫁出去的闺女献出来。 ……又或者,潘氏现而今的目的,就是想取代裴氏,做这个当世第一的鼎贵之族? 想到这里,他不禁眸光一凛,默默攥紧了拳。 不过另一方面,他亦觉得此事疑点颇多。就比方说,即便潘诫舍得出潘恬,可让她来做此事,怎么看都是兵行险着。难不成,许国公这是认定他‘美名在外’,定然拒绝不了他家女儿的花容月貌么? 轩车停稳,他躬身走下车来,神思一时未回,脱口嘟囔了一句:“哪来的自信……” 车下候着的尉朝阳没听清,愣愣地问:“殿下说什么?” “没什么。”萧邃理了理袖口,抬头遥望着远处的凌云殿,低声吩咐道:“这阵子,给我盯紧了许国公府。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及时回禀。” “许国公府?”尉朝阳微微有些惊讶,回过神来,抱拳应道:“属下明白了。” 萧邃点了下头,便朝着凌云殿的方向,大步而去。 这就是他同潘恬的第一次见面吗? 从璧山苑,到凌云殿,裴瑶卮没有放过他的任何一丝想法、任何一丝感受——事实上,她也根本没能力放过。可这万般复杂的情绪之中,他甚至没有过多考虑过潘恬本人,从头到尾,他想的只是潘氏、只是政局。 值得一提的是,他甚至还想到了裴曜歌,还站在‘准自家人’的立场上,为这位未来的妻舅摊上了这么位妻子,而感到担心、不值。 怎么会是这样? 竟然会是这样…… 她暗自祈祷,若这幻梦之境外,自己还依旧活着,那便让自己快些醒来吧。否则,即便过往的那些事当真全是误会,自己怕是也等不到与他互诉衷肠的那天,便要先被这梦境逼疯了。 自秋日里,她与萧邃开始通信后,这三两月间,起初还是萧还从中折腾,为他们俩做青鸟鸿雁,可渐渐的,随着这书信越发密集起来,萧还终究不是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到底也都顾不上了。 从十月中开始,萧还便安排着,叫他们俩各自分派好人,每日都走一趟岐王府,或是哪一方有书信,送到了,自有对方的人取走。两人对此皆无异议,想是这法子轻省便捷,无论是东宫还是怀国公府,找一个信得过的跑腿仆婢,还都不是难事。 当时,裴瑶卮派去做这件事的人,便是她身边的大丫鬟之一——织风。而萧邃那边,用的则是尉朝阳。 许国公寿宴后没过多久,朝中宫中,一时倒还算是风平浪静。这日,萧邃从凌云殿回到东宫时,天色已暗,一进宫苑,便见华灯光影里,尉朝阳直挺挺地站在正殿下边等着,待走近了些,看清了他脸上的神色,萧邃心头便是一紧。 ——尉朝阳的脸色,实在是太难看了。 “殿下……” 尉朝阳迎上来两步,欲语还休。萧邃淡淡给了他一个眼色,随手将大氅解下,递给跟在身后的程永亭,让他带着宫人都先退下。 “进去说。”他低声一语,说罢,便朝殿中走去。 此刻,萧邃还以为,尉朝阳这等脸色,是为着许国公府才有的。 一时来到书阁中,他往书案后头一坐,抬了抬下巴,对尉朝阳道:“出什么事了,说罢。” 尉朝阳抬眼,踌躇地看了他半晌,吞吐难言。 东宫的灯烛一向是够用的,深冬的晚上,也照得室内亮如白昼。 萧邃看清了他的眼神,心头咯噔了一下,徒添一点茫然。 ——尉朝阳大概不是为着许国公府的事来的。他想。 “究竟什么事?”片刻后,他声色严肃了些,眉眼间依约有点不耐,“快说!” 尉朝阳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举过头顶,屈膝跪地。 “殿下,属下今日奉命去岐王府,不想刚好遇上了裴家姑娘派过去送信的丫头,属下……” 尉朝阳到底缺了点一鼓作气的精神,头起得不错,可这声音,却越来越小。 裴瑶卮见此一幕,默默回忆着这个时间,想了半天,她也不记得织风同自己说过,她遇见过尉朝阳的事。 萧邃这边已有些急了。他霍然起身,眼神都精神了些,急着问:“难道她出事了?” 尉朝阳见他误会,连忙摇头。 “殿下容禀,裴家那姑娘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他垂着头,话里不由带了些气性,“是属下将您的回信交给了那名叫织风的丫头之后,因着顺路,便与她同行了一小段路程。不想路上偶遇酒肆外头有人闹事,混乱之下,那丫头被人群撞了几下,属下……” “属下捡到了她身上掉出来的一样东西。” 东西?织风的东西? 裴瑶卮莫名觉得,接下来的事,大概很重要。 萧邃凝眉将尉朝阳举起的那封书信注视了许久,半晌后,缓缓坐下。 “路不拾遗的道理,还用我教你?”他声色平平的,徐徐道:“看来,你这是将人家的东西给我带回来了?” “殿下!”尉朝阳一时情急,忍了又忍,终于憋出了点有用的话:“殿下,若非这封信干系重大,属下也断然不会不声不响地将其昧下!这信……这信是秦王回给裴家姑娘的!” 萧邃愣了。 裴瑶卮懵了。 她脑子里轰隆一下子,半天没回过神来。 什么叫秦王回给裴家姑娘的?即便明知尉朝阳言出必有依据,可裴瑶卮还是压抑不住这份儿委屈,直想借萧邃之口,好生告诉明白了他这个属下:早在东宫悔婚之前,裴家姑娘压根儿不认识秦王! “什么叫秦王回给她的信?”这句话,萧邃也问了。他双眉紧皱,手掌一勾,道:“把信给我拿过来。” 尉朝阳战战兢兢,弓着腰把信递了上来。 秦王萧逐,从小便是个规矩孩子,平日手书练字,写得最多的,也是父皇最喜欢的隶书。他的字迹,无论是萧邃还是裴瑶卮,都是一清二楚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萧邃将这书信拆开的一刻,裴瑶卮与他,尽皆愣住了。 当真是萧逐的笔迹,一字字一句句,都在向一个女子倾诉衷肠,信中写尽了求而难得之苦,情意缠绵之处,切切动人。 尉朝阳惴惴地站在案前看着他,久不敢言。不知过了多久,见萧邃将那信轻飘飘地扔在了书案上,他方才小心地问道:“殿下,此事,该如何处置?” “处置?”萧邃淡淡看了他一眼,背脊像是支撑不住一般,缓缓往椅背上靠去,“处置什么?就算这信是秦王的笔迹,那又能说明什么?从开头到结尾,这里头可有一言一字涉及到裴家姑娘的名字了?” 尉朝阳惊了,裴瑶卮也惊了。 “殿下……您,您这不是……” 他想说,您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这是从那人的心腹丫鬟身上掉出来的书信,若说不是给裴家姑娘的,难不成,还能是给那丫头的么? “裴家姑娘是陛下下了册妃诏的未来太子妃,秦王但凡还想活命,自然是不可能在这往来书信里直接挑明她的身份的!”尉朝阳深吸一口气,忧切道:“殿下,您快些清醒清醒吧!” 萧邃盯着他,沉默许久。 “我很清醒。”他道:“我不信。” 他想:我不信我所喜欢的女子,是这样的人。 尉朝阳逢上他的目光,有点不敢说话了。 他自小跟着太子,一向是知道他的性子有多倔的,这个时候,若一味规劝,或许反而会适得其反,并不明智。 想了想,尉朝阳一咬牙,再度跪了下来:“殿下,属下知道此事有疑点,若要殿下尽信,也是不能。只是……这信毕竟是属下从那丫头那里捡来的,若然殿下肯相信属下此言,便请殿下允准,容属下细细查探一番!若能证明这信上所言都是子虚乌有,也好还裴家姑娘一个清白!” 萧邃沉吟片刻,问道:“你想怎么查?” “很简单。”尉朝阳道:“瞧这信中之意,裴……秦王那边,之前应也收到过回信。秦王府虽则不好进,但也不是铜墙铁壁,若然属下搜遍秦王府也找不出回信,那殿下愿意相信裴家姑娘清白,属下也无话可说。” 萧邃稍加考虑,便摇了头。 “笔迹也是可以仿的。”他淡淡道:“罢了,此事你不必管了。等过了年,阿还回京之后,我自会同他商量。到时候,不管是谁在背后设计陷害,我都不会容他。” 第三章 渐写到别来(五)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尉朝阳追随萧邃年久,一向是他手下最听话的臣属——除了这一回。 不日之后,依旧是东宫的书阁里,萧邃看了看书案上平白多出来的一摞子书信,又看了看跪在那里垂首告罪的尉朝阳,许久,未发一言。 “殿下……” 到底是尉朝阳忍不住了,他抬头小心地觑了萧邃一眼,说话声比起平常来,小了不是一星半点。见萧邃没说话,他攒了攒勇气,这才继续道:“殿下,属下自知犯了抗命的大罪,但这些书信……” “殿下,这些都是属下在秦王书房里搜出来的,每一封都出自裴氏女之手,您不能熟视无睹啊!” 萧邃捻起一封信来,慢条斯理地拆开,入眼一看,未几,忽地冷笑了一声。 可不是么,他心道,光看字迹,确实与她的手书一般无二。 尉朝阳被他这声笑给吓着了,跟着,就听他慢声问道:“你就这么把这些‘证据’给孤带回来了,也不怕打草惊蛇么?” 尉朝阳身上一冷——他听出来了,殿下这是动气了。即便是这会儿,他也并不相信秦王与裴氏之女暗通款曲。 可他怎么能不信呢?难道当真是色令智昏了? 与萧邃不同,尉朝阳经了这么两次的事,这会儿早已认定了萧逐与裴瑶卮之间不清不楚,再加上自家主子又一味的执迷不悟,他此刻可谓是担心至极,生怕自己少警惕一分,便要眼看着太子殿下吃了算计一般。 想到这里,他急了起来,抬头道:“殿下,他们都已经做到这个份儿上了,您实不能再加姑息了啊!倘若东宫当真迎进一位这样的太子妃,日久天长,岂非引狼入室吗!” 他话音刚一落下,萧邃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随即一张拍在案上,将那一摞书信都给震倒了。 他起身来到尉朝阳面前,脸色极为严肃,半点笑意都没了,“从你潜入秦王府、到你找到这些书信,再到你毫发无损地溜出来,统共用时多少?” “这些信你是在秦王书房里搜出来的?萧逐有这么疏忽,书房重地,左右竟不置戍卫?又或者你自诩功夫超群,只当他府上的戍卫都是吃干饭的,赫赫一座亲王府邸,都能任你随心来去,如入无人之境?” 他这接二连三的问话,如同一盆又一盆的冷水,兜头朝尉朝阳罩了下来,登时让他清醒了不少。 “殿下……” 面对萧邃的质问,他几度欲言,却又到底说不出什么来。其实,他也不是蠢人,之前他也曾想过,这回秦王府之行,似乎是太顺利了些。这顺利的背后,或许是某些人有意为之,请君入瓮,特意为他打开了方便之门也未可知,但,这终究也只是一种可能罢了。 相比之下,另一种可能的后果,才是整个东宫都经受不起的。 想来想去,他还是道:“殿下,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耽误不得,既然有风有影,总要详查一番才是!” “我说了。”萧邃负手冷声道:“等萧还。” 闻言,尉朝阳低头皱了皱眉。 他目光微直,冒着风险,徐徐道:“殿下,请容属下多嘴一句,世子与裴氏之女是自幼的交情,且新娶的世子妃又是秦王的表妹,此事之上,您不该倚仗他。” 果然,这话甫一出口,萧邃立时便沉着声音,警告着喊了声:“尉朝阳。” 尉朝阳俯身叩了个头。 “殿下明鉴,属下并非质疑世子待殿下之心——恰恰因为属下知道世子是重情重义的人,而殿下更从来以世子为肱骨,是以此事才更不应该让世子牵涉进来。”他抬头望向萧邃:“否则,一旦事情的真相不好看,那世子,便会第一个陷入到两难之境中!” 萧邃神色微变。 尉朝阳说了这么多,也就是最后这句话,对他而言,还有些道理。 “你先下去吧。”片刻,他道:“让我想想。” 尉朝阳一走,东宫内殿,便如深谷幽洞一般,静得可怕。 萧邃将那些书信拢好,挨个拆开过了遍眼,随即,便统统投入炭盆,烧了个一干二净。 他在害怕、在不安,也在惶恐。 他还是不相信,裴瑶卮真会这般不堪、这般费尽心机地算计自己,可另一方面,他的信心,到底也有了些动摇。 裴瑶卮默默体会着这一切,既想责怪萧邃对自己那星星点点的不信任,可易地而处,她想起了彼时的自己,又觉得自己也没资格去怪罪他——毕竟,那时候,在听说太子党打压自家兄长、太子殿下本人,更与自家嫂嫂有所往来之后,她对萧邃,也不能说是毫无疑虑的。 也不知,这究竟是三人成虎之下的理所当然,还是少年时的两人,对于彼此,终究缺了点稳如泰山的信任,方才给了宵小之辈可趁之机。 此事之后,直到武耀二十年上元,尉朝阳依旧奉命日日跑一趟岐王府,可怀国公府那边,却再没送过来一封信。 上元家宴,萧邃喝了些酒,出来透气时,还在问尉朝阳:“今日可去过岐王府了?” 尉朝阳皱着眉,眼里既有忧切,又有对裴瑶卮的愤恨,半晌,才咬着牙道:“去过了,依旧什么都没有。” 萧邃看着月光的眼睛微微一阖,不知是什么情绪被遮盖住了。 “殿下!您就听属下一句,醒醒吧!”尉朝阳道:“您且看自从那丫鬟掉了信之后,裴家可还送过一封信过来?依属下看,这就是裴家那姑娘知道戏演不下去了,不好意思再自取其辱了!” “够了!”萧邃低斥一声,喝断了他的话。 他心头的动摇,越来越重了。 他想,等过完这个年,即使不合规矩,自己也势必要去一趟裴府,见一见她,将这些事情,亲口与她问个明白。 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没等他鼓起勇气去见裴瑶卮,她那边便又来信了。 尉朝阳从岐王府取了信来交给他,萧邃看完之后,心头蓦地凉了半截。 看出他脸色不对,尉朝阳连忙问道:“殿下,出什么事了?” 萧邃慢慢坐回椅子上,缓缓摇了摇头。 那信上说,二月初一时,她会去昭业寺进香,届时,邀太子殿下前去寺中一见,有些事情,总要说个明白。 什么事要说个明白? 他们俩之间,有什么事,需要说明白? 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如同惊堂木拍在他心口,依约已将这一季的倾情相付,都定罪成了笑话。 旁观着这一切的裴瑶卮本人,眼下实属有冤无处诉。 怎么会是这样? 她记忆里的年末年初,分明是自己一封封书信写出去,却都如同泥牛入海,半点回音都没得来。至于眼前这封约他昭业寺相见的信,就更是实打实的胡诌! 事情发展到这里,她其实也已经猜出来,问题出在哪里了。 她的心,也如萧邃一般,凉了半截。 眨眼到了二月初一,萧邃依信赴约,进寺一打听,便问出了怀国公府来人的所在。 他朝着师太所指引的方向走去,脚步慢得很。 到地儿一停,裴瑶卮借着他的目光一看,忽就一愣—— 这处院落,怎么会……这般眼熟?就好像是…… 对了! 是除夕大火那晚,自己遇见他时,他所在的那座荒园! 回到武耀二十年初,荒园未荒,其中松柏青翠,甚至还有些生机。 萧邃进到园中,脚步越发轻慢了下来。禅房内,依稀可见有两道人影,一坐一站,多半是姑娘与丫鬟。 门前,他刚想叩门,却忽然听到屋里传来一个声音—— “……姑娘,您也真是的,做什么非要亲自来这一趟?事情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您就认定那太子爷知道了真相之后,定然不会动怒?他若是伤了您可怎么办?” 萧邃是什么心情暂且不谈,裴瑶卮乍一听这声音,剩下的半截心,也都凉了。 这是织风的声音。 呵,果然,生前死后都得自己倚重关照的丫鬟,自己当亲人一样待的女孩子,当年背着自己,竟然,竟然…… 迟来十年的恍悟,这般的背叛,让她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时,屋子里响起了另一个声音:“你还好意思说,这事怪谁?若不是你不小心掉了阿逐给我的回信,我这好好的一段筹谋,至于付之东流么?” 裴瑶卮自己认不出来自己的声音,但萧邃却在听到这声色的一刹那,便心神巨震,脚下虚虚退了两步。 他想:她在说什么?她为什么会那样亲密地称呼萧逐?她的筹谋……她什么筹谋? 裴瑶卮则想:萧逐也真是能耐,事无巨细至此,不光笔迹模仿得够像,就连声色,都能找得到与自己一般无二的人? 这样想着,她忽然有些好奇,不知里头假扮自己的人,脸蛋长得怎么样?也会同自己很相像吗?又或是更简单些——易容? 那头,织风开始委委屈屈地认错,直说是自己疏忽,那日便不该同太子身边的人一起走那段路。 “唉,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我只盼着,这一整个秋天的鸿雁传书,太子爷不是同我写着玩儿的。”屋子里的‘裴瑶卮’道:“但凡他对我能有那么一点真心,我就有把握,还能将这场戏演下去……” 萧邃连门都没进,憋着一口气,转身走了。 裴瑶卮被他心里的伤与恨震得痛苦难名。 他回到东宫,坐在灯下一夜未眠,翌日连早朝都没上,直接告了病。 暮色四合时,他离开了东宫,来到了崇天宫外。 第四章 是日遣冯唐(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熟悉的红光复又降临,转瞬间,将裴瑶卮带离了武耀二十年初的崇天宫外。 正当她以为这一段幻梦将要就此终结时,却是不料,这须臾的震荡过后,又一幕场景徐徐在眼前聚拢—— 高台阁楼,清肃萧索,放眼望去,皆是她不熟悉的草木。 这……是什么地方? 又是什么时候? 自己仍是在与萧邃共梦么? 种种疑惑在她飘渺的神识中泛滥成灾,不多时,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间接地为她开释了许多。 是一个娇俏的女声,含着些试探的意思,唤道:“殿下。” 这声音,是瞬雨。 萧邃低低地应了一声,并无回身之意。 “殿下,”瞬雨近前一步,道:“尘都刚刚传来的消息,皇帝病了。” 他又是‘嗯’了一声,看上去,就像是听得一记无关紧要的消息一般,可他心里却不无讽刺地想道:这时候生病,还真是不巧得很。 瞬雨踌躇半晌,才又说道:“不知是不是前线接连失利的缘故,据说皇帝急火攻心,病得不轻,如今朝政之事,已交由长秋宫暂领。” 听到这里,裴瑶卮彻底弄明白,这会儿是何年何月了。 ——晏平三年初。 那萧邃此刻所在的位置就应该是……北境封地,临渊城? “长秋宫……”萧邃心头一动,默然半晌,讽然一笑,“他倒是有些胆量,不怕那些个老头子谏他纵容牝鸡司晨……” “殿下明鉴,如今朝堂上确实不安宁,不过,倒不是为着长秋宫领政之事,而是为着……” 萧邃不怎么在意地问:“为什么?” “为……”瞬雨为难了好半天,才道:“为长秋宫选定的平乱人选,那些文武大臣,十有八九都不满意。” 裴瑶卮觉得,若是放在正常情况下,以萧邃的脑子,光看瞬雨眼下的为难劲儿,也该猜出她话里说的是谁了。 可事实却是,他既无心知道,也半点没往真相上猜测。 “殿下,长秋宫……”瞬雨小声道:“想让您去南境。” ——‘啪’! 他手里的酒坛自高台而坠,落地渐起一道飞尘。 “你说什么?” 萧邃回身,不乏惊疑地望向瞬雨,心头实打实地以为自己听错了。 瞬雨皱着两道秀眉,叹气道:“殿下,是真的。程总管亲自传来的信儿,如今南境自积阳郡公相韬、莞郡公潘贤往下,几大将军尽皆失利,难有突破。朝中已无可用之人,说不得,皇帝就是被这等情势刺得,方才一病不起了。” “长秋宫……也不知她究竟打得什么主意,但她有意召您平乱的事,应该是真的。” 就是不知,仅凭她一人之力,究竟能不能扛得过萧逐的满朝文武,顺顺利利地发出这道诏令了。瞬雨默默地想。 十余日后,大雪纷飞的临渊城迎来了一位客人。 萧邃一早收到消息,亲自到城门十里之外相迎,直到宁王的车马仪仗进入视线的一刻,他才终于相信,裴瑶卮当真用萧逐给她的权力,起用了自己。 “王叔。”他深深一揖,“多时不见,王叔一切安好?” 萧惊池才离了温暖的车厢,被北境的寒风激得,身上抖了两抖。 他看看这漫天的鹅毛大雪,又看看萧邃,目光中不乏心疼:“本王甚好。只是这北境苦寒,苦了你了!” 萧邃一笑,不以为然:“瞧您说的,这未若柳絮因风起的盛景,若非北境,却还看不着呢!” 叔侄两人简单交谈几句,便重启仪仗,往城中行进。 甫一到萧邃的府邸酹昔台,未及坐下来说上两句话,暖和暖和,萧惊池便先以持节使臣身份,尊出了皇后令,拜楚王萧邃为镇边大将军,即日起奔赴南境,统领战场诸军事。 萧邃接令在手,跪在地上,半天没动。 萧惊池也没急着说话,静静等了片刻,方才道:“镇边大将军,该准备准备,启程了。” 萧邃抬头望向他,双膝缓缓离地,挺直了身板。 京中风向他是早知道的,虽然今日之前,他都当这传言是笑话,可为防万一,他还是一早便吩咐了底下人收拾准备,以便随时起行。 他同尉朝阳交代了两句,让他先下去安排,随即,便将左右都打发了下去。 萧惊池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可却半点看不出来,他这究竟是开心还是不开心。想了想,他试探着问:“怎么,这道皇后令,接得不情愿?” 萧邃手里将那令谕握得很紧,闻言,稍稍一顿,便摇了摇头。 萧惊池笑了。 “那就是意料之外,不知该如何自处了?”他问。 该怎么说呢? 从三年前开始,萧邃就再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对于裴瑶卮,除了恨意之外,还能萌生出其他感情。 “听说皇上病了。”他道,“皇后这道令,恐怕不是好下的吧?” 萧惊池闻言一笑,随口道:“你管她呢?” 萧邃一怔。 紧接着,又听宁王殿下继续道:“力排众议的事,她做到了,剩下的事,就要看你成不成了。” “邃儿,你可别被个小姑娘给比下去了!” 他这话是含着取消之意说出来的,实则,却暗自带着警醒。 萧邃明白他的意思。 他没急着表态,忖了片刻,淡淡问道:“王叔觉得我会吗?” ——趁此机会,握紧了兵权,逼宫夺位,让裴瑶卮的这份儿魄力,便成遗臭万年的笑话? 萧惊池与他四目相对,他看不透萧邃的心意,也无法断定裴瑶卮这一步棋究竟是聪明还是蠢笨,但他还是说:“你不会。” 萧邃笑了。 他知道萧惊池对他并无十分的信任,但他无所谓。 “尘都至临渊,千里迢迢,皇后特意让王叔跑这一趟,应当不是因为朝中再无人愿为钦使吧?” 萧惊池点点头,“愿为钦使之人,虽屈指可数,倒也终究数得出来。只是——” “总得一个够分量的‘冯唐’,才能让你相信她请君射天狼的真心,不是吗?” 宁王殿下尊贵显扬,满皇都的亲贵重臣加在一起,只有这一人,是同时受尘都与临渊两方信任的,也只有这样一位钦使,才能促成这笔‘买卖’。 萧邃沉吟片刻,将手令在掌中一击,问道:“王叔愿为皇后作保?” ——保证我此去南境,尘都绝不会在我背后使绊子? 萧惊池默然一瞬,徐徐呼出一口气。 “本王的家眷,此间就在尘都。”他道,“而本王此来,直至你凯旋归来之前,都不会离开临渊城。” “如此,可够?” 萧邃起身,来到萧惊池面前,重重施上一礼:“多谢王叔。” 宁王驾临临渊城当日,楚王接了皇后令,随即便带着三两心腹、一队亲兵,启程奔赴南境。 过咏川换马休整时,萧邃在驿站遇见了一个人。 “楚王殿下?” 这道男声在萧邃身后响起时,他是一头雾水,可裴瑶卮却立刻听出这人是谁了。 随着萧邃转头看去,娄箴的身貌映入眼中,裴瑶卮不觉大骇。 她知道萧逐登基之初,大赦天下,娄箴那时候便被放出了诏狱。可她不知道,原来在娄箴提到过的晏平五年之外,他与萧邃,在这晏平三年,还曾有过一面。 眼见陌生人前来搭话,一旁的尉朝阳立时警惕起来,便要上前询问,可没走两步,便被萧邃拦下来了。 这一年的娄箴,一身陈旧的深色斗篷,形容也不似往日立整,兜头罩着连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背负着一柄长剑,剑身用粗布裹得严严实实,叫人窥不得半点光景。 说不好怎么回事,萧邃看着他,直觉这人不大一般。 他亲自上前,姿态平易,问道:“足下是……?” “武耀十九年的一位故人。” 娄箴道。 武耀十九年——这一年对于楚王殿下来说,实在有点又爱又恨的意思,乍然一听,他非但半点头绪都没有,反而还不舒坦地皱了皱眉。 娄箴将连帽摘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直直地看向萧邃,毫不避忌。 他说:“武耀十九年,谭氏家主之死,在下曾受恩于殿下,免于一死。” 萧邃目光一动,刹那间,便都反应过来了。 “足下是……浮萍公子,娄箴?” 时近初春,天气仍是寒冷,咏川一整个冬天都未落过雪,却忽然在这一日,覆上了一夕银装。 萧邃命人在棚下置了一樽薄酒,趁着这会儿零星的空档,与娄箴对坐小酌起来。 “说起来,原是当年放出来之后,便该去殿下府上拜谢深恩的。不想却误到了现在,但愿殿下心里别骂在下是白眼儿狼才好!”娄箴说着,举杯朝萧邃一敬。 萧邃笑道:“我还没那么小气!”说罢,亦举盏,饮尽此杯。 两人接连饮了数杯,娄箴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心情上好,方才道:“在下身在诏狱中时,也曾听过不少外头的消息,只是不想,一夕出来,却什么都不一样了。” 第四章 是日遣冯唐(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大概是因为娄箴这个人本身,在萧邃与裴瑶卮的那段缘分里占了过重的位置,他如今这般一说,萧邃第一反应,便觉得他是在指自己与她的分道扬镳。 握着酒盏的手微微一偏,使得酒水在杯壁边缘,兜了个危险的圈子。他眼色微沉,将酒水仰头灌下,才慢声问:“先生指什么?” 说话时,他的目光丝毫没往娄箴身上靠。 娄箴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头不能说没有忌讳,但至少表面上看来,他还是云淡风轻的。 “殿下与蘅蘅。”他道。 萧邃冷眼朝他看去。 两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了半晌,或许再多一刻,娄箴就要撑不住了。可这时候,萧邃轻轻哼笑了一声,率先开了口:“先生果然是胆大包天之人。” 他的语气一点都不好,可娄箴却并不觉得,这是因为他不愿听自己提起裴瑶卮的缘故。 ……或许,反而是因为这些年,从未有人敢同他提过这个人?又或是即便提起来,也没什么好话?娄箴暗自猜测着,并自以为寻到了真相。 “殿下不喜欢我提她么?”他佯作疑惑,忖了忖,复又蹬鼻子上脸道:“真的不喜欢?” “本王不喜欢。”萧邃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很不喜欢。” 娄箴一边挑眉,一边点头,不知对这个答案,究竟是质疑还是接受。 刚见面时,萧邃对他还有些一见如故的好感,可眼下看着他这副神色,又觉得他讨厌极了。 娄箴丝毫不知自己被讨厌了,他低眸沉思了片刻,忽然问道:“那若是……” 萧邃被他这故弄玄虚的模样弄得烦躁,脱口问:“若是如何?” 娄箴慢慢一笑。 “有朝一日她死了,殿下愿意为他流泪吗?”顿了顿,不等萧邃回答,他又得寸进尺道:“愿意为她流血吗?” 萧邃一掌拍在案上,引来了远处戍卫的注意。 他略一定心,朝尉朝阳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回头看向娄箴时,生生把他看出了一层冷汗。 “先生慎言!”他道:“那是当朝皇后!” 他在气愤、在警告,但却……没觉得被冒犯。 娄箴心头一恍,跟着便想:是啊,那是当朝皇后,又不是楚王妃,您若真那般恨她,难道还忌讳我说这两句难听话么! 娄箴这样想着,神色却渐渐坦然了下来。他直直地盯着萧邃,告诉他:“那是会在皇帝病重时,一意予您兵权的皇后。亦是在下从十岁起,一直看着长大的女孩。您没什么好怕的。在下更是无惧。” 话音落地,他将酒盏轻轻搁在桌案上,端正了身姿。 须臾,尉朝阳过来,附在萧邃耳边低声回禀,说是粮马已齐备,随时可以起行。 萧邃点了点头,让他下去候命。 尉朝阳一退开,他便再次看向娄箴,与之前不同,这一回,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审视与警惕。 “先生今日现身于此,是意外、巧合?”他问:“还是有意为之?” “于此地相逢殿下,是巧合。”娄箴道:“不过,即便没有这桩巧合,在下的脚步,原也是奔着前线、奔着您楚王殿下去的。” 萧邃默了默,颔首一笑:“先生倒是坦荡。” 他虽这样说着,可心里却是千回百转地思量着娄箴现身的目的。这么多年了,他突然来找自己,能是为着什么? 娄箴安静地被他瞧了一会儿,笑道:“殿下这般审视着在下……难不成是觉得,在下此来,是为着给您与她劝和的么?” 萧邃不愿意承认,因着娄箴之前那番言辞,这个荒唐的可能,确实在他脑中闪了一闪。 他挑眉问道:“先生应当还不至于如此天真吧?” 娄箴摇了摇头。 “在下只是遗憾——”他认真地看着萧邃,道:“遗憾这段缘,一头牵着我敬重之人、一头牵着我喜爱之人,却终究有善始而无善终。” 萧邃心想:是啊,我也遗憾。 ——尤其是在宁王赴临渊传了皇后令之后。 连日星夜兼程,他脑子里便一直交替思量着战事与她。这几年,他记着那年昭业寺中的那一幕,恨她恨得心安理得。可眼下就因为这一道征召自己出征的皇后令,那恨,便开玩笑似的动摇了。 细想想,他甚至觉得这样妇人之仁的自己才是最可恨的。 忽然,那头娄箴又道:“……话说回来,在下此来,实是为了向殿下报恩的。” 萧邃闻言一怔,随即便笑了起来,“这就免了罢!以本王当日的身份,为百姓昭雪护佑,本是分内事。真要说恩德,倒是本王该替这百十年来,所有丧命于谭氏之手的无辜之人,向先生道一句谢。” 说话间,他站起身来,端臂深深一揖,当真拜谢道:“多谢先生了!” 娄箴愣了愣,片刻后,才慢腾腾地跟着站了起来。 “……无论如何,殿下总不能让在下白走这一趟吧?” 说着,他抬手解下了背上的佩剑。 这把剑…… 裴瑶卮默默看着这一幕,那感觉就像是被人揪起了心尖尖,眼前的苍茫雪色,也在与不可台那幽暗不明的大殿徐徐重叠、徐徐糅合,直晃得她神识缥缈。 娄箴将宝剑交给了萧邃。 他说:“听闻殿下素来不信玄门之术,但在下一介白丁,实在身无长物,唯有这点子心意,权当报当年殿下的救命之恩,还望殿下一定笑纳。” 苍拙的宝剑,古朴肃穆,自带庄严。 萧邃心里涌起一股很微妙、又很莫名的感觉,温热,舒适,不知从何而来。 他目露惊异,问道:“听先生所言,这柄古剑似乎有些来历?” 自然是有来历的。只是这来历究竟是什么……还不能让你知道。娄箴想。 他淡淡笑道:“对这世间繁杂无边的秘术,并非所有人都像您一般,揣着颗敬而远之之心的。打量着歪门邪道的,前有谭兴等人,往后,说不定也会有别人。” 他告诉萧邃:“这柄剑,殿下若能时时带在身边,自能为您保全福祉,不使您为外人邪术所伤。” 咏川驿站这匆匆一面之后,直到晏平五年,这中间,萧邃一直没再见过娄箴。 那年,楚王殿下一到南境,月余之间,便收复了失地。然而这等好消息,因是因他而有的,传到尘都时,也便不那么令萧逐的满朝文武欢喜了。 三月裂地关大战后,周国大败,四月,萧逐病愈,头一件事,便是琢磨着怎么撤下萧邃。 萧邃甫一听说萧逐病愈的消息,同时便也对自己的立场有了觉悟。就在他考虑着,一旦圣旨传来,自己究竟是要暂且退上一步,遵命而为,还是要另辟他途,借口留在南境时,这一日,尉朝阳却满脸不情愿地给他带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殿下,母后皇太后暗中命人传了信儿出来,说是让您放心于南境对周之战,至于凌云殿那头……应该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召回的圣旨。” 萧邃还以为他这几日累着了,跟这儿说胡话呢。 “你说什么呢?”他问:“这话是母后说的?你自己听听,你信么?” 尉朝阳委屈死了,垮着脸道:“殿下,是真的。”他叹了口气,小心道:“其实,程总管的信儿比母后皇太后来得还要早些——前儿就到了。只是属下当时也如您这般,不敢尽信,这才想等消息确实了之后,再与您回禀的。” 萧邃皱了皱眉,“到底怎么回事?” “皇后——”尉朝阳道,“皇帝一醒,便与皇后大吵了一架,指责她胡乱用人,还差点将人给禁了足。” “见母后皇太后的意思,皇帝原本是在琢磨召您回去的事儿,但皇后她……如今靖国公与大长公主不是在京中么,皇后为着不调您回去,便去求了靖国公。也真奇了怪了,靖国公十几年不问朝政,这回却也被皇后给求动了。老公爷托着病体在凌云殿外跪了一回,被皇帝亲自扶进了殿中,再之后,这召回的事儿,便不了了之了……” 萧邃扶着桌案,慢慢坐到了椅子上。 不多时,尉朝阳又道:“不过殿下,皇帝另外下了旨,要调庆乐侯世子梁嵩过来,说是助战,实则,还是为了分您的权柄。” “梁嵩……”萧邃随口将这名字一念,压根儿没放在心上。 他想,自然了,裴瑶卮会这么做,多半只是因为她比萧逐脑子清醒。战事到了这般地步,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究竟哪个是可用之人。萧逐想撤自己,也是无可厚非,只是自己一走,大梁的边境,还能指望谁? 相韬、潘贤?还是秦沥北、姜轶? 又或是这个梁嵩? 除了败军之将,就是无名的纨绔,这些人,都不会是宇文芷君的对手。 他想,裴瑶卮是个聪明人。 可自己却避无可避地,在为她功利的聪明感动。 这究竟是有多蠢? 很久之后,当他想起这一刻时,都不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原来早在一切心结都还系得死紧之时,自己对她的恨,便已经扛不住了。 经过了晏平三年的翻覆厮杀之后,四年春,梁周议和,镇安公主送堂妹入尘都和亲。楚王殿下功成身退,压制住了麾下数颗蠢蠢欲动之心,带着一队戍卫,‘老老实实’地回了临渊城。 没过多久,他听说了中宫遇喜的消息。那时候,他在酹昔台上,对着北境的新月,郑重其事地酹了一樽酒,随即将那瑶卮收入了箱底。 然而,他没想到的事,晏平五年初,他等来的不是皇子的降生,而是,她的故去。 第五章 无处话凄凉(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天际大雪纷飞,酹昔台上,静得出奇,仿佛连雪落之声都听得清楚。 萧邃已经在栏杆前坐了许久了。 手边的案几上,有冷酒,有空盏。他眺望着台下被大雪压断了腰肢的枯枫,心神恍惚间,忽然便想起身,跨过身前的高台栏杆,直朝那枫树走去—— 可尉朝阳偏偏在这时候过来了。 他不情愿地收回了心神。 尉朝阳在他身侧驻步,行过礼,便禀道:“殿下,皇后崩逝,如今尘都风声鹤唳,流言纷纷。听闻岐王妃与皇帝起了场大冲突,这会儿已经启程回辞云城了。” 萧邃边听边走神,敷衍地点着头,眼里似乎除了远处的残枝,什么都存不下。 尉朝阳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殿下,定风那边刚刚来了信儿,顾郡公的意思是,趁着这个时机,咱们或许可以……” 后头的话,心照不宣。 萧邃半天没说话。那神色架势,不明真相的人看着,倒真有几分忖度大事的意思。尉朝阳也以为他在考虑顾子献的提议,谁料,许久之后,他忽然开口,却没头没脑地问道:“你才说尘都风声鹤唳,流言纷纷?” “都是些什么流言?” 尉朝阳一愣,皱了皱眉,缓缓道:“关于裴后之死,有人说,是梁太后趁中宫临盆之际,暗中做了功夫,害其母子俱损。还有人说,是头前皇后趁皇帝病重时,以您为将,出征周国之事,让皇帝生了心病,这才……” 顿了顿,见主子脸色未变,他才继续道:“除此这些,还有一种说法流传甚广,属下私心也以为最有可能。” 萧邃转头朝他看来。 尉朝阳接着便道:“皇后遇喜之后,司天台曾有断言,说皇后腹中所怀之子,乃是天子命格,贵不可言。您知道,当朝皇帝从来最信这些,偏偏他自己却没带着天子命格降生。是以……” 后头的话,即使是他这个对裴后深怀不满的人说起来,也觉悲惨。 “据传,在皇后临盆之前,皇帝曾请岐王妃以长明剑设阵,意图以裴皇后腹中之子的命格,来稳续自己的帝王气数。到了,这阵法究竟成与不成,便是未知了,只是裴后与皇子……极有可能便是因此而丧命的。” 萧邃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又是默了良久,才道:“你先下去吧。” “殿下……”尉朝阳没想到会等来这么句话。怎么就让自己退下了?那顾子献的提议呢?天赐良机,真的要放过么? 他立在原地,踌躇了好一会,眼里满布急切,却扛不住主子冷冷的一眼警告。 “……属下告退。”尉朝阳行了个礼,一步三回头地退下了。 温怜…… 真的会是温怜吗? 萧邃将这几种流言搁在心头反复品砸了许久,不得不承认,尉朝阳说得不错,以他对帝宫里那些人的了解,裴瑶卮倘若当真死于人为,那最大的一种可能,也就是这第三种说法——毕竟,萧逐为玄门运数之事能做到哪一步,他是一早便领教过的。 只是温怜…… 对他而言,她自然算不得一个好人,但从始至终,她从未直接伤害过她所在意的人。 她同裴瑶卮,不是金兰挚友吗? 她不是恨萧逐吗? 她…… 会那么做吗? 当晚,天色彻底暗下来时,临渊的雪还未停,楚王殿下佩剑牵马,趁夜出城,走时身边一个戍卫随从都没带,等再回来时,已是两天两夜之后了。 尉朝阳、瞬雨等人都快急疯了,接连派了数队人马出去寻人,这会儿好不容易将人给盼回来了,两人激动地,就差抱头痛哭了。 瞬雨将他扶回寝阁,路上一个劲儿地小声抱怨,等将人送到门前时,萧邃低头一看,却见小丫头眼圈都红了,两团泪花花在眼眶里打转,又娇气又可怜。 “好了,瞧你这胆子,本王在自己的地盘上溜圈马,难不成还有人敢不长眼地欺负到我头上?”他浅浅一笑,慢声安慰了瞬雨两句,便叫她下去好好休息休息。 瞬雨两天两夜没睡,这会儿也没跟他客气,回头让人给他安排好酒菜,又点了个小丫头在外头听差,自己便回房中歇下了。 一桌子珍馐美馔,萧邃没动几口,光顾着喝酒了。等到酒坛子见了底儿,他胃里难受,被酒劲儿醺得,这会儿方觉出了倦意,便想去榻上躺躺。 就在他起身刚走出去两步时,身上却猛然觉出了一阵抖动。 萧邃的第一个反应,是地动,待仔细寻去时,方才发现,竟是自己腰间的佩剑在抖。 ——那年在咏川,娄箴赠予他的那柄佩剑。 楚王殿下皱起了眉。大梁虽推重玄门术数,但这样不同寻常之事,他从小到大,统共也没亲身经历过几件。一时间,他酒意全散了,心头既防备、又无所适从。 片刻之后,他缓缓抬手,握住愈抖愈烈的剑柄,猛一使力,将宝剑拔了出来。 精钢所铸的剑身,历经沧桑,仍是出类拔萃,锋利十足。 该拿着玩意儿怎么办? 他尚在踌躇之间,不承想,倒是这宝剑先不耐烦了。剑中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与他抗衡,任他如何使力想要稳住这不断挥动的剑身,那股力量,总能以更嚣张、更疯狂的姿态,将他的力量压制克化。 倏地一下,剑离了手,在他来不及防备之时,擦着他的手臂划过。 精钢的剑锋上,由是多了一道血痕。 楚王殿下素知进退,这会儿明知自己对付不了这古怪玩意儿,正想认个怂,出去传人过来,却不想,脚下才刚一动,一股气血便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直冲脑门。他眼前一道红光闪过,整个人直接就晕倒在了原地。 裴瑶卮自从死过一次后,便经历了许多匪夷所思之事。 剑中三年,她与过去的自己共感共梦,一遍遍体会着那些苦与恨,没个消停; 不可台上,她与过去的萧邃共感共梦,开解了那许多一误经年的心结,喜忧参半; 而此时此刻,萧邃这一晕,神识中瞬间的空白过去,随后,眼前出现的,却是怀国公府。 ——武耀十九年秋天,娄箴事出下狱时的怀国公府。 面前,是稳坐书房中,任妹妹如何恳求,都不如山的裴长歌。 她听到——萧邃听到——裴瑶卮在说:大哥,你不能只看他做了什么,你也得看看他为什么这么做不是? 她说,谭氏为富不仁,娄箴此番的做法,虽说不值得效仿称颂,但好歹也有一恕吧? 可裴长歌给予她的,只有拒绝。 幻梦中的裴瑶卮几度神识震荡,过了许久,才终于明白过来了—— 萧邃此刻,正在与武耀十九年的自己共梦共感。 而晏平八年的自己,正在体会着他堕入幻梦之初,百感交集,不敢确信的心情。 这场幻梦不长不短,正是她在剑中那三年里,每一场折磨的开始与最终。 他体会到了两人通信时,裴瑶卮发自真心的欢喜悦然,也体会到了东宫打压裴曜歌时,她担心难安,却仍然认为事出有因的信任。 他看到了自己悔婚时,裴瑶卮的哀痛欲绝,也看到了裴氏父子先后身死后,她疯狂滋长的恨意与愤怒。 最后的最后,他念着‘原来如此’四个字从幻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榻上,枕畔已湿。 不是梦。 他清楚地知道,适才自己的所有经历,都不单单是一场简单的梦境——不会有梦境是那般清晰、那般切实、那般无法忘怀的。 可那究竟是什么? 那是真的发生过的事,是一切事情的真相,还是……仅仅是自己脑海深处臆想出来,逗自己玩儿的? ……剑。对了!那把剑! 自己的晕厥,十有八九与那柄宝剑有关,剑呢?这样想着,他猛然起身,顾不得头痛欲裂,踩上长靴,便要去寻那把宝剑。 这时候,书阁的方向,却传来了几簇轻浅的响动。 他压着步子走到书阁前,便见一个眼熟的小女孩蹲在自己的沉香木箱子前头,手里正拿着一幅卷轴,看得出神。 若非认出了这丫头是谁,他恐怕已经出手去教训她了。 “咳。”他抬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作势轻轻一咳。 那小姑娘闻声抖了一下,回过神来,霍然起身,转头朝他看去。 她手上还捧着那画卷,小心翼翼地,很有些珍重意味。 “……殿,殿下,您醒啦!”小姑娘半点没有被逮个正着的觉悟,脸上一喜,径直朝他走去。 到了近前,她忽然想起什么,不乏担忧地朝他被划了道口子的手臂上看去,继而道:“殿下,您怎么这么不小心呀!若非我一直在外头守着,确定没放过刺客进来,指不定还要以为您这是遇刺了呢!” 萧邃侧目往手臂上看了一眼,莫名一笑,随后便问:“我的剑呢?” 小姑娘邀功似的说,自己已经给他擦拭好,放回剑架上了。 “您这口子不深,我搭脉见您也没别的毛病,便没惊动人。”她道:“我原本想给您找点金疮药擦擦的,可……您这地方我第一次来,也不知道东西都在哪儿,所以就……” 萧邃调笑道:“所以就来翻我的箱子?” 小姑娘脸上一红,也觉得自己的行止无状了,可目光一落到手上的画卷上,她眼睛便有亮了。 ——那画上画的,是一绝色美人。 “殿下,这位姐姐是……” 她睁着双亮晶晶的眼睛,抬头望着他,巴巴地想讨一个答案。可楚王殿下却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小姑娘愣了愣。 楚王殿下只是摇头,讳莫如深。 第五章 无处话凄凉(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他望着那画中人的目光,是沉默而温柔的。 小姑娘眼睁睁看着楚王殿下从自己手中拿过画卷,小心翼翼地将之拢好,又小心翼翼地将之收回箱中。她想,这画中人,定然占尽了殿下的一腔爱怜。 窗外的夜,深了。 萧邃对着那把宝剑,在灯下坐了一夜。他第一次动了派人去搜罗能人异士的心思,却不想,翌日一早,瞬雨便来禀报,说是外头有一人,自称是武耀十九年的一位故人,前来求见殿下。 娄箴这回现身,比起两年前在咏川与楚王初见时,要显得清朗了不少。裴瑶卮看着他被一袭白狐裘裹得俊雅的形貌,心说:这两年前与两年后,简直是一个叔叔、一个侄子的区别。 而对于此刻的萧邃来说,娄箴的出现,无异于是雪中送炭。 纵然他对此人心存疑虑,但另一方面,能为他开解疑团的,想来也正是此人最为合适。 暖室里,两人围炉而坐,面前一铺新茶初初煎得,徐徐飘漫出几缕茶香。 娄箴将茶盏捧在手里,目光从萧邃的脸色,一点点流连至他手边的宝剑上,浅浅笑道:“看殿下的样子,大概是已经知道在下为何而来了。” 萧邃凝视着他,手中利落地将宝剑竖起,冷冷道:“本王不知道。” “本王只想听听,关于这把剑,先生还有多少内情未曾告诉本王。” “若要在下答您所问,还是先请殿下回答在下一个问题吧。”娄箴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浅显的严肃。他问:“敢问殿下,这把剑,近日来有过何等异动,以致殿下内心不安?” “你不知道?”萧邃满眼质疑,顿了顿,冷笑道:“你以为本王会信?” 娄箴闻言,摇头笑道:“殿下为何不信?譬如神医如一元先生,一眼见了病人,能知其遇疾,然非至搭脉,又岂能知其遇何疾?” “殿下想要我‘医病’,总得将症候道来,没道理封死了望闻问切的路,却还生要大夫活死人肉白骨吧?” 萧邃还是不大相信他这些话,但瞧娄箴那架势,自己若不先说点什么,他是不会开口。 没法子,自古的道理,总是亟不可待之人要吃些亏的。 “自——”片刻后,他眼色深黯,缓缓说道:“裴瑶卮死后,这把剑常有异动,只是之前都是些小动静,本王未曾上过心。然而昨日,这剑猛然间巨颤不止,本王亦奈何不得。在被这剑划伤了手臂之后,便昏过去了。” 至于昏过去之后…… 他想着那‘梦’中的种种,一时不知该如何遣词,而那些事情,亦非他想同外人道的,是以踌躇须臾后,他也只是含糊道:“本王似是做了一个……很真实的梦。” 不想,他话音甫一落地,娄箴便淡淡说道:“那不是梦。” 他的声音不大,却自带一股斩钉截铁之力。 萧邃握剑的手不觉一紧,又听他继续说道:“或者也可以说是梦,只是,您梦中所见的,是另一个人真切的记忆、真实的经历。” 真切、真实。 萧邃脑中一震,这两个词的力量太大,而说出这话的人,他又不知该不该信。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生出天翻地覆、迷茫无助之感。 楚王殿下自己不知道,他的眼睛一点点红了起来,对面的娄箴看得分明,心头也渐渐生出不忍。 他避开了萧邃直愣愣盯着自己的目光,微微呷了口茶。 许久之后,他听到萧邃像是一头极力遮掩着自己的无助的困兽,咬着牙挤出了一句话:“……你究竟在说什么?” 这世间会有这样的事吗? 这世间除了长明剑,还有第二把可通缘法的剑吗? 即便这些都是真的,那眼前这个人——娄箴,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萧邃心里有太多问题,一时间,甚至不知该从何问起。 娄箴径自添了半杯茶,语气仍旧不疾不徐:“殿下被此剑伤了手臂,便是以鲜血同寄宿在这剑中的残魂连结了血契,您会与她共梦——与她同堕幻梦之境,感她所感、忆她所忆、思她所思。” 萧邃猛地站了起来。 他一步冲到娄箴面前,薅紧了他的衣领,问:“什么叫寄宿剑中的残魂?你说的是谁?” 娄箴任他抓着,脸色一如既往的坦然,“殿下不是已经看到了吗?”他说:“您在‘梦境’之中,是在通过谁的眼睛见事、在感受谁的感受,那这剑中的残魂,就是谁。” 娄箴说完这话,萧邃双目一瞪,未几,忽然松开了他,连连倒退了几步。 若是,娄箴说的都是真的,那当年的事情,便是自己误会了她? 误会了她,伤了她,还自以为是地恨了她那么多年? 可娄箴说的,会是真的吗? “你……” 萧邃摸上剑柄,缓缓将剑抽出,剑身抵上娄箴颈边的刹那,寒芒一闪,还晃了下他的眼。 他听到萧邃在问自己:“你对她做了什么?” “没有。”他坦然道:“我没有对她做过任何事。” “除夕夜长秋宫中,她死了,可一丝残魂不灭,却不知为何,被困缚在了这把剑里。” 萧邃显然不信。 剑锋在娄箴的脖子上刮出一道浅痕,他冷讽道:“‘不知为何’?” “殿下可以不信。”这时候了,娄箴还有心喝茶,浅浅抿了一口后,才道:“但我若要害她,如今又何必救她?” “救她?!”萧邃手上微微一抖,双目死死地盯着他问:“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她……她还……” “没死透。”娄箴毫不避忌地接过他的话,道:“没死绝。” 说着,他拨开颈边轻飘飘的剑锋,缓缓起身,理了理衣襟。 他走到萧邃面前,道:“而楚王殿下您,便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将她的残魂重新带回人世的人。” 萧邃想也没想,脱口问他何如。 “殿下可还记得,两年前在咏川,我曾问过您——若然有朝一日她死了,殿下可愿意为她流血?” 两年前,他没有回答。 而今天,他说,他愿意。 娄箴便告诉他,往后,殿下可以血祭剑,护她魂灵不散、为她修复残魂,待时机一到,她便能重返人间。 这样的话,对于对玄门术数一向心存疑虑的人而言,无异于神棍胡诌,疯言疯语。 可萧邃却信了。 他想,自己是不能不信的。 就像是绝望里忽然闪现的希望,就像是寒冬里,莫名抽芽的丹枫。 纵然荒诞不经,也唯有倾力一试。 娄箴依旧是来去匆匆,同他交代完了这些事,便无意多留,当日下午即与他告辞离去。 送他到临渊城下时,临别之际,萧邃再一次问他,裴瑶卮的死,究竟与他有何关系。 “为何此事定要与在下有关呢?”娄箴眼里带着追忆与遗憾,他说:“您别忘了,她是我从小看大的孩子,她对我有情有义,在您还恨着她的时候,我可是一直拿她当自家孩子一般爱的。” “先生是想让本王相信,你与她的死毫无关联,可你却能在她死前两年,便料到她会死、料到她会寄魂剑中、料到本王有这能耐救她?” 萧邃对娄箴的感觉很复杂,诸多疑点,让他很难不怀疑他,可一想到裴瑶卮,他却又不能不谢他。 拢了拢大氅,娄箴想了半天,问道:“我若说此间皆是占侯预见之事,殿下会信吗?” 萧邃没有说话。 娄箴便笑道:“我知殿下对我有疑心,是以许多话,既然说出来您也不信,那在下便也无益多说。您只需要记住,在将她带回人间一事上,我与您的心思是一致的,这便够了。” 天边有了点夕阳的影子。 萧邃沉默半晌后,端臂朝他一拜,“愿先生言而有信,莫使本王空欢喜。” 直起腰来,他又道:“不过,若然有朝一日,本王发现先生曾对她有过不利,则天涯海角,本王也不会放过先生。” 娄箴一笑,与他还礼一拜,上马渐渐远去了。 就像娄箴所说的那样,自此往后,楚王殿下便将这宝剑随行带着,再三珍重,每至一两个月间,便要放血祭上一回剑。 一连三年,他就是这样过来的,手臂上的伤痕狰狞恐怖,一年多过一年。 每次祭剑过后,他几乎都会与她共梦。梦里,他陪着她痛苦,看着她一点点失去所有,却除了眼泪之外,什么都给不了她。 直到晏平七年岁暮。 裴瑶卮借相蘅之身,重回人间,可萧邃却不知道。 他只是忽然发现,无论自己流多少血,这剑都不会再给他反应了。 他再未与她共梦过。于是,他开始着急,他开始心慌,他派了许多人出去找娄箴,他不听一元先生的规劝,愈发频繁地放血祭剑,身体也大不如前,那凝粹丹就跟糖豆似的吃个不停。 然而,他还是一无所获。 裴瑶卮一直以为,自己受困于心魔时的感觉,便是这世上最苦闷、最无助、最无能为力的了。 可是,她又体会到了萧邃这三年来的感觉。 一道红光闪现,让她的神识渐渐缥缈起来。 睁开眼时,她发现自己就躺在不可台大殿中央,面前依旧是那把来历不明的宝剑,脸上,则是迟迟不肯断绝的泪。 第一章 欲追前尘世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强撑着力气从地上爬起来。她的脸色几近苍白,胃里似有巨浪翻滚,未几,便接连呕了几大口血出来。 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衫,碎在地面上,仿佛使大理石也愈发幽黑了起来。 她捂着痉挛般剧痛的心口,抬眼望向那把剑,勉力攀扶上剑身,挣扎着就要站起。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吐出第一口血的时,后殿中亦有一人,也前后功夫呕出了一大滩血。 “——师父!” 娄箴在阵力消失的顷刻,一个箭步冲进阵中,扶住险些栽倒的人。他面色急切却还不乏恭敬,若叫裴瑶卮见了,定然要大呼见鬼。 蒲墩上的人咳了两声,伸出瘦长的手指,在自己唇边轻轻抹了一抹,带出一道浅红。 娄箴在一旁焦急地关切:“您没事吧?” 他目光空茫没有聚焦,却闪着一股天然地执意,嘴里自语般的低喃着:“不成……一年,竟是不够……” 闻言,娄箴不经意地松了口气,跟着,才蹙起眉头。 不成,那也就是说,她还活着。 可是不成……为何会不成? 他暗自朝前殿的方向看了一眼,收回目光,问道:“是她的魂魄尚未彻底修复?”顿了顿,又细声道:“还是……” 地上的人眼神又冷了些——那是种不带恶意的冰冷,仅仅只是没有温度。 这座中央大殿,是极悄怆的。 裴瑶卮清醒过来片刻,耳边还有些未尽的轰隆声,像是从梦境里带出来的。或许是离得太远,她隐隐能听到后殿的方向有动静,但具体是什么动静,却是怎么都听不清的。 她一手扶着剑,身上也不知怎的,像是爬过一回刀山、趟过一回火海似的,明明没有任何伤口,却从心脏到骨头,哪哪都难受得无以言表。 她定睛望着后殿的方向,艰难地挪动步伐,想去探个分明。 可没等她走出去几步,后殿中,却有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倒是省了她不少力气。 走在后头的那一个人,便是她经此一事后,做鬼也忘不了的娄箴。 而走在前头的那人…… 那是个清瘦而高大的男子,一身青袍,满头华发,一眼望去,恍若苍山负雪。 裴瑶卮看着他的眼睛。她觉得,他应该不年轻了,可他的脸,却又鲜嫩得像个少年。 这人是谁? 她心里有些不着边际的猜测,身上实在是累了,索性便原地盘膝坐了下来,稳稳当当地将那宝剑横置在膝上,平静地望着来人。 汲光笑了一下。 裴瑶卮没去过雪山,但她觉得,雪山上的天神,就该是这副模样。 汲光撩起衣摆,与她对面坐了下来。 “你是在等我先说话吗?”他的左手自然而然地搭在右手腕上,勾出手串来,慢条斯理地捻动,神情眉目,就像是在同老友叙旧。 可他没有老友。 裴瑶卮浅浅地笑了一下,极轻地点了下头。 汲光便又笑了。 他说:“我是汲光。” 汲光。 当朝国师。 不可台之主。 含丹汲氏最后的血脉。 裴瑶卮‘哦’了一声。想了想,她没有问他预料之中的任何问题。她只是像一个求知若渴的学生,好奇地问:“您还记得元恪太子吗?” 汲光捻动珠串的动作微微一顿。 裴瑶卮注意到这一点,心头舒展了些。 而不远处站着的娄箴,却被这两人的哑谜弄得一头雾水。 “你知道的不少。”转瞬,汲光便恢复如常。他边说,边微微颔首,恍惚间不知想起了谁,片刻又似叹非叹道:“温晏给你讲了不少故事。” 那零星的得意来去匆匆,在裴瑶卮心里,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他记得元恪太子。 他怎么会不记得元恪太子? 那是先帝与德孝裴皇后所生的元嫡长子、荣宣公主的同胞兄长,元光十二年,未满三岁即夭折,先帝大恸,追赠皇太子,册谥元恪。 稚子夭折,无论帝宫内外,向来都不算稀罕事。世人也从未将成帝朝这首位皇太子的幼殇,与这位国师大人联系在一起。 想想也是,先帝为人父、为人君,若然真被旁人害死了儿子,他又怎么会不让那人偿命呢? 可裴瑶卮偏偏是极少数知道真相的人之一。 她知道,先帝就是没让面前这人为亲子偿命。 他只是废了他的国师尊位,将他圈禁在了不可台中,一关,就是二十八年。 至萧逐登基,往后又是四年。 “三十二年……”裴瑶卮轻喃了一声,咳了两声,目光一转,别有深意地望了娄箴一眼。 她叹道:“世人皆以为国师大人在这不可台圈地为牢,谁又知道,三千世界,肯为阁下疲于奔命之人,还有多少?” 汲光似是算了算,最后却告诉她:“我亦不知。” 这话让裴瑶卮胆寒。 “温晏叔叔曾说,汲光是于这人间而言,最为危险的人物。”她说,“可我再问他为什么,他却不告诉我了。” 说完,她巴巴地看着他,那双眼睛似乎在说:这时候,就该你亲口告诉我原因了。 汲光在踏来前殿之前,心头还未决定,究竟是要糊弄她,还是索性将真相告诉她。 然而如今看来,温晏那个阴魂不散的,却在老早之前就已经替他做好决定了。 他想,她知道的够多了,没有忽悠的必要了。 可开口,他却先问:“温晏常与你提起我吗?” “大梁的孩子,有几个不好奇汲光的?”她笑道:“至于温晏叔叔……我若有您这样一位师兄,旁人问起来,想必我也是要滔滔不绝的。” 滔滔不绝么? 汲光却提点她:“可他却没告诉你我为何危险。” 裴瑶卮面上一怔,有点不高兴。 汲光不像个长辈,可对她,却很有包容之心,稍加一逗,绝不过分。 他着意打量了眼她膝上的剑,跟着问:“他可曾给你讲过这把剑的来历?” 裴瑶卮叹道:“不瞒您说,此剑的庐山真面目,我这也才是第一次看得真切。” 汲光又将那剑望了许久。 “这是长冥剑。”他说。 意料之中,裴瑶卮登时一愣:“‘长明剑’?” 他摇了下头。 “你说的长明剑,是光明之明——是温家手里的那一把。”他道,“我说的,是幽冥之冥——长冥剑,正是你膝上的这一把。” “长冥……长明……”她眉间疑云满布,来回念了数遍,再度朝汲光看去。 汲光也是大方,不与她绕圈子,直接告诉她:“你死后三年,残魂被困于此剑之中,萧邃以鲜血为你祭,渐渐修复了你的魂魄,方才有你一年前重生之事。” “我需要你重生。唯有如此,我才能以你这旷世无双的命格运数设阵祭剑,从而达成我的目的。” “从去岁至今,你重生已有一年,我以为是时候了——我以为你的魂魄与命格,已然被萧邃完全修复了,可适才我这一阵设来……”说到这里,他遗憾地摇头叹了口气:“不想却是不成。” 他看着裴瑶卮,琥珀色的眼睛里依旧冷冷淡淡的,不带情绪,可裴瑶卮就是觉得他像是亟待捕食的猛兽。 他说:“还不是时候啊……” 裴瑶卮至此方知后怕。 原来,打从自己同娄箴一起离开尘都时,便已经是在朝鬼门关走了。 她一向是自负聪明的人,可这一回,却已在不知不觉之间,历过了一轮生死劫。 若然……汲光算得没错呢? 若然,他这一阵成功了,那自己现在,岂非已经是个死人了? 想到这里,她极尽复杂地看了娄箴一眼,许久,方才将目光重又落回到了汲光身上。 她心里在问:你的什么目的。 可唇瓣开开合合,她直愣愣地盯着眼前这人,硬是不敢将这句话问出来。 汲光伸臂屈指,在剑身上轻轻弹出一声铮铮然,随即,便收回了手。 “温晏说,我是于这人间而言最危险的人物——他没说错。因为我的目的,就是摧毁你眼前的人间,重追华都世。” 华都世。 “华都世……” 眼里的惶恐与迷茫,渐渐被恐惧与惊讶取代。裴瑶卮知道什么是华都世,正因为她知道,所以她才觉得,汲光疯了。 “你疯了!” 汲光平静地一摇头,淡淡地告诉她:“我没有。” 何为华都? 魔怪乱舞,冤魂不束,众生遍地自残杀,是为华都。 她在《华都异闻录》上读到过,那是个先于此世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众生如神、如鬼、如魔怪,人人手握术法,厮杀暴虐,非死不止。 “你是想死?”她问汲光:“你应该知道,若华都世真与古书中记载一般模样,那即便是你——即便你与温晏加在一起、即便你们含丹汲氏的列祖列宗都加在一起,也都是不可能在那样的世界里存活的。” 汲光摊了摊手:“奈何,我自出生伊始,便从不是为了活下去。” 裴瑶卮一怔。 汲光又问她:“温晏可曾告诉过你,我与他因何反目?” 她摇了摇头。 “因为道不同。”他道:“我为摧毁江山而活,他则为保全江山而活。道不同,不相与谋。” 第二章 天下之死路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谁出生便是在奔向死亡? ——所有人。 谁出生是为了拖着所有人一起死? ——汲光。 裴瑶卮原想问他一句‘为何’,可这问题出口之前,她便先一个顿悟,想明白了。 是啊,他是汲光。 是含丹汲氏最后的血脉。 是在汲氏族灭之际,诞生于母亲棺椁之中的生命。 他的出生,原本就是他痛恨这人间的理由,不需其他。 承明三年春,景帝萧见凌遣使传书,邀周、陈两国国君,会盟于雾华山。时,含丹汲氏最后一任族长汲封,受命领族人设阵,意在亡陈国气数。 他成功了。 陈国气运大衰,是年年末,便亡国灭种,被梁周两家瓜分了万里国土。 可汲封或许也没想到,在陈国承氏亡国之前,他自己的含丹汲氏,却因受不住这逆天改运的业障,先遭反噬,全族尽灭。 ——除了当时尚在汲夫人腹中的汲光。 有人说,他是带着汲氏全族的怨气而生的。 裴瑶卮也觉得,他合该恨萧氏、合该恨大梁所有的天潢贵胄,甚至也可以恨沾了光的宇文氏。可是……重追华都世? “你恨所有人吗?”她问汲光:“包括温晏?包括辞云温氏?” 当年一力反对景帝逆天而为的,是温榷。 在汲氏族灭之后,站出来为之善后、收养了汲氏遗子,以二十年心血将之抚养长大的,是温氏前任家主、汲封的挚友、汲光的师父、温晏的亲爹——温择。 在裴瑶卮有限的认知里,辞云温氏,大概是这世上唯一一门,对含丹汲氏只有恩义,没有愧疚的家族。 她指望汲光也能想一想这点。 可汲光却摇了摇头,告诉她:“不是的。” 他说:“我不恨人,我恨世。” 裴瑶卮心说:哪你还不抵恨人呢。 汲光同她说,自己所痛恨的,是这不公平的人间。 “当玄门术法只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时,这些人,便成了高位之人为争权夺利所倚仗的工具。” 裴瑶卮则说:“我也不喜欢这些东西。”她皱着眉问:“那你为何不想着让这些华都世遗留下来的东西彻底消失,反而要全面重建那个恐怖的时代呢?” “让这些东西消失,便得让所有懂得术法之人尽皆消失。”汲光再一次笑了,他问:“那不是更不公平么?” 他知道裴瑶卮是聪明的,所以言尽于此,便不再多费唇舌。 裴瑶卮思量片刻,果然明白了。 倒也是,她想,怎么能让那些人都消失呢? 最初,如含丹汲氏,从华都世继承了这些东西,那未必是他们的选择,而一族一家,世代相传的东西,族中子弟亦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后来呢? 诚如汲光所言,玄门术数,早已是高位者所仰仗御敌的手段,精于此道者,加官进爵,荣禄显达皆不在少数。为人、为臣,难道说为满足主君所需,而去修习这些东西的人,比主君们所犯的过错还大吗? 汲光说:“这些东西,存在便是诱惑。而只要高位存在,高位上的人,便是前赴后继,除不尽的。萧见凌如是、萧惊泽如是、萧逐,亦如是。” 或许是太想反驳他一句了,听到这里,裴瑶卮脱口而出:“可萧邃不是。” 汲光想了想,竟是点了点头。 “他还真不是。”他玩味一笑,问:“可你看到他的下场了吗?” “他是真龙之命,登临过储君之位,可终究没越过那一步之遥。拉下他的是谁?你或许会说,是萧逐,可我得告诉你,若然温怜当年未曾以长明剑为他二人改命,那如今天子位上的人,便只会是他。” “你想拿他来反驳我?可你大概是忘了,他本是就是这不公平的受害者之一。” 裴瑶卮微微低下了头,沉默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汲光看了眼腕上的手串,忽然道:“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裴瑶卮抬头看向他。 他缓缓换了口气,眼神冷冰冰的,眉间却不乏追忆,“最开始,你曾问过我元恪太子的事。” 元恪太子? 她有些意外,却也更好奇了。 “温晏给你讲过多少?”他问,“我猜猜,他只告诉你那孩子是我害死的,却没说过我为何会害死他,是不是?” 裴瑶卮看着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纠正汲光的说法:“他说,是您与先帝一起害死了他。” 汲光徐徐颔首,“倒算公道。” “萧惊泽九岁登庸,以萧见凌为楷模,立志要做一统天下的明君。 可惜,他的运气差了点,当年亡陈国之事,虽叫大梁得了一时胜果,但于国运之上,终究有伤。自元光九年以来,国中天灾人祸不断。那时候,我的师父——也便是温晏的父亲,温氏已故的前家主温择先生曾于蕤山开坛设法,甘愿以温氏福禄,为国之百姓消灾解厄。” 说到这里,他目光温和,含着浅笑问她:“很无私吧?” 裴瑶卮点头。 “师父于玄术上的造诣只能称中上,可这样的阵法,他施起来,还是绰绰有余的。 往后几年,大梁虽与风调雨顺相去甚远,但至少天灾人祸减了大半,百姓日子虽苦,可过活倒也不成问题。” 说到这里,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再度没了温度。 “可萧惊泽是有野心的君王,又是个年少气盛的年纪,他是并不满足于家国无祸的。 他想要的,是属于他的盛世。” “于是他找到了我。” 裴瑶卮细细听着,一个字不敢漏,一句话不敢问。 汲光继续道:“他想让我为他兴盛国之气运,我告诉他,我做得到,但如此逆天之术,是有代价的。” “他是萧见凌的儿子,他大概以为,这代价,会由我这个施阵之人来付。 是以,他无所谓。” 说到这里,汲光轻笑了一声。 “他无所谓,我亦无所谓。 于是我为大梁萧氏施法设阵,兴盛了江山国祚。 而他的儿子——他的长子、他的嫡子、那个不满三岁的孩子,死了。” “他想杀我,可他见到了我设法施阵之后的江山,他为那诱惑折腰,他依旧向往害死他儿子的秘术。所以他留了我一命,将我圈禁在不可台中,他拿我当我他们萧氏的退路。” 他将手串一扯、一松,又紧紧一握。 他说:“我不是任何人的退路。” “我是当今天下的死路。” 他话音落地,裴瑶卮唇边缓缓渗出一丝血迹。 ——她不自觉地咬破了自己的内颊,就在他说出‘死路’二字的同时。 “你难道……”她用尽力气,不让自己颤抖,“难道就无一人,是让你心怀愧疚、心怀感激、不敢侵害,也不愿侵害的吗?” 她想,汲光追忆温择时,是含着温情的。 那是不是说明,若然世间能有一个让他不忍心戕害的人,他便会为着此人,放过人间呢? 她希望有这么一个人。 汲光说:“有很多。” 裴瑶卮一愣,来不及欢喜,又听他继续道:“不过,他们都已经死了。” 她心头的一小簇火苗,登时又灭了。 “我无力予人世清平,便只能予人世恐怖。”他说:“至少华都世,比起当今世,要公平得多。” “而你,得帮我。” 帮? 怎么帮? 裴瑶卮垂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长冥剑,想了想汲光之前的话,有点明白了:“你是说,我的魂魄命格,尚未完全修复,所以不能为你祭剑,追回华都世,是不是?” 汲光点了点头。 裴瑶卮笑了:“你想让我带着长冥剑回去,让萧邃继续以鲜血祭剑、祭我,待他全了我的魂命,你再以我祭剑,达成你的目的?” 汲光似乎完全没听出来这其中的异想天开,仍是坦然地颔首。 裴瑶卮问他:“您觉得我与您同道吗?” 这回,汲光摇头。 她又问:“那您觉得我傻吗?” ——明知你是天下人的死路,还帮着你将天下人赶到这条路上去? 汲光又慢悠悠地捻动起了手串。 “你不傻,但你会如我所愿的。”他道:“否则……残魂不复,命格不全,你的寿数,也不会长久。” “而这回你若再死一次,便没有重生的机会了。” 裴瑶卮哼笑,“您觉得我怕死吗?” “我觉得你不怕。”想了想,他继续道:“甚至,你该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但是,若然你死了,我会告诉亲自告诉萧邃,相蘅就是裴瑶卮。” 裴瑶卮一时没反应过来,心道:你觉得我怕么? 她想,说不定萧邃早已经知道,相蘅就是裴瑶卮了。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 汲光跟着就告诉了她,那又能怎么样。 他说:“我会告诉他,他本可以救你,可却生生看着你死——一无所知地看着你死。” 他问:“你说到时候,他会如何?” 裴瑶卮说不出来。 踏临不可台之前,她或许也无法确定萧邃会如何。 但这一梦生一梦醒,她若再说不知,那便是自欺欺人了。 “为何一定是我?”漫长的沉默后,她红着眼睛问汲光。 为什么,天下那么多人,这件事,却偏偏要落在自己身上? 凭什么?! 第三章 后会也有期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你命该如此。” 汲光深深望了她许久,如是说道。 “命?” 裴瑶卮冷笑了一声。 “那您又命该如何?”她站起身,拄着长冥剑,俯视着汲光:“您身怀大神通,举世无双,您可曾为自身之所求,向上天问吉凶?” 汲光摇头。 “我不问天。”他徐徐抬起眼,一道琥珀色的光,透过层层幽暗的迷雾,朝她看来。 他说:“素来只有苍生向我问吉凶。” 裴瑶卮脚下一软,剑尖急促地吻上大理石地面,发出尖锐的一声—— 他不问天。 他就是苍生的天。 天,欲翻。 她又奈何? 汲光将手臂往旁边一支,娄箴见状,立时上前来扶他起身。 “天亮之后,他会送你回尘都。”他浅浅一笑,同她告别:“后会有期。” 裴瑶卮眼睁睁看着他推开殿门,径自离去。她想说话,却始终张着嘴,发着呆,吐不出一个音节来。 幻梦之境中,从武耀十九年到晏平五年,她跟随着萧邃,重历了许多事,恍惚间,便也觉得自己在幻梦中逗留了许久,但天亮离开不可台时,她方才知道,原来这一场梦,于人间尚不过三日。 “时间尚算充裕,”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娄箴问她:“可要去一趟流音坊?” 他神色自如,甚至还带着温和的笑意,就好像之前那个仰仗着她的信任,将她带来祭剑的人不是他一般。 裴瑶卮看了他一眼,目光冰冷,含着讽刺的笑。 “去做什么呢?”她问:“让纺月看看她主子是怎么被人耍得团团转的?” 娄箴没说话,看着她,就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裴瑶卮厌极了他这样的眼神。 “经此一事后,说不得,我倒是有些认同起萧逐来了。” 娄箴挑了挑眉,等着她话下。 她垂下目光,嗤笑了一声,解释道:“他从不信任何人,是以只有他伤人的份儿,没人能伤得了他。” 她抬头看向娄箴:“我这般信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她想不通。 即便是面对萧邃的时候,娄箴也曾说过,他拿她当自家孩子一般爱着。他于她亦师亦友,即便分别多年,但当年怀国公府中的朝夕相伴……那些,全都是真切的。 汲光如此作为,或许还情有可原。那娄箴呢? 他于这人世有爱、有义、有恩、有情。 可他明知汲光在做什么,却还唤着他‘师父’,追随着他,走在这条不归路上。 他图什么? 还是说,‘浮萍公子’那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去,当真隐藏着什么叫他痛恨这人世的理由? 那得是什么样的理由…… 她正这样想着,娄箴忽然说话了。 “嗯,你这性子也是该改改了。”他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道:“否则以后,还有的是罪受呢。” 裴瑶卮不喜欢他的弦外之音,蹙了蹙眉,收回目光,不再理他,率先上了马车。 娄箴坐在车沿儿上,挥起马鞭之前,他转头将不可台凝望了片刻。 他想起几日前,初到不可台时,她曾问过自己,不可台,为何要叫不可台。 车中,裴瑶卮蓦地听到他唤:“蘅蘅,” 她不自觉一抬首,却没说话。 半晌,娄箴在外头问她:“不可台……为何要叫‘不可台’?” 裴瑶卮没有回答他。 车轮转动,朝着东北面的尘都,缓缓起行。 这一路不短不长,裴瑶卮为着各种原因,痛恨着娄箴,一句话都不爱与他多说。娄箴一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却也无甚所谓,打着山不就我,我便就山的主意,主动与她说起了自己的过去。 这裴瑶卮就没法子充耳不闻了。 “我年幼时,家中贫寒,父母常年躬耕劳作,身体都不甚好。仁治年间,二老便先后离世了。 父亲走在后头,葬完了他,我也不过十岁。” 仁治…… 那是先帝的第二个年号,介于元光与武耀之间,统共也就用过两年。 他接着说道:“我十二岁那年——也就是武耀元年,秋日里,皇三子萧邃降生,先帝复得嫡子,龙颜大悦之余,下令大赦天下。 许是这个儿子当真太让他欢喜了,也多少弥补了些元恪太子早殇的遗憾,他想起了不可台中的人,虽未曾松口解禁,却下令撤下一半守卫,换成奴仆,添置进去,供师父驱策。” “我就是那个时候,配入不可台为奴的。” 原来,这其中还有这么一出儿啊…… 裴瑶卮默默地想,难道就是这样吗?他从小失了父母,缺少爱护与楷模,是以一夕因缘际会,到了汲光那样的人身边,便开始仰望他、敬慕他,拿他的话当作金科玉律,任河山锦绣繁华,他却看不见对错是非,只看得到他? 娄箴像是读懂了她的心,轻轻一笑,不待她说什么,他便说:“不是的。” “嗯?”裴瑶卮一愣,“什么不是?” “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皱了皱眉,“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未免进一步招她烦,娄箴把嘴边那句‘知道’给咽了回去。想了想,他直接说道:“最开始,我到他身边去,是想着要杀他的。” “……啊?” 这是什么走向? 裴瑶卮有点懵了。 “你杀他?”她疑惑道:“你爹娘不是种地的么?你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你与他能有什么仇怨?” 那可太深了。娄箴暗自想道:亡国灭种之仇,不共戴天。 顿了顿,他没急着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继续说道:“开始我想杀他,那时候他已经在不可台呆了快十年了。我以为……他早该形销骨立,没什么精气神儿了。 我想,我应该是很容易得手的。” 裴瑶卮心道:那就怪了。 “武耀二年暮春时起,我开始掌管他的饭食,我筹备了许久,观察着他的习惯,打算给他下毒。 可就在我将投了毒的饭菜送到他面前时,他端起碗,看了看我,又将碗筷都放下了。” “那时候,就那么一下子——我心里咯噔一下,我觉得,他发现了。我大概是完了。” 说到这里,他看向裴瑶卮,笑问:“可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 裴瑶卮都已经不好意思再猜了。 她摇了摇头,娄箴便道:“他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徒弟、做他的爪牙、做他的手,助他成事。” 裴瑶卮没忍住,脱口问:“成什么事?” 娄箴好笑道:“他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 她心尖一抽抽,倒吸了一口气。 也就是说,娄箴从一开始便知道汲光要重追华都世? 而他,甚至为了追随他,不惜放弃了杀他? “你……”她音色发抖,强自镇定地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本姓楼。”他说,“楼阁的楼。祖上自南方而来,为避祸仇,隐木为娄,在仇家的地盘上活了三代人。” 南方—— 陈国的故土,在南方。 裴瑶卮明白了。 陈国玄门之首,扶光李氏座下,有一门忠心耿耿的家臣,姓楼。 故国衰亡那年,祖父楼赐带同妻儿出逃,隐姓埋名,苟且偷生,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将这亡国之恨,一一报还回去。 然而,终其父子两代,也未能得偿夙愿。 直到这‘责任’落到娄箴身上。 三代以来,他是距离仇人最近的一个。配入不可台那日晚上,他做了个梦,梦里,父亲佝偻着总也站不直的背脊,一边咳嗽,一边拍着他的肩膀,艰难地称赞他,说他是楼氏的好儿孙。 醒来之后,他便更加坚定了决心,不能让父亲的这句称赞落空。 将毒药投入汲光的饭菜中时,他想,最好的结果,便是自己成功取了那人的性命,而后再被这不可台中训练有素的守卫们擒捕击杀,为之偿命。 十三岁的娄箴,并不怕死,他只是很忧愁——自己死后,萧氏的仇、还有其他人的仇,又要谁去讨呢? 他想,太多了。 故国的仇人、楼氏的仇人,实在是太多了。 而他只有一个人,就算此番能侥幸躲过一劫,只怕这漫漫一世,自己也是杀不完的。 就在他为此而烦忧之时,汲光——那个本该是死在他手下的第一个人,却含着点点浅笑,问他,可愿追随自己。 娄箴一时间只当自己听岔了。 可汲光却说:“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想杀谁。 你想杀的人太多,你是杀不完的。 但我可以帮你。” 这话,对那时的娄箴而言,实在有太大的诱惑。 怔忡许久之后,他声音颤抖着,眼神却又亮又直地盯着汲光,问他:“你怎么帮?” “我可以让这世上所有的人,全都去为陈国陪葬。”汲光说:“但你得帮我。帮我凑齐我需要的东西、帮我造就我需要的人。” 娄箴没有问他究竟需要什么、需要谁。 娄箴只是想,自己是没这个本事,杀尽天下仇敌的。 可眼前这个人,他不一样。 他是连天子都只敢拘禁,而不敢杀的人。 于是,在漫长的沉默之后,他起身,后退三步,朝着自己的天字第一号仇敌俯身一跪,唤他—— “师父。” 第四章 相见知何日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汲光的那些话,都可信吗? 裴瑶卮心里还有许多疑团,比如长明剑与长冥剑的关系、比如自己为何会寄魂在长冥剑上,等等等等。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那人的话,可以信。 或者说,她必须信。 汲光摆在她面前的这一局,比她所能想到的最糟糕的情况,还要糟糕许多。 她想,这世上还有什么比重追华都世更恐怖呢? 没有。 是以,其他所有大大小小的问题,在这生死存亡面前,也都不算问题了。 而要下赢这局棋,她最好的选择,就是让汲光死在自己前面。 任重而道远。 回到尘都时,已是十一月底。 昭业寺中,妧序望穿秋水,好不容易将主子给盼了回来,整个人如同劫后余生一般,狠狠地松了口气。 “娘娘,您总算是平安回来了!这样的事可千万别再有下回了,否则便是不被发现,奴婢也要被活活吓死了!” 裴瑶卮在浴桶里泡着,微闭着眼,试图在袅袅热雾中寻得一两分松泛。听了妧序的话,她轻轻一笑,心里却道:这样的事,就是你求我,我也不敢再有第二回了! “这段日子怎么样?”她慢慢地问:“瞬雨那边可有为难你?” 妧序摇头,说了句有惊无险,而后,便将轻尘已经知道她偷溜出去,并且帮着圆了场的事告诉了她。 裴瑶卮一听,脸上的悠闲之色微微一僵,立时睁开了眼睛。 妧序见此,吓了一跳,忙问:“娘娘,您怎么了?” “难道轻尘那丫头……” 裴瑶卮眼色微沉,摇了摇头,片刻后,忽然问她:“事情都告诉轻尘了?” 妧序咬了咬唇,心里有点打鼓,踌躇着点了点头。 “娘娘,是不是奴婢坏事了?” 裴瑶卮没说什么,又过了一会儿,才道:“我给你的锦囊呢?” 妧序闻言,立马将随身带着的东西取了出来,双手奉到她面前。 将锦囊接过来,裴瑶卮动作极缓,每拆开一点,便在心里默念一句:但愿还在。 然而,锦囊里头空空如也,她塞进去的那张字条,已经不见了。 裴瑶卮狠狠一闭眼,仰面朝天,手里还攥着锦囊,忽地整个人沉到了水里,给妧序吓得,都快说不出话了。 ……怎么这样呢? 她想,自己此番随娄箴出走之事,当真是办得愚蠢透顶。 原本,离开之前,她已经动了心思,要与萧邃将所有话都说开,告诉他自己究竟是谁,也问明白他,当年种种,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因为动了这个心思,她才敢将那两句话写在纸上、塞进锦囊里,意图在关键时刻,为妧序保命。 可走完这一趟之后,她后悔了。 她不想让萧邃知道自己是谁。 ——至少在所有隐患消除之前、在确定自己的重生于他而言不会成为一场空欢喜之前,她不想让他知道。 失而复得与得而复失之间,她宁愿前者来得晚一些、再稳妥一些,也不愿给后者一丝一毫现身的机会。 可是现在…… 那张字条不见了。 ‘哗啦’一声,她冒出头来,热水溅出浴桶,洒了一地。 妧序奉上巾帕,一一为她收拾利索了,裴瑶卮裹着月白的浴衣,回到温暖的内室里去。 罢了。 她想,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殿下何时回来?”她问,“府中可有信儿了?” 妧序回道:“您回来得正当时。说来也巧,昨儿府中才来传了信儿,说殿下大概明后两日便到,请王妃早些准备着回府呢!” 裴瑶卮便点点头:“那你去收拾收拾,明日咱们便动身回去吧。” 妧序应了一声。提到此事,她不由多说了两句:“原本郡公一到前线,殿下便策马回程,按理说早该到了。谁料,早前途经陵城时,殿下说是生了场小病,一时不好奔波,便在陵城耽搁了几日,这会儿好得差不多了,方才重新启程的。” “他生病了?”裴瑶卮实是半点风声都没听到,忙问:“可知是怎么回事?严不严重?” 妧序见她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担心,颇觉意外,定了定神,忙安慰道:“您别担心,殿下既能动身了,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依奴婢看,多半是之前在南境累着了,再者急着赶路回来,天寒地冻的,着了风寒也是有的。” 裴瑶卮静心想了想,觉得妧序的话,倒也有理。 这一夜,她睡得不大安稳,后半夜便醒了,生熬到天亮,便赶着同住持拜别,带同戍卫婢女,回到了楚王府。 瞬雨脸色不是很好,看得出来心中有事存着。裴瑶卮一见她这副模样,那股子没压下去的忧愁,便又在心底翻开了花儿,回到合璧殿中,便坐立不安起来。 “娘娘,您脸色怎么这样差?”轻尘巴巴地凑上来,见左右无人,才小心翼翼地低声同她问道:“难道您出去玩得不开心?还是累着了?等一元先生回来,请他来给您搭个脉,拟几个药膳吧?” 裴瑶卮看着蹲在自己腿边的小姑娘,目光颇有点复杂。 “我开不开心两说,但先前在前头,我倒是看出来,你瞬雨姐姐这会儿是真不开心了。”她问,“你可知道,她为何不开心呀?” 轻尘眉毛一挑,裴瑶卮就知道,自己问对了人。 “咳,还不是为着殿下么!” 果然。 裴瑶卮紧着问:“殿下怎么了?” “殿下之前生病,暂留陵城将养的事,您听说了吧?” 她点点头。 轻尘神神秘秘地继续说道:“其实呀,殿下根本就不是生病!” “奴婢都打听清楚了,殿下是在途经陵城时,突然晕眩昏迷,从马上摔了下来,一睡就是三天三夜!未免这消息传出去,于咱们府上不利,这,章亭侯他们才说殿下是病了,偶感风寒,不宜上路。在陵城歇了这么些日子,方才往回赶的!” 晕眩昏迷,还从马上摔了下来? 裴瑶卮手里一抖,茶杯盖子便啪的一声落了地,成了两瓣。 她重重呼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伸出一根手指在轻尘额头上戳了一下:“他是不是你亲主子?怎么这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跟讲故事似的,半点都不带着急的?” 轻尘站起身,揉着额头嘟着嘴,“什么呀……娘娘,你可是冤死我了!殿下真的没事么!瞬雨姐姐就是当惯了大丫鬟,事事都要瞎操心。前两日尉朝阳先回来报信,说一元先生都说了,殿下从马上摔下来,半点毛病都没摔出来,至于突然晕眩昏迷的事,他也都检查过了,不是身体上的病症!” 裴瑶卮愣了愣。 一元先生的话,十有八九是不会错的。 可若然不是身体上的病症的话…… 那也就是说,是外病? 又或者,根本就是…… “轻尘!”她忽然急促地一喊,手也伸出去,抓紧了轻尘的手腕,“他是哪天出的事,哪天昏迷堕马的,你可知道?” 轻尘有点被吓着了,痴痴地点点头,颤颤道:“知……知道呀!就是十一月十七么……” 十一月十七。 她在不可台上,堕阵入梦那日,也是十一月十七。 三天,她一场梦渡了三天,萧邃也这一堕马,也昏睡了三天。 这中间,会有什么联系吗? 揣着这份儿疑惑,裴瑶卮惴惴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城门方开不久,楚王殿下便带着随行诸君,一同回来了。 一别多时,说话就要相见,她原本还有点近乡情怯的意思,却不曾想,萧邃把一切扭捏踌躇都给她省了—— 两人甫一在王府门前碰上面,她一个字来不及说,便眼睁睁看着萧邃在定睛望了自己一眼之后,双眼一闭,利索地晕了过去。 一时间,四周围一片混乱。 楚王妃站在原地,目光纠结地皱起了眉。 浴光殿中,一元先生那厢诊完了脉,一句‘无妨’道出,让在场众人都暂时安了心。 裴瑶卮刚想细细与一元先生问几句话,不想,却被一道声音给了拦了下来。 “王妃,”顾子珺来到她身后,面色难得的严肃,问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裴瑶卮微微一顿,回头朝床上还睡着的人看了一眼,对顾子珺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偏殿,裴瑶卮给他指了座,开门见山道:“侯爷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 顾子珺凝眉端量了她半晌——按理说,这是极失礼的事,可裴瑶卮却无意与他追究。 她隐隐觉得,顾子珺接下来要说的话,会很重要。 他在审视自己,更像是在测断,自己究竟够不够格,来听他的这番话。 良久之后,他微一低头,道:“臣先前犯错禁足,外头的许多事都一无所知。之前听朝阳说及,近半年来,殿下与王妃感情甚好,甚至于……在许多朝政之事上,殿下并不与王妃避忌,还时常问及王妃的看法,不知此事可当真?” 裴瑶卮挑了挑眉,唇边浅笑一闪而过。 “侯爷不是真心问我吧?”她悠悠道:“难不成,您会信我多过信尉朝阳?” 顾子珺一愣,随即,自嘲一笑:“哈……王妃聪慧,是臣拐外抹角了。只是……兹事体大,臣对王妃,多少还有些不放心,还望王妃见谅。” 设身处地,裴瑶卮倒是不觉得他这点不放心有多不合适,反而他能直言相告,却也有几分坦荡。 “可侯爷若有别的选择,恐怕也就压根儿不会找上我了。”她道。 顾子珺没有反驳。 片刻,他郑重地望向裴瑶卮,一字字道:“日前,殿下在陵城昏迷堕马,醒来之后,自武耀十九年往后的事,他便都不记得了。” 第五章 谁得辨真假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的喉头有点发干。 “什,”她清了清嗓子,艰涩地问:“什么叫武耀十九年往后的事,他都不记得了?” “意思就是——” 顾子珺深吸一口气,沉沉道:“在殿下眼里,如今正该是武耀十九年年初,先帝尚在,他亦还是万人之上的东宫太子,甚至岐王萧还与家父等人,都还该活得好好的!” 越往后,他的语气便也越发招架不住他的脾气了。他的音调渐次升高,连脸色,都隐隐见了点红。 裴瑶卮原地来回转了两圈,才强迫自己重新镇定了下来。 这会儿,她死死盯着顾子珺,‘侯爷’也不叫了,冷着语气直接问道:“顾子珺,你逗我玩呢吧?” 她自己没注意到,自己的指尖正在微微发抖。 不过,她倒是有精力去想,自己到底是在等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顾子珺可能想出这么件事儿来逗她玩儿吗?不说别的,章亭侯便是再好玩闹,可面前的人毕竟是楚王妃,两人的关系,远远没到开得起这等玩笑的份儿上。 可是,若然不是玩笑…… 她心头一抖,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先去担心萧邃失去记忆这件事情本身,还是该先想一想,顾子珺在这等情况下找上自己,究竟所求为何。 浴光殿中,萧邃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揉着胀痛的头,醒了过来。 瞬雨已然知晓了此事,未免人多眼杂,便将殿中侍奉的丫鬟仆婢撤去了大半。他坐在床沿儿上,接过瞬雨递来的杯盏,也没管是什么,便猛地灌了一大口,原是奔着解渴去的,谁想沾了唇舌,方知是一碗还带着温热气的苦药汤子。 他一皱眉,转头寻着痰盂吐了一口,不满地同瞬雨问:“这什么?” 瞬雨福了福身,老实回答,说是才从外头问来的方子,专管人记性不好的。 萧邃脸色一黑,将剩下的小半碗药也一并倒了。 “你这丫头倒是能耐,家里现放着圣手,你倒敢上外头讨方子来给我喝?”他似模似样地冷笑了一声,嗤道:“胆子越发肥了!” 瞬雨见此,却是暗暗心道:别说,主子如今这样,倒真是更像武耀十九年的他。 “殿下,您……”她原地扯着衣带苦着脸,吭吭哧哧地说:“那您不喝药是不行么……不喝药,病怎么会好呢?一元先生嘴里咬死了说您无事,便是记性突然断了,那也是外病的缘故,他管不到。可奴婢不敢坐以待毙啊!” 萧邃将头痛搁到一边,忙里偷闲地一挑眉:“嗯?” 瞬雨缩了缩脖子,“奴婢……奴婢的意思是,现下这局势……殿下,您可别……” 她刚想说‘您可别忘了,咱府中还么多口子人仰仗着您活命呢!’,可话未出口,她先反应过来了——这可不正是忘了么! 瞬雨脸色万变,着急得就像天塌了,除了就地开哭,似乎也没别的法子了。 萧邃看她苦着脸的样子,便觉头也越发疼了,忍了半天,到底还是没忍住,挥挥手,将她打发了下去。 奈何,浴光殿今日,注定是与寂静无缘的。 瞬雨不情不愿地退出去没有多久,外头的殿门,便偷偷被人推开了一条小缝儿。 宿轻尘支着耳朵在门边听了半天,啥声也没听到,便溜溜达达地蹦了进去。 楚王殿下还坐在床榻边上,一副才从苦海里给捞出来的模样,不欲与人多话。 轻尘蹑手蹑脚地凑过去,观察着眼前的男子,如同观察一尊佛。 半晌,她伸出手去,小小地扯了下萧邃的衣袖。 萧邃睁开眼,沉着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阴恻恻朝她看来。 轻尘缩了缩脖子,复又继续向他靠近了些,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您还记不记得我呀?” 楚王殿下冷眼看着她,不说话。 轻尘心道:咦,不是说失去记忆了么?怎么这会儿看着,倒像是哑了? 这样想着,她忽然直起腰来,摸着下巴上莫须有的胡子,自语般道:“难不成,是真不记得了……” 明明白白问出来的话,尚且没得到答复,她也就更不会妄想着他能对自己的自言自语有何反应,可稀罕的是,无心插柳,偏偏柳即成荫。 许久之后,萧邃执起床边矮案上早已冷透了的茶水,冷笑一声,道了句:“你说呢。” 轻尘一愣。 我说?她想,若叫自己说的话,那自己就说他是装的。 要说一个人堕马摔了脑袋,记不得事情,倒还不算什么稀奇。只是一元先生断言,他身上一点毛病都没有,生生将这失忆之事扔到了外病那头—— 外病——突然其来,导人失忆的外病么?反正她是不信这世上会有这等缘法的。 如此想着,她正要说话,偏偏这时候,又有人进来了。 裴瑶卮进殿见到轻尘,也没说多意外,等她那头行完了礼,便先将人给打发下去了。 殿门在身后一开一合,她侧耳听罢,转头望向榻边上的人。 可萧邃却只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便低下了头。 她看不到他的情绪,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殿下。”她试探地唤了一声,脚下随之越走越近,到他跟前,她沉了沉神色,又唤:“……楚王殿下?” 片刻,萧邃抬起头,看向她。 这一眼陌生又警惕,生生将裴瑶卮逼退了半步。 “您不记得我了。”她说。 这一句陈述之言,毫无半点疑问的情绪,可这并不代表,她不指望萧邃出言反驳自己。 然而,萧邃什么都没说,依旧还是那么看着她,像是在默默揣度着什么。 这样的反应…… 按理说,倒是很像才受了刺激,谁也不信的情况,可…… 一时间,裴瑶卮也说不上怎么回事,可她就是觉得,眼前这人有点不对。 究竟是哪里不对? 忖度之际,她无意中瞥到他手边喝空了的茶盏,便想给他添一杯。谁料,就在她转身正要去外室取茶壶时,一步都没迈完,竟就被人悄悄握住了手—— 裴瑶卮先是低头,从握住自己的那只手,一点点顺着看过去,直至看进了他的眼里。 她没动,任由他拉着自己,半晌,才问:“殿下有吩咐?” 萧邃蹙着眉,指了指她:“楚王妃?” 裴瑶卮点头,也指了指自己:“楚王妃。” 他又指他自己:“楚王?” “嗯。”她应,“楚王。” 跟着,萧邃忽然便松开了她。 他站起身来,在她前后绕了一圈,饶有兴致地品味着她堪称绝色的脸,眼角眉梢的浅笑,自带风流气。 他问:“你真是我媳妇?” 裴瑶卮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一脸刚正不阿地点了下头,却告诉他:“今天还是,往后就不一定了。” “怎么就不一定了?”萧邃似乎不乐意听这话,伸出食指在她下巴尖儿上轻轻一搔,趣道:“我又没说要休你!” 裴瑶卮一边翻白眼儿,一边挥开了他的手,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她来浴光殿,本是因为对他失去记忆之事怀有疑虑,想来亲自试探一番,可这三两招过手,人家要不就是不接招,要不,接了招,又直接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难道说,自己在幻梦之境中看见的还不够彻底?武耀十九年初的萧邃,就是这般一会儿阴、一会儿晴,一会儿装、一会儿演的性子? “萧邃。” 深思良久之后,她忽然语气正肃地唤他的名讳,妄图也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武耀十九年之后的事,你还记得吗?” “你还记得裴瑶卮吗?” 听她道出这个名字,楚王殿下听罢,眼里无波无澜,只有一点听惯了般的随常。 “我记得她是裴公的小女儿。”他看着她,道:“我记得待她及笄,她该嫁我为妻。” “她及笄了。”裴瑶卮点头,随后则道:“而嫁你为妻的,是我。” ——你知道这两个人有什么区别吗? 萧邃再一次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了一番。 “如此也好。”半晌,他抱臂满意地笑了起来,大白天的,双眼却像住进了月亮,温温望着她道:“我一见你就喜欢。” 他话音落地,裴瑶卮却是强自忍住了想要深深吐息几回的冲动,缓缓往旁边一靠,偷偷扶了把花架。 他的话很好听,可她却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对谁说。 更重要的是,在儿女情长之外,被他如此一来而牵累影响之事中,尚有一桩极要紧的。 适才顾子珺邀她相见,除了将萧邃记忆有失一事告诉她外,自然也将自己的意图都与她说了。 “王妃,实不相瞒,初闻殿下曾多番与你论国策时,臣心里是一万个反对。”顾子珺直视着他,目光淡漠,毫无所惧:“即便今时今日,臣也依旧这般觉得。” 裴瑶卮不急着说话,挑挑眉,只问出一个:“但是?” “但是——” 顾子珺望向她的目光里,愁绪越来越多。他的表情告诉裴瑶卮——他正在做的事,恰恰也是他最不情愿做的事。 “对付周国的计策,殿下一直未曾与臣等直言过。”他道:“如今周国那边,事情做了一半,可发号施令的人,自己却忘了自己要下什么命令——王妃,请您赐教,您觉得如此情况之下,臣应当做什么、怎么做?” 第六章 敢托天下事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他话说到这里,裴瑶卮什么都明白了。 “所以侯爷便来找我?”她问:“你是觉得,我会知道殿下打算如何对付周国?” 顾子珺目色愈深,一字一句问:“您知道吗?” 自己是该知道,还是该不知道呢? 裴瑶卮想了想,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说一切等楚王殿下醒了,自己见过人再说。 如今她人是见到了,可接下来的事…… “殿下,可玩儿够了?” 深深地望了他许久之后,裴瑶卮露出星星点点地讽刺之意,忽然问道。 “玩?”萧邃不意挑眉,转身走到窗下的罗汉榻边,再度坐了下来。 他含笑看着她,悠悠反问:“我玩什么了?” “你自己心里没数吗?”她暗暗咬牙,试探的言语愈发大胆:“我不知你是在南境受了什么刺激,还是因为一朝知晓了我的真实身份,便生了怯意不愿面对我。但无论如何,装着失去记忆,都是懦夫所为,你可别让我看不起你!” 闻言,楚王殿下面露恍然。 “你觉得我是装的?”他笑得更开了:“可我为什么要装呀?” 是啊,他为什么要装? 说起来,初听他脑子出了问题之时,不知是不自觉地否认,还是打从心底里当真不信他会失忆,裴瑶卮的第一反应,便觉得这是个套,是他装出来吓唬人——又或是只吓唬她的。 可稍稍冷静下来一想,她又实在想不明白,萧邃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是为了装痴扮傻,迷惑敌人?可现在看来,外头人对此事一无所知,他所‘迷惑’到的,只有他身边最亲近的那些自己人。 那还能是为了什么?总不会真被自己言中,他是因为一夕知晓真相,生了逃避之意,不知该怎么面对自己吧? 这念头即起即落,转瞬便又被她否认了。 怎么会。 萧邃何尝是这样的性情了?更何况,即便他真有近乡情怯之意,当下的局势,也绝不允许他这般任性而为。 忖度片刻,裴瑶卮觉得,萧邃这句话是真的问到自己了。她是当真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可同时,她却也更不愿意相信,他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自己,更不记得,当年、现在,他有多喜欢自己。 “……还有,你说你的什么?真实身份?”那边,萧邃回味着她的话,眼中亮晶晶的,“在楚王妃与相氏女之外,你还有什么‘真实身份’?难不成,你是妖精托生,专门来勾我魂魄的?” 说着,在她怔愣之际,他更是忽地往前一欠身,长臂一伸,一下子勾住了她的腰带,轻而易举地将人拖到了自己眼前。 裴瑶卮被他的力量左右着,脚下不稳,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他按坐到了腿上。 “……嗯?” 温热的呼吸,与从未有过的亲密,叫她立时如同一只煮熟的虾子般,红透了。 身后的人圈着她的腰身,犹自在那儿不分亲疏地与她发腻:“来嘛,说来听听?” 回过神来,裴瑶卮猛地掰开他的手,起身连连后退数步。 “你够了!”她皱着眉,用愤怒掩盖着自己的不知所措,犹不死心地指着他的鼻子质问:“你知不知道眼下是什么局势?这是你玩的时候吗!” “国中如何暂且不提,周国那边,此番若是料理不好,以宇文芷君的手腕,整个大梁都要陷入险境,你——” 话说到这儿,她忿忿地看着他,似是压了压火气,好半天,无奈地冷静下来。 她道:“我素来敬慕你的心怀天下之气,你就是这样拿国事苍生当儿戏的?” 这一场下来,裴瑶卮觉得自己演得不错。 可萧邃打量了她须臾,愣是开口就一针见血地戳破了她的目的:“你这是在诈我吗?” 裴瑶卮心头一惊,虎着张脸,不说话。 四五步间的距离里,两人各怀心思地对视了许久,萧邃脸上的玩笑之意,无声无息地散去了。 他起身,理了理衣衫,朝她走近。 “眼下是何局势,我在陵城醒来之后不久,便已被子珺悉数告知过了。”他说:“不但如此,我还知道,我的亲爹死了多年,我最疼爱的弟弟,也已经没了。” 他话说得平静,可及至末尾,到底还是浮现出了一点难窥的哀伤。 “还有顾独武。还有裴氏一族的运途,还有……我自己的身份。” 他握住她的双肩,力道不轻不重,可目光与话意,却都很有分量:“蘅蘅,请你相信,这些我都清楚得很。我也知道镇安公主命远雁夔氏假做策应,怂恿潘氏谋反,其本意,便是在为周国攻梁做准备。” 裴瑶卮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自从听了信儿之后,她就一直在想,此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可到了这会儿,她才想起来去考虑真假之后的事。 假的不提,他若是当真失去了记忆,那便是一觉醒来,从太子成了藩王,从父母俱全,兄弟无故,变成了丧父失友,昆季早亡。 从原本什么都有,变成了除了险患,一无所有的人。 他该是何等心情? 想到这里,她再看着他平静的神色,忽然就觉得自己很过分。 “你……”她声音低了许多,抬着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你真的不记得了?” “全都不记得了?” 萧邃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裴瑶卮默默叹了口气。 过了会儿,她低下头,双眉皱得越发紧了,忧虑地念叨:“那周国的事……又该怎么办?” 头顶传来一声轻浅的笑,他说:“不是有你吗?” “我?” 裴瑶卮摇头:“呵,你别开玩笑了!我是知道你的大致打算,但却也不知你具体每一步的计划。就更别提什么地方用什么人、做什么事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知道,可你的手下、你的那些近臣,他们光看着我的脸,都恨不得防我防出大梁国境去!他们会听我的?” 萧邃由着她发完牢骚,才慢悠悠地提醒她:“子珺不是已经去向你问策了吗?” 裴瑶卮这会儿心绪烦杂,并没听出他的深意,只脱口反驳道:“那也只是他如今束手无策的缘故!”她问:“若然他对我说出来的话有所猜疑,他还会照着做吗?” 萧邃却是毫不质疑地点头,告诉她:“会的。” 她一怔,回神想想,慢慢反应过来了。 顾子珺为何会来向自己问策? 