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谁家少年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洛河之上。 一艘华贵的大船轻踏微波,徐徐而来。 那船顺风顺水,拐过几道河弯,很快靠岸停住。 码头旁边,十几辆青缎红木马车一字排开。本是闲适地靠在车内闭目养神的纱帽男子张望一番,看见船身上的标记,顿时喜笑颜开。 只见船夫熟练地抛绳靠岸,降帆停船,随着船身一近,一股清洌的酒香随着江上缕缕清风飘散。 时人追求纵酒行乐,这清洌之气一入鼻,腹中酒虫被生生勾醒,当下,岸边不少路过的子弟纷纷停足闭目深吸,看向这酒香之处。 香气四溢中,一身着白色衣袍的少年朗朗走出。但见他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气清而朗,眉宇间隐带几分冷峭,容色未完全长开,已是极俊美无筹的少年了。 见了大步而来的玄衣男子,少年堪堪站定,眼中笑意隐隐,唇边一抹弧形不自觉上扬。 玄衣男子欢喜地看着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直到眼角略略潮湿才侧目:“一年不见。阿阴的身量竟拔高了这许多。”他宽厚的大掌抚上小郎发际,眼神中隐见几分感叹。 “大哥!”乍见兄长,山阴心中满腔喜悦,这欢喜染上眉梢,抹去了几分清冷,令得容色透出一丝柔和来,“父亲好吗?” “好,好!父亲出门,过几日回来见了你,一定高兴!”玄衣男子呵呵一笑,声线中有着一丝神采风扬,“我们这就回去!” “是。”山阴颔首,转头吩咐护卫,“酒坛小心搬运,将我房中那壶酒送到马车上,我与兄长共饮一杯。” “是。”众护卫手脚利落,显然是训练有素。一会儿工夫已将东西搬运整齐。 两人长身玉立,比肩而站。眼看一切准备妥当,施施然朝马车行去。玄衣男子轻解纱帽:剑眉英目,肃然如松,端的好相貌。人群中已听见有人道:“咦,是山家二郎山遐。不知他迎的是谁?” “端看相貌,似有几分相似。” “吏部侍郎素好饮酒,酒香宜人,不知是何名酒……” 二人钻入马车,在榻上对面而坐。紫檀榻几上香熏袅袅,一只长颈圆肚润泽如玉的酒壶已经居中放置。 山阴取过酒壶,宽袍一提,随着一股晶亮透明,微带黄色的酒液从壶口沽沽流入酒樽,奇香溢满整间车厢。“大哥,尝一尝吧。” 山氏这一支皆好饮酒,如果说祖父山涛只是贪杯小醉的话,到了吏部尚书山简这一代,可称得上酒痴了。他的无酒不欢,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受家族特有的酒文化熏陶,山家几位郎君对酒都颇有研究,尤其山阴,亲手配制,又能别出心裁,甚得山简喜爱。 山遐持樽在鼻间轻轻一晃,神色大醉,微抿入口,只觉口味幽雅细腻,回味悠长,不由一口干尽,咂嘴赞道:“好酒!比之‘竹叶青’多了一分醇厚丰满,较之‘白醉春醒’则添了一分雅致怡然,这酒怎么制得这般巧妙?” 山阴轻抚酒樽,眉梢一挑,露出一丝得意之色:“妙的可不仅于止,大哥再闻闻这空樽,可有不同感受?” 山遐面上微诧,手中却是赶紧握住空樽,凑近鼻端:空杯留香,这股气息进入肺腑,竟是别有一番境地。这酒竟美味至此,醇香至此,奇妙至此! “有此佳酿,真乃我辈中人之福也!哈哈哈!”山遐大笑,“阿阴果然好手段。不知这佳酿名唤什么?” “这酒费了我不少心力。其味冠绝群芳,少有能及。如此一枝独秀,就唤‘雪压江南’。” “‘雪压江南’?好一个‘雪压江南’!” 二人边谈边饮,很快到了山家府第。 山氏一族虽算不得百年公卿世家,但祖父山涛高官荣贵,官拜司徒,又兼名士风骨风流雅致,到儿子山允山简,皆位高权重,这府第自然水涨船高,不是一般人能仰止。 载着二人的马车从容入府,驶向山阴院落。 一年未回,马车中,山阴轻撩车帘一角,微微探头。他饮了酒的面容微曛,透出浅浅淡淡的红晕。所过院落是熟悉的溪流环绕,配以绿得生辉的竹林,雅致之气与庄严威武的院门迥然有异。 马车在一座精巧细致的院落前停了下来。 山阴略整衣袍,下了马车,正色道:“舟车劳顿,阿阴一身风尘,且容沐浴更衣。” “也罢。你先歇息,今晚有一场家宴,你若有兴致,可以参加。正好问候大伯二伯。” “是。” 吩咐众仆将器具一一整理,山遐先行离去。 山阴命人烧了水,径自往澡房去了。 这时候,他墨发打散,轻合双眸,浴桶里不断上浮的蒸气打湿了两侧脸颊,眉宇间的冷清在袅袅上升的水汽中逐渐消散,直至被慵懒代替。这般温和绵软,这般清新雅然,分明有几丝女儿家的娇态。 静谧的享受中,他放松心神,沉沉而睡。 这一睡,便是一个多时辰。醒来时,桶中水温已冰冷。他擦干身子,换上婢女准备好的衫服,任由墨发披在身后,走出院落。 已是日沉西山。看着各院落中逐渐亮起的灯火,他唤来婢女:“打听一下,家宴何时开始,宴请的都是何人。” 婢女应了一声,出去了。 没过多久,便前来回话:“禀小郎,今日来的以陈谢两家子弟居多。酉时一刻开宴。族中很多女郎都参宴了。” 如今族中几个位族伯的女郎都已到了婚嫁年龄,今日设宴,应是为女郎们牵线,寻找良婿了。 当下,他转身吩咐婢女:“连日坐船,我身体抱恙,你便去告诉管家,我不出席了。” “是。” “慢着,”山阴又道,“送上一坛好酒,为他们助兴。” 将所有护卫、侍婢打发出去,院落又安静了下来。天幕中已有几颗或明或暗的星子。山阴跪坐在软榻上,看着这一地寂寥,想着旧时在家中与父母相偎相依,与同学相伴而游的日子竟一时有些恍惚--七年光阴流逝,该淡忘的,该相融的,那么残酷地提醒他,他是个重生之人,昔日一切不过水中月,镜中花,早已不在。 没错!山阴这具身体中寄居的是一抹来自两千多年后的灵魂。在毕业设计展览厅里,他被中厅的吊灯砸中莫名其妙而来,占据了这个年仅七岁的小孩的身体。然而,在醒来的那一刹,他却不知该感谢时空的奇妙,还是哀叹自己的悲惨遭遇。他竟然来到了晋朝。这个中国历史上最黑暗、最动乱不堪的朝代。他痴痴呆呆过了一个多月,在所有人以为这个因丧母晕厥导致神志不清的小孩用医药已是无能为力时,他清醒了过来。他告诉自己,必须面对现实。必须试着在这无力的时代为自己寻一方乐土,谋一个安逸。 于是,他展现了一个七岁稚童不应有的天才和聪颖,他用心计和谋略为自己夺得了一份特权--以女子之身游历天下,纵情山水。 自十一岁离家远游,他结识了不少名士,也成功地迈出了计划的第一步。 七年不曾着女装。举手投足间,男子的风仪和洒脱早已刻入骨髓。如今,就算他亲口说出自己乃女儿之身,只怕无人肯相信了。 便是这般跪坐于榻,任夜色将他的身姿拉得老长老长。直到前方院落中丝竹之声响起,靡荡的乐音伴着酒肉之香飘散开来,他才从榻上起身,信步朝着院门走去。 绕过家宴所在,她借着月色踱入了后院竹林中一条幽长小径。这片竹海占地面积极广,两侧竹林玉立,越入越觉得清幽怡然,月色中,片片秀致修长的竹叶重叠交错,她踩着一地斑驳缓步向前。 蓦然地,前方传来的一阵窸窸窣窣声,令她不自觉停下了脚步。有人!来不及多想,她飞快侧身,隐入旁边的竹林深处,借着如水月光,两道看不大分明的的身影正交缠在一起。一高一低,间或有摩擦声不时传出。 难道有人在偷情? 山阴大恼,正欲后退,忽听一个熟悉的女声道:“三郎,陈家二郎席间对我青眼以待,颇多怜爱。只怕我父亲会将我许配给他。” 这不是她的族姐山亭吗?山亭是族伯山淳之女。几个族伯中,他是唯一一个不屑仕途醉心躬耕的人,山亭是长女,年方十七,婚事未定。今日家宴她不积极物色,反倒中途退席,难道早已与人私相授受? 却听一个尚在变声期的粗嘎男声急道:“阿亭,你我已经如此,你怎能再嫁他人?” “三郎,不然,你向我父提亲吧。说不定……” “谈何容易。我母自幼对我管教甚严,我怕她苛责于我。” 管教甚严?却做出这般之事?山阴不由一声嗤笑,当真好借口。仅一句“苛责于我”便将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置于不顾。 “那……那怎么办?”山亭急得快哭了。月色中,她明明已经抱紧身边的檀郎,心中恐惧却没来由得一阵高过一阵。 第二章 王家谨之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少男少女,正是情窦初开之时,她初尝爱恋,相思入骨,何况身心都已交于眼前之人。这样无花无果忘却两人的海誓山盟,叫她怎么承受得住,“三郎,你想想,再想想……” “这……不然,你我私奔吧!” “啊?”山亭发出一声惊叫,继而慌乱地将嘴飞快捂住。只是眼眶中玉石般晶莹的泪珠已欲坠不坠,“你让我作妾?” 自古女子聘为妻奔为妾,妾室的地位与下人无异,若是不经家族允许,走出了这一步,只怕家族会翻脸,毅然与自己断绝关系了。她一个弱质女流,身无所长,失去了家族的庇护,实在不敢想象日后会怎样。 “什么妾不妾的?”黑暗中,那粗嘎的声音也急了,“你我情比金坚,有我护着你,还怕什么?大不了,我终生不娶妻便是!” 这话落地铿锵,满含深情。一时间,山亭呆了呆,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三郎。 她的檀郎说,他会永远护着她! 她的檀郎说,愿意为她终生不娶! 他握着她的手如此用力,那强劲的脉博正一声一声直击她的心房,他的眼神如此期待,仿佛为了与她的相遇,与她的偕手,他已等待守候了上千年。这般温柔多情,这般体贴渴求,这般轻言细语的他,令得她意动了。 “当年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卓文君夜奔于他,不也成就一段美好姻缘?阿亭,做我的卓文君,好不好?” 言辞切切,情意绵绵。 最后一道心理防线被突破,山亭泪流满面地点点头,扑入了三郎的怀抱。 自古女子皆痴情。奈何情之一字误人深。山阴微不可闻地摇头叹息,当局者迷啊。 接下来,便是那三郎细心地交待自己的安排与接应。 直重复了好几遍,二人才偎在一起,又说了会儿情话。就着月光,男子的脸仍是看不太分明,只有那一身深蓝色的袍服隐约可见。横竖这墙角也听得差不多了,山阴从竹林中悄悄退了出来。 月上中天。一辆辆马车从山府鱼贯而出。 家宴结束了。 第二日一早,山阴携着带回来的几样珍宝和一坛“雪压江南”前往族伯山该的居处请安。山该是位仁厚的长者。因着山阴这几年出门已是常事,他照例叮嘱了几句便了了。倒是伯母张氏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 回到院落不久,几个族姐相继前来探望。山亭年纪最长,其次是山青、山晨、山微。几人中,山青最是俊俏,神色也最倨傲,心中想法不必言说,脸上已写了个分明。似是极不屑山阴的这副男子装扮,她随意说了两句便带着婢女回去了。山亭知礼懂事,山晨、山微年龄相当,虽已及笄,稚气未脱,一副极娇憨的样子。家族中,她们都是嫡女,身份地位相当,因而说起话来便没有什么顾及。几个人嘻嘻哈哈说起昨夜家宴,山晨、山微咋咋呼呼,大大方方地评论数位郎君的风仪,未见羞赧之色,只有山亭,两朵红云飞上双颊,耳尖更是红得能滴出血来。山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没有作声。几女随便聊了几句,一个上午便过去了。 族姐们前脚刚走,护卫来报:“郎君,昨夜我等一路跟踪,发现这穿深蓝袍服,声线粗嘎的郎君乃是裴家三郎。其母是一侍妾,安分守己,颇有仪容,如今已为三郎定下亲事。据说是王家阿式。” “哦?”山阴冷笑一声,“都已订了亲?继续盯着他,看看他这几日有什么动静。” “是。” 昨夜还搂着她家姐姐一口一个卓文君地喊,今日突然冒出来一桩亲事。这裴三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如此欺骗女子的感情,当真无耻。 下完命令,山阴叫来护卫,让驭夫驾着马车往洛阳城中驶去。离开洛阳城近一年,街道繁华更胜往昔。两侧店铺林立,人头攒动。商者的叫卖声,吆喝声,牛车、马车的“的的”声不绝于耳。 马车缓缓前行,停在了一家酒楼前。这是洛阳城中最出名的一家酒楼,名唤“醉生梦死”。刚下马车,已有殷勤的小二上来招呼。山阴在护卫的跟随下,径直往酒楼中走去,“要雅间,告诉五郎,山阴求见!” “好嘞!”酒楼中常年出入的都是贵介公子,眼前这位白衣胜雪,风姿卓然的小郎,光看容止便知非凡,已练就一身火眼金睛识人术的小二躬身猫腰,很快找好了一间雅室。 不过片刻,已有婢女翩翩入内,熟练地将几方榻几上的食物酒水一应摆好。山阴择一跪坐,拿起斟好的酒樽,微饮了一口。香中带甜的江米酒一入腹,便觉口中生津。 “郎君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人未到,音先至,来人推开房门,一张方脸喜上眉梢。一袭棕色宽袍,三十开外,身形短小,朝着山阴先是哈哈大笑,继而在另一面榻几上跪坐。 “不敢。一年未见,五郎风采依旧。” “今晨喜鹊在枝头啁啾,我道为何,见了小郎,方知缘由。一别经年,故人重逢,请饮此杯!” 阮五郎持樽,仰头一口饮尽。 “请。”山阴也不客气,当即满饮一杯。 早有贴心的婢女细心地将肉食切好放在两人面前。 阮五郎也不费话,径入主题:“不知小郎今日前来,有何指教?” 山阴朝着护卫一颔首,护卫将置于小坛中的酒水呈上前来。酒坛青黑,尚未开启,阮五却是心中一动。 山阴不多言,只仔细揭去了酒坛上方的泥封塑布。顿时,整间雅室异香扑鼻。阮五直觉胸腔一阵激动,又惊又喜道:“这是什么酒?如此醇香?” “其名雪压江南。”山阴边倒边解说,“酒液无色透明,入口芬芳,气味久而不散。纵然空杯亦能留香,请五郎先行品尝。” 酒液一入口中,阮五便是神情一凛,他闭目咂嘴,任由酒气透过鼻腔逶迤而出。 “风华绝代!真是风华绝代!”良久,阮五才从喉中发出一声低叹,他怔怔地望着空杯,“没想到世上还有如此香醇之酒!” 将目光移到对座的山阴身上,他突地放下酒樽,来到山阴面前郑重一礼,“小郎酿出此酒,实是我酒林中人之幸!阮某虽爱财,然痴迷酒道。今日得饮如此佳酿,幸甚至哉。请受某一礼!” “五郎过矣。”山阴忙道,“五郎喜欢,尽可以向我来取。山阴此番前来,便是向五郎推荐此酒。” “不知小郎售价几何?” “此酒酿之不易,一百金一坛,不二价。” 阮五略一思索,“自古物稀价贵,依阮某之见,可售一百二十金。” 山阴面色一喜:“五郎精于商贾之道,必不会有错。如此,先谢过了!” “哈哈!”阮五大笑,“小郎不必言谢,只需将山家别院酿造的酒水优先售于我家酒楼便可。” 山家别院是山阴置于洛阳的“酿酒厂”。但凡别院中出售的酒水,无不经过山阴改造。如时下流行的江米酒,竹叶青,黄酒等在原工艺上略加改良,所出酒水大大胜于原味。这些酒水售往洛阳各处酒楼,几经脱销。然各大酒楼中,又以阮五的“醉生梦死”所需量最大,经常供不应求。故阮五有此一说。 “敢不从命?” 两人相视大笑。 又饮了几杯,说了会儿话, 这时,忽听门外一人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在下谨之,闻得此间酒香醉人,不知可否讨一杯酒喝?”声音清朗,如风拂古木,雨击沙石,悦耳之极。 谨之?莫不是王家谨之? 山阴赶紧起身,开门相迎:“既是所好相同,岂有拒之之理?请!” 谨之也不客气,袍服一扬,大步走入。 世称王谨之人如其书,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眼前这人风姿秀逸,仪态万方。一入坐便如华茂春松,芝兰玉树,满室生辉。 如此姿容,十有*是王家谨之。若冒然询问确定,反显突兀,落了俗套了。 当下山阴手执酒坛,往谨之杯中沽沽倒入,“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愁多酒虽少,酒倾愁不来。既有心寄情于酒,且饮此杯。酒至酣处心自然便开了。” 这番以酒浇愁之说,令得谨之不由端正神色,抬眸向山阴望去。本来,他不过被这酒香所惑,随意进来讨杯酒喝。但眼前少年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出酒酣心自开之论,令他大为开怀,心中顿生几分惺惺相惜之意:“此话有理。有此美酒,纵愁肠百结一回又何妨?请!” 他居然说,有了这美酒相伴,即使愁也愁得值了。 山阴大笑,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如此美酒,怎的以前从未见过?”一杯入腹,谨之惊诧不已,“这酒是何人之物?” “既已坐下对酌,何必管是何人之物?只管畅饮便是。”山阴轻笑一声,兀自倒了一杯酒。 第三章 赌注与阿胶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这任性之说,任情之举,令得谨之大乐:“说得好!只管畅饮!” 二人你来我往,全然忘了身边还有一个阮五。阮五见惯名士间放诞不羁,倒也无所谓,吩咐婢女上好菜肴,便自去了。 一坛雪压江南很快见了底,果然是酒至酣处,谨之将宽袍往几上一扫,空樽扑楞楞滚到了地上。他仰面一躺,四脚朝天,和周公诉说忧思去了。 山阴酒量极好,只面色泛出浅浅淡淡的红晕。她唤来侍婢,“用浓米汤给郎君服下,送到房间休息。” 径自带着护卫,坐着马车回府去了。 次日,令得护卫带着几十坛“雪压江南”送至“醉生梦死”,山阴又坐着马车出去转了一圈才回来。 因着她的能干聪慧,及对酿酒的天赋,山家别院从创建至今一直由她直接管理,如别院中总管事、副管事至酿酒仆役无不是她亲手挑选。所获盈利她一半交于家族,一半用作自己游历之资。这也是山家长辈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如今山家别院酿的酒已在洛阳城中站稳脚跟,是时候寻思另一条致富之道以备将来不时之需了。 只是一天转下来,她心中却无所得。洛阳城中各大店铺占据时间均已很长,各个行业掌握市场经营资格又老,若是想强行挤入分一杯羹,只怕吃力讨不到好。 这个社会掌握绝大多数财富的是世家士族,或许可以借鉴酿酒之道,从“推陈出新”入手,能有新的路子。 正寻思间,派去盯梢裴三郎的护卫来了,他神色犹豫,似是有所顾虑。 “有什么异样?” “禀小郎,裴家三郎这两日接连与几位郎君泛舟湖上,我等装扮成船夫上船,听到他打算明夜子时前来接应女郎。” 这个她早就知道了,“除了见郎君,不曾见过其他人?如女子什么的?” “这……属下听裴三与郎君之间的对话,似是……”护卫看了她一眼,有丝犹豫。 难道还有其他隐情?山阴眯起了眼:“直接说。” “是。”护卫一顿,正色道,“郎君们作赌,以五百金为注,先令美人甘心投奔的算赢。”似是看出山阴的疑惑,护卫继续补充道,“当然美人不是自己随意挑的,必须由另外几个郎君挑选后抓阉决定。裴三抽到的便是山家女郎。” “除了山家女郎,还有哪几家?” “还有阮家,张家,赵家,沈家。郎君们说,这几家女郎姿容出色,家教颇佳,但身份地位不比王公贵族,因而还是玩得起的……” 这话一出,护卫只觉得浑身一冷,如芒刺在背,一抬头,果然,他家郎君的脸黑了。 “这么说来,裴三极有可能胜出,夺得赌金了?” “听郎君们的谈话,确是如此。” “可探听得他们何时再聚?” “郎君们有言在先,若是想拿赌金,必须先携了人见过各位,方可作数。裴三郎言辞凿凿,约了几位后日巳时于西山湖上饮酒再聚。” “西山湖上?倒是一个好去处。”山阴轻叩几面,道:“继续盯梢。” “是。” 护卫一个转身,大步而去。 山阴静默了一阵,高声道:“来人!” “小郎有何吩咐?” “这洛阳城外远郊,不是有些流民吗?去找一个身样与族姐山亭相似,但长相丑陋的来,越丑越好,最好脸上有痣,歪嘴暴牙,皮肤黑黄的。越快越好。” “是。” 一一布置下去,已是近黄昏了。山阴在婢女服侍下略吃了点东西,回到内室静坐,认真练起字来。晋朝虽是个动乱不堪的时代,却也是个人才辈出的时代。尤其在书法史上的成就,占据了一个无比重要的地位,直至几千年后仍被后人推崇赞叹。身处这样一个时代,不懂得武文弄墨实是极粗鄙的。 所幸重生前,她便于艺术方面颇见天赋,专习美术、书法。穿越后,更是发奋苦练。当代书法家中,钟繇的楷书与张芝的草书极受人推崇,师从钟繇的卫夫人,其书有穿花蛱蝶,仙蛾弄影之姿,亦是绝妙。可惜她无缘得到名家指点,只好自行将以前学习的“柳体”仔细琢磨,认真推敲。“柳体”乃唐朝柳公权所创,他的书法初学王羲之,后又力取颜真卿、欧阳询之长,其书骨格清秀,笔锋凌厉。她日日揣摩练习,倒也得了几分韵味。当然若想更进一层,必得学习古往今来名家之作。 她一边练一边想着这笔法力道的妙处,不觉写到子时才停歇。 第二日醒来时,已天色大亮。婢女在帐外恭敬问道:“小郎,可要起身?” “起吧。”山阴坐起身来,轻撩床帐。她长发披散,只着中衣。婢女们鱼贯而入,仔细为她绾好发束,着衣梳洗。这些跟着她的婢女,时日虽不长,却个个有着一颗玲珑心,深谙她的脾气与喜好。即便清楚她是个女郎,仍恭恭敬敬唤一声郎君。 “小郎,天已入秋。加件衣服吧!” “也好。”她微微侧头看向那侍婢,“天高气爽,游湖最是合适。去雇一艘画舫,明日便游湖去吧!” “是。奴婢这就去办。”侍婢利落地为她备好早点,脆声应道。 这日,她没有出门,只在众护卫的进进出出中处理了一些事情。 次日。西山湖边。 一抹淡淡的半透明的雾气从深秋的山林中袅袅飘出。霭霭雾气里,不时传出几声婉转清脆的啁啾。 湖面上,早有一艘精致小巧的画舫静静停泊。船头立着一位少年。这人一双丹凤眼,眉梢冷峭,身量挺拔,可不正是山阴?今日她穿了一袭月白裳服,高领和对襟上以丝线勾勒出精美的罗纹。淡雅的颜色和素净的装扮更衬得她俊美出尘。 此时的她负手而立,正目光沉静地盯着湖中。 感觉到仍看不太分明,她下令将画舫缓缓驶近,两艘船只的距离缩短了。这下,她可以隐约听到对面传来的争执声。 嘴角一扬,她回头对几个护卫轻声吩咐道:“动手罢!” 西山湖上,画舫还在靠近。两艘船只相对着,推波逐浪,徐徐靠拢。近得她可以看清画舫上的人了。 此时,那船板中间正有两男女拉拉扯扯,一身深蓝袍服的是一个少年。他满脸通红,神情大窘,显然狼狈至极,因为不管他如何躲避,一个满脸麻子的丑妇总是紧攥着他的手。 那妇人,当真是极丑,不说一脸麻子,皮肤黑黄,还满脸冒着油光。尤其歪嘴暴牙,令人一看便想作呕。 可她浑然不自觉,一口一个“郎君”紧紧挨着少年。少年左躲右藏,徒劳无功,悲愤地干嚎出声:“你这丑妇,究竟是谁?” 丑妇也不扭捏:“三郎,你不是吃了便抹嘴不认帐了吧?昨天夜里,你我欢爱之时,你怎地又是亲又是搂的,你怎地不嫌我丑?” 此话一出,当下有人背过身去干呕起来,众人实在无法想象如此一个翩翩少年郎怎会饥不择食到这种地步。即便对着这样的丑妇也能做出这种事来。 少年咬着牙,拳头紧握,青筋暴出,硬是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来:“月黑风高,我不过误认而已。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这下丑妇更为得意,她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昂着下巴尖声回道:“做了还想不认帐?我阿胶这辈子就认一个死理,你既睡了我,就得做我的男人。你走到哪,我便跟到哪!” 一头雾水的众人终于有点明白了。 看得汗涔涔的陈家四郎率先回过神来,他看看在一边几欲抓狂的少年。又回头看着那嚣张的丑妇,只一眼,他便果断地转过头去,“横竖不过一小妾,三郎,你扔进后院不搭理也就是了。” 杨六郎也凑上前来,“不就是五百金吗,不要便不要罢。就当便宜我们几个。” 裴三绝望地看着他们,就在他瞪着眼珠子,想要大吼“老子不要,谁要给谁”时,忽听船上传来一声惊呼:“不好了。画舫漏水了,漏水了!” 和裴三在场的都是几个娇滴滴的公子哥,整日斗鸡捉狗在行,这等事却从未经历过,不由都慌了手脚。就连裴三,此时也顾不得身边丑妇的纠缠了。几个人在护卫的簇拥下一下子往左,一下子往右,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所坐的画舫以精致见称,本就不大。不到一刻钟,这船中已进了三分之一的水了。眼看着水漫过众人的脚,眼看着画舫的船板被水逐渐吞没,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的众人呆住了,在护卫的保护下如一只鸡般木愣愣不知所措的陈四郎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叫道:“我不会凫水!我不会凫水!” 声音尖利,穿破耳膜。 裴三也恼怒地转过头来,恨恨地盯着身边的妇人。明明今日是场庆功宴,明明他已得到了山家阿亭,也诱得她自愿投奔了,怎么中途就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丑妇,害得他在众人面前丢脸不说,现在还要搭上性命!越想他心中越是气鼓鼓,那牙梆子都磨得咯吱咯吱作响了。 第四章 搭救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阿胶也不计较,她利落地脱下外裳,扎好头发,“阿胶最善凫水。郎君放心。你我已是夫妻,我会以性命护你周全。” 这话一出,裴三双眼放光,陈四杨六等人则不敢置信,直直地看向丑妇。她那张麻子脸还是朝外泛着油光,那大暴牙将整个牙床都凸现在众人眼前了,上面还留着又黑又黄的牙垢,可是她说这话时,脸上刻着一股温柔至极的表情,仿佛对裴三的爱意已深深融入骨血中。这是一种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执着,这是一种生死面前毫不介意的洒脱。她那单薄如弱柳般纤细的身姿在一众惊慌的人面前显示出一种坚韧与淡定来。是了,这丑妇虽样貌极丑,却有一副好身段。不然,以裴三的老练又怎会将她错认,扯出一段风流? 一直默不作声的赵家郎君叹了口气开口:“三郎,虽没有拿到五百金,然换来一条性命。这笔买卖,你还是赚的!” 隐隐有规劝之意。 裴三没有应口,非常之时,他多说无益,不如保命要紧。 随着阿胶的动作做出,几个会凫水的护卫也开始准备保护几位郎君脱险。只是这湖又广又深,想要拖着人游到岸边,恐怕不易。 水还在继续流入,船板上的水已漫过小腿了。 就在这时,杨六眼睛一顿,脸上现出一种狂喜来:“看!那边也有一艘画舫,我们可以呼救,我们可以呼救!” 众人如梦初醒般四处张望,果见离他们百米开外有一艘画舫停泊。自发现船中进水后便乱成一锅粥,上蹿下跳不知如何是好的众人,难得齐心地同声嚷道:“救命,救命啊!” 早在发现他们的画舫进水时,山阴已命人将画舫悄悄驶离。此时,她靠在画舫中的榻几上,一边饮酒,一边欣赏一帮贵介阵角大乱的狼狈样,惬意痛快外,居然别有一番乐趣。她喜滋滋地倒了酒,乐不可支地道:“靠近他们,驶得慢一些。” 当下画舫以龟速缓缓靠近。 眼看两船越靠越近,只剩三十米了。山阴理理袖袍,施施然站了起来。她没有走向画舫的船 板,却是向另一个站在画舫中做婢女打扮,脸上黑漆漆,看起来丝毫不起眼的人走去。 那人抬头看了她一眼,面色一紧,因害怕她的手都不停地哆嗦起来。 “别怕,”她温柔地抓住那人的手,轻声安慰道:“记着,一会儿不要吱声。什么事都等过了今天再说。” 看到她直点头,山阴才转身大步朝船板走去。这时,两船只离得十多米了。她站在船板上,任风拂过她的宽袍,也任由风将她的厉声喝斥传到对面去。 却说裴三陈四他们,半个身子都已浸入水中了。船板上没有柱栏,水势又越来越深。几个朗君只好狼狈地趴在画舫间的柱栏上。深秋的湖水不比炎夏,这样浸透身子直让人浑身哆嗦,喷嚏一个接一个地打出。 他们正哀怨对面的船只怎开得这么慢,这么让人焦急难熬时,风中传来了一位郎君中气十足地斥喝:“还不驶得快些!” 尽管这风让他们冻得冰冷的身子又狠狠哆嗦了下,但众人脸上却不约而同地现出一丝喜色:有救了!有救了! 两只船终于并排靠拢了。山阴示意护卫将船板搭上,浑身湿透的郎君们顾不得形象扔下柱子,蹬着护卫的身子,扑向船板。 实在是这水温太冷了。他们一刻都不想呆下去了。 裴三有阿胶的帮助,率先抓住船板爬上来。他刚上这船,便狠狠地打了几个哆嗦。紧接着,陈四赵五杨六也上了船。 等到众人皆脱险,画舫已差不多浸入湖中。只留几根装饰华丽的杆子直直地从水中突起,颇见几分凄凉。 反观山阴的画舫之上,一排刚从水中打捞出来的鸡浑身挂着汤水,双手搂臂,一边打着喷嚏一边幸福又满足地微笑着。 赵五松了口气,回转身来对着山阴致谢:“我等泛舟湖上,不巧船只漏水,幸得郎君搭救。多谢郎君!” 他一开口,陈四裴三杨六也回过神来,一一道谢。山阴还了礼,关切道:“湖水冰冷,郎君们衣裳尽湿,只怕要感染风寒。如不嫌弃,我这舫中备有干净的衣物,先换过吧!” 他不说还好,一提及衣裳尽湿,几位郎君只觉寒气嗖嗖嗖从脚底冒起,身上鸡皮疙瘩越来越多。当下狼狈地点点头,任由婢女带着入里间换衣去了。 山阴看向同样浑身湿透的阿胶和众护卫。护卫们常年练武,身体强壮,咬咬牙倒也顶过去了。阿胶和侍婢们怎么说也是女子之身,受冻之下,肯定吃不消。 静默中,几位郎君换好衣裳走了出来。山阴备下的衣裳以寻常男子身高体形为准,穿在他们身上,倒也不显得突兀。几人走近,山阴说道:“榻几已备下,郎君们刚沾了水,喝点酒正好去去寒气。” 几人面上一喜,求之不得。 山阴又道:“我这舫中备有小舟,不如让这些婢女与护卫坐着小舟先行离去。也好为郎君们先打点打点。” 众护卫与婢女闻言心中一喜,先上岸,将衣服弄干,好过在这里吹风受冻。 难得这位小郎思虑周密,兼顾他们的感受。于是,再次抬眼看向山阴时,便多了几分感激与尊敬。 裴三经一番落水,身子冷得发抖,本来只想喝几口暖酒早早回去便了。又怕阿胶缠回家中,只得默不作声跟着陈四几个行事。一听山阴有小舟愿意让护卫与婢女先回去,心中一喜,想着阿胶浑身湿透,定然受不了这份罪。借此摆脱她,倒也是好事一桩。 于是点头称道:“你等几个速速回去吧。” 话音刚落,阿胶吸了吸鼻子,站到了裴三身边。 裴三大惊:“你待怎的?” 阿胶可怜兮兮地道:“恐你休弃于我,还是跟着放心。” 裴三头一痛,那厢陈四他们却大笑起来。这妇人如一块牛皮糖黏得如此之紧实属罕见。 “各位请吧!”山阴意味深长地看了裴三一眼,轻笑道,“最难消受美人恩。郎君何必介怀?”转身吩咐婢女道:“带这位小姑前去更衣。” 言罢,率先入了榻。陈四呵呵一笑,跟着道:“说得是,说得是。得妾如此,也是人生一大稀罕事。三郎不必推拒了。” 几人怪笑一声,纷纷入榻。只有裴三咬牙切齿,发作不得。 赵五接道:“三郎,刚才这妇人于危难中对你不离不弃,且以你性命为重,也算有情有义,扔进后院也算还了这份情了,有何为难?” 裴三悻悻拿起眼前的酒饮尽:“如此忠义之妇,送与你们如何?” 杨六怪叫道:“与她一夜风流的又不是我们。你莫不是还惦记着山亭和那五百金的赌注?” 这话一出,山阴大感兴趣:“难不成这妇人还是作赌赢来的?” “赢来的?哈哈哈……”杨六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他伸出一根青葱玉指,轻摇道,“非也非也,此乃天下掉下来的!” 杨六这人,本来就长得一副眼狭脸长的尖酸样,再这么一作态,直如跳梁小丑,逗得几人哈哈大笑。 笑声中,裴三涨红了脸,争辩道:“我分明约的是山亭,当时月黑风高,她俩身样又相差无几,我才会错认……” “三郎莫急莫急,”杨六摇头晃脑道,“反正是纳妾,多一个又不打紧。只要山亭自奔于你,这赌照样作数。只是,”他嘻嘻笑道,“你手脚可得快点,等王家阿式入了门,你行事就没那么方便了!” 山阴淡淡一笑,她轻摇杯中清酒,“听闻郎君所言,这赌极有意思。今日赶巧,不如再行上一回?” “哦?”杨六凑上前来,“你也想勾搭人家姑子玩玩?” “许你们玩,便不许我凑热闹?”山阴凤眼一挑,哼道。 “这倒不是,”杨六放下酒杯,斜着眼睛将山阴从上至下扫了一遍,才酸道,“郎君这资容太过俊秀,不必出手已有姑子送上门来。我等岂不是很亏?” 他这是变相承认自己貌不如人了。 “这个简单。”山阴眉毛一挑,“换个赌法。一会儿上了岸,对着第一个见到的世家姑子挥上两巴掌。她若是心甘情愿受了,便算赢。如何?” 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世家姑子挥上两巴掌?还要人家心甘情愿地领受?这赌法恁地缺德!可不管是杨六还是陈四几个,都为这刺激又荒唐的提议兴奋起来。 尤其是杨六,边搓着手掌边咂嘴叹道,“这想法妙!实在是妙!经你这么一比,玩姑子忒无趣了些!老子玩了!你们跟不跟?” 陈四赵五对视一眼,四人向来一起作乐,岂有落单的道理,便是凑凑趣也是好的:“跟!” 只剩下裴三了。 裴三瞟了眼挂在身上的阿胶,冷笑道:“当然跟!”他正愁心中这口闷气没地儿撒呢,有个地方发泄最合适不过。 第五章 阿式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如此,就定下了。”山阴笑吟吟道,“赌金不必大,照旧就好。第一个冲上前去挥掌的胜出,可有异议?” “无。” “便这么定。” 赌局一开,郎君们的心思便不在饮酒赏湖上了。一个个低头蹙眉苦思,又是焦虑又是隐隐期待。杨六更是踱着步子来来去去。 毕竟这心甘情愿还是要花一番工夫思量的。 山阴吩咐护卫掉头驶回,画舫一路推波前行,朝岸边飞驰。 慢慢地,离岸边只剩得五十米左右了。几人不约而同踮着脚尖朝岸边望去。 岸边只有婢女护卫来回走动,哪有什么世家女郎? 松气的同时又感到一阵失望。 画舫继续前行,靠岸了。几人下了船,杨六的眼睛还在四下乱瞄,发现仍一无所获后,他有些泄气地说道:“上车吧。再前行看看!” 就在这时,只见岸边一排马车中,一双白皙姣好的手婷婷伸出。紧接着,车帘大开,身材高挑轻盈脚踏木屐的女郎款款而下。她在婢女的轻扶下略略站定,一双如黑宝石般让人移不开眼的美目往裴三身上一定,轻轻唤道:“三郎!” 裴三一动不能动了。 他神情复杂地瞅了瞅她,生涩应道:“阿式。” 阿式!她是王家阿式!裴三郎未过门的妻子! 陈四赵五瞪大了眼睛。相视之下,嘴张了张,欲言又止。 离她最近的杨六眉头蹙起,宽袍下,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一时间,四下都有些安静。 一种不同于寻常的安静。 突然间,有人动了。一位着月白裳服的郎君慢悠悠踱上前来。他一双夜空之星般夺目的丹凤眼,此刻正带点迷离,带点微曛,直直地盯视着一身嫩黄装束的王式。他的脸上,有乍见佳人的惊喜,有意乱情迷的怔忡。只见他微微倾身上前,轻吟道:“谁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声音低哑中带着一丝情动,像一根尖尖细细的羽毛直挠少女的心房。 这是*!明目张胆的*! 王式又羞又惊,瞄了眼前容光四射的郎君一眼,急急垂眸。 山阴还在痴迷地望着眼前的少女。他火辣辣的目光像一把火烧在少女的脸上,以及那微红的耳尖和脖颈上。 一种暧昧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无声无息地流淌。 就在王式觉得心尖儿越颤越快,双腿不由自主开始发抖时,突然间,她发现眼前的郎君神情大变,几乎是骤然地,他冲上前来,抓住她的肩膀,扬手就是狠狠的两巴掌。 这两巴掌又脆又响,王式的脸上立刻浮起五个又深又红的爪印。 不说沉浸在一片柔情蜜意中的王式呆了,身旁的护卫婢女傻了,就是最靠近的杨六也张着嘴巴,脸颊开始抽动。 裴三的脸更是又青又紫。 然后,就见这位毫不留情掴了人的郎君大大松了一口气,他摊开手掌中的一条身体又长又细,被他打得蜷成一团,浑不起眼的米色小虫递到阿式面前,正色解释道:“此虫名为血蛭。专喜吸咬别人的精血。被吸之后伤口留疤,极难痊愈。方才见它从女郎发髻钻出爬向脸颊,情急之下,有此无礼之举。万望女郎勿怪!” 说罢,他深深地,充满歉意地一礼。 那表情,于后悔中带着疼惜,却又是那么无可奈何。 王式大为感动。她屈身还以一礼,无比真挚无比优雅地说道:“容貌乃女子的第二性命。郎君救阿式一命,岂能相怪?阿式在此拜谢!” 然后,她轻抚脸颊,歉意地说道:“听闻三郎落水,阿式心中焦虑前来探望。现在看到郎君无恙。阿式便回了。” 雍容地朝着众人一礼,言谈举止落落大方的王式在婢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马车驶动前,她微掀车帘,再次对着山阴一礼。 马车轱轱,转眼离去了。 王家阿式一离开,呆呆傻傻的众人也回神了。 杨六回转身,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先取得对方好感,继而果断挥掌,在打了人家之后,再装出一副怜香惜玉,实是被迫无奈的样子。还真别说,他肚子里的招儿立马被比下去了。 当下,他拍着手掌大笑道:“好手段,郎君真是好手段!”笑声中,有一种恨不得引为知己的渴望。 裴三也走上前来,却是神色郁闷,隐含敌意:“郎君拈花惹草的工夫倒是一绝。” 阿式走前那一礼,状似无意,但明眼人一眼便看出她动了春心。阿式是他未过门的妻子,眼看她与这人眉来眼去,怎不叫他生恨? 山阴闲闲地接道:“郎君不觉得刺激?”语带轻佻,随意。 “这王家阿式是三郎未过门的妻子,三郎动气也是自然,”陈四上前解释道,“不过一赌局罢了,三郎,我们愿赌服输。” “哼!”裴三冷笑一声,别过头去。 “这是自然。”杨六也忙不迭接口道,他眼色一使,身边护卫立即将一盒子送至山阴面前,“这里是五百金。郎君既赢了我们,赌金奉上。” 山阴毫不客气地接了。 杨六巴巴看了他一会儿,又问:“不知郎君如何称呼?府上何处?日后好再相聚。” “好说,在下商殷。从江南来,游历途中经过洛阳城。不日便要离开。”山阴略一拱手,回道。 商殷?却是不曾听说。 不过传闻中江南水秀之乡,山杰地灵,专出姿色上等的美少年。端看这商殷长相,确是不差。 众人又宣喧了几句,各自坐上马车散了。 马车在众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向山府。马车中,一直做侍婢打扮,脸色黑黄,呆呆木木的女子,这时终于压制不住自己,流下一行清泪来。这一日对她来说,实是比在地狱中还要煎熬一百倍,一千倍。就在这一日,她亲耳听见了那一场风花雪月的浪漫不过是一场赌局所致,就在这一日,她亲眼看到了他承诺的不再娶妻不过是一个虚伪的谎言,就在这一日,她心中的檀郎将她幻想的一切美好全部亲手打碎…… 怎么可以这样呢?怎么可以这样呢?她张着嘴,任眼泪无声地汇聚成河,漫过脸颊,流向下巴。 “姐姐。”山阴握了握她的手,“不必再想着过去的事。你该庆幸自己没有跟他走。你该庆幸自己还是自由的。” 就当谈了场无疾而终的恋爱吧!这世上,最不缺少的就是男人啊!她想这样说,可嘴张了张终究没出声。要想将身上的毒瘤彻底清理干净,需要自己下定决心。山亭并不是愚傻之人,过些时日想明白了,也就没事了。 两人都没再说话,任着马车驶入府第,回到各自的院落。 这一小插曲,对于山阴来说实是平常,她既已将裴三的嘴脸让阿姐看清了,又出手教训了他一番,料得这事就这样过了。回来之后,整个心思便扑在了酿酒与开拓新的产业之上。 这几日,连番下起了小雨。一场秋雨一场寒。眼看着树枝越发干枯,天气越发萧索。冬天很快要来了。 她在书房练了会儿字,出来时婢女已将饭菜准备妥当。看着盘中那几丝似有似无的热气,她突然眉毛一皱,豁然开朗。顾不得吃饭,重又回到书房去了。 这一次,直呆了两个多时辰。等暮色渐拢,天空中隐隐约约出现星辰时,山阴终于大步走出。 她一出来,婢女们开始忙着上热菜,热饭。 “来人!” 护卫应声而入。 “去找几个手巧的工匠来。明日辰时到这院落中听候命令。” “是。” 护卫大步离去。 山阴草草用了些饭,便又钻进书房了。 此时,房中的书案上横七竖八铺满了一张又一张的纸。这纸上用黑色的墨水勾勒出一个又一个类似铜鼎的东西。只是它的形状比之铜鼎要小巧精致,最奇特地莫过于它的上方是一个扁圆形的锅具,下方是一樽与锅具相连的炉。炉具下的小口处放置着一些炭火。几丝细烟从锅具中袅袅而升。 这却是一只退化了的火锅了。 这时,火锅在餐具中并不怎么出现,一则时人并没有很好地将锅与炉连接在一起,它总以铜鼎的形式出现 ,这样的大物每用一次需有几人将其挪至炭火之上,费时且费力,二则调料这一吃火锅最关键的要素被忽略掉了。试想只在热汤中吃些熟透的肉菜,对于时下的世家贵族而言,实是没什么吸引力。 所以山阴略略改动了它的造型,她将锅与炉合为一体,每只火锅小巧精致,使用时一人一只,最切实贵族们的品味。 火锅已初具雏形,只等工匠们依着图纸细细打造了。山阴开始回想以前吃火锅时用到的调料。这些调料风味不同,其中配方更是数不胜数。她仔细回忆了很久,才将记得的几味写上去。光靠这几味肯定远远不够,想制出独一无二的配料,势必得找嗅觉灵敏的人专门试验。 好在大概方案已定,她的思路也十分清晰,加紧督办便可了。 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第六章 古董羹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第二日一早,护卫将几名工匠带至山阴面前。几人皆是洛阳城中有名的巧手,一见到山阴拿出的绘图立刻明白了其中的要领,当下聚在一起商量着如何打造。 这边炉具的工程开始,那边调料的试验也没耽搁。山阴细细的将滋味说与请来配料的人听,几人边加边品尝,这味道,已是有几分相似了。 三日后,工匠们打造的第一只火锅出来了。它用铜锻制而成,体型小巧,弧线圆滑,上下锅炉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比起山阴的绘图,竟是丝毫不差。 而调料,已按她的吩咐初初调配完毕。 重金酬谢几位师傅后,山阴下令大量锻造火锅。 而调料的配制,她交给了山家别院来完成。 连日来的阴雨天气终于停歇了。这日阳光大好,山阴坐着马车又去指导了下正在调制的火锅调料,才乘车回府。照这个进度,不出几日便可以推广了。 时近午时。马车进了院落。她刚下车,护卫前来相禀,“郎君,有请帖至。” 请帖?她疑道,“拿来我看。” 一张错金帖子递到她面前。 王家谨之亲递请帖。 山阴心中一喜,那日共饮的人真是王旷。 作为一名穿越者,尤其是仰慕王羲之大名的穿越者,虽然早穿了十几年,但能与心中偶像的父亲结交,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到时瞅准时机,央求着见一见王羲之,索要几幅墨宝珍之藏之以蔚后人,岂不妙哉?更关键的是,她的火锅正需要借一位名士之口广而告之。王旷的这次相邀,来得真是时候。这样想着,她那脚步不由得轻快起来。 第二日果然又是个好天。山阴一早起来梳洗完毕,便坐着马车朝着竹林小居而去。这竹林小居位于天池山下,当年嵇康、阮籍、王戎等七位名士因常聚于竹林饮酒纵歌肆意酣畅,而成就一景。“竹林七贤”名气因此传开。 王旷于竹林中设宴,或许除了答谢之外,还有一种愿意结交的暗示吧。 正如此揣摩着,只听“咯吱”一声,马车在竹林的一处入道口停下了。两位衣着光鲜的婢女迎上前来,恭敬而清脆地问道:“可是山家郎君?我家郎君已令我等守候多时。” 两婢一左一右领着马车进入林中小院。 下了马车,山阴信步走入竹林小居。这院落建在一个半月形的湖泊周围。园中触目所极,皆是清绿色的一片。然细看之下,却是高低相错,色彩缤纷。这枝叶挺拔秀丽,枝干上生有花斑,于清雅中带着一丝婀娜妖娆的,是湘妃竹。据说这斑点是舜帝的两位妃子娥皇女英因思念死去的舜帝日夜哭泣,血泪染红了竹子所致。 除此之外,还有竹竿上镶有金色花边的、整个竹身透出一种紫色纹路的竹子,以及长在湖边细柔下垂,风姿秀雅,状如凤尾的竹子。皆是她叫不出名字的品种。身处这一片风韵之中,自是格外的清幽。 眼中青翠,脚下茵茵,她抬步继续前行。此时方见湖中小亭居中而立。八角飞挑,方形单檐,亭亭歇立,不见华丽雕塑,只有雅致之气。衬以碧水青竹,正是清风明月无价,远亭近湖有情。 山阴且行且赏。走至湖边又见一排弧形木质栏桥依湖而建。由湖畔蜿蜒而上,于湖中戛然而止,与月形湖泊相得益彰。 婢女引路到止,取了竹篙,跳上岸边竹筏,“郎君,请上船。” 原来通往小亭的工具在此。山阴不由心中暗道,这园中真是无处不透着风雅。 上了竹筏,婢女撑起竹篙悠然而行。两道水波沉沉推开,竹筏一路漂流,转眼便至小亭。 “我家郎君在此相候。”婢女恭敬一礼,“郎君请入小亭。” 山阴微一颔首,轻轻一跃,跳上台阶。这般步步走近,她突然明白这亭为何建在湖中央了。立于亭中,四下环顾,湖边两岸绿竹萋萋,远山迷蒙雾气皆在眼底,景致一览无遗。 如此美景,倒真叫人欲罢不能了。 美景当前,自然有一番绝妙享受。只是-- 她微微蹙眉,看着眼前这个宽衣解带,毫不在意地卧于榻上酣睡的男子。 这是否是另一种视觉冲击? 明知有客前来,仍能随意至此! 常人看来,颇有失待客之道。 然名士之流向来放诞不羁,风流随性,若事事拘于世礼,古板迂腐,谁愿与之结交? 这必是王旷有意为之了。 既知是试探与考验,山阴也不客气,她折身走下小亭,返回竹筏,与婢女耳语了一阵。婢女细细记下,撑着竹篙回岸去了。 从容走回,跪坐在榻上,山阴取了杯中清酒,自饮自酌。 记得幼时曾学过一个成语--东床快婿。说的便是王羲之于郗太尉前来挑婿之时,坦腹卧于东床,浑不在意。其洒脱随性可见一斑。可巧的是,人家太尉偏挑中了他,成就了一段佳话。 原来这是基因遗传所致。 此时,亭中主人坦然而睡,墨发横披,即使双目紧闭,仍是容光不减,仪态不凡。此等美景若不拍摄下来,岂不可惜? 兀自欣赏美男时,一叶竹筏翩然而近。婢女按吩咐取来了她要的东西。 示意婢女将锅具摆上几案,将备好的切齐整的骨头置于锅底,加入滚水,一锅肉汤在微微燃起的炭火间轻轻滚动。 另一旁的婢女手起刀落,麻利地将兔肉切成薄片状,火锅配菜被置于各种小碟小盘中,一时间,几案上齐齐整整地排成了一个长队。 汤底熬制需要时间,趁着婢女调火备料,山阴动作快速地拿出送来的白纸炭笔,准备作画。黑色炭笔被她用细枝固定,加以丝绸缠绕,成了一根长长的形状。手起笔落,线条铺陈,在这块不起眼的炭笔下,一个墨发张扬,闭目敛声,肆意浓睡的少年轮廓跃然纸上。强烈的黑白色调,浓重的铺染,在她的手下那么清楚地展现。 日光在林间轻巧地跳跃。它钻过枝叶,掠过湖面,洒落点点金光。亭中少年的身姿被拉长了,笼上了一层细细的金沙。 她微眯双眸,手腕轻扬,大块阴影上好了,面部细节也小心地勾出了。不时半个时辰,一幅“美男卧榻图”已栩栩如生出现。 与中国画的以线条,意境取胜不同,西洋素描注重块与面的结合,利用明暗对比来勾勒事物的形体特征。这种独树一帜的作画风格,生动清晰的画面质感,使得纸上的少年郎如同鲜活了一般,恁地逼真。 略加修正,做完收尾工作,山阴签上自己的大名,这幅素描就算完成了。 热气升腾,浓汤滚滚,小火慢熬之下,汤汁渐浓。用轻扇拂去烟气,奶白色的汤汁在锅底翻腾了。 一时间,山阴觉得腹中真的有些饿了。她拿起长箸,夹着薄薄的兔肉往热汤中一涮,蘸上调料送入口中。久违的香滑入口,带着故乡特有的亲昵。 她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继续将其他配菜放入锅中。静谧清雅的湖中小亭,只听得一阵又一阵汤汁翻滚,菜叶肉片飞腾的“咕咚咕咚”声。 香气四溢,声韵别致。 榻上酣然浓睡的郎君不经意间翻了个身。 不多时,又一个翻身。 在连续翻了几个身后,对面郎君似是轻声抱怨了句:“谁搅了我的好梦?” 便施施然起身,整理袍服坐起。 他一端坐,山阴便扬起手中酒樽,闲闲说道:“山阴应约而来。本不应搅了郎君雅致。然湖光山色宜人,眼前郎君又秀色可餐,山阴腹中辘辘,不免食指大动。不敬之下,反客为主,还望郎君勿怪。” 眼前这小郎,竟在说他秀色可餐,令得自己食指大动! 王旷神色一顿,转眼他仰头大笑,“果然是我辈中人的典范,令某心生欢喜。” “今日得友,我心甚悦。来人!备酒菜!” 声乐响起,一众婢女足踏竹筏逶迤而来。她们身姿妙曼,秀丽端方,手托圆盘,步履带风,如清水芙蓉款款而来。 竹林宴,正式开始了。 王旷举起酒樽,“这一杯,为某方才的无状。”仰面一口饮尽。 山阴知道,这是他为自己刚才的待客之“礼”致歉了。遂一并饮尽。 “这一杯,为你我今日结交之谊。” 这却是考验过关取得认同了。确实不得不饮。 “第三杯,”王羲之瞅了眼汩汩作响的火锅,“美食当前,焉能不饮?” 落地有声,义正言辞。两人相视之下,哈哈大笑。 几杯酒下肚。王羲之略略正色,微倾向前:“却要问问这搅我好梦的是何东西?吃法别致,样式新奇。平日不曾见过。” “正是近日新制的锅具。锅炉合一,可边烧边吃,于深秋乃至冬日里都是极佳的一道菜色。这不,拿到谨之面前讨巧来了。” “倒要尝尝。” 早有蕙质兰心的婢女学着方才山阴的用法,取了长箸微挑兔肉置于热汤内。血丝转眼凝固,肉色呈现淡粉。又蘸了微红带点辛辣的调料搁至盘中。等待王旷品尝。 “肉质细腻,爽而不粉。这调料真是别致!” 又取了一块放入口中:“不错!风味独特,与好梦相比,它确实更胜一筹。” 二人放开胸怀,边吃边饮。不觉锅中汤料已见底。王旷微叹:“似是意犹未尽。” 又像想起来了什么,“还不知这菜名是什么?” 山阴一顿,叫火锅吧,太超前了点。可这名字,确实未曾细思。索性丢给别人:“正想向谨之讨个名。” 王旷微一思忖:“梦中被咕咚咕咚声唤醒,不如取个谐音,叫‘古董羹’。” 咕咚咕咚古董羹?山阴大笑:“就叫古董羹!” 第七章 良婿在前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马车从竹林小居驶出时,已月上中天。 夜空晴朗,点缀着或明或暗的星光,使得这片绿竹林带上了一丝迷离和一丝微不可见的清冷。 斜倚于榻,背靠车壁,山阴摊开手中的画卷,看着画中微坦胸腹,合眸卧榻的男子,心情忽地大好。把洒言欢,小亭共醉,这算是有一份交情了吧。 回到院落,沐浴上床,一夜好眠。 第二日清晨,带着新得名的“古董羹”,山阴前往“醉生梦死”。经过几日思索,她决定找阮五合作,将“古董羹”的版权授与他使用。这决定自然不是一时兴起,山家产业多以粮食、酒业与船舶货运为主,并不涉及酒楼生意。再者如今各大产业在族伯的安排下,有具体掌事人,如她管理的酒厂,山遐负责的船舶货运,这其中已形成一定的利益关系,她若是想重涉一个新的行业,只怕有心也难成事。这几年她上交家族的钱财数目都很可观,如今,是时候为自己多谋一些钱财以备不时之需了。 果不其然,阮五是个识货之人,一看到山阴为他展示的“古董羹”,便看到了这中间的巨大商机,当下拍板成交。调料、锅具由山阴出,将来所得利润四六分成。 生意谈妥,自少不了几杯酒庆贺。席间,阮五神秘地凑近山阴,“小郎可知我这酒楼近日风头大盛?” 山阴眉头微挑,等待他的下文。 “雪压江南奇货可居,已炒到两百金一坛。呵呵……便是皇室中人想要,也要通过正儿八经的竞价方得。小郎,如今这酒楼的客人每日爆满,你看趁机推销古董羹岂不很妙?” “五郎经营酒楼多年,于生意上,是山阴的前辈。你作主,自然不会有错。” 阮五点点头。山阴与他相交多年,他自是明白他的禀性。商人谋利,却也重义。个中意味,不言而明。 因着她亲自前来,阮五将雪压江南的本金先行奉上。售价二百金的酒,按一坛一百金结算。山阴嘱咐护卫装了车,回了府第。 眼看着回来已半月有余,除了回来那日看到兄长,后来又碰了次面,至今未去探望。一来怕兄长忙于手头上的事务,无暇理会自己,二来自己也疏懒了,在外东跑西跑,回了院落便想静静呆着。 择期不如撞日,今日便前去一探吧。山阴令护卫转了车头,往山遐的院落驶去。 马车“答答答”绕过庭院中的小湖,远远望见那一片桂树所在的位置,就是山遐的院落了。 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叫唤:“阿阴可在马车之中?” 山阴掀了车帘,小道上站着的人身如扶柳,眉目淡淡,正是山亭。几日不见,她越发清瘦了。只是精神却好了一些,除却那身单薄的我见犹怜,整个人倒是透出了一种坚韧淡泊之色。 “阿姐有事?快上来。” 山亭没有迟疑,握着山阴的手踏入了马车。 两人在马车中相对而坐。 “先不去兄长那了,四处转转吧。”山阴转头吩咐护卫。 马车驶动。山阴微笑着看着山亭:“姐姐气色好多了。” “阿阴。” 山亭微微抬眸,今日,她是有心前往山阴院落寻她的。因着没遇上,心中正懊恼。谁知折道返回时赶巧碰上,“那一日归来,想着以往的种种,我真是连求死的心都有了。 可绝食了几日,反倒想明白了。性命可贵,他那人如何值得我这般相待……你知道吗,以往看着你扮成男子,我们几个姐妹虽面上有礼,实则心中是鄙夷不屑的。经此一事,方知自己的见识有多浅薄,方知阿阴处事之妙……阿姐在此,给你赔礼致歉了。” 说罢,她郑重一礼。 当面承认自己心中曾有鄙夷,明明白白道出自己为情自杀,山亭,倒不失为一个磊落的女子。只是,山阴心中一顿,她竟然还自杀过。幸而未遂,否则…… 忙道:“阿姐能够想通就好了。这世上,好郎君万万千,何必受拘于这一棵枯树。” 山亭摇摇头:“经此一事,我于男女之事已看淡。今日来找阿阴,一为致歉,二为感谢。” 未出阁的女子与人私会,说到底不是一件正大光明的事。族中长者若是知道,她的名声不好听不说,婚配必然有一番周折。山阴将此事暗自压下,保全了她的颜面,又在那日当面戏弄裴三,掌掴王式为她出气泄愤。这份相护之情实是令得她动容。 “阿姐说笑了。你若愿意,找个好日子你我一起去散散心。看看这大好风光,心情自也舒畅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山阴将山亭送回院落,才驱车返回。只是这一来一回,赶往山遐院落时,被告知山遐已出门去了。当下怏怏而回。 又过了几日。 这天,山阴正在院中弹琴,一护卫大步来报:“郎君,听说郎主回来了。” 父亲回来了?山阴一喜: “且去大门口相迎。” 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山府门口直排到东柳大街。威武肃然的护卫整齐有序分列而站。几十辆马车从从容容缓行至前。 阵容强大,气势俨然。 这时,队伍最当前一辆马车从队中冲出,直向院中而去。马车所经之处,掀起一阵浓烈的酒气。山阴一见,立刻提步跟上马车。 果不其然,掀了车帘,榻几上横七竖八叠着各式酒坛子,山父正仰卧于榻上呼呼大睡。那一声又一声的打鼾声直震得车壁一颤一颤的。 只是,山阴目光转向榻上另一侧正坐的青衣男子。他双目微拢,气质清贵,正悠悠地靠着车壁养神。 似是感觉到山阴打量注视的目光,他微微睁眼,直直看过来。 只一眼,他有礼地微笑颔首。 山阴从容拱手:“家父不胜酒力,见笑了。不知如何称呼?” 青衣男子道:“在下孙江,字子荆。” “在下山阴。朗君与家父路途劳顿,请先下车,到房中稍事休息。” 孙江一拱手,在护卫的带领下去了厢房。 山简这一醉,睡到第二日晚间方才悠悠醒转。他本是好酒之人,烂醉是常有的事,众人早已习以为常。 一觉醒来,山父召了山遐、山阴、孙江一道赴宴。 这是真正的家宴。除却他们几人,再无其他闲杂人等。 席间,山简郑重介绍:“孙小郎乃孙资之后,因家中遭变,随我来至洛阳。他腹有机谋,胸怀大略,实是你二人的楷模。年岁又略长于你们,你二人便尊他为兄长吧。” 山父鲜少有如此严肃的时刻,当下,山遐、山阴对视一眼,应道:“是。” 孙江忙回礼:“不敢。唤我子荆即可。” “这是我家大儿山遐,他为人忠正耿直,是位昂昂男子,小儿山阴擅酿酒,通书琴,长相虽柔美了些,但胆色过人,机敏不凡。” 孙江眼光掠过山阴:“在江南时就曾喝过小郎酿的美酒。江南一带对小郎的技艺极为推崇,没想到今日竟能结识。”他举起酒樽,朝着几人一礼,“孙江先干为敬。” 几人一口干尽。算是认识了。 放下酒樽,山简奇道:“江南一带也有我儿酿制的美酒?想不到竟传得这般远了。”他哈哈大笑,“小儿最得我之真传。” 几人言笑晏晏,拉起家常。直聊到夜深才散。 孙江、山遐施了礼先行离去,山阴被山父留下了。 榻上,山阴恭敬地端起一杯茶水递给山简。山简微饮了一口叹道:“我儿游历又是一年,你不在家,父心中甚是挂念。” “女儿不孝,”山阴歉疚地低下头,“让父亲担心了。”然很快她又双眸大亮,得意洋洋地靠近山父,“此次游历回来,女儿的新作‘雪压江南’已名动洛阳。” “雪压江南?”提起美酒,山父果然开怀了些,“可有备下?” “那是自然。明日便给父亲送来。” 山父颔首,他伸出因长年练武而长满双茧的大手。那双大手轻抚上山阴的鬓角:“一转眼,你已十四了。过了今年便要及笄了。” 语气中,有着一丝怅然。顿了顿,又道:“自古女儿家皆以夫为天,因夫而荣。为父知你心高志远,不愿嫁与一般男子。这孙江,乃名门之后,我观他心志坚韧,胸有雅量。他日我向皇上举荐于他,必有一番作为。此儿颇中我意,我若为你提亲,他感恩之下必会应允,你意下如何?” “父亲怎地这般着急?”山阴笑道,“女儿心中还未有此打算。” “良婿在前,自然要早早定下。若非他此时落难,以我等门楣只怕还攀不上。” “父亲,”山阴也是面色一凛,正色道,“女儿这几年能游历在外,见识大江南北景物风光,全赖父亲包容。一旦嫁作他人妇,便如笼中鸟,纵然笼子再精致华美,我心被缚,谈何欢喜?再则,这世上如父亲般对母亲钟情不二不娶他妇的能有几人?若非一生一世一双人。山阴宁缺勿滥。” 第八章 宴会与出游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她掷地有声的一番话让山简一愣,片刻之后才道:“你怎知孙江不会钟情于你?倘若他也如为父般豁达,不视你为寻常女子,不拘你自由,如此姻缘逃过,岂不可惜?” “若真如父亲所说,”山阴淡笑道,“女儿自会考虑。” 听到这话,山父颔首,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 目送山阴步出院落,山简微不可闻地舒了口气。他与嫡妻卞氏所出一子一女,儿子山遐行事磊落举止大气颇似他的风格,小女山阴自卞氏去世之后一夜长大,自小聪慧无匹,行事极有主见,不喜拘于内宅。他一直不想将她如寻常女子般嫁了,此次好不容易找来一个看得顺眼的,但愿二人能成就一桩乐事。 过几日,果然从朝堂上传来消息,孙江系出名门学识广博,拜为太子洗马,秩六百石,并赐府第。山简推荐有功,亦有赏赐。 太子洗马,即是辅佐太子,教太子政事,文理的侍从官,一般皆由才学出众的世族子弟担任。孙江被册封即代表身份被认同,即使他不是孙氏嫡系所出,也已得到皇帝的肯定。更别说他现在辅佐的是当朝太子,未来的皇帝。 一时间,孙府宾朋满座,热闹非凡。 孙江温文有礼,谈吐不凡,加之长相俊秀如峰,几场宴会下来,很快在上流社会赢得了名士的称号。 这本在山简的意料之中,当下,他看着孙江的双眼愈发明亮。 这日天朗气清,山父在酒楼中设宴,邀了一众人等前来饮酒。 山阴与山遐一道前往,入了酒楼,迎面正对上孙江。孙江今日穿了身暗红镶金丝线的宽袍,修长挺拔,贵气逼人。他朝着二人一作礼,率先步入。 山阴年纪最小,走在最后。洒楼中喧嚣异常,她这般气度清冷,负手胜似闲庭信步的从容样子,便如一道上好的佳肴,吸引了众人的视线。一时间,刷刷刷,数道目光直往她身上射来。尤其是二楼一间雅室中,看见他缓步走近的一婢女眼睛大亮。她急急地朝身边的人说了几句,便开门跟了上去。此次设宴,无关政事大局,只在风月。因而榻上坐的多是山简的 “志同道合”之辈。 人既到齐,外面侍婢应声而入,就着几案将手中的菜盘一一摆放。须臾间,房中丝竹四起,酒菜生香。 山简持起手中酒杯,豪声道:“诸位,山某出行一月有余,久别相聚,今日不醉不归。” 众人举杯相庆,一时席间觥筹交错,饮声不断。又因许久不见,相谈甚欢。 山阴榻几紧挨着孙江,山遐。她看看侧面正襟端坐,兀自抿酒的山遐,心中暗忖,这一两日大哥眉有忧色,呆会儿定要问上一问。忽左侧一人靠近,举杯至前。抬眸一看正是孙江,“小郎昨日送来的美酒清洌爽口,孙某在此谢过。” 说罢,一饮而尽。 “客气,”山阴回道,“我这酒徒手中,除了美酒,再无其它珍藏。若是入得了口,尽管到府中来取。” 因着孙江初到洛阳,山阴便与他说起了洛阳城的景致。她不说话时,端的一副生人勿扰的模样,殊不知开了口,言笑晏晏,眉宇间染上一层淡淡的笑意,如一块上好的美玉,莹莹中透着微光。孙江看她眉飞色舞,心下也起了兴致,便邀着山阴作向导,一同出游。 二人接着又聊了一会儿话。 这时,婢女们鱼贯而入,一人手捧一铜制锅具。将锅具置于几案上,又有侍婢将热汤一一注入。说也奇怪,这奶白色的泛着肉香的热汤一入锅内,便滚滚而来,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却是婢女们点燃了炉下炭火。看得兴趣大起的众人直呼“有意思”。 山简神色一哂,扫向一众人等:“诸位可尝过这洛阳城中的新菜?”隐隐有几分自得。 早有庾估哈哈应道:“这是近日酒楼中新出现的‘古董羹’,锅炉一体,随吃随烧,初冬时节食用最合适不过。季伦这番卖弄却是过时了!”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一乐。话说这“醉生梦死”前些日子以 “雪压江南”力挫同行,赚得盆满钵溢。近日又以一道名菜“古董羹”再掀波澜。 不出所料,造型独特、精致小巧的火锅一露面,就吸引了众多食客的眼球。流连酒楼中的世族子弟对这新玩意儿爱不释手,加之阮五有意透露出这名字乃王旷所取,在酒楼的力推及造势下,一时间,“古董羹”风靡洛阳城。 “非也非也!”山简竖起一根手指,大摇其头,“今日卖弄的可不是这个。” 直到众人都按捺不住好奇,他才松口道,“诸位可知古董羹是我家小儿山阴所创?小儿为诸位新添一味佳肴,此等事,难道不值得我们庆祝一番?” “当得!自然当得!”庾估起身,举起酒樽,大声道,“如此美味,且让我等饮上这一杯!” 众人持樽向山简、山阴一敬,山阴微笑着回道:“不敢。君子远疱厨,本是闲时偶得,不足以登大雅之堂。” 饮了几杯之后, 众人的吸引力便转到了“古董羹”上。说实在的,鲜嫩可口的兔肉配上特制酱料,加上爽口的时令小菜,这一顿饭吃得很尽兴。 酒足饭饱,身姿轻盈的歌伎随着悠扬的丝竹之乐翩然起舞。 酒宴快结束了。 等到宾客陆陆续续离开,山阴与山遐、孙江一起扶着醉意朦胧的山父上了马车。 孙江点了点头,算是告辞,转身大步离开。 山阴上了马车,忽听一声娇脆的女声唤道:“山家小郎--” 一个圆脸的侍婢立于身后,见到他回头,恭敬一礼道:“小郎万福。奴婢阿绿,奉命递上请帖一张,望郎君收下。” 请帖?山阴一愣,“你家主人是谁?” “这……”圆脸婢女嘻嘻一笑,“郎君看了帖子不就知道了?主人一番好意,郎君万万不可爽约。” 当下一礼,退了。 山阴打开请帖,丁酉日辰巳之交 ,设宴东山,盼君再至--王式。 王式!裴三的未婚妻子,被他掴了两巴掌的王式! 一个已订婚的姑子以这样一种明目张胆的方式邀自己再聚东山湖,不管是出于裴三的授意还是其他原因,山阴都没有兴趣。她将请帖一拢,直接扔到了榻几上。 一侧山遐关切地伸过头来:“怎么了?谁人相邀?” “一个故人而已,只有一面之缘。