他束手无策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此事之中,必然也有萧邃的示意,否则,他不敢。 果然,萧邃跟着就告诉她:“我给你撑腰做主,你是我信任到共商国策的妻子、是楚王府的主母,他们是我的手下,也便都是你的手下。” “纵然他们如今还不相信你、不愿向效忠我一样的效忠你,但总有那么一天,他们会改变心意的。” “至于在这之前——我会给你撑着天,保证叫他们驯服地跟着你打天下,好不好?”他说着,微微俯了俯身,凑在她耳边低语道:“行不行?” 裴瑶卮觉得耳朵有点痒,伸手一搔,却不经意触碰到了他的嘴唇。 于是,她心里也跟着痒了起来。 “你……”她偏过头去咳了一声,极力让自己看起来正经一点,问道:“你怎么……你若真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还敢这样相信我?我在你眼里,不该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吗?” 怎么会是陌生人呢。他想。 “傻子。”他浅笑道:“我不是都说了?我会跟‘陌生人’论国策吗?” 她又是一愣,随即,便觉得今日的自己实在狼狈,连脑子都不会转了。 萧邃仍在说道:“周国之事,我连子珺都没提过,连朝阳都不知我的具体计划,可你却知道。” 他问她:“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裴瑶卮这会儿聪明起来,一听他问,已然深知这能说明什么问题了,可她还是执拗地看着他的眼睛,非要问他:“说明什么问题?” 萧邃一听,却是警惕地‘啧’了一声,扶着她的肩与她拉开了些距离:“这么笨呢?难道说,我信你,还真是信错啦?” 裴瑶卮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很想捶他一下子,可手抬到一半,就被他稳稳给握住了。 萧邃带着她的手,扣在了自己的腰上。 拥抱来得自然无比,就好像他们俩早已是亲密惯了的夫妻。 “这说明,我信你。” 耳鬓厮磨,他的唇与她的左耳若即若离,低醇的声音里,莫名染上一点难言的甜腻。 他说:“另外,我见到你便直接欢喜得晕了过去——从这事儿上看,我应该也很爱你。” 怀里的人极轻地抖了一下,被他更用力地抱住。 他一字一顿道:“非常、非常、非常爱你。” “……嗯。”许久,她埋首在他颈边,闷闷地说:“我知道。” 他紧接着就问:“那你呢?” 尾音轻促,带了点几不可察的急切。 可裴瑶卮默了好一会儿,却说:“等你想起来了,我就告诉你。” 萧邃心跳一停,渐渐慢了回来。 “哦……” 裴瑶卮轻轻笑了一声,不多时,又忧愁了起来。 “你能不能快点想起来?”她低声喃道:“求求你了,快点想起来吧……” 萧邃一下下抚着她的后脑,默默道:你快些料理好宇文氏的烂摊子,我也就能快些想起来了…… 第七章 请命赴尘都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浴光殿中,顾子珺、李寂、尉朝阳、瞬雨四人并立在书阁中,彼此面面相觑,已经很久了。 萧邃坐在书案后头,背靠椅背,手里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把镇纸,等了又等。 “怎么,孤——”他开口,话说到一半,想起什么来,立时改口:“唔,本王——本王的意思,说得还不够明白?” 瞬雨看了看左右三个男的,心头一叹,率先开了口:“不,”她道:“殿下的意思已经说得足够明白了。只是……” 萧邃慢悠悠一挑眉,问:“只是如何?” 瞬雨为难地垂下头,伸手偷偷在尉朝阳的后腰上掐了一把,后者吃痛,不自觉上前半步。 萧邃目光一转,便朝他看来。 尉朝阳骑虎难下,奈何站都站出来了,只得硬着头皮接过话来:“只是殿下,您要将朝政上的事全权交托与王妃,这未免……”他小心地看了眼面前的主子,“未免有些铤而走险了。” ‘铤而走险’,这个词儿用得还算客气了。萧邃一一扫过面前这几个近身的心腹,心想:如今,这几人指不定正在心里如何骂自己荒唐呢。 “如何铤而走险?”他将镇纸一搁,笑道:“若是本王所闻无误的话,当初夔氏与潘氏往来,你们几个——包括本王自己在内,谁都没看出来,此乃镇安公主手下的一招连环计。” 他问:“尔等技不如人已是事实,难不成,这会儿竟还好意思左右本王用人么?” 这回说话的,是顾子珺。 “殿下用可用之人,臣等无话可说。关于周国之事,您知道,臣也是赞成向王妃问策的。” 他双眉微蹙,自从萧邃堕马之后,章亭侯恨不得比他还头疼,这连日来,脸上的顽意也收了,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沉沉的哀愁,仿佛一下子成长了十几岁。 “不过您现在是要将所有政务悉数交权与王妃……”他心里不信相蘅,但想了想,还是选了个更委婉的说法:“您可曾想过,王妃纵然聪慧,但终究也是久在闺阁之人,对外面的事能知道多少?这样大的权柄,即便臣等愿意效忠配合,王妃她……当真担当得起吗?” 萧邃默了默,问另外三人:“你们也都是这样想的?”他看向尚未开口的李寂:“默言?” 李寂被点了名,一脸沉重地上前半步。 “兄长,王嫂背后并非寻常士族,而是相氏。”他道:“小弟以为,此事,恐不甚妥。” 他话一落地,另外三人齐齐颔首。 “好啊。”不多时,萧邃笑了一声,也不生气,反而轻松道:“那你们给本王荐一个人来。当今局势,你们谁敢站出来说,自己一定有把握,对付得明白萧逐、料理得清楚周国?” 没人说话。 他又道:“毛遂自荐也好,另荐他人也罢,但凡你们谁能言之凿凿,给我说出一个万无一失的人选来,本王便消了这份儿心思,正好也免了王妃抛头露面。” 他起身来到四人面前,一一看过去:“谁说?” 要说举荐人选并非难事,但‘万无一失’……谁敢说一句‘万无一失’? 那头,尉朝阳忖度半晌,抱拳说道:“殿下,您纵然空了这些年的记忆,但以您的英明,只消补全了过往,再来领臣等行事,想必也不是难事,您又何必……” “不成。”萧邃想都没想,便否决道:“本王有这个自知之明。” 他都这样说了,四人哪还有什么旁的人选敢荐? “您的意思是,”片刻,顾子珺沉声道:“非王妃莫属了?” 萧邃朝他看去,并未说话。 顾子珺无奈地叹出一口气,认命般的点点头。 他躬身拜道:“殿下放心,臣等领命,必当遵奉王妃所言行事,绝无悖逆。” 萧邃一笑,转眼,看向另外三人。 顾子珺先开了口,李寂等人默了默,便也都不再坚持什么了,再不放心,也随之纷纷领命,不敢有违。 合璧殿。 裴瑶卮正翻看着从萧邃那儿拿回来的卷宗,歇气喝口茶的功夫,便见轻尘拿着封信进来,脸色不似平时欢快,小心翼翼地给自己递了上来。 “怎么了?”她好奇一笑,往那信封上一看,却见其上娟秀小字,写明了是要给萧邃的,“这谁的信?怎么送到我这儿来了?” 轻尘站到她身边,嗯嗯啊啊了半天,才道:“……娘娘,这信是……是临渊刚刚快马加鞭送来的。是姜妃写给殿下的家书。” 姜妃。 裴瑶卮一愣,待一反应过来,心里便跟着别扭了一下,只是面上却分毫不显。 “既是她写给楚王殿下的,那就送去浴光殿啊!”她嗔怪地睨了眼轻尘:“你这丫头,从哪儿截下来的,就敢往我这儿送?” 轻尘扁了扁嘴,摇头道:“不是的,娘娘,是瞬雨姐姐才叫我给您拿过来的。” “瞬雨叫你给我的?” 轻尘点点头,跟着同她道:“娘娘,您忘了么?前些日子,姜妃的兄长、尚书仆射姜轶,不是没了么……” 唔…… 裴瑶卮面露恍然,眉头不期微微一蹙。 姜轶之死,诏狱称是急病暴毙,在他身后,萧逐将他生前所牵扯的罪名按下不提,不仅给了他厚葬,还追谥其为平侯,对外给足了脸面。至于暗地里,人究竟是怎么死的,裴瑶卮虽未曾听过确实的消息,但凭借她对萧逐的了解,事实真相如何,也是不难猜的。 轻尘道:“姜妃这信,在殿下回来之前,便已经送到了。信里的意思,是想请殿下准其回京,为兄长奔丧。 瞬雨姐姐说,这信按理说确实是该交予殿下的,只是殿下如今根本不记得姜氏兄妹是谁,且姜妃是殿下妾室……她若是来京,恐怕是难以像旁人一般糊弄的,弄不好反倒坏事。 是以,瞬雨姐姐的意思是,请王妃做主,不然便直接回封信,驳了姜妃的请求,不知您意下如何?” 裴瑶卮将那信封拿在手里摆弄了片刻,并没拆开。 良久后,她摇了摇头,“不成。” 轻尘微微一愣,“那您的意思是……真要姜妃进京吗?” 旁的事也就罢了,可兄长故去,身为亲妹,却不能亲自送一程的苦…… 裴瑶卮想起那年战场上,尸骨无存的二哥,便是怎么都不忍心让其他人也体会一番那等感受。 她道:“姜氏族中原就人丁稀少,他们兄妹从小相依为命地长大,我虽不知姜氏与他哥哥感情如何,但她有为亲送葬之心,我便没有不成全的理。”说着,她将信交还给轻尘:“你去告诉瞬雨,就说我的意思,让她派人回临渊送信,叫那头里仔细挑一队戍卫,尽快护送姜氏进京。” 她说完,轻尘福身,正要领命,却听得一道声音传来,问道:“……护送谁进京?” 两人齐齐朝声源处看去,便见楚王殿下一脸悠闲,信步而来。 裴瑶卮才听了姜寂月的名字,这会儿见到他,心里便不怎么舒坦。她将轻尘打发出去做事,朝他翻了个白眼儿,也不搭理他,又顾自翻看起了卷宗。 萧邃也不恼,巴巴凑过去,左一言右一语地围在她身边捣乱。 “……夫人怎么不高兴啊?谁欺负你了,说出来,为夫好给你报仇!” 裴瑶卮推了他一把,也没推开,索性皱着脸讽刺道:“殿下太抬举我了,我还敢不高兴?再过几天,等您的如花美眷进了京,这楚王府里说不定都没我的位置了!我不说做小伏低地傍着您,倒有甩脸子使性子的心?岂非不要命了!” 手里的书卷翻得刷刷作响,裴瑶卮发完了脾气,左右却半天没个动静,她心里好奇,抬眼悄悄看去,对上他含笑的双眼,不待回神,整个人便被抱住了腰身,随即蓦地一腾空,再一看,却是已被他牢牢地抱坐在了腿上。 “啧……你怎么……”她挣了两下,没挣开,脸上别别扭扭的,说不出句完整的话。 “我怎么了?”他笑吟吟地问:“不喜欢我抱你?不然……咱俩换换,你抱我?” 裴瑶卮哼了一声,“想得美!” 萧邃逗了她几句,将下巴垫在她肩上,一边看她翻卷宗,一边懒洋洋地问道:“你适才说要护送谁进京来着?说来听听嘛……” “说了呀,”她冷哼道:“你的如花美眷么!” 裴瑶卮是随口一说,她本以为,瞬雨拿着此事来请自己的主意,便是还未曾将姜寂月其人其事介绍给萧邃听。却不想,她话一说完,身后的人默了片刻,却是问她:“侧妃姜氏?” 裴瑶卮翻书的动作顿住了。 她蹙眉,问道:“你记得她?” 萧邃摇头,“瞬雨同我提过。” 裴瑶卮眉头渐渐舒展开,想着想着,正要说话,他却又问了:“你适才是在吃醋吗?” 她翻了个白眼儿,理直气壮地问:“不行么?” “行啊,当然行啦!”萧邃先是笑,随后又有点委屈:“不过,我觉得在这件事上,你是有点冤枉我了。” 裴瑶卮脱口便想问:我冤枉你什么了?可没等她说,萧邃便又说了:“瞬雨都告诉我了,姜寂月不是我自己想纳的。” 他默默看着她,眼含幽怨:“那是当年仁懿皇后亲自选了,赐给我做侧妃的人。” “你说,我能违抗她的意思吗?” 第八章 哑巴吃黄连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翻书的手僵在那里,所有的理直气壮似乎都在这一刻偃旗息鼓了。 她嘴里‘你你我我’了半天,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事儿要怎么说? 武耀二十一年,先帝病重弥留之际,特传谕命,令楚王北上就藩。等到五月份,萧逐登基时,萧邃早已平平安安地到临渊城安家落户去了。 尘都内外,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先帝最后,虽说将皇位传给了萧逐,但他心里,终究还是想着要保全萧邃的。此事让萧逐对萧邃的恨意接连翻了好几番,以致于在其登庸之初,恨不能把每时每刻,都用来琢磨如何除掉萧邃。 那个时候,裴瑶卮也还恨着萧邃,只是,她比萧逐要冷静许多,知道新帝登基,除了对手足下手之外,尚有许多济世慰勉之事要做——那才是真正耽误不得的事。 于是某一日,萧逐在长秋宫用晚膳时,她便与他进言,谏他暂且放一放北境那边的事,还是要将精力多放些在抚庶安民上,待人心归附之后,再想其他也不迟。 谁料,这一番话,竟就此开启了她与萧逐之间,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相处方式。 “把北境的事搁一搁?”萧逐闻言,脸色立时就冷了下来,当着宫人的面儿,半点儿余地也不留,直接就问她:“怎么,难道你是怕朕伤了他,于心不忍吗?” 这是萧逐第一次这般锋芒毕露地同她质问。 迎着他满是怀疑的眼神,有那么一刻,裴瑶卮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觉得眼前的人,是她从未见过的。 回过神来,她先将一旁侍膳的宫人都给打发了下去,随即搁了筷,不疾不徐地擦了擦嘴,最后才平静地望向他。 “我不忍什么?不忍楚王死?” 她轻轻哼笑了一声,摇摇头,耐着性子告诉他:“我是不忍你才刚登基,便将皇子时期,那十几年积攒下的好名声都给败光了。” 试想,哪个明君登位,是一件仁政不施,上来就只想着如何手足相残的呢? 可萧逐疑心即起,便似钻进了牛角尖,任凭她如何细声细语,都只觉得这是她心虚的缘故。 “呵,是么。”他漠然哼笑,移开目光,执杯饮了口酒。 桌案下头,裴瑶卮双手攥在一起,极力压制着脾气。想了想,她还是尽量好言道:“可是今日朝堂上生了什么事,叫你不开心么?” “朝堂上能有什么事。朕是天子,满朝文武,谁敢逆朕的意思?”说着,他有意看了她一眼,饱含深意道:“终究不消停的,总是萧墙之内罢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再忍,也就不是她了。 “我惹你不开心了?”她轻笑一声,眼里冰冰凉凉的,“劝你工仁政、暂止杀戮,这是我错了?” 萧逐脸上怒意一闪,一掌拍在膳桌上,霍然起身:“那也得看你是劝我不杀谁!” “……明白了。” 半晌,她点点头,仍自坐在那里,冷静地问:“你的意思是,往后事关萧邃,我就不能说话,说话便是向着他,是不是?” 萧逐瞪着她,似乎被气着了,半天没出声。 那是裴瑶卮脑子里第一次闪过‘所托非人’四个字。 “我陪你走到这个位子上,时至今日,你反倒要来怀疑我与他不清不楚了?” 她很想问问他:既然如此,你早干嘛去了?当初又何苦找上昭业寺,非要拉着我与你合作? 可是,那时候的她,对萧逐到底还是有些期待的。 所以,她没有这样问。 她只是难得妥协一回,点着头,告诉他:“既然如此,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事关北境,我随你的意就是了。” 于是,第二天早朝之后,萧逐留了姜轶在凌云殿。及至傍晚时分,一道谕命传出——正是天子假托中宫皇后之意,将涟川伯姜轶亲妹,赐予楚王为侧妃之谕。 当时,裴瑶卮在长秋宫听到这消息,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将手边的镇纸狠狠砸了出去。 那时候,她恨的,是萧逐对自己的不信任。 而今天,面对着萧邃这似真似假的抱怨,她却是当真成了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见她磨蹭了半天,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萧邃乐了,蹭着她的脖颈问:“你咿咿呀呀说什么呢?是不是也觉得我特别可怜,连婚姻大事,都做不得主,只能任由那糊涂的月老乱点鸳鸯谱?” 裴瑶卮暗暗在心里嘟囔了句‘谁糊涂’,随即不服气地哼了一声,道:“你就知道一定是仁懿皇后给你点的谱么?” 萧邃心头一动,“这就奇了!赐婚的圣谕上写得明明白白,不是她还能是谁?总不会,是瞬雨蒙我呢吧?” 闻言,她小心拿捏着距离,偏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透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萧邃被这一眼看得有些发愣。 “当朝天子是何等性情,你就半点不知道么?”她道:“明明下赐婚之谕的是他,这谕命里却偏偏要多提仁懿皇后一句,为的是什么? 怕你不够排斥姜妃?还是怕你忘了同仁懿皇后的那段孽缘?” 她这么一说,他方才后知后觉,回过这其中的味儿来。 萧逐那般多疑,当年送姜轶的妹妹来自己身边,实则也有监视之意。可他偏偏要强调一番这是裴瑶卮的意思,为什么? 过去,他火气上头,从来没多想过。 现在看来,此举却更像是示威。 ——一种多余的示威。 明明那个时候,他与裴瑶卮早已斗得你死我活了,萧逐本不该有这么做的必要才对。可他却还是如此刻意,这反而像是一种没有底气的虚张声势,哄人玩儿的罢了。 “……是这样……”他低低一喃,眼睛一下就亮了,追着问她:“是这样吗?” “我怎么知道。”裴瑶卮转回头,翻了个白眼儿,嘟囔道:“自己琢磨去吧你……” 且说眼下临近年关,四海内外却是诸事不断,萧邃仗着失忆,直接做起了甩手掌柜,一切大小事宜,都推给了她,虽说顾子珺等人都还算配合,但这一连半个月下来,也着实将她累得不轻。 这晚,合璧殿的暖阁里,裴瑶卮将年下府中的各样账册过了遍眼,交予瞬雨下去具体安排,回头搁了笔,狠狠搓了几把脸,却也没能搓开那满脸的愁容。 萧邃歪在罗汉榻另一边,百无聊赖地翻着曲谱,瞥见她如此,便笑了起来。 “怎么了?”他往她面前凑了凑,笑嘻嘻地问:“遇到什么难缠的事了,说出来,为夫帮你琢磨琢磨。” 现而今,裴瑶卮看他一眼都直想哭。 她抽出一封奏报甩给他,“自从积——”她咳了一声,精神不少:“自从父亲去南境将你换下来之后,他那里大半个月,一直未曾与潘氏交手。朝廷下了几道圣谕去催,也都被他扛了下来。 潘氏那头,趁着这半个多月,暗中调遣亲兵,打算迂回南退。可退出去没百里,便被年州刺史领兵截了下来,彻底遏死了退路。”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疲惫地往小案上一趴,蔫蔫道:“如今潘氏那头的事算是尘埃落定,潘氏夫妇已被年州刺史收押,即日便要押解进京了。二公子那里也平安无事,只是……” 萧邃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将奏报丢开,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只是积阳郡公要有麻烦了。” 可不是么。 “身为主帅,却大半个月拒不出兵,生生叫濒临溃败的大敌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了……”裴瑶卮皱了皱眉:“这可是给足了皇帝发落的由头。治个贻误战机之罪都是轻的!” 萧邃见她牢骚够了,方才淡淡一笑,问她:“你愁什么?” 他说:“你觉得,积阳郡公在朝堂沉浮多年,他敢这么做,就不知后头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裴瑶卮坐了起来。 “我知道啊!”她道:“战起之前,二公子便已落在了潘氏手里,此事十有八九,就是潘氏拿他的性命胁迫父亲,让他不敢擅自出兵。 再往前追,皇帝之所以让父亲去替下你,应该也就是看准了这一点,希望父亲能为潘氏所挟,好让这份儿天大的功劳既落不到你头上、也落不到相氏与秦氏头上。包括那年州刺史之所以能这么稳当地截下潘氏夫妇,估计也都是一早得了皇帝指示的缘故!” 萧邃便问:“都看得这么明白了,你还愁什么呢?”他趣道:“莫不是看着滔天功劳付诸流水,心里不值?” 她翻着白眼儿哼笑一声,跟着心绪稍稳,却是一叹。 “你可有想过,父亲——”她与萧邃对视着,眼里蕴藏着一股不可说的隐秘:“积阳郡公,为何甘心上套?” 萧邃把玩着她头发的手指微微一顿。 这时候,殿外响起了叩门声。 进来的人,竟是瞬雨。 看着时辰,裴瑶卮有点意外,问她可是出了什么事。 瞬雨脸上的神情颇为复杂,又似欢喜,又似发愁。 “殿下、王妃,”她两方各自一拜,随即,面对萧邃禀道:“是小王爷,小王爷回来了!” 第九章 怀安小王爷(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萧运回来了。 甫一闻此,裴瑶卮远比萧邃要激动百倍,推开小案便下了地。 “小王爷?”萧邃眼里闪过一丝迷茫,想了想才问:“你说的是……运儿?” 瞬雨一瞧他这副样子便开始发愁,点点头,张了张嘴,半天才道:“殿下,小王爷才到,身上狼狈得很,奴婢已安排人带他下去沐浴了。不过小王爷从进门便嚷嚷着要见您,您看这……” 究竟见是不见? 若是不见,该如何同他解释? 可若是见…… “呵,”萧邃不知思量起什么,蓦然一笑,玩味道:“这倒有趣,我这里还当他是六七岁大的孩子呢,晏平八年……算来,他如今也十五了,倒是不知这小子长成什么样了……” 瞬雨见他如此轻松,一时也有点摸不准他的意思。她不自觉与身边的楚王妃对视了一眼,转而朝楚王殿下试探道:“依殿下的意思,是要见小王爷了?” 萧邃挑了挑眉,半晌,微一点头。 瞬雨又问:“那关于您失去记忆的事,可要奴婢先同小王爷知会一声?” “这个不忙。”他跳下榻来,敛衿道:“等他收拾好了,你且将他引到浴光殿去,我先见见。若是瞒得过,便先瞒着,真要是瞒不过了,再告诉他真相不迟。” 瞬雨应了一声,领命而去。 殿门在瞬雨身后阖上,裴瑶卮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萧邃,忽然说道:“你倒是很信得过萧运?” 他嘴角一勾,直接问道:“你想说什么?” 她摊了摊手,悠悠道:“如你所言,他在你眼里,还是个黄口不知事的小儿。一元先生、顾子珺、李默言、尉朝阳、瞬雨,再加上我,你失忆之事,如今满打满算,也不过这几个人知道。”她说着,抱臂朝他凑近一步,目色深深,满是质疑:“兹事体大,我倒没见过,有谁会这般信任一个‘小孩子’的。” 除非,他记忆里的萧运,并非是小孩子。 萧邃镇定地与她对视着,忽地,面上晕开一抹浅笑,甚为赞同地点了下头。 “是呢。”他道:“我也没见过,有谁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如此挂心的。” 裴瑶卮当即一噎。 有些事,自己没法解释,是以另一些事,便不能再坚持管对方要解释。 她暗自啐了一句,直叹糟心。 两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半天,还是萧邃率先开口,打破了僵局。 他道:“他是我弟弟,我自己一手带大的,我当然放心。” 裴瑶卮很想问一句:即使不记得也放心?可心念借坡下驴,出口的话,却成了:“他是你弟弟,我是长嫂,长嫂如母,我当然挂心。” 萧邃摇头轻笑两声,在她头顶轻轻一拍,“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话毕,转身便要走。 可一步未踏,却被人勾住了衣袖。 他回头,从她的手看到她的脸,笑问:“……怎么?” “我能见见他吗?”她声音小了些,恳求之意明显,看着竟有一分可怜:“我不露面,你给我留个窗缝,我就在殿外偷偷看一眼就成。” 她还记得瞬雨刚刚说的,萧运身上很是狼狈。至于这‘狼狈’二字该如何解释、他在潘氏手里这些日子,究竟有否受伤,她非亲眼得见,不能放心。 “今天太晚了。”他抚了抚她的脸颊,到底还是没答应:“你听话,早些安置,明个儿我让他来给你请安。” 他都这么说了,裴瑶卮再不情愿,也只得点头,目送他离开了合璧殿。 萧运洗了个热水澡,出来时,发梢还是湿漉漉的。 瞬雨一早候在外堂,这会儿迎上前来,给他理了理衣襟,复又将他上下一打量,方才颔首道:“嗯,这才有个人样了,才在府门前,我还当是山里蹦出来的猴子,上门来讨果子吃呢!” “姐姐几时见过我这么俊的猴子?那还不成精了!” 两人说笑几句,萧运便急着要去见萧邃。瞬雨接过丫鬟奉上来的玄狐大氅给他系严实了,道:“殿下在浴光殿等着呢。外头天寒,你又才经了热水,仔细些捂好了,若叫我发现你贪凉,可没好果子吃!” 萧运咿咿吖吖地应着,拖着瞬雨的胳膊,只叫她快些前方带路。 往浴光殿去的路上,他一个劲儿偷偷摸摸地左顾右盼,也不知在搜寻什么,瞬雨不经意瞥见了一眼,随口问了一句,不想,倒将他给问住了。 “哟,真新鲜,咱们小王爷还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呢?”她趣道:“我倒真好奇了,你这究竟是找什么呢?” “嘶……也没找什么,就是……”萧运抓了抓头,磨蹭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同瞬雨打探道:“姐姐,那丫头呢?还跟在那位新主子身边伺候着么?” 瞬雨心头一亮,嘴角勾起一道讳莫如深的笑意。 “什么‘那丫头’?哪个丫头?”她道:“人家比你还大一岁呢,说了多少年了?你该叫声‘姐姐’才是!” 她漂亮的眼睛里满是调笑,堪堪一瞥,便将萧运臊了个红脸,转过头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 不过目光移开了,嘴里却一时没消闲下来,他哼了一声,忿忿地抱怨:“那丫头如今年岁大了,心思也藏不住了,都会勾搭野男人了……还好意思当人姐姐呢,真不羞!” 说这番话时,他的声音莫名小下去许多,瞬雨只听得最后那‘真不羞’几个字,忍不住无奈笑道:“你这嘀咕什么呢?这相距十万八千里的,她又是何时惹着你了?” 他脑中闪过不久之前,疏凡郡外,破庙中的某一幕,目色霎时黯了许多。 “罢了罢了,”他到底还是摆摆手,只说:“没什么。” 转眼,已至浴光殿。 瞬雨将人领进去,便默默退了出去。萧运年余未见萧邃,进门才一个照面,他那一双眼睛,便瞪得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上几分,嘴里喊着‘哥’,直个便往萧邃身上撞去。 这一下撞来,被撞的人没怎么着,倒是萧运自己,肩头一痛,再看时,雪白的衣衫上,便徐徐晕开了一小片血迹。 萧邃被那红色刺了眼,原本脸上还有几分悦然,这会儿也全没了。他近前一步,扯开萧运的衣襟,露出半拉膀子,就见他左肩上躺着深深一道口子,瞧那伤口的模样,应该是有些时日的剑伤了。 “怎么回事?”他沉声问:“谁干的?” “哦,没事儿!”萧运自己不以为意,掏出帕子就要往肩上按,被萧邃一下拍开了手。 他便同兄长解释:“之前同潘整的人动手,蹭破点皮,还没好全,才刚不小心又给撞裂了……”他没心没肺道:“哎呀哥,不是什么大事,等我回去管一元先生讨点药擦擦,转天就好啦!” “好你个鬼!” 萧邃在他头顶捶了一下,回身进内室翻出了药箱,便薅着他去暖阁上药。 “身上还有哪儿伤重了?”他一边给萧运缠绷带,一边抬首,满含警告地睨了他一眼:“说实话,别逼我扒了你。” 数九寒天,浴光殿温暖如春,萧运却生生打了个寒颤。 “胳膊上还有几道口子,腿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剩下……大概就没什么了……” 为着这一身伤,萧邃这一晚上都没给萧运一个好脸。 “你离开家之前,我是怎么说的?”半个时辰后,萧邃合上药箱,起身时在他后脑勺上狠狠撸了一把,“不准惹祸,不准往龙潭虎穴里钻,你当我的话是耳边风?” 萧运一听,立时理直气壮地回:“哥,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分明是姓潘的绑的我!我是受害者好不好?怎么到您嘴里,倒成我是惹祸的那个了?没天理么!” 萧邃冷笑一声,也不说话,就坐在他对面,含着满眼的冰碴子,无声地看着他。 萧运的气焰一点点弱下去,没一会儿,便缴械投降了。 “哥……”他苦着脸,“哎呀,好了好了!我承认还不行么,你别这么看着我行不行?怪瘆人的……” 炉子上,新茶煎好了。 萧邃不急不缓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要认就好好认。”一道眼风朝对面瞥去,稍纵即逝,“但凡有一桩不清不楚的,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临渊了。” 萧运扁了扁嘴,自觉地揪起耳朵,蹲在罗汉榻上,开始坦白。 “最开始吧,我其实真没想怎么着。” 萧运扪心自问,虽说,在刚刚离家之时,自己确实动过暗中去找潘家人报仇的心思,但若非后来潘整上赶子往自己身边靠,他十有八九,也只是想想罢了,并不会动真格的。 “潘整有把柄落在温怜手里,潘家要干事,他怕温怜背后给他使绊子,于是就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呗。”他道:“哥,那你说,他都对我下手了,我躲不过,自保也算错么?” “狐狸不露尾巴,猎人倒能寻得着它的踪迹?”萧邃说着,颔首哼笑,“嗯,如此看来,终究还是狐狸自己的道行不够,只可家里蹲,万万不能往外放啊!” 第九章 怀安小王爷(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萧运被他两句话说得哑口无言,干巴巴地瘪了瘪嘴,愈发垂头丧气了。 “好么……我承认,”半天,他闷闷认道:“起先是我自己坐不住,往他身边凑了凑,叫他发现了我的行踪,不小心给了他一个向我下手的机会。” 萧邃冷笑:“‘不小心’?” “故意!”萧运皱着脸,明明怂的不行,却还要故作强硬:“故意行了吧?”他说着,不免又自辩起来:“但是哥,这事你得这么想,我虽说往他跟前露了露脸,可我也没想做什么啊!姓潘的但凡没动歪心眼,难道我还能把自己捆了送到他眼前去么?” 萧邃耐着性子点了点头,慢声道:“嗯,正因为是潘整绑了你,你是受害者——受害者怎么会有错呢?”他眸光一抬,冷哼道:“你当把着这一点,我就不舍得收拾你了?” “那你要收拾就收拾么……”萧运叹了口气,偷眼看了看他,低声嘟囔道:“反正,我是个没用的人,到了还是叫潘整给跑了,就是哥你不收拾我,我自己都没脸活了……” 嗯,萧邃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道,这大概是这小子打从进门开始,说过最真心的一句话了。 他顿了顿,取了只茶盏来,慢悠悠斟满了茶,纡尊降贵地朝前一抬手臂。 萧运瞥到这一幕,眼中立时一亮,笑嘻嘻地从榻上蹦下来,赶忙凑到他身边,接过茶来小心捧着。 “仔细说说。”片刻,萧邃道。 接着,萧运便将当时文夫人设计潘整出逃之事、以及之后在疏凡郡外破庙中,自己大杀四方的种种,事无巨细,皆与萧邃说了。 “咳!真是该死!”说到最后,他忿忿一跺脚,道:“明明最后关头,潘整左右死绝,他本人也已受制于我剑下了,只要我那一剑刺出去,今儿我就能拿他的首级去给兄长上坟了!可偏偏——” “偏偏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生生叫他给跑了!” 现在想起来,萧运除了不甘心,还有疑惑。 那晚,就在他朝潘整心口刺出那一剑时,他敏锐地注意到了潘整意图反扑的小动作,心头还足有把握能将他这点子困兽之斗化解,谁料,潘整的自救不算什么,关键之际,头顶残破不堪的瓦片忽地被人冲出一个大洞,紧接着,神兵天降似的,四名黑衣人从头顶罩下来,也不恋战,劫了潘整便走。 萧运之前同陈荀等人动手,早已力有不逮,乍逢此事,与来人过了几招,拼尽一身血气,却是无论如何都挡不住他们的去路了。 萧邃听罢,沉默半晌,问道:“往哪儿跑了?” “说不好。”萧运摇头道:“我追出细查了许久,都没发现半点痕迹。” “救他的人呢,可知是何来历?” 萧运眼色愈深,仍是摇头。 萧邃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默默转动起茶盏来。 能是谁? 总不会是文夫人谨慎至此,暗中另安排了人随行护着潘整。若然如此,恐怕早在萧运同陈荀之流动手时,后头那几个人便已经站出来加入战局了。 可若不是潘家的人,谁还能这样及时?又是谁,会出这个手,去救潘整? 为什么要救潘整? 潘氏倾颓已在眼前,潘整还有什么价值? 萧邃心里的问题有许多。 “哥,你别担心。” 忽然,他听到自己身旁传来少年沉定的声音,转头看去时,便见萧运目光坚韧,透着股执着的冷意,颔首告诉他:“我会杀了他。” 顿了顿,少年又补充道:“很快。” 萧邃心头一恍,神情没有变化,可暗地里,他却有些害怕。 ——并非害怕萧运,而是怕…… 他往旁边的凳子上一指,萧运会意,坐了下来。 “我担不担心,不在潘整死不死。”萧邃看着他,眼神又深又重,数年如一日,含着老父亲一般的忧愁:“运儿,你要听话。” 萧邃从不是一个信奉以德报怨的人。 从萧还死讯传来的那一刻,萧逐、潘整,所有与萧还之死有关的人,便都被他列在了必死名册里。或早或晚,总要让这些人血债血偿。 可他从不愿意沾上这血的人是萧运。 ——这个他亲手带大、既当作弟弟又当作儿子的人。 可萧运自己却又不是这么想的。 正如萧邃对他怀有如兄如父的责任,他自认为自己对枉死的兄长,也怀揣着一份责任——这份责任,如此沉重,非以仇敌之血相报,不能周全。 于是便有了一条死路。 萧运总是不愿意违背萧邃的,但在这件事上,他从不敢给他任何许诺,一旦谈及,便立时转头回避,这一次自也不例外。 “对了哥!”不多时,他仿佛忽然想起什么,眉飞色舞地一转话锋,热络道:“我这今天刚来,天色太晚了,也没机会见一见那位新嫂子!”他凑过去问:“她人怎么样?你喜不喜欢?……还有——!” 他声音小了些,带着些讳莫如深:“她长得,真的很像她么?” 萧邃淡淡斜了他一眼,慢悠悠问:“像谁?” “她呀!”萧运急了,却还不肯指名道姓:“就那谁么!” 他有点不明白哥哥这是什么意思。相蘅相蘅,盛名之下,她还能像谁? 萧邃明知他这会儿提起这话为的是什么,但思及裴瑶卮,他却也未曾戳破他的心思。 从当初萧运失踪,到今日他乍然归回,裴瑶卮几乎就没掩饰过对萧还这个弟弟的关心在意。这他是知道的。但,萧运呢? 他默默看了萧运片刻,直将他看得有些发毛,这才开口道:“运儿,哥一直没问过你,你……” 萧运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他问:“你恨裴瑶卮吗?” 话音落地,萧运怔怔地与他对视了很久。 很久。 他在萧邃身边长了这么多年,几乎没听过他在自己面前提及这个名字。是以,久而久之,他便也同所有人一样,觉得哥哥对她,应该是恨之入骨的。 裴瑶卮。 这三个字,从不是他不愿宣之于口的,他只是觉得,哥哥不会喜欢听,所以,天长地久,他便也不提。 很久之后,萧运摇了摇头,回过神,又轻声说了一句:“不恨。” 萧邃看得出来,他说这句话时,心里不安。 这不安的来源是什么呢? 他看着萧运偷看自己的眼神,瞬间便明白了。 明白之后,他就笑了。 他伸手在萧运头上揉了一把,告诉他:“我也不恨她。” “我爱她。” 所以,你也可以提她——她的名字、她的一切,不必不安,不必害怕。 萧运张大了嘴巴,手里的茶盏差点摔到地上。他看着萧邃,一时有点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在做梦,还是他在做梦。 “哥,你说什么呢……”他不自觉地站了起来,难以置信道:“你不是……你什么时候……你……” 你爱的不是潘恬吗? 你什么时候又移情别恋了? 你…… 怎么不恨她了? 萧运觉得自己出门耍了一趟,非但杀人未遂,连脑子都钝了。 萧邃没管他这些疑惑,只是再一次同他确认道:“阿还的事、所有的事,你一点都不恨她?” 萧运摇了摇头。 他想,自己应该恨裴瑶卮么?大概乍一看,恨也是有道理的。可细细辨去,却又全都禁不起推敲。 “这事儿怎么说呢……”他抓了抓头,坐下来,想了半天,才道:“其实先帝末年时,我还年轻,挺多事儿都不大清楚,也无所谓恨与不恨的。 废太子的时候,我倒是知道。那时候,我听下人嚼闲话,说她与秦王沆瀣一气,夺走了您的太子之位。亲疏内外我清楚啊!所以乍一听此事,我挺生气,过后还同兄长抱怨,说她讨厌。但是兄长却跟我说,此事里,个人自有立场,只能论胜败,不能谈对错。 他让我不要怪她,他说她很可怜,当时我不大明白,可也不敢瞎说了。等再长大些,知道的事更多了,我也就明白兄长的意思了。 ……哥,我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你当年悔婚的事儿,办的是真不地道,若我是她,我也得跟你斗个你死我活,这还真怪不得人家不堪受辱。” 听到这里,萧邃笑了笑,萧运若看得再仔细些,大概就能看出他这笑里隐藏着的苦意了。 顿了顿,他接着道:“兄长死的那年……那事儿就更明白了。潘整进谗、萧逐斩草,她是想救人的那个,可最后,她却只救下了我。” 叹了口气,将心神一敛,他告诉萧邃:“哥,我虽不知你为何会突然说那些话,但……若然你担心我容不下她,那却大可不必。 兄长不是她害的,但我这条命是她救的。我心里明白,也很感激她。只是遗憾……” 遗憾那人,早已是作了古的先皇后。 萧运这番话说完,萧邃心里便也跟着安定了下来。 “既然如此,那明日便去见见她。”说着,他警醒道:“乖一些,别惹她生气。” 萧运一时有点发懵,没明白他的意思。 “去见她?”他问:“去皇陵么?” 萧邃摇头。 “去合璧殿。”他道:“相蘅,就是裴瑶卮。” 第九章 怀安小王爷(三)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过了子夜,已是新的一天了。 萧邃三言两语地解释清楚了楚王妃的身份,可等萧运彻底明白过来他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之后,他一度觉得,他哥疯了。 他在屋内来回踱了数圈,复又扶着桌案重新坐下来,眼中写满了质疑与迷茫。 “哥,就算我是戴罪之人,你也不能这么忽悠我吧?”他五官纠结得紧,光是说出这话,都觉是无稽之谈:“这……什么借尸还魂、再世重生,这根本就是话本里才有的事嘛!” “其实不是。”萧邃道:“只因你从小是在我身边长大的,过去我不沾这些,才让你也觉得这些都是荒唐之言。” 可实际上呢? 出了楚王府,上到宫廷侯门,下到百姓人家,哪间屋子里翻不出几本神怪之书?这玄门术数之学,从大梁到周国,数百年间,早已成了国学般的存在。 萧运皱着眉,半天,抬眼问他:“那现在你又信了?” 萧邃沉默了片刻。 温怜的影子忽地浮现在脑海中,他想:自己真是现在才信的么? “我一直都信。”许久后,他沉声道:“只是不爱碰这些东西罢了。” 顿了顿,他不忘郑重地嘱咐萧运:“你也不能碰。” 萧运迷茫地点了点头,不多时,又开始摇头。 “……我还是不敢信。”他问:“哥,你怎么就能确定她一定是裴瑶卮?有何证据?” 证据么…… 旧时的字迹,刻意的伪装,与温怜‘一见如故’的交情,甚至还有她对萧运的格外在意。 当迷雾拨开之后,他再回想之前种种,许多过去毫不起眼的细节,如今也都成了拼凑真相的蛛丝马迹。只是,真要说什么确凿的证据,除了那张字条之外,他却也拿不出别的了。 “娄箴还没回来,更多的事,我也还不清楚。”他道:“可她就是裴瑶卮,这是毋庸置疑的。” 萧运定定地望着他,片刻,沉沉叹出一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从这位天一样的兄长脸上,看到了感情用事地执拗。 这种情绪让他更像一个凡人了,可却也极有可能,会将他拖进危险之中。 “那她呢?”他问:“她自己是怎么解释的?” 闻言,萧邃脸色一松,看向他,随口道:“哦,说起这个,从南境回来之后,我就失忆了,武耀十九年往后的事都不记得了,也便没来得及与她戳破这层窗户纸。” 萧运眨了下眼。 “至于你——”萧邃摸了摸下巴,打量着他,“你是想知道我失忆,还是不想知道我失忆?” 萧运安静了好一会儿,侧身过去,接连喝了好几盏热茶,这才重新看向他,诚恳发问:“……那您失忆了么?” 对面的人极轻地一挑眉,“你说呢?” 萧运又灌了一盏茶。 这一晚上,他都快把头顶给抓秃了,“那我能问问,您图什么吗?” 萧邃双手搭在膝前,比起萧运的烦躁,他实在显得有些过于悠闲了。 他施施然告诉萧运:“因对当今局势一无所知,故如今,府中诸般政务,我已悉数交由她处置了。” 萧运一愣,跟着脑子一转,立时就明白了。 可明白之后,他却再度发起了愣,盯着兄长看了良久,目光愈发复杂起来。 “哥,你这么喜欢她?这么相信她?”他说不清自己此刻是疑惑更多,还是感慨更多,只觉:“我看你还真是失忆了——只是不偏不倚,堪堪将与她斗得你死我活的那些年给忘了!” 萧邃对他的质疑丝毫不以为意,端着副‘你不懂’的神态睨了他一眼,整个人都带着一股自得其乐的欢喜。 萧运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模样。 ——或许也是见过的,在很久很久之前,在自己尚不记事之时。 就这么一瞬间,他心里的质疑都被压了下去。他想,若是哥哥总能这么欢喜,那还魂再世,就还魂再世吧。 “哥,你真奇怪。”好一会儿,他唏嘘道:“这几年,所有人都以为你喜欢的是潘恬呢……” 话音未落,便被萧邃干脆地否决了。 “不是。”他说:“我心上之人,从来都是裴瑶卮。只是过去,我并不觉得自己还有将这份‘喜欢’,摆在太阳底下的机会。” “可如今不一样了。” 她回来了。 自己还有什么敢不承认的呢? 这一晚上,萧运与萧邃一直聊到近五更天,方才在偏殿小睡了片刻。一大早,瞬雨过来请安侍奉,偷偷问了萧邃,萧邃便告诉她,昨晚自己成功地蒙骗住了萧运,那小子并不知道自己失忆的事,叫她也警醒点,千万别说漏了。 瞬雨自觉身扛重任,严肃地应了,没发现自己转身之际,主子脸上流露出的那抹浅笑。 日上三竿时,萧运起身,洗漱过后简单用了几口早膳,便同下人打听清楚了合璧殿的方向,提步而去。 合璧殿乃是王妃正殿,与浴光殿同处于王府中轴线上,一前一后,间隔近得很。然而萧运从浴光殿出来,愣是特地拐了个大弯儿,将百步的距离拉长到了千步,舍近求远。 路上经过一条小径,两边遍植红梅,正是开得最烈的时候。那耀眼夺目的红,无端端叫他神思恍惚,蓦地,就想到了晏平二年,岐王府中那一晚—— 一样是隆冬,一样,是满眼的红。不同的是,那晚撞进他眼里的,不是锦绣缤纷的红梅,而是……血。 岐王府中,忠仆的血、死士的血,所有效忠于兄长萧还、意图在刺客手中抢下他这条命的人的血。 还有,那个女子的血。 “……小公子,小公子,老奴无能,怕是护不住您了!您藏好了,千万别出声!若能逃过这一劫,您便去北境,去找楚王殿下!若是不能……” 漆黑的夜,屋外是漫天的飞雪、漫天的血。 寝殿四周围都是厮杀声,冲是冲不出去的。老管家用那双枯老颤抖的手,将九岁的他塞进床下的暗格里。借着外头的光亮,萧运能看到他眼里有不甘的、凄绝的光,那样坚韧,恍然间,他想到了前些日子兄长刚刚教过自己的一个成语——玉石俱焚。 老管家将目光从殿外的方向收回来,落到他身上的一刹那,却又霍然脆弱了下来。 小主子啊!他想,这就是岐王府最后的一条血脉了,自己受恩于老王爷,难道连这最后的一位小主子,也护不住了么? 真的护不住了么? 真的…… 忽地,他脸上一痒,垂首看去,却是小主子举着一双白嫩嫩的爪子拽住了他花白的胡须。 “管家,你说,若是不能——”萧运睁着那双像极了萧还的眼睛,不解地问他:“若是不能,怎么样?” 老管家仰头,狠狠一闭眼。 他摸到地上的刀,紧紧握在手里,另一只手,却温柔地抚在小主子的头上。 “若是不能,小公子也不要怕。”他说:“若是不能,便是咱们岐王府上上下下,都在那头团圆罢了,公子,不要怕……” 萧运不大记得那个时候的自己,究竟怕是不怕了。 他只记得老管家说完这一句,便合上暗格,将他独自一人留在了那狭小且黑暗的暗格中。 他能听到外头嘈杂而纷乱的声音,伴随着嘶吼、痛呼,不知过了多久,这些声音又渐渐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脚步声。 他很想推开暗格,探出头去看看,可老管家却说了,叫他藏好,无论如何,不许出来。 暗格被人掀开时,他等得无聊,都快睡过去了。 “管家!你——” 稚嫩的童音戛然而止,就着火把的光亮,萧运看清了掀开暗格之人的脸——那是一张凶巴巴的脸,脸上有很丑的疤,还有红红的血。 萧运有点不高兴,可还没等到他发脾气,眼前这凶巴巴的人却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 那人伸手拎着他的后襟,将他从暗格里提溜了出来。 “哈哈哈——!岐王府的小公子落到老子手里了!待老子一刀下去,加官进爵、荣华富贵,便都是老子的了!” 这人的声音也不好听,萧运被他薅得难受,玉雪可爱的小脸儿皱成一团,在空中踢了踢腿,嘴里喊道:“大个子!快把我放下来!我不要同你玩!管家!管家在哪!我要找管家!我要找哥哥!” 他越喊越急,小脑袋瓜也糊涂了起来——忘记之前,管家已告诉过他了,他的哥哥、岐王殿下萧还,再也不会回来了。 “找谁?找哥哥?”那大汉的笑声愈发大了,四周围的人,也都跟着哄笑起来。 “小公子呀!你放心,老子今儿过来,就是奉了命送你去见你哥哥的!至于管家——” 大汉说着,想了想,就着这副姿势,将他拎出了门外。 小公子被千尊万贵地养到如今,这还是第一次,被人从空中生生扔到地上。 萧运喊了两声‘哎哟’,揉着手臂,眼泪刷地就掉下来了。 雪花被寒风送到他的衣襟里,叫他打起了寒颤。 一柄湿漉漉的大刀抵到他脖颈边上,徐徐带着他转头—— 那大汉笑吟吟地说:“小公子,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这里哪一位是你的管家啊?” 第九章 怀安小王爷(四)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那是萧运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死人。 满地的死人,满地的红。他眨了眨眼,一个个看过去,一时没寻见老管家的影子,可入目的每一个人,他却几乎全都认得。 有不会笑的戍卫长,有桂花糕做得最好吃的丫鬟小姐姐,还有兄长去岁刚找来跟在自己身边,陪着自己读书习武的小随从。 萧运想数一数地上一共有多少人,可来回数了好几遍,却都数乱了、数杂了,他强撑着站起来,懊恼地跺了跺脚,开始同自己生气。 “唉……” 院门外头,直等厮杀声停了,方才姗姗来迟的莞郡公世子潘整,将小公子任性闹脾气的一幕收入眼中,懒怠怠一笑,拢紧了手炉,顿觉有些乏味。 “岐王府无人呐……” 他叹得真心实意,却未曾注意到身边同来的暗卫司统领黎白,此刻眼里却浮现出了一丝不甚赞同的意思。 黎白扶着剑,蹙着眉,从一地死尸一路望到了萧运身上,他想问一问潘整:没看到么?在看见了这些尸体之后,那孩子便不再哭了。 也是直到这一刻,黎白方才觉得,陛下这道斩草除根的密令,大概还是真没下错的。 收回思绪,他默默隐下一叹,侧身让道:“潘世子,请。” 潘整回礼一笑,率先走进庭中。 暗卫司那群穿着官衣的‘刺客’见了他二人,纷纷收敛神色,恭肃行礼。萧运也朝他们俩看过去。他好像忽然不生气了,看着人的目光安静极了,仿佛正在一笔一划的,将他们俩的脸刻进心底。 潘整不经意对上他的眼神,忽而一愣。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以为自己看见萧还了。 “呵……”回过神来,潘整自嘲一笑,摇了摇头,心头直觉自己糊涂。 他走上前,在萧运面前蹲了下来,对他被泪与血沾湿了的脸蛋不甚满意,伸出手去,给他擦干净了。 “啧……脏猫似的,真不讨人喜欢!”他语带责难,十足像个管教弟弟的兄长,挣扎了片刻,又忍痛割爱,将热乎乎的手炉塞给了他。 萧运将那手炉捧着,也不说话,就那么一直看着他。 潘整站起来,迎着他的目光蹙了蹙眉,半晌,忍不住将他扯到身边,伸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那头,黎白朝手下问道:“都料理明白了?” 之前擒住萧运那大汉上前回禀,先是应了声是,随即便道:“大人,如今岐王府上上下下就只剩了这么一个小崽子!您看……” 黎白尚未说话,一旁,便传来潘整的一声轻笑。 “有什么好看的。”他一只手扶在萧运肩上,另一只手还遮着他的眼睛,可嘴里却浑不在意地与黎白问道:“黎大人,是你动手,还是我来?” 黎白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些荒谬。 他再度看了眼萧运,眉头极轻地一蹙,正要说一句‘劳烦世子’,这时,外头却传来了重兵重甲疾步而来的声音。 乍闻此声,潘整脸上的轻松之意顿时淡去,在黎白等人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他便已敏捷地拔出了腰刀,挥手就要朝萧运砍去—— 暗夜里,一支弩箭劈空射来,生生打歪了他的刀锋。 潘整眼中瞬时集聚起一股冷厉。他朝弩箭射来的方向看去,刚一转头,便见一道鬼魅般的影子正朝自己窜来,在他还来不及运气还手时,便将他的身前的孩子裹挟走了。 这时候,宫监尖利的声音渐行渐近,喊得是:“皇后娘娘驾到——!” 果然。 潘整眉目一沉,一旁的黎白脸色也瞬间变了。 裴瑶卮一袭凤袍,盛装而来,身后跟着长秋宫亲卫,身边,则站着抱着萧运的相婴。 潘整的目光在相婴身上一停,唇边噙着饱含深意的笑:“天子近旁,如此‘忠心’的羽林卫可是不多了!相世子当真是少年英雄,潘整自愧不如!” 说完,他方才与黎白一起,对不期而至的当朝皇后抱拳行礼:“臣等参见皇后娘娘,娘娘长乐未央……” 相婴将萧运放在地上,牵着他的手,脸上无悲无喜,丝毫不为潘整之言所动。裴瑶卮身后,已有随行的宫监摆上了太师椅,任她落座。 “二位爱卿免礼。” 她神色悠然,看似成竹在胸,仿佛全然未将面前这一地死尸看在眼里。 “娘娘,天寒地冻,此处非您能久留之地,还是请娘娘起驾回宫罢!莫让陛下不安心!”黎白的语气暗藏提点,每个字都落得极重,一门心思的,只想将眼前这‘瘟神’给送走。 裴瑶卮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潘整,最后,则将目光定在了萧运身上。 萧运也看着她。 他觉得,裴姐姐好像没有以前好看了——又或者说,她今天笑得实在太难看了。 裴瑶卮朝他招招手,三四步的距离,相婴愣是一步不差地将他带到了她眼前。 “运儿……”她见萧运手里还碰着个手炉,不觉一愣,“这是谁给运儿拢的呀?” 萧运慢腾腾转过身,朝潘整一指。 裴瑶卮默了默,没再说什么。她不顾周围人的劝说,将自己身上的银狐大氅解下来,裹紧了萧运。 “这是长初哥哥,”她把相婴叫过来,给萧运引见了一下,说道:“运儿乖,跟哥哥去外头玩一会儿,等姐姐忙完了这头的事儿,便带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萧运睁着双大眼睛看着她,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 他从大氅里探出一只爪子来,轻轻地扯了扯裴瑶卮的衣袖,“裴姐姐,管家是不是同兄长一样,都不会再回来了?” 裴瑶卮缓缓深吸了一口气。 她左右看了一圈,并未发现老管家的尸身,可眼前这景象,却也实在不需要多问什么。 “管家放心不下你兄长,过去侍奉他了。”她笑得还是很难看,轻轻揉了揉萧运被冻红了的耳朵,跟着道:“运儿是大孩子了,比兄长懂事、也比兄长听话,最让人安心了,是不是?” 萧运默默看了她半天,忽然踮起了脚,朝她凑近。 裴瑶卮见此,弯腰凑过来,便听他像模像样地在自己耳边说道:“裴姐姐,我不是孩子了,我都知道的。” 他说:“兄长不会回来,是因为他死了。 管家也死了。 给我暖手的那个人——他也想要我死的,是不是?” 她保持着微微弯腰的姿势,语塞许久,试了两回,方才发出声音。 “他说了不算。”她声色微哑,语气却很温柔:“姐姐说了算。” 话音落地,她抬头,朝潘整看去。 她对萧运说:“姐姐让你活着,谁都别想让你死。” 相婴带着萧运出了庭院,黎白虽未阻拦,却立时使了个眼色,叫人紧紧跟着。 裴瑶卮漠然一笑,对此并不当回事。 随行的宫监不知从哪儿又弄来了一条大氅,急着给她披上了。那头,潘整打量着她,悠悠启口:“没有圣谕,自然是皇后娘娘怎么说、便怎么算。”他目光一凛,接着道:“可天子密令在前,即便是娘娘想留人,怕也是蚍蜉撼大树罢?” “不是蚍蜉撼大树,”她浅浅笑着,缓缓告诉潘整:“是玉石俱焚。” 黎白脸色骤变。 她接着道:“萧运的命在这儿,本宫的命也在这儿,你们两个,从此刻起,要么一个不杀,要杀,就必得是两条性命。二位爱卿掂量好了,本宫等着你们的答案。” 这个答案,在黎白这里是想都不用想的——皇后是个什么刚烈性子,他不是没见过,那她的命去赌? 反正,黎白是不敢。 可一旁,潘整犹豫片刻,却是从容一笑。 “皇后娘娘知道微臣的答案。”他近前一步,看着她的眼睛,胸有成竹道:“您还有业成公主,您不会舍得的。” “是么。”裴瑶卮淡然一笑,问:“你有几成把握,我不舍得?” 潘整许久未语。 裴瑶卮徐徐起身,朝他走近了,忽而想起什么一般,放轻声音问道:“潘世子,潘氏要送女入宫了吧。” 这不是问话。 潘整心头一动,倒也无意遮掩,只道:“皇后娘娘心明眼亮。” 裴瑶卮颔首一笑,权当受了他这句称赞。 顿了顿,她带了点可恨的疑惑,问他:“世子以为皇上待本宫如何?” 潘整笑了笑,“娘娘宠冠后宫,无人能及。” 裴瑶卮状似认同地点了点头,“岐王枉死,皇上待本宫有愧,后宫女子想从我这儿分宠,之前难如登天,往后,只会更难。”说着,她定定地看向他,道:“不过,世子有机会,给你妹妹挣一个好前程——就看你眼下要如何做了。” 潘整眼神一深。 她问:“你是要赌上一把,杀了萧运、也间接逼死本宫,让皇上雷霆震怒,念着我这个死人,往后疏远潘氏、甚至发落潘氏? 还是要卖我一个人情,让我将人带走,静待我自掘坟墓?” 这回,潘整沉默了很久。 并非这个决定难做,他只是觉得,眼前这个人…… 从萧还死后,她身上有什么地方,就彻底变了。 “……娘娘想得好明白啊!”他叹。 裴瑶卮极轻的一笑:“你是聪明人,该怎么做,你只会比我更明白。” 潘整确实明白。 “皇后娘娘以性命相要挟,臣等顾念娘娘凤体,不敢擅动。这就回宫,与陛下复命。”他后退三步,躬身行大礼:“恭送皇后娘娘!” 第九章 怀安小王爷(五)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那天晚上,裴瑶卮命亲卫强行破开了尘都城门,握着萧运的手,一步步带他离开了京华。 从那时至今,近七年光景,这还是萧运第一次回来。 眼前一朵红梅倏然飘落,正好坠进了树根下的一小堆积雪里。 他稍稍一站脚,将拢未拢的思绪,蓦地又被这似曾相识的一幕给打散了。 ——是了,那一夜天际盛雪不绝,地上原该是满满的白,可非但岐王府的雪被染红了,裴瑶卮脚下的雪,不知何时,也默默的红了。 “姐姐,”走到尘都城外时,他扯了扯裴瑶卮的手,仰着头问她:“你受伤了吗?” 裴瑶卮四下张望着,不知在搜寻着什么,闻言,不过随口问了句:“……什么?” 萧运苦着脸,一副担忧的样子:“你的脚印是红色的。”他说着,往地下一指,仰头再次问道:“姐姐,你是不是受伤了?” 这下子,裴瑶卮彻底站停了。 身侧,相婴低头一看,面上神色骤变,“娘娘……” 她原地站了有一会儿,无论萧运怎么扯她的手、怎么翻来覆去地问她究竟有否受伤,她都跟听不见似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娘娘,您不能再走了!您得立刻回京传太医!” 相婴将萧运拉到自己身边,沉着声音,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一字一句地对她道:“把小公子交给臣,臣会以性命相护,您回京,现在就回去!” 萧运看见裴瑶卮回过神来,笑了一下。 那时候,只有九岁的他不明白,为何有人会笑得那般轻松,又那般悲伤。 他听见裴瑶卮对相婴说:“今日要你跟来已是万不得已。长初,你不能叫我对不起相氏。” 这话之后,相婴脸色又难看了许多——他固执地看着她,既不愿意任由她前行,亦无法说出任何反驳她的话。 裴瑶卮深吸了一口气,她的手不自觉地抚了抚小腹,随即,却又紧握成拳,垂在了身侧。 她拍了拍萧运的头顶,笑着问他:“运儿啊,还记不记得楚王哥哥?” 萧运想了一下,歪着头反问:“太子哥哥?” 裴瑶卮神色一顿。 “……对。”她点了点头,随后又道:“不过他现在是楚王了。你要记住。” “我记得的。”他圆乎乎的小脸上泛起伶俐的笑意,“兄长最喜欢太子哥哥,我也喜欢太子哥哥!” 裴瑶卮似乎有点无奈,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再次纠正他的称呼。 可萧运猛地想起一件事,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了。 他说:“管家说,若是我能逃过一劫,便叫我去北境寻太子哥哥。” 他睁着大眼睛,满是天真地问她:“裴姐姐,我逃过一劫了么?” 她嘴唇有些发颤,半天才艰难地‘嗯’了一声,“运儿以后都会平平安安的,无灾无劫。” 萧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小大人似的,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候,随着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近,一道脆朗的男声也跟着传来:“主子!” 裴瑶卮看到来人,瞬间松了口气。 夜色里,一匹黑马停在她跟前不远处,马上的人翻身跃下,快步而来,至她面前,抱拳跪地,再次唤了声:“主子!” 裴瑶卮叫他起身,而后将萧运拉上前来。 “我把他交给你了。” 她说:“这一路上,你要拿他当我裴氏之子一般效忠、一般护佑。” “步非,平平安安地,把他给我送到临渊城、送到萧邃手里。” 步非没有二话,领命道:“属下领命,主子放心!” 裴瑶卮点了点头。她的目光在步非身上停留了片刻,才又道:“办完这桩差事,你就不要回来了。” 这下,步非神色变了。 “主子……” 裴瑶卮只问:“这是我最后一道命令,你要违背?” 步非看着她,眼里写满了‘违背’,可嘴里,却说不出一个抗命的字眼儿。 他是裴氏的家臣,是世代效忠裴氏的死士之首,从记事起他便知道,自己这辈子都要唯裴家人之命是从,指哪打哪,无有二话。 这么多年,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裴氏的嫡脉,如今就只剩了裴瑶卮一人。她就是他唯一的主子,可现在,主子却下令,让他一去不回。 他不想一去不回,但许久之后,却还是只能道:“属下,不敢。” 裴瑶卮这会儿方才露出些满意的态度。 “这件事了了,你便自由了。天大地大,好好过日子去吧。”说着,她再次看向萧运,指着步非与他道:“运儿,这是步非哥哥,你跟着他,他会带你去找太子——” “他会带你去找楚王。” 裴瑶卮没有骗他。 步非带着他离开尘都,往北走了三个多月,一路上数不清断了多少追兵刺客的性命,终于在春末夏初时,将他送到了临渊城,酹昔台。 他还记得,到临渊时,自己特意数了一下,步非从头到脚,大大小小共得了十三道伤痕,可自己却还是那么玉雪可爱,半点伤痛都没沾着。 “小公子,去叩门吧。楚王就在里头,进去了,你就安全了。” 酹昔台外,步非往前推了推他,如是说道。 萧运点点头,跑出去没两步,却又折返回来。 “台阶太高了,步非哥哥,你抱我上去吧!” 岐王府的小公子从会走路起,便是个蹦蹦跳跳闲不住的性子。酹昔台前石阶虽长,但他却不是不愿意走的。 他只是想让步非也一块儿进去,与自己一起安全。 可步非沉吟片刻,却是握紧了腰间的剑。 他摇头说:“我不能进去。” 萧运问他为何。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极力压了压眼里的杀气,“因为主子让我把你送到楚王身边,是为了让他护着你。 而非让我去杀他。” 这下,萧运吓着了:“你要杀我太子哥哥?!” 步非没回答,只是说:“进去了,我怕就管不住自己的剑了。” 萧运连连道:“那你还是别进去了!” 步非看着他,笑了一声。 然而不多时,萧运却又苦恼了起来。 他盯着步非的左手腕看——那里,前几天才被人砍了一刀,昨日晚上在客店休息时,他还看到他的伤口渗血来着。 “可是……步非哥哥,你护着我,我还没谢你呢,你身上还有这些伤,不进去的话,找谁给你治?” 步非眼底难得露出一丝温和。 “小公子知恩图报,是个小君子呢。”他随口告诉他:“君子报恩,十年不晚。公子不必急在一时。” 萧运想了想,觉得这话自己过去好像确实是听过的,那便应该是个道理,于是他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踩上了酹昔台前的石阶。 那日以后,他再未见过步非,后来他才知道,十年不晚的,不是恩,是仇。 “运儿……?” 身后一声满是试探地轻唤,将萧运拉回了现世。 转身,适才还只存在于他回忆中的女子,这会儿却真真站在眼前了。 他思绪一晃,脱口竟问了句:“步非哥哥……可还好吗?” 对面的女子赫然一怔。 “你……”裴瑶卮颤颤地问:“你说谁?” 他是在问步非吗? 他还记得步非…… 可是,他为何会与自己问起他? 究竟是看着自己的容貌,一时恍惚了,还是…… 他知道了什么? 这些个问题一一在脑中闪过,裴瑶卮勉力镇定下来,蓦地发现,自从含丹回来之后,自己这些日子,俨然已成了惊弓之鸟,稍微有点什么,少不得都要狠狠疑心一通儿,当真是烦人得紧! 萧运想着萧邃的嘱咐,又见眼前人的反应,心里直悔失言。 “您是王嫂吧?”他换上一副讨人喜欢的浅笑,后退一步,端臂深深一揖,拜道:“小弟萧运拜见嫂嫂!” 裴瑶卮定了定心神,温声道:“不必多礼。” 他直起身来,便告罪道:“小弟适才恍惚,认错了人,还望嫂嫂莫要见怪。” 裴瑶卮摇了摇头,只说无妨。 两人对面站着,有那么一时半刻,都没说话。 她在打量着萧运,萧运也在打量着她。 裴瑶卮一早去了趟后厨,回来的路上,远远看到红梅树下站着这样一个陌生少年,观其衣着打扮,便猜到了他的身份。 当她忍不住内心的激动,试探地唤出他的名字时,她心里也在默默期待着——她希望转过身来的这个人,最好能像萧还一些。 再像萧还一些。 然而,她的希望却落空了。 萧运不像萧还。 长得不像,气度也不像。 出乎意料的是,她却也不觉得失望。 半晌,萧运说话了。 他问:“嫂嫂这是从哪儿来?小弟正要去合璧殿拜见呢,不想却在这里先与您碰上了,可真是有缘呐!” 是有缘,当然是有缘。 “我也是用过了早膳,出来四处逛逛,这会儿正要回去呢。”她道,“小叔若是无事,不若同我回去喝一盏茶?我那儿有些陈茶,入口却是唇齿留香,或许小叔会喜欢。” 萧运一笑,“嫂嫂盛情,萧运却之不恭。” 第十章 兼屋上之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出门时,身边并未带人。萧运随她来至合璧殿,甫一踏入庭中,便不自觉地转动起了眼珠子,四下张望起来。 裴瑶卮看了他一眼,心生好奇,问道:“小叔可是在找什么?” 萧运眼里极快地闪过一丝慌乱,跟着,他的目光落到了庭中的梅树上,复又从容了下来。 这合璧殿外,还真是种了不少的梅花树呢。 会是谁让人种的呢? 萧运想,一定不会是他哥。 他偏首朝裴瑶卮笑了笑,道:“不瞒嫂嫂,小弟此番还是头一次踏足楚王府,更是第一回来这合璧殿。乍见这红白梅花交错团圆的盛景,一时有些惊讶,又走神了,嫂嫂可别见怪。” “惊讶?”听他这么一说,裴瑶卮才是真有些惊讶。 她刚进府时,合璧殿左右空荡,没什么入得了眼的景致,于是,她便赶在入冬之前,特地命人寻了这数株红白梅来,栽植左右。 “是我记错了么?”她问萧运:“楚王殿下……不是最属意梅花的吗?” 萧运微一挑眉,缓缓点了两下头。 他道:“以前他倒是很喜欢。尤其是有年头的老梅,记得旧日东宫里便有一双极好的老梅,难得是一株红、一株白,比肩并立,冬日里开起花来,疏疏落落,悦目极了。我小时候还曾在树下堆过雪人呢。” 是啊,裴瑶卮不觉跟着颔首,东宫里那两棵梅树,确实是很漂亮的。只可惜,那薄命的风雪二佳人,早在萧逐登基之初,便随着东宫之内一应器具物品一起,毁的毁、平的平了。 她心中正自感怀,又听萧运道:“不过自从哥哥离宫北上之后,他好像就不喜欢梅花了。” 裴瑶卮面露疑惑。 他接着道:“酹昔台——哦,就是哥哥在临渊城中的府邸,高台内外,皆被他下令遍植丹枫翠竹。非但如此,就连他在国中各处的别苑、轩馆,这些年凡我去过的,也都是一色的丹翠之景,一年到头,横竖只灿烂那么一季罢了,委实可怜得很。” 萧运一边说,一边暗自注意着她的脸色,当捕捉到她恍惚失神的模样时,他便知道自己没猜错,哥哥那一片一片的丹枫翠竹,果真栽种的都是她的喜好。 说话间,他作势感叹道:“我原还想着呢,这大概是哥哥‘移情别恋’了。却不曾想,今却在嫂嫂这里见到梅花了!” 裴瑶卮顿了顿,四面看去,未几,脱口喃道:“长秋宫里只有梅花……” 萧运耳朵一动,立时问:“嫂嫂说什么?” 她回神,端着平静下来的目光看向萧运,浅浅一笑。 “多谢小叔为我释疑了。”她往过让道:“里边请吧。” 萧运含笑望了她一眼,颔首遮下眼底深意,随她进到正殿。 裴瑶卮命妧序备了茶具,自己亲自煎茶。 “昨夜哥哥曾同我说起,说他自从南境回来的路上出了点事,如今身上不大好,故已将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全都交给嫂嫂代行处置了。”萧运嗅着茶香,微微朝前欠了欠身,压低了声音,像模像样地同她道:“嫂嫂,哥哥的那些臣属,我是知道的,他们若是对您不恭敬,您就告诉我,我去帮您出气!” 她抬眸,眼里不意间裹挟了几点逗孩子的调笑,只问:“怎么个出法?” 萧运神秘一笑:“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只是,嫂嫂这样问……莫不是,真有人敢不听您的话吗?” 不听话倒是不至于。裴瑶卮脑海中浮现出顾子珺的脸,烦躁之意翻腾上来,不自觉便叹了口气。 “我于政务之上无心,况女子参政,本也于理不合,府中诸君倒是肯给我面子,只是……”她幽幽一叹,“我知道自己的斤两,也怕他们信错了我,再给殿下惹出什么祸来。如今,只盼一元先生妙手,殿下能早日大好,我便也可交差了!” 这样一番贤良淑德之言,从昔日的仁懿皇后口中道出,还真是别有一番味道。 “嫂嫂当真是这么想么?”萧运沉吟片刻,蹙着眉问她,神色间依稀可见为难。 裴瑶卮倒是未曾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给萧运斟了杯茶,忖度间正要发问,忽地又听他叹道:“唉……若真如此,倒是可惜哥哥的一片心了……” 她越听越不明白了。 萧邃的什么心? 暗自琢磨了片刻,她心头微动,试探道:“小叔的意思是?” 然而这回,萧运却是摇头封口,再不多说了。 因着手头事忙,裴瑶卮也没办法留他太久,所幸此番见他平安无事,心头便也安定了。一铺茶过,萧运起身告辞,她送他到门前,反复思量了许久,到底还是没忍住,叫住他道:“小叔前番出事,许多人都很担心。” 她才说到这里,萧运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目光,顷刻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嫂嫂放心,小弟明白。”他将她未尽的话接过来,实则,也是不欲再听她的后话,“小弟已命人递了请安折子上去,待宫里宣召之谕下来,自当进宫去给母后皇太后请安。” 裴瑶卮微微一皱眉。 母后皇太后担心他么?自然也是担心的。只是,她话中所指之人,却并非是宫中人。 片刻后,她缓缓点头,强颜一笑,夸了他一句行事周全,便目送人离开了。 妧序见主子在殿前站了许久,不由有些担心,上前轻声道:“娘娘,小王爷已经走了,门前风大,咱们还是快些进去吧!” 裴瑶卮脚下没动。 她歪了歪头,靠在门边上,想起不远处岐王府里的人,才因为得见萧运平安而放下的心,转眼却又成倍的苦闷起来了。 “妧序,”许久之后,她吩咐道:“午后你去一趟岐王府,告诉王妃,小王爷回京,一切平安。” 妧序微微一怔,反应过来这其中的隐情,领命称是。 这一年的除夕,裴瑶卮甚至来不及顾念自己忌日的事,一门心思都扎在了四海内外这些个阴谋算计里,直等尘都内外,连片的烟火爆竹纷纷炸响于夜幕之上,才将她的心神也带回了一分,叫她暂时歇了歇手眼。 “早知道你忙起来连个团圆饭都不肯陪我吃,那今晚的宫宴,我还不如不推呢。” 窗下榻上,萧邃扔开了一册话本,伸了个懒腰,满眼哀怨地盯着她看。 裴瑶卮揉了把欲聋的耳朵,冷笑着斜了他一眼,“楚王殿下,您真好意思说呢?我这是干的谁的活?您但凡懂得‘自力更生’四个字怎么写,我也不必可怜到连口饭都吃不上!” 她原是与他斗嘴逞口舌之快,却没想到,自己这话说完,萧邃目光复杂地看了自己片刻,一时却不说话了。 “殿下?……楚王殿下?”她心头微微有些发慌,彻底撂下了笔,缓步朝他走去。 “你想什么呢?我就是随口一说,没有埋怨你的意思……” 你何时,变得这样脆弱不禁逗了?这最后一句,她只在心里想了想,没敢问出来。 萧邃笑了一声,拉过她的手,将她扯到身边坐下。 “埋不埋怨的,左右你这辈子,也就只能同我绑在一处了,我怕什么!”他一抬下巴,搭在她的肩头,不多时,满是愁绪地叹了叹,“蘅蘅,我就是担心……我可能不了解你。” 她一愣,“不了解我?”她笑道:“你当然不了解我!殿下,容我问一句,从陵城回来,你觉得你还了解谁啊?” ……也是。他想,自己都‘失忆’了,这许多话,就不好说了。 忖度片刻后,他另外选了个角度下手,道:“之前运儿来见你,回去之后,他说我将政事交予你,实则对你很是不公。”他片刻片头,去看她的侧脸,“蘅蘅,你是真的不喜欢参与这些事吗?” 这个么…… 那日她同萧运说的话,多只是出于身份才有的。至于对政务,自己究竟有心无心…… “我也不知道。”片刻后,她诚实道。 萧邃眉头蹙得更紧了。 她脱鞋上榻,抱着双膝,歪着头看着他:“殿下,我能跟你说句实话吗?” 他失笑颔首。 “我小时候曾很是仰慕一人。 ——摇芳裴氏的裴簪大人。 您记得她吧?” 他点点头。 怎么会不记得呢? 他想告诉她,自己不止记得那个人,还记得当年通信时,她曾在信中提到过的每一句关于那人的话。 “裴簪大人——”他正色道:“她是大梁开国以来,巾帼榜上的第一位。也是景帝一朝唯一值得称道的存在。” 闻言,裴瑶卮多少还是有些意外的。 “唯一值得称道的存在?” 景帝萧见凌手下之事,于后世、史书,虽褒贬不一,但他…… “到底还是位有为之君吧?”她道,“我知你不喜你祖父,但若是裴簪大人是景帝朝唯一值得称道的存在……这未免还是有失偏颇了吧?” 萧邃沉默片刻,抬首却是摇头。 “没有有失偏颇。”他道,“景帝一朝,唯有裴簪是值得存在的。” 第十一章 惶惶难终日(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他的话越说越重,裴瑶卮怔然之下,心头的意外也随之越发浓烈了。 “你……” “我怎么?”萧邃淡淡一笑,挑眉道:“没想到我这么恨我爷爷?” 裴瑶卮又被惊了一下。 “‘恨’?” 对素未谋面的祖父,他竟这般坦然地用上了这个字吗? 她沉吟片刻,问道:“是因为承明三年的事吗?” ——因为他以逆天之术,不仁不义地亡了陈国? 萧邃没说话,抄起小案上的酒盏,缓缓饮尽。 看着他这样,裴瑶卮心神一晃,无端竟想到,萧邃与汲光,在某种情状下,或许……还真是能做朋友的。 “那如果是你呢?”许久,她问:“若然……你是承明三年时的大梁皇帝,你会怎么做?” 对景帝当年的做法,她私心里亦是全不赞同的,但同时却又不能不承认,彼时局势,留给一个帝王的选择,确实不多。 承明三年初,三国会盟之前,陈周两国私下里已有联姻之意。即便后来休泰公主利用温榷,明着拒了与周国的婚事,但两国联合之意,却也并未因此折辱而湮灭。 这代表什么? 代表在景帝命汲氏设阵亡陈国气数之前,陈周两国,本已是定了合纵之心的。 大梁纵然实力雄厚,但那个时候,景帝力压众兄弟登庸践祚,不过三年,国中正是百废待兴之时,真若使陈周盟定,则大梁未必应对得了这番灾劫。 对于迫在眉睫的危急,诚然,景帝是选择了一条最惨烈也最残忍的路,但除此之外,若要保全大梁…… 大概也确实没有万无一失的路了。 裴瑶卮这样问萧邃,实则心里也是存了一份期待的——她期待他能给出一个尽善尽美的答案,以平了自己心里这份从小到大一直解不开的纠结。 然而,尚未等来他的回答,瞬雨便匆匆进内,报上了一个最新消息—— “殿下、王妃,城门口才传来的信儿,潘氏夫妇已被押解入京了!” “这个时候进京?”裴瑶卮看了眼天色,不由问道:“莫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瞬雨点头,回道:“听说是在京外驿站休整时,遇了刺客劫人,年州刺史谨慎,未免横生枝节,索性便趁夜将人押进城了,稍后往诏狱一交,再出什么事,自也就与他不相干了。” 裴瑶卮哼笑一声,转头朝萧邃看去,后者却是满面事不关己之色,摊摊手,道:“看我做什么?该你发号施令的时候,夫人可要当仁不让才是。” 她没脾气地白了他一眼,沉吟片刻,抬首对瞬雨道:“我要见一个人,还得劳烦姑娘为我安排。” 瞬雨先道不敢,而后问道:“您要见谁?” 裴瑶卮又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萧邃。 “司天台,树清。”回头,她慢悠悠同瞬雨道。 瞬雨脸色微变,不自觉也朝萧邃看去,半晌,方才领了命,心事重重地退下了。 司天台博士树清,官职不高,名气不大,但在这尘都里,却找不出几个比他更容易办成事的人。 这个人,出身国中首屈一指的书香大家,族中历代皆有才俊仕于太学,可谓门生故吏遍天下。 说起来,因着他与裴曜歌同岁,从小在一处读书长大,关系甚好,裴瑶卮与他,也称得上是从小的交情,早在晏平三年时,她便曾以裴清檀托付过树清,请他答应,若然有朝一日,自己有何不济,而清檀又不愿意离开尘都的话,便请树清在帝宫内外,多多为她周全一些。 “好好地说起这托孤的话,皇后娘娘真是好不吉利呀!” 长秋宫的梅花抽了芽,裴瑶卮出神地望了许久,才慢慢将目光移回到了他身上。 树清从小读书读得好,出仕也甚早,只是另一方面,他又是个最‘不求上进’的,在司天台混了数年,都还是小博士。裴瑶卮没做秦王妃之前,几乎从未见过他穿官服的样子,可自从入宫之后,她又再没见过他穿便服的样子。 “从来未雨绸缪,都是不吉利的。”她道,“之前公孙夫人入京,为着清檀,我已托付过荣宣长公主一次了。但……” 说到这里,她脸上不期透出一分无奈。 树清却是善解人意地接过了她的话:“但这些年,你从未告诉过清檀裴氏的委屈,且陛下对她……一直视如己出,很是疼爱。是以你就觉得,即便有什么,即便,荣宣长公主愿意将她接到南境教养,可清檀自己……多半是不会愿意离开尘都的。” 裴瑶卮看着她,片刻,无奈苦笑。 凡事利弊互存,她想让清檀无忧无虑,原是好心好意,但到了这种时候,弊端便也冒出来了。 “蘅蘅,”树清沉默多时,道:“起初,我是不赞成你这样教养清檀的。 但,后来我又想,你这样教养她也好—— 你这样教养她,就代表你会不顾一切活下来、你会让自己活得很好,唯有如此,方能保证她的无忧无虑。” 他深深地望着她,问:“蘅蘅,我想错了吗?” 裴瑶卮摇了摇头。 “你没想错。”她道,“起初,我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可现在……” “人意不能胜天,我觉得自己……恐怕是挺不了多久了。” 树清不喜欢她说这些话,可那日在长秋宫,最后,他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重回人间之后,裴瑶卮明里暗里地了解过不少,也知这些年树清践诺,竭力为清檀解决过不少麻烦。 只是…… “王妃,树清公子到了。” 大年初一的晚上,裴瑶卮裹着身不合身量的玄狐大氅,在后花园里等着人来。瞬雨的声音将她从回忆里拉出来,她一转头,就见面前不远处,故人长身玉立,一双眼睛落在她身上,就似再不会动了一般。 裴瑶卮压下复杂的心绪,对树清礼貌地点了下头,随即便吩咐瞬雨,让她先去园子外头守着。 “大晚上,让公子折腾这一趟,委实是劳烦了。”她说着,倒了盏茶,请他近前落座。 树清回了回神,恭敬施上一礼,方才动起了脚步。 他伸手抚上杯沿,摩挲片刻,却是未动。 他道:“瞬雨姑娘让在下过来时,倒是没提是要在下来见王妃娘娘的。” 闻言,裴瑶卮平静一笑,拿出萧邃的手书来,推到他面前。 树清一皱眉,拿起来看了一遍。 萧邃信中言简意赅,只说自己在病中,精力不济,如今一切事宜已交予王妃,也让树清听她吩咐,从命做事便是。 “殿下还在病中?”树清眉目不展,“之前从陵城回来时,不是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吗?” 她道:“做给人看的一面,自然得是要多好、有多好,方才能镇得住人心么。”顿了顿,她窥了眼树清的脸色,又问:“瞬雨亲自引请、殿下手书在此,这两样,应当够让公子相信我吧?” 树清为萧邃办事的时日不浅,却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他沉默地看着她,许久,方才警惕地点了下头。 “不知王妃召在下过来,有何吩咐?”他问。 “昨夜,年州刺史已押解了潘氏夫妇入京,此事公子应当知道吧?” 树清颔首:“潘氏夫妇这会儿已在诏狱了,王妃的意思是……?” 她的手指轻敲在冰凉的石桌上,徐徐道:“请公子设法,拖住皇帝处置潘氏夫妇的脚步——至少正月之内,不能有任何关于此事的谕旨传下来。” 闻言,树清微微瞪大了眼睛。 片刻,他问:“容在下多嘴,您的意思,殿下知道吗?” 裴瑶卮不经意朝右手边的树丛中瞥了一眼,回头坦然颔首:“自然知道。” 树清有点不相信,可想着瞬雨路上同自己说的话,再看看叩着萧邃私印的亲笔手书,似乎却又容不得他不信。 “王妃可知,自从早前在下上奏,促成相氏五姑娘远嫁周国之事后,今上对在下之言,便就不怎么信任了。” 当初长孙绩为周帝求娶皇后,报上的生日时辰,与相盈怀一般无二,萧逐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是萧邃的解套之举。自然而然的,也就是在此事之后,当庭报出相盈怀生辰八字,生怕周国娶不着皇后的树清,他背后站的是谁,也就一目了然了。 裴瑶卮也觉得,若非为着他的出身,只怕这会儿,他早已被萧逐寻个由头宰了。 “公子所言,我很清楚。”她道,“但我更清楚,公子于司天台多年,以您的人缘手腕儿,想要促成此事,半点不难。” 难到是真不难,可树清就是觉得,这事儿怎么想怎么说不过去。 “殿下有命在前,在下自当唯王妃之命是从。只是……”他问:“王妃可否告知在下,您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裴瑶卮忖度许久,开口,却忽而将话锋一转,问道:“公子既好玄术,不知您与当朝国师,平日可有过从?” 树清一愣,随即,他双眉一点点蹙起,满是疑虑地看着她。 第十一章 惶惶难终日(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世人皆以为国师大人在这不可台圈地为牢,谁又知道,三千世界,肯为阁下疲于奔命之人,还有多少?’ ——‘我亦不知。’ 含丹一行之前,裴瑶卮纵然知道树清在为萧邃办事,却也从未对他有过疑虑。可自从踏上过不可台之后,想着汲光当时的那一句‘我亦不知’,她再看谁,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疑影,少有尽信。 树清生长于诗书旧族,乃是家中正儿八经的嫡子嫡孙,可他却与世代钻研学问的列祖列宗不同,他最好的是术数,最喜欢的,是堪舆。 娄箴在怀国公府那几年,树清得着机会,便往裴家跑,七七八八地随着娄箴学了许久,两人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这样的渊源摆在前头,裴瑶卮心里念着‘华都世’这三个字,实在不敢对他全然放心。 毕竟那个‘万一’,不只是她一个人的惨剧,更是全天下的灾劫。 树清默默收回落在杯沿上的手,背脊似乎都比适才挺得更直了些。 片刻的对视后,他淡淡一笑,一针见血地问:“王妃突来一问,不知是想试探在下什么?” 裴瑶卮一点点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摇头笑了笑。 “公子多心了,”她抿了口茶,缓缓道:“我只是不想回答您的问题罢了。” 于是便随口挑中了这么个人来转移话题? 树清深深看了她一眼,轻道一声:“是么。” 自然不是的。 树清问她为何要暂缓潘氏夫妇的定刑发落,这个问题,她私心里无所谓答与不答,便是让他知道了真相,也于大事无碍。之所以就着这个空儿提出汲光来,她不过是想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好看一看,在这全无防备的情况之下,他会是何种反应。 而树清的反应…… 聪明而又防备,叫她一时之间,也下不得任何断言。 树清领了她的命令,告辞离去,裴瑶卮看着那盏未被动过的茶,陷入深思。 萧邃绕过树丛,来到她身侧站定,长指托住她的下巴轻轻一勾,便引着她看向了自己。 她未曾刻意收敛自己的情绪,萧邃将她的苦闷与烦忧看在眼里,不由有些吃惊。 她在担心什么? 树清? 可她与他,不是自小的交情,要好得很么? 裴瑶卮轻轻拂开他的手,起身望着树清离开的方向道:“只要树清拖住了萧逐处置潘贤夫妇的脚步,周国那边的事,便成功了一半。” 萧邃轻蹙着眉,不怎么走心地应了一声,片刻,摸上她的手紧紧拉着。 裴瑶卮面色一动,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他问:“你是对汲光感兴趣,还是怀疑树清与他有什么?” 全中。 裴瑶卮倒是真有心与他细说一二,可眼下这情况……却又实在不容她与他悉数摊牌。 至少,也得等他恢复了记忆再说吧。 “我更关心你与树清有什么。”她照旧使着老路数,话锋一转,道:“听说他旧时与裴氏往来甚密,若非之前相盈怀远嫁之事,他站出来插了一脚,我是万万不会将你们俩联系在一块儿的。” 眨了眨眼,她问:“殿下,你与他……究竟有何渊源呀?” 萧邃目露无奈,顿了顿,也只能顺着她的心意,将汲光这页翻过去。 “那是个正经知交遍地的人,我只记得,我与他打小便熟识,只是志趣不同,未曾有过深交。”他挑了挑眉,告诉她:“至于他为何会为我办事……这其中的‘渊源’,你就得去问瞬雨了。” 裴瑶卮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抽出了被他紧紧握着的手,随即,在萧邃明显怔愣之际,身形一歪,挽着他的手臂,靠在了他身上。 “不想问瞬雨。”她道:“你能快点想起来,然后亲自告诉我吗?” 刚回尘都时,她想的是,最好能将自己的真实身份、还有汲光这件事,瞒他瞒得死死的,只等一切隐患都解决之后,再与他坦诚相待。 可这连日来,最初那股子意气沉淀下来之后,她冷静下来一想,方知自己之前是何等天真。 那个人是汲光啊。 手眼通天,如此复杂的国师大人,仅凭她一人之力,想除掉他,无异于登天之难。若然事败,只牵扯她一人生死也便罢了,可当世万万百姓的性命,又岂是她能赌得起的? 为此,她合该需要任何一个可能的盟友,首当其冲,便是萧邃。 他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你愿意等么?你若是愿意,到时候我自当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在他肩头蹭了蹭,点了点头,而后又问:“待到眼前之事了结了——就算到那时你还是不能恢复记忆,我也有一些事情,必须要告诉你了。 你愿意听一听吗?” 萧邃轻笑了两声,携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处。 “若是有朝一日我不愿听你说话了——”他笑道:“夫人只管提剑戳死我便是。” 翌日一早,两人便相携入宫,去给母后皇太后请安。 未免李太后担心,萧邃‘失忆’之事,一直对和寿宫三缄其口。进宫的一路上,瞬雨始终惴惴不安,生怕横生枝节,再让母后皇太后起疑。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比起她来,更为如履薄冰的,却是楚王殿下自己。 这‘没失忆的装失忆’与‘失忆的装没失忆’,说起来还算容易,偏偏他却是个例外,进了和寿宫,一殿两拨人,同时,既要让这一拨人相信自己没失忆,又要让那一拨人相信自己失了忆……这处理起来,多少便有些棘手了。 好在,这两日是大年节,李太后应对内外命妇,耗费了不少心力,这会儿见了他们夫妻,虽则欢喜,但疲惫之间,话却少了许多,也让萧邃默默松了口气。 中午陪着用了午膳,过后在后头园子里溜达时,裴瑶卮暗自一使眼色,将后头跟着的宫人仆婢打发远了,萧邃便同李太后说道:“孩儿有一件事,欲求母后帮忙。” 闻言,李太后含笑瞥了他一眼,道:“你呀,如今也学会无事不登三宝殿了?哀家还说呢,这么长时间不知道进宫来看看,怎的今日一来,倒又有功夫侍膳、又有功夫陪哀家散步了!原是在这儿等着呢!” 之前萧邃返京,在陵城堕马出事,李太后急得不行,可他自从回来之后,虽送了多封家书过来,本人却一直未曾进宫来请过安,为此,李太后心里憋着气,到这会儿还有些怨怪他不体谅父母心呢。 萧邃被母亲几句话臊的脸上发红,说起来,他倒不是不想来给母亲请安,只是头前那段时间,若要进宫,就必得先去凌云殿觐见,为着不愿见萧逐,他也只好对这整座帝宫,一道敬而远之了。 一旁,裴瑶卮适时劝和道:“母后心疼殿下,殿下也心疼母后。这不是么,前段时间,他身上一直不大好,纵然有进宫请安的心,却也怕您见了,平白跟着担心。也是我多嘴,只劝他再好生养养,想着等养好了精神,趁年节再来给您请安,也好让您既欢喜又放心……” 李太后听着她的话,目光慢悠悠地在一左一右这两人之间转了几圈,唇边渐渐浮上一抹了然于心的笑意。 她拉起裴瑶卮的手,笑呵呵道:“好孩子,你肯说这么几句话,便是他的造化了,母后再有气,这会儿也都散了!” 三人一番言笑晏晏,倒是这宫中难得的天伦美景。 “说罢,”片刻后,李太后睨了儿子一眼,问:“究竟是何事?” 萧邃与裴瑶卮对视一眼,待她开口道:“请母后慈谕,为皇帝,立继后。” 话音落地,李太后的脚步停下了。 “立继后?”她眉目深沉,“你指谁?” 萧邃淡笑道:“半年前司天台上奏请立长秋,其时百官附议,早已有了继后人选。” 李太后脸色又难看了些。 “潘氏?”她忖度片刻,往身后看了看,确定左右人都离得远,方才低声问道:“如今这情势,潘氏之女还能立后? 邃儿,你打什么主意?” “潘氏之事,内忧至此,当算尘埃落定,不足为惧。”萧邃道:“然而千里之外,尚有远虑。” “母后,这远虑,非得潘氏,不能开解。” 他言尽于此,李太后沉思片刻,再未细问。 “好了。”她微微一叹,颔首道:“哀家知道了,这事儿,你放心便是。” 萧邃后退半步,抱拳一拜:“多谢母后了。” 回府的路上,裴瑶卮没怎么说话,不知在想什么。萧邃等了一路,眼看着就要到家门口了,方才问了她一句:“琢磨什么呢?都琢磨一路了。” 裴瑶卮回了回神,半晌,却是目露怅然地摇了摇头。 “潘贵妃……”提起这个人,她心里实在有些复杂,“过去与她数面之缘,我一直以为她是个挺聪明的人呢,只是这回……” 她想,潘氏之陨,也不知潘若徽在背后,为萧逐助力了多少,可她自己,却在临盆之后,一直被萧逐撇在承阳宫,如今二公主也是梁太后养着…… 这一局,怎么看,潘若徽都像是得不偿失。 可她那样的人,当真会容许自己得不偿失吗? 第十二章 千里送东风(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对潘若徽有怀疑,但这怀疑在心头一走一过,能引起她片刻的注意,但却远远够不上让她时刻上心。毕竟,这位贵妃娘娘谋算到顶了,无非也就图两样东西——皇后之位,与萧逐的真心。 这两样,就算都被她牢牢握在手中,对裴瑶卮而言,也是毫无妨碍。 轩车在楚王府门前停稳时,她依约听见外头有些喧哗动静,撩开车帘一看,原来竟是正好碰上了才从昭业寺回来的轻尘。 “殿下,娘娘!”轻尘满面喜色地立在车下,似模似样地拜道:“给两位主子请安,愿主子新岁新禧,长乐无极!” 萧邃轻轻笑了一声,裴瑶卮给她免了礼,随即朝她抬抬手,轻尘会意,立马欢天喜地地凑到她身边,扶着她一道进府。 年前,楚王殿下才从陵城回来不久,轻尘便同王妃请了命,去昭业寺中为殿下、王妃祈福祝祷,以求主上康健,消弭灾厄。这一走,便直到这会儿方才回来。 “这些日子在昭业寺可还听话?”府中小路上,裴瑶卮问她:“有没有惹祸?” 轻尘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直说自己乖得像只兔子,做起早课来,可比昭业寺里的师太还师太。 “我走时,住持师太还舍不得我来着!我都同她说好了,她攒了我一箩筐的好话,等下回您再去昭业寺时,再一并说与您听!” 裴瑶卮啧了两声,一脸不信地睨了她一眼,回头问身边的萧邃:“你信吗?” 出乎意料的,萧邃却不假思索地一点头:“信。” 裴瑶卮眼珠子一瞪,立时‘嗯’了一声。 萧邃暗含深意地与轻尘对视了一眼,随即故作神秘地对裴瑶卮道:“寺里头有人管着,她才不敢翻花呢。” 闻言,裴瑶卮露出一点不解之意,再问什么,萧邃却半字不多说了。她顾自琢磨了一会儿,神色间,渐渐染上点若有所思。 “对了,听说一元先生的夫人和女儿,之前随大队回程,如今也住在昭业寺中。”又往前走了一段,她状似无心的同轻尘问起:“你在寺中,可见过她们了?” 轻尘点头,只答了句见过。裴瑶卮心头的异样之感越发深重,不由侧目深深看了她一眼。 当晚,晚膳之前,顾子珺被萧邃叫到了浴光殿。进书房,一见到正坐在书案后头的人,他顿时便忍不住蹙了蹙眉。 裴瑶卮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慢腾腾将手中长锋一搁,靠上椅背,含笑朝他看去。 “拜见殿下,”顾子珺先向倚在窗下榻上打盹的萧邃行了一礼,转头才朝裴瑶卮一拜:“见过王妃。” 裴瑶卮挑了挑眉,看了眼半点反应也没有的萧邃,不觉笑出声来。 “我倒没料到,自己还有这个能耐——这才多少日子,转眼便将落拓不羁的章亭侯,改造成这般规行矩步,半点错儿都不肯犯的样子了!”她装模作样地一叹,“待来日侯爷回了定风城,可千万别忘了,要替我向令兄奉极郡公讨一份谢礼!” 顾子珺脸色愈沉,不情不愿地问道:“殿下传臣过来,就是为了让臣听王妃说这些话么?” 裴瑶卮不急着说话。她默默看了会儿萧邃,不知想了些什么,启口却问顾子珺:“说起来,我一直很是好奇——侯爷不满我参决政务,究竟是因为什么? 你不信我——不信我的出身、抑或厌恨我这张脸,觉得我会害他? 还是,你与明堂上那些老头子一样,坚信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顾子珺躬身一拜,谨言慎行:“微臣不敢。” 裴瑶卮笑意更盛了:“哈……章亭侯,原是暗地里间接要我性命的事你都做得出来,怎么这会儿,倒怕与我面对面说几句实话了?” 书阁里安静几许,顾子珺直起腰来,垂着眼眸,一直未曾说话。 裴瑶卮一提裙摆,起身走到他面前。 “你觉得,他把权柄交付给我,是交错人了,是不是?” 顾子珺抬起头来,与她对视。 她接着又问:“你觉得我没这个本事,你觉得我会误事,是不是?” 他默了默,忽而轻声一笑,只道:“王妃见人见事很是明白。” “微臣也希望,您能证明臣疑心错了。” 裴瑶卮颔首一笑,“只要侯爷倾力相助,我自然不会让殿下失望。”说罢,她返身回到桌案前,道:“怀安王回京,关于潘整之事,想必侯爷也已知道了。” 站在那儿的人沉沉点了下头,潘整未死出逃,这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 顾子珺本以为她提起此事,是想让自己将这个消息封锁起来,勿让人知,谁料,裴瑶卮下一句话却吩咐:“那就劳烦侯爷,即日起,多多派人假冒潘整,在尘都内外行走。务必让所有人都知道,经此一难,莞郡公世子非但无恙,而且,还在帝都天子脚下,上蹿下跳,活跃得紧。” 顾子珺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立时便朝榻上的楚王殿下看去。 裴瑶卮道:“你不用看他,他早说过,让你听我的话。就算这会儿你把他叫起来,除了扰他一场好眠之外,也不会有旁的收获。” 他收回目光,好半天,才憋出一句:“王妃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不止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还知道——”她悠悠笑道:“正因为有些事情,我敢做,而你们不敢,是以,这滔天的权柄,他才会交给我,而非你们任何一人。” 话音落地,顾子珺凝视她片刻,末了竟是缓缓一笑。 他躬身一拜,笑意里透着点急躁的狠厉:“微臣领命,请王妃静候佳音。” 送走了这一位,裴瑶卮揉了揉太阳穴,没管榻上依旧装睡的人,而是径自想起了那天晚上,萧邃问自己的话—— ‘蘅蘅,你是真的不喜欢参与这些事吗?’ 喜欢,还是不喜欢? 在他这么问之前,她好像从来就没将朝政这个东西,同喜恶二字联系在一起过。 “子珺不是已经领命办事去了?”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将她从沉思中拉扯出来,抬眼看去,榻上已空空如也。 萧邃在她身后扶住她的双肩,不轻不重地按揉起来,问道:“怎么还不高兴呢?” 她嗤笑一声,随口道:“他可不是心甘情愿去给我办事的。” 萧邃想了想,倒是昧着良心去宽慰她,而是问了句:“你可知我手下的这些人,他们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吗?” 裴瑶卮偏了偏头,朝他看去。 他便告诉她:“对有识之士,他们素来只相重,不相轻。” 她微微一愣,不知想到什么,半天未曾说话。 萧邃等了一会儿,在她身旁蹲了下来,勾过她的下巴,朝自己看来。 “为何事烦心,不能告诉我吗?” “你……”她犹豫了半天,好不容易憋出来一句:“你为何参政?” 话音落地,萧邃一怔,跟着就像看个疯子一般看她。 裴瑶卮也明白过来自己这问题是有多可笑了——以他的身份,不参政,便等同于找死,这样的情况下,他又有什么选择呢。 想了半天,她重新道:“我是说……倘若,倘若你不姓萧,倘若你只是一介平民布衣,可以自在地选择任何一种人生,你会想搅和到朝堂里来,争名逐利吗?” 这回,萧邃想了想,面色一松,笑了笑:“谁告诉你搅和到朝堂之中,便一定是为着争名逐利?”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他问:“我怎么就不能是为着济世安民呢?” 裴瑶卮愣住了。 母后皇太后那头既应下了提立继后的事,转眼至上元家宴之日,趁着宗室亲贵都在,她便当着众人的面,将此事抛了出来,直接打了萧逐一个措手不及。 “原是去岁贵妃尚在孕中时,百官便曾请立过继后。那时候,皇帝是担心贵妃临盆将近,禁不住立后大典的繁琐,这才暂且搁了搁。如今二公主也已满百日了,哀家听说,贵妃在承阳宫将养了这些时候,身上也都大好了。中宫虚悬,总是不好,新岁新禧,皇帝也该好生想想此事了!” 李太后一番话面面俱到,挑不出错漏。梁太后闻言,气怒翻涌,倒是有心拿潘氏罪臣之女的身份说事,但未及出口,却先被萧逐给打断了话。 “母后说得是。”他微微浅笑,毫无破绽:“等出了正月,立后之事,便可操持起来了。朕心中有数,定不使两位母后跟着悬心。” 李太后颔首‘嗯’了一声,目光淡淡掠过梁太后,从容地执起酒杯,浅浅一饮。 是夜宴席一散,宇文柔便凑到萧逐面前,撒了好一会儿的娇,直说自己龙胎不适,拖着皇帝的圣驾,便想往琼宣宫拉扯。萧逐哪里不知,她这是听到了潘氏继立为后的事,心里急了,指不定存着多少贬人利己的话不吐不快呢,今儿晚上,但凡自己踏进琼宣宫,便别想消停。 “爱妃先回去歇着吧。凌云殿尚有些政务要处置,朕一时脱不开身。”他说着,低眸看了宇文柔一眼,微微带了些警告之意:“你如今怀着孩子,身子最是尊贵,切莫耍小孩子脾气。朕得空自会去看你。” 宇文柔满心不满,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身后跟着的姑姑却暗自扯了扯她的衣袖,将她的话给扯没了。 “是,臣妾谨遵圣谕。”她道:“陛下说的话,自己可要记得,等政务忙完,定要来陪陪臣妾才好!” 萧逐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却在离开宇文柔视线的顷刻,全数消失不见了。 孙持方跟在一旁,亦步亦趋:“陛下,可是直接摆驾凌云殿?” 萧逐‘嗯’了一声,坐上轿辇之前,又低声吩咐了句:“去阅仙殿,宣孟婕妤过来。” 孙持方颔首应是。 第十二章 千里送东风(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凌云殿,冬暖阁。 孟苏苏从孙持方手里接过了醒酒汤,微提裙摆,缓步进内。罗汉榻上,萧逐拄着额头,阖目拧眉,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不好靠近的气息。 她暗自调整一番呼吸,挂着和煦的笑容,上前进上汤饮,“御膳房才进上来的醒酒汤,听孙公公说,阖宫家宴上,陛下多饮了几杯,不若醒醒酒再歇?也好舒坦些。” 罩在灯影里的人掀动眼帘,放出一道带着戾气的目光。 孟苏苏被他这毫不客气的一眼惊了惊,不自觉便挺直了身子。 “呵,舒坦?”萧逐放下手臂,换了个坐姿,冷笑道:“这么多人惦记着寻朕的晦气,朕如何舒坦得了!” 孟苏苏安静听着,唇边隐隐含笑,并不急着说话。 萧逐说话间,抬头看向她,眼中不由带了些嘲讽与玩味:“你倒清闲,上元夜宴,都敢称病躲了?” 一听这话,孟苏苏才一垮脸色,娇嗔一句,打开了话匣子。 “陛下这可是冤枉臣妾了!”她挨着榻边坐下,娇柔往萧逐身上偎去,“臣妾还不是惦着自己前些时候惹得祸,生怕业成公主见了臣妾,再扫了兴,食不下咽,惹得陛下心疼,这才知趣避世,不敢往前头凑呢。” 萧逐低下眼皮子瞟了她一眼,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静默片刻,孟苏苏小心地觑了他两眼,见他手指已搭上了碗盏,似是心情平顺了些,她这才试探道:“好好一个上元,陛下合该高兴才是,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了您动气?” 她话音一落,小案上,那盛着醒酒汤的青瓷碗蓦地叫人一推,登时洒出了大半去。 孟苏苏神色未变,只是微微直了直腰,轻声唤了句‘陛下’。 萧逐捏起她的下巴尖,冷笑道:“怎么,孙持方有功夫告诉你朕贪杯贪饮,却没功夫告诉你朕因何不豫吗?” 他这一下,委实用了点力气,孟苏苏被钳得发疼,可脸上愣是除了无辜,再没有第二种表情。 半晌,她握上他的手,一点点化开他的力气。 “陛下,气大伤身,您若有个好歹,岂非更叫那些大逆瞎心之人背后高兴?”当萧逐的手彻底离开她的下巴时,她柔柔一笑,重新偎回他怀中,抱怨似的提点:“不值得呢!” 顿了顿,萧逐冷哼一声,推开了她。 她理了理鬓发衣襟,这才直入正题:“要臣妾说,母后皇太后提立继后之事,于陛下未必全然无益,您也犯不着这般动怒。” “未必全然无益?”他问:“你倒是说说,这益处在哪儿?” 且不说今日之前,他对潘若徽为继后之事究竟报以何等态度,光是夜宴之上,这立后的话自李太后口中说出,便足以让他再不考虑抬举潘若徽之事。 可孟苏苏这会儿却道:“陛下息怒。依臣妾看,母后皇太后这时候提立潘贵妃为后,多半想着以罪臣之女为继后,可给您一个没脸罢了。” 萧逐一早想到这里,闻言神色未变。他暗自想道,若然真是这样,倒还好些,就怕…… 就怕李太后开口说的,是萧邃的意思,而这立后之事背后,自己的那位三哥,另有其他谋算。 那头,孟苏苏继续道:“可臣妾却以为,当此之际,以贵妃娘娘填位中宫——这正是张扬皇家气度的事,也好让天下百姓看着,陛下您情深意重,只以夫妻恩义为念,并不以家族出身为重。此于清议之上,乃是大有利好的!” 萧逐搭在膝头的手指微微一动。 孟苏苏的话,不无道理,潘氏这么一闹,为着姜轶不明不白的死在诏狱、以及临胜换将的事,他虽然都算得上得偿所愿,但于物议之上,多少还是有所损害的。这时候,不以潘氏为后不算过错,但若真能维持一先的决定,将其填位中宫,那他在百姓那里的声望,多多少少便能搬回来一些…… 想是这么想,可这件事,一来他私心里不愿意,二来,关窍还在李太后身上,若真就这么如了太后娘娘的愿,他心里总还是有些不安。 孟苏苏细细观察了他片刻,心里大致猜到了他所想,适时开口道:“自然了,陛下的心意,臣妾虽愚笨,却也自信能看清几分。” 萧逐挑了挑眉,朝她看来。 她衔起一丝哀愁,接着道:“您心里,是以仁懿皇后为重,轻易不愿再立后的。而贵妃娘娘那边……” 她摇了摇头,“咳!说起来,娘娘如今没了母族可倚仗,人又独自在承阳宫中,想来,这继立新后的事一旦定了,贵妃娘娘那儿,便也成了众矢之的,这般情状,娘娘若是不能安稳回宫可怎么好?” 说着,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巴巴望着萧逐,替潘若徽发愁:“唉……也真是叫人担心呢!” 萧逐的脸色,便在她这一通儿唉声叹气里,一点点松泛开了。 他伸手在她额上一点,“你这东西,真是鬼精!” 孟苏苏心头蓦地一松,尘埃落定。 柔美灵动的笑意挂上嘴角,她嘤咛一声,凑过去挽上萧逐的手臂,“臣妾不过是一心为着陛下罢了!这万千心思,都只是想为您寻个‘名声与利好’两相兼顾的法子。也好让您开心些,别总眉头不展的。” 随着她的话,萧逐搭在她腰上的手微微一顿。 他想起多年前,也曾有一个女子,带着万千的伶俐智慧,为他出谋划策、为他扫除了前路上的一切障碍。 那是他放在心底,最恨,也最爱的人。 可她却从未说过如怀中女子所言的这些话—— “你是一心为朕么?”眼底闪过一丝茫然,他问孟苏苏:“当真?” 怀中人不容置疑地答:“自然是为了您。” 可她不是为了我。 他想。 她为我所做的一切,终究,只是为了报复另一个男人罢了。 上元过后没几日,召贵妃回宫的圣诏的便传到了承阳宫。 “……陛下的意思,是要等花朝节时,隆而重之地迎娘娘回宫呢!” 尚柔殿中,翠绡收好了圣谕,回头满面喜气地同靠在窗下的主子说道:“听才来传旨的宫人说,如今宫里宫外都在准备着娘娘回宫的事宜呢!母后皇太后前两日才将立继后之事重新提上来,陛下转天就这般大张旗鼓地迎您回去,这个中之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娘娘,您这段日子一直悬着心,生怕另出变数,如今也可安心了吧?” 轩窗微微嵌开一条缝隙,无孔不入的寒风便借着这点机会,四面八方地往殿阁里灌来,吻在女子娇嫩的肌肤上,如针扎一般,密密麻麻地刺人。 翠绡见此,蹙了蹙眉,想将窗子阖上,却被潘若徽给拦住了。 “安心……”潘若徽伸手朝窗缝凑去,接了一指的寒意,怔怔冷冷道:“呵,一日不住进长秋宫、一日,不将那凤印握在手里,本宫都一日不可能安心。” 半晌,她忽然想到一事,抓过翠绡的手,急着问道:“翠绡啊,你说……这回母后皇太后同陛下重提立继后的事,她究竟是何用意?陛下……陛下他会不会因此便疑心上本宫,误会本宫与楚王那边有什么牵扯?” 翠绡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无奈一叹。 “娘娘,您这都想到哪儿去了!”她蹲在潘若徽身边,劝道:“自从陛下命人将公主接回宫去之后,您这段时间,一直便这般多思忧虑,施太医昨儿来请脉时还说呢,叫奴婢多宽宽您的心,您只有心绪开朗了,身子才能康健,容光才能焕发呀!” 潘若徽苦笑了两声,渐渐松开了她的手。 道理是这个道理,她又何尝不明白? 只是,去岁至今,这林林总总的事,她是得揣着颗多大的心,才能全都不当一回事,半点疑心忧虑也无,安安稳稳地过快活日子呢? “娘娘,您别担心,不管楚王那里打什么主意,陛下看重您,加之这回莞郡公的事,您在背后出力不少,陛下看在眼里,必不会为外力所扰,疑心于您的!” 这话安慰不了潘若徽。 萧逐看重的人是个什么下场,早几年她便已见过了。 只是…… 想到手中攥着的最后一张王牌,她默默握紧了拳,心头难得稳定了两分。 不要紧,她想,就算萧逐情意不能将自己送到皇后之位上,光凭这最后一张牌,她也一定能将自己送进长秋宫里。 无论如何,自己绝不会像长秋宫的上一任主人一般,一无所有! 楚王府中,裴瑶卮一早听说了萧逐下诏,要于花朝节接潘贵妃回宫的事,精神一振,立时便要让瞬雨将李寂叫来。 “等等,”萧邃听到她的话,叫住了瞬雨的脚步,回头问她:“你打算让默言作甚?” “派人走一趟繁京。”她露出几点疑惑,“怎么,这差事不归李默言管么?” 一旁,瞬雨也望向萧邃。 萧邃沉默须臾,道:“兹事体大,就别另派人了,左右朝阳近来无事,让他亲自跑一趟繁京,也好安心些。” 裴瑶卮想了想,倒没反对,点了点头,瞬雨会意,不多时,便将尉朝阳叫进来了。 “殿下、王妃。” “尉大人,如今万事俱备,周国那边,就只差这最后一道东风了——”裴瑶卮说着,含笑看了眼萧邃,复对尉朝阳道:“你们殿下不放心旁人,非要叫你跑这一趟,大人可别嫌差事苦啊!” 尉朝阳连忙抱拳躬身:“属下不敢,王妃只管吩咐就是!” 裴瑶卮点点头,走到他面前,道:“那就劳烦大人火速赶往繁京,去见一见,之前皇帝为着夔氏有‘不臣’之心一事,特地派去周国,警醒镇安公主的那位使臣吧!” 第十三章 踌躇不知路(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二月初,繁京,周国帝宫。 凉风将梢头才刚抽芽的豆蔻拂得一晃,几点脆弱的绿芽禁不住摧残,呜呼间,不偏不倚地被送到了女子的膝头。 宇文芷君坐在廊下,被白裙上这点翩然而至的绿意晃了眼,神思一动,便朝宫墙下的草豆蔻望去。 一边的小皇帝宇文淮翻开一封奏疏,启口说了几句话,却迟迟不见回应,抬首,就见镇安公主一味被那花骨朵吸去了目光,竟是难得地出神几许。 “皇姐,皇姐……?” 记忆中的一片白衣徐徐远去,宇文芷君回过神来,‘嗯’了一声,淡淡问道:“皇帝说什么?” 少年皇帝俊秀的眉眼间隐隐带过一抹窥伺,随即又被精明的浅笑给取代了。 宇文淮搁下笔,慢悠悠道:“听说西境的兵权,皇姐已派人从夔氏手中接过来了?” 闻言,宇文芷君凤目一动,含着丝锐利的光,蓦地朝他望来。 宇文淮心头一颤,险些没抗住这一眼,就要将伸出去够茶盏的手给缩回来。 “皇帝的耳朵倒是越发灵敏了。”宇文芷君收回目光,轻声一笑,不咸不淡地问了句:“听谁说的呀?” 宇文淮不知她是真有心问这一问,还是随口之言,但他却终究没敢回答这个问题。 轻轻咳了两声,他将话锋一转,过渡得倒是自然:“朕知道,皇姐与夔氏长孙是至交,但就像皇姐教朕的,一己私情,在国之大事面前,着实是微不足道的。既然如今,西境已无后顾之忧,那远雁夔氏那边……”他默默饮了口茶,唇边翘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而后道:“那一家子,若真有不臣之心,发落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宇文芷君哼笑一声,没有说话的意思。 顿了顿,宇文淮小心注视着她的神色,不死心地幽幽提点了一句:“没的,再为个两姓旁人,惹得皇姐与姐夫不睦。” 这下子,宇文芷君彻底将手里的奏疏给放下了。 宇文淮努力叫自己表现出一副游刃有余之态,殊不知,一旁的女子只消动一动眼皮子,便已将他心底的惴惴不安都给瞧了个透亮。 “过了年,皇帝眼瞅着就十七了,年岁大了,操心的事也跟着越发多了。”她边说,边抬眼望了望碧澄澄的天空,悠悠叹道:“一连落了多日的雨雪,难得今儿天好,不若……” 宇文淮的心,随着她刻意放缓的语调,慢慢提了起来。 身边的侍女若冬察言观色,适时递上一盏新茶,给镇安公主润喉,益发也将她这句话拖拉得更长了。 宇文芷君将茶盏搁在案几上,溅出来的茶水,零星染湿数封折子。 她偏头,唇边带笑,操着再平常不过的语气,问身边的亲弟弟:“本宫便趁着这份儿好气象,归政于君,如何?” 宇文淮一愣,他明明四平八稳地坐在檀木椅子上,可却硬生生觉得,自己活像是平地摔了个大跟头。 片刻后,镇安公主大步流星地离开皇帝寝宫,身后跟着怀中抱满了奏折的侍女。 出宫路上,宇文芷君坐在小辇上,眉目间酝酿着风暴,叫人看一眼都胆颤。 若冬低声宽劝道:“公主别生气,陛下年纪还小呢,难免有不懂事的时候。” 她拄着额头,闻言冷声一笑:“呵,这孩子,心倒是越来越大了,眼看着,都敢明里暗里给我话听了,就是不见治国之才上有什么长进……”说着,她阖上双眼,叹息着一摇头:“假以时日,怕又是个德不配位的。” 就如,自己那位志大才疏的兄长。 若冬只说不会,“有您这样殚精竭虑,从小带到大的苦心,陛下定当成大器!” 女子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眼见宫门在望,她想起来什么,问若冬:“近来都什么人好往皇帝身边凑啊?”顿了顿,又道:“驸马……还常进宫么?” 若冬颔首应道:“是,陛下亲近驸马爷,三两日便要宣进宫来见上一面,说起来,倒是比对太傅他们还要敬上几分。至于旁人,却是没什么了。” 没有旁人。 宇文芷君暗自沉下了眼色。 车驾在公主府外停稳,宇文芷君甫一走下车来,抬眼便见负春迎上来,急急地唤了声:“殿下!” 她原本就不怎么好的脸色,一下子又阴沉了几分。 一个眼神递过去,负春会意,没敢多言,只一路随着她回到寝殿之中。宇文芷君往暖阁榻上一坐,接过茶来,方问:“出什么事了?” 负春焦急之色已然毕露,“禀殿下,奴婢晨起刚收到的消息,昨夜有人私下里潜入国宾馆,密会了梁国使臣!” 送到唇边的茶盏由是一顿。 宇文芷君抬眸看了她一眼,犹自镇定地呷了一口茶,这才问道:“何人?” “据咱们在梁国使臣左右安插的眼线回禀,来人应当是梁帝秘密派来,打算暗中接护梁使回国的。” 宇文芷君皱了皱眉。 这个时候,暗中接人回国? 梁国在打什么主意? 原是为着蒙蔽萧氏,她一早已寻了个罪名,将夔氏世子下了大狱,连西境的军权,都已经着人做了交接,不知内情的人看着,远雁夔氏,这会儿俨然已是受制于当庭,朝不保夕了。 难道说,即便自己这般算计,还是叫梁人看出来蹊跷? 若真如此,那看出这蹊跷的是谁? 晏平帝,还是楚王? 转瞬间,这些想法争先恐后地在她脑中一一闪过,那头,负春一脸不忍之色,艰难说道:“殿下,咱们这回,怕是中计了!” 宇文芷君深深看了她一眼,半晌,起身踱到窗下。 “解释。”她道。 负春理了理措辞,便道:“咱们的人听见了来人与梁使的密谈,依照来人的话,望尘潘氏原是起根儿上便无反意的,咱们眼里见着,以为是潘氏信了夔氏、梁国落入了咱们的套,可实际上…… 实际上从一开始,包括潘氏谋反,全都是梁国算计好了的,引咱们上套的假象罢了!梁国用心深远,就是要让咱们误以为他们国力衰微,轻敌进攻之下,才有的是败仗吃呢!” “而且公主,”负春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道:“那人言辞中透露出,梁国近日有意对我国用兵的意思,未免如此一来,国宾馆里那位世家出身的使臣陷入险境,梁帝这才特地派了人来,接其回国的。 奴婢细细研究过,按来人的话意,梁国多半是要自顿泽郡起兵来犯!” “顿泽郡?!”旁边的惜秋吃了一惊,“同疏凡郡一南一北,梁国若要在此地出兵,那岂非要横跨数百里荒地来犯,且正好与咱们陈兵之处一南一北吗?” 负春叹了口气,默默颔首。 宇文芷君静静听着。负春说完,她伸手抹了把窗格,动作徐徐。 “来人的身份,确实么?” 负春颔首:“应该不会有错。来人手里握着梁宫禁军的手令,寻常人是拿不出来的。” “梁国……”她幽幽念叨,半晌忽而一笑:“晏平帝萧逐,真有这么聪明么?” 就算他有这份儿聪明,可放任潘氏做这么一场戏…… “他有这份儿气魄吗?”宇文芷君实则是不大信这眼前‘真相’的,“萧逐图什么?难不成,这一直以来,送到梁国的谍者传回来的消息全都是假的?晏平帝疑心忌惮的,并非日渐坐大的潘氏,而是起自寒微的姜轶?” 这事儿透着诡异,但倘若当真是真的……却又不能不让人警惕,她想。 身后的四大侍女面面相觑,片刻,惋夏上前,进言道:“公主,此事之上,还请您三思。奴婢也觉得此事透着许多疑窦,但如今梁国的情势,却又不得不让人多想。” 潘氏夫妇羁押入京,却一直未曾发落处置是真,关于世子潘整非但未死,反而频繁现身于尘都的传闻,也是一日多过一日,最要紧的是—— “若然潘氏当真谋反罪实,那晏平帝……以他对长秋、嫡庶的在意程度,他似乎更没有以潘氏之女继立为后的气魄吧?”惜秋满怀疑虑道。 宇文芷君将窗子彻底推开,望着远处,深深吸了一口气。 外间传来轻叩殿门的声音,有侍女禀道:“禀公主,驸马爷回府了!” 立在窗下的人微微动了动眼皮,不多时,果然见到殿外头,一袭白衣的男子踏入庭中,正朝着自己的方向悠悠信步而来。 她眯了眯眼,眉头有瞬间的紧蹙,随即,却是尽数舒展开了。 赵非衣推门而入,嘴里唤着她的名字,原是清雅庄严的两个字,从他那条舌头底下溜出来,莫名就带了一丝花蜜似的绸缪。 宇文芷君仍旧立在窗下,只是转过身冲着他的方向,眉梢带着守株待兔般的安然。 赵非衣进内,在四大丫鬟的齐齐注视下,腻腻歪歪地径直走到她跟前。 “芷——” 又一声甜酥酥的呼唤没来得及说完,眼前蓦地闪过一道光影,却是女子一把夺过了他手里徐徐挥着的折扇。 “才二月天,君心便热如火了?” 第十三章 踌躇不知路(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赵非衣手里抓了个空,非但未恼,反而流畅地一拐腕子,索性连同她纤柔的手掌一起握在了掌中。 宇文芷君眉梢一挑,凤眸中依约透出三两点傲气。 “公主这是……”他倾身一凑,垂首贴近了她的耳鬓,轻音细雨,温热热地,直送进她心里:“关心我呢?” 后头的四个丫头被这一幕烧灼了眼,纷纷红着脸别过头去。 宇文芷君端着副不解风情的模样,轻哼一声,折扇一抛,扔进空着的左手中,随即很不客气地敲在他手上。 “关心你,我是多想不开?”生生拂开他无赖似的手掌,她继续横眉冷对,森然不快地质问:“几天了,还知道回来呢?和离书我都备好了,打算何时签了呀?” 赵非衣疑惑而夸张地蹙起了眉。 “和离书?那是什么玩意儿?如花似玉的媳妇拱手让人,我是多想不开?”说话间,挺拔的身姿蓦地一软,转眼,便似滩烂泥一般,附靠在了她身上。 宇文芷君一脸不乐意,推了几下没推开,也就由他去了。 赵非衣如了愿,在她看不着的地方,垂首掩过一抹偷笑,再一抬眼,终于将那头干巴巴立了许久的四位大姑娘看在了眼里。 “哟哟,今儿倒是新鲜,四位姑娘都聚齐了……”他眸光一动,溜溜朝宇文芷君看来,“又出什么事儿了?” 男子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搔得她直发痒。 宇文芷君抬手蹭了蹭脖颈,意有所指地白了他一眼,问道:“出什么事儿,你不知道么?” 赵非衣瞪着双无辜的眼睛,见她无意多言,便朝前头的几个丫鬟看去。 负春窥着主子心思,知她无意瞒着驸马,便适时上前,将眼前之事大致与赵非衣说了一遍。 “有点意思……”赵非衣听罢,神色却是悠然,忖度片刻,握着宇文芷君腰身的手臂蓦地一紧。 她听到他含笑的声音响在耳边,很是欠揍地同自己问道:“你之前不还觉得梁国没了裴瑶卮,交起手来没意思吗?这下好了,晏平帝开了灵智,也能给你个措手不及了,公主合该兴冲冲耍起来才是啊!可千万别走起叶公好龙的老路!” 宇文芷君眼皮半耷,侧过头,阴恻恻看向他。 惋夏怕她动气,忙道:“驸马爷快少说两句吧!兹事体大,公主正烦心呢!” 她这样一说,赵非衣反倒有些意外。 “烦心?”他轻笑道:“有什么好烦的?事情到了这份儿上,前路如何,不是昭然……” 话没说完,怀中的贵妻一脚踩到他脚上,实打实用了死力气,赵非衣无备之下,一嗓子嚎了出来。 不巧的是,他的嘴,正好就在怀中人耳边。 宇文芷君捂住了耳朵,心里堪堪飘过‘自作自受’四字。 “我问你了么?”她一肘子杵在他肋骨上,趁势将他推开,径自走到一旁,将之前剩的半盏茶一饮而尽。 “啧……”赵非衣夸张地瘸起了腿,捂着肚子,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凑到她身边。 在罗汉榻另一侧坐稳了,他随手抄过她的茶盏,送到嘴边,才发现里头已然空了,脸上不由露出两分悻悻。 他似真似假地叹了口气,一边隔着小案去够她的手,一边抱怨道:“你瞧瞧你,总这样出口伤人,这也就是我吧,另换个人,早不跟你过了!” 宇文芷君毫不买账地哼笑出声。 “你不跟我过打算跟谁过?”她拿过茶壶,就着自己的茶盏倒了半杯茶,用力推到他面前,“我弟弟?” 这话一出,赵非衣神色微变,但负春几人却俱是心头一跳,彼此交换了个眼色,便纷纷知趣告退了。 殿门一关,赵非衣堪堪将那半盏茶饮尽,茶盏一落,他便苦恼地摇了摇头。 “这有点难,”他道:“别说我没有龙阳之好,便是我原先喜欢小男孩,品过了你的花容月貌,还有谁能够得上这股劲道呢?” 她脑子一转,有心想提几个人名,可话到嘴边,却又生生顿住了。 大概是今儿天气太好了,她有些不忍打搅。 “你若是往宫里跑得再勤一些,本宫倒是不介意让你尝尝薛朗手下的劲道。” 薛朗,当朝廷尉,一国刑名,这人手下的劲道,四个字总结——非死即伤。 赵非衣挑了挑眉,似嗔似怒地说她不温柔。 若是没有负春迎到门前进言的这一回事,今儿个从宫里出来,便是为着宇文淮那一番含沙射影地试探,宇文芷君也定了心思,要好生治一回自己这位手越深越长的夫君。奈何,变化总比计划快,此刻念着梁国之事,她是半点别的心思都没有了。 见她眉头深沉,许久不言,赵非衣揣度着她的心思,却是忽地一笑。 他问:“公主近来是将精力都分到夔家那小子身上了么?怎么这事儿……还值得想呢?” 宇文芷君觉得自己这夫君是个有两幅面孔的人。多数时候,甜言蜜语不要钱似的往外吐露,少数时候,蹦出几句话来,又是一针见血地杵心杵肺。 她随手褪下一枚宝石戒指朝他砸过去,没好气儿地问:“你是特地趁这个时候回来,寻我晦气的是吧?” 赵非衣摸着冰凉的红宝石,悠悠一笑,恰似这春日里最温柔的一缕清风。 起身来到她面前,他一撩衣摆,单膝跪下,执过她的手,一寸寸抚过她的指节,重置了纤纤玉指上的一点华彩。 “其实,事到如今,不论梁国是何时洞悉你借夔氏耍出来的这套花招的,他们已经知道了,这才是要紧。” 话音落地,他蜷起食指,在她掌心轻轻一搔,同时抬眼,朝他轻轻一眨。 她强自压了半天,嘴角仍旧有那么一丝半缕的破绽,透露出心底恍然而至的悦然。 “你当我不懂?” 赵非衣笑了一声,长身而起,坐回原位。 “既然他们已经知道了,那公主陈兵西南,意图直取疏凡郡的路子,就势必走不得了。”他脸上笑意淡了,暗含深意地与她对望:“再深说一句,你想西进伐梁,当此之际,便是实打实的不合时宜。” 宇文芷君没有说话。 他所言,与她所想,差不多是吻合的。旗鼓相当之际,不打对方有准备之仗,一向是镇安公主的信条。 从负春报上这个消息时起,她就已经不打算再打这仗了。 之所以如此烦忧,一来是不甘心,二来…… 她不愿意承认,赵非衣适才有一个词掐得极准——叶公好龙。 裴瑶卮死后这几年,萧邃一向韬光养晦,便是有出头的时候,也从未与周国有过冲突。镇安公主过烦了没有对手的日子,可如今梁国那头,冷不丁真有了点势均力敌的意思,她却又开始心慌了起来。 赵非衣默默片刻,借着她的神色,揣度着她的心,“这世上多得是拜完了七十二拜,偏差了最后一哆嗦的事儿。你不是第一个前功尽弃的人,没什么好可惜的。” 她嗤笑一声,“你还真会安慰人。” 说罢,她起身朝书房走去。 两人站在舆图前头注目许久,赵非衣眉尖微蹙,抬手按上顿泽郡所在方位。 “倒是顿泽郡——”他道:“我不大信梁国会纠结兵马,横跨数百里荒地前来进犯。” 他问身边人:“公主也不会相信吧?” 宇文芷君倒是没他这份儿言之凿凿,顿了须臾,只问:“为何不信?” 赵非衣神色微动。 “你这是故意扭着我来,还是说……你真觉得萧氏会遣兵借那条从未有军队走过的路而来?” 数百里的荒地,渺无人烟,缺水缺粮,还常年高温。领兵跨此地而来,岂非变相自绝? 他轻笑一声,难以置信地问她:“换了你你敢吗?” 若是我自己,我自然不敢,她想,可梁国怎么一样呢? “若我手下有一位姓汲的国师……”她近前一步,目光往朝巴掌大点儿的地方楔死了,轻定道:“或许我敢。” 赵非衣微微一愣。 汲光么…… “太冒险了。”良久,他还是摇了摇头:“我还是倾向于调虎离山。” 宇文芷君问道:“调虎离山为什么?” 他再次将舆图扫了一遍,道:“你现在若要调兵去护西北,那最快的兵马,自然就是西南大军。可西南防备一旦有疏——” 他话未说完,便被她打断了:“西南四十万大军,我能都调去西北么?” 赵非衣摇摇头。 “用不着都调去,西南边线关卡诸多,咱们手里握着的,素来易守难攻的兵家必争之地不少。你只要调兵北上,势必便会留出缺口,梁国只消能趁势夺得一二个关卡,那来日战起,于他们而言,便都是大大有利之事。” 宇文芷君眉头一皱,烦躁地闭了闭眼。 有那么一刻,赵非衣忽然明白了。 镇安公主一向聪睿,自己能说出来的这些,只怕她早已都想到了。 “芷君,你是在害怕,还是在为难?”他问,“又或是,两者皆有?” 第十三章 踌躇不知路(三)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是害怕,还是为难? 大抵是两者皆有的。只是,光是这两个词儿,又满不够来形容镇安公主此刻的心情。 “我有什么好怕的。”她不屑地轻哼了一声,拂袖从舆图前走开,云淡风轻道:“大不了,就是白折腾一回罢了。退一万步说,即便西南要塞失个仨俩的,只要梁国那不死不休的兄弟俩都还活着,天长地久,我还怕等不来个机会么。” 赵非衣眼色一黯。 “公主说得是。” 他原地转身,看着稳稳坐在书案后头的女子。两人成婚八年有余,他见过她任性、耍脾气,成日家忙三火四地动怒,但真到大事来时,她又总是这样轻描淡写,不管心头慌成什么样,都从不流露出一分无措之态。 他喜欢这样的主上,可眼前这个,却是他的妻子。 想着前些日子撞见她与夔家那小子牵扯不清的场面,他不合时宜地又顾自耍起了别扭,一双眼紧紧盯着她,似是存了心,非要见到她手足无措的模样才罢。 这样想着,他唇边透出一抹不怀好意的浅笑,意味深长道:“这机会么,确实总是会有的,但天长地久,终究会落到谁的手里,便不一定了。” 宇文芷君不动声色,可迎过去与他对视的目光里,却隐隐多了一分狠厉。 两人间隔着些距离,凉风带动未关紧的窗格吱呀摆动,愈发衬得书房里幽静沉谧。 不知过了多久,她往椅背上靠了靠,眯着眼,沉声唤道:“赵非衣。” 抱臂倚在一边的驸马爷垂眸一笑,抬眼如稚子般天真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宇文芷君没有与他玩笑的心思。 八年来,她一直有许多问题想从他那讨要答案,可她知道,真正的答案——能让自己毫无怀疑的答案,问,是问不出来的。 是以,两人你来我往,说过许多玩笑试探,但她却从未真心实意去问过他什么。 可这一刻,不知是哪根儿弦不对了,她忽然很想知道—— “你是忠臣吗?” 赵非衣愣了愣。 宇文芷君在问出这句话时,自己也愣了愣。 这从不是他意料之中的问题,亦非她想问的问题。 片刻之后,赵非衣淡淡一笑,眼中闪过一抹不曾被人发觉的落寞。他说:“我当然是。” 宇文芷君便又问:“忠于谁?” 他垂眸想了想,却是笑而不语。 见此,她心头一紧,不自觉蹙眉道:“答都不敢答……你心虚啊?” 驸马爷摇了摇头。 “公主对我的疑心一直在,任我如何回答,又有何区别?”他道:“既然如此,还不如省些口舌,多你与说些闺房蜜语,说不定你还能更相信些。” 宇文芷君少有地将他这不正经的话听进去了些。她默默忖了忖,竟觉得他说得也有点道理。 玉指一伸,朝他轻轻勾了勾。赵非衣略一挑眉,便带着十足的兴味,凑到了她跟前。 青葱似的手指从他腰间,一点点攀到衣领处,随即利落地一使力,将人拽弯了腰。 赵非衣咯咯轻笑,从善如流地与她贴紧了面庞。 “夫君,愿你记住,你我夫妻一场,别的我保证不了什么,唯有一件——”她轻声细语,慢慢道:“若是有朝一日我失势,头一个去见阎王的,一定是你。” 重重的尾音落下,他想,这世上除了自己,再不可能有人知道,狠辣凌厉的镇安公主,一旦温柔起来,却是会让人筋骨酥麻,欲仙欲死的。 他满意地捉住她的手,扣在自己心口,笑吟吟道:“我早说过与公主生死与共,您这句话,吓不着我。” 话音落地,他殷切切地便要去寻她的唇,谁料,下一刻,冷不防便被女子下了狠力推出去数步。 赵非衣满不乐意地看着她,一脸委屈。 宇文芷君遮过一丝哼笑,重重抚掌三下,不多时,候在殿外的负春便恭敬入内,悉听吩咐。 “穿本宫密令——” 负春洗耳恭听,一旁的赵非衣,也分外在意她接下来的话。 宇文芷君沉默许久,方才继续道:“命夔澈即刻返归远雁,领三万大军,北上竭林,以备不时。” 她话说得很慢,赵非衣很清楚,下这道令,她心里满是不服,但却更不敢赌这一把。 就因为,梁国有一个汲光。 负春顿了顿,沉声郑重道:“奴婢领命!” 在镇安公主为晏平帝突然开了的‘灵智’头疼时,尘都楚王府中,楚王妃也在为臣属们的质疑头疼。 “殿下,疏凡郡虽已到了咱们手里,但那边的兵力,小打小闹还成,真要是镇安公主存定了自疏凡攻入大梁的心,咱们那点人,还不够人家四十万大军塞牙缝的呢!” 浴光殿中,顾子珺翻来覆去地与楚王殿下软磨硬泡,一言以蔽之,就是觉得楚王妃种种行事,甚不牢靠。 萧邃被他聒噪得心烦,转了个边,企图避开他。 顾子珺一皱眉,紧跟着也转到了另一边。 他苦口婆心,再接再厉:“王妃那里,横竖就一个按兵不动的命令,可现在还不动,何时才能动?您不能这么纵着她任性妄为啊!” 萧邃扔开手里的书册,一脸不高兴地正视起了他。 顾子珺等来了他的目光,不自觉便站直了身子。 “那照你的意思,又要如何?”萧邃问他:“横竖东南一方是咱们的弱势,哪怕即刻向沈家求援,调动起来,那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的事。还是说,你打算将此事上达天听,由萧逐遣派中央兵力解决?”说着,他笑了一声,“——就算是中央兵力,一时半会儿的,也调不来堪与四十万大军对抗的数目吧?” “我……” 顾子珺被他噎的,一时语塞。 半会儿,他走到一边去,大马金刀地往那儿一坐,咕噜噜灌了一大口凉茶,“我是没办法——我压根也没说我有办法不是?我就是不信,此事搁在您手里,您也会是同她一般的处置。” “嗯?”萧邃一眯眼,“‘她’是谁?” 顾子珺一怔,半天,才老大不乐意地道:“……王妃!” 萧邃警告般地重重看了他一眼,方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我没办法。”楚王殿下毫无包袱地告诉他:“王妃的办法就挺好。你啊,静下心来读两本书、喝两杯茶,说不定一时半刻的,好消息就回来了。” 顾子珺冷冷一笑,“这不大可能吧?” 好消息?他心说,坏消息还差不多! 萧邃一听,忽然来了兴致,“嘿,你若是这么说,我还非要同你较个真儿了。”他问:“若是她成功化解了此番危难,你怎么说?” 顾子珺一翻眼珠子,利索道:“呵,我情愿给她下跪磕头,承认我有眼不识泰山,错识了您的这颗金镶玉!” 萧邃打量了他半晌,“真心的?” “自然真心!”顾子珺霍然起身,像是被人污蔑了人品一般,反问道:“我是不服输的人么?” “好。”萧邃颔首,“这话我给你记下了。到时候,还望侯爷千万别赖账。” 在浴光殿耗了一上午,也没得偿所愿,顾子珺离开的时候,一走一过仿佛都带着气。 裴瑶卮从内殿出来,缓步踱到书阁中,远远看着萧邃便问:“你说你是何必呢?非要把我推到前头去,弄得如今府中上下人心浮动,难道于你有益么?” “只是眼前无益罢了。”他悠悠抬眼,朝她飞去一道含笑的眼风:“我等得起,你怕什么?” 裴瑶卮哼笑一声,不再说话了。 她坐在窗下,推窗去看外头的澄澄天光,冷不丁忽听那头人问道:“说起来,你这几日总是心事重重的。 担心什么呢?周国?还是宫里?” 她微微一顿,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潘若徽已经回宫了。昨个儿她入宫去看悯黛,听她说起,萧逐已透了口风,这三两日间,便要将立继后的事彻底敲定了。 说来,事情如此走向,也算是合着她心意来的,只是…… “按理说我该担心周国。”她道。 那就是担心宫里了。萧邃笑了笑,抬眼朝她看去, 裴瑶卮叹了口气,“别的也就罢了,潘贵妃立不立后,我都不甚关心。只是她如此一来,德妃等人怕是不会乐见其成,我就怕……” 萧邃接过她的话:“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再祸及了贤妃?” 还有清檀。她默默想到。 “嗯。”她道:“积阳郡公贻误军机之事,皇帝虽已高拿轻放,罚俸了事,但……他对相氏的防备,怕不会这么轻易地放下。” 潘氏一倒,后头紧接着顶上来的,首当其冲便是相氏。有那么多例子在前,还不知道萧逐这回打算如何掣肘相家呢。 “他若真有心一举除之而后快,那从后宫撕开这个口子,便是最方便的做法。” 萧邃听罢,却是摇了摇头:“你这多少有些杞人忧天了。” 他道:“相氏树大招风不错,但放眼天下,怕也找不出几个比积阳郡公更加谨小慎微之人了。萧逐……皇帝虽疑心重,但齐家治国,他也总得用人。相郡公这样的人,用起来还算是让人安心的。他一时半刻还舍不得。” 第十四章 借刀杀人计(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听完了萧邃这番话,裴瑶卮方才知道,他是有多不了解萧逐。 她拄案托腮,暗自寻思了半晌,摇头轻笑起来。 萧邃被她这反应弄得一愣,但也知她这是笑话自己呢,于是便故作怫然地嘟囔道:“笑什么?” “我的殿下呀……”她眼珠子一抬,巴巴地朝他望来,幽幽叹道:“你要是没有我,可要怎么办哟!” 她想问:你明明已经吃过萧逐的亏了,可怎么还是不长记性,总将他想得这般正常呢? 她想告诉他,萧逐的疑心,是自己前世今生,所见过的第二恐怖之物,而排行第一的,则是汲光和他的‘华都世’。 奈何,如今他还是失了忆的楚王,而她,也只是相蘅,所以这些话,统统是说不得的。 “你说这些,道理上没错,可萧逐……”她寞然摇头,随即嗤笑道:“谁不知道今上是走惯了歪门邪道的人?连被先帝圈禁了半世的汲光他都敢放出来,你还敢指望他行事有多合常理?” 连一步一个脚印陪他走到凌云殿的姜轶——背后豪无士族之力可倚靠的姜轶,都被他借着潘氏这股东风,干脆利落地给除了,更何况是相氏? 萧逐的防人之心,一向是可以空穴来风的。是以,只要他手里一日还握着断人生死的大权,裴瑶卮便一日不可能安心。 “我知道一两句话宽不了你的心。不过……”萧邃暗含深意地弯了弯唇角,问她:“蘅蘅,或许我是将萧逐想得简单了些,但你就能确定,你眼中,便没有被小看的人?” 裴瑶卮微微一愣。 当晚,李寂带着东面八百里加急递回来的消息,漏夜前来,叩响了浴光殿的门。 “兄长、王嫂,”他堪堪一拜,直入正题:“周国那边有动静了,朝阳回话,说是镇安公主已调派了夔氏长孙夔澈,领兵北上竭林,以防顿泽郡方向有何不测。” “夔澈?” 一听这个名字,萧邃未曾如何,但曾下大功夫研究过宇文芷君的裴瑶卮,却是蓦地一变神色。 夔澈……就是宇文芷君的那位青梅竹马?赵非衣之前,差点成了镇安驸马,被镇安公主拒婚之后,却还死心塌地供其驱策,数年如一日的远雁夔氏嫡长孙? 若是这个人的话…… 她思绪一远,人便失神片刻,还是萧邃咳了一声,方才惊断了她不合时宜的设想。 裴瑶卮别过头遮过一抹尴尬,整顿心神,对李寂问道:“可知北上的兵马数量?” 李寂摇头:“这个一时还不知道。不过,既是暗中行事,想必不会太多。” 她点了点头,陷入沉思。 李寂久久没等来她的后话,心里也有点打鼓,殷殷朝萧邃看去,后者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打定了主意,要当只锯了嘴的葫芦。 “这样,” 终于,楚王妃一抬眼,开口了。 她吩咐李寂:“默言,你带着一元先生,走一趟疏凡郡。” 李寂一听,便有些摸不着头脑:“带着一元先生?” 国事相关,她若要自己带几个兵将打手同去,倒还有情可原,但带着一元先生…… 难不成,此去疏凡,等着自己的会是什么龙潭虎穴,非要带着位神医随行保平安不可么? 他将疑惑全数放在了脸上,裴瑶卮却无意多解释,只告诉他,照吩咐做就是了,具体到了疏凡郡应当如何,自己已同一元先生交代过了,让他与先生互相配合着行事就是了。 “这……”李寂领命、行事,向来是一等一地干脆利落,可这回,他愣是犹豫了许久,才在萧邃的眼色下,满不托底地道了声:“……李寂领命。” 浴光殿书阁里的灯烛,直烧到第二日早上。 瞬雨领丫鬟进殿侍奉洗漱时,见两位主子衣衫端正地坐在书阁两方,一个满面沉色地不知思考着什么,另一个便踞坐在榻上,不知疲倦地陪着。 萧邃递过去一记眼神,止住了瞬雨正要开口请安的话。她领会了主子的意思,将东西留下,便又领着人纷纷退出去了。 不多时,萧邃搁下了手里的书,轻声下榻,洗漱一番,换了身衣裳回来,见她仍旧愁眉不展地坐在那里,便握着温热的巾帕,走到她面前。 “这么为难么?”他执起她的手,细致地擦过她每一根手指,“都想了一夜了,还拿不定主意?” 裴瑶卮苦笑一声,伸腰舒了舒筋骨。 她问他:“你可知我在为难什么?” 萧邃是真不知。 他摇头道:“我虽不知,但大抵是生出了一些与你原先计划相悖的枝节。”说着,他问:“与那个夔澈有关?” 裴瑶卮努力睁着干涩的眼睛看着他,有心想讲一讲这人同宇文芷君的渊源,可话到嘴边,却成了一句干脆利落的:“我想趁势除掉他。” 顿了顿,便见萧邃一笑,“那就除。” 她有些意外,随即摇头:“可是很难。” “我们现在连周国北调的人数都不知道,就更别说他们秘密行军的路线了。”说着,她忽然想到什么,眸光悠悠一转,玩味道:“你不好奇我为何想杀他?” 萧邃笑了:“远雁夔氏嫡长孙,这金灿灿的身份往这儿一摆,还不够么?” 够是够了,不过…… 她想除掉此人,却不止为此。 她是想断宇文芷君的臂膀,更是想借着夔澈之死,断了远雁夔氏与镇安公主之间唯一的这道联系。 此事若能成,说不定来日,那阳嘉帝宇文淮,还要多谢自己呢。 萧邃沉吟片刻,对她道:“若然你存定此心,或许有一个人……能帮你一把。” 闻言,裴瑶卮眼中一亮。 “谁?”她霍然起身,跃跃问道。 萧邃极是复杂地看了她许久,正待说话时,瞬雨在外头叩响了殿门。 将人传进来,瞬雨手里握着一封信,直接呈与楚王殿下。 “这信是才有人递到门房的,底下人见信封金贵,并非寻常物,便递到了奴婢这里。”瞬雨道。 信封上端端正正写着楚王殿下亲启几个字,萧邃将信展开一看,目光落到落款上时,当即微微一变脸色。 裴瑶卮注意到这一幕,不由蹙眉,“怎么了?” 萧邃抬眼朝她看去,这一眼,却将她看得一怔。 他一定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瞒着自己,她想。 “你的东风来了。”萧邃正过思绪,若有若无地叹息一声,将信递到她手里,“就看你信是不信了。” 她防备又警惕,拿过来一看,半晌,整个人都定住了似的。 “——赵非衣?!”手指狠狠摁住信上的落款,裴瑶卮惊愕地瞪大了双眼,问萧邃:“这信真是他写的?……他给你写信,告诉你夔澈北上的路线? 你与他……难道私下里有什么牵扯?” 萧邃安静地一摇头,“我记忆里是没有,”他朝瞬雨那边抬了抬下巴,“至于这几年的事儿,你就得问她了。” 他说完,不等裴瑶卮开口,瞬雨便忍不住说道:“就那个镇安驸马?咱们府上能与他有什么联系牵扯,当年雾华陵之战的事儿奴婢心里可还记着呢!谁不知道,咱们楚王府与他是死敌!” 经她这么一提,裴瑶卮也想起来了,可不是么,晏平三年时,宇文芷君初次起用赵非衣为帅,与萧邃在雾华陵鏖战月余,最后,就是这位被两国诸公纷纷质疑的驸马爷,却成了周国之中,头一个让楚王殿下吃败仗的人。 当年萧邃与赵非衣打成什么样另说,只是赵非衣那个时候能对梁国下死手,那怎么到了今天,反倒会遣人送来这么一封书信,直接将夔澈的路线透给敌国的亲王呢? ……是为着儿女情长,记恨夔澈同宇文芷君走得近密,便想借刀杀人? 能让宇文芷君委身下嫁、且还能打败萧邃的人,会是这么个感情用事的莽夫么? 裴瑶卮拿着这封信,反复想了许久,连瞬雨是何时退下的都不知道。 忽而,桌案那头传来一记声响,萧邃见她将那信扣在案上,眉眼间一副决绝之态,便问:“你这是不打算信他?” “你信吗?”她反问萧邃:“你能说出来一点,这个赵非衣可信的理由么?” 他默了默,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疲惫地捏了捏眼角,道:“我现在最想要的,的确是夔澈的行军路线,但我却也还没到病急乱投医,不分四六,逮谁信谁的地步。 更何况,镇安驸马这封信,实在来得古怪。照你与瞬雨所言,楚王府与他是死敌,可他这信里,上来直入主题,多的一句话也没有,便是他当真有心借刀杀人,之前,是不是也得盘算盘算,该如何让你信他?” 她将疑惑一一道来,盼着他能解答一二,然而等了半天,他那头仍是一句话都没有。 萧邃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可裴瑶卮就是觉得,他的反应有点古怪。 难道…… 某一瞬间,她莫名就是觉得,萧邃与赵非衣之间,应该确确实实是有联系的。 只是这联系神秘到了一定地步,心腹如瞬雨,亦被蒙在了鼓里。 第十四章 借刀杀人计(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这想法实在荒谬,可踌躇片刻,她愣却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与赵非衣……当真毫无私交?” 萧邃抬头朝她看来时,神色已然瞧不出半点端倪。 他摇头道:“我只是觉得,这封信中的内容,或许有几分可信。” 裴瑶卮皱了皱眉。 他解释道:“你也想想,我们若要派人对夔澈动手,那派去的会是什么人?无非死士暗卫一流罢了。又不是能折损千军万马的事,赵非衣无缘无故拿此事引我们入局,就算是个圈套吧,他能得着什么好?一队死士的性命?” 许是认定了那位驸马爷用心不轨,她听罢,没怎么细想,一味只奔着反驳他去了:“那若是他就指望凭着这几条死士的性命,得一个出师之名,趁机挑起战火呢?” 萧邃摇头笑了:“那就更不必这么麻烦了。且不说妄图在死士身上图个出师之名有多难,你忘了阳嘉帝宇文淮的皇后是谁了吗? 以镇安公主的行事作风,若真要一个出师之名,只消随便往相盈怀身上按点儿什么罪名也就是了,犯不着多此一举。” 裴瑶卮又开始头疼了。 赵非衣这封信,来得实在诡异。可偏偏…… 信中叩着赵非衣的私印,且这写信用的信纸,乃是一等的金光纸,素来是周国皇室里,极少数身份尊贵之人才用得上的东西,民间顶级的工匠仿都仿不出来的稀罕玩意儿,即便这信不是出自赵非衣之手,也定然是周国皇族之人的手笔。 怎么办? 信,还是不信? 若说信,她委实没有这股子勇气,但若说不信…… 听过萧邃这一番话之后,她心里多少有些松动,夔澈那条命摆在那儿,诱惑太大,真要是错失良机,她怕是得后悔死。 见她陷入踌躇,萧邃等了一会儿,提点道:“两条路不知如何选的话—— 不若都不选?” 裴瑶卮一怔,“都不选?” 他点点头,走近了,在她头顶轻轻拍了拍,“好好想想,还有没有第三条路。” 哪里去找这第三条路? 她想了半日,终于在午觉乍醒之际,忽然来了主意。 “妧序。” 正为她梳头的丫头闻声连忙一应,问道:“娘娘有何吩咐?” 她道:“等会儿去叫门房写个帖子,送到积阳郡公府去。明日我要回府省亲。” “……是,”意外过后,妧序恭敬回道:“奴婢记下了。” 翌日,积阳郡公府。 裴瑶卮在前堂见过相韬,对自己突如其来的省亲之举,她只说是这两日接连噩梦,总梦到府中出事,心里不安,非得回来看一看才罢。相韬倒也没说什么,走过了一番生疏得不能再生疏的场面后,他便回了南苑,让王妃娘娘一切自便就是。 裴瑶卮今个儿过来,主要是为着来见相婴。 相垚不在府中,她与小妹芳时一起玩了半日,听小丫头问了无数遍关于娘亲何时回来的话,直至下午,相婴那边方才了了差事,回到了府中。 相芳时房中,裴瑶卮才哄她入睡,走至外间,便见相婴等在那里,一见她,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娘娘安好。” 她打了个手势,让他免礼,回头朝内室看了眼,满不放心地与相婴一起出了房门。 婢仆们远远跟着,裴瑶卮不急着与他说正事,先是问道:“桓夫人自返归故里探望母亲,到如今这都多长时间了?原先不是说一两个月便能回来么?怎么却耽搁到了这会儿都不见人影?”顿了顿,她想起什么,眉头又深了些:“之前我派过去替我照看夫人的丫鬟镜影,也有月余没送信回来报平安了,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相婴与桓夫人一向也算不上多亲厚,两人的关系,无非就是恭敬客气罢了,对这事儿,他这阵子偶尔想起来,倒是也有点奇怪,只是听父亲说,桓家老夫人那头病势一直不见好,想是桓夫人母女情深,舍不得回来,便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了。 他将自己的想法与裴瑶卮说起,裴瑶卮听了之后,非但并未释然,反倒疑心更重了。 有些事情,相婴不知道,可她却是知道的。 桓夫人若真是‘桓’夫人,那母亲重病,自然怎么不放心、不舍得都说得过去,但重点就在于,那位夫人,实是位姓沈的。 再者,以相韬对桓夫人的在意程度,出外戍边时都要紧紧带在身边的,怎么忽然之间,却又舍得与之两地分离,数月不见了? 她这样想着,心里默默将此事记下,打算等眼前之事了结了之后,再细细查上一查。 “您今日特地回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裴瑶卮回过神来,左右看了看,见人都离得远,方才点头道:“是有一事,还要交托你去办。” 相婴颔首,请她只管吩咐。跟着,裴瑶卮便将眼前周国种种、与镇安驸马的那封秘密来信,大致都与他说了。 “夔澈这一北上,身边兵马不会太多,且夔氏如今的处境也是尴尬,他是秘密行军,总得藏着掖着,如此一来,想除掉他,便也不是什么难于上青天之事了。” 说话间,她随相婴回到东苑,洗竹领人进了茶点,便退了出去,正堂里空空静静的,莫名透着股沉重。 相婴将这前前后后的事仔仔细细地消化了一番,来不及吃惊,便迅速进入了情况。 “那您的意思是——”他问:“镇安驸马送来的行军路线,可信?” 裴瑶卮长长一叹,“难说。但我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相婴浅浅一蹙眉,想了想,只问了一句:“您需要我做什么?” 裴瑶卮看着他,片刻却是一笑:“长初啊,你都不问问我的打算,就敢去帮我做事么?” 相婴摇了摇头,淡淡一笑,仿佛是在说,没有这个必要。 “我想除掉夔澈,以断宇文芷君一臂,但究竟这个除掉他的人是谁,我不在乎。”裴瑶卮道:“我对赵非衣的信有疑虑,是以,楚王府不能做这把刀。” 相婴听到这里,脑筋一动,已明白了八成。 “您的意思是,”他问:“皇上?” 裴瑶卮点了点头。 她想除掉夔澈,而萧逐若是知道了这人的下落,想必也会不甘人后。 “说起来,皇上近来对周国那边的事,多少也已有些起疑了。”相婴道:“如今边境看上去风平浪静,似乎无甚大事,但之前派去繁京的使臣迟迟未归,加之夔氏世子虽下狱,却一直未曾处置,种种迹象,皆让人不安。” 裴瑶卮轻笑一声,“怀疑便怀疑吧,正好。” 她说着,从香囊中取出一张字条交给相婴:“这是暗卫司在边境的几处谍屋,以及他们收集消息的手法,都是黎白一向用惯了的,知道的人只有我与萧逐,隐蔽得很。 你设法派人将夔澈的行军路线透露给他们,让萧逐知道,宇文芷君暗中调兵,意图穿竭林、过荒地,秘密来犯。” 相婴想了想,有些担心:“可是娘娘,穿竭林、过荒地,古来没有过的事,皇上会信吗?” 裴瑶卮早已虑到了这一步,叫他放心,“之前迎月奚氏家主奚楚暮来梁的事,这会儿便可以用起来了。 我会命人散布他这会儿人在北境的消息,正好周国那边,他姐姐奚翘如今也正游历在外,若说她人在北边,正等着与奚楚暮姐弟联手,为周国大军跋涉荒地保驾护航,大概也没什么不行的。” 相婴听罢,从头到尾将她的计划重新想了一遍,确定找不出什么破绽之后,便应了下来,“您放心,我会尽快安排好此事的。” 他办事,裴瑶卮向来是再放心也没有的了。只是这回这件事,时间上实在有些紧迫,她回府后坐立不安地等了数日,好不容易等回来一个好消息,却还是关于疏凡郡方向的。 “王妃,章亭侯派人回来禀报,说是疏凡郡那边事已成了,森岩堡的控制权已被我们的人夺过来了!”瞬雨头一次过来给她回话是这般欢喜,说到最后,忍不住衷心赞了句:“王妃智谋甚远,奴婢拜服!” 裴瑶卮听到这个消息,一颗心稍稍宽放了一小半。 这森岩堡,本是坐落在梁周边界之上的一座关卡,百年来,在名义上,与周边几座寨子一样,皆为梁周共有,但实际上,在近几十年来,却一直为周国人全权把持着。 按理说,论地位,这森岩堡原是比不了周围几座易守难攻的大寨的,但它重要就重要在,此地乃是疏凡郡与周国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 没有它,一旦梁周战起,对疏凡郡而言便是灭顶之灾,避无可避,可有了它—— “疏凡郡地势所限,原是不好屯兵之地,这下子,有了这森岩堡,咱们在疏凡郡的兵力便可翻上几倍了!就连边境的安危也可多了一层屏障!”瞬雨高兴道:“娘娘借一元先生行事,此计精彩,看来章亭侯回来,是要给您斟茶倒水好生赔罪了!” 第十四章 借刀杀人计(三)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要顾子珺给自己斟茶赔罪? 裴瑶卮光是想想那画面,便连连摆手:“免了,章亭侯的赔罪我可不敢受,只盼他往后少在背后骂我几句也就是了!” 瞬雨咯咯一通儿笑,到后头,想起什么来,却又生出点担忧:“不过王妃,您让一元先生配制的那药粉……应当不会妨害人命吧?” 裴瑶卮摇了摇头。 说起来,此番能不起战火,轻易夺下森岩堡,一元先生当算头功。 南下之前,她曾吩咐过一元先生,到了疏凡郡之后,便命人将一早配制好的药粉,散布在辞云等几座主要城池的水源之中,尤其是要让李寂派人,暗中给森岩堡中的周国驻军也送过去一份儿。 “你放心,”她安慰瞬雨道:“喝下掺了这药粉的水,是会让人体高热疲惫,脉象虚弱,如同染了瘟疫一般。但实际上,只消十天半个月的功夫,这高热便可自行褪去,且‘痊愈’之后,还能让他们的身体较以往更为强健。据一元先生自己所说,凡是服过这药的人,再往后,南境那边较为常见的几样疫病便都不容易上身了。” 瞬雨一听,不由吃惊:“还有这样的事?!” 裴瑶卮笑道:“原本之前,偶然听一元先生提起这药时,我也吃惊不已。这阵子一直想着如何能在不与周国起战火的同时,顺利夺下疏凡郡外的这道屏障,头疼之际,又想起了先生的神通。一元先生敢以性命担保,我也亲眼见了几个用过这药的人,这才敢放任他去行事。” 周国在森岩堡的驻军,大半都有染了‘瘟疫’的症候,就连主将都浑身高热,头疼不适,再一看疏凡郡中‘疫情’高涨,自然只当这瘟疫是从大梁传过去的。惊惶之下,撤军东走逃命,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瞬雨听完来龙去脉,欢喜之心渐渐平静下来,再去看眼前的王妃,面上不禁便带上了一点羞愧。 真要说起来,该给楚王妃斟茶倒水,好生赔罪的人,又岂止顾子珺一个? 早在楚王殿下将权柄暂交给她之时,顾子珺、李寂、尉朝阳,再加上瞬雨自己,眼前这四个心腹里,又有哪一个是对她毫无质疑、毫无腹诽的? 别的不说,光是李寂奉命赴疏凡郡之时,他走得就不是那么心甘情愿。 “王妃,有些话,便是奴婢不说,您应当也已看出来了。”瞬雨犹豫了半天,虽是扭捏,但到底还是说道:“过去,奴婢等人皆鼠目寸光,小看了您,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宽恕奴婢的不敬之心。” 说话间,她后退一步,端臂便要行大礼。 裴瑶卮淡淡一笑,起身扶了她一把。 “姑娘不必如此。”她道:“真说起来,这也不是你们的错。楚王娶我进门时,并非真心实意娶王妃,我与你们一样,都是他的下属,他是如何待我的,你们眼里看着,自然上行下效,防备警惕,也是应当的。 他是你们独一无二的主子,你们事事为他着想,怕他吃亏,这就更是应当应分的忠心了。我没那么小心眼儿,不至于为难你们的这份儿忠心,只盼天长地久,你们也能看清我待他之意也就是了。” 瞬雨听她这么说,心里愈发惭愧,半天,才认真道:“奴婢过去,确实不止一次质疑过您的心意。尤其是……早前您与殿下争执,大早上气得殿下策马奔赴显陵那回。 可时至如今,见您这段日子为府中之事如此尽心尽力,且您与殿下之间的相处……” 瞬雨说到这里,已然极是动容。 她忍了忍泪意,继续道:“您可能不知道,自先帝末年以来,殿下一直过得死气沉沉的,奴婢从旁伺候,一年四季,都难得见殿下笑上几回。直到您进府之后,殿下便一点点变了—— 他变得越来越像武耀年间,少年时的他了。” 裴瑶卮安静听着,心头像是有一只小虫子跳来跳去,叫人又痒又疼。 她想: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瞬雨说:“即便没有您此番在政事上的助益、即便只是为着您给殿下带来的这些愉悦,奴婢也当敬您为恩人。”她说着,再度躬身,这一回,裴瑶卮没有拦着她。 “王妃,多谢您。奴婢愿奉送此生所有福祉,祝祷您与殿下心意相通,执手偕老。” 裴瑶卮由她拜完,将她扶起。 “多谢姑娘了。”她笑道:“有你这样真心实意,我都不敢不对他掏心掏肺。不过话说回来……” 她拉着瞬雨的手,意有所指道:“我与殿下一样,也都希望能见你如意顺遂,得偿所愿呢。” 闻言,瞬雨微微一怔。 半晌,她徐徐低下了头。 “愿承王妃吉言。”她轻轻道。 往后又过了数日,周国那头,终于传来了好消息。 远雁夔氏嫡长孙夔澈,被人发现死于竭林以南不足百里之地。镇安公主闻讯惊怒,业已派人护送夔澈尸身回繁京。据悉,其死因为一剑毙命,乃是被人所杀。 消息才刚传到尘都,办完了差事的黎白,后脚也就跟着回宫复命了。 “微臣此行,幸不辱命,如今镇安公主与夔氏的最后一道牵连也已断了,想必即便宇文氏与远雁夔氏之间,是万万不能善了的了!” 凌云殿中,黎白一身劲装未换,说话时,脸上还带着见血之后的兴奋,“陛下可安心了,夔澈这一死,周国没了北上的主将,如意算盘自也就乱了,想必国中少不得还得有一番风波,我大梁年余之内,皆可安枕无忧了!” 安枕无忧么…… 萧逐默默将这四个字一念,心头却是笑了。 即便此番周国妄图过荒地来犯的企图被暗卫司一早洞悉,及时防范住了,即便,周国一时半会儿打不过来,但国中之内忧,却也是足够他头疼的了。 “此番夔澈之事,你办得好,朕自有重赏。”他对黎白道:“只是另一方面,国中之事,暗卫司也不能疏忽。” 黎白先是应了一声,而后试探着问:“不知陛下具体指谁?” “相氏。” 黎白有点意外。 萧逐又道:“相婴。” “卫将军?”黎白这会儿是真有些奇怪了:“恕微臣多嘴,陛下不安之处,非在积阳郡公,而在……世子婴?” 萧逐颔首道:“积阳郡公自是要盯着的,只是相比于他,相婴你就更得叫你手底下的人拿出十倍的精力,给朕盯好了、盯紧了。” 相韬生性谨小慎微,出仕多年,从未惹过事。萧逐对他,虽不够放心,但也实在提不起多少的疑心。 可相婴就不一样了。 名望、地位,才华、资历,他才二十出头,却已什么都不缺了。实话讲,萧逐私心里是极希望能将他笼络到自己身边,成为一名如姜轶一般的近臣的。但这么多年,即便如今这卫将军的位置给他坐着,但相婴却总似一块儿捂不热的石头,差事办得漂亮归漂亮,论起君臣情分来,却半点热络之意也没有。 萧逐起先觉得他年纪小,再者,他刚到自己身边当差时,也是这副样子,他便也未曾多想。可这一年半年间,皇帝陛下的想法渐渐又不一样了。 年轻才俊,有几个是不图追随主公,建功立业的? 或许,相婴并非是捂不热的石头,只是,他单单不会被自己捂热? 这疑影一旦冒出来,尤其在潘氏倒了之后,萧逐心里便一日重过一日的不安生。 那头,黎白领命,郑重道:“陛下的意思,微臣明白了。卫将军那里,自当盯紧,不敢辱命。” 萧逐缓缓点了点头。 楚王府,浴光殿。 瞬雨将有关夔澈之死,确实的消息报上来时,殿中正在传晚膳,裴瑶卮听罢,悬了多日的心终于彻底落了下来,整个人往椅子上一瘫,松垮垮地,许久都不愿动弹。 这下子,事情便算彻底了结了吧。 萧邃原本没多大感觉,这会儿见她欢喜,自己便也跟着欢喜起来。他吩咐了丫鬟送坛酒上来,回头问她:“这下高兴了?” “那还得看殿下您满不满意呢。”她强撑着直起身来,隔着满桌子的珍馐美馔与他对视,一双眼睛笑眯眯的,问道:“周国的事,差不多算完了,夔氏如此一来,宇文芷君忙着善后,短期之内定然不敢来犯。楚王殿下,您交给我的这桩差事,我办得怎么样?可有给您丢脸?” 丫鬟将一坛陈年的女儿红送了上来,正要启坛给主子斟上,却被萧邃拦住了。 他挥挥手,将左右皆遣了下去。 “王妃与本王心意相通,所作所为,莫不是按着本王心意来的,本王多谢王妃。”他浅浅笑着,“说起来,也不止我,听说前几日,瞬雨已与你交心聊过一回了?” 裴瑶卮没说话,只是唇角的笑意压不住。 她想,之前萧邃说的,他的这些个心腹手下,遇上有识之士,从来是只相重,不相轻,如今只从瞬雨看来,这话倒是不假。 心思一飘,她愉悦之下,不自觉地便去摸眼前那坛酒。 然而,手还没沾上酒坛的边儿,便被人蓦地拍了一巴掌。 对面的人眯着眼睛问:“不长记性是不是?” 裴瑶卮捂着手,扁了扁嘴,正在心里骂他不近人情呢,忽然间灵光一动,想到了一件事—— “楚王殿下,究竟……是咱俩谁不长记性啊?”她一双眼睛眯得比他还邪性,不由倾身朝前,缓缓问道:“关于这酒,我该记得什么? 你又记得什么?” 第十四章 借刀杀人计(四)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萧邃心跳似是一顿,随即猛地加快起来。他有意无意地剜了那酒坛子一眼,也是万万没想到,前头多少风浪都过了,如今自己竟眼瞅着就要翻在这么条小阴沟里。 “瞬雨同我说的。”镇定下来,他强撑着门面,冷嘲热讽之:“你自己喝了酒什么样,自己不记得了?” 裴瑶卮挑了挑眉,一派天真无邪之态。 “我喝了酒什么样?我还真不记得。”她说着,起身挪到他旁边,就着明亮的烛火,愈发不肯放过他脸上任何一处细微的神情:“瞬雨是怎么同你说的?说我沾了酒便撒疯,半点喝不得?她那是诓你呢!你也知道,她过去不喜欢我么,小姑娘家家,调皮淘气,拿着我好喝酒这事儿,到你那儿编排两句,给我下套也是有的,殿下不必当真!” 说着,也不等萧邃说话,她便又朝酒坛子伸出了爪子:“口说无凭,我这就喝给你看看!” ‘啪’的一声,他情急之前下了重力气,直接将她的手爪子按住了。 裴瑶卮试着动了动,却是丝毫挣脱不开。 再去看萧邃,就见他低着头,神色不明,只是耳朵尖上的红色,却是一刻深过一刻。 裴瑶卮似是花费了毕生最大的忍耐力,方才勉强绷住脸色,没有笑出来。 她看了眼两人叠在一起的手掌,心思一动,便更近一步,朝他倾身而去。 “怎么,当真一杯都给喝啊?” 耳畔响起她带着委屈的声音,萧邃差点就承受不住,妥协了。 裴瑶卮感觉到他手上的力气更大了,仿佛极力在隐忍什么。 半晌,楚王殿下坚定地告诉她:“一滴都不给喝。” 裴瑶卮直起腰来,看着他这副明明被逼急了,却还有口难言的模样,再也忍不住了,唇角无声地弯了起来。 头顶好半天没再传来说话声,萧邃疑惑之间,眉尖微蹙,缓缓抬首看去,却在对上她目光的一刻,蓦地怔住了。 她在笑。 相蘅这张脸是好看的,但长久以来,他从未见她笑得这般好看过。 即便她殷殷望着自己的眼神里,饱含着洞悉一切的深意,即便这东窗事发如此突如其来,即便他心底的隐忧与疑虑仍旧积聚不散——即便如此,这一刻,只为这笑,他也甘愿束手就擒了。 又过了一会儿,萧邃手上的力道一点点温柔了下来,他收回与她对视着的目光,拉过她的手,小心翼翼捧在手里。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他问,语气里不乏懊恼。 裴瑶卮由他拉着,嘴里只顾装傻:“发现什么?” “啧……”他在她掌心捏了捏,低声抱怨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我哪样了?”她哼笑道:“我又没装痴扮傻玩失忆,耍得这么些人团团转。” 说到这个,她多少还是有些生气的。 不管他如此作为究竟为着什么,毕竟吓人是真的,不说他那几个手下是何心情,她可是还记得顾子珺刚刚将此事说与自己时,自己听完是个什么感觉。 “其实……也不能完全算是装的。”沉吟片刻,萧邃同她解释道:“原本在陵城堕马之后,我确实是不记得武耀十九年往后的事了。” 说话间,他鼓足了勇气,抬头看向她。 冷不丁的,裴瑶卮被他眼里深沉的情绪慑住了,除了这般怔愣愣地看着他,便什么都做不了了。 她听到萧邃说:“可回府见到你之后,再醒过来,我就都想起来了。” 裴瑶卮心头一动。 原来,是这样么…… 她似是在判断他这话的真假,好半天,才警惕道:“……真的?” 萧邃诚恳点头。 原本刚刚被自己戳破整层假象时,他还别别扭扭,有点子含羞带臊的意思,可话说到这儿,也不知是哪一句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这会儿,他耳朵尖儿依然是红的,可看着自己的目光,却变了。 ——这道眼神里,有极坚定的贪欲。 她被这目光看得浑身发软,回过神来,方觉心头正自发颤。 再之后,不好意思的便成了她。 “咳……”她偏过头去,喉头发干,“那你……你都想起来什么了?” 萧邃良久未语。 这个问题,似乎怎么回答,都嫌单薄。 他暂且松开了她的手,从怀中取出一只锦囊,又从锦囊里,将她当时留给妧序、后又被轻尘传送给他的那张字条拿了出来,仔仔细细摊在桌面上。 最后他望着她的眼睛说:“裴瑶卮。” 两人坦诚相待时,会是何等情形? 裴瑶卮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激烈的、平静的,愕然的,又或是乱成一锅粥的。 真到了这一刻,她在他的目光里一点点安心下来,只觉得再没有一种可能,能比目下更好。 “嗯。” 随着她轻声一应,仿佛是红线两端失联多年的迷途者,终于被因果的力量,重新引到了一处。 萧邃起身,将她抱在怀里。 他的动作是徐缓而疲惫的,如同在外奔波了数年,历尽磨难,方才找到了家。 “……裴瑶卮?” 她埋首在他颈边,嗅着他衣襟间熟悉的兰花香气,点头应道:“嗯。是我。” 她说:“我再也不走了。” 抱着他的人,身上隐隐是在颤抖。 又过了片刻,她听到萧邃唤了第三声:“裴瑶卮……” 这回,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拥着他,一时一刻也不像松手。 不知过了多久,脖颈间恍然而至的湿意叫她回过神来,待她反应过来这湿意因何而来时,她差点也哭了。 萧邃说:“你若是早些告诉我,就更好了。” 裴瑶卮似哭似笑。 她想说,我倒是真能早些告诉你——但凡我早知道,你的心意的话。 可想是这么想,出口的话,却成了无比真心的自我检讨:“嗯,是我不好,我该早些告诉你的。” 若是早一些、再早一些,他便也能更早的释然、更早的欢喜。 “怎么是你不好?”听她这么说,萧邃又不乐意了,“我让你那么恨我,你又怎么能那么快告诉我真相?你都不知道自保,不想要命了么?” 裴瑶卮听得苦笑,哄孩子似的问他:“那我到底应该怎么做好呀? 夫君,你教教我,好不好?” 她本想逗他开心些,却没想到,这一声‘夫君’叫出口,他索性放开了,泪珠成串儿似的往下流,就跟不要钱似的。 裴瑶卮正想着怎么哄他,可萧邃却先被自己哭得不好意思了,之前箍得死死的双臂,这会儿也松开了。他偏着头,撇开她,匆匆回到内室去擦脸。 裴瑶卮站在原地,一时未动。 她想起瞬雨的话,那姑娘说,楚王殿下已经很多年未曾发自真心的笑过了。这一刻她想的是,那这么多年来,失位、丧父、背叛、暗害,还有借长冥剑之力,与自己共梦,知晓真相之后的愧悔,为着诸如此类的一切,他又可曾如此放肆地哭过一回? 等她追到内室中时,萧邃面窗而立,脸上已经看不到泪痕了。 裴瑶卮却比见他落泪之时,更为心疼。 她走到他身后,环抱住他。 萧邃握上她的手,沉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她道,“你在为何事道歉?” “为我对你做过的一切。”他垂首皱眉,她若是看得到,定然会发现他神色之间,这份反常的愧疚与挣扎。 片刻后,他问:“你这傻子,你怎么肯留在我身边?你怎么敢? 我忤旨抗婚的事,你都忘了么?” 他这话,依稀让她觉出点不对来。 “萧邃,”须臾,她松开环在他腰间的手臂,挪了挪脚步,便站到了他面前。 萧邃避无可避,只得同她对视。 “我想听你解释。”她说,“你出征之前,曾说过你喜欢我。我信了。是以武耀二十年春悔婚之事,我要听你亲口解释。” “你告诉我,你为何要抗婚,你若是说不出理由的话……”她想了想,眼色微微沉了沉,“你若是说不出理由,我就走了。” 一个‘走’字出口,萧邃登时便抓紧了她的手。 裴瑶卮仿佛能听到自己一下快过一下的心跳。 然而,良久过去,萧邃只是隐忍地看着她,一个字都未曾出口。 裴瑶卮不明白,她的眉头越皱越紧,萧邃的心,也越来越慌。 他为何不肯解释呢?此事因果如何,不是一清二楚的吗? 是因为他知道织风是自己看重的亲信,怕自己蓦然知晓这份陈年的背叛,经受不住打击,伤心苦痛? 又或是…… “你真的不解释么?”她又问了一遍:“哪怕我回头去找萧逐,你也不愿同我解释?” “不行。”听到萧逐的名字,他登时反应强烈起来,“你不能离开我。更不能去找他。” “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又该怎么办?”她一脸苦涩,“萧邃,你真就甘愿,让我继续恨你吗?” 她想,自己都把话说得这么重了,他总应该松口了吧? 然而,又是许久过去,萧邃却还是没有解释一句。 第十四章 借刀杀人计(五)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悄然的夜色中,裴瑶卮叹了口气。 “你可真是……”她一头抵在他胸膛上,逼问无果,只余一腔无奈:“我手下出了背主之奴,暗地里配合着萧逐做局挑拨,先是在书信上做手脚,而后又特意找了个人,假扮成我的模样,在昭业寺中,给你准备了那般难堪的一幕——” 她抬起头来,似哭似笑地问:“萧邃,这些我都已知道了,你就有这么难出口吗?” 随着她话音落地,萧邃睁大了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 “你……”他紧着问:“你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 裴瑶卮把头一歪,一味望着他,也不说话,那眼神分明是在告诉他:你一个问题都不答我的,也敢来指望我对你有问必答么? 他在她的审视下,渐渐平静了许多,半晌,认命般的赧颜苦笑:“武耀二十年之事,你说的这些,固然都是前因,但……” 顿了顿,他稍一琢磨,给她举了个例子:“好比姜轶之死,下手的人是萧逐,但起根儿上,借由温怜与长明剑,让萧逐对他起疑的人,是我。你说姜轶若然魂魄有知,他会认谁做致他死命的罪魁祸首呢?” 裴瑶卮心思一动,当即,似乎就领会到了什么。 “你是说……” 当年萧逐固然是做事的那只手,但他背后,还有别人? 想到这一点,她猛然打了个寒颤。 萧邃环抱住她,神色黯淡。 “其实,恢复记忆之初,我原本也没想继续瞒着你们。”他道:“我从前线回来这一路,心里想着你——想着我的王妃、我歪打正着娶回来妻子,竟极有可能就是我这么多年来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人,你不知道我有多心急。 我一心只想着早一刻把你望进眼里、早一刻把你抱在怀里。 可在陵城时,突然生出这桩意外,等再回来,我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想着你我之间,就只剩了这一墙之隔……我那一鼓作气的勇气,一下子就散了。” 耳鬓厮磨间,他低语道:“裴瑶卮,我害怕了。” 她笑了一声,也是感同身受:“近乡情怯,谁又不是呢?” 可她不知道,此事在萧邃这里,远非一句‘近乡情怯’而已。 “不单单是近乡情怯。”他摇头,“我曾无数次想过,若然上天怜见,还能再给咱俩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对你有任何秘密。” “可是,光是你问我的第一件事,我就……” 他的语气莫名急促,莫名哽咽,莫名急转直下。 她双眉紧拧,不自觉地摩挲起他的后背,以求安抚。 半晌,萧邃用力闭了闭眼。他握紧她双肩,将人拉开些距离,两两相望,郑重无比道:“裴瑶卮,我不想骗你,但武耀二十年那件事的起因……我说不出口。” 说不意外是假的。她想,自己已经在幻梦之境里看到了那么多了,这件事来来去去,还能有什么更深的内因? 能是什么起因,将他逼成这样? 她在惊疑之中,似乎看到了一点蛛丝马迹,可恍惚之下,却也不知抓没抓紧。 他说:“至少现在,我还说不出口。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但你能……” “我能。” 萧邃未尽的言语,都被她颔首之间,这轻定无比的两个字给截断了。 他眨了眨眼,仿佛是在判断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裴瑶卮笑了。 她说:“我不逼你了。你一天说不出口,我就等你一天,就算你这辈子都说不出口……我也认了。” 她双手捧着他的脸,纵然心怀无奈,却还是认认真真地告诉他:“不想说就不说了。没关系。” 在这一刻,她无比清楚的知道,自己并非不在意埋藏在陈年旧岁里的真相,只是相比于那些真相,她更在乎眼前这个自己真心爱着的人,是欢喜还是为难、轻松还是紧张。 她想,若然两个人之间,定要有一个不好过的,那还是自己来吧。 萧邃握住她的手,愣愣地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你……” 裴瑶卮有意趣道:“我怎么这么好?怎么忽然就对你这般宽容,连半点恨意都没有了?” 他目露忐忑,缓缓点了点头。 眼前的发展,与他所设想的一切皆背道而驰。裴瑶卮的反应,是他连梦里都不敢想的。 他曾想过,当这一切都挑明时,她大概会很生气,她应该会为过去的事,毫不吝惜地对自己痛陈恨意,她甚至……很可能已经为离开自己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可真到了这一刻,她却抱着自己,跟自己说,没关系。 是谁跟她说了什么?可当年的事,那个叫织风的丫头早已死了,除了自己之外,还有谁会知道昭业寺里发生了什么? 萧逐? 怎么可能…… 他正胡天胡地地猜测着,裴瑶卮却道:“这件事等会儿再说。先把眼前的事都说明白了。”她摆起了脸色,话锋一转,正儿八经地问道:“武耀二十年的事,我且给你个特赦,但这回你装失忆的事……难道就为着你怂了,不敢与我开诚布公?” 萧邃面色一顿,犯起难来。 他是个理亏的,左思右想,方才慢吞吞道:“有一些事情,我没想好怎么跟你开口,还有一些事情,我不知该如何让你相信,为着这两条,我便生出些逃避之心,这是其一。 但,若仅止于此,我大概也不会这样做。” 她故意轻哼了一声,道:“我等着听其二呢。” “其二……”他沉吟片刻,告诉她:“这最紧要的一点是……我想起了裴簪大人。” 裴瑶卮一愣。 裴簪,这个名字她本不陌生,论辈分,这还是她嫡亲的姑奶奶。前些日子,两人说话时还曾提到过这位先辈,萧邃称之为景帝一朝,唯一值得存在之人。这样严重的评价,着实不是容易叫人忘怀的。 他说:“旧时你曾在信里提到过一件事,长久以来,一直让我耿耿于怀,难以忘却。 你说,百年以来,裴氏族中之女,多登后位,然你心中敬慕者,唯有裴簪大人。 只是,你叹息于自己没有她那样的天时地利人和,想来,若非是与我结了这么道姻缘,怕是在册妃诏下来之后,就只能以伤毁名誉清白之举,谋为天家弃绝之果了。” 听他将自己旧时随手写上一笔的话全意道来,裴瑶卮领悟到一些事情的同时,心里也既动容,又感慨。 她记得自己曾同他说过这些,只是,如今再听,她难以追回的,是当初写下这些话时的心境。 那时候自己在想什么? 是庆幸于好歹天不绝人,给了她这样一位志趣相投的萧郎? 还是,自己也曾为不能成为祖姑母那样的巾帼而感到遗憾无奈? 她不记得了。 可萧邃却一直替她记着。 他说:“为着你这番话,我一直以为,你有参政济天下之心。” 加之这些年,在某些隐秘的、不能为任何人道的原因之下,他让所有人相信了,自己移情别恋地爱上潘恬、竭尽全力的恨着她。 这所有人里,也包括他身边最亲近的人。 他的心腹、他的近臣、他的好友、他的侍女。 甚至他的母亲。 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他恨裴瑶卮。 过去他无所谓,他曾想,只要自己知道自己爱她,那天下人皆误,也没什么好在乎的——反正,楚王与裴后,是注定再不会有结果的。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与她,重新拥有了关于爱的所有可能。如此这般,他便也需要让自己身边的人接受她、知道她的好。 “醒来之后,我知道阴差阳错,除你之外,无人知晓我对周国的计划,这也就将子珺等人逼到了不得不仰仗你、信任你的境地。” 他说:“裴瑶卮,我是贪心之人。我不止想做你的夫君,我亦想做终结这六合分裂之势的人。 我不止想让你做我的妻子,我亦想让你名正言顺地与我站在一起,齐家、治国、平天下。” 他问:“裴瑶卮,你愿意吗?” 直到此刻,他的容颜在她眼中渐渐模糊了起来,她强忍了一晚上的泪水,终于还是不听话地涌了出来。 “愿意。” 她想:大概漫漫余生,无论他有什么样的要求,自己都很难不愿意了。 浴光殿里,幽幽的烛火一直燃到天明,缇色的床帐飘摇舞动,仿佛正穿过窗格,与夜幕中微微闪动的红鸾星交相辉映。 春光正好。 繁京,镇安公主府。 宇文芷君歪在书房中的小榻上看书,悠然自得,丝毫看不到半分为心腹之死该有的伤怒。 不多时,外头响起开门声,惋夏压着步子走进书房,福身禀道:“公主,夔氏二公子到了。” 榻上的人淡淡‘嗯’了一声,手下又翻动了一页,这才道:“请进来吧。” 惋夏应了声是,恭敬退下。 没一会儿,又有人进来了。 夔浕一身锦衣,脸上虽没有明显的笑意,却整个人如沐春风,自有一派从容。 “参见公主。” 第十四章 借刀杀人计(六)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宇文芷君淡淡看了他一眼,便又低下了头。 “你回来得倒快。”她随口问:“可去诏狱看过你父亲了?” 夔浕摇头,“您不发话,微臣不敢。” “呵……”她笑了一声,也不知对他的恭敬奉承,究竟信与不信。 她不急着说话,夔浕就在一旁耐心地候着。良久,宇文芷君方才将书册一扔,对他道:“行了,甭在我这儿拘着了,知道你念父情切,去里头看看你爹,话该怎么说,你都知道,不必本宫调教。” 夔浕闻言,脸上隐隐透出一抹喜色,连忙拜道:“是,公主待我远雁夔氏的大恩,夔浕铭记于心。”说着,他话锋一转,严肃许多:“微臣来时,祖父亦曾有过交代,托微臣禀奏殿下。” 宇文芷君挑了挑眉。 “哟,”她略带嘲讽道:“胡国公终于肯说话了?” 夔浕低着头,代祖父禀道:“祖父说,他已年老,对西境军政,早已是有心无力。公主此番大仁大义,祖父亦愿投桃报李。” 他从袖笼中掏出一封折子,“这封,便是祖父请罪交职的折子,还望公主准其告老致仕,安享晚年。” 宇文芷君的目光落在那折子上,狠狠盯了须臾。 多少年了?自己盼着这封折子、盼着夔摩塬这一个态度,已经多少年了? 她缓缓深吸一口气,摸了摸指上冰凉的戒指,随手一指,淡淡道:“搁那儿吧。” 夔浕依言,躬身上前,将折子放在小案上,退后朝她深深一揖:“微臣告退,愿殿下长乐未央。” 宇文芷君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忽然叫住了他。 “夔浕。” 夔浕脚步一顿,“殿下有何吩咐?” 镇安公主像个迷惘的孩子一般朝他看来。她眼里的不解,让夔浕蓦地一怔。 他原以为,公主永远都是冷静明白的,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困得住她。 “本宫知道你待你父祖是极孝顺的。” “但本宫不知为何。” 她问夔浕:“你是真孝顺,还是假孝顺? 你是只为自己的前程考虑,贪图一个孝子贤孙的好名声,或是需要家族给你做倚靠,还是…… 你真这般愚,即便他们那样对你,你还是心甘情愿地,愿意对他们好?” 她的话说完,夔浕的脸色变了变。 作为远雁夔氏的次孙、夔澈同父异母的弟弟,夔浕的命运,与他这个哥哥是截然不同的。 他的母亲,是胡国公世子夔敬的如夫人,原也是受尽宠爱的。西境民风剽悍,并不重嫡庶之别,他虽是庶出,但小时候起居用度,一应都与夔澈是一样的。甚至于,早在他还不记事的年岁里,为着母亲受宠,父亲爱屋及乌,许多事情上,他的待遇,倒是比夔澈这个嫡长孙还要好些。 变故就发生在他六岁那年。 那一年,他的母亲与戍卫私通,被嫡母撞破,父亲大怒之下,命人将两人活活杖死在庭中。夔浕亲眼见到母亲衣衫不整地惨死在自己面前,而后他本人,也被祖父下令,送到乡下,随便找了户农家寄养。 养大他的那对夫妇,并非是什么善男信女,听说了夔家的这场风波,只当他是个没人要的野种,平日里自然是怎么苛待怎么来。一夕之间,他便从千娇万贵的小公子,变成了谁都能来骂一句孽种祸根的小可怜。 直到先帝光始二年,也便是九年前,他十三岁时,几个训练有素的暗卫找到了他,将他带到了镇安公主面前。 公主府中,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心神一晃,只当是菩萨临凡,欲来度他、救他。 可镇安公主却告诉他,自己从不救无用之人。 “你若有心自救,不甘一生无名,本宫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至于握不握得住,就全看你自己了。” 当年十三岁的孩子贪婪地望着他的‘菩萨’,不假思索地点头如捣蒜。 于是,镇安公主命人将他送回了那户农家,又给他挑了一文一武两个师父。白日里,他照旧随着农户劳作,只有趁寂夜无人时,方能溜出门去,跟着师父们习文习武,风雨无阻。 两年前,夔浕及冠,夔府终于想起来还有这么个孙子搁在外面,将人接回来,却也只是往荒僻院落里一塞,任他晨昏定省,如何恭恭敬敬地同长辈奉茶请安,满府上下,也从没有一人将他当个正经主子来待。 夔浕这会儿想起前几日在远雁,自己敲响祖父房门之时,祖父愕然之间望向自己的目光,还颇觉感慨。 “你……你个畜生!你竟然如此大逆不道!伙同外人,来害你的亲祖父!亲哥哥!你——!” 他端臂朝老迈的胡国公深深一拜,嘴上极尽平和地劝道:“祖父息怒,动气伤身。兄长已然故去,您若是再出点什么事,父亲和咱们满府上下,岂非都要伤心欲绝了?” “至于您说,孙儿大逆不道,伙同外人来害亲族——这罪名实在太重,恕孙儿不敢领受。” 夔摩塬被他气得头脑发胀,手里的拐杖种种敲在地面上,怒斥道:“呵!你还说你不敢?你真当老夫是老糊涂了么!” 夔浕有心一笑,目光冰凉地看着他道:“是祖父您当公主糊涂了。” 夔摩塬愣住了。 夔浕叹了口气,接着道:“孙儿知道,您是忠正之臣,一片丹心,只顾效忠帝宫里的九五之尊。也正是为着这份儿愚忠,您才敢带同父亲、兄长,压上夔氏全族,趁此番公主设计梁国的机会,表面上恭顺配合,背地里……则暗自调兵遣将,企图北上‘勤王’。” “祖父啊,您真的以为,皇上的这点小图谋,瞒得过公主么?” “还是说,您自信比专王宇文现、废太子宇文茂都要棋高一着,定然能将长公主拉下马来?” 夔摩塬直愣愣地望着他,嘴唇已经有些发白了。 他伸手指着夔浕,嘴里叫了半天的‘你’,却不知究竟想要说什么。 “公主仁慈,念着夔氏的百年家声,不愿将路走绝,纵然被您这样忤逆算计,殿下还是愿意既往不咎,至于条件么……”他一勾唇,缓缓道:“您是聪明人。” 室中寂然良久。 夔摩塬好不容易冷静了些,双目发红地看着夔浕,问道:“老夫若是不愿呢?” “您嫡长孙的命已经没了,权当是偿了您这份不自量力。您若继续顽固不化的话……”“下一个没命的,便是您的嫡长子——您的独子,我的父亲。” 夔浕轻啧一声,似是对他这个决定很不赞同。 “孙儿劝您一句,皇上的话,您最好是别信,他能保全谁呢?别说是诏狱里的人,就算是帝宫里的他自己——” 他含笑一摇头,轻轻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年归正了国本、将他扶上皇位的、他的‘水’,是镇安公主。” 夔摩塬喘息粗重,半天,方才咬牙啐出两个字——“畜生!” 夔浕毫不在意。 “那也是与您一脉相承的畜生。”他笑着说。 夔摩塬年老,到底还是有一怕的,眼看一向同宇文芷君亲近的夔澈,她设计除掉时,都能如此干脆利落,他为着夔氏全族的性命,便彻底断了以卵击石之心,只得认命。 夔浕匆匆忆了遍自己从小到大的这些经历,末了,只问她:“殿下既然殊途同归,那究竟从哪一条路走过来,还重要吗?” 宇文芷君愣了愣,半晌,挥了挥手,让他去了。 负春奉茶进来时,她正倚在那里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刚出好的枫露茶,殿下喝两口润润嗓子。”见到小案上多出了一道折子,负春不由一疑:“这是……” 宇文芷君收回心神,看了眼,随口道:“胡国公请旨致仕的折子。” 她拿过来,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呵,这老东西,我不拿他孙子这条命立个威,他还真敢同我一直倚老卖老下去,只当我左支右绌,不敢动他呢。” 话音落地,折子便又被她撇开了。 思及这回的事,负春由衷赞道:“殿下确实手段高妙。此番临危之际,您却还能最大限度的物尽其用,一封信引得梁国出手为咱们除了夔澈,逼得胡国公没法子,只能纵着夔浕这根独苗上位,由此彻底将西境大权握在了自己人手里,如此算来,纵然失了南边森岩堡那一垒,倒也没什么过分可惜的了。” 谁都以为,镇安公主同夔氏长孙暧昧不清,驸马还曾为此事与公主闹过脾气,甚至夔澈自己,都以为宇文芷君对他与对别人是不一样的,殊不知,夔氏里真正让镇安公主另眼相待的,却是那个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的二公子夔浕。 那才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真真正正的自己人。 至于夔澈,他原与废太子宇文茂私交甚笃,早在宇文芷君亲手手刃了这位兄长之后,她便注定再也不会相信夔澈了。虽说这些年,夔澈面上功夫做得极好,但这回的事却也证明了,公主殿下的疑心,并未用错地方。 负春这样想着,回神却见她仍旧神色不豫,似乎半点也没因如今的结果而高兴。 负春蹙了蹙眉,小心道:“……可您私心里,却并不乐见这个结果。” 宇文芷君眉目一敛,问:“谁说的?” 负春蓦地苦笑。 第十五章 亦喜亦悲也(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外人眼中,多觉镇安公主生性狠辣,难以捉摸,但负春却觉得,自己的这个主子,实在是个再容易看懂不过的人。 她叹了口气,顶着宇文芷君‘不欲再听’的目光,还是劝道:“殿下,咱们往梁国送的两道风声,一道进了楚王府,一道进了暗卫司。而这回对夔澈出手的人,是暗卫司统领黎白。” “他亲自过来,随行只带了五个暗卫一起行事,此事说明什么,奴婢不敢多嘴,但……您心里定要有个准备才好啊!” 宇文芷君无声地看了负春片刻,收回目光,淡淡道:“下去吧。” 负春微微一愣。 “去吧,”她扶额阖目,少有地拿出耐心,疲惫地将话重复了一遍,“这半日我不见人。” 她明明没有过多的情绪,冷眼看着,不过是累了而已。 但负春却已心疼得没边儿了。 “……是。”她低低应了一声,徐徐退到殿外。 堂堂暗卫司统领、晏平帝的近臣亲随,身边只带了五个人,便敢潜入邻国,暗杀世家重臣。这说明什么? 不必负春提醒,宇文芷君也早已清楚,自己该防备些什么。 一开始,她假借赵非衣之名,给楚王府与暗卫司分别送去了关于夔澈行军路线的同一道消息,目的所在,便是想试试,自己这位驸马,在梁国究竟有无影响。 若按着常理来讲,赵非衣是曾领兵大败梁军的主帅,梁国皇室的人,私心里应当是恨极了他的,即便看着这消息,也只会将之当成是周国请君入瓮的一计,断不会轻易相信,更遑论派精锐穿越边境,实行暗杀。 可结果偏偏是夔澈死了。 就死在黎白的手里。 萧逐为什么会相信赵非衣的消息? 这答案,在镇安公主这里,本该就是不言自明的。 宇文芷君眉头拧得甚紧,心口闷闷地,总觉得喘不上来气。 她的父亲、先帝宇文景,是个生性懦弱,脾气好到任人予取予求的人。这样的人,生在皇室,若是个寻常庶子也便罢了,说不得富贵安逸过一生,倒还是顶有福气的人。奈何,他却偏偏是其父一脉唯一的一位嫡子,国本正宗,早早被立了太子,在这遍地虎狼的皇族之中,自然而然就成了任谁都想算计一把的众矢之的。 那些年的周国,谁都不曾想到,就是这样一人,最终竟还有命登上皇位,且还一直在这位子上坐到了寿终正寝。 而论及个中的因缘,便不能不提他的女儿——镇安公主宇文芷君。 赵非衣曾说,宇文芷君养成如今这个性子,既是情有可原,亦是值得敬佩的。 宇文芷君当时一过耳,并未上心,后来偶尔想起,品了又品,不免觉得凄凉。 当年皇祖父晏驾,皇叔宇文现矫诏篡位,自立为帝,国中大乱。她老子已然带着东宫上下,做好了束手就擒,任人宰割的准备。可最终,内外交困的死局,愣是在她一个小丫头手里起死回生,两厢逆转。 在宇文现走投无路,脱冕求生之际,先帝赦其死罪的诏令已然写好,可就在传诏的内侍赶到之前,镇安公主已然一条白绫递过去,目送自己的亲叔叔升了天。 再到后来,兄长宇文茂谋逆,暗中纠结兵马,企图逼宫夺位,又是她,在父皇犹疑着不肯决断之时,借由与兄长对面谈辩之机,一刀捅进了他心口,平定了这场萌芽中的叛乱。 世人说她逼死过亲叔叔、手刃过亲哥哥,半点也不算冤枉她。 为着江山国祚,她从来都是宁可错杀三千,不敢放过一个的秉性。 如今,夔澈死讯传回来数日,她想试探的,皆已试探出来了。 可赵非衣,却还活着。 这说明什么? 在宇文芷君而言,亦是不言自明的。 尘都,楚王府。 日上三竿,外头的丫鬟都已经来回问过三遍了,裴瑶卮仍旧腻在床上,闭着眼耍赖似的哼哼唧唧,就是不愿起身。 她是满身疲惫,可身边的楚王殿下却是神清气爽,伏在她身旁,一边笑吟吟地盯着她看,一边顺起她一绺头发,在她脸上扫来扫去,胡作非为。 “……烦不烦人?”裴瑶卮被他闹得脸上发痒,胡乱挥了一把,闭着眼睛控诉:“搅人清梦,缺德吧你!” 萧邃笑了一声,趣她:“小懒虫,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 裴瑶卮哼了一声,“你也不看看我什么时辰才睡的!”说到这儿,她就怒从心头起,好不容易睁开眼朝他看去,这一眼里,还满满都是哀怨:“你个始作俑者,还好意思说我,要不要脸?” 他俯身在她眼皮上亲了一口,轻笑道:“要你就行了,要什么脸!” 那声音低醇里透着点沙哑,直叫她心尖尖不自觉地一麻。 “起开!”她已然被他闹得清醒了几分,但在这倒春寒的时节,却又实在不舍得抛弃温床暖枕,说话便将人往旁边推了推,扯起锦被来往头上一罩,闭上眼打算继续装死。 萧邃因记挂着她肠胃不好,怕她误了时辰用膳,到时候再闹毛病,是以即便明知她劳累,却还是一门心思想把她闹起来。嬉笑怒骂这条道走不通,他脑筋一转,揭开她头上的锦被,问道:“诶,对了, 昨晚上我的问题,你还没答呢,该不会是想做个小赖皮吧?” 裴瑶卮没法子,不走心地问:“什么问题?”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装的?” “你怎么知道的?” 他一提这个,原本脸色不好的人,却是呵呵乐了两声。 “你装得倒也算是尽善尽美了。不过……”她说着,掀开眼皮,诡秘地朝他身上一瞟。 “你见过几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放着如花似玉的媳妇儿在身边,一连几个月,只知道打情骂俏,却丝毫不想着同床共枕的?” 她说到最后,自己咯咯笑了起来,好似是在嘲笑他的百密一疏。 而且,还疏得这样没脑子。 萧邃愣了一愣,跟着,白净的脸上以迅雷之势腾起两团红雾。 裴瑶卮这下彻底清醒了。她翻身坐起来,拢了拢亵衣,越笑越厉害:“你说说你,不要我同床也就罢了,这么长时间了,也没说弄一两个姬妾什么的,我不怀疑你是装的,还能怀疑你什么? 六根清净,天赋异禀?还是……” 赶在她最后那几个字说出来之前,萧邃忍无可忍,直接将她扑在了床上:“你可快闭嘴吧!” 两人又闹了一阵,等彻底离了床铺时,丫鬟们已将早膳扯了,重又换上了一桌午膳。 萧邃让人将裴瑶卮面前的米饭撤了,重又上了碗煮得软糯的小米粥,盯着她全都喝了,这才满意。 “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昨个儿可不止问了我一个问题。” 用过午膳后,两人在后头园子里散步,裴瑶卮想起昨夜两人摊牌摊得突然,有许多话还没来及说明白,便同他道:“这会儿趁我心情还好些,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便都一并问了吧。”她斜了萧邃一眼,“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啊!” 萧邃笑了笑,捏了捏与自己十指紧扣的那只手,道:“我家夫人这般聪明,会不知我心里有何疑惑?” 裴瑶卮挑眉哼笑:“那可真说不好了。我还觉得我家夫君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呢,看事看物,都该比我清明透彻——这样说来,哪里还有我给你解疑的份儿呢?” 萧邃一听,佯作苦恼道:“那我若是没有夫人想得那般聪明,夫人会嫌弃我吗?” “唉……”裴瑶卮沉痛地看了他一眼,似是比他更苦恼。 “夫人没出息。”她说,“夫人不舍得。” 几点梅花被春风送到空中,将小径畔驻足相拥的两人衬出一段旖旎。 说起来,萧邃心里自然是有疑惑的,而这其中首当其冲的一点,便是裴瑶卮对他的态度。 “我其实很不明白,你为什么会信我的话。” 他道:“我说喜欢你,你就信了,你甚至都不跟我强求解释。还有武耀二十年,昭业寺中的事、你那个侍女的事,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他自认自己记得没错,当年织风死时,裴瑶卮是给了厚葬的,一点也不像是背叛主子,东窗事发的模样。她既然那个时候不知道,那后来又有谁会告诉她这些? “总不会,当真是萧逐吧?” 裴瑶卮摇头,唇边溢出苦涩的笑。 “自然不是萧逐。”她道:“我虽然知道他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但前世至死,我也不知武耀二十年初之事,与他有关。” 她想,萧逐除非是疯了,否则,断不可能将当年的事透露给自己知道。 “那是……” 裴瑶卮深吸了一口气,做足了准备,方才告诉他:“是长冥剑给我开的天眼呀!” “长明剑?”萧邃愣了愣,“是温怜?” 裴瑶卮再度摇头。 “不是温氏的那把长明剑。”她说:“是你曾带着身边,以鲜血祭了多年的那把——长冥剑。” “冥者,幽冥之冥。” 第十五章 亦喜亦悲也(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萧邃接连听完她这两句话,甚至不知自己应该先问什么。 “你说那把剑,叫‘长冥剑’?”他面露急切:“那你又是怎么……你怎么会知道我……” 他虽然说,希望重来一回的两人不再有秘密,但却还是有那么几件事情,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让她知道的。 比如这祭剑。 裴瑶卮捞起他的手腕,衣袖一撸,露出他小臂上遍布皮肉的狰狞疤痕,渐渐地,她觉得眼睛有些酸胀。 萧邃手臂发僵,使了些力气正想要收回,不期她的吻,却先一步落了下来。 于是,他便动不了了。 她闭着眼,滑嫩的面庞贴在他手臂上轻轻磨蹭,眉眼间不愿示人的情绪,尽是心疼。 许久,她问:“这几年,你很痛吧?” 萧邃捧起她的脸,擦了擦她眼角的泪水。 “我怎会有你痛?” 身上的伤,再怎么疼,总有过去的时候,但她的残魂被困在那一片幻境之中,彻夜不息地饱受心魔的折挫,那般的疼,他想都不敢细想。 可她却生生受了三年。 这样想着,他依稀便明悟了,“难不成……你也与那把剑建立了联系?……你,也见过我的经历?” 裴瑶卮点头。 既已开了话头,她便是打算将长冥剑、娄箴、与不可台中那位的种种皆与他说明白。奈何话才刚刚说到这里,远处便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回首看去,却是瞬雨寻过来了。 “殿下、王妃。” 她请了个安,为难地看了眼裴瑶卮,便听萧邃道:“无妨。什么话都可直说。”他说着,也往身边看了一眼,回头告诉瞬雨:“往后,任何事情,都不必瞒着王妃。” 瞬雨心里惊讶,但却也来不及思索这两人突如其来的如胶似漆,她这会儿着急过来,是因为外头来了位贵客。 且十有八九,还是已经被自家主子连同武耀十九年后的记忆,一块儿给忘没了的贵客。 “殿下,有一位贵客登门,您这阵子的情况,怕是不大适宜与之相见,要不奴婢……” 见她这样,萧邃心头一动,立时便猜出了那贵客的身份。 他问:“娄箴?” 瞬雨愣住了,呆呆地点了下头,回过神来,忽然一喜。 “殿下!您……您莫不是都想起来了?!” 一旁的裴瑶卮一挑眉,悠悠朝他看去,便见他脸不红心不跳地一点头,一时却也无意多解释什么,只道:“先生此刻人在何处?” 瞬雨答京畿别苑。 他想了想,便吩咐备车。 裴瑶卮看得出来,当着丫头,萧邃虽表现得不甚明显,但对于娄箴的出现,他是打从心底里欢喜的。 她想:或许此时此刻,他还当娄箴是助她还魂重生的恩人呢。也不知稍后知晓了真相,他经不经受得住。 “娘娘,您怎么了?” 合璧殿中,轻尘侍奉她更衣,无端端地,便见她神色凝重,眉眼间起了哀怨,也不知究竟这愁从何处来。 “您同殿下都这么好了,还有什么可愁的?”小丫头一惊一乍地问:“难道殿下欺负您了?” 裴瑶卮有气无力地笑了声,看了她一眼,有意逗她:“那若是他欺负我,轻尘帮谁呀?” 往日里,类似的问题她也问过不少,这小丫头没个正形,各色的答案也答过不少,这不此刻一听,脑筋一转,立马就又有新花样儿了。 她讳莫如深地笑道:“人家都说,小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奴婢可不敢瞎掺和,否则等您二位又好了,回过头来,受欺负的就该是我啦!” 眉间的愁绪被这丫头三言两语地给冲散了,裴瑶卮笑意过去,揉着她的头叹了口气,“唉,就你这讨人喜欢的劲头,我都不舍得把你往外嫁了!” 主仆俩说说笑笑,等收拾停当时,萧邃已在庭中等了她许久了。 行路匆匆,裴瑶卮却有些心事重重,萧邃说了几句话都不见她正经回应,心神一收,这才发现她脸色有些不对。 老实说,他是有些意外的。 “怎么了?”他问:“去见娄箴,你不高兴么?” 在他的认知里,裴瑶卮与娄箴该是亦师亦友的至交,之前在府中听到娄箴的名字,她也并不显得欢喜惊讶,萧邃此刻想来,心里一点点发沉。 裴瑶卮欲语还休地看着他,心道,就怕到时候你不高兴。 她沉沉叹了口气,拉过他的手放在膝上握着,问:“之前你出征时,我假借在昭业寺祈福的名义,偷偷溜出去了一趟,这事儿你知道吧?” 萧邃自然知道。 他点了点头,跟着灵光一闪,便道:“你那时候……就与娄箴见过了?” 裴瑶卮坦言说是。 “不止见过了,”她道,“他还带我去了一个地方。” 萧邃不自觉开始紧张起来。联系着她对娄箴的这种反应,他心里隐隐有了些不好的猜测。 “什么地方?”他问。 “含丹城。” 她说:“不可台。” 京畿别苑。 娄箴置身于枫树林中,久久没有任何举动。 这个时节的枫林,已经没有秋日里那般炫目欲醉了。他坐在那日重逢裴瑶卮时,她坐的位置上,冰凉的手指一寸寸抚过更为冰凉的长冥剑,沉默地等待着。 从程永亭派人去王府传话,到他身后传来脚步声,这中间大半日过去。他起身回头,见到携手而至的楚王与王妃时,天际已是一大片火烧云堆出来的暮色。 他的目光在两人紧握的双手上停了一停,心里便有了分寸。 “看来楚王殿下已经不需要我了。”他含着极浅的笑,坦然道。 与他不同,萧邃此刻看着他的目光,却是极其复杂的。 来路之上,裴瑶卮将自己在不可台上的遭遇、将汲光告诉她的一切,三三两两都与他说了。轩车驶至终点,硬生生又在别苑外头停了一个多时辰,才等来车中人拾级而下。 抛去许多到现在还不清楚的事,面对娄箴——或者说面对汲光,萧邃在愤恨之外,仍然还有感激。 纵然那人设计重生裴瑶卮,最终是为了实现一己的恨念,但若然没有他,裴瑶卮……或许也没机会回来。 一南一北的两腔情绪充斥在心间,几乎要将他撕裂了。 他紧盯着娄箴,一字一句道:“我与瑶卮,都曾以为先生是值得信重之人。” 娄箴一笑,“在下令殿下失望了么?”他看了眼裴瑶卮,“蘅蘅这不是回来了吗?” 是,眼下倒是真回来了。可往后呢? 再往后,你们要杀死的不光是她,还有这整个人间。 娄箴说着,面露好奇,问道:“说起来,在下也很好奇。 若是您早知道蘅蘅的重生是为了什么,那您还会愿意为她流血吗?” 他一边说,一边抚了抚石桌上的长冥剑。 “我会。”萧邃说。 “她的重生,也不是为了做你们师徒毁天灭地的牺牲。” 娄箴似有所感地点了点头,随即,却是一叹,“唉,这一回,只怕在下便不能让殿下如愿了。” 萧邃在来见娄箴之前,已经想得很明白了。 眼前这人,同汲光一样,既已走上了玉石俱焚之路,便是断断不会轻易为人劝服的。相比于裴瑶卮与他数年的交情,萧邃更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大的能耐,能三言两语之间,便哄得他回头是岸,放过诸生。 是以,他能给娄箴的话,便也只剩了那么寥寥几句:“本王能否如愿,便不是先生一言能定的了。 先生与尊师,自可试你们的。 本王,也自会试本王的。” 娄箴笑道:“殿下且请自便就是。”他说着,手指在长冥剑的剑身上轻点两下,接着道:“这长冥剑,在下便给您留下了,蘅蘅命数几何,便全在您了。” 他说完,躬身朝他施了一礼,从二人身边走过,这就要离去。 一直沉默着的裴瑶卮说话了。 “等等。” 娄箴脚步停了停,回头问她:“还有话想同我说?” 只这一句言辞,便是与面对萧邃时,截然不同的语气。 有那么一瞬间,裴瑶卮恍恍惚惚的,也会觉得眼前这人依旧是她亦师亦友的至交,十数年不变。 “就这么走了?”她唇角淡淡勾着,问道:“你倒是一如既往的好胆识,也不想想,我会不会这么轻易地放你走?” 她眼里没有温度,仿佛举手之间,便会叫人前来拿他。 可娄箴听着她这话,脸色却是变也未变。 比起裴瑶卮来,他算是笑得十足真心了,“蘅蘅,后会有期。” 说罢,他再度转身,在裴瑶卮刀子般目光的注视下,坦然离去。 她垂在身侧的手,默默攥紧了。 当晚,两人留宿别苑之中。半夜时,裴瑶卮发觉身侧空了,迷蒙之中,心头蓦地一抽,紧跟着便睁开了眼。 内室中两根灯烛幽幽亮着,透着温柔而沉默的光,她左右看了看,并未见到萧邃的人影。 她披上披风,举灯推门,却在廊下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他手里还紧紧握着长冥剑,灯影一晃,那片刻之间,她看到他来不及收回的神色里,蕴藏着愤懑与悔恨。 第十五章 亦喜亦悲也(三)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叹了口气,坐到他身边,睡眼朦胧地倚在他肩上。 她蜷起手指在长冥剑上弹了一下,慢腾腾地嗔怪道:“放着我这么个活色生香的美人不抱,大晚上的,偏要躲出来抱着这冰冰凉凉的死物,夫君是诚心惹我吃醋么?” 萧邃被她逗出一分笑意,怕她受风伤寒,紧接着便要起身带她回房。 可人刚才站起来,却又被她紧紧握住了手,拉坐回去。 “别愁了。”裴瑶卮依旧靠着他,扯过披风,盖在两人膝上,“事情已然如此,愁是愁不出法子的,只会勾着我心疼。见我心疼,你岂不是要更心疼?如此循环往复,都不必汲光费心筹谋什么,咱们自己就先要被自己给耗死了。” 萧邃揽着她,温热的手掌一下下摩挲着她的肩头,久久没有说话。 愁么? 对着一个被全天下人奉为神明,趋之若鹜的敌人,他自然是愁的。只是,在忧愁之外,他还有些更深刻的情绪,是哪怕裴瑶卮都难以劝解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偏过头在她额上轻轻吻了吻,轻声说:“不愁很容易,但,不恨很难。” 裴瑶卮不加细想,只觉他的恨,是对着汲光的。 于是她说:“我也恨呐。刚刚离开不可台时,我心里压满了恨意——恨汲光、恨娄箴,更恨我自己。” 她说着,便见萧邃紧张地看了自己一眼。 她意会到他的担心,连忙安抚着一笑,“你放心,我不是因为自己是他重追华都世的工具而恨自己。” 萧邃便问她,那是为何。 她想了想,睡意几乎已散了个尽。 “在不可台时,当汲光跟我说完那些话之后,有那么一时半刻,我是理解他的。” 一个妄图毁天灭地的人,你明知道自己应该恨他,但当你听完他的理由之后,你却意外地理解了他。 对裴瑶卮而言,这是再可怕不过的一件事。甚至于,她都不敢细思这份理解——她怕想到最后,这理解会变成认同。 她仰起头问萧邃:“你会讨厌我吗?” 萧邃一愣,随即淡淡一笑,“为什么讨厌你?因为你理解汲光?” 不等裴瑶卮说话,他又径自摇了摇头,无奈地低声道:“那大概我也要连同自己一起讨厌了。” 她怔了怔,领会过他话中之意后,惊讶之外,亦有一份安心恍然而至。 耳边传来她不合时宜的轻笑,萧邃有点疑惑,问她:“笑什么?” 她在他肩头蹭了蹭,坦然道:“我忽然想起来,我最开始喜欢上你时的心情了。” 萧邃默了默,便问她什么心情。 她说:“你让我觉得安心。” “安心?”他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想了想,又确认道:“你是说咱俩通信的时候么?” 裴瑶卮点了点头,“是呀。” 她自认为是个颇有自知之明的人。身为一个人,她从不以自己的性情想法为耻,但同时她也清楚,作为一个女子,除了形容与出身外,自己身上,几乎再没有任何一点,是符合寻常人对女子的期待的了。 她并未因此而遗憾什么,只是,有时候她也确实会觉得无力。 ——那是一种身为异类的孤独,她不想改变自己,但却是想要一个知己,一个能让自己不再是异类的知己。 就像是眼下,在她因自己理解汲光而烦恼时,忽然发现他与自己怀抱着同一种情绪,忽然间,这可怕便也没那么可怕了。 “你让我觉得自己不再是异类了——”她握着萧邃的手,笑吟吟地说:“又或是,你我的相遇,就是两个异类的重逢,从此彼此都有了底气,再也不孤独了。” 萧邃很喜欢她这个说法。 他也由衷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将这番话,原封不动地对她说上一遍。 “别担心。”不多时,看着他依旧心事重重的模样,裴瑶卮轻声安慰道:“汲光不会如愿的。” 萧邃沉吟片刻,本想问她知不知道自己恨什么,可出口却成了:“你知道我最恨谁吗?” 他这样一说,她便知道,他最恨的,还不是汲光。 心头莫名涌上一阵不安,她强颜一笑,道:“你只要不恨我最爱的人就成了。” 萧邃面露一丝苦笑。 “我最恨两个人,”他说,“萧见凌,和我自己。” 话毕,他感觉到她与自己交握的那只手,蓦地一紧。 裴瑶卮还是听到了自己不愿听的答案,一时间,她心里都要难受死了。 她虽然知道萧邃对景帝有心结,但这还是第一次,她听到他这样不顾孝礼,连名带姓地称呼他的那位祖父。 想来也是,若然没有萧见凌当年种下的恶因,又怎会有今日之恶果?当他为江山国祚而不择手段之时,大概也不会想到,这善后的烂摊子,竟会绵延至此而不绝。 她考虑了一下,问他:“景帝的话,恨便恨吧。但是,你能不能不要恨你自己?” 去责怪别人总是很容易的,但自责……往往却是伤筋动骨意难平的。 半晌,她听到萧邃说:“这些年,母后、子献、默言,许多人都劝过我,让我在玄门术数上留心,也攒几个用得上的人在身边,以备不时。 可我一直就没松这个口。 如今大敌当前,我身边竟无一个可用之人……甚至连心爱之人的性命,我都要靠敌人去助我保全。若是你有什么意外,若是…… 裴瑶卮,我不止是恨自己,我更是悔不当初!” 他的话说完,裴瑶卮心疼之余,却也松了一口气。 