可去可不去。” “恩,随你吧。”山遐探回了头。 马车轱轱驶动了。刚驶出一段距离,山阴似记起了什么,忽地跳下马车,钻入了山遐车内。 她一落座,便正色问道:“大哥近日有事?” 山遐一愣,他看着山阴,嘴张了张,又艰难地合上了。 直到山阴的目光一瞬不瞬盯着他有半柱香之久,他才呐呐道:“此事难以启齿。你到底是个女儿家。不便说与你听……” 接下来,不管山阴如何逼问,山遐都一副咬紧牙关不松口的模样。 山阴没法,只得由着他去。 这般过了两日。第三日,孙江登门造访。二人同坐一辆马车出去了。 洛阳城中美味小吃众多,山阴带着他品尝了一些,便命人将车驶向邙山。 邙山位于洛阳城北侧,山虽不高,然土厚水低,十分利于殡葬。因此它向来是帝王将相、达官显贵的理想墓冢。大大小小的陵墓群,加上世传老子曾在此炼丹,凡此种种都给邙山染上了一层庄严又神秘的色彩。 孙江的马车穿过一片长长的古林,停在了邙山脚下。二人下了马车,在山阴的带领下,开始攀爬翠云峰。翠云峰乃邙山最高的山峰,山中古木森列,苍翠如云,入眼之处,皆是一片葱茏之色。盖翠云二字取自于此。峰顶一方形亭于云海之中苍然矗立,三角攒尖,飞檐展翅。二人行至山顶,微喘气息。当下靠着栏柱,相视而笑。 时近黄昏,暮色微拢,两人于亭中远眺,只觉亭下行云缭绕,崎道盘旋,四周群山连绵,层层叠叠的墨色悬浮其上,洛阳城中巍然壮丽的城郭建筑尽在眼底。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一种俯瞰众生的高高在上和超脱。一时间两人只觉得身上倦意陡消,反生出一种身生白云深处的错觉。 这种奇景之下,言语已不需要了。面朝南方的孙江静静而立,神情微凝。 渐渐的,天边出现了一片无比柔和、无比绚目的晚霞,它于青黛中透出一抹玫瑰红,那红隐隐的,隐隐的酝染开,面积越来越大,直到它铺红了天的尽头,直到它义无反顾地将小亭拢入怀中。 红光下,山阴目色有点迷离,似是呆了。她并不是第一次上翠云亭,可大自然的馈赠与惊喜每一次都不一样。便如现在这突如其来的晚霞。她面孔微仰,任霞光照在她精致的眉目上,染在她如墨的发丝上,任那微风扬起她的长袍,猎猎飞舞,飒飒作响。 第九章 收刘容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孙江一转头便看见了眼前这画面。 长身玉立于一片金色光晕中的她,如九天仙女,神圣不可逼视。 仿佛感觉到他的注视,山阴微侧脸颊,淡淡一笑。顿时,笑生两靥,如霞光四溢,云开月出。 这一刻,他只觉得瞳孔一缩,心脏不可抑制地猛跳起来。那砰砰砰的声音,直如响彻穹宇的擂鼓穿透胸膛,喷薄欲出。 心慌意乱之下,他急急回头,垂眸掩饰眼中的惊艳与失态。 “心中挂念故土的时候,这儿是一个不错的去处。”山阴未觉,仍是淡淡道,“从这儿远眺,山川皆在眼底。目之所及,心之所系,所有哀思皆可寄情于此。” 她并不知道孙江有什么来历,她只是比较敏感地捕捉到了这少年眼中无意间一闪而过的落寞。 是的,一种落寞。一种远离家国,亲人不得相聚,形只影单一人彷徨无依的落寞。便如一只离群的孤狼,踽踽而行,只能在月夜时对着山谷发出悲壮凄凉的哀嚎。 这种埋于心底的哀伤非同类不能了解,这种刻骨铭心的伤痛非经历之人不能洞彻。所以只是一眼,山阴便肯定了这少年,他的心中定然有一番丘壑。 只是她轻飘飘的话一出,却再次如一记重拳打在了少年刚刚平歇的心口。 孙江愕然地抬头,怔怔地望着眼前这美得不可思议的少年。 只有十四岁,他的身量足足矮了他一个头,那清瘦的身子甚至没有完全长开。可那一双澄澈的眼睛里少见的睿智与洞若观火却超乎年龄的老练。 没有被识破的恼羞,没有心思被揭穿的尴尬,他沉下了如墨般的双眸,心中有一丝惊喜,以及几分惺惺相惜的庆幸。或许,这少年,真的值得一交。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在这黄昏的夜色里,一任各自的思绪随风飞扬。 天边的光亮越来越微弱,该下山了。 当马车载着二人回到城中时,天色已如一张黑幕罩住了整个洛阳城。街道上,各家灯火四继亮起,发出幽幽的亮光。 孙江的马车在山府前停了下来。山阴利落地跳下马车,道了声别。 忽见府门不远处一辆镶金黑木马车跟了过来,有人撩起了一角车帘,偷偷探身朝这儿张望。待得两人目光一撞,又急急放下了帘子。 山阴一愣,车内的孙江已警觉地问道:“何事?” 长帘一掀,也下了马车。 “无事。”山阴轻道,“天色不早,你也早回吧。”遂提步往府中而去。 “且慢--” 忽听背后一声轻唤,黑木马车上一女子急急掀了帘子。 疏淡的灯光下,一袭暗香,黄衣照人的女子,不正是王式? 她走上前来,轻轻一礼,“今日设宴邀请郎君,原想谢过那日救护之恩。郎君怕人非议不敢前来,阿式心中惶惶,”说到这里,她递上一方锦盒,“这是阿式的一点心意,望郎君笑纳。” 双眼莹莹,纤手凝凝,隐带白莲微绽的风情。 只是眼前这一池光华,没有如愿地让山阴受宠若惊。她淡淡蹙了眉,正色道:“山阴有愧。不敢收授如此大礼。你既是裴三郎未过门的妻子,山阴自当护之。还请女郎不要放在心上。” 一席话客气疏淡,听得王式一颤,白了脸。 当下,她什么也没有说,只一礼,回到了车厢。 马车疾驰,很快消失在街道中。 孙江轻笑:“我道如何,原来是桃花债。你这一番字正腔圆的说辞,怕是要惹得佳人肝肠寸断了。” 山阴心中亦是郁闷之极,说到底,总是她无端招惹了王式:“明知无望,何不早早了断?”长袖一挥,兀自进了府第。 “好大的怒气。”孙江呵呵一笑,也摇头离去。 却说这边马车中,王式一张脸哭得梨花带雨。圆脸的婢女阿绿使了劲儿地哄着她:“女郎何必为这样的人犯气?你为了再见他一面在各处酒楼中安排了多少人力,便是为了这一场宴会也花了不少心思,他倒好,打发一个护卫来说不便相见。女郎亲自等候,他也不知感动,这般寡情之人值得女郎掉眼泪么?” 王式轻轻摇头,越发哽咽:“你以为,我哭的是他的冷淡疏离吗?我伤心,只是因为我遇上他之前已许了裴三。他纵然对我心中有意,知道我珠钗已定,必然拒之千里。他并非寡情,那一日,我分明看得出他对我……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女郎,”阿绿急急唤道,“便不能想想其他办法吗?你一向是个有主意的。” 这话一出,王式冷静下来了。是的,当务之急是想策,而不是坐在这里伤春悲秋。她王式,能从一个小小的庶女走到今天这个备受长辈注目的地步,哪一步不是付出了心血和努力的?只有无知妇人才会事到临头哭闹不休,她岂能如此?焉能如此? 仔细拭干脸上的泪痕,补好妆容,王式点点头:“你说得对。我要好好想一想,想一想……” 车中安静下来。等马车驶入王府大门时,王式已恢复了一贯的淡定与从容,哪里看得出一丝哭过的痕迹? 这一夜,便这么过去了。 第二日,孙江让驭夫驾着马车又来到了山府。他在山简的院落中呆了一会儿,向山父告辞后直接来到了山阴的居处。 翠云峰一游,两人交情陡深。 因此,他一路大步而入,并没有护卫拦着。等到山阴得到通报时,孙江已站在房门口了。 他信步走到山阴旁边,看着山阴立于窗前一动不动,奇道:“怎地在发呆?” 忽然又咧开嘴笑了:“却是为了昨日那小姑子?” 语气揶揄,带着幸灾乐祸。 山阴转过身来,狠狠剜了他一眼。她这动作自认霸气十足,可惜看在人家眼里却是一双丹凤眼似恼非恼。 果然,孙江叹道:“你这风姿,别说许了人家的小姑穷追不舍,便是已嫁作他人妇的,也要暗中痴恋上了。” 山阴冷哼一声:“你今日来,就是消遣我的?来人,送客!” 孙江扯着嘴皮子干笑一声,“不忙,不忙。三日后在洛河游船之上有一场名士清谈,我欲邀你同去,你意下如何?” 名士清谈? 魏晋时期,随着黄老思想的兴起,老庄“无为”、“自然”的道家之学取代了盛极一时的儒学,成为一种新的文化思潮。士族们经常会聚在一起谈论玄道。这种论辩既能海阔天空畅谈自己的想法,又不失为一种娱乐,颇受上流社会的钟爱。 她虽不擅作口舌之争,但作为旁观者娱乐欣赏却是极有兴致的。 “论辩的都有何人?” “主辩是卫玠与王澄,还有一些世族子弟。”他顿了顿,又道,“卫玠与我同属太子府,据闻是一位清谈高手,此次清谈,或可一见。” 卫玠? 这名字恁地耳熟。 山阴点点头:“既如此,自然要去。” 孙江得了信,也不多留,大步离去了。 他一走,身边一护卫上前,轻声询问道:“小郎,此事我等如何应对?难道就这样叫他们抢了咱们的东西不成?” 山阴放下手中的茶,淡道:“荆州是他的地盘,便是强龙都难压地头蛇。姑且忍耐,看看能不能另辟一条路。” 她到书房取了纸笔,很快写好了一封信。将信件装封交给护卫,吩咐道:“把信发回。照信中所说去办。” 护卫领了命,急急离开。 山阴亦坐上马车,去往山家别院。到洛阳已有一段时日,她除了前几日下令制作火锅调料时亲自前往指导了一番,便没有再去看过。因着别院中都是亲自挑选的老人,行事有度,忠诚可嘉,她此番前往也只是例行一观,提了一些看法和建议。 接着,她召来了副总管刘庆。刘庆在府中做事已有十多年,他于酿酒一事上,想法独特,手段精到,颇得山阴看重。自归了山阴后,一直尽心尽力帮忙管理酒厂。 刘庆有三个儿子,如今二儿子刘容正闲在家中。 她命人打听过,刘容为人细致谨慎,做起事来机智善变,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原是洛阳城一酒楼的掌柜,因被副掌柜陷害,气愤之下,甩袖离去。 趁此机会,她向刘庆提出欲将刘容收为已用的想法。 刘庆自然不敢有辞,他欢欢喜喜地接了命令,回家向刘容报喜去了。 第二日,刘容来报。刘容的长相十分普通。圆脸,肤色黝黑,身材微胖,站在人群中丝毫不起眼。 二人坐下来,山阴令得婢女上了茶。问了一些他家中的情况。刘容俱一一回禀了。 “洛阳城内,各大酒楼商铺,每条大街小巷,日日都有很多新鲜事发生。这些事在不相关的人眼里,只是饭后谈资,但若利用得好,却是一笔大财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郎君是要小人收集这些消息?” “不错,我要你想方设法渗入各个渠道,将消息一一收集起来。”她提醒道,“可以于城中开铺设点,多注意过往商旅及贵介子弟的谈论。” 刘容应下:“小人明白了。” 山阴拨了几个人给刘容,又给了他五百金,吩咐他下去谋划了。 第十章 乌有郎君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刘容走后,山阴又命人拨了几坛好酒送往竹林。古董羹大卖,王旷功不可没。她有心回请他一番,便趁机递了请帖。 哪料,护卫回来报告说,王家郎君前几日已出远门,何时归来,还未可知。 山阴只得息了这念头。 转眼,二日过去了。 第三日清晨,山阴刚起不久,孙江的马车已经候在外面了。 她坐上马车,奇道:“只有你我二人?我大哥怎地不叫上?” “彦林这几日忙得不见身影,故没有叫他。”彦林是山遐的字。 山阴应了一声,便没有说话。 她今日一身白衫,头发随意束起,说不出的风流洒脱。 孙江细细看了她一眼,“时辰或早,不如路上慢些行驶,听我抚琴一曲?” “也可。”山阴点头道。 琴音响起,悠远绵长。初始巍巍乎若泰山,浑厚大气,继而洋洋兮若江河,流畅灵动。 是伯牙曾演奏过的《高山流水》。 孙江以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为引,借这首《高山流水》来表达自己愿将山阴引为知已的心意。 琴音缭绕中,山阴抬眸看向榻上的男子。他墨发微垂,星目微合,抬腕舒臂任一个个音符自琴弦中流淌。 即便如此潇洒,他的身上仍是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孤单与落寞的。 这种寂寞,这种曲调,让身在异时空的山阴没来由地心中一颤,她幽幽地开口:“人生如朝露,转瞬即逝,何必伤怀?只需珍惜眼前人便是了!” 隐隐中,带着一种劝慰,似是自言自语,又似说与孙江听。 孙江没有答话,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弹着这《高山流水》。 马车在琴音中缓缓前进。 靠近洛水了。 深秋的街道上,已是一片萧索冷清之意。 驶到码头,下了马车,洛河呈现在眼前了。那湍急的河水一路向前,浪头拍打着码头两岸。江面上,泛起一层细细白白的水雾。 游船还未至,江边停靠着数艘大型船只,许多船员在码头上上上下下,忙着装运货物。 二人站在河边,任着河风将衣袍吹起,猎猎作响。 这时,护卫靠近山阴耳边,说了句话。山阴脸色一沉。 她对着孙江一拱手,“子荆,事出突然,我要先走一步,这场清谈,怕是要错过了。” 孙江道:“出了什么事?要不要我与你一道?” “不了,”山阴摇头,“此事以后说与你听。先走一步。” 她一转身,急急离开。 护卫紧跟而上,边走边轻声道:“刚刚我等发现大郎马车在此,遂留了意。看到一位粉面郎君上了车,车中传出争执,隐隐还有打斗之声。” 山阴想起那日山遐在马车中提及的“此事难以启齿”,愈发加快脚步。山遐为人沉敛,做事稳当,能有什么事让他对自己也闭口不谈?隐隐地,她的眉心跳了跳。 行至江边一小树林处,果然看见山遐的马车靠近林边一棵大树停着。另一侧,还有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几个护卫旁边站立,正呈环形将两辆马车齐齐包住。 看到山阴带着两个护卫靠近,他们不约而同看过来,出声斥责道:“你等绕道而行,不许接近。” 山阴手一扬,三人在马车前停住。她拱起手,郎声道:“在下乃洛河附近的河道管事。昨日河中出现了一条五寸粗的巨蛇,游窜上岸咬死了数条人命。因体形太过庞大,凶猛异常,未尝捕获。今日有人亲见它在这丛林中出没,为防万一,请将马车速速驶离此处。” 她这话一出,几个护卫不由得浑身一哆嗦,饶是几人体格雄壮,孔武有力,在联想到五寸粗的巨蛇时也忍不住落了一地鸡皮疙瘩。当下,他们朝着马车大声重复了一遍。 只听马车中传出一声压抑挫败的咒骂声,车帘一掀,一个身着黑红相间袍服,脸上敷粉的少年郎君走了出来。 此时,他的袍服凌乱地扭在一起,精瘦的脸上,面色虚浮,眼眶青黑下陷,左脸上印着一个无比醒目的拳头大小的红肿瘀青。 只消一眼,山阴已知道这是一个真正的纨绔子弟。一个整日纵情于声乐酒色的浪荡子。 她的脸一沉,徐徐道:“树林另一侧已有我们的人在寻找巨蛇下落,至今没有消息传来,料想这蛇应蜷缩于这一带。事态紧急,还请郎君撤离。” 她清润有力的声音一落地,敷粉的少年郎已脸色一变,急急跳上自己的马车。几个护卫将马车内包裹得像粽子样的人往外一扔,扶着少年坐上了马车。 马车冲出林子时,少年忽地掀了车帘,一双干瘦浑浊的眼盯住山阴。 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吞咽声,操着沙哑的声音靠近山阴问道:“郎君好相貌,不知府上何处?如何称呼?” “不敢,”山阴清脆地回道,“在下姓乌名有,就在都水监的子虚殿任职。” “好说。本郎君记下了。”少年胸腔一震,发出几声闷笑,又盯了几眼山阴,才飞快驶离。 他一走,山阴立刻上前,示意护卫们将地上的人松绑。 她认得这人,他是山遐的驭夫。果然,他身上绳子一松,扯下口中的布条便扑到车门口急急地喊起来:“郎君?郎君?” 山阴走上前来:“无事,你先退下。我来看看。” 话虽说得无比轻巧,她却没有丝毫动作,只是直直地于车门口前站定,一动不动。 几个护卫相互一看,了然地一拱手,远远地往旁边去了。 又过了许久,就在山阴想出声时,车中传来了山遐疲惫的声音:“阿阴,你进来吧。” “是。”她一掀车帘,弓身钻了进去。 车厢内,隐隐透着一股余香。 车内的光线因山遐有意扯下的两块厚窗帘而显得有点灰暗。可饶是如此,山阴还是一眼就发现了山遐脸上的红包以及他脖子上的印记。 他的衣服虽然已经整理好,可头发还是凌乱不堪地披散着。 看到山阴进来,他咬了咬牙,难堪地转过头去,没有作声。 从小到大,山阴还没有看过如此狼狈的山遐,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中一把无名火早已熊熊燃起。 她没有说话,只是靠近山遐,轻轻地拾落飘散在他臂膀及胸前的长发,然后五指成梳,细心地为他绾好束紧。 便这般细致体贴地将山遐容色收拾一番,她才轻道:“你我乃一母同胞,这世间,除了父亲,最亲的就是彼此。如若有一天,大哥看到我这般样子,心中会不会轻视于我?” 山遐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他自是知道妹妹在以她的方式宽慰自己。她告诉他,即使她看到他这副样子了,心中也不会减少对他的敬意。因为他们是亲人,血浓于水的至亲。 那笃定信赖的的表情令得他心头一松,一颗眼泪险些要掉下来。 原来,这少年是当朝太后贾南风的远房侄子贾仪。 贾仪素好男风,来到洛阳城后最喜的便是搜刮各家各户的美少年供自己玩乐。洛阳城里的普通人家,一夜之间发现丢了少年郎君的数不胜数。不光如此,他还有一个近乎变态的癖好,被抓获的美少年玩过一次之后就兴趣索然,直接杀掉。丢了少年郎的人家,往往会心惊胆颤地前往城郊的乱葬岗搜寻,以证实是否被贾仪所抓。 “上次审查货运时,他明面上派人相邀,偷偷在酒中下药,我险些上当……”山遐咬了咬牙,怒道,“谁知道他贼心不死,竟派人将今次货物转运到其他地方去了。眼看到了交货的时间。我跟踪了他好几日,原想找到一丝线索,谁知今日被他发现。他倒好,明目张胆地提出无耻的要求来……” “丢的是什么?”山阴已明白了事情的大概,“能不能先将货物垫上?” “来不及了,”山遐摇头,“这批朝廷新到的药材本就数量不多,就算要补,一时也找不到货源。” 山家产业中,山遐负责的是船上货运,通俗一点说,类似于现在的快递公司。如今,快递公司把货给丢了,换了是其他买家做一定的经济补偿或许行得通,可丢了货的是朝廷。这就是攸关身家性命的大事了。 “贾仪可有当你面承认是他所为?” “这厮狡猾得很,他没有明说。”山遐低头沉思片刻,“但我可以确定是他动的手脚。这批药材从进货到包装皆是贾仪的堂叔贾冒负责,一路行船之时也有跟随的贾家奴仆。偏一上了岸入了库,就消失了大半。前日,贾仪还派人找过我,令我前去他的府第。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的确是再明显不过的一个陷阱。山阴冷笑,“他既有心算计,大哥就算再跟踪也找不出什么破绽。这药材不是贾家购入的吗?”她顿了顿,淡淡说道,“大哥何必着急?我们迟迟不交货不过因为偶然间发现了这药材以次充好,试问这种情况下,如何按期交货?” 她娓娓地说到这里,停住了。睁着双大大的凤眼无辜地看着山遐。 第十一章 计出事了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山遐微微一愣,随即茅塞顿开。是呀,如果贾家听闻自己为朝廷采购的药材出现了问题,必然会急急跳出来澄清。而最有力的辩护证据便是偷藏的那部分药材。到得那时,他取回货物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 妙!太妙了! 这比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寻实在好得太多了。 幸好,幸好他有这么一个聪颖的妹妹啊! 当下,他焦虑的情绪稳定了,看向山阴的目光终于回复了些往日的神采。 “大哥宽心。”山阴替他抚平微皱的眉间,轻拍山遐的手背,“这厮加诸在你身上的,我一定加倍帮你讨回来。” 言辞凿凿,透着森森寒意。 “阿阴。”山遐拉住她的手,缓缓摇头,“不可冲动行事。只要药材的事能了便行,不可节外生枝。如今贾家根深叶茂,当避则避。再则……” 他低声道,“你来得及时,贾仪他并没有得逞。” 这话一出,山阴松了口气。未进马车时,她已感觉到了不对,以山遐的力气怎会敌不过贾仪那瘦弱的少年?必是贾仪使诈下药了。果然,车厢中还残留着一些靡荡的迷药香气。当时,她真的以为…… 如今大哥亲口说出自己没有被人所辱,她的心又定了些。既然大哥开口了,她自不会反驳,于是顺势接道:“大哥所言,我自听从。今日之事,就此揭过。” 山遐忙点头。 兄妹俩又在车中商议了会,才将护卫唤回,驾着车子回府。 一整天,两人都没有再出门。 很快,天色暗下来了。 今夜乌云成团,如铁块般将整个夜空沉沉地压住了。 静寂的夜,阴沉得不见一丝光亮。就在这时,一袭黑衣装束的护卫们得了山阴的命令,悄悄潜出府去了。一个时辰后,他们才从后门回来。 此时,山阴已在书房等候。听完他们的汇报,又嘱咐了几句,才上床歇下。 第二日清晨。 码头上,已有赶早的货运船只和轮船扬帆启航。 随着日头升高,江边的人越来越多。赶船的商旅,扛包的船夫,以及聚在江边贩卖物品的摊贩,他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一时间,洛河岸边喧嚣一片,热闹非凡。 这时,从官道上驶来一辆辆货运马车,因着马车的式样与用料十分普通,在这一片人潮中,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忙碌的众人给了个眼神便转开了头。 马车在江边的货仓前停下了。这一带货仓隶属于船舶货运管理司,有专人看守。因此,在护卫出示令牌后,货物开始一箱箱被装上车。 很快,马车上齐齐整整地排列了满满的印有“御用”字样的箱子。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响,却是一护卫装卸时不慎让箱子从马车上摔了下来。 箱子一着地,箱门大开,里面的药材尽数翻出,洒在了地上。 这巨响让周围倏地一静。 就在护卫白了脸,两腿一软,欲磕头请罪时,人群中走出一老叟。他青布袍衫,白须过肩,颇有几分医者的味道。老叟狐疑地从地上拾起一株药材放在手掌心细细端详。紧接着,他用手一捻,将药材置于鼻端细细嗅起来。 突然,他脸色一变:“这八爪金龙中怎地混有枯树枝?药材关乎性命,怎可以次充好?” 这话一出,众护卫呆了呆。一阵若有若无的私语中,不少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众人纷纷探头,观察这边的动静。 这时,一直静候于一侧马车动了。车帘掀开,一位男子从马车中走了下来。他慢慢行至老叟面前,极缓极有力地道:“老叟此言何意?既知药材关乎人命,切不可随意信口雌黄。” 老叟昂昂而立,愤然道:“老夫行医这么多年,难道还分不出八爪金龙与枯枝烂叶的区别。八爪金龙乃利喉良药,其根部呈现淡淡的紫色,且闻之有冲鼻之味。这枯枝无肉质之感,干裂多时,岂可同日而语?” 老叟铿锵有力的一番定论使得周围又静上了几分。 不过片刻,人群中开始传出一阵又一阵的议论声。 “药材是救人性命的,怎可以次充好?” “这批药像是运往宫中的,若是朝廷发现了,定当严办。” …… 一片嗡嗡声中,青衣郎君开了口,声音沉沉中带着一丝怒意:“这批货从哪里来的?谁人负责?” 随行的一护卫瞄了一眼郎君铁青的脸,呐呐回道:“郎君,药材向来是贾家采购的,我等只管运输。并不知其中内情。” 见自家郎君没有发话,他又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明日便是交货日期,郎君,这货,我们是送还是不送?” 青衣郎君怒道:“如此劣质药材,送入宫中毒害的是谁,你可知道?!这批货就此压下,休得再提!” 言罢,他大袍一挥,令得众护卫将马车上的药材全部归于库房后,坐着马车疾驰而去。 他一走,人群已有人站出来指认道:“这人我识得,是山遐郎君。” “贾家为了中饱私囊,竟敢将宫中药材调包,真是胆大包天!” “这事一旦被告上刑部,贾家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贾家怕什么,当今皇后贾南风就是贾家人。有她在,谁人敢动贾家?” 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中,此事正以不可预见的速度传向洛阳城的各个角落。 而坐于一侧看守货仓的管隶,看看事情的苗头不对,朝着旁边使了个眼色,也飞快地起身打小报告去了。 这几日洛阳城的大街小巷中,谈论最多的,便是山遐压下贾家以次充好的事。 不得不说,群众的力量是无限大的,有时候,口水可以淹死一个人。 早在这波传言刚扩散开来时,已有人将此事告知了贾府的族长贾连。贾连大怒,立刻传令负责采购这批药材的贾冒来见。谁知贾冒一口咬定没有作假,再三审问中,方才招出了贾仪。 贾仪平日里狗胆包天,胡作非为,在族长面前,却是不敢造次的。光跪着,已是哆哆嗦嗦的了。哪里还敢言明自己此番行为乃是觊觎人家的美色?当下编了一个谎言,只说和山遐间闹了点不愉快,想趁机报复一下。 “着了人家的道都不知道。真是蠢蛋!”贾连狠狠骂了句,“为今之计,只有将偷藏的那部分药材拿出来,赶紧证明我们贾家是清白的。我已和药监司打过招呼,由他出面检验药材。这事若是捅到朝堂上,哼!” 贾仪唯唯诺诺地下去了。 第二日,山遐被偷的药材果然全数归位。为了澄清谣言,药监司亲自出面,对这批药材进行细致地检查。结果发现只有几箱出现了问题,其他的都是上好的八爪金龙。 一箱箱药材如数上交,山遐拱手向药监司的张大人一礼:“山某不懂药材,若非张大人出面,此事不知怎么收场。” 张大人私底下吁了口气,客气地回道:“不敢。既已审核完毕,告辞了!”山府不能得罪,贾府得罪不起,总算拨开云雾见月明,如此圆满结局,直是再好不过。 二人相互一礼,各自回了马车。 第十二章 月下相伴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贾仪因为这事被罚面壁思过半个月,不得擅自出府。 他整日呆在院子里斗斗鸟,玩玩虫,倒也收敛了不少。 这般过了几日,眼看着快到冬至了。 冬至是古时的一个大节,它的重要性,不亚于春节。因此,各人府中纷纷清扫准备过节。 刘容自得了山阴的命令,果然认真收集洛阳城的消息。他办起事来极有效率,短短几日,已在城中租了一间小店铺。这间店铺接壤各处交通要道,来往行人很多。刘容布置妥当,将这几日的消息呈于山阴案前。 山阴看着这一份手报,不知不觉中,嘴角越扬越上。 不得不说,刘容是个能干的。他收集的消息分类归总,很有次序。大至城中朝廷传来的要闻,小至百姓的街头趣谈,一一被他记录在上。他在整理时,显然还做了其他工作。比如与山阴有关的人和事,他都着重留意了。他整理的“山遐事件”中,不但理出了贾府中重要人物的动向,还提到了药监司与漕运部进出贾府的时间。条理清晰,要点分明,很是整齐。 这一列列消息中,还有一条是关于孙江的?看着看着,忽然,她的心情大好。双手一负,扬声道:“备车,去孙府。” 孙江府第离此不远。马车行了一刻钟,停在了孙府门前。 大门紧闭,连敲好几下才有下人打开,却是告知孙江前往流霞河了。 竟是开心至此了? 山阴直接跳上马车:“去流霞河。” 马车转头向着西边疾驰而去。 到得流霞河边,刚近黄昏。夕阳余晖伴着漫天霞光横铺河面,这一段源自洛河的水域一改湍急大气,在两边城郭的衬托下尽显温婉柔美。 一艘艘游湖正于湖面缓缓行驶,每一艘都一样精致华美,哪里识得孙江在哪一处? 既已来了,索性一游。她令护卫租了一艘小船,任着艄公划开水波一路往前。 一叶扁舟在众游船的衬托之下,几乎感觉不到存在。也正是如此,它得以灵活地穿梭于各艘大船间,留下一道道水波。山阴坐于船舱间倾听水声从耳边潺潺而过,不觉中天色大黑。 各大游船开始相继亮起灯火,流霞河面金光闪闪,越发耀眼了。 这一片灯红酒绿中,时不时传来贵公子们的谈笑取乐。护卫看着立于船头吹风的山阴,轻道:“郎君,天色已晚。回吧。” 山阴点点头:“艄公,船上可有琴?” 艄公一边推开双浆,一边哈哈笑道:“只要郎君不嫌弃,我这船中倒是有一把旧琴。” “如此,就不客气了。” 将琴置于榻上,山阴轻抚琴弦,一阵舒缓低沉的乐音随之响起,它从遥远的天际而来,带着一丝深沉,几许沧桑,如一个游人疲乏的脚步。渐渐地,有一轮圆月从东山升起,它将月光轻柔地照在了平静的江面上,它让风带着水波,带着细细的情意微抚游人的脸,洗去他满身的风霜与倦怠,紧接着,江面开始泛520小说点细波,有层层叠叠的花影铺满了江面。渔夫的歌声响起来了,小船的桨声飘散开了,水天一色,碧波万顷……慢慢地,夜深了,归舟远去,万籁俱寂,江面又恢复了宁静…… 这一首韵调优美,意境空明的曲子正是被后世颂为千古绝唱的《春江花月夜》。 在这深秋的流霞河上,在这水般清冷的月光中,它将人们的思绪带回了那个暖意融融的春夜里,那片月色迷人的江面景致中。 这琴音在一片喧嚣中,洗涤了秋日的忧思,沉淀了众人的浮躁,初始是一艘,然后是两艘,三艘,邻近的游船停下来了。郎君们从船中走出立于船头,他们什么话也没说,只静静地倾听着这旋律,感受着这意境。 一曲终了,有一个清润的嗓音微带叹息吟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清初月照新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叹息声中,小船翩然便欲离去。 “且慢。”沉醉于乐音的一郎君回过神来,“小郎弹的是什么曲子?怎地撩起了我等的情思,却又退了?” 山阴走上船头,淡道:“兴起而弹,兴尽而返。有何不可?” 她话一说完,躬身进入船舱。 在众人的视线中,小船推开波浪,向着岸边驶去。 月色下,它极轻盈,不多时,已去得远了。 江水一波一波泛起涟漪,无边夜色中,只见一艘游船掉转船身,悄悄跟了上去。 它脚程快,不过片刻已经赶上了山阴的小船。 两只船一大一小,一左一右,相偕而行。 就在山阴瞄了它一眼,寻思着如何甩掉它时,游船上的人出来了。 一个护卫站在船头朗声说道:“听闻仙曲,我家主人倾心不已,特请小郎上来一叙。” 名为相邀,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强硬。 看着护卫理所当然的架式,山阴突然笑了,她摇摇头:“都说了已无兴致。等以后有了心情再说吧。” 眼前的护卫一顿,他蹙了蹙眉,劝道:“小郎,还是不要拂了我家主人心意为好。” 山阴朝着游船望了一眼,月色之中,来人身份莫辨,她正色道:“虽无意弹琴,却有心赏月。小船之上更能感受无边月色,何不让你们主人上我这小船一览风光?” 这话,已是极委婉的推拒了。她以退为进,不失礼貌地邀请,既没有拂了对方的脸面,又将主动权掌握在了自己的手里。对方若是聪明,应见好就收了。 就在护卫以目光请示船舱中的主人时,船舱口珠帘一掀,一白衣少年走了出来。 他朝着山阴点头,微笑道:“确实唐突了。不如在扁舟中一同赏月。” 月光下,少年顾盼生辉,肌肤呈现一种莹莹透亮的白,微沉的夜色模糊了他的五官,只有那股浑然天成的气质令人过目不忘。 两艘船渐渐靠拢,少年衣带当风,顺着船板轻轻跃上小舟。 他一上船,船身微晃,少年带着一丝笑意调侃道:“既是赏月这般风雅事,何必带着随从?令他上大船跟着吧。” 宽和随意的语气令人不忍拒绝。山阴微一点头,护卫转身跳上了大船。 在少年的示意下,两只船稍稍拉开了距离,一前一后在江上缓缓行驶。 江面上,静谧地只有艄公摇橹的声音,那桨和着水声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起伏。 一弯上弦月在水影中碎了又合,合了又碎。 一身白衫的两人立于船头,仰望天空中那片浩瀚。 谁也没有出声,去打破这水天一色的宁静。 直到船只沿着山峰,穿过峡谷,越过浅滩,直到护城的堤岸隐约可见。 到岸了。山阴提步走上岸,淡道:“月下相伴之情,就此谢过。告辞!” 白衣少年似是刚回过神来,他转头深深地看了山阴一眼,轻道:“良辰美景,奈何总是太匆匆。” 微一颔首,算是作别。 第十三章 孙洗马的美妾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山阴跨上马车。在护卫的吆喝中,马儿绕过岸边人群,走上大道。 就在这时,江面上传来了一阵熟悉的曲调。它轻缓又低沉,似在回忆,在试探,在一个个音符中慢慢斟酌思量。 掀开车帘望去,一袭白衣的少年手抚琴弦,《春江花月夜》正从他的指端静静流泻。 一时间,她有些呆了。这少年,竟只听一遍便将乐谱记在心间。 心头一紧,她忍不住唤来护卫吩咐了一句。护卫点头,朝着白衣少年走去,恭恭敬敬地将话传了一遍。 很快,马车消失在了街道中。 回到府中,命婢女烧了热水,她沐浴了一番。 天色并没有很晚,秋夜的静美在这方小院落中处处可见。便这般披着发,踩着木屐,她在弯曲的小径上走走停停。 自重生后,她对前世的记忆似乎越来越模糊了。晋朝历史她只记得几件重要的大事。其余的细节完全没有印象。 有时候从梦中醒来,她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到了另一个梦境。这种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冷汗涔涔。 就如现在,她站在同一片星空下,仰望的是同一个月亮,可世界已截然不同。 这种愁,这种空落落,无人可以理解,可以体会。 …… 这时,却是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一护卫走近她身边,禀道:“小郎,孙江来了。见是不见?” “见。”她去流霞河寻他不着,他亲自上门来了为何不见? 没多久,身穿月白衫服的孙江踏着一地清辉由远及近大步走来。 他的眉梢带着笑,身上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月光下,山阴侧着头,凤眼上挑,调侃道:“这么快就从温柔乡中爬起来了?” “胡说什么。”孙江笑骂道,“我可没有美人自动投怀送抱。” 他似是没有见过这样墨发披散,神态疏懒的山阴,眼睛一亮,笑道:“若这女子有你一半容色,我倒可以考虑考虑。” 话刚落地,山阴冷哼一声。 孙江也不在意,哈哈大笑。笑罢,他凑近山阴问道:“你去那流霞河找我了?” “听说今日江上有一白衣少年惊艳绝伦,一首无名曲举座皆惊,你可有听到?” 听说?看来他并不在那几艘游船之上呀! 山阴看着他眼角的春意,不答反问:“可想见一见这白衣少年?听一听这举座皆惊的曲子?” 夜色中,孙江的眸子闪闪发亮,他低低一笑:“正为闻曲而来。” 两人朝着榻几坐下,山阴琴弦一拨,弹奏起来。 秋风乍起,撩起她微湿的长发,她半垂着头,神情专注而美好。 一曲《春江花月夜》终了,江水褪尽,神魂回归。 孙江睁开眼睛,叹道:“世人皆传《广陵散》千古绝唱,若是稽康还在,你这曲子倒可与他一争高下。” 他叹到这里,问道:“这曲子是你所做?” “自然不是,”山阴诚实回道,“这一首《春江花月夜》是我游历途中一高人所赠。” “《春江花月夜》?”孙江念到这里,心道,经此一奏,此曲已然名声大噪了。 他想起山阴弹奏时的情景,不由心中一动,追问道:“你在江上弹奏时,可有人看清你的长相?” 山阴微顿,想起那白衣少年:“月色之下,勉强看清五分轮廓。”心下一奇,“怎么?今日江上有什么不寻常?” 孙江附耳轻道:“今日太子与河东公主乔装出游,我等一路伴驾。河东公主素喜收藏美少年,你若见了,多躲着些。” 听到这个解释,山阴却是似笑非笑,她瞅着孙江,嘲讽道:“太子洗马仪表堂堂,怎地不见被收入房中?” 孙江一愣,哈哈大笑:“公主喜阴柔之美不好阳刚之气,我自无恙。”说到这里,他得意地瞟了一眼山阴,调侃道,“不如今夜你我同榻而眠,好让你也补补这阳刚之气?” 山阴冷哼一声,毫不留情地回道:“刚与家中五名美妾大战过,你还有什么阳刚之气?趁早回去养身子吧。” 这下孙江面色一红,哇哇大叫:“你小小年纪,嘴怎么这么毒,那些美妾我尽数送人了,哪有你说得那般不堪?” 叫到这里,他气呼呼地道:“横竖今日我是睡这儿了。你看着安置吧。” 这人耍起泼来,倒有几分无赖的本事。 山阴却没有放过他,她凑近孙江,双眼一眯,狐疑道:“美色当前不为所动,你是不行还是……?”说到这里,她将孙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虽只有十七岁,可古代男子开荤得早,难道这人还是个雏?当下她为吴大人掬了一把同情泪,“可怜人家一番好意,却讨了个没趣。” 这*裸的目光,*裸的话语让孙江浑身起了一阵寒战,大窘之下,他牙根一咬,正气凛然地辩道:“自古女色坏事。一味流连温柔乡,岂是我辈之人志向。” 说到这里,他还补充了一句:“逢场作戏也就罢了,岂可学那些世家子终日沉溺美色?” 这义正言辞的模样令得山阴心中一动,她状似无意问道:“莫非你还真打算讨得一妻了却一生?岂不可惜了这世上千娇百媚的诸般女子?” 这话一出,换来孙江的一脸鄙夷,他蹙着眉道:“你父山简一生钟爱一妻,你从小耳闻目染怎地不曾学会?后院充盈,子嗣繁多,也不过落个自相残杀的结局。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你当自重才好。” 他这话,带上了些许对自身身世的感慨,还有对山阴郑重的劝慰。山阴一顿,第一次抬头正视眼前这位入了父亲的眼,令父亲郑而重之地提出订亲一事的少年。 为了让父亲宽心,她曾许诺,若是他能恪守一夫一妻的规矩,并给她自由,她会考虑嫁他。 只是-- 夜色中,她垂下了双眸,努力停止这种无端的推测与猜想。 在这动乱的年代,性命都有可能朝不夕保,何况婚姻?她没有办法做到入乡随俗,任凭将来的丈夫三妻四妾,所以她选择宁缺勿滥。只是,当真正有那么一个条件适合的人出现时,为什么她反倒觉得惶恐不安了? 她低头默不作声,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孙江以为她内心有所感触,伸出手拍了拍山阴的肩,轻道:“好了。夜既已深,你我就寝吧。” 第十四章 被掳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这冲口而出的话令得山阴一呆,不由得拳头又紧了紧。转眼她正色道:“子荆一番话令我心有所触,今夜怕是要辗转了。我让婢女带你去厢房,你好生休息。” 言罢,一脸庄重地起了身,若有所思地朝着房中而去。 孙江见他如此,颇感欣慰,不再多说回厢房睡了。 他一离开,进入房门的山阴微不可闻地吁了一口气。 此时她思绪烦乱,哪还耐烦孙江凑上来捣乱? 这一夜,似乎很漫长。 恍惚中,她来到了一片雾气迷蒙的桃林,久久辗转却不得出路。那种无力和无所适从的迷茫,令得她在梦中一下惊醒,坐了起来。 天空只有几颗启明星,天色还未透亮。 都说梦由心生,看来这嫁娶之事成了心中的一根刺了。 她闭着眼睛在床上又靠了会儿,等到起身时孙江已上太子府去了。 不出所料,一曲《春江花月夜》一夜之间声名大噪。因不知曲名为何,众人依着曲中意境暂且唤作《夕阳箫鼓》。这乐曲中描绘的时而幽静,时而热烈,展现了大自然变幻无穷的景色的节奏,令得众人津津乐道,尽情赞颂。更有人出重金寻访流霞河两岸,以求觅得弹曲之人。 洛阳城中一干人等谈得兴致勃勃,等到这些消息整理成案交到山阴手中时,她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和酬金不禁咋舌。 敢情她什么时候没钱了,自荐于上面某人便可衣食无忧了? 这果然是一个疯狂的时代。 不同于前几日的忙碌,在听闻这个消息后,她反倒闲下来了。空暇之时,她邀了家中几个姐妹低调地煮着火锅,赏着院中美景,倒是别有一番惬意在心头。 散了之后,唯独山亭留了下来。她告诉山阴,那日家宴之上的陈三郎果真提亲了。两家亲事已订了下来。只等年后三月便要嫁过去了。 饶是两人不是亲姐妹,听到这消息山阴也禁不住红了眼。前路无法窥探,未来不能预知,她唯有将祝福送上。祈盼山亭能在这乱世中觅得一方好归宿。 走之前,山亭拉了她的手,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此身不易,惟愿珍惜。” 珍惜的是什么?她没有明说,可山阴却知道山亭是在羡慕自己的“男儿之身”。即使是假,却是一张纵横驰骋的通行证。没有它,寒窗空守,春闺痴望,终日困于那一方四角天空,直至失了自己的年华与青春。 嗟叹声中,这一年的冬至来临了。 一夜大雪。 葱绿翠竹环绕的小院掩了一地颜色,琼枝玉叶布满四周。 天色刚亮,空中,还有片片雪花扑簌簌地掉落。 山简与朝中大臣入宫称贺后,坐着马车悠悠回转。冬至前后,百官绝事,可以过一个安身静体的节日了。 山阴、山遐与家族中平日不常见的几个郎君齐齐拜了长辈,献上鞋袜,合家吃过馄饨饺子,算长了一岁了。 孙江只身在府中,从太子府道贺回来后也径直来到了山府。 几人就着炉火喝着水酒,聊起天来。 几盅酒下肚,山父打了个哈欠鼾声微起。他这几日连日早朝,难得清闲,头一歪会周公去了。 几人轻手轻脚地合了门,走出院落。 这时,一阵喧哗声从远处传来。 贺冬开始了。 街道上熙熙攘攘,张灯结彩,乐声震天。 三个人走出府门,坐着马车,有说有笑地随着人潮向前涌去。 过了东柳街,出了饮马道,前方上阳湖边种了一片梅林,是少年郎君和女郎们贺冬最喜去的地方。 想起适才山父提及的话,山阴跳下马车,道:“梅林中或能遇见献容,去转转吧。” 梅林入口,山阴取了斗笠戴上,顺着青石小路朝深处走去。 山遐和孙江提步跟上。 这一片梅林她来过两次,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七岁刚穿越那年的冬至,山遐带她来过,那时候和献容一起玩过雪。接着就是十二岁了,也是与献容一道。 父亲在入朝时碰见羊尚书,羊尚书问起她的近况,又说了献容想见见她。 她心中一暖,倒真的想起了那个小她一岁,玲珑剔透的女子。 梅影疏疏,冰花如玉,风中幽香浅浅淡淡。三人一路走来,不时听到周遭传来的欢笑声和打趣声。 少年少女们放开了姿态,在梅林中摆榻而坐,焚香煮酒,兴起时还有人采了梅花,舞上那么一段,说不出的风流韵致。 一路行来,景致越来越美。既没有看见献容,三人索性在歇脚的小亭里坐下了。 这时,雪已经开始融化,沿着梅林弯弯绕绕的小溪褪去白衫潺潺而来,愈显清亮柔缓。从这方小亭望过去,隐约可见远山覆盖的一片白茫茫。山阴坐在这里,只觉一阵神清气爽,当下屁股一挪不愿动了。 山遐与孙江却还想往前走走,他们吩咐了几句,便走出小亭。雪地中,两人渐行渐远。山阴靠着小亭休息了一阵,也站起身来。她饶有兴致地欣赏着那几株凌霜怒放的红梅的姿态,不觉轻声吟了起来:“梅虽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正兀自陶醉间,忽听旁边脚步声近。一护卫打扮的人走了过来。他恭恭敬敬地朝着山阴做了一个揖,道:“郎君叫我等好找。” 山阴不解地看向他,就在看清那护卫的裳服,心中警铃大作时,只见护卫朝她身后使了个眼色,沉声命令道:“掳走!” 她来不及张口,只觉得后脑勺一疼,一只巨大的麻袋从天而降。 几人动作利索地将这麻袋打包结实,往肩上一扛,快步走出了梅林。 马车载着麻袋一路疾驰。 短暂的昏迷过去,山阴醒了过来。 她还在马车之中,整个人被仰面放在了榻上。 她睁开眼睛尝试着一动,就发现整个身体虚软无力。 那紧缚的麻袋稍稍打开了一个口,以便她呼吸,她的手上,脚上,都缠了布条,连嘴也被塞住了。 车中,还飘散着一缕一缕的烟气。一种曼陀罗的浓郁扑鼻而来,这气味? 她努力甩甩头,让自己清醒。 一片安静中,她听到驭夫将马车停下,似乎有人掀了车帘看了一下。很快,马车又驶动起来。 足足半柱香后,马车又停了下来。这一次,车一停稳,立刻有人跳上马车将她的身子小心地扶起。还有两名侍婢上前解了她脚上的布条,扶着她走下马车。 在两婢的搀扶下,走过一条精致的花园小弄和几座弧形小桥,眼前的院落渐渐开阔起来。又走了几步,一座巍峨庄严的殿宇出现了。 山阴看着这处处透着皇室的贵气与奢华的殿宇,这掳她之人竟来自宫中? 这时,从殿宇内走出一个太监,他看了一眼山阴,尖着嗓子吩咐道:“公主有旨,先带回珍宝阁。” 两婢应了一声,领着她退去。 初冬的寒冷带起一阵阵刺骨的风,风吹过发际,撩起露在外头的脖颈下的那一圈疙瘩。 迷香的药效慢慢退散了。 山阴在两婢的带领下进了珍宝阁。两婢将她往里间一送,嘻嘻笑道:“郎君且在此休息,公主得了闲,必会相召。”一礼,兀自去了。 两婢一走,山阴推开房门,四处查看起来。她边走边停,发现这院落实则占地面积极广,整个院中布置精巧,景致独特。且每一处居处都有一个独立的庭院。庭院按布局各有名称,如她刚才经过的摘星台、采云间。还有刚刚被安置的居处逍遥阁。 一路踏雪而行,来到了凌云楼。 凌云楼中,隐隐能听到一阵喧闹。循着声音而去,原来是一群身着华服聚于亭中饮酒赏雪的美少年。 这是一群真正的美少年。一片素净雪色中,他们锦衣华服身披大氅,姿态挺拔气质卓然。一众人中或清或雅,或奇或秀,竟如那春日里的万紫千红,无一不耀眼。 想起孙江说河东公主喜爱收藏美少年,山阴不由得苦笑一声,看来,她是中奖了。 这时,其中一少年美目流转,似是看到了山阴。他举杯一敬,大声招呼:“既已来此,何不进来一聚?” 他一提声,另外的几个也发现了。 当下山阴信步朝着小亭走去。 此时,她的药力尽褪,气息也稳下来了。 她本长相俊美,这般气定神闲负手而来,便如雪后初霁,立马晃花了众少年的眼。 众少年中,率先出声的那一个盯着她看了许久,赞不绝口道:“郎君这一双凤眼,真真惑人,真真绝妙!” 他转头对着众少年叹道:“如此一来,我等又要被冷落不少时日了。” 这语气,竟如闺中怨妇,还夹了丝丝妒意? 山阴脸一垮,一时不知怎么应答。 好在众少年也已习以为常,他们招呼山阴坐下,一同饮起酒来。 很快,山阴通过和他们聊天得到了答案。这珍宝阁果真是河东公主置于府中收藏各色美男的宝地。 这亭中的美少年,大多是被公主派出的探子发现掳了来,也有不少是权贵巴结公主送进来的。 第十五章 公主召见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据闻,公主每收进一名美少年,必会亲自“审核”一番。长相入眼的收入房中,极尽温存,从此锦衣玉食地供着。不合心意的下场就惨了,不是送出宫去埋了便是直接送给了别人。 看着众少年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公主的喜好,小心翼翼地揣度着公主的心意。山阴的头一下子大了。显然,众少年对于能成为公主的入幕之宾,认为是极好的归宿。 是了,他们多数是贫穷人家的孩子,言谈中不难发现,他们对于那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活充满了厌恶与害怕。以公主之尊对他们百般宠爱,他们岂会不沾沾自喜呢? 如果她真是男子之身,将就一下倒也罢了,横竖他日可以再做图谋,可惜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子,一旦被公主发现,她会如何处置自己? 山阴一边和少年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一边脑中快速思考应对的方案。 在亭中聊了一个多时辰后,众少年散了。他们相互一礼,回了自己的院落。 山阴依照原路慢慢踱回逍遥阁。 经过刚刚这一通胡侃,她倒是记住了众少年中比较出挑的几个。如最先招呼她的叫吴梓,是目前最得宠的一个,长相最媚的叫赵清,脸色最冷的是风月。这几个人是进宫最早最得公主心意的,因而这一群人便分成了以他们为代表的三派,看着他们一团和气地喝酒聊天,实则针锋相对,颇有几分宫斗的味道。 回到逍遥阁时,门口等候的两婢恭敬地一礼:“郎君,奴等奉命前来侍候。热汤已备,请郎君沐浴更衣。” 山阴闻言眉心一跳,她冷道:“放着便是。我自会沐浴。出去!” 两婢对望了一下,齐齐开口道:“是。如有事情,请郎君叫唤。” 两婢一退,山阴立刻将门一关。她靠在门板上,一时之间,只觉头又大了。 照此看来,河东公主今夜便会召见她了呀。 她孤身一人被困在这里,还真不好应付。 眼看着热汤开始慢慢冷却。她站在水桶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那汤水,蹙眉看着飘浮于水面上的花瓣滴溜溜地打着转儿。 忽然心中一动-- 她整了整衣裳,脆声唤着:“来人!” 门被轻轻推开,两婢刚应了声“是”走进来,山阴已对着另一个命令道:“只要一人便可。你先出去吧。” 房门被带上,婢女走近轻道:“郎君有何吩咐?” “帮我试试水温。” 侍婢一福,走到水桶旁边。她刚伸出手,便发现脖颈处一疼,整个人晕了过去。 山阴顺势接住她,三下五除二把她衣服扒了个干净。 拿起书案上的毛笔,在婢女的衣服上飞快做上记号。只要她有办法让婢女出门办事,这消息便算传出去了。 刚将婢女衣裳穿回,“砰”的一声,房门被推,一个精瘦脸形,高高颧骨,面上敷一层厚厚脂粉的少年郎君毫不避讳地走了进来。 他似是没料到屋中的架式,瞄了躺在地上的婢女一眼,厌恶地踢了一脚,踱到山阴面前。 便那么一个低头在山阴肩窝处猛嗅了一下,他沙哑地调笑道:“乌有郎君,别来无恙?” 山阴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淡道:“多谢郎君挂念。” “挂念?”贾仪呵呵一笑,“本郎君岂止挂念?简直思念得紧哪!拖你的福,我闲在家中这半月,光想着怎么见上你一面了。” 说到这里,他自顾自地挨着山阴坐下,问道:“远近闻名的山家小郎便不想与我叙上那么一叙?” “贾郎还是庄重些好。”山阴冷哼一声,“公主府内,不怕隔墙有耳?” “啧啧啧……”贾仪怪笑一声,“本郎君就喜欢你这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你放心,你在公主府内呆不了多久。公主很快就会把你送给我。到时,你我二人……”他目光淫秽地盯了山阴一眼,凑到耳边低沉地说道,“本郎君的马车随时候在公主府外……” 在激得山阴浑身起了一阵恶心的战栗后,他哈哈大笑着离去。 他一离开,山阴推开房门走了出来。 目送着贾仪远去的背影,山阴嘴角轻轻一扯。他对公主府倒是熟门熟路呀,而且,似乎笃定公主不会看上她。 不过,经他这么一搅,她的神色顿然开朗。唤来被贾仪一脚踢醒,蜷于一侧的婢女,和颜悦色道:“可有受伤?来,将这贾仪的事与我说一说……” 在婢女惊慌的一通叙述中,她嘴角越扬越高。 末了,她拍拍婢女的肩,轻道:“此事因我而起。我自会护你。你不必担心。” 安慰了婢女几句后,她从案上取了笔写了字递给婢女:“公主今夜许会相召,你替我准备几样小东西,到时讨得了公主欢心,算你一份功劳。” 侍婢看着那纸上写的,皆是寻常玩意儿,当下感激涕零地福了福,下去准备了。 暮色四合,各处院落中开始点起明亮的灯火。 意料中,山阴负着双手,走上了公主府的大殿。威严高耸的穹形殿宇明亮如昼,几层若隐若现的轻纱环绕在朱红色的殿柱旁边,于庄重中生生添得了一分柔和。 此时,她穿上了下人们特意呈上的锦袍宽氅。黑色大氅横披在她清瘦的肩头,衬得一张俊脸愈发无双。她微微提声,如玉石般清亮的嗓音顿时在整个大殿回响。 许久没有回音。只见殿宇深处,一抹倩丽的身影轻轻站了起来,她拖动一地长纱,缓缓走至山阴面前。凝白的纤手伸出,轻轻挑起了山阴的下巴。 一瞬间,来人脸上现出一抹惊艳。然,也只是惊艳。很快,她伸回了手,优雅无比地说道:“起来吧。” “是。”山阴施施然起了身。 这就是传闻中的河东公主了。与想象中不同,这位公主气质清贵,看起来极有教养。她走回榻上,柔声道:“坐吧。” 山阴略一礼,走到右侧榻几上正色坐好。 河东公主没有发话,山阴便不一动不动地坐着。 一时间,大殿上只听到火烛燃烧发出的“噼噼”声。 直过了好久,才听到上方传来河东公主的一声清笑:“你这般被我掳来。怎地见了我,没有什么话要问?” 山阴扬唇轻轻一笑,她的笑容中,透着从容,自在,以及一种说不出的洒脱,“未见公主之前或有疑虑,但是此刻,心中不安尽消。” “哦?”河东公主奇道,“此话怎讲?” “公主凤姿,天质自然。面如凝脂,姣姣如月,眼若点漆,顾盼生辉,此神仙中人也。山某有幸得见,何其幸哉!” 这话一出,大是受用。河东公主眉眼一舒,口中却是轻轻斥道:“巧言令色。你便不怕我将你永远禁于这公主府?” 山阴没有回话,却是自顾自持起酒樽给自己倒了一盅。她举起酒樽朝着公主一敬:“公主定然不知山阴平生最拿手的一样手艺吧?” 说到这里,她微眯着一双凤眼,似是有些懊恼,似是有些伤心。然而很快,她扬声唤道:“来人!将我准备的东西呈上来。” 宫婢们一愣,不约而同地朝着公主看去。看到公主微不可见地颔首,才对着殿门高声重复了一遍山阴的话。 几乎立刻地,一宫婢手持托盆,轻轻走进殿来。 她将东西放在公主的几案上,轻轻一礼,退了出去。 只是这几案上的东西-- 不光河东公主蹙起了眉头,就连边上的侍婢都表现出了不解。 不过是些最常见的瓶瓶罐罐和酒水,值得拿到公主面前一观吗?简直有损公主的威仪! 在众婢的或不屑或嗤笑的表情中,山阴动了。 她仪态万方地起身行至公主面前,跪坐下方,伸出手来。 只见她拿起几案上的各种酒水依次倒入置了冰块的壶中,紧握酒壶,开始不停地上下摇晃。她的动作优雅中带着力度,酒水和冰块相击的声音透过酒壁传入众人的耳中。渐渐地,酒壶的表面透出一种薄薄的霜雾,一股奇异的香气在大殿中流淌。山阴快速打开,以手相托,轻轻注入公主案几上的夜光杯中。 这夜光杯乃皇室珍品,它以举世无双的祈山玉石精雕细制而成。杯面光亮似镜,杯壁薄透如纸,酒水一注入杯中,立即呈现青黄蓝绿红,各种颜色一层一层铺叠而上,那流光溢彩的色泽混合着大殿中散发出的微靡的气息,直如一道最亮丽的彩虹晃花了众人的眼。 山阴姿势优雅地持起夜光杯,在一众惊叹的眼神中递至公主面前,恭敬道:“公主试试口味喜不喜欢?” 那五彩缤纷的颜色倒映在河东公主眼中,反射出她时刻的一丝惊异和迷离。她接过杯子轻啜一口,那入喉的滑溜如一缕春风般柔曼,令人心神皆醉。她忍不住啜了一口再啜一口,直至杯底液体越来越少,越来越浅。一杯入腹,公主轻轻吐出一口酒气,奇道:“饮酒至今,却不知酒还可以这般喝法。” 她眼神微醉地看向山阴,道:“这便是你最拿手的?” 第十六章 再见白衣少年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山阴淡笑不语。她好整以暇地从几案上拿起一些酒水,继续倒入壶中:“公主刚才所喝的,乃是最具风情的‘彩虹酒’,因调制之后有一种媚态横生的风情,故饮酒之后如坐春风,微妙非常。现在,我为公主调配一种口感清洌的果酒,它有点酥,有点麻,然美妙之处便是能让人想起许多美好的往事……” 说话间,另一杯如蓝天般清澈透明的酒递至了公主的面前。 看着她这般手臂微扬,气定神闲地调酒,实是一种极致的享受。河东公主一双眼睛透过酒杯盯着山阴,突然一声清笑:“你这小郎!本宫倒是对你生出几分兴致来了。我这府中后天便有一场宴会,酒水就由你负责,你可愿意?” “愿为公主效力。”山阴大声应道。 她面带愉悦,双眸明亮如漆,显然取悦了河东公主。 河东公主对着周围的侍婢一点头,吩咐道:“将我房中那颗明珠取来,赏了山家小郎吧。” 侍婢一福,转身入了内室。 片刻,一个黑漆木盒放置了山阴面前。山阴谢了赏,回座坐好。 这时,只见一太监急步走上殿来,他对着河东公主一礼,附耳轻声道:“启禀公主,赵清郎君突染风寒,身体不适。” 这大殿中本就静寂,因而太监的一番细语一字不差地传入了山阴耳中。她垂眸持起酒樽饮了一口,嘴边泛起一丝笑意。 贾仪笃定她入不了公主的眼,然有人却惟恐她入了公主的眼。 这公主府中,面上一派祥和,暗地里波涛汹涌,真是有趣。 她低头不作声,眼角余光却没有漏过河东公主的表情。 她那眼中,似是有一丝担忧? 果然,河东公主站了起来,她理理衣裳,对着左右道:“先送小郎回去休息。你等随我去看看吧。” 山阴赶紧一施礼,也站了起来。看着河东公主匆匆离去的步伐,她怡然自得地饮了口酒,在婢女的带领下往着自己的院落信步走去。 刚才她调制的两款鸡尾酒中,以烈酒为基酒,辅以各式果酒,初尝味甜而香,然后劲极大。 她这招,一来想引起公主注意,不致被贾仪那厮得了去,二来公主被灌醉,便近不了她的身。 现在半路突然杀出个赵清,正乐得她袖手旁观,高枕酣睡。 果不其然,晚间,河东公主留在了赵清处。 这一夜,赵清院落中燃着的熊熊火把未曾停歇。 山阴借着月色,在公主府中转悠起来。她气度不凡,恍若散步般闲适的表情便没有引起众人的怀疑。这一夜,她将公主府大致的布局于心中描画了一遍才回到院落休息。 第二日一早用过早饭。依着公主昨日的吩咐,她来到殿中请示了一下后日宴会的酒水安排,便跟着府中管事来到酒窖挑起酒来。又是挑选又是品尝,直忙活了半日才回到院落。 昨日她得了河东公主之赏,又被委任为“酒水管事”的事早在众郎君中传扬开来。 因此她一回到院落,已发现院中小歇处已立着几个郎君。他们看到她回来,神情复杂地转过身来。 其中一郎君对着她上下打量了许久,才闷着声道:“你太也没用,光长着一副好皮囊却连公主也留不住!”那口气,竟是怪她昨日被赵清抢了饭碗? 这郎君山阴记得,他是昨日与她聊了好一会儿的,名唤伍儿的。就是他告诉山阴,若是入了公主的眼,便直上青云,否则便如下堂妇般被弃之敝履的。 可如今,她怎么既得了赏又做着府中管事的活,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光是伍儿,另几个站着的郎君也是一副郁闷的表情。 在他们看来,山阴这待遇实是令人费解。 山阴好笑地看着这几人,嘲弄道:“公主府中美色如云,诸位郎君若想争得一席之地,总得多费点心思。”说到这儿,她低声嗤道,“你们怎么就不知道病得及时一些?” 这话一出,伍儿警惕地看了下四周,压低声音道:“噤声!公主最不喜我等争风吃醋。此话不可再提了。” 他来回走了几趟,眼看着四下无人,凑近山阴嘱咐:“吴梓郎君让我转告,公主心性向来外柔内韧,你可知如何行事了?” 他说完,也不等山阴回答,领着另二位郎君出了院落而去。 他这样子,似是来提醒自己的?山阴不置可否地一笑。 她进入房内休息了片刻,又写了些必备的物资,又出门了。 转眼到了第三日。 这一日,仍属冬至休假日。公主设宴,一时府中热闹非凡。 山阴按照吩咐,调制完了各种酒水。 看着众婢忙忙碌碌地往殿中送着各式菜肴和酒水。她踱出了侧殿。 雪已尽褪,院落中花红玉绿丝毫不逊于春天的繁荣又展现在眼前。 她一路行来,仔细观看墙角处停放的各辆马车。又将马车的特征和标记暗暗在心中揣摩了一番。 此刻,宴会正进行到最高氵朝,那大殿中,时不时传出公主和几人的谈笑声。 公主虽没有传她入内调制鸡尾酒,她却不能擅离职守。因此,在转了一圈以后,她回到了侧殿,等候公主的差遣。 又过了一会儿,开始有婢女领着几位美婢与少年郎君入内。 这些少年郎君与美婢姿色中上,虽无惊艳之处,却也颇为动人。他们进去没多久,殿中便传来一阵衣物摩擦声和啧啧的亲嘴声。 一时间,殿中尽是令人脸红心跳的喘息声。 皇室中人与世家子们的**与荒唐,她早已见怪不怪。只是这般明目张胆地白日宣淫却也少见。 当下山阴心中冷哼一声,退后了几步。 其实不必她退后,早有识眼色懂分寸的太监管事下令一众婢人关了殿门,远远地退下了。 殿旁顿时安静下来。 这时,只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殿中传来。 一身白色裳服的郎君踱了出来。 与服了五石散的众宾客不同,他的眼神清明,面色自然,气息没有一丝紊乱。 几乎是他刚走出大殿,后面便传出了一声娇柔的呼唤:“叔宝--” 少年郎君淡淡点头:“公主请便,臣随意走走。” 话音刚落,他衣袍当风,悠然走下台阶。 天光下,他的肌肤泛着一种莹莹透亮的白。眉眼如一汪水气迷蒙的青山,诗情画意到了极点。 山阴只抬眸扫了一眼,已认出了他。 当日流霞河上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绝色少年。 转眼,少年信步而来。 山阴快速将头一低,侧身一退。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少年的身形靠近时,目光朝她身上瞥了那么一下,然后大踏步朝着园中的院落而去了。 他一离去,大殿中的河东公主也动了。 她带上几个侍婢朝着少年方向急追而去。 宴会进行到此时,基本算是结束了。她向着管事太监告了礼,退下了。 果然,不多时,众宾客从殿中出来,拥着美婢美少年们陆续上了马车出了宫门。 此时的白衣少年也上了马车。车帘一盖,马车便缓缓驶动了。 冬至里的这场大雪洗去了林木间的尘埃和灰蒙,院落中处处泛着一种天朗气清的爽洁与清净。马车依着地势过了小桥,穿过宫门口朝着大街疾驰而去。 公主府越来越远了。 忽然间,白衣少年将车帘一掀,下令道:“驶慢些,去前面小巷中稍做休息。” 护卫应了一声,熟练地操起马鞭,驱入一条羊肠小道。 刚一停稳,白衣少年跳了下来。他站在马车前,嘴角噙了一丝笑意,柔声道:“下来吧。” 这春风般拂面的声音令得盘在马车底的人一僵,转眼,一身锦服打扮的山阴从车底泰然自若地钻了出来。与以往宽袍俊逸的她不同,此刻,她的长发打散,编成麻辩,连同全身上下的衣裳都紧致地缠在了身上,马车的颠簸与震晃非但没有在她身上染上风尘,反而显得那一身冷俏异常醒目。 少年郎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笑道:“车下辛苦,不妨上车来坐。” 山阴没有动,不但不动,她还退了一步,刚从公主府逃脱,她不想立刻跳入另一个狼窟。因而她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四周,嘴上客气回道:“郎君既已救了我,何妨送佛送到西?还是就此别过吧。他日有缘,再道谢。” 说完,她一个回身,朝着巷子深处急步走去。 可惜她没有走多远,马车上的护卫已经一个箭步拦在她面前。这个护卫,她也见过的,正是那晚船上的随从。 果然,这护卫一本正经劝道:“好让郎君得知,还是不要拂了我家主人的心意为好。” 连开场白都是一样的古板无趣。 她正恼怒,少年郎君踱了过来。他轻道:“我与公主原不是一路人。你放心上车吧。”说完,他不等山阴率先上了马车。 这算是解释吗?山阴在心中暗暗咒了一句,无奈地跟着上了车。 车帘一放,马车向着大道疾驰。 第十七章 美少年卫玠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白衣少年看着她这一身劲装,淡道:“你怎么还是来了公主府?” 山阴一听,眯起了双眼。她敏感地捕捉到,他用了“还是”两个字。 为什么是还是?当日情景与孙江所说的话一一浮现,她狐疑道:“那日在船上,河东公主已发现了我?你名为赏月,实际是替公主探听虚实?” 虽为问话,语气中已带了几分的肯定。 她这话一出,外面护卫愤愤不平地嗤笑了一声,他冷着声音回道:“你这小郎!太不知好歹!我家郎君好意护送你一程,在你眼中,反倒成了公主的帮凶了?我家郎君何等样人,连公主都要巴巴跑来讨好的……”说到这里,他似是气不过,扬起马鞭狠狠抽了下马,令得马车唰得一下,腿程又快了好几里。 山阴尴尬道:“并非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是萍水相逢,不能不多想。” “萍水相逢?”少年似笑非笑地取过榻几上酒壶,斟了两盅,“无妨。多见几次,不就是旧识了?” 他撩开车帘,任由那洋洋洒洒的阳光透过车窗落进来。 无数起起浮浮的细尘中,他白玉般的面孔半侧着,眉浅浅地蹙起,透着一股宁静又舒缓的气息。便那么举起酒樽回过头来,他对着山阴露齿一笑:“今日阳光大好,与我共游一番如何?” 这一次,山阴没有等到护卫出声相劝。她靠窗看向这集市处,也持起酒樽饮了一口:“也好。” 马车徐徐前进中,少年的笑意又深了几许。 出乎山阴意料,这一次马车驶近的地方竟是山家别院的后山。 穿过一片莽莽苍苍的山林,在一片碧波荡漾的湖水前,马车停下了。 二人跳下马车,朝着湖水走去。 雪后的湖水清透如玉。站在湖边看去,山头还顶着一些白雪,幽幽的山谷中平添一分清冷和宁静。站在这里,感受着苍黑似铁的群山,宛如新茶般清鲜的绿湖,似乎连呼吸也轻缓下来了。 如此美景,如此熟悉。 看向一旁的白衣少年,他凌风而立,神情专注,在这副水墨画中如同一株兰草安静美好。 山阴不禁止住了备榻的护卫:“我与你家郎君就在此处走走。你帮我到离此不远的山家别院传个口信吧。” 在护卫探询的目光中,白衣少年点了点头。 得了山阴的嘱咐,护卫大步离去了。 静静的山谷中,顿时只剩下山阴与白衣少年两人。 “一起走走吧。”少年沿着湖水往前行,“此处景致如何?” 他的这番询问引出山阴一阵清笑,她侧过头盯了少年一会儿,“此处原是我的地盘,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美景。” 如愿地引起少年的好奇,她转身钻进一处茂密的绿丛中。 白衣少年没有迟疑,紧步跟上。 行约一刻钟,二人便听到了一阵又一阵如天籁般奇妙的空谷回声,这声音夹着一丝又一丝迷蒙的水汽漫向这山林深处。山阴双眸一亮,“快到了。” 果然,又半刻钟后,一道瀑布从云天而降,飘飘洒洒地出现在二人面前。与气势雄伟的庐山瀑布不同,这是一道极温柔极和顺的瀑布。晶亮的水流从山顶直泻,水速不缓不急,恍如天女散花,明快却轻柔地簌簌而下。 万丈青山中点缀的这一条白色玉带一出现,二人的目光便凝住了。 山阴引着他一起坐到瀑布下方的大石头上,看着水流穿过溪石一路逶迤而去,她伸出手接住一朵一朵的银色水花,学着少年刚才的口气问道:“此处景致如何?” 一阵低笑声中,少年如冰泉透澈清亮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有美相伴,自然是美。” 闭上眼睛,倾听着水流声从耳边淌过,他低声道:“在下卫?,字叔宝。还不知小郎名字。” 卫?!原来他就是卫?! “山阴。”她回道。 “山阴。”他轻唤了一声,“如果趁此美景,你我喝一喝雪压江南,吃一吃古董羹方是美事。” 一句话道尽山阴在洛阳城中的手笔,山阴微笑着回过头来:“这有何难?兴起之时,驱马前来便是了。” 说罢,她从石头上跳下来,蹲在水潭边寻了一方扁形石头,这石头被她握在手中飞将出去,竟擦着水面啪啪啪地飞去,水面上立即兴起了一串长长的小水花。 这打水漂漂的技术还是当年她跟着同学学了好久才领会到要领的,多年不用,竟然还是这般娴熟。她看着坐在石头上温文的少年:“要不要试试?” 卫?一时兴起,从她手中接了石头扔出去,谁知,扑通一声,再也没寻到踪迹。 到底年少,二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山阴捡了石头亲自教他,没一会儿,二人打起水漂来已不分上下。 又呆了一会儿,天色将暗,二人循着原路慢慢走回。 湖水旁,护卫守着马车早已守候多时。山阴的声音透过弥漫的水汽传来:“此处不远便是我家别院,两番相救,山阴记下了。还是就此别过吧。” 卫?上了马车:“还是我送你回山府吧。” 却说此时的山阴院中,众人也是方寸大乱。 据山遐和孙江的回忆,当日梅林中,确有不少贵族子弟赏花饮酒。然山阴不过一刻钟便消失不见实是太过蹊跷。府中护卫根据那日情形暗中查访,加之孙江将河东公主出游与山阴湖上奏乐一事一并道出,众人便推断,十有*叫河东公主掳进府中了。 冬至节休日内,山简已连番求见公主,欲一探口风,然公主府俱以公主出游推拒了。 眼看已是第三日了。众人不由得心慌意乱起来。 尤其是山遐,他懊悔着,搓着手在房内转来转去,怎么都坐不住。 正在此时,一名护卫脚步急促而来。他一入院中,便朝着山简跪下,大喜过望道:“禀主公,山家别院有人传信,说小郎安然无恙,晚间便可回了。” 这话一出,山简的眉头一喜:“当真?” “张管事亲自前来传信,应不会有假。” 山遐、孙江也是口气一松,二人顾不上礼仪,匆匆前往大门口等着了。 这一等便是一个多时辰。门前车来车往,人流攒动,哪有山阴的身影? 天色越拢,二人表情越凝重,狐疑。 孙江看着这拉下来的天幕,徐徐道:“今夜再不回,你我便想策一探公主府吧。” 语气中带了前所未有的郑重。 山遐点点头。这门前灯笼相继亮起,他这颗心都已焦成炭了。 在二人不死心的张望中,人流越来越少,天,全黑了。 “你去别院再看看,问问张管事传话人是谁,将具体事宜问个究竟。” 护卫得了山遐的令,急急去了。 就在这时,一辆雪白的马车从街头疾驰而来。 通体雪白的骏马配上漆得如同白雪的车厢,在这微沉的夜色中透出一股难言的雍容与尊贵。 孙江看了一眼,便觉得这车,恁地眼熟。 马车在离山府五米处停下了。 车帘掀开,一位雪白裳服的郎君走了下来。他那华贵清冷的气质,便如天上的皎月,给漆黑的街道染上了一层莹白的光亮。 只见他将手一伸,对着车厢说道:“下来吧。”车帘大开,另一位郎君牵着他的手跳下了马车。 这郎君装束华丽,凤眼微挑,长发随意地束成一条长长的辩子。二人比肩而站,竟有说不出的风流雅韵。孙江与山遐一看,立刻出声唤道:“阿阴--” 急急跑上前来,孙江扳过山阴的肩对着她?m看竖看了一阵,喉咙有点发涩:“你没事吧?” 转头对着卫?拱手一礼:“多谢卫兄将她送回。” “言重了。”卫?朝着山阴略一点头,“快进去吧。” 说罢,他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卫?一走,三人相偕进入府门。 山遐与山阴向来兄妹情深,这会儿见了面,他拉着山阴的手,一路走,一边哽道:“阿阴一定受苦了吧?你快说说这几日你到底去了哪里?” “大哥还当我是三岁小孩呢。”山阴面上取笑,口中却宽慰道,“不过去公主府走了一遭,你看,我这不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想起她从小到大的机智,从容,山遐倒真的松了口气,他有心想问公主府中她有没有被揭穿身份,又碍于孙江在旁,不好发问,只好点头称是。 几人回到院落中,向山简报了平安,山阴细细将这几日的遭遇说了一番。又恐山遐自责,便略去了贾仪的事。 山遐到底还有一点不放心,“若是公主发现你,再使人来抓怎么办?” 山阴一声嗤笑:“她若敢明着来,何须暗掳?大哥放心吧。以后出门小心点,多带护卫就是了。” 末了,又回头向着山简劝慰道:“父亲还不放心,就让人送几个美少年过去。公主平了气,这事就揭过去了。” 当下按照山阴所说的话去办。公主府果然收了人。 山简一颗心终于放下来。 第十八章 一把杀猪刀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午后,天光透亮,出现了些许阳光。 这阳光照进院落,投射在雪地里,自成一片风流之色。 山阴正在院落中细心拨弄那一株株娇嫩。 她常年不在,院落中的一枝一木大都出自山遐之手。就像现在,他将几株茶树衬于院落迂回转角之处,融景于建筑,自然分割,妙不可言。 正月未至,茶花花苞冒出粉色的一点小球芽,连花骨朵都称不上。只有大朵大朵的叶瓣,在一片素白的雪花下,透出几分倔强的浓绿与光泽。 她的身后,是跪了一地的护卫。 这些人中,风清向来紧随其侧,还有一些明里暗里保护她的随从。 他们此刻,正以一种愧疚又倔强的姿势默然跪地。 任由主子被人掳走,几日之后仍无从相救,这对他们来说,不仅是失职,更是一种奇耻大辱! 因此,在山阴平安归来尘埃落定之后,护卫们自发跪到了山阴面前,主动领罚。 冷风中,一张张坚毅的脸孔双目低垂,双唇紧闭,带着萧瑟与坚决。 山阴回转身来,淡淡地瞥了一眼雪地中长跪不起的几人,“从晨时到申时,你们自罚,也够了。” 她对着一地木呆呆的人说道:“出行不带护卫,我亦有错。此次事情,算是警戒。你们都起来吧。” “怎么?”她朝着如石雕般一动不动的护卫喝道,“还是你们想让我一起跪下自省?” “小人不敢。”一众护卫惶恐开口。 风清抬起头来,他的视线接触到了山阴隐含怒意的面容。终于,他羞愧地低头,拉着几人一起站了起来。 雪水早已湿透了他们的下裳,膝盖处两团重重的鼓起让他们脚下一软,差点趔趄摔倒。 “回去换身衣服。” “是。” 护卫一个两个都出去了。 “风清,你随我进来。” 风清一瘸一拐跟进了屋。 他刚站定,山阴已拾起案几上刘容呈上来的消息问道:“我不在的这几日,刘容的消息每日定时到吗?” “是的。” “你们寻找我的下落时,刘容有没有提供线索?” “有,”风清回想了一下禀明,“我们正是根据刘容和孙江提供的线索,才推断出小郎在公主府的。” 山阴点点头,“日后我不在有什么事情难以决断,你可以找刘容商量。去休息一下吧,让刘容明日前来见我。” “是。” 风清应下了大步离去。 见她坐在榻上闭目凝神,婢女轻轻地将一盅参汤送上。 她轻言劝道:“小郎,喝碗参汤吧。”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沿着山阴的太阳穴一圈一圈按起来,“这几日小郎不在,孙江孙郎君和大郎每日愁眉苦脸东奔西走,好不容易您回来了,大家伙儿都放了心。小郎可不要再伤神了。” 山阴笑道:“我心中有数。” 她饮了一口参汤,微微地闭上眼睛,有点沉沉欲睡。 见她有些疲惫,婢女轻手轻脚地盖了毯子,合了房门退下了。 第二日依旧是个好天。 榻几前,刘容又圆又黑的脸带着关切,他下意识地禀报道:“属下这几日收集消息时,隐约感到有几拨人在打听小郎的事。” “可有发现他们的来头?” “还不确定。”刘容摇摇头,“此事属下会仔细调查。” “恩,辛苦你了。如果有需要,尽管跟我开口。” “是。” “贾仪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据属下打探,贾仪前日带着人马往临近县邑中寻美少年去了。” “盯着他,不管他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寻了哪些美少年,都一一告诉我。” “是。” 刘容领了命令刚退下,孙江又至。 他站在山阴前将她从头看到脚,觉得她气色不错,满意地点点头。 “有事?”山阴从一堆文件中提起头来。 孙江点点头:“今日太子在府中突然向我提及你。他有意与你一见,你意下如何?” “太子?”山阴蹙了眉,“我行事向来低调,太子如何知道我?你可知所为何事?” “我也不知。太子只命我相邀。” 见山阴一脸凝重,迟迟不答,孙江思忖道:“太子是个心善的,你如今在洛阳城名气不小,他想一见,也是理所当然。” 山阴点点头。 她的头脑中开始快速地搜寻有关废太子司马?的资料。可想来想去,只记得太子虽讨司马炎欢心,却不得贾后喜爱,最终被寻了个理由废了。除此之外,在这飘摇动荡的两百年朝代更替里,司马?,似乎再没有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了。 苦想无果,索性放弃。山阴简单地沐浴更衣,随孙江入了马车。 一路过了十几个宫门。 宫殿的东南方便是东宫所在,马车从大门“重光宫”进入后,停住了。 两人一起下了车,朝着宫殿走去。气势恢宏的宫殿,大小不一的殿宇,以及整整齐齐站在宫门守候的宫女和宫人们,无处不显示着此间主人的高贵。 行约半刻钟,巍峨的殿宇就在眼前了。这便是自古以来,皇子皇孙们梦寐以求的皇储之地。它离那帝王之位虽只有一步之远,却犹如银汉之遥,充满了难以想像的腥风血雨。透过若隐若现的窗棂格线,山阴仿佛看到了那尊贵大气的太子殿中团团环绕的阴霾与步步险境。最是无情帝王家,这个司马?,他又何尝不是一个悲剧? 宫人前来回禀,太子殿下正在西和殿中。 二人跟着宫人一路疾行,来到西和殿。 西和殿里,守门宫人恭敬一礼,禀道:“太子刚往云兰台去了。” “这……”领路的宫人为难地看了一眼孙江,“孙洗马,您看,真是不巧,要不,咱们再跑一趟?” 孙江转头看向山阴,应道:“有劳带路。” 从西和殿出来,穿过一道长长的宫门,二人又往云兰台走去。 云兰台在正殿的西侧,一路西行一刻钟后,宫殿到了。 宫人一礼:“请容禀。”急急地跑进殿去了。 此时,一个白影一闪,却是卫?走了出来。 他朝着孙江一点头,打招呼:“孙洗马。” 又走向山阴轻道:“太子殿下正在殿中,你一人跟我进来吧。” 山阴一礼,跟在卫?身后走上台阶。 殿门只有几步之遥时,卫?脚步微顿,与山阴并肩齐行。他靠近山阴以两人才听到的声音耳语道:“周亚夫。” 周亚夫?山阴不解地回望。可是,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殿门到了。宫人已经尖着嗓子传道:“山阴晋见--” 山阴略整衣物,推开殿门,大步迈入。 一阵喧闹吆喝声冲面而来。 “轮到我了,轮到我了。太子殿下,快给我来七两肉,要带软排哦。” “你别挤我呀,是我先来的好不好?” “我只要四两,应该先给我切呀。” …… 一片娇啼莺软中,只听一个浑厚的声音喝道:“都别吵,都别吵。一个一个来。你要七两是不是?” 说着,他手起刀落,斩向大殿中央方形长高案板上,一砣软乎乎的猪肉应声而落。他操起猪肉熟练地扔向站在一旁躬身等候的宫人,“验收。不准不要钱!” “是。”宫人持起手中秤杆,“神了!神了!”他欢快地翘起细细长长的兰花指,谄媚道,“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呢!” “又是准秤呀!” “太子殿下好厉害啊。” “是呀!” 众人的称赞声中,太子殿下高高昂起了头,他挥着一把杀猪刀豪气万丈地喊道:“下一个!” “到我了,到我了。我要四两,四两!” 喧嚣声中,正欲拱手行礼的山阴呆住了。她目瞪口呆地看向这一殿的凌乱,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宫人见怪不怪地说道:“郎君稍候,老奴为您上前禀报。” 说着,他努力地用瘦小的身板挤开前面这一堆排着横队拥在案几旁买肉的宫嫔,尖细的嗓子小声地对着太子殿下提醒道:“殿下,山阴前来晋见。”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太子殿下头一侧,手中方刀利落剁下。 “山阴--您命孙江前去请的山阴来了--” “山阴?”太子的目光终于从横在案板上的一大堆猪肉上收回,他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一侧的山阴,高兴地招呼:“山小郎来了?快来快来。看你见识一下我这手绝技。” “你们都让开,快让开。” 乱七八糟的推挤声中,山阴站到了太子的面前:“山阴参见太子殿下。” “免了免了。”太子甩甩手,他对着山阴开心地问道:“你要几两肉?保证我这一刀下去精准无比。” “这……”山阴抬头看着一身华贵打扮却满手是油的太子殿下,他的束发已乱,脸颊边还隐隐挂了几根长长的发丝。可是这并不影响他此刻兴奋的心情,想起入殿前卫?的提示,她心中一动,笑道:“那恭敬就不如从命了。”她将袖子一捋,伸出手指翻了翻带着血丝的猪肉,说道,“我要一斤肉,其中二两筋,二两皮,四两瘦肉,四两肥肉,四两骨头。太子殿下,请下刀吧。” 第十九章 太子封官卫玠赠琴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太子一愣,他看着山阴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好一会儿,他瞪着山阴,气呼呼地叫道:“这肉怎么斩?我不会!”他将刀一撂,“要不你来试试?” 锋利的菜刀在案板上发出“丁铃当郎”的脆响,热闹的气氛一下子冷静了下来。一个个宫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低声咕囔:“就是!哪要这样斩肉的?” “有本事他来!” 空气有点僵住了。 身边的宫人满头大汗地捋了一把汗,轻轻地推了她一把。 山阴似是不曾发现,她双眼一眯,发出一阵清笑。如玉石般清浅悦耳的笑声中,她学着太子殿下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脆声应道:“太子殿下不会,臣也不会。” 在太子恼怒的神情中,她继续接道:“不过,臣却知道。太子殿下是继承大统之人。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太子一声令下,别说王臣,江湖上的能人异士无不争先恐后为您效力。即使杀猪宰肉这等小事,都能让您大开眼界呢。” 明明是规劝太子不必行此粗鄙之事,然从她口中说出,竟成了另一番意味。她说,太子身份无比尊贵,只需一声令下,便有数不清的奇人前来投靠。他们身怀绝技,只有太子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到的。动动嘴皮子便能享受乐趣的事,何苦太子亲自操刀上阵呢? 静默无语中,太子盯着她,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如暗夜之星发出灼灼的光芒。 忽然,他凑近她,用油乎乎的大手往她肩上使劲一拍,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如雷声滚滚而来,直在穹形殿宇哄哄而响,大笑声中,太子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有趣!真是有趣!” 他歪着头看着山阴,“照你说来,孤只要一开金口,便有数不清的人耍着刀子让孤玩乐?” “然。”山阴郑重一施礼,“太子何等身份,何愁这点小事。” “孤整日在宫里卖肉,的确有些无趣,”太子踱着步子走到山阴面前,他抚着下巴对着她盯视了一阵,“听闻你是个卖酒之人,不如你进宫来酿些酒抬出来卖。也好让孤打发打发时间?” 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孤已开了金口,你不会想拒绝吧?” 这话一出,山阴差点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不过转瞬,她已正色道:“山阴于酿酒之道确是有些心得。家族将酿酒之业交于我手,自然不敢疏忽。然山阴酿酒时日越长,越觉粮为酒之魂,水为酒之血。为酿得好酒,山阴常年游历在外寻觅优质水源。太子殿下若将我招进了宫,岂不可惜了一坛又一坛的好酒?” 她这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太子,她一年到头在外飘忽,哪能守得住这死气沉沉的皇宫。 可惜太子一挥手,大方批准道:“你只管寻你的水源去。闲了来这陪着孤卖卖酒就是。你我酒肉之徒不凑一堆如何讲得过去?到时孤给你个小官,方便进出!” 太子下了令,山阴只得拱着手谢恩。 一边看戏的宫嫔们瞧着山阴,又瞧瞧太子,嗔道:“太子,这酒肉事都了了,咱们还卖不卖肉了?” “卖!自然卖!” 太子的兴致一下子又高涨了,他像打发苍蝇一样朝着宫人和山阴挥挥手,“你二人都出去吧。” 殿中立刻又陷入了一片喧闹。 掩了殿门走出大殿,山阴向候在殿门口的卫?一礼,没有多言径直和孙江在宫人的带领下走出宫门。 直到马车载着二人朝府第疾驰,直到长长的宫门消失在眼前,孙江才急急问道:“如何?” 山阴不答反问:“太子平时喜做屠夫之事?” 入宫前孙江不曾对她言明太子的特殊癖好,因而她对今日见到的一幕荒唐至极的闹剧大感意外。 “太子今日亲操屠刀,和一群宫人妃子效仿市集卖肉之举。”山阴深深看了他一眼,说道。 “卖肉?”孙江蹙起眉头,“太子倒不曾在外人面前如此--你如何应对?” “入殿之前,卫?对我说了三个字--周亚夫。” “周亚夫?”孙江一顿,紧接着,他双眼一亮:“汉景帝曾以一双筷子试探周亚夫能否担当辅佐太子的重担。卫洗马是在提醒你太子有意试探你脾性如何,适不适合入东宫?” “我猜也是如此。”她将在殿内的情况和孙江一说,苦笑道,“宫廷之内多明争暗斗,尤其东宫最接近权利的中心。我闲散惯了,实在不喜欢出入这种场所。” 其实她想说,这个太子帮不帮都是被废的结局,她实在没有什么兴趣。可这种石破天惊的话她不敢说出口。只得转口道:“太子不是贾后亲生吧!” 孙江道:“太子乃谢才人所出,他自小跟随的外祖父行的是杀猪卖肉的行当,自入东宫以来,虽谨言慎行,终对贾后极为忌惮。太子今日此举,既是试探,也是避祸。” 谢才人?是了,她有点印象了。司马炎怕傻儿子司马衷不会人道,特地遣了自己的才人前来指导。谁知谢才人就生了司马?。这些事都在贾南风嫁入皇家之前。试想,一个不是亲生儿子的人当了太子,品行又端方无垢,贾后就算肚量再大,心中也难免盘算起小九九。 “乍看之下,荒诞之极,然太子与这司马家族的其他人相比,行事算有主张。你不妨进东宫试试,也好给我做个伴。” 山阴点点头,难道还有别的方法?她叹了口气,转向别处。 这时,却见孙江凑过身来奇道:“卫洗马与你不过几面之缘,倒是交浅言深。” 是吗?山阴仔细一想,的确有点。不过她很快释然:“这就是所谓的人格魅力。懂吗?” 呛得孙江差点一口气噎住。 过了几日,太子府果然前来下旨。从即日起,每有闲暇,必须前往太子府报到,同时,东宫一切酒水由山阴负责。 太子还郑而重之地给她封了个官--闲散酒人。 这称号明明有点仙风道骨的洒脱,可她一个未满十五的小郎顶着这么个称呼怎么唤怎么怪。 心里极为不爽,面上却还得恭恭敬敬地接了。 既入了太子的眼,马上要入东宫任职。山简、山遐自然免不了对她叮嘱一番。 好在东宫这个大订单一接,山家别院的生意又涨了一倍。看着一坛坛酒水变成一个个小金子,她的心情又好起来了。 接了旨,封了官,自然要入宫谢礼。太子命她运送酒水,她认真地从别院中挑了几味口味出众的酒水,一路浩浩荡荡地入宫去。 太子正在大殿中议事。她请太子府中的管事清点了酒的数量,恭敬地在一旁等候。 等到议事殿殿门打开,三三两两的人从殿中缓步而出时,已是一个时辰后了。 她微整仪容,向殿中走去。 今日的太子束发高冠,形容极为端方。光线透过窗棂射入明亮的殿宇,朝着正中正襟而坐的太子,她高呼道:“臣参见太子殿下。” “起吧。”太子一点头。 “诺。” “可有事情?” 山阴一拱手:“刚受了封,前来谢过太子殿下。另外,一应酒水已经送入宫中了。” “好。没有其他事便退吧。” “是。” 山阴低头行礼,恭敬地退出大殿。 前两日刚见识了太子的放诞不羁,荒唐无理,今日乍见截然不同的太子,她的淡定从容与温文有礼理所当然地夺得了太子的赞赏。 “有几分名士的风骨。”他点头,“卫洗马,孤帮了你,你如何回报孤?” “殿下说笑了。”立于一侧的卫?浅笑晏晏,“为殿下招揽人才,不正是臣子的本份?” 他朝着太子一拱手,“卫?先退了。” “哈哈哈……”太子大笑。 山阴出了殿门,在宫人的带领下熟悉了一番太子府第。左右无事,她这个闲散酒人,这般报过到,可以先退了。 出了宫门,马车向着熙熙攘攘的街道驶去。 彼时阳光正好,细碎的小光影在这寒冷而宁静的冬日里穿过大开的车帘照在她恬静美好的脸上,如镀了一层淡淡的金光。人流中,她眼波微闪,紧接着,一个极为熟悉的人跳下马车,拿了一个长形琴盒大步朝她走来。 这人龙行虎步,孔武有力,正是卫?随身带的护卫。 在山阴诧异的目光中,他走近山阴,恭敬一礼:“见过小郎。我家主人让我将这个奉上。” 长形琴盒长约三尺七寸,通体紫黑,在阳光下散发出缎子般的光泽。只需一眼,山阴已知这是“寸木寸金”的紫檀木。 “无功不受禄。替我谢过卫洗马。”山阴将琴盒轻轻推回。 琴盒已是价值不菲,何况里面的琴? 先是示警,再是赠琴,一时之间,她捉摸不定对方的用意。 探询的目光越过护卫看向卫?所在的马车,对方车帘遮得严严实实,哪里能瞧得见端倪? 护卫笑了:“我家主人早料到小郎会推拒,他说了,仙琴神曲,自古一对,小郎不收,当面砸毁就是了。” 第二十章 羊献容来访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说着,他将琴盒一推,作势要摔烂。 “且慢。”山阴伸手一拦,两次受了人家的情,这样推拒有失礼貌,“卫洗马有心,我先收着就是。” 她抱起琴盒往车中一放,护卫见她收了,咧开嘴一笑:“好叫小郎得知,我家主人是个性倔的。还是不要拂了他的心意好。” 这话恁的耳熟,山阴皱了皱鼻子,正想将他一军,护卫已施了礼大步走回了。 他一离开,卫?的马车很快在人流中消失不见了。 莫名得了张琴,山阴也没有了闲逛的兴致,只命令驭夫驾着马车很快回到了府中。 刚下马车,只听见院落中一阵若有若无的丝竹之音轻轻飘出。 婢女凑近她耳边轻道:“小郎,羊献容来了,大郎正在里头招呼她呢。” 献容?山阴忙快步入内。冬至日时,她原来想着或能在梅园中遇上那么一遇,谁知被河东公主搅了局。这一拖,便到了今日。 许是听见了她的脚步声,房中静静对坐的二人抬起头朝着门口看来。 一双如水双眸含着情,带着怯。 眼前,这肤白赛雪,天生一副弱不禁风样的女子不是羊献容又是谁? 久别相逢,山阴喜得跑上前去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 只觉得几年不见,她的眉目更精致了,身量也长了许多。二人看着看着,献容眼圈一红,竟似要掉下泪来。 只见她胡乱拭了拭眼角,抓过山阴的手,狠狠拧了一把,气道:“回来这么久,只等我来找你,你就没有起过来看我的心思么?” “我哪敢。”山阴口中呼痛,夸张地揉了揉手,辩解道,“你问我大哥,我是不是和他一起找过你?” 羊献容半信半疑地转向山遐,果见山遐大力地点了点头。 “那日得了你的口信,本想见你一面,谁知后来出了事--” 山阴将当日梅园中发生的事讲了一遍,说到好不容易附在车底逃出公主府时,羊献容终于“扑哧”一声笑了。 她拉着山阴的手,怪道:“好好的大家闺秀不做,偏喜欢女扮男装来惹事。你这身男装,害我想亲近亲近都不能。活该被公主当成男宠抓去!” 口中责怪,心到底软了,她抱了抱山阴,“自二姨去后,你我二人见面次数便少了。你若有空,时常来看看我。我和母亲心里总记挂着你呢。” 她口中的二姨,便是山阴的母亲。二人的母亲一直是关系要好的同族姐妹。 山阴点点头,“我知道。” 二人站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山遐打发了侍婢,取笑道:“不妨坐下慢慢叙吧。” 羊献容到底脸皮薄,她拉着山阴同在榻上跪坐好,又从手上褪了一只通体莹白的玉镯下来递给山阴:“这羊脂白玉原是一对,你我一人一只吧。” 玉镯一入手,一阵温润的触感伴着些微凉意丝丝而来。山阴笑着戴上镯子:“既知是一对,为何给了我?难不成你指望我给你找个良人?” 一句话说得羊献容红了脸,她恼道:“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若不要,还我便是!”说着作势来抢。 山阴自然不给,眼见着又打闹了一阵才罢休。 献容眼尖,瞧着护卫搬进来的长木盒,奇道:“这是新制的琴么?快拿出来我瞧瞧!” 她指的正是卫?送的琴。 山阴笑道:“别人所赠。里头是什么琴我还真不知道。” 看着献容一脸期待的模样,她索性打开了琴盒:“看看吧。” 紫檀木盒一打开,一张古朴的琴出现在眼前。 这琴,通身黝黑中隐隐透着幽幽的绿光,竟似一株又一株绿色的藤蔓一圈圈地交缠于古木之上。 羊献容只一眼,已兴奋得满脸通红:“这是绿绮!司马相如的绿绮!” 一时间,不止羊献容,山遐和山阴也呆住了。 当世流传的瑶琴中,以齐桓公的“号钟”、楚庄王的“绕梁”、司马相如的“绿绮”和蔡邕的“焦尾”最为出名。 听闻当年司马相如得到这张传世名琴,视若珍宝。他本就精通琴技,配以绿绮绝妙的音色,一曲《凤求凰》名动一时。自司马相如之后,世人无缘得见绿绮,得闻琴音,一直深以为憾。 献容伸出手轻轻抚过琴身,迷醉道:“绿绮绿绮,果然风采非凡。” 只听一阵清脆的乐音响起,却是山阴以指尖轻拂琴弦。 卫?说仙琴神曲,自古一对。 不过听她弹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就将如此名贵的瑶琴相赠。 真真是个妙人! “阿阴,你快说,这赠琴的人是谁?” “是呀,”山遐也附合道,“你莫不是又遇上了什么高人?” 山阴大笑:“哪有那么多高人?不就是卫?卫洗马嘛!” “卫洗马?”献容接道,“人虽未见过,他的清谈之名我倒是听过。阿阴得他赠琴,必有令人称道之处。” 山阴也不隐瞒,只将自己与卫?第一次相遇情形说了说。 乘着兴致,又请献容弹奏了一些曲目,这绿绮果然美妙,琴音绮丽中带着些许空灵,竟有说不出的韵味。 下午的时光在三人的闲聊中飞快而逝。 羊献容不舍地上了马车,拉着山阴的手道:“若是日日能这么开心,可多好。下次寻了时间,咱们一块儿再聚聚?” 山阴拍拍她的脸:“都依你。你什么时候得了闲叫人捎句话给我就行。” 直到马车缓缓驶动,羊献容还在频频回望。 拍拍山遐的肩,山阴调侃道,“都走远了还看。” 看到山遐仓促地将目光收回,她正色道:“大哥喜欢献容?” 献容今年不过十三岁,可论女子的娇态,已具八分。她心性纯良,品行端正,令人无法不喜欢。 可是,她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女子的一生注定是一个传奇,注定要经历一场又一场的惊心动魄。 世人只道凤凰之美,然涅??浴火之痛,没有切身体会,又有谁能知晓? 所有这些,都不是山遐所能背负的呀! 因此,她没有等山遐开口回答,已无情地说道:“可惜大哥就算许以正妻,以羊家现在的门楣,也未必看得上。趁着情根未深,大哥快些斩断吧!” 这干脆又利落的口气让山遐一噎,转眼,他狼狈地回道:“你和献容情同姐妹,我不过拿她当妹妹看待。你胡思乱想些什么?” 不承认最好,下不了决心最好,山阴点点头,狠心地塞死他的路:“这样就好,献容若知道自己多了个像你一样的哥哥,一定很开心。” 看着山遐脸色一白,她赶紧扯起山遐的手,“好久不曾下厨,今日我见了献容又得了琴,正好和大哥一起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孙江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他刚从太子府回来,还未回府先往这儿来了:“庆祝阿阴第一天上任?” “此等小事岂能劳动我的大驾?”山阴白了他一眼,“心情好了便喝酒庆祝,何须理由?” 孙江大笑:“倒显得我是沽名钓誉之徒了。” 他对山遐一点头,“我们且进去,看她拿什么招待我们。” 二人入了坐,与山遐聊了半天,孙江正待开口询问山阴何处去了,只见几个婢女拿着几盘精致的菜肴走上前来。 这些菜,都是平日里山遐喜爱的,山阴依样画葫芦烧了出来。只一道,汤面鲜花流动,香气四溢,盘中一朵娇艳欲滴、色彩夺目的黄色芍药傲然怒放,逼真至极。 洛阳城中名菜吃过不少,这样做法的倒是第一次看见。 山遐、孙江忍不住问道:“这是何菜?” 当然是几百年后武则天亲自命名的“假燕菜”!山阴心道,不是因为山遐心情不好,她才不会费尽心思做这么一道菜。 “这叫一枝独秀。”山阴笑道,“我新做的一道菜肴,尝一尝吧。” 孙江夹了一口,也笑了:“原来是旧貌换新颜。” 剩下山遐见他二人迟迟不说,便好奇地持箸尝了尝:“竟是腌萝卜雕的花?真妙,真妙!” 山阴见他总算有了兴致,命人取了酒水,几人就着菜肴边饮边谈。 月光如水。酒过三巡,山遐醉意隐现,他摸摸微微作痛的额头,低声嘟囔:“不行,不行,醉了,醉了,我要回去了。” 只听砰的一声,山遐身子一歪,朝着榻几上一倒。竟是沉沉欲睡了。 山阴叹了一口气,轻道:“酒不醉人人自醉。” 和孙江又聊了会儿,便散了。 两个护卫搀着山遐,和孙江一道出了院落。 “正好顺路,我送他回去吧。”孙江止住了出门的山阴。 看了一眼睡得沉沉的山遐,山阴点点头,睡一觉,也许就觉得好多了:“也好,我就不跑这一趟了。” 马车载着山遐和孙江一路往山遐的院落驶去。 山遐在车中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显然,他睡得极不安稳,看看院落快到,孙江赶紧搀了他坐起来。“献容……献容……”哪知山遐迷迷糊糊中,抓了他的手,紧握不放。 孙江哭笑不得,这献容是哪一家的小姑子他不知道,可眼下看来,定是山遐的心上之人了。 他打趣道:“做梦都想,还不赶紧娶了来?” 第二十一章 窈窕淑女 琴瑟友之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谁知,山遐翻了个身,又含糊不清地说道:“妹妹……我已有阿阴……不想……再有一个妹妹……” 竟是稀里糊涂地接了睡去。 语不成句,孙江却听了个真真切切。 妹妹?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冲而过,那么急,那么快,令他捉也捉不住。 他蹙着眉。蓦然间,一个晴天霹雳隆隆而来,惊得他直起了身子。 只觉得心跳在那一刻如同千万张战鼓齐擂,哄哄作响。 他的呼吸屏住了。 伸出手轻摇山遐的身子:“彦林你说什么?阿阴是妹妹?” 半晌没有回声。 只听鼾声微起,山遐再不肯吐出什么字句来了。 直到护卫搀着山遐进了院落,直到马车驶回孙府。 孙江木木的。 他的脸上,交织着一种怪异至极的表情。 忽喜,忽怒,忽愁,忽叹,脑子里,那一张俊到极点的容颜不可遏制地被放大了。他努力思索着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小心翼翼地压抑心中蠢蠢欲动的期盼,可一波又一波的汹涌褪尽,胸腔中,依然是无边的喜悦。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晨光微露,天色开始发亮了。 辗转了一夜的孙江精神饱满地唤了马车直奔山府。 山阴正准备出门,乍一见急匆匆而来的孙江惊了一惊:“发生何事?” 孙江直愣愣地看着她。今日她穿了一件黑色大氅,露出脖子上绣着素色花纹的高领,干净利落的黑白线条衬得她容色清丽,高贵不凡。尤其那一双凤眼,微微上挑,威仪天生。 若非先入为主认为她是一个郎君,这般仔细端看,确实比一般男儿要秀气几分。 “你要出门?”他艰难地收回目光,突然如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喉咙又干又哑,手心发热。 山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举步走向马车:“是,你若不急,等我回来再说。” 孙江眼见着她上了马车,赶紧跟上跳进:“带上我没事吧?” “走吧。”她一声令下,随行的护卫驾着车急急冲出了府门。 虽是冬日,可孙江觉得马车中的温度实在是烫得吓人。他看着靠在车壁上的山阴,只消一眼,心头又不自觉得颤动起来。这种又甜又蜜又令人心慌意乱的感觉搅得他浑身不自在。 他掀开车帘刚想透口气,山阴已阻止道:“拉下。” 她凑近孙江奇怪地问道:“你做了什么亏心事,紧张成这样?” 盯了一阵,她突然大笑:“莫不是哪个大臣又看上你,给你送美妾了?初识温柔乡,欲罢不能地向我炫耀来了?” 哗地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听听,这是一个小姑子说的话吗? 突然间,孙江头脑一清,镇定下来了。 他松了口气,闲适地倒了杯酒入口,“你成日里美妾长,美妾短的,心痒了?为兄送你几个如何?” 山阴冷笑:“这世上女子,若非入得了我的眼,否则,我是绝计不会随意糟蹋的。” 孙江摸了摸鼻子,这口气,怎么显得他就成了祸害人家女子的禽兽了? 他赶紧话题一转,“你这是干什么去?” “捉奸。”山阴神秘一笑。 马车熟悉地拐过几条小道,出了城门。 孙江看她一言不发的样子,只好压了满腹疑问暂且观看。 出了城郊行约半刻钟,马车突然停下了。 这里是一处山道,离所行的路程还有一半之远。 在她狐疑时,护卫低沉的声音已传入:“郎君,情况有变。” 山阴陡地掀开车帘。前方,一辆马车横在路中间,十分嚣张地阻挡了来往的必经之路。 在她皱眉之际,马车上的人已利落跳下大步走来。 他朝着山阴一拱手:“小郎,我家主人有请。” 这熟悉的架式,熟悉的声音,令她不由自主地磨起牙来。她不悦地反问:“你家主人跟踪我?” 护卫接道:“小郎说笑,我们的马车在前,你们的马车在后,如何跟踪?还请小郎快些前去一会。” “我现在有要事在身,不方便,还请你家主人将车移一移,明日山阴再来拜会。” 护卫笑了:“好叫小郎得知,还是不要拂了我家主人的心意为好。主人说过,小郎想办什么事他一清二楚,他有一言相告。” 这强硬的姿势。山阴强压怒火,跳下马车。 车内孙江也心生不悦,他拉住山阴,对着护卫道:“请人也不是这么个请法吧?你家主人是谁?怎地这般无赖?” 护卫咧嘴一笑:“孙洗马不认得我了?” 孙江吃了一惊,细细一看:“你是卫?的贴身护卫!” “正是。请孙洗马稍候片刻。”他对着山阴恭敬一礼,“小郎,走吧。” 山阴朝孙江点点头,大步走向卫?马车。 她带着恼意而来,不客气地在卫?榻上一坐,也不说话,冷眼看着他。 卫?却没有在意,他放下手中正在翻阅的书卷,温和地说道:“今日之事不可为。你暂且忍耐。” 山阴哼了一声:“你与公主既不是一路人,何必插手管这闲事?” “因为……”卫?盯着她因动怒而红晕隐隐的脸,忽然凑近附在她耳边轻道,“公主府内另有乾坤,你现在只会打草惊蛇。” 他温热的呼吸随着嘴巴一张一合拂过她的耳际,他的身体几乎贴上她的。马车里,两个少年这种无意间的亲昵直让山阴头皮发麻。 于是,她不自在地推了推他。见他仍保持姿势没动,她恼火地转头喝道:“能不能--” “唰--”的一声,她的嘴唇擦过他的脸颊。 冰凉的触感带出火热的温度。卫?的眸子一深,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山阴张着嘴巴呐呐解释:“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将身体挪了挪,飞快地转换话题,“你知道我找贾仪要做什么事?” 卫?回身坐好,他的目光掠过她不自然的神情:“不就是报那日强掳之仇?稍候几日,这仇自能报的。” “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了。”心思被看破,山阴索性大大方方承认。 卫?微微颔首。在他坦荡目光的注视下,山阴掀开车帘,回头笑道:“绿绮的确是世之珍品,多谢卫洗马的琴。” 她跳下马车顾自走回,所以没有听到卫?轻声的呢喃:“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马车又照着原路返回。 孙江瞅了一眼闷声不语的山阴:“卫?怎会知道你来此处?” “今日,贾仪回来了。不但如此,还带回了一车美少年。等到明日,这些美少年便会被秘密送到公主府中。”她的目光透过车帘,看向远处,“听说贾仪对其中一名美少年很是迷恋。我本想给他们下点药什么的……” “你想借此除了贾仪?”孙江问道。 “不是被人搅黄了吗?”山阴凝神想了一会儿,“当日公主府中,卫?也在。莫非他也想对贾仪出手?” “贾仪性毒且诈,实可杀之。你若有所行动,当小心为是。”顿了顿,又酸溜溜道,“卫?对你,似是有些上心。” “乱说什么!”想到刚才马车内那一幕,山阴斥道:“你以为我有龙阳之好?” 孙江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小心求证:“阿阴今年十四了吧,可曾想过何时娶妻?” 这话一出,山阴哈哈大笑。直笑得肚子都快抽筋了,才揉着肚皮打趣道:“你今日是怎么了?你和我大哥都尚未娶妻,我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娶什么呀?” 她说到这里,眼神不怀好意地看着孙江:“听你这口气,你看上哪家姑子了?” 孙江挫败地转过身,从她身上打探,还不如直接去问山遐。 山阴见他不答,以为猜中,赶紧追问,弄得孙江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好不容易到了府了,二人才停止玩笑。 刘容的情报照旧每日上呈。果不其然,贾仪第二日就将一车美少年送入了公主府。 据刘容的消息形容,从公主府中出来时,贾仪拉了满满两大车的赏赐。 他将其中一车送回府,拉了另一车直接奔向洛阳城中最大的青楼。这青楼中有着专供权贵狎玩的娈童,一帮人关起门来**,扔得房内珠宝遍地,狼藉一片。 贾仪也不回府了,只住在青楼中,已留宿好几夜了。 山阴看罢只将消息往几上一扔,这般无耻至极的酒色之徒,早死早好。 这几日,她都准时前往太子府报道。太子似是很忙,议事殿中大门紧闭,不时可以看见太子洗马和舍人们进进出出。 她忙完手头的事情,又吩咐了该入库的酒,便闲下来了。 算下来,她回洛阳已有四、五个月。这四、五个月时间于平常人不算什么,但是对一个正在发育的小姑子来说,实是不同寻常。 光身高,她又长了不少。与此同时,她的容貌也在慢慢长开,褪去少年的青涩,几分少女的娇柔或隐或现。所幸她自小举止言行皆学男子,因此她在刻意将面部线条硬化后,看起来只是一个略显秀气的少年了。 第二十二章 艳福与玉佩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然而,十五岁,还是如期来临了。 昨日,父亲已提出为她举行及笄之礼。及笄之礼一旦举行,意味着她将要恢复女儿之身。旁的不说,光是她现在“闲散酒人”的身份,便会被太子怪罪,因此被她一口拒绝后,父亲倒没有异议,只又提出办个宴席,到时邀请孙江参加。 山阴心中明白山父打什么主意,头痛不已。孙江与她感情深厚不假,可是,却没有让她产生嫁他的冲动。老头子剃头担子一头热,她得想个计策浇息了这团火才行。 她一边盘算着,一边在花园里散步。 东宫的花园比起她在公主府中看到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冬日天寒,园中景色温暖如春。 花香萦绕中,她顺着流水一路向前,直到看到一个精巧的小园。 再往前可能就是东宫妃嫔的住处了。所以山阴果断地回了头折路返回。 还没迈出几步,只听后头传来一声娇喝:“站住。” “你是何人?” 山阴回身恭敬地一礼:“在下山阴,不慎走到此处,还望勿怪。” 她本风华绝代,如此谦逊地一道歉,反叫人生不起气来了。 因此,那妃嫔只是一点头,便道:“退吧。” 山阴一拱手,大步走回。隐隐的她听见那妃嫔正叹着气:“本是一支绝妙的舞,你们怎么就跳不出那味道来呢?” 语气中,似是极为无奈,极为惋惜。 走回酒司,左右无事,她便起身回府了。 今日天气晴好,街道上人流往来,十分热闹。山阴令马车放慢速度,在街上闲逛起来。 行至城南处,忽见前方人群密集,熙熙攘攘。 她掀开车帘一看,人群中,一华服少年正在辩解着什么。 只听他大声说道:“这些华服配饰皆是贵人所赐。那日,一少年找到我,说有一贵人害了病。只消看到相貌似她故去亲人的便能治好。我一时心软,跟了他去。那人将我装在车厢中送入贵人家中,不但好衣好食相待,还赠了我许多珠宝玉器。没多久,便有侍女前来为我沐浴,送入房中。一个身形短小,面色青黑的妇人与我同床共枕,共赴巫山。缠绵了好几日后,才将我送回家中。这些华服和珠宝便是她所赠。对了,这妇人眉后还有一块痣。” 少年说得绘声绘色,众人听完,一时寂然。 这时,人群中有人咦了一声,忽道:“身形矮小,面黑有痣,这不是当今的皇后贾南风吗?” 立刻有人大声附合:“是了,是皇后贾南风。她未出嫁时,我曾在贾府门前见过一面,眉后一块痣很是显眼。” 这下,人群热闹了。众人一阵哄笑,“阿吏,你所说的贵人,原来就是皇后啊。” “你能与皇后共度*,真是艳福不浅啊……” 哄笑声中,山阴发现这则消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在洛阳城中传播开来。 几乎是一夜之间,全城人都知道了宫中有个荒淫放荡的贾皇后。 事关皇室颜面,是以早朝中,各路大臣纷纷明着暗着提醒皇帝,贾后行为不检,理应约束。 可惜司马衷对“绿帽子”一事显然毫无概念,他大手一挥:“没什么事退吧,朕还想睡个回笼觉。”便打发了各位大臣。顿时,贾后党,皇帝党怒视着对方揪作一团。 早朝就这样不欢而散。 山府中,山简气愤地说完这件事后,又咕噜咕噜灌了许多酒。 他是一名武将,不会文人的挥毫泼墨,只能借酒来发泄心中的不满与牢骚。 一壶酒下肚,他的气也平了些,叹了口气,看着身边的女儿,不满地问道:“今日怎么如此安静?” 山阴从山简手中接过酒壶:“逢此乱世,朝中之事父亲能不插手便不要插手,小心惹祸上身。”她起身捶了捶山简的背,“这些话女儿很早便劝过父亲了,怎地不听?” “身在局中,难免忧心。确是要多学学王公他们,只谈风月,不谈政治啊!”山简摇摇头说道。 “父亲想开就好。朝中势必还会掀一场风云,保存实力,才是为国效力。” 山简点点头。身为女儿之身,真是可惜了呀。他拍拍山阴的手:“女大不中留,十五岁不办及笄礼,再过几年却也要张罗了。”言谈间,对女儿出嫁很是不舍。 山阴趁机道:“阿阴自知性如男子,不似一般女子懂得婉转迎合。因而还想和父亲说另一桩事。我与孙江情同兄妹,父亲若是真不舍得我,不如趁生辰之时,让我俩结为异姓兄妹如何?”, “你……”山简吃惊地看她,“当真不想要孙江作你夫婿?” 山阴颔首。 看着山阴坚定的神色,山简呆了呆,继而笑道:“你无非是不愿过早订亲,想多过几年男子生活。便由着你,但与孙江结为兄妹一事不可再提了。你年幼,无法体会为父的心思。再过几年,你还是不愿嫁与孙江,到时再说不迟。” 山父这话已说得很白了,山阴只得点头。 十五岁生辰,就在一日又一日的天寒地冻中,越来越近了。 这日清晨,山阴还不曾起身,已有护卫在门口急候。 她匆忙着装打开房门:“何事紧张?” 风清将一封加急的信件呈给山阴:“今晨收到的。不知江南那头是否出了事。” 山阴快速拆开一看:“荆州这块地方,已成了石家的土匪窝了。只要有商旅经过,必遭抢劫无疑。” “郎君,你说怎么办?难道眼睁睁地坐以待毙?” “自然不行。若要安宁,还得从源头拔除。二姝身边能用的人不多,通知她们,将货物囤积,先售往其他地方,等我开春回去再做决断。” “是。”风清领了命转身大步离去。 经此一事,山阴不得不将归期提前了。 因为在太子府任职,她整理好仪容,便前往太子府,准备事先告假。 今日议事殿空无一人,太子身边的洗马与舍人们都在各自忙碌。 山阴问了宫人,才知太子在西园设宴与妃嫔取乐。 这种时候前去,无疑令人扫兴。她只得作罢。 只将自己的一应事务处理完。 正整理几案前的书册,忽见孙江在门口站定。 他眉色飞扬,眼角带喜,大步朝她走来。 山阴见他满面春色,不由打趣:“子荆可是捡到宝了?” 孙江也不说话,只瞅着她,越瞅嘴角咧得越大。 他如此稳重的一个人,此刻做出这么痴痴呆呆的表情,当真滑稽。 因此山阴瞄了一眼已忍不住腹中作痛,她伸手推了他一把,笑道:“还不快说?” 孙江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挂件。 这挂件上是一枚椭圆形玉石。它的色泽鲜艳明亮,整块玉石透着十分罕见的七彩琉璃光。居中细细雕刻着一幅山水图。 他将玉石放入山阴手中,笑道:“听说你十五岁诞辰就到了。我想不出别的好赠,便将身上这块翡翠送与你吧。” 山阴接过玉石,玉石背后果然还有一个小小的“孙”字。 她一把塞回:“这是你贴身之物,给我干嘛?到时陪我喝几盅好酒就是了。不需要这些。” 孙江抓过她,不由分说挂到她腰间,恼道:“给你你就收着。” 他看着玉佩在她腰间丁零晃动,这才满意地笑了。 “就这事?”山阴好奇地问道。 孙江点点头,也不接话,转身就走。 他步履生风,衣袂飞起,生怕被喊住般,一忽儿就不见了人影。 直到走出老远了,他才拭了拭额头,松了口气。 昨日夜里,他以闲聊为名邀了山遐喝酒。几盅酒下肚,二人放开心怀畅谈。最后,喝得大醉的山遐在他几番试探之下,果然道出了山阴乃女儿身。 这几日的心神不安、冥思苦想一下子尘埃落定。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整个人升到了云端,那种极度喜悦冲击着他,令他直觉得胸腔仿佛都要爆炸了。 浑浑噩噩地入了睡,迷迷糊糊地起了身。即便刚才见她,仍觉得浑身上下紧绷,胸中如擂鼓般难以自持。 山家有女,不曾婚配…… 太子府里,咧着嘴傻笑了一番的孙江终于收敛了神情,肃然朝前走去。 午后,阳光微露,宫人奉了太子的召前来传山阴。 这是她报到后,太子第一次主动传召。因此山阴不敢怠慢,整理一番便跟着宫人前往西园。 她刚到西园门口,赫然发现园中已摆满了各色酒肉。 只不过,这肉与上回一样,是一大堆生猪肉和生羊肉,旁边还放着各种大小不一的酒坛,妃嫔们嘻笑着,玩闹着,挤在太子身边争着要买肉。 山阴心中叹了口气,原来太子卖肉和女人来姨妈一样,隔上一段时日便上演一回。 她无力地走到太子面前,行礼道:“山阴见过太子。” 太子瞄了她一眼,唤道:“快快近前来。听河东公主言,你还会调制一些色彩缤纷的酒?快让我等见识一下!” 太子这命令一下,众妃嫔都好奇地睁大了眼睛,一个个脸上带着雀跃的表情瞅着山阴。 山阴苦笑了一下,是谁说过的?做人万万不可太露锋芒。想她不过在公主府中稍露一手,就传到太子府中了。 这妃嫔们要是看着新鲜以后日日传她调酒,她岂不要撞墙? 第二十三章 卫玠的情(1)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因此,她的眼睛在扫过众妃嫔之后,大步上前,拱手禀道:“臣在公主府中调制的乃是一种色彩流离的鸡尾酒。这酒用几种烈酒与果酒调制,酒香宜人,令饮者沉醉不知。只是一点,它极不适合已婚女子饮用,因为多饮极易不孕。” 在惊得众妃嫔发出一阵阵小声的低呼后,山阴走到案几旁取酒:“殿下,臣现在就为您调制彩虹酒。” 言毕,她将冰块放入酒壶,又挑了各色不一的酒依次灌入。 手起臂落,特制的酒壶在她的摇动下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那是冰和水相互融合、酒与酒浸为一体的乐音。 银色酒壶在她的上下挥动中,划出快速优美的弧度。少顷,一丝酒气从壶中袅袅而泄,山阴将酒壶重重一放:“拿杯来。” 一道无比绚丽的彩虹由壶中缓缓逸出,在白玉杯中闪烁着琉璃般美轮美仑的色泽。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山阴将酒呈到太子面前:“太子请。” 太子举着杯子,杯中液体随着他的轻晃摇曳出迷离的弧度。 他哈哈大笑,出声赞道:“好一手调酒的技艺。难怪河东向我讨要于你。如此人才,孤岂能舍得?岂得舍得?” 他凑近山阴问道:“适才你言此酒已婚女子不得饮,孤能否饮之?” 原来河东公主曾开口问太子要人。想起**不堪的河东,山阴果断清脆回答:“太子殿下乃真龙之后,自然不惧。” 太子大乐,他举杯将酒一饮而尽,笑道:“神仙饮,真乃神仙饮。以后,此酒便唤神仙饮。”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连忙叫道:“如此好酒,孤岂能一人独享?快,唤卫洗马来,唤卫洗马来。” “是。” 宫人得了命,请人去了。 太子放下酒杯,奇道:“刚才这酒五彩缤纷,你能否调出其他颜色来?一会儿让卫洗马也见识见识。” 山阴应道:“臣这就调制。” “等等。”太子一拦,“你这调酒姿势别有韵味,等卫洗马来了再调不迟。” 不出一刻,卫?在宫人的指引下翩然而来。 仍旧一身白衫白氅,他走至太子面前,行礼道:“卫?见过太子。” 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的身上。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顾盼间神采飞扬,真真谁家少年足风流。 太子端祥了好一会儿,叹气道:“真如珠玉,次次见你,便觉自己形容有愧。” 他朝着卫?一招手:“府中出了一位调酒高手,今日让你见识一下。” 山阴心领神会,她一边开始调制,一边解释:“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身份地位非同一般,臣便为殿下调制以黄色基调为主的神仙饮,其色高贵,象征永恒。”说话间,她素手飞扬,一杯通身明黄略带淡淡紫色的液体被注入了酒杯中。 这番高贵论的说辞令得太子大悦,他嘴角轻扬,赞许地点点头。 然后,山阴取出另几种酒液与果酱:“卫洗马丰采高雅,容止可观,臣便调制一杯羽蓝色神仙饮,名为‘蓝色妖姬’,意指芳香袭人,倾倒众生。” 她将一杯泛着幽兰之香的清浅中透着点点白羽的神仙饮递给卫?。 “芳香袭人、倾倒众生,”太子乐不可支,他朝着卫?努努嘴,“怎么不接?” 卫?抬眸看向山阴,轻轻一笑。他容色本就令人叹为观止,这一笑,如雪后初睛,霁光四射。 “如此,卫?谢过了。”他接过神仙饮,朝着山阴一举。 两杯截然不同的神仙饮,流动的色泽和光韵,同样令人迷醉。阳光下,它们轻浅晃动,如一名绝美的妖姬清纯中带着媚惑。 卫?开口赞道:“果然不同凡响。人只道山家小郎擅酿酒,好美食,最出色的竟鲜为人知。” 山阴谦辞道:“不敢。” 这下换太子洋洋得意了,他饮了一大口杯中酒,“前几日河东见到我,非问我索要山阴。幸亏我没应。否则,岂不错失一名人才。”说到这,他朝着宫人吩咐道:“山阴为孤调出如此美酒,有赏!” 宫人赶紧应了声“是”。 他们几人在这品酒,众妃嫔们忌惮山阴先前的说辞,看得心中痒痒,却又无可奈何。当下,她们中几位得宠些的,将脚一跺,嘴一噘,嗔道:“殿下只管饮酒,还管不管我们了?” 太子回身,忙道:“管!管!”他将杯子一放,“继续卖肉,继续卖肉!” 山阴见此,忙拱手道:“臣先行告退。” 太子挥挥手,算是应了。 她一走,卫?也退了。两人沿路一起走回。 花园中景致颇佳,因此山阴并不疾行,她边走边看,在阳光中散起步来。 卫?随在她身侧,他的目光掠过她姣好的侧面,掠过那双眉梢含俏的凤眼。 在注视到她腰间那块随身晃动的玉佩时,他停住了。 阳光下,那一抹七彩琉璃光闪动着熟悉的色泽。 他脚步一顿,冲着山阴一笑,指着前方道:“再过去一些便是我小憩的院落。去坐坐吧。” 山阴点头,率先走了过去。 于情于礼,她都应该找个机会对这倾国倾城的少年道声谢。第一次相遇护送之情,公主府相救,太子府暗示,孙江说他二人交浅言深,确实不假。 便是为了那千金难求的“绿绮”,她都该郑而重之地道个谢才行。 因此,她一边漫步一边还在想着,不妨回赠一些东西以表一下心意。 这时,卫?清亮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初遇时,阿阴在江上弹奏的那曲绝唱,卫?心中至今挂念。不知今日能否再听到琴音?” 是了,山阴想起来了。那时她见卫?只听一次便将之前的一段曲谱记在心间弹奏出来,简直惊为天人。感叹之余,她甚至让护卫前去告知,他日若有缘相见,必将曲谱相赠。 如今数番相见,她却将此事抛在脑后了,真是汗颜! 她羞愧地回道:“若不是卫洗马提及,我当真忘了。趁着今日,正好将曲谱写出来。” “无妨。”卫?笑道,“多听几次,我自己也摸索出来了。” 二人顺着台阶走过小桥,一座精致的小院落出现了。 看到卫?,门前护卫俱是躬身一礼。 山阴看了卫?一眼,心中暗道,太子府中,独门独院地安排休息的地方,这种待遇真不是人人能有的。看来卫?很得太子看重。 一路直入书房。房门一推,山阴跟着卫?走入。 她双目一扫,不禁咋舌。 大概太子府的书册全都集中到这儿来了。房间两侧的内室里,从外至内延伸,书柜中全是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书册。就连书架上,也皆是一些名贵至极的藏书。只略略一扫,山阴心中已蠢蠢欲动。 她忍住翻阅的冲动,看向卫?办公的几案。形如弯月熠熠生辉的思砚,一点如漆漱金墨,臂搁印泥,无不精巧名贵。 难怪这书房中除了书香,还隐带一股淡淡的墨香。 卫?取出琴放在榻几上,拨了一下,琴弦颤动,乐音响起。低沉如钟鼓的音调在书房静静流淌,它一声又一声,连绵起伏,带着远古的沉淀,它一下又一下,沉沉而来,积着厚重的呐喊。接着,低音褪去,华丽的音符开始奏响,它大胆而奔放,热烈而急促,透着欢快的期许与渴望。 就像一位满伤忧伤的男子,突然看到了伊水河畔的佳人,神为之夺,心为之颤,迫不及待地想向心上人表达自己的满腔爱慕,敞开心房…… 倏忽一个音符下滑,曲调又缓缓地,缓缓地趋向平和,流于伤感。 在这令人纠心的乐音中,卫?轻垂了那双眉眼,任由又长又黑的睫毛掩盖了眸中的思绪,任由那两瓣蝶翅扑簌簌地闪动。 他只是和着乐音低低地吟起了诗:“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 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随之飘散的,是一缕淡淡的情愁,一份深深的思念。 静谧中,卫?抬眸望向山阴。他的唇边,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他的眼角,隐隐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 这样的眼神既陌生又熟悉,心中怦然一动。一时间,山阴只怔怔地看着他。 直过了好久,她才开口:“乐虽止,音犹在,令人神往。” 卫?放下琴:“不过将思慕寄于琴音罢了。” 他起身走向山阴:“阿阴可能听出其中之意?” 山阴点点头:“少年钟情,少女怀春,本就是人之常情。卫洗马琴技出神入化,自然引人入胜。” 她走到案几前:“可否借纸笔一用?” 卫?点点头。 山阴拿起笔,在纸上刷刷刷写起来。少顷,《春江花月夜》的曲谱已被她递给卫?:“原先便应写给你的,拖到今日。” 卫?眼神一黯,他将曲谱放在几案旁:“我想听阿阴为我弹一曲。” 这有何难? 山阴取过琴,坐在榻上,一首两人都熟悉的天籁?着她的素手轻拨飞扬而出。 琴音中,卫?起身来到书案前,取过纸笔凝神挥洒起来。 第二十四章 卫玠的情(2)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他的神情,极专注,极认真,一首《春江花月夜》绕梁而歇,他手中的笔还在描画着,轻挥着。 山阴走近一看,画纸上,一名少年姿态从容,抚琴而坐。他的眼角眉梢明明是冷的,整个人却散发着一股极惑人的魅力。他的身后,是一片起伏的江水,一轮明月孤高独照,洒下万丈清辉。 这是一种揉合了阴柔与阳刚的美,一种人与景相融相契的和谐。虽只寥寥数笔水墨点染,却情趣浓郁,意境已生。 中国水墨画的妙处真真令人称奇。向来对画痴迷的山阴禁不住心中赞道。 她走上前去接了笔,在画的旁侧题上了两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这是张若虚为《春江花月夜》所作的词,一度横绝全唐,无人能出其右。可毕竟是后世之作。她写了两句便停了。歉意地解释道:“词曲皆是高人所赠,他不喜流传出去,便题这么两句吧。”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卫?轻轻吟道,“果然是绝妙好辞。阿阴所遇的这位高人看来真不简单。” 他看着但笑不语的山阴:“他日有缘,还盼阿阴引见一番。” 当然可以,山阴极优雅地颔首,什么时候你穿越了就能见到了。 二人在榻几上坐下,山阴持起酒盅:“多谢卫洗马多番相救。山阴在此谢过。” 卫?一饮而尽:“阿阴拿我当外人?” 在山阴明显一怔时,他继续说道:“否则何必如此客套?” 在他略显哀怨的眼神中,山阴忍不住一哂:“是我多此一举了。”她举起酒盅,“山阴自罚一杯。” 你来我往,温酒入腹,卫?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晕红。浅浅淡淡的,衬着玉色的肌肤,甚是好看。 山阴瞄了一眼便转开了头,她心中暗自谤道,一个男人生成这样绝色,叫女人如何活?莫怪乎晋朝大兴龙阳之好了。 卫?本来兀自饮着酒,见她忽然停杯,放下酒盅问道:“怎么了?” “没事。只是觉得如此风华绝代一郎君,不知会便宜了哪家小姑子。” 山阴这话,不过兴之所至,随口道来。然一出口,又觉气氛有些异常。 她刚想玩笑揭过,却见卫?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笑道:“若是可惜,不如你便宜了我,岂不两全齐美?” 此话一出,周遭的空气当真凝住了。 山阴心口扑通扑通如擂鼓般猛跳起来。 她扮成少年以来,自恃举手投足皆无破绽,卫?此言,难道识破了她的性别?还是他有龙阳之好? 当下,她紧了紧拳,呵呵一笑:“卫兄说笑了。你我都是昂昂男子,如何相配?” “玩笑而已。”卫?看了她一眼,“自古阴阳相调乃不变定律,怎么当真了?” 他刚刚在太子处喝了山阴调制的烈酒,本就后劲有些上来,这会儿又饮了不少酒,一时倦意上涌,双眼有些惺忪。 他扶着榻起身,对山**:“美酒醉人,不如小憩一会儿?” 他说这话时,蒙了一层水汽的眸子带着醉意瞧着山阴。 被他看得心中开始忐忑的山阴忙道:“不必了,我扶你过去吧。” 她轻扶着他的手臂走向内室。 罗帐下,卫?几乎是一靠到枕头就昏昏欲睡了。 山阴替他盖上被子,刚想离开,忽听他梦呓般问道:“阿阴,你说梦中反复出现一个人,作何解释?” 山阴不假思索地答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过如一面镜子,反射出你心中所想罢了。” 卫?轻轻恩了一声,没有再回答。 山阴轻手轻脚走出了书房。 卫?的贴身护卫就在门口守候,她点了点头,一路走回自己的酒司。 次日,空中降起了小雪。 雪花一片一片,随风飞扬。 天气,越发寒冷了。清晨早起时,都能看到院落两旁那一层白白的薄冰。 山阴躲在家中,没有去太子府。横竖她背着个闲散之名,一日二日不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此刻她窝在房中,回想起卫?昨日以琴诉衷肠,以梦境相询,和那一番似玩笑似试探的话,心中到底有些不安。 她隐隐感觉到,他是没有恶意的,甚至还带了种刻意的亲近在里面。