至少她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了。 她苦笑着在他背上拍了拍,轻声道:“好啦……有什么好悔的?不是我长他人志气,只是你也想想,就算你听了母后他们的话,真攒了许多能人异士在身边,又能有什么用? 对上汲光,有几个人能有用?” 萧邃眉目一动。 片刻,他转头朝她看来,眉眼间渐渐聚起坚定的光:“我会找到他的。” 他捧起她的手,言辞切切,如同许诺:“我一定会找到温晏。” 裴瑶卮微微一笑,安抚似的点了点头。 温晏。 唯有温晏。 那人,便他们最大的指望。 其实,前阵子刚回尘都不久,裴瑶卮便曾让琼奴给纺月递过消息,让纺月暗地里悄悄去寻温晏,只是到现在还没消息。 她心里也明白,寻自然是要寻的,只是,温晏那样的人,若非哪一日自己有现世之意了,别人再怎么挖地三尺,估计都是难有所得的。 不过这样丧气的话,她是不会对萧邃说的。 这会儿,萧邃把她抱在怀里,力气大得仿佛要将她融入骨血,裴瑶卮有些疼,但却只字不言,一味由他抱着。 她知道他在害怕。 “汲光曾说过,他为摧毁江山而活,可温晏叔叔,却是为保全江山而活的。”她安慰他道:“放心,等找到了温晏叔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一关,我们一定过得去。” 萧邃点了点头,可手上的力气,却并未放松下去。 须臾,他问:“裴瑶卮,你还记不记得你自己说过什么?” 她微微一怔,跟着笑道:“你说哪一句?” 他立时便说:“你说你再也不走了。” “……我记得。”她沉思半晌,原想给他一句安慰,但到底不舍得同他说违心的话,最后只能道:“死都死在你身边,绝不背着你行事,行不行?” 出乎她意料的,萧邃深深看了她片刻,末了竟是一点头:“行。” 紧接着,他又说:“我也有一句话给你,你要记住—— 若有万一,我会死在你前面。” “萧邃……” 她怔愣过后,眼中闪过慌乱,似乎又无尽劝说的话要往外冒,可萧邃扶着她的头顶,以漫长的嘘声,乱了她的心神。 他说:“我的话都是当真的,就算是你也劝不得。裴瑶卮,我这辈子都不会给你再次离开我的机会,生死之上,我们尽人事,若人事不如人意,那便退一步,求一个生死相随。” 她埋首在他怀里,唇瓣微张,怔愣了好半天,最后,无声地阖上双眼,紧紧地拥住了他。 翌日天亮,用过早膳,两人早早便启了程。马车行出去不到片刻,裴瑶卮心血来潮,忽同他说,自己想去一趟昭业寺。 萧邃没多说什么,便吩咐了下去,回头同她问道:“心里不安?” 裴瑶卮第一反应便是摇头,可在他的注视下,只觉无所遁形,半天,就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说起来,我以前还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但如今……”她感慨道,“心里没个寄托,总觉得空落落的,求神拜佛,好歹算是根浮木,心里多少也能安定些。” 对此,萧邃不置可否,但看着她能安心,他总是乐见的。 片刻,他想起什么,便与她多提了一句:“对了,一元先生的夫人与小女儿,都住在昭业寺里,听说你们已经见过了?” 裴瑶卮颔首,转而想起那位赵夫人同女儿,悦然之下,心里倒也有了点别的味道。 第十六章 愁思不可度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说来,倒是我疏忽了。” 半晌,裴瑶卮若有所思道:“往日里都随人称一声‘一元先生’,若非与夫人有过那一面之缘,我竟还不知,先生原是姓赵的?” 这个姓氏,本是常见得很,只是这会儿她这般问出来,莫名就带了点别样的意味。 萧邃心领神会,笑道:“想到北林了?” 她叹了口气,心道,如何能不想。 父亲、兄长先后辞世,剩下的裴氏支脉各房,虽也算子孙昌茂,但于她而言,几乎都是远亲,对面见到都未准能认出来,相比之下,当然还是自小便走动频繁的表哥等人更为亲近。 只是,即便如此,见到个姓赵的便往北林联想……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多心多思了。 那头,萧邃说起一元先生来,也有两分感慨:“其实,一元先生究竟姓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嗯?”裴瑶卮来了兴致:“此话何解?” 这话要从哪一年说起呢? “算来也都二十年了。 赵夫人母族,亦是悬壶世家,在北境数代往前,一直都是顾家用惯了的人。后来方为顾氏举荐给我的。 听说,在赵夫人十几岁时,有一年,随族人来尘都这一代寻采草药,意外救下了一个男子。” 听到这里,裴瑶卮便问:“一元先生?” 萧邃点点头,“只是那时候,他还不是一元先生。” 他又叹了一声,才接着道:“赵夫人在岸边救下他时,他全身是伤,大抵是一路被江水冲到下游的,脸也被沿途的碎石给毁了,还瞎了只眼,整个人奄奄一息,已是半死。” 随着他的话,一元先生的形容,仿佛也正一点点浮现在裴瑶卮眼前——可怖的容颜,喑哑的声色,还有那清亮亮的一只独眼。 那是个脾气不大好的人,视权贵如无物,但却忠心且妙手,不知救过多少性命。 原来,他还曾有过这样惨烈的过去。 “赵夫人为着他尚未断绝的一口气,执意将他带回河没谷家中,前前后后治了一年多,竟真将人给治回来了。只是……” 他轻轻摇了摇头,惋惜道:“活是活过来了,但对于自己过去的经历、甚至是姓名出身,他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半点都记不得了。” “他失忆了?”裴瑶卮问完,一朝被蛇咬地眯了眯眼:“你没诓我吧?” 萧邃苦笑,随即点了下头。 一元先生遭此大劫,康复后却忘记了过往,换作别人,说不定执念生根,苦大仇深,就此便过不去了。但他却是个看得开的,翻开百家姓,指着头前一个赵字拿来做姓,又取义‘一元复始万象新’,自号‘一元’,择名‘新’,非但即此开启了新生,甚至还娶回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说来也算是否极泰来的福气了。 裴瑶卮听罢,一时也是唏嘘。 “原来是这样……”她沉吟良久,方才叹道:“我就说,之前见到赵夫人时,我一眼便觉得她面善好相处,却不知她与一元先生,竟还有这么一段佳话……” 她面上神情变幻,从怅惘到感慨,最终归于欣慰,想来,福祸相依,纵有千般苦楚,终能得此良缘,也算是安慰了。 “对了,赵夫人身边带着的是小女儿,那除了那孩子之外,先生同夫人还有别的孩子么?” 萧邃闻言,面露一丝异色,想了想正要说话时,车驾却停下了。 外头戍卫禀报,昭业寺已到,萧邃淡淡应了一声,不多时,车帘被人从外头一撩,轻尘探进一颗脑袋瓜,俏皮兮兮地问道:“殿下、娘娘,咱们不是回府吗?怎么拐到昭业寺来啦?” 她坐在后头的小马车里,没听到萧邃之前的吩咐,此刻难免疑惑,裴瑶卮同她解释了两句,便被萧邃牵着手,先后下了马车。 放眼看去,今儿倒还算运气好,寺中香客并不算多,两人进内祈拜,一切顺利,未几,便被请到了后面用斋宴。 赵夫人于这寺中往来,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住持自然清楚她同楚王府的渊源,裴瑶卮那头刚提了一句,住持便道,已然派弟子去请夫人过来了,请殿下与王妃稍候片刻就是。 不多时,赵夫人翩然而至,裴瑶卮左右一看,不见赵轻愁,不由关切道:“这会儿正好是用膳的时辰,怎么不见轻愁?她可吃过了?还是,身上又有什么不舒服?” 赵夫人亲和一笑,道:“劳王妃记挂了,那丫头无事,只是这两日春困犯懒,委在床上不爱动弹,我也怕她扰了您二位的兴致,便没带她过来。”说着,她回过心神,朝着两人妥妥当当地施了一礼:“还没给两位殿下请安呢!愿二位殿下琴瑟和鸣,永结同好!” 萧邃一听,乐了,“往日这‘长乐无极’就听得多,倒是没几个像夫人这般有眼力的,净挑本王爱听的说!” 说罢,他抬手一指,吩咐轻尘:“还不快请夫人入席!” 轻尘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挽着赵夫人的手臂,将之送入席中。 裴瑶卮无意间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赵夫人是个和善活泼的好性子,碰上合眼缘的人,话匣子打开,全是些亲近而不冒犯的言谈,一席素宴下来,用得两厢愉悦,倒比一元先生的那些苦药汤子,更让裴瑶卮肠胃舒坦。 唯一美中不足的一点,便要数久久徘徊在裴瑶卮脑海中的赵轻愁了。 那个小女孩……说起来,倒是比赵夫人更叫她印象深刻。取了个这般自在的名字,奈何,却是个实不符名的性子。上次在她床前,被她拉着手,以那样的眼神看着,又问了那么个充满了深意的问题…… 她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心里满不舒服。 “怎么了?”注意到她的分神,萧邃低声问道:“饭菜不合口味?还是身上不舒服?” 裴瑶卮理了理心神,浅浅一笑,摇了摇头。 “就是想起轻愁来,一时走神儿了。”她道,“对了夫人,小丫头近来身上如何?可已大好了?” 萧邃见她这样关心赵轻愁,不免有些意外,回头接到她一个眼神儿示意,心里愈发好奇了起来。 说来,对赵轻愁那孩子,他自己倒也揣着一份疑虑,之前一直没空料理,这会儿么…… 赵夫人那头道了句谢,跟着说道:“自从南境回来之后,她这阵子倒是还好,能吃能睡,也不怎么闹毛病,就是……”说着,赵夫人无奈一叹,“还同往日一样,心思重,也不知成日家都在想些什么,总是难见个笑模样。” 裴瑶卮一听这话,登时心绪一动,来了主意。 她嗽了一声,似是深思熟虑后道:“小孩子家家,总这样闷闷不乐也不是个事,说来……有没有可能是为着父亲长久不在身边,小丫头思念爹爹,心里不好受?” 赵夫人蹙了蹙眉,随着她的话,陷入了思考。 片刻,裴瑶卮窥着赵夫人的情绪,便提出,请她同女儿搬到府中去住,也好同一元先生团圆,免了先生两头跑的麻烦。 “这……”赵夫人心中动摇,但,想着女儿身上时常出现的外病,一时又不敢应下。 裴瑶卮道:“夫人不必太过担心,总归这昭业寺离得也近,横竖耽误不了什么事的。再者,她小小个人儿,也不可能总在这寺里住着,夫人再不放心,也迟早都是要带她回家的。” 赵夫人如何不知这个道理,只是事事总是明理容易,照做难。她正踌躇之间,未曾想,萧邃竟也开了口。 “夫人,”他轻声一唤,端起手边的碧螺春,“还是搬进府里吧。有人可日夜盼着您呢。”说罢,淡淡呷了一口。 裴瑶卮听到这句,头一个反应,只当他说的是一元先生,想来到底是长辈,这样打趣,多少有些不合适,可回头再看赵夫人,却并未因此而赧颜,反而稍一沉吟,却是点了头。 稍稍收拾了一番,赵夫人母女,便随在楚王与王妃身后,一同离了昭业寺。 “往来匆匆,之前也没准备,便委屈夫人同轻尘同乘一车吧。”长阶之下,萧邃看了轻尘一眼,同赵夫人说道。 赵夫人自无异议,领着赵轻愁,便随轻尘一起朝后头的油壁车走出。 裴瑶卮的目光落在她手边那个沉默的小女孩身上,正自沉思着什么,忽然间,却见赵轻愁没来由的一回头,正好同自己对上了视线。 那一眼,饱含着愁绪与深意,裴瑶卮没来由地一抖,竟是生出了一丝惧意。 那绝对不是一个六七岁孩子该有的目光。她默默地想。 萧邃搓了搓她的手臂,只以为她冻着了,便连忙催促她上车。 回程一路上,她挽着他的手臂,推说困倦,懒怠怠的不爱说话,实则,却是想了一路的赵轻愁。 那时候这丫头都说过些什么来着? 她说,我认得您。 她问,娘娘,您认得我吗? 自己应该认识她么?揣着这个问题,不知不觉间,她竟当真睡了过去。 等轩车在楚王府门前停稳时,耳边依稀传来萧邃与人说话的声音,她渐渐清醒起来,揉了揉眼,直起了身子。 打了个哈欠,她随口问了句:“到了怎么不叫我?”说罢,就要下车。 萧邃拉了她一把。 裴瑶卮面带疑惑地朝他看去,随即,便听萧邃说道:“寂月到了。” 她懵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萧邃无奈一笑,拿过帕子,给她擦了擦脸。 “姜寂月。”他说:“姜轶的妹妹,侧妃姜氏。” 裴瑶卮彻底清醒了。 第十七章 寂寥孤馆月(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年前姜妃请命入京为兄长奔丧,按说早该到了,奈何这水做的美人,一身羸弱,长久身在内宅,冷不丁一出门,没行上两亭,便先生起了病来。 一路上走走停停,等好不容易回到这天子脚下时,暮春三月,姜轶早已经入土多时了。 因记挂着萧邃在车上那一句‘寂月’,进府一道,裴瑶卮一直咬着发酸的后槽牙,不爱搭理他。正堂房门大开,远远地,她便见一满身素白的女子,老老实实地候坐在一旁,才一听到外头的动静,立马便站起身来,垂首恭立相迎。 袅娜纤纤,如花如水。 姜寂月的容貌在她眼里一点点清晰起来,裴瑶卮回忆着多年前与她的一面之缘,恍惚之间,只觉面前这女子比起过去,似乎更沉默了。 “妾请殿下、王妃安,愿殿下长乐无极,王妃永享千秋。” 姜寂月上前行礼,甚合规矩,萧邃给她免了礼,七七八八问了几句话,着意关切了一番她的身体,最后嘱咐:“听瞬雨说,你一路上舟车劳顿,吃苦不少,稍后请一元先生给你搭个脉,好好歇歇。” “多谢殿下关心,妾一切都好。”姜寂月说着,便有一二分为难之意,似乎有些话不知该如何开口。 萧邃心里明白,她这是急着去拜祭姜轶,又恐出口惹自己不快,故而一时难言。只是他知道归知道,自己却不开口,只借着喝茶的功夫,轻嗽一声,给身边的裴瑶卮使了个眼色。 裴瑶卮白了他一眼,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接下了这个人情。 “瞬雨,” 立在一旁的瞬雨一听,立马上前应声,“王妃有何吩咐?” 裴瑶卮看了姜寂月一眼,向瞬雨问道:“奠仪之事可都安排好了?” 瞬雨多机灵啊,一听这话,窥一眼楚王殿下的眼色,立刻有一句说三句地回道:“是,按娘娘的吩咐,一切早已准备妥当。待姜妃娘娘歇歇脚,随时都可去平侯墓前拜祭。” 她话音落地,姜寂月似是松了一口气般,小心地望了眼裴瑶卮,面露动容。 又说了几句话,萧邃便让瞬雨领姜寂月下去安顿。裴瑶卮见人走了,这端端正正的一面便也跟着没了,浑身一松,眼刀子跟不要钱似的,嗖嗖往身边人身上刮去。 萧邃不动声色,喝了两口茶,作势闻了闻,疑惑地同她问道:“蘅蘅,哪来的一股味儿,你可闻到了?” 裴瑶卮冷眼看着他演,哼笑道:“闻到了。” 萧邃一挑眉,又听她冷冷道:“后院失火的味儿——都烧焦了。” 他咯咯笑了起来。 裴瑶卮脸色更黑了。 拉着不情不愿的人回到浴光殿,萧邃本还有心逗她几句,但见她眉眼间真露出几分伤心之意,登时便又不敢了,将人抱在腿上,小意哄道:“这是怎么了?我可是觉得自己挺规矩的,连人情都给留给你来卖了,我不过就是听说她病了几场,便关心了几句她的身体,夫人不会拿着这点生我的气吧?” 裴瑶卮轻轻推了他一把,哼道:“你少臭美,你爱关心谁关系谁,我吃饱了撑的,生你的气!” “要生的。”他耐着性子给她讲:“该生气的时候,还是要生气的。不然我怎么知道你在乎我呢?” 说话间,他的手掌渐渐移到了她的肚子上,轻轻一揉,凑在她耳边低声调笑:“不光要生气,夫人还要努力,争取早日生出点别的来才好么……” 裴瑶卮一愣,回过神来,脸一红,随手挥开他,就想起身—— 萧邃拉着不让。 她泄愤似的在他胸口一杵,“起开!谁要给你生……” 别别扭扭,好不容易怀里的人安生了些,萧邃便问:“到底在为什么伤心?”他抬起下巴搭在她肩上:“你得告诉我,我才能知道该如何让你开心啊。” “还得我告诉你?”她啧了一声,道:“那看来这什么天命情缘都是胡说八道的,连心有灵犀都做不到,你还好意思当我夫君呢?” 行吧,怎么都是你的理。他无奈一叹,默默地想。 “好了。”过了片刻,他圈着她的腰晃了晃,告诉她:“我同姜寂月没什么事。” 裴瑶卮叹了口气,心情并未因他这一句话而好起来多少。 适才在前头,她冷眼看着他与姜寂月相处时的模样,说是夫妻,实则更像主臣,客气守礼,半点无越雷池之忧。她相信萧邃对姜寂月并无别的心思,只是…… “就算你对她没有男女之情,可她也已经是你的侧妃了。真要说起来,她与你朝夕相对的日子,比我不知多了多少,我——” 她说到激动处,回头对上他的目光,顿了顿,索性豁出去了,大声一吼:“我就是不高兴!” 萧邃心说,见你不高兴,我就高兴了。 随即,她想起旧事来,转了个身,双手扯住他的双耳,问道:“我过去写给你的话,你可都记得?” “嗯,记得。”他慢悠悠摸过她一只手,在手心里吻了吻,告诉她:“都记得。” 她就又问了:“那你自己白纸黑字写下来的东西,你就更不会忘了吧?” 萧邃笑了一声,静静地与她四目相对,微一颔首:“我都记得。” 她没提具体是那一句话,但萧邃说记得,她就相信她是记得的。 默默一咬牙,她道:“姜寂月就算了……她也是个可怜的姑娘,如今母族又已如此,说起来,前前后后,你我对她都有愧疚之处,是万万不能再拿休弃之事去羞辱人家的……”说着,她正过神,揪着他耳朵的手使了点力气,郑重道:“她就算了,可往后,你不能再有别人。” 在她的设想里,他应该会眼都不眨地答应自己,毕竟好多年前,他已经许诺过自己一次了。竟不承想,这回,萧邃看了她半天,却是摇头叹了口气。 “那怎么能行呢。”他说。 裴瑶卮愣了一下。 “你……” 萧邃一脸无奈地看着她,捏着她的鼻尖晃了晃:“裴瑶卮,我说我跟寂月没什么事——就是真的没什么事。人家到现在还是个冰清玉洁的大姑娘呢。你可注意着些,嘴上有个把门的。” 裴瑶卮眨了下眼,随后,又一点点瞪大了眼。 “你……” 她找了半天舌头,只觉脑子里炸开了一团团的烟花,把她的所有话都给炸没了。 萧邃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她的反应,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有点回神的意思了,可跟着,一抹疑虑在她眉间晕开,她的眼神经过他脸,徐徐往下走去。 他心头一动,都快气笑了:“怎么着,又想质疑你夫君的本事?” 说着,不待裴瑶卮说话,他附在她耳畔,呵着热气诱惑道:“需要我立马证明给你看看?” 她尚有些恍惚,不自觉便差点要点头,关键之际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去!”她一把拨开他的脸,梳理着复杂的心绪,又过了须臾,方道:“我……我倒是听说过,你曾先后遣散过两回姬妾。” “但……” 萧邃看着她的脸色,心里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便接过话来道:“我猜猜,你是不是以为先帝末年那一回,我是为了你,而晏平年间的第二回,我是为了潘恬?” 裴瑶卮一皱眉,“什么呀,我早不是这么想的了……” “我就是……” 她看着萧邃,目光复杂,“我知你遣散姬妾之心,但我没想到,就连姜寂月你也没碰过。” 名正言顺娶进门的侧妃,又是个端端正正的美人,有几个男人能甘心做柳下惠的?更何况…… 姜寂月进门之时,他心里,应该还是恨着她的。 “你十几岁时那般德性,恨不得每走一方州郡,都要留下几段风流韵事,可这些年竟就这么素下来了……”裴瑶卮越说,就越觉得这事不大真切,她正儿八经地看着他道:“萧邃,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诓我呢?” 萧邃那个来气啊。 好话好说,人家还愣是不敢相信,自己这信誉,难道真这么不堪么? 耳边,裴瑶卮还说呢:“你说实话,我保证不生气。” 萧邃捉着她两只手,斜了她一眼,心道:小姑奶奶,你要是再说两句,我就该生气了。 沉吟片刻,他这样道:“我小时候吃起点心来不节制,各样各式的都好尝一尝,每每都要弄一桌子花样。母后以为我贪嘴,但其实,我只是一直没找到真正爱吃的那一样。 直到有一年,我吃到了一道神仙富贵饼。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吃不下别的了。” 世人说他不治行检,连亲爹亲娘,亦以为他三心二意,见异思迁。殊不知这世上的风流,有的是心无定意,但也有那么一种,阅遍人间如画,只为寻一幅贴合心意的山水。 裴瑶卮脸上的疑惑淡去了。 他一抖腿,问她:“明白没有?” 她压着笑意,还执意摇头说没有。 “这样啊……”他遗憾道:“唉,我以为你明白呢。” “不明白。”为了遮住不听话的笑意,她没办法,只好埋头在他心口,嘴里还说着:“不明白,要你亲口说明白。” 声音被衣料遮着,有点闷,可语气却是欢喜的。 萧邃摩挲了着她的头发,低声说:“你是我心里的春色。 一夕如愿,再无他求。” 第十七章 寂寥孤馆月(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埋在他怀里高兴够了,这会儿再想起姜寂月来,心情便又不一样了。 “诶,若照你这么说的话,姜寂月随你在北境这些年,又是离亲远嫁、又是独守空房……到今日,她竟还没给熬疯,倒也真是难得了。” 萧邃睨了她一眼,呵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逐当时把她赐给你,一则是为了膈应你,二则是为了膈应我,三则么……便是为着让她监视你。可我印象里——至少就早年我所知道的来说,她好像从未往宫里递过任何不利于你的消息。”裴瑶卮搂着他的脖子,挑眉问道:“这其中,不可能半点缘由都没有吧?” “有缘由。”他无奈笑道:“不过并非是你想的那个缘由。” 裴瑶卮哼了一声,松开他,起身去外间摸了两颗果子回来。 两人分了一只蜜桔,跟着,萧邃便给她讲道:“萧逐赐婚的诏令下来之后,我曾命默言详查过姜寂月这个人。” 说起来也是老生常谈了,少女闺中未嫁时,与往来府中的年轻大夫有了私情,彼此两情相悦,原本都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不承想一夕横祸飞来,好好的一对金童玉女,硬生生被那赐婚的诏令分开,一个无奈远嫁,一个悲愤欲绝。 “她进府当夜,袖中藏了块碎瓷片,本已打定了轻生的主意。我原就不是爱强人所难的人,再者那时候,我也确实没有这个心思。于是我便同她说,我愿成人之美,让她好好活着,等过段日子风头过了,再成全她与情郎天高任鸟飞。” 一开始,姜寂月并不怎么相信萧邃的话。 想想也是,连相依为命的兄长,都能为了尽忠事主四个字将她给舍出去,这全天下的人,又还有几个是能信的? 她想,或许真有人能再现成人之美的佳话,但那个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与自家兄长你死我活了数年的楚王殿下。 然而彼时,萧邃说完这些话后,当真就没碰她。 她呆呆地目送他离开新房、呆呆地听着他叮嘱侍女要上心服侍,直到他的身影彻底在自己眼前消失,她收回目光,看了眼空空的手掌,蓦地流下两串泪珠来。 绝处逢生,大抵便是如此。 那之后,她对萧邃的疑心倒也未曾尽弭,就这样一面期待、一面惊惧的过了一段日子,就在她渐渐放下戒心,觉得来日可期之时,不承想,等来的,却是个足以摧毁她的噩耗—— 她的小大夫,她心心念念的情郎,死了。 后来她才在兄长姜轶口中得知,就在自己送嫁北境的当日,那人便一盅鹤顶红送进喉咙,生生殉了这一段无果的恋慕。 萧邃派人寻过去时,寻到的,早已是一座冰凉凉的墓碑。 一时之间,姜寂月不知该恨谁。 春风拂柳,草长莺飞。 她站在姜轶坟前,过往的种种在脑海里一一闪过,仿佛就发生在昨日一般。 姜寂月曾以为,对着这个兄长,自己该是怨恨的。记得在刚刚得知那人的死讯时,她悲痛欲绝之际,不知曾在多少个深夜里,怀揣着最恶毒的心思,诅咒过这个拆散自己姻缘、间接害死自己所爱的兄长。 她恨他的愚忠,恨他在萧逐下诏之时,甚至不肯为自己多说一句话、多争取一个字。她恨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宁愿将自己送进‘火坑’般的楚王府,也不愿让他所侍奉的主君,有一丝一毫的不遂心、不称意。 她以为自己听闻他的死讯,忙不迭地赶来,为的就是站在他的墓前,让这一抔黄土,掩埋下自己搁在心头这些年的恨意。 可当她真把姜轶的墓碑望在眼里时,最后的最后,她想起的,却还是年幼生计艰难时,他疼着自己、护着自己的模样。 “哥哥……” 她跪在墓碑前,细白的手指一寸寸抚过碑上粗粝的名姓,终是悲绪难抑,垂首落下两行泪来。 姜轶故去近半年,姜寂月第一次为他流泪。 “愿你在天有灵,瞑目安息,早登极乐。” 她想:但愿你我兄妹,来生对面不识,再也不要做亲人。 楚王府中,周国那边的大事一了,之前放到各处办事的人,也都先后归回了。 借由瞬雨这一张嘴,李寂等人先后都知道了楚王殿下‘恢复’记忆的事,一个个不由喜出望外。萧邃这两日闲在浴光殿中,正琢磨着第一个来找自己的人会是谁呢,那头刚从疏凡郡回来的李寂,便率先出现在了他面前。 “兄长。” “默言啊,”他靠在榻上,眯了眯眼,含笑打量着面前垂首恭立,不苟言笑的人,仿佛对他的来意半点不知,好奇着问了句:“何事?” 李寂头都没抬,只回道:“之前姜轶的事……小弟特来复命。” 萧邃将姜轶的生死交在他手里,最后他却选择不救。知道此事的人,多半都觉得他是为着昔年的父仇,如今逮着机会,便也公报私仇起来。他不知萧邃是怎么想,此来复命,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忐忑的。 “这事啊……”萧邃喝了口茶,颔首道:“既说是复命,那你便好好说说,我听听。” 李寂想了想,发现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眉头微蹙,忖度着问:“兄长,您将他的命交给我,如今这结果,是您乐见的吗?” “那要看这结果是因何而有的。”萧邃看着他,一抬下巴,问道:“说说,你为何不救他。” 李寂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只是觉得,我没有救他的资格。” 说着,他抬头迎上萧邃的目光,认真道:“他既认萧逐为主,便是将身家性命全都交付在了那人手上,姜轶至死都未曾有过违逆萧逐的意思,这样一个人,他的生死,我决定不了、您决定不了,甚至他自己都决定不了。 只有萧逐。 萧逐让他死,他就只能死。别人没资格救他。” 听完他的话,萧邃沉默了许久。 他不说话,李寂心里一半是坦荡,一半是打鼓。他自认说出来的话都是真心,没什么可遮掩的,但同时,他也怕自己这个答案,并不能让萧邃接受。 “你成全他善始善终,倒也不错。” 萧邃下榻,负手走到他面前,“默言,你看着我。” 李寂依言,与他四目相对,不敢退却。 他问:“谁有资格决定你的生死?” 骤然间,对面的人瞳孔一缩,神色巨变。 合璧殿,妧序刚才奉命去姜寂月院中送了些东西回来,此刻正与裴瑶卮回话。 “姜妃欢喜,要奴婢转达,多谢王妃娘娘厚赏,还说稍后便来谢恩。奴婢将您的意思说了,只嘱咐她好生休养就是,不必守着这些虚礼。” 裴瑶卮点点头,两人正说着,忽听一阵脚步声传来,旋即便见轻尘蹦蹦跳跳地跑进来,整个人欢欣雀跃的,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乐事。 妧序无奈一笑,满脸的不省心。裴瑶卮瞥了轻尘一眼,低下头继续鼓捣她的点心匣子,冷不丁笑道:“蹦蹦跳跳,跟只兔子似的。又哪疯去了?大半日不见人影?” 轻尘笑嘻嘻跑进来,也不正经答她的问题,只同她说外头的新鲜事儿:“娘娘,您猜我才在外面见到什么奇景儿了?” 裴瑶卮冷漠道:“母猪上树,赖狗跳墙?” 轻尘一摇头,七扭八拐地‘嗯’了一声,同她说:“是章亭侯!奴婢才见他背负一捆儿藤条,正往内院来呢!” “背负藤条?”裴瑶卮手里动作一听,神色古怪道:“……这什么意思?负荆请罪么?” 轻尘觉得瞧着很像。 可顾子珺最近犯过事儿么? 裴瑶卮转圈想了一遍,也猜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兴致上来,正想亲自出去看看,这会儿,就见外头小丫头急吼吼地进来传话,说是章亭侯在外求见。 “哦……”轻尘恍然:“娘娘,合着他是来给您负荆请罪的呀!” 裴瑶卮怔愣过后,再一琢磨,笑了。 那时候当着萧邃的面儿,某位侯爷确实红口白牙亲自说过,若然此番,自己当真化解了周国的危难,他便情愿给自己下跪磕头,承认他有眼不识泰山,错识了金镶玉。 只是负荆请罪……她不觉叹了口气,想着章亭侯倒也真是个豁的出去的真汉子,能屈能伸。 “妧序,”她唤,“去外头好生把章亭侯请进来。” 妧序应了声是,不多时,正殿之中,顾子珺便身负一捆藤条,站到了她眼前。 “微臣顾子珺,拜见王妃娘娘,愿王妃长乐无极。” 顾子珺坦坦荡荡,裴瑶卮自也不见忸怩之色。她叫了声免礼,待他起身,便忍不住笑道:“侯爷这般阵仗过来,究竟是自比廉颇,还是拿我当蔺相如呢?” “微臣莽撞,过去曾数次冒犯过王妃,之前大事在前,更曾数番质疑过您的决策,如今尘埃落定,方知自己眼界所限,实在是坐井观天了。” 他全无废话,说话间,便将身上藤条一解,双手奉过头顶,“但求王妃出气,恕微臣往日不敬之罪!” 第十八章 三十年河东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说起来,裴瑶卮对着顾子珺,心里多少还是存有一份芥蒂的。 当年顾独武所为,她虽也觉得一人做事一人当,在其身后,无谓于连坐迁怒,发难他的子孙。但如今真让她同顾独武的儿子往来,甚至将之视为近臣属下——她想着裴曜歌,心里总还是有些过不去。 奈何,萧邃此番费尽心思,不惜佯装失忆,就为着谋得眼前这一个果,让他这些亲近臣属,全都接受她参政议政,拿她当第二个主子效忠。一想到这里,裴瑶卮便是有十分的不情不愿,也只得暂且压下,尽力成全他的这份好心好意。 “侯爷起来吧。”她起身走到顾子珺跟前,将藤条掷到一边,叹了口气,拿出真心道:“我对阁下没有什么好怨怪的,之前你与我尚不熟识,便是有什么逾矩之处,也算情有可原,说到底,还是怕殿下吃亏罢了。 只愿侯爷记得,在维护楚王殿下这点上,我的用心绝不会比侯爷轻浅,出了楚王府,你我的敌人都是一样的。至于在府内……就实在不必彼此冲突,再让殿下头疼了。” 顾子珺听完她的话,沉默半天,说道:“王妃是明理之人,微臣感愧。” “只是微臣所请之罪,还不仅仅是之前在周国之事上,对您的冒犯。” 裴瑶卮先是一愣,再一想,大概就猜到他的意思了。 “……啊,你是指早前长孙真之事?” 顾子珺没想到她反应这般快,怔愣之间,不觉抬首朝她看去。一看他的神色,裴瑶卮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随意一笑,轻描淡写道:“我忘了。” “王妃……” 她越是表现得宽容,顾子珺心里便越是难以宽放。 他复又垂首,沉了口气,打定了主意要全部坦白:“王妃能忘,微臣忘不得。您大概不知道,当初微臣任由长孙真将您劫走,并不单单只是为了引出长孙氏埋在大梁的眼线,微臣是想……是想……” “顾子珺。” 裴瑶卮出声,淡淡打断他的话。 顾子珺看向她,她摇了摇头,似模似样地叹道:“你看你,又在小看我。” 在顾子珺疑惑的目光里,她缓缓道:“过去种种,该知道的时候,我比谁都一清二楚。但现在我说我忘了,一则为着你已知错,二则,也是为了我之前说的——王府之内,以和为上,便没有必要再彼此冲突了。 怎么,难道你还非要让我现在记起来,再认真发难一通儿,继续让殿下为难么?” 她话音落地,这回,顾子珺沉默的时间仿佛更长了些。 “王妃用心,臣……明白了。” 顿了顿,他忽然俯身跪地,重重磕了个头:“请王妃放心,微臣往后定当恪尽职责,效忠殿下、王妃,再不敢夜郎自大,行差踏错。如有违犯,不必殿下、王妃说话,臣自当以死谢主上!” 裴瑶卮寞寞一笑。 顾独武的儿子,但愿,你说到做到。 三月末时,外头先后发生了两桩大事。 头一件,便是皇帝下诏,定了潘氏夫妇死刑,令司天台选了行刑的日子,戮死于市。其时潘氏全族上下,连坐罪死者不下百人,一时间,尘都之内,又是一阵人人自危。 至于第二件,则是与相氏有关的一件喜事。 ——相婴与繁昌长公主萧姈的婚事,张罗了这么长时间,如今萧逐正式下了赐婚诏,便算是彻底定下来了。 合璧殿庭中,裴瑶卮乍一听这消息,也说不上不高兴,就是多多少少还有点意难平。 萧邃刚一过来,见她这般闷闷不乐的,转而也跟着郁郁寡欢起来。 只是,他的郁郁寡欢里,隐隐约约还带了点酸味。 “怎么,长初娶繁昌,你不开心?” 她歪在廊下的美人榻上,手边侍弄着花草,闻言也没怎么上心,随口道:“盯了多年的一块儿肥肉,冷不丁进了别人的肚子里,换了是你,你能有多开心?” 她话说得随意,说完,也没看萧邃,一味只顾着自己手里那点东西,直到好半天,旁边也不闻有动静传来,她这才觉出了点儿不对。 “诶,”将手里的海棠花放下,她转头看向坐在榻尾的人,略微有点意外,“你这是怎么了,谁惹着你了,脸色这么难看?” 楚王殿下将惹着自己的人认真看了半天,忽然生出一股对牛弹琴的无力之感。 “谁是你的那块肥肉?”他问,“长初,还是繁昌?” 裴瑶卮乐了,“那当然是长初了!萧姈那孩子,你是不了解她的性子,还是不了解我的性子?我同她,起根儿上便玩不到一起去么!” “那相婴呢?人家玉质翩翩,出了名的少年君子,你倒能同他玩到一块儿去?” 他说完这句,裴瑶卮听着这直呼其名的一声‘相婴’,终于算是尝到了空气里的酸味。 她咯咯笑了起来,抄过一枝海棠,扔进他怀里,“想什么呢你?我拿长初当亲弟弟看,我说盯上他,那是给我侄女盯的,就你满脑子不正经,混往歪处想!” 萧邃无意计较她话里混乱的辈分,看着她坦坦荡荡的一双眼,到底是没忍心将话给说破。 他有时候觉得奇怪,裴瑶卮生了一颗七巧玲珑心,旁人看不清的复杂迷局,她三两眼也就明白了,不足为奇,但偏偏世人大多看得清的事,搁在她眼前,她又成了睁眼儿的瞎子——这两厢一对比,也是有趣。 捋了把手里的海棠花,他若有所思道:“你若是这么想,我倒觉得,相家这一对儿郎的婚事,萧逐误打误撞,却是比你安排得要好。” 否则,真若是裴清檀许了相婴,那对那小丫头来说,才当真未必是好事。 裴瑶卮叹了口气,原想问他一句为何,但再一转念,又觉得既成事实,也是多说无益。真论起来,这赐婚诏一下,她最担心的,还是相氏的风头过猛了。 “潘氏方才如此,紧接着,相氏嫡传的两位公子,便先后都要尚公主——且不说帝宫里如今就这两位成了年的公主,出降一门,是何等的荣耀,就说相氏如今的处境,积阳郡公才刚在前线犯了事儿,小惩大诫之外,更有如此的恩典,你说,萧逐到底是想做什么?” 萧邃道:“你啊,就是与相氏的渊源太深了,如今又多了一个清檀,越发宽放不得了。每尝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少不得都是一番草木皆兵。”他问:“累不累?” 裴瑶卮扁扁嘴,白了他一眼。 “我就跟你说,不用过于担心相氏。赫赫高门,荣耀至今,哪个都不是白给的。”他话里有话,却是点到即止,话锋一转道:“有这时间,你还不如多想想我呢。” “还想你?”她嗤笑,“白天黑夜的见,你还嫌不够?” 她这样说着,忽而却真想起了什么:“对了,我昨儿好像见着尉朝阳了,他从周国回来了?” 萧邃伸了个懒腰,颔首道:“回来有几日了。” “那……萧逐之前派到周国的那名使臣呢?”她问:“后事是怎么处置的?” “放心,朝阳办事干净。照着一先说的,萧逐暗中派去救人的人一到繁京,他便给那使臣服了一元先生的药,等萧逐的人潜入宾馆,将人带走时,那使臣已将短期内的经历都忘了个干净。”他道:“沾不到咱们身上。” 裴瑶卮点了点头,半晌不由感叹道:“我就说,你身边的这些人,再没有比一元先生好处更大的了——这四境之内,延医用药算计人,还有谁比他更必不可少的?” 萧邃失笑:“你这是夸人家呢,还是骂人家呢?” 裴瑶卮瞪了他一眼,说自己这自然是夸,叫他别胡说八道,再给旁人传出去,叫一元先生误会。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说着话,这时候,妧序带两个小丫头上来,新换了些茶点。萧邃左右一看,奇道:“诶,轻尘那丫头呢?怎么这几日总没见她?” “还说呢。”她挥挥手,将丫鬟们遣了下去,捉了块芙蓉酥在手,与他真真假假地抱怨:“那丫头,这阵子越来越疯了,也不知是不是背靠大树,有恃无恐,就认定我不敢收拾她了。一天到晚跑出玩,恨不能十二个时辰见不着人影儿,别说你了,我都要见不着她了!” 身边的‘大树’一听,垂首一声低笑,问道:“说起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她是我的人的?” 什么时候么? 这个,她这会儿回忆起来,却也不是那么真切。 她不忙着回答,倾身过去,坠在他身侧,“你起初把她安排到积阳郡公府,是为了暗中护着相蘅?” 当初昭业寺大火之后,他认识到了相蘅众矢之的的处境,为防不测,便让李寂去寻个妥帖之人,塞进郡公府,暗中保护她。 至于李寂寻了轻尘,这却也是他意料之外的。 在她鼻尖上一点,萧邃义正言辞地纠正道:“是为了护着你。” 裴瑶卮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挥开他的手:“少来。那会儿你知道我谁啊。” 第十九章 一生复一死(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正经论起来,大抵是轻尘出现在她眼前的方式实在是太特别了,故此打从一开始,裴瑶卮就没拿她当个普通丫头来看。 “这小丫头,可不得了,头一次站到我眼前,便一根簪子戳死了一只斑斓蛙,叫相垚心疼得不行。”她故作夸张地感叹,与萧邃揶揄道:“这么个人,我要真信了她底子里毫无猫腻,那我得多蠢啊?” 想到这里,她也是好奇:“算来,她今年也才十七岁,小小年纪,这般多才多艺——殿下,您到底是怎么教的呀?” 闻言,萧邃摆手笑道:“诶,我自认没这本事,可不敢居他人之功!” 裴瑶卮一听,来神儿了,正打算追问下去,转头却见瞬雨来了。 而且这丫头面上神情颇为凝重,一看,就知道没什么好事。 “殿下、王妃。”她近前匆匆行了个礼,紧跟着便禀道:“宫里出事了。” 说起来,也确实是桩大事,只是到目前为止,这事儿倒还与楚王府沾不上关系—— 德妃宇文柔有孕九月有余,昨个儿半夜发动,费了劲牛二虎之力,终于在晨起诞下一子,亦是当今皇帝登基九年来,膝下所得唯一一子。按说,本该是龙颜大悦,普天同庆之事,奈何,皇长子生来病弱,先天不足,太医院断言,必得精心照看,丝毫不容有失,若能平安养过十岁,方算跨过了一劫。 裴瑶卮听到这里,一先脸上的欢快劲儿都散了,垂着头,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萧邃看了看她,默默捉过她一只手握着,问瞬雨:“只是如此?” 瞬雨摇摇头。 她继续道:“皇长子才被带下去照看没多久,便传出了德妃宫里的宫女捂杀皇子未遂的消息。” 裴瑶卮终于又抬起了头。 她与萧邃对视一眼,又听瞬雨道:“这还没完呢!此事一出,皇帝大怒,亲自在琼宣宫严审那宫女,动了两番大刑,最后那宫女实在招架不住吐了口——您猜怎么着?她竟当众指认,说自己是奉了圣母皇太后的命令,若是德妃诞下公主也就罢了,倘或是皇子,则决计不能让这孩子活下去!” 皇长子诞生,却为亲祖母所不容——此事传出帝宫,恐怕头一个不答应的,便要数宇文柔背后的母族了。 裴瑶卮摇头哼笑了一声,见萧邃无意说话,便开口让瞬雨继续去前头盯着,宫里有什么新消息,随时来报。 瞬雨领命而去,裴瑶卮身上松了劲儿,往回一窝,又慢悠悠地摆弄起了她的花草,十足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 萧邃打量着她,浅笑道:“这倒是难得,如此大事,你反倒是不担心清檀与贤妃被卷入其中了?” “不过是去年种下的因,今年终于结出了果罢了。”她淡淡一笑,轻描淡写:“没什么好担心的。” 萧邃将她的话一琢磨,渐渐地,也猜到了个方向。 比起楚王府中的风和日丽,此时的琼宣宫,阴云满布,已然变了天。 正殿中,谋害皇子未遂的宫女缨儿趴伏在地上,浑身鲜血淋漓,时不时发出几声小动物似的呻吟,可见是才吃了大苦头。 两侧众妃妾嫔御依着位次惴惴端坐,一个个屏息凝神,不敢发出响动。她们原都是为皇长子诞生,特意赶来贺喜的,谁料喜气没沾上,好端端到碰上了这么桩风波,说来也是倒霉。 高座之上,萧逐本就阴沉的面色,在见到气势汹汹赶过来,一进门便直呼‘反了’的梁太后时,似是更沉了一分。 “母后。”他站起身来,定定地望着才狠揣了缨儿数脚的母亲,语气里含着明显的提点之意:“您是圣母皇太后,犯不着亲自动手,自降身份。” “皇帝!这小贱人满嘴里胡吣乱攀诬,你还留着她做什么?!”梁太后说着,广袖一挥,便要传殿前戍卫:“来人,把她给哀家带下去——” “母后。” 萧逐沉吟一声,断了她的后话。 这一声突如其来,唤的,本该是世上最亲近的人,可过了他嗓子的这把声音,却实是冷得不行。 梁太后心头一颤,怔怔朝他看去。 萧逐问道:“事情尚未查清,母后想做什么?” “皇帝你……”梁太后回过神来,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难以置信道:“你该不会是信了这贱人的话,也要来冤枉你的亲娘罢?” 萧逐一时没有说话。 梁太后领会到他这反应背后的意思,当下脑中晕眩,脚下发虚,若非宗姑姑从旁扶得及时,只怕她便要直接栽倒在缨儿身边了。 “好好好……”她连连颔首,神色已是怒极:“哀家真是想不到,自己竟养出了这么个好儿子……你,你真是好样儿的……” 萧逐见她如此,禁不住眉头一皱,叹了口气。 他走上前,试了几回,方才将梁太后扶到座前坐了下来。 “母后何必动怒?这是帝宫,是非曲直,自能查个明白,朕所以请您过来,也是为着母后您的名声考虑。”他说着,意味深长道:“德妃一身,系两国安定,这丫头涉嫌谋害的,又是朕膝下唯一的皇子、是母后您的亲皇孙,若不问出背后主使,就这么把她杀了,不说朕了,母后您会同意么?” 梁太后眼里怒意未消,斜着目光瞟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倒是不再执意杀人了。 萧逐的提醒,让她冷静了些,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眼前这丫头,确实不能轻易杀了。 不为别的,就为她涉嫌谋害的,是宇文柔的孩子。 明白了这点,梁太后心里却也更忐忑了。 她自己心知肚明,自己并未让人对宇文柔的孩子做过什么,此番之事,于她而言实属无妄之灾。可这丫头被收拾成了这样,却还咬死了攀诬自己,这就说明,这回的事,那背后主使极可能不是为了皇长子来的,而是为了她这个圣母皇太后来的。 这样的情况下,皇帝……当真能查得出真相么? “皇帝要查,便要查个明白!”她不自觉绷紧了身子,一字一句道:“总归哀家只有一句话——谋害皇嗣的事,哀家从未做过!” 萧逐目光复杂地看了母亲一眼,终究点了下头,随即,却是向一边的孙持方问道:“和寿宫那头可有消息?” 他话音落地,未等孙持方回话,梁太后听了,先冷了脸:“和寿宫?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萧逐叹了口气,耐着性子解释:“母后稍安勿躁。您是圣母,此事牵涉到您,儿子不敢做主,只有请出母后皇太后方是正理。”他说着,暗含深意地给母亲递去一个眼神,只求她暂忍一时,切勿再生风波。 梁太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内心是几百个不情愿,奈何,这说话之间,外头宫监的通报声已然入耳:“母后皇太后驾到——” 李太后从容而至,被萧逐请上高座,与梁太后一左一右,占了尊位。 “事情哀家已然听说了。”她神色自如,全无破绽,还宽慰梁太后道:“姐姐不必担心,皇帝心明眼亮,定能查出个真相来,不使姐姐含冤受辱。” 梁太后竭力压制着心头的不忿,冷笑道:“还要有劳母后皇太后做主呢!” 李太后淡淡一笑,理了理衣摆,对她话里的讽意只作不闻。 至此,萧逐沉沉呼出一口气,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孙持方会意,当即着人上前,一左一右将缨儿给提了起来。 “缨儿是吧?”他抿了口茶,淡淡问道:“你既说是奉了圣母皇太后之命,暗害皇长子,如今圣母皇太后也到了,上有母后皇太后做主,你便仔细说说,从头到尾,你究竟是如何与敬慈宫往来的。” 缨儿勉力掀开眼皮,朝高座上看了一眼,对上梁太后喷火的目光,顿时一瑟缩,又垂下了头。 “回……回陛下,奴婢的生母,从前原是伺候圣母皇太后的。奴婢大半年前刚一入宫,记着母亲的嘱托,便曾去敬慈宫,向圣母皇太后请过安。” 她才说到这里,梁太后便坐不住了。 “荒唐!”她喝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母亲又是哪一个?哀家的敬慈宫虽不比和寿宫尊贵,但也断断不是什么三流货色都进得了门的!”她一边说,还不忘阴阳怪气地朝李太后睨去一眼。 李太后熟视无睹,倒是也跟着露出一丝疑惑,朝缨儿问道:“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缨儿声细如蚊,禀说自己母亲姓张,自幼跟在圣母皇太后身边伺候,还是圣母给取的名字,叫淳仪。 她话一说完,李太后满脸的若有所思,梁太后则是白了脸色。 就连萧逐,眉头也皱得更紧了。 下头的妃妾不明就里,接着便见李太后颇具深意地看了眼梁太后身边的宗汝仪,跟着说:“这丫头话里说的人,哀家倒还真记得。当年先帝在时,姐姐还是德妃,也住在这琼宣宫里。 那时候,琼宣宫两个大丫鬟——姐姐身边的两个近身侍婢,一个是汝仪,另一个,可不就是叫淳仪么!” 第十九章 一生复一死(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众妃嫔禁不住惊诧与好奇,彼此间已三三两两,小声议论了起来。梁太后脸色愈发难看,喝了声:“都聒噪什么!” 待殿中复又静了下来之后,梁太后勉力撑住了门面,冷哼一声道:“难为母后皇太后记得,不错,哀家身边确实曾有一丫鬟,名唤淳仪。但那又如何?” 说着,她目光如刀子,嗖嗖刮向缨儿:“退一万步讲,就算这贱丫头真是哀家旧仆的女儿,难不成,她做下的孽,便都尽可以往哀家身上推诿了么?” 李太后只是淡淡一笑,道:“姐姐急什么,这不是还没问完呢么。”说着,她一抬手臂,对缨儿道:“你接着说。” 缨儿怯怯应了声是。 “当时,奴婢去敬慈宫请安,圣母仁厚,念着旧情,赏了奴婢不少恩典,奴婢心里感激,抱定了心思,想着要好生为圣母尽忠。 于是……于是……” 缨儿既虚弱,又恐惧,话说到这里,来回重复了数遍,就是不见下文。 萧逐露出一丝不耐,严声道:“于是什么?” 缨儿狠狠一抖。 “于是在德妃娘娘临产之前,圣母皇太后暗地里将奴婢叫过去,吩咐奴婢戕害皇长子时,奴婢明知是错,但也万万不敢不从!请陛下饶命!母后皇太后饶命!” 听到这里,梁太后已是气得发抖。 “混账!反了,真是反了……”她伸手朝缨儿指去,指尖都在颤抖,“你这个贱丫头,究竟是谁,是谁指使你这般诬陷哀家!是谁!” 李太后平静地看向她,缓缓道:“看样子,这丫头的告发,姐姐是不认了?” “哀家当然不认!”梁太后拍案起身,手掌都震得生疼,一时间,下首坐着的众嫔妃们也都跟着急惶惶地站了起来。 她怒瞪着李太后,仿佛她才是出言告发自己的人,“哀家乃是国之圣母!又岂是随便一个不知从哪跳出来的贱人都能攀诬的?母后皇太后该不会真信了这贱人的话,立意要让全天下看笑话罢!” 李太后垂首一笑,不急着表态,转而向萧逐问去:“皇帝以为呢?” 萧逐沉吟片刻,正待说话之际,忽听得内殿方向传来一阵吵嚷,没一会儿,便见产后体虚,衣冠不整的宇文柔不顾宫人阻拦,哭喊着就朝自己扑来,嘴里尽喊着些要自己做主,严惩凶嫌的话,声嘶力竭的,也不知她哪来的这般足的精力。 萧逐心里有十成的不情愿,但还是做出一副关切之态,亲自将她扶起,劝道:“爱妃才刚生产完,这般扑出来,若伤了身子可怎么好?”说着,他目光一寒,射向宇文柔身边的侍女,“都是怎么伺候的!娘娘情急,你们也敢由着她胡来?” 几个宫女连忙下跪认错,直道不敢。 “陛下,您别怪她们,是臣妾一意要过来的。”宇文柔脸上尽是泪痕,说话间,她刻意看了梁太后一眼,意有所指地对萧逐道:“皇儿是臣妾拼了性命生下来的,臣妾身为人母,哪有冷眼看着孩子遭难,问都不问上一句的道理?陛下,请陛下为臣妾母子主持公道,切莫放任了罪魁祸首,逍遥法外!” 她一边说,一边作势要跪,被萧逐稳稳扶住。 梁太后受了她锐利的一眼,只觉心口的火气愈发压制不住了。她双目一眯,透着寒光,问道:“德妃,你这话是在指谁?” 宇文柔毫不示弱,冷哼一身,道:“臣妾所指的,自然是谋害皇嗣的贼首!倒是圣母这一句话问得奇怪,倒似有几分心虚在里头!” 梁太后怒不可遏:“你放肆!” 宇文柔还要说话,萧逐却先沉下声音,短促有力地喝了声‘爱妃’,而后警告道:“圣母面前,不得无状!” 宇文柔暗暗一咬牙,强压着满腔的不忿。 这边好不容易消停了些,萧逐这才腾出精力,去回李太后一先的问话。 “这丫头虽则言之凿凿,但终究是一面之词,不足取信,朕以为,此事,还需细细查问。”他试探道:“母后以为呢?” 李太后看了半天的闹剧,这会儿都有些倦了。她点点头,道:“哀家也是这个意思。这丫头话中所言,包括她的出身来历,是都该好好查上一查。只是……” 说到这里,她刻意一顿,目光悠悠转向梁太后。 梁太后面色不改,可心里却被她看得一慌。 不妙。 眼下的局势,对自己而言实在太过不妙,若是和寿宫借此机会落井下石,又或是此事从头到尾,原就是和寿宫所为…… 想到这种可能,她越发恐惧起来。 那头,李太后却似无奈一叹,“唉,姐姐也别怪妹妹,德妃身份贵重,皇长子又是皇帝膝下的第一子,此事怎么往大了说去都不过分。如今这丫头既咬死这条舌头,攀着姐姐不放,祖宗家法在前、六宫妃嫔都看着,哀家也实在是不敢徇私。”说着,她神色正肃起来,对着殿中众人道:“如此,在此事尚未查清楚之前,便请圣母阖宫禁足,莫再外出了。” “你——!” 梁太后急火一窜,哪里肯依,正待与她争辩几句,谁料,李太后却是全然没给她这个机会,紧接着便道:“至于这事儿要怎么查——”她目光一拐,稳稳地定在了宗汝仪身上。 这一眼,登时便惊了梁太后主仆的心。 她们可都还没忘,当时宋移丰是如何死的。 梁太后一步挪到宗汝仪面前,双目死死地与李太后对视着,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你敢!” 全无底气的警告,听起来,倒更像是困兽之鸣。 李太后仍是不疾不徐,微微一笑,移开目光,看向了萧逐。 “自古刑不上大夫,圣母身份尊贵,自然是不能问的。为今之计,也只有将敬慈宫这几位有脸面的奴首带下去好生问上一通儿,方才是维护圣母清誉的道理。”她问:“皇帝以为如何?” 萧逐知道此举背后意味着什么。 奈何,李太后句句在理,那头还有宇文柔步步紧逼,他纵然不愿,也只得一边受着亲娘满是警告的眼神,一边对嫡母道:“母后言之有理,便依您所言,将敬慈宫的奴婢都带下仔细查查。” 一场风波至此,才算告一段落。 梁太后被轿辇抬回敬慈宫,整个人如同没了半条命一般——她甚至分不出多余的精力生气,一味只顾着担心宗汝仪在暴室的遭遇了。 她们会怎么对她? 会上大刑么? 李颦……她会暗下毒手么? 梁太后越想越烦躁,等回过神来时,手边的一只玉脂瓶已被她泄恨似的掷了出去。 外头的戍卫听见动静,立时过来询问,梁太后将人骂了一通儿,正要打发下去,忽而脑中却想起了什么,语气便跟着顿了一顿。 “等等!” 戍卫闻言定住,忙问圣母有何吩咐。 梁太后让人悄悄去崇天宫请皇帝。 怕人不来,她甚至还出口咒了自己几句,只说皇帝若执意不肯见亲娘,那哀家索性便一脖子吊死,这就寻先帝去! 当夜,阖宫寂静下来之后,敬慈宫的大门终于动了。 萧逐姗姗来迟,进了暖阁见到母亲,心中既有愧疚,又有质疑。 说到底,他也并不十分相信,自己的母亲当真从未对有孕的宇文柔打过任何主意。 “母后执意要见朕,究竟有何话嘱咐?”母子两人在罗汉榻两边一坐,他问:“您是担心暴室里宗姑姑?” 宗汝仪她自然是担心的,只是眼下,她更急于让萧逐相信自己的无辜。 她深深看了萧逐一眼,道:“皇帝,你是哀家的亲儿子,到了这个时候,母子之间,有些事情,就实在不必再藏着掖着了。” 萧逐眉头微蹙,“母后指什么?” “哀家知道你的脾性,也知道此番宇文柔母子的事,你心里十有八九也是怀疑哀家的。”她定定与儿子对视着,说道:“但哀家要告诉你,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与哀家无光,哀家才是被人算计的那个!” 萧逐半天没有说话。 梁太后心里又气又无奈,却也没有别的法子。她叹了一声,道:“你不信?那哀家这就给你一个理由。” 她道:“不错,哀家的确不喜欢宇文柔,更怕她生下带着周国宗室血脉的皇子,哀家甚至可以承认,早在她有孕之初,哀家确实是曾动过些心思的。” 说着,她望向萧逐,眼神无端带上了一丝揶揄般的深意。 萧逐蓦地一怔。 “但后来……”她唇角微勾,“皇帝你与哀家母子连心,有些事情,你既已做在了前头,哀家心知肚明,又何必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平白为自己惹上一身骚呢?” 她话音未落,萧逐已猛地站了起来。 梁太后嘴边的笑意愈发明显了,她伸手过去,重新将萧逐拉回到座上。 皇长子虽平安降生,但却身带弱疾,命数艰难,这是因为什么? 当真只是一个‘先天不足’吗? 她看着自己多心冷情的儿子,想来,宇文柔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真正要害她儿子的人,恰恰是她所信赖仰仗、求着主持公道的,她的夫君——大梁的皇帝。 第十九章 一生复一死(三)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早在宗汝仪暗中发现皇帝命何太医在给德妃开的安胎药中动了手脚之时,梁太后便收了一切未及出手的招数,一心只等着琼宣宫那头传来‘好消息’。 不料,宇文柔怀胎十月,瓜熟蒂落,这‘好消息’她倒是等来了,可同时,自己难得一次双手干净,却还是生生被扣上了谋害皇孙的嫌疑。 此刻,她看着萧逐几番变幻的神色,虽知自己的话戳中了他的心,大抵是能让他消了对自己的怀疑的,但即便如此,对于究竟能否走出眼前的困境,她也依旧是心里打鼓的。 “母后安心。”萧逐沉吟许久,终于开口,对着母亲安抚道:“只要母后是清白的,儿子自会洗净您身上的嫌疑,还您一个公道。” 那若是哀家当真下了手,难不成,你还真要任由和寿宫处置你的亲娘? 梁太后心里这样想着,但思及自己处境,到底不愿与儿子闹得太僵,勉力压下这一股邪火,未曾与他发难。 从敬慈宫出来,一路信步回到崇天宫,萧逐将孙持方叫到跟前,让他仔细去查那个叫缨儿的小丫头,查她的身家背景、查她入宫之后都与谁人往来过,事无巨细,都要挖地三尺查到底儿。 孙持方躬身立在一边,领命应了声是,想了想,叹了句:“陛下至孝,这是担心圣母皇太后呢。” 闻言,萧逐顿了片刻,却是自嘲一笑。。 自己是担心母亲吗? 他自问孙持方这奉承话说得过了。着令细查,与其说他关心的是圣母皇太后的清誉,不如说,他更在乎自己的脸面、在乎与周国这岌岌可危的关系,更在乎在这帝宫之中,究竟是谁如此胆大包天,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这般算计。 思及此,他眉间愈发紧了一分,又道:“这些日子,盯紧了和寿宫。” 闻言,孙持方心头一惊,“陛下的意思是……此事背后,可能是母后皇太后?” 萧逐没有说话。 他希望不是。 如若真是母后皇太后,那便多半是萧邃终于坐不住,打算与自己正面交锋了。 而若是此时与萧邃对上……他实在不能不担心自己的胜算。 带着一重重的担忧,萧逐好不容易在上朝前睡了大半个时辰,可刚才起身洗了脸,正换冕服时,却见孙持方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口中一声声‘陛下’喊得凄厉。 他不自觉攥紧了手指,当即便知又是出事了。 “成什么样子!”他先是喝了一声,才问:“天塌下来了?把你这帝宫大总管吓成这副模样!” 孙持方奔到他面前,趴伏在地,出口,却是带了哭腔。 “陛下!——陛下您千万要挺住啊!是圣母,敬慈宫才刚来禀报,说是圣母她……圣母皇太后崩逝了!” 等萧逐赶到敬慈宫外时,里头层层叠叠的,已然被闻讯而来的女眷们的哭声给装满了。 他站在宫门口,仿佛被仙人法术给定住了,迟迟没有说话,也没想往里头迈步。 “陛下……” 一早过来的潘若徽听了宫人禀报,梨花带雨地迎将出来,站在萧逐面前,看着他这副模样,心疼担忧之下,连请安都忘了。 萧逐听到了她的声音,甚至还看了她一眼,但依旧什么都没说。 潘若徽小心上前,缓缓去拉他的手,依在他身边柔声安慰:“陛下,您节哀。只有您平平安安的,圣母在那边,方才能安心啊……” 此刻的潘若徽,是小意温柔的。 若放在平时,他多半是会喜欢的。 可此刻,任由她在身边宽慰了许久,萧逐却只觉得聒噪。 “朕知道。”他说着,不着痕迹地拂开潘若徽的手,举步往宫中走去,“贵妃不必担心。” 他身后,潘若徽被他沉静冰凉的语气一刺,整个人都不觉一怔。 梁太后是被毒死的。 何太医将死因报上去的时候,一颗心七上八下,浑身上下渗满了虚汗,唯恐天子一怒,再将自己这条老命给搭进去。 “毒?” 正殿中,李太后匆匆赶来,一听到何太医这个说法,脸色就变了。 “何太医,你是宫里伺候久了的,哀家知你医术出众,但你说圣母皇太后是中毒而死——这话,你敢确定吗?” 何太医先是俯身一拜,方才勤勤恳恳地禀道:“回母后皇太后的话,微臣万万不敢拿天家大事开玩笑!微臣……微臣敢赌上身家性命,圣母皇太后她,确实是误服了有毒之物,毒发致死的!” 李太后皱起了眉。 这时候,萧逐幽幽转头看了向她,语气虽不称不上冒犯,但绝对谈不长恭敬。 他问:“母后皇太后还有何要问的吗?” 李太后看着他,没有说话。 萧逐便唤了声:“孙持方。” 孙持方惴惴不安地应声上前,脚步都是虚的。 “给朕查。”萧逐从座上起身,声音依旧听不出波澜:“三日之内,朕要知道,究竟是谁害得圣母。” “若是查不出……”他扫视了一眼在场众人,一字字道:“你们,便都去给圣母皇太后殉葬吧。” 他的尾音落得极轻。 此话一出,四座妃嫔无不面面相觑。李太后侧目看了萧逐一眼,缓缓收回目光,神色未变。 你们。 萧逐的这个‘你们’,都包括谁? 没有人敢问。 “昨个儿皇长子降生,今儿圣母皇太后崩逝——这一红一白,宫里的天气变得可真快啊!” 午后瞬雨来到合璧殿,将宫里一早生出的事与裴瑶卮禀了,末了还有几分感慨。 梁太后死了。 这个认知甫撞进裴瑶卮的脑海中,她原地怔了怔,手里正握着浇花的水瓢忽地掉回桶里,水渍飞溅,激得瞬雨往后退了一步。 “哎呀娘娘!”她掏出帕子,给裴瑶卮擦了擦,瞅着她被溅湿了一大片的衣襟,哭笑不得道:“您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被梁太后的死讯给吓着了?” 裴瑶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她出口半点不客气,直言道:“又不是没见过死人。她死了,我欢喜还来不及,哪又什么可怕的。”说着,她眼中微沉,“我只是没想到,她竟会做到这一步……” 瞬雨从她的话里听出了点儿意思,忙问:“您说谁?” 裴瑶卮看了她一眼,讳莫如深地笑了。 “不告诉你。”她道:“这戏正唱到妙处呢,你自己看就是了,我若告诉了你,便没趣儿了。” 瞬雨磨了她半天,也没磨出来答案,无奈,只有更盯紧了帝宫的动静,生怕漏了一丝一毫的好戏。 不知是孙大总管手段高妙,还是做下此事的凶嫌实在蠢笨,孙持方领命下去,翌日午后,便来给萧逐复命了。 其时,恰逢何太医也来回话,一听到他说害死母后皇太后的毒药来自周国,孙持方心里一定,当即便也多了一分底气。 “回陛下,老奴领命之后,头一件,便将圣母皇太后的一应吃食用具,都细查了一遍。结果就在圣母昨晚的晚膳中,查到了毒物。 老奴详细审问过御膳房的御厨、以及传膳的小太监,人人都是一样的话,都说自己清白无辜,倒是侍奉敬慈宫膳食的御厨想起来,昨晚后宫里曾有两位娘娘派人去过御膳房,其中一个,是潘贵妃身边的胭缕——” 孙持方一说到这里,萧逐登时脸色沉冷,出口打断了他的话:“潘贵妃?” 饶是孙持方跟了他这些年,也被他此刻的反应给吓了一跳。 “不不,”他回过神,连忙解释道:“陛下容禀,老奴问过,御膳房的人说,昨儿个是贵妃娘娘胃口不调,胭缕便想着给贵妃做几道开胃的小食,偏偏有两样不常用的佐料,承徽宫的小厨房一时短了用,胭缕便去御膳房借用。 而胭缕去时,圣母皇太后已用过了晚膳,连膳食都已撤回来了,想来此番之事,贵妃娘娘该是没有嫌疑的。” 萧逐听完,脸色却也未见好转多少,孙持方小心注意着,心里却泛起了嘀咕,也不知自己这皇帝主子,究竟是想听个什么样的真相? 半晌,御座上那位道:“接着说。” 他问:“胭缕之外,另一个是谁?” 孙持方看了眼一旁的何太医。 “是……”他清了清发干的嗓子,小声道:“是琼宣宫,德妃娘娘身边的石近瑜,石姑姑。” 顿了顿,只听御案上砰地一声——是萧逐的拳头落在了那上面。 “宣六宫妃妾,齐来崇天宫听事!” 孙持方似有犯难:“陛下,真要如此么?” 他与何太医对视一眼,小心进言:“圣母皇太后含冤,倘若真与琼宣宫有关,那无论陛下如何处置德妃娘娘,皆是应当,但—— 六宫妃嫔旁多,人人都有一张嘴,此事若张扬出去,叫周国知道了,便不知要引发何等的轩然大波了。为陛下的江山考虑,琼宣宫那边……是否要悄悄的,暗中行事?” 孙持方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之前竭林之事,可知周国已有重燃战火之心,若宇文柔在这个时候坐罪…… 第十九章 一生复一死(四)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黄昏时,尘都落起了雨。 起初还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待各宫妃嫔先后在崇天宫正殿坐齐了之后,再往窗外看去,便已是瓢泼之景。 萧逐独坐高位,脸色阴沉的,直比外头的天色还怕人。 他一一扫过殿中众人,见淑妃下首的位置空着,不自觉地一蹙眉,从旁问道:“贤妃呢?” 孙持方俯身在他耳边答:“回陛下,适才宫人去显粹宫传谕,贤妃娘娘不在,宫女说,是业成公主着风发热,娘娘不放心,便去了业成殿陪着,此刻宫人已去业成殿请了,想来贤妃娘娘说话就到。” 萧逐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他着意看了眼坐在潘若徽下首的宇文柔,半晌说道:“德妃尚在月中,按理是不该出门见风的,要你特意跑这一趟……爱妃心里,不会怪朕吧?” 他没说话之前,宇文柔强撑着一身疲惫坐在那里,满脸都写着不乐意,而等他话音落地,这不乐意,便又转瞬都成了任劳任怨的笑意。 “陛下言重了!臣妾知道您心疼臣妾,自然不敢有怨言。” 萧逐若有若无地笑了笑,转而对满座嫔妃道:“这个时辰,宣众位爱妃过来,不为别的,就为了还含冤过身的圣母以公道。” 此言一出,六宫顿时议论纷纷。前头几个高位分的嫔妃相互对了对眼神,率先开口的,便是处于风口浪尖而不自知的德妃娘娘。 她满面天真地望向萧逐,道:“听陛下的意思,莫不是谋害圣母的元凶已找到了?” 萧逐颔首,“嗯,爱妃所言不错。孙持方得力,何太医尽心,眼下谋害圣母的元凶是谁……朕心里,已有数了。” 说着,他再次巡视了一圈众人,接着道:“朕是真没想到,朕的后宫,竟会藏着一个这般脏心烂肺,枉顾忠孝的蛇蝎美人。” 四下里传来美人们倒吸凉气的声音。 “陛下……” 片刻的寂静后,这回开口的是潘若徽。 她殷殷望着萧逐,既心疼,又似乎对他的话难以置信:“陛下是说,谋害圣母的元凶,就在臣妾等人之中?” 萧逐看着她,没有说话。 随即,便见潘若徽连连摇头:“这怎么可能?!陛下,众位姐妹服侍陛下,一向都是温顺知礼的贤良人,更是从不见有谁敢不敬圣母的!孙公公,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孙持方被点了名,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潘若徽的话。萧逐便道:“孙持方,既然贵妃问你了,你便好好说说。 也让六宫都看看,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孙持方垂首,艰难地应了声是,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禀各位娘娘,老奴奉皇命详查圣母皇太后中毒之事,查到御膳房时,在圣母皇太后过身前一晚所用的饭菜中,查出了毒物。 经仔细盘问搜检,几乎可以排除御膳房中之人投毒的可能。而据御膳房的厨仆交代,当夜后宫中曾有两位娘娘,各自派人去过御膳房,有机会接触到圣母皇太后的膳食。” 后头响起孟婕妤的声音:“是哪两位娘娘?” 孙持方拧紧了眉,目光投向了贵妃与德妃那方。 潘若徽脸色微变,但到底还是镇定的,可身旁的宇文柔却不一样了。 “你这老东西,看着本宫做什么!”她元气未复,乍一看还有几分病容,可这会儿急起来,却仍是一如既往的声高刻薄,寸步不让。 主子激动起身,身后的石姑姑连忙倾身来扶,只见宇文柔指着孙持方的鼻子喝道:“瞧你这模样,难不成是想攀诬本宫谋害了圣母皇太后么!” 孙持方身子躬得越发低了,口中连道不敢。 这时候,潘若徽似是想了半天,鼓起勇气主动对萧逐言道:“陛下,孙公公话中所说的人,其中之一,该就是臣妾宫里的胭缕。只是陛下明察,臣妾……” 萧逐抬手一拦,打断她的话:“贵妃不必说了,胭缕确然是其中之一不错,但她去时,圣母的膳食早已用完了撤回去了。朕心里明白,此事与贵妃无关。” 他说着,目光从潘若徽身上走过,最后定在了宇文柔身上。 宇文柔被他看得一愣。 “德妃,朕要是没记错的话,你身边的这个石姑姑,该是你当年从周国陪嫁过来的亲信吧?”萧逐说着,唇角冷漠地勾出一个弧度,又问了句:“朕倒是好奇,当年你远嫁而来,除了这么个得力的心腹之外,可还从母国带来过些别的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宇文柔满面疑云,“臣妾愚钝,不知陛下指的是什么?” 萧逐哼笑了一声,吩咐孙持方,宣何太医进殿。 孙持方领命而去,宇文柔这会儿大抵是反应过味儿来了,诧然问道:“陛下……您这样问,难不成是真怀疑臣妾与圣母皇太后的死有关吗?” 萧逐不说话,就只是看着她。 宇文柔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强撑着虚弱的身体,跪地道:“陛下明鉴!臣妾才刚生产完不久,皇儿又先天孱弱,这两日琼宣宫里忙还忙不过来呢,臣妾自顾不暇,又怎么会生出这个心思,赶着这个关窍去谋害圣母皇太后啊!” 萧逐对她的哭诉置若罔闻,不多时,何太医进殿,离着德妃娘娘尚有四五步的距离,便稳稳站定,不想再往前多走一步了。 他在宫里当了这么些年的差,眼前这般场景,早已不是第一回见了。他还记得当年戳破梁贵妃冤害仁懿皇后时,朝着自己脸上飞来的那一盏茶。眼前这位来自宇文氏的德妃娘娘……盛名在外,他便更是不敢招惹了。 “微臣参见陛下!” “何太医,”萧逐徐徐呼出一口气,道:“你好好告诉德妃,圣母皇太后,究竟是死于何种毒物之下的。” 何太医深深垂首,声音都快咽进嗓子眼儿了,无奈何,却还得说:“是……禀,禀德妃娘娘,圣母皇太后她……乃是断尾蛇之毒入体,暴毙而亡的!” 断尾蛇。 纵然是对医道毫无研究的宇文柔,也都知道这断尾蛇是什么。 “你胡说!”她挣扎着上前,狠狠推搡了何太医一把,回头满眼惊恐地望向萧逐辩白道:“陛下!陛下您要相信臣妾啊!这断尾蛇虽是来自臣妾母国,但也保不齐大梁就一定没有,您不能因此就断定是臣妾害的圣母皇太后啊!” 她边说,仿佛想起来什么,又道:“对了!圣母皇太后过身前夜,臣妾便压根儿没派人去过御膳房!又怎么能在圣母的膳食中下毒?”她怒瞪了孙持方一眼,指着他道:“陛下,定是这老东西受了旁人的指使来污蔑臣妾的,臣妾冤枉啊!” 孙持方立时喊了句冤枉,又将御膳房交代出石姑姑的人带上来问了回话,指认了一番,方才作罢。 “德妃,朕身边的人会受谁的指使?”萧逐淡声问她:“你的意思,是朕让孙持方来攀诬你的?” 宇文柔心头一抖,纵有不甘,却不敢在这上头顶撞萧逐。 “陛下,石姑姑那夜根本未曾去过御膳房,臣妾冤枉,臣妾是被人陷害的……”她哭诉一通儿,攒了点儿精神,一双凤眸里饱含怨毒,一一指过在场的妃嫔:“陛下,一定是她们,是她们看臣妾诞下了皇长子,是她们容不下臣妾,方才做局谋害臣妾的,一定是她们!” 闻言,后头有人不乐意了。 “哟!”孟婕妤放下喝了一半的茶,开口道:“德妃娘娘若是这么说的话,臣妾便先要为自己辩白一句了——且不说臣妾出身低微,碰不着断尾蛇那稀罕物,便说这荣宠位分吧,便是往日里德妃娘娘没有皇长子时,自也是四妃之一,横竖都是压在咱们这起子人头上的,没道理往日里风平浪静,偏到了这时候,方才有人坐不住吧?” 宇文柔原有意骂她几句,但她这话,却又堪堪提醒了她。 “对……对……陛下,是她!一定是她!” 众人看去,她纤指所向之处,正是潘贵妃。 “陛下,一定是她看臣妾为您诞下皇嗣,担心臣妾阻碍了她立后之路,这才狠心算计,不惜牺牲圣母皇太后的性命也要冤害臣妾!” 潘若徽忽遭指责,愣了愣,随即脸上便浮现出了一副痛心疾首之色。 “德妃妹妹,纵然你心有不平,但你怎能……”她叹了口气,起身对萧逐道:“陛下,臣妾问心无愧,若是德妃一意指证,无论陛下要如何验证臣妾清白,臣妾都愿全力配合,决无异议!” 萧逐一挥手,“贵妃坐吧。” 潘若徽谢恩。 萧逐深深看了宇文柔许久,沉声一叹,废除封位,发配承阳宫的话,已然到了嘴边。 “传谕——” 他话才开了个头,这时候,外头传来殿门的开阖之声,众人看去,却是姗姗来迟的贤妃娘娘。 “臣妾参见陛下,愿陛下长乐未央!”她近前行礼,待萧逐叫了起身,复又道:“臣妾来吃,还望陛下恕罪。 哟,德妃娘娘这是怎么了?” 第十九章 一生复一死(五)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见宇文柔如此模样,相悯黛一脸惊疑地立在原地,一句话问出口,却是久久都未得答复。 最后,还是孟婕妤开口一叹,道一句贤妃娘娘有所不知,跟着,才将适才殿中种种,三言两语地给她补了个大概。 孟婕妤说完,悯黛双眉微蹙,垂首看着宇文柔,不知在想什么。宇文柔亦是抬头看了她一眼,通红双目,仍是一如既往的倨傲不训。 “爱妃,”萧逐轻声一唤,指了指那头的空位,道:“先坐吧。” 他话音落地,潘若徽看了相悯黛一眼,暗自攥了攥拳。 相悯黛站在原地,一时未动。 萧逐见此,不觉蹙眉,语气也严肃了些:“爱妃这是何意?” 悯黛回过神来,面向萧逐,福了福身。 “陛下见谅,且容臣妾问一句,孟婕妤所言,可是当真?” 萧逐看向宇文柔,半晌,阖眸点了下头。 紧跟着,大殿中央,却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众人看着无端端笑出声来的贤妃娘娘,都快看傻了。有人心里想着:这幸灾乐祸到了这份儿上,贤妃娘娘是否也太没个顾忌了? 悯黛笑了两声,在众人纷纷投来的惊异目光中,向萧逐告了声罪:“臣妾失仪,还望陛下恕罪。”接着,她看了眼石姑姑,继续道:“只是,臣妾活了这么大,头一次听闻这‘分身有术’的新鲜事儿,着实是心中激动,难以自抑。” 闻言,地上的人猛地抬首看向她,面露愕然。 谁都听出了贤妃话里的弦外之音,那头,秦淑妃默默执起茶盏抿了一口,心道:看来这出儿戏,这才是唱到正地方了。 “分身有术?”萧逐问道:“爱妃此话怎讲?也说来让朕听听。” 悯黛从容福身,道了声是,“陛下容禀,皇长子诞生当夜——也便是圣母过身前夜,德妃娘娘曾遣派身边女官,私下里到显粹宫走过一趟。至于这一趟的目的么……” 她面带揶揄地看了看宇文柔,接着道:“大抵德妃娘娘自己也知道,这目的说出来,上不得台面,故此,才在该女官被冤、祸及自身的险境中,也不敢向陛下直述实情。” 殿中一时又聒噪了起来。 后宫里这些个人精,此刻前后一联系,大都已听明白了。 萧逐面露疑色,琢磨了须臾,抬手一指:“爱妃是说,当晚德妃派去显粹宫的人,是这石氏?” 悯黛坦然颔首,刚正不阿地答了声:“是。” 站在潘若徽身后的翠绡,眼中已见急色,一听这话,险些便要出列开口,幸而被潘若徽一道及时的眼风给刹住了。 贤妃的话一说出来,殿中越发热闹得紧了。原本顾忌情势,不敢轻易开口的人,这会儿纷纷出言。有的是紧随贤妃,为德妃喊冤,也有那一向不与这两宫为伍的人,出口则尽是对贤妃这话的质疑。 “贤妃娘娘今儿这出儿,可真像是尊活菩萨!也是您来得及时,若再晚些,怕是这会儿都没有‘德妃娘娘’了!” “即便石氏当夜去过显粹宫又如何?这也不能说明她便一定没去过御膳房!仅凭这一点,怕也不能将德妃娘娘的嫌疑摘干净吧!” 悯黛受了几句冷言冷语,仍旧面不改色。她这会儿脸上笑意淡了,严肃起来,对萧逐道:“陛下,臣妾记得,当晚石氏到显粹宫时,尚未到晚膳时辰,而等她离开显粹宫时,臣妾的晚膳都已经用完了。如此便可知道,她是断断没有机会在此之间,跑一趟御膳房,给圣母投毒的。” 后面传来一声讽笑,乔美人道:“哟,贤妃娘娘记得这样清楚?怎么臣妾却觉得娘娘这一面之词好不可信呢?” 悯黛极浅一笑,摇了摇头,无意搭腔,身边跟着过来的浅斟道:“这倒奇了,若说一面之词,哪个人证的话不是一面之词?乔美人是觉得贤妃娘娘的话不可信,偏偏御膳房里下人的话可信?” “你——!”乔美人一急,喝道:“好个放肆的贱婢,主子们说话,哪来你开口的份儿!” 浅斟极轻地哼了一声,毫无惧意。 “主子?”悯黛冷声道:“中宫虚悬,圣母崩逝,如今这帝宫中,只有两位主子。母后皇太后不在,眼下高座上只有陛下,乔美人这一声‘主子们’,本宫可不敢与你同受!” 乔美人一愣,回过味儿来,不禁身上一寒。 她朝高座上人看去一眼,紧跟着,便闭紧了嘴巴,再不敢多话了。 殿中寂静顷刻,这回说话的,却是潘若徽。 “贤妃姐姐,”她声色温和,诚恳问道:“倒不是妹妹不信姐姐的话,只是琼宣宫与显粹宫一向少有走动,且若真有这一回事,怎的德妃适才却一直不肯开口以此为辩呢?” 说着,她目光一紧,似是在给悯黛传递什么信息:“妹妹知道姐姐素来心善,但此事关乎圣母的无辜枉死,姐姐可千万要实话实说,不可妇人之仁啊!” “是呢,贵妃娘娘说得对。”她看着萧逐道:“阖宫皆知,臣妾与琼宣宫向来不睦,是以,臣妾便更没有任何为德妃开脱的理由。” “至于那夜德妃为何会派石氏来显粹宫见臣妾……臣妾不好开口,德妃娘娘,这话还是您自己同陛下说罢。” 她这句一说完,翠绡明显看着自家主子身形虚虚一晃。 宇文柔双眸含泪,凄凄切切地望向萧逐,直到萧逐唤了声‘德妃’,她方才在石姑姑的搀扶下,跪直了身子,开了口。 “臣妾有罪。”她俯身一拜,低头禀道:“那晚臣妾让石姑姑去见贤妃,是为了……是为了圣母涉嫌谋害皇儿之事,臣妾心中不服,又恐陛下顾念母子之情,不愿施以惩处…… 臣妾知道,因为仁懿皇后的缘故,圣母一向不待见贤妃,是以,臣妾便动了歪心思,想着派人去拉拢贤妃,以图……以图稍后……” 她越说声音越小,渐渐就没了声音。 萧逐冷笑一声,道:“以图稍后,贤妃能帮衬着你,一起对付圣母,是不是?” 宇文柔狠狠一瑟缩,不敢说话。 萧逐沉默片刻,怒极反笑。 “唉……德妃啊!”他抚弄着手边的案几,面带冷笑,不住颔首:“你可真不愧是镇安公主的堂妹,这一手纵横玩得好啊!” 宇文柔惶然道:“陛下恕罪!臣妾……臣妾也是初为人母,实在见不得孩儿受苦受伤,所以才一时乱了神智……只是陛下您明鉴!臣妾虽想拉拢贤妃,请她在陛下面前帮衬着臣妾母子,但臣妾却并没有污蔑圣母皇太后之意啊!臣妾只是怕……” “臣妾只是怕您太孝顺了……” 萧逐一掌拍在案上,被她这句话堵得不上不下。 悯黛道:“陛下,德妃娘娘虽则一时蒙了心智,但也是为母情急,不为别的,还请您体谅皇长子孱弱体虚,便恕了德妃罢!” 后头有宫妃讽道:“贤妃娘娘也太心急了吧?这谋害圣母之事,德妃可还没摘干净呢,怎的贤妃娘娘倒要先替陛下开口,这般轻描淡写地,便将此事揭过去了?” “还没明白么?”悯黛淡淡一笑,对上道:“臣妾倒是觉得,已经很明白了。” “且不说御膳房凭空诬陷德妃近侍的那番证言,只说圣母膳食中的断尾蛇之毒——”说到这儿,她摇头一笑,似是在笑投毒之人的蠢笨:“陛下,德妃和亲来梁也许多年了,不至于不了解咱们大梁都有什么毒,这砒霜钩吻鹤顶红,只要有心,都不是难寻之物,德妃实在犯不着这般沾嫌。” “反而是做下这事的人,委实司马昭之心。” 众人全都看向萧逐,等着他开口定论。 “爱妃所言有理。” 他点了点头,朝空座一抬下巴,“从进门就一直站着,先坐吧。” 这回,悯黛谢了恩,挪至秦瑟下首落座。 若说萧逐一先还对悯黛为宇文柔辩解的话有疑虑,但等宇文柔将遣派石近瑜赴显粹宫的目的说完之后,他心里便几乎已经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加之投毒人用了断尾蛇,这样强烈的指向,诚如悯黛所言,确实是司马昭之心,叫人不敢不怀疑。 “孙持方,”他淡声一唤,当着六宫嫔妃的面儿,吩咐道:“大搜六宫,看看究竟谁这般玲珑心思,主意都打到断尾蛇身上去了。” 孙持方领了命,匆匆退下。 外头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雨势滂沱,丝毫不见消停的苗头。 趁着搜宫的空儿,萧逐缓了缓心神,便同悯黛说起话来:“清檀这会儿如何?热可退了?” 悯黛叹了口气,摇头道:“臣妾离开时还不见好,这丫头,这几日因顾着陪伴繁昌长公主,早有着了风寒的迹象,却也没叫太医来看,今儿还是繁昌见她脸色不对,硬生生将人送回了业成殿,要不然,怕是这会儿还在圣母灵前跪着呢!” 萧逐面露动容,想着为圣母丧事尽心尽孝的清檀与萧姈,转而再看看自己这满宫后妃,一时间,他的脸色便越发难看了。 第十九章 一生复一死(六)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在众人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孙大总管完了差事回来,对上禀一句并无所得之后,这满座的如花美眷,方才一个一个重新将心搁回了肚子里。 悯黛将这些人淡淡一扫,又看了眼孙持方,随即端起茶盏,掩下一抹浅笑。 孙持方回完了话,萧逐思索片刻,着意问了句:“琼宣宫也干净?” 干不干净的,反正此刻查的是断尾蛇毒,那不沾此物的,自然便都是干净。 “是,”他道:“琼宣宫是老奴带人亲查的,并无一丝毒物的痕迹。” 宇文柔这会儿还跪在地上,双腿已然没什么知觉了,闻言,不禁松了一口气。 原本萧逐心里也明白,圣母皇太后出事也不是一天半天了,足够做下此事的人销毁证据,这搜宫,与其说是查找线索,不如说是趁此机会,好好了解一下这些妃妾嫔御。 如今这一遭走完了,他正了正心思,便打算动真格儿的了。不想,自己才吩咐了一句,要将之前言之凿凿,指证德妃派石氏去过御膳房的人拖下去上刑,悯黛却再度开口,又进了一言。 “爱妃今日倒很有心。”他打量着悯黛,语气里含了一丝玩味:“往日你可不是爱掺和这些事的人。”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悯黛很清楚,他这是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别有用心了。 “陛下说得不错,这些不干不净的事,往日里,若非牵涉其中,避无可避了,则臣妾一贯都是敬而远之的。”她从容道:“只是今日这一桩……一来是为圣母皇太后无辜枉死,臣妾不敢不尽心。二来,也是此情此景,牵动人心,莫名便叫臣妾想起了早些年里,曾发生在长秋宫中的一桩旧事。” 长秋宫。 光是这三个字,便让不少人都变了脸色。 萧逐动容之处自不必说,潘若徽心惊之间,也是愈发盯紧了她,甚至连透明人儿似的秦淑妃,此刻眼中也平添了一分兴味。 那头,潘若徽轻嗽了一声,缓缓问:“不知贤妃姐姐说的,是哪一桩旧事?” 悯黛看了她一眼,只是一笑,并未回答,随即继续对萧逐道:“陛下,臣妾是愚笨之人,但早年里伴在先皇后身边、看着先皇后行事,倒也学到了一分半毫,陛下若相信臣妾,不若让臣妾试试?若是臣妾学艺不精,陛下再出手也不迟。但若是臣妾侥幸审明白了这桩公案……那多多少少,也可算是先皇后为圣母皇太后尽的一份孝心了。” 不多时,见萧逐点头,她便对孙持方道:“孙公公,那便劳烦您走一趟暴室罢。” “暴室?” “嗯,”她慢悠悠道:“这后宫里的许多事啊,看似泾渭分明,实则,水面儿底下,多是连在一起的。” 她说着,有意无意间,与对面的潘若徽短短地对视了一眼。 “那日自云受了圣母的指使,对皇长子下手的人,本宫若没记错的话,是叫缨儿,对吧?” 孙持方垂首答了句是,便听贤妃娘娘接着道:“嗯,公公过去,也不必问她什么,直接命人将她带去行刑,就说圣母皇太后不堪受辱,含冤而死,天子震怒,下令诛她九族,也便是了。” 孙持方一惊,“这……” 他看向萧逐,目光里尽是请示与询问。 萧逐这会儿已经彻底想起来,悯黛所说,从瑶卮那儿学到的,究竟是什么了。 当年长秋宫中,那人可不就是使了这么招兵不厌诈的法子,为自己洗清了冤屈么。 想到这里,他心中苦涩怅然具有,摆摆手,对孙持方道:“就按贤妃的法子去办吧。” 孙持方躬身领命,便又出了门。然而,悯黛的安排,到这儿还不算完。 她又从萧逐身边指了个内侍过来,回头先对宇文柔道:“德妃娘娘,臣妾接下来要说的话,恐怕是要冒犯您了。但为着彻底洗净您的冤屈,还望娘娘见谅,容了臣妾这一回。” 此刻,宇文柔面对着她,已不像一先那般猖狂了。只见她脸色别扭地哼了一声,道了句:“随便你!” 悯黛挑眉颔首,随即,便对那小内侍道:“去后头告诉御膳房里,出言污蔑琼宣宫的人,就说德妃娘娘不堪受辱,此刻已触柱身亡。” “你——!” 宇文柔虽说给了她随意说话的权利,但却也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么话来,当即眼珠子一瞪,就要变脸。 不想,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萧逐先开口了。 “德妃,” 宇文柔一愣,转头轻轻唤了声‘陛下’。 可萧逐接下来的话却不柔情,“贤妃这是帮你,你可别不知好歹。” 宇文柔眼中一黯,吸了吸鼻子,不服气地垂下了头。 悯黛接着对那内侍道:“你就说,德妃如此一来,两国关系岌岌可危,陛下为百姓安危考虑,这就要将冤枉了德妃的罪魁押送周国,交予镇安公主发落。” “是……” 御膳房的人之前被带上来问过一回话,此刻还囚在崇天宫内,内侍过去说这一番话方便的很,没过一会儿,便问完回来了。 萧逐问道:“可吐出什么了?” 内侍不知听了什么话,战战兢兢地,也不敢抬头,只道:“回陛下,贤妃娘娘的法子英明,御膳房的人大抵也没料到事情会闹得这般大,一听德妃娘娘……便慌了。该吐的,都已吐明白了。据其所言,的确受人指使,污蔑德妃娘娘的。” 萧逐顿了顿,轻笑一声,淡淡问了句:“受何人指使啊。” “是……是……” 内侍吞吞吐吐之际,贤妃娘娘笑道:“陛下,不若等孙公公回来了,再让他们俩一同回话?依臣妾猜测,保不齐这两方给出的,会是同一个答案呢。” “呵,”萧逐颔首轻笑,眼里却是冰冷无绪,“爱妃与朕想到一块儿去了。也罢,你就先在一旁等等罢。” 内侍应了声是,便站到了一旁。 “德妃,”萧逐看了眼她,似是微微一叹,不着痕迹,“你身子虚弱,先坐吧。” 宇文柔脸上再度显现出希冀之色,切切道了句‘多谢陛下’,便在石姑姑的搀扶下,坐了回去。 在等待孙持方从暴室回来的过程中,大殿里一派寂静,几乎没有人敢多说一句话,持续不断的雨声如同敲击在某些人的心上,搅乱一汪心湖。 忽地,吱呀一声,殿门动了。 潘若徽不禁坐直了身子,翠绡抬手扶在他肩上,仿佛底气不足的安抚。 孙持方甫一进殿,便不自觉地朝天子座下,最尊贵的贵妃位上看了一眼。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 “陛下……”他上前行礼,声音低得可以。 萧逐问:“怎么说?” “那丫头一听诛灭九族,吓着了,当下便什么都交代了。” “她说,之前交代她谋害皇长子的人,并不是圣母皇太后——甚至,背后主使的目的,起根儿上就不为加害皇长子,而是为借皇长子的性命,攀诬圣母皇太后。” 他话音落地,萧逐猛地打翻了手边的茶盏:“混账——!” 满座妃嫔纷纷起身,跪地劝道:“陛下息怒……” “是谁!”萧逐看过众人,将那内侍也唤上前,道:“你们两个一起说,是谁!” 内侍忐忑地朝孙持方看了一眼,孙持方亦是为难,“是……” 猛然间,身后一声大喝,打断了两人的异口同声—— “皇上!” 萧逐冷冷地朝说话之人看去。 “潘贵妃,” 他就那么看着她,目光平静,无端便让潘若徽心头一悸。 在某一瞬间,她觉得,眼前这结果,他似乎早就料到了。 他问她:“你有何话说?” “臣妾……臣妾……” 潘若徽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面色苍白,手捂着心口,似是忽然间犯了什么病症,痛苦至极。萧逐蹙眉,忖度之间,便见她身形一软,竟就这么摊到在地了。 折腾到深夜,到了,这一出儿闹剧却是散得不明不白。 皇帝命人将贵妃挪回承徽宫,孙大总管尚未出口的人名,就此打住,也不知究竟还有没有昭然于世的一日。 众人离开崇天宫时,雨势倒是渐渐小了许多。 “贤妃!” 悯黛走在前头,冷不丁听后面有人唤自己,便站了站脚步。 待宇文柔走近,她微微一笑,颔首唤一声:“德妃娘娘。” 宇文柔手里攥着方帕子,拭净了脸上的狼狈,转眼,便又成了往日里骄傲不训的德妃。 只是这会儿,对着素来不睦的贤妃,她眉眼之间,却带了一丝隐秘的笑意。 “贤妃果然守信。”她道:“本宫没信错人。” “臣妾也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两人走在路上,悯黛轻轻一叹,道:“这后宫里尔虞我诈,某些人心狠手辣,连圣母都敢算计,还有谁是她不能对付的? 立后大典在即,若真让她正位长秋,以后的日子,怕是就没法过了。无奈之下,臣妾也只有为德妃娘娘尽心,只求来日娘娘继立为后,能许臣妾余生,在这帝宫中安稳度日也就是了!” 宇文柔打量了她一眼,挑了挑眉,试探道:“贤妃真是这么想的么?”她停下脚步,凑到悯黛耳边,蛊惑般问道:“对长秋宫……你就毫无指望?” 悯黛笑了。 “德妃娘娘尽可以放心。”她道:“臣妾若真对后位有心,当初自也不会在仁懿皇后崩逝后,出居玉泽宫。 再者说,即便臣妾真有这不该有的心思,可臣妾无儿无女,身份亦不比您更尊贵,又有什么资本能同您相争呢?” 夜色浓重,宇文柔借着灯笼里幽暗的光,深深注视了她许久,似是在判断她这话的真假。 “但愿如此。”最后,她道。 第二十章 正一声凄咽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回承徽宫的一路上,翠绡一直在想,此番之事,究竟是误在了哪一步。 去岁红花绣屏之事后,贵妃便命人在宫外访得了梁太后旧日的侍女,做局陷害其子杀伤人命,并以此为要挟,使得张氏一门不敢不为自己驱策。约莫大半年前,贵妃暗中将张氏之女缨儿塞进后宫,着意安排进了琼宣宫中。 数月前,施太医报呈贵妃,说是意外发现一种毒草,其毒发之状,与周国特有的断尾蛇十分相似,贵妃闻言留心,嘱咐施太医将此物预备出来,以供不时之需。 至于皇长子诞生之日,她特地让缨儿假意谋害皇子,故意为人发现,再行攀诬之事,将嫌疑咬死在圣母身上。趁着琼宣宫大乱、敬慈宫无主时,她又使一早买通好了的敬慈宫宫女,将施太医预备出来的毒草粉末,兑进了圣母皇太后日常所用的洗手药里。 翠绡反复思量着主子这种种谋划,她从旁看着,自觉主子已谨慎到了万无一失的份儿上,甚至在圣母皇太后过身当夜,主子还特意让人在琼宣宫盯了一夜,确定了石氏当夜早早便已睡下,断断不会有人在别处见过她之后,方才让御膳房的人出口将罪名安排在了她身上。 如此慎之又慎,怎么最后还是一败涂地? 贤妃……不知主子如何,她反正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竟会是她。 可是贤妃……她真会与德妃沆瀣一气么?她们俩,不是一直都不共戴天的么…… 翠绡想不明白。 宫门外头,招呼了宫人将娘娘扶进内殿,她看着昏睡中的主子,心中后怕之意不绝,到这会儿,整个人都还是哆嗦的。 她不敢想,若然适才在崇天宫,主子并未赶在孙持方说出幕后主使之前突然晕倒,那此刻…… “咳……” 忽然间一声轻咳,打断了她的思绪。翠绡猛一回神,便见躺在床上的主子已经顾自坐了起来。 潘若徽眼中清明,且阴鸷,半点不像才晕过一回的。 “啊!主子,您莫不是……” 翠绡凑到她跟前,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八成,这所谓的晕厥,也只是主子情急之下的权宜之计。 潘若徽没心情同她解释,若说回来这一路上,翠绡是恐惧加不解的琢磨了一路,那贵妃娘娘则是早在崇天宫中,贤妃说出石近瑜当夜曾去过显粹宫时,便已明白了全部。 “呵……原以为自己会是捕到螳螂的黄雀,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 她说着,一拳擂在床板上,指节瞬间便红了。 翠绡低呼一声,连忙将她的手捧过来轻轻呵着,“娘娘您这是做什么!您不能糟践自个儿的身子啊!” 潘若徽冷哼一声,一把将手抽了回来。 “相悯黛、宇文柔——本宫真是蠢!原以为红花之事后,敬慈宫、琼宣宫、显粹宫彼此间都已是恨透了对方,本宫以为——” 她以为,坐山观虎斗,适当之时,加上一把火,便能一举除掉自己在这个宫里所有的敌人,怎料到头来,原是人家设了个局,拿自己做筏子,连消带打,半点不沾腥地,便将圣母也给一块除了。 “好啊……相悯黛,往日我竟小瞧了她!”潘若徽起身踱步,强压着怒火,低喃道:“可叹本宫自诩聪明,今朝却是做了她的手中刀……” 她与翠绡一样,是怎么都没想到,宇文柔与相悯黛,这两个宿敌,为了对付自己,竟会站到一起。 “娘娘……如今,咱们要如何是好?”翠绡跟在她身边,颤颤巍巍:“皇上那里……虽说您急中生智,眼下咱们算是暂且躲过了一劫,但孙公公,孙公公势必是要将审出来的真相全都上禀天听的,会不会……” 会不会不等今晚过去,崇天宫那边,便会有降罪的圣谕传过来了? 思及此,她猛地打了个寒颤,不自觉地往殿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怕什么!”潘若徽低喝一声,眼中的光,越来越沉了。 “你去,”阖眸沉吟片刻,她吩咐道:“你去趟崇天宫,请皇上过来一趟。” 翠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娘娘……您这是在说什么?”她问:“皇上……这种情况下,皇上还会过来么?” 潘若徽冷冷哼笑一声。 “你以为做皇上有多少好处?”她道:“你以为做皇上,便当真修得一身铜皮铁骨,什么都不怕了么?” 崇天宫假意昏厥,她求的,原本就不只是缓刑而已。 她不知萧逐为何会纵容自己缓下这一口气,或许他对自己还是有不舍、有感情的?又或是顾念着女儿…… 但终归,她会让萧逐知道,这一时之缓,对自己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翠绡带着主子的话,战战兢兢地踏着满地水迹,跑了趟崇天宫,半个时辰后,承徽宫的殿门再度开合,潘若徽放下茶盏,悠悠望去,果然见到了自己想见的那道身影。 “臣妾给陛下请安,陛下长乐未央。” 她换了身暖色衣裳,徐徐上墙,盈盈一拜,态度自如的,如同适才崇天宫中的千钧一发,完全未曾发生过。 萧逐负手而立,沉默地盯着她,也不叫免礼。潘若徽也不在意,径自起身,先是含笑对跟来的孙持方道:“孙公公先下去吧,翠绡也下去,本宫与陛下有些夫妻间的私话要说,这里就不必你们伺候了。” 孙持方脸色很是难看,他看了眼萧逐,见皇上未言其他,这才皱着眉,躬着身,缓缓退了出去。 “夫妻……”四下没了别人,萧逐方才冷笑着开了口:“怎么你以为,今晚之事后,朕与你,还能做夫妻么?” 潘若徽面带笑意,亲自去到了杯茶给他奉上,萧逐不接,她便放在了一边。 “陛下的心意,臣妾一直都明白。”她浅浅笑道:“您说是要立臣妾为继后,但此事一拖再拖,至今也未有落实,臣妾私心里猜测,想来,便是没有今晚之事,那长秋宫……陛下也不打算让臣妾住进去吧?” 萧逐给了她一个无声的答案。 潘若徽笑意晕开,低了低头,遮下眼里一闪而逝的另一道情绪。 她说:“臣妾明白陛下的心意。没关系。您既然不想给,那臣妾自己挣,也是一样的。” “你什么意思?” “适才翠绡去崇天宫请您时,不是已经告诉过您了么?臣妾一生做恶太多,有些秘密,与其含恨带到棺材里去,不如在临死之前,与您说上一说。” 她说着,眼中深意越聚越多,“说不定您听了,同情起臣妾来,便也不忍心赐臣妾死罪了。” 萧逐看着她秀美的双眼,恍惚之间,心头如同被毒蛇的信子舔了一口,一时竟不敢动作。 他隐隐有种预感,潘若徽所说的秘密,多半……不会是她自己的秘密。 “若徽,你想说的,究竟是谁的秘密?” 他逼近了她,脸色却是轻松的:“朕的吗?” 在他那声‘若徽’喊出来时,潘若徽心中有瞬间的茫然。 他有满宫的嫔妃,他对哪一个,都会温柔地唤一声‘爱妃’,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人是不同的—— 裴瑶卮。 他很少叫那人皇后、梓童,只有在气急的时候才会如此。他会唤她的名字、她的小字。过去,潘若徽听了多年,她一直觉得,这一声名字叫出来,才是他当真动了心、动了情、妄图与之亲近缠绵的标志。 从晏平二年,到晏平九年,她足足等了七年,此时此刻,他终于也这样唤了自己一声,可……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这一刻,她忽然就明白了——即便自己得以立后,正位长秋,但在他心里,自己与裴瑶卮,终究是不可比的。 “是啊。” 半晌,收拢心绪,她深吸一口气,浅笑道:“陛下,您的秘密,臣妾心里实在记了太多,此刻想来,还真是不吐不快呢……” 迎着萧逐的逼近,她毫无惧色,口中犹嫌不足地问:“臣妾有时候想想,也真是不大明白呢——”她伸出纤纤一指,点在他心口,“如您这般疑心深重之人,这么多年,您怎么敢让臣妾帮您做那么多事、让臣妾知道您这么多的秘密?……难不成,您就料定了臣妾对您一往情深,哪怕自己个儿被逼到悬崖边上,也还是会对您死心塌地,矢志不渝么?” 顿了片刻,萧逐忽然举起手,一把锁住她的喉咙。 “朕逼你?”他眸光凌厉,哼笑道:“是朕逼你对圣母下毒手的?还是朕逼你贪心不足,觊觎后位的?” 他上来用了十分的力气,潘若徽脑中发胀,不消顷刻,花容已是通红。 她以为他会杀了自己。 萧逐也是真想就这么杀了她。 但一对上她的眼睛,他忽然起了怯意。 潘若徽被狠狠掼在地上的一刻,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叫绝处逢生。 她痴痴地笑了半晌,手捂着脖子,转头仰视着他:“陛下不敢,是不是?” 他的眼中凶相毕露,在这一刻,彻底撕裂了所有的伪装。 潘若徽撑着地面,艰难起身。 “陛下不用怕,只要臣妾在您身边,您就永远都不用怕。”她说:“帝后之间,一体同心。只要臣妾坐上了那个位子,那您的秘密,便永远都是安全的。臣妾护着您,也便是护着臣妾自己。” 活着不够,到了这个时候,她竟还敢要后位么? 萧逐惊异之间,已经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他问:“朕现在杀了你,那些秘密,岂非更加安全?” 潘若徽垂眸一笑:“可皇上适才为何不动手呢?” “仁懿皇后当年是怎么死的,还有后宫里那么多未曾降生的孩子,都是因何胎死腹中的……诸如此类,陛下若是不惧让天下人知道、尤其不惧让北林赵氏知道,那陛下此刻便尽可以杀了臣妾——只要臣妾的暴毙的消息一传出这帝宫,自有人会将臣妾的遗言,转告天下百姓、转告靖国公。” 她一边说,一边拿起他的手,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能死在您手上,臣妾是没有怨言的。” 萧逐挪动手掌,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承徽宫的大门,一开一合,殿中的贵妃娘娘,抚了抚脸上的巴掌印,目光一转,徐徐望向了长秋宫。 第二十一章 去也终须去(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一场滂沱大雨过后,尘都风清气朗,天幕澄澈如洗。 瞬雨从车上下来,远远地,便见楚王妃立在一座修葺端整的墓前,上香酹酒,亲力亲为,若是不知道的,还只当这墓里躺的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呢。 她走上前去,先给这名唤妧芷的姑娘上了一炷香,而后方才将宫里最新传出来的消息与裴瑶卮禀了。 裴瑶卮听罢,面上无波无澜,平静极了。 “王妃,您不意外?” “意外什么?”裴瑶卮轻笑一声,反问:“意外潘若徽有这个胆子毒杀梁太后,攀诬宇文柔?” 瞬雨眉尖微蹙,摇头道:“奴婢是觉得,这件事,虽说也是潘氏做得出来的,但之前人证摆在那儿,若说是宇文氏所为,不是更合理么?倒是您,奴婢这会儿见着,您仿佛是一先就都猜到了似的……” 裴瑶卮浅浅笑着,随手理了理袖口,心说:原就是我自己设的局,又有什么猜不到的? 这会儿,思及当初红花绣屏,设局之始,她不免也有些感叹。 潘若徽本也是个聪明人,但当情势看似偏向自己这一方时,聪明如她,也乱了理智、失了谨慎,只一心去信一句‘天助我也’了。 她只知道当初宇文柔将敬慈宫所赏的点心转赠与她,正好解了她寻不到下手之机的燃眉之急,可她却忘了去想,从宇文柔心里生出与她潘若徽分甘同味的意思——这事儿本身,原就是反常的。 “唉……”她低低一叹,自警道:“前车之鉴,但愿我能记清楚点儿。” 说着,她回头又同瞬雨问道:“贤妃作证,孙持方问明白了口供,潘贵妃却在关键之际晕厥——这明眼人都看得出是怎么回事了,如今皇帝那头怎么说?可已下谕发落了?” “奇怪就奇怪在这儿了!”瞬雨道:“如您所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怎么回事儿了,但直到奴婢适才离府时,宫里还未曾有任何降罪贵妃的圣谕传下来。这会儿,潘贵妃依旧还是摄六宫大权的准皇后……王妃,您说,这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 杀母之仇在前,难道,他都不急着报仇的么? 这个结果,裴瑶卮并非全然无所预料。 她沉吟片刻,忽而一笑,“也说得过去。” 瞬雨意外道:“怎么就说得过去了?” 放在以前,望尘潘氏这大厦尚未倾颓时,若说皇帝忌惮世家,有个一时之忍,或许还说得过去,但今时今日…… “潘氏除了一个女儿,背后已是一无所仗,且真论起来,她本身还是罪臣之女,若是这样的人皇帝都不敢发落,那他这皇帝做得,是否也太憋屈了?” 裴瑶卮笑着摇了摇头:“谁说她无所倚仗?” “她跟在皇帝身边这些年、帮着他做了那么多事……她手里握着皇帝那么多秘密,那些秘密,就是她最好的保命符。” 她有时候寻思起来,觉得萧逐对潘若徽的信任,应当是高于自己的。 想想也是——一个死心塌地爱着自己的女人,和一个一步之遥,险些便是自己嫂嫂的女人,以萧逐的性子,又怎么会分不清谁‘亲’谁‘疏’呢? 事实也是如此。早在当年,她还相信着萧逐的鬼话,以为他不准后宫妃妾诞育子嗣,是一心一意渴盼嫡子时,潘若徽便已经知道,他背地里,究竟是在拿那些孩子做什么了。 “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为着一己之私,便去残害亲生子女的父亲?” 晚些时候回到府中,她还在想着这事儿,灯影下头,翻着翻着书,便不自觉脱口问出来了。 闻言,萧邃身上一僵。 他将舆图一卷,搁下笔,往椅背上靠了靠,奇怪道:“何以有此一问?” 裴瑶卮垂着眼,微咬着唇,默默思量许久,方才抬眼看向他。 她问:“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萧邃愣住了。 一直以来,他们从未谈起过这个话题。 裴瑶卮或许是念着陈年旧伤,不忍细想,可他心里,却有一些怀疑,是不到万分确定,不能同她轻易言说的。