只是,这个少年,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正寻思间,刘容在护卫的带领下过来了。 他一看到山阴,喜道:“今日,给小郎带来一个好消息。” 说着,将手中情报呈上案几。 山阴笑道:“人都来了,亲自说吧。” “是。”刘容应道,“小郎让属下盯紧贾仪,属下在贾仪身边安插了眼线。据他们回报,贾仪在洛阳城乃至附近城郭大量搜寻美少年,实则是太后和公主授意。他将美少年先行送进公主府,再经由公主送入太**中。近日,百姓口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太后丑闻让贾仪挨了一顿好批。他满大街地找这小吏想出口气。说也奇怪,那小吏在洛阳城中大肆宣扬后就不见了。 这只是一桩。昨日里,太后突染恶疾,召了心腹太医程据前来医治,程据说,可能是送入的美少年中身有不洁,导致太后染病了。太后大怒,令人杖了贾仪二十。此时,贾仪正在家中卧床休养呢。”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双目晶亮地看着山阴。 果然,山阴乐得哈哈大笑,她拍着刘容的肩膀:“好事,确实是好事。只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太后居然只是杖打二十,可惜!可惜!” 她对刘容赞许地点点头:“你的眼线布得很好,只是千万小心。” 刘容道:“属下撒下的网中,不少都是出身贫困的市井小民,于人有难时出手相助,最易收服人心。小郎可以放心。” “还有一件,”刘容抬头看了山阴一眼,“属下发现近日来,似有另一拨人在暗中护着小郎。不知小郎知不知道?” 还有这事?山阴大吃一惊,她的身边自那次事故之后便布了暗卫,以防不测。敌友未知的情况下,马虎不得。她蹙着眉问道:“你可知是谁?” 刘容摇摇头:“这拨人身怀武艺,来去如风,还不曾有所发现。但属下会设法查清他们。” “只能先这样。”山阴颔首,这一刻,她突然间心中一动,“你帮我查一查卫?。” “小郎怀疑是卫??” “不知道。”山阴摇摇头,“你先探一探吧。” “是。” 刘容将收集的其他消息一一向山阴禀明后,退下了。 山阴一人又看了会儿情报,走出院落。她想起太后染疾,又忆起那日马车内卫?相劝,这事情,十有*,他是知道的。 不期然,那双醉意中盈满雾气的眼睛又出现在眼前,什么时候,这个少年竟悄悄地走进她的生活,在她的心中有了一席之地了? 她摇摇头,将满腹的疑问甩去。 午后,雪势开始变大。雪花大片大片,如鹅毛般倾洒。北风呼啸,天地间一片灰色。 出行不便,洛河之上,很多船运停下了。 雪色中,山遐一身飞絮钻进屋来。他神色匆匆,疾步而来。 山阴赶紧令婢女捧上暖炉,又亲自端了热茶递到山遐手中。 山遐饮了一口,放下杯子,对着身边的人道:“你们都下去。” 这是有悄悄话要跟她说了。 山阴疑惑地看他,只听他凑近轻声道:“今日我从同僚口中听到左卫司马雅欲为其妹议亲。你可知晓?” 司马雅?山阴回想了一下,她曾在太子府中听过这个名字。太子十分宠信他。 哥哥为妹妹议亲,不是挺正常的吗?关她什么事? 难道-- 她脱口而出:“他不会看上我,打算把妹妹嫁给我吧?” 山遐重重叹了口气:“他妹妹今年已经十六,比你大两岁,何况你不曾与司马雅打过交道,他如何看上你?” 山阴松了口气:“莫非看上大哥,打算和大哥议亲?” 山遐一怔:“你又想到哪里去了?我与司马雅素未谋面,能议什么亲?” 他看着山阴,郑重说道:“他想将妹妹嫁给孙江。” 原来如此。山阴笑道:“孙江与他同在太子府,时常见面,最是知根知底,加上一表人才,想将妹妹相许,也未尝不可。孙江知道这事了吗?” 山遐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你怎么这个反应?你与孙江相处时日已久,你难道不知父亲的用意?” 他站起身来在房中走来走去:“若是孙江一口拒了还好,不然你这夫婿都要飞了,你不着急?” “急什么?”山阴啜了口茶,“我年纪尚小,本就没有议亲的打算。再则,你们一厢情愿中意孙江。却不知孙江中意的到底是何人。看看他如何说法,不是挺好的吗?” “阿阴。”山遐急道,“孙江不知道你是女儿之身,他能有什么想法?你还想着他有断袖之癖吗?” “大哥稍安勿躁。”山阴走至山遐面前扶他到榻上坐好,“感情之事我虽未曾经历,但我知道现在与孙江之间,乃兄弟之谊,知已之情。这种情意并不比男女之情差,有什么好担忧的?” “何况我了解孙江的为人,他不是滥情之人。若是娶,必会慎重以待。他要是真的看上了司马雅的妹妹,我们也应该真诚地祝福他。” 第二十五章 一生一世一双人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山遐气得直摇头:“说得轻松。你情窦未开,不知其中滋味。等有一天回头发现自己心中所喜就是孙江,岂不后悔?” 他站起身来:“为今之计,不如我去孙府,向他透露你乃女儿之身。孙江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必会慎重考虑。” 他说着,大步朝外走去。 山阴急得一把拉住他:“大哥!此事不可!” 她扯着山遐按回榻上:“你现在急匆匆去,岂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孙江行事沉稳,婚姻大事,他不会草率的。不出两天,必来相询父亲和你我的意见。到时再说不迟。” 山遐一听,喜道:“阿阴说得极是。就这么办了。” 商议已定,他放心地走了。 留下山阴,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二日,大雪纷飞中,山阴在山遐的催促下坐上了前往太子府的马车。 马车在宫门稍作停留,便一路驶向了东宫。 气温低寒,东宫议事殿殿门紧闭。 山阴在酒司中坐了一会儿,仍觉手脚冰凉,索性拿起笔练起字来。 她的字骨力遒劲,斩钉截铁,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写了好几张,觉得手心微微生出暖意了,她才放下毛笔。 这一看,才顿觉眼前立了一个人。 一身青绿色打扮的小宫娥朝着他抿嘴一笑:“见过闲散酒人。太子妃有召。” 太子妃?山阴忙起身还礼,她委婉地回道:“我乃外臣,不知太子妃召我何事?” 宫娥笑道:“太子也在,太子妃是得了太子的准,才命我前来相召的。快跟我来吧。” 二人一路往前,来到云兰台。 这是山阴第一次晋见太子的地方。 就着漫天雪花,她推开殿门。 殿内丝竹之声萦绕,一派春意融融,丝毫不见冬日森寒。 她行至太子面前,郑重地行礼。 太子免礼赐座。 今日云兰殿中,皆是太子议事殿中的常客。卫?、孙江、杜锡、司马雅、江统等都在。 各人榻几上,酒菜齐备,另置一具精巧至极的火锅。 锅具下的火苗悠悠地燃着,汤底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她从容地走到榻几旁,刚跪坐好,便发现一道目光紧随而来。 带着好奇和审视。 不是卫?,不是孙江,更不会是太子。 她抬头看向太子妃的方向,果然是她! 两人目光一碰,一抹惊异之色从太子妃眼底划过。 这时,太子对着身侧的太子妃低声说了句话,以手止住了殿中的谈笑声。他看向山阴,笑道:“山小郎令孤惊喜的事,真是一件接一件。今日孤设宴请诸位品尝‘古董羹’时,才知这是你的手笔。太子妃心中挂念寻觅了很久的《夕阳箫鼓》竟然又是你的杰作。孤封你做一个闲散酒人,实在是委屈了你。”他看向卫?,“这太子府中的舍人之位不是还有一个空着吗?不如让他做太子舍人,如何?” 卫?一拱手:“殿下说得极是。” 他一同意,其他人也跟着附合。 山阴一愣,却是没想到太子会突然来这么一下。她连忙恭敬地站起身来,推辞道:“山阴不敢。一个闲散酒人已令得山阴手忙脚乱了。舍人之位,怕不能胜任。” 太子摇摇手:“你不必过谦。孤说你行,你便行。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多向同僚请教便是了。”山阴还欲再辞,眼角余光处却发现卫?朝着她微微地颔了下首。 她只得作罢,拱了手谢太子恩典。 太子见她应下了,高兴地举起酒杯:“诸位,孤麾下又得一人才,还不满饮了此杯?” 大家纷纷举起酒盅朝山阴一敬:“请!” “请。” 饮完酒,太子又道:“孤听闻民间重金悬赏欲得《夕阳箫鼓》者,不知凡几。今日太子妃也在,山舍人可否一解我等忧思?” 此话一出,山阴面色冷了冷。 大老远地唤了她来,又是封舍人,又是敬酒,原来是为了让她给他们弹琴助兴? 这舍人和酒人她本就当得心不甘情不愿,不如趁机一概辞了去。她冷哼一声,正欲开口,卫?已出声道:“殿下却是强人所难了。琴之者,通心,雅趣之道。非清静洒脱不弹,非清风明月不弹。今日殿外疾风劲雪,殿内喧嚣浮燥,琴音受损,琴心有伤,此操琴者所不愿也。” 孙江也一拱手:“卫洗马所言极是。心远则琴意偏。于此之时,确不宜弹琴。” 太子一怔,陷入了沉思。倒是一边的太子妃,脆声道:“却是我唐突了。那日经过卫洗马院落旁,听闻《夕阳箫鼓》,一时喜不自胜。多方打听才知弹琴者乃山舍人。今日殿下面前,便想讨个赏,欲再听一回此曲。既有不便,他日再向山舍人讨教便是了。” 她盈盈地说道这里,一双水波荡漾的美目看向山阴:“山舍人不会推拒再三吧?” 堂堂太子妃如此谦和讨教,她还能横眉冷对吗?山阴敛了神情:“山阴不敢。” 既听不了《夕阳箫鼓》,太子大手一挥,重新令得乐伎们在殿中奏起乐来。 他双手一拍,几名长相出众的乐伎扭着细腰朝着榻几上的大臣走去。她们双腿一屈,跪坐在诸位公子的身侧,伸出纤纤玉手,熟练地侍弄起来。 山阴身边也分到了一位姿容秀丽的乐伎。她含着羞跪在山阴的腿侧,为山阴满上杯中之酒,低低道:“郎君请饮。” 声音娇糯中带着一丝轻颤。 按照太子的行事规矩,这些随侍过的乐伎,郎君们若是看得上眼,欢宴之后便可带走了。 因此,她偷瞄了一眼眉清目秀,容色照人的山阴,心中砰砰直跳。 山阴持起酒盅饮了一口,一双眼睛扫向孙江。他在乐伎的服侍下,不动声色地饮酒,吃菜。不时还能和身边的司马雅说上几句。 似是发现了山阴的目光,他转头看来,眼中一喜,朝着山阴持酒一敬。 山阴却没有他的好心情,她回他一个白眼,扭过了头。 有太子妃在,欢宴持续了一个时辰,乐伎们便开始退了。 临退前,她们眼巴巴地望着身边的郎君。然而,只有司马雅和江统二人留下了身边的乐伎,其余的都退去了。 纷纷大雪中,殿门大开,一股寒意迎面扑来。 山阴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撑了伞,随着众郎君们一道走出。 她脚步迈得小,一会儿工夫就落在了别人的后面。 深一脚,浅一脚的积雪中,孙江来到她的身侧,与她同行。 他看着鼻尖冻得微红的山阴,拉过她的手搓了搓:“怎么饮了酒还这般怕冷?” 山阴笑道:“太过阴柔,少了阳刚之气,自然抵不过风寒。” 两人说笑着往前走。孙江看了一眼身边的人,轻道:“今日司马雅向我提起议亲之事。” “又被人家看上了?”山阴扭头道,“你的桃花运真不错。” 孙江不理会她的取笑,只一本正经问道:“你觉得此门亲事如何?” 他明明二话不说拒了司马雅,却不知为何想听听她的意见。或许,内心深处,隐隐含了一股期待。期待她替他回绝,期待她有那么一丝、一丝的妒意。 显然,他要失望了。因为山阴不假思索便回道:“你上次看上的小姑子莫不是司马雅的妹妹?眼下她托哥哥帮她议亲,岂不两全齐美。” 孙江闷闷答道:“我从未见过司马雅的妹妹,何来看上?” 他不死心地又问道:“若由你决定,你说应是不应?” 山阴哈哈大笑。雪地里,那笑声直震得路旁树枝上的雪扑簌簌往下落。她扔了个白眼给孙江:“你这夫人是给我娶的吗?若给了我,我就帮你应。” 孙江终于放弃,他伸出手拍落山阴肩膀的积雪:“我已回绝了司马雅。一生一世一双人,若非深得我意,知我心者,宁可不要。” 他走在山阴面前,替她挡了风雪,轻唤道:“快走吧。雪势怕会越来越大。” 第二十六章 贾仪之死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果然接连又是几场大雪。 雪色覆盖,大地一片苍茫茫。使得出行都已有些不便了。 正巧山阴略感风寒,就告了假在家中休息。 她被封为太子舍人的消息已经传开,听到山府中不时传出的一些闲言碎语,最担忧的莫过于山简。随着山阴年龄的增长,她的女儿身不可能永远隐瞒下去,家中长者在与山简商议之后,也从最初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现在的满心焦虑。 族长传话,他郑重其事地告知山阴,必须找个机会不动声色地将太子府中的官职给辞了。否则,一旦被人揭穿,家族蒙祸。 山阴恭敬地应下了。太子府,乃至这个皇宫和洛阳,都不是久留之地。 辞去官职,不过必然之举罢了。 十五岁的诞辰,因为封官一事被她低调地压下了。 刘容奉命调查卫?,很快来了准信。 山阴看着信件上密密麻麻的一大堆消息,从卫?出生至现在,俱详细地陈述了。 在看到半年前,贾南风篡权,卫?被杀,卫家子孙有九人遇难。而卫?与哥哥卫?因在外养病幸免于难时,她呆住了。 这个总是笑得云淡风轻的少年,是如何抹去了这些不堪回首的过往? 而看似浑不在意的背后,又肩负了多少伤痛? 信件中还提到了卫?除了在太子府任职,其他的,没有什么可查之处。 这样说来,那一批暗中保护她,或者该说暗中跟踪她的不是他安排的人了? 不对呀! 山阴想起他在太子府的滔天权势,脑中又浮现出那日他拦车在前,告诫在后--刘容,明显被更高明的对手反侦了。 他若有心与自己交好也就罢了,否则,真是一个很难缠的人啊! 她叹了口气,走出院落。 雪已积了半尺厚,仆人们正拿着扫帚仔细清理道旁积雪。 花园里,山家几女在亭中摆了榻,叽叽喳喳地聊着天,玩着雪。 山晨穿着花色小袄,披了件大氅,一张小脸在雪色中映得红扑扑的。她今年才十五岁,正是懵懂、稚气的时候,玩起雪来便没有顾及。只一味循着心意抓成个大雪球往姐妹们身上砸。 山微不甘示弱,偏反应没有山晨快,总要中弹,她恼极了,便往大一些的姐妹身边钻。引得山晨来砸她们。 雪球飞来飞去,一下子穿过灌木砸在了提步走来的山阴身上。 雪地里,那一串串银铃还在飘荡。 多久没有这样开心地玩过雪球了? 山阴撩了袖子,冲着山晨做了个“小心”的手势,手下一团,一个雪球飞速而来。 山晨躲避不及,立马吃了个大花脸。在众姐妹的大笑声中,她哇哇怪叫两下,马上反击。 女郎们平日做的事多是附庸风雅或是呆在自已的小院中做做诗绣绣花。今日难得聚在一起,气氛又活跃,于是另几个姐妹也放开矜持,跑进雪堆中疯玩起来。 一时间,院落中漫天飞雪,只见一个个雪团横扫半空,你来我往,热闹异常。 山阴一身男子打扮,雪地里,她东奔西跳挤身于这一群红粉艳丽中,非但不觉突兀,反而衬得整个人如鹤中之仙,这种惊心动魄的美夹着她与生俱来的冷俏,直如一个坠落凡间的精灵,高贵、偏又灵动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一场大战下来,众人身上纷纷挂彩,不知谁先喊了句“不行不行,得先歇歇了”,几女站在雪地里,看着对方相互大笑。 只是这笑声还未达到眼底便戛然而止。 院落中奇迹般寂然无声。 山阴不解地看向山晨和山宁,两个小姑娘气息还没有喘平,面上已突生了两朵晕红的飞云,眼神痴痴,直直地瞧着自己的身后。另几名庶出的表姐妹更是呆呆傻傻地睁着眸子一动不动。 这是怎么了? 她蹙着眉回头,循着众女的目光看向身后的树林旁。 雪光中,一袭白色大氅的卫?站在树旁,像一阵清风拂过这雪后的院落。 瘦削的身形,如玉的肌肤,微风般轻柔的笑意,一瞬间,漫天的冰雪消融了,心灵深处,有一株针尖般细小的嫩芽,推去陈旧的枯枝烂叶探出头来。温暖的雪水朝着朝阳回流而上,像一根根银线,轻轻地将她的心湖紧紧又密密地环绕。 她张着嘴,却失了声音。 天地在这一刻皆成灰色。只有那风光霁月般的少年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至她的跟前。 他浅笑着,为她掸去身上的积雪,轻语道:“怎么玩成这样了?” 温柔又亲昵的语气。 第一次,?她在他面前不自在地红了脸:“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病了,过来看看。” 他对着众女温和有礼地点头微笑,一双大手却拉了山阴往院落中去了。 雪地里,一深一浅的两双足印渐行渐远。 冷风中,失神的山晨众女,齐刷刷醒过来了。她们一个个捧着双颊,娇羞地轻呼:“这世上,竟还有如此俊俏的郎君。” “他还对着我笑呢。” …… 两人并肩走出院落,亲昵的氛围中,山阴不自在地抽了抽自己的手。 她一动,卫?马上识趣地放开。他带着山阴,一直走到了马车前。 “去何处?”山阴抬头问道。 卫?率先钻进了马车:“带你去看一场好戏。上来吧。” 马车在积雪中慢慢前行。 直走了一刻多钟,才在一个角落处停了下来。 卫?取出一顶笠帽扔给山阴,二人将脸一遮,在护卫的带领下进了一间小院落。 这间小院落有两层楼高。山阴跟着卫?走进二楼一间厢房。 他们一站定,护卫移了移屏风,屏风后一张落地字画拿开,露出一个小巧的入口。只见他进去片刻,回转道:“郎君,可以了。” 山阴侧身走入里间。是一个小隔间。不大,右边摆放了一张榻,墙壁上,微开了两个小孔,隐约可以听见旁边传来的嬉闹声。 卫?点点头,二人在榻几上坐了下来。 山阴凑近小孔一看,立刻脸红耳热地看向卫?。 隔壁房内,一群美貌少年披散着墨发,全身只着一层轻纱在房内追逐取乐。若隐若现的装束中,他们胸前的两顶红缨与下身一览无遗。 卫?不慌不忙地倒了两杯酒,将一杯递至她手中,解释道:“这旁边便是洛阳城中最大的一家青楼。是贾仪最常来的地方。” 此言一出,山阴明白了。她重新凑近小孔细细寻找,果然,那个坐在榻上,被两个美少年拥着,衣裳全开,闭目享受侍弄的家伙不正是贾仪。 刘容说他被贾后杖打了二十,这伤,这么快已经好了! “你不是一直想出口气吗?”卫?笑道,“今日可以如愿了。” 没过多久,一丝熟悉的气味隐隐约约从小孔中飘散而来。他们开始服用五石散了。 药力发作,少年们面色泛红,眼神迷离,迫不及待搂抱着亲吻起来。贾仪拥着两名少年脱了衣裳也滚到了床上。 山阴别开脸,忍不住问:“这就是你所说的出气?” “稍安勿躁。”卫?喝了一口杯中酒,低声道,“这五石散,已被改了方子。服用后一旦交欢,必死无疑。” 他说得笃定,山阴耐着性子又看下去。 说到底是一出活春宫,她一个不曾出嫁的姑娘直盯着瞧实在太过难堪。 因此,她看了几眼,索性靠在壁上和卫?一起坐着等了。 这时,只听隔壁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是一声又一声的尖叫。尖叫声中,一种极度惊恐、仿佛死神降临的歇斯底里蔓延开来。 山阴对着小孔只看了一眼,顿时觉得浑身鸡皮一起,毛骨悚然。只见房内,众少年连同贾仪在内全身浮现一片耀眼的潮红,如同一只被烤熟的火鸡般,发出烫人的温度。最令人恶心的是他们的下身全是黏稠的鲜血,这血顺着大腿根部往下流,正发出嘶嘶的声音。 好像刚从烈火地狱中蹿出般,少年们争先恐后地推开房门,毫无仪容地冲向外面。 在青楼传出一阵又一阵的惊呼声时,卫?伸出手,拉着山阴站起身来。 厢房的窗子打开,只见一个又一个赤条条的身影从青楼中冲出,不顾一切地在雪地里打起滚来。渐渐地,身上的潮红褪去,一种病态的苍白浮现了。终于,在越来越多的血色染红了素净的雪地时,所有的狼狈不堪,所有的努力挣扎都停止了。 贾仪以一种毫无尊严的姿势死在了青楼门前。 第二十七章 白首之约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在越来越多人的围观中,卫?将窗子一关。他看着面色有些苍白的山阴:“怎么?心软了?” 山阴摇摇头:“他本该死。只是,这方式……” “妇人之仁。”卫?淡淡看了她一眼,“你以为送入宫中的人,还能保有全尸?他们的死法,比贾仪有过之而无不及。” “走吧!”在山阴的木呆呆中,他一个转身,拉着她下了楼。 马车穿过拥挤的人流驶向城门。 漫天雪花已经停歇,午后的阳光逼人的耀眼。 融雪了。气温又下降了好几度。 山阴撩了窗子,感觉到一阵寒意袭来。 这不是回山府的路,她看向街道两侧,突然鼻子一痒,一个喷嚏打出。 晃晃仍有些晕的头:“这是去哪儿?” “去城西,我的山庄。”卫?将壁柜中的毯子拿出,盖在她的身上。 马车疾速行驶中,车窗外的天光开始逐渐减弱,一道巨大的黑影悄悄覆上天空。 太阳的表面被一个圆圆的黑影遮住,如同被咬掉了一个角般残缺了。 随着黑影的继续移动,天色越来越暗,越来越暗。 太阳,以人们肉眼可见的速度正在变黑,消逝。 “天狗食日了,天狗食日了!” “快逃啊!” 街道上亲眼目睹这一刻的人发疯了,他们惊叫着四散而去,刚才还热闹的街市转眼只有一辆雪白的马车停靠在路边。 驭夫咬紧牙关扬起马鞭:“郎君,坐好了。”他右手一挥,便向马尾使劲甩去。 “慢着。”山阴探出头一看,一把扯住他的鞭子,“这是日全食,几分钟就过去了,不必惊慌。” 说话间,太阳已被巨大的黑影完全吞噬,天地间,陷入了一片混沌,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中,山阴沉着的声音传来:“不要朝着太阳看,伤眼睛。等一会儿,太阳就出来了。” 漫长的等待中,只听见三人起伏不定的呼吸。 黑暗中,卫?轻笑出声:“天狗食日,天降不祥,阿阴怎么如此镇定?” 因为我知道它形成的原因,因为我知道它只是一种自然现象,山阴在心中默道。然而嘴上,她却低声回了句:“一切都有定数,惊慌无益。” “好个惊慌无益。”卫?点头,他沉吟了一会儿:“天狗食日只在古书中有记载,据我所知,这一百年来还是第一次出现,阿阴对它如此了解,拜过名师?” “没有。只是机缘巧合,得人指点罢了。”她胡乱诌道。 一片漆黑中,一股温热的呼吸靠近了,手指一凉,有人轻轻握住了她。 “阿阴对我,总是语焉不详。”他附在她耳边轻道:“还有一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阿阴在我的梦中反复出现……” “就如现在。”他低低地说道,“似梦似幻又似真,令人情难自禁。” 这不仅仅是试探,还是*裸的挑逗! 山阴呼吸一凛,电光火石间,她明白了。 他又是送琴,又是诉情,却迟迟没有揭穿自己的女儿身。这个倾国倾城的少年,他在等待,等着她的坦然相告。 果然,他双臂一伸,抓住了她的肩膀:“阿阴不给我一个解释吗?” 黑暗中,他亮如星辰的眼晴直直盯着她。 一瞬间,山阴的心一颤。两世为人,她自是清楚感受到了这个少年对她的情意,双眸一垂,她楚楚可怜道:“多谢卫洗马厚爱,实是事出有因……” 停了一下,她又道:“太子府中,我本可急流勇退,只是太子舍人一职非我本意……” 她看了卫?一眼,意思再明白不过:即使我女扮男装欺骗太子,但你知情不报,反推荐舍人, 一样是有罪之身。 在微微恢复的亮光中,她的表情明明是一种被识破的无辜,可眼底却透着一丝狡黠。这模样,看得卫?一愣,转眼,他大笑起来,笑声清越有力,直传出好远。 即使紧要关头,行事仍不含糊。 满心欢喜中,他对着驭夫吩咐道:“马上回庄。” “是。” 越来越亮的天色中,日全食过去了。 天空,又恢复了往日的明晰和清澈。 除了街道仍是空无一人的诡异。 山阴知道,这场罕见的天象将以天公示警的方式被记录在册,接下来,整个大晋王朝要应对的必然是如何躲过这灾难了。 马车停下,城西山庄到了。 绕过假山溪流,卫?踱进一座小阁楼。 这阁楼中软榻齐备,开了窗正好将园中景色揽入眼底。 几乎是他们刚一进来,门外的婢女们已焚香煮酒,准备妥当。 须臾间,卫?对着躬身前来的护卫下了一道又一道的命令。 这些命令,多是让人将此次的天狗食日影响扩大化,严重化,恐慌化。 各种消息的散播中,矛头毫不避讳直指贾后。 在众人一一领令退下后,他灼亮的目光移向山阴。 “此时的太子府虽不济,却是你最好的安身之所。所以,你不必动其他念头了。” 话一落地,山阴双眸明亮地迎向他。 她知道,经河东公主一事后,自己在洛阳城中的名头已愈发响亮,不少权贵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她,此时脱离了太子府,好比失去了大鹏羽翼庇护的小雏,随时有可能被人献给公主或是贾后。 卫?给她打的这一针强心剂,拿捏到位,深得人心。 因此,她向他郑重一礼:“山阴莽撞,谢过卫洗马相护之情。” “只是,”她抬起头来,“山阴身边已有暗卫,卫洗马派来的那批,便撤了吧。” 那含了些许歉意及不好意思领情的推辞目光落入卫?眼中,他大笑出声。明明没有查到那暗卫是他所派,明明只是一种试探,她却装得如此煞有其事。 笑声中,他的目光明亮无比:“阿阴如此聪慧,我越来越喜欢了,怎办是好?” 他头略一歪,任由一缕墨色长发沿着脸颊滑落一侧,极致的对比中,那玉色肌肤和如水双眸熠熠生辉,当真是公子如玉世无双。 山阴心中呻吟一声,转眼,她苦着脸皱着眉回道:“卫洗马明知自己容色无双,还以色相诱,山阴年纪小,此刻心中如小鹿乱撞,不堪承受。” 这话令得卫?脸上笑容一僵,他嘴角一抽,瞥了她一眼,“年纪小?女子十五岁及笄便可谈婚论嫁了。” 眼前一晃,一枝珠玉缠金、流苏长坠的金钗递至她面前:“此钗作证,阿阴可愿与我共赴白首之约?” 他这话接得又顺又自然,仿佛谈了几年的恋爱,求婚一事水到渠成。 一愣的同时,山阴脑中闪过一个词:被求婚了? 居然还是一个这么出名的大帅哥? 怎么办?拒绝还是接受?在对方期待的眼神中,她挣扎了五秒,然后坚定地开口:“--” “阿阴不必急着回答。”卫?手一挑,山阴满头青丝尽数披下。长发垂顺的她清冷卓然,风流无限。他歪着头盯了一会儿,伸手在她脑后绾了一个式,金钗一插,小姑发髻的她睁着一双含情凤眼立于面前。 这就是美男勾引别人的招数么?山阴眯着眼。虽然突兀,但不得不说,实在受用得很。 最关键的是她感受到了内心的那一丝悸动和那一股雀跃。是的,心动,久违的心动。因为眼前这个光华四射的少年。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应下:“三年为限,如果三年后你我情意不变,誓约有效。” 第二十八章 醋意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正如山阴所预料,接下来几日,天狗食日给人们带来的恐慌像潮水一样疯狂泛滥,席卷了整个大晋王朝。皇帝改往偏朝上朝了,朝中大臣召开紧急会议,针对此次不祥事件商议对策。在这一片轩然大波中,贾仪之死如同一面警示牌,在人们的心中无限放大。 苍天示警,贾家获罪。 洛阳城的街头巷尾,贾后的荒淫无耻、贾家的滔天权势以及贾仪的肮脏行径开始四面传散开来。 人们俯跪黄土,仰面悲泣。一声又一声的不满与愤慨中,阴霾笼罩得更深了。 与此同时,酒楼中女主篡权,生灵涂炭的戏曲一夜之间流传开来。 在这片流言中,朝堂之上沸沸扬扬。贾后为安民心,发布大赦天下的诏令后一直坚闭宫门,亲贾派与反贾派扯开喉咙站着对骂已经三日了。司马衷睁着一双蒙?的睡眼可怜兮兮地看着这帮元老大臣。他对着宫人委屈地摸摸肚子又努努嘴,在宫人涎着脸讨好地对着大臣说:“各位大人,你们看皇上都饿了。” 这场对仗才不依不饶地停了下来。 一波未尽,边地烽烟又起。几日后,接获急报,上党郡郝散杀了郡中官员,带领部众叛乱。如同一枚重磅炸弹,再一次在朝堂上掀起风浪。 天降不祥的恐慌愈演愈烈。一时间,京城之中人心惶惶。 大司空张华、侍中贾谧极力压下朝中纷争,派人前往镇压。 而被传成遭天谴的贾仪,一张破席一卷给扔到了乱葬岗,再没人敢去认领。 不同于潜在宫中不敢作声的贾后,东宫之中,此刻一片祥和之气。 杜锡进言:“殿下,天狗食日虽是不祥之兆,但祸兮福所倚,趁贾后正在喘气,殿下可急速联络朝中各大势力,争取后援。” 太子点头:“卫洗马有何看法?” “机会不容错过,殿下捉紧派人暗中联系吧。” “好。”太子站起身来,长期被贾后打压而沉郁的脸上,如同看到一丝曙光,现出难得的朝气。 “太子府中耳目众多,此事--”他吩咐,“不必让其他人知道了。” “是。” 走出议事殿,卫?朝着山阴所在的处所走去。 这几日忙于布署,他几乎不能脱身。也不知怎的,以前也就是梦中老会见到她,经那日后,他整个人打了鸡血一样,不能成寐,总想要捉着她时时刻刻拘在身边。 一路翩跹而来,他没有留意到步履是多么轻快,脸上的笑意是多么明显。 直到来到酒司,听到里面传出的说话声,他的脚步一顿。 “你不必担心会有什么天降大祸。”房中,那个令他心心念念的声音说,“你看,这就是一种日食现象。当太阳、月亮,还有我们生活的这个球体正好排成或接近一条直线时,月亮挡住了射到我们这儿的太阳光,就出现黑影了。它每过一些时间就会重复,下次有机会遇上时,我教你怎么欣赏这种自然景观。” “阿阴懂得真多。”孙江笑道,“我只在留下的古籍中看到过天狗食日的记载。不过是‘日有食之,不尽如勾’,天狗吃掉的是一半的太阳。此次事件引得天下之人惶惶不安,只怕……” “小心祸从口出。”她瞪了孙江一眼。 “好!好!不谈!我就等着你带我去欣赏天狗食日。” 说完,孙江还装模作样地做了一个揖,逗得山阴忍不住大笑。 “欣赏什么?可否带上我?” 门口,传来一个清润明朗的声音,卫?袖袍一甩,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一双眼睛若有若无地瞟向榻几上正拿着笔涂涂画画的山阴。 一见是他,山阴心中一喜,她还没开口,孙江已笑着回道:“我初到洛阳,山舍人自告奋勇带我游山玩水。都是一些旧景,卫洗马可能不感兴趣。” 哪儿跟哪儿?山阴看了孙江一眼,立刻释然。孙江不知道她与卫?的关系,维护于她很自然。 于是,她转向卫?:“找我有事?” “太子有召。” 山阴不敢怠慢,跟着卫?赶紧出了门。 马车出了宫门,直向大街行去。 山阴狐疑地看了车窗外一眼:“太子找我,怎么不在宫中,反在外面召见?” 回应她的,是卫?不动声色地自顾自饮酒。 他酒量很浅,稍饮几杯便有几缕红粉爬上白净的面颊。山阴盯了一眼,便有点移不开了。 她拿了卫?手中的杯子放在一旁揶揄道:“郎君颜色太过照人。再饮,我怕这洛阳城中要人满为患,不便行走了。” “当真?那为何连着几日你都不曾找我?” 他蒙着水汽的眸子横瞟过山阴,似怒似嗔的风情激得她浑身打了个哆嗦。 这是什么情况?第一次谈恋爱的山阴有点发蒙,恋爱中的男人都是这么粘人的吗?她小心地看了他一眼,斟酌了一下才回道:“你这几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不是怕误了你的事吗?” 回应她的,仍是卫?自顾自拿了杯子饮酒。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脸上还明显带了丝气恼和委屈。衬着他洒脱饮酒的姿势,还真是不协调。 什么女人心,海底针。应该是男人心,海底针才是。 搞不清他唱的是哪出。 既然不知道,她也不琢磨了。 索性靠在车壁上,等着马车什么时候到了赶紧下车。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家酒楼前停了下来。 这里地处郊区,来往行人很少,因而酒楼中空位很多。卫?熟练地带着她来到二楼厢房。 直到菜色全部上齐,也没有看到太子的身影。看着他屏退所有人,悠闲自如地给她夹菜,倒酒,她终于明白过来,根本没有什么召见,这人借着太子的名头带着她闲逛来了。 “太子殿下呢?” “殿下正在宫中处理要事。”卫?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此处景致别致,便想着带阿阴前来观赏。阿阴不会想让孙洗马也跟着来吧?” “还是--”他带点恼意问道,“阿阴宁愿与孙洗马在太子府中闲聊?” 山阴瞟了他一眼,顿悟。她伸长鼻子在身边嗅了嗅,挥挥手,笑道:“好浓一股醋味呀!我与孙江情如兄弟,你想哪儿去了?” 情如兄弟?卫?看了一眼她带在腰间的玉佩,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不再说话。 这算是他紧张她?在意她吗?山阴哭笑不得地看着,夹了菜送入他的碗中,忍不住取笑:“卫洗马眼力独到,这边的景色果然别致。” 她别有用心的话惹得卫?一扭头,一抹几不可见的嫣红爬上了耳尖。 紧接着,他起身推开窗子,让那一股含着淡淡花香的清雅之气扑入室内。 山阴探头一看,着实被惊喜了一把。 莫怪这酒店置于如此荒郊之处,实在是这样的景色百里挑一,让人不得不醉。 一排错落的花海之中,几个大小不一的水池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水池不大,水深不过半臂左右,右侧最大的一个为半月形状,左侧有几方星星状的小水池,这些水池在一圈圈金色沙石的分割下竟十分奇特地呈现出一幅众星拱月的图像。 最妙的是它们的水源皆来自同一处,流入池中后却颜色不一。半月形状的水池中上边是蓝绿色的,下边却成了淡黄色。星星状的水池中融合了海蓝、浅蓝、蓝绿等色,艳丽奇绝,五彩缤纷。 有风将飘落的花瓣送入这五彩池中洗浴,于是零丁花儿踏着凌波微动,在池中且行且舞,转出另一番美姿仪。 如此奇幻之景,竟在洛阳城中。 山阴深吸一口气,着迷地看向水池方向。她是第一次见到五彩之池,按捺不住心中激动便想走近它细看,再细看。 卫?只看了一眼,已明白她心中所想。他笑道:“下去一观如何?” 山阴赶紧点头。 两人入了后院,从一侧木门走出,朝着水池走去。 一左一右,白衣微扬,在花道中负手而行。冬日的暖阳,洗去了残留的寒气,在两人的身上投下一圈温和的金色光影。 忍不住蹲下身,掬起一捧彩色的水细细查看的山阴,在发现手中澄澈透明的清水时讶然一笑。她用手轻轻抚过池边的石粉:“传说昆仑山上有瑶池,瑶池中的水也是这样五彩缤纷。” 卫?轻笑:“天上人间本一体,心自快活似神仙。阿阴此时,不快活吗?” 快活吗?她仰头看着立于身边浅笑晏晏的少年,重生八年的光阴里,她坚强,她果敢,她独自一人承受过去,筹划未来。她伤感,沉郁,习惯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在岁月的穿梭里,他,好像是不一样的。所以面对这个少年,她轻易许出了白首之约。 不快活吗?她绽开笑颜:“自然快活。” 眉间的冷峭退去,她的笑,如同在一幅绝美的风景上再添上绚丽一笔,光芒四射,美得让人不敢逼视。 站在旁边的卫?一愣,几乎同时的,二楼另一处大开窗户的厢房中,大口饮酒的男子也是一怔。 山阴甩甩手,站起身:“你刚饮了酒,吹风不好,我们上去吧。” 心中一暖,卫?拉了她的手一起走回。 刚走出几步,只觉一道目光紧跟而来如影随形,山阴反射性地抬头。 二楼厢房中,一名白眉男子正靠窗好整以暇地盯着她。 两人目光一碰,他朝着二人将手中酒盅一举,一饮而尽。 “走吧。” 身边的卫?淡淡看了一眼,对山阴说道。 她点头,不动声色地别开眼。 回到厢房,坐在窗边饮酒聊了会儿,太阳已逐渐西沉了。 二人结了帐,走出厢房。 这时,吱咯一声,旁边厢房门也开了。 身材高大,雄壮威武的男子走了出来。目光炯炯,脸上两道明显的白眉。 是刚才那个人。 三人略一点头,白眉少年率先走下楼。只是经过山阴身侧时,他突然扭头盯了她一眼,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没等山阴给个反应,他已经蹬蹬蹬不见了人影。 第二十九章 冬日宴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几日之后,朝廷又收到快报。被派往镇压郝散起义的军队首战大捷,直将郝散逼往冯翊郡方向去了。 消息一传开,举朝欢腾。宫中占星师夜观天象,言天狗食日虽带来一定灾难,然贾后大赦天下仁心之举恩施遍野,已冲破煞星,胜利指日而待。加上贾后党的有心推动,天狗食日的阴影逐渐淡化。 年关将至,贾后又传出旨意,趁岁末前宫中摆一场冬日宴。邀请朝中俊秀子弟前来参加,冲冲秽气。 这一日,正值冬日宴。 一路宫门进去,大殿之中燃烧着的熊熊火把将黑夜衬得亮如白昼。 今日的山阴,是作为太子的属臣陪同参加的。虽然是第一次跟着太子参加这种宴会,然而她却一点兴致都没有。传闻中的贾后与河东公主皆是色中饿鬼,开办这样的宴席明面上是去除秽气,背地里想干什么,猜猜便知。 因此随着太子落座之后,她便一言不发地坐在了旁侧。尽量将自己的身影缩小在暗处和阴影处。 随着夜色加浓,进入大殿中的人越来越多了。一张张光鲜无比的脸,一缕缕钻入鼻间的香风。山阴发现,今日的大殿中,竟也来了不少女子。她们衣裳华丽,妆容精致,端庄无比地跪坐在榻上浅笑轻语。 望着这一屋的俊秀才子与佳人,陡然间,山阴明白了。天狗食日一事虽已压制,然朝中与坊间谣言仍有传出,趁此大捷良机,贾后要将朝中反对她的部分势力全部纳入羽翼。而联姻,无疑是最轻松、最有效的方式。 如今贾家和她的母族郭家最不少的便是青年郎君和美貌姑子。如果他们之中娶了或是嫁了这些大臣的子女,自然就不一样了。 难怪太子今日带的都是尚未娶妻的属臣。 只是-- 这个消息,居然没有人透露让她知道!她汗涔涔地看了一眼上方的空座,直觉得想拿眼光杀人了。 这时,身边一暗,卫?的声音从耳边传来:“阿阴,你可看出这阵势来了?” 他的声音中,居然还带了一丝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她狠狠地转头,咬牙切齿地回敬:“如果我被某位姑子看上了,我们的约定就此作废。” 头顶,卫?委屈地叹了口气:“我也是刚刚知道。太子传达命令时,并不曾说起此事。” 他从袖中拿出一颗小药丸:“吞了它。今日贾后的几位公主都会出现。” “这是什么?”山阴看了看手中的这粒乌黑,“我能不能现在出宫去?” “太子殿下这么多属臣,为什么偏带你?”卫?将药丸不动声色地塞进山阴口中,“河东公主力荐的人,皇后必定会有兴趣。这药丸一刻钟后会发挥效力,到时你谨言慎行。” 他刚返身入座,只听殿门上传出一声宫人的尖哨声:“皇后驾到--” “河东公主到--” “清河公主到--” 殿中,满堂宾客整齐有致地行礼齐呼:“见过皇后,见过二位公主。” “起来吧。” “是。” 一身锦服的皇后在主座正襟危坐,一左一右是河东公主和清河公主。 与传闻中所说的无二,贾后的眉后有一块暗色胎记。此刻的她端坐上方,虽是脸色青黑,鼻孔朝天,嘴唇外翻,一副面目可憎的样子,然久居上位的习惯,还是令得她在气势上形成一种无形的施压。只见她持起酒盅,一抬头,高声说道:“冬日虽寒,我这冬日宴却暖意洋洋。诸位皆是我朝重臣的公子、明珠,今日我欲借此宴会喜庆喜庆,冲冲近日来的秽气,你们说可好?” 皇后说了冲秽气,谁敢说不行?当下,众人都拿起手中酒杯回敬:“皇后英明。” 借着亮光,山阴眼角一扫,发现河东公主一双美目直直地朝着卫?的方向看来。 那目光中的柔情和蜜意令得她一怔,反射性地想起当日公主府中她追着卫?跑出去那一幕。即使府中收藏了那么多的美少年,仍“不舍不弃”,看来她对卫?,真是很痴迷啊!这么久以来,自己好像一直忘了问这件事。听闻上次贾仪送入公主府和贾**中的美少年身有不洁,河东公主这妇科病看来是痊愈得太快了。 她淡淡收回目光,以五十度俯瞰的姿势微低下头,不动声色地饮了口酒。 “贾代,郭礼,你二人精通乐律,长袖善舞,便为众人来一个开宴之贺吧。” “是。” 两名娇媚的女子走出,她们朝着贾后和众人盈盈一福。紧接着,一人弹琴,一人广袖轻飞,一段如山泉般欢快的音乐配着红粉女郎顾盼翩跹的动作展现在众人的眼前。 比起其他歌舞的节奏呆板与动作单调,这二位的灵动与轻巧确实令人耳目一新。 一曲一舞完毕,贾后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掠过大殿上的一众人:“宴会之上,诸位不必拘礼,尽管开怀畅饮、畅谈。” 丝竹之声适时响起,婢女们手端水果菜肴鱼贯而入,一阵阵扑鼻的香风中,各大士族的女郎们几人一群凑堆聊天,郎君们觥筹相错,交谈甚欢。在这热闹无比的气氛中,躲在暗处想当隐形人的山阴还是耳尖地听到了不想听的内容。 “阿梨,今日才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句话着实不虚。” “嘻嘻……阿娇,你心动了吧?卫洗马的家中尚无妻妾,你拼一拼还是有可能的。” “停住停住!阿娇,你别听她的。我听说呀,卫洗马不好女色,你想嫁他呀,只怕不易!” “啊?他当真喜欢男的?你唬我的吧?” “骗你做甚?不信你试试看。” 山阴摸了摸脸,又摸了摸脸。什么叫不安全?这就叫不安全。找个男朋友长得帅一些,怎么到哪儿都有人垂涎? 她自恃长得也不差,怎么没有一个小姑子上来搭讪呢?虽然被人看中很危险,但事关面子,她实在很想争回一口气。 她却不知,就在两杯酒下肚后,她的药力开始发挥作用,原本白??的脸上冒出了一颗颗小红点。这些小红点不痛也不痒,在她的脸蛋上疏密有致地排列开来。令得她容光四射的姿容硬生生显得有些滑稽与古怪。 因而女郎们瞟过一眼,便一致地转开头去,寻找另外的美少年。 卫?此时也在与太子对饮,借着殿中喧嚣,他状似随意地饮了一口酒,对太子轻道:“贾后今夜必会设法在你身边安插一个人,你只管接了就是,我自有主张。” 太子一点头:“殿中女郎,很多是冲着你来的。你小心应付。” 动作默契有致,眼神交汇自然无比,山阴盯着关系匪浅的这两人,难道-- 她咽了一大口酒,消息源自于此? 突然眼前一道丽影遮住,身着青绿的宫人朝着她浅浅一福笑道:“小郎,皇后有请。” 来了!她一凛,潇洒地起身,从容走上前去。 “臣见过皇后,见过二位公主。” “免礼。抬起头来。”贾后一双乌浊的眼珠对着山阴上下打量了一番,气质清贵,五官精致,只是脸上这红斑实在倒胃,她转头问河东公主,“她就是你说的山阴?” “是,母后。”河东公主对上她的脸,奇道,“你脸上什么时候长了这些斑点?” “禀公主,山阴从小喜欢试酒,方子研究得多了,体质变得敏感,脸上时常会有酒斑出来。公主不必害怕。” “酒斑?”河东公主大惊失色,“你是说饮了你调的酒会长酒斑?” “公主放心。山阴从小泡在酒缸,不知饮了多少缸才有酒斑,倘若寻常人偶尔小啜或是微醉是无妨的。”她说到这里,兴致盎然地自我举荐道,“皇后可想一尝山阴的手艺?” 灯光下,她亮晶晶的眼神配上脸上鲜艳欲滴的红斑点,怎么看怎么诡异。 贾后一下子失了兴趣,她挥了挥手:“不必了,你退吧。” “这……”山阴犹不死心地看向河东公主,“公主尝过我配的酒,我……” “皇后都说退了,还犹豫什么?”河东公主喝道。 “是。” 她佯作委屈地转身,回到榻上。 第三十章 最难推却美人恩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饮酒多了长酒斑?亏得她们也信了。她撇撇嘴,冷哼一声。话说回来,卫?给她吃的什么药,这斑点真的有那么难看吗?她端起酒盅仔细照了照,倒影中,一张素脸上隐约可见点点小圈,至于颜色,还真瞧不出来。 她一回座,眼尖得发现另一名少年奉命走向主榻。 也不知他们交谈了什么,贾后的神情很愉悦,少年喝了一杯赏赐的酒便从大殿侧门消失了。 没过多久,贾后也起身离开。 这时,大殿之中各人皆醉于心寻找异性,注意到的人不多。 贾后一走,河东公主和清河公主都从主榻上站了起来,她们娉娉婷婷地向着殿中走来。 便那么来到太子身前,她们一福,口中称道:“太子哥哥。” 几乎是立刻的,他们的身边形成一个包围圈。 与其他郎君交谈的太子回头一看,笑道:“我这两位妹妹俱是天香国色,也不知什么人能有这么好的福气将她们讨回家去。孤真是期待着很哪!” 话音刚落,清河公主将俏脸一别,耳根一红,恼道:“太子哥哥又要胡说。” 倒是河东公主,落落大方地站着盈盈一笑,她对着身边的贾代招招手:“说到福气,我们哪及太子哥哥。瞧,我们家最擅舞的姑子也被迷了去。一个劲儿地向母后吵着要跟了太子呢。阿代,如今太子哥哥就在眼前,你怎么反倒哑了?” 她将手一推,贾代哆哆嗦嗦地走到太子跟前,细若柳枝的小腰盈盈一福,亮光下,她仰起张皇的小脸,双目涟涟地望着太子:“望太子怜妾一腔情苦,便……便……” 说到这里,她喉咙一紧,竟是语不成句了。只有那两行清泪,从那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 大殿之中,顿时一片唏嘘之声。不管她是何身份,在这凉薄之世,痴情儿女,最是令人动容。 于是,一个一个的人,看向凭借开宴惊人一舞已博得众人好感的贾代时,目光中充满了理解和动容。 此情此景,再不接受美人恩的太子,就有点煞风景,有点说不过去,有点令人失望了。 因此,明知山有虎,只能向着虎山行的太子,雍容伸出了他修长的双手。扶起眼前梨花带雨的人儿,他搂着她往怀中一带,笑道:“孤自当怜惜。” 贾代羞得将脸一躲,破涕为笑。 河东公主见状,取笑道:“遂了心意,这面上都带了几分春色。” 在众人的嘻哈贺喜中,她悄悄退出,来到旁座卫?的榻前。 “叔宝。好久不见,你可还好?” “劳公主问。卫?一切安好。”她称他叔宝,他却还口公主,生疏客套之意不言而喻。 河东公主薄唇一抿,险些又要气恼。 她放低姿势,一双含情脉脉的眼光瞅着他,嗔道:“我不找你,你便没有想着见我一面么?” “公主说笑了。卫?惶恐。”嘴上说着惶恐,可他那悠然自得饮酒的模样哪里看得出一丝害怕?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皇族出身的公主,从小到大,谁不是哄着她,捧着她?偏这个心尖上的人,对她爱理不理,想睬不睬,河东公主眼圈一红,终于禁不住落下泪来。她急急转身,轻声说了句“这事又不是我干的,你何必恼我?”便匆匆离去了。 她走得又快又急,便没有听到小姑子们的窃窃私语声:“原来河东公主也中意卫?。阿娇,这下你更没希望了。” “跟公主看上同一个人,哪还有作妻的份?” …… 乱七八糟的讨论中,山阴的头又大了大。卫?长得好看她承认,可自己的男朋友,跟她订了白首之约的人,被这么多妙?少女虎视眈眈盯着做成亲的对象,这不是摆明了考验她的胸襟,让她晚上睡不着觉吗? 她磨了磨牙,扫过殿中各个少年郎君。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大有人在,怎么这些小姑子眼睛被屁熏了似的都没发现? 她持起酒盅走向对座的少年。喧嚣中,他八风不动稳坐榻上的样子,自然中带着一股书生气。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地凑近耳边低语了一阵。 少年迟疑了一阵,点头道:“画梅吧。” 唤来宫女吩咐了一番,山阴笑着一礼,自我介绍:“在下山阴。请问郎君如何称呼?” “王悦之。” 原来是王家的子孙。难怪气质非凡了。 她取过宫女拿来的琴和纸:“郎君画梅,我便弹琴吧。以一曲为限,你看时间够不够?” “够了。”王悦之铺开画纸,研墨蘸笔,“开始吧。” 山阴一抬手,一曲《高山流水》在她的拨动下于广阔的穹形大殿中绕梁而舞。犹如高山之巅,云雾缭绕,飘飘忽忽而过。 能来此处的皆是世族或是名门之后,因此,乐音一起,所有的喧嚣便一止,热闹的大殿安静下来了。 他们纷纷回转身,只见大殿旁侧,两名少年郎君一个凝神弹琴,一个专注画画。 与今日的开宴舞一样,这种组合令得众人眼前一亮,有几个性急的已大步靠近了。 悠扬的韵律如行云流水淌过时,王悦之的笔尖下已飞快地画完了一朵又一朵怒放的梅花。 用笔流畅,成竹在胸,当万壑争罢,流水之声复起,乐音进入收尾阶段时,他轻轻搁下了手中之笔。 配合得天衣无缝,完美至极。 众人看着这一幅墨梅图,无论从构图还是意境都堪称无懈可击的作品,不由连声称赞。 一片喝彩声中,山阴将手一拱:“王兄痴于画梅,借此宴会,欲寻同好,但凡能交流一二者,皆引为知已。各位请了。” 同是献艺,琴中作画的王悦之比起脸上尽是红斑的山阴,显然更得人心,更出采。 因此山阴一番话落地后,王悦之成了场中的焦点。 赏图的,评图的,解释意境和交流心得的,长相出众才艺非凡的帅哥王悦之成功地吸引了大部分小姑子的注意力。 第三十一章 牺牲色相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反较卫?这边,终于清静下来了。 悄悄退出包围的山阴幸灾乐祸地瞅了一眼忙碌的王悦之,不动声色地回了自己的榻几。 果然,最易变却少女心,对才华难以抗拒的姑子们,慧眼发现了心中所爱。 接下来宴会的主角,女郎们谈论的中心,婚嫁的最理想对象,变成了临场献艺的王悦之。 月上中天,宴会终于结束了。 跟着太子一同走出来的山阴毫不避讳地钻进了卫?的马车。 她手一伸:“解药拿来。” 被夜明珠照得光亮的车厢中,卫?细细端详了会儿她的脸,他取过案几上一杯茶:“喝了它。” 茶水可解此药?她接过一口饮尽:“没事了,我回自己车上了。” “等等。”卫?一把扣住她的手臂,“陪我坐会儿吧。” 满室的珠光也不及他眼眸的明亮,想起少女们对他的情意,山阴忽然恼了,她白了他一眼,酸溜溜地说道:“某人的追求者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用得着我陪吗?” 卫?一愣,转眼他双眸一亮:“阿阴这是在吃醋吗?” 他开心地长臂一环:“阿阴心中果然有我。你我既已定下白首之约,便犯不着为不相干的人生闷气。” “生闷气?”她从他怀中挣脱,“根本没这回事。我只是很欣赏河东公主对感情的不屈不挠和执著。” “河东公主相貌随皇上,但性子和贾南风如出一辙。”卫?不答反提醒,“她的心狠手辣你不曾见过,以后碰到多加小心。” 绕了半天也没主动交待他和河东公主的关系呀。 山阴眯着眼,恨恨地在心中骂了两句,她将车窗上的纱布一掀,别过脸看着外面的月色。 今夜是上弦月,乌云遮了大片天空,透着一种灰白的亮。 太子的马车急疾而出,早已不见了踪影,后边,只有几辆罢了宴的稀稀落落的车辆。 马车交杂着答答答的行走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响亮、清晰。 这时,只听驭夫将马一勒,转头靠近车帘对着卫?说道:“郎君,前方清河公主拦住了去路。” 一个公主,深夜拦路。难道她也喜欢卫?? 光河东公主就够让人头疼的了,山阴哀怨地看了一眼卫?,她到底找了个桃花泛滥成什么样的男朋友呀。 卫?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口中吩咐车前坐着的护卫:“就说酒宴之上,我喝多了。请公主让一下路。” “是。” 护卫大步走向马车,却迟迟没有回来。 山阴撩起车窗一角悄悄望了一眼。一名女郎跟在护卫后面翩翩而来。 女子十五岁的样子,长相清秀。山阴认得,是殿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清河公主。 在护卫向卫?使了个眼色,将手中东西从车窗中递进时,清河公主的声音也适时地在车外响起:“听说卫洗马在宴会之上饮酒过多,本宫心中挂念,特来一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山阴飞快地将手指一挑,卫?束冠一歪,满头墨发倾泄而下。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紧接着,胸前衣襟被扯开,一具同样微露香肩的温软香玉坐上了他的腿,搂上了他的脖子。 只觉得一股淡淡的少女馨香绕在鼻端,是山阴将脸颊轻轻贴上了他的。她像只小猫一样蹭着他的肌肤,不怀好意地将身子缩入他怀中。 软玉主动投怀,卫?一怔,很快他配合地伸出手抚上山阴的细腰。 清河公主见没人应话,纤手伸出,轻撩车帘一角,温声细语道:“卫洗马,你还好吧?” 可惜,这关切的话语和温柔的语调在看见车中纠缠在一起的两人时戛然一止。 清河脸色一变,不敢置信地转过头。转瞬,她面色羞红,跺了跺脚,甩袖就走。急奔中,隐约还能听到那压抑的哽咽声。 卫?不在意地扫了眼她远去的背影,沉声道:“还不快走?” “是。”护卫一个箭步跳上车,透过车帘,他忍不住好奇地回头朝着车厢里张望。 清河公主到底看到了什么。伤心成这样? 他自是不知道车内活色生香的一幕不光给清河扔下一颗炸弹,就连卫?本人也被震撼住了。他回味着那股温香相触体息相近的迷乱,看着刚才还扑在怀中与自己呼吸相闻,此刻却已将衣服整理完毕,悠闲地拿起一个锦玉香囊把玩的山阴,他哑着声音唤道:“阿阴,过来。” 过来干嘛?山阴伸出一根手指潇洒地在他眼前晃了晃:“花前月下,私相授受。公主的体已之物,你赶紧收好罢。我不奉陪了。” 说完,她竟是径直转身跳下马车,回自己车上去了。 清河公主有心赠香囊,却故意避开河东公主,她用脚趾头都猜得到这两姐妹在暗中较劲。 宴会上不是有人猜测卫?不好女色,不沾女人吗,以她的装束及刚才刻意表现的亲昵,加上清河泪奔的样子,卫?这好男色的罪名算是坐实了。 虽然小小地牺牲了一下色相,可卫?的损失更惨重。一溜烟跑回来的山阴,喘了口气,开心地吩咐道:“马上回府,快!” 趁着卫?还没回神,赶紧溜之大吉。 冬日宴后,朝廷又获报,郝散在冯翊吃了大败仗,被冯翊都尉所斩,人头已八百里快急送往洛阳京都。一时,满朝文武士气大振,洛阳城内拨开云雾见月明。 早朝之时,贾后与惠帝一同携手上朝,接受朝臣参拜。 她的脸上,一改连日来的阴郁,娥眉轻扫,笑容淡淡,睥睨一众立于大殿之上的朝臣。 贾家惹怒上苍之说不攻自破。 所有的政见不合,所有的反贾势力,在这一刻,他们除了深深地朝拜,无能为力。 而郝散的造反起义,于大晋王朝而言,不过大海中翻腾起的一朵小浪花,转瞬便被淹没,再不复见。 “为什么?为什么连上苍都帮她?”太子府中,紧握酒盅青筋暴出的太子将手中酒盅狠狠一砸,痛苦地捂住了脸。 第三十二章 杜锡和贾美人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这江山是父皇的江山,是司马家的江山,可是贾家的人却在宫中作威作福,仗势欺人。 他是太子,是先帝司马炎亲自立下的太子,东宫之主,可是却要这样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地生活在贾后的阴影与威慑之下。自从他被迎入东宫以来,何曾睡过一个好觉?他整日担心害怕自己一朝被废,死无全尸,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身边的人。 当上天将卫?送进东宫给他之时,他何其庆幸。 当所有的形势开始慢慢好转,他生出了一丝希望。 当日食之说铺天盖地而来时,他几乎看到了曙光。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殿下,不过一次小小的失意,何需如此?”卫?将落地酒盅放在案上,轻道,“我们本就不可能借助日食之说将贾家连根拔起,只要埋下怀疑的种子,已经够了。他日抓住时机再图大计不迟。” “叔宝,叔宝。”太子一把抓住卫?的手,他一边颤抖着,一边哽道,“我好害怕,我好害怕。这几日,我总是梦到贾后将一把利剑刺入我的心脏,若是她发现我与朝中一些大臣走得近,她会不会立刻杀了我?会不会--” “殿下。”卫?生生止住了他的话,“你是国之储君,司马家唯一的继承人。贾后即使有心对付你,她也不敢轻举妄动。郝散起兵仓促,手下又无能人,被平乱是迟早的事。如今的晋朝,这种作乱势必会很频繁,我们有的是机会。” 一席话犹如一针强心剂,令得太子情绪稳定了。他抬起头来,整理好自己凌乱的束发,闭上了眼睛:“你说得对。我切不可自乱了阵脚。”少顷,他深呼一口气,“依你看,当今之计该如何?” “自古争棋无名局。贾后不是刚送了个贾美人吗?”卫?看向西宫方向,“殿下继续颓废,荒唐吧。贾后越不屑一顾,殿下的地位就越安全。” 从太子府出来,山阴径直回了山府。 这几日,她怕卫?找她发火,便先下手为强,佯作怒气冲冲的样子避着他。只是卫?的影子没见到,倒是看到太子一连几日又在西院中与众宫嫔卖肉售酒,寻欢作乐。 入太子府这么久,又深知贾后与太子的对立,若是再看不出太子为保命使的障眼法,就太说不过去了。 看着一个大好青年不得不唱作俱佳地表演沉溺于酒色不肯自拔的戏码,她同情地掬了把泪,扭头回去做自己的本职工作了。 所有的尘埃早已落定,所有的一切都已定局。多想,不过徒惹伤感,可她,从来不是无病呻吟之人。 前脚刚进院落,听到了房中山父爽朗的笑声。 看到一身英姿飒爽的山阴走进,山父与山遐站起身来。山父将手一挥,示意众婢下去之后, 郑重说道:“阿阴。明日便是你十五岁生辰。虽依了你,不摆任何宴席,但及笄之礼不可废。你母早去,便由家中长者为你加笄吧。”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红木盒子递给山阴,山阴打开一看,是一只孔雀玉簪。 “这是你母留下来的,我一直保存着。如今便将它传给你。” “父亲。”山阴仔细将盒子收好,“早些日我已答应族长,会看准时机辞去太子府中事务。到时行笄礼不迟,现在,还是先压一压吧。” 山遐点点头:“阿阴的话也有道理。父亲,可以缓一缓。”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山阴一眼:“女子及笄,可以待到身有所属时行礼,到时和订亲一事一起办,也是好的。” “你二人都这样说,”山父摸了摸胡子,“就依你们吧。明日摆个宴,就自家人。叫上孙江,叫上献容。为你庆祝庆祝。” “是。” 一早起床,吃完长寿面,继续上班。 今日,是她的生辰。按照昨日的约定,她必须在午饭时分赶回。 因此,她抓紧处理完手头的一些文件之后,打算和孙江一起打道回府。 孙江还在议事殿,连同杜锡、江统等人一起没有回来。等得不耐烦,她起身往外走去。 议事殿外,老远就听到了杜锡中气十足的叫嚷:“殿下,我何错之有?国之储君,不思进取,不纳谏言,整日沉迷女色,荒废政事,先皇地下有知,如何安息,如何瞑目?” “大胆杜锡!”太子一拍案几,怒声斥道,“还敢狡辩!你扯出先皇说教是为不尊。目中无人张扬跋扈是为不忠。孤不过新得了贾美人,在政事上松懈了几日,你如此小题大做,将孤置于何地?来人,将他拉下去,重打二十大板。” “殿下--” “殿下--” “万万不可。”江统急道,“杜舍人身子一向不好,这二十大板打下去,只怕半条命都没了。” “是呀殿下,还请三思,”孙江也赶紧劝道:“储君之道,贵在容纳。心宽以容天下,胸广以纳百川。杜舍人所言虽有偏激之处,但他性情耿直,一心一意扶持太子,不当之处还请太子海涵。”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为杜锡求情,太子见状,强压怒气,不耐烦地挥手道:“下去吧。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说完,他向着左边招招手,几人一惊,弱柳扶风之姿的贾美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惶恐地朝着几位舍人看了一眼,双腿一软,直直在太子面前跪了下来:“臣妾有罪,臣妾不该带着太子夜夜笙歌,劳几位舍人为太子费心,臣妾恳请太子降罪。” 她的眸光中带着泪,纤细的腰肢和娇小的身体缩在地上,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太子只一眼,已心疼地将她拉起:“你何罪之有?你对孤一往情深,费尽心机讨孤欢心,孤欢喜都来不及,怎会怪你?快起来!” 看着半推半就倚入太子怀中的贾美人,孙江和江统对视一眼,直觉拉住了杜锡的袖子。 果然,杜锡眉头一皱,已经开口:“议事殿中,乃是讨论政事及天下大计的地方,你一个**妇人,人卑位微,怎能躲在屏风后面偷听议事?” 第三十三章 生辰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他转头面向太子:“殿下,臣恳请殿下治她不敬不知不礼之罪。” “够了,”太子将贾美人往怀中一搂,“是孤让她在屏风后等着的。无事你们退吧。孤今日心情不好,不想再听到令人反胃的话。” “殿下--”杜锡还要不依不饶地说下去,孙江和江统已拉起他,将他架出了议事殿。 “你们,哎!”杜锡气得将袖子一甩,大步离去。 孙江和江统叹了口气。 殿外,倚在树旁看够了热闹的山阴,对着孙江招招手。 一见她,孙江顿时愁容褪去,喜形于色,他大步走向山阴:“何事找我?” “边走边说。” 二人一路回走,坐上马车。 “今日殿中之事,我都看到了。”山阴给他倒了一杯酒,“你有空多劝劝杜舍人。” “恩。”孙江应道,“太子近日来确实太过荒唐,自从来了这个贾美人,他夜夜寻欢,无心政事。杜舍人劝谏之言虽难听了些,却是事实。” “太子,或许有自己的难处。”山阴瞟了孙江一眼,孙江入太子府不过半年,并未跻身太子心腹一列,很多事情,太子不会向他明说。但他是个聪明之人,稍一揣摩,必能参透。 果然,孙江一怔:“你是说太子是故意的?”他略一顿,大悟,“贾美人自请跟随太子,太子疑心她是贾后派来的细作,所以才--” “所以你只要配合太子就好。” 孙江点头:“几日不见你了,今日怎么突然拉我出来?” “请你吃饭。”山阴晃晃孙江送的玉佩,笑道,“礼都收了,还能不请吃饭?” 宴会准时开席。今天的生日宴上,除了山父及族中几位长者,其余的便是山遐、献容和孙江了。不行笄礼,意味着身份仍需保密,因此宴会过后,山父和家中几位长者先离开了。留下小辈凑在一起闲聊。 献容拿出一个小木盒子递给山阴:“快看看喜不喜欢。” 山阴伸手在她面前一晃,辞道:“这只手镯就算是你的礼物了。别的我不收。” “不行,你快看看。”献容急了。 “难道还是什么稀世珍宝?” 开了盒子,是一块通身黑色中泛着青紫之光的长形墨条。山阴眼睛一亮,拿在手上细细一看,立马将盒子一盖,“行,我收了。” “是什么?”山遐和孙江好奇地凑过头来。 “只许看,不许抢。”山阴打开木盒,得意地炫耀,“仲将之墨,有市无价。这可是三国韦诞的手笔,多少人想买都买不到。” 献容扑哧一声:“不要的是你,抢着当宝的也是你。你这颠三倒四的个性,真是一点都没长进。” 她朝着山遐一嗔:“当哥哥的也不好好管教。” 山遐本就对她又喜又怕,当下面色一红,讷讷不成语。 孙江心细,看了一眼神情有异的山遐,心中了然。 他走到两人身边:“今日阿阴生辰,不如我来抚琴,山遐舞剑,为你们演上一出,如何?” 两人来到院落中,摆开阵势。 琴音微起,山遐手中骤然多出了一把七尺长的长剑。剑气如霜,凛冽生风,照着他刚毅如磐石的侧面。 行云流水的琴音中,剑身拈花,飘忽优雅,如天鹅穿云,飞雁横江,潇洒悠远。 琴音渐急,擂鼓之声铿锵有力,四面狂沙风卷残云呼啸而来。山遐手中长剑陡然逆转,剑气如虹,披荆斩棘,横贯四野。猎猎飞舞的衣袖中,人剑一体,破云贯日。 献容第一次看山遐舞剑。这一段灵动锐猛之姿,看得她惊心动魄,神情大悦。 忽然一个琴音回落,剑势重新化为柔和。舞剑之人凌空飞起,在水波上划下一道轻痕,挺身收剑,一曲舞毕。 “啪啪啪”掌声响起,献容双眼兴奋地放光。 她认识山遐这么多年,从不知他还能将一把剑舞得猎猎生风。