这会儿她突然提起这话,他一时之间不免有些慌乱,除了到她身边陪着她之外,竟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当年萧逐巡幸南都,我因倦了后宫琐事,便去玉泽宫养胎。托潘贵妃的福,就在那里,我头一次见到萧逐私下里豢养的那些专攻歪门邪道的异士。” “他登基数年,后妃有孕者不少,却一直无所出。往日当着舅母的面儿,他都敢言之凿凿,说绝不容庶子先于嫡子出世……我也是蠢,竟真信了他的邪。直到当时在玉泽宫,我产期已近,却发现……” 说到这里,她自嘲般的嗤笑一声,“什么嫡庶尊卑,他不过歪门邪道走出了甜头,为稳固自己的帝王气数,便连畜生都不如,情愿将自己的孩子都一个个牺牲掉……” “到最后牺牲到我头上,等我弄明白这些腌臜事儿时,再想筹谋安排,保全腹中骨肉的性命,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说这些时,她的目光直愣愣地落在某一点上,脸上并没有过多的表情,但身上却止不住地发寒、止不住的轻颤。 萧邃把她搂进怀里。他听到她问:“你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她说:“我想不明白。” 这疑问像极了一个求知若渴的孩童,可惜,除了‘帝祚伤人’这么句谁都会说的话之外,萧邃却也再解释不出什么了。 “不用明白。”半晌,他道。 他说:“你不是那样的人,所以你不会明白。我不是那样的人,所以裴瑶卮,往后你也不需要明白。” 她抓着他的衣襟,紧闭着眼,点了点头,顿了顿,又摇了摇头。 她说:“可我害怕。” 这回潘若徽的事,算是彻底挑起了她这根筋,“我现在越来越害怕——只要想到萧逐还活着,只要想到玉泽宫里他的那些走狗,我就害怕。” 她想,汲光那重追华都世的目的也是让她害怕的,但真要论起来,汲光的所求,只是所有事情里最让她害怕的一件,但萧逐……才是这天地之间,最让她害怕的人。 萧邃沉默片刻,试探着问道:“瑶卮,你是觉得,当年害你致死的,是玉泽宫里,他养的那些异士?” 他这话莫名带着点小心翼翼,某一瞬间,裴瑶卮依稀领会到什么,但却来不及细想。 她坐直了身子,望着他点头,“不然呢?” 萧邃与她对视良久,终究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没什么。”他再度揽过她,下巴轻蹭着她的头顶,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活得太久。 你放心。” 往后数日,潘贵妃称病,闭门不出。圣母皇太后的丧仪隆而重之的操办了起来,但那晚崇天宫中的轩然大波,却仿佛自潘贵妃临头的一晕戛然而止,就此再无下文了。 和寿宫中,李太后用了半盏燕窝,将玉碗递给身边宫女时,随口问了灵前的情况。 宫女便道,连日来,皇帝一直坚持亲自守灵,听说身子已经吃不消了,太医院的汤药比水米进得还多,后宫的那些嫔妃急得不行,却也轻易不敢劝。 李太后听罢,唇边晕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皇帝倒是孝顺。” 只是这么个大孝子,放着害死亲娘的凶手,却玩起了熟视无睹的一套,也不知是真孝顺还是假孝顺。 宫女窥着她的心情,从旁禀道:“娘娘,今儿午后,琼宣宫那位又过来了。” 李太后一挑眉:“还是为着潘氏的事?” 宫女点头,“琼宣宫打的什么主意倒是不必多言。只是娘娘,梁太后到底是太后,这宫里生出这样的事,明明都查到这个份儿上了,这会儿却没了下文……人心不平,您难道真不打算说句话么?” 李太后有心说一句,他自己的亲娘枉死,自己都不着急,旁人跟着急什么劲儿?只是再一想,事关皇太后的体面,自己便是不为梁氏,只为自己考虑,也确实不该一言不发。 想到这里,她呼出一口气,问宫女:“皇帝此刻还在灵前呢?” 宫女颔首答事,李太后点了点头,随即便吩咐备轿。 她本以为皇帝执意守灵,后宫那些人精儿更该一个个牟足了精神,生恐落后地往灵堂里跪,却不想,待她到时,殿外只有孙持方领着几个宫人在伺候,至于殿中,则只有萧逐自己。 远远见母后皇太后驾临,孙持方连忙上前行礼。李太后往大殿方向看了一眼,皱眉道:“皇帝在里头呢?” 孙持方应了声是,又说一道晚上,陛下便发了圣谕,叫各宫娘娘都回去了,只说要自己在圣母灵前跪一跪,以尽哀思。 “里头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孙持方小心摇头。 “荒谬!”李太后道,“皇帝近来本就伤身伤神,一个人在殿里,若然有个闪失怎么办?你也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便是他不让人跟着,好歹你也该在一旁照应着才是啊!” 孙持方有口难言,只能道母后皇太后教训得是。 李太后情知他是敷衍,也没再多说什么,只说自己进去看看,便将随行的宫人留在外头,独自进了大殿。 第二十一章 去也终须去(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夜晚的灵堂,灯火幽暗,愈发透着阴森萧索之气。 李太后信步进内,先看到的是梁氏庄严的神位,紧跟着目光一低,方才将跪在灵前的萧逐看进眼中。 她停步在萧逐身后,原是怀着目的来的,但此情此景,看着这人的灵位,一股唏嘘涌上心头,一先备好的那些话,却又忽然不甚想说了。 不期,倒是萧逐,在回头看了一眼之后,率先开了口。 “母后来了。” 她的目光还定在梁氏棺椁上,闻言先是一怔,片刻却又笑了。 “你这一声‘母后’,倒是从小到大都唤得勤谨。”她问:“只是你躺在这里的生身母亲,怕是不乐意听罢?” 萧逐一听,也笑了。 哪里只是不乐意听? 往前追一追,十几二十来年前时,自己每每对中宫嫡母表现得稍微亲近一些时,回过头,这亲娘都是要动辄打骂的。 “父皇在时,她苦求后位,父皇走后,她也一样是位在您之下的圣母。”他说着,眼睛一眯,目光却是发散的,“她当然是不乐意的。” 说到这里,他不由想到,若真要用一句话、一个词来形容自己这亲娘的一生,那这‘不乐意’三个字,当属恰如其分。 梁太后对上李太后的‘不乐意’,恰如他对上萧邃的不乐意。算来何尝不是冤孽。 他正这样想着,唇边不觉溢出一抹苦笑,跟着却听身后的人忽然问道:“那你怎么就乐意呢, 逐儿?” 萧逐身上猛地一僵。 他想,她的这声称呼,大抵,便是她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您做嫡母,是尽心尽责的。”他说。 至少对他而言,年幼时,亲爹亲娘都没怎么拿自己当亲儿子时,倒是只有被亲娘视为不共戴天之敌的这位母后,开口会唤自己一声‘逐儿’。 就如同她唤萧邃时一样。 “年幼时,我不想让她做我娘。” “后来长大些,我又觉得,谁是我娘,都不那么重要了。” “现在她走了。” “……我还是,很想她的。” 在这一点上,无论如何,李太后都无法与他同情同理。她不可能去思念一个同自己争斗了大半辈子、害死了自己心腹的人。 但看着此刻的萧逐,她轻叹一声,终还是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太后并未在灵堂中待太长时间,甚至直到她出来,原本打算说的那番话,也未曾出口。 回和寿宫的路上,同来的宫女小声问:“娘娘劝过皇上了?” 李太后摇了摇头。 “不必劝。”她说,“不需要劝。” 承徽宫、潘若徽……她虽不知萧逐为何至今都未有动作,但今晚一行,却已足够她看明白一件事—— 母子,终归是母子。连心牵情,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比得过去的。 过了没几天,楚王府里,裴瑶卮正整理着萧邃书房里的字帖,瞬雨便过来禀报,说是宫里传出消息,潘贵妃见大好,目下能起身了,已被皇帝放了出来,亲自操持圣母皇太后的丧仪。 裴瑶卮手里动作停了停,不知想到什么,回过神,先是叹了口气。 瞬雨便问:“娘娘缘何叹气啊?” 裴瑶卮没解释太多,只故弄玄虚地说了一句,过几日你就知道为何了。瞬雨当时埋怨她卖关子,却不想,不日之后,宫里果然就又出事了。 “说是潘贵妃为圣母皇太后丧仪操劳过度,昨儿晚上陪着皇帝在殿中守灵,谁想半夜出门回宫,一个不留神,便在殿外跌了一跤,滚落丹陛,至今昏迷不醒。” “宫里忙了一晚上,听说皇帝担心得很,特地派了何太医去给潘妃诊治,何太医看过之后,直说自己医术不精,贵妃这是伤到了头,若是三两日内醒不过来,往后,怕就是难醒了!” 彼时,裴瑶卮与萧邃正在用早膳,听完了瞬雨的话,两人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儿,对潘贵妃的遭遇,心照不宣。 “唉……”打发下了侍膳的丫鬟,裴瑶卮舀了勺豆浆,幽幽一叹:“手里握着制胜的法宝又能又如何?要我说,再厉害的法宝,也抵不上一句‘心狠手来缺大德’来得好用。” 她给萧邃飞了个眼神过去,接着道:“潘若徽呀——她对萧逐,但凡能有萧逐对她十中之一的狠心,自也沦落不到如今这个下场!” 萧邃一笑,“我怎么听着,你倒还有些同情她了?” “人人皆有可同情之处么。”她说着,心思一转,又有点发愁了:“说起来,如今潘若徽倒了,宇文柔那性子,往后八成便真要尽心尽力地对付悯黛了,唉,也是桩麻烦事……” 对面横过来一筷子,给她碟子里添了只豆皮包子,“行了,快吃饭。后宫里的事,横竖不必你再操心了。” 裴瑶卮一听,立时便要反驳,萧邃拦了她一下,耐着性子道:“——终归,清檀与贤妃的安危,我找人替你保全就是了。” “找人?找谁?”她脑子一活络,忽然想到什么:“难不成……后宫里有你的人?” 对面的人挑了挑眉,但笑不语。 宫中,一大早,萧逐便听孙持方来报,说是宫门刚开不久,承徽宫宫女翠绡,便悄悄着人去太医院请了施太医,前去承徽宫二度为贵妃诊脉。 “呵……”他嗤笑一声,“倒是个忠心的丫头……那施太医呢?嘴可还听话?” 孙持方道:“陛下放心,施太医自知助纣为虐,老奴找上他之前,他心中已是忐忑至极。得了您金口一开免他死罪,那东西是千恩万谢,自然懂得听话,此去承徽宫,什么话都是顺着何太医之前的诊断来的,必不会使人起疑。” 萧逐点了点头。 这些日子,他佯作被潘若徽制住,之前‘万般无奈’地将她放出来,更是装着妥协,许了她除服之后,便正位长秋之诺。这般‘用心用情’,为的,就是暂且稳住她,封了她散放在外的那些嘴,好让自己有时间为她安排这一场意外折陨的悲剧。 至于翠绡——潘若徽跌落丹陛,陷入昏迷,萧逐暗中吩咐何太医施针,让她彻底醒不过来,此事之外,他最大的担心所在,便要数这个跟了潘若徽十数年的心腹大丫鬟了。 为着让翠绡相信,此番之事都是意外,光是施太医会说话还不行,他这个皇帝,还且有些功夫要做呢。 承徽宫。 外头宫人的一声‘陛下驾到’传进来时,翠绡正跪在主子床边握着她的手。 她满眼通红,却已流不出泪来了。 “奴婢参见陛下,愿陛下长乐未央!” 萧逐叫了免礼,垂眸看了她一眼,面露动容:“难得。你这丫头,对主子倒是十分忠心。” “娘娘待奴婢好,奴婢自然也心疼娘娘。”她说着,隐隐又想哭了,“陛下,您说娘娘她……她什么时候能才能醒来啊?” 什么时候能醒? 萧逐心道:适才施太医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么?大抵这辈子,是没有指望了。 “她会醒的。”他双目定定地注视着床上的人,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她一定会醒的。她是朕选定的皇后,长秋宫空了这些年,她不醒……” 他狠狠一闭眼,似是万般苦痛在心间,欲说还休,最后只坚定道:“她不能不醒。” 翠绡目光一晃,不觉痴痴唤道:“陛下……” 过去风和日丽时,她还从未见过陛下对娘娘表露出这般的担心在意呢。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患难见真情?翠绡心里酸软得一塌糊涂,她想,若是娘娘能睁开眼睛,亲眼见一见陛下的用心便好了。 “你们都下去吧……”萧逐沉声摆了摆手,“让朕与她独处片刻。” 众人领命,齐齐退去,殿门一合,萧逐又原地站了半天,方才挪动脚步,来到潘若徽床边坐下。 床上的人面色惨白,好好的一副秀美花容,也好像在这一夜之间,便衰老了十几岁。 他掀开锦被一角,握住了她的手。 萧逐从未想过立潘若徽为后。 他知道这个女人爱慕自己,起初,他享受这份爱慕,也挺喜欢被她笑意柔情的侍奉,他想,若是潘氏安分的话,他或许能留着潘若徽在身边一辈子——前提是,她懂得安分。 潘若徽自己不知道,打从她开始显现自己的聪慧、开始有意地为他献计献策、助他铲除朝堂异己时起,萧逐心里,便已经容不下她了。 他这辈子,只真心爱过一个女子。那个女子是聪明的,潘若徽也是,但她们俩的聪明,又太不一样。 裴瑶卮聪明得很干净,至于潘若徽—— “若徽,你的心思太深了。” ——而朕,恰恰也是这样一个人。 就为着这一点,他也不敢容她。 “你说,只要你在宫中不堪地暴毙,外面便会有人替你将朕的秘密告诉赵家。这些,朕是相信的。” 他轻抚着潘若徽的鬓发,以从未给过她的温柔对她道:“但是爱妃,你犯傻了—— 你忘了让一个人死,有许多种方法。只要让所有人都相信,你不是朕杀的,不就成了吗?” 他叹了口气,俯身贴在她耳畔,远远望去,就如同情深似海的夫妻一样。 他轻声说:“朕许诺立你为后,就怕,你自己等不到那一天。” 第二十二章 一日如三秋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待圣母皇太后丧仪过去,转眼已是六月。 这日头午落了点雨,午后太阳透出来,就着一先的湿意,暖风吹拂,甚是怡人。 合璧殿里,因着主人不在,丫头们趁天气晴好,便都三三两两,成群结伴地到园子里闹去了,一时倒显得十分寂静悄怆。萧运穿门入庭,冷不丁见着四下无人,还以为自己白来一趟,扑了个空呢。 不过往后头庑房走近,听着里头传来的细细碎碎的声响,他便又放了心。 立在门前,从怀里掏出面小铜镜,将自个儿人见人爱的姿容端量了个六七八九遍,小王爷满意了,仔细收回镜子,抖开手中折扇,刻意地嗽了两声。 “咳咳——!” 屋子里,正扒在箱子边儿收拾小药瓶的姑娘一听这声音,当即一僵,随即猛地抬起头来,险些没撞上箱盖。 外头响起了敲门声。 那人还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谁一般,满口喊着‘我回来啦’,活像只鹦鹉。 宿轻尘一路扶着自己僵疼的脖颈,走到门前,一把将房门打开。 萧运没来得及收手,直接一指头敲在了她脑门儿上。 “嘶——!”轻尘捂着头,心道:好么,到底还是应了句是祸躲不过。 萧运冷静地收回手,啧了一声,问她:“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轻尘半点不含糊,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折扇,利落一合,便往他头上敲去。 被萧运一脸‘早有所料’地给拦了下来。 成功躲过一记偷袭,小王爷笑得得意,正想开口,忽然膝头一痛——垂眸看去,那丫头楔在自己膝盖上的蹄子还没撤走呢,仿佛就等着给自己展示一下她这声东击西的本事。 轻尘慢悠悠撤回脚,遗憾地叹了一声‘哎呦’,将他的话买一赠一地还给他:“小王爷,您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不小心?尽往人家脚上撞?” 说完,也不等萧运回话,她把扇子别到自己腰间,朝他做了个鬼脸,返身走回屋里。 萧运满脸幽怨地尾随她进了门。 “哟呵——!”一拐弯,他便见内室里各样的瓶瓶罐罐摆了满地,不觉惊呼一声,问她:“你这是憋着要毒死谁呢?” “哼哼,谁欺负我我就毒谁呗!”她边说,转头见他一脸不客气地坐在了自己的床上,登时小脸一垮,走过去拉扯他:“哎呀,你讨不讨厌?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准坐我的床!” “嘁……过去睡我都睡过,这会儿坐一坐怎么了?”他一边说,一边故意往里挪了挪,坐得愈发实在了,嘴里还道:“我就坐!就坐!” “那时候你多大,现在你多大?”她满不乐意道:“我可是正经人家闺女,伤人名节毁人清誉的事儿,你敢干起来就半点负累都没有么?” “嘿!你还知道你自己是正经人家闺女呢?”萧运故作夸张道:“啧啧,‘毁人清誉’——我看你这点清誉,早都被你自个儿毁得差不多了!” “嗯?”轻尘一听,拉扯着他的动作停了,一边思考,一边从一旁小案上抄过一瓶百花蜜抿了一口,“我怎么不知道?” 萧运这话明显意有所指,从刚才在门口,她就觉着这回见面,这人态度有点不大对劲,但她左思右想,都觉得自己是个合规矩的好姑娘,横竖都与伤风败俗联系不到一块儿去。 萧运冷眼看着她,抱臂一笑:“啧啧,还装傻呢,姐姐?” 这声‘姐姐’一叫,适才还张牙舞爪的丫头,立马啥脾气都没有了。 她皱着眉抓抓头,蹲回到箱子前,继续对付那些瓶瓶罐罐,“我是不知道么……谁装傻了……” “呵,”萧运冷漠地下断言:“那你就是真傻。” “喂!”轻尘警告似的看了他一眼,“别以为你卖乖叫姐姐,我就不舍得揍你!你要是再跟我没大没小的,当心我告诉我爹去,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治死你!” 萧运翻了个白眼儿,心说要是你爹知道了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儿’,那他头一个要治死的,定然不会是我。 身边半天没动静,轻尘一边将几个毒药瓶子箱子边角怼了怼,一边苦口婆心地开始劝:“运儿,你都这么大了,再过两年,殿下都该给你寻摸婆家——哦,不是,是给你找媳妇成婚了,你可不能还像小时候那样,有事儿没事儿就编排我,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了……” 她说得兴致勃勃,萧运看着她的眼神儿也越发深沉,冷不丁一声轻笑传来,他道:“怎么着,叫你声姐姐,你还真拿自己当我娘了?宿轻尘,要不要我跟你好好算算,从小到大,到底咱俩谁给谁背的黑锅更多?” 轻尘不自觉缩了缩脖子,没一会儿,却又理直气壮了起来。 “你成天骗我,给我顶几回锅怎么了?”怨念上头,手底下的瓶子被她弄得叮咣作响:“拿糖葫芦骗我佛跳墙的不是你?又说骑驴比骑马气派,不止诓了我的坐骑,还叫我倒贴了一把长命锁——” 她越说越气,也不拘抄起了瓶什么东西,随手就往他身上掷去。 “萧运,你还要不要脸了?” 萧运把那小瓷瓶稳稳接在手里,笑嘻嘻地哼了一声,细看去,眉眼间竟还有那么一丝得意。 “这什么?”瓷瓶上没贴名目,他将瓶塞拔掉,凑到鼻前嗅了嗅,似还有点甜丝丝的:“也是花蜜么?” 轻尘不爱搭理他,甚为嫌弃地摆手敷衍道:“啊啊啊,是是是,花蜜,你喝吧!” 她不过随口一说,却不想,不经意的一转头,竟真见他仰头将那一小瓶东西给灌下了肚。 “娘啊!”轻尘脑中一白,挣扎着站起来冲到他身旁,一把夺过了小瓷瓶,“你作死啊!叫你喝你就喝?万一是毒药呢!” 萧运见她小脸煞白,一时也有点懵,“你,” “你不是说,能喝么?” 轻尘一眯眼,狠狠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我让你死你也死去?” 萧运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垂下头,低低说了个字。 “嗯?”轻尘分心问他:“你‘嗯’啥呢?” 萧运身心俱疲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指了指那小瓷瓶:“这到底什么东西?真会死啊?” “这……”轻尘这会儿辨别出这瓶里是什么,脸上一点点复杂起来,隐隐还透着一点屈辱。 “没什么。”她一摆手,“反正也是没什么效用的失败品,喝就喝了吧。” 说完,她就要转身,不想却被萧运攥紧手腕给拉了回来。 轻尘心里正怅惘着,一不留神,脚下拌蒜,直接扑进了他怀里。 鼻尖撞在他硬邦邦的胸膛上时,她默默眨了下眼,跟着就眼泪就掉下来了。 萧运把人扶起来,见到她的这模样,立时就慌了。 “唉,你,你别哭啊……”他手忙脚乱地战起来,一会儿弯腰检查她脚踝,一会儿拉着她手腕在自己面前转圈儿,“扭到脚了么?还是磕到哪儿了?……哎呀,我错了行不行?姐姐?你别哭了,哪疼我给你呵呵……” 等他忙三火四地把自己给伺候熨帖了之后,轻尘盘腿坐在自己的床上,一手捧着他殷勤奉来的茶,一手抽出腰间的折扇,冲着他胸口用力地戳了一下。 “以后别练武了么。”她吸了吸鼻子,“撞着了好疼。” 萧运看了眼她透着浅红的鼻尖,接过她喝完的茶盏,恹恹地‘嗯’了一声。 两人幼时在酹昔台一起长大,轻尘大他一岁,自己又是家中长女,下头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原就是当姐姐当惯了的,是以总觉得自己是有照顾他的责任的。 萧运平时不拿她当姐姐待,以前说起这一岁之差,深觉被个小丫头压了一头,还很有点屈辱之意。但再长大些,当他发现无论自己怎么惹着她了,只要唤一声‘姐姐’、卖一回乖,她总会无一例外的招架不住之后,他就又觉得,这一岁之差,其实也没什不好。 至少是给了他一个屡试不爽的哄人法子。 轻尘揉着鼻子,闷闷地问他:“你怎么在陵城呆那么久?这都六月了,才回来。” “怎么,你想我呀?” 轻尘仰头想了一会儿,末了还真点了点头:“别说,咱俩也老没见了,还真有点想,嘻嘻。” 嘻个鬼啊你嘻,萧运哀怨地看了她一眼,一边给她削果子一边想,自己这根本是对牛弹琴。 顿了顿,他正经了些答她的话:“原本早想回来的,但临出门赶上梁太后崩逝,我就又在王叔那多留了几天。” 原先刚到尘都不久,他便出门去了趟陵城,原是为着给久不见的宁王叔请个安,却不想这一走就耽搁到了现在。 “几天?”轻尘哼笑拆台:“原来在小王爷这里,‘一个月’是等同于‘几天’的?” 萧运七扭八拐地摇头‘嗯’了一声,“是‘几天’等于‘一个月’。” 轻尘想了想,小脸一皱:“有啥区别?”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他心想。 “没区别。”他道,“逗你玩。” 轻尘半耷眼皮,利落地白了他一眼。 第二十三章 疑云聚不散(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两人东拉西扯了半日,等瞬雨过来逮人时,萧运透出窗子一瞧,这才发现,外头天色都已暗了。 “小祖宗,还没聊够呢?”瞬雨扶在门边,看向萧运的神情满是打趣:“殿下都回府了!巴巴等了半天也不见你去请安,嘱咐我来问你一句,这身皮你还打不打算要了?” 萧运嘴角一耷拉,拍拍手从地上站起来,嘟囔了一句:“兄长好小气……” 轻尘闻言,眼睛一亮,转头盯准了瞬雨就要告状:“姐姐!他说——唔!” 话没说完,就被萧运一把捂死了嘴。 “啧……”瞬雨见此,头疼道:“你给她松开,都多大了,怎么还动不动就上手呢。” 萧运咿咿呀呀地敷衍着,只是手上不动,任轻尘在自己怀里张牙舞爪,横竖就是挣脱不掉。 “姐姐你先回去吧,我稍后就到。”他说着,垂首看了轻尘一眼,眼里冷不防透出一抹不善的笑意,“我跟她还有笔账没算完,三两句话的事儿,不耽误功夫。” 瞬雨有心再唠叨两句,但一见轻尘被憋得那样,她轻啧两声,索性也就随他俩去了。只是走之前,她看了眼内室里满地的小药瓶,又看了看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由衷嘱咐了一句‘别闹出人命’,方才一步三叹气地离开了。 回头想想,她却也不知这句话究竟是同哪个说的。 屋子里,萧运松开了轻尘,看着她告状失败,憋得通红的一张脸,悠然一笑,顾自理了理衣襟。 “你这爱告状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都多大了,自己也不知道脸红。” 轻尘怒目视之,冷冷一笑,指指自己红扑扑的脸蛋:“所以你这是教我脸红呢?” 萧运挑了挑眉,没说话。 轻尘被他压制了半日,这会儿十分不想再看见他,过去给自己倒了杯水,问道:“你还说咱俩有账?有什么账?我怎么不记得?”她看向萧运:“罢了罢了,你痛快说完痛快走,别让殿下等急了。” 这回,萧运沉默了片刻。 他搂起自己腰间佩着的一块玉似的奇石,想了想,又走过来捞起她腰间所佩的香囊。 轻尘皱皱眉,不解其意。 “你这香囊做得挺厉害的,”他道:“连我这块石头的药力都能化解。” 萧运说这话时,目光如天罗地网似的将她整个人罩得紧实,丝毫不容她分出一丝精力去。 无端端的,她心头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头也低下了,别别扭扭地,愈发不想去看他了。 她默默拿过萧运手中的石头,努力去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小王爷身上的这块奇石,呈玉色,形制温润,追究起来,乃是岐王萧还幼年时在山林之中偶然所得,回来问遍了能工巧匠、翻遍了古籍杂书,却都寻不出这东西的来历名堂。 岐王殿下只当这玩意儿是个稀罕的宝石,便随手拿着去哄弟弟,后来便就归了萧运。直到前些年,一次冬天,萧运在外头受了寒回来,紧着去炭盆前烤火,不想一不小心,却将这奇石掉进了炭盆里。石头经火一烤,散出一丝不易察觉青草气,奉命过来捞石头的小厮闻见了,过后没等走到门口,便直接昏睡了过去。 事后萧运反复确认,在断定了这块石头一旦遇热,便会如迷药般,顷刻间将人撂倒之后,他索性便拿它取代了玉佩,就这么一直佩在腰间,以备不时之需。 而这会儿他说,自己这香囊能解他这块石头的药力? 轻尘脑子一转,忽然面露惊恐:“你——!你!” 萧运眼一眯,不自觉倾身,又朝她迫近了一寸,“我怎么?” 他满眼期待着她能胡诌出什么来,等了半天,只见她伸出手指,颤巍巍地指着自己问:“你给王妃下药了?!” ……这都哪跟哪? 萧运脸色一黑,“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给那位下药?是当她旁边那位死了么? “那不然还能是什么?”轻尘满目犹疑地打量着他,细白的手指点在自己香囊上:“除了我自己身上这个,我就只给王妃做过,你说它能解你这块石头的药劲儿——你又没拿我身上这个试过,那可不就剩王妃了?” 她说完,萧运的脸色又变了。 “你说……你只给嫂子做过?”他狐疑道:“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轻尘白了他一眼,忧伤道:“我倒是还给殿下做过,但他事儿多么,嫌我这香囊的气味不够清亮,死活都不肯戴……”她越说越气,最后哼了一声,低低道了句:“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萧运沉默片刻,又问了句:“……真没别人了?” 轻尘被他问烦了,“你有完没完?真成鹦鹉了么?横竖就这一个问题?” “你真当我这香囊做起来不费功夫么……自从来了尘都,我忙得脚打后脑勺,你放眼看看,哪里不需要我?我现在连去茶馆听书都抽不出空来,那还费这个心思给别人就做这玩意儿去……” 她越说越惆怅,可萧运的脸色却渐渐好了起来。 “给我做一个。”冷不丁,他在她脑门上轻轻一敲,道。 轻尘一愣,回过神朝他龇牙咧嘴:“喂,你成心欺负人是不是?我都说没空了,你还叫我做?”说着,她扯了扯他的石头,“我做来做什么?你个害人的还怕被人害呀?” 萧运也不同她废话,理了理衣服,便要出门,最后道:“我得去我哥那儿了。你呢,倒是也可以不做,不过——” 他凑到她耳边道:“你刚好像骂谁好心当成驴肝肺的?” 轻尘登时警醒了。 “你,你臭不要脸!光我骂了么?你可别忘了,你刚才还说你哥小气呢!” “没事儿啊!”小王爷满不在乎:“你还不了解我么?拼着玉石俱焚我也得得偿所愿——你想告状就告,我豁得出去,就怕你自己没这杀身成仁的胆儿。” 轻尘被他气得眼瞅着要冒烟。 萧运微微一笑,在她肩膀上拍了拍:“小姑娘,跟我比勇气,你还差了点。” 说完,拂衣而去。 萧运去浴光殿见过萧邃,说及此番陵城一行,见宁王叔身子骨虚弱了不少,不由勾起一番唏嘘。 “原先我只是听说早前治疫之事,王叔伤了身,一直不见大好,但这回见着,才知这‘伤’究竟是有多伤。”萧运叹了口气,跟着问道:“哥,你说王叔如今的情况,遇兄是不知道么?” 萧邃不答反问:“你说呢?” 萧运双眉一蹙,说不出来。 “你有多少年没见过萧遇了?”萧邃淡淡道:“你只知王叔如今这样,便觉身为人子不在身边侍奉,说不过去。但……说不定等你见过了萧遇,便又觉得不在眼前,反倒会更好些。” “哥……你这话,难不成遇兄不大好么?” 萧邃摇头,长长出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 “哦,对了。”片刻,萧运想起一事来,又同他道:“哥,我刚到陵城那会儿,起初挂着在城中逛逛,便没急着去宁王府。可巧,那日我逛到明慧寺,却意外撞见王叔了。” “王叔也去进香?” 萧运语速慢了些,道:“我不觉得。” 萧邃抬眼看向他。 “我那日没露面,见王叔在寺中禅房与一人会面,那人瞧着眼熟,但我始终想不起来他是谁。”他道,“过后我试探过王叔,他却对他赴明慧寺一事三缄其口——哥,你说这里头……” 萧邃沉吟片刻,目色微深。 因着圣母皇太后过世,国孝在前,是以这国中红事都得往后推上几年。这日用早膳时,裴瑶卮想起这回事,着意与萧邃提了一嘴,还道:“听说头前年关一过,秦家便已将姑娘送到尘都,就等着年后同默言成婚了?这回可好了,一推就是三年,等这三年过去……唉,这中间,指不定又要有什么变故呢。” 她说话之间,有意无意瞟了眼萧邃身侧的瞬雨,目光颇为暧昧。 萧邃见此,微微一偏头,随即笑道:“你这是盼着有变故呢?” 裴瑶卮眉目一挑,搅动着碗里的粥,悠悠道:“那得看怎么变。” “你想怎么变?” “这婚姻大事,世人最重门当户对,父母之命,我偏盯死了一个两情相悦。”她道:“再者说,秦沥北那牛脾气,他又不站你的队,默言娶他家的闺女,横竖也没什么用,若能就此推黄了,说不得,倒还成全了他呢?” 萧邃默默浅笑,果然,先受不住的是瞬雨。 “殿下、王妃,”她近前一步,道:“您二位先吃着,奴婢去前头看看车驾备好了没,以免稍后耽误启程。” 裴瑶卮本不欲放她出去,正待开口,却被萧邃一道眼风刮来,生生给制住了。 瞬雨一走,他便笑道:“你可真是火眼金睛无孔不入,连他俩的事儿都知道了?” “这有情人在同一屋檐下,目光稍稍一对,爱意都是藏不住的。”她眉飞色舞,说到这里,却也奇怪:“啧……不过我倒是真不明白,这郎有情妾有意,怎么你倒是任由秦氏来结这门亲,也不说给瞬雨安排安排?” 第二十三章 疑云聚不散(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萧邃有心说一句,这哪里是我不安排,奈何这俩人之间,还横着些情意之外的东西。 他看了看时辰,摆手道:“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时候不早了,先准备准备走吧,等过后有空了我再同你细说。” 两人说着便打算出府启程,谁料一脚才踏出殿门,便被一记震耳欲聋的吼啸声给吓在了原地。 “嘶——!”裴瑶卮皱眉揉了把耳朵,抱怨道:“这谁啊?一大早上的,见鬼了不成?” 她身边,萧邃倒是听出来这是谁了,就是—— “运儿。”他一句话解了裴瑶卮的疑惑,转而自己却也奇怪起来:“怎么回事,我还从没听过他这出儿呢……” 裴瑶卮一听是他,立时也顾不上别的了,生怕萧运那里出了什么事,脚步一拐,便拉扯着萧邃往萧运院里去。 刚一到地儿,迎面就遇上了满身带火,正要往门外冲的萧运,众人原地一对眼,登时火的更火、傻的更傻。 场面诡异地寂静了片刻。 “你——”裴瑶卮吞了吞口水,率先打破了僵局。她指着萧运圆溜溜、光秃秃的脑袋,轻声细语地问:“孩子,你这是……要出家么?” 她这话一出口,别人还没怎么样,随行而来的轻尘似是被唤回了神志,爽朗的笑声毫不客气地传过来,捧腹道:“小王爷,你秃了呀!怎么这么想不开?哈哈哈……” 由她而始,左右的下人们一个个都忍不住了,接二连三地献出了属于自己的一份笑声。 “呵呵。”萧运这会儿反倒是冷静了许多,他也没管其他笑得花枝乱颤的那些人,阴恻恻的目光死死楔在轻尘身上,气沉丹田,指着她一字一句道:“宿轻尘,我今儿要不让你也尝尝这想不开的滋味——我就是你儿子!” 话音落地,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他便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张牙舞爪地就朝轻尘窜了出去。 轻尘愣了一下,虽说想不明白他这是发的什么疯,但也不甘示弱地就要往前冲。 一场鸡飞狗跳,也是在所难免。 裴瑶卮脑子懵着,原还想拉个架,却被萧邃一把拉到身边来,远远地退到风暴圈之外。 她斜了他一眼,“啧,你这哥当的,这都打起来了,你就干看着啊?” 萧邃朝那头一抬下巴,懒洋洋道:“这不有人拉么,着什么急?再者说,咱俩要掺和进去就没意思了,他俩放不开手脚不说,要是再误伤了你,我不得收拾死他啊?”他说着,捞过她一只手,就把人往屋里拽:“听我的,你就别担心了,这俩从小打到大,也没见打死一个俩的,等过会儿折腾够了,自然就消停了。” 裴瑶卮一步三回头地跟他进了屋,冷不丁瞥见一眼日光底下,萧运那颗亮闪闪的脑袋,心情复杂地很:“诶,之前也没听说鬼剃头有一剃全剃光的啊!瞧运儿这架势……总不会是轻尘下的手吧?” 萧邃慢悠悠喝了口茶,瞅着外头的烂摊子,内心疲惫,连笑都懒得笑了。 等这场闹剧消停下来,已是差不多一炷香之后了。 瞬雨领人将两人‘押’进屋子里,屋里这俩正聊飞白聊得起劲儿,裴瑶卮收了收心神,抬头一看,便见轻尘来时还是干干净净一小姑娘,这会儿脸也脏了,钗花也没剩几支,鬓发散乱如疯子,至于萧运,看着反倒比她立整些——毕竟已经没头发可以给他乱了。 她身边,萧邃哼笑一声,手里不知从哪儿抄过一块玉石,一下下轻敲在案几上。 看着对面灰头土脸的两人,他慢悠悠地问:“打够了?” 轻尘憋了一肚子气,自觉不过笑话了他一句,便被人疯狗似的追着打,着实委屈,正要依到裴瑶卮身边说两句叫人心疼的话,却不想王爷这一句话问出来,自己还没怎么着呢,身边紧跟着便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没!” 她满眼难以置信地朝萧运看了过去。 “姓萧的,你吃错药了吧你?我招你惹你了!” 那头,另一个姓萧的有意咳了一声。 轻尘回神,缩了缩脖子,认怂道:“殿下我错了,我忘了您也姓萧。” 萧邃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便将目光定在了萧运身上。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这会儿看着萧运,总觉得这架打的,谁也没输没赢的,怎么这小子满脸的愤慨,活像个被占了便宜的黄花大闺女? “得了姓萧的,说说吧——”他压下一声无奈的叹息,将萧运上下一打量,着意指了指他那颗光秃秃的脑袋:“你这出儿,怎么回事儿?玉牒里头呆够了,打算到明慧寺报个道?” 众人纷纷竖起耳朵,打算听听小王爷的奇思妙想。 萧运憋屈了半天,却是指向宿轻尘:“你问她!” “我?”轻尘吹胡子瞪眼,“问我什么?又不是我给你剃的!我还没问你为啥要揍我呢!” 见她如此理直气壮,萧运一口气上不来,又想动手了。 裴瑶卮直觉头疼。她悄悄将瞬雨叫到身边,嘱咐了句话,瞬雨领命,恋恋不舍地暂时离开了。 “我为啥揍你?”萧运被气的一个劲儿地点头,连叫三声好,接着道:“你——你自己跟我哥我嫂子说,你都给我下什么药了,才害得我这样!” “嘁!你真有——” ‘意思’俩字儿没说完,‘下药’与‘秃头’四个字默默在心头过了遍影儿,轻尘原地了悟,忽然想到了什么。 “你……”她呆愣愣地看着萧运,适才跟人对打时的气焰全没了,好半天,理屈词穷地咽了咽口水,低声道:“秃了。” 萧运开始撸胳膊挽袖子。 轻尘理亏,见此也不敢接着强硬了,连忙赔笑,恭恭敬敬地给他倒了杯茶奉上去,这发展,直给在场所有人都看懵了。 “我……”她抓了抓头,不经意地就往裴瑶卮身侧蹭,小心翼翼地问萧运:“你怎么知道是我呀?” 萧运冷笑一声,心说,这半个月自己乖得不得了,除了才回来时在她房里喝过的那一小瓶效用不明的‘花蜜’之外,可还有什么玩意儿是能叫人起疑的么? 他颤抖着声音将这事儿一说,最后指着她道:“这几日我就觉着我这头发成把成把地往下掉,原还以为是上火,没大当回事,今儿晨起一看——好么!这是忽如一夜野火来,一根儿你都不给我剩啊!宿轻尘,你自己说说吧,你跟我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背地里你这么给我下死手——!” 他越说越说越哆嗦,把萧邃看得都动容了,有心想说一句,萧运确实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等委屈,可转念再一想——谁又受过啊? “其实……”那头,轻尘清了清嗓子,企图给自己抗辩一二:“其实这事儿也不能怪我,谁知道他这么听话么,我说一句那瓶里的东西能喝,他就真喝了个一干二净……我——!”她深沉一叹,过去抓萧运的手臂,拳拳道:“小王爷,能得您如此信任,我也真是惭愧!” “你是该惭愧。”萧运冷漠地甩开她,接着质问:“还敢骗我那瓶里装的是失败品,喝了也没事儿?” 说到这个,轻尘有话说了。 “那我——” 她刚说了一句,余光扫到外头有人影飘进来,转头一看,正是奉了裴瑶卮之命去请一元先生的瞬雨,此刻带着人回来了。 轻尘眼睛一亮,朝一元先生跑过去。 “对对对,您来了就好说了!”她拉扯着一元先生,进门同萧运解释:“小运,这事儿你真不能怪我!那玩意儿早前我自己也喝过一瓶,当时我怕得要死,去找先生要解药,可先生说秃发散解不得,往我嘴里塞了颗糖豆便给我打发走了。这给我吓得,担惊受怕了好些时候,连假髻都预备了好些顶,可往后,这日子一天天过,我也没见自己掉头发,所以我就觉得……那可能就是我研究出来的那玩意儿,它本身就没啥效用呗!”说着,她声音弱了,偷眼瞟了瞟萧运,低声道:“那谁想到你天赋异禀,随随便便就变废为宝了呢……” 一元先生听到这里,再看一看萧运的脑袋,心里大致也就有谱了。 斗笠后,他携着一道复杂的目光看了看轻尘,再看了看萧运,跟着由衷叹了句:“造孽呦!” 萧运闻言,对轻尘道:“听见了吧!听见先生说你什么了吧!——造孽!你这就是往我身上造孽呢!” 轻尘抓抓脸蛋,好不委屈。 “呃……”一元先生适时开口,语气踌躇,缓缓道:“其实这事儿,还真不能怪她。”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那边便传来了裴瑶卮的笑声。 萧运一蹙眉,委屈地问:“嫂子,你怎么还笑呢……” “我笑先生高招。”她满眼看穿一切的样子,笑吟吟朝一元先生看去,悠悠道:“您这是一次出手,便活逗了两个人?” “……您圣明。” 轻尘隐隐觉出有什么不对,嘟着嘴,问:“到底怎么回事啊……” 萧邃也笑了,问她:“你当先生那里的糖豆是白吃的?” 轻尘一愣,半晌,与萧运对看了一眼,双双无语凝噎。 第二十三章 疑云聚不散(三)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一元先生也没想到,自己随意一个玩笑,时隔如此之久,竟还能收到这般意想不到的结果。 “不过我配这药,原就是一次之效,不是说以后就都不长头发了。”轻尘小心地扯着萧运的袖子,尽力宽慰他:“小运,你就这么想,这会儿掉完也就掉完了,全当是重新蓄回发,正好前阵子你在外头风餐露宿,头发梢都糟得跟枯草似的了,换茬新的,于它于你都是新生么!” 萧运斜着她,面带冷笑。 他沉沉出了口气,道:“行吧,看在先生的份儿上,我也不为难你。” 轻尘一听,刚要拍手,又听他大喘气地添了一句:“但是——” 欢喜之色僵在脸上,她巴巴盯着萧运,生怕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小王爷忧愁地摸了把脑袋瓜,可怜兮兮地说道:“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就怕我爹泉下有知,午夜入梦来难为我来。” 明白了。 轻尘收了一脸喜色,眼皮半耷拉下来,咂摸咂摸嘴,心说,你这哪是担心你爹难为你,分明就是想寻个由头难为我么。 “嘶……”想明白他这点儿小心眼儿,她出口便带了些不情不愿地冲撞气:“那你想怎么办吗!” “嘿,现在是你对不起我,你还敢跟我这么横?” “你——!” 眼瞅着这就要谈不拢了,一旁,裴瑶卮看了眼一元先生,慢悠悠开了口。 “这样吧,”她朝萧运抬了抬下巴,眉眼含笑,道:“反正你此番来京,身边也没带什么近侍,这祸又实打实是轻尘闯的,那我就吃点亏儿,在你头发没蓄出来之前,便让她过来你这里,端茶递水伺候你如何?” 萧运对上她讳莫如深的眼神,一朵红云渐渐从耳朵尖上散开,似是为难了好一会儿,方才不情不愿道:“既然嫂子这么费心,那我就勉强同意吧。” 轻尘瞪他:“你还勉强?你要点儿脸!” 萧运幽幽一笑:“要脸干嘛?我要头发。” 小姑娘立马就没话了。 忙忙乱乱一上午,好不容易出府启程时,已是正午前后。 一坐上马车,裴瑶卮就忍不住了,咯咯咯笑个不停,只把自己给笑岔了气,方才算告一段落。 萧邃在一边无奈地给她拍背,“有这么好笑?” “这还不好笑呢?”她擦了擦眼泪,摇头道:“这也得亏是运儿了——幸而他生得漂亮,这会儿一秃,反倒把五官都给显现出来了,打眼一看都不舍得移眼!若换了旁人……”一想到这个可能,她便缩脖子一抖,“估摸着轻尘早都没命了!” “这话你可千万别当着他面儿说。”萧邃提醒道:“容易气死他。” 两人就着此事玩笑了片刻,随着马车穿过城门,萧邃看着天色,道:“今儿出来晚了,未免匆忙,稍后拜祭完岳父,我们直接去别苑住一夜,明日再回城,可好?” 裴瑶卮对他的话半点异议也没有,但不知怎么的,就是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儿。 今日是六月二十三,怀国齐公裴稀的忌日。齐公薨后,遗体送回故里摇芳城安葬,裴瑶卮早年在寺里为父亲设了牌位,方便年年岁岁缅怀拜祭。原本一开始,萧邃要同她一起来时,她还有些犹豫,怕两人做得太明显,若被旁人发现,再惹出什么怀疑。但萧邃对此却显得十分坦然。 “去年你还是‘相蘅’时,我便敢光明正大地带你去拜祭,若是今年只你一人前去,那才是惹人生疑呢。”他当时安慰她,“放心吧,不会有什么的。即便萧逐知道,他也只会觉得我这是在向他示威。” 裴瑶卮闻言一想,似乎也是这个道理,便也不再纠结什么了。 虽说如此,但当此之际,到了寺中,许多话,两人还是不能太过无遮无掩地说出来。 裴瑶卮在裴稀灵位前跪了许久。 她想将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所有的遭遇都说与父亲听,她想替萧邃同父亲解释,解释他当年所谓‘忤旨抗婚’的种种内情,她想告诉父亲,自己如今过得很好,也会拼尽全力顾着清檀,她想让父亲放心。 可为顾着一句‘隔墙有耳’,这些话,她便都不能说。 萧邃跪在她身边,当她眼圈默默地红了起来之时,他也默默地握住了她的手。 “父女连心。”他在她耳边小声道:“你的心思,岳父都会明白的。” 她点着头,嘴里说着我明白,可心里…… 随着萧邃这句话,之前那股不对劲儿的感觉,又徐徐冒了出来。 离开寺中时,已是黄昏,车驾直接拐去了别苑,程永亭一早得了信儿,早早领人在门前候着。两人下了马车,走到门口时,裴瑶卮寻思了一路,冷不丁一个福至心灵,倏然站停了脚步。 手臂被扯了一下,萧邃也停住了。他疑惑地朝她看去,“怎么了?” 裴瑶卮的脸色有点不大对。 “你……”她抬眸看向萧邃,目光里尽是犹疑,再配上这一点点白下去的脸色,可是给萧邃吓了一跳。 “蘅蘅,你到底怎么了?”他严肃起来,拉过她双手问:“哪里不舒服?” 她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眼神还盯在他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头一抖,就像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忽然被人洞悉了一般。 或许是他担忧的神色太吓人,反倒将她给激回了神儿。裴瑶卮用力眨了眨眼,道:“没什么,才想东西想到了牛角尖儿里,一时懵住了。”她捏了捏他的手心,宽慰道:“别担心,我真没事。” 萧邃并不相信。 她刚才的脸色,绝不像想什么事情没想通的,真要说,倒像是灵台清明,却推出了一个自己不愿接受的答案一般。 他看了眼围在身边的一众仆从,没再追究下去,直等两个人回到房中,遣去了所有奴仆,他方才将她拉到眼前,郑重地看着。 “这么看我做什么?”她蹭了蹭脸蛋,不自觉地回避他的目光,有意打趣道:“成天看着还没看够?还是说,你也想看看我掉没掉头发?” 萧邃面色一僵,差点就真被她带偏了,稳住心神,不由暗暗骂了萧运好几句。 “裴瑶卮,有什么话,你都要同我说。”他认真地看着她,目光没来由地沉重:“千万别憋在心里自己想不开。” 她不自觉张了张嘴,到嘴边的话猛地停住了,最终,惨然一笑。 “我没什么想不开的。”她坐到他身边,倚着他一条手臂,“倒是你。你有想不开的事,想要同我说一说吗?” 萧邃起先没什么反应,似乎在琢磨她这话里的意思,不多时,也不知是不是猜到了什么,整个人都僵了一僵。 他希望裴瑶卮没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但……显然这是不大可能的。 “……什么事?”许久,他试探着问。 “你想让我知道吗?”她问:“萧邃,你若是不想让我知道的话,我就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心疼的缘故,此刻她的话音都没多少力气了,轻轻柔柔地,比春日的暖阳更加温和。 可就是这么两句轻得不能再轻的话,却将萧邃原地变成了一尊石头。 他很久很久没有说话,裴瑶卮摸到他的手掌,才发现他身上冰凉发寒,时值夏季,却渗满了冷汗。 对自己的猜测,她原还有几分不确定,但此刻……那最后的希望却也化为乌有了。 她终于明白,他深藏在心底,不敢告诉自己的秘密是什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萧邃终是松开了那口气,身形一晃,反客为主般的死死握住了她的手。 他从没对她用过这么狠的力气,裴瑶卮觉得手掌骨都要被捏碎了,但她却又觉得,他力气再大一点也没关系。 ——只要,他心里的疼能清减一分。 “可你已经都知道了……”他阖目遮过所有情绪,长长呼出一口气,问道:“你……是怎么猜到的?” 有些事情,想不到便永远想不到了,可一旦摸索到一丝线索,往后的一切,便都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她抬腿转身,坐到了他的腿上。 萧邃埋头在她颈窝中,将她抱得很紧。 “我给你讲过,我当时在不可台,曾借由长冥剑与你共梦。”她温声在他耳边道:“你知道在那些过往景象中,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吗?” 萧邃没有说话。 她继续道:“是当初先帝下诏广选太子妃时,你游猎归来,在崇天宫外等他,你们父子俩相处的场面……” “萧邃,我小时候读‘迩来父子争天下,不信人间有让王。’我从来不知道,天家父子,是可以那样相处的。” ——那样平和,那样温暖,那样……凡俗。 当时崇天宫中的每一幕——先帝对他一声声地自称‘为父’、父子两人分食同一碗汤饮、还有那全然不必顾忌君臣身份的调笑取乐——她看在眼里,只觉这般天伦和乐之景,连自家父兄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你现在知道了。”耳边,他说:“确实是不能的。” 第二十四章 鹬蚌与渔翁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萧邃有时候想想,武耀末年的两王争位,世人眼里是那般惨烈,可实际上呢? 自己开局就是个输。 裴瑶卮在幻梦之境中,所看到的关于武耀二十年的最后一个画面,便是那年萧邃从昭业寺回来,一夜未眠之后,最终站到了崇天宫外。算计着时间,她也一直默认,他当时就是奔着悔婚一事进的崇天宫。但直到此时她才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 “当年你,”她开口方知哽咽,勉力平复了半天情绪,才接续道:“当年太子悔婚的消息传出宫门,所有人都说,为着你忤旨抗婚,先帝大发雷霆,下令将你禁足东宫反省。我记得那时候……他关了你两个月。” 整整两个月,没人见过他、没人听过他的话,甚至连他身为皇后的亲娘,也不被允许踏入东宫一步。 接下来的话,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来的。 “萧邃,你……没有悔婚?” 抱着她的人手臂一僵,许久没有开口。 原来如此。 再世为人,裴瑶卮自知感慨过无数句的‘原来如此’,但再没有哪一句,能让她如此肝肠寸断。 他没有悔婚。 她早该知道的——即便当年不知道,但重生以来,与他朝夕相处这些时日,她也早该知道,无论是看他的处世性情,还是看他的头脑,他都绝对做不出忤旨抗婚的事。 恩义脸面上论,早在他少年时,便对裴公敬重有加,他不会不知道,忤旨悔婚,于裴氏而言是何等耻辱之事,就算他恨极了裴瑶卮,但只为着对裴公的这份儿敬重,他也断不会这般辱人; 再者,便是私心藏奸上论,只为帝祚江山考虑,以这样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去对待国中头一份儿的名门——他得是有多想不开? 目下想到这些,裴瑶卮都不知道该怎么埋怨过去看不明白的自己了。可转念再一想,又究竟是什么让她觉得,萧邃真敢做这件事呢? 大抵,是为着那声‘为父’、为着国中人尽皆知,先帝对楚王的那份儿特所钟爱罢。 想到这里,她连连深吸了几口气,心里又冷又疼,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邃忽然说话了。 “当初我被昭业寺那一幕蒙蔽,是真的不想娶你。” 他说:“那天晚上我去崇天宫,我跟他说……” 他狠狠将尾声收住,裴瑶卮能听到他牙齿抖动的声音。很长时间之后,他方才慢声将后话道完:“……想将婚期延后。” 只是延后,为着对裴公的敬重、为着摇芳裴氏的脸面,悔婚这两个字,他说不出口。 那时候,他脑子乱得很,一时之间根本想不出任何能将这场婚事化解于无形的法子,眼看婚期近在眼前,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延后典礼,为自己多争取一些时间,以求同裴氏好聚好散。 但当时听了自己的话,那个人是怎么说的? 十年来,萧邃一直不敢回忆那天晚上,在崇天宫所发生的一切。 “他问我为何要延后婚期。” “我找了许多无关痛痒的理由搪塞,他却全不买账,就跟下定了决心似的,非要逼出我一句实话。” 说着,萧邃摇了摇头,“不。不是像。他就是下定了决心,要让我亲口说出悔婚的话。” “可你没说。”她轻声道。这一句,已不是问话。 颈窝处,蓦地传来一阵湿意。 萧邃哭了。 他先是摇头,“我没跟天子说。”说完这句,他就又笑了。 笑得无助且自嘲。 他说:“我跟我老子说了。” 那天,僵持到最后,先帝执意要他一句话,问他是不是不想娶裴瑶卮。 “他自称‘为父’,他以前跟我说,凌云殿里是君臣,崇天宫中是父子。他同从小到大每一次一样,他对我自称‘为父’……裴瑶卮,他自称‘为父’,那时候我只当他是我爹。” “所以我跟他说……我跟他说了一声‘是’。” 混乱地表述,像是笼中困兽,十年来,拼尽所有,他都找不到出路。 武耀二十年,在他以为自己被倾情之人背叛,回过头来去找父亲,想谋得哪怕一丝一毫的安慰时,他怎么也没想到,等着自己的会是另一场背叛。 “我没想到这一声‘是’,都断绝了些什么。” 帝王之路。 与裴氏的恩义。 还有,父子之情。 裴瑶卮一下下摩挲着他的背脊,只能以这般寻常而无用的法子,努力给他一丝宽慰。 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 怎么这样的父亲……竟会是先帝? “……我不明白。”许久之后,她问:“他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是对萧邃不满意么? 可他是他从小选定的储君,六岁便立为太子,论文韬武略、治国之才别说萧氏宗族,便是放眼梁周两国,有几人能与他相比? 她问完这句话,没过多久,萧邃慢慢松开了她。 裴瑶卮掏出帕子给他擦泪。 他一直看着她,渐渐地,她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萧邃的眼神,太复杂,却也太好懂了。 愧疚、怜悯、无能为力。 在这样的眼神里,她什么都明白了。 “……是为了,”她闭了下眼睛,努力抹平唇齿间的颤意,“为了我们家?” “裴瑶卮,对不起。”他说。 从先帝有意将他悔婚裴氏之事大而化之之时,他便明白,自己的亲爹,这是在借自己的手,算计裴氏。 “他把我困在东宫两个月,撤了我宫中所有戍卫,着令暗卫司负责看管。那两个月,我失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等到……等到我踏出东宫时,再想做什么都是来不及。” 来不及提点裴氏,也来不及为自己安排一分一毫。 “崇天宫那晚,在他雷霆震怒之时,我便已经明白,自己是他的弃子了。” 他说:“君心要我失位,我不能如何,只能顺着他心意,在当时的形势下,为自己谋一个保全,否则,将那最后一丝父子情分都对抗没了,我手下的人、我的母亲,也就都不会有活路了。” 是以,两个月后,踏出东宫,他没有对悔婚裴氏之事做一字一句的解释。 他接下了这口黑锅,顺着先帝的意思,做足了不治行检之态,也顺着先帝的意思,做他的这把刀,与裴氏争来斗去、与萧逐争来斗去,到最后,得一个与裴氏两败俱伤,让先帝安心的结果。 “是了……呵,”裴瑶卮目光直愣愣的,眼圈也湿了,“先帝——他真是,他真是好聪明啊!” 古来帝王忌权臣,素来重打重杀,可先帝呢? 他从生到死,在世人眼里都是干干净净的。他不过是借了自己儿子的手,三下五除二,便叫国中第一世家大厦倾颓,而他自己,却一身嘉名,半点不沾腥。 “我现在明白了,当年宫里派人去裴氏收回聘礼时,他为何单单将德孝皇后的那对凤首耳坠留给了我。”她定睛看向萧邃,一时恍悟,一时难以置信,“对不起裴氏的事儿,都是你做的,他一身清白,临了临了,还让我这个没了家门倚仗的裴氏之女做了新帝的皇后……” “世人都说成帝重情重义,我也一直以为他是重情重义的……”她一头撞进他怀里,双目一阖,两串泪珠倏然而下,“萧邃,我也一直以为他是重情重义的!” 她觉得,自己实在是个蠢笨至极的人。 那两年,她以己度人,只觉自己这样恨萧邃,萧邃便也该是这样恨自己——恨到头脑发热,恨到意气用事的。是以即便到最后,裴氏与东宫两败俱伤,独独萧逐一人占尽好处的结果摆在眼前,她从未想过,这会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一个套。 她耳边,萧邃还在跟她说对不起。 “抱歉。我真的已经尽力了。我若不顺着他……我连与裴氏两败俱伤的机会都没有,我与裴氏,都只会一败涂地,什么都不剩。” “你别再跟我说对不起了。”她摇着头,哭得痛苦,“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当我不知道最苦的是谁吗?” “先帝既动了铲除裴氏的心,他便是无论如何都要除裴氏的。就算不是借你的手——”她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萧邃,我难道能怪你顺他心意,为母后、为自己、为东宫那么些臣属苟且保全吗?” 不久之前,她才曾问过萧邃,这世上怎么会有萧逐那样的父亲,为了自己的运数,不惜牺牲尚未出世的子女性命。 现在,她都明白了。 怎么不会有萧逐那样的父亲? 连萧惊泽那样的爹都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别的,还值得一提么? 可片刻之后,萧邃仍旧是同她说了句抱歉。 “我是仗着他最后这点子愧疚与父爱,保全性命。甚至你曾问我的,为何连母后都不知我待潘恬从来无心之事,那也就是我为着成全他的清白物议,不得不接下的黑锅。 只有没人知道真相——只有他觉得我明事理、顾大局,只有我够委屈,够无怨言,他才会给我一条活路。 我不恨不怨,我孝顺至极,所以他留了我一命。” “但是裴瑶卮,我是对不起裴氏的。” 他说:“齐公之事,我晚了一步。 顺公之事,我也晚了一步。 甚至裴曜歌,他——” 裴瑶卮皱了皱眉,狐疑道:“他怎么?” 第二十五章 凭空传噩耗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他的事,是我最对不起你的。” 许久之后,萧邃如此道。 裴公当年是在征南夷凯旋班师的路上,遭遇宵小行刺,被一只淬了毒的羽箭夺了性命。虽说裴瑶卮起先为着东宫悔婚时,父亲怒火攻心,吐血大病,重伤元气之事,迁怒了萧邃许多年,但她也明白,自己真正的仇人,归根结底,还是当年一直未曾找到过的,那起子刺客背后的主子。 至于裴长歌之死,就更是全拜潘诫下令,命其疲劳作战所赐。过去她将潘诫视为萧邃一党,可如今她早已知道他在这其中的无可奈何,自然不会将此事归在他头上。 唯独裴曜歌—— 唯有他的死,是真真切切与萧邃沾得上关系的。 提起这事儿,她激动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低垂着眼眸,半天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萧邃给了她足够的时间思索,跟着轻握住她的手,缓声说道:“长久以来,我们一直就没说过顾独武这个人。当年我一力保下顾氏,我明知顾独武对你二哥的所作所为,但我还是没让他偿命……裴瑶卮,我知道你心里不可能对我没有怨恨。” 裴瑶卮深吸了一口气,接连点了点了头。 “我也知道,你当年护着顾独武,其实说了归齐,还是想护着顾氏,怕连坐罪死,伤了无辜。”她道:“但有时候想想,这件事上,我对你……确实还是做不到半点介怀都没有的。” “我哥的遗骨……我见都没见着。可顾独武临死,却还被先帝复了爵位。” 想到这里,不得不说,眼下对先帝多了这份儿了解,她回过头再去审视先帝晚年的种种作为,许多事情,都变得更为清晰了。 顿了顿,她接着道:“其实我现在也都明白了,与其说先帝是复他爵位,还不如说……他是想把这爵位留给顾子献,也好给你多留些保命的筹码。” 萧邃没有说话。 她低头抵在他肩上,长长一叹,“但我还是好不甘心啊……” 不甘心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更不甘心人人都知道那是个做了恶的祸害,但为着各种不可说的缘故,偏偏还得纵着那祸害寿终正寝。 “我知道这么说并不能让你好受半分,我也不是要为他辩驳什么,只是……”他告诉她:“顾独武临终之前的日子并不好过。他心中有愧——不但是对我,更是对裴曜歌本人。他……” 他很是想了想,才接着道:“瑶卮,你二哥是个很夺目的人物,见过他的人,没有几个会不欣赏他的。” 而顾独武,他为着家门前路设计谋害自己所欣赏的小辈,到最后人是害了,可他却并没得到自己想得的,不得不说,也是场鸡飞蛋打。 裴瑶卮听完他的话,心中毫无波澜。 她何尝不知顾独武心中愧悔?从赵据那封陈情书转交到她手上时,她就知道顾独武后悔了。但他后不后悔,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没了裴曜歌这条命的牵绊,她与顾独武,就是两个毫无关联的人。而一旦有了这条人命,她便也再不需要知道别的了。 沉吟片刻后,她直起背脊,却是对他道:“顾独武临死之前,曾给我表哥赵据送去一封陈情书,我知道他愧悔不安,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当年害我二哥的事,是他一力所为,而非你所指使。” 在萧邃惊诧的眼神中,她忽然释怀了一二。 她想,罢了,谁说夫妻两个,便一定要同仇敌忾?对着萧邃,她半点也不希望他随自己一起去恨顾独武。她只知道,他心里的恨与伤已经太多了,能少一份,便少一份,这样很好。 “这事儿……我可能这辈子都过不去。但是萧邃,你不必跟我一起恨他。”她捧着他的脸,道:“你可以在心里原谅他——只要你别告诉我就行了。” 萧邃却是苦笑,“你这样说,我心里好疼。” 裴瑶卮摇摇头,“我才心疼。” ——心疼你被最亲近的人背叛舍弃,却要为护着更多的人,一字不能说,一字不能辩; 心疼你被被世人误解、被我误解; 亦心疼你误解我的那几年。 她凑过去,吻了吻他红彤彤的眼圈,竭力遏制着自己的泪意。 她说:“我心疼你口口声声的‘先帝’,再不叫一句‘父皇’。” 萧邃愣了愣,回过神,默默地抱紧了她。 两人如同两只各有伤痛的小动物,彼此依靠着,相互舔舐着伤口,只愿这遍体的苦痛,能早一些过去。 在别苑呆了三五天,等两人收拾好心情,启程回城时,不想一到府中,便碰上的一位不期之客。 “积阳郡公?” 王府门前,瞬雨等在外头,两人一下车,她便上前禀报,说是早朝一散,积阳郡公便突然登门,求见王爷、王妃。 “相府之前也没送帖子来,奴婢瞧积阳郡公的意思,大概是有什么急事儿。这正要派人去别苑送信儿呢,不想您二位却是回来得及时。” 两人一边往府中走,萧邃一边问道:“这会儿谁在跟前陪着呢?运儿?” 瞬雨脸色一顿,支吾一声,道:“小王爷这几日气儿还没顺下来呢,躲在房里不爱见人。” 她这么一提,萧邃方才想起来,萧运那颗光秃秃的脑袋。 “对了殿下,”快到正堂时,瞬雨又提了一句,“积阳郡公身边还带了一名男子,奴婢过去没见过,看年纪,差不多与郡公同龄,观其衣着,多半也有些身份,只是积阳郡公没提,奴婢也没敢唐突。” 相韬身边还带了一人? 萧邃与裴瑶卮对视一眼,各自警惕起来。 堂中见面方知,原来相韬带了的这人,竟就是桓夫人名义上的兄长、相氏的家臣,桓不世。 也便是相蘅名义上的舅父。 裴瑶卮有那么一会儿是懵的,随即赶忙反应过来,起身朝着桓不世福了福身,唤了一声‘舅舅’。 天知道,这一声舅舅出口,着实是让她很不自在。 “父亲与舅舅今日登门,不知可是有何要事?”她试探道:“对了,舅舅既然回京,那想必母亲也已随您回来了吧?那也就是说……外祖母的病也已大好了?” 桓不世站在相韬身边,一身英武之气,看着倒是挺顺眼,只是他接下来说出的话,便没有那么叫人省心了。 他近前行礼,答道:“恐怕要让王妃失望了。家母久病缠绵,实在不好,夫人放心不下,怕是一时半刻还回不来。” 还回不来? 裴瑶卮一听这话,心头便疑窦丛生。真细算下来,桓夫人这一走,都已有一年了。别说她不是桓家的亲女,便当真是亲生的,哪有世家大族里正儿八经的夫人,回娘家呆上一年半载都不着急回来的?就是她愿意,桓氏还是相氏的家臣呢,总也该考虑主公府上有没有主母主持中馈吧? 她这样想着,丝毫未曾遮掩脸上的疑虑,却不想,桓不世更让人惊疑的话,还在后头呢。 “今次在下回京,冒昧前来,乃是有一件事情,要向殿下、王妃告罪。”他说着,一撩衣摆,直接跪在了地上。 “桓大人不必如此客气。”萧邃淡淡道:“都是至亲,有什么话,起来说就是了。” 桓不世跪在那儿没动。 裴瑶卮默默看了他片刻,想着,桓不世——或者说桓家,能有什么可同自己告罪的? 想来想去,她心里隐隐有了眉目,赶在桓不世再度开口之前,便先问了句:“舅舅此来……莫不是,镜影有什么不妥?” 桓不世愣了一下,连带着相韬,都将目光在她身上多停了须臾。 “不敢瞒王妃,正是您派去侍奉夫人的镜影姑娘出了事。”桓不世面露遗憾,“上个月,姑娘生了场病,不幸暴毙了。” 镜影,暴毙。 裴瑶卮愣愣地想,这还真是很不幸。 这时候,相韬开了口,说桓不世昨晚刚从故里赶来,自己闻听此事,也不敢耽搁,来不及下帖传话,今日下了朝,便赶着带人过来了。 “唉,那丫头,说起来还是出嫁前长姐特地送到我身边的,我之前也就是看着这一点,想着长姐用惯了的人,自然是要比我身边的丫头更勤谨伶俐些,这样的人送去母亲身边照顾,我也能更放心些,谁想……”裴瑶卮扶额摇头,神色哀伤,“这怎么就横空生出了这么一劫呢……” 相韬从旁劝了几句节哀,桓不世也是一再请罪,直说镜影到了桓家,进退行止皆是有礼,侍奉起夫人,更是尽心,不想天不假年,竟就这么走了。 “夫人也很是伤心。说起来,还是桓氏照看无方的缘故,是以在下此来尘都,是特意前来请罪的。”他道:“还望殿下、王妃降罪!” “桓大人起来吧。”萧邃叹了口气,道:“生老病死,岂是人力所能扭转的。那丫头没福气,大人也无需太自责了。” 他说着,目光一转,朝相韬看了过去。 “只是郡公,这丫头,说是蘅蘅身边的,但毕竟还是宫里出来的,贤妃娘娘那头……” 相韬倒是也不装傻,直接应了过来,“殿下放心,贤妃娘娘那里,老臣自会亲自交代。” 萧邃缓缓颔首,“如此,便有劳郡公了。” 第二十六章 再话当年事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相韬离开之后,裴瑶卮淡去了刻意伪装出的悲伤,面色平和下来,反倒当真有几分沉重。 镜影…… 说起来,那丫头虽说是萧逐放在她身边的眼线,但因着在她身边呆得不长,裴瑶卮对她也谈不上讨厌,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这事儿……不大对劲。” 她正想着,耳边忽然传来萧邃这样一句话,登时叫她一愣。 “你说什么?” 萧邃看向她,却是没再说话,牵起她的手回到浴光殿后,方才接上了前话:“关于桓夫人的事,相韬多半有所隐瞒。” 这一点上,两人是想到一块儿去了。裴瑶卮凝神细思片刻,问他:“你觉得镜影那丫头,凭空暴毙的可能有多大?” 萧邃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多半没这可能。”他道,“你想想,王府里派去的人,死了月余,他们方才知道过来请罪——请罪就请罪吧,但适才桓不世请罪的话说了一箩筐,其中可有一句提到镜影尸身的?” 闻言,裴瑶卮心头一动。 “是啊……镜影不是寻常的奴仆,她的遗体,桓家没这胆子不告而焚,如今这时节,既然不能毁尸灭迹,那拖上些日子,等尸身腐了再来回禀,便是最好的。”说到这里,她眉头拧紧,愈发紧张:“可能是因为什么?” 镜影是在桓家发现了什么?碍着谁的路了? 萧邃想了想,话锋一转,道:“还有一事,想必你也早有疑虑吧?” 迎着他看过来的眼光,裴瑶卮心思一转,便领会了他的意思。 “你是指……桓夫人?” 萧邃点了点头。 沉吟片刻,他道:“裴瑶卮,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桓夫人她……原该是姓沈的。” 他说完,却见对面的人面容平静,毫不意外,于是,怔愣的那个便成了他,“你早就知道了?” 裴瑶卮挑了挑眉,徐徐一颔首。 她将成婚之前,相逢巢融、由此得知桓夫人身份的种种,都与萧邃说了,最后思及沈庭如与赵遣的那段旧事,少不得又是一番唏嘘。 “我那时候也是真没想到——都说相蘅生得想我,原来这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渊源呢。” 说着,她问萧邃:“不过这件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便问她:“你可还记得当初我要娶你——” 话说到这儿,被裴瑶卮霍然出言打断了:“相蘅。” 萧邃愣了愣,不解地看着她。 她下巴微抬,故作矫情地纠正他:“你要娶的是相蘅。” 萧邃哭笑不得,半晌,才继续道:“你记不记得,当初昭业寺大火,第二天一早我送你回相家,同相韬说起求亲之事,他起先原是想也未想,便回绝了我的。” “怎么不记得!”她说着,作势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将他当初所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贵府四姑娘,渊清玉絜,德才兼备,小王深悦其颜,愿聘为王妃,以求白首,还望郡公成全。’——” 她瞥向萧邃,做倒牙之状,酸道:“啧啧,多好听的话呀!我爹都没听过,倒让相蘅这便宜爹给听了个全!” “那等下回我带你回摇芳,咱们去岳父墓前,我再说上一番比这肉麻百倍的话行不行?”说着,他不忘着重提点:“并且还保证是真心实意的。” “行啊!”裴瑶卮一拍桌子,“我可给你记下了,你要是敢赖账,我就直接送你去见我爹。” 两人玩笑了几句,好不容易才将话锋给拐回来,萧邃便告诉她,后来相韬之所以改变心意,同意将相蘅嫁给自己,头一个原因,就是自己将沈夫人的真实身份、以及相蘅的真实身世,与他说了一遍。 “他将这秘密瞒了这些年,说来也真是煞费苦心了。”萧邃道,“积阳郡公一向谨小慎微,过去我见过他忐忑,却从未见过他惊惧愕然的模样。但那时候,听完我的话,他是真害怕,也是真意外。” 裴瑶卮面露动容,半晌,轻叹道:“别的也就罢了,只这一件——相韬对沈夫人的情意,着实世间难求。” 她如此唏嘘,未曾见,一旁的萧邃却眉头微蹙。 片刻,他忽然问道:“你以为他所以被我胁迫就范,仅仅是因为,他怕别人知道沈庭如的真实身份、怕世人知道他替赵家白养了个女儿么?” 裴瑶卮一愣。 萧邃这话没问之前,她还真是这么想的,可他既这么问了,显然答案便不会这般简单。 “还有什么原因?” 他沉默了有一会儿,望着她的眼睛,慢慢问道:“你可知,当年灵丘侯失踪前后,都发生过什么?” 裴瑶卮与他对视着,脑子里一点点领会着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当她明白过来之后,猛地起身,连带着打翻了手边的茶盏。 萧邃也随她站了起来。 “萧邃,你这话……”她面色纠结,难以置信,“我小舅的事,难道,与相韬有关?” 他摇了摇头。 裴瑶卮刚想松一口气,但又听他道:“我不知道。” 她蛾眉紧蹙:“什么意思?” “我不知灵丘侯的事与他有没有关系,但当时,真正吓住相韬、让他松口的,就是因为我说,我知道灵丘侯失踪之前,曾与他有过一面。” “什么?!” 还有这样的事? 她惊疑之下,也犯了傻,脱口便问:“怎么过去我从未听家里人提过?” 萧邃一愣,随即笑道:“是啊,若是裴赵两族知道此事,我还有机会胁迫相韬么?” 裴瑶卮回了回神,暗骂自己糊涂。 她重新坐了下来,细想了半天,脑中闪过无数个可能,而这其中的许多种,都让她心底发寒。 “到底怎么回事?”她问萧邃,“你都知道多少?是怎么知道的?” 萧邃叹了口气,挨着她坐了下来。 “当年我北上就藩之后,曾打过赵氏的主意。但当时的局面……赵家与我,差不多已经是死敌了。明路走不了,我便暗中让毓槿——”说到这里,他问她:“毓槿你还记得吗?” 裴瑶卮点头。 李毓槿,莽原李氏的嫡出女儿、李寂的胞姐、萧邃的表妹,亦是靖国公赵据的发妻,受封靖国夫人。 这位表嫂嫁入赵家时,大梁的天还尚未变色,李氏与裴赵两族,还是和睦之交。 萧邃接着道:“那时候,我让毓槿帮忙,企图暗中找到赵家的软肋,好以此作为胁迫——不求赵氏能为我所用,至少也要保证,来日无论如何,北林能坚守家风,清虚不争。” 听到这里,裴瑶卮有意哼笑了一声,没说什么。 “没想到,赵氏的软肋还没找到,倒是无意中牵出了灵丘侯的这桩旧事。” “这中间,我又传信去南境,请阿姐帮忙,得知当年沈家的女儿实际上是出走,而非投缳自缢,顺着这条线一直往下摸,一来二去,最后终于找到了当年那沈家姑娘最后的归处。”他道:“那时我才明白,为何积阳郡公宠妾若此,却这般不待见这爱妾所生的第一个女儿。” 听到这里,裴瑶卮无意义地笑了两声。 “至于灵丘侯失踪之前,与相韬那一面——”他道,“毓槿也只是借由灵丘侯旧日的侍从之口,得知相韬曾邀他相见,且时间就在灵丘侯失踪前后那几天。我原本心里存着疑影,也难以断定他俩究竟是见没见过,那日我在相韬面前,行了步险棋,诈了他一句,没曾想,竟就这么诈出了真相。” 他将一切说完,裴瑶卮沉默了许久,整个人都沉闷了许多。 他心中亦不忍,道:“灵丘侯事出那年,你才五岁,我以为你对他……” 她知道萧邃的意思,摇头道:“我对小舅确实没什么印象。真要说,也只是经由他的遗物,对他的医术、为人有些憧憬罢了。”说着,她抬头看着他道:“我之所以难过,我之所以……不愿意接受,是因为相韬。” “他?” 裴瑶卮点点头。 “听了你说得这些,我脑子里生出一个可能。”她看向萧邃,“你知道是什么吗?” 萧邃目光复杂,半晌,点了点头。 他们都明白,若是当年相韬曾在灵丘侯失踪之前,与他有过一面,那在这一面之外,再有些什么别的,也都大有可能了。 “我一直以为他对沈夫人,全是恩义。我以为积阳郡公为人……当真是谨小慎微,规行矩步的。” 可若是赵遣出事与他有关的话,那也就是说,在所有恩义之前,他对沈庭如,先是愧对。 “而且,他也不是……” 不是什么好人。 道貌岸然如此,多半便是国之忧患。而他…… 裴瑶卮眼神深了许多,心头憋闷得紧,“他可是悯黛、长初的亲爹啊!” 若他不臣,那他的子女,又会受多少牵连? 想到这里,她猛地摇了摇头,回避着不愿细想。 “先别想这么多。”萧邃道,“如今一切尚不明了,说不定,最后应上的,不会是最坏的可能呢。” 第二十七章 剃发以明志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知道,萧邃这是在安慰她。 她叹了口气,苦笑道:“可你对相韬,老早就有怀疑了,不是吗?” 萧邃却摇摇头,“相韬是相韬,我对他有疑虑不假,但相家那两个儿子,都不是白给的。你且看如今相垚与萧逐走得这么近,焉知这其中,就没有他为保全家门的考虑。” “话是这么说,但……”她说着,闭了闭眼睛,“罢了,如你所言,这会儿说什么也是无用,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但求老天保佑,积阳郡公千万别生出什么一念之差才好。 虽说萧邃将镜影的事,安排给了相韬去交代,但裴瑶卮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出个面的。 “你这有又是何必?” 翌日用早膳时,她与萧邃说起午后打算进宫的事,不出所料,萧邃一听,便是一脸的不赞同。 “我昨日特地将此事交给相韬,为的就是免了你的事儿。你倒好,如今竟还要主动往帝宫里凑去?” 私心里,只要想到宫里有一个萧逐,他便无论如何都不愿裴瑶卮过多接近那个地方。更不提之前,她以相蘅的身份,同萧逐虚与委蛇的事。 裴瑶卮一看他的脸色,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觉垂首一笑,继而在膳桌上一通儿寻摸。 他蹙了蹙眉,“找什么呢?” 裴瑶卮似模似样地轻啧了一声,好奇道:“你说怪不怪?这大早上的,后厨也没呈饺子啊!我怎么闻到好大一股酸味?”她笑嘻嘻望着他,“殿下,您这是蘸着吃的什么呀?” 萧邃一怔,未等脑子里反应过来,脸上已倏地腾起两团红晕。 他眯眼看着对面的人,牙根儿直痒痒,却愣是拿她没办法,最后只气哼哼地道:“你就贫吧!我这儿跟你说正事儿呢!” “我也没开玩笑啊,那你就是吃醋么……” 她滴溜溜转着眼珠子,逗够了人,方才正了正颜色,道:“好啦,我也知道你不愿意我进宫,更不愿我跟萧逐走得太近。但我之前都做了这么多功夫了,若是这时候说撂开手就撂开手,别说萧逐疑心之下会做什么,就是我自己心里也会不甘呐!” 说话间,她起身走到他身边,往他大腿上一坐,提醒道:“楚王殿下,吃醋归吃醋,但你可不能真不信我。” 萧邃没好气地斜了她一眼,“我是不信你么?” 裴瑶卮赶忙赔笑,殷勤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 “那你还非跟我扭着劲儿来?” 她不假思索,挑眉道:“我也担心你呀,可一旦有些什么,我会拦着你冲锋陷阵、拦着你上战场吗?” 萧邃没了动静。 确实不会。他想,她是会在所有人都忌惮着自己时,力排众议,送自己上战场的人。 见他脸色有所松动,裴瑶卮紧着再接再厉,“萧邃,可是你自己跟我说的,要我同你一起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条路可不好走,‘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心,就更是要不得。” 好半天,耳边传来一声无可奈何地叹息,他抬手在她鼻尖上用力一点。 “让瞬雨跟着你,小心行事,若有什么意外,就去找母后。” “能有什么意外。”她凑过去,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低声道:“你放心。” 萧邃这一关过了,裴瑶卮用完早膳,便开始准备午后进宫的事。不承想,坐在妆台前,妧序侍奉她改妆梳发时,却在妆奁上层盒子里发现了一张明晃晃的字条。 “诶,这是……”妧序好奇,将字条取出来,打开一看,还真是有字的,“娘娘,您看。” 裴瑶卮也奇怪,拿过来一看,神色几番变化,终是没憋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妧序蹙眉笑问:“瞧您笑的,这究竟是谁写的条子啊?” 裴瑶卮连连摇头,边叹边笑,问她:“你说是谁写的?我的妆台,除了你我之外,还有谁会靠近呢?” 妧序一怔,一个名字到了嘴边,呼之欲出,恰在此时,外头响了一阵嘈杂声,主仆两个迎到外间一看,正撞见萧运带着一身的火气,一边嚷嚷着‘宿轻尘’三个字,一边就往殿里闯。 瞬雨在旁拦之不住,此时,萧邃也从书房里出来了。 他一道眼风朝萧运飞去,沉声道:“嚷嚷什么!你嫂子在这儿,你也敢随便往里闯!” “谁随便闯了呀……”萧运暗自嘟囔,“我还不是看你们殿门开着,这才敢进来的么……” “嗯?” 萧运打了个激灵,干巴巴地认错,给裴瑶卮作了个揖,只说自己莽撞。 裴瑶卮笑了笑,说了句无妨。 萧邃问他干什么来了,萧运不急着答话,四下看了一圈,却是对裴瑶卮道:“嫂子,那丫头呢?” “嗯?”裴瑶卮装傻,“哪个丫头?” 萧运脸色变了变,别扭了好半天,愣是一句话没说出来。 适才在外头,还口口声声唤着人姑娘的名字,这会儿真问他一句,反倒不好意思开口了。裴瑶卮瞧着他这副模样,心里直道有趣。 萧邃看着他憋红的脸,也笑了,“呵,才在外头不是嚷嚷得很欢么?怎么正经问你了倒不会说话了?你说你这性子随谁?” “……我,我那是怕一提那人的名儿,我就控制不住想骂她!”萧运嘴硬道:“说得好好的,要在我头发蓄出来之前给我端茶送水、捏腰捶腿,伺候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这才几天,她就跟我玩儿失踪!” 一大早上起来,找遍了整座院子都不见那死丫头的影子,他急得都快挠门了,要不是后来发现她是带着细软一起不见的,怕是这会儿,他都要去找尘都尹寻人了。 “她还有没有点诚信?她这是食言而肥!” 裴瑶卮想了想,觉得萧运这话说得也在理。 “咳……”她轻咳一声,慢腾腾朝妧序伸过手去,妧序会意,将才刚那张字条给递了上来。 萧运眼尖,裴瑶卮才将字条往外一送,他便立时伸手够了过来。 确实是宿轻尘的字迹,笔锋慌乱潦草,乍然一看,还当后头有狗追她呢。 至于内容,便很言简意赅了,归结起来,不过一个意思——被小王爷刻薄紧了,她不愿继续逆来顺受,索性跑一趟昭业寺,以发抵发,也剃光了头还给他就是。 眼见萧运越看越气,裴瑶卮与萧邃对视一眼,冷幽幽提醒道:“要追就快追,再晚些,说不定追回来的就是个小尼姑了!” 萧运缓和了好半天才压下这口气,手指攥得发紧,直想把这字条给撕碎解气。 “呵,您听她的!”他道:“这鬼丫头精得很!便是全天下女子都做了姑子,她也且干不来这剃发明志的事呢!” 裴瑶卮忍着笑,问:“那你追是不追?” 萧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萧邃,憋屈了半天,施礼转身,告退以明志。 他一离开,屋里的两人对视一眼,皆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起来,运儿也十六了,他的终身大事,你这做哥哥的,是不是也该合计起来了?” 萧邃眉目一动,“轻尘?” 裴瑶卮但笑不语。 萧邃想了想,却是发愁地叹了口气。 “咱家这个倒是心窍早开,但要剃发明志的那个……”他问:“你看她那样,像是想过这些事的样子么?” 他这么一问,裴瑶卮不由想起早前潘整的事。那时候这小丫头确实是表现得不解风情极了,甚至竟还由衷地觉得人家眼神儿不大好,这样说起来,萧邃的话,还真是叫她无法反驳。 萧邃说着,神色掺进了一丝复杂,沉吟道:“再者说,这婚娶大事,总还得问问人家父母愿不愿意呢。” 裴瑶卮乍闻此语,来不及好奇轻尘的家世,脱口先道:“有什么好不愿意的?——论品行容貌、家世地位,放开了挑,这世上还有几个人能比咱家孩子更拿得出手的?” 萧邃抱臂看着她,幽幽笑道:“你这可就是王婆卖瓜了啊!” 裴瑶卮哼了一声,没说话。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道:“这事儿急不得,他们如今还小呢,再等两年,时局若是能定下来,再说也不迟。” 午后,裴瑶卮出门入宫,萧邃这头也有事,正准备出门时,不想,萧运却又来了一趟。 萧邃眼含揶揄地打量了他一番,问道:“哟,你还在家呢?” “本来我都要出门了,但想起来一事,我捉摸着,还是先跟您说了的好。”萧运难得正经,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以免误事。” 萧邃见他这样,也收了玩笑之意,直了直背脊,问道:“何事?” “哥,我刚从陵城回来时,跟你说过的,我曾在明慧寺见到宁王叔与一人会面。” 一听这话,萧邃心头一动。 他点了下头,“你还说与王叔见面那人,你看着眼熟,却想不起究竟是谁。”他问:“这会儿记得了?” 萧运目光深沉,缓缓点了下头。 “昨日贵客登门,我虽未露面,但也曾悄悄去前头看过一眼。”他道:“哥,是桓不世。” 第二十八章 山水有相逢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这回进宫,出乎意料,却是并没碰上与萧逐相见的机会。 “我一路过来,见宫里人都忙忙活活的,倒是长姐这里清静。” 显粹宫暖阁里,丫鬟奉了茶,她与悯黛说起话来,没几句便说到了此事上。 悯黛叹了口气,道:“说来也是叫人头疼。” “前些时日,圣母与潘贵妃接连出事,皇长子自降生以来,身子骨也是一日不如一日,陛下忧伤成疾,这阵子,身子便不大好。 昨夜陛下宿在显粹宫,夜半惊梦,一身的冷汗将亵衣都给浸透了!直到早朝时都再没睡下。太医院那头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也诊不出什么毛病,这不,今儿才一下朝,陛下便传了令,吩咐预备仪仗,要去玉泽宫呢!” 玉泽宫这三个字一出来,裴瑶卮端茶的手微微一颤,险些失仪。 “……四妹?”悯黛见她久久未语,不禁疑惑道:“想什么呢?” “没什么。”裴瑶卮缓了缓神色,堪堪一笑,问道:“只是皇上龙体不安,既然太医院诊不出毛病,何不传司天台来问问?” “早已传过了。”悯黛摇头道:“别说司天台,前几日连岐王妃都给宣进宫了,但……” “但怎么?” 悯黛苦笑道:“岐王妃入宫,也不知都同陛下说了什么,我冷眼看着,她走之后,陛下的身子倒似乎更不好了!” 闻此,裴瑶卮险些没忍住笑出声来。想想也是,温怜那性子,平日都没有好话给他呢,这时候宣她来问事,萧逐这不是上赶子给自己添堵么! 她正想着,又听悯黛道:“陛下是要去玉泽宫养病,大抵是看司天台指望不上,一早便传了圣谕去含丹,把国师都给召回来了。” 她是随口一提,但裴瑶卮乍然一听国师二字,心头便猛地一突突。 汲光要来了。 这可真不是什么让人安心的消息。 她抿了口茶,遮下不安的情绪,着意拐了话锋:“皇上赴离宫安养,长姐不一块儿去么?” 悯黛正要说话,正赶上浅斟从外头进来,近前福了福身,回道:“娘娘,绣院刚送来了给二公主新制的衣裳,娘娘可要看看?” 一旁,裴瑶卮微微一怔。 她蹙了蹙眉,不解地看向悯黛:“二公主?” 悯黛亦是无奈一笑,“这不圣母崩逝,加之潘贵妃病重,二公主无人照管,陛下听了淑妃的进言,便将她送来我这儿了。你才问我怎么不跟着圣驾出行,也正是为着这个——孩子太小,出门多有不便。” 说来也不光是她,萧逐的圣谕头午传下来,点名伴驾的嫔妃统共没几个。淑妃要照管后宫,德妃、贤妃宫中都有稚子,不便出门,为此,听说宇文柔还在宫里发了好大一通儿脾气。细算下来,此番跟着去的几人里,位分最高的,便是婕妤孟氏了。 悯黛说着,回头对浅斟道:“你去看看也便是了,仔细查查,没什么不妥再收下。” 浅斟应是,徐徐退了下去。 裴瑶卮径自沉思片刻,问道:“长姐适才说,是淑妃进言,皇上才将二公主送来显粹宫抚养的?” 悯黛颔首道:“是啊!原本潘贵妃出事后,顺次下来,陛下便将六宫大权交给了淑妃,这二公主原也是想送去淑妃膝下养着的,但淑妃推说奉阳公主正在闹腾的年纪,二公主年幼,怕送到毓秀宫,一时不查,再有了什么闪失。德妃那里呢——更不必提了,皇长子还不够她忙的,如此一来,便也只能送来显粹宫了!” 说起来,悯黛膝下无子嗣,潘若徽如今的情况,谁都知道,十有八九是不中用了。如此一来,萧逐若是动了将二公主养在显粹宫的心思,那于悯黛而言,未必不是好事。至少这寂寂余生,总算有了些慰藉。只是…… 裴瑶卮忖度片刻,谨慎措辞道:“长姐,容小妹说句小人之心的话——二公主如今年纪小,您若能抚养她长大,倒也是造化因缘。但……就为着她的生母是潘贵妃,您这里,还当再三小心,不为别的,小妹只恐有人借着您与潘贵妃不和的事,再拿这孩子做了筏子,与您为难。” 悯黛脸色也严肃了些。她点头道:“四妹说得在理,此事我也有考虑,如今能防的且都防着呢,至于防不到的……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话暂且搁下,两人用了回茶,悯黛又问:“对了,你今日进宫是为了什么?” “镜影的事?” 裴瑶卮这会儿想起来,赧然道:“正是为着此事来,长姐不提,我倒要给忘了!”顿了顿,她怅然道:“镜影她……” 悯黛截断了她的话,垂眸一点头:“父亲早已来过,此事我已尽知。这生老病死,寿数短长的事,谁也说不得什么,你不必担心。”说着,她深深看了她一眼,着意道:“陛下那头,也是一样。” 原本没来宫里之前,裴瑶卮倒是真担心过萧逐那里要如何过关的事,但此刻一听说他身上不好,都到了要赴玉泽宫、请汲光回来的地步了,她的这份儿担心,便已散了大半。 “长姐如此说,小妹自然安心。”她淡淡一笑,颔首道。 另一头,昭业寺。 萧运赶来时,已经到了黄昏时分,寺内外信众疏疏,倒是比白日里要松快多了。 他孤身一人而来,身边也没带戍卫随从,又因头顶罩着方从一元先生那儿弄来的斗笠,整个人捂着严严实实的,住持乍一见他,便给吓了一跳,还当是哪来的怪人贼匪,要来寺中行不轨之事呢。 等小王爷慢腾腾从怀中掏出了令牌,摆明身份,住持师太悬着的那颗心,方才堪堪落了地。 “是怀安王殿下啊!”住持朝他一拜,“恕贫尼眼拙,未能及时迎候殿下大驾!” 萧运负手而立,声色清亮,徐徐道:“师太不必客气。原是本王叨扰,有一件事,还要师太帮忙呢。” 住持连道不敢,请小王爷直言便是。 斗笠下,萧运阴恻恻地勾起嘴角,心里默了句:宿轻尘,你给我等着! 不多时,在住持师太的指引下,他被带到了后头一处清静院落之外。 “轻尘姑娘就住在此处。”师太道:“今日见她来得匆忙,进门便说要剃发,贫尼一时也不敢应对,原还想着明日一早,去王府拜望王妃,问上一问呢,未成想,小王爷竟先过来了。”她说着,朝里一指,“可要贫尼随您进去?” 萧运摇摇头,“本王自去便是。这鬼丫头不懂事儿,有劳师太了。” 住持躬身施礼,道了声王爷客气,便先离去了。 萧运在院外生生瞪了那房门片刻,方才举步前行,走到门前,一条腿都提起来了,正想着要踹门呢,不期然,屋子里,却忽然传来一阵笑声。 他的脚悬在空中,缓缓的,又落了下来。 屋子里,不只有一个人。 他凝神细细听去,不多时,忽然浑身一僵。 那一脚重新踹出去时,他的神识还没反应过来,但隐在斗笠下的神色,已是难看至极。 轰的一声,房门被人踹开,正在茶室里同人说笑到劲头上的小姑娘被吓了一跳,兔子似的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嘴里一声‘娘’喊得震天响。 与此同时,坐在她身边的温怜也变了脸色,转头朝门口处看去。 萧运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落地花罩下停住。 温怜瞟了他一眼,见这人长身玉立,大热天的,却还戴着方斗笠,将自己裹得像只粽子,当即蔑然冷哼一声,幽幽道:“哪来的登徒子,随便谁的房门都敢闯么?” 她没注意到,一边的轻尘,在看到这‘登徒子’的瞬间,便不自觉闭紧了嘴巴。 萧运进门之后,目光从轻尘身上掠过,跟着,便一错不错地钉在了温怜身上。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赶在温怜再度开口之前,方才忽地轻笑一声,慢悠悠地说了话。 “哪来的?”他问:“王妃是在问我?” 这声音,既好听又陌生,温怜毫不费力地,便从里头听出了怨念。 她不自觉地蹙了蹙眉。 总觉得这人说话的语气,像是认识自己的,可他……能是谁? 短短顷刻,温怜脑筋飞转,却无法将这声音与自己过往所识的任何一个人应对上来。 轻尘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她在温怜与萧运之间来回游移着目光,最后看向萧运,小心翼翼地,想去安抚他:“小——” “你别说话!” 连个称呼都没唤完,便被他猛地一喝,给喝住了。 温怜的眉头又皱紧了些。 “不知尊驾何许人也?”她谨慎道:“难道你我曾经相识?” 萧运笑了。 他笑得放肆极了,不知怎的,这笑声传进温怜耳中,透着鲜明的讽刺。 “怎么,岐王妃不认识我了么?” 他的重音落在‘岐’字上,温怜心头一动,不禁站了起来。 她看着面前这人,恍惚间,依稀猜到了些什么。 “你……” 萧运沉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拨开了挡在自己脸前的黑纱。 “嫂嫂。”他慢声问:“多年不见,您可还记得小弟啊?” 第二十九章 至亲与仇雠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温怜脸上的倨傲不见了。 她站在那里,呆愣愣地看着不远处的少年,殷红的唇瓣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意,数番微弱地开阖,却硬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这是萧运。 萧还一母同胞的弟弟,当年在岐王府,也曾绕在自己膝边,软糯糯唤着嫂嫂,管自己要糖吃的小叔。 她上一次见他,还是七年前的事。老实说,面前少年的容貌,与她记忆中的那个弟弟,早已是相去甚远,甚至,他长得与萧还都少有相似,可他站在那儿,一声嫂嫂,一丝冷笑,便让她对他的身份全然没了疑虑。 “运儿……” 旧时的称呼好不容易从干哑的喉咙口挣扎而出,她话音未落,便见萧运霍然冷了眉目,竟是连冷笑都吝于奉送。 恍惚间,温怜发现,自己一先看错了——萧运并非全然不似萧还,至少他的那双眼睛,像极了那个她年少相悦,倾心相许的男子。 认识到这一点,温怜用力吸了好几口气。她偏过头去,不敢再去看萧运的眼睛。 可萧运却还在看着她。 过去,他曾听人说起过,岐王妃情深似海,在安王薨后,一身缟素积年不褪,未亡人做到这个份儿上,当世之中也算绝无仅有了。 可她这一身白落在萧运眼里,却全是讽刺。 “兄长都死了七年了,嫂嫂却还一身白衣,日日服丧——”他唇边渐渐又有了笑意,出口半点没个忌讳,随之还怅然一叹道:“唉,小弟真是自愧不如啊!” 一旁,轻尘注意到,在他说出‘死’这个字时,岐王妃攥在袖口上的手指狠狠一颤。 她蹙眉看着温怜,很是担忧。从相识以来,她还从未见过清高不驯的岐王妃被人一句话堵成这样。她心里想着:这也就是萧运了吧。如此犯她忌讳的话,倘若换了别人的口中道出,恐怕那人这会儿就该没命了。 “小王爷言重了。”温怜缓了片刻,再度开口时,连称呼都换了,尽量和缓道:“论及对他的心意,我不敢与君相比。” 萧运蓦然一笑,紧接着便问:“你敢于谁相比?” 温怜眼波一动,又听他再接再厉地问:“萧逐么?” 这回,她没忍住,转眼便朝萧运看去。 轻尘听到萧运的话,再看温怜的神色,不由有些急了,脱口警醒着唤道:“小运!” 萧运冷眼朝她一瞪,强压着火气道:“我让你闭嘴。” 轻尘愣了。 从小到大,萧运还从未这样对她发过脾气。 温怜看了轻尘一眼,心头转了转,似是明白了什么,转头便向萧运道:“小王爷说什么是什么,我没什么可辩驳的。 往日在陵城宁王府上,因我曾帮过楚王妃一个小忙,这丫头替主子念着恩,今日碰巧在这昭业寺遇见,她便请过我过来奉一盏茶,也是为着体面,还请小王爷莫要见怪。” 萧运并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她。 温怜见此,心知自己不该多待,转头同轻尘打了个招呼,又向萧运福了福身,这便要告辞。 走过他身边时,她听到他问:“这么急着躲开我么? 你若心中无愧,有什么好躲的?” 温怜脱口便想说:我心中有愧。 不只有愧,还有悔、还有恨。 可她知道,若是自己真这么说,萧运回报给她的,大约会是百倍十倍的冷嘲热讽。 她自问没这个勇气,在这双像极了萧还的眼睛地注视下,去听那些针针见血的话。所以,她没有答他的话。 “我一先不知你回京,如今既知道了……这两日我便会搬出岐王府,你若是……在楚王那里住不惯,或是想回家看看,不用怕撞见不想见的人,随时回去就是。” 耳边传来少年倒吸冷气的声音,温怜没再管,举步离开了。 轻尘眼睁睁看着温怜离开,有心拦一拦,宽慰两句话,但想着萧运,这口她又实在没法出。她站在门口愁眉苦脸了半天,身后忽然传来一记扔东西的声响,吓得她一下子回了神,转身就见萧运将斗笠摔在了桌子上,将茶盏都冲到了桌案边缘。 她皱着眉,走过去把茶盏摆好。 “你什么意思?” 他忽然发难,轻尘却是一愣,抬头看着他冰块儿似的脸,这会儿也有了点火气:“我什么意思?我还没问你什么意思呢!” 萧运眯了眯眼睛,将腰上的奇石捞进手里握着,一下下极缓、极用力的摩挲,试图以此稳住情绪。 “我什么意思?”他哼笑一声,朝轻尘逼近:“你同我杀兄仇人坐在一处嬉笑怒骂,你说我什么意思?” 轻尘被他逼得连连后退,眼看后脚跟儿都要撞上承足了,实在忍不住,两手一伸,铆劲儿推了他一把。 “什么杀兄仇人?你别顺嘴胡说行不行!”她问:“我为什么不能同她坐在一处闲话说笑?连殿下都拿她当岐王殿下的遗孀客气对待,偏你——” “我怎么?”萧运截断她的话,冷声问道:“偏我蛮不讲理,冤了她、屈了她?” 他双目隐隐透着几分红,这般强撑着戾气的模样落在她眼里,弄得她心口憋闷得紧,一时之间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想抓住他的衣袖晃一晃,可萧运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他转身拂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道:“我哥拿她当兄长的遗孀待,那是我哥心肠太好,为着兄长便爱屋及乌了,索性连他养的蛇蝎都能当是没毒的!” “可我没那么大方。” “她自己做下的事,她就该负责。” 轻尘看不见他此刻的样子。 自然也不知道,他缓缓睁开的双目里,蕴藏着何等的卓鸷与狠厉。 她垂首思量片刻,还是不死心,悄悄上前,轻声劝道:“小运,当年的事,是皇帝和潘家的过错,你就算要将岐王妃一并算在里头,可你……你是不是也得想一想岐王殿下? 谁都知道,岐王深爱王妃,他若在天有灵,也绝不会愿意见着他最亲近的两个人不死不休啊!” 萧运闭上眼睛,轻轻道:“不死不休都是轻的。” ——只要想到她曾经对萧邃做的事、想到她曾经为萧逐做的事,想到无辜枉死的萧还…… 他低声道:“我想将她千刀万剐。” 这份恨,深究起来,远比对潘整更甚。 “你……” 轻尘脑中嗡的一下,脚步不稳,堪堪退了半步。 萧运又说:“宿轻尘,你也别说我心狠手辣。你从没被亲近之人背叛过,是以,无论如何,你都不会理解我的心情。” 自然了,就算我这会儿气你与她走得近密,但终究,我也不愿你理解我,他想。 这日过后,萧运将宿轻尘从昭业寺带回了王府,轻尘难得没有在此事上与他对着干,老老实实地跟人回去,也不说什么剃发明志的事儿了。 只是回去是回去,一路上,她话少得可怜,萧运才见过温怜,也提不起兴致主动与她搭话,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回了家,到合璧殿去请了安,裴瑶卮见着他俩这副模样,逗人的话到了嘴边,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出口了。 她回了回神,象征地训斥了轻尘几句,说她小小年纪好的不学,竟学起了离家出走,也是出息。轻尘恭顺听着,嘴里咿咿呀呀地应着,虽瞧不出有什么悔改之心,但这蔫头耷脑的模样,便叫她不忍深说了。 “这会儿如何?”裴瑶卮喝了口梅子汤,慢悠悠同萧运问:“运儿,你是不嫌弃这丫头调皮,仍旧带她回去赎罪,还是……” 萧运适时出口,也是没什么精神的模样:“罢了,强扭的瓜不甜。如今人既平安回来了,还是叫她跟在您身边伺候吧。” 他说着,拱手一拜,“时候不早了,不耽误嫂子用午膳,小弟便先告辞了。” 裴瑶卮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萧运走后,她正盘算着要如何问一问轻尘,没想到,倒是这小姑娘自己先开口撒起了娇,只说自己昨日在寺中没睡好,如今身上不大舒服,想回房歪一歪,请娘娘恩准。 裴瑶卮斜着眼打量着她,轻呵了一声,笑道:“你这丫头,还真会顺杆爬,我还没问你离家出走的罪呢,你倒是愈发得寸进尺了?” “娘娘……”轻尘凑到她身边,扯着她的袖子,说了一箩筐的好话,裴瑶卮听到发腻,才哼了一声,甩开她的手。 “罢了罢了!”她一指头戳在小丫头脑门上,道:“总归是人在心不在,我要副行尸走肉在面前晃什么!你且去罢!” 轻尘眼睛一亮,谢了恩,便径自去了。 裴瑶卮起初还当是轻尘不乐意同萧运回来,俩孩子闹了些脾气,又想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大抵过不了几天也就好了,却没想到,往后一连数日,这两人半点好转的迹象没有不说,轻尘的意志,也跟着一日消沉过一日。 这日下午,在轻尘第三次给她拿错书后,裴瑶卮终于按捺不住,手中笔杆子一搁,将人叫到了眼前。 “你过来。”她招招手,道:“跟我说说,运儿去昭业寺找你那天,你俩到底怎么了?” 第三十章 进退当如何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一听这话,原还有几分精神的人,登时一改面目,臊眉耷眼地垂下了头。 “娘娘……”轻尘巴巴凑过去,一双爪子轻轻搭在她肩头,虚虚地摇晃着起腻:“咱能不能不提这事儿啊……好伤感情的……” 裴瑶卮随手翻弄着她不知从哪淘出来的《士族谱》,十分不给面子地哼笑道:“你少跟我来这出儿,以为说两句撒娇的话,我便能饶过你了?我耳根子有那么软么?” 轻尘仍不死心,哼哼唧唧地就要耍赖皮。 “小姑娘,别说我不给你机会,你自己算算,我这都忍了你几天了?”说着,她把《士族谱》拎到她眼前抖了抖,“今儿个光拿错书就拿错了三回,昨儿晚上侍膳,我要的糖你给我上盐,前天呢?让你叫花匠来培培土,你给我叫来的是干什么的?画匠!画什么?画你这化不开的苦瓜脸啊?” “娘娘……” “怎么着,到底说不说?”裴瑶卮有些丧失耐心了,“你要是不好意思同我说——也成,那就去浴光殿,找你正经主子说去。” 