与整日只知敷粉上色的哥哥们相比,血性的伟岸、挺拔,倏得令眼前之人如高山般不可仰视。 如一阵风拂过湖面,使得少女心底的冰湖哗啦一声裂开了一个大窟窿。她的脸颊泛着初春的红晕,眉浅浅地笑着。 欢快,妖媚,带着致命的芬芳。 山遐目光一痴,一时心跳如鼓,赶紧作势放剑飞快别过头。 无需言说,其意已明。 山阴郁闷地横了孙江一眼,这厮懂什么,就会乱点鸳鸯谱。 她拉起献容,豪气万丈地开口:“精彩吧?什么时候我给你舞上一段,让你知道什么叫颠峰之舞。” 献容不相信地回头:“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舞剑?快舞给我看!” “今天不行。”山阴郑重其事地摇头。 “为什么?” “因为--我还没学会呀。等我向我哥学好了再舞!” “你!”献容气得一跺脚,伸手向山阴挠去。二人一前一后很快就不见了人影。 孙江望着两人肆无忌惮地玩闹,拍拍山遐的肩:“这小姑子不错,天真率直,甚宜家室。” “什么意思?” “觉得还不错的意思。” “你别动歪心思,她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子。” “知道,那是你梦中都喊着要娶的人。” “你--” 十五岁的生辰就在这样的打打闹闹中度过了。 是夜,繁华散去,星辰寥落,陡然安静的院落,更添几分静谧。 月华从敞开的窗棂中倾泻而进。照在山阴微微凝神的侧面,照在她淡淡的袖纹上。 摇曳的烛光中,她挥笔记录自己的心绪。洋洋洒洒满篇字,末了,被她毫不迟疑地撕成条,碾成粉,所有原来世界的回忆,皆付烛火烧成灰。 她,十五岁了。 婢女体贴地为她披上一件衣裳,温言劝道:“小郎,夜了,小心着凉。” “你下去休息吧,我坐一会儿马上睡了。” “是。” 房门轻带,满室只剩明灭不定的烛火。 山阴定定坐了一会儿,起身走至榻前。 眼前突然一晃,身边闪过一丝凌厉的风,两个身形如鬼魅的黑衣人毫不客气地将布往她嘴里一塞,扛起她就往外跑。 第三十四章 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黑衣人身手十分矫健,几个起跳回落,已翻到了后院的围墙。 山府里里外外这么多人把守,连同她身边潜伏的暗卫,居然都没有发现。 山阴连手带脚死命狠踢,拼力发出“唔唔唔……”的声音。这小猫求救的微弱信号一发出,扛着她的黑衣人一僵,他嘴中嘟囔了一声,伸出手就在她的身上拍了一下。这下,她连手脚都不能动了。 “快!”旁边黑衣人催促道,“后面好像有人跟来了。” 山阴眼睛一亮,是她的暗卫。 两个黑衣人一对视,振臂一跃,马上往两个相反的方向跑去。 扛着山阴的黑衣人出了山府,很快隐入了大路的空巷中。 暗卫没有追来,他们的声东击西之策成功了。 又过了稍许,黑衣人才走出,他一路小跑进入了一堵死巷,轻手轻脚将山阴一放,低声道:“得罪了。”长鞭一挥,马儿撒开四蹄狂奔起来。 这是第二次被人掳了!颠簸的车厢中,山阴的的无名火噌噌上窜。 近日她得罪了什么人?她循规蹈矩,行事低调,除了在太子府处理公文,就是回家休息,连外出都很少。 等等!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了冬日宴晚上,她抱着卫?假装暧昧逼退清河公主的事。 心上人被一个男的抢走,清河公主焉能罢休? 唉,她又惹了一身骚了。 只怪她一时冲动打翻醋酝子,竟忽略了陷害卫?的同时,把自己也扯进去了。 她挫败地叹了口气,自古美男多祸水,古人诚不欺人啊! 马车弯弯绕绕,在一座宅院前停了下来。 她听见黑衣人轻声禀报:“主子,人带到了。” 半晌没有回音,就在她屏息凝听时,一阵轻巧的脚步声靠近了。 有一双熟悉的带着淡淡男子气息的手轻轻扶起了她。 他沉声吩咐道:“解开。” “是。” 随着这一声“是”,山阴的身子一麻,一股气流从四肢至骨骸猛得冲开来,她整个人一软,瘫倒在来人的手臂上。 来人将她轻松一抱,迈开大步走进房间。 亮如灯昼的火把,衬着他俊秀出尘的脸,照着他如山棱般清朗无双的侧面。 将山阴放倒在榻上,他瞅着她笑道:“麻了?” “怎么是你?”山阴没好气地说道。她一边揉着酸痛的肌肉,一边恨恨地咬了会儿牙,“三更半夜入室绑人,你最好有一个比较好的说辞。” “说辞?”他歪着脑袋,竟是真的在思考,“你一时兴起送了我个好男风的称号算不算?你几日来避而不见算不算?” 说到这里,他眼神一黯:“及笄礼上你独独漏请了我,算不算?” 好吧,山阴承认,他这副失落又失意的样子成功让她失魂了。尤其那受伤、委屈的表情一下子激起了她的愧疚感。 她的怒火跑得无影无踪,伸出微麻的手,她碰了碰他的手臂,语气中已没有了责怪:“那也不用大半夜地掳人吧?一个大活人被人扛着跳来跳去,我的胃现在还翻腾呢!” “阿阴受罪了。”他轻拍她的背,像哄一个孩子般,“是我疏忽。担心过了时辰,只命他们将你速速掳来。没有交待其他。” 过了时辰?山阴睁大了眼睛?他难道还打算今夜与她行天地之礼? 却见他拍拍手掌,门外一群婢女端着各式用具应声而入。她们将手中的胭脂水粉簪子钗冠及淡粉水纱素襦裙等东西往旁边一放,飞快竖起一张屏风,围着山阴手脚麻利地给她梳妆打扮起来。 七手八脚中,愣头愣脑的山阴看到为首的婢女将屏风一撤,对着站在远处的卫?一福,禀道:“郎君,准备好了。” 卫?回过身来,饶是他知道山阴姿容绝色,看到眼前女装打扮的人时,仍不免失了神。 烛光中,她的脸上透出少有的妩媚和红艳,水波流转的凤眼顾盼生辉,一身水粉色的裳服把少女的灵动和娇俏尽显无遗。 若非眉间仍带有一丝惯有的冷俏,一丝熟悉的淡漠,和天生的生人勿近的气息,他几乎认不出眼前之人。 这一瞬间的失神被左右婢女看在眼里,她们偷偷抿嘴一笑,一个一个识趣地退了下去。 顿时,偌大的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二人了。 火烛燃烧,明亮无比的灯光下,卫?朝着山阴一步一步走去。他身形颀长,步履沉稳,踩在地上,每一步都透着一股张力。 这种无形中张扬的气势令山阴呼吸一窒。 突然间,立于榻前的她口干舌燥起来。她不由得向后一退。 先是令人给自己换上了女装,接下来呢,难道要在这特别的日子里更进一步? 虽然她对他倾心相许,虽然她与他定下白首之约,但是这一切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如果现在就要有肌肤之亲,不好意思,她还没有考虑过。 因此,她气息不稳地迅速抬眸,警惕地看向眼前这名男子。他的眼神中掠过痴迷,掠过惊艳,甚至还有一丝显而易见的迷恋,但是,深潭之处水波清澈,没有任何*的涟漪。 心中暗自松了口气。 卫?轻轻一笑:“阿阴对我防备至此?”他似是有些伤心又有些落寞地叹了口气,端起两杯酒,将一杯塞至她手中,一声清笑,“只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在山阴瞪大的眼睛中,他眼睛顽皮地一眨:“等我为你挽上这姑子发髻,插上钗冠,你这及笄礼就算成了,你我便算有婚约之人了。” 他拾起山阴散落在肩上的墨发,拿起木梳轻轻梳起来。 “一梳梳到底,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低低的吟声中,他的手连同梳子穿过她的秀发,再三地停留。 山阴听着他的低吟,终于忍不住端正了身子。 这时,他的手一紧,却是飞快地在她的发端挽了一个髻,一根玉绿簪子从中间轻巧一穿,他扶着她的肩,低头说道:“这及笄礼,本是你家中长辈为你举办的。我越俎代疱,化繁为简,阿阴不要见怪。”拾起钗冠往她头上一戴,他许诺道,“等我孝期一除,便上门提亲。” 烛光中,他的目光郑而重之,有着难得的认真。 这是既上次他提出白首之约后第二次郑重地提起此事。 应?还是不应? 第三十五章 点到即止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一向令人抗拒的婚姻大事在这一刻,突然有了一丝让人心醉的憧憬和期翼。 是因为对象是他? 她垂了眼眸,第一次想抛开杂念,静心听从心底的声音。 好像听得到泛开的喜悦与美好丝丝缕缕缠绕的响声,从脚底,爬上四肢,绕上身躯,钻进心湖。口中已不自觉问道:“你的孝期还有多久?” “不急,”他眉间一舒,笑意上涌,放在她肩头的手倏得一紧,“阿阴再等上一等就行了。” 听听这口气,敢情是她愁嫁,盼着早日嫁给他?她暗中咬了咬牙,面上却松了口气:“那就好。” 起身盈盈一笑:“若是时间太短,连反悔的余地都没有,我岂不吃亏?” 回应她的,是卫?的似笑非笑,他长臂一伸,迅速抬起她的下巴,在她的唇上一印。 还没反应过来,蜻蜓点水般的轻触已经结束离开了。 这就是她的初吻? 积了三十几年的初吻?不带任何激情,没有一丁点的澎湃,甚至让她回味的空间都没有? 她张着嘴,突然恼羞成怒起来。 太过份了!她想说;太不尊重别人感受了!她想说;太让人失望了!她想说! 太……点到即止了……她想说…… 挤出喉咙的却是支离破碎的:“你……你……” 恍恍惚惚地回到山府,昏昏沉沉地躺下休息。 这一夜,已经快到头了。 东方泛起鱼肚白,她睁着眼等着婢女唤她起床,为她梳洗。 然后,坐上马车前往太子府。 一夜未眠,精神反而出奇得好。 摸摸脖子上带着的同心玉坠,这是卫?送她的生日礼物。 连同这玉坠一起被送出的,还有两名黑脸暗卫。 便是昨夜掳人的两个黑衣人,大奇二奇,一母双胞的亲兄弟。 他们早已被卫?派至她的身边。只是如今的职责,更加明确而已:作为她的贴身保镖保护她的安全,兼职调教她身边的一些暗卫与护卫。 以他们自由出入山府的嚣张,及轻松甩掉暗卫的机敏,快速老练,资格具足,她理所当然收下。 马车在正门前停下,她一个箭步跳下,走入太子府。 今日太子府中安静祥和,几声零落的鸟雀啁啾,倒显得清脆悦耳至极。 她在酒司中随意调了几味酒,令人记下,便步出房舍,在附近的花园中闲逛。 走着走着,不觉便走到了花园中。 正欣赏景致,忽然林中一人急步冲出,撞了上来。 来人把头一埋,也不解释道歉,拉起裙摆就跑。 跑出两三步,她突然脚跟一软,整个人倒了下去。 山阴快步走近扶起她。 面容苍白冰冷,嘴唇毫无血色,身体微僵。 盯了她一会儿,果断喊来宫人,一起将她抬至酒司。 屋内炭火燃烧,暖流之下,婢女终于慢慢醒转。她一见山阴,哆嗦了一下翻身下跪:“阿碧莽撞,惊了舍人,谢过舍人相救之恩。” 一声响亮的磕头之后,竟是慌不择路地起身便退。 这步子,迈得果断又快速,山阴未及阻拦,人已经不见了。 一来一回一搭救,她已失了四处走动的兴致,索性靠在榻上,重新整理酒司中的一些杂务。 这一处理,直忙到下午方罢。她一夜未睡,不禁坐在榻上打起盹来。 孙江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美少年山阴拿着书卷,支着脑袋,眉目垂敛,有一下没一下地朝着案几点头。 那模样,就像上课时努力支起耳朵听讲,却耐不住周公召唤垂死挣扎的学生。 沉稳如他,也忍不住抓起她耳边垂落的秀发直挠鼻尖。 浑身一个激灵,山阴一个喷嚏打出,猛得睁开眼睛。 待看清眼前之人,她眯着眼睛脑袋一歪,趴在案几上呻吟:“搅人好梦,该当何罪?” 孙江好笑地伸出手:“今日太子设宴,请诸位舍人及洗马一评太子妃为宫中贺岁编排的舞。人都到齐,你却在此酣睡。还不快点起来。” 是了,她现在是舍人了,不再是闲散无事的酒人了。必须随叫随到。山阴在心中哀悼了一声,认命地被他拉起。 传召的宫人带着二人一路往云兰台而去。 今日席上,众臣聚集。太子和太子妃一左一右坐于上方。 山阴行礼入座,目光掠过以极度谦卑之姿跪于太子腿侧的贾代。 她一身红色长裙,素面妖娆,静静地绽放在角落。 冬日宴上,她舞技惊人,继而自荐枕席,令人过目不忘。 今日或又有惊人之举? 山阴收回目光,视线与坐于第一排的卫?不期相遇。 只一眼,两人同时一滞,目光飞快转移。 人到乐起,宴会开始。 空旷的大殿中,一群身着淡彩仙娥服,长袖坠地的乐伎翩跹而入。 她们朝着太子、太子妃一礼,在太子妃的示意下,齐齐俯首下跪折腰。 丝竹之声响起,一只只嫩白无瑕的素手指花轻拈,顺流而上。 乐伎们纤腰起伏,动作一致,如莲花初放。 陡然加快的乐音中,盘绕地上的朵朵莲花不见了,紧跟其上的是一只只直举冲天的长袖。或矫健昂扬,或柔曼温宛,乐伎们轻盈的旋转与飞身,舞袖如行云流水,千姿而百态。 一曲终了,殿中掌声不息。 太子满意地点头,他拍拍太子妃的手:“卿卿从未让孤失望过。” 这亲昵的语气令得太子妃脸一红,目光却明亮欣喜至极。 乐伎们一一退场,太子转头朝贾代一颔,贾代身姿袅袅,轻迈碎步,走至大殿中央。 红衫炫目,还未动作,已气势不凡。 太子笑道:“昨日贾美人听闻东宫将为宫中贺岁献舞,向孤毛遂自荐。太子妃之意,请群臣做个鉴赏,哪支舞出众便献哪支,诸位可要看好了。”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太子妃是东宫众妃之首,身份地位摆在台面上,她所编的舞曲,再差也是好的。 贾美人以舞姿妙曼出名,是近日太子的心头肉,两者择一,不是为难众人么? 唏嘘声中,乐音响起。 第三十六章 折中的建议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贾美人红袖舞动,如天边团团烈焰燃烧,她的袖舞,时而飞扬,时而卷绕,丰富多彩,美不胜收。 山阴看着她那不堪一握的纤腰,柔弱无骨,自由灵活却极大,心中暗道:“光看舞者功力,贾代无疑更胜一筹。但论独舞与群舞的气势与编排,她却输给了太子妃了。” 思忖间,贾代纤腰一折,整个身体朝后形成一个圆弧,她轻灵一跳,竟是360度大旋转。一个翻身,两个翻身,三个翻身……她的动作越来越快,只看到一抹红色霞光漫天飞舞。倏得一下,身形俏立,手中长袖奋力舞出。只见袖中点点五彩荧光直冲而起,漫天散落。如下了一场五彩缤纷、色韵十足的彩虹雨,贾代美目顾盼立于这场雨滴中,定格成一幅九天仙女下凡图,美不可言。 大殿中鸦雀无声。 这出奇的静默使得太子妃脸上闪过一丝难堪,有时候无需多言,胜负已分。 太子看了一眼嘴唇抿成一条线的太子妃,又看了一眼气息未定,眸光闪亮眼巴巴等着他表扬的贾代。他将锋头一转,直接问道:“诸位以为如何?江统,你对乐府了解甚深,不如你说说。” 江统连忙起身。他看了一眼众人的表情,倒是回答得坦率:“依臣之见,各有千秋。太子妃之舞虽没有贾美人的惊艳,却水中取意,有妙曼之姿,莲花之好,贾美人舞技高超,奈何以一人之力,气势略弱。如何定夺,还请太子殿下拿主意。” 说了等于没说,皮球又踢回给了太子,山阴心中暗骂一声小狐狸,你这不是变着相地陷害别人吗? 果然,太子的目光又兜转到了其他人身上:“孙江,你认为呢?” 孙江拱手答道:“臣与江洗马见解一致,两支舞确实都有独到之处,实在难以判断。” 一圈问下来,答案惊人地一致。太子面色一沉,目光扫向山阴:“山舍人,你也觉得无从决断吗?” 山阴头皮发紧,太子要的已是一个决定,而不再是建议,明知太子妃落了下风,还执意相问,他的心中,仍是袒护太子妃的。不过不想于此时拂了贾代的面子,被指不公罢了。打定主意,她清脆应道:“臣以为,贾美人的独舞夺人心魄,有空灵之好,而太子妃的群舞温婉柔美,有圣洁之妙,二者皆有天人之姿,如果两者并为一舞,必能相得益彰,气势非凡。” 她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建议,双方入选。 这倒是合太子的胃口,他赞同地点头:“孤也有此想法。只是如此一来,就要劳烦两位爱妃重新排演了。” 山阴松了口气。太子的心中果然是如此盘算。 太子妃喜道:“妾技不如人,太子仍愿委以重任,妾自当尽力。” 贾代也顺势一福,娇弱地应道:“愿听太子安排。” 接着,她明媚的大眼转向山阴,乖巧地询问道:“妾无状,请问山舍人,可还有什么妙计?愿指点一二。” 她一个东宫中的小小美人,地位低微,不过仗着贾后的势力和公主的推荐得到了太子的宠爱,此时此刻,不学着见好就收,反倒有心发难。 这一派故作天真无邪的表情,骗得了别人,却瞒不过山阴。 让这样的人来当特工卧底,贾后的手段弱了些。 因此,山阴一声轻笑,从善如流地答道:“妙计不敢,不过臣倒是有一个能让人凌空而坐的方法,用在舞中,必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臣回去以后,打造一番,几日后将东西送到宫中。” “如此,我就静候佳音了。”她身段纤纤一转,朝着太子的座席走去。 重新跪于太子腿侧的她,仍旧一袭红袍,只是仰起头,看向太子的盈盈目光,少了之前的意气风发与志在必得。 太子持起酒盅,怜惜地送至她面前,低声劝慰着。 美人计。 如此低劣、漏洞百出的美人计,只有属猪的男人才会蠢得自得其乐。 山阴毫不在意地收回目光,明显,太子不是猪,贾美人被人当成猪了。 宴会结束,众臣一一告退,走出殿外。 刚才还热闹的大殿,一下子安静下来。 山阴朝孙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走后,几个大步走至太子面前,拱手道:“臣有事,容禀。” “说。” “臣在江南的产业出了一点问题,想在年后告假一个月回去处理,请太子批准。” “一个月?”太子沉吟了一下,“因私废公,不可太久。你尽量早回吧。” “谢太子。臣告退。” “慢着。”太子唤道,“今日宴上,你表现得很好,孤有赏。” 他从榻几上拿起一只玉白色夜光杯:“一会儿让人送去一对,你是喜酒之人,这杯子应该称你心意。” 山阴连忙俯首谢过。 走出大殿,孙江仍在外面等候。看到她,几步并行而来。 未待他开口,山阴已告知:“我向殿下告了一个月的假,年后需赶回江南一趟。” 孙江一愣:“出了何事非走不可?” “江南出了点事,必须尽快处理,有机会再和你说吧。” “你一人上路?” 他的担忧逗乐了她:“我什么时候不是一人上路?” 孙江一时语塞。 很想笑,可心中到底暖暖的,孙江对她,如山遐般,有着不言而明的兄长般的关爱。 她感激地顶了顶他的手臂:“不必挂念。年都没过,回江南还早着呢。” 孙江只得点头。 两人相偕出了宫,各回了府第。 晚饭过后,她捧出绿绮,细细抚摸。 当日卫?以琴相赠,她自信他不曾看破她的男子装扮,没有多想。如今看来,倒是她显得榆木疙瘩了。 想起他的一再暗示,想起两人私下珠钗暗定,心中突然多了一股义无反顾。 谈一场恋爱吧。她对自己说。 只要顺着自己的感觉走。 她本不是土生土长货真价实的古代人,让她摒弃骨子里深埋了二十几年的洒脱,她做不到。也不愿意做到。 第三十七章 鬼脸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脑子浮现出那张倾世容颜,手一扬,竟是弹出了那首《爱不释手》。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美得无处藏 人在身旁如沐春光宁死也无憾 国色天香任由纠缠哪怕人生短 你情我愿你来我往何等有幸配成双 …… 低低地吟唱中,她得意地想,若是卫?知道她将他比作美人,不知会不会气得转身便离去了。 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忽然窗上挂下一截身子,顺着夜风摇晃了几下后,突地呲牙朝她露出一个鬼脸。 冬日森寒,月色惨淡,这张恐怖的鬼脸一晃,她全身毛孔一缩,本能地疾步后退,张嘴呼救。 说时迟,那时快,鬼脸一个翻身跃到了她的面前,急匆匆地拿下了自己的面皮,捂住她的嘴使劲嘘道:“别喊别喊!是我,是我!” 更快的是,惊觉有异的大奇二奇已破门而入,一记擒拿手扣向鬼脸的肩部。 鬼脸大惊,身子一弓,将山阴往前一带,径直从她腋下向旁侧溜去。 可惜大奇二奇左右夹攻,毫无破绽可言。不过两三下功夫,他已经被扭到了山阴面前。 山阴从地上捡起掉落的面皮,青面獠牙、张牙舞爪的鬼怪造型,用作深夜吓人的道具确实不错。只是,她瞥了一眼,嘟囔道:“真丑!” 少年听到她的话,嘻嘻笑道:“自然不能和你比。美到极致能吓人,丑到极致也能吓人。我长得不美,只好扮丑了。” 说话间,他脸上两道显眼的白眉夸张地蹙起,这白眉?恁地眼熟! 是了,她和他打过照面。不久前与卫?赏湖时这少年还冲她笑了笑。 思及此,她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厉声喝道:“说!深夜潜入我的府中,想干嘛?” “轻点!轻点!”少年哀哀地叫唤起来,“我没有恶意!我真的没有恶意的!” 他可怜巴巴地说到这儿,扭了扭被人扣住的肩膀,朝案几上的酒壶努努嘴:“洛阳城中最出名的酒在你这儿,我不来找你,还能找谁?” 大奇二奇对视一眼,鼻中一声冷哼,手大力一按-- 肩胛处传来的咯吱声让少年一声痛呼:“管管你的手下,管管你的手下,不能用刑啊!” 山阴赞赏地点头:“用得好。此处交给你们,他什么时候说实话了,我再进来。不用怕屈打成招,月黑风高,最适合杀人。” 说完,她作势走出。 “别……别……我说,我说!”少年赶紧唤住她。他扭捏了一阵,才别扭地转过头去,支支吾吾道:“好吧……寻酒也就是个借口……那日见到你后,辗转相思……” 什么!山阴怒了!一派胡言! “给我往死里打!” “真的!这回是真的!我以我的两道白眉发誓!你要相信我啊!” 可惜,他的声音很快被一阵劈里啪啦的暴打声淹没。 半晌,少年才被两人拖起。 他呲着牙咧着嘴,无比悲壮地摸摸脸,义愤填膺指着大奇二奇口沫横飞地骂道:“打人不打脸,你们两个太过份了吧!我长得本来没有你们家姑子好看,打成这样她还看得上我吗?” 这话一出,山阴彻底黑线了。 她磨了磨牙,拎起少年的衣颈,切齿道:“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我不是姑子!” 少年斜了她一眼,一副你当我白痴弱智的神情。 “就算我没有你的相好长得好看,你也不用以此拒绝我。我阅女无数,从未出过差错。连公母都分不出,岂不笑掉人大牙?” 什么时候,她的长相装扮让人一眼识破性别了?山阴整整身袖站起身,阴森森说道:“既然如此,就不能怪我心狠手辣了。” 她看着眼前这位满嘴胡言乱语的白眉少年,口中却是对着大奇二奇说道:“灭口吧!” 大奇二奇一颔首,扛起他便往外拖。 “等等!等等!”少年挣扎着从背上跳下,“要死可以,把我的面具还我!” 他冲到山阴前,抓起面具,朝她狡黠一笑:“青山不老,绿水常流。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这笑容! 面具有鬼! 果然,一阵呛人的气味直冲鼻端,黑色烟雾像一朵巨大的蘑菇在房中升腾。 待到烟雾散去,房中早已没有了白眉少年与大奇二奇的踪迹。 第二日清晨,刚开房门,大奇二奇已经一左一右跪在门前。 “起来吧。”山阴淡道,“他不是说很快会再见面的,到时你二人将功补过吧。” 大奇愧道:“万一他在外面胡言乱语--” “他想说,早就说了,不会等到今日。这件事让刘容去查。” “是。” 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院落中重新安静下来。 龟缩在衣柜中的一个僵硬的身躯竖着耳朵听了又听,终于松了口气以无比怪异的姿态大大咧咧地爬了出来。 他扭扭歪了一晚上的脖子,伸出手臂松了松筋骨。一个鲤鱼跃龙门之势扑倒在山阴的床上。 “累死老子了。幸亏老子聪明!”他翻了个身,舒服地在枕头上吸了口气,觉得不对,又伸长脖子四处嗅了嗅。 这姑子!果然是男人扮久了。 连带闺房都没有一丝脂粉气了。 真扫兴! 他直起身子,拍拍咕咕叫的肚子,坐到榻上自顾自取了酒倒入口中。 怎么不是传说中的雪压江南? 一通猛灌,壶中竹叶青马上见了底。 又抓了一些糕点塞进嘴里,酒足饭饱地打了个嗝,蹑手蹑脚走向窗户,打算开溜了。 不料,乐极生悲,脚底抽筋,身侧花瓶一个踉跄,狠狠向他扑来。 救命啊!千万不要发出声音啊! 他悲壮地闭上双眼,无声地仰倒,砰的一声闷响,花瓶正中鼻梁。 一大堆字画扑簌簌地滚出,和着他的眼泪铺了他一头一脸。 还有比这更悲催的事吗? 他只想看看心中思念已久的美人,为什么会搞得这么灰头土脸? 他哭丧着脸爬起。现在,他只想快点回去,快点敷药消肿,快点恢复原来的俊容。免得出门被姑子们笑话。 把捡起的字画放回原处,一张,两张,三张,四张,到第五张时,纸质不寻常的厚度与材质让他好奇地打开了卷轴。 第三十八章 酒楼争斗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天哪! 他张大了嘴巴,抓起卷轴仔细观看。 落款是山阴。 这幅画是她所画无疑。 原来…… 这算不算是意外的收获与补偿? 忽然间,他脸上的笑容放大了。带着一丝奸诈,一丝猥琐,果断地把画收入囊中,瞄准护卫换防时的空档钻了出去。 身形一闪,没入丛林的同时,另一条矫健的身影已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警报解除。 山阴从另一侧厢房直入卧室,刘容整理的资料已在第一时间送达。 贾后大赦,洛阳城中出现了不少“新面孔”。 他们或是因犯事被家族暂时流放边远地方的权贵,或是洛阳城中的小霸王。其中一人,白眉挺拔,英姿不凡,能文善武,是当朝建威将军,汉光乡侯之子刘曜。 刘曜…… 继续往下看:刘曜天生神力,百步穿杨。好酒,好女色。一年前,冒犯了河东公主,被皇后一怒之下流放边疆。 回洛阳城后,曾在“醉生梦死”大肆收购“雪压江南”。 近段时间,山家别院出产的限量级的“雪压江南”都被他高价收入了囊中。 如此看来,他夜探山府,装神弄鬼,或许是为了“雪压江南”? 还是色胆又生,前来采花了? 不管是何目的,他轻易看穿她的身份,总是令人不安。 希望大奇这次的跟踪有所收获。 放下信件,她的视线移到了微皱的床褥,以及明显被人动过的案几,字画上。 心中无名火忽然烧起。 “来人。将床榻上的被褥全部换过。”皱着眉头下完命令,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落。 夹着怒气上了马车,直往城中铁匠铺而去。 昨日答应贾代,几日内必献上凌空而坐的妙招。 她既说得出,心中自然有了盘算。 遥记当年未穿越前,周杰伦以一首《兰亭序》惊艳全场,而她很不争气的,直接忽略电视上的大明星,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了凌空而坐的伴舞人身上。为了这东西,她还兴致勃勃地捣鼓了很久。 看起来很玄,其实原理很简单。类似把竹竿固定在地上,然后往下压,利用竹竿反弹力来支撑人的重量。制造一个差不多的支架,问题就可以解决了。 寻了一家熟悉的铁铺,她将想法和细致的构造和铁匠一说,对方瞠目结舌。待想清其中的道理,连声道妙。 当即拍板,两日后一观成效。 步出铁匠铺,正值正午。 她命二奇停好车,徒步行往附近酒楼。 要了一个雅间,点了酒菜,她将纱帽一放,饮起酒来。 靠窗位置,从二楼往下看,街道过往行人,一清二楚。 忽然,她眼睛一眯,目光锁定在了酒楼下方一行少年身上。 眼看着他们入了酒楼,消失在她的眼界。 今日出行,竟碰到他们了。 一帮纨绔! 她嗤了一声,继续饮酒。 楼梯间一群人的脚步声接近,夹杂着毫不避讳的谈论。只听旁边咯吱一声房门打开,他们进入了她隔壁的雅间。 穿过单薄的隔板,对话一字不漏地传入了她的耳朵。 “王家真的要与你退婚?” “聘礼都退回来了,还能有假吗?”这粗嘎的声音她认得,是裴三特有的公鸭调。今日这公鸭调中,还带了一丝挫败与无奈。 “不是我说你,三郎,当初你收阿胶入房时,心不甘情不愿。怎么转眼就叫她给怀上了?正妻未过门,孩子已有了。难怪王家要发火。” “我只碰过她两次。真的!也不知我那一日吃了什么*药,稀里糊涂就上了。偏那一次就……可恨王式,不知怎地就知道了这事。弄得现在骑虎难下。” “不然,叫阿胶做了这孩子,给王家一个交待。等息了火,这事就淡忘了。” “对!就这么办!” “好了,三郎,别这么无精打采的。今日我们是来寻乐子的,开心一点。区区王式,何必放在眼里。” “就是。阮家小姑子还等着你前去安慰呢!” …… 一帮禽兽!山阴骂道。 王式这婚,退得好! 那日西山湖分别后,这群人不知又陷害了多少无辜天真的姑子。 阿胶,也是个可怜人,当日从流民中将她解救出来,却又推她进了另一个狼窟。 虽然一早说明是颗棋子,到底于心不忍。 她朝着二奇招招手:“让驭夫回去告诉风清,想办法给阿胶报个信,小心裴三伤她腹中孩儿。另外,”她顿了一顿,“如果她愿意离开,我会再给她一笔酬金,以作生活之资。” “是。” 隔壁,裴三和杨六他们的交谈声还在传来。山阴却无心再听,她靠着休息了一会儿,拿起纱帽走出房门。 刚走几步楼梯,背后传来一声轻呼:“郎君止步!” 出门小解的杨六对上山阴侧面,一边疾步而来,一边口中称道:“郎君与我一位故交极为相似,不知……” “商殷!”他行至山阴面前,大喜道:“真的是你!西山湖一别之后,我寻你好久。今日有你在此,不愁无趣了。” 他一边兴奋地扯着山阴的袖子往楼上走,一边不容拒绝道:“快来快来!今日便与我们一游,找找乐子。” 乐子?又是作践良家妇女吗? 山阴轻轻扯开杨六的手臂:“今日有要事在身,恐怕让郎君失望了。” “你的要事,不会是和王式私下相会吧?”裴三跨出门槛,冷言嘲讽道。 与杨六的热切期待不同,他对这个商殷自始至终没有产生过好感。 非但不喜欢,他还隐隐觉得这人是颗灾星,每次有他出现的地方,总免不了发生祸事。 比如现在,又赶上了王式正式向他提出解除婚约。 他与王式……到底…… 脑海中,又不可抑制地出现当日那一幕。 “三郎言重了。”山阴冷笑一声,拂袖而立,“不过一赌局而已,何至如此?况且,送上门来的肉,我向来没有什么兴趣。你家王式,还是自己好生看管着吧!” “你们听到没有,他与王式定有不可告人之事……”裴三指着山阴,气急败坏冲上前去便欲动手。 第三十九章 调教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只是,他的身形还未冲到山阴面前,二奇已经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只轻轻一甩,裴三一个踉跄,猛得后退几步,跌倒在地。 真是奇耻大辱! 裴三铁青着脸从地上爬起,他瞪大铜眼,咬牙切齿地蹦出几个字:“是兄弟的,就帮我出这口气。今天,我非宰了他不可!” 一声中气十足的“来人,给我打!”守在楼下的几个裴家护卫登登登跑上楼来,他们闻风而动,剑拔驽张,一言不发拉开了阵势。 杨六的有心劝阻到了此时,已经回天乏力。更有旁边看戏的陈家老四唯恐天下不乱。 这场酒楼斗殴,在所难免。 山阴瞄了一眼对方人马。一对七。 她靠近二奇轻声问道:“打得过吗?” 在二奇藐视一切视若无人的眼神中,她的信心陡然膨胀。高手在侧,谁怕谁! “裴三,你以多欺少,胜之不武。” “老子今天欺的就是你,你待如何?给我上!”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手一挥,她豪气干云地喝道:“关门,放二奇!” 一阵乒呤乓啷的打斗。 看起来孔武有力的裴家护卫们像一帮绣花枕头左冲右撞。 高手二奇手指头勾勾,肱二头肌摆摆,小腿肚甩甩,不过五分钟,二楼过道处躺满了“五体投地”,四脚八叉的人。 在众人的抱头呻吟中,山阴绕过横七竖八的身体,站到裴三面前。 “三郎,你挑衅在先,动武在后,仗着人多势众嚣张跋扈。经此一事,别说你和王式的婚事必吹无疑,便是日后,也再难找到称心如意的姑子。你好自为之吧!” 她踢了踢趴在地上死猪一样一动不动的裴三,高声唤道:“掌柜的,此人在酒楼寻事,一应损失,皆由他负责赔偿。你只管报帐就是。” 带了二奇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酒楼。 二奇闷声不响地跟在她身后,上了马车,驱车回府。 他憋了又憋,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郎君,刚才你喊的‘放二奇’怎么听着这么耳熟怪异?”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好像……好像……”好像了半天说不上来。 “你家主子没这么喊过吗?”山阴看了他一眼,镇定自若回道,“让高手出场,一般都是这样的开场白。你要学着适应。” 原来如此。二奇黑脸一红,他还疑心郎君有心捉弄。当下中气十足地应了声“是”! 回到府中不出片刻,大奇一脸狼狈地走进来。 他抬头看了山阴一眼,嗫嚅了一阵,又低下头去。 瞧瞧这表情。“又失败了?”山阴呷了口茶问道。 大奇点点头,又摇摇头。 山阴狐疑地走近,凑向他用力一嗅,一股浓重的脂粉味迎面而来。抬起大奇的脸,东北大汉壮实的脖颈上还有不曾拭去的嫣红。配合他黑里透红的皮肤和木讷老实的表情,活像被采了花冠的公鸡。 一侧的二奇顺着山阴的目光往下看,也惊呼一声捂上了嘴。他悻悻不平地盯着大奇,好哇!敢情郎君让你跟踪,你跟到女人堆里去了啊? “你跟着他去了青楼?” 大奇蓦地睁大眼,心道你怎么知道? “然后你被一群女人困住,跟丢了?” 这回大奇开口辩白了:“他在青楼里呆了一个时辰就出来了。我跟着他一直去了刘府。本来想多盯会儿,哪知他这么下流,竟和一大群光着身子的姬妾玩捉迷藏,我呆不住想逃,被找了出来……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他让那些姬妾们亲了我……” “就这样?”她绕着大奇转了一个大圈。一个大男人被女的亲了几口怎么能羞成这样?卫?是怎么调教他们的啊?不行!她得重新栽培过! “还没完……他让我回来告诉你……他的姬妾亲了我……现在他也要亲回来……” 啥?! 这么重口味! 她擦了一把头上的虚汗:“那你洗干净等着他来亲吧。都是男的,亲一下死不了人。” “那个……”大奇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他要亲的人不是我……是郎君……” 什么?! 她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地喝道:“真是色胆包天!” “他还说……” 还有下文? “郎君有把柄在他手里,如果不从,他就……” “行了!不用说下去了!”山阴咬牙切齿地蹦出几个字。不就是借自己的身份要挟说事吗?她还就想看看,他敢怎么玩下去。 她平息了怒气,看着眼前的大奇二奇。此二人于身手上无可挑剔,可某些方面的阅历还是欠缺了些。几个光着身子的女人就将他逼成这样了,将来如何护她周全? “你二人还不曾开荤?” 大奇二奇对视一眼,窘迫地低下了头。别人不知道郎君的真实身份,而他二人知道啊。从奉了主人的命掳她,侍候她那天起,他们就知道她是个如假包换的小姑子。 眼下这个小姑子一本正经地问他们两个大男人还是不是个雏?搁哪儿都觉得浑身不自在啊。 他们拼命地在地上找啊找,哪怕只有一丝缝,他们也想义无反顾地钻进去啊。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山阴从盒子里拿出一只钱袋放在案上,“今日就去青楼开个荤。好好见识见识女人是什么样的。别一见了就发怵。过几日,要是过不了我设的温香软玉这一关,就不用在我这儿了。”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卫?既已将他们给了她,便是她的人了。被主子赶出,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大奇二奇不敢疏忽了,讷讷应了声“是”退下了。 他们一退,山阴头痛地捂上了额头。 这个刘曜。若是寻常的采花大盗也就算了,暗地里解决,偏他是刘渊之子。刘渊非池中之物,如今八王之乱已隐有开端,他若一朝得势,必定如蛟龙入海,建功立业。而且,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个刘渊,将来会是前赵的开国皇帝。 刘曜沾了刘渊的亲,以后再差也是个王侯,刘渊要是发现她灭了他儿子……头痛啊! 穿越之人的可悲可叹就在这里。知道大势所趋,知道人家的辉煌成败,却无法预料自己的结局。 不管如何,她不能拿家族冒险,不能拿父亲和哥哥的性命冒险。 刘曜…… 她轻抚茶杯边缘,突然心生一计…… 第四十章 泡温泉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傍晚的阳光西斜入内,照在人身上有点懒洋洋的暖意。山阴剥了颗花生放进嘴里,靠在卫阶的榻上半眯着眼睛等待着。 这座位于城西的庄园他带她来过两次,这不,她熟门熟路地自动找上来了。 婢女和护卫显然都认得她,告知郎君不在后就恭敬有礼地带她来到了卫?平时休息的屋子。 屋内摆设依旧是低调的奢华,她入门的第一眼便看到了那张他亲手画的《春江花月图》。弹琴少年眉目清晰,春光无限。 旁侧,是她亲笔题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这幅画挂在这么醒目的位置。简直是在昭告天下,他与她之间有着毋庸置疑的暧昧关系。 这熊孩子。山阴暗暗鄙视了一下,既而宽慰地想,在他心中,她还是有点分量的。 接着,她又偷偷摸摸地翻了他桌案上的书稿、文件。 都是一些密密麻麻的批注,没有她臆想中的所谓情书。 还算洁身自好。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到榻几上坐下来。 这一等,一直等到了日薄西山。就在她昏昏欲睡,双眼越来越重时,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头带斗笠的白衣少年逆光而进。他摘下斗笠,来到身边。 山阴睁了睁有点蒙?的眼睛,他的衣裳上还有一些细碎的阳光,衬着他如玉石般白??的肌肤,这一刻,她突然有些恍惚,不由梦呓般嘟囔了句:“你回来了?” 他脱下大氅坐下,冰凉的手抚过她的脸颊,笑道:“恩,打架打累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她噌地一下坐起:“大奇二奇这两个叛徒!”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江南之行,阿阴打算何时动身?” 语气是一贯地平和舒缓,可山阴只瞅了他一眼,就知道他动气了。 而且,还气得不轻。 是因为没告诉他吗?她试探地接了句:“事出突然,我和太子告了假,没来得及告诉你。” “是吗?”他哼了一声,“孙洗马向太子告假,打算和你一起上路。你不知道?” 什么?孙江陪她回江南? 她发誓,这件事情孙江从来没和她商量过。 她竖起两根手指:“真不知道。而且,我也绝不会答应。” 看到卫?的脸色放缓,她又赶紧趁热打铁道:“我和孙江就是兄妹之情,他对我,就像哥哥对妹妹一样,你多心了。” 回应她的,照旧是卫?的一句冷哼。 好吧,这招不行,换一招。她垂了头沮丧道:“昨夜我的府中进了采花贼,你可知道?” 果然,他转过头,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受惊了吧?这件事我会处理,不必害怕。” 害怕个鬼。她不动声色地朝他靠了靠:“这人名叫刘曜,据说他曾因调戏河东公主发配边疆,这其中的缘由,你知道吗?” “是有这么回事。只是,”他顿了顿,缓缓说道,“刘曜调戏河东公主,也就是个幌子。他被发配的这一年里,可帮着刘渊干了不少大事。” 果然,她还是把事情看浅了:“你怎么帮我?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恩。”他点头应道,“你的女子之身,他不敢胡乱张扬。安心吧。” 这事情,解决得异常顺利。 她开心地往他身上一靠,心道,再吃一块豆腐,好回家睡觉。 哪料,卫?拉了她的手起身,忽道:“我这儿有一处温泉。你刚刚睡醒,一起去泡一会儿再回去。” “泡……泡温泉……”她结结巴巴道,“我从来没有这样的习惯。还是……” 没有等她说完,她整个人已经被卫?打横抱起。 脚底一轻,她一声惊呼:“你居然抱得动我?” 看起来清瘦的少年,原来力气不小。 卫?横了她一眼:“要不换你抱我?” 山阴从善如流,立即噤声。 开玩笑!大冬天的,光衣服就有好几斤重,她又不是天生神力的女汉子,哪扛得动? 温泉离此很近,一会儿功夫两人已经到了。 卫?把她放下,婢女们推开房门,将衣物整理好,掩上门走了出去。 山阴穿过屏风进入内室。 四方形的温泉由一块块圆形石头环绕而成。卫?依山而建,将它圈入庄园,俨然成了内室澡堂。 水汽弥漫,整个房间笼罩在一层极淡极淡的烟雾里。 说句实话,山阴不管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都不曾泡过温泉。以前是没时间,后来是没机会。 温泉水滑洗凝脂……眼看着这一团水汽袅袅而起,她的心中蠢蠢欲动。 可是不行…… 她转头看向卫?。以眼神无声示意:你可以出去了吧? 卫?双手一拍,两婢女轻声而入:“你们在此服侍吧。” 他转头走出房门:“我在隔壁等你。” 太好了!山阴吁了口气。她将发冠一拿,满头瀑布飞泻而下。 “你们在门外守着,这里不必侍候。”赶走了婢女,她宽衣解带下了水。 水温正好。丝丝热气从脚底,皮肤处钻入,整个身子突然松懈下来了。 她掬了一把水拍拍脸,然后一个下沉,屏住呼吸浸入泉中。水光潋滟,拨开水路,甚至可以看到一个一个小气泡从泉底咕噜咕噜往上冒。她放松心神,任由身体在水中慢慢舒展,舒展…… 直到“噗”的一声,气息不足的她终于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冒出了水面。 屏气的功夫还是这么差啊! 往边上一靠,她一边哼起小曲,一边闭上了双眼。这滋味,啧啧…… 她决定,以后每周一次,都来这儿报道了。 等等! 她疑惑地睁开眼睛,她的小脚肚怎么痒痒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挠在咬? 水波下,只见一群小小的白色物体拱在一起一下又一下轻触她的小腿。 这是什么东西? 她直起身子定睛一看:“啊--” 一个飞身跳跃,忙不迭地跳出水面,她狼狈地抓起身边的衣服裹在身上,气急败坏地唤道:“来人!快来人!” 早在她一声惊呼时,婢女已经推开房门冲了进来。 第四十一章 猎物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她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浑身湿漉,惊魂未定的山阴一眼,奇怪问道:“女郎,发生了何事?” 山阴顾不得形容狼狈,急道:“这温泉中有食人鱼。快让人来清理干净!” 食人鱼?婢女朝着温泉望了望,看清始作俑者后,她抿嘴轻轻一笑:“女郎误认了。这种小鱼,是我家郎君专程养在泉水中治病的。它可不是什么食人鱼。” 治病?山阴狐疑地看了一眼,她摸了摸被它们啃过的小腿,只觉得一阵汗毛齐刷刷竖起。 不管是不是食人鱼,她都没有兴致再泡下去了。飞快地穿上衣服整理好:“你家郎君呢?” “郎君不便入内,在门外等候。” 她披着一头湿发冲出去,果然看见卫?立在门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你是故意的吧?”她咬咬牙,气呼呼道。 “阿阴天不怕地不怕,还怕这小小的鱼?” 这欠揍的笑脸,她哼了一声,甩手就走。 卫?一把拉住她:“阿阴不领情也就算了,还要生我的气吗?” 又用这软软的语调,山阴回头横了他一眼,又要装乖卖萌了? 她把头一转,没理他。 “还是,”他顿了顿,“阿阴在等着我将你抱回去?” 好哇。他果然是故意的。 山阴气得哇哇大叫,抡起拳头就往卫?冲去。 一记闷拳扫至胸前,他“唔”了一声笑着受了。一把抓住她的拳头:“气消了?” 站至她身前帮她挡了风,“赶紧回去,这里风大。” 她抬头,偷瞄了他一眼。忽然就开心起来了。 乖乖地跟在他身后,再没吵闹。 二人回到房中,卫?命人小心擦干她的头发,又一起饮了酒,吃了饭,才亲自护送她回去。 马车停在山府门口,山阴挣脱了他的大手,辞道:“不必送进去了。你快回吧。” 卫?将她的大氅紧了紧,点点头。 看到他的马车离开,她才一路走进。 没走几步,旁边忽然一个声音响起:“阿阴。” 是孙江! “你怎么来了?”山阴看了他一眼,“怎么不在房中等候?” “等了许久不见你,刚准备离开,碰巧这里遇上了。”他扭头看了一眼消失不见的马车,涩涩问道,“卫洗马送你回来的?” “恩。”山阴点头,“托他帮我做件事。晚了,他就送我回来了。” 她停步看着立在一旁不动的孙江:“回去聊?” 孙江点点头。她神清气爽的样子,反令他心中划过一丝失落,一丝怅然。 有心想问她让卫?帮什么忙,又说不出口。 直至两人静静走回院落,他才开口:“你不是想回江南吗?我离开故土好久了,想趁此机会与你同往,你意下如何?” 山阴没接话,她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停在孙江的脸上,许久,她不答反问:“你若是真的想回去看看,我们可以作伴上路,若是因为不放心我才做出这个决定,我反对。你是前者还是后者?” 孙江不假思索答道:“当然是因为思念故土和亲人。你一个人游历已是常事,有什么不放心的?” 山阴松了口气,但愿她多心了:“既然如此,我没什么意见,到时一起走吧。” 看到她点头,孙江心中石头落了地。他起身辞道:“我先回去了。” “也好。时间不多,早作准备吧。” 她送孙江至小院门口,二人作别。 三日后,铁匠铺的隐形支架出炉,送到了太子妃和贾美人面前。 支架绑在腿上,轻轻一坐,整个人如凌空而起,飘飘然落地。这个小小的创意惊艳众人,被人直呼不可思议。 连贾美人之流,都不得不叹为观止。 紧锣密鼓的排演中,宫中贺岁时日已到。 今年的贺岁,照旧是帝后二人偕同家眷在宫中召见重臣庆贺新年。 当炮竹声响彻夜空,大晋王朝迎来了新的一年。历史的新纪元,在这一年,开始了新的篇章。 农历年后,正月初五,宫中举行狩猎活动。帝后有令,凡朝中大臣皆可参加。 浩浩荡荡的马车连同凤辇一路西行,绵延数十里,在狩猎山下一字排开,壮观至极。 战鼓敲响,欢声雷动。 高高端坐上方的帝后将手一挥,围猎活动正式开始。 鼓声中,早有居于前排的勇士们飞身上马,跃跃欲试。 马蹄飞扬间,勇士们一冲而出,直入广袤无比的森林。 三声擂鼓,时辰已到。开拓战场的前锋队带着猎物策马回归。他们将手中猎物往地上一扔,一只只山鸡,野兔,甚至小鹿,像一帖兴奋剂让在场的诸位血脉沸腾了。 擂鼓又起,武将们争先恐后跨上马背,张弓搭箭。 第二轮,属于贵族们的狩猎,这才开始。 太子意气风发地坐上马背,在司马雅和许超等人的护卫下疾驰入林。 紧接着,一支又一支队伍进去了。大队人马带起的烟尘中,山阴渴求地看了看这茂密的树林。 今日,她也作了狩猎准备,看着飞奔而去的众人,又瞅了一眼坐在榻上不动声色饮酒的卫?。他一身白袍白氅谪仙装扮,估计是不会去了。 再看一眼跟随贾后而来的清河、河东,此时此刻呆在卫?身边,只有当炮灰的份。 打定主意,她二话不说,飞身上马。 马腹一夹,烟尘四起。 答答的马蹄声,伴着漫天飞尘,林中鸟雀闻风惊起,四下逃窜。 山阴眼睛一眯,搭弓,挽箭。 只听嗖地一声,鸟雀应声而落。 好箭法! 她心中暗道。摸摸手中未射出的箭,此人速度比她何止快了一倍? 翻身捡起掉落在脚下的猎物,她将手一扬,扔给对方:“接住!你的猎物。” 不过马上,她后悔自己的多此一举了。 因为对方一踢马背,一个回旋反坐,准备无误地接住后,露出了一道熟悉的白眉。他咧着一口洁白的牙齿,不怀好意地笑道:“谢了。为了这只猎物,我在此等候很久了。” “是吗?”山阴回他一个冷笑,“聪明的猎人,从来不做无谓的布置。因为他心中明白,什么在他能力之外,什么猎物,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四十二章 截杀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她一踢马腹,掉转马头:“青山常在,绿水常流,今日一别,不再见了。” “喂,你和卫?,到底是什么关系?”背后,传来他的大呼小叫。山阴马鞭一甩,很快将声音抛在了身后。 一阵疾驰,不觉中进入了密林深处。此时大队人马早已各自散去,不见踪迹。马蹄经过,扫起地上堆积已久的落叶,发出空洞的回声。 她策马缓行,在密林中绕了一圈。山林中静悄悄的,这种不同寻常的安静…… 脑中警铃大作,回身一踢,朝着原处飞奔。 说时迟,那时快,身后呼啸声起,一帮黑衣人从树林间凌空而降,朝着她追踪而来。 “大奇二奇!”她一声冷喝,隐于暗处的护卫倏得现身,挡住身后突然而至的刀光箭雨。 勒转马头,冷眼而视。她上弓瞄准,对着黑衣人就是一箭。 笑话!真当她是吃素的吗?拳脚武功不行,她的箭术,却是得到了山简的亲自教导,堪称“神箭手”的! 一支又一支冷箭接二连三发出,大奇二奇得到神助,手起刀落,血光飞溅。 眼看一拨黑衣人倒下又涌出另一批。 敌我兵力悬殊太大,这种人海战术之下,即使大奇二奇武功再高,也难以抵御,看来,来人是非置她于死地不可了。 刘曜!她咬牙切齿地想道,有什么深仇大恨需下此狠手? 当务之急,是暴露目标,分散注意,众目睽睽之下,或有一线生机。 思及此,她毫不犹豫转身,对着大奇二奇喊道:“大奇二奇,退出密林,各寻方向趁机逃走。快!” 黑衣人的穷追不舍中,三人且战且退。大奇二奇挡住飞身近前的黑衣卫:“郎君先走。” 再不走,只会成为他们的累赘了。山阴深深望了他们一眼,果断掉转马头,冲出密林。 眼看那一骑烟尘越来越远,大奇二奇对视一眼,合力一攻,一个闪身,往东西方向逃去。 “取弓箭!”领头的黑衣人双眼一眯,冷冷对准山阴远去的方向-- 嗖的一声,长箭带着雷霆之啸,划过苍穹,破云贯日而来。 森森寒光,带着死亡的狞笑,直取山阴心脏。 “小心!”一个身影闪电般跃起,朝着山阴奋力一扑。“嗤”的一声,长箭没肉,受惊的马儿一声长嘶,扬蹄直立。 猝不及防的两人失去重心跌落马背,就地几个打滚,扑通一声,掉入了黑洞。 一切,突然安静下来了。 一阵剧痛从腿部传来。黑暗中,山阴闷哼一声,趔趄着爬起身。 她的脚,好像踩到机关了。铁制的锯齿细细密密嵌入她的小腿肚,一股温热的液体正沿着小腿缓缓流出。 她喘息了一阵,身体一歪,努力靠上壁沿。 伸手不见五指。刚才那个人呢?她用手摸索了一会儿。 “唔……”洞中,另一个粗重的喘息声传来。她努力拖着一只腿挪过去,关切地问:“你怎么样了?” 他吃力地撑起半边身子,呼呼喘道:“中箭了,好疼。” 一只火折子塞进她手里:“点火。” 咝的一声火苗亮起,借着隐隐的光线,她从洞中寻了一根木棍,少顷,木头燃起,小小的一方天地倏忽大亮。 看她将木头往壁缝中一插,半倚壁沿的苍白少年忽地笑起来。 他挑了挑那双与众不同的白眉,捂住肩头不住流出的鲜血,取笑道:“这下好了,猎人也被困在陷阱中了。你不必担心被俘了。” 她的目光定在刘曜受伤的肩头,又扫了一眼周围、头顶。壁沿已经长出了一层厚厚的青苔,这个洞,应该不是为这次围猎特别设置的陷阱。 从她站立的位置看,地面距离洞口约有三人高,必须两个人合作,否则一个人攀爬上去难度很大。她半蹲下来,以手拭血,看了看颜色,松了口气:“算你命大。箭上没有毒。” 刘曜气得哇哇大叫:“我是为了救你才受的伤。你怎么可以这种口气?” “一半一半。”山阴不客气地回道,“如果你没出现,我不会进入密林,不入密林,我不会遭到截杀,我不遭到截杀你不用救命中箭,不中箭我和你不会掉进陷阱,就不用躺在这里等死。所以,说到底,始作俑者还是你自己。” 她一通绕口令似的抢白听得刘曜头晕眼花,不过最后一句他听明白了,横竖他中箭,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 天底下,还有这么不讲理的小姑子? 想他刘曜纵横女人间多少年,环肥燕瘦,什么女人没见过,他是鬼迷了心窃,才会稀里糊涂去救她! 他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别过了头。 山阴扶着壁沿挨着他坐下,将他身子一板,一块脏兮兮的小木片硬是塞进了他的嘴里。 什么东西? 刘曜惊恐地看着口中长满霉花的木头,如果它还能称之为木头的话。 他呸一声吐出老远,瞪着眼咆哮道:“你谋杀啊?箭没毒死我,想用这木头毒死我吗?” 一把扯开他血迹斑斑的衣裳,山阴的声音也大了:“你是猪啊!待会儿拔箭时别鬼哭狼嚎的!” 粗鲁的女人!刘曜怪异地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了。 山阴努力平息心中的怒气,尽量小心翼翼地拉开几层裳服。箭身入肉极深,即使出血很慢,鲜血已经染红了整个肩膀。稍微一下轻扯,都让刘曜疼得呲牙咧嘴,所幸箭头穿透肩膀,不在体内。 她不是医生,无法准确判断中箭部位是否贯穿动脉。如果现在冒然拔出,倒致失血过多,刘曜这条命就算完了。可任由它留在体内,不消多久,他一定会伤口感染,引出各种并发症。透过洞口看向天色,这个陷阱阻隔了黑衣人追踪的同时,也杜绝了一切外界的营救。等到天一黑,大队人马一撤离,他们真的求生无门,坐以待毙了。 不能再拖下去。 “把你身上的东西全部拿出来。”她命令道。 刘曜摸摸索索开始掏身上的物件。 咣啷几声,一把小刀,两瓶小罐子,被他扔了出来。然后是一支笔,一个砚台,几串手链,一盒香粉,一大叠银票…… 第四十三章 陷阱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你还能带得更杂更乱点吗?她白了他一眼,以眼神鄙视道。 “你的呢?也拿出来。”刘曜一点亏都不肯吃。 山阴把怀中的手绢拿出来,除此之外,她只带了银票。 她打开两瓶小罐子:“这里面是什么?”凑近一闻,一瓶是酒,还有一瓶是一些药丸。 “这是什么药?” 他神秘地凑近她:“大补丸!男人吃的,你也想要?” 她手一扬,作势将瓶子扔掉。 “是金疮,金疮药。一会儿用得到的。”他扑过去一把抢回,一不小心扯动伤口,又是一声鬼嚎。 “听着,刘曜。”她拿起小刀放在火上烤了一会儿,刮开血肉模糊的伤口,“我不确定一会儿你的箭拔出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可是如果不拔,我们都会被困死在这儿。所以,你要忍着,想想看,有那么多美若天仙的姑子在等着你呢。”她用梦幻般的语调引诱着,在他耳边吹了口气,“只要你撑住了这口气,她们都是你的。” 那么多小姑子……刘曜睁着一双迷蒙的双眼看向远方,慢慢涣散的意志忽然间钢铁般坚定了。 就是现在! 山阴将他身后箭头用力一扳,手中绢布按住伤口的同时,右手果断伸出,飞快把箭杆连根拔出。 “啊--你是个巫婆--”伴着一声惨绝人寰的嘶叫,他双手伸出,抓住她的胳膊就张口咬下。 疯狗咬人啊!山阴悲愤地低头看着呜呜作声的刘曜。还是男人吗?人家刮骨疗伤都没你这反应呀。她狠狠剜了他一眼,认命地按住涌出的鲜血。 剧痛过去,刘曜满头大汗地往后一靠,山阴趁机撕下他的内衫,把金疮药粉往伤口上一倒,飞快地给他包扎起来。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转瞬完成。 看着一动不动的他,她吁了口气,全身虚脱靠上了壁沿。 处理完一个,还得处理第二个。作了片刻的休息之后,她喘了几口气,又挣扎着坐起来。 火把下,她撩开裳服,一只巨大的捕兽夹正张开血盆大口死死咬住她的小腿。 她深吸一口气,使出全力向两边扳去,不行,捕兽夹纹丝不动。 翻了翻洞里杂乱的草堆,枯枝,她挑了两根厚实一点的,两根木棍十字交叉一扭,捕兽夹分开了。 “帮下忙!”她用手臂顶了顶瘫在一边的刘曜。 刘曜睁开眼睛,看到她的伤势,立刻扑上来。他抓住捕兽夹往旁边一扔,皱起眉头:“一个女郎身上留那么大个疤,还有谁会要你啊!” 山阴撕开小腿上的衣物,露出受伤的小腿。她简单地处理了一下,洒上药粉,包紧。 “先休息一下吧。”她靠墙坐下,“一会儿我们试着爬爬看。” 两个人都闭上了眼睛,只有腾腾的火把咝咝燃烧的声音。 一分钟后,刘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扮男人扮了几年了?” 山阴:“……” “你真的不太像女的。” 山阴:“……” “虽然粗鲁了一点,不过我还是挺喜欢的。要不,”他凑上来,热热的呼吸喷在她脸上,“你踢了卫?,跟我得了?只要你肯,我将夫人之位给你。” “精神这么好?”山阴转过头来,“既然如此,不必休息了。现在就爬。” “不行不行。”一听说要爬洞,刘曜捂着额头虚弱地往后一靠,“我的头还有点晕。我要再休息一下。” 山阴横了他一眼,闭上眼睛。他伤口的血已经止住,看情形,没有伤到动脉,应该无碍。 两分钟后。刘曜的声音又不死心地响起:“英雄救美之后,美人不都是以身相许的吗?” 啥? 这位大哥,到底是你穿越了还是我穿越了? 她睁开眼睛:“说得好!把衣服脱了。” 什么?现在就献身?卫?的小心肝,果然不是一般人能比啊。 陡然感觉幸福降临的刘曜,脸皮一下子薄了起来,他搔搔头皮,扭捏地看了她一眼,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么急啊?”大冬天的在洞里,会不会太激情四射了些,“等回去以后也可以的。” 她起身,一把抓向刘曜另一侧肩膀,“现在就要,再不脱来不及了。” “我脱我脱。”刘曜咋舌之下忙不迭地将外裳一件一件除下。待脱得只着一件贴身衣物时,他惊异地看了山阴一眼,“你在干嘛?” 只见山阴捧起他的衣物往旁边一放,拿起小刀开始裁割起来。嘶的一声,衣物被撕裂的声音,好好一件衣服,顿时变成了四分五裂。 刘曜急了:“住手!衣服弄成这样我穿什么?” “你现在还需要穿衣服?”山阴横了他一眼,“神志不清的人冻一冻脑子才会清醒。” 她快速将衣服撕成一条条竖状,使劲一扯,打上结:“钩子你来做。我不会。” “我不做。”刘曜一口回绝,“费那么大劲干嘛?我的人发现我不见了,自然会来找。” 缩成一团靠在壁上,他气呼呼地紧了紧身上唯一的单裳,“你这样对待救命恩人,一定会遭天谴的。” 果然是只猪。她咬了咬牙,耐着性子解释:“狩猎进行到一半,没有人知道我们掉进了这么深的陷阱。等他们察觉开始寻找时,天已经黑了。黑灯瞎火,搜寻的范围又这么大,等得救估计是几天以后的事了。” 她看了眼燃烧的火把,“山林里晚上气温骤降,你我身上都有伤。这么一点火根本支撑不了多久。万一到时营救的人没有来,野兽先进来了,是你对付它,还是我对付它?趁着现在还有体力,设法爬出洞,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还有一点,密林中那帮想置她于死地的黑衣人,一定也在寻找。如果让他们抢先一步找到…… 她的分析头头是道,刘曜静静坐了一会儿,乖乖起来做钩子。 他认真的样子倒没原来那么讨厌了。山阴将外面的大氅脱下丢给他:“披上吧。” 刘曜顺手一接,放在鼻下一嗅:“没有一点女人味。” 第四十四章 亲回来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他往身上一裹,坏笑着凑近她:“刀子嘴,豆腐心!就知道你心里有我。” 好吧。原来这也行的。山阴默默看了眼自娱自乐,阿q精神十足的某人,无声地转头看向洞顶。 跟他说话太伤神,不如想想一会儿怎么爬上去比较实际。 一会儿工夫,刘曜将钩子做好了。他披散着头发,将七扭八扭扭成钩状的束冠绑在带子上递给山阴。 “站到我的肩膀上,你有几成把握可以跃出去?” 刘曜抬头看了一眼:“原来应该没有问题,现在受了伤,不好说。试试吧。” 他看了看山阴那对瘦削的肩膀:“你确定让我踩着你上去?” “上来吧。”她半蹲下身子,“你肩上有伤,不能再受力。” 刘曜抓着洞壁上的突起,往她肩上一踩,一股大力下压,她双腿一软,硬是一口气撑住了。 “怎么样?”她在下面喊道。 刘曜脚尖一踮,努力伸向洞壁上方:“别急,我正在试。” 他将钩子甩出,使劲一拉一拽,失去平衡的两人扑通一声齐齐跌倒在地。 好痛!山阴脸上五官都挤在了一起,腿上伤口被拉开了。 而且,她身上好重!皱着眉看着一动不动趴在她背上的刘曜,她一个翻身,将他掀倒在地。 刘曜呻吟了一声,捂着伤口坐起来:“你怎么样?” “我没事。”山阴揉揉腿站起来,“再试试。” “等等,先喘口气。”刘曜看了她一眼。 火把燃烧了大半,已经是下午了。 休息片刻,两人又开始了攀爬。 这一次,刘曜甩出的钩子钩住了外面的沿壁,感觉到他奋力一抓,正在努力向上攀爬,山阴心中一喜,憋足气双手一撑,努力踮高脚尖。 只听咯嚓一声,她碰到了一块小石头。受伤的左腿一扭,刘曜失去支持,两个人再一次跌回了地面。 扭到骨头了。山阴心里一寒,用力撑起身子站起来。左腿刚落地,一阵剧痛袭来。 完了,她拭去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水:“我起不了身了。” 刘曜毫无防备之下跌倒,伤得更重。他咬住绷带使劲一拉,将肩头渗出的血丝逼回去:“我看看。” 捉起山阴的脚踝轻轻一扭,忽然大力一推,喀嚓一声,骨头回位的声音。 看着她惨白的脸,他脱下大氅往她身上一盖:“先休息一阵,一会儿我来想办法。”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火光越来越弱,越来越弱了。 洞中的气温在逐渐变冷。 刘曜站在洞底,紧了紧挂在上面的粗布条。就在他双腿一蹬,准备上爬时-- “等等--”山阴忽然一动不动贴着洞壁,“你听--好像有声音。” 二人凝神细听,果然,从上方地面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喊叫:“小郎--” “小郎--”有人来了! 她激动地站起来,声音顺着这个方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小郎--” 是大奇二奇的声音! 他们找来了! 山阴开心地冲着洞口大声回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用得着这么开心吗?刘曜哼了一声。 “快喊,快帮着喊。”她拉着他急切地说道。 “用得着喊吗?”刘曜白了她一眼,拿起燃烧得差不多的火把,用力一抛。火把飞出洞口,掉在了洞外。 火光一起,立刻吸引了大奇二奇的注意,他们循着火光而来,朝着黑漆漆的洞里喊:“有人在吗?” “我在这里--快救我--” “郎君,人找到了。” “下去看看。”是卫?。他来了! 又是高兴又是激动的山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黑暗中,她抹了一把脏兮兮的脸,喃喃道:“得救了。终于得救了。” 大奇顺着绳索一落地,火光便起。他看到山阴与刘曜站在一起,大惊:“郎君,你怎么样?” “没事,上去再说。”她吸吸鼻子,趴到大奇背上,“能跃上去吗?” 大奇脚尖一点,一个吸气,顺着绳索又攀至了洞口。 眼前一下子光亮起来。