闻言,原还装疯卖傻的人蓦地一僵。 裴瑶卮感觉到,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双小爪子,也慢腾腾地移开了。 轻尘惊忡着退了几步,好半天才颤巍巍地试探道:“娘娘,您这是说什么呢?这正不正经,奴婢不是都只有您一个主子么?” “啧……”裴瑶卮拍了下桌子,一眼朝她斜过去,“说谁不正经呢?” 轻尘苦着脸,一副急相,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奴婢哪敢说您!您最正经了!” “哦。”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半晌佯作恍悟道:“那你就是说楚王殿下不正经喽?” 轻尘顿时生出一股百口莫辩之感。她原地无措地站了半天,进退维谷,最后实在撑不住了,一下子扑到裴瑶卮腿边,哭号道:“……娘娘诶!我的好娘娘!您可饶了我吧……” 裴瑶卮被她震得头疼。 “哎呀,行了行了……我什么时候说怪你了?”她道:“这话听着都新鲜!” 边说,她一边伸手捞了这丫头一把,生没捞动,索性便由她去了。 轻尘装哭装了半天,见主子一副坦然之色,看样子当真没有发落自己之心,便稍稍放心了些。 这会儿她大概也猜到了,娘娘对自己的身份这样确定,十有八九,背地里,人家夫妻两个早就互通过有无了,就只瞒着她一个人,有事儿没事儿逗傻丫头玩儿呢。 想到这里,她就地盘膝一坐,头一歪,枕在裴瑶卮膝头,吸了吸鼻子为自己谋长远:“那您现在是没说,可谁知道有没有秋后算账这一说啊……” 裴瑶卮都给气笑了,手里的书差点没扔出去,“诶你个臭丫头,我在你心里就这是这么个小肚鸡肠的模样?还秋后算账……”说着,她心头一动,语气慢了下来,含沙射影地感叹:“我倒是有这心啊,别的不说,您那位小王爷能同意么?” 一听这个,轻尘更委屈了。 “他肯定可同意了……”她叹了口气,凄凄切切地呻吟:“娘娘,我要怎么办呀……” 她将昭业寺意外相逢岐王妃,与之茶叙之际,却意外被找上门来的怀安王撞上的事,通通都与裴瑶卮说了,越是说到后面,她便越是心慌,还没怎么着呢,都要急哭了。 “您说这要怎么办么……” 裴瑶卮原还好生听着,此刻觉得她动静不对,低头一看,正见到小姑娘揉了揉眼睛,倒像是个擦泪的动作。 她吓了一跳,勾过轻尘的下巴一看,果然见她眼圈红红的,虽未流泪,但情急之意却是十足的。 她无奈一笑,在她脸颊上抹了一把,问:“哟,咱们小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就给急成这样了?” “唉……娘娘,事到如今,奴婢也就不瞒您了!其实真说起来,我与小王爷也算是自幼的交情,磕磕绊绊一起长大的铁哥们儿!” 裴瑶卮差点笑出声,心说:你倒是想瞒,你能瞒住谁啊! “……他心里一直为早年两王争位时,岐王妃的所作所为生气,更觉得若非岐王妃助今上登基——若是登基之人是咱家殿下的话,那岐王殿下当年,也就不会惨死了……” 小姑娘说着说着,脑袋和声音都越来越低:“我也知道,岐王妃不是全然无辜的,但……”沉吟片刻,她仰起头看着裴瑶卮:“娘娘,我,您说我要是没办法与他同仇敌忾,那我是不是很不义气?” “他是不是……要恨死我的?” 萧运会不会恨她另说,可看着她这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又仔细回想了一遍这丫头与温怜相识以来的种种,一粒怀疑的种子渐渐在裴瑶卮心底生根发芽,弄得她好不别扭。 片刻,她收敛心神,暗自一忖,出口先问:“那日在昭业寺,运儿对岐王妃很无礼么?” 轻尘苦笑:“小王爷‘可有分寸’了! 一句句都是客气的冷刀子,嗖嗖往人家心里戳。” 裴瑶卮心下微沉,不觉叹了口气。 轻尘又说了:“倒是岐王妃,是当真客气得很,连句重话都没说,临走反而还说要把岐王府给他腾出来,奴婢昨儿抽空出去打听了一下,您猜怎么着?岐王妃还当真搬了!——就在昭业寺那日之后,转天人家就从岐王府搬到温家在南城的府宅去了!” 裴瑶卮听到这些,想着温怜搬离岐王府的模样,不禁心疼得紧。 “这人,也真是……”她眉头皱得死紧,转眼看向轻尘,又问:“看你的样子,倒是很为岐王妃不值?” 轻尘扁扁嘴,想点头,却又没动。 裴瑶卮笑了一声,“以前在酹昔台,楚王殿下常提起岐王妃么?” 轻尘回忆片刻,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吧……奴婢在酹昔台住得也算长了,可统共也没听殿下提过几回。无非是逢年过节,预备节礼时会问上一句……” 裴瑶卮又问:“那运儿呢?” 轻尘愣了愣,才道:“平日里不会,但…… 每逢岐王殿下生辰死忌时,小运就会……” 她想了半天,方选定了一个词:“很生气。” “那你不会陪他一起生气么?”裴瑶卮顺势道,“——毕竟你们俩是‘铁哥们儿’。” 轻尘脱口便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被她生生给咽了回去。 “奴婢……不敢。”她道。 裴瑶卮默默翻了个白眼儿,心说,那就出鬼了! “……行了,”她沉吟片刻,拍了拍轻尘的肩膀,道:“这事儿你且宽心,这两日抽空,我帮你探探他的心思,如何?” 轻尘一听,满布阴霾的心口忽地裂开一条小缝儿,隐隐透了些光进来:“娘娘,您说真的?” “我几时骗过你?” 她咂摸咂摸嘴,暗自想道:真要细数,估计那还是有几回的。 不过眼下有求于人,这话她自然是不敢出口的。顿了顿,她从地上窜起来,便紧着殷勤地去给她捏肩,“嘻嘻,娘娘,您真是活菩萨!奴婢多谢您救命!” “呵,”裴瑶卮嫌弃地拂开她的手,“您这谢我可不敢当,只盼姑娘高抬贵手,别将砒霜当糖粉,添进我碗里也就是了!” 轻尘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一时恢复了些精神,人就又活泛起来了,忙这忙那,屋里待了没一会儿,又说怕娘娘饿了,一步一蹦地就往小厨房去给她弄点心了。 小姑娘一出门,裴瑶卮便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徐徐靠上了椅背。 为什么,轻尘会在萧运与温怜之间,左右为难呢? 原先在宁王府时,轻尘与温怜初识,两人便处得很好。后来猜到这丫头的身份,她便一直以为,这是因着萧邃善待温怜的缘故,轻尘便也与她主子一心,与温怜和睦,也是情理之中。可现在看来,这情理却是十分说不过去的。 如轻尘所说,往日里,萧邃并未过多提过温怜,反而是与她一起长大、年岁相当的‘铁哥们儿’萧运,将对这位亲嫂的深沉恨意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能把义气当饭吃,再加上温怜本身的理亏之处……这怎么算,她都应该是站在萧运身边,安心与他同仇敌忾的呀! 她怎么会像现在这般,夹在两人之间左右为难呢? 裴瑶卮想不明白。 还有适才两人说话时,那丫头的欲言又止……她此刻细细想来,总觉得轻尘还是有事瞒着自己。 可能是什么事……有什么原因,能将她与温怜牵扯到一起? 她正梳理着自己满心的疑问,此际,一阵大风忽起,穿窗而过,将书案上纸稿吹得散乱。 裴瑶卮眉头一蹙,紧着上前整理,不期,桌上那本《士族谱》也被强劲的风力给吹开了,她刚要伸手将书收起来,可目光落到某一页上时,整个人却猛地定住了。 “这是……” 那一页,刚巧是记载着北境士族的。 更巧的是,这一族门第,此间正有族人,就住在楚王府中。 她一一抚过那几个字,锁眉喃道:“河没宿氏……” 第三十一章 竟是君家女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瞬雨到合璧殿时,甫一拐进书阁,就见王妃独自坐在那里,蛾眉颦蹙,不知正在沉思些什么。 她放缓了步伐,鸟悄近前,福身拜道:“给王妃请安,娘娘长乐无极!” “唔……瞬雨来了。”裴瑶卮回过神来,先是叫了免礼,垂眸时,目光不意又掠过那‘河没宿氏’几个字,不免又是一顿。 瞬雨见此,有些担心,近前问道:“王妃这是怎么了?身上不舒服么?不若奴婢去请一元先生来请脉吧!” 一元先生。 一听到这四个字,裴瑶卮心头又动了动。 对瞬雨的话,她不置可否,先是问她:“王爷这会儿在浴光殿么?” 瞬雨笑道:“您忘了,殿下昨儿下午出京办事,这三两日间且回不来呢!” “哦……可不是,瞧我这脑子……”她叹了一声,又问瞬雨,此时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闻言,瞬雨正了正颜色,便同她禀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玉泽宫那头递出来一道消息,奴婢隐隐觉得有点不对。” “玉泽宫?”裴瑶卮先是一怔,随即筋骨松了松,脸上不禁带了点揶揄浅笑:“可以啊!我倒是没想到,这玉泽宫里还有咱们的人呢?” 蕤山玉泽宫,乃是历代大梁皇帝最为看重的一座离宫。比起人多眼杂的京内帝宫来,禁卫森严之处,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要不萧逐又怎么会将那些见不得人的歪门邪道,都给安排在那里呢。 裴瑶卮一直知道楚王府在排布眼线上的精明,但将人安插到玉泽宫里,且还能及时往外传递消息……这也是她之前从不敢想的。 瞬雨则道:“玉泽宫里倒是真有咱们的人,但是这回的消息,却不是他们递出来的。” 裴瑶卮便不明白了:“那是?” “是随皇帝同赴玉泽宫的人。” 与萧逐同赴玉泽宫的人……听她这么说,裴瑶卮便想起之前萧邃曾跟自己说过的,会让人在宫中暗中照护清檀跟悯黛。 这两个,会是同一个人么? 忖度片刻,她问瞬雨:“究竟是什么事?” “王妃应该还记得,潘贵妃身边有一大丫鬟,名叫翠绡的?” 那真是太记得了,她想。 点了点头,她问:“我记得,她怎么了?” “自从潘贵妃出事以来,皇帝起先是时常去承徽宫探望,后来朝政忙起来,便是顾不上,也会一日一次地,召这翠绡前去问话。 起初谁也未曾多想,只以为皇帝召这丫头,横竖不过是为着问潘贵妃的情况。可打从圣驾到了玉泽宫……这事儿便有些不大对了。” 听到这里,裴瑶卮不觉一挑眉,心头大概已经猜到,这事儿是怎么个‘不对’法了。 她幽幽一叹,脸上带了点讽刺之意,示意瞬雨接着说。 “皇帝去了玉泽宫不到一月,来回已传召过翠绡四次了。这最后一次便是在三日之前……”瞬雨顿了顿,才继续道:“且就在当夜,翠绡被皇帝留在了安元殿。” 安元殿——玉泽离宫,天子寝殿。 意料之内的事,裴瑶卮半点不惊讶,乍然一听,还有兴致哼笑一声。 她问:“侍寝了?” 瞬雨眉头微蹙,点了点头。 “王妃,那丫头奴婢也见过,模样算清秀,可也并不十分出挑。再说她是潘贵妃带进宫里的陪嫁丫头,在皇帝面前也转了这么些年,皇帝若真有心,不至于这么多年都没个动静,反而在这时候……”瞬雨满面纠结,深觉这里头另有乾坤:“奴婢不安,却也想不出头绪来,只好来请示娘娘了。” 裴瑶卮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萧逐这宠幸的哪里是翠绡?八成是想从潘若徽这心腹下手,好将她手里那点子把柄给善了后。 这样想着,她不禁怅然一叹,“皇帝做到这份儿上,也真是够窝囊了……” 瞬雨闻言,朝她投来一个不解的目光。 裴瑶卮摆摆手,“无妨,此事我心里有数了。你不必担心。” 见她没有多解释的意思,瞬雨便也没再深究,想了想,只问:“那娘娘,咱们可需要做些什么?” 裴瑶卮很是想了一会儿。 “不必了。”最后,她闭了闭眼睛,摇了摇头。 潘若徽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她不需要从她的丫鬟那里知道。为这么个人费心思、冒风险,不值得。 “这事儿你便不用管了。”她嘱咐瞬雨:“也告诉宫里的眼线,以后凡是有关潘若徽承徽宫中的事,都不必费心了。” 瞬雨微微一怔,回过神,福身应了声是。 这时候,外头传来些声响,正是轻尘提着食盒回来了。 “对了瞬雨,”裴瑶卮看了轻尘一眼,同瞬雨道:“我昨夜睡得不大好,这会儿有些头疼,你去请一元先生过来一趟吧,请他帮我拟几个安眠的药膳。” 瞬雨一听,不敢耽搁,连忙便去行事了。 “娘娘,您不舒服吗?”轻尘将食盒放到一旁,急吼吼地凑过来,一边给她揉按太阳穴,一边关切道:“头午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难受了?今儿风大,您是不是受风了?” 裴瑶卮心说:头午可不是好好的么——那时候,我可还不知道你这般有来历呢。 这样想着,她将轻尘拉到身边,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看了许久。 一元先生如今就同妻女一起住在王府里,过来也方便。赶在他来之前,裴瑶卮便以天热暑气重为由,将轻尘打发到姜寂月那里送冰饮丸药去了。 瞬雨将人领进来,随即便收到裴瑶卮的眼神示意,径自退下了。一元先生将药箱一搁,便要开始问诊,可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被楚王妃含笑打断了。 “先生别忙了,且先坐一坐吧。” 她将目光从他的右手上移开——被这位先生搭了许多回的脉了,她这还是头次注意到,在他右手手背上,从食指指根到手腕外侧,横着一道经年的伤疤,堪堪连做一条斜线。 她抬起头,隔着斗笠与他相望,道:“我今日请先生过来,实则,还真不是为了看病。” 斗笠之下,他看不见一元先生的神色,只见顿了片刻,这人将药箱往边上一放,自己搬了张杌子来,坦荡一坐。 “那便请王妃有话直说吧。” “先生爽快。”她笑道,“这说起来倒也是件大事,就是……” 她作势犹豫片刻,‘咳’了一声,才接着道:“先生别见怪,人都说长嫂如母,我长了这么大,这也是头一回当‘娘’,自己出嫁还没几年呢,便要为小叔子操这个心了,这一时提起,还有些不大好意思。” 一元先生稍稍一愣,跟着便笑出了声:“王妃这话的意思……莫不是要给小王爷选妃了?” 他暗自还琢磨了一回,心说,那小子今年才十六,是不是早了点? 裴瑶卮倒是直接承认了:“我是真有这个意思——倒不必如今就成婚,毕竟还有一重国孝横着呢,总也得三年之后。” “那娘娘传属下前来的意思是……” 她垂眸一笑,道:“我这些日子冷眼看着,只觉得令爱与我家小叔心性相合,若能结秦晋,必定是一对嘉偶,楚王殿下亦以为然,就是不知……先生与尊夫人意下如何?” 斗笠遮住了一元先生怔愣的神色,半天,他才咽了口唾沫,问道:“王妃是指……小女轻愁? 她是不是,还太小了点?” 裴瑶卮直接笑出了声。 “先生可真会开玩笑。”她捞起腰间的香囊,有意无意地晃了晃,同时说道:“我说的,是那位同怀安王青梅竹马,自幼在酹昔台一起长大,平日里一言不合便要扔砖头动刀子,转脸却又像六月的天,说好就好了的——” 她看着一元先生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您与夫人的长女,随了母姓的那位宿姑娘。” 她话音落地,殿中也跟着寂静了下来。 外头的蝉鸣将夏日晕染得愈发炎热,好一会儿,斗笠下头,忽得传来一阵叹息。 “轻尘的事……您都知道了?” 裴瑶卮将香囊稳稳搁在膝头,轻轻抚了一抚,同时点了下头。 “咳……” 一提起自己那不省心的长女,一元先生内心烦躁得只想拍大腿。裴瑶卮适时递上一碗酸梅汤,道:“大夏天的,先生怕是热了,不若摘了这黑黢黢的东西,解解暑?” 一元先生想都没想便摆了摆手,“老夫这模样,摘了斗笠,不舒服的就是您了!” 她无所谓地笑道:“旁人若能以真容真心,坦然相待,我珍惜还来不及呢,哪来得不舒服?” 一元先生一时不语,她猜,斗笠后头那张脸,应当是挂着质疑之色的。 “先生,”她浅浅笑道:“您当宽宽心,这世上能如尊夫人一般,以心观人之人,未必不多。” 她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在话下,只笑吟吟地看着对方,默默等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对面的人动了。 一元先生将斗笠掀开时,裴瑶卮看着他那只清亮的独眼,只觉得这人生得比许多人都要好看。 第三十二章 可逆天动命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从晏平三年,雾华陵大战后,老夫便开始追随在殿下左右。 当时拙荆刚刚诞下轻愁兄妹不久,两个孩子都小,不便远行,加之轻愁生来便带着心症,总还是留在河没将养更为便宜,是以为权宜计,拙荆便带着孩子留在了母家。 那年轻尘十一,这丫头,自小顽劣,成天上蹿下跳闲不住,知道我要自己去临渊不带她玩儿,她便不干了,要死要活地,非要同我一块过去。 原本念着她年纪小,又是个女儿家,我是不想带着她的。但后来转念又一想,她母亲一个人,还要带两个小的,未必经得住她闹,权衡再三,到了,我还是带着她过去了。” 也便是这样,方才成就了她与萧运在酹昔台上青梅竹马的一段缘分。 “这可真是……”裴瑶卮叹息着,面带苦笑:“从楚王殿下到您,可真是瞒得我好苦啊!若不是今儿我意外翻着了《士族谱》,知道了赵夫人母家是姓宿的,又联系着轻尘那一手好医术,还不知得等到何时才能揭开这一页呢!” 一元先生为着隐瞒之事给她道了个歉,随即又听裴瑶卮问道:“对了,这么说起来,轻尘原是姓赵的么?” 她以为这丫头是为着隐藏身份,方才特意给自己改了母姓,原还想说,殊不知,她这母姓才是更让人起疑的呢。谁料,一元先生听了她的问题,却是摇了摇头。 “这倒不是。”他道,“这丫头原就是随母姓宿,连带着轻尘一名,都是真的。” 裴瑶卮愣了愣。 随母姓的长女么? 这倒是稀罕。 一元先生看出她的疑惑,也不遮掩,大方笑道:“老夫这名号、来历,想必王妃都已知道了?” 她点了下头,“楚王殿下曾与我说起过一二。不得不说,先生胸怀旷远,夫人更是人间难得。” 听她这样夸赞自家夫人,一元先生明显是喜欢的。 “老夫代拙荆多谢王妃称赞了。只是……”他摇头一笑,“这胸怀旷远一说,老夫却是受之有愧。” “轻尘出生取名时,拙荆原想让她随我姓赵,可那是时候…… 那时候我对自己的身份、对这所谓的一元复始,还心存芥蒂,实在是不愿女儿与我一起不明不白。好在夫人身家清白,于是在我执意坚持之下,轻尘便随母姓了宿。 直到后来,轻愁他们兄妹出生时,我这心啊,才算真看开了些,儿子姓了宿,与长女凑成一双好,又叫小女儿随我姓了赵,还想等着来日若再得个儿子,也仍旧凑上一双呢。” 话说到这里,听话的与说话的,一起都笑了起来。 裴瑶卮忖了忖,道:“话说到这儿,我同先生说句实话,先生可别恼。” 一元先生颔首,示意她直说就是。 “其实,对运儿与轻尘,我确实是有成就这桩姻缘之心。只是今日请您过来,却不是为着此事。” 一元先生不禁笑道:“这老夫倒是看出来了。” 裴瑶卮便接着道:“请您过来,一则是为了将此事说开,日后也不必藏着掖着,倒更好相处些。二则……” 说着,她目光中添了点犹疑。 一元先生却仍是坦然,他笑道:“王妃不是这样小家子气的人。有什么话,您尽可直言。” “那我便问了。”她道:“敢问先生,轻尘这孩子,同岐王妃温怜,可曾有过什么渊源?” 话音落地,一元先生的神色便是一顿。 看样子是有门。她默默地想。 裴瑶卮拿出了十成的耐心等着,好半天,一元先生才踌躇着问:“恕老夫冒昧,不知王妃何以问起此事?” 裴瑶卮有心跟他说句实话,就怕光是这‘好奇’二字,不足以让眼前这人相信。可若是将轻尘与萧运正为此闹别扭的事儿说给这当爹的听……小丫头知道了,也不晓得会不会不高兴。 想来想去,她也只好拿最不怕得罪的人下手,开口便直往温怜身上引,只说自己见轻尘提起岐王妃来,每每都很上劲头,可岐王妃呢,又一向同今上走得颇近,自己是多心,怕一旦真有万一,轻尘年轻,再有个什么闪失。 这话说下来,也不知一元先生信了几分,但见其犹豫片刻后,却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当真开了口。 “老夫跟在殿下身边多年,对岐王妃早年之举,也有所耳闻,您的担心,老夫也明白。”他道:“只是岐王妃她……” 说着,他站起身来,竟是要跪。 裴瑶卮一愣,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去扶。 “先生这是怎么话说的?有什么话您直言便是了!我可受不起您这般大礼!” 一元先生被她扶起,没再坚持去跪,但也没再坐下。 “娘娘有所不知,岐王妃……对老夫一家有恩。” 有恩? 这又是从何说起? 裴瑶卮更糊涂,也更好奇了。 她轻笑道:“这倒稀罕,往日我怎么也没听王爷说起过?” “殿下并不知此事。” 裴瑶卮心头一动。 凝思片刻,她试探道:“我能问问为何么?” 一元先生决意直言,便也不再矫情,直接告诉她:“事情是这样的—— 小女轻愁,您曾见过的,老夫适才也提过,她是生来带着心症,身体一向羸弱。前两年,她曾犯过一回病,当时正赶上母后皇太后不安,老夫奉命来京中探诊,拙荆无法之下,带着孩子从北地赶来,可即便是老夫搭了脉,也是毫无办法。 眼看着这孩子就要保不住了,幸而上天见怜,让她遇到了岐王妃。” “等等——”听到这里,裴瑶卮眉头一蹙,“先生,您是说当时您在尘都,夫人带着轻愁来寻您……可怎么又遇上温怜了? ……是在尘都遇上的温怜?” 一元先生点了点头。 裴瑶卮不觉倒吸了一口气。 “您接着说罢。”她一边琢磨着这里头的不对劲,一边说道。 一元先生便继续道:“当时拙荆母女暂住在昭业寺中,就是在那里遇到了岐王妃。王妃见小女不好,便主动提出,想试试以玄术施诊,可否能有所转机。我夫妇自然答应。 未曾想岐王妃一出手,竟真就将小女的这条命,从鬼门关里给拉回来了。” “您之前问,轻尘为何对岐王妃亲近,大抵也就是为着这个了。 只是,此事之后,岐王妃曾嘱咐过,说是自己与楚王府一向不和,这事儿便无谓让楚王殿下知道,免得再添麻烦。按理说,老夫既已认主,便不该对主上有所隐瞒,但念着这救女之恩,老夫还是应了岐王妃。” 他一一说完这些,对面的人,却是过了好久都没有动静。 “王妃?”一元先生有些不安,“您这是怎么了?” 半晌,裴瑶卮抬起头来看向他。 这会儿,她搭在小案上的手已经隐隐有些发抖了,可以一元先生却没注意到。 “先……咳……”她咳了一声,咽了咽唾沫,才一字一句问道:“先生,您可还记得,岐王妃相救令爱时,是何年何月何日吗?” 一元先生略一思索,道:“这个……老夫只记得是晏平七年岁尾,隆冬之时,至于具体日月……那阵子宫内宫外实在事忙,老夫便记不大清了。” “哦,不过您可以去问问瞬雨——老夫记得,此事过后没多久,殿下便奉母后皇太后之谕回京了。” 他话音落地,裴瑶卮恍惚之下,打翻了手边的茶盏。 许多过去她想不通的事情,在这一刻,都在脑海里飞速地串联成线,尽数明了了。 为什么,赵轻愁第一次见自己的时候,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会问自己那样的问题。 为什么,自己受困于长冥剑三年,到头来,竟还有机会重生再世。 心症……一向只听说实病实治、虚病虚治的,温怜,她就是再有本事,难道还医得活天生羸弱的人么? 什么鸠占鹊巢,什么借尸还魂,什么命该如此,所有这一切,不过都是一场人为造就的缘法—— 不过是因着长明剑、因着一场,引命之阵。 “长明四阵,邃之,可逆天动命。” 当晚,她找上温府,坐在温怜对面时,堪堪将这句吟出,温怜在她的注视下,脸色,便一点点变了。 “你都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岐王妃身上一松,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平直道。 裴瑶卮眼圈红着,藏着浅浅一层泪,迟迟不掉。她深吸一口气,将目光从温怜身上挪开,怅怅然道:“我知道什么呀……” 半晌,她重新看向温怜,四目相对,一字字道:“温怜,你说说,我该知道什么。” 温怜的眼神太平静了,平静到看不出情绪,真要说的话,裴瑶卮或许能从里头看出一点轻松来。 就好像背负了数年的一颗巨石,这会儿终于放下了。 温怜说:“你该知道—— 是我。 晏平四年,为萧逐设阵,夺你腹中子运数的人,是我; 害死你的人,是我; 晏平七年,以长明剑设引命之阵,将你的魂魄从长冥剑中带出,引至相蘅之身,再世重生的人,也是我。” 她说:“蘅蘅,抱歉。都是我。” 都是我。 像极了三把利剑,捅进她心里,拔都拔不动。 琉璃灯罩里,蜡烛烧完了半根儿。 裴瑶卮回过神来,眼睛里干了,一滴泪都掉不出来。 “温怜。”她说:“我视你为亲为友。” 对面的人道:“我待你,不仁不义。” 第三十三章 谋害与重生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武耀十九年,大约是在年中吧,那时候我随二伯父一家在京城,就在这方宅子里——就在汲师叔过去曾住过的院子里,我找到了一本书。” “——《华都秘闻录》。” 听到这里,裴瑶卮看了她一眼。 温怜淡淡一笑,解释道:“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华都秘闻录》是分两卷的。叔父给你的那本是下卷,而汲师叔留下的这本,则是上卷。” “……这所谓‘可逆天动命’的长明四阵之阵法,就全都记载在这本上卷之中。” “你知道我的脾性,一夕得了这么个‘好东西’,我兴奋难抑,觉都睡不着,铆足了劲儿的,就想亲自试上一试。” “当时我与萧逐的关系还很和睦——”说到这儿,她笑了一下,似是自嘲,“不瞒你说,从小到大,他一向是最支持我鼓弄这些东西的人。后来我都养成习惯了,每每于玄术上有何收获进益,不爱同旁人说的,我都同他说。 那回也不例外。 我跟他说起长明四阵,我说我想试试,但又对书上所言有疑虑之处。他给我出主意,我们商量来商量去,最后便决定一起去一趟不可台。” “我原以为,自汲师叔圈禁以来,不可台该是很难进的。但也不知萧逐用了什么法子,我们俩这一路上都很顺利。” 或者说,是太顺利了。而温怜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忽然领会到——原来自己这位表哥,是有夺嫡之心的。 “在不可台,我见到了汲光师叔。” 温怜说完这句话后,目光凄茫,不知在想些什么,停顿了许久之后,方才回过神来。 “那一面很短。但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答案,临走时,汲师叔告诫我莫要打长明四阵的主意,他说……阵法若不成,我会死;阵法若成……我会付出比死更可怕的代价。” 裴瑶卮看着她空洞的双眼,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你不信?” 温怜蓦然一笑,摇了摇头。 “不。”她说,“我信。” 裴瑶卮一把攥紧了自己的衣裙。 “我怎么会不信呢……我是温家的人,我比谁都相信玄门术数,亦比谁都相信有得必有失。” “我只是没想到,我为萧逐成全一条帝王之命,代价,竟然是萧还的命。” 她眼睑颤动,泪水无声滑落。 裴瑶卮见不得她这样,撇过头去,不再看她。 温怜继续道:“晏平二年,阿还死后,我想毁了长明剑、也想杀了萧逐,可仅凭我一人之力,我做不到。 于是,我便带着我这一腔子恨,又去了一趟不可台。” 裴瑶卮强撑着一口气,含了些指望,问她:“你想毁了长明剑、你想杀了萧逐,可你又知不知道,汲光想毁想杀的是什么?” 温怜看着她,静静一点头。 这一点头,碎了裴瑶卮对她最后的指望。 她说:“我知道。 他想重追华都世。” 裴瑶卮霍然起身,像是从未认识过对面的人一般,难以置信地打量着她。 “蘅蘅,抱歉。”温怜说,“从我找上汲师叔那一刻起,我便注定是要对不住你了。” 对面的人问她:“他让你杀我,所以你杀了,他让你重生我,所以,你也重生了我?” 温怜点头。 她问裴瑶卮:“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裴瑶卮没有再说一个字。 离开温府时,她活像是具行尸走肉,由妧序扶着,一路打着哆嗦回到楚王府,进了门不顾瞬雨的担忧,一言不发,径直冲到了浴光殿。 殿中空荡荡的,她这才想起,萧邃出门办事去了。 这一整晚,她独自躺在床上,抱着萧邃的枕头,一颗心足像是被人拿麻绳缠紧了,拧麻花似的死死勒着,可饶是这么难受,眼睛里却愣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胀涩得要死。 温府里,裴瑶卮走后许久,温怜一直坐在原处,动也未动。 “娘娘……”独觞站在一边,心里又虚又急,出口的话都带着颤音:“您别这样……” 见温怜不说话,她小心翼翼地上前,蹲在她脚边,双手扒在她膝上道:“娘娘,奴婢去找裴娘娘好不好?让奴婢同裴娘娘解释……娘娘,您别这样苦着自己,奴婢看着心疼……” 好半天,温怜眼珠子转了转,慢腾腾地朝她看来。 她脸上带出一抹笑,伸手在独觞头上揉了一把,“傻丫头……你解释什么啊?” “那些事都是我做下的,我不冤。” “娘娘……” 独觞张口结舌,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许久才道:“可您该让裴娘娘知道,您是为当年所为追悔莫及的——” 她想说,您该让她知道,岐王殿下死后,您心中所恨,不止是长明剑、不止是当今皇帝,还有您自己啊! “您该告诉裴娘娘,您不是……” 她的头越低越深,到最后双目一阖,泪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掉。 温怜深吸了一口气,摇着头,否定了她的这些‘应该’。 她说:“从当年为萧逐改命时,我这辈子如何,就已经定下了……” “我这一身孽也罢,只是蘅蘅—— 她被我骗这一回,以后,她还敢不敢信啊……” 因这夜出了这么回事,瞬雨心里不安,想着萧邃临行时的嘱咐,连夜便发了封飞鸽传书出去,翌日下午,萧邃便紧赶慢赶地赶了回来。 “你……你怎么回来了?” 裴瑶卮原是呆愣愣地坐在浴光殿廊下,看着庭中的落花出神,冷不丁见一道人影倏然而至,心头一惊,待看清了是他,还揉了一把眼睛。 萧邃将左右侍奉的人都打发了下去,牵着她的手,将人带进屋里,“瞬雨昨夜给我传信,说你不大对劲,我哪还在外头待得住,这不就回来了。” 他说着,不忘将她前前后后转圈打量了一遍,见她身上没有伤处,方才稍稍安心。 却不想,自己才舒了一口气,跟着便觉腰上一紧,被她一头扎进怀里,死死抱住了。 萧邃愣了愣,眉头一点点蹙起来。 他搂紧了她,一下下摩挲着她的后脊,低声哄道:“好了好了,不难受了……” “不,”裴瑶卮在他怀里一个劲儿地摇头,“我难受,我好难受啊萧邃!” 只听她这么一说,他便也跟着难受了起来。 耐着性子哄了许久,他琢磨着瞬雨的话,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昨日去见温怜了?” 一听这名儿,她便觉心头跟着一抽抽。 见她不语,萧邃又问:“吵架了?” 吵架…… 若是真还能吵得起来,倒是好了。 “萧邃,我从来没问过你——”她仰头看向他,“阿还死后,你待温怜这样客气,可你心里,难道就一点都不恨她吗?” 萧邃抚在她背上的手微微一顿。 “当然恨。”他淡淡一笑,一声叹息响在她耳边,“但是阿还爱她。” ——萧还爱她,是以,他也愿善待她。 只这一句,便让裴瑶卮到嘴边的话停住了。 萧邃没回来之前,她一夜未眠,想得都是要怎么跟他诉苦,怎么告诉他,自己被全心全意信任了二十年的挚友,背叛了个彻底。 可现在,她又不知这话该不该说了。 若是萧邃知道,当年害死自己的人是温怜,他会如何? 若是萧邃知道,温怜如今已然与汲光站在一派,他又会如何? 温怜,温怜,为何偏偏是温怜…… 为何偏偏是她习惯了信任、习惯了心疼的温怜…… “怎么突然问我这个?”萧邃的声音响起,将她拉回了尘世。 他问:“你同温怜,到底怎么了?” “她不要我了。”最后,她道,“她……选择了汲光。” 夜里,堪堪将人哄睡了,萧邃便悄声下床,披上外衣,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殿门。 殿外,瞬雨奉命,早已领着一元先生等在那里了,见他出来,二人行过礼,萧邃对瞬雨点了下头,便让人先下去歇着了。 一时到了偏殿,他便道:“这么晚还劳先生过来,委实是麻烦了。” 一元先生摆摆手,只请他直言。 “听说昨日蘅蘅请先生过来请过脉?” 一元先生心头一动,联想着楚王妃昨晚回府时的动静,大概便都明白了。 他点了点头,不等萧邃再言,便将昨日来见裴瑶卮时,两人话中的种种,皆与他禀了一遍。 “王妃昨日便是在知道岐王妃曾救护轻愁一命后,开始有些不对的。”他道,“只是王妃不肯多言,跟着就去了温府,等回来时……便是精神萎靡,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一般。” 他话说到这里,萧邃脸色也已有些不大对了。 一元先生见此,也跟着心慌起来,半晌,试探道:“殿下,不知这其中……究竟有何不对啊?” 萧邃慢慢抬起头。 他此刻的眼神,将一元先生给吓了一跳。 “殿下您……”一元先生霍然起身,满心疑云,“您没事吧?” 片刻,萧邃深吸一口气,阖眸仰头。 “先生啊——!您一向聪睿,可遇上子女之事,也难逃一个关心则乱。” 一元先生越来越不安,“殿下……您此言究竟何意?” 萧邃睁开了眼睛。 他问:“虚病与实病,是一样的治法么?” 一元先生一愣,随即,连连后退了数步,还拌翻了身边的凳子。 第三十四章 人死如灯灭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睡得不安稳,五更天时悠悠转醒,摸到身边冰凉一片的枕衾,整个人猛地坐了起来。 寝殿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萧邃?……萧邃?” 她披衣起身,趿上鞋满殿走了一圈,都没找见人,心里一下子就急了,也顾不得整顿衣装,直朝殿外冲出去,才一开门,就将在廊下守夜的婢女给惊着了。 婢女行礼告罪,又问娘娘有何吩咐,得知她是要找楚王殿下,便朝后头小厨房指了一指。 裴瑶卮一愣,“你说……他在小厨房?” 婢女颔首,细细看去,神色间还带了一丝善意的取笑,“娘娘自己去看看便都知道了。” 裴瑶卮一头雾水,但好歹知道了萧邃所在,心里多少还是安定了些。 她拢了拢外衣,疾步走到小厨房门口,见房门半掩着,她便放轻了力道去推,但还是发出了‘吱呀’的一声,搅扰了拂晓的寂静。 萧邃背对着门口,站在案板前,两袖高高撸起,不知正在忙些什么。 “不用这般小心翼翼的。”他没回头,却似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温声含笑道:“才刚你推开寝殿大门时的动静,我早已听清楚了,不差再多来一回。” 裴瑶卮暗自苦笑,走到他身后,伸手环紧了他的腰。 萧邃侧目与她对视一眼,无奈叹道:“才睡了这么两个时辰,你可真是叫人不省心呐!” “你在做什么啊……”裴瑶卮没理他这茬,伸长了脖子往案板上看,等认出了他这案板上的东西时,她不禁一怔,“这是……” 萧邃笑了笑,挑眉道:“不认得了?” 认得。 她想,怎么会不认得。 “术荐神仙饼,菖蒲富贵花。”她低低一语,一段旧日在宁王府中的记忆适时地蹦跶出来,将她不安的心肠烘得温热。 她带着自己不知道的笑意,脸颊贴在他背上蹭了蹭,“原来你真的会做啊……” 萧邃闻言,脱口便想问她一句,自己何时骗过她。但也就在这转瞬之间,他想起了温怜,故而一切有关‘信’字的话,便可都免了。 “本来想趁你睡着时给做出来,晨起给你当早膳的。”他道:“你倒好,还真是半点都不乐意成全我。” 裴瑶卮好脾气地认错,说着下不为例。 “对了,你就这么回来了,不会耽误事么?” 说起来,她还真不知道他近来到底再忙什么,之前问他时,他只说兹事体大,要等确定确实了之后再与她说,她便也没再深究。这会儿想起……既是兹事体大,那他就这么撂下手头事务回来,也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萧邃却只是叫她放心。 “其实该查的,也都查的差不多了。”他语气明显低落了些,缓缓道:“我留了子珺在那边,估计再有几天……他便能回来复命了。” 裴瑶卮从旁凝视了他片刻,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襟,不安道:“事情很严重吗?” 萧邃看向她,没有说话。 裴瑶卮便明白了。 “不管是什么事,你现在都不要想。”他说,“现在我背着你往前走,等你过了这道坎儿,再同我并肩而行。 裴瑶卮,不管你需要多长时间,我都等得起,你放心。” “那要是……”她话音缥缈,许久未见后话,萧邃等了一会儿,便笑了。 “那你也放心。”他回身将她往怀里一带,“你一辈子走不出来,我就背你一辈子、陪你哭一辈子。” 萧邃在府中陪了她四五日,裴瑶卮心绪稳定了些,便不愿意他继续为着自己而荒废时光了,好说歹说,终于将他打发出了王府,去做正事了。 临走时,他还不放心,再三嘱咐瞬雨,一旦王妃这里有事,便立马着人去通知自己,瞬雨一一应下,最后问:“不知该派人去何处寻您?” 楚王府门前,萧邃目色微沉,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望了出去。 “温府。”他道。 这日头午,楚王殿下顶着日头,在温府门前站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等来了无可奈何的独觞。 独觞莲步轻移,站到他面前,福身施了一礼。 “楚王殿下。” 萧邃颔首,也不言语,等着她的后话。 “唉……”独觞无奈,“我家娘娘遇疾不见客,殿下您又何必如何执拗?这难道就是楚王府的礼数吗?” 萧邃淡淡一笑,未入眼底,“姑娘或许不知我萧邃的规矩——楚王府的一切礼数,都要以楚王妃的喜怒为先。 岐王妃若是记得当日拙荆离开温府时是何模样,那她就应当知道,今日本王登门求见,这一面,她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 独觞被他这语气一刺,眼里顿时便涌上一股戒备。两人对峙片刻,最后,还是她不情不愿地让了步。 萧邃被她引至一方极幽僻的院落,到了地儿站在门前,他站了站脚,似乎有些犹疑。 独觞见此,便笑道:“怎么,是您自己非要见王妃,如今却不敢迈这一步吗?” 萧邃看了她一眼,正要说话,这时候,屋里传来了一道清冷的女声。 “独觞,不得无礼。” 话音落地,一身素白的温怜也站到了他面前。 她摆摆手,将独觞遣了下去,萧邃便也示意随行侍从退下。 “王兄不必拘礼。”温怜脸上没有多余表情,看着冷得很,说出来的话,却难得算得上客气。 她回头四下望了一圈,告诉他:“此处,乃是汲光师叔旧居。” 萧邃神色一动。 两人在正堂坐定,萧邃手边早已摆好了一盏茶,温怜率先说道:“其实你我这一面,实在没有必要。” 她看着萧邃,“你若是为给蘅蘅报仇而来,请恕我目下还不能如你所愿。” 两人对视许久,萧邃先一步收回目光,毫不设防地端起茶盏来饮了一口,“她没有告诉我是你害死了她。” 他说:“她只告诉我,你是汲光的人。” 温怜脸上的神色很细微,但也很精彩。 萧邃过去从没有机会看到她这样的一面。 “她啊……”温怜低下头,微微一缕叹息,夹杂着颤动,“她,她这是怕你杀我。 ——既怕你动这个手,又怕死的人是我。” 一语中的。 萧邃这会儿看着她的目光,像是在解一道题。 “温怜,你这样聪明。”他说,“裴瑶卮比不了你。” 温怜却是摇头,“那是因为她心里的情意比我多。” 情意一多,难免便会蒙蔽双眼,否则,她也不会在岐王妃加害仁懿皇后的流言传得满天飞时,还查也不查,便给温怜贴上了一张无罪书。 只因这人是温怜。 ——她从未怀疑过的温怜。 温怜看着手边的杯盏,目光发直,点头道:“这是好事。” 片刻,萧邃说道:“你跟她说,你知道汲光的目的是重追华都世,而你也愿意襄助他——这话或许气急了的裴瑶卮会信,可我不信。” 温怜朝他看去。 萧邃坦然道:“倘若重追华都世、毁灭当世一切是你的目的,那当初运儿被潘整所擒时,你不会气急败坏,同我登门问罪。” “这三千世界,你还有许多在乎,裴瑶卮如今看不见,但她总有一天会想明白。我得确保,真到了那一天,我能让她宽心。” 他问:“温怜,你究竟想做什么?” 另一边,萧邃离府不久,宫里便传出了一道消息,瞬雨收了信儿,来到裴瑶卮跟前禀道:“王妃,宫里才来的信儿,潘贵妃薨了。” 落在画纸上的笔锋停住了。 一幅好好的岁寒图,就这么给毁了。 裴瑶卮搁下笔杆子,缓缓坐了下来。 “真的死了?”她目光发直,幽幽问。 瞬雨颔首,只说确实。 她沉默了半天,忽然间,轻轻笑了一声。 “七年。”她道,“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进了帝宫、到了那人身边,也就这七年的寿数……” 可见这世间事,与帝字沾边的,便多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罢了……”她道,“逝者如斯,往后不必再提了。” 瞬雨福身,低低应了声是。 潘若徽这一死,裴瑶卮心中除了空泛,倒也并无别的感受,反倒是玉泽宫中的萧逐,暮色十分,见到哭成个泪人儿似的赶来奏报的翠绡,一时虽未见潘若徽的尸身,心底却也安稳了不少。 人死如灯灭,他想,自己的秘密,好歹算是安全了一大半。 只是这一时的安稳过后,他便又惴惴不安了起来。 “陛下,娘娘这一去,身后的丧仪该怎么办,还要请陛下决断。” 殿中,翠绡跪在御案前头,恨不能说一句话,便跟着留一串眼泪。 萧逐听得烦闷,但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却是十分地温软。 他起身来到翠绡面前,亲自拉着她的手,将人给扶了起来。 “你看你,哭成这样……叫朕看着如何放心呐!” 他一边说,一边叹道:“虽则太医院早已有过话,叫朕有个准备,但真到了这会儿,若徽这一走……”他闭目摇头,痛心疾首:“朕实在是……” 第三十五章 深情转头空(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安元殿里,翠绡被皇帝陛下的一片深情蒙住了眼,安元殿外,孙持方则陪着笑脸,迎到奉召前来的孟婕妤面前,躬身一礼,连连告罪。 “老奴疏忽,还未来得及遣人去娘娘跟前告诉一声,害娘娘白跑了这一趟!” 孟苏苏眼珠一转,朝大殿的方向瞟去一眼,“看孙公公的意思,陛下这是又召了旁人了?” 孙持方连忙道:“娘娘误会了!陛下一直盼着娘娘过来呢!只是……”说到这里,他面色一苦,朝身后看了一眼,回头压低了声音与她道:“是翠绡姑娘来了,潘贵妃娘娘……薨了。” 孟苏苏闻言一愣。 潘若徽死了么?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呢…… 心头是怎么想,脸上少不得还是换了一副哀伤面目,她诧然半晌,问道:“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儿个头午的事儿,这不,翠绡姑娘便赶着亲自过来回话了。”孙持方道:“陛下如今怕是没兴致与娘娘娱情了,不如娘娘先回去?等稍后陛下有了空闲,老奴定当为娘娘回话。” 孟苏苏心里掂量着事,听他这么说,便也一笑,“如此,便有劳大总管了。” “不敢当,老奴恭送婕妤娘娘!” 走出去百十步,侍女锦罗微微回头看了一眼,继而低声同她道:“娘娘,潘贵妃已死,眼下正是行事的好时候。” 孟苏苏沉吟片刻,缓缓举起手中团扇,朝着西下的夕阳投去一眼。 “那就去安排吧。”她道,“当心些,别露了影儿,惹人起疑。” 锦罗颔首应道:“是,娘娘放心。” 翌日一早,萧逐上朝之前,特地吩咐了孙持方,要加派人手,将翠绡好生送回帝宫去。 “朕已传谕,贵妃的丧仪当隆而重之,册谥追尊之事,也已吩咐底下人去办了。 如今朕不便离开玉泽宫,宫中一切,朕会全权交予淑妃安排——淑妃你是知道的,她为人公正温和,定然会依照朕的吩咐,好生为贵妃送行。” 他说着,将正跪在自己跟前,为自己整理腰带的翠绡扶起。 “倒是你,朕知道你与贵妃主仆情深,难免伤心,但……”他将翠绡的手紧紧一握,嘱咐道:“便是为着朕,你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否则不止朕担心,便是贵妃在天有灵,也不会安心的。” 翠绡闻言动容,眼含泪光,殷殷望着他:“是,陛下的吩咐,奴婢都记着。也请陛下千万保重龙体,不然娘娘也一样不安心。” 萧逐浅浅一笑,转身上朝去了。 孙持方要随侍圣驾,另外派了人送翠绡出宫,却未想到,离了安元殿,尚未走出去多远,身后便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女声:“翠绡姑娘——!” 翠绡脚步一顿,回头看去,便见一宫装女子正朝着自己疾步而来,待人走近了她才看清,原来却是孟婕妤殿中的大丫鬟,锦罗。 潘贵妃往日里代执六宫,无论台面底下如何,至少表面是惯于与人为善的,是以翠绡与这各宫宫婢之间,也都是和睦非常的。见锦罗急急赶来,她迎上去,与之互相施了一礼,“是锦罗姑娘啊,这个时辰,姑娘怎么到这里来了?” 锦罗道:“我家娘娘听说了潘贵妃的事,心里难受得紧,知道姑娘急着回宫料理丧仪之事,但娘娘说了,不亲眼见一见姑娘,她心里不安。这不,一大早便遣奴婢过来候着了,还请翠绡姑娘千万赏脸,去跟我们娘娘说说话,否则奴婢回去也没法交代啊!” “这……” 翠绡面露犹疑,本不欲走,但又听锦罗说道:“姑娘便随我去这一趟吧!也不止我们娘娘,乔美人等几位,估计这个时候也都到了。潘贵妃往日善待六宫,如今一走,帝宫里的娘娘们倒还好说,只是如我们娘娘这样的,要陪着陛下在玉泽宫安养,想去贵妃娘娘灵前拜祭一番都难。若是姑娘再不肯成全,那岂不是伤情分了!” 说着,锦罗凑近一步,拉起翠绡的手,意有所指道:“尤其,姑娘如今得陛下看重,来日少不得是要一步登天的,您随贵妃娘娘在后宫多年,还不知‘广结善缘’这四个字有多重要么!” 翠绡目光一动,终是点了点头。 锦罗未曾胡言,孟婕妤的仙姿斋里,乔美人、康才人、杜宝林,几乎随圣驾来玉泽宫的嫔妃们都到了。一屋子的人就等着翠绡一个,她进门一一见过礼,尚未说上几句话,孟婕妤便先给她赐了座。 “婕妤娘娘还真是会体贴人儿!一样都是丫头,臣妾的丫头就日日站着,到底不及这翠绡姑娘有身份,才一登娘娘的门,便被娘娘这样关照!” 说话的杜宝林,乃是今年刚进宫的新人,颇为得宠,仗着自己有些家世,平日便很不将孟苏苏看在眼里。自之前萧逐宠幸了翠绡之后,对后者,她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平日里嫔妃们聚在一起说话,就没有一人没听过她这些冷嘲热讽的。 孟苏苏一听她的话,当即却是笑了。 “杜宝林好高的心气儿啊!”她徐徐一抬眼,眼风幽幽地朝她瞥去:“怎么你身边的侍女,也敢同贵妃娘娘的侍女比肩么?” 杜宝林被她一刺,心头缓过味儿来,也起了些惧意,只是面上仍旧不饶人,狠狠瞪了翠绡一眼,才撇过头去,不再说话。 翠绡原是见惯了后宫这些尔虞我诈的,想着自己受陛下宠爱,亦是叫许多人眼热不忿,还以为孟婕妤传自己过来,多半是场鸿门宴,心里已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防备,却没想到,从进门开始,孟婕妤非但一句话没难为过自己,反倒是旁人或有一两句阴阳怪气的,不等她自己说话,孟婕妤那边,便都先一步替自己挡了回去。 她自然不会以为,孟苏苏这是真心为着自己、帮着自己。后宫里的女人,一切以利己为先,想来,今儿这一面,她十有八九,打的是拉拢自己的心思。 这,倒是比在座这些人都要聪明许多。 “娘娘赏赐的东西,奴婢已着人为姑娘搬到车上去了,姑娘稍后一并带回宫中就是。” 送人出门时,锦罗在廊下拉着翠绡的手,往殿里看了一眼,回头压低了声音与她道:“除了娘娘给的,奴婢这里另有一份心意,还请姑娘稍等片刻,容奴婢回房取来。” 翠绡才得了孟婕妤的脸面,这会儿心里正有些飘然,也不与锦罗推拒,点点头,便容她去了。 锦罗刚离开没一会儿,翠绡隐隐听得耳房那头有说话声,心中好奇,便悄声挪了过去。 原是两个小丫头在说话,一个应当是孟婕妤仙姿斋里的宫女,至于另一个…… 听着语气,大抵便是那位杜宝林随行带来的人了。 “……这你家杜宝林也太憨了些!我才进去奉茶,听了一耳朵主子们说话,你家主子开口闭口地得罪人,也不说忌讳些么?我家娘娘今儿请那位过来,便是看她是陛下新宠,总要笼络笼络,日后或是她更进一步了,才不会与我家娘娘为难。可你们家那位……” “诶,姐姐这就有所不知了!”另一个小宫女道,“那位啊,别看如今她是陛下新宠,可日后……呵,且成不了事呢!” 翠绡躲在墙后,听到这里,自然知道这丫头话里指的是谁,不禁眉头一蹙,攥紧了指头。 仙姿斋的宫女闻言也奇道:“哦?妹妹这样言之凿凿?难不成……是杜宝林那里知道些什么?” “咳!谁让咱姐妹交好呢!我也就不瞒姐姐了……”小宫女道:“我家宝林原本对那个翠绡还有些忌讳,但前两日,杜家给宝林递了信儿,宝林一听,便什么心都放下了!” 仙姿斋的宫女急着问是什么信儿,翠绡这头亦是心急如焚地想知道。 “姐姐不知道吧?原先侍奉潘贵妃脉象的施太医,前几日被人给毒死啦!” “什么?!” 这一声,是仙姿斋的小宫女问出来的,同时,翠绡猛地后退一步,瞪大了双眼,捂紧了自己的嘴巴。 施太医……死了? 还是叫人给毒死的? 这……这怎么会呢…… “施家人对外说,施太医乃是为研制新药尝草,意外中毒而死,可我家宝林的表姐,乃是施太医的儿媳,按她所言,施太医根本不是意外中毒,而是……” 后头的话,翠绡没听见,因为锦罗取了东西回来了。 “姑娘久等了!”锦罗走至近前,将一只描画精致的锦盒奉与翠绡,“这一盒阿胶,还是头先奴婢生辰时,娘娘特意赏的,奴婢这贱命,哪里用得了这等好东西,如今借花献佛,便请姑娘笑纳了!” 她顾自说完,将锦盒塞到翠绡手里,抬眼,方才发现对方脸色惨白,额上已渗出了一层浅浅的虚汗。 “哟!姑娘这是怎么了?”锦罗吓了一跳,嘘寒问暖,直问她是不是病了、需不需要请太医来看看。 翠绡眼下听不得太医二字,身上一抖,敷衍着与锦罗答了两句,随即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直个往外冲。 第三十五章 深情转头空(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萧逐下了朝,回到安元殿,才换下朝服在御案后坐定,便见孙持方苦着一张脸,战战兢兢地奉上一盏新茶。 他揉捏着眼角,泄露出一点疲惫,忽地开口问道:“又出什么事了?” 孙持方一惊,回过神,躬身先道一句‘陛下圣明’。 萧逐报以一声嗤笑,肃声叫他快说。 “陛下容禀,适才老奴派去送翠绡姑娘的宫人回来回话,说是翠绡姑娘离宫时,心绪……似是不大平稳。” 萧逐眉头一动。 “不大平稳?”他神情冷肃,不敢再有疲惫,“怎么个不大平稳啊?” 孙持方忖了忖,详细道:“宫人回话,说是晨起翠绡姑娘才出安元殿,便被孟婕妤派人请过去了。似是离宫里这几位娘娘,为着潘贵妃之事,欲对翠绡姑娘聊以慰问。 只是不知仙姿斋里,究竟出了什么事,翠绡姑娘离开时,脸色便不大对劲,直到宫门外上了车,还一直是神情恍惚,不知缘何。” “神情恍惚,不知缘何……”萧逐眯起双目,五指紧握成拳,猛地擂在案面上,激起一声响动。 孙持方见此,连忙又道:“陛下息怒!老奴已着人去仙姿斋打探了,想必稍后便会有消息回来。” 萧逐沉默许久,忽然道:“传令黎白——” “陛下……” “让他派得力手下,盯紧了翠绡。那丫头一旦有所异动……”眼中一道狠色闪过,他沉声道:“他知道该怎么做。” “是,老奴遵命。” 孙持方领命而去,直到午膳时分,才又就此事禀报:“陛下,仙姿斋那头已打听明白了,孟婕妤请翠绡过去时,乔美人、杜宝林等几位也都在,除了杜宝林言辞中有几分不善外,旁人却大都是客气的。至于言谈之中……也并未有谁提到过什么不该说的……” 他说着,后退半步,屈膝一跪,“老奴办事不利,还请陛下责罚!” “你是办事不利。”萧逐睨了他一眼,冷冷道:“谁都没说过不该说的话,怎么她的脸色就变了?究竟是你派去的人老眼昏花错了想头,还是仙姿斋里漏了什么事……” 听到这里,孙持方立时接过话头说道:“是!陛下放心,老奴再派人去查,定当将此事查个明白!” 萧逐淡淡看了他一眼,未再言语。 孙持方这一查,再来回话时,已是七日之后。 且这回脸色不好的人,已从翠绡变成了他。 “陛下……”安元殿中,孙持方未语先跪,“黎大人来回话了。” 萧逐放下手里的羹汤,抬眼看向他。 孙持方在他的注视下,硬着头皮道:“昨儿夜里,翠绡悄悄去了趟太医院。 而昨夜太医院轮值的太医里,有一个叫蒋川的,正是施太医的学生……” 他话音落地,萧逐猛地站了起来。 “黎白呢?”沉吟片刻后,他突然发声,喝问道:“朕的意思他明白没有?他的人是怎么做的?” “陛下容禀!”孙持方道:“翠绡是昨个儿见的蒋川,可知施太医之死,她总得是昨日才得了确实的答案,黎大人的意思是,在她有所行动之前,暂且作壁上观,以免打草惊蛇。等她一旦出手,才好一举拿下,永绝后患。” 萧逐思量了许久。 他心里焦急,但却也明白,此事不能急在一时,黎白的打算很是有理,非得等翠绡那里活动起来,将潘若徽从前布置的暗线都给挑出来,到时再一并除之,方能永绝后患。 只是于他而言,多等一日,内心势必便要多煎熬一日,他就怕等不到翠绡行事,自己的耐心,便已先烧尽了。 “让黎白盯紧了。”许久之后,他紧闭双眼,一字一句道:“记住,朕要他亲自去盯着,务必要确保此事万无一失。否则……” 孙持方不由抬首朝他看去。 “便让他提头来见!”最后,他沉声说道。 孙持方身上一抖,连忙俯身应是,丝毫不敢怠慢。 然而,身在帝宫中的黎白尚未收到孙持方那头的新圣令,自己眼皮子底下,便先出了事。 是夜,奉命监视翠绡的暗卫换了一班,暗卫司中,刚回来的守卫来到黎白面前回话。 “大人。” 黎白抬了抬眼,随口应了一声,便问:“承徽宫那边无事?” 暗卫回道:“大人放心,属下守了大半日,也没见那丫头同什么可疑之人来往。想来今夜应当无事。” 黎白点了点头,刚要将他打发下去,但思来想去,心里却还是有些不安。 “等等。”他将人叫住,往外一指,道:“传我的话,再多调一人去承徽宫,务必要做到万无一失。” 暗卫闻言,先是应是,跟着无意中说了一句:“不过这会儿添派人手的话,倒是不必去承徽宫。属下才回来时,那丫头正要去业成公主那里,大人您看,可是——” 他才想问,可是让新增派的人手直接去业成殿,不想话没说完,黎白却忽然神色大变,猛然起身,力道之猛烈,还带翻了椅子。 “你说什么——!”他冲到暗卫面前,一把提起他的领子,“你说翠绡去了哪儿?” 那暗卫被他吓得一懵,半晌,才张口结舌地答了一句业成殿。 随即,他整个人便被黎白掼到了地上。 业成殿。 业成公主。 那个姓裴的公主! 黎白想也未想,抄过佩剑,便大步流星直往业成殿闯去。 一路上,他恨不能将自己骂个千八百遍!身为天子近臣,皇上忌讳潘贵妃什么,他是极少数一清二楚的人之一,他想,自己早该想到的,潘贵妃也好、翠绡也好,她们若想在仁懿皇后之事上做文章,何须舍近求远,巴巴地将这秘密千里迢迢递到北林去? 这帝宫之中,不就有一个最佳的人选么。 业成殿外,当黎白见到翠绡站在殿门外,正要上前叩门的身影时,他心里忍不住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竟然赶上了! 幸亏,是赶上了…… 他闪身来到翠绡身后,悄无声息地。 “姑娘可要想好——” 突如其来的一声,将翠绡正要落在门板上的手给定住了。 身前的女子狠狠一颤,黎白却是笑了。 “深更半夜,你这一拳头下去,若是搅了公主安眠,陛下那里,想必是不肯轻纵的。” 女子背对着他,无声地站了许久,终于还是放下了手。 她缓缓转过身来,夜色里,一向娇柔如水的目光,这会儿却似冻满了冰碴子,如同索命的冤魂,瘆人无比。 “黎白,你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就不怕有报应吗?”她咬着牙,恨恨地问。 黎白淡淡一笑,“姑娘言重,你我彼此彼此。”说话间,一记手刀狠狠落在她颈边,将人送入了昏迷之中。 跟随他过来的暗卫将人接住,等着黎白的吩咐。 看着风平浪静的业成殿,黎白缓缓呼出一口气,将佩剑稳妥地系上腰间,轻声道:“了结了。” 暗卫领命,答了声是,随即便带着人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翌日一早,承徽宫女官翠绡殉主的消息,以迅雷之势传遍了京华内外,萧逐召见一早前来回话的黎白,再三确认无虞之后,整个人的精神都松弛了许多。 “翠绡殉主的事,不会有破绽吧?”临了,他还不放心地多问了一句。 黎白道:“陛下放心,翠绡是一头撞死在贵妃棺椁之前的,太医验看过,并无差池。” 萧逐点了点头,“此事一了,朕也可以睡个安生觉了……”说着,他着意看了黎白一眼,“但愿如你所想,她们主仆,是认准了要借清檀行事。” 一听这话,黎白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含糊,只是低头不语。 这时候,孙持方从旁进言道:“陛下,依老奴所见,为保万无一失,您不如加恩于贵妃?若是天下人都见到了您待娘娘的深情厚谊,那即便娘娘在外头当真还有暗线,想来也不会再生事端了。” “加恩贵妃……”萧逐呵笑一声,“依你所见,要如何加恩?追她为后?” 孙持方登时躬低了些身子,“老奴不敢!” 萧逐轻声一哼,暗自沉思起来。 “传谕——” 闻言,孙持方与黎白齐齐一跪。 “贵妃薨逝,朕心甚悲,特此册封皇次女为懿媺公主,汤沐增赋,并以贤妃相氏为养母,以安贵妃之心。” 孙持方与黎白默默对视一眼,心中不由皆道一声陛下高明。 册封二公主的谕令当日下午便传到了显粹宫,悯黛平白得了这么个女儿,心中不可谓无慰藉,只是……想起这女孩的母亲,她心里总还有些不安。 “贤妃娘娘这是怎么了?”清檀午后过来陪她,见她接了谕令,欢喜过后,脸上却添愁绪,不由好奇问道,“难道,娘娘不喜欢二公主么?” 悯黛摇了摇头,轻轻一笑,“本宫这个年纪的女人,有几个不喜欢小孩子的?” “只是……想着这丫头的生母,本宫这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第三十六章 故宅觅生天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娘娘不是小心眼的人。”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这话出自悯黛之口,清檀心里明白,她所介意的,十成九不会是二公主这宿敌之女的身份。 只是,那又会是什么呢? 她挥了挥手,遣退左右,想了想,试探道:“难不成,您是看着潘贵妃如今下场,心里不落忍了?” 悯黛与她对视片刻,摇头一笑。 “谈不上。”她道:“真要说的话,大抵是兔死狐悲吧。” 清檀心头一动。 “我自问比不得潘氏聪慧,虽说我也没她那份野心吧,但相氏如今的处境……”悯黛叹了口气,“二公主养在我身边,就是个最有力的提醒。清檀,不瞒你说,本宫这心里实在是不安呐!” 清檀明白了。 若是换做往日,她大概没什么话可劝悯黛的,只能与她一起叹气,可如今…… “娘娘多心了。”她淡淡一笑,“姑父……” 她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可最后看了看身边的人,还是一笑泯之。 “我听说,他近来精神头一日不如一日,每天下了朝,便要召那些三教九流之辈到跟前,成日家与丹药术法为伍,渴求长生。长此下去……”清檀言尽于此,将话锋一转,握了握悯黛的手,宽慰道:“您放心,相氏如今虽顶上了潘氏的缺,但皇帝,却已不是过去的皇帝了。许多事情,他便是有心,怕也无力呢。” 她说完这话,一旁的悯黛呆愣愣地看了她半天。 直到清檀气定神闲地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悯黛方才回过神来,将心神一拢,担忧道:“清檀,你这丫头……今儿这是怎么了?” 怎么说起话来……莫名就带了许多摸不着的棱角呢? 就好像,她知道了什么,却不能宣之于口一样。 悯黛想到这点,不放心,刚想追问一句,清檀却先一步开了口。 “二公主的事,我心里很为娘娘高兴呢!”她道:“这丫头也是个有福气的,虽说投胎没投好,但在这素来短好人的帝宫里,还能摊上您这样一位母亲,也是她的造化了。” 黄昏之时,出了显粹宫,裴清檀脸上那点淡笑也全都无力支撑了。她遣退了轿辇,由纫雪陪着,慢慢朝业成殿走。 “公主,”穿过壸术,纫雪忖度了许久,忧切道:“自承徽宫那道点心送过来之后,您这两日,便一直这样郁郁寡欢的。奴婢看着揪心啊!” 说起三日前的那道点心,便不得不提那送点心的人。 “翠绡……”她问:“那丫头的丧事都已安排好了?” 纫雪颔首,“皇上连同二公主的事,一起传了谕命回来,给了厚葬,还封了个县君的名位,算是给足了脸面了。” “这丫头,不愧是跟了潘贵妃多年的,到底有些聪明劲儿,”她说着,轻轻一笑,“还懂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三日之前,为谢各宫为贵妃丧仪的尽心,翠绡命人做了几样精巧点心,分派宫人,从毓秀宫到业成殿,挨个不差地都给送到了。 当时这点心进了业成殿,纫雪原都没想往清檀面前送,但架不住那送点心的小宫女特意说了一句,说这点心的样式,是翠绡姑娘新研究出来的,叫洞天饼,请业成公主一定赏脸,尝上一口也是好的。 她这话让人起疑,潘贵妃薨逝,翠绡哪里还有这个心思,去研究什么新点心?更何况,洞天饼……这名字取得,也实在太过明显了。 果不其然,她将食盒送到清檀眼前,又把宫女的话一回禀,裴清檀揭了食盒,将里头仅有的一张芝麻烧饼给撕开,当即便得了一张字条。 个中内容也是简单,只告诉她,当年仁懿皇后崩逝,乃是天子命岐王妃温怜设阵为之,意在以皇子之命格,为今上自己增益气运。 清檀刚将这话看在眼里时,只以为翠绡这是疯言疯语胡乱挑拨,可等昨天晚上,她同纫雪躲在宫门后头,亲眼见到黎白出面将翠绡带走时,她的想法就变了。 想到这里,她长长叹出一口气,拉着纫雪的手道:“姑姑啊,跟你说句实话,黎白要是不下这个手,我还真不敢信翠绡传来的这句话。” 想到先皇后惨死,背后竟还藏着这么桩见不得人的委屈,皇帝如此,竟连岐王妃,都极有可能亦是同谋……思及这些,纫雪便锁眉愁苦,心痛难支。 她问:“您现在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 昨儿个一整晚,裴清檀在绣榻上辗转反侧,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三个字。 她道:“再有几日,便是姑姑的生忌了。” 纫雪先是一愣,随即便领会到了什么,颔首应道:“是,九月十五,算来也就十来日了。” “走吧。”清檀心思已定,脚下也快了些,“回去给姑父写折子。” 翌日,萧逐用午膳时,裴清檀的折子便送到了。 他将折子递给孙持方,孙持方大致看了一遍,回道:“陛下,业成公主请旨,说是马上就到皇后娘娘的生忌了,公主近来对娘娘想念之情日盛,便想请您允准,许其于娘娘生忌当日,回一趟怀国公府,以图追思。” 萧逐听罢,咀嚼的动作略缓了些,片刻未语。 孙持方适时提醒道:“陛下,您的意思是……?” 萧逐回神,看了他一眼。 “去就去吧。”他重新动起了筷子,随口道:“记着让黎白多派几个人暗中护卫着,公主是千金贵体,切不可出事。” 孙持方躬身,“是,老奴明白。” 裴清檀得了萧逐的允准之后,便开始命人准备祭礼之事。转眼到了九月十五,她一大早拜别了母后皇太后与贤妃,便启程离宫,直奔怀国公府而去。 虽则自当年裴氏父子先后亡故、裴瑶卮带着清檀入宫之后,这怀国公的爵位便传到了头,府里也再没个正经主子了,但裴瑶卮却还一直将这府苑留着,平日里置放了些信得过的奴仆看园子,只当给自己留个娘家。 即便是她死后,萧逐也没将这份念想给断了。是以清檀如今回来,到也是极方便的。 守园子的总管领着府中下人一早便站在了门前,迎候公主大驾。清檀一到,说了几句话,总管才说,知道公主回来,这两日已命人将她过去的住处重新收拾了一遍,不想纫雪却打断了他接下去的话。 “关于住处的事儿,公主的意思是,就不住原先的舒逸阁了。” 总管一愣,紧着问:“是,那不知公主的意思是……?” “去姑姑那里吧。”清檀开口道,“记得小时候,每每我闹脾气、睡不着时,也都是爱往姑姑那里去。她总是哄着我、陪着我……” 提起这个,她心头涌上一股酸软,急忙整理情绪,“今夜,我去陪陪姑姑。” 总管领命,转身便领人安排去了。 白日里,清檀在佛室中为裴瑶卮诵了一日的经,夜里行完祭礼,她便回到了裴瑶卮旧日里的居所。 “过去啊,姑娘爱玩儿,每每被顺公禁足,都要绞尽脑汁地想对策,最后便借着二公子的襄助,弄出了这么个玩意儿来,最是适合瞒天过海的了!” 夜里,园中后墙根底下,换了身婢女打扮的清檀通过纫雪的指引,成功将目光定在了那一方‘狗洞’上。 “……狗洞啊?”她吞了两口口水,才难以置信地将这句话问出来,“姑姑不至于罢!” 想起旧事,纫雪便哼笑道:“您是真没见识过顺公的脾气、也不知道您那位姑姑未嫁之前有多让人头痛。” 说来,若是这满府里只有她一个人闹腾,却也不至于如此。对顺公而言,难就难在一家子父兄姊妹,除他自己一个是讲规矩、讲礼法的,剩下从父亲到弟妹,竟都是一个比一个能折腾主儿,叫人瞬息的轻省都难得。 纫雪说着,怕清檀膈应,特意解释道:“不过您可以放心,这洞平日里都是堵着的,又拿杂草掩了,虽形似狗洞,但实则从来就只是给人用的。” “姑娘恨不得一日三次地过来检查,生怕被顺公发现,再堵死了她的后路。” 越说,旧日的记忆仿佛便也被牵动地更深,纫雪敛了敛精神,催促道:“不说了,时间紧迫,您快些去吧。” “姑娘这住处,后头紧邻的便是竹林,林中地底下,通往府外的密道您是知道,有这片竹林作掩护,黎白那些人,决计寻不到这条路上。” 她说着,眼中的担心却是一时重过一时,“只是公主,您此番一个人出去,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若非怕两个人一起离开,再惹得皇帝起疑、拿业成殿中的其他宫人撒气,则纫雪是万万不会答应让她一人逃出去,北上赵氏的。 清檀知她担心,上前抱了抱她,宽慰道:“纫雪姑姑,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纫雪极力忍着泪,点了点头,又不放心地嘱咐:“还有,公主,您要去找他帮忙的那个人……虽说过去皇后娘娘也信他,但他真的牢靠吗?” “都这些年了,人心易变啊!奴婢还是不大放心。” 第三十七章 年年有今日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牢靠不牢靠的……” 裴清檀无奈一笑,道:“他是卫将军,我既立意北上,能不能出得了尘都城门,就全看他了。这也是别无选择。” 纫雪心说,哪里是别无选择,总是公主的心思,不愿意去选别人罢了。 “总之,您一切小心,宫里头的事都不必惦着,早一日见到表公子就是最紧要的!” 纫雪交代了这最后一句,便催促着送她离开了。裴清檀一走,她便回到正房中,取出一先备好的迷香,在窗户根儿底下点燃了。 翌日,楚王府。 今年的生辰,裴瑶卮与萧邃是在别苑里过的。对着枫林待了几日,难得叫她心思舒展了,却不想,下午一回到府中,糟心事儿便也都跟着来了。 “娘娘,这是昨日岐王妃派人给您送来的一份礼,您看看。” 浴光殿中,瞬雨将昨日独觞送来的东西奉上,不想裴瑶卮才听了她这一句话,原还有些暖意的脸色,瞬间便白了下来。 瞬雨心眼儿一动,立时便明白了——看来这一回,自家王妃与岐王妃,是真动了大气了。 “行了,”这时候,萧邃换了衣裳,从寝殿中走过来,对瞬雨道:“东西放这儿,你先去后厨看看,让他们做几道清甜羹点来给王妃垫垫肚子。” 瞬雨会意,领命而去。 裴瑶卮坐在那儿,看着那只巴掌大的锦盒发呆。 萧邃就站在她身边,片刻之后,忽然伸出手去,要去够那锦盒—— “做什么?”裴瑶卮眼疾手快地按住他的手,“想扔?还是想替我收着?” 萧邃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反问道:“你想留着?” 她想了想,未语先笑。 “其实我都知道这里装的是什么。” 萧邃挑了挑眉,这回他再去拿着盒子,裴瑶卮便没再拦他了。 他将锦盒打开一看,裴瑶卮便道:“钥匙。” 还真是。 他笑了一下,重将锦盒放下,“昨日送来的,应该是她给你的生辰礼。只是这钥匙……有什么说法么?” “去年今日,她给了我四把钥匙,说是将这些年欠我的礼一并补上。”她道:“她说,她在辞云给我备了一份礼,需以九把钥匙方能开启封存该礼的大锁……” 说到这里,她将盒盖一拨,利索地给阖上了。 “还有四年……她的这份礼,我这辈子,大概是要不起了。” 话音落地,一时间,两人皆是沉默。 “给我吧。”最后,他道:“我给你存着。” 裴瑶卮笑了一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无可无不可地将那盒子一推,自己起身进了书阁。 萧邃回来没待一会儿,便又出门了。下午落了阵秋雨,雨停,正赶上黄昏时分,天际一片绚烂,裴瑶卮在屋里待不住,便带了轻尘往后头园子里逛去了。 “这几日怎么样?”路上,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轻尘说话,问起自己不在府里这几日,她同萧运之间可有冰释,“跟小王爷说了几句话?” 轻尘重重叹了口气,道:“娘娘,说起这个奴婢就头痛!您说他这人,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头发长得快,心思竟也跟着一天比一天重!我照您的交代,买了好些好吃的去给他献宝,他那个人,表面上吃着我的东西,也答应要跟我和好,可好吃的吃完了,他就又不爱搭理我了!整个人消沉得紧,跟谁欠他多少钱似的!” 她一边说,一边摸了摸自己的小荷包,忧愁道:“我这荷包里什么情势,您还不知道么!就算我有心一日三顿地供着他,我这具体情况也不允许么……” 裴瑶卮哼笑着斜了她一眼,“鬼丫头,怎么个意思?这是嫌我工钱给少了,变着法地同我讨赏,好给你家小王爷添补去?”她佯作忿忿地往她脑门上赏了一指头,“你可真是知道胳膊肘往哪拐!” 轻尘笑嘻嘻地卖好:“嘻嘻……娘娘,你别这么说么,那小子哪跟您比去!奴婢心里,肯定还是最心疼您的!” “不过啊……最近这些日子他不开心倒是真的,我看着他,也总跟着心里发虚,也不知他这究竟是为着什么,问他他也不说……”她说着,轻轻拉了拉裴瑶卮的衣袖:“娘娘,是近来有什么事吗?” 一说这个,裴瑶卮也上了心。 近来心绪消沉的,并不只有萧运一个。这几日萧邃在身边陪着她,虽是尽心尽力地在给她依靠,但裴瑶卮却也感觉得出来,他心里有事。 尤其,是在顾子珺那头办完了事,回来复了命之后。 她这样想着,正要说话,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道女声,喊的是王妃娘娘。 回头看去,来人正是姜寂月。 姜寂月走至近前,恭敬施了一礼,起身含笑道:“听说王爷王妃回府,妾本该早去请安的,却又怕扰了您二位独处,还请娘娘莫要怪罪。” 裴瑶卮笑说无事,“你这是要去哪里?我正好想在园子里逛逛,不若一起吧?” “怕是要有负娘娘美意了。”姜寂月道:“妾是听说一元先生的小女儿昨儿病了,正打算前去探望呢。” 闻言,裴瑶卮心跳空了一拍。 一元先生的小女儿,赵轻愁……还说该说,相蘅? 自从知晓此事之后,她还一直未曾见过那个女孩。 她记得相蘅看自己的眼神,却不知道她看着自己时,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更不知道,她与温怜之间,究竟有多少交往,关于这逆天改命之事,她又究竟知道多少。 “……娘娘,娘娘?” 耳边传来姜寂月的轻唤,她回了回神,问了句何事。 姜寂月柔柔一笑,“娘娘,妾是问,赵夫人那里,不知您可要与妾同去一趟?” 裴瑶卮不自觉便想拒绝,可不知怎的,出口的话,却成了一个‘好’字。 因着赵轻愁养病需要安静,故自赵夫人住进府中后,一元先生一家便一起挪进了府后一处名唤饶安苑的僻静院落。姜寂月过来之前,已派人来与赵夫人打过招呼,但赵夫人却没想到,最后等来的竟是两位娘娘。 院中见过了礼,赵夫人笑道:“原本劳动姜妃娘娘过来已是麻烦了,怎么王妃也一道来了?”她回头往房中看了一眼,“不过小孩子家家闹毛病,不值得兴师动众!” 说完,她便连忙请人进屋,奉茶说话。 “我才在园子里逛逛,若非碰上了寂月,还不知轻愁生病的事呢。”裴瑶卮喝了口茶,给轻尘使了个眼色,道:“你先去里头看看,也替夫人陪陪小丫头。” 这话一说,在场众人,明白的是心照不宣,不明白的,也觉察不出半点不对。 轻尘脆生生应了,便先进了内室。裴瑶卮回头又问:“一元先生怎么说?” 赵夫人叹了口气,“娘娘这两日不在府中,不知道,外子自前些日子出门,说去京郊采药,到今儿还一直没回来过呢! 不过头午瞬雨已请了何太医来看过了,说只是寻常的受寒发热,喝了药,好生养养便会好的。两位娘娘不必担心。” 裴瑶卮点了点头,姜寂月也道:“那就好。” 众人说了一回话,姜寂月才说着要不要进去看看轻愁,内室里便传出了动静,过了没一会儿,便见轻尘领着穿戴整齐的赵轻愁出来了。 九月天,七八岁的小丫头生生被裹上了一层夹袄,俊俏的小脸蛋红扑扑的,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烧的。 赵夫人一见便满脸头疼,若非顾着姜寂月还在场,她都想指着轻尘的鼻子,问她是不是要作死。 裴瑶卮毫无防备之下撞上了赵轻愁的眼神,顿了顿,便将头一扭,有意避开了。 赵轻愁目光一动。 轻尘将她领到前头,笑吟吟地指示:“来,轻愁,给王妃和姜娘娘见个礼!” 赵轻愁倒是听话,可不等作揖,裴瑶卮便先道:“行了你,她还病着呢,见什么礼!” 说着,她整顿好心绪,毫无破绽地同赵轻愁对视,温和道:“去你娘亲那里坐吧。” 赵轻愁还是垂首作了个揖,道了声多谢娘娘,跟着便过去坐到了赵夫人身边。 姜寂月关切了她几句话,赵夫人见她精神还好,便没急着叫她回去。 几人说着说着话,赵夫人忽然想起一事来,将身边的丫鬟叫过来,让她去里头将备好的礼奉上来。 “礼?”轻尘一听,先好奇道:“什么礼呀?您是要送谁的?” “自然不是给你的!”赵夫人虎着脸睨了她一眼,随即浅笑着同裴瑶卮道:“昨儿不是殿下生辰么,这生辰礼,我与外子商量着,一早就备好了,本是想等正日子时送过去的,却没想到殿下雅兴,竟带着王妃早早便去了别苑,只您二位过去了!” 她说到这里,语气里带了一丝揶揄,裴瑶卮那儿不觉什么,可一旁的赵轻愁却注意到,姜寂月刻意执起茶盏,掩下了眼中一点微不可察的情绪。 赵夫人接着道:“听说王爷这会儿又出门去了?可巧王妃过来,我便偷个懒,这份生辰礼,就有劳王妃转交了。等过几日这丫头病好了,我再去浴光殿给殿下赔礼。” 第三十八章 人面何处去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从饶安苑出来,裴瑶卮与姜寂月同路走了一段后,便各自分道回了住处。 萧邃这天回来得很晚,进门时,窗外已是月上中天。 “是这两日在京郊待的,耽误了什么事吗?怎么忙成这样?” 她合着一身中衣,盛了碗银耳羹给他,可萧邃却没什么胃口。 他倚在窗下的罗汉榻上,朝裴瑶卮招了招手,将人拉到近前。 裴瑶卮一见他的脸色,心头便是一沉。 “说罢,”她无奈道,“又出什么事了?” 他抬眼望向她,半晌才道:“两件事。” 裴瑶卮挑了挑眉,“嗯,这还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她一抬下巴,问道:“究竟什么事,说来听听。” 萧邃叹了口气,轻握住她的手,“南境密报,有一起子乌合之众,打着潘氏旧族的名号,纠结了一批人马,近来恐有动乱之嫌。” “这事儿我这里既已知道了,黎白的暗卫司,估摸着也不会落于人后,就是不知稍后……萧逐会派谁领兵南下平乱。” 裴瑶卮注意着他的神态,想了想,道:“其实南境的兵事,怎么算,都是交给沈家最为合适。偏姐夫素性无争,好避世……看你的意思,是在担心萧逐所托非人,还是怕他把你给调过去?” 萧邃无心一笑,随口道:“他若真把我调过去,倒还好些。” “哦……明白了。”她道,“朝中能用的将领就这么几个,你是担心谁南下?” 忖了忖,她试探着问出一个名字:“……相韬?” 萧邃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裴瑶卮登时心头一慌。 “相家……到底怎么了?” 她总觉得,萧邃这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只是还没告诉自己而已。 “相家到底怎么了……”他捏了捏眼角,长长一叹道:“我要跟你说的第二件事…… 其实,之前镜影的死讯传来之后,我便让默言派人去了趟桓氏故里。” 闻言,裴瑶卮不自觉地紧了紧手指,“查出什么了?” “瑶卮,你可知道,沈夫人她,从头到尾,压根儿就没回过那所谓的‘母家’。” “什么?!” 裴瑶卮松开与他相握的手,霍然站了起来,然而最初的一点惊讶过去,心思稍定时,她再一细想,这个答案,自己真觉得意外吗? ……不。 她其实并不意外。 “我一直就觉得这件事有蹊跷,但……”她一边思索,一边重新坐了下来,“但她若是没回桓家……相韬何以要特意编出这么一件事儿来?他这是为了什么?” “你想呢?”萧邃淡淡一笑,问:“从去年初你我成婚之后,你就一直没再见过沈夫人吧?” 裴瑶卮愣愣地看着他。 他又道:“又或者说,从那时候开始,就没人再见过沈夫人了。” “你的意思是……”她眼中纠结而惊恐,“相韬编出这么一件事,是为了遮掩些什么?” 萧邃扬眉未语。 裴瑶卮想了半天,她知道萧邃这话背后,指的究竟是什么,但积阳郡公府中的那些时日,又让她无法认同他的推测。 “……可是,相韬他……他怎么会这么做呢?”她有些急了,“若是换了别人也罢,可那是沈庭如啊!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左夫人谋害相芳时,嫁祸于我,相韬怒火攻心,上来就要杀我为他小女儿偿命的事? ……还有那一回,我同你说过的,巢融为了勾出一元先生,叫沈夫人中了斑斓蛙之毒,那一回相韬在她病榻前的神情模样……我这会儿想起来,怕是连你都没那么对过我!” “啧……”萧邃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直起身子来,伸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你怎么这么没良心?” 裴瑶卮拂开他的手,“哎呀,好好好,你最好还不行么!……我就这么一说,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就是了!” “一则,我实难相信相韬会对沈夫人不利,二则,即便真是有了个万一……那你说,他堂堂一个郡公,鼎贵重臣,这又是他自己家宅门院里的事,他至于扯出这么场弥天大谎来,如此藏着掖着吗?” 萧邃则道:“我也没说沈夫人就一定是已遇不测了。” 裴瑶卮眉头一皱,疑惑地看着他。 他顿了顿,猜测道:“说不定,她是知道了什么,自己偷着离开了相府呢? 相韬舍不得,抹了她的身份,又不敢将此事闹大,除了费尽心力藏着掖着,怕也没有其他法子了吧。” 裴瑶卮微微一愣,回神仔细品了品,倒觉得这个猜测很有些道理。 “若真是这样……”她沉沉呼出一口气,“以她的性情,只怕只有事关当年、事关小舅,方才能叫她走出这一步。” 可沈夫人能是知道了什么? 是相韬在赵遣失踪之前,曾与之相约见面的事? 还是…… 见她沉思不语,眉眼一时深重过一时,萧邃捏了捏她的手,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想……”裴瑶卮沉吟片刻,转头看向他,利落地吐出来两个字:“省亲。” 这个念头一蹦出来,未免夜长梦多,裴瑶卮第二天便着人去相府报了信,开始安排起来了。萧邃原本有心拦着,但又因事关赵遣,知道她不会甘心罢休,无奈之间,也只有随她去了。 “事先说好,你此番去相府,不管事情查得如何,我只给你五天时间。” 萧邃坐在一边,看着她收拾东西,一字一句地嘱咐道:“待满了五天,你要是还不回来,我就亲自过去绑你回来。” 裴瑶卮哭笑不得,“我知道了,这话从昨晚说到现在,你都说过多少遍了?都快成碎嘴子啦!” 她本来觉得五天什么都不够干的,还想同他撒个娇,再多讨几天光景,可看他这架势,便不敢开口了,生怕多的讨不来,再给削减了几日,那就得不偿失了。 “你这就嫌我烦了?”他起身走到她身后,将人拦腰一环,“那你等着吧,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让你更烦我呢。” 两人腻歪了一会儿,裴瑶卮理了理心绪,道:“诶,等我从相家回来,有些事儿,该告诉我的,就都告诉我吧?” 身后的人沉默了一会儿。 “……嗯。”他轻轻叹了口气,贴在她耳边,许诺道:“都告诉你。” 裴瑶卮到相府那天,是相垚在府门前领人迎候的。 “多时不见,二哥一向可好?” 她下车,与相垚打了个照面,彼此说起话来倒算和睦。 “劳王妃记挂,一切都好。”相垚说着,侧身一让,将她请入大门。 两人一前一后往府中走,相垚压低了声音,含着一丝笑意同她说道:“父亲去了玉泽宫见驾,长初今日也有差事,只有我这一个闲人在家迎候王妃,若是有何不周之处,还请您千万见谅。” 裴瑶卮斜了他一眼,轻笑道:“二哥这么客气,可就是拿我当外人了!” 相垚哼笑道:“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我倒是想拿你当自家人呢,就怕萧家不同意。” 两人你来我往地过了一回招,片刻后,他神色稍正,问道:“说罢,回来做什么的?” 裴瑶卮干脆利落:“省亲。” 相垚看了她一眼,轻哼一声,不再说话。 相蘅旧日的居所里,相芳时已经在那儿等了许久了。 “姐姐姐姐!”她一见裴瑶卮进门,登时倒腾着两条小短腿,朝人跑去,近前抱紧人家的大腿就不撒手,仰着头喊:“姐姐回来啦!芳时好想你呀……” 裴瑶卮心头软得稀烂,揉了揉小姑娘的脸蛋,道:“乖乖,姐姐也想你!” 见此情景,相垚本想同她问几句话的心也淡了,由得她与芳时一处玩闹,只道:“听闻你要回来,长初这两日特意盯着人将你这小院里里外外又重新收拾了一遍,你看看,若有何处不满意的,就派人来告诉我。” 他说着,近前在芳时头顶拍了拍,“芳时,好好同姐姐玩,别打架。” 芳时笑嘻嘻地应了,说自己是好孩子,才不会欺负姐姐。 相垚说完,转身便要告退。裴瑶卮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唤了一声:“二哥,” 相垚闻声回头,疑惑地看着她。 裴瑶卮轻啧一声,眼里带着一丝诡秘地探究,“多时未见,我怎么觉得……你比过去开朗了许多?” 倒不是说言行举止上如何,只是这神态颜色……她看在眼里,只觉得他同过去相比,明显要舒展不少。 相垚明显一愣,“……是么?” “是呀是呀!”裴瑶卮还没说话,相芳时便拍着手抢着道:“姐姐,二哥这几天都好开心,我都见他自己偷笑过好多回了!” 一听这话,相垚脸上挂不住,立时虎着脸道:“臭丫头,瞎说什么!” 相芳时委屈地嘟起小嘴,喃喃道:“芳时才没有瞎说,二哥就是很开心么……” 相垚说了句荒唐,随即便一拂袖,赶着离去了。 他前脚一出门,轻尘后脚便凑到裴瑶卮耳边,笑吟吟道:“娘娘,二公子耳朵尖都红了呢!” 裴瑶卮没忍住,扑哧一笑,心说,可不是么。 第三十九章 千里来相聚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来积阳郡公府来得急,却不曾想,当晚相韬从玉泽宫回来时,竟就带来了一个让她喜忧参半的消息。 ——领兵平定南境之乱的差事,到底还是落在了相郡公的头上。 于她而言,相韬不在府中,倒是便于她暗中查证的事了,只是另一方面,萧邃那里,恐怕就要安不下心了。 “萧逐是怎么想的?” 是夜,一家子在一处用完了一场貌合神离的晚膳,相婴送她回房的路上,两人说起此事来,裴瑶卮不禁问道:“怎的放着秦沥北等人不用,偏偏劳动了相郡公?” 相婴淡淡一笑,道:“您可听楚王殿下说起过?自前头潘氏之乱过后,秦大将军,俨然已成了天子近臣。” 裴瑶卮便道:“既是这样,那这外出平叛的事,他更应该仰赖近臣才是啊!” 说起这个,相婴不由摇头一叹。 “正是因为秦大将军得天子倚重,故而便更是放不出去了。”他道,“您还不知道吧,皇上近来……心里不安,在玉泽宫住了这些时日,大大小小的脾气也不知发过多少回了,这朝臣们被疑不忠的,更是一日多过一日。 前几天皇上夜半惊梦,醒来时差点没让人传谕将秦大将军召回京。南境生事,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也只能将不放心的人往外派遣派遣了。” 裴瑶卮听明白了。 她一早听说萧逐近来多病不安之事,但却没想到,他竟已不安到了这种程度。 “便是如此吧,秦沥北……他倒也真是敢倚重,可见是看着我裴家的人没剩几个了。”她随口讽了一句,跟着又疑惑起来:“不过将放心之人搁在身边以图安心也就罢了,可这派遣不放心的人南下平乱,他就不怕这乱子更大么?” 相婴笑了笑。 “这不是还有我么。”他道。 裴瑶卮一怔,转头朝他看去,对上他平静如水的目光,片刻,她便恍悟了。 “长初……” 相婴道:“皇上下令,待明日送父亲出城之后,便让我赴玉泽宫伴驾。” 裴瑶卮看了他半天,许多话就在嘴边,但却终不能言。 “您别担心,只要父亲安分守己,顺利平叛回来,皇上便不会将我怎么样的。” 她点了点头,心里却想问:那倘若,相韬未能顺利平叛,又或是…… 他并不安分守己呢? 可对子讽父的事,她又实在做不得。 “长初啊……”最后,她也只能嘱咐:“萧逐那性子……平日里跟在他身边,已是伴君如伴虎了,如今他又是这样,你稍后到了玉泽宫,更要小心谨慎。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您放心,长初明白。”片刻后,他犹豫着开口,探问道:“娘娘,容我问一句,您此番回来,不知是为了什么?” 裴瑶卮脚步一顿。 “为了……”她忖度着措辞,既不愿瞒他,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相婴见此,便主动道:“娘娘不必为难,我不过随口一问,您既然不好说,那便不必告诉我了。” 他这话说得裴瑶卮心里既暖又酸,半晌,她轻轻一叹,问:“你就不怕我是来拆你们家的?” 相婴摇头:“您不是这样的人。” 顿了顿,他似是将这问题很是想了想,又道:“即便真有这么一天,也定然是我相氏有愧于社稷百姓了。” 裴瑶卮微微一怔,回过神来,垂首摇头。 第二日,相韬出征、相婴赴玉泽宫,到了下午,这原就没多少人气儿的积阳郡公府,便愈发冷清了下来。 ——只除了一处。 大白天,西苑门户紧闭,外头人来人往,倒是看不出什么端倪,但这院里头,却是热闹得紧。 “姓相的,你别欺人太甚!” 再一次被相垚否决了离开相府的请求之后,裴清檀忍不住了,撕开了一切温声细语的面纱,桌子一拍,指着他开始控诉。 而相垚却还是风雨不动。 “我欺负谁了?”他将棋子一落,淡淡瞥了眼她还缠着绷带的小腿,唇边噙起一丝浅笑,“这折了翅的小鸟,若是没有我甘冒其险,救她回来——你猜,她这会儿会是什么下场?” 裴清檀眼珠子一瞪,又急又气,半晌,忿忿憋出一句话来:“我又没求你救我!” 说完,相垚没什么反应,她自己却是越来越不好意思了。 这事儿还要从她自怀国公府逃出来那夜说起。 早在逃出来之前,她便已想好了,打算去求相婴帮忙,助自己逃出尘都城去。 怀国公府那条密道的出口,刚巧距离积阳郡公府只有两条街市的短长,她当时从密道口钻出来,便想着溜去相府跟前,随便找个地头等上两个时辰,等天一亮,相婴一出府,便上去拦他。 谁料,计划不抵变化,她想得倒是很顺当,可走出去还没几步,便被巡夜的士兵给发现了,以为她是贼子宵小,七八只羽箭纷纷射来,其中就有一箭擦过她的小腿,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就是在她疼得七荤八素,还当自己出师未捷,便要交代在这里时,去侯府做客晚归的相垚出现了。 他认出了一身宫女打扮的业成公主,暗中将她救下,带回家中,再往后,便是现在。 清檀这几日待得心急如焚,一门心思的,只想早一刻出城、早一刻赶到北林赵府。可这好话说了一箩筐,这为相二公子愣是铁石心肠,横竖就是不放她走。 冷静了片刻,清檀自是失礼,再开口时,尽量心平气和地同他讲道理:“相二公子,咱做人凭良心,那晚你救了我,我对你也是心存感激的,来日有机会,我定会结草衔环,以报你大恩大德。 但现在我真的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做,你就不能好人做到底,放我出去吗?” “什么特别重要的事?”相垚淡淡道:“你暗中出逃,宫里这会儿还锁着消息,只是私下里派出去找人的网,定是扯得不小。出了相府,无论你想做什么,都是难于登天。” 说着,他抬眸,玩味地看了她一眼:“不如你跟我说说,或许我还能帮你呢。” “我……” 这几天,他不是没问过她这个问题,只是清檀私心里,不大想告诉他究竟。 可眼下被逼到这份上…… 她无端生出种错觉,若是自己一直不说,他恐怕……当真就不会放自己出去。 想到这里,她一咬牙,将心一横,道:“我要去北林。” 相垚眉目一动。 北林。 那就是要去投奔靖国公府了。 “哦……”他恍然一叹,颔首道:“怪不得你去找长初。” 他语气平平,可清檀还是敏锐地从中领会到一丝别样的意味。 她想了想,着意解释道:“姑姑生前最信任的是他,他现在又是卫将军,要出城……我当然要找他帮忙。” 话音落地,相垚却是笑了。 迎着清檀疑惑的目光,他道:“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你又何必再解释一通儿?” 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清檀一时无状,“我……” 相垚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略略有些失落。 她这样着急解释,能是为了什么? 他自然不会觉得,她是顾及自己这个未婚夫婿的心情,怕自己误会。 “你放心,”他将棋子放回棋盒里,手中的书也跟着放下了,“他是我亲弟弟,我不会对他怀恨。” 心思被他如此坦然地戳破,清檀低下头去,手指不住地轻绞着,愈发不敢面对他了。 说起来,对于相垚,她心里其实是怀着一份愧疚的。 相垚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望着她,继续道:“不过也请公主记住,以后若是再有这样的事,我还是希望你能直接来找我的。” 裴清檀猛然抬首看向他。 他还是一样的平静,似乎这一句话,与之前那些话,并无任何不同之处。 可裴清檀心里,却有一团雾气,徐徐升起。 他说:“虽说我与仁懿皇后没有过任何过从,但我与你还是有交情的。上回凌云殿中,公主一力担责之举,义气坦荡,垚甚为敬佩。” 她一张脸都要烧起来了,听到这里,强自站起身,背对着他。 “你快别说了……上回的事,本就是我对不起你。” “若不是我逼你带我出宫,也就不会让德妃抓住咱们俩私相授受的把柄,害你一个大好男儿,与我这么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公主’绑在一起,实在是委屈你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好一会儿过去,她才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看向了他。 “不过……” 她想说,不过这回好了,自己这一走,很可能就不会再回来做这劳什子公主了,那他这驸马的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可相垚却打断了她的话。 “不过——”他看着她的眼睛,声色平稳,徐徐道:“我从不觉得委屈。 相反,只论此事,我还很想谢谢德妃呢。” 裴清檀愣住了。 她缓缓坐下,心里乱着,眼前也开始发虚,好像一时之间,什么都看不清了。 不多时,手腕上一阵温热的触感,将她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 相垚抓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存渔说你晨起有些发热,眼下不好叫大夫来,我给你搭个脉。” 诊完了脉,他道:“没什么大毛病,就是这两天折腾的,加上你心绪不宁,未免病势发起来,我还是给你开个方子,你听话,喝上两帖药,好好歇歇。” “等我病好了——”她问:“你就放我走?” “等你病好了再说。” 第四十章 云开而月明(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在相府待了两天,眼瞅着萧邃规定的期限都要过去一半了,可她这里却还一点收获都没有。 轻尘见她坐在窗下托着腮帮子愁眉苦脸,便端了盏血燕奉上去,轻声宽慰道:“娘娘,您别着急,要不然……等过会儿夜再深些,奴婢去礼行楼走一趟,看看能不能溜进去?” 裴瑶卮幽幽斜了她一眼,“你可给我省点心吧!” 说起来,她一先以为相韬这一走,自己若想靠近礼行楼,该比以往更容易些,可万万没想到,这郡公大人不知为着防谁,临走之前,竟还特意加派了人手从旁守卫。如今礼行楼内外,实可谓水泼不进。 想到这个她就头痛,不禁抱怨道:“这相韬也真是的,人都走了,还这般不消闲,这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就怕谁不知道他那里藏着东西似的!” 她一句话痛快完,身边却忽地安静了下来。 半晌,她奇怪地看了轻尘一眼,“怎么了,干嘛不说话?” 轻尘站在一边,怂兮兮地赔笑道:“嘻嘻……娘娘,您知道,奴婢是一向敬慕您这份爽利飒朗的,但是……”她吞吞吐吐,半天才道:“积阳郡公好歹是您亲爹,您对他老人家直呼名讳……这还是有点不大好吧?” 裴瑶卮不禁一愣。 回过神,她直个自悔失言,想来自己这是昏了头了,幸而身边站的是轻尘,否则换了旁人,岂不就要暴露了? “我一时嘴快,你可别跟我学。”她道:“要不一元先生怕就要记恨我了。” 轻尘啧了一声,连说两句不会。 “不过娘娘,您刚才那么一说,奴婢也想了——”过了会儿,她又凑过去同裴瑶卮道:“积阳郡公也不是笨人,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儿,他未准就真的会做,礼行楼外围守卫森严,会不会恰恰说明……” 裴瑶卮会意,接过她的话:“见不得人的东西,压根就没藏在这里头?” 轻尘巴巴颔首。 她问:“您说,可不可能?” 裴瑶卮凝思片刻,唇边便扬起一抹浅笑。 “鬼丫头,脑筋转得还真快!”她在轻尘脑门上轻轻一点,下榻起身,拂了拂衣袂,“管它在不在呢,既然有这种可能,那咱们就得去看一看,若真应上了你的猜测,可不就省事了么!” 轻尘正为自己这聪明的小脑袋瓜儿沾沾自喜呢,见裴瑶卮这架势,却是颇有点说走就走的意思。 “娘娘,咱们这就走啊?” 裴瑶卮整衣点头,轻尘又问去哪。 她心头一忖,道:“南苑。” 相韬为着沈庭如之故,平日在南苑住的时候可比在他自己正房里还要多,这个时辰,她去南苑,只需推说去看芳时,也不会惹人起疑。若是南苑寻不出什么线索,再寻个机会去正房走一趟,也不算晚。 轻尘取了只琉璃灯笼来,趁着夜色,主仆俩便出门了。 两人一出院门,还没走上几步,裴瑶卮忽觉手臂一紧,轻尘紧张而短促地声音也跟着响在耳边:“娘娘小心!” 她一怔,立即左右一望,却除了漆黑的夜色外,再未见到其他。 “怎么了?” 轻尘伸着脖子往前望去,低声与她交代:“才刚前头闪过一道黑影,我没大看清楚……” 裴瑶卮一皱眉,问:“是刺客?” “奴婢……不敢确定。” 那道影子实在太快了,想来,若非是她草木皆兵,那便是那人的武功造诣,委实深不可测了。 这样想着,她难得谨慎起来,转头劝道:“娘娘,若是奴婢眼花也就罢了,可若是真是刺客,那那人武功定然高得很,咱们今晚就别折腾了,您还是先回房去,一切等明日再说。” 她说完,见裴瑶卮一直未语,只以为她是不放心府中安危,便道:“这样,您若真不放心,奴婢这就追过去看看。” 说完,她将灯笼往裴瑶卮手里一塞,这就要走。 裴瑶卮一把将她扯回身边。 “别胡闹!”她想了想,权衡再三,却是再次举步,“走,咱们一起去看看。” 轻尘瞪大了眼睛,拖着她不敢放人,“娘娘!” “放心,”裴瑶卮往夜色中扫了一圈,“你忘了,左右还有暗卫呢,便真是刺客,也没你动手的份儿。” 轻尘还是有些不放心,但想着此番离府之前,王爷特意下令,让尉朝阳往王妃身边多添了几个一流高手,楚王府这些暗卫的实力她还是清楚的,且王妃一向不听劝,已经这么说了,大抵,也便没有更变的余地了。 “那您千万小心点,别同奴婢分开。” 裴瑶卮点点头,两人便朝着那人影过去的方向,迈开了步伐。 “走了这么久也不见人,看来是奴婢眼花了……”走了许久,也没见着可疑之人,府中也没听到任何异动,轻尘微微松了一口气,便道:“娘娘咱们是回去,还是去南——” 她话没说完,便被打断了。 “嘘——!”裴瑶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屏气凝神,轻声道:“你仔细听,院里是不是有动静?” 她一边说,一边往旁边院门里一指,两人转眼望去,才发现脚下竟已走到了西苑的地界。 与此同时,西苑凌霜阁中,一场刀光剑影耍至末处,原本雅致清幽的屋室,已是满地狼藉。 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是相垚的剑尖划过地面的动静。 “你……”他一手捂着自己血流如注的肩膀,望着对面黑衣人的目光中,饱含着难以置信:“你的剑法……你是裴氏的旧人?” 激战之中,对方的面巾已被他挑下,这张脸对他来说,陌生得紧,但这人的剑法,他却有三四分熟识。 “相二公子好眼力。”黑衣人声调平平,动了动手腕,无奈道:“看来,是天意不让我留你了。” “呵……”相垚笑了一声。 他垂首看了眼身边伏桌昏睡过去的裴清檀,隐隐猜到了眼前这人深夜来此的目的。 他缓了一口气,眼中带了两分狠色,道:“阁下武功卓绝,相垚自叹不如,但你想在我自家府中取我性命——怕也是异想天开了!” “是么。”黑衣人仍旧没什么波澜,只将剑锋一提,指向他道:“那便试试吧。” 一时兵戈复起,转眼之间,两人已打得不可开交。 才刚一回打斗,相垚早已看清,眼前之人武学造诣非比寻常,自己绝非他的对手。若换做平常,他还能叫府中戍卫前来助阵,但眼下…… 为着裴清檀身在相府之事不能节外生枝,他便也只有撑着这口气,一力与之抗衡了。 就在他连连后退,眼看就要支撑不住时,房门忽然被人从外头撞开了。 “住手——!” 一声厉吼随之而来,相垚一听这声音,立时便一皱眉。 她怎么来了? 裴瑶卮冲进内室,愈发将眼前情景看了个分明。 打斗仍在继续,黑衣人压根儿没将目光分给她一分,只一味扬动着手中剑,招招直取对方命门。 眼看着,相垚便要招架不住了。 裴瑶卮狠狠一皱眉,不顾轻尘的阻拦,大步上前,喊道:“步非!你给我住手!” 这个名字一出来,步非再也没办法无视这突如其来的女子了。 就在他将目光落到她身上的一刻,他整个人便愣住了。 “你,主……” 他想唤一声主子。 可随即便又反应了过来——她不是。 她不是裴瑶卮。 这张脸……她大概便是那位楚王妃了。 可是…… 步非皱起了眉,警惕道:“你识得我?” 裴瑶卮好不容易拦住了这场打斗,来不及松一口气,心绪便在他的目光中混乱了起来。 她没答步非的话,转头去扶相垚,“你没事吧?”将人扶到一旁坐下,她这会儿才看到伏在桌上的人,竟是清檀,一时不由愕然道:“清檀怎么会在这里?” 相垚没有回答她的话。 “你刚刚叫他什么?”他勉力缓和下呼吸,审视着她:“你说他是……步非?” 裴家的那个步非? “你是怎么知道的?” 裴瑶卮一噎,犹豫半天,一字未发。 步非也朝前逼近一步:“是啊,这位姑娘,你是如何知道的?” 裴瑶卮长长呼出一口气,直起身来,转头面向他。 步非等了许久也没等来一个回答。 “倘若姑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缓缓提剑,朝她身后的人一指:“那抱歉,你的这声‘住手’,一文不值。相儁出我杀定了。” 跟着,那剑尖又移到了她身上:“你也活不了。” 他话音落地,轻尘立时跑来,双臂一张,挡在了裴瑶卮面前。 “谁敢动我家娘娘!” 她看着步非,眼里毫无惧意,甚至还有几分冷静:“我知阁下武功高强,但双拳难敌四手。我劝你认清自己的处境,楚王府的暗卫就在门外,一旦动起手来,究竟必死无疑的是谁,你想想明白!” 步非似是考虑了片刻,跟着点了点头。 “是啊,你说得不错。”他道:“多谢你告诉我楚王府的暗卫就在门外,既然横竖我已跑不掉了,那拼了这条命,至少能与相二公子同归于尽——我也不算亏。” “你!” “轻尘!”裴瑶卮忽然唤住了她,朝着门口一抬下巴:“去把门关上。” 轻尘不解她此举之意,但在她再三示意之下,也只能后退着走向门口,依命办了。 裴瑶卮定定地望着步非,仿佛这一道房门一开一合之间,她心里已有一座泰山,起了又落。 她近前一步,道:“步非,把剑放下。” 步非没有动。 可他的眉头,却隐隐又深了一分。 裴瑶卮叹了口气,沉吟片刻,道:“晏平二年,尘都城门之外,我让你送萧运去临渊之后,便不要再回来。 你没有听我的话。” 对面,步非脸色一变,险些掉了手中剑。 她又问:“怎么时至今日,你还要抗命吗?” “你……”许久,他才颤声问出这句:“你究竟是谁?” 她笑了笑。 “我是裴瑶卮。”她道。 第四十章 云开而月明(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这一夜的凌霜阁,从刀光剑影到寂静悄怆,只在顷刻。 裴瑶卮当着众人的面将这句话说出来,一时间,心头竟是一阵难得的释然,然而,步非、相垚,还有一旁的轻尘,却都愣住了。 忽地,一道干哑虚弱的女声从旁响起,茫然道:“你说……你是谁?” 裴瑶卮心尖一颤,登时回首,便见伏在桌上的清檀,竟恰巧在这个时候醒了。 她几不可察地一蹙眉,小心走过去,蹲在清檀面前。 “清檀,对不起啊……”她替她捋了捋鬓发,神色不见端倪,指尖却依约轻颤。 她说:“我是姑姑。” 清檀看着她,眨了眨眼,又咽了咽口水,似乎难以理解她这话的意思。 裴瑶卮心头一叹,正琢磨着如何解释,那头步非说话了。 细细辨去,他应当算是三人之中最镇定的一个了。 他问眼前这自诩是他旧主的女子:“如何证明?” 裴瑶卮站起身来,一边想,一边重新朝他走去。 该如何证明呢? 难倒她的不是这个问题,而是过往记忆纷至沓来,她一时竟不知该说哪一件事好。 “我二哥酒量不好。” 半天,她道。 不知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来,才说了这么一句,她便在自己的记忆中浅浅一笑:“但他每每与我拼酒,都能拼出个不相伯仲的结果。” 步非接连听了这么两句,脸上不见任何变化,可拿剑的手,却一刻攥得比一刻更紧。 裴瑶卮说:“开始我抓心挠肝地想不明白,还以为他对着外人藏心眼儿,才故意装着酒量不好的样子,偏对上我时,方现了原形。 后来,你因恐他多饮伤身,便私下里来告诉我,原是他在太医院讨了方子,每次与我拼酒之前,都会先服一剂醒酒方,作弊作得实实在在! 这事儿我一直没同他戳破,但从那时候开始,我便再未与他拼过酒了。” 步非的脸色变了。 她说的这件事,连裴清檀都不知道——甚至连裴曜歌都不知道。 全天下,就只有他与裴瑶卮才知道。 裴瑶卮却怕此事还不足以说服他一般,继续又道:“当年在南境战场上,裴曜歌尸骨无存,后来我为他备衣冠冢时,你特意将你从小带到大的佩剑拿来,求我答应你,以此为陪葬,护佑他黄泉来世,平安顺遂。” “我答应了。” 说着,她将目光落到步非此刻拿着的宝剑上,惨然一笑:“而你现在的这把剑,则是我从父亲的藏剑中寻出来赠予你的。” 她说到这里,步非只觉双膝发软,直想给她跪下。 “你……”他冷静的神色一去不复返,眉眼间既有震撼,更有惊疑,许久,才试探着唤了一声:“主子……?” 他话音落地,裴瑶卮深吸了一口气。 认清身份,她想了想,正要说话时,外头却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那步声嘈杂而有力,显然不是一个人。 裴瑶卮眉头一皱,扭头朝相垚看去,后者目光复杂地看着她,顿了顿,还是道:“存渔去叫了死士过来。” 相家的死士…… 裴瑶卮看了眼清檀,心里明白了,八成是相垚知道自己不是步非的对手,又恐清檀在相府的事情暴露,不敢叫府兵戍卫过来招摇,只能遣存渔去向做惯了黑活儿的死士求援。 思及此,她来不及多想,急着对步非道:“你先走!” 步非也知道此时并非说话的良机,纵然心底有一万个不愿意离开她,这会儿也只有奉命而为,朝她抱一抱拳,便从后窗一跃而出。 相垚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目色不善,却一言未发。 步非前脚一走,奉命而来的死士便纷纷冲了进来。 相垚将剑一扔,自己去了正堂,同死士们交代了几句,没叫他们往内室里去。 等人都打发走了,存渔这时候也赶回来了,见到相垚这一身伤,眼泪都要急出来了。 相垚自己倒是不急。 他回到内室,定定望着裴瑶卮,道:“王妃娘娘,天色不早了,我就不留您了。” 两人对视须臾,裴瑶卮淡淡一笑,颔首道:“是,我也不敢打搅二公子休息。”她说罢,便要过去拉着清檀一起离开。 “王妃。”相垚一步近前,挡在了她与清檀之间。 裴瑶卮不疾不徐道:“二公子让开吧。”她道:“适才我说的那些话,你若是信,那我便不可能任她留在你这里,反之,你若不信的话……” 她语调幽幽,盘算好了威胁的话,一时三刻便要出口,这时,清檀却猛地站了起来。 她人在病中,才昏睡了一场,此刻脑子里还迷瞪呢,这一使劲儿,差点没站稳,好在相垚眼疾手快,不顾自己肩上尚未止血的伤口,稳稳将她给扶住了。 裴瑶卮默默看着这一幕,心头微动。 “二公子,多谢您。”清檀福身朝他一拜,跟着道:“请容我同……”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噎。 她看向裴瑶卮,裴瑶卮也无声地看着她。 半晌,清檀眉间微蹙,继续道:“请容我同王妃回去吧。” 相垚默了默,问她:“你信?” 裴清檀没说话。 他又问:“你想好了?” 这回,她点了点头。 相垚忖度片刻,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裴氏是诗书旧族。” 清檀一愣,又听他道:“公主知书达理,定不会有辱门风,是不是?” 对上他强自镇定的眼神,清檀忽然有些想笑。 “你放心。”她道:“我姑姑教过我,我不会不告而别的。” 闻言,裴瑶卮垂首一笑。 离开西苑之前,裴清檀对着存渔再三嘱咐,请她好生照顾相垚,存渔一一应了。随裴瑶卮回房的一路上,她都垂着头,一句话没说。 一旁的轻尘也还处于震惊之中,难得安静得像个小哑巴。 虽如此,但一回到房中,轻尘还是很懂眼色的。她并未急着同裴瑶卮问什么,而是给两人倒了两盏茶后,便掩了房门,悄声退下了。 只剩了两个人,裴瑶卮适才的勇气全都在这一路上走散了,这会儿静下心来,方知紧张。 她从外头端了两碟点心进来,还未开口,坐在罗汉榻上的清檀却先唤了一句:“姑姑……?” 这声音微弱轻浅,带着浓浓的试探与不确定。 裴瑶卮手指一松,碟子落地,她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原以为,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都听不到这个称呼了。 可清檀…… “真的是你?”她一步步朝裴瑶卮挪去,站在她面前,小心地问。 裴瑶卮抹了把眼泪,点了下头。 清檀眼里仍有疑虑。 她想了想,轻轻一笑,抚着她的脸,追忆道:“萧逐登基,我带你入宫那天,他派人给你做了颜色鲜亮的新衣。 上好的云锦,绣着你最喜欢的杏花,孙持方领人欢欢喜喜地给你送来,但你却执意要穿一身白衣过宫门,十足就像是……” 话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了。 一身白衣,像谁? 她脑中想到的第一个人,永远只是温怜。 可现在,这个名字却成了她光是想起便会心痛的两个字。 烦闷之中,她只觉腰间一紧,回过神来,自己怀里已钻进了一个宝贝。 那宝贝泪如雨下,像是绝处逢生,一遍遍地唤着她:“姑姑!” 裴瑶卮收紧了双臂。 不知过了多久,清檀的心绪方才稍稍稳定了些。 两人坐在榻上,她还抓着裴瑶卮的手不肯放,急着问道:“您是什么时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瑶卮叹了口气,将当初重生于相蘅之身的事,简单与她说了。 说的过程中,她心怀忐忑,说完之后,身边的女孩果然如她所料一般,变了脸色。 “您既然早就回来了,何以一直都不告诉我?”她将裴瑶卮的手握得生疼,怒意克制不住地上涌:“若是没有今日之事,您是不是就打算瞒我一辈子了?!” 裴瑶卮摇了摇头。 “不是。”她眼中饱含着心疼,告诉她:“我没有打算瞒你一辈子。” “最开始不告诉你,是因为我不知道这重生之事,究竟是一时还是一世,我怕你失而复得,却又得而复失。 且那时候,我的处境……实在艰难,我明知自己没能力将你带到身边,便觉得总还是瞒着你好。” “后来……” 后来,又生出了汲光之事。 她叹了口气,并未将此事与清檀透漏,只是诚恳地对她道歉:“清檀,姑姑跟你道歉,瞒着你是我不对,但是……” 清檀目光一黯,替她说道:“但是您不后悔,是不是?” 裴瑶卮顿了顿,点了点头。 “是。”她坦言:“再来一回,我还是会瞒着你。” “姑姑!” 清檀急了,质问道:“我就这么不值得您信任吗?还是说……您觉得一旦我知道此事,我会出卖您、暴露您?” 不,都不是。 裴瑶卮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孩,心里柔软地像是铺了一层鹅毛。 她说:“清檀,我对你是有希望的。” 第四十章 云开而月明(三)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我希望你活得安逸快乐,不必为人世间这些蝇营狗苟牵绊精力,而我……” 她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就活在这蝇营狗苟之中。” 清檀微怔:“姑姑……” 裴瑶卮拉着她的手,接着道:“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太知道你的脾气了。一旦你知道了我的经历、一旦你来到了我身边,少不得便要与我一起,日日算计……清檀,我希望你做傲霜的菊,而非凋零的荷。你明白吗?” 清檀张了张嘴,先是点了点头,回过神来,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可是姑姑,我已经长大了。”她起身坐到承足上,歪头伏在裴瑶卮膝上,轻声道:“您不该问问我自己想做什么吗?” 裴瑶卮很是一愣。 ……是啊,这孩子,如今也十七了,是长大了。 她想到自己十七岁的时候——武耀二十一年——设身处地,那时的她,又何尝愿意父兄按他们的期望,来安排自己的人生? “……那清檀想做什么?”半晌,她轻抚着清檀的头发,真心发问。 清檀沉默了片刻。 跟着,她抬首看向裴瑶卮,眼里含着坚定的光。 “我想像您一样,做一把伞,为身边的人遮风挡雨。”她说,“姑姑,您从小护我到大,现在我也想护着您。” 不知过了多久,裴瑶卮方从惊怔中缓过神来。 “好孩子……”她动容道:“我的清檀……真是长大了……” “您让我跟着您好不好?我真的……”想起自己此番费力出逃的因由,再看着眼前失而复得的至亲,她心头百感交集,欢喜之余,更有十分的恐惧,生怕眼前一切,只是自己烧糊涂的一场梦。 紧紧环着她的小腿,她一字一句道:“姑姑,我再也不想同您分开了。” 她一提这话,裴瑶卮先想起了另一回事。 “说起这个……”她急着问清檀:“你怎么会在相儁出这里的?” 清檀略一踌躇,便将自己借由怀国公府密道出逃,意外为相垚所救,带回相府的事与她说了。 听到最后,裴瑶卮打量了她一圈,问:“说完了?” 清檀明知她在等什么,却还是点了点头。 裴瑶卮便笑道:“好好的,宫里待腻了?都敢想着往外跑了?”她问:“怎么,纫雪、嘉染她们的性命你都不顾了?” 一听这个,清檀急忙解释,说自己离开之前已经做足了安排,甚至还求了母后皇太后,请她若有万一,一定帮自己护着业成殿中众人。 裴瑶卮一蹙眉:“这事儿你告诉母后皇太后了?” “没有没有!”清檀连连摇头:“我哪敢啊!只是离宫之前去和寿宫拜别时,言辞之间有所指向罢了。 母后皇太后心善,一旦有事,她念着我的请托,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裴瑶卮无奈一叹,等了半天,看她还是没有主动交代的意思,便问:“怎么着,你这还非等我问是不是?” 清檀低垂着头,眉眼间全是为难,跟着便听她问:“好,小姑奶奶,我受累问你一句——因何要出逃啊?” “是萧逐对你不好?” 清檀摇摇头。 她巴巴地看着裴瑶卮,心道:是他对你不好。 ——不止是他,还有…… “姑姑,”她沉一口气,艰难道:“当年您……” “晏平四年您难产而崩的事,您心里……” 清檀还在翻来覆去地琢磨用词,可听到这里,裴瑶卮心头疑云已散了大半。 “是谁告诉你的?”她目光平静地看着清檀,问:“承徽宫?” 清檀心头猛地一跳,半晌,才道:“是翠绡。” 她说:“她死前曾给我递过一张条子,说您……说是皇上同……” 那些话,再让她想多久,她也难以顺当地说出来。 裴瑶卮便替她道:“说是萧逐同温怜,一起害死了我?” “姑姑!”清檀霍然起身,顾不得头晕,红着眼问:“这是真的?” 裴瑶卮没说话。 瞬间,清檀如坠冰窖。 怎么……这世上那么多人,怎么偏偏是那两个人…… 裴瑶卮拉着她坐下,问道:“所以你逃出来,是想去哪? 想去北林找你表叔,查明事实,给我报仇?” 清檀牙根打颤,好半天,才缓和下呼吸,能平顺地说出一句话来。 “姑姑,”她问:“您不想报仇吗?” 裴瑶卮默然许久,终也无意作答。她不经意一偏头,见清檀扶额皱眉,很难受的模样,心头猛地一动,“怎么了你?”她急着问:“对了……才在凌霜阁时你还晕了一场,究竟是怎么了?”她探了探她的额温:“怎么这么烫?!” 裴瑶卮直个暗骂自己糊涂,清檀却宽慰道:“您别担心,我没什么大事,就是这两日心绪不宁,加上腿伤的缘故,发热迟迟未褪罢了……” 说到这里,她想起适才凌霜阁中事,渐渐回过了点味儿来。 “才刚那个人……您唤他做步非的那个?” 裴瑶卮点点头,三两句话,给她解释了步非的来历,清檀颔首道:“原本今日相二公子来给我送药,我脑子发晕,喝了没一会儿便昏睡了过去,再醒来便成了那样……我猜想,他是不是以为相儁出对我不利,这才出手,妄图‘搭救’我的?” 裴瑶卮心里也是这般猜测。 “好了,”她满面忧色地拉她去内室,“都这个时辰了,你先给我好好睡一觉,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清檀未曾驳她的意思,简单洗漱过后,便被她塞进了被窝里。裴瑶卮正要起身,却被她抓住了手。 “姑姑……” 清檀强睁着双眼,巴巴地看着她,什么话都没说,已是可怜至极的模样。 “听话,快睡。”裴瑶卮浅浅一笑,抹了把她的额发,给她安心道:“你醒了,我也还在。” 清檀深深吸了一口气,颔首,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她的手。 月上中天,裴瑶卮却毫无睡意。 她轻轻推开房门,一抬头,就见廊下坐着个人。 小姑娘闻声回首,局促地看着自己。 “难得见你这副样子,”裴瑶卮淡淡一笑,走过去,坐到轻尘旁边,“可惜了,这要是在府里,我该叫运儿过来一起赏赏这奇景!” “娘娘……”轻尘小心翼翼地试探半天,分明只有两人,却还是悄声细语地同她问:“您……您真的是那位娘娘啊?” “嗯。”裴瑶卮看着头顶的月亮,平静地点头:“我真的是。” “那……王爷知不知道呀?” 她幽幽一笑,朝她斜去一眼:“你希望他知道,还是不知道?” “娘娘!”轻尘忽然着急了,倏地起身,俯视着她道:“您可一定得告诉他呀!” “为什么一定得告诉他?”裴瑶卮挑了挑眉,有意逗她:“你从小在他身边长大,难道不知道他同我的那些恩怨吗? 告诉他……你是巴不得我死呢?” “不是不是!您误会了!”轻尘重又坐下来,连连摆手为主子剖白:“殿下一点都不恨您!” “他喜欢您喜欢得要死!” 裴瑶卮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轻尘只当她不信,愈发急了:“是真的!您当年选太子妃的画像,殿下一直都带在身边,藏得可紧了!从来不让别人看的!” 裴瑶卮哦了一声,心说:那你不还是看到了。 轻尘又道:“那年我不小心翻出了那幅画,没忍住好奇,打开看了一眼,后来殿下将那幅画收起来时……您是没见到他当时的模样,那道眼神儿……不瞒您说,我就是从那回之后,方才喜欢上读话本戏文的!” 她小嘴巴巴说个不停,裴瑶卮听着听着,心情便舒暖了许多。 “……所以娘娘,您可千万不要害怕!殿下若是知道了您的真实身份,他定是要高兴死的!” 裴瑶卮低低一笑,想了想,问道:“那你呢?” “我?” “你就不怕我么?”她问,“还是看多了话本,便连这还魂重生的事,在你这儿也不稀罕了?” “稀罕呀!怎么不稀罕!”轻尘眼中闪着光亮,笑道:“——物以稀为贵嘛!您就是这天底下至尊至贵之人呐!” 裴瑶卮先是一愣,回过神来,哭笑不得地点了下她的额头。 步非这一出现,凭空打乱了沙盘。裴瑶卮本打算翌日一早,去西苑见一见相垚,却没想到,早膳尚未用完时,丫鬟便来传话——楚王殿下到了。 昨夜步非前脚刚走,后脚,相府进了刺客的事,便被楚王府的暗卫报到了萧邃眼前。生熬了一夜,天一亮,他便再也坐不住了,直接登门,要接人回去。 裴瑶卮到前堂时,相垚已经在了。她想着自己此来相府的目的尚未完成,本不愿随萧邃回去,但想到清檀,却又觉得非得将她带回楚王府,自己才能安心。 于是乎,出乎萧邃预料,裴瑶卮稍想片刻后,便干脆地答应了回府之事。 不过她却也提出,临行之前,自己还有几句话,想同二哥说一说。 萧邃自然不会阻止。 相垚送她回房收拾东西,路上,下人们隔着段距离,远远跟着,未等裴瑶卮开口,他便先道:“娘娘的这声‘二哥’,相垚万不敢当。往后,还请您不要这么客气了。” 第四十一章 一夕各自去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看了他一眼,“你这样说,我是否可以认为,我昨晚那些话,你已经信了?” 相垚唇瓣微颤,并未说话。 她垂首一笑,想了想,郑重道:“二公子,清檀的事,我要多谢你。” 跟着,不等相垚说话,她又将话锋一拐:“不过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留在相府实在不便,眼下我要带她回楚王府去,公子不会有异议吧?” 相垚眉头一动,沉吟片刻,问道:“我若说有呢?” 裴瑶卮从容一笑,仿佛对他这个答案半点也不意外。 “那我也不介意把此事闹大,将她重新送回宫去。”她道。 话音落地,相垚站住了脚。 裴瑶卮也跟着停住了。 半晌,她叹了口气,狠话撂完,自然该轮到软话了:“二公子,我这也是为相氏考虑,她留在这里,一旦走漏了风声,于君满门无益。” 相垚哼笑,反问:“你带她回楚王府,她就安全吗?” “你不信萧邃,总得信我。”她恳切道:“我看得出你对她的关心,也请你相信,我自己的亲侄女,我待她,只会比你更上心。” 相垚原地与她对视许久,到了也没说话,只是率先举步,朝她院中走去。 到了地儿,他将清檀叫到一边,也不知两人都说了些什么,总归到最后,裴瑶卮要带她离去时,相垚再未出言阻拦。 “你就不怕吗?” 临出门时,趁着左右无人,相垚看着她的背影,忽然低声问了一句。 裴瑶卮一怔,回头看向他。 他进一步道:“你就不怕我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吗?” 她挑了挑眉,自然知道他指的是将哪件事,告诉哪个别人。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她认命一叹,重新走回他面前,轻声道了句:“你我好歹做了这一二年的兄妹,我相信以你的为人,是不会让我后悔昨夜拦下步非那一剑的。” 说罢,她没再管相垚的反应,转身走了。 一上马车,裴瑶卮尚未坐稳,便听萧邃问道:“那小丫头是谁?” 他适才便注意到,轻尘身边多了个素不相识的姑娘,因不知内情,便也没当着众人的面儿发问,一直等到了现在。 裴瑶卮无意瞒他,坦白道:“清檀。” 萧邃怔了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谁?” 清檀……是裴清檀?可她这会儿不应该在怀国公府么? “我侄女儿啊。”裴瑶卮边说,边将此事一一与他道来,“……这不临出门时,怕她露了相,我便叫轻尘给她简单易了易容么!难怪你认不出。” “原来如此……”萧邃听罢,恍然道:“我说呢,你怎么这么痛快就答应同我回府了。” “嘿,痛快你还不乐意了是吧?” 她说着,凑过去将他手臂一环,歪头枕在他肩上。 只是说笑归说笑,与裴清檀相认、重逢旧部,又将身份暴露于人前,哪件事拎出来都不是小事。萧邃生怕她心里不安,小心地宽慰了许久,眼瞅着都要到家了,方才将将息了话头。 “你是怎么了?”见他安静下来,裴瑶卮反而将琢磨了一路的话问了出来:“才在相府我就看出来了,你心里装着事儿呢。该不只是担心我吧?” 萧邃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陵城?” 一时回到楚王府,浴光殿里关起门来,才一听萧邃说要去陵城的话,裴瑶卮便很是惊讶。 “你去陵城作甚?”她问:“难道王叔身上不好?” 萧邃摇了摇头。 “不是身上。”他道,“是心里。” 心里? 裴瑶卮品着他这话的意思,再看着他此刻的神情,不多时,心头忽然一咯噔。 “萧邃……” ——你这不是在说,宁王叔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吧? 她定定地望着萧邃,一刻不敢移开目光,只想等一个叫人安心的答案,可萧邃却告诉她:“早前运儿去陵城给王叔请安,曾意外在明慧寺见到王叔与一神秘人密会。后来为着镜影的事,相韬带着桓不世登门,运儿认出,积阳郡公的这位家臣,便是当日明慧寺中人。” “……那,那也不能证明什么。”她极力否认,可转念一想,忽然又问:“你前些日子时常出门,就是为了调查此事?” 片刻,他阖眸一颔首。 裴瑶卮一下子瘫坐在榻上,神思恍惚。 “瑶卮,相韬与宁王暗中勾结,欲图国祚,此事……已经可以确定了。” 是啊,裴瑶卮心里明白得很,这件事若非已经确凿,以萧邃的性情,是万万不会同自己说起的。 “王叔……”好半天,她吸了吸鼻子,极力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意,问道:“他这份心思,是从何时开始的?” 萧邃摇头,“我亦不知。” “故而,我才要去陵城。” “不成!”裴瑶卮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急道:“你去做什么?质问他为何如此,还是妄图劝他回头?” 萧邃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自己亦是不臣之人,又有何资格去质问王叔?” 她先是一愣,随即双眉紧锁。 他叹了口气,“武耀二十年之后,萧氏族中,我已少有敬佩之人。 他算一个。” 他看着她道:“裴瑶卮,如今是他要谋反,我不问明白原因、不弄清楚他究竟图什么,到时兵戈一起,我都不知自己该如何做。” 她明白他的意思。同样是不臣、同样是谋反,再没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道理,只是…… 在她看来,宁王与他,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 “从两王争位至今,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你不会是萧逐的臣子。可宁王叔不臣,又有几人知?” 萧邃没有说话。 裴瑶卮沉下一口气,继续道:“王叔若有心顾念你,便不会安坐家中等你去问。 萧邃,他此举,不只是定了主意要与萧逐为敌,他亦是要与你为敌。你让我怎么放心由着你踏入龙潭?” 她说完,过了良久,萧邃还是不语。 她便明白了,自己说的这些话,他其实早就一清二楚,只是即便如此,他还是要去。 忖度片刻,她定了心,告诉他:“你若非要去,我同你一起去。” 这下,萧邃开口了:“别胡闹!” “我没胡闹。”她说着,起身理了理衣衫,道:“你好好想想,要不咱俩一起去,要不,就一个都别去。” 说罢,她便径自出门离去了。 当晚,月过中天,萧邃暗自在合璧殿偏殿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动静。 他推开殿门,凌厉的眼风朝正殿房顶上幽幽一瞥,跟着,淡淡一笑。 走至庭中,他将手里的一坛酒放到石桌上,同时,以内力将一道低醇的声音送上屋顶:“更深露重,梁上的君子,不若下来同饮一杯,免着寒气。” 说罢,他率先落座,不多时,一道人影幽然落地,恍如鬼魅。 他抬首看向来人。 一身夜行衣,带着面巾,只露出一双坚定深沉的眼睛。 萧邃浅笑,道:“阁下便是步非吧。” 步非一皱眉,顿了顿,扯下了面巾。 “楚王殿下。”他唤,语气里听不出半点情绪。 萧邃一颔首,请他入座,“我知你是来见谁的。相府的事,裴瑶卮都已经告诉我了。” 步非的脸色越发精彩了。 对眼前的情况,他不能说全无所料,只是当真发生时,总还觉得有些不真切。 那头,萧邃又道:“我特意寻了由头,将她挪去别处住几日,就是为了等着你来。” 他看着步非,眼中饱含深意:“你去见她之前,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一说。” “不知阁下可愿赏脸?” 步非原地站了一会儿。 若是换了六七年前,给他见到眼前之人,他铁定是要拔剑拼命的。 可如今,踌躇片刻后,他挪动脚步,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萧邃一笑,推杯,与他赠上一杯酒。 回府没几日,裴瑶卮见天合计着陵城那头的事,虽还没得萧邃点头,却已吩咐妧序去收拾行囊了。谁料,北境忽然传来的一道消息,彻底乱了她与萧邃同行的打算。 ——靖国公世子赵训重病,赵据特地遣使赴京,向楚王求医,盼以一元先生北上救命。 裴瑶卮一听此事,登时悬心不已,再加上她早有与赵据见面之心,思来想去,只好松口,由萧邃独去陵城,同时,自己则与一元先生一起,北上北林。 一元先生出城多日,萧邃特地将人找了回来,这日在浴光殿交代完了事宜,便请他回去准备,翌日便启程北上。 一元先生一走,裴瑶卮便幽怨地看向他:“这下好了,你开心了?” 萧邃哭笑不得地捏了捏她的脸蛋:“病的那个也是我外甥,我有什么好开心的?” “更何况北上之路比起陵城,可要长多了。你这一去,我担心还来不及呢。” 她哼道:“你连顾子珺都派给我了,还不放心呢?” 他沉沉一叹,心道:哪里能放心。 想了想,他嘱咐:“你自己要注意些。靖国公那里……” “放心吧!那是我表哥,跟亲的一样,这天底下除了你,我在他身边就是最安全的。” 萧邃笑了笑,没说什么,从书阁里取来一封信交给她:“这是我给毓槿的信,到了北林你交给她就是。” 提到自己这表妹,他眉间便涌上些愧疚情绪:“这些年,他们夫妻俩的关系一直不算好,说来也有我的责任,这是我愧对他俩之处,你……” 裴瑶卮善解人意地接过他的话:“嗯,你放心。” 她近前一步窝进他怀里,“该怎么做,我有分寸。” 萧邃点了点头,轻抚在她发上的每一下,都满是不舍。 “平安回来。”他道。 她轻轻应了一声,亦道:“你也是。” 第四十二章 功在千秋者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陵城,宁王府。 正堂之中,寒露姑姑换了盏新茶来,恭恭敬敬与楚王殿下奉上。 萧邃将茶盏端在手里须臾,一口未饮,堪堪搁在一旁。 “姑姑应当知道——”他慢声浅笑道:“本王此来,并非是贪王叔府上的一杯茶。” “三天了,王叔能好吃好喝地款待小侄,就不能赏脸与小侄见上一面吗?” 寒露姑姑站在他面前,垂首不疾不徐道:“殿下也应当知道,王爷的话早有了,奴婢是劝不了的。”她道:“您京中事忙,还是听奴婢一句,早些回去吧。” 萧邃笑了。 “怎么姑姑觉得,自家主子尚且劝不动,却是劝得动本王吗?” 寒露姑姑一噎。 他看了眼天色,想了想,道:“劳烦姑姑转告王叔一句,今日日落之前,他若定了心不见我,那我便要走了。” 寒露姑姑来不及高兴,又听他道:“——我会南下,去见一个定然会见我的人。” “殿下!”她猛然一惊,定了定神,妥协道:“请您稍候,容奴婢去传话。” 不多时,寒露姑姑再回来,脸色不大好,可说出来的话,却是萧邃爱听的。 宁王寝殿中,萧邃尚未进门,先听到几声咳嗽。 多时不见,萧惊池的身体似乎又差了。 他进内见礼,仍旧恭敬,萧惊池叫他起身落座,上来便是一声叹息:“你这孩子,何苦来哉?” 萧邃苦笑:“您把我要问的话给说了,却叫我说什么呢?” 萧惊池也笑。 半晌他道:“孩子,听王叔的话,回去吧。” 他说:“我知你为何而来,但许多事情,只知道‘果’已经够了,你若强行去探究那个‘因’,到最后,真相……未必是你承受得起的。” 萧邃便问:“所以您只要我记得您是谋反不臣之辈,却不愿意告诉我您为何如此?” 萧惊池看着他,没有说话。 “也罢。”片刻,萧邃点点头,寞然笑道:“王叔的意思,我明白。只是……有些方面,您可能还不大了解我。” 萧惊池眼中闪过一点疑惑,又听他问道:“王叔既然不愿给我我想要的答案,那不如先听我给您讲一个故事?” 他有心摇头,可想了想,到底还是叫他说了。 于是,萧邃便将当年‘太子悔婚’的来龙去脉,统统与他讲了。 “……我长到十八岁,自诩金粉堆里见过无数算计背叛,但武耀二十年之前,我从不知道,这四个字儿可以如此残忍——噬骨噬心,不堪比拟。” 他放下凉透的茶,目光平静地看着萧惊池,问道:“王叔现在还以为,造就您如今所为的‘因’,是小侄不堪承受的吗?” 萧惊池许久没有说话。 他先是怔愣,然后,眼中似有什么情绪被打破了,再又一点点拼接起来——最后,化为一团恍然的光。 “……呵,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萧邃被他的反应给弄懵了。 王叔这是……明白了什么? 他正暗自猜测着,忽见萧惊池仰头一叹,痛陈三声:“先帝……皇兄……璧山——!” “‘璧山’?” 萧邃一愣,试探道:“璧山郡主?” 萧惊池笑着笑着,疲倦地阖上双目,顷刻之间,仿佛老了十几岁。 萧邃有些害怕。 “王叔……” 萧惊池抬手止住了他的话,片刻后,看向他问道:“你想知道,是什么造就了我今日?……是什么,造就了你今日?” 萧邃心里没底,却还是坚定地点头。 宁王便是一笑。 “是萧惊泽。 是萧挽筝。” 他说:“是……赵遣。” 先帝萧惊泽,璧山郡主萧挽筝,还有……灵丘侯赵遣? 这三个名字拼在一起,能组出来什么? 萧邃脑中一片混沌,想了又想,还是道:“我……不明白。” 是啊,不明白。在萧邃今日这些话之前,萧惊池也还有许多不明白。 可到现在,他全都明白了。 他怅然赞道:“先帝高招,璧山不负裴兄‘闺闱女相’之赞,这俩人为着萧氏江山,真算是煞费苦心了……一个放弃了儿子,一个,舍得出自个儿的亲闺女……” 他顾自感怀一通儿,对萧邃道:“来,王叔便好好给你讲讲,这一局,是从哪开始的。” 他想,真算起来,事情的起因,应当在武耀十年。 “当年灵丘侯赵遣与沈氏之女的事,只因怀国公裴稀出言赞赏小舅子的这份儿‘真性情’,相氏便只能忍气吞声,将定好的媳妇拱手让人,连先帝都因顾念与裴赵两族之势,不敢强作公断…… 我这些年琢磨着,多半便是此事给先帝提了个醒儿,叫他开始忌惮功臣了。” ——有了忌惮,便有了算计。 “北林赵氏——先靖国公赵述是谨慎之人,在赵遣之事后,自觉赵氏树大招风,便急流勇退,逐渐淡出朝野,以此保全了富贵。可摇芳裴氏,便没那么好运了。” “武耀十八年,在你同瑶卮的婚事之前,许国公潘诫进言,将其族妹潘雩嫁与本王为继妃——起初我也未曾多想,娶进门,便打量着好好待着,可后来……” 说到这儿,他眼中闪过一抹痛色,沉一口气,继续道:“直到两年后,公孙逊身死、遇儿重伤之事后,我才知道,原来本王的这个王妃,打从一开始,便是璧山特意嫁过来,监视本王的。” 当年裴公班师还朝,宁王忧其病体,又因洞悉潘诫暗自调动手下南下,恐其对裴公不利,故特遣手下将军公孙逊与独子萧遇同去迎裴公回京。 不料,此事被潘王妃知晓,秘密告知族兄潘诫,并透露两人南下路线。潘诫派人前去截杀,终致公孙逊身死,萧遇重伤,就此绝从戎之路。 听了这些,萧邃双目微瞪,半晌难平。 “不是说,阿遇与公孙将军当年,是因回京路上,遇到暴民叛乱,所以才……” 萧惊池摇头笑了。 “那是谁说的?”他道:“是先帝说的。” 萧邃一愣,思索片刻,面露恍然。 “当初公孙将军身死,阿遇则因重伤垂危之故,被先帝派人直接带回了帝宫,仔细将养了许久,方才送回宁王府的。” 萧惊池点点头,“不错,先帝手里拿捏住了遇儿的命,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能反驳。” 尤其那时候,潘氏的刺客得了手,裴公也薨了,他便是想计较,也没有任何助力。 说到这里,他看向萧邃,眼中依稀可见心疼:“我原以为,是你先做了悔婚之事,先帝震怒之余,动起了权术上的心思,方才趁势打击裴氏的。 可如今看来……” 他摇摇头,自嘲蠢笨:“什么赐婚、什么悔婚,所有事情,起根儿上,便是他意图名权两得的算计。” 算计到最后,裴氏倒了,连同被推到前头做刀的潘氏也顺势都给除掉了,先帝的嘉名清议,在裴瑶卮正位长秋之时,达到了巅峰。 而他这一局,直到他死去十年之后的今日,方才被人费劲巴力地给拼出了个大概。 世人眼中,成帝重情重义,治国有方,其晚年一切祸事,都是臣属不忠、亲子不孝的缘由。 想来,若非萧逐这个皇帝不够格,那萧惊泽这一场图谋,还真称得上一声精妙。 殿中静默良久。 萧邃身上一点点回过温来,哑声问道:“那璧山郡主……” 她在这其中,又有何效力? 萧惊池脸上的讽笑之意淡去了。 半晌,他道:“将潘雩嫁给我,原是她的意思。” 萧遇重伤之后,他命心腹严查二人南下路线是如何走漏的,查到最后,便查到了潘雩身上。 萧惊池还记得,那日自己得知真相,大怒之下找上潘雩,一进殿门,却见收到风声的潘雩已然脱簪赤足,跪在那里席藁待罪。 到了那个份上,被休弃的恐惧,让她再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涕泪横流之际,将所有事情都与萧惊池吐露了个分明。 她说,自己一先仰慕宁王,在裴王妃薨逝后,数度恳求璧山郡主,请其帮忙,成全自己求嫁宁王之心。 璧山郡主起初不置可否,后来忽然答允了她,说会为她尽力一试。她只当是自己诚心,感动了郡主,等到潘诫上表嫁妹,而先帝也应允了之后,她更是喜不自胜,精心准备着出嫁事宜——后来想想,那段待嫁的时光,竟成了她此生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出嫁前夜,潘诫来看她,三两句话过后,便露出了真面目——威逼利诱,让她出嫁之后,为自己监视宁王的一举一动。 直到这个时候,潘雩方才明白,自己这场婚娶,并非是属于自己的美梦成真,而是属于潘诫的——从此,许国公便将细作名正言顺地送到了宁王府中、送到了宁王身边最亲近的位置上。 “我原以为,璧山只是为潘诫谋,还觉得如此行止,于她性情不符,可适才听你说起潘恬的事……”萧惊池叹道:“邃儿,你现在可明白了?先帝一朝,为他功在千秋之人,非前朝诸公,亦非后宫美眷,而是她。” “为萧氏,舍得出夫婿儿女的璧山郡主,萧挽筝。” 第四十三章 水落而石出(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第四日一早,陵城城门一开,萧邃便带着手下离开了。 萧惊池为着这一声‘叔父’,此番终究还是放他平安回去了。萧邃明白,即此一别,再见面,便不会再有叔侄。 回到尘都没几天,瞬雨便来与他禀报,说是北边刚刚来了信儿,王妃已经平安抵达赵府了,请他放心。 “这就到了?”萧邃闻言,不禁一皱眉头,“这才几天?” 瞬雨无奈道:“没法子,为着靖国公世子的病,王妃心里不安,出城没多久,便带着一元先生先行一步,快马加鞭地往北林赶,章亭侯拗不过王妃,只好随行护佑,好在一切平安。” 萧邃倏地将书一合,斥了句‘胡闹’。 瞬雨默默地不搭话,半晌,又道:“另外,殿下,还有一事。” “玉泽宫那头,说是皇帝近来精神愈发不济了,昨儿岐王妃过去了一趟。” 温怜…… 萧邃面色微顿,须臾,却又释然了。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重新翻开书卷,似是并未将此事当回事,只道:“去就去吧。” 瞬雨多少有些意外他的反应。 原是早前,楚王殿下已然松口,让李寂回莽原去,暗中搜罗些能人异士养起来,以备不时。她还以为,殿下这是转了性,终于听劝,明白这玄术的要紧了。而眼下,汲光已为萧逐所用,若再添上个岐王妃……那只怕,便是李寂能找出温晏来,也难与之抗衡了。 她想了想,试探道:“殿下,您不担心吗?皇帝那头,咱们……就当真按兵不动,什么也不做?” 萧邃摇了摇头。 萧逐那边,早已不需要他去做任何事了。如今他的精力,多半都已放在了两个人身上——汲光、宇文芷君。 他问:“默言那头可有回信?” “尚未。” 他便颔首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说着,不忘嘱咐:“仔细盯好了王妃那边的动静,有什么事立刻来告诉我。” 瞬雨福身领命,徐徐告退。 比起萧邃在宁王处的无功而返,裴瑶卮这边,则全是另一番景象。 到北林的第一日,一元先生为世子赵训诊了脉,而后只说了一句让靖国公夫妇安心的话,李毓槿的心便宽放了一大半。 随后不到三日,先生先后只用了七副药、施了两回针,原本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孩子,转眼便已能下床了。 裴瑶卮就是在这个时候,趁着赵据高兴,将她们夫妻请到了居所,坦诚了自己的身份。 “娘娘,奴婢看着,自从那日同靖国公说开之后,您这几日的心情可是越来越好了!”轻尘关了房门,挡住北境渐渐汹涌起来的寒风,又给她端了几碟瓜果来,揶揄道:“再这么下去,奴婢都要为殿下担心了!” 裴瑶卮笑吟吟地斜了她一眼,“为他担心什么?” “怕您在北林兄友妹恭,不乐意回去了呗!” 她摇头笑骂了一声,一时静下心来,回想起几日前与赵据相认时的情形,不觉又是一番感怀。 “表哥为人,一向最是严谨,我都没想到,他竟会这样容易便信了我的话……” 轻尘则道:“那是您同靖国公关系好么!说上些旁人不知的私隐还是难事?何况还有清檀在一边帮着您作证呢!” “……娘娘,奴婢也看得出来,靖国公那样不苟言笑的人,连世子病榻前都绷着脸、皱着眉,未曾掉一滴眼泪的,可那日唤着您的小字,竟都哭了……可见他是真疼您!” 裴瑶卮点点头,心头熨帖,这会儿再掂量着轻尘的话,倒是发现,自己确实生出了几分乐不思蜀的意思。 两人正说着话,妧序进内禀道:“娘娘,给世子炖的补品已都好了,奴婢现在送去?” 裴瑶卮扭头看了眼窗外天色,想了想,便吩咐她去将东西取来,自己要亲自去看看赵训。 途经素灵斋时,却意外在院外遇上了一元先生。 “先生?”裴瑶卮好奇地走过去同他打招呼,“今日风大,您怎么跟这儿站着?”说着,她左右一望,又问:“是在等什么人吗?” 一元先生摇了摇头,只说自己才去世子那里诊脉回来,路过此地,也不知怎的,就站了下来。 裴瑶卮闻言,转头将眼前这座院落凝视了半晌,回头对妧序说,让她将东西给赵训送去,自己在这儿与先生一起站站。 妧序也不多话,领命便去。 她转头,便见一元先生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 裴瑶卮笑了笑,朝院门走去,同时问道:“先生可知,这素灵斋是什么地方?” 她身后,一元先生摇了摇头,旋即想起她看不见,又道了一声不知。 “这里……”她说着,伸手去推院门,“原是灵丘侯赵遣的住处。” 一元先生心头一动,吱呀声缓缓而起——门开了。 裴瑶卮年幼时,有一次随母亲回北林省亲,那时候舅父贤公还在世,为着小舅年轻时的那点荒唐,舅父对他一直有心结,又恨又怨又担心,在他失踪之后,便命人将这素灵斋锁了,严令府中所有人不得入内,更不准提及关于赵遣的一个字。 还是舅母艺高胆大,暗中从舅父那摸来了钥匙,偷偷塞给了母亲,方有后来母亲趁夜来此追思的事。 “……那时候我贪玩,见母亲大晚上背着人悄悄出门,便起了好奇心,当着她的面儿装睡,待她一走,便跟在她后头,谁料在素灵斋外头崴了一脚,露了形,叫母亲大人给抓了正着……” 自贤公仙逝之后,赵据当家,便将这素灵斋的锁给卸了。揣着一份尊敬,命奴仆日日前来洒扫,只当灵丘侯是远游未归一般。 两人进到屋内,裴瑶卮顾自说了半晌,回头看向一元先生,忽然一拍脑门:“瞧我这脑子,平白说了这些,原该先问先生一句的—— 我的身份,轻尘应该都已经同您说了吧?” 初到北林时,赵训病榻之前,她情急之下,曾脱口对赵据唤了声‘表哥’出来。因那一声轻浅,赵据没注意到,可就站在她身旁的一元先生却听得很明白。 当时她反应过来,先是一惊,跟着见一元先生并未有任何反应,于是心里也便有谱了。 此刻,一元先生闻她所问,沉默片刻,才道:“是离开尘都之前,得了殿下相告。” 裴瑶卮点了点头。 “王妃,您……” 一层斗笠隔着,她不知一元先生此刻表情如何,但光听他的语气,却十足是欲言又止。 许久没等来下文,她便主动问道:“先生想问什么?” 一元先生张了张嘴,终是一摇头。 “……没什么。”他道。 关于相蘅的事、赵轻愁的事、裴瑶卮的事,他有许多问题,亦有许多妄图倾诉之处,可即便前头离京逃避了那么久,时至今日,他也还是未曾准备好。 甚至为着萧邃的请托,他都不能前去温府,找岐王妃问上一句真相。 怎么这三个人,折腾一通儿,最后只自个儿的女儿没了? 自个儿的女儿真的没了么? 还是说,就像裴瑶卮成了相蘅、相蘅成了赵轻愁一样,轻愁……她也成了某一个别人,正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好生活着呢? 这些问题,将他折磨成了一只困兽,画地为牢,走不出来。 “……先生,先生?” 身边传来裴瑶卮小意地呼唤,他回神看过去,见她满面担忧地询问:“您没事吧?” 一元先生摇了摇头。 他问:“王妃才说什么?” 看他无意多言,裴瑶卮便也没多问,心绪一理,淡淡笑道:“我说这偌大的赵府,先生哪都不站,偏偏鬼使神差地站在了这素灵斋之前,怕是与我小舅有缘呢!” 他一笑,颔首道:“同是杏林子弟,自是有缘的。” 说着说着,不由便有些感慨—— “灵丘侯年少成名,说来,老夫也甚是向往其风采……可惜天意弄人,想来是没有与之切磋共饮的机会了……” 是啊,裴瑶卮心中一和,也道可惜。 站在赵遣房中,她少不得便要想起另一个人—— 沈庭如。 “诶!对了……” 见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便往书房里去,一元先生起了好奇,便也追了过去。 那墙根儿底下装着书画的箱子,裴瑶卮接连翻了两个,最后终于在第三个里头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是一幅画。 一幅她年幼时便曾见过,重生以后,更是在相府见到了真人的画。 她将画卷展开,身后,一元先生见了,不由吃了一惊:“诶?这画中人不是……” 裴瑶卮点点头。 “您没看错。”她道:“画中人您曾见过的,是桓夫人。” “或者,更该唤她沈夫人。” 早在相府之中,初见沈庭如时,她依约便觉得这人眼熟,只是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她。 直到后来,巢融出现,桓夫人成了沈夫人,她方才福至心灵—— 可不是么,当年就是在这素灵斋里,自己顽皮翻出了这幅画卷,指着画上的人问娘亲,这漂亮姐姐是谁,娘亲却是只叹了口气,将画卷一合,仔细给他收进了箱子。 “她是你没过门的小舅母。” ——那时,母亲如是说。 第四十三章 水落而石出(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之前因为清檀的事打了岔,裴瑶卮没来得及找到任何与沈夫人有关的线索,便离开了相府,如今身至北林,又在赵遣的旧居之中,再想起此事,难免遗憾愈深。 看着看着画,她忽然啧了一声,一元先生问:“怎么了?” 裴瑶卮抚着卷轴一角,皱眉道:“这画受了潮气,墨迹给洇湿了……”她反复研究了半天,怎么都看不清原来写的是什么,不禁咳了一声,口中直叹可惜。 “武耀十年四月十六……” 沙哑的声音从身侧恍然而至,无端带着点缥缈之意,裴瑶卮听得太清楚了,清楚到让她整个人为之一怔。 扭头看向一元先生,她问:“您说什么?” 斗笠后头,一向清亮的独眼里写满了迷茫,一元先生张了张嘴,“我……” “您说这一小块墨迹,写的是‘武耀十年四月十六’?”她眉头锁得愈发紧了,语气也急迫起来:“您怎么知道?” 是啊,自己怎么知道? 一元先生也这样问自己,可他最后只是摇头。 “你要去见母亲?” 裴瑶卮从素灵斋出来,急匆匆地跑到了赵据那里,见面开门见山,直说自己要去见舅母。 见赵据面有讶色,她便问:“不方便吗?” 赵据摇了摇头。 “那倒不是,只是自从父亲走后,母亲便搬到若泽山别苑去住了——那里你知道,离北林怎么也有两日路程,也不是说去就去的。”说着,他略带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再加上你的事……我还尚未来得及告诉她。” 裴瑶卮也知道,自己突然提出此事来,定是有些为难人的,但有些事情…… 如今她已摸到了线头,究竟扯不扯得出这个真相来,就全在大长公主身上了。 “其实……”她微一忖度,道:“说起来不孝得很,我要见舅母,并不是因为急着与舅母相认。” 赵据面露疑色,问她那又是为何。 她想了想,方小心问道:“……表哥,你对小舅,还有什么记忆吗?” 一听这话,赵据的脸色当即便沉了下来。 他眉头微蹙,“怎么忽然提起他了?” “这话我现在不好说,只是……”她道:“关于小舅的一些事,我想问一问舅母。” 想了想,她又纠正道:“——我必须得问一问舅母。” “有什么意义吗?”赵据问她:“他走时你才五六岁大,你记得他?还是与他有什么甥舅之情?” 当今靖国公还是世子时,便修得一身沉稳谨慎,轻易没有动怒的时候,可目下,一提小叔赵遣,他便有些失仪。 “表哥……”裴瑶卮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劝道:“我知当年小舅出走,惹得舅父怒火攻心,伤了根本,为这事儿,您心里多少有些过不去。 但就凭您能重启素灵斋……我便知道,您对小舅,到底还是有一份追思的。” 赵据闭了闭眼,“那又如何?” 裴瑶卮沉吟片刻,小心地拿捏着言辞,试探道:“您有没有想过,当年的出走之事,有可能……并非是小舅的本意呢?” 赵据蓦地朝她看来,那眼风之利,直逼刀剑。 裴瑶卮应着头皮,接着道:“又或者,他根本就未曾出走呢?” 话音落地,赵据霍然站了起来。 三日之后,若泽山别苑。 赵据一人一马,先裴瑶卮一日赶到,等她来时,有关楚王妃真实身份的事,大长公主已然自儿子口中,先一步得知了。 至亲相认,恍如隔世。大长公主如今年岁大了,心肠也软,裴瑶卮私心里想,若是换了早些年,舅母知道自己重生这么久都不曾前来相认,少不得是要抄起竹板,好生料理自己一顿的,可如今相见,在确定身份之后,她却只是抱着自己哭。 “你表哥说,你有些关于你小舅的事要问。” 许久之后,待情绪稍稳,大长公主更了衣净了面,拉着她坐在一处说话,问她:“究竟是什么事?” “舅母……”裴瑶卮从自己随行带来的包裹里取出沈庭如的画像,在大长公主眼前一展:“这幅画,您过去可曾见过?” 大长公主面色一顿,好半天,才面色复杂地伸出手去,抚了抚这积年的笔墨。 “这不是沈家那丫头的画像么。” 看见那块化开的墨迹时,她不由一蹙眉,心疼道:“……啧,好好的落款,怎么都给洇湿了……” “正是这落款!”裴瑶卮急切道:“舅母,您还记不记得,这落款原来写的是什么?” 她虽然急吼吼地赶过来,但其实,心里却并未敢抱多大的希望。谁料,大长公主却几乎是想也未想便道:“日月我就记得——四月十六,正是你小舅十八岁生辰那日亲手画的!至于年份么……” “就是他出走的那一年——”提起这个,她眉目间染上一抹哀伤,“武耀十年。” 裴瑶卮浑身一颤,双目圆睁。 “……所以,您确定,潮气洇湿的这一块儿,原该写着的,是‘武耀十年四月十六’?” 大长公主点了点头。 她还记得,赵遣当年回京,曾拿着这画来同自己介绍,说画中人便是他的意中人。当时她注意到落款的时日,随口问了一句,便见那小子满脸眉飞色舞地解释,说前些日子,自己生辰时,沈家姑娘来不及预备给救命恩人的生辰礼,便被他哄着,坐在那儿由自己画了幅画像,全作是她的心意了。 这会儿想起,她还依稀看得见那小子当时少年不识愁滋味,神采飞扬的模样。可她却不明白,时隔多年,裴瑶卮这时候来纠结这旧画卷上的落款做什么? 这样想着,她朝裴瑶卮看去,惊讶地发现,她此刻的脸色甚是吓人。 大长公主心头一跳,紧着问:“蘅蘅,你怎么了?” 裴瑶卮直愣愣地看着她,张口结舌,难发一言。 这日从大长公主这里离开时,她立刻便请赵据传信回北林,将一元先生请了过来。 两日后,一元先生坐在她眼前,将斗笠一掀,以看疯子似的眼神看着她。 “我——”他指了指自己,问她:“赵遣?” 裴瑶卮定定地点了下头。 一元先生便笑了:“王妃,您开什么玩笑?” 她摇头,神色严肃非常:“我是不是开玩笑,您心里应该知道。” 她满眼深意,活生生就是在同他说:我就不信,当日画卷落款之事后,你心里就没半点含糊。 一元先生似是领会到了她的意思,不大自然地转过头去,避开了她的目光。 裴瑶卮忖了忖,说道:“萧邃跟我说过,当年您身遭意外,被赵夫人所救,醒来后便前尘尽忘,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算了算日子,您出事那一年,是武耀十年,我小舅失踪出走,也是在武耀十年。时间上,完全吻合。” 一元先生嗤笑:“仅凭这点,你就敢下断言?” 自然不只是这一点,否则,她也不必等到今时今日才串连起这些关窍。 “武耀十年四月十六——”她道:“我已经同大长公主求证过了,她曾见过沈夫人的那幅画像,因那落款的年月日特殊,正是小舅十八岁生辰当天,是以即便时隔多年,她还是记得很清楚。” “先生,您也告诉告诉我,若然……我这猜测不对的话,那您当时又是如何将这个日子脱口而出的呢?” 一元先生没法告诉她。 “你想错了。”许久之后,他断言道:“我不可能是赵遣。” 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一点锐利的疼痛乍起,渐渐蔓延泛滥,叫他疼得透不过气来。 他起身,眉头越皱越紧,不知是要说服谁,再一次言道:“我怎么会是赵遣。” 这一刻,裴瑶卮看着他,忽然领会到——不管真相如何,至少他心里,对这个可能,是排斥的。 他不想成为赵遣。 她想了想,耐着性子将话锋一转,忽然问道:“敢问先生,我与萧邃成婚当日,积阳郡公府中,您可曾见过巢融?” 一元先生神色猛地一变,扭头看了她半天,才不情愿地问:“……那又如何?” 那就是见过了。 又一件事应上了自己的推测,一时间,她的底气愈发足了。 片刻,她沉了口气,问道:“您知不知道,巢融就死在那一日。” 而且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那新收的徒弟相垚,还打从心底里将您认为了凶手。 一元先生显然没料到她这句,惊愕道:“你说什么?!” “看来我想的没错。” 裴瑶卮这会儿差不多已将所有事推出来了,巢融当日为何会死?为何有人能在人来人往、忙忙活活的郡公府里杀伤人命,却未掀起一丝风浪? 杀人的是谁? 她深吸一口气,捋了捋衣袖,道:“巢融那日应是先见了你,他……” 说到这里,她抬头与他对视着。 她说:“他应该看出了你是谁,以他的性情,多半是要将此事昭告天下的。 我想,他大约是走了一步天真意气的棋,在昭告天下之前,先去找了那个害了他宝贝徒弟的人,意图为徒弟报仇,不想却被人反杀。” 她缓缓说着,同时,一错不错地盯着对面人的神色。 “相二公子曾同我说起过,巢融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让他转告我一件事,可惜的是,他只说了两个字,便咽了气。” 而那两个字是:我有。 有什么? 他有什么? 之前,她翻来覆去想不明白下文,便将这两个字搁在了一旁,可现在…… 她想起当初自己曾以相蘅的身份,与巢融达成过一个共识—— 他答应她,只要他手中一日没有切实的证据,能证明天下都冤了灵丘侯,便一日不会再去打扰沈庭如。 她说:“他应该是想让相儁出告诉我,他有证据了。” 听到这里,一元先生扶着桌案,慢腾腾地重又坐了下来。 他问:“什么证据?” “全天下都冤了他宝贝徒弟的证据。” “灵丘侯赵遣,从未私奔出走,而是被人所害的证据。” 她直愣愣地盯着他,道:“您就是人证。” 第四十三章 水落而石出(三)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一元先生走了。 走得匆匆忙忙,跌跌撞撞。 裴瑶卮仰头闭目,长长呼出一口气,却难以宽释半点疲惫。 “娘娘,我爹——”轻尘一步三回头地推门进来,一副丈二和尚的模样问道:“我说一元先生,他是怎么了?我看他才出门时好不狼狈,难道您骂他了?” 裴瑶卮勉力一笑,摇了摇头。 她招手将轻尘叫到身边来坐,打量起她的眉眼来,久久不转目光。 “娘娘……您怎么这么看着我?”轻尘抓了抓脸蛋,低喃道:“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她笑了笑,说道:“我是看你生得好看,但……” 轻尘还当自己脸上有什么缺陷,忙问:“但是什么?” “但是不怎么像你娘。”她缓缓道:“想来,该是像你爹多一些吧。” 否则,也不会自己、与相蘅,都有这么几分微妙的相似。 一听这话,轻尘瞬间来神儿了,只见她一拍大腿,满脸遗憾道:“您是怎么想吧?我跟您说,我也跟您是一样的心思! 小时候,萧运就总掐着我长得不像我娘这一点,忽悠我说,我是我爹娘门楼子底下捡回来的,那时候我多天真啊!竟真信了他的鬼话,哭着回去找我爹,非要让他带我去给我亲爹亲娘磕头,结果挨了我爹一顿收拾,将《黄帝内经》整抄了小十遍,这才给放了出来! ……那回之后,我就琢磨着,我不像我娘,总得像我爹吧?可您看我爹那模样,轻易也是看不出像与不像来了。我就又想了,若是他能记起遇到我娘之前的事,寻根寻源、认了祖归了宗,那我跟他回家,给三亲六故们看看,不就能破案了么!” 说到这里,她沉沉一叹,咳了一声:“谁想,我这个爹,固执起来怎么说都不听,这么多年了,愣是不肯让我如愿!” “你这话说的,”裴瑶卮好笑道:“倒像是只要他肯,便随时都能恢复旧时记忆一般。” 她本是笑轻尘当真天真,却不想,话音落地,便听小姑娘不以为意地一点头:“能啊!” 裴瑶卮蓦地一怔。 轻尘还笑呢:“怎么不能?这点小事,都不必劳烦他老人家自己个儿,扎上几针,我都能给他治好!” “唉……奈何爹爹就是不想治么……” ……原来如此。 裴瑶卮先是恍然,随即又是皱眉。 原来,他不只是排斥成为赵遣。 他是……不想成为这‘一元复始’之外的任何人。 “若是这样的话……” 那自己此间所为,于他而言,岂非强人所难? 轻尘见她兀自低喃,眉间愁绪越积越多,不由担心道:“娘娘,您在说什么? 出什么事了吗?” 她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事情老早就已经出完了。 她只是担心,自己只顾着戳破这一层真相,反而疏忽了真正值得在意的事情。 两天之后,裴瑶卮叩响了一元先生的房门。 来开门的人没戴斗笠,眼中写满了疲惫,见到她,也没了往日的礼数,一言不发,回身顾自进内。 “丫鬟说,您这两日一直不见人,饭也没怎吃。”裴瑶卮走在他身后,忧切道:“您自己便是医者,难道不知此举伤身吗?” 他在窗下榻上一坐,抬眼问:“你是来同我坐论养身之道的?” 裴瑶卮摇了摇头。 “我来……同您道歉。” 一元先生笑了一声,等着她的下文。 她低低一叹,垂首道:“那日您从我那儿离开之后,我同轻尘说话,她无意中提及,说是您这失忆之症,其实是能治好的。” “先生,对不起。” 她福身施礼,恳切道:“之前我以为,您只是不愿意成为赵遣,还觉得您此般作为,虽情有可原,但终究欠了祖宗亲族一个交代,到底还是失责之行。 但现在我知道了。 您不愿记起旧事,仅仅只是想将恩仇故事一并留在身后,一元复始,万象新。” 一元先生沉默了。 良久之后,他道:“就当你说得都对。我也受了你这一句对不起。” “那之后呢?”他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打算怎么劝我?” 裴瑶卮摇头。 “我没打算劝您了。”她真心道:“您的经历,是我难以感同身受的,若是您下定决心不愿管过去,那之前我说过的那些话,我会烂在肚子里,谁也不提,只当从未发生过。” “反之,若是您动了心,有意追一个真相,我亦会倾尽全力,为您周全琐事。” 一元先生玩味一哼,问道:“你这就不觉得我对不起祖宗亲族了?” 裴瑶卮也不避讳,直言道:“您若真是小舅,那自然还是对不起的。” “只是……” 她看着他脸上交错丑陋的疤痕,想着旧日里,人们称赞灵丘侯的那些话,心中窒闷极了。 “我想比起戳破这层真相,真相本身如何,更重要。” 她说罢,顿了顿,福身拜别,转身欲走。 走出去第三步时,一元先生开口了。 “你来之前,我原已决意,明日便带轻尘回京,同楚王殿下拜别,自此携妻女归故里河没,避尘而居,再不过问世事。” 她转身望向他,默默不言。 他又道:“但你刚才说了一句话,让我……迈不得这一步了。” “哪一句?” 他想了想,道:“我可以不追过去,但不能欠祖宗亲族交代,不能做失责之人。” 裴瑶卮神色一动。 他起身走到内室的穿衣镜前,眼波平静地打量着镜中人。 他说:“我过去没想过自己可能是你说的那个人。 我这副模样,这二十来年,我一直认定了我是被人所害、都是旁人对不起我。所以我不愿记起过去,怕记起来就忍不住报仇,怕……”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闭了闭眼。 裴瑶卮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安静听着。 半晌,他继续道:“可如若我是赵遣,那不管是谁将我害到如此地步,有一点—— 我是对不起赵家的。” ——他自问能安心将别人对他的愧对抛在身后,但却不能做裴瑶卮口中的失责之人。 若,自己真是赵遣的话,那不必说,当年种种,他是欠赵家一个清白,和一个未曾置家门于不顾的儿子的。 裴瑶卮领会到他话中的意思,试探道:“先生,你这么说,就是……” 后头的话,她没问,一元先生没答,两厢已是心照不宣。 不多时,他问:“你能帮我办件事吗?” “您说。” 他扭头看向她,“把星云叫过来。”他道:“我想我醒来时,她在身边。” 裴瑶卮没有犹豫,“我这就去办。” 当日,她便命人飞鸽传书给尘都,赵夫人宿星云得到消息,还当夫君女儿出了什么事,将赵轻愁托付给姜妃照顾,当日便在戍卫的保护下,飞骑向北林赶来。 星夜兼程九日,人便到了。 若泽山别苑见到夫君,听完了来龙去脉,她没想到,等着自己的会是这样一件事。 “夫人,您别担心,轻尘的医术已经很不错了,先生定会平安无事的。” 一元先生施针当日,裴瑶卮与宿星云一起在厢房等着。见她愁眉难展的样子,裴瑶卮心里不是滋味,只能从旁无用地劝着。 宿星云闻言回神,朝她勉强一笑,“要治他这失忆,原也不是多复杂的事,我知他不会有事。”她道:“我也不是担心这个。” 裴瑶卮怔了怔,暗自一忖,不觉有些自责。 ——说到底,打破人家平静生活的人,还是自己。 这样想着,她便同宿星云道:“夫人,抱歉。” 宿星云有些意外,顿了顿,想明白了什么,不由摇头一笑。 “您为何道歉?” 她说着,不等裴瑶卮回答,便又道:“您别想太多,这件事对我们这一家子而言,的确会有影响,但再怎么轮,也轮不到去埋怨解出真相的您。” “更何况,我也不是……”说到这里,她犹豫半晌,似乎都没找出一个合适的措辞,索性重新道:“我是后悔。” 裴瑶卮眉目一动:“后悔?” 宿星云点了点头。 武耀十年救下他时,她也曾听说过灵丘侯赵遣携歌姬私奔出走之事,但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将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过。 “若他真是灵丘侯,那这些年,任他多不愿意都好,我也早该逼着他恢复记忆的。也不至于使贤公含恨而终、使赵氏蒙冤蒙尘…… 还有那位沈夫人——” 听到这里,裴瑶卮登时警了警神。 可宿星云的反应,又让她吃了一惊。 “她……”她叹了口气,眼中的同情哀怜做不得假,唏嘘叹道:“她这些年,该过得多苦啊……” 先是经历了那么一场风波,伤名伤身,好不容易等到了云开月明之时,未曾想,却又是一场晴天霹雳。 “夫人……”裴瑶卮沉吟片刻,叹道:“当真是我小人之心了!没想到,您竟这般通情理……” 宿星云摇头一笑,不以为意,想了想,反而急着同她问沈夫人的情况。 “对了,”她道,“那位沈夫人如今怎么样,可还好吗?” 第四十三章 水落而石出(四)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沈夫人如今如何? 这个问题,裴瑶卮也答不出来。 她将自己所知的,关于沈庭如的一切,都与宿星云说了,“……此事是我疏忽了,早前已觉出不对,却没怎么上心,这会儿后悔也晚了。只盼她吉人天相,好歹……还存着性命就好。” 宿星云听到最后,只余一腔默默,不知该说些什么。 当晚,一元先生从昏睡中醒来时,恍惚了许久。 室中静谧,只有宿星云一人候在一旁,眼看着他睁开眼,她心头也跟着一颤。 此时她才发现,自己终究是有些害怕的。 床上的人一直没有说话,她沉了口气,强自挂上一抹从容笑意,过去问道:“醒了?” 他动了动,目光追着她看来。 宿星云托腮坐在他床边,故作揶揄道:“还记得我吗?” “记得。”他定定地点头,半晌,朝她伸出一只手,唤:“娘子。” 心里的那块石头,霍然落了地。 宿星云绷不住了,抓过他的手来抵在脑门上,似哭似笑,说不出话来。 他连忙起身,将人搂在怀里耐心地哄。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他道:“乖,别哭了,叫人听见羞不羞?” “我乐意哭,要你管!”她使着小性儿,半天,问道:“……都想起来了?” 他点了点头。 “那你……”她咬了咬嘴唇,犹豫半天,才道:“……赵遣?”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人闭上了眼,认命地点了下头。 ——北林赵氏幼子遣,贤公、怀国夫人胞弟,元光十一年生,年十二,封灵丘侯;仁治元年,相识疯医巢融,拜为师;武耀十年,共沈氏女私定终身,至年末,出走失踪。 “相韬……” 他将这个名字念出来,恨意之外,宿星云听到更多的,是恍如隔世般的恍然。 他说:“是他。” ——一切,都是他。 “当年我回京,向族中说明了与沈家女儿的事,当时大哥震怒,族老们亦是人人责难,从上到下,唯有姐夫一人是支持我的。” 翌日,裴瑶卮在房中正自忐忑之际,不想,却等来了一元先生亲自登门—— 或者,现在她该唤一声小舅了。 赵遣同她讲起那年种种,眼中神色莫辨,“这其中种种,不必多言,到后来,我好不容易摆平了一切,只差与相氏赔罪这一桩,恰巧当时相韬出征归来——他那时已是相氏当家做主的人,我便递了帖子,邀他相见,打算正经与他赔礼谢罪。” “他……”裴瑶卮语气犹豫,她看着赵遣这一身的上,许久方问:“是他做的?” 赵遣点了点头。 “他约我去相氏城外的别馆相见,我不疑有他,只身前去,却没想到,他早已预备好了一切,就等我自投罗网。” 那日,他被相韬命手下围杀,好不容易才冲出重围,一路逃出去,被逼到江边,眼看已是绝路,只能放手一拼,纵身跳入江中。 却没想到,这一跳,便误了赵氏二十年。 也误了沈庭如二十年。 “蘅蘅。” 他突然一唤,裴瑶卮怔了怔,回神,一点点热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写作亲缘。 “小舅。”她起身,在他脚边一跪,低头磕在他膝上。 “多谢你。”赵遣抚着她的头,仿佛透过她,看到了自己来不及道一声告别的姐姐,“多谢你……” 其后数日,若泽山别苑热闹得很。 当裴瑶卮与赵据一同引着赵遣来到仙怀大长公主跟前,道明来龙去脉之后,大长公主起先是难以置信,待心神稍定后,头一个反应,便是将赵遣叫到面前,捉过了他的右手。 ——他的右手上有一道经年的伤疤,从食指指根到手腕外侧,顺顺当当地连做了一条斜线,惹眼得很。 “遣儿……”大长公主颤着声唤出这一句,眼里瞬间盈满了泪:“当真是你!……竟当真是你!” 她边说,便要伸手去掀他的斗笠,却被他后退一步,连忙给隔开了。 “嫂子……不成,”这些年,为着这张脸,他头一回觉得害怕,“我这张脸,毁了,怕膈应着您,就不要看了吧。” 大长公主一怔,随即便沉了脸。 “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比这小子更像我亲儿子,我还能嫌弃你?”她说着,半点不客气地指了指一旁的赵据。 说来,灵丘侯是家中幼子,同兄姊都差着年纪,与顺公裴长歌同岁、比赵据也不过年长五六春秋,只是个辈儿大罢了。仙怀公主的话半点不夸张,这个小叔子,实则就是被她一手给带大的。 也正是为着这一点,赵遣方才不敢在她面前掀开这道斗笠。 “嫂子,我知道您最疼我,但……” 他原本揣着耐性,打算好言相劝,却不想,大长公主等得不耐,见他总是推诿,索性亲自上了手,趁他不备,一把将那斗笠掀了。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良久的无声。 “遣儿……我的孩子……” 等大长公主终于回过神来,赵据便从一向坚毅的母亲眼中,见到了从未有过的慌乱。 还有,心疼。 “怎么……是谁?到底是谁干的?是谁!”她不顾仪态,怒声嘶吼着,眼里的痛意仿若让她转眼老了几十岁。 赵据与裴瑶卮忙过去扶着劝慰,可她这会儿已听不到别的了,一个急火攻心,便晕了过去。 一场风波初定,赵据在屋里陪着母亲,裴瑶卮推门而出,便见赵遣站在廊下,重又将那斗笠戴在了头上。 “您别自责。”她来到他身边,轻声劝道:“纸总是包不住火的,您受的这些苦,舅母迟早是会知道的。” 赵遣点了下头,嘴里说着自己明白,可心里究竟过不过得去,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小舅,其实……” 自真相大白之后,她心里便一直揣着一件事,权衡了许久,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告诉他,直到眼下劝着小舅,她才恍悟——有些事情,大抵是永远没有合适的机会的,但却总是不能不说。 定了主意,她便道:“有一件事,我早该告诉您的。不知您这会儿可愿听一听?” 赵遣扭头看向她,心里有所猜测,稍一顿,便点了头。 裴瑶卮将他请到自己院中,阖了门,将温怜对赵轻愁、对相蘅、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通通告诉了他。 ——除此之外,自然还有相蘅的身世。 “此事……我因不想让萧邃对温怜生恨,故而一直未曾与人吐露。”她说着,起身行礼,与之诚恳致歉。 而此刻,赵遣已经愣住了。 有关轻愁是相蘅的事,他早已知晓,自然说不得震撼,真正让他意外的,是相蘅的身世。 回过神来,他颤颤起身,将裴瑶卮扶起。 “你说……”他满是不确定地问:“你说相蘅是谁的女儿?” 裴瑶卮望着他,心疼得叹了口气。 “当初我带巢融进相府,他认出了沈夫人,便私下里去找她质问。 我亲耳听到沈夫人承认,相蘅,就是您的女儿。 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相韬待相蘅,始终刻薄寡恩。” 赵遣听清了她的每一个字,可脑中却一时糊涂过一时。 “……不,”他怔然道:“不是说,相蘅的生辰,是武耀十一年十月吗?那她怎么会是……” 十一年十月,他与沈庭如分别,是在十年七月中,相蘅怎么算,也不该是自己的女儿啊…… 裴瑶卮却道:“此事,萧邃跟我说过。 相蘅的生辰,原该是十一年五月初一。相韬在当年二月,上告父母,假称沈夫人是桓家女儿,纳之于含丹,大抵是为着他自己恭孝勤谨的名声,也为了不使沈夫人失礼于舅姑,便着意将相蘅的生辰推后了数月,以作周全。” 她想了想,又道:“您要是不信……只看一看相蘅的长相,便也足以佐证了吧?” 赵遣抬头看向她。 他记得自己本来的面目,相蘅这张脸,诚然是与自己相像的。 “我不是不信……”他重又坐了下来,摇着头,眼里亦喜亦悲,“我是没想到……” 没想到,竟会有这样的事情。 好半天,他忽然一个激灵,抬首看向裴瑶卮:“也就是说,现在的轻愁……不再是我的女儿,却还是我的女儿?” 裴瑶卮点了点头。 是啊,谁会相信,这世上竟会有这样的事呢? 她相信,温怜是不会有机会知道一元先生便是灵丘侯的,可是,她这副手笔施来,造就的结果,却玄妙如此,叫人不得不叹一句天意弄人。 实话讲,在弄明白这回事时,她心里是有欢喜的。 ——这欢喜,是为小舅所有、为沈夫人所有,也为从未拥有过父亲之爱,却百转千回,还是成为了生父之女的相蘅所有。她想,此事与这三人而言,说不得,也是一种补救、一种迟到的成全。 可同时,她亦是担忧的。 ——这担忧,则是为小舅、为宿夫人,也为那至今不知何处去的小表妹轻愁所有。 若是宿夫人知道了轻愁此刻的身份…… 即便她是心胸开阔之人,可这世上,又有哪一个母亲,能‘心胸开阔’到如此地步,以自己女儿的命,去成全夫君同另一个女儿的孩子? 第四十四章 一石千层浪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但裴瑶卮在北境为这些迟到的真相交错悲欢之时,尘都中,萧邃已备好行装,打算启程南下。 “哥,你当真想好了?” 萧运对他南下去见宁王世子萧遇之事,始终不甚赞同,“听说相韬一到南境,便秉承雷霆之势将潘氏残族料理消停了,如今既知相氏与宁王府并图不轨,那你现在南下……不外乎羊入虎口。”他虑道:“更何况,人说上阵父子兵,宁王叔此心既定,我也不觉得你去见遇兄……能扭转什么。” 萧邃不以为意,只道:“能不能扭转,也总得去看看。” 萧运目色微沉,半晌,道:“哥,你若铁了心……那让我去吧。” 闻言,萧邃先是一笑,随即摇了摇头。 他并未多加解释,只告诉他:“我今去南境,你嫂子人在北林未归,京中诸事,便全交给你了。”说着,他深深看了萧运一眼,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哥教了你这些年,你可千万别给哥丢脸啊!” 萧运面色沉重,像是接下什么泰山重任一般,许久,方才点头。 “哥,你自己小心。”他再三嘱咐,“定要小心。” 萧邃前脚刚离开尘都,后脚,温怜在玉泽宫便得了信儿。 “他已经出城了?” 独觞颔首,低声道:“昨儿下午走的,身边只带了尉朝阳及一队护卫,看路线,估摸着是要往南去。” “往南……”温怜略一思索,“奔谁?荣宣长公主?……总不会是萧遇吧?” “这奴婢就不得而知了。” 她想了想,也未再追究,“罢了,管他见谁,横竖他离了尘都就是。”说着,她又同独觞确认道:“李太后那边这几日如何?还是不好?” “一直病着,太医见天过去报到。” 闻此,温怜面露安心,不多时,便整衣起身。 “走吧。”她道:“去安元殿,给皇上请个安。” 两人从住处出来,信步几许,便到了皇帝寝宫。门前的宫监进内禀报,不多时,便见孙持方急匆匆迎出来,近前恭敬行了个礼。 “王妃娘娘来了,给娘娘请安,娘娘长乐无极!” 温怜没同他寒暄,将人叫起来问话,孙持方一脸苦色,直说皇上精神越发不济了,昨晚上躁郁难眠,这会儿方才睡下,如此下去,实在不是个事儿。 说话间,不免提到国师大人,孙持方如今总有些怀疑汲光的本事,言语中,少见地流露出几分怨怼之意。 温怜听了却笑:“不怪师叔无策。你自己主子怎么回事儿,你在他身边看了这些年还不清楚吗?”她往殿里看了一眼,目光中带着毫不遮掩的嘲讽:“他这是早年丧良心的事儿做多了,亏着心呢。” 孙持方脸色一白,忙道:“王妃!可不敢妄言!” 温怜冷哼一声,半晌,脸色稍缓,“罢了,他如今这样……孙大总管,你便回宫一趟,将秦淑妃与奉阳公主接过来侍疾吧。” 孙持方一愣,“接淑妃娘娘与公主过来?” “否则呢?”温怜道:“我说他亏心,你也该知道他是为何亏心。叫他看看他亲闺女,或许还能缓和缓和心绪。……宇文柔和潘若徽的孩子,看着难免糟心,算来算去,也就只有一个奉阳了。” 孙持方哀然一叹,应道:“……是,王妃说得在理,老奴这就去办。” 不日之后,北林。 “什么?!”裴瑶卮才听了妧序一句话,险些摔了茶盏,“你说谁死了?” 妧序颔首道:“您没听错,是秦淑妃。” 秦瑟…… 裴瑶卮将这个名字在心里默默一念,好半天都回不过来神来。 秦瑟……她怎么会死? 总觉得,这人是萧逐后宫里第一安全的人,可如今……竟这样突然便没了…… 妧序那头道:“听说皇上病忧,接了淑妃与奉阳公主去玉泽宫侍疾,可淑妃入玉泽宫当晚,便……薨了。” “宫中对外说淑妃乃是突遭恶疾暴毙,瞬雨姐姐信上不好多说什么,但如今却也有风声说,淑妃实是被皇帝亲自动手,一剑传胸而死的。” 这便更是出人意表了。 京中出事,萧邃又去了南境,裴瑶卮忖度再三,心里放不下,没两日,便去同赵据辞行。 赵据深知朝中情势,私心里,实是一百个不愿意放她回那虎狼之地去,无奈她自己主意已定,他便也不能强行留人。 “你与楚王的事……”他细细嘱咐裴瑶卮,“既然如今误会已释,你又愿意认这楚王妃的身份,那我也不好说什么。不过蘅蘅,你要记住,哥拿你当亲妹妹,赵氏便是你的倚仗,若是在外头受了欺负,只管回北林来,哥给你做主。” 这话抵得过千言万语,便似言谈之间,重又给了她一个母家。裴瑶卮心中感怀,差点没忍住落下泪来。 按赵据的意思,裴瑶卮坚持回京也便罢了,但清檀与小叔赵遣一家,还当是留在北林更好一些,奈何,他打算得明白,可这两人却无一个愿意留下的。 清檀因与裴瑶卮相认不久,实在不愿远离她身边,再三与她软磨硬泡,终于惹得裴瑶卮松了口,答应带着她。至于赵遣,虽说认祖归忠,但到底的还带着一元先生的身份,且不说京中还有个女儿,便是他真有心回归故里,也总得亲自在楚王面前交代一番,方才是个道理。 如此,这一行人,便又是怎么来的,便怎么回去,只多了一位赵夫人而已。 玉泽宫。 夜里繁星璀璨,娄箴在安元殿外侯了许久,终于等得汲光出来。师徒两人一前一后往宫外走,汲光偏头看了他一眼,正将他满脸欲言又止之色看在了眼里。 他便问:“有话说?” 娄箴怔了一下,定了定心神,才道:“师父,此番淑妃之事,您不打算管一管吗?” 外头如今传什么的都有,不少人都说,是淑妃见罪于天子,被其亲手了结了性命,死得甚是难堪。娄箴今日在城中行走,听着这些风言风语,有心说上一句,道是世人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秦淑妃确为皇帝手刃不假,但,又有谁会知道,皇帝是受了岐王妃术法所误,将当夜侍疾在侧的淑妃认作了已故的潘妃、梁妃,惊惧之下,乱了神智,方才提起剑锋的? 而温怜做这些事,她乱的,仅仅是一个后宫吗? 她究竟想做什么? “罢了。”汲光随口定断,并不以为意:“温怜行事,自有所求。横竖从非一路人,她于我也算有功,这点小心思……无碍于大计,随她去便是。” 娄箴眉头紧蹙,似还有话想说,可顿了顿,还是未曾出口,只应了声是。 “娘娘,”独觞端了安神汤进内,待温怜喝了大半,方才从旁道:“奴婢才收到消息,裴娘娘那头得了淑妃的信儿,此间已从北境启程,正往京中赶呢。” 温怜闻言,默默片刻,只嗯了一声。 “娘娘,”独觞有些担忧,“过去裴娘娘为皇后时,秦淑妃与之虽未见亲近,却也颇为和睦,若是裴娘娘就此事与您询问……娘娘,您可想好,要如何应对了?” “还能怎么说,实话实说也就是了……”温怜怅惘道:“就是不知,她会不会信。” 她设阵使萧逐亲手杀秦瑟,意在两点,其一,自是为了离间亲历秦氏与当庭,斩萧逐一臂。至于其二…… “秦瑟之母杜氏,乃是璧山郡主表妹,若非当初,璧山郡主借秦瑟之口,引导萧逐利用潘恬,挑拨裴氏与萧邃的关系,那之后的那些事,也都不会有了……” 温怜说着,不禁嗤笑一声:“呵,不过这人,藏得倒真是极好。” “当初萧逐是利用梁烟雨同潘恬来往,勾起她对蘅蘅的嫉恨之心,从头到尾都没露出秦瑟来,这些年在宫中,任谁不说她一句贤良淑德?如你所言,便是蘅蘅在世时,只怕也没对她起过任何疑心。若非早前梁烟雨死后,蘅蘅与我说起,她对梁烟雨同潘恬之间过从的疑虑,叫我上了心,顺藤摸瓜,牵出这些旧事来,便是我也想不到,真正的幕后之手,竟有这位淑妃娘娘一份。” 独觞听到这里,不由也是一叹,“若叫奴婢说,这所有事里,最叫人惊怕的,还当属璧山郡主!” 她此言,连温怜听了,也不觉颔首。 “可说呢……”她目光远远投出去,没有聚点,只剩满满的难以置信,“天下竟有这样舍得出女儿的母亲……她……” 说到这里,她不禁想起了潘拟来。 “过去提及潘拟,我还觉得潘恬是受宠的那个,自小锦衣玉食,占尽了父母之爱,如今再看……原是祸福巧妙,受宠的那个,被亲母算计,没了名节、也没了命。倒是从小养育在外,苛待着的那个,却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分,遇上了本该是仇敌的人,却还被其所救,得了场新生……” 她轻啧一声,怅然一叹,“造化弄人如此,当真不是人力所能算出来的。” 第四十五章 山雨骤然来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袭常城东面二百里外,有一山谷,名唤落灯,自先帝末年起,萧遇便一直隐居在此。 萧邃一路寻到这里,在萧遇门前站了许久,也没攒足进门的勇气。 “殿下,”尉朝阳接了飞鸽传书,迟一步过来与他禀道:“属下刚得到顾侯的消息,王妃在回京路上出了些事情。” 闻言,萧邃脸色一变,瞠目朝他看来。 尉朝阳连忙先给他宽心:“您放心,王妃一切安好,一元先生等人也无恙。只是……” 离开北林不过百里,楚王妃一行便遭遇了一场行刺,顾子珺领人与对方力战,颇有不敌之处,差点便要交代在当下,关键时刻,却横空杀来一人,与那贼首拼杀一阵,最后落得个同归于尽的下场。 待尘埃落定之后,顾子珺上前察看,方知那贼首,竟是失踪许久的潘整。 至于那救人的,则是步非。 “步非死了?!”萧邃听罢一切,愈发惊诧:“潘整也死了?” 尉朝阳颔首,“顾侯信中是这样说的。不过……这两人同归于尽,在潘整及其手下身上,也并未发现任何线索,是以,究竟他此番行刺是一力为之,还是受命于人,便不得而知了。” 怎么会是一力为之。 且不说疏凡郡之时,是有人将他救走的,就说此番,裴瑶卮离开北林不过百里,他便敢杀将出来……若非背后有所倚仗,以潘整的性情,必不会如此莽撞。 萧邃这样想着,却也没花更多的心思在这人身上,沉吟片刻后,反而颇为不安地问了一句:“步非临死之前,可曾说过什么?” 尉朝阳一愣,“……顾侯并未刻意提及,想来没有什么。”他试探道:“殿下,恕属下斗胆,您可是在担心什么?” 萧邃没有回答,只是眼色愈发深了些。沉了口气,他走上前,亲自叩响了萧遇的院门。 萧遇瘦了许多。 或者,更准确的说,该是憔悴。 他们俩已有许多年未见,今岁的萧遇,也不过才二十五岁,按理说这几年里正该是长身量的时候,可萧邃看着安坐轮椅上的人,却觉得他如今形容,比之十七八岁时,竟是完全不能看的。 “区区陋室,虽非三宝,但三哥这时候来见我,想来也不会无事。” 萧遇眉眼带笑,转了转怀里的手炉,问他:“您可已去过袭常城了?” 袭常城。 他一提这三个字,萧邃眼底便生出一丝冷意。 “荣宣长公主为其夫崇峻侯沈确软禁——本王这做弟弟的,如今也只敢过门而不入了。”说着,他话锋一转,定定道:“不过阿遇,你大概不一样。” 萧遇倒也坦然,眼见他已知沈确归入自己一派的事,便也无意与他遮掩,只道:“三哥既看得明白,又何以还要来见我? 难道您不知‘羊入虎口’四字如何书? 还是说,您打算同我论兄弟手足情,劝我‘回头’?” 萧邃平静反问:“不行吗?” 萧遇挑了挑眉,似乎在判断他是玩笑还是认真。 萧邃又道:“宁王叔还在陵城,你与相韬、沈确一旦动手,他头一个便要遭殃。身为人子,你真狠得下心?” 萧遇没有说话。 萧邃想在他脸上看出一点破绽,但费了半天劲,却是一无所获。 好像他当真不在乎,也好像……他已有万全打算,只不过无意与人言。 他不说,萧邃也不追问,顿了顿,转而道:“阿遇,当年你与公孙将军所遇种种,王叔已然尽数告知与我。我知先帝对不起你、对不起宁王府,但你……” 他话没说完,便被萧遇给打断了。 “你知道什么?”他问:“三哥,你真的了解你父亲吗?” 萧邃一愣,张了张嘴,没说话。 萧遇笑道:“你说我狠心,但我狠与不狠,都是萧惊泽逼出来的,真要说狠毒,谁能狠过他去?我如今,也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这回,萧邃默然片刻,开口了。 “我知道他有多狠。”他微微颔首,低声道:“我知道。” 萧遇只是笑。 他道:“你可知,当年潘诫的手下杀害公孙将军之后,本来也足有机会取我性命,可就在我要死不死,身受重伤之际,先帝暗卫司的人出现了。” “他的人奉命在那个时候救我,三哥,你可知是为什么?” 萧邃沉默许久,方说了一声知道。 他知道,先帝故意留萧遇一命,是为挟持宁王,而要他重伤,则是为绝他从戎之路,断了他身上的威胁。 “知道就好。”萧遇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你爹害我至此,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能以牙还牙。” “他是皇帝,只要他的后人登基,无论你还萧逐,都不可能推翻他、忤逆他。我也是没办法了,三哥,您可别怪我。” 话音落地,他抚掌三下,一时,这小院内外藏着的戍卫倾巢而出,将萧邃与他带来的人,尽皆扣下。 京中,裴瑶卮一行人归回尘都的第二天,赵遣便出门去了陵城。 “……嫂子,嫂子?” 这日,萧运来同她说玉泽宫那头的事,正说着萧逐下诏追秦淑妃为贵妃,并以后礼入葬的事,回头就见裴瑶卮神游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唤了两声,她回过神来,愣愣地问:“什么?” 萧运叹了口气,宽慰道:“我说您别担心,一元先生——唔,该是灵丘侯才对。 侯爷与宁王叔是故交,兄长尚能在王叔手下平安回来,侯爷就更不会有事了。说不定一提早年失踪之内情,还能如愿劝得王叔与相韬分道扬镳呢。” 裴瑶卮笑了笑。她并没有多担心赵遣在陵城的安危,此间她心里揣着的,还是当时步非与潘整决战,那刀刀见血的画面。 萧运观察了半天,福至心灵,“嫂子,您是还在为步非哥哥的事伤心?” 这回,裴瑶卮叹了口气。 “他这辈子为我裴氏,忠心耿耿,我没想到,隔世还能与他重逢,更没想到……我想放他自由,可他,终究还是为我而死……” 还有他死前,一息未绝之际,她总觉得他是有什么话想同自己说的,可到最后,还是没来得及说出口…… 步非,究竟想告诉自己什么? 萧运还记得步非当年一路护着自己去临渊的种种,亦没想到,多年之后,自己这杀兄之仇,竟会经他之手而报,这会儿提起他来,不免也是追思非常。 “步非哥哥是忠贞之辈,如今他的遗体送回摇芳安葬,也算魂归故土,落叶归根。”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瞬雨急匆匆赶来。 “娘娘,小王爷!”她道:“先生回来了!另外……陵城那边,出事了。” 闻言,裴瑶卮心头狠狠一跳,却是冷静地没有说话,萧运皱眉问:“何事?” 瞬雨的声音小了些:“宁王殿下昨夜遇刺,眼下,已然薨了……” “什么?!……谁干的?” 瞬雨摇头:“咱们在陵城的眼线回话,说是陵城近来风平浪静,并无不妥,那刺客的来历,实在是无从探究。” 萧运惊愕之中,却见裴瑶卮风雨不动,脸上纵有伤意,可却丝毫不见讶然之色。 “嫂子,您……不吃惊吗?” 裴瑶卮轻哼一声,似有笑意,可眼角眉梢,却比哭还要难看。 “有什么可吃惊的。”她道:“运儿,你也想想,萧遇、相韬在南境,眼瞅着便要起兵,为何宁王叔还在陵城安之若素?” 萧运一怔。 裴瑶卮接着道:“起兵,总是要理由的。宁王叔这一条命,就是最好的理由,只是……” 她之前虽有这等猜测,然非事到眼前,也不敢信,宁王父子,这能坐到如此地步。 晏平十年初,宁王萧惊池薨于王府,妃潘氏于是日生殉。时有传闻,云王乃为暗卫司暗杀。不日,世子萧遇党同积阳郡公相韬、崇峻侯沈确,于南境举事,号清君侧。 这日午后,裴瑶卮外出进香,刚回到府中,便见轻尘在门前等着,一见她便迎了上来,“娘娘!您可回来啦!” “不是说了让你叫姐姐的么?”裴瑶卮说着,随她进门,“跟这儿等着做什么?” 轻尘扯了扯她的衣袖,拦停她的脚步,轻声在她耳边道:“姐姐,宫里来人了。” “宫里?”她一怔,“母后皇太后的人?” 轻尘摇头,“是那个叫孙持方的大总管,说是奉皇帝口谕,请您赴玉泽宫觐见。” 孙持方…… 他怎么亲自来了? 萧逐这个时候要见自己……能是为着什么? 正堂中,孙持方见她进门,连忙起身,行了个礼,裴瑶卮便也还礼:“公公怎么忽然来了?这两日为着宁王的事,楚王殿下心伤,去了城郊散心,怀安王赴陵城忙丧仪的事,亦不在府里,我这也是才从寺中回来,实在是有失远迎了,还望公公千万见谅。” “王妃哪里话!”孙持方直入正题:“老奴是奉命而来,陛下口谕,宣王妃玉泽宫见驾,还请王妃快些随老奴走吧!” 第四十六章 相逢非梦中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去玉泽宫的路上,裴瑶卮设想过许多种自己可能将要面对的情况,但其中并无一种,是如今这样的。 安元殿里,素日的龙涎香早已被浓重的药香取代,御座上的人容颜憔悴,弱不胜衣,全然不见了往日的风雅气度。 而此刻,他似是拿出了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望着她,启口唤的,竟是一声:瑶卮。 只二字,便叫她身心巨颤。 “皇上是病糊涂了吧?”稳一稳心神,她勉强一笑,心里有点摸不准,他这究竟是真知道了什么,还是……病中恍惚,认错了人。 “朕是糊涂。”萧逐扶着扶手,吃力起身,一步步朝她走来,“若非糊涂,怎会由着你嫁给萧邃?由着你虚与委蛇,欺朕瞒朕这许多时候!” 若说之前还有怀疑,但当他双目冒火地说完这些之后,裴瑶卮几已确定——萧逐,的确已经知道了。 最初的惊惶过后,她极快地冷静了下来,心里反而轻松了不少。 “谁告诉你的?”她不无讽刺地一笑,试探道:“温怜?” 萧逐眉头一皱。 顿了顿,她接着又道:“黎白,还是……汲光?” 随着她一个个将这些名字道出,萧逐的脸色也跟着变了又变,有诧然,有愤怒,就是没有肯定。 “看来都不是。”她垂首一笑,自嘲道:“唉,可见我十足是个失败之人——前世今生,皆收不住人心,叫身边之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了去。” 说着,她哼了一声,“陛下有这些同道,还真是不愁人间无知己啊!” 话音落地,萧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擒住她的手腕,死死将她制住。 “你为何——”近在咫尺的距离里,他咬牙切齿地盯着她:“当初是谁指天誓日说恨他的?你为何——裴瑶卮,你自觉为人背叛,难道你就不曾背叛过别人、不曾背叛过朕吗?” 手上很疼,可听着这些话,她却只想笑。 有心同他论一论当初织风的事,可转念一想,她又歇了这个念头。 “我嫁他是背叛你?”她任他擒着,姿态却是轻松:“那你以清檀为筹码,逼迫相蘅嫁给你时,你就对得起我?” 萧逐脸上的怒火猛然一顿。 她接着问:“你拿中宫悍妒说事儿,将深宫无稚子的罪过都推到我头上时,你对得起我? 我十月怀胎为你孕育嫡子,你却伙同我的金兰挚友,夺我骨肉气运,害我惨死时,你对得起我?” 手腕上的力气微微有些松了,可不消片刻,却又猛然之间比一先更紧了。 她幽幽道:“我身后,你将我的人一个个除掉——别人也就罢了,就连一手将你带大的辛慈姑姑你都能痛下杀手,萧逐,你对得起谁啊?” 最后半句,乃是她真心发问。 辛慈姑姑,萧逐冷不丁一听这个名字,怒意瞬间翻了百倍。 “朕为何不能杀她?朕又有何对不起她的?”他声色俱厉,“你真以为她背着朕同你往来的那些事朕不知道?朕只杀她一人,而未祸及辛家,已是顾念旧情天恩浩荡了!你竟还敢就此事质问于朕?你以为害死她的是谁?裴瑶卮,是你!” 裴瑶卮无话可说。 她有心替辛慈姑姑辩白一句,亦有心为自己鸣一句冤,她想告诉萧逐,辛慈姑姑从未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她与自己往来密切,也不过是因为,她一心惦记着天子所喜,想为当年的帝后劝和罢了。可这话只在心里过了一遍,她便觉的无力。 各式各样的解释,过去说的还不够多么? 可说给眼前这人听,值得吗? 不值。 “是我……”片刻后,她索性一叹,顺着他的话自嘲了一句,“萧逐,你很恨我吧?……那你今日召我过来,又是为了什么?杀我?” 她一边说,一边反客为主,向前逼近。 “还是指望着我跟你告罪、跟你解释,说我不喜欢萧邃,说你误会我了,我这么长时间在他身边,只是为了做‘西施’,帮你除掉他?” 萧逐深深地看了她许久,就在被逼至案边之时,猛一使力,脚下一错,便将两人调换了个位置。 裴瑶卮一手扶在桌案上,不小心碰碎了一只茶盏。 “你不会说。”萧逐道:“朕也不会信。” 这个,她倒是很认同:“是啊,你从不信我。” 萧逐此刻颇见恍惚,似乎根本没听见她说什么,一味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都没关系了……”他进一步紧紧将她抱在怀里,贴在她耳边道:“瑶卮,这三天,朕已想明白了。你怎么想的、你心里念着的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从今以后,你只能在朕身边。 朕会让你亲眼看着,萧邃是如何身败名裂、如何被朕踩在脚下的!” 裴瑶卮浑身僵硬,却是没动。 过了没一会儿,身上的重量一点点沉下来,反而箍在她腰间的双手,却跟着垂落下去,裴瑶卮深吸一口气,将他推开。 萧逐昏睡了过去。 离府之前,她回屋更衣时,心里隐约有些不安,左思右想,便让轻尘取了迷药来,洒在衣发之间,自己则一先服食了解药,防的就是如今这等万一。 没想到,萧逐还真是没让她失望。 理衣出殿,她只说陛下精神不济,要安睡片刻,让自己先回去,孙持方倒也没起疑,正好相婴领人巡防过安元殿,他便请相将军代为送人离宫。 一路上,相婴见她神色不对,问了一句,裴瑶卮也没瞒他,索性将萧逐已知自己身份之事同他说了。 相婴一听,大惊之下,忧心不已。 “放心。”裴瑶卮道:“我有分寸,只要今儿能走出玉泽宫,我就不怕他再往我身上打主意。” 相婴沉吟片刻,则是进言道:“娘娘,不如,您进宫吧?” “进宫?” 相婴颔首,“如今楚王殿下不在京畿,皇上若要做什么,仅凭您一人之力,终究不足防范,为今之计,只有母后皇太后身边,还能算是安全。” 裴瑶卮听完他的话,却是站了站脚。 “……长初,”她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唇边渐渐勾起一点笑意:“你知道萧邃不在京畿?” 相婴一顿,片刻,终是点了点头:“是,我知道。” 她眉目舒展,悠然而笑。 “放心吧,我的事你不用操心,做好你该做的事就是。”她道:“相郡公在南境起兵,萧逐这会儿还留着你,却不代表他永远都不会动你。 你自己千万小心。” 相婴点了点头,应了声知道。 当晚,裴瑶卮赶在城门落锁之前,匆匆赶回王府,一夜风平浪静,却不想,第二日,玉泽宫便传出消息——相婴以护卫失责之名,被萧逐下了大牢。 “护卫失责?”裴瑶卮问瞬雨:“怎么个护卫失责?” 瞬雨便说,昨晚上安元殿走了水,火势不大,也未曾伤人,但皇帝拿住了这一点,晨起便发落了相将军,另外提拔了相二公子,暂代卫将军之位。 “相垚……”裴瑶卮暗暗将这名字念了一遍,心里格外沉重起来。 她为相家兄弟的事担心,没想到,瞬雨才将这些事呈报上来,不过半个时辰,外头便有人来传话,说是相二公子上门求见。 裴瑶卮有些意外,将人请进来一见,说了两句话,方知,相垚这是奉了萧逐的命令来的。 “今日宫人去相府传旨,除了卫将军一事之外,皇上还另有一道密旨给我。”他看着裴瑶卮道:“他让我来见您,转告您一句话。” 裴瑶卮淡淡一笑,随口问了句什么话。 相垚沉吟片刻,方一字一句道:“皇上说,牢中人生死祸福,全在您如何做。” 话毕,他问:“王妃,皇上知道了,是不是?” 他语气里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似是在为某些事、某些人而担心。 裴瑶卮乐见他这种态度,口中却不无随意道:“君上的意思,我知道了。”跟着,便说起送客的话:“二公子还要去玉泽宫当差,我便不多留了。” 相垚见此,也无意多耗,只是临行郑重其事地同她道:“王妃,对不起你的人,你要如何收拾,都是您的权力。但对得起你的人,还望您念着投桃报李,万莫辜负了。” 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在眼前消失,裴瑶卮默默一叹,颇有些唏嘘。 才翻了两页书、喝了一盏茶,外头忽又起了动静,瞬雨匆匆而来,进门便同她禀,说是才相二公子出门,业成公主不知怎的,趁其左右无人,便跑出来拦了人家的去路,语气不善地说了一通儿话,将相二公子给气走了。 裴瑶卮一听,心里直个叹气,不多时,清檀被叫了过来,她上来便头疼地问道:“你好端端的,去寻人家的晦气做什么? 是看他脾气好,认定他不会将你的下落告诉给萧逐是不是?” “他脾气好?”清檀冷哼道:“他是脾气好!就会暗地里做些龌龊事!叫人不齿!” 闻言,裴瑶卮一愣,“他……做什么龌龊事了?给你气成这样?” 第四十七章 一波复又起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原是昨晚,清檀在前头看见姑姑匆匆回府,脸色不好,便追到合璧殿,本想问一问她此去玉泽宫一切可还好,不想,尚未进门,便在窗户根儿底下,听见她同轻尘说话。 “姑姑,您不用瞒我了!我听得真真的,您跟轻尘说,皇上已经知道您的身份了。”清檀忿忿道:“您昨儿才进宫,转天相世子下狱、相垚上位,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弄明白了来龙去脉,裴瑶卮看着她,不禁发愁一叹。 “说明什么问题?”她问:“你就认定了我的身份是相儁出捅给萧逐知道的?还有长初,也是被他给拉下马的?” 清檀气呼呼地没说话,但一双眼神已足以表明态度。 裴瑶卮摇了摇头,将轻尘唤了来,“你去小舅母那一趟,将你小妹领过来。” “她?”轻尘已然知晓赵轻愁这会儿的真实身份,闻言不由心生意外,犹豫道:“您真要见她?” 裴瑶卮并未多言,点点头,便叫她去了。 自昨日从安元殿出来,她便一直在想,究竟是谁,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了萧逐。 不同于清檀为诸多巧合所误,便怀疑相垚,在她这里,相家兄弟,从来就不是她怀疑的对象。 “到这会儿,知道我身份的人,也不算少了。只是这些人里,要么是我全心信任,绝无疑虑之人,要么则是一早知晓此事的坦荡之人——真若有心,也断断不会等到今日才有行动。” 殿中左右尽退,她看着‘赵轻愁’,神色悠然,徐徐言道。 “我一一想过去,复又一一排除了他们的嫌疑,可不是这些人,又会是谁呢? 后来就给我想到了——还有这么一个人,她的命运与我的命运息息相关,她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个,我拿不准,可她却知晓我的秘密的人。” “萧邃曾与我说过,当初他征潘氏将要班师之际,曾有人给他留过一张字条,告诉他我这个楚王妃,实则是个鸠占鹊巢的冒牌货。” 说到这里,她淡淡一笑,问道:“相蘅,往日今时,都是你吧?” 面前的小姑娘眉目一凛,现出一抹不属她这年纪的锋利。 从轻尘去叫她过来时,相蘅便知道,十有八九,该是为着此事。 心里有所准备,她这会儿倒也不算慌张,一顿之后,便即笑道:“娘娘这是要与我开诚布公了?” “就算我承认,我是相蘅——可您又凭什么确定,这真相是我给您捅出去的?您大可以查查,自回到尘都,拜这小姑娘的一副病躯所赐,我可是镇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便是真有心对您不利,又哪来的机会呢?” 她是笑着,但不知是不是心太重的缘故,裴瑶卮只觉得她一言一行中都透着森冷之意,不下功夫,怕是很难化开。 她拂了拂衣袖,不以为意道:“秘密这东西,想传播还不容易吗?行一招所托非人也就是了。” 相蘅目色微垂,似乎打定了主意不认,便也无意说话。 须臾,只听座上的人叹了口气,道:“其实啊,你无所谓承认,也无所谓不承认,我今儿叫你过来,原不是为着同你理论此事。” 闻言,她眉目一蹙,警惕道:“那您是为了什么?” 裴瑶卮挑挑眉。 她比了比自己,有比了比她:“为了同你论一论,这身份。” 话音落地,她清楚地看到,这丫头眼里生出一点排斥之意。 想了想,她便问:“相蘅,你种种作为,是想要回你的身份吗?” 她眉头似是又深了些,垂着首,没有说话。 裴瑶卮就又问:“你想做相韬的女儿吗?” 这一回,她倒是答得干脆极了:“不想。” 裴瑶卮深深一吐息,心里有了计较。 “做一元先生夫妇的女儿,不好吗?” “假的就是假的,您不明白吗?”她道:“我不是他们的女儿,迟早有那么一天,他们会知道的。” 顿了顿,复又低声穿来一句:“他们疼爱的,也根本不是我。” “这只是你这么想,也有可能,事实并非如此呢?” 相蘅嗤笑一声,显然不信她这话。 裴瑶卮沉吟片刻,忽而一转话锋,同她道:“一元先生是苦命人。他为人所害,曾错过过许多事,也曾对不起过某些人。” 相蘅疑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这会儿同自己说这些的意义何在。 裴瑶卮也未解释,只道:“相蘅啊,为报你背后送我的这支暗箭,我呢,也不为难你,便以你之道,还治你身—— 你去将你的身份,同一元先生坦白了,这事儿,就算过去,我保证不再同你计较。” 相蘅被轻尘带着离开时,脸上还有收不起来的惶恐。 谁都看得出她在害怕,可她的这份儿害怕,却让裴瑶卮很是安心。 清檀从偏殿蹭进来,依在她身边急着问:“姑姑,您这意思……难不成,害您的人,是赵轻——哦,不对,是相蘅?” 裴瑶卮轻轻在她头上点了一下,“什么相蘅,按辈分,她与轻尘一样,都是你表姑。” 她没有明着回答,但清檀却已没什么不明白的了,她低低嘟囔了几句,眼里还有忿忿之意,很是为自家姑姑抱不平。 天知道,若非姑姑去玉泽宫之前,为着预感二字防备了一手,那后果便是不堪设想了。 裴瑶卮看她如此,劝了几句,只要她看开些,若是来日相蘅再有什么,一并究治也就是了。 “您还真是好脾气……”清檀道:“对敌人如此纵容……” “算不上什么敌人,她只是心里不平罢了。” 说起来,裴瑶卮这段日子有事无事,便爱揣摩相蘅的心思,今日一见,她口口声声,还能对自己致一声敬词,就更让她确定了,相蘅本心之上,该是并无妨害自己之意的。 甚至于重活一世,换了个壳子,得了对待自己疼爱有加的父母,她未必是没有欢喜的。 只是,从小到大,受惯了刻薄,又习惯了以不堪手段去争去抢的人,一夕得了天降的好处,难免会患得患失,加上她心思重些,想多了,自然容易将自己逼到牛角尖里,做出些悖乱之事。 “这丫头,过去种种,我给她一恕,一则为她不公之境遇,二则也为小舅。至于往后……细细规束,但愿能将根骨正过来。” 