她踮着脚,看到了站在洞边白衣胜雪的少年。 被人截杀时她不曾哭,掉落陷阱时她不曾哭,洞内惶惶时她不曾哭,可是见到眼前这个人, 钢铁般的意志突然全线崩塌,好像受了万般委屈般,她嘴巴一扁,大哭起来。 哭声响彻山林。站在卫?身边的护卫,怏怏地回过脸,自发站成一排,堵住了这边的视线。 卫?盯着她兀自哭泣的脸看了一会儿,灰头土脸又狼狈的样子,还真是丑啊! 他叹了口气,伸出袖子擦去她脸上的尘土污垢,长臂一揽,将她拉至了跟前。 山阴顺势一跳,偎入了他的怀里。不客气地将脸一蹭,卫?的领口立刻出现了一坨黑黑的污渍。 她一边抽噎着,一边指着自己的腿伤给他看:“你看,我走不了路了。” 这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让半个身子还挂在洞里的刘曜重重咳嗽了几声,他一招狗爬式跳上来,哀怨地说道:“能不能不要把我当死人?见到老相好,就把我扔在洞里不管了,你好狠的心哪!” 他摸摸受伤的肩膀,可怜兮兮地看着山阴:“旧伤还没愈合呢,你忍心又捅出一道新伤来?” 被遗弃的表情配上他衣冠不整的模样,刚从洞中捞出来的两人瞬时变成旁人眼中的“嫌疑犯”。 不清不白的罪名,一下子坐实了。 山阴只觉得腹中有熊熊怒火在燃烧。如果此刻腿没有受伤,她一定毫不犹豫地把他踹回洞里。让这张欠揍的脸别再出现在眼前。 可是…… 她狠狠瞪了刘曜一眼,以眼神警告他别胡言乱语。 然后,就见某人没有丝毫悔意,聒不知耻地靠近了她,嘴巴一凑,“巴答”一声脆响,山阴的脸被结结实实地亲了去。 一招得逞,他飞快退后两步,嘿嘿干笑起来:“礼尚往来,我说了,我要亲回来的。” 无耻!真是太无耻了! 七窍生烟的山阴捡起地上的石头就朝他扔过去。 刘曜闪身一避,躲了开来。他还想靠近山阴,却见卫?一个打横,将山阴抱了起来。 他淡淡扫了刘曜一眼,一边转身,一边命令道:“备马!将他扔回洞里去。” 第四十五章 饱暖思淫欲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什么?!这个笑脸贼!刘曜拔腿就跑,眼疾手快的护卫们一把抓住,砰一声,是刘曜的嚎叫伴着重物落地的声音。 卫?将山阴安在身前,双手一扯缰绳。马儿徐徐走动中,山阴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一眼。她有些惊讶:“真扔回去?会不会出什么事?”毕竟人家的后台在那里搁着。 在卫?逐渐变冷的脸色中,她小声地辩解:“我和刘曜什么也没发生。我在密林遭到埋伏,他扑过来救了我一命。然后,我们一起掉进了陷阱。就是这样而已……” 一片静默中,她转过头看向一脸沉肃的卫?。 看卫?不动声色,她低下了头:“你不相信?” 卫?盯了她一眼,目光有意无意掠过刚才被刘曜亲过的地方。 留意到他的目光,她狠狠擦了擦被亲过的地方:“上回他闯进我的府中,我派大奇跟踪他……”她把事情一说,“这件事你知道的。他是故意捉弄我。” 马儿“的的”的踏声中,卫?轻哼一声,将她往怀中一带:“围猎之时,你不好好呆着,反而跑进来凑热闹。若不是大奇二奇行事机警……”他将她的手重重一握,“下次行事不可莽撞。” “来人!留下一批人调查黑衣人动向,剩下的,随我回府。” 沉声下完命令,他双腿一夹马腹,马儿撒开四蹄往前奔去。 耳边不断传来的风声中,山阴大声问道:“就这样回去没事吗?狩猎还没有结束。太子问起如何应答?” “没事。”他搂紧她,“我已经安排好了。” 穿过一条小道,走出树林,果然看到道旁停着一辆马车和几个护卫。他们一看到卫?近前,迅速迎上,将受伤的山阴扶下。 两人进了马车,马车在护卫的驱赶下,扬蹄飞驰。 山阴靠上车壁,身体一放松,全身的伤口开始意识复苏,隐隐作痛。尤其两度受伤的腿,令得她眉头大皱。 卫?小心撩起她腿上的伤。皮肉紧连着衣物,已经血迹斑斑。 一个姑子,受了这么重的伤,能咬紧牙关撑到现在,的确不易。因此,只一眼,他便心疼得皱起了眉:“怎么伤成这样?” “别看!”山阴连忙放下裳服,“没事的。一会儿处理一下就行了。” 她想起还在围猎场上的父亲:“我父亲不知道我受伤吧?” “你走失的消息我没让其他人知道。不必担心。” 她松了口气。折腾到现在,又累又困,一阵倦意上涌,令她不由自主地靠向他的肩膀:“我睡一会儿,到了你叫我。” “恩。”卫?握紧了她的手,“休息一下。” 不多时,耳边便传来了她均匀的呼吸声。她似是被伤口牵扯得有些痛了,即便睡梦中,眉峰处仍不自觉地轻轻蹙起。 卫?静静看着她,眼前的女子,一贯地宁静美好,又坚强。他忍不住抚上她的眉心,低头在额上印上轻轻的一吻。 却说这边,重新被扔回洞里的刘曜,哇哇叫了两声仍是无人理会,索性坐在地上大声叫唤起来。 洞中火把已撤,只有黑乎乎的一片。喊了一阵子,听闻外面的人越走越远,他拍拍衣裳站了起来。脚尖一点,几个轻巧的飞跃,纵身跳出洞口。双手一紧,将山阴的大氅抱在怀里,他转身隐入洞旁的大树。 大树枝繁叶茂,遒劲十足。他一个飞跃,跳上了树梢。 掏出身上的一枚流弹,只听唰的一声,流弹在天空发出一阵哨音。不出片刻,一身劲服的护卫齐刷刷站到了大树底下。 “去查一件事。” 他跳下来,命令道:“我要知道,这帮坏了我名声的黑衣人到底是谁。” “遵令。”几个回跃,身前四个护卫倏得消失在眼前。 这场狩猎,他的目光越过树林,也不是一无所获。 山阴这一觉,昏昏沉沉,直睡到天黑才悠悠醒转。 睁开眼睛,头顶的装饰是陌生的,身下的被褥也是陌生的,只有这一阵龙涎香,和房中的气息似曾相识。 她撑起身子坐起来。这一坐,她发现身上衣服全部换过,就连腿上的伤口,也已经密密地包扎好。 卫?呢? 她咳了一声,才惊觉此时的喉咙沙哑得难受。 一杯茶水适时递至她的面前。 “醒了?”卫?坐到床边,小心地将茶水喂她喝下。 咕咚几口喝完,喉咙终于舒服一点。她看向外面的天色:“我睡了多久?” “不多,四五个时辰而已。”他端起桌上温着的粥,“先吃点东西。” 他不说,不曾感觉,一听到吃的,肚子立刻不争气地叫起来了。 她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任他一勺一勺将粥送进嘴里。 一碗粥,立刻见了底。 难得见她长发打散,一身白衣的女子模样,卫?一瞬不瞬地看了半晌,忽然伸手抚上她的脸颊。 微微的凉意沁入她的皮肤。 他的手滑到她的肩头,拾起几缕墨发把玩:“伤势有点重,不宜移动。今夜就歇在我这儿吧。” 他的声音,软软的,透着一丝糜糜的调调,像一根尖尖的羽毛轻轻挠过山阴的耳际。 歇在他的房中? 房中只有他们两个,此刻两人又挨得近,她只觉得耳根子一热,连带呼吸都困难起来。 怎么办?美男又开始勾引她了…… 她将身子往床里一缩,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看向睫毛微颤,一双似水眼眸隐带风情的卫?。 春日里浅笑低吟的桃花都没有此刻的他舒心养眼、风情惑人。 她在心中无声呻吟了一声,饱暖思**……古人诚不欺人啊! 卫?抚上她忽然间变得红红的脸颊:“你一个姑子彻夜不回于名声到底有碍,我以太子府的名义命人回禀山府,你可以放心。” 他转而握住她的手,调笑道:“阿阴突然脸红至此,不知因为何事?” 这打趣的口气,让她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她将他大力一推:“夜深了,我要睡了。你快走吧。” 在她越来越窘的脸色中,卫?闷声而笑。 第四十六章 城东之游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连着几日来都歇在卫?府中,到底瞒不住。 因此,在腿伤稍微有些起色时,她便想回去了。 这日下午,婢女又端来一大碗黑色浓汁汤,闻着碗中发出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她再也坐不住了,一个起身蹦蹦跳跳来到房门外,喊道:“备车!我要回去!” 婢女吟吟笑道:“女郎,郎君吩咐过了。喝了最后一帖药,可以立刻跟随他去太子府。若是不喝,只好在这府中再呆上三日重新喝过了。” 什么?她脸色大变。再喝三日这乌漆抹黑苦得像胆汁的药?那还不如一刀杀了她。 她苦着脸,扶着门,一挪一挪,挪至婢女面前,壮士断腕般屏着呼吸一气饮尽。 浓浓的腥气和苦味在口中蔓延开来,令得她喉咙一紧,又想作呕。 婢女眼疾手快地将一物往她口中一塞。沁凉的味道带着香香甜甜的果味,硬是止住了犯上来的恶心。 她松了口气:“你家郎君呢?现在人在何处?” “郎君在马车中等候多时。”婢女扶着山阴来到院落。此时,早有一顶舆轿与四名大汉原地等候。 轿子抬着她一路来至府前。掀了车帘,卫?手中一卷书册,正看得仔细。 他抬头看了一眼气色恢复得差不多的山阴,点头道:“上来吧。” 左脚作粽子包扎的山阴单脚直立瞥了卫?一眼:“我有伤在身,今日不去太子府。还是另坐一辆马车吧。”仍一身郎君装扮的她像他一般着白衣白氅,高洁超脱外又带了一丝冷俏。 纯色,确实很适合她。 卫?一个眼神,身旁护卫会意,不由分说将山阴扛起放入马车。 “卫?!你!” “偷袭之事还未了结,”他从榻上拿起一本书塞给她,“还是小心为妙!” 这几日她虽歇在他的庄子里,却不曾日日见到他。想到他为自己的事忙碌,她的气也消了:“事情调查得如何?” 他没有回话,只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有些棘手?”她揣摩道,“应该不是刘曜下的手,能进入狩猎场,又这么明目张胆下手的,我能想到的人不多。” 河东公主有可能,因为她对卫?明显意动。但是自己与卫?之间的地下恋情,没有几人知晓,所以她动手对付她的可能性不大。 反倒清河,上回泪奔之后一直没有动作,嫌疑比较大。 另外狩猎场上出现的朝中大臣,她认识的没有几个,既不熟,又没有利益冲突,何来谋杀? “不必费劲猜了,事情已有了端倪,结果出来我自会告知。” 她点点头。掀开车帘,马车缓行的方向并不是太子府,反而往城东而去。 在她的诧异中,他微微一笑:“城东金谷园的主人回来了。你不想凑凑热闹,前去一观?” 金谷园的主人? 石崇! 因为与王恺斗富而“名垂青史”的古代大富豪! 他在荆州占地为王,抢劫商旅,掠人财物,正是此次她回江南最主要的目的。 如今卫?轻飘飘地告诉她,石崇回来了,回到洛阳来了? 在她瞪大的不置信的双眼中,卫?笑道:“是真是假,且去一观吧。” 在驭夫扬起的马鞭中,马车加速了。 行了两刻钟左右,道路拥堵,马车的速度开始减慢。 掀开车帘,只见夹道两旁支起了两道香风四溢的五彩锦缎。这道人工屏风独自开辟出一条辽阔的大路,阳光下,五彩锦缎仿佛明艳的流霞,向着天边蜿蜒而去。 一辆又一辆马车挤上这路后,顿时加速飞驰起来。 再行些时间,发现来到一个大院。大院门口车马如流,接连而至。停在最前方的一辆车,帘子打开,一身官朝的青年男子从车子走下。 “这是散骑常侍贾谧。”卫?在她耳边轻道,“皇后的亲外甥。偶尔也会来东宫侍讲。你入东宫时日不长,所以未曾得见。” 山阴点点头,她的目光转移到簇拥至贾谧身旁的两名男子身上。 “左侧为陆机,右侧为潘岳。二人皆以才名闻世。”卫?继续为她解说,“贾谧喜好文学,经常开阁延宾。此二人皆为贾谧‘二十四友’之一。” 不曾听说二十四友,但潘岳的大名山阴却是知道的。才比子建,貌若潘安,一个美男子,能与后人极度推崇的“八斗之才”曹子建相提并论。这是多大的荣耀! 前方潘岳对贾谧作揖请安,姿容潇洒,落落大方。这厢,她忍不住回头偷瞄了卫?一眼,其实卫?也长得极好。相较潘岳的美貌,难分上下。 或许历史上,他也是赫赫有名的美男子,曾引得无数少女竞折腰。只是,以她少得可怜的文学常识和历史知识,大脑皮层除了对这个名字感到有些熟悉外,竟是搜不到一丝有关他的记忆。 卫?将她的神情看在眼底,微哼一声讽道:“两眼灼灼,目光似贼。阿阴又看上哪家美少年了?” 嘴皮子一抽,她立刻狗腿道:“这潘岳美名远播,可在我看来,倒不及你万分之一。心中忧思,生怕这么好的郎君,被别人抢了去。” 明知是她的敷衍之词,到底受用。卫?哼一声,目光停在了另一辆新到的马车上。 马车中人下了车,直向贾谧与潘岳等人走来。 这人身材短小,塌鼻暴牙,在三人中比肩一立,直如一只跳梁小丑,荒唐可笑至极。 “此为左思。相貌虽丑,辞藻壮丽,文采极佳,一篇《三都赋》引得众人竞相传发,至今无人能及。” 左思?《三都赋》?山阴一下子激动起来。洛阳纸贵!引得洛阳纸贵的大名人啊! 她睁大眼睛看去--可惜,太可惜了!她叹了口气。 生在晋朝,这个长相实在弱了点。这本就是个以貌取人的时代啊! 各路英雄豪杰似乎都出马了。这个庄子的主人,号召力的确不错。 不如,她和卫?也进去看看。 卫?看透她的心思:“今日来的,都是‘二十四友’。旁人没有得到邀请,无法进去。” 说话间,从院门走出一个身形高壮的男子。锦衣玉罗,琳琅玉器佩带,山阴细一看,端的是好相貌。他的美,与时下流行的瘦弱苍白迥然不同,整个人刚劲挺拔如青山之松,气度非凡。 他大笑而来,对着众人深深一礼,径直将他们带入园中。 第四十七章 信件与赏赐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这,就是石崇?”此人长相气度与所言所行与自己心中所想截然不同。 带着七分肯定,三分疑惑,山阴盯着远去的背影问道。 “正是石崇。” “他从荆州调任回来了?” “需要他时,他自然就能回来。”卫?将车帘一放,“热闹看过,回去吧。” 马车在众多停靠的车辆中长鞭挥洒,扬长而去。 山阴这才注意到,今日他们坐的马车实是极普通,极不起眼的。 她靠在车厢内,寻思地看着卫?。一大清早拉了她出门,他自然不会看个热闹这么简单。 石崇的归来必定有她不知道的内幕。 他既不说,她也不想问。横竖一点,这样一来,江南的问题迎刃而解。 石崇在任期间,假扮盗人劫持商旅,她在江南置办的产业无一不受损。原想着此次回江南后好好拉拢一下石崇,或是另辟道路,如今石崇一走,打点起来就容易多了。 于江南来说,这不能不算是一个好消息。 只是洛阳城,她回想着贾谧与石崇亲热进入庄园的模样,只怕又要掀起风浪了…… 卫?的马车将她送至山府。驶向山阴院落。 山阴在婢女的搀扶下一蹦一跳进了房,卫?有事在身,先离去了。 几日不回,不知府中如何。 婢女们将这几日发生的事一一向她做了汇报。 自狩猎之日结束归来,便有太子府的人前来告知,因有事,山舍人需在太子府呆上几日才能回来。这事卫?已经告诉过她了,因此她只点点头。 然后,孙洗马连着来探了两回。没有多问,只匆匆看了看便回了。 孙江同在太子府,这谎言自然瞒不住他。 期间,还收到过两封信,一封来自江南,另一封是一张请帖。 婢女将两封信交至她的手中。她利落地拆开,江南来的书信中明确告知了石崇的动向。因着石崇的变动,前来询问山阴归期作不作数。另一封却是一位故人。 山阴看着信上那娟秀的字迹:清风明月夜,与君诉衷情。 王式!还是王式! 婢女把一锦盒交到山阴手中:“这是随信送过来的。” 这方锦盒,山阴只一眼,便认出了是王式那夜欲送上却被婉拒了的。当时,她曾义正言辞地指责她乃裴三之妻,不可做出逾礼之举。 没想到她与裴三婚事退了之后,又送过来了。 她无奈地打开,锦盒中并没有什么稀罕之物,不过一个香囊。做工精细,应是女子一针一线绣上去的。将自己的体己之物赠于情郎,其意可想而知。 这个王式,还真是个痴情种! 她叹了口气,虽说裴三不值得托付,总是她累得王式有此巨变,借此机会,不如好好劝劝她,也算偿还了一笔债了。 她修书两封交给护卫:“一并送出吧。” 护卫一走,大奇二奇好奇地凑上头来,他们看着山阴手中的香囊,竖起拇指啧啧称道:“小郎英勇不凡。别说我们原先的主公迷上你,就连外边的姑子,都主动送情物。厉害!真是厉害!” “嘿嘿!这叫男女通吃!” 这股阴阳怪气的语调,配上猥琐的笑脸,山阴嘴角一抽,还真是反了你的天了。 她将香囊一放,双手一拍,婢女看着她那眼神,身子一福,抿嘴笑道:“是,小郎!” 她又下达什么命令了?大奇二奇对视一眼,除了照镜子般看到一张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脸,都是满头的黑线和问号。 当下,两人都规规矩矩站好了身子。 不出片刻,一群歌伎伴着阵阵香风盈盈而入。 她们躬身向着山阴一礼:“郎君。” 要说这几个美伎,个个身姿婀娜,姿容秀丽。她们只是站在这儿,已经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刚开过荤,见识过女人滋味的大奇二奇余光一瞄,带点期待地看向山阴。 难道?这是赏他们的? 山阴对着她们细细端详,点头赞道:“个个都是尤物。”她朝着身旁的大奇二奇一指,“这两位,就是你们今天的猎物。只要谁有本领逗得他们憋不住了,谁就有赏!” 歌伎们掩嘴相视一笑,跟着婢女进了院中的厢房。 大奇二奇激动地向前一步,这果然是郎君的赏赐啊:“谢谢郎君!” “先不必言谢。”山阴摆正左腿,端起桌上的茶盅轻啜一口,“这些虽是温香软玉,却也是玉面罗刹。你们进了房,若是忍住也就算了,否则……” 她不怀好意地看了他们一眼:“哪里先动,就打哪里。可听明白了?” 什么? 大奇二奇浑身一颤,终于听明白她的意思了。当下,两人腿脚一软忍不住求道:“郎君。我们知错了。这白日宣yin……实在于礼不合啊!” 山阴一瞪眼:“哪个让你宣yin了?让你制yin,断yin。谁有异义?” “我们……这考验……能不能不受啊……” “去吧。好好体验。” 这命令一下,立即有婢女殷勤地上前带路。大奇二奇绝望地相视片刻,苦着一张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 他们一走,贴身婢女细心地给山阴换了一盅茶水,她一边倒一边笑道:“郎君今次的惩罚好像重了些。” 山阴轻笑:“你不是他们,焉知他们心中是真不情愿还是假不情愿?说不定这会儿,正乐在其中呢!” 这倒也是。哪个郎君不好色。冲着这成群的美人,一会儿就是挨了打也是心甘情愿的。 与婢女闲聊了几句,发现门外站了一人,却是孙江。 她正有意找他,他先自动来了,正好! 婢女赶紧给孙江冲了茶,一礼,退下去了。 孙江看了一眼山阴包扎得又紧又密的脚,出声问道:“你伤势如何?” 对上山阴诧异的眼,他主动解释道:“山遐听说太子令你留在府中,心中不安,托我打听打听。我问遍了太子府中的人,也没有见到你的身影。卫洗马将事情原由相告,令我保密。我才得知。” 他顿了顿,又道:“伤你的是何人,可有消息传来?” 第四十八章 可怜的大奇二奇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还不曾有下落。”山阴摇摇头,“仍在搜寻之中。你若得了消息,赶紧告诉我。” “这个自然。如今你受伤在身,”他想了想道,“这江南之行还是拖一拖吧。” 孙江永远这么细致周到。感怀于此的山阴叹道:“恩。先缓一缓。” 又聊了几句,孙江终于忍不住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几日歇在卫?处,可有什么不称心的地方?” 他的原意是想问这几天你都在卫?处,他有没有识破你的身份? 可他知道山阴身份一事,本也是从山遐处意外得知,山阴并不知情。又见山阴神态坦然,便不好这样追问。 “还好吧。”山阴皱了眉,“他的婢女照顾得倒仔细。他连日来不曾踪影,没什么称不称心的。” 这是实话。 入住前一晚她与卫?还有过那么一丝脸红耳热,之后的几天,他的确没有出现。 仿佛一颗定心丸,孙江心头一松。他掏出一枝千年老山参:“好好养伤。补补气。” 山阴笑言:“小伤而已。你太夸张了。”终不便拂了人家的好意,只令人收了放着。 孙江又坐了会儿,与她谈起了太子府中的事。 仍然是杜锡这个老顽固与贾代之间的“苦大仇深”。 据闻,杜锡不知怎么得罪了贾代,贾代哭着闹着要让太子主持公道。 本来也是一句赔不是的话,哪料杜锡脖子硬,气粗,呼哧呼哧两声,横眉冷对,对着贾代又是一通臭骂。 太子大怒,赏了杜锡一个稀世珍宝。 是一个贾代平日里绣着玩的毡子。她每次绣完也不拔针,也不绕线,就喜欢往这毡子上随意一插。 这么个满是细针的毡子送到杜锡面前。太子的意思很明白,只要你肯认个错,这事就算揭过了。如若不然…… 杜锡硬是一声都没吭,梗着脖子抬起屁股就大大方方地往这毡子上一坐。 即使冬日里衣服穿得多,可那密密的针头,一样扎得他的屁股像个马蜂窝般千疮百孔。 可怜杜锡,顶着满屁股的伤被抬回家去了。 得了便宜的贾代见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谢了太子,急急回了。 因着这事,太子仍有余怒,所以山阴这几日没去,却是恰好躲过了。 山阴叹了口气:“伤在这种地方,连澡都不便洗。你这千年老山参,应该送与他才对。” 孙江笑道:“杜舍人府中,我已送了药材过去。你既知道了此事,也抽空探探吧。” 两人聊到中午,孙江在山阴处吃了饭,这才回去。 山阴上床睡了一个午觉,一觉醒来,时间已不早了。 “大奇二奇现在如何?” 婢女一边为她打理好头发,一边回道:“早上进去至今,怕有四个多时辰了吧。郎君没有吩咐,便一直将他们锁在房内。” 山阴心里一乐,起身走出房门:“走,去瞧瞧这二人如何了。” 婢女喜滋滋地也跟着看热闹去了。 一路走到厢房门前,山阴伸出手指示意了一番,她蹑手蹑脚地靠近窗户,侧耳倾听。 奇了?怎么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不死心地将耳朵贴在窗上-- 不对! 她皱着眉头一把推开房门。只一眼,令得她呆在原地不能动弹了。 她伸出手指,指着坐在地上暗自抹汗的二人咆哮:“你们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呀!啊?” 大奇二奇看见郎君现身,两腿一软赶紧跪下。他们嗫嚅了好久,山阴才隐隐约约地听清楚:“郎君不能怪我们……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山阴咬了咬牙怒道,“因为怕自己禁受不住诱惑受罚,便仗着武功高强将这么一群姑娘*裸绑了,你觉得这叫迫不得已?!” 她将门反手一关:“还不把绳子解了!” 这排山倒海的怒气令得一个个面孔向下,双手反绑在后,趴在床上,口中不断发出“唔唔唔”的歌伎们扭动得更欢了。 大奇二奇迟疑地看了一眼郎君的神色,不敢有言,连忙起身,飞快将被绑得结结实实的歌伎们一一解开。 歌伎们一挣脱身子,赶紧拿起自己的衣裳披上。她们一个一个从榻上爬下,跪在山阴面前哭诉道:“郎君为奴们作主。” “求郎君作主。” 在山阴眼神示意下,为首的一个歌伎抽抽噎噎说道:“奴等奉了郎君的令,对这二人行挑逗诱惑之事,初始,他二人还忍得住,一个时辰后,他们便联合起来将奴们的身子用布条绑了扔在榻上。他二人手劲大,奴们……奴们全身被捆得酸痛不说。他们还脱了奴们的罗袜塞进嘴里……” 她心有余悸地说到这里,将头一低身子一伏,乞求道:“求郎君作主。” 弱柳扶风般的身子这么一躬身,说有多娇弱便有娇弱。 山阴在榻上坐下,冷着脸唤道:“大奇二奇。你们可有话说?” 大奇一推二奇,低声催促:“你说!快点!” 二奇只好往前一跪,辩解道:“郎君,实不能怪我二人心狠。这几名女郎一进房,便做出一些令人……令人脸红的事来。我等皆忍了。谁料后来,她们竟主动将衣裳除了,赤身坐在我等身上不规矩。我二人忍无可忍之下,才将她们绑了。因人多,房内布条不够,又怕她们嚷嚷,才脱了她们各自的罗袜塞进嘴里……” 说到这里,他似是有些不解地看了山阴一眼,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嘟嚷道:“横竖是自己脚上的东西,怕什么?” “如此说来,她们对你二人动手动脚时,你二人皆没有反应?” 她口中问着跪在眼前的二奇,眼睛却看向另一侧的歌伎。 歌伎心领神会:“除了全身冒汗,他二人的确不曾有过不规矩。” 山阴点点头:“这事我自有主张。你们虽没有诱惑成功,但却吃了不少苦,所以除了之前应付的酬金外,每人都有赏。” 她转向一旁的婢女:“你带她们下去领赏吧。” 歌伎们哭啼无非也是为了赏金,因此山阴开了口,她们也不争辩什么了,当即整理好衣服一个个随着婢女下去了。 房中顿时只剩下三人。 第四十九章 赴约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山阴一瞬不瞬地看着大奇二奇:坐怀不乱,关键时刻又狠得下心对一帮美人下此“毒手”,这二人的表现确实出乎她的意料。有心表扬,又怕反而坏事。因此,她只不动声色地看着。 大奇二奇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目光中冷汗直冒,他们不安地看了眼山阴,又慌忙低下头去。心中实在琢磨不透郎君此刻的心思。 直到他们双腿都有些发麻时,他们的郎君终于开口了:“这荤的确没白开……念在你们功力尚浅,这次先饶过一回。” 大奇二奇全身一软,瘫倒在地。 月光清洒,入夜了。 王府一间精致小巧的院落中,王式将铺在榻上的那套黄色衣裳抚了又抚,抚了又抚。她的眉目含着笑,整个人因喜悦而容光焕发。转向一旁忙着整理东西的阿绿,她轻快说道:“阿绿,我第一次与他见面时便是穿着这套衣裳,明日我穿着它去见他,可好?” “好是好。”阿绿放下手中东西走上前来,“只是终究薄了些。女郎,不如换一套颜色相近的吧。郎君见了应该也是欢喜的。”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 王式赶紧催道:“快!你赶紧寻些出来,我再挑挑。” 顿时,满柜的黄色系衣裳都被堆到了王式的床榻上。王式一件件细心地挑,不厌其烦地试。铜镜前,那张青春娇嫩的脸在黄色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动人光彩。 “女郎,就这件吧。”阿绿满意地看了看眼前的女郎,“天上仙姑下凡,也不过如此呢。” 王式点点头。阿绿将衣裳叠好,放在床榻旁:“女郎,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王式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直说便是。” “女郎刚与裴三郎退了亲,马上私下与山小郎见面。我怕对女郎名声不好。” “这亲一退,不管错在谁,我的名声已然受损,”王式轻笑一声,接道,“山阴是个通透的人。这其中的原由他应该猜得到几分。在这节骨眼上约他相见,不过让他知道我的心意,让他心存内疚罢了。” “那……山小郎会娶女郎吗?” “他会的。”王式笃定地说道,“名士之流,对于痴情儿女多抱有一份尊敬的心态。只要给我个机会靠近他,我会让他娶我的。” 她握住阿绿的手:“早在我设计与阿胶见面,设法令她怀上裴三孩子的时候,我就已经不能再回头了。山阴,他一定要娶我。” “恩。”阿绿点点头,“山小郎虽不肯在王府与女郎相见,却定了明日酒楼的约。女郎,你要加油!” 二人又将明日的穿戴整理了一番,王式才歇下。 透过窗户看着屋外满天的月辉,她沉静地闭上眼,进入梦乡。 第二日,醉生梦死酒楼前。 王式在婢女阿绿的搀扶下跨下马车。今日的她身着淡黄色镶紫边襦裙,脂粉略施,形容高贵, 姿态大方。 抬头看了一眼二楼的雅间,她深吸一口气,提步走了上去。 “女郎,就是这间了。”阿绿指着其中一间轻道,“我们敲门进去吧。” “且慢。”王式整理了一下仪容,“这样可好?” “好!”阿绿笑道,她虚扶了一下王式的手臂,靠近王式身边低声道,“就连阿绿都心动了。” “贫嘴。”王式骂道,以指尖叩门,哒哒,敲了两下。 房门打开,看见是她,来人一声惊呼:“阿式?怎么是你?” 这人一身书卷气,相貌端正,正是她的族兄王悦之。 阿绿抬头又看了一眼门上的挂牌,糟了!这是南厢房,方向错了。 她惶恐地看了王式和王悦之一眼,低声道:“奴敲错门了。” 王式回过神很快朝着王悦之一礼:“见过兄长。今日阿式约了故人见面,待回府时再与兄长细谈。” 对于这个族妹,王悦之一向是抱有好感的,因此他点点头:“去吧。一会儿时间差不多时,你我还可一道回府。” “是。” 王式一福,大大方方领着阿绿走向另一间厢房。 这一回,她没有迟疑,在王悦之的注视下,抬手就向房门上敲去。 开门的是一护卫,即使两人没有打过照面,可暗地里对山阴做过一番调查的王式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山阴身旁的护卫。她一点头,侧身一闪,迈了进去。 果然,坐在靠窗的榻旁自斟自酌的山阴抬头看来。她朝着王式一点头:“来了?” 王式盈盈一福,小步走到对面榻前跪坐下来。 她一落座,大奇二奇在山阴的示意下走到门外一左一右把守起来。 一时间,房内只剩下了三人。 两人对视着,却没有开口说话,气氛一下子显得有些沉闷。 王式到底有备而来,她轻舒一口气,淡笑道:“自那夜山府门前一别,不见郎君好些日。阿式心中实是挂念。” 她不提西山湖,却刻意说到了被山阴婉拒的那夜,山阴心中叹了口气,这小姑子,真看上她了呀。 “山阴粗鄙。不知今日女郎相约所为何事?” 王式嘴角轻咬:“看着这冷风冷月,阿式心中思君慕君,故大胆邀郎君见上一面。无状之处,请郎君勿怪。” 她竟是一上来就向山阴表白了自己的心意。 想着劝劝便了,装作不知情及时抽身的山阴没法充愣了。 看着眼前眉梢带春,痴痴望着自己的王式,她沉吟了一会儿,艰难地开口:“能得女郎厚爱,自是美事一桩。只是山阴有愧,实不敢当。” 还是这一句有愧,王式的唇又紧了紧,她垂下头,低声道:“郎君近日可听闻风声?我与裴三的婚事已取消了。如今……我是自由之身了……” 四十五度的低头,映衬出她光洁如凝脂的侧面,何况两扇长长的如蝶翅般的睫毛不安又羞涩地上下翻飞。 坐在对面的山阴静静凝视着她,不得不承认,王式,的确是个很美,很惹人遐想的女子。 如果她是男子之身,此情此景,她也许会动容,会怜惜地承了她的情,接受她的爱意。可惜,同为女子的她们像两条平行线,没有任何交际的可能。 第五十章 桃花债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因此她叹息道:“你配裴三,确实委屈了。以你的才貌,配个好一点的世家子弟,应是无恙。” 王式苦笑一声:“郎君高看阿式了。阿式便不曾有错?若是不曾与郎君有过那一次相遇,或许家族提及此事时,阿式咬咬牙也就过了。” 言下之意,难道与裴三的退婚,还与她有关?山阴一愣,大吃一惊。这下轮到她苦笑了。 本还想着安慰安慰王式,令她看得开些,另觅一位郎君的她,张了张口,又将话咽了下去。 眼前佳人的心中良配就是她,她再装着劝人想开些,却是显得太无耻了。 王式看着山阴阴晴不定的表情,料想这番话在她心中起了波澜,又轻声道:“阿式知道,自己虽出身王家,却只是一个小小的庶女。若想令得郎君垂青娶了自己,怕是不太可能。阿式只求郎君应了妾的这片情,此心便已足够。” 说罢,她抬起头,用巴巴的眼神紧张地望着她。那眼神中,有期盼,有探询,更多的却是乞求。 这是一种尘泥仰望云天的卑微,一种刻进骨,侵入肺,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谨慎与试探。听到这一番话,看着她小心中带着脆弱的神情,山阴突地喉咙一紧,一股深深的内疚不可自抑地攀涌而上。 不得不说,整件事中,王式是无辜的受害者。不过因为她的身份是裴三的未婚妻,便被她拿来当作打挫裴三的工具。山亭被裴三欺骗固然可恨,王式何尝不是?于情于理,她都不该拿她作赌,令她此刻如此伤心。 因此,她自责地注视着王式半晌,终于艰涩地开口:“阿式。其实……西山湖上那日挥掌相向,不过是我等几个郎君赌局而致……”在王式目瞪口呆的目光中,她将几人一时兴起,随意设赌的事一说,“所以……那日不管来的是哪家女郎,结果都是一样的……”她抱歉地看着王式,“看到阿式如此,山阴实是羞愧异常!” 仿佛一个晴天霹雳,炸得王式双眼一花,险些晕倒。 眼前的郎君说什么?那日他对她的青眼相待不过一赌局而已,不过一消遣而已?他对她,实是半点情分也无,半丝好感也无?想到自己这半年来因为他的一笑痴痴傻傻,心中思慕之情越积越厚,想到自己费尽心思退掉与裴三的婚事,欲与他结成连理,这一切想了千万遍的,难不成全要付诸流水? 一口郁气上升,她又急又恨,身子猛得一晃,向后倒去。 站于一侧的阿绿急急扶住,她拍拍王式的脸,唤道:“女郎?女郎!” 山阴没有料到她反应如此激烈,也急忙起身来到王式面前。此刻,她面色苍白,唇色黯淡无光,显然受了极大的刺激。 阿绿凑近王式摇了摇她的身子。见没反应,顾不得尊卑责怪道:“郎君,你的心也太狠了些。我家女郎想到要与你见面,昨夜高兴得准备了一宿。你倒好,尽说些伤她心的话…… 山阴只任她埋怨。 阿绿见她一言不发,反出了心中这口气,将王式身子往她怀里一送,没好气道:“郎君先帮着扶一下吧。奴去拿点醒神的药来。”不待她答应,王式的身子已送到了她怀里。 山阴只得接住,她有些笨拙地转过这只受伤的左腿,将身子挪了挪。王式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躺在她怀中。长长的睫毛覆在白得吓人的脸上,愈发显得娇弱无力。 真是一笔稀里糊涂又莫名其妙的桃花债…… 她叹了口气,认命地抱着王式。 好一会儿了,阿绿仍没有回来。她望望门口,揉揉有些酸麻的手臂,却看见怀中王式嘤咛一声慢慢醒转过来。她睁开有点迷蒙的双眼,看看眼前的山阴,又看看自己。 很快,回过神来的她,恼羞成怒地用双手用力一推-- 扑通一声巨响,两个人交缠着身子跌在了地上。 听到动静的大奇二奇破门而入。看到自家郎君与刚才的小姑子暧昧地抱在一起,本想取笑一番的他们,忽听旁边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声:“山家郎君,你竟然趁人之危!” 正是前去取药,久而未归的阿绿。 她的脸孔因气愤泛着红,跟着她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位郎君--王悦之。 他盯着山阴看了半刻,忽地一声冷笑:“小郎好面熟。我们在冬日宴里见过吧?” 不但见过,还合作了一把。 山阴抹了一把脸,这情景,怎一个乱字了得!她支起手臂,示意几人将趴在她身上傻愣愣的王式拉起。 “诸位误会了……”正斟酌着开口解释,忽听身旁王式突地双手一抚,轻声啜泣起来。 那嘤嘤的哭声传至众人的耳中,说有多委屈便有多委屈。 山阴忽然发现,此时此刻,不管她作何解释,都已是多余的了。 “有没有逾礼之举,问问你家女郎不就知道了?”她双手一摊,将问题丢给了王式。 王悦之走上前来,他命阿绿扶起王式,凑近低声问道:“阿式,你说,此人有没有欺辱于你?” 王式只轻声呜咽,并不理会。 王悦之将脸一板:“还需多问吗?”他冷冷地转向山阴,“这事,劳烦郎君给我们阿式一个交待吧!” “要什么交待?”大奇嘟囔道,“本就是你家姑子先约的我们郎君。” 越描越黑。山阴瞪了他一眼,“退下!” 她转向王式:“阿式。山阴确有对你不住的地方,山阴在此向你赔罪了。”她朝着王式郑重行了一礼,“他日若是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山阴必定竭尽全力。” 她话说到这里,不理会身边的王悦之,径自吩咐阿绿:“快扶你们女郎回去休息吧。” 这不清不白的一通解释。 王悦之正待发火,王式拉了拉他的袖子:“无事,大兄。我们回去吧。” “阿式……”王悦之还欲帮腔,却见王式轻轻摇摇头。 只能对着山阴甩袖的王悦之忿然离去。 王式在婢女的搀扶下步出房门,临行前,似有千万般不舍的她,禁不住又回过头来。只是这一眼…… 第五十一章 左思的邀请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一路寂寂无言。 直到回到山府。 转眼几日又过去了。山阴在府中静卧养伤,伤势倒是复原得很快。她原想不惊动家中长者,哪料这一瘸一拐的姿势硬是出卖了她。 家中之人连番来探过之后,得知已无大碍,劝她多作休息便离去了。 这一日,山遐奉了山父之命前来查看。因着她的隐瞒,山父发了好大一通火,连带孙江也不能幸免。山遐将带来的补品交于婢女,坐在她身旁陪着她聊了几句。 眼看冰雪将融,春日将至,江上货运又开始多起来了。他坐了一会儿拉了会儿家常,便起身匆匆走了。 一时,院落中又只剩下山阴一人。 这几日,不管是卫?处还是刘容处,都向她传递了一个特别重要的消息:贾后有孕。 众所周知,贾后自入宫后只育有河东、清河二位公主。如今传出她身怀龙胎的消息,宫中势必又将面临新一轮的洗牌。太子……她想起司马?的处境,不由打了个冷战。 晋朝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像一只巨大的猛兽,也许正在悄无声息地向他们慢慢逼近。 又休息了几日,腿伤已好得差不多了。这一日,阳光大好。她坐在院落中,忽然有了上街一游的兴致。 命人将马车驶向街道,今日洛阳城内人流往来不绝,煞是热闹。行了一阵,她令大奇将车往路旁一靠,掀开车帘兀自看起这络绎不绝的行人来。 大奇二奇看她目光专注,奇道:“郎君在看什么?” “不看什么,”山阴淡道:“等人而已。” 等人?在这大街之上?大奇二奇同时纳闷道。可他们的郎君既说了这话,应该不假。只好一声不吭地坐着一起等。 又过了一会儿,山阴将车帘一放:“走吧!驶得快些!” 啊?! 大奇二奇对视一眼,不是说了等人吗?他们将马车一驾,车子向前冲去。 直冲出两三条马路,车子的速度才慢下来。 掀开车帘看着后头追得起劲的一辆马车,她笑道:“看,不是来了!” 果然,不过片刻,身后一辆朱红色马车慌慌张张地停了下来。车帘打开,一位相貌奇丑的郎君跳了下来。他两三步小跑跑到山阴车前,在车厢外作揖道:“惭愧惭愧!左某平生第一次行暗地跟踪之事便被识破。汗颜汗颜!” 山阴掀了车帘细看,确是那日有过一面之缘的左思。想起刘容留下的近日来左思逢人便打听自己下落的消息,她脸一板,故意冷道:“行此之事,令人不耻。郎君确实该惭愧。” 左思闻言,更加窘迫。他本不善言,又被人逮个正着。当下言语呐呐,手脚不知往何处放好。 若不是知道他是《三都赋》的作者,山阴实在无法想象此人会是那个文思泉涌的大文豪。因着心中仍有一分敬意,她主动问道:“你跟踪我,却是为了何事?” 左思正愁如何将话引入正题,见她开口,欣喜若狂,忙拱手道:“左某有一位好友,近日刚回洛阳城。听说洛阳城中新出了一首绝曲,心中倾慕,特想请郎君赴宴一奏。” “既是赴宴,为何不递请帖?反偷偷摸摸跟踪?” 左思有苦不能言,前两日的请帖递出,皆被回拒。他出此下策,实是情非得以。 山阴听说此事,掉头看向大奇二奇。 大奇二奇回道:“应有此事。郎主吩咐,小郎只需好好养伤,其他事情,一概无须过问。回了请帖也是理所当然。” 既然如此,山阴点点头:“倒是我错怪你了。等我伤好,再应约吧。” 听到她答应,左思欣喜地礼了又礼:“那我就等郎君的好消息了。叨扰之处勿怪。” 左思一走,山阴令马车掉转车头,直往太子府而去。 望着那一骑烟尘越来越远,沿街一处酒楼上方,盯着他们好一会儿的大汉回头请示:“主公,还跟不跟了?” “不跟了!不跟了!”立于一侧的少年烦躁地接道,“不去看她了。” “主公既然心中牵挂,何不趁机将调查清河公主一事如实相告?让小姑子承了你的情,不是更好接近?” “你懂个屁!”少年转过身来,两道白眉放肆一挑,“卫?下手比我快,事儿都被他处理得差不多了,我巴巴跑过告诉她,岂不是平白给他长脸?讨不到好的事,我才不干!” 瞧他气呼呼的样子。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干脆掳了来,带回管涔山。不是一了百了!” “这倒是个妙招。”刘曜托着下巴嘿嘿一笑,“等这边事一了,老子掳人去!” 却说山阴一路直入太子府,没有找到卫?,反在花园中见到了太子。 此刻太子正孤身一人立于亭中,朝着远处的竹林发呆。许久不见,那背影,似是更寂寥了。 这样的太子,让人觉得有几分陌生,有几分遥远。山阴脚步一顿,匆匆回身。 “山舍人!”一声轻唤,是太子叫住了她。 “太子。”她赶紧几步向前,叩首行礼。 “起吧。”太子的目光仍逗留在远处,似有心又似随意地问道,“你伤势如何?” “回太子。已大好了。” “那就好。”太子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突地话峰一转,“你看这冬日,不知何时才会过去呀!” 国之储君,令万万人羡慕仰视的太子,竟用着如此伤感的语气,伤春悲秋。山阴心中一酸:“春日已然来临,冬日再强悍,终有落败的时候。太子不必过分忧伤。” 太子回过头来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笑道:“舍人倒是个剔透的人。难怪卫洗马如此喜爱了。” “不敢。”山阴低眉顺眼道。 “舍人觉得孤为人如何?”太子一句轻描淡写,却令她起了一身冷汗。伴储君如伴虎,她顿了一顿,字斟句酌地回道:“太子是真龙转世,国之储君,身份地位非同寻常。岂能由我等随意评判?山阴不敢妄言。” “原来,你也不愿与孤说实话呀。”太子失望地转身,“这些奉承之辞孤已听得太多了,实是心中都生厌了。”他说到这里,摆摆手,“不愿说便下去吧。孤想一个人静静。” 第五十二章 夜谈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是。”山阴应道。走出几步,终是不忍回过头来,“太子仁心仁义,必能成为一代明君。只是在此之前,务必保重,方可成事。” 生怕太子再唤住她,山阴身子一转,急步走开。投胎在皇家,注定这一生要走比常人艰辛荆棘百倍的路,注定要拥有比常人坚韧百倍的心智,也注定了有些付出,永远不能奢求回报。太子……她闭上了眼睛,或许将一切放下,像寻常百姓般生活,反更容易得到快乐。 直至出了太子府,她仍是没有见到卫?。 天色已暗,此时再往城西庄园已不合适。她想了想,留下二奇去送口信,自己先回府了。 沐浴过后,重新拿起刘容整理的资料,一页一页看过去。 石崇回洛阳了,左思对自己发出邀请了,贾谧的二十四友,这时聚在一起势必不是简单的宴会。这些在卫?看来十分有名气的人物,她的脑中却空空如也。这一段历史,除却大方向,她只有支离破碎的片段,只能从现状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借此刺激大脑皮层的回忆。 一一过滤,筛除,突然,目光一定,一条微不足道的新闻吸引了她的注意。 戌亥月子丑日,贾府大喜--贾午有孕。 有孕……有喜…… 脑中似有什么流星一闪而过,快得令她来不及抓住。 贾午,贾南风,同胞姐妹。 须臾间,她明白了。 一下子从床榻惊跳起来,她嗅到了阴谋的气息,腐朽的,肮脏的,充满丑恶浓重的窒息。 历史上的太子,被追封为愍怀太子的司马?,难道最终是以这种方式被贾后废弃既而杀害的? 这一轮政治的洗牌,不管过程如何,它的结局已经注定。飞蛾扑火,只会加速死亡的进程。想到卫?与司马?的交情,想到他们之间密谋的种种,她忽然间头涔涔汗淋淋。不行,她要见卫?,她要马上见到卫?。 披上衣衫穿上木屐,她高喊道:“来人,备马车。” 马车从山府侧门飞奔而出,直往城西而去。 寂静的夜里,街道上只有车轮辗过地面发出的阵阵轱轱声。 一路疾行至城西山庄,却被告知卫?不在。 “女郎还是先回去吧,”婢女细心地说道,“郎君有时并不歇在此处。” 是了。这只是他的一处庄园而已。如今夜深人静,她便是想找他,也无处寻起。不回府,还能去哪儿? 怏怏地回到山府,第一次,她为这不便利的通讯感到气恼,火大地将衣衫一脱,使劲一甩。 却是有人轻而易举地接住了她的衣裳:“阿阴好大的怒气,这么晚了,在恼谁呢?” 卫?? 她转身一看,坐在她的桌案前拿着一卷书,抱着她的衣裳的不是卫?是谁? 也不知他这几日忙着干什么,整个人看起来风尘仆仆,一向整洁干净的白衣都成了灰色。 “你怎么来了?”她诧异道。 “想见见你,就来了。”他起身,将衣服重新披回她身上,又问,“在气什么?” 她能说因为找不到他所以发火吗?山阴有点闷闷的地回道:“无事,只是刚去了一趟你的庄子,正好你来了。我有事找你。” 两人在榻上坐下,山阴将自己心中的担忧一一说了出来。她对消息的掌握,对事物的敏感度,令得卫?再次刮目。看着眼前这个刚满十五岁,想法处事却十分老练的女子,心中突然那么骄傲,那么庆幸--他何其幸运,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她,拥有了她。 拍拍她的手,卫?柔声道:“你说的没错。早在贾后偷偷蓄养美少年时,程太医已给她配制了一种不会有孕的秘药。眼下她突然宣布有喜,无非是想移花接木,将贾午的孩子过继到自己名下。若是贾午的肚子争气,得了个男婴,太子,就可名正言顺地废了。”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做困兽之争?为什么不趁机离开太子府? 她吃惊地看着他:“有些事情,有些结果,非人力可以挽回。太子被废,这是迟早的事。我们可以趁着现在辞去太子府的职务。” “傻孩子。”他怜惜地看着她,“你以为进来了还能这么容易出去吗?东宫的荣辱,已经和我们紧紧连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皆损。除了努力保住太子的地位,其他都是妄谈。” “再说,事情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糟糕。贾后的一举一动,皆在我心里。她没有这么容易得逞。你安心吧。” 她怎么能安心?怎么可能安心?历史的进程明明白白摆在这里,她再清楚不过,再了解不过。可是她要如何令他信服?告诉他她来自未来?告诉他她未卜先知?卫?会相信吗?会不会认为她是个怪物?她突然悲哀地发现,此时此刻,她竟是无从解释,无法解释了。 暗夜的烛光照在她的脸上,忽闪忽闪的烛光中,她的绝望挣扎被放大了。一时间,房内只有两人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彼此应和。 卫?起身走至她跟前,将她轻轻拥入怀里,他的肩膀有力安稳,透过衣衫,她可以听到强健有力的心跳正一下下传到她的心房。 “一切有我。”他安慰她。 正是因为有你,所以才害怕。她默默回道。 靠进他的怀里,她伸出手紧紧揽了他的腰:“既然你决定了,那我陪你。可是你得答应我,见好就收,一定要保住自己……” 烛光中,两道身影紧紧相依,任由无边夜色覆盖而上,任由西边星辰悄然落幕…… 这一夜,卫?歇在了山阴处。 两人和衣而卧,静静躺着。时不时聊上几句。 天色微亮了。 卫?起身整理了袍服:“天未大亮,你再歇会儿吧。腿伤若是没好,不必急着去太子府。” 两人躺了一夜没有害羞,此时看着他从榻上从容坐起,细心叮嘱,她反倒难为情了。 赶紧也一个起身坐起,捋了捋散乱的头发:“不了。我也起了。一同去太子府吧。” 第五十三章 我不叫你卿卿,谁叫你卿卿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这几日我有事在身,不去太子府了。”他伸手将她散落脸颊的长发拢到耳际,“你在家中无事,便去吧。” “恩。万事小心。”她像个妻子般反复叮嘱道,“凡事先思再行。” 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卫?忽地凑近她:“大奇二奇都开荤了,你什么时候让我开荤?” 唰地一声,山阴的脸立马从脖子红到了耳尖。她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笑,尴尬地伸腿一踹:“快走快走!没个正经!” 这一脚力道十足,卫?捂着腿哼哼了两下,可怜兮兮道:“卿卿,你睡都与我睡了,还不许我问?” 他竟然叫她卿卿。山阴顿时汗毛竖起,她急急地捂了他的嘴,命令道:“不许这样叫!” 卫?嗤笑一声:“我不叫你卿卿,谁叫你卿卿?闺房之中,本就亲密无状。” 他说到这里,指指自己的墨发:“卿卿,唤人进来为我梳洗吧。” “不行。唤了婢女进来,岂不被人撞破?”她断然否决,“我将水端进来,你自己梳洗。” “我不会。”他继续可怜兮兮地摇头,“要不你帮我?” “我也不会!”她将手一摊,“我梳得很难看。” “那我就这样走出去了。”他作势起身朝门口走去。 “你……好了好了,我帮你梳。”山阴咬咬牙,说道。 她打开一丝门缝,令婢女端了水,亲自送到他面前。 “洗吧。” 卫?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她。 做人可以懒成这样?她翻了个白眼,认命地拿起洗脸巾朝他脸上抹去。 从饱满的额际,到水墨画一样灵动的眼睛,再到那一点丹霞。不自觉的,她的手劲越来越轻,越来越柔。 看着那如蛋清般细腻柔致的肌肤,她嫉妒地想,男人的皮肤为什么可以好成这样?摸摸自己的脸,还好不差,否则真要被比下去了。 “卿卿若是想亲便亲吧。” 卫?接了她手中的洗脸巾,往盆里一放:“反正闺房内,没人看见。” 亲个头!她忿忿地拿起梳子打散他的墨发。 他的头发又直又顺,极易打理。她勉勉强强给他挽了个发髻,套上冠。 看着镜中有些歪扭的头发,她不好意思道:“说了我梳得很难看的……还是唤婢女进来梳吧。” “不必。”卫?拉住她的手,笑道,“这样挺好。” 早知道他会这么说!山阴垂下眸,嘴角偷偷上扬。她扶着卫?坐好,走至他面前:“好吧,我帮你整理一下。你闭上眼睛。” 她拉直他的衣襟,扶正他的束冠,又摸摸他的脸。然后……悄悄拿起一支唇笔,飞快地蘸了下胭脂,在他眉间轻轻一印。一粒朱砂红痣像火般照亮了少年的容颜。衬得他如诗如画,气质天成。 “好了。”她装模作样又掸了掸他身上的灰尘,拖着他从榻上起来,“快走吧。再晚会被人看到的。” 卫?顺从地跟在她身边。看着她遣退院中的婢女,唤来大奇扶他坐上马车。 “走吧。从侧门出去。”她叮咛道,“小心被人撞见。” “恩。”卫?点点头,“晚上再来看你。” 一句话令得她又脸红透顶。 晨光中,马车从山府侧门悄悄驶出,直往大街而去。 驭车的大奇甩了甩马鞭,问道:“郎君,往哪里去?” “先回城西庄园吧。” “是。”大奇应道。车子朝着城西方向飞快驰去。转眼到了小道。 大奇回头瞅了瞅车帘内一言不发的郎君,忍着笑又问道:“郎君眉间一点朱砂可是我家小郎的杰作?” 他又是佩服又是赞许道:“小郎这一点,真是把郎君的满身风华都展现出来了。” 卫?懒懒地摸了摸额头,山阴这点小把戏自是瞒他不过。他笑了笑,任由这点朱砂留在眉间,只淡道:“她向来如此。随她高兴便是。”竟是没有擦掉。 大奇这回真是大奇了,他跟了郎君这么多年,郎君的性格秉性多少也了解一些。他抓了抓头皮,纳闷地想,莫非喜欢一个人就会纵容她放肆无礼? 马车驶进了庄园。 卫?一入房间,张开双臂,立刻有婢女拿了干净的衣裳前来服侍。 一边换裳,贴身的婢女一边禀报:“郎君,昨日夜里,女郎来过,见郎君人不在,先回了。”她口中的女郎,自是山阴。 卫?点点头,此事他已知晓。 婢女顿了顿,又道:“门外马车和一应用具已照郎君吩咐安排好,郎君随时可以启程。” 她拍拍手,门外婢女恭敬地将手中备好的早点放在榻几上,立于一旁等候。 用过早点,走出大门时,天色已大亮。 他一坐上马车,护卫身子一正,扬鞭便向马儿抽去。 就在这时,一抹身影走至马车前,泰然自若地伸手一扬,拦住了马车的去路。 来人气质清贵,看起来极有教养。她一声清脆的叫唤:“叔宝--” 是河东公主。 卫?掀了车帘:“公主驾到,不知何事?” “几番相请,叔宝都置之不理。本宫只好亲自跑这一趟了。” 河东公主站在马车前:“叔宝不请我进去坐坐?” 她虽然说起话来气势强势,可语气中到底带了一贯的小心翼翼和讨好。 卫?看了她一眼,淡淡回道:“此时怕是不行。待臣办完事回来,再向公主请罪吧。” 办完事?这就是一个时间可长可短,事情可有可无的问题了。河东公主不是傻子,自然立刻听出了他的推脱之辞。 她转头看看身后的马车:“既已出了宫,正好趁机在外面逛逛。不然,本宫陪你同去?” 她睁着一双忽闪的大眼睛,渴望地看着卫?。 卫?低下头轻轻一笑,笑声中有着他一贯的温和、淡定,只是说出的话已不再那么动听:“公主是觉得臣私下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想特地查看一番吗?” 河东公主闻言,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在她的印象中,他是个谦谦君子,待人待事,从来温文有礼。即使她知道他心中不在意她,可他也不曾用言语伤害过她。哪像今天一开口便说出这般重的话。 第五十四章 迁怒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身子颤抖着往后退了一步,她摇摇头辩解:“本宫不是这个意思……” “既如此,那臣就先行告退了。”卫?将车帘一放,“走吧。” 护卫驾着马车熟练一拐,绕过眼前的河东公主直往前方驶去。 大门口,一下子只剩下了河东公主。 看着他扬长而去的决然,河东公主绝望地捂上了脸。 堂堂公主之尊,被人拒之千里。她的尊严,她的骄傲啊,为什么到了他的面前,怎么都提不起来? 一侧马车中,一个美少年见状,匆匆跳下向公主走来。 他长相极媚,精致的五官中混合了一种男女皆宜的撩人风情,却是公主最宠爱的赵清。 赵清扶着公主走上马车,一边小心地拭去她的眼泪,一边轻拍她的后背。 河东公主垂着头,低低地压抑地哽咽:“明知道我对他的一片心思,他怎能如此?他怎能如此?” “公主,这中间怕是有什么误会吧。”赵清猜测道,“卫洗马对公主,从来不曾如此冷淡过。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令他不悦了。” “误会?”河东停止了呜咽,“自冬日宴后,我几番相请,他都推拒了。狩猎那日也是,能有什么误会?” 赵清想了想,试探着问:“公主,卫洗马怕是因清河公主一事迁怒于你了吧?” 清河公主的事?这下河东公主想起来了。清河这丫头,前些日问她借了十五个黑衣卫,非但没有一个回来,连句解释都是含糊不清。 她看着赵清:“你又听到什么风声了?” 赵清压低声音在河东耳边轻道:“听说,清河公主拿着公主这十五个黑衣卫连同自己的一些手下在狩猎那日截杀太子府的山舍人。山舍人受了重伤,正是卫洗马救下的。” “当真有这种事?”河东大吃一惊,转眼间便怒气升腾,“她倒是会盘算。如今这笔帐是不是就记在本宫的名下了?” 她想了想,又道:“这山阴,与卫洗马关系是不是非同寻常?竟惹得他这般生气了?”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想来卫洗马生气的原因不在此。山阴是太子府的人,对他实行打杀之策,不就摆明了与太子为敌?公主是知道太子与卫洗马的交情的……”他轻声说道这里,又小心提醒:“清河公主对卫洗马也是一往情深,公主可要多提防着点。” 一往情深吗?河东公主冷笑一声。她抬眸看向赵清:“清儿,你觉得本宫应该如何清掉这笔烂帐?这黑锅总不能一直背到底吧?” “这……”赵清脸上现出为难的表情,“公主却是高看赵清了。打听一些小道消息赵清还算在行,可出谋划策,就使不上什么力了。” 马车内,河东公主陷入了沉思。 赵清见她一言不发,掀开车帘吩咐道:“走吧。随处逛逛。” 马车驶动中,只听河东轻道:“向卫洗马和太子表明本宫的立场,眼下还真没有特别好的时机。不过清河这丫头,却是不能不收。” 她探询着问道:“清儿,你觉得本宫与清河,谁更有可能掳获卫洗马的心?” 这还真不好说。赵清犹豫了一下:“同为公主之尊,若论相貌,自然是公主胜出。只是清河公主年岁小,娇憨可爱,”他小心翼翼地看了公主一眼,“而且她执意要留着清白之身给卫洗马,听起来也颇令人动容。” 一句话戳到了河东的硬伤。 话说她看上卫?时本就不是什么处子之身。何况当今的皇室与世家之中,对于贞节一事本就看得不重。她日日呆在母后身边,耳濡目染这些事,从来没觉得怎么样。 眼下赵清这么一说,倒显得自己有点放荡了。 她迟疑了一下:“你与本宫在一起的时日最长,你说实话,本宫养着这些美少年,是否真的有碍观瞻?” “公主说笑了。”赵清回道,“眼下有哪个贵族府中是不蓄养少年少女的?何况以公主之尊?公主就算将府中所有的美少年都赶出去,难道就能得回一个清白之身了?若卫洗马在意,公主下嫁之后不必带过去就是了。” 这话倒是没错。河东点点头:“幸亏还有你在,你确实是本宫的解语花。你放心,本宫不会随意弃你。” “多谢公主。”赵清将自己的头轻靠上河东肩头,“赵清也永远都不会背弃公主。” 河东拍拍他的脸:“好了,本宫已经有数了。难得出来,你想去哪里看看玩玩,尽了兴一起回去吧。” “谢公主。” 赵清软软地应着,一只手却不老实地探进公主衣襟,他用媚骨天生的眼睛斜斜地瞄了一眼河东:“马车中别有风味。公主若是有心打赏奴,便依了奴一回吧。” 一个翻身将公主压在了身下。 “你这小蹄子!”河东笑骂道,“真是越来越风骚。”手却是顺从地挽上了赵清的脖颈。 马车在不同寻常的摇晃中,跌跌扭扭地驶向皇宫。 卫?一走,山阴也坐不住了。她唤来婢女梳洗打扮一番,坐上马车便赶往了太子府。 太子府中与往日一样,春日的浓郁如潮水般漫天卷地扑来。 昨夜卫?的表态令她彻底收了打酱油的心,因此,一进东宫,她便直往太子常在的议事殿走去。 成败虽已注定,可在大潮流下努力让太子这朵小浪花保住一条性命,或许卫?想起来时不至于那么挫败难受吧? 她不知道具体的历史细节,不知道太子何时被废,因何被废。但是,八王之乱中几位鼎鼎大名的人物,东晋王朝的建立者是谁她却一清二楚。 小小地透露一下,利用一下应该没关系吧?她在心中小声地祈祷,但愿她不会被老天收了去,重新穿到一个莫名其妙的时空。 一路来到议事殿,守在门口的宫人看见是她,赶紧施礼道:“见过山舍人。” “烦请公公通报一声,山阴求见。” 宫人朝她一礼:“舍人却是没赶巧。”他解释道,“太子昨日带着太子妃出去游玩了。一时半会儿,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确实不凑巧。 山阴点点头,倒是她显得有些心急了。 第五十五章 作客金谷园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她转身朝着原路回去。 “山舍人。”迎面走来的宫女有礼地一福,抬头看看她,又飞快地垂下头去。 她没有在意,大步往前。 忽地又是一声“山舍人”,这次她仔细看向那宫女。 有些面熟,是那日在东宫中救下的阿碧? “你是阿碧?” “舍人好记性。”阿碧欣喜地一福,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香囊,“听说舍人的腿受了伤。阿碧心中很是担心。这药膏虽不值钱,却是阿碧家祖传的。对伤筋动骨的伤最好不过。请舍人收下。” 倒是个有心的。山阴推了她的香囊,笑道:“已经不妨事了。阿碧姑娘的心意,山阴领了。” 阿碧急了:“舍人快收下。莫不是看着这药粗糙,不敢用?” “既如此,我就收下了。”山阴也不推辞了,收了她的香囊,“多谢。” 阿碧见她收了,当下开心地又是一福,一溜烟地跑开了。 这欢快的模样倒是与她当日的拘谨完全不同。山阴摇头失笑,顺手将香囊放入怀中。 “山舍人好大的面子。”对面亭中,独自下棋的江统看到这一幕,哈哈大笑。 山阴闻言,走入亭中执起黑色棋子下了一步,也笑道:“江洗马何出此言?” 江统看着阿碧消失的方向:“这宫女虽没有什么身份地位,却是宫里的老人了。跟着贾后很长一段时间,因着贾美人苦苦哀求才讨了来。她的话,有时候比朝廷里的几品大员都管用。你说你的面子还不够大?” 原来还有这么一说。 她失笑:“确是给足我面子了。这么一来,这药我还得拿回家供着了。轻易使用不得。” 江统一听,乐得直拍大腿。他左手一甩,准备无误地将棋扔至棋盘,“你这人有点意思。往日怎地不来与我们亲近?” 山阴作势一退:“便是今日,也不敢与你靠得太近。” “此话何解?”江统大奇。 山阴朝着榻几上的茶杯努努嘴。 江统一愣,随即大笑。他却是忘了,自己曾做过一篇《酒诰》,敬告王公贵族和官员们不可过分沉溺酒中。山阴这个酿酒的“罪魁祸首”在自己面前自然缩手缩脚。 “酒之一物,大可为天地献祭,为祖先祭天,小可为勇士壮行,小别怡情。”他拾起棋盘上的黑子扔入瓮中,“酗酒一说,不过怕王公大臣荒于政事而已。山舍人着相了。” 他主动持起茶壶为山阴倒了一杯:“今日以茶代酒,消除你我隔阂。他日酿出了新酒,切不可欺瞒于我。” 原来也是个爱酒之人,不过懂得自律自制罢了。 “那是自然。”山阴承了这杯茶,“爱酒之人鲜少做到不贪杯,江洗马令某深感汗颜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手中不忘执棋厮杀,一盘棋下来,已东南西北聊得起劲。 江统将棋子一收,笑道:“你只顾谈游历途中见闻,却是被我钻了空子了。” 他双手一拱:“承让了。” “山阴棋艺不精,江洗马见笑。”山阴大大方方承认。 太子没见着,与江统在这亭中小叙,一个上午时光倒是很快打发了。 二人又聊了几句,山阴起身道:“今日太子怕是不回来了。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二人作别,山阴坐上马车回了山府。 想起那日左思的邀请,她主动修书一封令人送至左思处。 左思果然很快回了书信,约了她明日于城东金谷园会面。 金谷园,这个传说中连地面都是黄金打造的极度奢华之地。 她出神地望着东方,确实该好好认识一下。 第二日,左思来迎。两辆马车并肩齐行,往城东而去。 马车进了熟悉的街道,停在了院门口。 左思从马车中跳下,撩开山阴车帘道:“进了院门,里面有专门迎候贵客的车轿。你我这里就可以下了。” 山阴点点头,大奇随她跳下,令驭夫将马车往路边一靠,两人跟着左思一路进了院门。 立刻有侍从随身一礼,前方带路。行约百步,忽地出现一高山峭壁。如一巨人挡住去路。侍从熟门熟路地绕过峭壁,领着他们进了一洞口。刚听得洞内水声潺潺,一叶小舟已飘然而至。持竿的女娃娃操着一口清脆至极的嗓音喊道:“诸位郎君,请上船吧!” 低头迈入,眼前倏忽大亮,四米左右宽的过道,洞壁上每隔五十米便安置了一颗夜明珠。洞壁之上精彩纷呈,以故事形式,兼彩色作图,向人展示了奴役手持工具,开凿这座高山,东西贯通的过程。小舟沿着水流蜿蜓而行,山阴看那水流,水质透亮,清浅不足一米,不由奇道:“这河水不深,又从山中流过,难道是地下之水?” 划桨的女娃笑道:“郎君却是猜错了。这水,乃是金谷园中一水域,我家主公嫌这山洞又长又沉闷,特地使人引了水流入洞,有这水流之声相应和,心情也愉悦些。” 旁边左思接道:“你家主公素来爱附庸风雅,行些新奇之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他转向山阴:“再行得深些,内壁之中还有一景,你且细看。” 果然再行半刻,过道处愈发明亮起来,隐隐听得呜呜风声伴着阵阵清透空灵的乐音传来。掌舟的娃娃将竹竿一撑,提醒道:“郎君们坐好了。” 