真说起来,比起相蘅,更让她头疼的,则是此番做了那丫头手中刀的那人。 晚些时候,她正歪在榻上看书,赵遣忽然过来,进门时,整个人还带着些未尽的激动。 裴瑶卮一看他这模样,便知这父女相认之事是成了,心里也不由安定了许多。 “我是对不起那孩子,可她此番,却十足是对不起你。”赵遣既已悉知诸事,此番前来,亦是同她致歉:“蘅蘅,我代她给你道歉。” “这话您就别说了,如今父女相认,往后有您的家教,想必也不会让人失望。”她说着,关切道:“只是小舅母那里……不知您是如何打算的?” 赵遣叹了口气,告诉她,自己打算设法先见温怜一面,一切事情,等在她那里得了确实真相之后,再考虑如何与妻子坦言。 “对了,我此来还有一事问你。”他道:“关于姜妃……你是怎么打算的?” 裴瑶卮神色一顿。 之前安元殿中,萧逐曾无意提到过一句,说是关于如何对待自己,这三天来,他已想明白了。裴瑶卮因此猜测,萧逐知道自己的身份,既有可能就是在这三天之前,回府之后,她将瞬雨找来一问,方知早前,姜寂月曾以探望奉阳公主之名,去过一次玉泽宫,算起日子,正好与萧逐的三天吻合。 加之之前赵夫人去北林,正是将赵轻愁托付姜妃代为照料的,这里里外外,差不多便都对上了。 “轻……”她忖了忖,道:“我还是叫她轻愁吧。她都告诉您了?” 赵遣点了点头。 “要怎么处置她……这事儿我也没想好。”裴瑶卮叹了口气,“要说她也可怜,但是她若因当年赐婚之事怪罪我,这事儿我还真没法儿自辩——总不能指望萧逐站出来给我说句公道话,叫她知道,拆散她少年情爱的事,我只是枉担虚名。” 说到这里,她又开始头痛了,摆摆手,只道:“罢了,我已让瞬雨着人将她好生看管起来了,等稍后萧邃回来,让他料理去吧。” 见她这么说,赵遣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此事过后,安生了没几天,正当裴瑶卮为南境战事日夜悬心之际,不想,一声惊雷横空而出,将所有人都吓了个透心凉—— “你说谁?”裴瑶卮拢着衣衫,问夜半赶来禀事的瞬雨:“谁死了?” 这样的对话,不久之前,似乎才刚发生过。 可这回,瞬雨说出来的名字,却是要比‘秦淑妃’三个字更重。 “是宇文柔!”她小脸惨白,腿都要站不稳了:“娘娘,宫里才传出来的消息,今日入夜不久,德妃宇文柔被人发现死在寝宫之中,经太医查验,确认其是中毒而死!” 第四十八章 好风凭借力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宇文柔死了。 这还不算完,第二日,萧逐便自玉泽宫传来谕命,将贤妃相悯黛禁足宫中,着令有司严加查问。 “好啊……他还真会借势而为,竟敢将这盆脏水泼到悯黛身上……” 裴瑶卮一听消息便坐不住了,急着让瞬雨备车入宫,反倒是瞬雨,并不急着动,从旁安抚道:“娘娘,您别急……” “我怎么能不急!”裴瑶卮难得有些暴躁,“你还看不出来么?萧逐这时候这么做,就是铁了心要将这罪名强加在贤妃头上! 宇文柔一死,周国势必要怪罪,如今相韬又反了,大梁说话间便要腹背受敌,他只有将民怨都引到相氏头上,方能为自己偷得一丝喘息!” 老实说,帝王之术上,她并不觉得萧逐的作为有什么可非议的,只是悯黛无辜,裴瑶卮自认私心,是断断不可能坐视不理的。 “娘娘!奴婢知道您的担心,不过请您稍安,听奴婢一言。”瞬雨道:“皇帝已然下谕,如今母后皇太后病体不安,此番详审贤妃之事,尽数交给了孟昭仪处置。” 裴瑶卮一怔,“孟昭仪?”她想了想:“孟苏苏?” 瞬雨点头,说是皇上今儿才升了她的位分,也是为着让她做起事来更便宜些。 “娘娘,请您宽心,孟昭仪行事有分寸,贤妃娘娘定然会平安无事的。” “你是说……”领会到她这话背后的深意,裴瑶卮不觉心惊,“孟苏苏她是……” 瞬雨知她会意,重重一点头,“您安心。”她道:“贤妃那里,您不必挂着,倒是此番宇文氏之死,奴婢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好好的一位娘娘,深宫禁苑,说给毒死,便给毒死了,这事儿就这么容易吗? 裴瑶卮渐渐冷静下来,又就琼宣宫种种重新同瞬雨问了一遍,听到最后,她眉头越皱越紧,心,则越来越凉。 “娘娘……您是想到什么了?”瞬雨试探道:“难不成,真是皇帝为嫁祸相氏,所以才……” 她摇了摇头。 嫁祸相氏,那随便毒杀个乔美人之辈也就是了,宇文柔……萧逐得是有多大的胆子,才敢在此时此刻,同周国找不痛快? “你才说,宇文柔身边的姑姑石近瑜不见了?” “是,说是德妃头午打发她出宫办事,到如今还没回来。 许是知道主子出事,她心中恐惧,躲起来了?” 裴瑶卮不以为然。 不多时,她忽然说了四个字—— “宇文芷君……” 只是念一念这个名字,她便觉心上压了千斤。 瞬雨一愣,反应过来她这话里的意思后,整个人狠狠一颤。 “您……”她问:“娘娘,您的意思是……此事,不单单是皇帝冤相氏,更是……周国,冤我大梁?” 裴瑶卮没否认,便是承认。 “这……不可能吧?”瞬雨难以置信,“镇安公主她……宇文柔好歹是她堂……” 她的话蓦地止住了。 不错宇文柔的确是宇文芷君的堂妹。 可当年的专王宇文现,亦是她的亲叔叔,废太子宇文茂,更是她的亲哥哥。 “为江山国祚,她的手腕,我不能及。”裴瑶卮轻轻道:“但愿……天佑我大梁。” 宇文柔亡故、相悯黛坐罪的消息,不及数日,便传到了南境。 之后几日,阳嘉帝震怒,纠结兵马,与梁宣战的消息,也便跟着传来了。 萧遇原本为战事头疼,一听此事,浑身愈发难受了起来。 他看了眼面前的几个心腹,就着之前提及的事,问道:“如今这样,你们还觉得该将楚王之事昭告天下吗?” 面前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都犯起了难。 自起兵之后,身边的幕僚一直劝他,让他将楚王落入己手的事情昭告天下,用以威胁楚王府势力,使之不敢参战。 然而,萧遇却迟迟未动。 倒不是为着别的,只是,从萧邃来南境之后,他便一直着意留心着尘都的动静,这一留心不要紧,意料之外的,还真让他发现了一个人物—— 怀安王萧运。 萧还的亲弟弟。 “按相韬一先的打算,原该我方起事之时,辛仲嘉便会带同咏川军在南都应和。可现在呢? 这么长时间了,辛仲嘉被压制得动不能动,你们以为这是谁的本事?” 他将战报往案上一掷,不豫道:“萧运——过去我从未留意过他,但时至今日,这孩子已是不能小瞧了。” 有心腹道:“世子,怀安王是楚王带大的,即便他有本事,但他总也得顾忌楚王的安危吧?” 萧遇嗤笑一声:“权势在前,几人记得住恩情? 别说萧运了,便是荣宣长公主同沈侯这数十年的夫妻情分,又算得了什么?时至今日,皆是利己罢了。” 是以,为防备萧运动心,借机除掉萧邃,再倚仗楚王府之力,一鼓作气,趁势上位,他早已立意,要将萧邃这张王牌留到后面,用在真正的刀刃上。 只是那个时候,他没想到,周国会趁机来犯,一时间,反倒将他逼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 “眼下,就盼着相韬夺疏凡郡这一仗能拿下来……”他沉吟道:“我一半的兵力都压到这一仗上了,必须得拿下来……” 四日之后,就在疏凡郡战况胶着,沈确得令,领兵前去驰援之际,在后方翘首等候着捷报的萧遇,却先等到了另一个消息—— 楚王不见了。 “混账!”萧遇撑着轮椅,勉力站了起来,双目赤红地抓着手下的衣襟,怒道:“什么叫不见了?我问你什么叫不见了?……咳咳!” “世子,世子息怒,小心身体啊!” 他一手拂开来搀自己的人,面如死灰:“到底怎么回事!” 可是,来上报此事的人,却根本不能给他一个解释。 “适才看守楚王的戍卫前去接班,谁知到了地牢,楚王——连同看守楚王的戍卫皆已不见了!” 萧遇许久没说话,等身边的侍从放心不下,近前去看时,才发现他整个人已经不对了。 “世……” 一声世子尚未唤出,眼前忽而一道红雾凄迷而来,众人回神,便见萧遇接连呕出几口鲜血,已将素色的衣摆给染透了。 一时间,帐中呼喊声四起,乱作一团。 袭常城,沈府。 萧邃一身风尘,趁夜而来,同阔别多时的长姐萧敏相见,彼此方才安心了大半。 “你姐夫才送来的信儿,说是让你放心,疏凡那边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你只坐等捷报就是。”萧敏说着,从公孙夫人手中接过勘合交给他,“这两千轻骑够用吗?抗得了萧遇?” 萧邃看着那勘合,却是未接。 萧敏面露疑色,便听他问:“彭儿呢?” 听他问起自己的长子,她先是一愣,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更是皱眉了,“你得了!沈彭才多大?你在这儿,哪轮得到他领这个兵!” 萧邃则道:“阿姐,沈家的兵,由沈家的世子来带,才是正经。” “况且有我在这儿为我外甥压阵,你还担心么?” 萧敏眉头不舒:“你这是避嫌避到我头上来了?” 萧邃笑道:“帮着您历练儿子,您还要埋怨我不成?” “他成吗?” 萧邃颔首,只道一声放心。 其实,早在他去见宁王之前,便已同沈确夫妇有过书信往来。沈确告诉他,萧遇显露反骨,亦有拉拢自己之意,原本他是想虚与委蛇,等将事情解决之后,再告诉萧邃的,但不想萧邃却先来了信,同自己问起萧遇近况,如此,他便也没刻意隐瞒,将南境种种皆与萧邃说了。 萧邃既知此事,干脆便顺水推舟,与沈确合演了这么一出戏,从荣宣长公主假意被夫软禁,到落灯谷中,楚王被擒,皆是一早码好的戏文,就连与萧邃同时消失的那一对戍卫,也都是沈确一早安插在萧遇身边的自己人,一切就等着萧遇上钩,放松警惕之下,好让沈确的兵马长驱直入,在关键之际,反水一战。 便如,眼下的疏凡郡。 萧邃到袭常城第三日,萧遇便亲自指挥兵马,前来攻城,而到了第五日,疏凡郡传来消息,沈确与郡中守将里应外合,大败相韬,至此萧遇反叛大军,已折损一半有余。 “舅舅,父亲今日传来的信。” 沈彭将信件呈与萧邃,萧邃看过之后,脸上的神情却是有些复杂。 ——至少,落在沈彭眼里,是半天都没瞧出名堂来的。 他抓了抓头,直言不讳:“舅舅,您这副神色……父亲那边的战况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啊?” 萧邃看了他一眼,轻轻一笑,将沈确的书信放下。 他问沈彭:“疏凡那头的情况,你知道多少?” 沈彭不假思索:“父亲败相韬当晚,周国镇安驸马赵非衣便领了二十万大军竭力来攻,如今疏凡左右的兵马数量,满打满算也不足十二万,与有备而来的周军相搏……恐怕艰难。” 他一边说,一边想着父亲这会儿的处境,脸色一点点难看起来。 “是啊。”萧邃道:“兵力悬殊也就罢了,关键那人,他还是赵非衣。” 第四十九章 天道有轮回(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沈确在信中说起,当日自己才与相韬战出了结果,未及歇上一口气,边境便传来了周军进攻森岩堡的消息。 沈彭知晓此事时,一心只觉得父亲倒霉,想是这不止不休地连续作战,也不知能不能抗得过周军的猛烈攻势。 可萧邃这里,却是大大地松了口气。 幸亏——幸亏赵非衣是在沈确擒了相韬之后方才动的手,否则,哪怕只早上一个时辰,疏凡郡与沈确,只怕目下都已不保。 “早年我与你父亲,都曾与赵非衣交过手,彼时战果如何,你也知道。”萧邃凝眉道:“当初两军兵力相当之下,尚且被他打成了那样,如今……” 那人若是真祭出十成功夫,别说沈确了,就是整个南境的兵力都加在一起,恐怕也难与之相抗。 沈彭少年意气,自是不爱听这样话,“舅舅,您未免也太抬举他了!” “我听母亲说过,当年雾华陵之战,您之所以败于赵非衣之手,还不是因为战前遇疾,力不从心的缘故? 依孩儿看,只要咱们抓紧解决了萧遇这头的事,有您与父亲一处作战,合力抗周,他赵非衣,定然翻不出什么花儿来!” 看着他昂扬积极的模样,萧邃无奈一笑,倒是未再就赵非衣的可怕程度与他理论。 真说起来,此间让他心绪难定,倒也不是那人用兵如神的手段。 而是…… “一个时辰——”他一指点在桌案上,极是用力,“彭儿,你可知道,哪怕他只提前一个时辰发兵进攻,眼下的战况,都会截然不同。” 可他,他偏偏误了这一个时辰。 为何? 萧邃想不明白。 又或者说,他所能想到的一切理由之中,没有一点,是足够赵非衣如此行事的。 此后不到半月,疏凡郡那边,赵非衣自攻破森岩堡后,与沈确交手数回,皆是不分胜负,两厢僵持不下。 而袭常这边,萧邃则指点着沈彭,经四次趁夜奔袭后,少年的剑锋,终于刺进了萧世子的帅帐之中。 楚王府中,萧运离开数日,这日方一回府,便来合璧殿给裴瑶卮请安,不想远远见她坐在廊下榻上,手里拿着封书信,脸色竟极为哀伤。 他近前,未及行礼,先道:“嫂子,您这是……” 裴瑶卮见他回来,收整心神,关切了几句话后,方才将手里的信件给他递去。 “南边刚来的信,萧遇…… 殁了。” 萧运手指一顿。 萧遇就死在沈彭领兵袭入他帅帐的当晚,自裁,临终并无一言。 骤然闻讯,萧运在一旁坐了下来,脑子里一道道光影闪过,想着萧惊池、想着萧遇,到底无话可说,只是默默。 两人就这样不约而同地默哀许久,裴瑶卮回了回神,率先开了口。 “咏川军中的事还顺利么?那个辛仲嘉……” 萧遇闻言,让她放心,说一切顺利。 “幸而秦沥北顾全大局,关键时刻能放下私怨,否则,若无他的帮忙,咏川军怕是难免一乱。” 裴瑶卮点了点头,半晌,深深看了萧运一眼,目光中不乏赞许。 该说,萧邃是把这孩子调教得太好了。 好到……做不得池中之物。 “对了嫂子,”不多时,萧运问道:“我听说南境战势胶着,那积阳郡公……” 他正要问沈确那边,打算何时将相韬押解回京的事,这时候,瞬雨大步跑进来,小脸煞白。 “娘娘!小王爷!”她直接扑跪在地上,哭禀道:“莽原——莽原出事了!” 裴瑶卮心头发慌,面上不显,过去将她扶起,让她冷静些,慢慢说。 “究竟出了事?”她问:“难道默言有何不好?” 瞬雨先摇了摇头,旋即却又点了点头。 “娘娘,莽原李氏的祖坟,被人给挖了!” 话音落地,萧运倏然起身,扭头与裴瑶卮面面相觑,彼此眼中皆是震惊无比。 更叫人震惊的,还在后头。 李氏此番遇劫,那贼子费劲巴力盗走的,还不是任何陪葬冥器,而是李氏祖坟里,一座无名墓葬中的先人棺椁。 “娘娘、小王爷,这事儿母后皇太后那里已经知道了!”瞬雨急道:“您也知道,母后皇太后近来身子本就不好,乍闻此事,哪里受得了!听说当时就晕过去了,这会儿还不知怎么样了呢!” 裴瑶卮一听,也顾不上满心的疑惑,同萧运交代了几句话后,便紧着与赵遣一同进宫了。 “小舅,母后她怎么样了?” 和寿宫外殿,赵遣诊了脉一出来,便被裴瑶卮捉着询问,他摇了摇头,沉沉一叹。 就这一声,裴瑶卮心便凉了大半。 “怕是不好。”赵遣回头朝内殿一望,跟着只同她道:“抓紧时间,让楚王回来吧。” 裴瑶卮当晚便让顾子珺亲自带着消息,跑了趟南境。 等萧邃回来,已是十来日之后的事了。 他一身尘土,形容狼狈,都没敢回府换件衣裳,便紧着来到了和寿宫。 “母后……” 跪在母亲身边,他试探了两回,才终于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握住的母亲的手。 “母后,孩儿回来了。” 李太后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他的声音,渐渐睁开了眼睛。 “好孩子……”她眉目舒展,颔首喃道:“回来就好……” “母后,您宽心。”萧邃极力忍着难过,“莽原的事,孩儿定会查明真相,将那贼子揪出,寻回先人棺椁,好生奉安! 这些事,您都不必担心,孩儿都会办好的!您要好起来……等您大好了,孩儿便陪您回莽原祭拜,您一定要好起来……” 他甚少有这样言辞混乱的时候,说到最后,似是再也绷不住了,握着母亲的手抵在额上,深深低下了头。 李颦恍惚之际,听到了啜泣声。 “邃儿,好孩子,别哭……” 她勉力动了动手掌,在他头顶拍了拍。 “母后还有些话想同你说呢,不哭了,啊……” 又过了半晌,萧邃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是,”他应,“母后说什么,孩儿都听着!” 她平复了片刻,开了口。 “那座墓啊—— 那墓里葬着的人,其实……并不姓李。” 她说:“那人姓裴。” “裴?!”萧邃心头一惊,“那他是……” 李颦告诉他:“她是裴簪。” 闻言,原本跪在床边人霍然起身,满面惊疑地看着自己病重的母亲,目光中不乏质疑。 怎么会是裴簪? 这,怎么可能…… 李颦猜也猜得到他的反应,跟着便告诉他:“母后虽喘气艰难了些,但脑子还清醒着,并未胡言乱语。 那就是裴簪大人的墓,绝无错处。” 萧邃张口结舌,努力思索了半天,还是不敢相信。 裴簪死在景帝承明三年,也便是陈国亡国的那一年。 他倒是听说过,当年陈周有意联姻之事才透出消息,裴簪便自请出使陈国,立意游说陈国太子承巍,近梁而远周。 却不想,她在那边殚精竭虑,眼看便要说动陈太子之时,雾华山忽地传来消息——萧见凌命汲封动手了。 裴簪对改换气运之术,一向嗤之以鼻。乍闻此讯,悲痛之下,心力交瘁,在返归尘都的途中,便不幸薨逝了。 “幼时先帝讲起此事,说裴簪大人的法身,在送还国中之时,被宵小盗走,景帝穷毕生之力追查,却至死未有结果。” 梳理着自己的认知,萧邃眉头紧拧:“裴大人她……怎又会葬入莽原李氏的祖坟? 母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颦这会儿却是不急着说话了。 她默然片刻,启口话锋一转,却问他:“邃儿啊,你难道不知道,莽原李氏,原该写作什么吗?” 此话一出,萧邃浑身一僵,仿若被人定在原地,久久未言。 李颦给了他一些时间,跟着看向他,眼波温和,“孩子,母后就快要走了……有些事情,你心里藏了这么多年,再不问,可就不会再有机会了。” “母后知道……孩儿想问什么?” 李颦淡淡一笑,朝他伸手,将他拉到身边。 “母后当然知道,你想问什么。” “母后也知道,从晏平三年,你不意得知此事之后,这问题便成了你的心结,叫你搁在心里,既想问个明白、又不敢问个明白。” 她道:“孩子,你想知道,先帝究竟知不知道,莽原李氏,原该是扶光李氏之事,是不是?” 萧邃的心随着母亲的话越发慌了起来。 许久之后,他才终于说到:“请母后……为孩儿释疑。” 李颦拉着他的手,安抚般的轻拍着。 她想,萧邃终究是需要一个答案的。 莽原、扶光。 梁国的莽原、陈国的扶光。 想来也是,若是先帝知道此事,那当年他被算计、被废黜,倒还能有些情有可原之处。 奈何,事实,注定是不能让他宽心的。 能让他宽心的,是母亲。 “知道。”李颦点了下头,望着儿子的眼睛,告诉他:“你父亲,他知道。” 萧邃说不清自己听到这话的一时半刻,心里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第四十九章 天道有轮回(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他曾以为,得了答案之后,无论结果如何,自己总该宽释。 但,还是不行。 李颦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思绪斗转间,忽又回到了那一日—— 萧惊泽死去的那一日。 崇天宫里,圈满了死气,病榻上的人时醒时睡已经很久了。 李颦侍奉他喝完了药,正待起身时,却被他拉住了手。 这一把轻飘飘的,虚软无力,叫她蓦地恍惚起来,细细作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英武强健的帝王,究竟是从何时起,变得这般孱弱的。 她就手搁下药碗,在他床边坐下,柔声问他何事。 萧惊泽的目光,早已经不清明了。 他望了她许久,才问出一句话:“皇后,可恨朕吗?” 李颦有些惊讶。 自东宫被废后,这是萧惊泽第一次问她这样亲近的话。 分明是不可触的伤痛,可她却仍是笑着,还有心给他掖了掖被角。 “臣妾若说不恨,陛下信吗?” 萧惊泽脸色变了,说不好是惭愧还是不悦,过了许久,也不曾说话。 李颦便道:“臣妾还当真不恨。” 他本意不信,但架不住,她的脸色太轻松,姿态……太恳切。 于是,他便问:“即便,朕废了邃儿?” 她笑道:“可您急着将他遣藩临渊,到底还是保全了他的。”说着,她起身,在他床边跪下:“为此,臣妾要谢陛下。” “皇后……” 萧惊泽意外之下,来不及倾诉动容,却见她倾身附到自己耳畔,声音更柔十倍,轻轻道:“臣妾谢陛下——为我留此子息,不使我承氏一族,断子绝孙。” “你……” 他愣了一下,反复想了半天,才问:“皇后在说什么? 朕,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她想。 “……你知道,所谓莽原李氏的先祖,本是陈扶光李氏族中之人。 先祖当年,奉命来梁,隐藏身份,潜伏为谍。自此一脉于梁地繁衍生息,时刻预备着,为家国效力。” 此间她在自己病榻前,撑着最后一口气,想着那一天的萧惊泽,对萧邃道:“可你不知道的是,自你外祖父开始,扶光李氏,便已为陈国承氏尽完了最后一份力。” 萧邃皱着眉,心头狠狠一跳,对母亲接下来的话,生出一点逃避之意。 可李颦却没有停下。 她告诉他:“孩子,母后生来姓李,是没办法。可你祖父李怀故——他本姓承。” 萧邃顿了顿,跟着一把松开了母亲的手,整个人往后一退。 她说:“他姓承,名巍,萧见凌为他册谥灵悼,世人唤他,灵悼太子。” ——灵悼太子承巍,陈国最后一位太子,亦是亡国之后,历经万险,留存下的最后一点血脉。 “您留了邃儿这一条命,往后,便是给承氏留了生生不息的指望——”那年崇天宫中,她说罢此言,俯身在地,为萧惊泽致下此生最后一礼,口中道:“臣妾叩谢陛下天恩,定当铭记于心,死生不忘。” “你……你——!” 极致的震创之下,他倒了下去,死不瞑目。 她起身上前,为他阖目送行—— “陛下,你走好。” 萧邃从宫中回来时,已是夜里。 浴光殿里,才从北境回来的李寂急着赶来,正在同裴瑶卮禀报一桩旧事,见萧邃回府,他甚至来不及同他提一提祖坟的事,便紧着告诉他,长孙氏的来历,已经查明白了。 当年长孙真劫持裴瑶卮,意外露出了长孙氏于梁国大肆安插谍者之事,在那之后,萧邃将这件事交给了李寂去办,李寂便大张旗鼓,很是折腾了一阵,将楚王府竭力搜捕周国谍者的消息弄得人尽皆知,好让另一些被他刻意留存下来的谍者安心,自以为逃过一劫,尚未暴露。 “长久以来,小弟一直命人常日监视这些人,日前终于发现,长孙氏的这些谍者,是早在当年陈国覆灭之后,便开始安排的。” “陈国覆灭之后?”裴瑶卮皱眉,“那就是已有两代人的功夫在里头了?” 李寂点点头。 长孙氏,在镇安驸马上位之前,一直都是数不上的寒族之流,且一直不得镇安公主之意,便是周国有意在大梁布局,也不会安排他们去办吧? “不止如此,小弟还发现,长孙氏在周国的发迹之路,也有问题。” 萧邃让他解释。 “镇安驸马之前,长孙氏已在朝臣之列,只是一直不得志。而他们家的人,一脚迈入朝堂的时机……也正是在陈国亡国之后。” 这,说明什么? 萧邃沉吟片刻,疲惫地抹了把脸,忽然笑了。 “长孙氏……竟也是陈国旧臣啊!” 话音落地,裴瑶卮惊疑地望向他,而李寂则低下了头。 夜深人静。 裴瑶卮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间,往身旁一摸,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抓住。 她披衣起身,忍着头疼,一路寻到书阁。 萧邃坐在灯下,既没忙公务,也没在翻书,就只是那么直愣愣地坐着,发着呆。 她深吸了一口气,揣着担忧走过去。 “从宫里回来,见你累得很,怎么还不睡?”她倾身从他身后抱上去,温声问:“担心母后?” 萧邃握着她的手,没说是不是,刻意将话锋一拐,转而问起她近来在京中之事。 见他有回避之意,裴瑶卮心头不安,却也并未相逼,顺着他的话,与他说起连日来,京中种种。 她将萧逐已知自己身份的事告诉了他,连带着,还有姜寂月从中的作为。 关于相蘅重生于赵轻愁之身的事,她因顾念的温怜,对着萧邃便只是一言带过,只推说因缘如此,难以言说。 “只是姜寂月……这姑娘,我是不知该如何处置了,这些日子一直让瞬雨看着,等你回来发话。” 他点头,让她安心,说自己会处理。 裴瑶卮浅笑道:“你要处理的事太多了,若是一时腾不开手,往后推推也无妨,不必担心我不高兴。” 他亦是笑,片刻后,眼里又现出挣扎之意,“瑶卮啊,我……” “我有些事情,不知该怎么跟你说。” 她在他肩上蹭了蹭,想了想道:“我知道了会同你生气吗?” “……我不知道。” 她又问:“你为这些事,心中有愧悔吗?” “没有。” 她便笑道:“那我不会生气的。” “萧邃,我不是每一件事都得知道,但……若是我能帮你分担,我还是希望你能早些告诉我。不要自己一个人扛着,这样难受……” 是啊,很难受。 但他更怕,说出来之后,是两个人一切难受。 “裴瑶卮,我——” 他话才起了个头,外头忽而响起叩门声,两人齐齐看去,就见瞬雨急着跑进来,没到跟前,双膝便已落了地。 “殿下!”她哭俯道:“母后皇太后——崩逝了!” 晏平十年的暮春,温热晚来,整个尘都似乎都因这一场国丧而悲伤了起来。 萧邃因母亲之死,整个人消沉不少,裴瑶卮从旁陪着,除了尽心宽慰,为他尽可能地分担政务之外,别无他法。 他心里藏着不敢说的事,她隐约握着个方向,却迟迟猜不出内里的详情。 这日府中,尉朝阳接了飞鸽传书,前来回话,裴瑶卮进门时,正见他们主仆两个面面相觑,神色皆是不豫。 “怎么了?”她近前问道:“又出什么事了?” 尉朝阳看了萧邃一眼,拱手回道:“王妃,是崇峻侯的人来了信儿,押送相韬回京的人马就快到了。” 裴瑶卮一怔。 是他要回来了啊…… 身为谋反重犯,相韬一旦回京,再要见他,只怕就难了。好在,押他回来的人,都是沈确的嫡系,裴瑶卮考虑再三,便打算趁他尚未进京之前,先去同他见一面。 有关沈夫人的事,是定要弄个明白的。 与她一样心思的,还有赵遣。 “您想好了?”她担忧道:“真要与我一起去见他?” 赵遣颔首,“放心吧,这么多年了,他又是死到临头,便是仇人相见,我这只眼睛也红不起来了。 只是有关庭如的事,我总得亲口问一问他,” 他这样说,裴瑶卮便也不再劝了,两人稍稍准备了一番,便在尉朝阳的护送下,出城了。 与相韬一行相遇之地,好巧不巧的,竟就是湍流江。 ——当年赵遣为相氏手下围杀,被逼跳下的那条江。 相韬见到裴瑶卮时,只以为她是相蘅,最初的惊讶过后,脸上说不上是嘲讽,还是厌恶。 “王妃此来,不是为何?” 裴瑶卮站在他面前,不答反问:“您以为是为何? 看您的笑话、为您送终,还是……问一问您,为何一世父女,您却薄相蘅如此?” 她这样说,原本是有些为相蘅抱不平的意思,却没想到,相韬听罢,竟笑而直言:“能是为何?” 他说:“你若是我女儿,我怎忍心薄你?” 裴瑶卮愣了愣,回过神来,渐渐明白了。 人之将死,便是如此吗? “那相蘅是谁的女儿?”她问:“郡公,您可否告诉我,为何……相蘅十几年来,始终不曾有过名正言顺唤一声父亲的机会?” 第五十章 善恶终有报(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相韬沉默着望了她很久。 “你这张脸—— 谁都说你像裴后,我却看不出你有几分像她。” 他目色深深,每一个字都藏着遥远的忌恨:“你这张脸,活活,就是赵遣的再生。” 真是这样吗? 裴瑶卮没见过赵遣原本的面目,但哪怕是曾与那张脸朝夕相对了近二十年的正主,闻言也是不以为然。 “是吗。”赵遣上前一步,思索道:“大抵,这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一元先生?”相韬眉头一皱,不明白他为何会站出来说上这样一句话。 再看一旁的楚王妃,目光在了两人身上转了一转之后,竟是默默退走了。 赵遣负手立在江边,回忆道:“当年郡公的人,就是在这里,将我逼进这湍流江的。” 相韬懵了一下,随即,浑身不受控制地一颤。 “你……” 仿佛对他的惊愕浑然不觉,赵遣回头看向他,接着道:“以你的性情,当初敢走这一步来谋夺我的性命,可见我是将你气到了何等地步。 只是我不明白——你究竟是为你弟弟杀我、为你相氏杀我,还是,为你自己杀我?” 不知过了多久,对面的人才从嗓子眼儿里艰难地挤出了一声:“……赵遣?” 赵遣摘下斗笠,颔首对他示礼,“积阳郡公,失礼了。” “你……” 赵遣本以为,相韬知晓真相之后,对着自己,要么会是刻毒尽显,要么,会因自己这副样子而心生快意。 可目下相韬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原来是这样……” “原来竟是这样……” 他痴痴笑起,不知是在笑什么、笑谁。 赵遣问道:“郡公似有恍悟?” 相韬想,时至今日,自己确是应当明白了。 他想到那一年,在相蘅许婚、芳时中毒之事过后,忽地有一天,那个十数年来,总是对自己又敬又怕的女子,突然一改故态,同自己亲近了起来。 那段日子,曾被他当作此生最快活的一段时光,可如今想来…… “她是为了你。” 他看着赵遣,以一种再失败不过的语气道:“她与我亲近,是因为她发现你还活着,可你却已经不是你了……” 所以,她要知道原因、知道这其中,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在哪儿?”赵遣目光阴沉,一字字问道:“她到底怎么样了?” 相韬无力地笑了一下,告诉他:“她死了。” 这个答案,赵遣不是全无准备,但…… 伤痛,总是不能被‘准备’消弭的。 到此时,相韬已经有些站不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空洞,“她在我身边假意奉承,趁我对她放松戒心,翻找出我与手下的往来书信,知道我这些年来,为着一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直在派人寻你。” 他重又看向赵遣。 “她什么都知道了。不仅如此,她还用自己的方式,为你报了仇。” 相韬现在还记得,相蘅出嫁当晚,自己到南苑,推开那道房门,见到她已然凉下来的尸身时,心里是什么感觉。 “我这辈子失去过许多人、无力于很多事,但从没有哪一刻,比那一刻,更让我难受。” 他说:“她这辈子,就精明了那么一次,还是为着你的……” “她是怎么死的?” 马车驶回尘都的路上,裴瑶卮忖度了许久,方才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这句话。 “斑斓蛙之毒。” 赵遣说:“她以斑斓蛙之毒自尽,报复了相韬,成全了自己……” 唯独……让如今知道真相的他,不知所措。 “我负她一生,未能护她安乐……我让她受了那么多的苦,连自己的姓氏都不能用……我该如何,给她赔罪?” 裴瑶卮看着他痛苦如此的模样,忽然有些后悔——后悔当初,执意将这真相剖将出来。 可这后悔却也只持续了片刻。 “您还有相蘅。”她道:“您给她一个家,护着她顺遂安康,沈夫人在天有灵,也会安心瞑目的。” 赵遣蓦然片刻,未曾说过,只拿过手边的斗笠,罩在了头上。 马车快到城门时,忽地停了下来。 “朝阳?”裴瑶卮撩开车帘,问道:“怎么回事?” 这会儿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尉朝阳神情严肃,禀道:“王妃,京中有变。殿下派人传话,要属下护送您先去昭业寺落脚。” 一听这话,裴瑶卮脸色就变了。 “怎么个‘有变’?你给我说明白了。” “具体如何,属下如今也不清楚。”他道:“不过属下猜测,大概与前日暗卫司统领黎白之死有关。” “什么?!”裴瑶卮吓了一跳,“黎白死了?” 话音落地,未等尉朝阳说什么,她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那日在玉泽宫,与萧逐对峙时,自己的确曾有意离间过他与黎白,可是萧逐难道就凭自己那一句话,便对这个追随他数年的头号心腹,起了杀心吗? “黎白……真的死了?” 尉朝阳颔首道:“绝不会有错,据默言手下的人回话,黎白乃是被皇帝秘密处决的。” 裴瑶卮深一闭目,心头五味杂陈。 “走吧。”她道:“依殿下的意思,去昭业寺。” 尉朝阳抱拳领命,前去引路。 蕤山山脚。 萧运披甲而来,停在萧邃身边,“哥,长初兄传信,京中危机已除,前去攻楚王府的暗卫皆已被伏。”他说着,朝山上那座巍峨宫殿遥遥一望,眼神比夜色更深:“咱们该动手了。” 片刻之后,只见萧邃轻轻点了下头。 萧运得令,霎时间,热血翻涌,抬臂发令,领着身后三千死士,齐上蕤山。 宫门外,相垚听着渐行渐近的脚步声,眉头也跟着一点点蹙了起来。 “楚王殿下。”他上前抱拳一拜,“怀安王殿下。” 萧邃淡笑还礼:“将军辛苦了,至此,也可回去歇歇了。” 相垚看了眼他身后的人马,重又将目光落到他身上。 他暗含提醒,处处带着不放心:“但愿殿下一言九鼎,莫负臣区区之愿。” “自然。”萧邃道:“将军践诺,助长初出诏狱,解暗卫司围攻楚王府之危,且为我长驱直入玉泽宫功不可没。本王也定当效法季布,定保令尊寿终正寝。” 相垚深吸一口气,再是一拜,转而侧身站到一旁,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走到安元殿外时,萧邃站住了脚步。 “运儿,”他道:“你且候在此处。” “哥……”萧运担心,“你一个人进去不行!谁知道他还有没有后手!” 萧邃并未同他多言,只递了个眼神过去,满满都是不容置喙。 萧运不情不愿地站在那儿,眼睁睁看着萧邃推开了安元殿的大门。 萧逐一身朝服冕旒,就端坐在正位上,等着他来。 “呵……”看着萧邃,他笑了一声,原本是讽刺,跟着就变成了自嘲。 他一展双臂,道:“朕原本穿着这身,是候暗卫司带你过来,好给你送行的。” 然而,此间萧邃进殿,当他看清他这一身甲胄,风姿坦荡的模样时,他便知道,自己还是小看了他。 “不想,到了,还是我输了……” 萧邃已经有些时日没有见过萧逐了,也不曾想,如今的他,竟已被折磨成了这样。 非要说的话,便如同一盏眼看着便要烧干的油灯,晦暗憔悴,毫无生气。 他顾自走到一边,坐了下来。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无视因果业孽,执意逆天改命,大半生的福祉,换这十年帝王命——”他问萧逐:“值得吗?” 萧逐笑得吃力,道:“你当然可以说不值。” ——在他的认知里,这世上,也就只有萧邃一人,能当这些是不值的。 寂然半晌,他启口似有怅惘,忽而问:“三哥啊,你可知道,我曾经……是很羡慕你的。” 想了想,他又纠正道:“我一直是很羡慕你的。” 萧邃默了默,想笑,却竭力忍住了。 他颔首,“我知道。” 萧逐也颔首。 “是啊,你应该知道。”他叹了口气,“这些兄弟姐妹里,有谁会不羡慕你和荣宣公主呢……” 中宫所出,真正得了父母之爱,被先帝看在眼里的子女—— 也就是这两个人了。 “裴瑶卮——” 他慢悠悠提起这个名字,同时转头,接住了萧邃投来的目光。 他说:“我知道她恨我。我也知道她最恨的,就是我的多疑多心。但是三哥,你可知……我原也不是这样的。” 萧邃目光微动。 想了想,他问:“你原本是何等模样?” 萧逐笑而一叹,阖眸道:“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我曾经那么羡慕你…… 羡慕你身为储君,却还能被君父赋予滔天的爱护、无尽的信任。 可是,忽然有那么一天,你——这个萧惊泽最宠爱的儿子、这个从一出生起便被他视为继任者的儿子,他为了他的江山国祚,可以毫不犹豫的舍弃你。” 听到这一句,萧邃心头一颤。 萧逐又问他:“你知道我的人生是何时改变的吗?” “就是在我知道,他舍弃了你的那一天。” 第五十章 善恶终有报(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他曾经那么疼爱你,可是转眼,说舍弃也就舍弃了。” 他问萧邃:“那个时候我恨不得杀了你——我恨你,你为何那般轻易地就让他背叛了你? 他该同你父慈子孝,他该永远信你、永远护你,你该是他对这大位的不二人选—— 可你由他背叛了你。” 他说:“他背叛了你,我曾经以为固若金汤的父子之情,顷刻间,没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信的? 还有谁,是一定不会背叛谁的?” 话毕顷刻,他又摇头自答:“没有。” 萧邃看着他的眼神,渐渐透亮了下来。 这三十来年,他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看懂了萧逐这个人。 ——他的羡慕,是真的,嫉妒,也是真的。 他对皇位有所贪求,但却又是这天底下最不愿意见到萧惊泽主动将皇位传与萧邃以外之人的一个。 萧邃阖眸,在这一刻心生怜悯:“他背叛了我,也摧毁了你的信任。” 萧逐笑了两声,很是认同他这句话。 他说:“父母之爱、兄弟之义、夫妻之情,我什么都不信不过——我谁都不敢信。 我不是不想,我就是……不敢。” 什么都不信,也便什么都没有。 萧邃想,原来一梦浮生,萧逐不止是今天什么都没有,即便是晏平初年,他拥有一切时,他也什么都没有。 忽然间,狂风四作,毫无征兆地破开了安元殿的门窗,殿外,萧运闻声,当即眉头一紧,领着人便要往殿里冲。 然而殿门口似有一道结界,任凭他如何努力,也难以冲破,往里看,眼中更是一片红光,什么都看不清楚。 “哥!哥——!” 他急了,站在外头干着急,只能一个劲儿地嘶喊,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人提了句阵法,才叫他福至心灵,忽地想到了一个人—— “温怜——!” 当年,就是她以长明设阵,篡改了萧邃与萧逐的命格,那眼前这一幕…… 想到这里,萧运几乎已经断定了这是温怜在行邪术,他唤来副手交代了一句,随手抓来一名宫人,问清了温怜所在,便带着一身戾气,提剑而去。 昭业寺中,裴瑶卮坐在那一年除夕,偶遇萧邃的荒园里,不知怎的,心头忽然一阵钝痛。 轻尘见此,忙关切道:“姐姐,您没事吧?” 她摇了摇头,努力平复了半晌,还是压不下心里霍然间澎湃而起的不安。 “您别担心。”轻尘揣度着她的心意,安慰道:“我听说,皇帝的精气神儿早就折挫得不成样子了,您且看事到如今,他还连黎白都敢杀,便知这是天要亡他。 离府时,小运都跟我说了,京中诸事,殿下早已安排妥当,即便是万一之事,也有万全的应对,您只管安心等着好消息就是啦!” 裴瑶卮叹了口气,看着灯影,许久未语,轻尘脑筋一转,变着法儿地想哄她轻松些,便道:“您今儿一直没怎么吃东西,眼下还这样熬着……不如我去给做两道点心来,再陪您樗蒲游戏,等着殿下回来可好?” 她笑了笑,不忍拂她之意,只颔首说好。 轻尘走后不久,院子外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她还以为是小丫头落了什么东西,又回来了,可等了半天也不见人进来,不由心生疑惑,出门一看,竟在院门口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是你?”裴瑶卮左右看看,并不见相蘅身边有旁人,便问:“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当心受了寒气,又要生病了。” 相蘅看了她一眼,便垂下了头,低声道:“您不是也没睡么。” 裴瑶卮轻轻一笑,没再说什么,只邀她进院一道坐坐。 “你的心思,大可不必这么重。”她给相蘅倒了杯热茶递去,一针见血,戳破她的心思:“宿夫人不似相韬,即便往后她知道了真相,以她的为人,也是断然不会苛待于你的。” 好半天,相蘅才低低说了句:“……我知道。 只是,我有时候想想,总会为她不值。” 裴瑶卮想了想,问:“因为赵轻愁?” 相蘅犹豫了半天,才艰难地点了下头。 “娘娘,”她抬眼看向裴瑶卮:“在您不知道我是相蘅之时,您心里……会有愧疚不安吗?” 裴瑶卮愣了愣。 “会啊。”她长出一口气,道:“想着有这么个人,极有可能,便是因自己的再生而死的……谁能安心。” 相蘅点了点头,随即又道:“说起来,我与您还不甚相同。” “您……是个好人。可我却不是。” 裴瑶卮不期从她嘴里听到这样坦诚剖白的话,一时间,心里倒是起了些兴趣。 相蘅说:“之前,我心里没个支撑,做了许多对不住您的事。可自从与阿爹相认……我再想起旧日种种——包括我还是相蘅时的所作所为,我实在是……” 她一边说,一边低下了头。 裴瑶卮想了想,说道:“圣人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自问不能三两句话化解了你心头的愧悔,但……只要往后你能做到心存善念,常行善事,总有一天,再想起过去,你的胆子……能大上一些。” 相蘅叹了口气。 “我与您,虽都是命数到头的人,但您是借尸还魂,我却不知,我究竟是借了人家的躯壳,还是抢了人家的身体……”说着,她看向裴瑶卮,恳切道:“娘娘,我想求您一事——您能不能帮帮我,让我见一见岐王妃?” “……你,你刚刚说什么?”裴瑶卮愣了愣,狐疑着问:“你说,你是命数到头?——你怎么知道的?” “我……” 相蘅一怔,显然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 她问:“岐王妃一直没告诉过您吗?” “其实……我的生来寿短,早在被相韬接回相家那一年,便已经死过一回了。” 晏平二年时,她还在府外养着,当时她身子骨不好,生了场大病,病势危急,被送到道观里住了小半个月,最后还是断了气息。 “……幸而那时,我得遇岐王妃,不知她做了什么,竟让刚断气的我起死回生,又多得了之后几年的寿数。 后来我病势安稳,也就是为着那一回的凶险,母亲听说了,也跟着大病一场,相韬无法,才终于将我接回了相府。” “我原以为,那便是我此生最为离奇的经历了,没想到……” 她看了看自己如今这一身,心里默默念了声赵轻愁,委实不安。 而听她说完这些的裴瑶卮,则已是一脸的惊惧之色。 ……为已经断了气的人,起死回生? 若是自己没记错的话,长明四阵里,有一阵,名唤‘续命’,行的便是以寿补寿之事。 这是长明四阵里,唯一一个不必任何道行,只要是个人——是个尚有寿数之人,便可施展的阵法。 因为,这所谓‘以寿补寿’,便是将施阵者的寿命,分出一段来,补到被施阵者的身上。 若是早在晏平二年,温怜便与相蘅行过此阵,那也就是说…… 想到这里,她霍然起身,打翻了手边的茶盏。 轻尘正好从外头端了点心进来,见到这一幕,与相蘅两个面面相觑,皆是一惊。 “这是怎么了?”轻尘急忙跑过来,拉着裴瑶卮检查了一圈,急着问:“出什么事了?” 裴瑶卮深深吐息几回,强自稳定下了心神。 天际,夜色依约已有化开之势。 她问轻尘:“玉泽宫那边,可有消息了?” 轻尘一愣,跟着摇头:“您别急,若有消息,瞬雨姐姐定会立时过来禀报的!” 她呆愣愣地点了点头,忽然却朝前一指,“去……去吩咐尉朝阳备马。” 轻尘眉头一紧:“娘娘……” “我得去玉泽宫。” 我得,去见温怜,她想。 然而,她没能见到温怜。 纵马赶到蕤山脚下时,山上已然翻滚起了浓烟,将初晞的天幕烧得火红。 裴瑶卮下马时,脚底发软,差点站不住。尉朝阳再三阻拦,也没能拦住她执意上山的脚步。 玉泽宫外,相垚还守在那里,裴瑶卮看见他时,他正扶剑面向内宫,凝眉注视着那火焰。 “怎,”她来到相垚身边,出口才知喉咙发干,“怎么回事?” 相垚见到她,连惊讶都来不及表露,只撑着一脸沉肃,告诉她:“安元殿起火了。” 她的心猛地一提。 他接着道:“楚王殿下与怀安王皆无事。” “皇上—— 先帝驾崩。 岐王妃……薨了。” 眼前的火红蓦地黑下来,裴瑶卮倒下了。 再醒来时,她人已回到了楚王府。 “怜怜……”她惊梦而醒,嘴里唤着温怜的名字,“怜怜——!” 一旁的萧邃连忙过来,扶着她嘘寒问暖。 “怜怜……温怜,温怜她怎么了?”她渐渐清醒过来,脑中重复地回响着相垚的话,“相垚说她……她……” “萧邃,温怜……她到底怎么样了?” 萧邃深深看着她,眼里蓄满了不忍。 “她死了。”他说,“裴瑶卮,抱歉,温怜……不在了。” 第五十章 善恶终有报(三)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萧运长这么大,曾亲近过温怜,也厌恨过温怜,但在那晚之前,他还从未怕过温怜。 当他误以为温怜在以歪门邪术,襄助萧逐,做最后反扑时,他怎么都没想到,当自己带着杀心冲到中天台下,见到的,竟会是那样的情形—— 星星点点的火光,从她的脚下一点点烧起来,顷刻间,便将一个好端端的人,化成了一团飞灰。 后来他才知道,她这是在以自身为祭,纠结了数年以来,死于萧逐手下的所有婴灵怨气,反噬其身,置之于死地。 “此阵是大凶之阵,受阵者魂飞魄散,施阵者,也不会再有轮回。” 青衣白发的国师,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望着中天台上的一点余烬,遗憾叹息。 “可惜了,她这一身的资质……”汲光摸了摸腕上的手串,又道一声:“可惜了。” 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凌云殿里,亲贵重臣们为继任皇位之人选相持不下,众说纷纭,可萧运脑子里,来来回回,却只有这八个字。 忽地,一名佩剑士兵疾步进殿,直冲萧运而来,众人见此,不约而同地住了嘴。 “小王爷,”士兵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是南都来信。” 南都。 那就是秦沥北了。 萧运开信一看,众人只见他眉头渐紧,不多时,霍然起身,匆匆交代了一句明日再议的话,便率先离去了。 楚王府,浴光殿。 一碟神仙富贵饼摆上小案,勾回了裴瑶卮流连物外的神思。她看向跟着坐到一边的萧邃,勉力一笑,“宫中朝中都乱成一锅粥了,你还这样清闲?半点不忌讳史官的口诛笔伐吗?” “凌云殿里的事,自有运儿盯着。他若盯不住了,那才是真有事。”萧邃道:“左右我也没剩几日可清闲的了,南边闹得凶,等大位一定,我就该过去了。” 她点了点头,撕了半块饼子拿在手里,却一点吃下去的欲望都没有。 已经好几天了。 自从她醒过来,知道了温怜与萧逐同归于尽的事之后,便一直是这样。 说悲伤,却不见她大哭大闹,说她不愿接受,可两人说起话来,她又总是主动提及温怜之死的那一个。 萧邃想了想,正打算同她说点什么,转移一下她的心思,不想她却先开了口。 “说起来,我还没问过你,长初是何时开始给你办事的?” 此番成事,相氏两兄弟,实可谓功不可没。 若说相垚是因相韬在沈氏手上,而不得不弃暗投明,依萧邃之命,将诏狱里的相婴弄出来的话,那相婴…… 他又是从何时开始,在这到处都是眼线的京畿之地,暗中为萧邃训练出了那数千名可比精兵的死士的? 听她问起这个,萧邃暗含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在他自请离京,为仁懿皇后守陵之后。” 裴瑶卮一怔。 “我原本一早看中他是棵好苗子,但早前因知你有心将他招为业成驸马,便一直未曾打他的主意。 不想,晏平五年,他却自己找上了我。 后来,我便将京畿的人马都交给了他。这孩子确实不错,当年我给他的满打满算不到一千人,可他给我练出来的精兵,却足够我逼宫夺位的了。” 说着,他笑了笑,“其实,与其说他效忠的我,不如说,他效忠的是你。” ——过去,是为着给仁懿皇后报仇,如今,则是为了给楚王妃尽忠。 裴瑶卮闻言一笑,“你还要跟我分这个你我吗?” 她如此心无旁骛,一意只觉得相婴待她是忠贞敬重,萧邃无奈之下,却也说不得什么了,只低低念了声‘傻子’。 不多时,萧运回来了。 他是带着不痛快回来的,萧邃起初只当他是被那些朝臣聒噪出了脾气,并没当回事,不料他说着说着,竟话锋一拐,抱怨到了自己身上—— “哥!我早就说,南都那边不能不顾!你偏不听!这下好了,秦沥北遣人送信,立意就是不让你上位——你就说,这事儿该怎么办?” 秦沥北手握重兵,把控的,又是南都要地,寻常风平浪静时,还不能不看他的心之所向,如今边境对周之战正打得火热,若他这里因为皇位之事,执意要闹出点什么来,那于大梁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萧运为此急得不行,可萧邃却好像半点都不担心。 “秦沥北派人来了?”他慢悠悠倒了盏茶给萧运递去,“信呢,拿来我看看。” 萧运没好气儿地从袖中掏出书信递给他。 萧邃看完,只是一笑,又将信递与裴瑶卮。 “行了你,瞧给你急的,不就是秦沥北么。”他说着,起身拂了拂衣衫,“走!我同你一块见见秦氏来使。” 等两人离开之后,门外等了半天的轻尘便溜了进来。 “姐姐,您没事吧?” 裴瑶卮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能有什么事?” 轻尘蹙着眉,忧心道:“我才看小运回来时可生气啦!他没冲撞到您吧?” 裴瑶卮摇了摇头。 “他是为国事生气——”她将书信一收,随口告诉轻尘:“镇军大将军秦沥北来信,字里行间,都是不认楚王为新君的意思。” “啊?”轻尘脸色一变,好不着急。 “这可如何是好……听说秦大将军手里兵马众多,他若是有心反殿下……”轻尘越想越不安,转头看去,却见裴瑶卮一副从容模样,不由心急道:“娘娘,您怎么还这么悠闲?您都不担心的吗?” 裴瑶卮看了她一眼,“你这丫头,一着急就管不住嘴——说了要叫姐姐。” “都这时候了,您还有心计较这个呀?” “这是什么时候?”她淡淡笑道:“秦沥北好歹并无不臣之心,他只是不愿认萧邃为帝罢了。” “这还不是大事?!” 裴瑶卮摇了摇头,满脸的讳莫如深。 这自然不是什么大事。 她想,正中下怀的事,怎么能算是坏事呢。 夜里萧邃回来,裴瑶卮随口问了几句秦沥北那头的意思,跟着话锋一转,直接道:“那运儿呢?” 她道:“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可他这会儿却都还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没想过,若是他不愿意,该怎么办?” 萧邃摇头一笑:“他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还能不知道他的心性?” 他说着,走到裴瑶卮身后,将她环在怀里,下巴搭在她肩头,幽幽一叹,“若我现在直接告诉他,让他接下这位子,他定然有顾念,但若是……我一时三刻撒手人寰了,再将这位子交给他,那他这顾念定然就不存在了。” 裴瑶卮瞪了他一眼,“非说我不乐意听的话是不是?” 他笑了一声,低低在她耳边认错。 “不过……我是没想到,”不多时,他看着她的侧脸,道:“对于让运儿即位之事,你竟如此……” “没有异议?”她问:“还是不吃惊?” 他想了想,坦言两样都有。 裴瑶卮忖度片刻,道:“齐家、治国、平天下,不在皇位,也一样有机会做。但一旦身入帝宫,再想做什么、不做什么,往往就由不得自己了。” 她上辈子,最憋闷的时光,都是在长秋宫中度过的,对母仪天下四个字,她早已没有了任何期待。 至于萧邃…… “其实我原本就觉得,比起做皇帝,你更适合在明君殿上,做一位贤王。” 萧邃挑了挑眉,笑问:“是这样吗?” 她哼笑转身,环上他的脖子。 “废太子不治行检,乐得自在逍遥,何意受礼法约束?” 她倾身依偎着他,“你啊……你有一流的文治、武功,却没有一颗常日肃穆的心。我呢……只想让你开怀坦荡,如此想来,运儿登位,便是最好的选择。 ……更何况,他若不进这一步,岂非枉费了你这些年的着意教养?” 萧邃一怔,随即一笑。 “这天下间,终究你最知我。” “只是……” 裴瑶卮心知他担心什么,沉思片刻,有了个主意:“这江山国祚么,你若是拱手相让,凭他的性情,定然受不住这样的恩,往后,说不定还要与你客气生分,那便得不偿失了。 不如……咱俩做场戏,权当给他宽心了。” “什么样的戏?” 裴瑶卮神秘一笑,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四个字—— “美色误国。” 不日后,七月初一,楚王妃赴昭业寺进香,当晚留宿寺中,翌日便传失踪。 萧邃接到消息时,人在宫中,萧运见瞬雨递上了一封书信,自家兄长看过之后,脸色就变了。 “哥,出什么事了?”他回头问瞬雨:“姐姐不是陪嫂子去昭业寺了吗?怎么这个时候忽然来宫里了?” 说着,他脑筋一动,忽地想到什么,“嫂子呢?” “王妃她……她……”瞬雨支支吾吾,半天才道:“王妃娘娘,走了。” “走了?”萧运懵了,“什么叫走了?” 要说被人劫走也就罢了,可这单单一个走字…… 他正苦着脸琢磨,萧邃便将手里的信递到了他面前。 萧运接过来一看,没一会儿,脸色也跟着变了。 第五十一章 冥冥自有法(一)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裴瑶卮留下的,是一封‘诀别书’。 她信中说,如今楚王功成,王朝帝祚已是唾手可得,自己诚心为其贺,但此身却已无意再入帝宫,唯有与他相忘于江湖,但愿余生漫漫,各自安好。 可萧运看着,他哥自得了嫂子的这封信,可是半点都安好不起来。 “哥,你别着急,我这就找嫂子去!必定全须全尾地把人给你带回来!” 他改换一身劲装,佩剑腰刀,十足一副预备远行的样子,志气拳拳地宽慰萧邃:“等人回来了,你再多花些心思,好好劝劝,定能劝得嫂子回心转意!” 萧邃将他上下一打量,颇不给面子地笑了笑。 “她什么性子,我比你清楚。”他摇头叹道:“若真能有回心转意之机,那便压根不会有此番留书出走之事了。” “可是……” 萧运有意再劝,但萧邃摇了摇头,经过他身边,走到门廊前站下。 他望着朗日晴空,悠悠道:“说起来这帝宫于她,的确不是什么好去处,至于我……” 萧运窥看着他的神色,心头猛地一动。 “哥……”他声色微颤:“您不是……真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吧?” 萧邃哼笑一声,扭头看了他一眼。 “什么心思是不该动的?” 他问完,但见萧运眉目深沉,定定地看着他,眼中依稀可见反对之意。 “哥,这皇位……” 萧邃打断了他的话。 他说:“这皇位于我,并非非要不可之物。 但裴瑶卮是。” “哥……” 萧邃未再多说什么,只是再度看向萧运的目光里,深意愈浓。 疏凡郡,辞云城外。 李寂奉萧邃之命,一路护送裴瑶卮南下,到了辞云城外,因萧邃另有一桩前往周国的任务给他,裴瑶卮又不知自己会在辞云逗留多久,未免耽误他的差事,便让他先行一步,自去便是。 若是往日,李寂多半不会答应,但想着这回赴周的目的,他是当真不敢耽误,将手下一对卫兵留给了她,又给军中的顾子珺去了信,这才忧心忡忡地与她告别。 “王嫂,您一切小心,战乱之际,这辞云城还是不要久留才好。” “嗯,你放心。”裴瑶卮心事重重地看着他,亦嘱咐道:“默言,我虽不知你此去周国是为何事,但……宇文芷君不是好对付的,你自己才要千万小心,平安回来。” 李寂抱拳应是,便与她在辞云城下分别了。 站在温氏祖宅外时,裴瑶卮望着那道门,心里盘算了许久,方才鼓起勇气走上去。 她原本以为,此来还有好一番口舌,需要与温家长辈解释,却不想,叩门声落地,前来给她开门的人,竟就是她特地来寻的那一个—— “你果然在这里。”看着一身素衣的独觞,她淡淡说道。 独觞见了她,则是半点不意外的。 她福身施礼,唤了声:“裴娘娘。”随即,便侧身让路,直将她引至温怜的住处。 一进门,独觞给她奉了茶,请她稍候,自己进到内室,没一会儿,便捧了只檀木盒出来。 那盒子样式别致,尤其惹眼的是,盒身四边,统共嵌了九把锁。 裴瑶卮取出随身带来的那五把钥匙,在桌面上依次排开,随即便是一笑。 “你主子也真有意思。”她同独觞道:“分明已经不打算给我贺寿了,却还平白多预备出了四把钥匙来……” 独觞闻言,面上难得有些起伏,不免哀伤道:“娘娘她……也没料到这一日会来得这样快。” 裴瑶卮眉目微动。 她沉吟片刻,忽然阖眸重重呼出一口气,转身坐到一边,问道:“那她都料到什么了?” 她看向独觞:“独觞,你既知道在这儿等我,自然是有话能跟我说的。 说罢,我听着。” 独觞默然良久,方才将心里翻来覆去掂量过无数遍的话,一一与她道来。 而在开口之前,她头一桩,却是跪在了裴瑶卮面前,重重地给她磕了个头。 裴瑶卮没有说话。 “裴娘娘,奴婢并非是为自个儿主子辩白,只是……有许多事,娘娘也不是真是心意去做,但为长远计,她却不能不做。 娘娘她……她曾自比睚眦,她说,自己骨子里,是个报复心极重之人。 当年岐王殿下死后,娘娘幡然醒悟,终知天命不可改,她决心为殿下报仇。 只是,她与小王爷还不一样。 在娘娘看来,晏平帝不止该死,他更该不得好死。” 她说着,停顿许久之后,才痛苦地接上了后头一句:“同样的,还有她自己。” 裴瑶卮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 “所以,以自身祭阵,要萧逐遭婴灵反噬而死,就此魂飞魄散,亦要自己永世不得超生……这些,都是她老早就打算好了的死路?” 独觞点了点头。 “那,”她将目光从独觞身上移开,半天,才问:“……我呢?” “她害死我,又重生我,是为了什么?” “是她报复萧逐的一步,还是她觉得,牺牲骨肉,换得重生——这会是我想要的?” 独觞连连摇头。 “不,裴娘娘,请您一定要相信,娘娘从来没想过要伤害您。” 她说:“她之所以这般……都是因为,国师。 您的生与死,都是国师所需要的。” 裴瑶卮面色几番变幻,终是归于一笑,“是了……她说过的,她知道汲光求什么,而她也甘愿为他驱策……” “不是!”独觞急道:“不是这样的!娘娘的确是知道国师行世的目的,但娘娘其实从未与之同心! 娘娘是自问没这个能耐阻拦得了国师重追华都世的脚步,所以她……她就只能假意归顺,虚与委蛇,用自己的方法,为对抗国师出一份力。” 裴瑶卮眉头一跳,心口仿佛被人揪紧了:“什么方法?” 独觞顿了顿,艰难地站了起来。 她将那方檀木盒捧了过来,连同没来得及交予裴瑶卮的另外四把钥匙,也一并奉上。 “娘娘说,这世上,唯一有可能对抗得了国师的,便只有温晏君。”说着,她看了看盒子,“而这盒子里的东西,大概是能帮上忙的。” 好半天,裴瑶卮起身,手指微颤,一把把打开了锁。 盒中的东西,她曾见过。 “这是……长明剑?” 裴瑶卮离开辞云城时,碰巧京中也传来了大位已定,怀安王登基为帝的消息。 说来此事也并非那么容易。萧运毕竟年少,真要细说,并无什么拿得出手的战绩功劳,许多支持楚王登基的人更是不满这天大的馅饼被个小儿平白夺去,京中闹腾了数日,最后还是在萧邃的一力镇压下,方才稍见安定。 就在裴瑶卮以为,至少关于皇位之事,就此算是尘埃落定,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她却在赶到裂地关大营,与萧邃会合的当晚,见到了一个预想不到的人。 营中灯火幽暗,她在主帐前,与正巧出来的人对视了半天,方才不甚确定地问:“……您是,温晏叔叔?” 凄迷的月光伴着灯火,将眼前年已半百的人,照衬得清发。 那极好的眉目浅缀笑意,蔼然地朝她望来:“蘅蘅,多年不见,难为你还记得我。” “您真的是……”裴瑶卮骤然与他相见,大有一种‘蓦然回首’之感,心头倏地澎湃起来,“温晏叔叔!您终于肯露面了!您不知道,我——” 话说到这里,萧邃忽然撩开帘帐,走了出来。 裴瑶卮一惊,回过神来,正要同他说话,却被他一把拉到身边,这时候,她喜悦稍定,方才注意到眼前情况的不对。 萧邃给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她莫要开口。 “温晏君慢走,本王与王妃便不送了。” 他态度疏冷,可温晏显然不以为意。 “殿下客气。”他道:“还望您能好好考虑在下的建议,这笔买卖做是不做……三日后,我来听殿下的答案。” 说罢,他冲裴瑶卮点了点头,便自离去了。 “你说……什么?” 进到帐中,萧邃将温晏此来的目的告诉了裴瑶卮之后,后者坐在那儿发了半晌的呆,才茫然地开了口。 “温晏叔叔,要保吴王上位?” 她问:“是你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 萧邃摇了摇头。 “都没错。”他道:“温晏君话说得明白——他知道汲光心中所求,也愿意为当今世尽心尽力,但前提条件是,他要运儿让出皇位、他要我让出皇位,将大梁的江山,交给萧遏。” 吴王萧遏,成帝萧惊泽六子,萧邃的异母弟。 “他们两个……” 裴瑶卮早知道温晏对世事洞若观火,不可能于这红尘全无所求,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温晏……竟会与萧遏站在一起。 “呵……”好半天,她道:“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这是料定了你有为百姓山河舍生取义之心,不会任由汲光做出那玉石俱焚之事,方才敢狮子大开口,直抒胸臆——” 她无奈哼笑,看向萧邃:“说起来,倒还真有点夸你的意思呢!” 第五十一章 冥冥自有法(二)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萧邃仰面躺倒在床榻上,揉捏着紧拧起来的眉头,长久无言。 裴瑶卮叹了口气,坐到他身边给他摇扇。 “当年萧遏悔婚赵氏时,子珺还曾说过,若他此举背后另有图谋,则十分应当防算。”他枕在她腿上,自悔道:“是我疏忽,一直没大当回事。” 裴瑶卮不以为然,“如今这情势,你便是老早就郑重以待又能如何? 不管是汲光重追华都世、还是温晏推保萧遏,他俩为何都敢不遮不掩地将这些话说出来?还不是为着,我们根本就无力反抗么。” 她也明白,萧邃此刻在所有的警惕与不甘之外,最要紧的顾忌所在,一来是对萧遏的底细一无所知,就这样将江山交付,实在难以安心,再者,便是为萧运了。 “费尽心思将人孩子送上万人之巅,转眼却又要……”她摇了摇头,“咱们如何对得起他呀……” 萧邃一拳捶在额上:“哪怕温晏再早现身一个月也罢,如今这样……” 两人无言片刻,裴瑶卮想了想,忽然问他:“其实,温晏叔叔的话……真的可信吗?” 他当真是存定了心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不能助萧遏登皇位,便宁愿同全天下一起死在汲光手下? 这样的事,想一想便是疯魔。 “我也想过。”萧邃睁开双眼,无奈与她对视:“但我们赌不起。” 她一怔,跟着又是一叹。 “呵……也是。”她左思右想,只是不解:“可他为什么呢……” 她自认与温晏有些交情,但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何会同萧遏…… 萧邃听了她这话,眼色却变了变。 半晌,他正身坐起,道:“我才也问他了。” “他说……” 裴瑶卮急着问:“他说什么?” 她见萧邃踌躇许久,还以为这答案会何等惊天动地,不想,他出口却是一句:“他说,为了使大梁萧氏的江山,不至花落别家。” “这……”裴瑶卮有点懵了,“这话怎么说?运儿也罢、你也罢,不都是大梁萧氏的子孙?花落别家……他指谁呢?难不成……指我啊?” 为着句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这也太牵强了吧? 谁料,萧邃沉了口气,却说:“指我。” 裴瑶卮一皱眉:“你?” 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想了半天,差点就要问出一句,难道你不是萧惊泽的亲儿子? “有一件事,我早该告诉你。 其实我……” 裴瑶卮不自觉紧张起来。 “我母亲,是陈国皇室的嫡传血脉。 我外祖父李怀故,便是灵悼太子承巍。” 开了个话头,后头的话,便都好说了些。 接着,他便将母后临终前告诉自己的事,一一都与她说了。 “……至于默言的父亲——果侯李攘,其实也不是母后的亲生弟弟。他是真正的扶光李氏之后,当年他出生不久,其父为外祖办事,尽忠而死,外祖便将他认为子,带在身边与母亲一同教养,对外只称己子。 这些事情……温晏适才并未直说,但看他的意思,多半都是清楚的。” 李氏将这个秘密严防死守,说来,他也是实在不解,温晏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我知这件事我不该瞒你,你若生气只管骂我,你……瑶卮?” 他将故事说完,转头去看裴瑶卮,不期,竟见她瞳孔微张,眼里说不清是惊惧还是愕然,连呼吸都一下重过一下,着实将他吓了一跳。 萧邃急着问她究竟,裴瑶卮好不容易定了些心神,忽地反过手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萧邃垂眸一看,心头愈紧,“……瑶卮?” “你真是……”她用力一吞咽,才艰难问道:“陈国承氏的后人?” 顿了顿,他点了下头。 她又问:“如何证明?” 萧邃眉头深锁,似有踌躇,片刻,却还是从旁取了样东西来。 是一只两拳大小的粗布口袋,里头鼓鼓囊囊的,不知塞的是什么。 他将东西给她,示意她打开来看。裴瑶卮褪下口袋,将里面的东西露出来,随即目光落处,很是一怔。 “这是……” “陈国国君的玺绶。”他沉沉道:“母后临终交予我手,我因怕为人发现,故而时刻带在身边。” 陈帝的玺绶、承氏的后人…… 裴瑶卮反复掂量着这个消息,一先被黑暗困死的心,仿佛也逐渐渗漏进了一丝光亮。 “我……”她语气飘忽,还有些心神不属,“汲光……” 萧邃面色一动:“汲光?” 对,汲光。 “萧邃,”目光徐徐沉定下来,她抬首看向他,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道:“我得去含丹。” “含丹?” 裴瑶卮定定一颔首。 她说:“我得去见汲光。” 自玉泽宫变之后,汲光便回到了不可台。 南境的消息,他一直听着,自也知道那隐世多年的人,此间终于舍得现身了。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都这个时候了,裴瑶卮竟还会出现在自己门前。 “才见过温晏,便这样急着来看我?” 中央大殿里,他邀裴瑶卮入座,轻言浅笑,问她:“是想来告诉我,你有必胜我的把握了?” 裴瑶卮摇了摇头。 “我想,即便您二人真的对上,您也好、温晏叔叔也好,彼此都不会有必胜的把握。” 汲光淡淡一笑,不痛不痒地说了句:“是吗。”跟着,又问:“那你来做什么?急着为我祭阵?” 裴瑶卮一笑,仍是摇头。 “我来,是想问您一件事。” 她四下一望,回想起上次来此时的情形,出口,竟也带了些追忆:“当日在这里,在您坦言欲图重追华都世之后,我曾问过您,这世上可有一人,是让您心怀愧疚、心怀感激、不敢侵害,也不愿侵害的吗。 当时您说,有很多。”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汲光的脸色,似是因自己这一番旧事重提,而变冷了许多。 他默默勾动着腕串,声音明显低了些:“我也说,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裴瑶卮点了点头:“我记得。”她道:“我此来是想问您,这许多不在的人里面,可有一些,是姓承的?” 顶着汲光蓦然投来的锐利目光,她缓慢且坚定地追道:“——陈国承氏的承。” 殿中一时无声。 前世今生都算上,裴瑶卮数不清自己曾紧张忐忑过多少次,但过去那些忐忑,在今日之后,怕也都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那感觉,十足就像心脏在脑子里跳动。 终于,她听到汲光说:“全是。” 一瞬间,她差点不争气地瘫倒在地。 汲光注意到了她的神色变化,但他却不明白,她哪里来的如蒙大赦之相。 稳稳扶住手串,他淡淡问道:“所以呢?” 裴瑶卮缓和半晌,起身走到他面前,决然一跪。 她说:“所以我求您,放过承氏的子孙—— 就算是为了您对承氏先人的愧疚,请您放过承氏的血脉、放弃华都世。” 不长不短的距离里,她看着汲光,汲光也看着她。 腕上的紫檀珠串受了大力,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了一个个圆圆的印子。 不知过了多久,殿中终于又有了声音。 “陈国承氏,早已死绝了。”他慢腾腾道:“哪还来的子孙?” 裴瑶卮再度回到南境军中时,说话都要八月了。 “你当真觉得,汲光那边,能有转圜?” 主帐中,萧邃见她平安回来,也算安心,只是对她此行所图,他到底还是觉得荒诞,“就为着……我这半身承氏的血统?” 汲光……会是这样的人么? “总是个机会么。”裴瑶卮经了这一来一回,此刻再看,倒是要比萧邃冷静些。 她道:“在不可台,他看到承氏玺绶时……怎么说呢,那模样,倒有几分像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爹亲儿子一般,总之……我觉得是有机会的。” 萧邃仍是心里没底:“可他还没有给你答复,不是吗?” “你别急啊,这么大的事,他需要些时间也是正常。”她依在他身边,耐心宽慰:“慢慢等吧,反正,与周国的仗还没打完,这国祚之事,反倒没那么急迫。” 不提还好,一提到周国,萧邃的脸色便又沉了几分。 裴瑶卮见此,便问:“怎么,战局于我不利吗?” 他摇头道:“是……默言。” “默言?” “嗯。”萧邃担忧道:“他去周国,至今也已一月有余,可却还不见回来。” 说起此事来,裴瑶卮心里那团积了许久的疑影,便又窜出来了。 “之前你说让默言去周国办事,我问你是什么事,你没有告诉我。”她问:“萧邃,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想让我知道吗?” 萧邃看了她半天,道:“我让他去见一个人。” “谁啊?” “镇安驸马。”他说,“赵非衣。” 话音落地,裴瑶卮霍然起身。 “你疯了?!”她惊讶之余,完全不明白萧邃此举的目的:“赵非衣是什么人?如今正同你打得你死我活的敌军主帅,你让默言去见他?你……” 你这是,存心让他去送死么? 萧邃叹了口气,去拉她的手:“你先坐下,我……” 他的话被前来报信的士兵打断了。 “报——!” 士兵将一方木盒举过头顶:“禀殿下,周军派人献上此物,另有镇安驸马手书一封,请殿下过目!” 裴瑶卮看着那木盒,心脏无端端狠狠一跳。 第五十一章 冥冥自有法(三)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她眼睁睁看着萧邃把木盒掀开,在李寂的首级重见天日的一刹,她整个人亦随之如坠冰窖。 ——李寂死了。 赵非衣杀了他。 而月余之前,则是萧邃亲自下令,将这个表弟送到周国的。 “萧邃……” 裴瑶卮浑身发颤,走上去想去劝慰他,可启口却难得一言。 她从没见过萧邃露出这样的脸色——比风暴将至之前的天幕,更要阴沉。 他将木盒平平稳稳地放下,而后打开了赵非衣的那封信。 跟着,裴瑶卮便见识到了他更可怕的样子。 心脏恍若悬在空中,没着没落,只剩了惶恐,她小心地伸过手去,想去够赵非衣的信,却在指尖将触之际,骤然得了他一声厉喝—— “别动!” 裴瑶卮吓了一跳,僵在了原地。 萧邃深深低着头,始终没有看她。 “你出去……” 满是压抑的声音,让她愈发担心起来。 “萧……” “出去!” 这一声之后,裴瑶卮原地站下,未再近前。 “……好,我出去。”片刻,她极力稳下心神,顺着他的心意,温声告诉他:“萧邃,我就在外头,你不愿见我,我就不进来,等你什么时候想见我、想同我说说话,我时刻都在。” 她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就在她的身影彻底消失的一刻,萧邃攥紧了手中的那封信,唯有落款处一角透出指缝,清清楚楚写了三个字——裴曜歌。 此事之后,一连两个月,营中所有人都看出了楚王殿下的不对劲。 ——不止在战局上一改往日稳扎稳打的作风,力求出手快很准,就连对内、对楚王妃,也是就此沉默多过亲近,叫人轻易不敢靠近。 这一日,当他第三次提及要送她回京时,裴瑶卮终于忍不住,同他摊了牌。 “萧邃,两个月了。” 两人对面而坐,她道:“我知你为默言的事伤心,若是可以,我也不愿在这个时候违逆你的心意,但是你……” 勉力压下呼之欲出的质问,她稍加平复,才问:“你还记不记得你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萧邃看着她,目光深深,不发一言。 裴瑶卮便替他说了出来:“你说你绝不会再对我有任何秘密。” 她那这句承诺当杀手锏,本以为他听了之后,就会肯好好同自己说说话了,不想片刻后,对面的人避开了她的目光,只是低低道了句:“……抱歉。” “我不是要听你说抱歉!” 她急了,起身怒视着他,跟着来回踱起步来,显然已经被逼得无可奈何了起来。 “之前先帝的事、承氏的事,你都有瞒我,这都不算秘密吗?可我怪过你吗? 这些事情,将心比心,若是咱俩易地而处,要我坦然与你相告,我自问也难做得到。 萧邃,我没有怪你的,但是这一回……” 她站下脚步,踌躇了许久,还是走到他身边,饱含试探地坐了下来。 好在,这次,萧邃没有避开她。 她小心翼翼地握上他的手臂,用最后的耐心道:“默言赴周、还有赵非衣那日送来的信,这里头显然有你不愿意让我知道的事——你不愿意让我知道的事,我从来不是非知道不可,可这一回……你身在战场,又显然受此事影响,乱了心性,你这个时候要送我回去…… 你也易地而处一回,若你是我,你放心得下吗?” 她说完许久,忽然,手上化开一点暖意,垂首看去,便见他终于再次握上了自己的手。 “对不起,瑶卮。”萧邃扭头与她对视,极力隐忍之下,眼中仍有苦色透出。他说:“我不是不想告诉你,但……” “但是什么?” 但是…… 若你真知道了真相,你又会怎么样? 你又能怎么样? 想到这里,他阖眸摇了摇头。 “你若真知道了默言去周国的目的,还有他为何而死……”他说:“你只会比我更痛苦。” 裴瑶卮不明白这话背后的意思。 须臾,她正想再问时,外头士兵前来通传,说是有一人在外求见殿下与王妃。 “是什么人?” 士兵竟称不知。 “来人让小的将此物转呈殿下,说是殿下见了,自会明白。” 萧邃接过士兵递上来锦袋,见到其中藏着的绶带,果然明白了。 不多时,来人被请进了主帐,褪下一身玄色的披风,露出一袭青衣、一头华发。 “楚王殿下。”汲光颔首示礼,“王妃。” 萧邃与他还礼,裴瑶卮亲自倒了茶来,“您这时候过来,我可否认为,当日不可台上我所言之真假,此刻您心里已有定断了?” 汲光闻言,只是看向对面的萧邃。 不知过了多久,帐中响起一声:“抱歉。” 这两个字从萧邃口中说出来时,裴瑶卮只觉烦躁,可现在听着汲光对萧邃这样说……她忽然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当年设阵亡了陈国的,是汲封、是萧见凌。 可一个甲子过后,这句抱歉,却自汲光口中,对只占了一半承氏血统的萧邃道了出来。 当日捧着陈国玺绶找上不可台时,她心里满打满算,也不过一成把握,可汲光…… “您可知道,我身上,只有一半的血统,来自承氏。” 萧邃问道:“您觉得我配受您这一声‘抱歉’吗?” 汲光笑了笑。 他拨转着腕串,道:“你可知道——你这半身血统,让我这一生歉疚都有了着落。” “先人作孽良多,终究还有这一点造化,便值得我倾力保全。” 说着,他看向裴瑶卮:“小姑娘,恭喜你,得偿所愿了。” 裴瑶卮狠狠地倒吸了一口气,满心只剩了一个词——绝处逢生。 “其实有些事情,我还是不大明白。” 不多时,萧邃将长冥剑取出,交予汲光,裴瑶卮看着这把剑,又将当日在不可台未曾弄明白的问题再次问了出来。 “当初我曾问您,为何您要追华都世,定要以我为祭。那时候您说是我命该如此——”说着,她看了眼萧邃,这会儿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直接与汲光道:“可后来的事……温怜曾说,是您让她杀了我、也是您让她重生了我,我实在不明白,这其中究竟有何关窍?我的命……与华都世,究竟有何联系?” 她问出这话时,仍是心怀忐忑的。 萧邃默默握紧了她的手,似乎是想给她些力量。 汲光摩挲着长冥剑,徐徐开口。 “长明四阵,邃之,可逆天动命…… 世人只知此话,却不知后头还有一句——或遇长冥,乃破。” 裴瑶卮皱起眉头,与萧邃对视一眼,猜测道:“这头一个长明,是光明之明,而第二个长冥,则是您手里的这一把——幽冥之冥?” 汲光点了点头。 “光明之剑主变,幽冥之剑,主复。” “主复……”她低低一喃,忽而福至心灵,“重追华都世,也便是恢复华都世……便需要这把长冥?” 汲光淡淡一笑,却道:“施阵需要此长冥,而祭阵,则需要一个能以一身,连通长明四阵之人——” 他看着裴瑶卮,“也就是你。” “我?” 汲光看她不解,也不着急,接着解释道:“长明四阵,其三,名曰:改命、接命、引命,另一,可曰困命、或是共命。 你这副身体的原主相蘅,寿数早尽,当年温怜曾以自身寿命为她接命,续了五年的命数,方有其后你重生此身,此乃你与接命阵之缘; 而引命……” 说到这里,他不知想起什么,很是停顿了片刻,方才继续道:“引命阵,亦可称为移魂阵。人世众生,有这么两种人:一则命数未绝,然寿已穷途,二则寿数未绝,却命数到头。 设阵将前者之魂,移送到后者之身,便是引命阵。 四阵之中,此阵最讲天时人和,非同时遇此两类人而不能成阵,我长活至今,统共也就遇上了两对有此命格之人而已。” 裴瑶卮思索道:“您的意思是,相蘅是那寿数未绝,却命数到头之人,而我本身则正好与她相反,所以才能重生在她身上?” 汲光点了点头。 “那赵轻愁呢?”她急着问:“相蘅与赵轻愁……又是怎么一回事? 独觞告诉我,当年温怜为我重生时,在昭业寺偶遇赵轻愁,那孩子天生体弱,当时已是濒死,温怜生了恻隐之心,本着试上一试的心态,没想到,竟真让相蘅重生在了赵轻愁身上。 这又是怎么回事?” “试上一试……”汲光淡淡一笑,“那她可有告诉你,温怜当时所试的,又是哪一桩阵法?” 裴瑶卮一怔,缓缓摇了摇头。 “是共命之阵。” “共命……” “困命阵,亦可称共命阵。区别所在,便要看人之魂魄,是被束进器物之中,还是被束进他人之体中。” 他这样一说,裴瑶卮一眼瞥到长冥剑,忽然打了个寒颤。 萧邃连忙问她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出口,抖意未散,“难道说,我被困在长冥剑中那三年,便是所谓的……‘困命阵’?” 那头,汲光颔首,肯定了她的猜测。 第五十一章 冥冥自有法(四)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后头的话,裴瑶卮已经不需要再问了。 与长冥剑纠缠三年,便是她与困命阵的缘分,至于最后一桩改命阵…… 她默默看向了萧邃。 “温怜为他与萧逐改命,他又以鲜血祭剑数年,为我修复魂魄……这便是我与改命阵的连通之处。”说着,她转而看向汲光,问道:“是不是?” 汲光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您适才说,对相蘅与赵轻愁,温怜所施的,‘先’是共命阵?”许久之后,她问:“难道其后……” 还有别的? 接着,汲光便告诉了她一些连独觞都不知道的事。 “赵轻愁当年,是当真寿命到头,救无可救了。 然接命一阵,接的可以是命、也可以是寿。” 他道:“温怜当时,同施共命、引命两阵,一边将相蘅的魂魄束入赵轻愁体中,一边,则将你的魂魄,送入了相蘅之身。 至于这之后,她再次为相蘅施了一回接命阵——与第一次不同,这第二次,她不只给她续了命、亦给她续了寿。” 裴瑶卮缓缓道:“也就是说,引命阵之后,我占的是相蘅的寿,而相蘅如今……虽借着赵轻愁的身体,但寿命之上,却全是蒙荫于温怜?” “不错。” 她眼睑不受控地轻颤一阵,半天说不出话来。 温怜…… 若说她第一次为相蘅施接命阵,还是为了逢迎汲光,连通自己与接命阵的因缘,那她第二次为相蘅接命,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谁? “报——!” 外头士兵的通传声,惊破了帐中的寂静,萧邃亲自走到门口接了书信进来,落目一看,神色骤沉。 “怎么了?”裴瑶卮极力整理好情绪,上前问道:“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萧邃并未多说,只将书信递与她,裴瑶卮看过之后,怒气上头,直接便给撕烂了。 这信,是北境顾子献送来的,而叫她这般动气的,却并非是艰难抗敌的顾郡公,而是领着自己将士到了边境,却迟迟不动,只眼睁睁看着顾氏在前头拼死挣命的吴王殿下,萧遏。 ——那个温晏一意力保的人。 “就这么个人,温晏还要推他登极?”好不容易得了个发泄的地方,裴瑶卮索性将脾气都给了这位六殿下:“如今大敌当前,国将不国,他竟还打着这样的小心思,想看咱们与周军两败俱伤么?” “温晏——”话到这儿,她失了平日的敬意,差点将难听的话脱口而出,“他这到底是图什么?萧遏……怎么就值得他这样了?” 在此事上,她与萧邃皆对温晏怀有质疑,但汲光显然不同。 萧遏…… 他默默一笑,心道,即便此人是个呆傻痴儿又如何? 温晏总是会为保他登基,不择手段的。 “接下来的事,”他问:“你们有何打算?” 汲光这样一问,萧邃本以为,此间他既已罢了重追华都世之心,那对着温晏,自己也可少些顾忌,不想,裴瑶卮又忽然想起另一事来。 她将当日辞云城温府中,独觞交给自己的那把‘长明剑’取了出来。 “这把剑,是温怜耗用数年心血,仿造的一把长明。” 她看向汲光,“原本,是她留下,用来防算您的。” 汲光将那剑接到手中,反复把玩了半晌,忽地一笑。 “果然是奇才……”他道:“你若不说这是假的,轻易,我还真看不出来。” “那那把真的——”他眉间带着洞悉一切的浅笑:“不用问,她是已经给温晏送去了?” 裴瑶卮缓缓点了下头,“温怜也料想不到,时至今日,局势竟会有如此转变。” ——莫说是她,谁又料想得到呢? “若是现在与温晏撕破脸,若然他仗着长明剑,再生出什么风波来,便难办了。” 汲光沉吟半晌,启口却让他们只管假意逢迎,答应温晏的条件便是。 “叫他以为,我仍旧心在华都世便可。”他道:“且如今周国势盛,奚楚暮日前暴毙,其姐奚翘领着族老南南北北地折腾,没少助战。有温晏帮你们出手相抗,是好事。” 梁周这一战,从晏平末年,一直僵持到了新帝圣历二年初。 近两年间,边线战火连连,两国各有得失之处。直到二月末,温晏领温氏族人,于北境边界大败迎月奚氏,致其族人死伤九成之后,这战事的天平,方算有了倾斜。 “殿下!” 入夜,萧邃正对着舆图深思,这时候,尉朝阳急忙来报:“眼线回禀,镇安驸马趁夜北上,看这样子是奔着竭林方向去的,不知是在打什么主意……” “竭林……”萧邃咬紧了这两个字,心头蓦地升起一阵忧虑。 南境这头,他与赵非衣僵持了近两年,谁也占不到便宜。而这会儿,他好不容易搜刮来的援军刚到,赵非衣竟走了……还是趁夜北上竭林…… “殿下,之前大败奚氏之后,温晏君有意设阵祈雨,助大军自顿泽郡而起,横跨百里荒地,长驱直入周国。不想奚翘先一步独走竭林,以背水一战之势,于竭林设阵,与温晏君相抗——” 尉朝阳虑道:“此刻竭林那边已僵持成了这样,镇安驸马忽然前去,难不成……他是仗着咱们在北境没有可与他相抗的大将,便想弃南走北,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温晏君与奚翘身上时,奇兵来犯?” 萧邃想了想,却一摇头。 “不会。”他道:“他如今人未到竭林,可本王却已经知道,他军中无大将了。” 尉朝阳猛然一怔。 萧邃沉目朝他看来,“你说,他这是打算做什么?” 尉朝阳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是啊,赵非衣……他这是打算做什么? 这两年间,周国那边的眼线一向少有所得,可这个时候,赵非衣北上这样的大事,却在他离营未几,便被送到了梁军主帐里,这又是怎么回事? 萧邃负手凝视着面前的舆图,心头一时没个着落。 是他设下的一局? 可这未免也太过明显了,如何够分量引自己上钩? “殿下……”片刻后,尉朝阳试探道:“咱们要如何做?” “传信北境,让他们有个防备。”萧邃沉声道:“至于我们—— 按兵不动。盯紧了周国的动静。” “是!” 赵非衣想做什么? 之后数日,萧邃无时无刻不在思量这个问题,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最终等来的,竟会是…… “殿下!北境来报!温晏君大破奚翘法阵,荒地落雨,顾大将军领兵穿竭林入周,周军大败!” 夜里听到这个消息,他瞬间双目大睁,利落起身,问的第一句话便是:“赵非衣呢?” 木屏外,传信兵愣了愣,答道:“送来的战报里,并未提到镇安驸马的消息。” 裴瑶卮这时候也起来了,闻言,亦是疑惑:“怎么赵非衣不在竭林吗?” 若是这人在的话,顾子献岂会这般容易,便能直入周国之境,大败周军? 她看向萧邃,“难道之前朝阳递来的消息有误?” 萧邃深深看了她一眼,弯腰垂首,未曾说话。 稀罕事到了这会儿,却还没完。 就在梁军竭林大胜之后,萧邃选派了三千轻骑,交由沈确统领,奇袭裂地关,沈确拂晓出发,未及日上三竿,已报大捷。 “沈将军兵马刚到,周军里,以赵非衣副帅向怀为首的诸将,未及交战,便已纷纷弃甲奔逃,眼下裂地关外,十足是一出风声鹤唳之景,周国门户大开,擎等着咱们直捣黄龙呢! ——殿下,咱们胜了!” 尉朝阳前来报信时,眉眼间喜不自胜,可听了捷报的楚王殿下,脸上却迟迟没个笑模样。 就这么……胜了? 两年的艰难抗伐,转眼间,竟就这么胜了? 这…… “报——!”传信兵进内,跪地禀道:“禀殿下,沈将军擒了周军副帅向怀归营,此间正在帐外等候传召!” 萧邃整顿心绪,将人叫了进来。 向怀被捆着,形容狼狈,但他站到萧邃面前时,背脊却挺得很直。 沈确从旁见了,心头也生出一阵异样来。 更让他惊讶的是,当萧邃一剑挑破向怀身上的绳索之后,这人竟对着面前的敌国亲王,行了番稽首大礼。 “参见楚王殿下!” 他这样说。 萧邃眉目沉凝,半晌,挥了挥手,将沈确、尉朝阳等人都遣出去了。 “殿下……”尉朝阳心有不安,还想进言,却被他一个眼神止住了话头,只好同沈确一起离开了。 大帐中,萧邃扶着佩剑,缓缓坐了下来。 他看着面前素不相识的人,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开了口—— “赵非衣……” 顿了顿,他重又唤了个称呼。 “裴曜歌——”他问向怀:“他可是有话同本王说?” 向怀从怀中取出一封保存完好的信,上前,恭恭敬敬地呈与萧邃。 “二公子日前于北境,暗中传递消息,助温晏君大破奚氏阵法,使梁军直入周国,如入无人之境。 今日,属下亦不负公子之命,以一出风声鹤唳,为殿下大军让出攻周之门。 此际功成,请殿下受属下叩拜大礼,以谢您武耀二十年间,相救吾主之大恩!” 终章 酌酒共瑶卮 - 画得蛾眉胜旧时 - 十七殿 谁都知道,武耀二十年,南境战场上,奉极郡公顾独武曾设计陷杀齐公次子裴曜歌,但却极少有人知道,彼时同顾独武生出一样心思的人,还有成帝萧惊泽。 “萧邃早一步洞悉了顾独武的心思,随即传信与荆国公秦故,请他出手为我解危难……” 繁京公主府里,中庭幽静,一方小案左右,分坐了两个人。 裴曜歌望着北面的天空,自嘲一笑,微微低下了头。 他接着道:“可那时他与秦故皆没想到,顾独武……不过也是一只受人蛊惑的螳螂。 真正对我裴氏起了戒心、立意除掉我的人,是成帝。” 秦故轻敌,他也轻敌,挡过了顾独武的暗箭之后,便以为可保无虞了。却没想到…… “成帝派暗卫司之人,紧跟在顾独武手下身后,见他们不足成事,便亲自窜了出来,欲取我性命。 秦故护着我,被人一剑直插后脊,就死在我眼前。” 那个年纪,他早已经惯了沙场,但却从不知道,一个人的血,可以流的那样多、那样快。 “他临死,还拼着那一口气,了结了最后一名暗卫。” “我是活下来了,但我也明白,大梁……容不下我。” “成帝,容不下我。” 听到这里,宇文芷君终于转过头,看向了他。 “所以你来了周国。”她说,“来到了我身边。” 裴曜歌极浅一笑。 “那年我在边境意外遇到了疯医巢融,请他出手,为我改头换面,跟着我便来了周国……”他同她对视,“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女子眼中透露出一点迷茫。 “我知道吗?” 她垂眸想了想,不多时,又问了一遍:“……我知道吗?” “我知道当初你杀李寂,是想让我相信,你对大梁萧氏恨之入骨,我也知道,之前你杀奚楚暮,是为了保护你妹妹—— 因为你怕他以相蘅的血设阵作法,会伤了如今的裴瑶卮。” 她说:“裴曜歌,我知道你老早就已经知道,我洞悉了你的身份,我也知道,长久以来这些事情,都是你做来博我信任的。” 而自己,竟也当真全都信了。 “但是我不明白啊——”她似哭似笑,眼中带着最真诚的不解,问他:“萧惊泽害你至此——他害你们裴氏至此,你却还是助大梁萧氏亡了我周国江山,你给了萧邃一场天下归一,你图什么啊? 就凭当年,他授命秦故,救了你?” 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偏偏是自己的夫君? 她想不明白。 过了很久之后,裴曜歌开口了。 他说:“图黄泉之下,我爹、我哥,此刻都能挺直了背脊,问成帝一句:裴氏忠否。” 宇文芷君……明白了。 天,彻底黑下来了。 她转回头,不再看他。 “你有你的忠贞要守,我有我的家国要护。作为镇安公主,我没什么好怪你的,即便如今大败,也是我技不如人,与你无尤。” “但……” “裴曜歌,芷君恨你。” 夫妻十二载,裴曜歌总有许多事情瞒她。 但他不知道,她也有一件事,是从未告诉过他的。 ——许多年前,当她还不是镇安公主时,曾随舅父一家,游过一回梁国。 彼时,逢尘都盛会,裴氏二公子鳌头独占,她在台下远远见着,自此将台上那一身白衣长记心间,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直至光始元年选婿时,她见到了早已容颜尽改的‘赵非衣’,却猛地想起了当年尘都城中的白衣少年。 一点灵犀暗通,始知这经年的不忘,名唤相思。 于是,万人丛中,公主抬手一指,订了姻缘,也启了孽债。 一旁,裴曜歌望着她的手,已经很久了。 他很想伸过手去,与她相握——却也只是想想。 明月如盘,而她吹开了一只火折子。 裴曜歌看着那火光,似乎只有在这之中,方能寻得一丝安宁。 他说:“我此生有负芷君,若有来世……” 来世…… 当裴瑶卮攥着向怀呈与萧邃的那封陈情书,纵马千里赶到繁京时,裴曜歌留给她的,只剩一把大火—— 一把通天的大火,烧尽了镇安公主府,也烧尽了府里的人。 而府外的她,瘫跪在地上,唇瓣微张,却怎么都喊不出一声哥。 大梁圣历三月初,梁军入周,至六月,尽统周国军政,宇文氏政权,由是覆灭。 “大军入周短短三月,军政未稳,人心未附,可这却已是萧遏送来的第五封信了!” 繁京帝宫中,萧邃将萧遏送来质问自己何时让萧运退位让贤的书信扔在案上,极力隐忍着怒火,同面前的温晏道:“他倒是迫不及待!想来,温晏君若有他的这份急情,说不得,吴王倒也能早一日得偿所愿!” 温晏慢条斯理地将书信理好,和缓道:“殿下莫急。” 萧邃狠瞪了他一眼,已经不想说话了。 三个月前,也便是镇安公主与驸马自焚于公主府当日,楚王妃赶赴繁京,当夜,即告失踪。 七日前,汲光遣人送来请帖,邀温晏七月初三日,赴不可台一叙,另有书信一封呈与楚王,是言,若圣历二年,还能有七月初四日,届时便请楚王殿下亲登不可台,接王妃回府。 “是汲光的信里说得不明白,还是本王的意思不够清楚?”萧邃沉声道:“那便容本王再说一次——若是阁下终究技不如人也就罢了,但如若圣历二年还能有七月初四,那裴瑶卮若是不能平安离开回到本王身边,萧遏,也一样做不成皇帝!” 温晏淡淡一笑,“殿下若是早有这么上心,护好了长冥剑,此刻,倒是也不必惧汲光如此。” “你——!” 萧邃登时便要发火,赶上底下人进来回话,方算岔了过去。 “罢了。”下人退走,还是温晏率先退了一步,“殿下便宽宽心吧。汲光既讲明七月初三,那这之前,蘅蘅便都是安全的。” “那七月初三之后呢?” “之后?”温晏轻轻一笑:“之后——只要萧遏平平稳稳地坐在皇位上,那她,便还是会平安。” 直至七月初三当日,温晏方才一脚迈进含丹城。 当他的背影消失在中央大殿的殿门内时,不可台下,‘失踪’多时的楚王妃,也终于舍得现身了。 “数十载费劲心机,我没想到,到了,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身边,娄箴与她一样望着面前那巍峨的殿台,出口的话里,百感交集。 裴瑶卮长长呼出一口气,问道:“你现在,还想报仇吗?” 她转头看向娄箴:“还想以华都世,替代当今世吗?” 娄箴默然片刻,终是摇了摇头。 “不是不想。”他道,“只是……没法报仇了。” 当他知道萧邃的身世时,他便知道,自己这辈子注定是报不成仇的。 “我从未经历过陈国,但我是承氏的子民。承氏并非因师父而亡,但师父心里……于承氏有愧。”他道:“温晏不懂这些,所以这一局,他必输。” 裴瑶卮默默在心底念:但愿如此。 不远处,马蹄站下——是萧邃来了。 娄箴看了他一眼,遥遥与他颔首示意。 “蘅蘅,”他问:“不可台……为何要叫‘不可台’?” 这问题,并未见多特别,可这些年来,他就是忘不掉。 裴瑶卮怔了怔,恍惚之际,淡淡一笑。 “不可台啊……”她说:“我只是觉得,不可台上,干的是窥命的勾当,先人所以名之‘不可’,无非是警戒后辈—— 不可,窥命。” 娄箴蓦然一顿。 看着浮萍公子远走而去的背影,萧邃走到裴瑶卮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走吧。”他说:“回家。” “这就回家?”她微微一惊,又朝台上看去:“可含丹这边……还没完事儿呢。” “怎么没完?”萧邃道:“朝阳这会儿在流音坊接纺月,稍后便在城下与我们会合。 这个时候启程,等回到尘都,运儿那边差不多也该料理完萧遏了,正好一起吃顿饭。” 一提萧遏,她还是有些紧张:“萧遏那边……确定不会再生风波?” 萧邃无奈一笑,在她鼻子上轻轻一刮:“你也太小看我了吧?这两年来,北境那边有赵氏帮忙,萧遏身边,运儿也早已塞够自己人了,只要没了温晏这个倚仗,拿下他,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那……”她再三望了望不可台,方才颔首:“走吧……” “走吧……” 中央大殿中,并竖着两把剑。 一把,是温晏带来的长明,一把,则是汲光手中的长冥。 当温晏走进殿中,却不见裴瑶卮时,他便知道,自己这是中计了。 终究,还是一败涂地。 “我不明白。”他看着汲光,眸光微眯:“你……不是要追华都世吗? 怎么不追了?” 汲光在前头,一盏盏点亮起烛灯。 他说:“与你不愿让萧邃为帝,是同一个理由。” 他站下脚步,隔着遥远的距离,望向对面的人。 “你现在明白了吗?”他摩挲着腕上的珠串道:“你其实一点都不了解我。 萧见凌。” 萧见凌…… 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唤过自己了? 温晏脑中一白,片刻方才记起:原是,已然一个甲子了。 “你是为了报复我吗?” 想了半天,他这样问汲光,可汲光再一次出乎他所料,摇了摇头。 “承明十二年七月初三——你晏驾那日,我助温择师父施引命阵,为你重生于温家小儿之身,是为了报复你。 那时候我想让你看看,我是如何将你最看重的大梁江山化为乌有的。 这些年,我一心追华都世,都可说是为了报复你。 但这回,我放弃华都,不是为了你。” 他说:“我为陈国承氏、为萧邃,也为我自己。” 温晏沉默许久,还是固执的一摇头,说道:“我不明白。” 汲光笑了。 “你当然不会明白。”他说:“你也不需要明白。” “你这两世活下来,都曾在乎过什么? 你在乎裴簪——在乎她的王佐之才,可你为图天下贪多求快,明知她忌恨歪门邪术,却还是做出了亡人气数、灭人家国的事,生生逼死了她; 你在乎大梁江山——在乎萧氏的天下,必须得由你的嫡系血脉承继,是以,萧邃不行、萧运也不行。即使你知道萧遏并非明君之选,却还是抛出条件,逼萧邃不得不顺你心意。” 他一边说,一边朝温晏走近。 “你在乎的这些,我也都不明白。这样看来,我在乎的一切,你不明白,也是正常。” 温晏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殿中那两把剑。 “我没有机会了,是不是?”他问汲光:“今日,你、我,明冥双剑、不可台,你存了心,一样都不留,是不是?” 汲光淡淡一笑,坦然道:“是。” “不过,你应该知足了。”他说:“有些事情,姓萧的不及姓汲的,也有些事情,姓汲的不及姓萧的。可无论如何,至少今日之后,这天底下再不会有你我、再不会有汲氏…… 但却有机会,再有无数个裴簪那样的人物,为家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温晏深深看了他许久,终是徐徐阖上了双目。 ——圣历二年七月初三,含丹地动,时,不可台崩。 裴瑶卮听到这个消息时,已是七月初四早上了。 彼时,她正在殿中收拾行囊,清檀与轻尘皆腻在她身边,求着她带自己一道回临渊城去。 “哎呀……行了行了!”裴瑶卮招架不起,一甩袖子,给两人呵消停了。 她一个个看去,无奈一叹:“你们两个,这两年在京中,不是都过得挺滋润的么? 现在想起来要跟我走了?可免了吧!就算我禁得住你俩的闹腾,却也没法子同皇帝陛下与相二公子交代不是?眼看国孝将过,就快要办喜事儿了,我再将新娘子给诓跑了,成何体统啊?” 这话一说完,轻尘还好些,可清檀却是先红了脸,一跺脚便跑外头去了。 “哟……”裴瑶卮看着她的背影,不觉称奇,“这丫头,什么时候都学会害臊了?啧……还是相二公子厉害啊!” “姐姐,您也别这么说,这两年您不在尘都,都没看见,相二公子待清檀可好了!我从旁看着,偶尔都觉得,他像是被人附身了似的!”轻尘感慨道:“也不怪清檀招架不住,这要换了是我呀——” 裴瑶卮挑眉笑道:“是你怎么着?未来的皇后娘娘?” 别的也就罢了,一听这个称呼,轻尘终于也破了功,受不住了。 “姐姐姐姐,您快别这么叫我……我真是……”她是听得真别扭,一想到来日便要在那四方天里度日了,心口实在憋闷得紧。 裴瑶卮看她这样,也是心疼,忖了忖,还是将搁在心里许久的话问了出来:“轻尘啊,其实以你的性子…… 你当真想好了,愿意嫁给运儿?” 轻尘托着腮,幽幽一叹。 “哪有什么法子哟……就当我上辈子欠了他的么……” 裴瑶卮哭笑不得。 “好啦,姐姐,我开玩笑呢。”半晌,轻尘难得正经了些,拉着她的衣袖道:“其实啊,若能选择,我当然不愿意进宫,但是…… 一想到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里,我心里比想到要进宫,还要憋闷百倍。 您说,这可不就是没有办法的事么?” 裴瑶卮愣了愣,回过神来,温柔地抚了抚她的额发。 “小丫头,可是真长大了……”说着,她想起什么来,起身走到妆奁前,取出了一只小锦盒,给到轻尘手里。 轻尘将锦盒启开,入目,便是那对凤首和叶点翠耳坠。 “姐姐,这……” 裴瑶卮看着那耳坠,对她道:“这对耳坠,最早是成帝聘德孝皇后的聘礼,后来到了我手里…… 当年,我曾想戴着它嫁给萧邃,可我没有机会,再到后来嫁给萧逐时,我便也没了戴它的兴致。” 说着,她握了握轻尘的手:“现在,我将它赠予你,权当为你出嫁添妆,也愿你能如我初得它时所期待的那样,与天子夫君琴瑟和鸣,同心白首。” 轻尘动容之下,依在她怀里,低低地唤:“姐姐……” 返归临渊那日,风朗气清,万里无云。 萧运亲自送他们出城,直走出十几里地,方才在萧邃的阻拦下,不舍地站停了脚步。 轩车中,裴瑶卮时不时便要扯开车帘,回首望上一望,萧邃见此,不由笑道:“怎么了,舍不得?” 她寞然摇了摇头。 “我昨日去承阳宫看悯黛……”她才说了一句,便是一叹,“她虽然心境坦然,看得开,如今抚育着闺女,也不算寂寞,但我心里总还有些过不去。” “为她不甘心?” 她想了想,点了点头。 “但愿运儿与轻尘……能不一样些。”顿了顿,她又道:“能幸福些。” 萧邃笑了笑,坐过去,将她圈进怀里。 “他们会否幸福,我是不知道,但我在临渊为你备了份礼物,稍后你见了,若然喜欢,便是我的幸福了。” 裴瑶卮一听,来了兴致,然而由她怎么问,萧邃却三缄其口,打定了主意,半字不提。 直到两个月之后,临渊城中,当她站在曾于幻梦之境中见到过的酹昔台下,看着头顶改换一新的匾额,唇边渐渐晕开一抹笑意。 “新酒台……” 她问身边的人:“怎么把名字给改了?” “我曾以为,我这辈子,只有为往昔酹酒的份儿了。” 他望着身边人,目光温柔而热烈,正如九月丹枫。 “幸而天意终究眷顾我,再予我酌酒共瑶卮之幸。 这一次,我会给你一个一世不绝的秋天,非至死日,断不相弃。” 裴瑶卮低垂着头,不知是在害羞,还是想遮住眼中不期而至的泪意。 “夫君,”她问:“你要带我回家吗?” “嗯。”他牵起她的手,一步步朝前走去:“我带你回家。”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