话音刚落,小舟一个急速的九十度右拐,进入了另一侧水流。这条水流,却是比刚刚那条更宽更阔了。水流旁边,设了两方走道,两侧各有五名身着彩衣的侍婢或抚琴,或吹箫,或抱琵琶,刚刚听到的乐音原来是从此处传出的。 见到有小舟缓行而来,侍婢们齐齐将身子一福,口中称道:“见过郎君。” 山阴抬头细看,侍婢们个个姿色不凡,坐于这夜明珠下,巧笑顾盼,手抚琴弦,确实当得一景。左思又解释道:“内壁深处有一股自然之风,风声在洞壁中穿墙而过,声音妙趣有致,配上这乐音,有天籁之称。因而石崇想出了这么一招。” 第五十六章 山阴的建议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山阴点点头,暗自忖道,即便皇宫,也没有这般讲究奢华。单看这穿山凿壁的工程及人力物力,就知道非普通人能做到。还有洞壁中的夜明珠,价值连城、寻常贵族藏于匣内不轻易示人的东西,却被石崇随随便便地拿来做了壁灯。 如今行船约摸两刻钟了,还只在金谷园的口子处徘徊,可想而知整座园区占地面积有多大了。 莫怪乎左思提醒令马车停在院门口,即使驾车入内,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啊。 如此又行了一会儿,终于出了洞口。走出洞门,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翠绿嫣红冲入眼际,花香萦绕鼻端,万紫千红之色已是十分浓郁了。 左思看着眼前放置的几顶舆轿与马车,询问道:“小郎想坐哪个?” 舆轿之妙在于可边走边赏,马车……山阴看着这辆用几色薄纱覆盖的圆形车厢,纱布之上花型别致,一针一线皆出手不凡。她走近伸手一拉,几色纱布被拉开,露出里面装饰豪华舒适的榻几和垫子来。 原来还是一辆敞篷双用马车。 这石崇…… 她眉毛一挑:“就坐这个吧。” 一人一辆,敞篷马车在驭夫的驾驶下绕过茵茵的绿草地,穿过灼灼的桃花林。 春水初生乳燕飞,黄蜂小尾扑花归。有动有静,有情有姿,正是清新婉丽春日里。 亲眼目睹园中美景的山阴,再一次惊叹石崇的巧妙匠心。 这与她印象中的荆州大盗有着天壤之别,反倒与那日和卫?躲在马车中偷窥时,肃然如青松的男子不谋而合。 当下,心中的好奇心又加重了几分。 马车又行了许久,在一座小巧别致的竹楼前停下了。 左思带了她正走向青石小径,两侧竹林中传出一阵开怀的大笑。笑声中,三名男子负手走出。为首的正是石崇。 他一见到左思身侧的山阴,大笑道:“正说到山舍人。舍人便来了。看来我等出迎的正是时候。” 俨然一副熟识已久的模样。 “不敢。”山阴辞谢道,“刺史如此盛情,山阴反倒不安了。”她抬眸扫向石崇身后。 一人是她见过的潘岳,另一人,浓眉大眼,身形魁梧,却是不曾见过。 石崇为她引见:“这两位皆是我的好友。潘岳,刘琨。他二人听说左思请到了山舍人,今日不请自来,打算以音律会友。山舍人意下如何?” “好说。”山阴虚应道。几人做过介绍,便算是认识了。 石崇是主人,他袖袍一挥,领着众人进了楼中花厅,豪声道:“今日贵客上门,我已令得歌伎们准备了一支别致的舞曲,诸位且一观。” 众人入座,立刻有身姿妙曼,面容秀丽的婢女乖巧地跪坐一旁。她们双手熟练地在榻几上摆弄起来。酒壶中香味传出,不必细闻,山阴已经知道是洛阳城中最近的新宠。 婢女持了酒盅,一双纤纤玉手往山阴嘴边一送。山阴象征性地饮了一口,示意放下酒盅。 这时,厅中丝竹之乐响起,长袖善舞的歌伎们翩翩而入了。 红衣妖娆,配上素净白莲,长袖飞舞间,只见穿越白色莲花间的红影凌空飞起,一对火红的长形水袖穿云贯日直冲半空而去。红衣女子舞得虎虎生风之时,一众白莲却是悠闲清静地将腿一翘,一双*交叉凌空一坐,抚起手中的琵琶演奏起来。 这舞?山阴皱了皱眉,竟有当日太子妃、贾美人的合演之妙。 那日太子宴会上,她只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上交了自己的创意,后来的编排再没看到。听闻贺岁时太子妃因这舞博得了一致好评,乐府之中争相模仿。石崇到洛阳城不过几日,却已有模有样地将其搬上自己的台面了。 她不动声色地瞥向石崇,却和石崇投过来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他持盅向她一举,淡淡一笑。 明明已年近五十的人,举手投足间却找不出一丝英雄暮年的沧桑痕迹。两侧染鬓的白发反倒为他添了几许老男人特有的魅力。 这个男人,骨子里明明是一派烧杀抢夺的强盗行径,面子上却装得如此优雅风流。 她回以一笑,心中暗自诽道。 一曲舞罢,席上的潘岳双掌一拊,大笑道:“妙,确实是妙!” “能让贾家那丫头倾力相授,”他一语双关道,“想必季伦花了不少心思。” 潘岳是贾后身边的红人,贺岁时这舞却是看过的。因此一看这阵势,立马想到石崇必是找贾代帮忙去了。 左思和刘琨没有见过,听得一头雾水。横竖这凌空之姿是前所未见的,大呼神奇。 石崇道:“这舞编得妙,可想出这机关的人更妙。”他将目光转向山阴,“老夫平生所好,钱财第一,美人第二,这第三嘛,便是这些稀奇古怪,新奇至极的不寻常玩意儿。山舍人,你是个中高手。你说,老夫这金谷园建造得如何?”话题一转,谈起金谷园来了。 山阴刚想说话,一侧的刘琨已嗤道:“金谷园华丽之叹,前所未有。季伦这赞美之辞听得还不够多么?” 潘岳却极有兴趣接道:“何妨听一听山舍人的说法。” 这是想听一听实话了。 山阴眨了眨眼睛,她侧头想了想,倒是真的说出一番见解来了。只不过,这说法立马让众人掉落眼珠子罢了。 她清清嗓子道:“某从金谷园一路行来,只觉此间园林大气堪比洛阳皇城,楼阁精致犹胜江南小筑,只不过--”她声音一拖,“评价一座建筑的好坏还得从细节入手。方才经过一解手处,脏乱不堪臭气熏天,实是一大败笔。若是将这茅房也修整一番,当真完美了。” 刘琨一听,先是一愣,继而一拳捶在自己大腿上,哈哈大笑起来。 他指着山阴,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道:“修整茅房……这茅房难道还能当作内室睡觉不成……哈哈哈……哈哈哈……” 有这么好笑吗?山阴挑挑眉,看向一旁呆呆的左思和潘岳。 没有上过星级酒店厕所的一群悲催人,怎么弄个干净整洁点的厕所就把他们吓成这样了? 她嘴角一抽:“这只是我的一个看法而已。没有人说非得这么办。” “就这么办!”坐于主座的石崇一拍案几,大声叫好:“金谷园内,即使茅房都能当成内室休息!”他兴高采烈地说道这里,“山舍人果然是个妙人,妙人!” 第五十七章 赏金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他这命令一下,立刻有人记录下来呈给园中的管事。 刘琨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几人之中,山阴年岁最小,他次之,虽是整日里跟着二十四友胡闹惯了,却没见过这么荒唐的事。 潘岳老练,奇了一下很快恢复自然:“季伦的性情,果然越发有趣了。反倒越石,”他横了一眼身旁不能接受的刘琨,“年岁不大却迂腐呆板至极。” 气得刘琨哇哇大叫:“好你们一帮老不休,欺负起一个少年郎来了。” 左思赶紧打圆场:“你们不是想以音律会友吗?如今这琴还没奏,先闹得不可开交了。” 这话一出,四下一静。石崇笑道:“最最正经的事反倒搁一旁了。越石,不如由你抛砖引玉,先奏一曲?” 刘琨道:“这有何难?” 拿过琴双手一抚,开始弹奏。 刘琨的琴音确实有独到之处。与一般世家子弹奏的温婉不同,他的琴音大气,磅礴,与其人一样,浩荡雄壮。 一曲弹毕,山阴接过瑶琴随即跟上。琴音陡转,由适才的粗犷到细腻,春江之水席卷而上。 悠悠江水中,忽听一声清啸由远及近缓缓而来。啸声先是清越空灵,继而低沉舒缓,它倾诉了一位游子的离愁与忧伤,直到琴音结束,这如泣如诉的啸声才渐渐停歇。 山阴从不知,这《春江花月夜》中,融入这么一段极致的啸声能收到如此和谐一致的效果。 一时,连同她在内,厅中绝响,只有满脸惊讶与痴迷的众人呆呆地看着他们。 半晌,石崇双掌一击,喝道:“精彩!精彩!越石,今日这一趟,你算是来对了!” 刘琨啸声已止,神魂还未回归。他举起酒盅朝着山阴自然而然地一笑,这一笑,释去了初见时的生疏,这一笑,有了惺惺相惜的珍视。 他转向石崇:“我二人为你等如此卖力演出,怎不见你唤了你的绿珠出来一见?” 听闻绿珠,几人都瞪大了眼。 石崇此次从荆州回来,除了带回大量的宝物,还带回了一位绝色佳人。此姝名唤绿珠,肌肤有珍珠之莹润。在座的除却山阴,都见识过绿珠的才情与美貌,因而听刘琨提及绿珠,个个神往,不免含了几分期待。 石崇大笑:“我说你今日巴巴跑上门来,原来为的是这桩。” 他唤来身边婢女,低头吩咐了几句,转向众人:“绿珠今晨身体不适,不知现在如何?且先去一问。” 不出片刻,婢女来报:“绿珠姑娘腹痛躺在床上,无法献艺,恳请主公谅解。” 不能前来啊?几人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尤其刘琨,顿时一蔫,没了精神。 没有绿珠前来助兴,石崇府中能献艺的美妾却是数不胜数的。当即唤了另外几位前来,姿容也是一等一得好。 歌舞之中,石崇举杯邀醉。 几人持盅共贺,几杯下肚之后左思酒盅一放,不管身旁美婢如何劝酒不肯再饮了。他本不擅饮酒,加之一喝酒,酒气上涌,满脸通红似猴子屁股,显得长相更为粗鄙。 他酒盅一放,身边美婢却是一个哆嗦,脸色全白。 不待石崇发作,潘岳已笑道:“太冲怕是与你府中的侍婢犯冲,他每来此,总有那么一个两个要遭殃。” 石崇脸色一沉,一个眼神下来,已有人拖起左思旁边的美婢往外走。 左思忙道:“今日当真不能再饮。饶了这婢子吧。” 山阴奇道:“与这婢女何干?” 刘琨将身边的婢女一搂,笑道:“舍人初来乍到,不知季伦府中的规矩。贵客上门不饮酒,乃婢女失职,这种人不拖出去砍了留着何用?” 这一通轻描淡写的说辞,当即令得山阴目瞪口呆。这世间,竟还有这样不讲理的规矩,竟还有这样视人命如草芥的地方。她心头一怒,正欲开口,却见在场几人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便连左思,也是那么随口一求情,不曾真正放在心上的。 是了,这帮手起刀落,见惯了血溅当场的屠夫,日日做的都是这种营生,又岂会对手中哀哀求助的生命生出怜悯之心? 她今日救得了这个,明日,后日,还能救两个?三个? 当下,她点点头称道:“确实该死。不过只是砍了未免太便宜了。何妨将她逐出门去,任其自生自灭?”她这通话,到底泄了心里的不舍与同情,及一丝旁人一听便明了的求情。 “没想到,舍人还是个心善的。”石崇闻言,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酒,“只是家规既已定下,便不能出尔反尔。”他面无表情地一挥手,婢女惨叫一声,被直直拖出门外。 竟是心狠至此! 山阴在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强忍着心中愠怒如常地谈笑--是的。歌舞继续,酒宴继续,热闹的气氛不曾因为这一段小插曲有丝毫减弱。 狠戾、喜怒无常,这才是石崇优雅外表下的另一面。 真实的一面。 走出金谷园,石崇命人送上两方长木盒。山阴随手接过,递给身边的大奇。马车一路往回行驶。与她一同见识了金谷园繁华的大奇咋舌称道:“小郎,石崇这厮当真富可敌国。我跟随郎君这么久,还未见过如此豪宅。” 只是,他担心地看了一眼石崇送上的东西:“小郎明正言顺地收他的礼,会不会不妥?” “有什么不妥?”山阴横了他一眼,“不管收不收这礼,我今日来金谷园的事定会被传扬出去。何不趁机榨他点油水?” “小郎倒是不掩饰自己爱财。”大奇竖起大拇指。 山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哼,掀了长木盒盖。一枝小型红珊瑚树,两颗滚圆夜明珠。 倒是出手不凡。 她指着盒中东西对大奇嗤道:“看见没?这就是你家郎君卖艺的赏金。” 惊得大奇一口气堵在喉咙,打了一个响亮的嗝。 马车回到山府,山阴休息片刻,立即动身前往太子府。 昨日太子出游,今日该回来了吧? 果然,太子马上传召了她。 第五十八章 献策与应约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穹形殿宇中,太子坐在正殿之上。明?b不一的光线照在他的束冠上,照在他此刻有些模糊的五官上。 山阴略施了礼,便提步走近:“太子可听说贾后已怀有身孕?殿下非贾后亲生,贾后一旦产下男丁,太子地位堪危。请太子及早做好打算。” 她竟是一上来就单刀直入切入重点。 这与她以往懒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行事风格极为不同,极为不似! 太子抬头扫了她一眼,不答反问:“山舍人何出此言?” 看来太子对她的信任度,仍是不够呀。她呈上刚刚从石崇处得来的两只长木盒。 “今日,石崇以听曲为名邀我至金谷园一游。席间虽未谈及其他事情,但臣窃以为,石崇此举,不过想借此孤立太子,为贾后未出世的孩子造势。臣心中焦虑,特来求见太子,禀明事宜。” “石崇的动作确实很明显啊。”太子悠悠叹了口气,“被邀至金谷园一叙的,这太子府中恐怕不止你一人吧。” 他停了停,询问道:“以舍人之意,舍人打算如何帮孤?” “臣以为,太子此时不能一味装傻充愣。明面上与贾后粉饰太平,暗地里需赶紧拉拢自己的势力。一朝风云变时,正好趁势而起,建功立业。” 她走近太子,附在太子耳边轻语了一阵。 陡然间,太子睁大双目直盯着她。 这种目光,是充满了震惊、不敢置信的目光。 这种目光,是含了挣扎、犹豫、期待的目光。 在这样的目光下,山阴镇定自若地一礼,劝道:“太子不必急着作决断。臣今天来,无非是想向太子表明臣的立场。臣的话已经说完,这便退了。” 她再一礼,转身大步迈出。 “山舍人。”身后传来太子的轻唤,他低低道,“容孤细思。” “是。” 推开殿门,眼前是一片刺亮。她一头扎进春光里,暗道,这一步,终是不可避免地跨出去了。后路如何,只能边走边看。 几日光阴一晃而过。 草长莺飞,拂堤扬柳,春日气息愈发浓郁了。 阳春三月,便是族姐山亭出嫁的日子。 一直将这事放在心上的山阴趁着暖日融融,令护卫捧了箱子,踩着一地细碎光影往山亭的院落而去。 山亭正在房中绣花,看见山阴来了,忙命人端了茶奉上。 她这段时间气色愈发好,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已是脱胎换骨之貌了。 山阴与她在榻上坐下,遣了护卫和婢女,说起姐妹间的悄悄话来。 原来,陈三郎已在邺城谋了差事,只等婚事一办便要携了山亭前往邺城述职了。想要再过二十来天,姐妹二人就要分开,难免有几分唏嘘。 几句话说下来,山阴拿出身边的箱子推给山亭:“这是当日赌局赢的五百两。本是为你出气,这赌金便算是妹妹送的礼了。” 山亭赶紧推回。她心中一直感恩山阴的出手相助,若不是她,今日哪来自己气定神闲地坐在这里绣花?因此说什么,这笔银子她都不能收。 一来二去,山阴态度坚决,不容商量,山亭只得收了礼,拉了她的手道:“妹妹这番盛情姐姐心中记着。他日来了邺城,若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姐姐一定尽力。” “那是自然。” 姐妹二人又聊了会儿,山阴才起身离开。 眼下,山府中没有婚配的好像只有她了。前日里听山遐说起,山晨、山微与山青,均有人家看中,在洽谈婚事了。女儿家一生的命运,从此相伴到老的夫婿,用那么几天时间便要轻而易举地定下了。这是身为女子的无奈与悲哀,这种任人鱼肉的感觉终是令她对着春日也不免伤感起来了。 回到院落,郁闷地喝了几口酒,倒在榻上闭目假寐。恍惚间,脸上火辣辣的,似有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她揉揉眼睛迷迷糊糊睁开,眼前分明空无一人。 大奇二奇就在门口守着,应是没人能够进来。她身子一歪,又想昏昏沉沉睡去。刚闭眼,那种感觉又来了,不对!一定有人!这回她警觉地一下睁开,来人来不及躲闪一下被逮个正着。 “你怎么也胡闹起来了?”她嗔道。 卫?难得地有点脸红,在榻上一坐,笑道:“见你这副模样,想喊醒你又不忍,就站了一会儿。” 她直起身子忍不住打了个小哈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便回了,处理了一些事情。”他凑近她低声道,“你向太子进言了?” “恩。”她老实地回答。 “此为破釜沉舟之计,极为冒险,”他赞许地点头,“却不失为一条妙策。但依眼下情形,还可缓一缓。” 原来太子什么事情都会跟他说。她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奉劝郎君还是依此计行事为妙。” “卿卿什么时候入了我卫府大门,卫?自然什么都听你的。” 好哇,还敢油腔滑调了?她作势要打他,门口大奇一声装腔作势的咳嗽:“郎君,有请帖至。” 谁的请帖?她狐疑地打开。 竟是河东公主。 卫?接过她递来的请帖:“怎么了?” “能不能不去?”她胆子还是不够肥,一听到河东心里就犯怵。 “不必害怕,此次是名正言顺邀你赴宴。”他合了请帖,“我会与你同往。” “你去?”她斜了他一眼,“好像更危险吧。” 河东贪图卫?的美色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谁知道她会不会借着这个机会扑倒他? 不靠谱,真的不靠谱! 她那古怪的眼神惹得大奇一阵闷笑,他忍着喉咙间发出的咕咕声,解释道:“小郎,一物降一物,河东公主就吃我家郎君这一套。” 这句“我家郎君”倒是很顺口就说出来了,山阴淡淡瞥了他一眼,得意洋洋的大奇立马瞳孔一缩,菊花一紧,直直站好。他不动声色地退了几步,哗一下,退回去守门。 “那明日便一同去吧。”她应下了。 卫?起身:“本来想着带你去一处地方,既应了河东公主的约,不如明日一道去。” 山阴点点头。 卫?一走,山阴横了门口那二货一眼,唤道:“大奇二奇,你二人进来。” 两人一站定,她便质问:“刚才卫洗马来,你二人为何不通报?” 大奇二奇一凛,齐齐低下了头。 是了,在他们看来,卫?是自己人,想进便进,自然无需像外人一样防着。 问题是,她到底是女儿家,面对热恋的对象,内心多少有一点害羞好不好? 她试着让他们明白她的意思:“万一我此时衣冠不整,或是睡相不雅,正在打呼什么的,岂不有碍观瞻?” 这下大奇二奇明白了,原来怕郎君见了不喜欢呀。大奇露出一脸猥琐的笑:“小郎与郎君已亲密至此,何需担心?” “亲密你个头。”她一记寒光扫过去,“下次再有这种情况,你二人去猪圈睡觉。” 吓得大奇二奇脑袋一缩,再不敢造次。 第五十九章 失身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第二日。 卫?携了山阴一同前往公主府。 正是午后阳光微熏时,吹来的风都带了些许的暖意。 宫人一见是卫?,脸色都谄媚了起来:“卫洗马,这边走。” 两人去的仍然是上次的大殿。 山阴放在宽袍下的手偷偷伸出,拧了拧卫?。他回以她一个“安心”的微笑。 两人在宫人的带领下一路走上台阶。 宫人朝着二人一礼:“卫洗马,山舍人,公主就在殿中。老奴就不进去了。” 卫?点点头。饶是殿门紧闭,也能闻到阵阵熟悉的气味从殿中传出。是贵人们最喜服用的五石散。 殿门被推开,耀眼的光芒刺入昏暗的殿堂,那一丝丝亮光夹着雀跃翻飞的尘埃一路跳进大殿之中,爬上少女迷糊的,充满*的脸上。 她睁着一双醉熏熏的眼睛,任由青丝扑挂,任由身边的两个美少年一前一后咬上她胸前的嫣红。低低地娇喘一声,她有些不知所措地闭上了自己的双目。 山阴脑子一哄,眼疾手快关上了殿门。 河东公主邀了她来,就是请她来看一场活春宫? 她有些羞又有些恼,将袖子一拂,飞快走下台阶。 “两位稍候。”宫人几步跟上。 他身子一躬:“公主说,此时她不便见客,两位既来了,定能明白她的心意了。” 他拿出一张礼单:“听闻山舍人前些日子受伤,公主心中担忧。这是给山舍人备下的厚礼,请收下。” 还真是一出接一出。 卫?伸手拿过一看,直接递给山阴:“回话给公主,公主的心意,我们明白了。替我谢过公主。” “是。” 从入公主府到马车驶出,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山阴坐在马车中,看着这礼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咋舌。 难怪卫?一看便接过了。这哪是什么礼金,分明是一张检举报告单。 上面清楚详细地记载了贾美人与清河公主的每一次会面地点与谈话内容。 她将礼单一合:“你说河东公主为什么要给我们这些?” “洗罪名,表心意。”卫?言简意赅地回道。 是了,上次清河公主借了她的名头加害自己,河东公主正好趁机扳回一局,顺便消除太子对她的敌意。 确实是一石二鸟之计。 只是手段,山阴想了想,毒辣了一些。 “走吧,带你去一处地方。” 山阴点点头。 只看到马车一路朝西而去,穿过小径,走过山路,停在一个小山坡前。 卫?撩了帘子,拉着山阴的手下了马车,带着她往山坡上走去。 春草细细密密的,已从土里挺出纤纤的身板来。有一簇又一簇的野花点缀在一大片大一片的草绿之上。林子里的一棵棵刚从冬日中苏醒,只穿了一身翠绿衣裳却来不及涂脂抹红的小树只嘻嘻咧着嘴笑,看着身旁手拉手经过的两人。 穿过整片树林,可以看见不远处的一座小竹屋了。山阴翘了首,隐约看到屋后的一片淡淡的粉。像是日本富士山下的樱花,如火如荼地迷了人的眼。 她的心跳加速起来。 再近些,密密层层,粉红与雪白的花潮如一片朝霞千树万枝地就绽放在眼前了。彼时春阳清浅且淡,透过薄云洒了一些细细碎碎的光影在树林间。人影是微淡的,树影是微淡的,只有水润的花瓣上,突然打了一道极柔极柔的强光,如脂如玉如雪,透出晶莹水灵的光泽来。 她傻傻地看着眼前的雪白,粉红,一时忘了呼吸,忘了言语。 遥记她以前的家,门口也是一大片一大片灼灼的桃花,春日时,爷爷摆了摇椅坐于桃花树下,喝一口小酒听一段小曲…… 眼睛突然就湿了,她只在书案上偷偷写过“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迷蒙的水汽中,听到一声清脆的折枝声,一枝黛粉的花团递至她面前。 她惊讶地抬头,粉红后,是少年如沐春风的笑脸,像漫天开放的桃花,忽然就宁静成一种思恋和守望。风中带来他淡淡的气息,这一刻,她闭上了眼睛,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夕阳淡去,天光只剩一片微微的红。 在桃林中相依相偎静坐了一下午的两人拍拍沾了泥土的衣裳站起来。 鲜少有如此沉寂的时刻,山阴看着卫?与桃花相映红的侧面,只静静跟在他身边。 “日后你我二人成了亲,也寻这么一处桃花林可好?” “自然是好。” “到时不必理会世上诸般烦恼事,一舟一桨,泛湖而游。阿阴可欢喜?” “自然欢喜。” 他紧紧握了她的手:“一切有我,阿阴只需守着你我之间的白首之约即可。” “恩。” 轻轻的答应声中,她轻轻地回握了他的手,轻轻地展眉微笑。 得郎如此,夫复何求。前路--她的眼前浮现这片桃花林,或许,开得更妖娆。 …… 暮色四合,天,全黑了。 卧于床榻上痴痴呆呆好久的清河终于有了一丝动静。 泪,早已哭干。全身上下只剩麻木的疼与疲惫。 她挣扎着从床榻上坐起,低唤道:“来人--” 婢女诚惶诚恐地越过一地狼藉小跑至她面前。 “扶本宫起来,本宫要净身。” “是。” 温暖的水流冲过她汗液黏黏的肌肤,流过她浑身颤抖的肢体。白皙如春雪的身体上,仍然残留着令她作呕的气息。酸痛,那时刻提醒她已从少女变为少妇的酸痛,令得她突然咬了牙发狠命令道:“用力擦!用力!” “是。” 婢女手忙腿乱地擦着她的身体。近乎疼痛的擦拭中,她终于感觉到了一丝解脱,一丝快意。 闭上眼睛沉入水中,脑子中不堪的那幕被逐渐刻意地淡化。 她不曾去过河东公主那儿。 她不曾饮酒致醉。 她不曾与公主府的男宠发生任何事。 她不曾-- 用力地闭上双眼。 从不曾让卫?撞见这不堪的一幕。 不曾 从来不曾。 这个宫中,只有**的河东公主,她清河,高贵纯洁,洁身自好,从不曾让任何人玷污。从不曾…… 第六十章 帮个忙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这几日,刘曜有些无聊。 这是真正的无聊。他站在院中,有一下没一下张着手中的弓。好不容易打起精神微眯双目,可手一松,弓箭咻地一声一头撞上了不远处的大树。 啪的一声,他恼火地将手中的弓一扔。 身边的侍从抹了一下冷汗,主子今日状态很不对呀。这箭发成这样该夸呢还是装作没看到呢? 他瞅了一眼刘曜胸前的伤,小心道:“已是入夜,郎君旧疾未愈,还是找些轻松点的乐子吧。” 他谄媚地靠近刘曜:“要不,让几位美人给郎君跳个舞,唱个曲儿?” 行啊。只要别让人柞着没事儿干。刘曜无精打采地点点头:“安排吧。” 不出片刻,一群环肥燕瘦争先恐后地围上刘曜。 她们一个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涂上刘曜最喜欢闻的脂粉香气,簇拥着刘曜一口一个郎君。 看着一张张涂得血红的嘴,闻着一阵阵刺鼻的香气,刘曜皱了皱眉。 这帮娘儿们今日看起来,怎么一个一个都像个妖怪似的令人恶心? 他压下作呕的*,强迫自己揽了一个入怀,这是他平日里最喜欢逗着玩的小翠。他习惯性地在小翠脸上一声响亮的“巴答”。 呕……他嫌恶地将小翠往外一推,恶心地抹了下嘴巴上厚厚的脂粉:“你涂了几层粉啊?” 小翠吓得一个哆嗦跪在地上,委屈地想:她这装扮不都是照郎君的喜好来的吗?怎么今日就这么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其他美人看小翠吃了瘪,一个个噤了声,也不敢靠前了。 刘曜不耐烦地挥挥手:“都滚下去。” 扫兴!他闷闷地想,明明那日偷亲山阴时,完全不是这样的感觉。好像是什么来着?有点滑滑的,又有点细细的,还有点长长的,就像平日里吃的细面饼,味道好极了。 哪里像这帮娘们,就是一群苍蝇。 眼见着美人们被赶了出去,这下,侍从真的没辙了。 他用求助的眼神看了一眼一直跟在刘曜身侧的护卫,朝着刘曜的方向轻轻努努嘴。 护卫领会,轻轻咳嗽一声,劝道:“听说最近‘聚烟楼’里来了一位绝代佳人。肤白如雪,身姿窈窕,还弹得一手好琴,郎君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有多白?他的脑子里浮现出山阴的面容,还能比她白? 没兴趣。 “城南陈家的小姑子好像对郎君很有好感,要不,趁着月黑风高,郎君前往一会,成就一段佳话?” 当他是什么?**吗?他的眼光很高,很挑人的好不好? 他不悦地横了口沫横飞的护卫一眼,要去你自己不会去? 好吧。护卫扭头看了眼侍从,我已经尽力了。这些都是郎君平日里的最爱,雷打不动的。现在他对这些都失了兴致,我还有什么办法? 眼看着三人一口一个唉气,护卫忽道:“郎君,不然你我二人再去山府扮鬼吓一吓那小姑子如何?你前几日不是老盯着她吗?” 这话一出,喜得刘曜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蹦起来-- “这个提议好!我喜欢!” 他拍拍护卫的肩,急急催促:“还不快点准备?太晚她都睡了。” 护卫和侍从对视一眼:原来郎君心中早有打算?! 此时月色微暖,闲闲地照进山阴的院落。在婢女的服侍下,她刚刚沐浴完,顶着一头湿答答的头发出来。 今日在桃林里,她到底没忍住,捡了些桃花花瓣儿回来。 这些刚刚盛开的花瓣,还留着淡淡的香气,样子水水的,极是好闻。 这么一些,当然不够酿桃花酒,等到桃花怒放的时候,或能采些来试试。 用花瓣冲了茶,她浅浅地尝了一口,有点淡,可是鼻间和唇齿上留了桃香味,一路沁入心肺里,润润的。 婢女站在身后,细心地擦干她的头发:“小郎,这桃花茶真好看。小郎的脸经它那么一衬,水嫩得能掐出汁来了。只是不知道口味如何?” 这丫头,嘴巴愈发得会说话了。她指着榻上半壶茶:“赏了你了。下去休息吧。我这儿不用服侍了。” “谢小郎。” 婢女喜滋滋地捧了茶下去了。 夜色还早,她放下茶,捧了桌案上的书细细品读。 房门忽然一敲,大奇探出半个头来:“郎君,有人翻墙求见,见是不见?” “是谁?”她快速地拢起半干的头发,披上外衣。 “是我!是我!” 这声线浑厚中带着一丝熟悉。她果断地回道:“不见!” 大奇乐得应了声“是”便眼疾手快将门一合。 “阴阴,你不能这样啊。我为你受伤的心口还没好呢。你怎么能过河拆桥,见异思迁啊?今天你不见我,我是死活不会走的!” “阴阴,你快出来啊……唔唔唔……我是不会离开的……”、 大奇二奇在干嘛?都是死人吗? 山阴满头黑线地站起身,再这么喊下去,山府里一会儿就有人来探听发生什么事了。 她火大地拉开门:“别喊了!让他进来!” 刘曜正抱着院中的一棵树死活不肯放手。听了她的话,欢天喜地挣脱了大奇二奇的压制,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眯着一双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山阴,他贼笑道:“美人出浴图啊。我来得真是时候。” 她这算是引狼入室吗?山阴无力地叹了口气:“有事说事,说完赶紧翻墙回去。” 刘曜一下来了精神:“我还真有事儿找你。”他看了看大门敞开,竖着耳朵偷听的大奇二奇,“事关重大,不能让闲杂人等听了去。你让他二人退后。” 山阴眨眨眼睛,对着大奇二奇点点头。他二人虽不情愿,倒也真的退远了些。 “说吧。” “还不行。”刘曜突然扭捏了两下,“你要保证我说了之后不让他二人进来打我。” 怕大奇二奇揍人?山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此人油嘴滑舌,言行不恭,名声虽坏,到底谈不上罪大恶极。若是有心冒犯,山洞中早就下手了。她顿了顿,应道:“好,你且先说。” 一见她答应了,刘曜松了口气,他往榻上一跃,摆出一个撩人的姿势,风情万种地说道:“我这伤口至今还没好透。胸口一条长长的疤痕极是难看,我想请你帮个忙。” 第六十一章 告状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帮什么忙?”她又不是整形医生。 “就是留个纪念。” “怎么留?”越听越糊涂了。 “哎呀!你让我怎么说嘛?”刘曜一双白眉纠结地拧在一起,“你不是极擅丹青吗。照着我伤口的样子给我画一幅画,不就行了吗?” 说白了想给她当人体模特儿啊。山阴搞了半天,终于把脑子里一团黑线理清了。 以一种极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刘曜,她悲催地想,这家伙到底是哪儿来的?为什么可以无耻成这样啊? “我从不画男人*。”她一字一句道,“你不难为情,我还要嫁人呢。” 刘曜回了她一个“别装了”的眼神:“你又不是第一次画。我就脱上半身。将来卫?要是敢说你,你就投奔我。我一定负责。” 什么叫不是第一次画?山阴怪异地看了他一眼,陡然间,她想起了王旷。想起了那日竹林里王旷在她面前酣然而睡的场景。当时,她得意洋洋地画了幅美男卧榻图。因是一时兴起之作,完成后便忘记了,只随手放在桌案旁了。 她几步走到桌案边翻看起来,果然没有了那幅。 自知失言的刘曜赶紧正襟坐好,他看了眼怒目而视的山阴,怏怏道:“都已是春日了,晚间竟还是那么天寒地冻。我伤口隐隐作痛,今夜还是不画了。” 他快速起身跃出房门:“改日再来。先告辞了。”身子一闪,竟是一下子不见了踪迹。 大奇二奇试探着一喊:“郎君?” “无事。”她将房门一合,“随他去吧。” 耳根子起码安静下来了。 这厢刘曜几个跳跃翻过围墙,一个漂亮的回旋立在地上。待在墙角的护卫吐了口中的狗尾巴草,大惊道:“这就完事了?进去才多久?” 黑暗中,他睁大眼瞄了瞄刘曜穿得服服帖帖的衣裳:“主子,你不会人都没见到就被赶出来了吧?” “你懂个屁。”刘曜啐了他一口,“强扭的瓜不甜。一见面就扑上去,是你家主子我会干的事儿吗。今天虽只是一亲芳泽,然明日,后日……嘿嘿,循序渐进你懂不懂?” “主子果然高明。”护卫佩服得点点头,“拿下山家小姑子,那是迟早的事。” “别废话了。快走吧。”刘曜朝着那灯光处不舍地瞅了一眼,强迫自己回头:万一大奇二奇追出来就不好了! 一大清早,清河起了身,梳妆完毕,照旧仪态端方地朝着皇后的寝宫而去。 她从小心思玲珑,很讨贾后欢喜。便如请安,知道贾后一向起不了早,便刻意迟些去。 一路走到贾后寝殿,并不急着进去。只轻轻招招手,问随侍宫人:“母后可起身了?” “回公主,皇后娘娘尚未起身。” “昨夜留宿的是哪个?” “这……”宫人小心地看了一眼周围,压低声音道,“是程太医。” “母后怀有身子,令程太医在旁随侍也是应该。我到偏殿坐坐,等母后起来了我再过来。” “是。” 她的声音刚落,寝殿中已传来一沙哑的声音:“可是清河?” 清河忙回道:“母后,是我。” “进来吧。” 贾后发了话,清河赶紧走入殿中。 殿中帷幔紧遮,贾后仍是歇在床榻上。宽敞无比的殿中,充斥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清河在一旁侧立,恭敬地行礼:“见过母后。” “起吧。” “是。” “何事,但说无妨。” 抬头轻扫床榻前放着的男子木屐,清河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前日贾代传话,太子妃可能有孕了。” “哦?太子怎么不上报此事?” “时间尚早,太子妃自己也不确定,是贾代买通了太子妃身边的侍女,才知道的。” “近段时间,太子可有什么异常?” “倒是没有。太子天性顽劣,又喜玩乐。在东宫中,胡闹是常有的事。听说还为了贾代将杜锡杜舍人狠狠治了一顿。” 贾后沉吟了一下:“太子不贤,这是好事啊!你平日里不要和贾代走动,免得别人起疑。” “是。” “太子妃的事,”她接道,“你看着办吧。不要留下什么把柄。” “是。” 透过帷幔,她仍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贾后看了一眼:“还有其他事吗?” 清河一福:“没什么事了。只是发现姐姐近日来有些怪。可能是我多心了。” “河东怎么了?” “姐姐和孙秀近日走动得有些频繁……”她只说了一句,适可而止地住了嘴。 “知道了,退吧。” “是。” 清河缓步后退,直至进了寝殿,才转身离去。 她一走,床榻上的两人也动了。 贾后支起沉重的身子坐起来,靠在程据身上:“河东与孙秀走动?这丫头又想出什么乱子?” 程据目光一闪,忙抚上贾后的太阳穴,为她轻轻按起来:“孙秀是赵王的亲信,赵王又是您的亲信,想来河东是想为皇后再拉拉这层关系。毕竟,这皇宫中的禁卫军都在赵王手中。” 贾后沉思起来:“恩。姑且这么信着吧。” 她掀开罗帐:“时辰不早了,你回去吧,免得那些老古董又跑到皇上面前告状。” “是。”程据飞快地着装,他拿过床榻上的枕头细心地绑在贾后的腹部。裳服一放,俨然已有四五个月的身孕。 “还要怀多久?”整日里带着这么个东西,走路做事都不方便,贾后看了一眼隆起的肚子不悦地问道。 “皇后忍忍,再四个月就可以生出来了。” “恩,命人进来梳洗吧。” “等等,”贾后又道,“出了宫门,你去贾府看看。” 程据应了声,将自己整理一番赶紧下去了。 他是贾后身边的老人,经常入宫为贾后治病。因此,守门的宫人一看是他,不疑有他,径直放出宫去了。 且说清河一路走回,没有急着回去,反倒在花园中四下游赏起来。 她今日特地化了妆,一身淡紫的裳服配上精致的妆容,一张俏脸显得格外生动。 便那么走入小亭中看了会儿花,果然听见身边传来一声谄媚的,带着极其明显讨好的请安:“见过清河公主。” 第六十二章 有孕?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阳光下,此人有着一张精瘦的脸。颧骨突出,双颊无肉,右侧鼻翼一颗黑痣,一双三角眼正贼溜溜地看着清河。 “是孙大人。多礼了。”清河回过神来,淡淡一笑。 虽然只是嘴皮子轻轻扯动了一下,孙秀却双目放光,受宠若惊。他几步走上前来:“公主好雅兴,在此赏花。” “孙大人一起吧。”一听此言,孙秀一喜,他口中应是,一双贼目却不老实地顺着清河的脖颈往下一瞟,艰难地咽了声口水。 清河指着前面开得艳丽无比的嫣红:“孙大人,你看那花儿开得可好看?” “好看,好看!”孙秀赶紧应道,紧接着又讨好地加了一句,“不过依臣看,这花远远不如公主的美貌。” 粗鄙又无耻的小人。清河忍住喉间犯上的恶心,眉头一拢,愁道:“可惜花无百日红。前几日姐姐院中那株长得最讨喜的虞美人便那么枯死了。” 孙秀眼珠子一转:“不就是一株虞美人吗?臣愿帮公主多弄几株,公主可以日日欣赏。” “你懂什么?”清河啐了一口,“纵然补上了,也不再是原来的。又何必徒惹伤感?” “这……”实在不能理解小姑子这种多愁善感情绪的孙秀被难住了,“臣要不给公主再弄几株另外的品种来,看着也新鲜些?” “这倒不必。”清河对着孙秀一笑,“怕是姐姐比我更难受些。孙大人若是有心,给我姐姐河东送几株过去吧。” 孙秀嘎嘎一笑:“若想讨河东公主欢心,只怕这花不起作用。臣这就给公主物色几个美少年,公主见了人,那花儿,定然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话正合清河的心思。她状似无意地点点头:“那就有劳孙大人了。” 她理理衣裳站起身来:“这花儿也看得差不多了。本宫这就回了。” 孙秀一愣,赶紧也站起来:“公主不多看一会儿吗?” “大人事务繁忙,哪能拉着大人做这种事?”清河接道,“不过大人一番心意,清河领受了。若得了闲,再走动也是一样的。” 这一番话说得孙秀心花怒放,他眼馋清河已是很久的事了。偏偏这位公主不似河东,举止言行都极为端庄。今日得了她这个信,一颗心直乐得飞上天去。 他巴巴跑上两步,殷勤地站在清河一侧说道:“那臣送公主。” “不必了。”清河提步向前,“送美少年的事,就不必说是我的意思了。省得姐姐扫兴。” “臣定照公主的意思去办。”孙秀赶紧一躬身,乐呵呵地目送清河公主离去。瞅着那越来越远的倩影,他的骨头一酥,忍不住哼起小曲来。 乐颠颠地在亭中兀自陶醉了番,这才慢悠悠地向赵王司马伦报到去了。 几日后,孙秀精挑细选的一车美少年果真运到了河东公主处。 这六个美少年,有四个是孙秀从各地搜刮来的,有两个,却是清河送过来的。 河东不喜孙秀长相,素来也不怎么亲近。忽见孙秀殷勤地送了一车美少年,心中难免起疑,收下的同时,又命人取了金银珠宝各种珍玩赏赐孙秀。 孙秀想着用这一招来讨好清河,哪里肯收回礼? 他硬是推辞,河东只好息了这心思。只说日后有什么要帮的,尽管开口。殊不知河东这厢收了人,那厢贾后已经明明白白得到消息了。 再说两面讨了好的孙秀,一路出了河东的府门便直奔清河处。 谁知宫人一口回了他。说是清河身子不适,正躺在床榻上昏昏睡着,不想见人。 孙秀又是着急又是心疼,只好眼巴巴地看着那宫门许久这才怏怏地回了。 这日,天气出奇得好。 躺了一上午的太子妃强撑着起了身。 她拉开罗帐看看这满目的春光,出声唤道:“来人。” 婢女手脚麻利地支起罗帐,扶着太子妃起了床:“主子身子好些了吗?还是唤太医前来看看吧。” 这几日,太子妃的身子骨总是倦怠无力,稍有进食也一滴不剩地吐了出来。天葵推迟了十来天未至,怕是有了身子了。 “也好。你吩咐人去请张太医吧。小心绕过宫人,不要声张。” “是。” 这边太子妃刚梳洗完毕坐下来准备吃点东西,那边张太医已经候在门外了。 他是太子府的御用太医,随传随到,片刻不敢马虎。 太子妃瞄了一眼立在殿中的一众宫人:“你们都出去候着。” “是。” 只留下婢女小桃。 太子妃犹豫了一下:“你也先出去。” 小桃一福,走出殿门的同时细心地反手合上。 刚在殿门口立了一会儿工夫,隐约中,便听到殿中传来一声“恭喜太子妃,贺喜太子妃”的声音。 小桃竖着耳朵仔细倾听,张太医的脚步已经近了。 他拉开殿门,朝着小桃吩咐了一句“好生照料太子妃”便离去了。 看来,太子妃是真的有喜了。 小桃欢天喜地地跑进去,坐在床榻上的太子妃神色仍是倦倦的,可眼睛出奇得亮。她的眉宇间笼着一层掩也掩不住的喜气。 她小心地求证:“娘娘,可是有喜了?” 太子妃抿着嘴,并不说话,只淡淡笑。笑意散发开来,精神一下子好了许多。她看着这一桌子的点心,胃口大开,竟是吃进去了一小盘。 “娘娘,太子那边,要不要马上去通传?”太子的**虽有许多妃嫔,但膝下子嗣却极少。料想太子听到这个消息,一定高兴。 “再等等吧。”太子妃拦了她,她的眸光透过小桃看向殿外的春光,连带笑容也是暖暖的,“本宫要亲自告诉太子。” 不知是沾了太子妃的喜气还是这春日暖阳挠得人心里头实在痒,宫里,又传出举办春日宴的消息了。 贾后下了命令,凡是出现在名单上的王公大臣的子女,皆须参加。 旨意送到各位郎君及女郎府中,刘曜扔了懿旨,不屑道:“这帮没出嫁的姑子,个个人老珠黄,面目可憎。平时见面都嫌烦,今日还得特地跑进宫里去见?我不去!” 第六十三章 清河的小算盘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护卫忙拾了懿旨放在桌案上:“主子离开洛阳城许久,哪知谁家又新出了个美貌的。趁这个机会瞧瞧也是好的。” “不去不去!”刘曜不耐烦地挥挥手,“便说我受伤未愈,不能前去。” “好吧。”护卫叹了口气,“我这就去回了。真可惜。”他边走边自言自语道,“听说山家小姑子此次也会去……” “等等,你说什么?”刘曜耳尖,忙唤回护卫,“你说山阴也去?她穿什么去?女装?” 他兴奋地搓了搓手:“我这几日正闷得慌,有这种热闹事哪能不去凑上一脚?快,换身衣服,现在就去。” 眼见着自家郎君突然像打了鸡血般亢奋,护卫一个立正,中气十足地喊道:“是!” 春日宴,就设在宫中御花园处。 今日天气晴好,阳光爬上草尖,颤颤巍巍地打了个转,又一路滚回了丛间。 此时园中人影绰绰,各大家族的郎君及姑子们都已陆续到齐了。 宴会尚未开始,园中万紫千红已迫不及待地绽放,这场设在花园中的春日宴,想必是以赏花为主题了。 山阴今日仍是一身素色打扮,站在花丛中,一副清高自诩,生人勿近的模样。 相较其他郎君的精心装扮和特意表现出的风采,她这样,就不怎么讨小姑子欢心了。尤其那一张冰块脸,即使有心上前搭讪的姑子看到她不为所动的样子,到底不好意思地走开了去。 她只顾盯着树枝上那一朵娇艳欲滴的嫣红发呆,便没有注意到清河公主已缓步站在了她身边。 直到清河公主一声轻轻地咳嗽,她才回过神来,赶紧施礼:“山阴见过公主。” “免了。” 饶是清河想端一端公主的架子,可她身量不及山阴长,气势上又过于柔弱,因而两人站在一起,不必开口已输了山阴一截。 清河仰起下巴,含着些许妒意直视山阴:“郎君今日一人前来,怎地不找位姑子好好叙叙?” 她这口气,有点冲,分明是掩不住对山阴的敌意,以及只有女人之间才明白的妒意。 山阴低下头,苦恼地想,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战场,眼前这么一大堆女人,简直就是没有硝烟的鬼门关啊。 她放下身段,恭敬答道:“多谢公主关心。佳人还未出现,臣正在耐心等候。” 她的意思,莫非是指这满园的姑子,没有一个令她看得上眼?清河扫了一眼这些姑子,想起山阴与卫?的亲近,是了,身边有了卫?这么谪仙般的人,哪里还能看上这些庸脂俗粉? 气恼之下,她眼睛一眯,冷冷说道:“郎君别是爱好特殊,瞧不上女儿家,却喜欢郎君吧?”她说到这里,恶意地朝着那些郎君们瞟了一眼:“他们中,也有与你喜好差不多的,比如说那位张家郎君。要不要本宫帮你拉拉线?” 这话一出,明显带有攻击性了。 虽然男宠遍地,龙阳之好大兴,可这么明目张胆地为两个士族之后牵线,实在过份了些! 她是想让山府蒙羞还是想让张家绝后? 因此,山阴一冷,脸色也不好看了。正欲回击,突然,肩膀被人重重抱住,来人以一种十分亲昵的姿势揽上她,咋咋呼呼道:“给姓张的牵线?公主,你太也偏心,怎地不给我牵线?” 清河大惊,待看清眼前之人,不由轻呼:“刘曜!” 这刘曜曾因调戏河东被发配,想到近日与河东的恩怨,清河看着他忽觉亲切,瞥了亲密靠在一起的两人一眼,取笑道:“刘家郎君不是喜欢姑子吗?去了一趟蛮疆之地回来,口味又不一样了?”她寻思地看着二人,如果刘曜对山阴感兴趣,却是再好不过了。 刘曜不好意思地压低声音道:“那蛮疆之地,哪有美貌姑子,长得白净的少年倒有几个,本来只想充饥,谁知一试还真上瘾了,嘿嘿!” 这露骨至极的话,听得清河两腮一红,转眼她啐道:“本宫没空管你这破烂事儿!你二人慢慢叙吧!” 将袖子一拂,转身离去。 清河一走,山阴冷着脸对着那只放在肩上的毛爪喝道:“拿开!” “你这不知好歹的姑子。”刘曜不情愿地缩回手,悻悻地说道,“要不是我给你解围,清河公主能这么快被打发?” 这倒是实情,虽然他的行为可耻了一些。 山阴敛了怒容,垂眸道:“谢谢!” 这真是破天荒头一回,刘曜不敢置信地围着她左看右看,忽然一脸猥琐地靠近她耳根道:“还是那句老话,以身相许吧?” 给了三分颜色,还真的开起染房来了?堵得山阴一个转身,兀自走开。 “别走啊。”刘曜几步跟上,他瞅了瞅她今日的装扮,有点失望道:“我巴巴地赶来,原想看你着女装的样子,谁料你又穿上这一身破布头。” “你给我闭嘴!”山阴警惕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怒道,“你想害死我啊?” 这回刘曜一捂嘴巴,乖乖地住了口。 却见山阴站在他身后,快速地拿着袖子在脸上抹了抹,没过一会儿,她的脸上开始隐隐现出一小块一小块的红斑。 刘曜惊得捧起她的脸:“你脸怎么了?我都没亲,怎地一个一个红印了?” “别吵!”山阴不耐烦地别开脸,“这是花粉过敏。站在花丛中久了,脸上就起红斑了。” “还有这种事?”刘曜扯起她的袖子细看,“你在玩花样吧?” 山阴一把扯回:“是朋友就别多问。” 这一句朋友顿时让刘曜喜滋滋地乐晕了天。他呵呵地收回手,看着站在身侧的红斑佳人,嘿嘿傻笑起来。 这时,只听宫人一声通报:“皇上驾到!” “皇后驾到--” “河东公主到--” 围在园子里谈笑的姑子与郎君们齐齐叩首:“见过皇上,见过皇后,见过河东公主。” 走在最前端的司马衷在主榻上坐下,长袖一挥,道:“起吧。” 他与皇后一落座,众人也整齐地起身,一一回榻坐好。 这是山阴穿越以来第一次见到高高在上的帝王。 第六十四章 清河的算计(2)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虽然这位帝王的名声除了诸如“白痴”一类的词便是“傻帽”。因为他的一句“至理名言”:何不食肉糜?令她牢牢记住了这位在政事上毫无作为的君主。 可能是因为不通晓世事,无须费神管理朝政,这位年近四十的皇上,看起来并不显老,一张圆圆的脸在双下巴的衬托下甚至有几分小可爱。 与丑陋不堪的贾后坐在一起,他算得上有那么一丢丢的小帅气了。此时,只见司马衷习惯性地转头看看贾后的眼色,收到贾后传递来的信息后,他便只顾自己埋头吃东西了。 贾后看看园子里的一众佳人,开口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场面话。虽然只寥寥几句,但山阴听明白了,这次春日宴,其实也就是赏赏花,晒晒太阳的娱乐活动。 “清河,此次宴会是你提议的,便由你来主持吧。” “是。” 清河公主扬起双手一拍,侍婢们鱼贯而出,在园中摆放的榻几上一一陈上食物。 “诸位,趁着今日春光无限,请饮此杯。” 在众郎君们谈笑间,清河瞅准空档行至贾后身边,在她身边耳语了几句。 贾后点点头,她浑浊的眼睛扫过眼前各色少年,在山阴身上停留片刻便匆匆离开。 一旁的河东心领神会,她抿着嘴轻轻一笑:“这红斑少年,上次母后便没有瞧上,今日当着父皇的面,妹妹怎地又做这种事?”她这番话一出,清河脸色一白。 便是贾后,她在匆匆收回目光后也盯了一眼站在身侧的清河,显然有些不悦了。 清河双目飞快地瞟了一眼不为所动的司马衷,赶紧先退下了。 宴会进行没多久,贾后便有些累了,如今她挺着四五个月的肚子,虽说里头是棉絮枕头,到底有些不舒服。因此她瞅了瞅河东,示意她扶起自己后,便拉着司马衷打算回去了。 此时,忽见一个淡蓝色的身影从花间小道急急而来,她匆匆来到御花园中,看见贾后与司马衷,赶紧一礼:“臣女羊献容,第一次进宫赴宴,走错了岔道,误了宴会时辰,请皇上皇后责罚。” 这声音,如时下的暖阳,融融中带着丝丝沁意,贾后本就打算回了,因此便宽宏地体谅道:“无事,你入榻吧。” “谢皇后。”少女抬头,楚楚之姿中有着绝代风华,一双神似山阴的凤目微微挑起,脸上是含羞带怯的表情。 别说贾后惊艳到了,就是一旁的司马衷,都难得出现了痴呆的表情。 他睁着一双绿豆小眼,嘴角还挂着刚刚狼吞虎咽后留下的糕末,一只大手已经情不自禁伸出,抓向献容。 献容一惊,急急垂了头,身子往后一缩。 贾后一声咳嗽,司马衷呐呐地收回了手。 她转向河东:“你和清河在这儿吧。” “是。” 两人远去时,仍不时发现司马衷偷偷地回了头,看向献容。 帝后一走,少年少女们又恢复了常态,献容在侍女的带领下走向自己的榻几。忽觉一道目光紧随而至,扭头一看,山阴朝她眨了眨眼睛。她心中一喜,正欲前来,却见山阴摇摇头。只得纳闷地径直往自己的榻几去了。 两人的小动作虽不明显,却没有逃过身旁刘曜的眼睛。他看着献容的背影:“这小姑子不错。姿容气质都属上乘。” 山阴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生气啦?”刘曜鬼头鬼脑地靠近她,讨好道,“其实,比起你还是差了一点。”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她的眼睛与你的有几分相似,你们是表亲?” 他一双白色眉毛在眼前忽跳忽跳的,山阴一把推开他的脸:“四海之内皆兄弟,你我还是兄弟呢!” 刘曜嗤笑了一声:“谁要与你做兄弟?我是打算娶你当夫人的。” 纵然这没脸没皮的话他已说过不下两次了,可每一次听到她都觉得肝火上升。狠狠瞪了他一眼,她朝着献容所在的方向道:“你不是自恃是‘采花高手’吗?有没有本事把围在她身边的狂蜂浪蝶赶走?” 这个嘛,刘曜确实是最在行的,他看了眼被郎君们围着,显然已无招架之力的献容,冲着山阴摆了个风神俊朗的姿势,拍拍衣服站起来:“说好了啊。我若是做到了,你就得答应我的!” 答应你个球!山阴充耳不闻,将头一扭,直接寻找清河的身影。今日的清河,撕下了高贵淑女的伪装,眼里的那股醋意和恨意差点将她淹死。 若不是河东公主和司马衷一道来,哪怕她今日在脸上涂了再难看的东西,估计也会被清河送到贾后的床榻上去吧。 宫里的女人狠起来怎么都这么要命?从小对宫斗戏过敏的山阴只觉得脖颈一凉,不由将脑袋缩了缩。 坐在主榻上的清河,似乎没有留意到山阴有意的探视。此刻,她持着一盅酒,正有礼地朝着河东一敬:“姐姐今日怎么也得了闲?若是知道姐姐会来,清河应该多准备一些节目的。” “妹妹费心了。”河东淡淡接道,“我不过陪着父皇过来看一看,待上一时半会儿便走。” 她朝着山阴的方向看了看,将话题一转:“妹妹今日的目的,怕是想借刀杀人吧?” 她这么直截了当地挑明,令得清河一愣:“姐姐说哪里话?我与她无怨无仇的……” 这就是清河了。即便心中对河东恨得入骨,巴不得将她剥皮抽筋,可此刻,没有十足对付她的把握,她面上仍是恭恭敬敬的。 “妹妹这心里,怕不是这么想的吧。”河东饮了一口杯中之酒,“说起来,那日我也有错,饮了酒晕睡不自知,竟忘记吩咐宫人不要将客人带至殿中了。若然,便不会有人瞧见你那样子……” “姐姐!”清河一声厉喝打断河东的话,她的气息又急又快:“当日之事不必说了!” 她从榻几上飞快站起:“姐姐自便吧。清河还要主持今日宴席,不陪你了。” 说完,她匆匆离开榻几,朝前冲去。 第六十五章 献容的坦白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河东嘴角轻轻一扯,她极优雅地放下手中酒盅,将身子一靠,就着阳光眯起眼来。 两位公主的榻几离山阴并不十分近,因而山阴没有听到她们的谈话。但从清河与河东的脸色,她却是隐隐猜到了*分。 当下,她心一松,取了酒微饮了一口,看向献容的方向。 也不知刘曜使了什么招术,献容身边竟真的空空如也了。大步走来的刘曜朝着山阴抛了个媚眼,意思是:怎么样?还有两下子吧? 惹得山阴禁不住闷笑。 宴会又进行了一会儿,开始陆续散了。河东一走,山阴也提出告辞。她与刘曜一前一后出了宫门,候在马车中。 献容的马车一出来,山阴已掀了车帘喊:“献容!” 献容急急掀开,她一个小步跳下,坐上山阴的马车。两人坐在一起,金童玉女般俊俏逼人。 另一辆马车中,刘曜探出脖子,眼红地看着紧挨山阴而坐的献容,貌似他从来没有享受过这个待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抢得美人归啊! 马车徐徐驶动中,献容疑惑地摸上山阴的脸:“刚才见你脸上有红斑,怎么这会儿又没了?” 山阴挥挥袖子:“我用了一些药粉。你想不想试试?” 献容赶紧别开脸:“不要。丑死了。” 看不出她这么爱美。山阴收了袖子,笑道:“你今日可有遇上如意郎君?” “胡说什么?”献容的脸噌一下红起来。她脸皮一向薄。 哪知没多久,她又欲言又止地看着山阴,声音如蚊子般呐呐道:“说了你不许笑我。” 她将身子一背:“你还是先猜猜吧。” 还真有?山阴大吃一惊。难道是刘曜?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献容:“刘曜是有名的采花大盗,你可不能因为他替你解了围就看上他。” “刘曜?”献容一脸迷糊,“是何人?我不认识。” “就是他。”山阴指着另一辆马车中,窃听未果却无缘无故打了个大喷嚏的刘曜。 “不是他。”献容摇摇头,“你再猜。” 那是谁?山阴努力回想今日宴席之上的各位郎君。可想了半天,仍是一片空白。说实在的,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些郎君身上。何来注意之谈? 献容见她不得头绪,急了:“你认识的。” 想起司马衷临走前对她的惊艳,山阴脸色一白,难道真的是姻缘天注定:“不会是皇上吧?你什么眼光啊?” 不得不说,某些人的头脑,有时候,真的蠢得到了极点。 献容一脸无力地看着山阴,认命地自己招了:“是你大哥山遐……” 啥? 山阴再一次被华丽丽地雷倒了。 “你……你们俩……”她手指献容,结结巴巴地,“什……什么时候的事?” “你生辰之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他勾引你了?”山阴握紧了拳头。 “不是,是我先找他的……” 这叫什么?怕什么来什么?还是有些事情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她曾提醒山遐,不要对献容起心思。却没有料到,献容会主动找上山遐。女追男,隔层纱。何况以山遐对献容的爱慕,如何抵挡得住? 她的脸色一时有些沉了。不知是出于对二人以后的担心,还是山遐将来要面对的伤痛。 献容觉察出了她的不对劲,她向来在意山阴的感受,本以为凭着二人的亲密,说出后能让她又惊又喜。可山阴的表情…… 心中一黯,她低声道:“你不高兴?” “不是的。”山阴抓起她的手,“你二人若真能在一起,我最高兴不过。只是,我大哥若想娶你,怕没那么容易。” “你担心的是这个?”献容一下子又高兴起来了,“你我两家一向交好。何况以我二人母亲的关系。我求求母亲,她一定会帮我。” 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山阴闭了嘴,只点点头。朝堂上的权利之争从来没有所谓的永远交好,也没有永远为敌。何况有时候,只是一眼,却已埋下祸根。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她既无法插手,索性真心祝福。 两人在马车里又聊了一些私话。此时车窗微开,刘曜的马车在一边跟着却一直近不了身,听不到她们的谈话。他急得直喊:“你二人谈完了没?再过一条街便是羊府了。” 山阴一听,不舍道:“好了,你先回去了。此事与我说就罢了,其他人处,先不要声张。” “这个自然。”献容从袖中掏出一件小物件,用红色小锦盒包了,看不出里面是什么。她递给山阴:“帮我转交给你大哥。” “知道了。”山阴贴身放好,“快回吧。” 献容的马车拐了个弯,进入了另一条街道。看着她去得远了,山阴才令马车前行。一侧,刘曜一个闪电之速跳上来,嘻嘻笑道:“聊了这么久,现在该陪我说会儿话了吧。” 山阴命令道:“大奇,陪他说说话。” 前方驭车的大奇咧着嘴笑道:“郎君吩咐,自然照办。”他朝刘曜招招手,“坐这儿来,与我一道。” 刘曜气道:“谁要跟这么个大老粗说话?你答应过我的,想不作数?” 敢情他跟了她半天,一直找机会跟她套近乎,就是想提醒她这件事? 山阴扔了个白眼给他:“答应你什么?我从头到尾就没吱过声。” 一句话把刘曜给打发了。 刘曜还欲还嘴,大奇已指着右前方一辆疾驰而来的马车说道:“小郎快看,是郎君来接你了。” “接个屁。”刘曜不怀好意地挑拨,“哪有半路接人的?他如果有心来接,不会在宫门口吗?我瞧他急匆匆的样子,一定趁着你家小郎赴宴,去偷会其他佳人了。” 这话说得一板一眼的,好像他亲眼见到了一般。 大奇怒道:“小郎,别听他一派胡言。” “你恼羞成怒了吧?” “都闭嘴。”山阴一声轻喝,两人不约而同住了口,眼睁睁地看着那马车一路飞奔至前。 车帘掀开,一声熟悉的清润的嗓音唤道:“阿阴。” 第六十六章 关于称呼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是卫?! 他伸出一只白玉般的手:“过来吧。” 这理所当然的姿势。 刘曜心中无比恶毒地诅咒道,快骂他、抽他、揍他…… 哪知,他心目中的女神无比乖巧地下了车,朝着那车投奔而去。两人一跳一接,车帘一放,山阴的身影没入了车帘后,再也瞧不见了。 更可恶的是,那马车居然跟他一声招呼都不打,就那么扬长而去。 马蹄声中,刘曜的心像一只破碎的瓷瓶,劈哩啪啦,四分五裂地掉了一地。 他还没来得及忍痛捂着心口去捡那一地的破烂,身边已经有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我家小郎与郎君,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刘曜终于找到了发泄地方:“两个都是郎君,天造地设个屁啊!”他朝着大奇狠狠啐了一口,一个跳跃,跌跌撞撞地爬上自己的马车。 大奇好脾气地喊了声:“小心!别摔了!”又兀自嘟囔了句,“小郎的身份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 扬起鞭子,便一路追着卫?的马车而去。 马车扬起的烟尘中,山阴将车窗一遮,回过头看向静静盯视她的卫?。 他的目光,有些深,有些沉,有些令人分不清探不明的意味。 昨日分手前还好好的,今日出了什么事了? 寻思到第一个认为比较严重的问题,她径直问道:“太子府又出了何事?” “无事。”他的眼带了层朦胧的水汽,直直瞧着她问道,“宴会间,刘曜一直与你在一起?” 这个……好像是吧。 她蹙了眉:“刘曜误打误撞,倒是帮了我不少忙。” 她说的是实话,她对刘曜虽然感冒,但他每次出现,还真能帮上忙。 卫?轻哼一声。只是微不可闻的一声,却显示了他此刻极度的不悦。 他的目光依然锁在山阴身上:“阿阴对他的印象,不错啊!” “那倒谈不上。”山阴老实地回答,“这人做事不按常理出牌,还是离远些比较好。” 她狗腿地爬上卫?的双膝,谄媚道:“你大老远地跑来接我,就是找我兴师问罪的?” “还是--”她眨了眨眼睛,“怕我红杏出墙?” 她的模样清冷中带了点娇俏,一双水波横生的凤眼风情无限地朝他勾了勾。 马车内,陡然感觉温度上升的卫?微微眯了眼。他伸出一双手将她腰身使劲一掐:“卿卿又想用这一招?” 山阴大惊:“连美人计都不管用了?” 却见卫?骨头一酥,身子一麻,将整个头往她脖颈一埋,低低道:“卿卿太也可恶。” 他的重量连同他的气息一起朝她狠狠地压过来,山阴一个招架不住,忙喊:“卫?!” 听这称呼,半压在她身上的卫?,郁闷道:“卿卿,能不能换个称呼?” 是了,她好像从头到尾都是一口一个卫?的喊,比起他的“阿阴”、“卿卿”确实显得有些生分。 她咬了咬嘴唇,他的字是叔宝:“难道喊叔叔?宝宝?” 还没等卫?开口答应,她自己忍不住浑身一个哆嗦,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阿??怎么听都像是芥末。想了想,还是唤阿卫比较正常。 她小小声地说了句:“要不叫你阿卫?” 阿卫?也比较奇怪。可是相对另外几个,确实好听了不少。他点点头:“先唤着吧,反正进了门称呼还是要改的。” 这笃定的语气。山阴骄傲地将头一扭:“三年之期还未到。谁说我一定嫁给你?” 挑衅的下场,是马车中的某人被人使劲挠了痒痒,口口声声“不敢了”直叫唤。 马车行至山府,车内玩笑的两人才停了下来。相较卫?的一身整齐,山阴指指自己凌乱不堪的头发,她这个样子出去,不定人家以为她和卫?在车里做了什么少儿不宜的事。 卫?几下将她衣服发冠整理完,车帘掀开,山阴轻轻一跳,站在车前。 “阿阴。”卫?轻轻唤了她一声。 “怎么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卫?的头探出。他的手将她的身子一拉,整张脸已经凑到了她的面前。只觉得唇上一凉,好像一只蝴蝶轻轻碰触了一下娇嫩的花蕊,卫?的唇刷过她的,轻轻的,试探的。 这是专属于他的气息。好像喝了酒般熏熏然的山阴陶醉地想。还没仔细回味这个突如其来的吻,脑中忽然警铃大作:这里是山府!万一被人看到…… 她慌忙伸手一推:“阿卫!” 卫?的动作更快,还没待她开口,他已好整以暇地坐在马车中笑吟吟地看着她。 那笑中,有偷香窃玉成功后的得意,也有看着山阴惊慌失措的幸灾,他朝着她盯了一会儿,将车帘一放:“走吧。” 马车在大道上疾驰间,护卫咧了嘴,嘿嘿笑道:“郎君,这山家小姑子的身份怕是瞒不久了。” 他常年习武,早在马车停在山阴院落时,已知道周围有人。如今郎君明目张胆地和山阴在人前亲热,一旦传出,这纸还能包得住火? 卫?捧了书,淡淡回道:“此人早已知道她的身份,让他息了这念头也好。” 息了念头?护卫一乐,将马鞭一甩,赶得更起劲了。 山阴看着眼前马车消失,这才一个回身进了院落。所幸此时院落外并没有什么人经过。摸摸有些异样的嘴唇,心中诽道,卫?的胆子是愈发得大了,什么时候,真得好好说一说他。 她怀里还揣着献容转交的锦盒,因此,一坐下来,先吩咐护卫:“去看看大郎在不在?” 护卫一去一来,很快回禀:“大郎这几日得了闲,正在家中休息。” 她拿着锦盒出现时,院落中,一人一剑正舞得忘我。 剑气凌厉,在这漫天春花中舞出一段洒脱与惬意。 那人的眉目间,洗去了以往的肃然,拘谨,一抹淡淡的春色含在唇畔,那股自信的风华是她任何时候都不曾见过的。 爱情能令女人美丽,何尝不是令一个男人精神焕发的神奇? 第六十七章 喜事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而她,竟是眼拙地没有发现这显而易见的变化。 山遐见院中多了一个人,收剑回身走来。 “阿阴!”他拭去额上的汗,笑道,“今日怎么有空到这儿来?” 山阴提步走进房内:“来当信差。” “哦?” “献容让我转交的。”她直接拿出锦盒递到山遐手中。 山遐脸上的笑意一收,有点尴尬地接过:“献容与你说了?” 山阴点点头。 气氛一下子有些沉寂。 山遐看看一言不发的山阴,嘴张了张。说不清此时的心情,可他到底是不安,忐忑的,那日,她的劝告犹在耳畔,今日,他却出尔反尔了。 “阿阴,我和献容都想努力一下……”挤了半晌,他只能说出这么一句。 她扫过山遐的眉眼,眼前这个男子,是她的亲哥哥,七年来一直疼她惜她的哥哥。 是呀,努力一下,有什么错呢? 至少曾经拥有过。至少想起不会有遗憾。至少心中永远留了灿烂的记忆。 山阴叹了口气,明知太子不会有好结局,她不是仍然帮着卫?布局谋划? 她在心存侥幸的同时,为何残忍地告诉别人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山遐,他何错之有? 错的人该是她,自以为是,以关心的名义硬生生地斩断他的情丝,令他痛苦,令他难受。 他的路,凭什么由她来作决断?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大哥,我错了。你和献容之间,我没有插手的资格。” “阿阴,你……” “前路可能不容乐观,可是争取一下又何妨?”她拍拍山遐的肩,“献容是个好姑娘,你加把劲,把她娶回来。” 她的态度,令得山遐一下子又振奋起来。 山阴瞟了一眼他手中抱着的锦盒:“看看里面藏了什么?” 锦盒打开,是一只他求了很久的鸳鸯绣香囊。 交颈相戏的两只鸳鸯以白色丝线描绣而成,手工精致,图样逼真。 山阴羡慕地看着山遐带在身上。 从小,山简便会教她一些防身术和箭术,可女儿家的针线活,却从未提起过。 因而她针线极差,绣个图样像打了团乱七八糟的线球,横七竖八地扭在一起。 那时对这妇人的活计不屑一顾,窃以为不学更好,现在看着山遐满脸幸福地带在身上,突觉这也是一种极好的享受。 心里想着下次买一个好一点儿的,权当自己绣的送给卫?了,让他也乐颠乐颠。 山遐傻呵呵地笑了一阵,终于回过神来想起山阴。他指着香囊:“献容亲手绣的。” 傻子都看出来了,山阴取笑道:“定情订物?” 山遐只笑不语。 他的眼角,是一片和煦的水波。 “阿阴,等你日后有了心上人,就能明白我此刻的欢悦了。” 他眉飞色舞地说。 山阴摸摸鼻子,若论谈恋爱这事,好像还是她比山遐更早吧。 兄妹俩坐在一起天南地北聊了许多。 又听山遐聊献容。聊她的娇憨,聊她的羞涩,聊她的勇敢。 从山遐处出来,已是傍晚。 她看看西面染了半边红的天,心情也飞扬起来了。 第二日前往太子府。 刚入宫门,发现四处一片喜庆之气。 议事殿的宫人来通禀,今日太子在东宫云兰台为太子妃大设筵宴,请她立即前去赴宴。 “山舍人,太子妃有喜啦。” 一边带路一边乐得嘴巴叽叽喳喳的宫人说道,“东宫很久没有办过这么大的喜事了。太子一听太子妃有喜,开心得一夜没睡。” “确是件天大的喜事。”山阴有一下没一下搭着话,“太子妃还不曾有过孩子吧?” “这是头一胎。”宫人看了一眼四周低声回道,“说起太子的子嗣,也着实稀薄了些。至今为止,只有蒋美人诞下一名小主子。可怜身子骨还不结实……” “是少了些。”山阴点点头,心里却道,这哪是稀薄了些,根本就是没有了。 “宫里知道这消息了吗?” “已经报上去了。估摸着赏赐应该快到了。” 隐约闻到一阵丝竹之乐,云兰台到了。 今日的宴席,由内延伸至外,将整个云兰殿连同旁边侧殿全占了。 一排又一排榻几上,已坐了很多前来道贺的人。 宫人领着她来到榻几上。她扫了一眼四周,这些榻几上坐着的,除了太子府中的舍人,洗马,便是太子妃的亲眷了。 最靠近太子的两方主榻上,一位俊秀文雅,风姿卓越,手中持一把玉拂尘,从容与人交谈的应是太子妃的父亲王公王衍。另一位,年纪与太子司马?相仿,相貌堂堂,浓眉大眼,一身武将之风的该是成都王司马颖了。 宾客到齐,宴会开始。 太子与太子妃一左一右居中而坐。 太子扶着太子妃起身,持起手中酒盅朝着宾客一举:“今日孤宴请诸位,实是有一件大喜事要宣布。”他的目光移至春风满面的太子妃身上,“苍天相佑,太子妃腹中有了孤的骨血。 有此喜事,不能不庆。诸位,请饮!” 说罢,他率先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众臣纷纷举杯道:“恭喜太子,恭喜太子妃。” 太子妃有孕在身,只微微抿了一口便放下了。 今日的她是这宴会的主角,因而诸臣一个一个争先恐后地朝她恭贺。 山阴眼见着太子妃嘴角含笑,自然得体地应付,心中对她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一轮下来,太子妃明显有些疲乏,她朝着太子耳语了几句,太子点点头。 她站起身,朝着王衍一福:“父亲,容女儿至殿中小憩。” 王衍点点头。便见着几个侍婢扶着太子妃先回殿休息了。 太子妃一走,太子走下榻来,与一侧的司马颖、王衍叙起话来。 成都王司马颖虽比太子长了一辈,但二人年纪相仿。此次专程从属地赶来庆贺,势必要在东宫小住几日了。 反倒王衍,与太子的关系看着云里雾里般,不太明朗,二人说起话来面上显得生疏许多。 交谈不过几句,王衍起身,向太子告辞了。 他是朝中重臣,事务一向繁忙,又喜邀朋呼友家中清谈,因而太子也不留他,说了几句便由着他从殿门处悠闲自得地踱出了。 第六十八章 质问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只留下太子妃的母亲郭氏及其他亲眷。她看见小女儿入了内殿,也坐不住了,寻了个理由起身进去找太子妃。 太子妃正在内殿坐着,果见母亲在宫人的带领下进来了。 她一喜,连忙起身迎道:“母亲。” 郭氏眼色一使,太子妃立刻会意:“你等先下去吧。” 屏退左右,郭氏也不废话,直盯着她的肚皮问道:“你当真有喜了?” 吓得太子妃脸色一白:“母亲,您这是哪里话?” 郭氏抓过她的手,在她腰间摸了一阵,见避子香囊果真被她解了下来,不由怒道:“就是个不懂事的。你嫁入太子府之前,我特意吩咐你的,你全当耳旁风了?” 太子妃顿了顿,却仍是接了下来:“母亲,太子对我,真的是极好的。” “极好的?”郭氏忽哧忽哧地喘了口气,“你一个内宅妇人,知道什么是极好的?如今贾后有意为自己造势,太子的处境只会越来越难堪。当日嫁入太子府时,便已经嘱咐你只需当你的太子妃,其他事一概不必理会。你倒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教训起太子妃来一口一个“内宅妇人”,却是忘记自己也不过是一名宅妇了。 太子妃连忙扶着她一边坐下,又从案几上拿了首饰盒子:“母亲别动气。”她从盒子中挑了几件稀罕的首饰带在郭氏手上,又取了一枝罕见的镶金嵌玉凤凰钗戴在她头上,“难得进宫见一回面,母亲便不想跟女儿说几句体己话吗?” 她像小时候一样噘了嘴巴,靠在郭氏身上,软软地撒娇道:“母亲只对姐姐好,一点儿都不心疼我。” 郭氏发了一通脾气,又见小女儿孝顺的几样首饰,这会儿气也顺下来了,她戳着太子妃的额角,笑骂道:“一大一小都是我亲生的,我哪个不疼?” “只是如今局势难料,做母亲的,总是希望两个都好。” 这话倒是说出了她的心声。郭氏与王衍的两个女儿,大女儿嫁给了贾谧,小女儿嫁给了太子。这一场政治斗争,不管贾后胜出还是太子胜出,总有一方要受连累。她夹在中间,真是不好做人。 太子妃道:“我也管不了这许多。太子眼下的境况虽不是很好,可我终究入了他的门。只求母亲看在你我二人的母女情分上,在父亲面前也为太子好言几句。” “何况,”她轻道,“母亲都说局势未明,未来之事还不可知呢。” 她这一通辩解,又叫郭氏直摇头:“真不知你着了这卖猪肉的什么道。你这腹中孩子,哎!” 她有心劝说将孩子流了,可又怕虎狼之药害了女儿,只得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 太子妃料定郭氏说她两句便就了了,当下又依在她身边说道:“我自入了东宫,倒是与姐姐愈发生分了。哪日得了巧,让姐姐也来宫里看看我。” “你就不必再生其他心思了。”郭氏训道,“单你有喜一事,已惹得你父不悦了。先消停一段时日再说。” 这却是变相地答应了她的请求。 太子妃靠在郭氏身上,揽着她的胳膊又亲热地说了会儿话。 等到郭氏起身回去时,她机敏地拿出枕头下的小盒子递过去:“这是女儿近日收藏的一些小东西。母亲不要嫌弃。” 郭氏只笑呵呵地叫人接了,跟着宫人走了出去。 宴会进行到最高氵朝,殿中觥筹交错,正是最起劲时。 此时,只听宫人一声尖细地通传:“圣旨到。” 太子、太子妃连同诸位大臣赶紧俯首接旨。 宫人尖着嗓子将圣旨上的内容宣读完毕,亲手递给太子妃:“恭喜太子。恭喜太子妃。皇上的打赏就在后面。” 说话间,一箱又一箱的赏赐已经被宫人们抬着入殿。 箱子打开,皆是珠宝项链与绫罗织锦。宫人走至太子妃面前,传话道:“皇后说了,太子妃有空可以去她那儿坐坐。”太子妃忙谢了恩。 这一段看似荣宠至极的小插曲,令得殿中的气氛又高涨了。 丝乐声中,大臣们举着酒盅高谈阔论,一时热闹非凡。 连着好几杯酒入腹的司马颖酒气上来,已有些面色微红,他拉着太子的手,也不知在太子耳边嘀咕了什么,惹得太子哈哈大笑。 山阴看着这一殿欢庆摇摇头,放下手中酒盅,走至殿外透气。 她刚在殿外树边站定,一个声音从树干后传来:“山舍人。” 原来是江统。 此刻,他斜倚在树上,手中拎着一壶酒,正兀自闷头喝得开心。 这与那日亭中,悠然闲适喝茶下棋的他,实在大相径庭。因而山阴看了一眼便奇道:“江洗马怎地跑这儿来喝酒了?” 江统打了个酒嗝:“殿内太闷,人声嘈杂,误了这品酒的兴致,不如在这儿喝酒。” 他一边说着,一边回过身来看着山阴:“你酿了这么多酒,自己却不喝?怪哉!怪哉!” 他的眼角有红红的血丝,酒气喷到山阴脸上,只一闻,她已知道江统今日饮酒过量了。 太子妃有喜的事竟令得他也失态了。这倒是山阴没有想到的。 她捏着鼻子退了一步,笑道:“逢此喜事,江洗马也失态了。” 江统晃晃微重的脑袋,他伸出一根手指,努力在山阴面前摇了两下:“非也非也!太子妃有喜,不过其中一件,另有一件,你可知道?” 他凑近山阴耳边轻道:“刚从边关传来的急报,齐万年被俘杀啦!” 齐万年?山阴惊道,继上次郝散之乱平定之后,不久便又传出了齐万年起义的消息。只是,朝廷刻意将这事隐瞒了,因而传至洛阳百姓耳中的,不过一场小打小闹。 如今,这大捷的消息还未公布天下,江统如何得知? 她看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这是刚接到的消息?朝廷知道吗?” “朝中对起义一事极力隐瞒,这会儿又怎么好意思拿出来打脸?”江统嗤笑一声,“总有一天,蛮夷之人踏破铁关,直入洛阳,他们才会担心这江山能不能保得住。” 就是借着酒兴,这番话也说得有些放肆了。山阴抢过酒壶往他嘴里灌了一大口,令得他咽之不及,狠狠呛了一下,才道:“今日太子府中来客甚多,江洗马醉了,还是先回去吧。” 哪知江统身子一软,靠着树干整个屁股就滑了下来。他两腿一伸,挥起酒壶大声唱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狄志态,不与华同……” 真真是发起酒疯来了。 第六十九章 孙江的心病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山阴叹了口气,唤了殿外站着的宫人,拉着江统下去休息。 看着江统颠三倒四地说话,步履不稳地往前冲,她终于明白此人不敢轻易饮酒的原因了--实是酒量与酒品都太不上道了啊。 江统一走,耳根子顿时清净了不少。 她听着殿内喧嚣,任由清风拂过耳际,闭目遐思。 恍惚间,有一阵脚步声轻轻靠近了。 她等着对方出声或是自觉走开,谁知,好半晌,仍只有若有若无的浅浅呼吸声。 她蹙眉,半睁着眼睛瞟向这煞风景的人。 一身海蓝清澈如水,今日的贾代淡扫娥眉,一改往日的妖娆。 “山舍人。”她立在山阴面前,目光透过树叶看向大殿深处。 “贾美人。”山阴淡淡回了礼,身体一倚,又欲闭目。 “舍人不介意的话,请至亭中一叙吧。”奈何眼前这位佳人铁了心要扰她清静。 她只得随步跟上。 阿碧亦步亦趋,抢在二人入亭前将榻几备好,又仔细冲了茶。 她手脚麻利,又擅长察颜观色,见贾代似有什么话要与山阴说,识趣地退下,在一边守候着。 山阴不知贾代打的什么主意,只静静等她开口。 果然,贾代幽幽看了她一眼,便有些无力地开口:“山舍人此时看我,心中必是有些不屑吧?” 山阴诧异地抬头。 贾美人又道:“我一味与太子妃争宠,眼下,太子妃腹中怀有麟儿……太子,已好几日不曾往我住处来了……” 这东宫的家长里短,她倒是轻轻松松地与自己扯起来了。山阴心中更加诧异,暗道,你一个小小的美人,即使比太子妃先怀了孩子,难道还真想借着贾家的名头翻了天? 她不动声色地听她继续唠叨。 “我自诩能俘获太子的心……太子不来的这几日,我一个人呆在宫里想了很多……便这么守着又有什么不好……只是这侧殿这般冷清……” 她断断续续地说到这里,山阴已听出些眉目来了。 她直截了当地问道:“不知贾美人想让山阴帮什么忙?” 贾代飘飘忽忽的视线终于从远处的大殿处拉回来了。 她看着山阴:“太子妃有了身孕,太子一时半月怕是抽不出身来了。宫中冷寂,我想向山舍人要样东西打发时间。” “什么东西?” “《春江花月夜》的曲谱。” 这曲谱,太子妃也想要,倒不是她不舍得给,只是懒散惯了,见太子妃不曾索取,便搁着没理。这会儿贾美人也开了口,她藏着掖着就太不近人情了。 所以山阴没有犹豫:“自然可以。贾美人舞姿超凡,若能为这曲编出一段舞,定能锦上添花。” 贾代脸上终于有了几分喜色:“多谢山舍人。到时贾代定以舞作为答谢。” 二人定了取曲谱的时间。此时殿中宴会已近尾声,陆陆续续的,宾客已经出来了。 山阴撩开车帘,看着一辆辆马车从宫门缓缓驶出。前方,大奇回过头来询问:“小郎,去何处?” 是呀。此时回府,尚早了些。今日宴席之上,似是不曾看见孙江。 连着好几日不见他的身影,不知他近日在干什么。寻思至此,她吩咐道:“去一趟孙府吧。” 马车在孙府前停下了。 孙江的府第,她来的次数实是不多。孙江喜静,府中便没有那么多侍婢。一路走来都是静悄悄的。管家引她来至孙江起卧的院落:“昨日里,我家郎君突染风寒,此刻正在昏睡。小郎不如先坐一坐吧。” “也好。”她点点头,“你去忙吧,我坐一会儿再走。” 管家令得侍婢们好生招待,便下去了。 院落中顿时寂然无声。只有她一人坐于这榻上看着阳光慢慢西斜。 不知过了多久,内室中隐隐传来一声声咳嗽。候在边上的婢女赶紧掀了罗帐来看,却见孙江仍是睡得稳稳的,只面色上泛出不一样的潮红。 山阴走进内室,用手一探,额头发烫,嘴唇干裂,应是感冒发烧了。 她轻声问婢女:“请人来看过没有?有没有开药?” “一早就看过的,这药已经煎好了,只待郎君醒来便可喝了。” “大夫怎么说?” “昨夜里郎君在院落中独坐了一宿,大夫说是寒气入侵体内。歇几日没有大碍。” “你去把药端来,我唤醒他。让他喝了再睡。” 婢女忙应了声“是”,小心翼翼端了一碗药汁进来。 药汁温温的,正好入口。 她坐在床榻上,轻轻拍拍孙江的脸:“子荆!子荆!起来喝药了!” 半晌没有回应。 她又唤了两声,这才见孙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他似是有些惊异,又有些不敢置信,伸手揉揉眼睛,再定睛细看:“阿阴?” 山阴扶着他坐起,又怕他着凉,拉了被子直盖到胸口。 “药呢?拿来。” 接过药碗,她舀起一勺,送到孙江嘴边:“先喝药,热度才会下去。” 孙江动动嘴唇,他覆上山阴的手:“这种事,让婢女来做。”声音竟是沙哑得厉害。 山阴不理会,只将药往他嘴里一送:“喝完了再说话。” 孙江只好一勺一勺地喝了。一碗药汁见底,喉咙总算不那么干渴,他虚弱地往后一靠:“阿阴什么时候来的?” 山阴取了帕子拭干他嘴边的药汁:“刚到,见你睡着,没进来。” 靠了一会儿,孙江挣扎着起来,他朝着婢女吩咐道:“给我换裳。” 山阴忙止了他:“不用了。我坐坐就走。你躺着就行。” 她伸手摸摸孙江的额头,还是很烫,中药见效慢,一时半刻温度不会下去。她想了想,对婢女说道:“去弄一盆冷水,两块巾布。” 她将巾布拧干了铺在孙江额上:“有没有舒服点?” 这是她小时候发热时妈妈常用的一招物理降温,虽然没有什么奇效,但脑袋不至于那么晕了。 孙江任由她摆弄,只微微点头。平日里那么斯文的一个人,如今病恹恹地顶着块巾布,看起来又可怜又滑稽。 第七十章 孙江的心病(2)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山阴忍了笑意:“你最近在干什么?忙到要在院中坐上那么一宿?” 孙江眼神一黯,虚应道:“无事。只是睡不着罢了。” 说完这话,眼睛又定定地看着山阴。 眼前的阿阴,对他细致体贴又关心的阿阴,似是与平常没有什么分别。 他又尝试着闭上眼睛。院落中,少女的惊慌失措和眼眸中的晶亮,白衣少年淡淡的笑意和欣喜一一浮现面前。 他曾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走进她心里的人,他曾按捺了躁动的心,告诉自己,再候一些时日,再候一些时日。 可是眼下的情景,是不是说明他已经坐失了最好的良机? 如果……如果他大着胆子一早就向山阴说明自己的心意,她会不会舍卫?而就他? 如果……他知道山阴身份的时候,就私下向山家提出议亲,现在是不是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 如果…… 好乱……脑子好乱……一团浆糊一样…… 他理了一个晚上,没有一丁点的头绪。没有想到一个好的办法。 只能由着胸中这股郁气不停上涌,上涌;只能由着悔意不停蔓延,蔓延。 全身无力地躺在床榻上不能起身时,他甚至想着,这样也好,就这么昏睡也不错,省得心中的空洞越泛越大,省得心里越来越痛。 山阴见他一直紧闭双目,以为他又难受了,将另一块巾布拧干,麻利地给换了一块。 手上突然一紧,却是睁开眼睛的孙江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力气很大,手掌传递的是一股烫人的灼热。 仿佛下了什么决心般,孙江果敢地开口:“阿阴,我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他的严肃与认真吓坏了她,山阴连忙端正坐好:“什么事?” “我……”他润了润嘴巴,有点结结巴巴地:“我知道你是……” 山阴睁大了眼睛。 她没有丝毫怀疑或是轻忽,这种信任的眼神令得他一缩,顿觉自己此时的失态,已经到了喉咙的话又咽了回去。 半晌,他继续又说了下去:“我知道你是个会做菜的。能不能做点吃的给我?我饿了!” 鼓了半天的勇气,说出口的却是不着边际的话。 山阴乐了:“就这事?犯得着这么严肃么?” 孙江呐呐的:“令君子下厨,总是有些难堪。” 山阴扶着他躺下,起身整理裳服:“你等着,这就给你做去。” 她说完,当真让婢女带着去厨房了。 留下孙江一人,又是悔又是气。 只能兀自对着罗帐发呆,叹气。 没过多久,山阴真的端了一碗瘦肉粥来。 粥还很烫,她使劲吹吹气,告诉孙江:“生病时,多吃清淡的,少食多餐,好得快。” 孙江喝了药,自觉精神好多了,他披了衣服下来,走至榻几前。 接过瘦肉粥,自己一勺一勺舀了送入口中。 山阴看他吃完,笑眯眯道:“手艺不错吧?” 孙江点点头。 “也就唬唬你。”她起身道,“好了,我要回府了。你刚吃完,坐着休息会儿。明日我再来看你。” “阿阴--”孙江唤道,“小心一些。” “恩。” 眼看着她一路走出院落,出了孙府。 孙江整个人一瘫,靠在了榻几上。 第二日山阴果真又来了孙府。 孙江吃了药,正坐在院里看书。看见她手中提了一盒子东西,不禁问:“这是什么?” 山阴打开盒子:“刚做的几样小菜,你饿了让人热一热。” 两人很久不曾这样坐在院中聊天。山阴拖了榻几在阳光处,看着阳光一路爬上膝盖,钻进脖子。她吸了一口气:“这样的天,晒晒太阳,真是再好不过的享受。” 她朝着孙江眨眨眼:“拖你的福,今日我也可以偷个懒。” 阳光下,这样的笑容极炫目,极撩人。 这一刻,孙江多希望时间就这样停留,记忆就这样打住,温和的日光中,只有他与她,相偕着坐着,直到日暮,直到天老。 一声微微的叹息没有瞒过山阴的耳朵,他脸上的憧憬也没有逃过山阴的眼睛。她凑近了孙江奇道:“怎么了?” 孙江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她的眼睛:“阿阴,如果你是女子,该有多好!” 这试探的话令得山阴一窘,一时不知怎么接话好。 孙江见状,赶紧合了书本,巧妙转了话题:“不知近日太子如何?” “一切如常。”山阴笑道,“你这场病生得倒是及时。趁着这几日身子不适,不必去太子府了。” 孙江一愣:“出了何事?” “无事。你只放心养病。” “也好。”孙江点点头,“家族出了点事,再过个把月,我或要回去一趟了。” 自打孙江跟着山简回来至今,她只知他是孙资后人,便是连这,也是从山父口中得知。山父有心隐瞒,孙江又没有主动提及,她只好装聋作哑。心中料想孙江来历不会那么简单,嘴上到底不好意思追问人家*。 她皱了皱眉:“非回去不可吗?” 这一趟,怕不是寻常的回家探亲。 “恩。”孙江点头,“十有*是免不了的。如果来回速度快,事情顺利,应该一年半载便能回了。” 各人皆有自己的路要走,山阴只好叮嘱道:“万事小心。” 一年半载不算长,怕的是等他回来洛阳城里早已物是人非。 各人因缘都有定数,不知到时还能不能再相见。 孙江自没有她的伤感:“其他还好,只是想到一年半载见不到你,心中烦闷。” 他想说,不如趁着这段时间,你也回江南瞧瞧可好。 他又想说,有了这一年的独处,你会发现很多事情选择的余地很大。 可到了口中,只能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我会尽早赶回来。” 两人坐在院落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搭着话,顿觉时光过得飞快。等到她懒洋洋地从榻上起身时,日光已消磨了一半。 这一次踏出孙府的门,她没有在街上逗留,直接回了山府。 果不其然,刘容已经将她要的资料整理完毕。 她扫了一眼,心中已有了计较。 一个下午,她都在房中写写弄弄,桌案上的这些文件,有些是给刘容的批复,有的则是发布出去的指示。 一夜无话。 第七十一章 女史箴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第二日,前往太子的议事殿,她如实汇报了这几日所得。 “你是说,王衍直至宴席结束才出贾府?” “是。”山阴点头,“不止王公,前日来东宫道贺的朝中大臣,很多也是贾谧的座上宾。” 她将一份名单递上,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一些人的名字。 “王公对孤,有弃之之意啊!”太子苦笑了一声,叹道。 当日宴会上,王衍的敷衍之意显而意见。匆匆到席,又即刻离席,只留郭氏在此应付。相较他对贾谧的态度,两个女婿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高下立分。 弃当朝太子而就一个散骑常侍,可想而知太子有多不招人待见。 山阴了然地看了一眼皱眉的太子:“王家,又不止一个王衍。臣窃以为,王衍族弟王导为人机敏,眼光独到,或能争取一二。” “王导?”太子沉吟了一下,“孤听说他性情谦和温厚,有胆有识,他若肯和孤并肩,倒是一个不错的助力。” 看到太子心中已有一番计较,山阴心中一动,又道:“太子与成都王交情如何?” 这几日,成都王一直呆在太子府。单凭猜测,这位成都王应该与太子有些渊源。 “尚可。” 尚可的意思就是很不错了?八王之乱中,司马颖的名头也是响当当的。要保住太子,挤掉贾后,这趟水弄得越混越好。 “太子,闲来无事时,不妨与成都王诉诉苦吧。这天下,终归不能让它姓了贾。”她意味深长地说道。 太子微微一笑,他的目光中透着赞许:“山舍人以为,这样的动静会不会太大?” “大点好。”山阴笑着回道,“不弄点动静出来,怎么让人家自乱阵脚?” 她的话音刚落,殿门推开,一个白色身影缓步而来。 他笑着瞟了山阴一眼:“何事自乱阵脚?” 正是刚回太子府的卫?。 一看到他,太子喜上眉梢:“事情如何?” “回太子,一切顺利。大司空的《女史箴》不日便可上奏朝廷。裴中书本性淡泊,他不愿过问皇家私事。” 不愿过问,便是想保持中立了。少一个敌人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这对太子来说,确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当下,他满意地点点头:“有你二人办事,孤省心了不少。” “卫洗马,”他将刚才山阴的提议一说,“王导处,你看何人去比较合适?” “臣亲自跑一趟吧。” 王导好清谈,卫?的清谈也是出了名的,由他出马,胜算更大。 三人商议已定,卫?偕同山阴一起出了议事殿。 二人皆有事务有身,也没有多说,只一人一车各自去了。 却说大司空张华所作的《女史箴》,在次日一大早便被呈了上去。 女史,指宫廷妇女,而箴,则隐隐带有规劝之意。张华的这篇《女史箴》言辞切切,规劝贾后端正言行,以作**表率,他向来为贾后所倚,为江山社稷不遗余力,因而此箴一送至贾后手中,贾后不由一阵头皮发麻。 她看着这奏折上的话,老脸青一阵白一阵,直是有点挂不住了。 只匆匆命人传话给张华,自己领受了。 需知贾后虽荒淫无耻,但在政见上却颇有识人之能。她能为白痴皇帝司马衷撑起这西**山,多是依靠朝中这批元老肱骨。其中大司空张华就是一个。 张华以此隐喻她败坏道德,****,此言不可谓不重。 因此她心中虽然不满,终忌惮于张华,不甘不愿地受了。 此事一传出,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如果说上次闹得沸沸扬扬的“小吏事件”只是将贾后的贪色浮于表面,那么张华的《女史箴》则令得贾后罪名完全坐实,公诸于众。 即使贾谧在得知此事后,立刻命“二十四友”秘密做一些天下太平,朝野安定的文章大肆宣扬为贾后挽回声誉,仍是无济于事。 贾南风和贾氏一族的声望一下子跌至谷底。 皇宫中,有些焦躁不安的贾后对着走来走去的贾谧斥道:“平日里让你养着这一帮文人,怎么到关键时刻一点用都没有?” “姑母。”贾谧停了脚步,“事出突然,急于在一时正名,反而欲盖弥彰。” 他眼睛突地一亮:“侄儿倒是有个好主意。张华这舆论一造,平白便宜了太子。不如拉太子下水,让姑母消消气?” 这话确实是说到贾后心坎儿里了。 随着太子年岁的增长,她愈发感觉自己这地位坐不稳了。 眼下她的狼狈只会衬托出太子的高洁与正统,太子势力一强,她怀胎十月的戏还真是白唱了。 她看看自己的肚子,沉吟起来。如今就动太子,朝中那帮老家伙一定会说国不可一日无储君。太子虽羽翼渐长,终究还在她的掌控之中。不如等到生下孩子,名正言顺地废了他! 因此她压下了心中的*,摇摇头:“再候一候。” 贾谧一急:“那此事如何收场?” “这场还能由着我们收?”贾后冷笑一声,“太子尚不能动。这多年以来,太子的子嗣却是可以动的。你就不能动动其他脑筋?朝野上下只要发生点别的事,就不会将注意力放在我身上了。” 她这番通透至极的话,贾谧要是还领悟不了其中意思,就不至于混到今日了。 “那王公那儿?”他迟疑了一下,说出心中疑虑。 “王衍本就不是寻常人。你做事时留点面子,说得过去就行了。他若真的动怒,”贾后顿了顿,“将阿代送过去赔礼吧。” 说到这儿,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你去找清河商量商量。” “是。侄儿知道了。” 贾谧一退,贾后挺着个大肚子往床榻上一靠,浑身没劲。她招来婢女:“去,叫程太医来。” 她整日里与一些美少年厮磨已成了习惯,张华的折子一上,害她好几日清汤寡面,夜夜一个人熬着。这日子过得真叫一个苦。她摸摸火烧火燎的腹部,心道,得叫程据来解解馋了。他是太医,最起码能掩人耳目…… 第一章 试探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这边贾谧匆匆出了贾后的正殿,回栏处一个拐弯,一声娇糯的声音唤住了他:“表兄!” 正是坐于花园中欣赏景色的清河。 她一派天真地朝贾谧招招手:“步履匆匆的,表兄这是往哪里去?” 贾谧也正要寻她,赶紧几步走近:“臣见过公主。正得了姑母的令,要出宫去。” “母后又为太子哥哥的事烦心了吧。” 清河冰雪聪明,与贾谧交情一向不错,何况贾后有意将此事交与他二人办。因此贾谧没有隐瞒,将贾后的吩咐一五一十地相告。 “原来为了这事。”清河一边往水池中撒着鱼食,一边随意接道,“我倒有个提议,既不会平白无故牺牲了阿代,也不会让王家动气。” “哦?快说来听听。”贾谧一下子来了兴致。 清河附耳过去轻语了几句。 贾谧一听,正中下怀。 清河又道:“我与阿代一向交好,便由我出面知会吧。表兄只管忙其他的事去。” 贾谧不疑有他,当下点点头:“需要我出力了,就随时找人来知会。”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贾谧便退下了。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清河拍了拍手起身,径自往原路折返。在贾谧进入母**殿的那一刻起,她已经猜到了母后的心意。果然不出她所料。 春日宴上逃脱能如何,有河东护着又怎样,她的嘴角,扯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轻笑,这一次,便是太子哥哥,也容不下你了吧。思及此,她发出一阵咯咯的清笑,连带脚步,竟也忽然轻快了许多。 这一日,又是一个晴天。阳光照在人身上,春意越发的撩人。 太子今日心情极好,便邀了众妃嫔于花园中一道赏春。 他一连几日都歇在太子妃处,因而贾代一得了太子的令,便喜不自胜,赶紧将自己打扮一番,前去赴宴。 一路到了花园中,才见妃嫔已经坐在园中榻上嘻嘻玩笑了。 太子坐在太子妃旁,正柔情蜜意地挑了一颗水果送入她的口中。 这情景,只看一眼,贾代便想赌气地回转身。阿碧忙拉了她的衣角:“美人忘了自己的任务?切不可在此时闹性子。” 一句话,让贾代所有的脾气都沉了下去。她紧了紧拳头,在脸上绽出一朵花,娉娉婷婷地朝着太子走去。 “见过太子。” “贾美人来了?”太子点点头,“赶紧入座吧。” 贾代一福,一双眼睛如往日那般期盼地看向太子,见太子仍无表示,只得退后几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她闷闷地坐了一阵子,便发现旁侧的蒋美人老是频频张望,坐立不安。 她不禁蹙了眉问:“姐姐今日怎么了?” 蒋美人忙收回目光:“无事,无事。” 却说在座的,都是太子平日较为宠幸的。其中蒋美人因生下太子的子嗣,待遇便分外不同些。她性子温顺,因而太子特许小公子一月之中跟随她过几日,如今正遇上这宴会,只得吩咐了殿中的宫人好生照看。 母子不能如这几日般天天呆着,她这么坐了一阵子,心里便急着想回去了。 贾代欺负她温良,讥讽道:“姐姐莫不是觉得自己身份高些,不屑与我说话吧?” “妹妹千万不要多心。”蒋美人怕她误会自己忙解释道,“我只是心中挂念孩儿。” “既如此,姐姐为何不将小公子抱出来,姐姐这么防着,难道以为我们有心对小公子不利?” 蒋美人吃惊地看了贾代一眼。今日的贾代一改往日的娇弱,浑身像长了刺般,见谁戳谁。 她一贯不喜与人争辩,便隐忍着,好脾气地回道:“妹妹说的是哪里的话。培儿自小身子弱,又吹不得风,又受不得寒。如今乍暖还寒,我哪敢抱他出来。若有了不是,太子只怕要怪罪我。” 她这番回话已是给贾代台阶下了,既顾全了她的面子,又将过错揽给了自己。若是贾代聪明,应是见好就收了。 可惜贾代今天是存了心思来挑衅,不把话说全她绝不会退。 拿眼睛往太子妃处瞟了一眼,她继续恶毒地说道:“如今太子妃已有了孕,姐姐还当自己的培儿是个宝吗?只怕日后太子连看都不会看一眼了。” 仿佛一桶冰水将蒋美人从上至下淋了个透,蒋美人浑身一个哆嗦,忍不住发起抖来。饶是她再温和可欺,也气得提高了声音:“妹妹这话过份了吧!” 早在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争锋相对时,太子和太子妃已经注意到了这儿的动静。如今蒋美人声音一提,太子不悦地训道:“怎么回事?” 贾代不等蒋美人开口,已经梨花带雨地哭诉:“殿下,蒋美人自恃生下小公子,便嘲讽我。我忍不住回了她几句,她便这般疾言厉色训斥我……” 蒋美人忙把刚才二人的对话说给太子听,末了,她气道:“妹妹口不择言,我这才动了气。” 贾代一听,哭得更委屈,更大声了。 两人的话听听都像那么回事儿,又无旁人作证。太子此刻的好心情算是被搅了,他厌恶地看了贾代一眼:“行了!你二人都下去吧!孤还想陪着太子妃好好赏一赏春色。” 他少有如此严厉的口气,贾代一听,顿觉心中一凉,愣呆呆地起了身,由着阿碧搀扶着下去了。 蒋美人虽也受了训,到底归心似箭,正好借机回去,当下,她一福,也飞快地退下了。 一路走回院落,阿碧眼见着贾代泪流不止的样儿,冷笑道:“美人可试出来了?这会儿可死了心了?” 她本来只是贾后安插在太子身边的一枚棋子,却痴想着太子对她的好,以为自己真是太子的心上人,迟迟不愿动手。 “清河公主一再交待不要假戏真做,美人怎么就听不进呢?”阿碧放软声音,“太子对美人的好不过一时,帮着皇后和公主成了事,才算得了长久之福啊。” 贾代默不作声,就在阿碧以为她已经想通时,贾代幽幽开了口:“蒋美人在宫中多年,如今培儿还小,太子妃又有孕,正是用她的时候,太子才免了她的罪。换了以前,太子定是站在我这边的。” 第二章 下手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当初刚入东宫之时,太子为她开了多少先例,便是杜锡这样的老臣子,都不得不向她低头…… 敢情阿碧的话,贾代还是没有听进去。清河的令已经下了,再这么拖下去…… 看她还是绕不过弯,阿碧灵机一动,扶着贾代的肩叹道:“美人,你也是个可怜的……阿碧虽是皇后身边的人,可跟着美人时日久了,到底知道些。”她轻轻按着贾代的肩膀,“其实美人所求的,不过是太子的恩宠。你怕愧对太子,何不自己为太子生一个?” 这句话,贾代听进去了。她抬起头:“然。我可以自己生……可是,太子已好久不来我这儿了……便是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他又恼我了……” 她的声音中,透着些许伤心和迷茫。 “所以美人只需听公主安排,事情办成了,美人在太子失意时软言慰语,太子的心不是又回来了吗?” 贾代双目中,终于绽出一丝光亮。她点点头:“是。你说得对!我要博一博。为自己博一博。” 起身走至案几旁,山阴前些日令人送来的曲谱仍是静静放着。她曾经认为自己可以熬得过冷清的宫中岁月,曾经认为自己对太子的感情收放自如。可那一个个黑漆漆的夜里,看着烛光中自己单薄又脆弱的身影,她,悔了。 在这场以感情为注的赌局中,从一开始,她就是个牺牲品。自荐枕席进入太子府,巧笑顾盼博取太子青睐,一日日耳鬓厮磨中,她终究不是那薄情的戏子,她终究没能压制内心的悸动,放任沉沦的结果,她苦笑一声,便是如今满殿的寂寞。 “美人,跳跳舞吧。”阿碧心细地翻开曲谱,“让阿碧为你弹奏。” 空荡荡的殿中,空荡荡的乐音。 收起绝望的心态,她奋力甩出两只玲珑长袖。 她是舞技冠绝一方的贾代,她是长袖飘仙的月宫中人。她,并不是最后的落败者。 是的。路,还很长…… 这个夜,注定是个不寻常的夜。 三更时分,正是夜深人静之时,侧殿中,小公子的哭闹却一声比一声响。 太子在迷迷糊糊之间,看着太子妃起了身,披了衣裳前去探望。 奶娘正抱培儿哄,两岁多大的孩子说话还不怎么利索,只不停挥舞着两只莲藕般的小手臂。他哭得气急时,满脸通红,小小的身子不住地颤抖。 太子妃未曾生育,可太子府中唯一的小公子却一直由她照料着的。只一眼,她已经心疼地伸出手接过培儿:“培儿不哭!培儿不哭!” “这是怎么回事?培儿一向不在夜间哭闹的。今日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太子也起身了。 奶娘忙道:“培儿今日是随了蒋美人去的。晚间才送回。” 这是不知道了。 太子伸手摸摸培儿的额头,并不曾发热。 他大手一挥:“去叫太医,一并将蒋美人叫上。” 腾腾燃烧的火把中,宫人们忙碌起来。太子妃抱着培儿,不住地轻声哄着,培儿许是哭累了,抽噎声开始渐渐小下去。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是一脸焦急的蒋美人。 她一见到培儿,匆匆一礼便想跑上前去。 “蒋美人,”太子沉沉的声音制止了她的脚步,“白日里培儿可有什么异常?” 蒋美人压下满心的焦虑:“怕培儿受寒,一整天我都带着培儿在殿中玩耍,送回来时仍是好好的。” “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 这就更不可能了。蒋美人道:“所有的食物都是我亲自准备的。” 她是培儿的生母,平时又是个温顺的,太子问了两句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等太医来了再做计较。 没一会儿,太医令赶来了。 他瞧了瞧奶娘手中抱着的孩子,又问了一些问题。 “将孩子放平看看。” 培儿的睡意已有些上来了,他哭了半天,气息仍没有缓过来。一双眼睛半开半合,眼皮越来越重了。 奶娘将他往床榻上轻轻一放,只见培儿一个哆嗦,双眼忽地睁大,惊天动地地哭起来。 旁边站着的人都一惊,太医手脚麻利地解了培儿的衣裳,四处检查起来。 春寒料峭,培儿的贴身衣物仍是保暖为主。太医仔细检查他的身子,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他又号了号脉,也没有错。 找不出原因,又止不住哭闹。太医擦了擦额头的汗,重新检查一遍。 他的大手试探着摸摸孩子的腹部,后背,就在他的手转到脖颈处时,忽然一阵刺痛从手背传来。 太医一惊,赶紧翻过衣物。只见培儿小小的贴身棉袄处,一枚极细极细的针尖闪着冷嗖嗖的寒光,森森地笑着。 这样一根能刺破人经脉的细针,居然遁于小公子的贴身衣物之中。 太医忙示意太子近前。他用手取出针尖,探向培儿的脖颈。小公子的脖子上有一处微不可见的红点,不细看,根本无从发现。 一边的蒋美人看到取出的针尖,脑子一轰,晕了过去。 太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异常。” 太医又反复地检查了好几遍。孩子的哭闹来得快,去得也快。针尖一取走,刚才还哭得惊天动地的培儿,这会儿已睡得极安稳了。 太医开了些治伤的方子,确定小公子无恙,才被放走。 他一走,整个殿中除了培儿均匀的呼吸,剩下的,全是一地的战战兢兢与森森寒意。 “来人。将培儿抱至侧殿。”奶娘抱起培儿刚出了正殿门,殿内,一众的宫人侍女除了太子妃之外,全都脚一软,跪倒在地。 太子拿起那枚细针。 这针他认的。连同其他几十枚针一起自成一套,皆出自宫廷之手。如果他没记错,整个宫中不过几十套。太子府中,除了太子妃,还没有其他人有资格使用。 因此,当他将针递至太子妃面前时,太子妃的脸色一白,牙齿已禁不住冷意上下打架。 “这是诬陷,太子,妾不曾做过这种事。” 第三章 相邀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孤也这么想。”太子轻轻说道,“风儿也是要做母亲的人了。应不会对孤的孩子下毒手。” “夜深了。太子妃先歇着吧。” 他说完,回转身森森说道:“今日碰过培儿的人,全都押起来。明日一早,孤要知道是谁在对孤的孩子下黑手。” 长袖一挥,太子步出了殿门,径直往外走去。 留下太子妃呆在原地,身子一软,瘫在床榻上。 这一夜,太子睡在了议事殿。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已有人将连夜审讯的结果呈上太子的桌案。 从花园中赏春回来,至培儿从蒋美人处抱回,一切正常。期间,只有奶娘整理过培儿的床榻。至于太子妃的针为什么跑到了培儿的衣物上…… “这矛头处处指向太子妃。”宫人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试探地问道,“太子殿下?” 查,还是不查? 太子一动不动地坐着。大殿中,腾腾燃烧的火把照着他明昧不定的脸。 许久,他的手才缓缓伸起:“奶娘照料不周,理当治罪。至于培儿,太子妃有孕在身,自今日起,暂由蒋美人亲自照料。” 宫人松了一口气,他机灵地往后一退:“是。奴这就去吩咐。” 旨意在东宫中迅速传散开去。待到太子妃起身时,宫人们已陆陆续续将侧殿小公子的东西一一搬至蒋美人处。 虽不是自己亲生,到底待在身边多日,何况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送离。太子妃怔怔地坐着,看着他咿咿呀呀地朝自己挥着小胳膊,看着宫人们将殿门一关,轻轻退去。突然心头一酸,眼眶湿意上涌。 “小桃,”她看着一下子空了许多的大殿,突然问道,“此事,是不是你做的手脚?” 小桃正端了茶打算呈到她面前,听闻此话吓得一个哆嗦跪倒在地:“小桃一天到晚不曾离开过太子妃,根本无从下手。再则,太子妃现在已有身孕,小桃也犯不着做这种事啊!” “当真?” “小桃对天发誓。” 她着急又惶恐的样子不似作伪,太子妃心一软,扶起跪在地上的小桃:“你跟了我多年,我自是信你。若是有人瞒着我令你做一些不该做的事,你可千万不能糊涂答应。” 她的话,明里暗里都清清楚楚地挑了明。 小桃眼神一黯,慌乱中赶紧抓住了她的手应道:“小桃不敢。小桃什么都听太子妃的……” “知道就好。你先下去吧。让我静静。”太子妃朝她挥挥手,疲倦得往榻上一靠,闭上了眼睛。 她的物件,并不是谁人都能收拾,都能动的。除了贴身婢女小桃。因此昨夜,她在看到针的第一反应,便以为是小桃受了母亲郭氏的唆使,故意下的手…… 因着这份心虚,她在太子面前无法理直气壮地辩驳,恼恨。再说事情出在她的寝殿中,她确实也脱不了干系。 在事件不清不楚之时,在矛头处处针对自己之际,太子只是严厉地处罚了奶娘的疏忽,非但没有明令严查自己,反以自己有孕为借口,将培儿送回了亲生母亲身边。他的宽容,他的大度,他暗中给她留下的几分薄面,令她在感激的同时,却又担心自己与太子的关系,恐会因着此事,又要生分起来。 叹了口气,此时的她,只觉得百口莫辩。 果然,太子这一冷,便是数日。 连着好几天不曾见到太子的太子妃,终于忍不住寻了个借口去往议事殿求见太子。 花园夹道旁,照旧是一片莺歌燕舞。正思索着一会儿见了太子如何示好,忽闻园中一声娇滴滴的轻唤:“太子--” 这声音-- 她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花园中,太子跪坐于榻几上出神,贾美人一身红裳,轻抛罗袖,那纤细的腰肢,在一个急速的旋转后,准确无误地倒入了太子怀中。 一人一舞一榻,与初入太子府时一样,她抬起娇羞的脸庞,一双眼睛欲说还休地凝视着太子。 从这个角度看去,都能发现她一双净白的小手偷偷地穿过太子的衣裳,抚上太子的胸膛。 太子妃只觉心头一紧,快速地别过了头。 她一个回身,淡道:“回去吧。” 忽然后方一个清脆的声音:“太子妃请留步。”不远处,贾代的贴身侍婢阿碧几步上前绕过小桃,走至太子妃跟前,笑吟吟地对着太子妃一福,恭敬地说道:“阿碧见过太子妃。贾美人近日编了一支新舞,让阿碧前来请太子妃择日一观。” 说起来太子妃也是个喜舞的,逢此之事应没有拒绝的理由。因此笃定太子妃会一口应允的阿碧,话一说完,便低眉顺目等着太子妃的答复。 太子妃的余光朝着花园中轻轻一扫:“贾美人这舞,不看也知道是极好的。她若有心,献给太子就是了。我这儿,还是免了吧。” 她直接一口回绝后,脚步微提,小桃会意,扶起太子妃便走。 阿碧仍是恭敬地立于一侧。只不过,口中轻轻说了句:“太子妃没空,贾美人必定要伤心了。她这谱子,也是求了山舍人好久才新得的。阿碧恭送太子妃。” 果然,太子妃一顿:“你说这谱子是山舍人给的?可是《春江花月夜》?” “正是。” 太子妃沉吟了一会儿:“既如此,你回话给贾美人,就说过几日来观赏。” “阿碧替贾美人谢过太子妃。”阿碧一福,机灵地先退下了。 小桃杏眼圆瞪,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了,才忿忿说道:“太子妃就是太好说话。她打发一个婢女来,算怎么回事?一口回了便是。” “又胡说什么?”太子妃轻轻斥道,“打狗还要看主人。阿碧眼前离了母后身边,指不定哪日又被召回去。” 阿碧不能得罪,小桃又气呼呼道:“这山舍人也是个不开眼的。《春江花月夜》的曲谱当日太子妃张口向他要时,他还推三阻四,怎么贾美人一要,他轻易就给了?” 这确是说到了太子妃的恼恨处了。 第四章 贾谧来访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为着这谱子,她还借着太子的威风张口要过,可惜山舍人当初不买帐。她想着不好意思强人所难,便也算了。哪知后来松了口了,想着他总算答应了,却又迟迟未给。 现在,贾美人趁着她与太子有嫌隙之时,好心地到山舍人那儿求到了她想了很久的曲谱,又特地编了舞给她看? 这不是痛打落水狗是什么? 王家的女儿谦恭礼让,不代表懦弱无能,任人宰割。她轻笑一声,闲闲接道:“给了就给了。她既有心,何妨去凑凑热闹?” 腰板一挺,她再不看花园中一眼,径直往返回的路走去。 太子在园中与贾美人饮酒作乐,这边的议事殿中也是热闹非凡。 受卫?相邀,今日成都王司马颖与东宫几位舍人共赴清谈之宴。 此次清谈由卫?主持,主辩方自然也是他。 司马颖对卫?清谈之名向来心慕已久,如今有机会切磋一番,自是高兴。 榻几上,卫?一身白衣,浅笑清雅,侃侃而谈,眉宇间的风采直是令人不敢逼视。 司马颖倒也不弱,总能依着自己的思路努力辩驳。 看着卫?与他们唇枪舌战你来我往,坐在一旁闲闲观战的山阴好比看了一场二十一世纪的辩论赛般浑身舒畅。 她正兴致盎然地听着,忽见门外宫人恭敬地走入殿内,传话道:“禀各位舍人。太子太傅来了。太子令卫洗马等至园中一聚。” 贾谧来了? 殿中热闹的气氛一寂,不但各位洗马一愣,正在清辩的司马颖也是一停,他看了卫?一眼,率先起身道:“既如此,我也前去凑个热闹。” 一行人暂且停了清谈,随着宫人一路往花园中而去。 园中,太子与贾谧正坐在亭中,各人手中持一方棋,厮杀得起劲。 今日的贾谧,穿了一身便服,神情倨傲地看着园中缓步而来的司马颖与卫?,持起一方黑棋笑道:“成都王也在?太子这差强人意的棋艺,今日怕是要惹人看笑话了!” 他竟是当着太子的面,说出了如此不敬的话! 不但司马颖的脸一沉,就是一向对贾谧隐忍的太子,也露出了不悦之色。 贾谧似是毫无所觉,他一边摇摇头落下手中黑子,一边看着眼前的棋局叹道:“太子近日沉溺女色,难怪于其他方面毫无进展了。” 他转头看着太子身边的一众洗马:“你们便是如此督促太子上进的?” 语气,是一贯的责备与不屑。 太子眉头一蹙,正要说话,一边武将出身的司马颖已经按捺不住怒气先出声了。 “太傅这话,听在其他人耳中,还以为你对太子诸多教导。”司马颖冷哼一声道,“这东宫之中,你来的次数少之又少,若论疏于教导,你贾谧首当其冲,怎么还有脸一本正经地训起太子和其他人来了?” 别人敬他贾谧是当朝皇后的侄子礼让三分,可他司马颖还是当朝皇帝的弟弟,论辈份,论实力,何需惧此无耻小人? 久不曾看过别人面色的贾谧脸一黑:“成都王此是何意?” “太傅忙于朝堂事务,难免有不周虑的地方。”太子持起一枚白棋落下,“成都王无他意,太傅还是专心教孤下棋吧。” 太子出来打圆场,成都王卖了薄面别过脸去不与贾谧争论,贾谧也是重重一哼。 夹了这么一段小插曲,两人都已无心下棋,只草草了了。贾谧将棋盘一推,站起身来:“太子身边诸多能人,贾谧便不凑这个热闹了。” 他回身对着旁边宫人道:“去太子妃处叫上夫人,一道回府。” 原来今日,他还是带了夫人一起来的。 太子命人将棋撤了:“太傅随孤在这园中赏赏**。她姐妹二人难得见面,必有许多话要叙。” 贾谧将袖子一拂:“贾谧告辞!” 顾自往宫门去了。 司马颖怒道:“好一个嚣张跋扈的贾谧!仗着贾后的庇护,竟敢无礼至此。太子,他一向都是如此放肆的?” 太子连同众位舍人在内,无一人应话。 这默不作声的态度,正应了他的猜测。当下,他大呼一声“怎可如此?怎可如此?”大摇其头。 “成都王现在知道孤这太子,是何等无用了吧。”太子苦笑一声道。 一时之间,皆是无奈的叹气声。 贾谧既走,园中各人也相偕散去。不出片刻,贾谧的夫人在太子妃的陪同下,亲自前来向太子辞别。 两姐妹站在一起,贾夫人的姿容明显更胜太子妃一筹。尤其她朝着太子盈盈一福时,说不出的标致美艳。犹记当日选妃之时,太子中意的本是贾夫人,王家的大女儿,不料贾谧也看上了她。贾后便作主将她许给了贾谧,反将王家小女儿王惠风送进了东宫。 几年不见,佳人风姿仍旧,出落得更加俏丽。太子看着她的背影,怔怔地出神。 “太子,妾退了。”心中不是滋味的太子妃匆匆一福,便欲离去。 “风儿。”太子出声唤道,“陪孤走走吧。” 这是几日来,他第一次主动唤她。尽管声音平淡无奇,还是让心中凉凉的太子妃忽地一喜。她欢快地跑至他的身边,仰起那张明媚的小脸:“是。” 看着她亦步亦趋跟在太子身边,两人一起走远。站于一侧的山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阿阴又有何高见了?”卫?笑道。 “太子妃对太子,倒是真情一片。” “这你也看出来了?”卫?低笑出声,“依阿阴所见,我是真情还是假意?” “你?”山阴踱着步子绕了一圈,“若是假意,正好成全我做那逍遥酒中仙,一人浪荡江湖岂不快哉?” 她的话音刚落,卫?右手毫不客气地伸出,紧紧扣了她的手腕:“阿阴这个念头,是何时起的?我怎么不知道?” 他的声音闷闷中带着紧张,难道还真怕她跑了? 她趁机恐吓他:“所以阿卫这情,还是真一些比较好。否则,”她嘿嘿干笑两声,“别怪山某人使暗招。” 眼看卫?一个使力,准备将她往身边一带。她赶紧使使眼色,急道:“有人来了。快松手。” 果然,一个宫人朝着他们的方向疾步而来。 第五章 街头偶遇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他匆匆行了礼,急急禀道:“卫洗马,成都王特来相询,这清谈还要不要继续下去?” “今日大家都失了兴致,还是改日吧。” “是。”宫人一退,山阴松了口气。她看着宽袍遮掩下,两人仍紧紧交握的双手,取笑道:“太子被贾谧所辱,失了兴致的,只怕只有成都王吧。” 贾谧临时造访,太子临时起意,在成都王司马颖面前,太子忍气吞声,一副不堪大用的样子。 这一招,是以退为进,将司马颖与贾谧对立,进而再争取拉拢司马颖吧。司马颖若是野心大些,必倒贾以扶太子。 她虽愚痴,在太子府中好歹也混了半年,对太子的了解也有那么一些些。太子能忍,善忍,实是一面极大的利器。 卫?赞许地点点头:“阿阴的眼睛,越来越毒了。” 看这还需要功力?山阴心中不屑地回道,光瞧你们一大帮人一个两个装聋作哑的,就知道有诈了。 她随意哼哼两声:“卫洗马过奖。” 天下有哪个姑子像她这般油腔滑调,又让人禁不住心里痒痒的? 卫?又是气又是爱,右手一抓,狠狠在她手心挠了挠。 吓得山阴赶紧将手一缩,正儿八经地走在了他的前面,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太子府,上了马车。 驭车的护卫一看是她,咧开嘴就笑了:“小郎,好久不见。” 那得意的神情,似是在说,小姑子还不是自动上了我家郎君的车? 山阴侧着头盯了他一会儿,一段时间不见,这呆板护卫竟然开始打趣她了? 她正思忖什么关节出了差错,那护卫凑近她嘻笑道:“听说小郎经常让大奇二奇过过美人关之类的瘾?小郎和郎君说说,什么时候让我们也享受享受这等待遇?” 唰地一声,却是卫?毫不客气地将车帘一拉。 正说得起劲的护卫被车帘一挡,撞了一鼻子灰。他哈哈大笑两声,将马鞭一甩:“走喽!” 马车颠簸间,卫?扭过头,看着支着下巴,一言不发的山阴。她的样子,不像是恼羞,相反,似是在寻思。 “怎么了?” “无事。”山阴凉凉道,“原本看着大奇二奇也就是风月之事欠缺了些,如今看来,还长了一条不同寻常的长舌头。” 她这话一出,不光兴致勃勃驾着马车的护卫猛得毛孔一缩,抖落一身鸡皮,就连旁边坐着的卫?,也是忍不住嘴角一抽。 他有心问问山阴打算如何整治这二人,却发现身边的人若无其事地掀了车帘看向前方的始作俑者:“让长舌公闭嘴的最好方法,莫过于往他们嘴里灌上一斤两斤的辣椒,尝过一回鲜,下次就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不该说话了。阿卫,你说是不是?” 明明是威慑力十足的话,她却用着极轻极柔极媚的语调软软地说着,那微微上挑的凤眼,在对着卫介无辜地眨巴两下后,还煞有其事地冲他笑了笑。 美人投送秋波,卫介自然照单全收。他闲闲地往后一靠,一双墨玉眼眸瞅着山阴,低低笑道:“阿阴说什么,便是什么。” 这没骨气的话,惊得前方的护卫一个前扑,差点摔倒。他干笑两声回过头来:“小郎威武!大奇二奇说小郎男女通吃,某今日算开了眼界,实是甘拜下风,甘拜下风。”他结结巴巴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自己又说漏嘴了,不由地急急忙忙执起马鞭一个横抽:“郎君坐稳了!” 马儿屁股吃痛,撒开四蹄向前奔去。猝不及防的山阴,一个重心不稳,狠狠跌在了卫?身上。她努力稳住左右摇晃的身子,手忙脚乱地从卫?身上爬起。 车帘外,正竖着耳朵,认真窃听山阴的低骂声和卫?的安慰声的护卫,兴奋之余又是一记长鞭,他摇晃着脑袋,得意地想:我助郎君,让美人自动投怀,这功与刚才的过,应该相抵了吧。 在他的驾驭下,马车一路横冲,很快过了一条街。 马车内,山阴扶着卫?的手臂坐稳,刚松了一口气。忽然马车一个紧急刹停,往路边猛得一靠--再一次,她的身子像一团绣球,被抛到了卫?面前。与前一次不同的是,这一回,她的鼻梁在他胸口狠狠一撞,直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她捂着红肿的鼻子,一把掀开车帘,指着护卫愤怒道:“有你这么赶车的吗?怎么说停就停?” 护卫缩了缩脖子,讪笑两声:“我这驭车的本事,我家郎君再清楚不过。小郎坐过几回,也就适应了。”他朝着马路中间一指,“车辆太多,怕冲撞了路人,故停在此处歇一歇。” 此时的马路上,几十辆车前呼后拥着一辆朱红马车,声势浩荡地朝着他们的方向缓缓而来。 为首那辆马车,金雕玉砌,整个车厢华贵不凡,几十挂玉白珍珠整整齐齐缀于车厢前方。长这么大,见过珍珠当挂饰,见过珍珠做罗帐,还未曾见过将珍珠随意当个车帘使用的山阴,不由睁大了眼。 再看随车同行的护卫与婢女,任哪一个,身上的穿着都不比贵介公子差。单看这马车的排场与气势,就知车中主人的财富不容小觑。 她转头看着卫?:“这是哪家的王公出门?” “这人阿阴不是已经见过了?”车中,随意瞟了一眼便将目光收回的卫?说道。 见过面?洛阳城中的巨富,名动天下的大财主。她识得的人中,石崇应算是一个重量级的人物。 “难道是石崇?” 她透过珍珠帷帐向内望去:“石崇不在金谷园待着,使这么大动静想要拜访谁?” “从这里过去再走一条街,便是贾谧的府邸。”卫介漫不经心回道。 石崇向来以贾谧马首是瞻。贾谧今日刚在太子府受了司马颖的气,这么快,石崇就赶来当出气筒了? 山阴看了一眼后面紧跟着的马车。看车夫赶车的架势和车轮受力的程度,这车中,只怕是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吧? 正看得认真,为首那辆马车,玉白珍珠车帘被一只素白如脂的手轻轻撩开,翠绿色水袖后,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露了出来。 她的眸下,有一滴极淡极淡的泪痣,衬托那张媚惑众生的脸,说不出的风情与妖艳。 第六章 捉奸在床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山阴只一眼,便愣在了原地。 她似是想透透气,靠在车帘旁边,一言不发地呆了片刻。就在她珠帘一放,打算回到车厢时,随意一扫的双眸与定定看着她的山阴碰了个正着。 如果说山阴的表情只是惊呆,那么她的反应简直像活见了鬼。 玉白的帘子急急被挂下,她整个人往车厢中一退。直到几十辆马车依次从眼前慢慢驶过,直到众多车辆朝着贾府浩荡而去,马车中的人,也没有再探出身子来。 马车中,发现她表情有异的卫介不禁问道:“怎么了?” 想起刚刚一幕,山阴放了车帘,自嘲道:“见到绝色佳人,神魂颠倒。” 她撩起垂落一边的散发:“阿卫觉得,刚才那位佳人如何?” “美人如妖,不可方物。” 连他都觉得如此呀。山阴闭上眼,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朝着车壁重重一靠,带着几分无力说道:“送我回府吧。” 回到府中的山阴,直至暮色四合,也没有从房门中走出来一步。 陆陆续续的,她召了风清和以前的几个护卫进来。问完话后,风清带着一纸信件和几个护卫,几骑快马离开了山府。 又是一天过去了。 这夜,似乎比以往的都要长,都要黑。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似睡似醒间,曾经发生的小片段纷纷扰扰浮出脑海,梦境是又杂又乱的,等到她终于撑不住厚重的眼皮,有了一点睡意时,天色又大亮了。 今日,是贾美人与她约好观舞的日子。 她撑着沉重的脑袋,一路来到青和殿中。 青和殿,不过东宫中极小的一座殿宇,因为地处最西面,所以平日妃嫔们只在献艺练舞时进来坐坐。贾美人将她约在此处,倒是情理之中。 四下很安静,她刚踏上殿前台阶。候在门口的阿碧已经殷勤地迎上前来:“山舍人来了?舍人里面请吧。” 殿中一片清雅之气。婢女们已经焚香备榻,准备得妥妥当当了。 山阴在阿碧的指引下入榻坐好。 阿碧亲自斟了一盅酒递至她手中,笑吟吟说道:“贾美人前去换裳,即刻便到,舍人请先饮一盅!” 看着山阴一口饮尽,她又斟了一盅。只是这一次,她举着酒,有些羞涩道:“阿碧前些日子提及的药,舍人今日可带了?” 山阴伸手入怀一掏,一只精致小巧的香囊被递至阿碧手里。 阿碧赶紧一福:“谢过山舍人。这药阿碧只有一瓶,才会厚颜向舍人索回。贾美人这些日子练舞,脚踝处有些红肿,料想涂了就没事了。” 她将香囊中的青色瓷瓶拿出,想了一想,又将香囊还给山阴:“这是阿碧送出去的东西。讨了药膏已经羞愧,香囊就物归原主吧。” 当着人家的面拒绝不好意思,山阴重又收了香囊放入怀中。 她持起酒盅看了看四周:“今日殿中,都是阿碧布置的?” 简简单单几样摆设,靠近窗子的案几上插了几株粉嫩的桃花。 干净,整洁。 “阿碧手拙,让舍人见笑了。” “刚才你说贾美人脚受伤了?”山阴问道,“不过相赠一曲谱而已,这舞日后也是可以看的。” “舍人不必担心。美人若是觉得不适,不会强撑的。” 山阴与阿碧边聊边饮,不觉中,半壶酒已经入腹。 她看看仍是空荡荡的大殿,迟疑道:“贾美人怎地还不来?” “舍人在此静候片刻。”阿碧一双眼睛望穿秋水等了许久不见贾代人影,也有些急了,“许是美人换裳时不慎扭到了。阿碧去看看就来。” 她步履匆匆,飞快地迈出殿门,朝着东边去了。 阿碧一走,殿中只有山阴与几名守在门口的婢女,更显冷清。 山阴支着脑袋,只觉得一阵睡意沉沉而来。昨夜没有睡,现在酒劲上来,整个人竟是又倦又乏,恨不得寻一张床倒下了事。 隐隐约约的,她的眼皮越来越重了。 迷迷糊糊中,殿前好像出现了贾美人的身影。 有一张温柔的,带着淡淡香气的轻纱在她的脸上又痒又麻地爬过,她的身子轻飘飘地,触到了一片软软的,光滑无比的东西,那种弹性和柔韧,让她想起了自己以前睡的席梦思。 终于又穿回来了?她幸福地想,伸手摸摸手下这片光滑,忍不住双脚一夹,抱紧了眼前又大又软的枕头。 …… 山阴是在一道无形的压力和一股莫名的窒息中醒来的。 记忆中,她明明睡了一个又香又甜的好觉,可一睁开眼,头部的巨痛如一阵潮水呼啸而至。 那如芒刺在身的不适和压抑是怎么回事?她晃晃脑袋,努力支起身子坐起来。 这一坐,她陡然发现自己的身上竟横着一只洁白光暇的*。 大惊之下,她赶紧看向旁侧--一头青丝散乱,罗裳已解,半裸着身子甜甜依偎着她睡得正酣的人--竟然是太子妃! 这是怎么回事?惊骇之余,她第一反应便是披衣下榻,飞快地着装,离开这里。 “山舍人醒了?” 一声低沉的,略带沙哑的声音从侧殿方向传来。 太子?太子也在? 山阴回过头去,这一下,她发现她双腿一僵,整个人不能动弹了。 这侧殿中坐着的,何止太子一人?贾美人,孙江,江统,杜锡,他们立于太子身后,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她赴贾美人之约前来青和殿观舞,贾美人久而未至,她喝了些酒便睡了,醒来之后…… 看看一脸阴沉的太子,和至今仍在昏睡中的太子妃,山阴眉毛一挑,忽地冷静下来了。 这种情况,是不是传说中的捉奸在床? 她整整衣袍,束好发冠,极自若极淡定地走上前来,对着太子一礼:“山阴见过太子。” 她的脸上,是匪夷所思的冷静,问心无愧的镇定,配合华贵清冷的面容,直让众人有点糊涂了。 此情此景,她不是应该哭着喊着跪在太子面前,说自己是一时酒醉,或干脆嚷着自己是冤枉的? 第七章 百口莫辩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太子的目光从上至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又一遍,他嗤地一声冷笑:“舍人不向孤解释一番吗?” 解释什么?她与太子妃共榻的事? 这回山阴一个躬身,长揖不起:“回太子,这正是山阴想问贾美人的话。” 不待太子回答,她已继续陈述:“受贾美人之邀,臣前来青和殿观舞,不料贾美人久久不至,臣喝了阿碧呈上来的酒,迷醉之后醒来便是眼前这副样子了。” 她的话句句都是实情,守在青和殿中的婢女可以作证。 贾代一声轻笑:“舍人所说,确实不假。只是来青和殿观舞的,不止山舍人,还有太子妃与诸位洗马。妾换裳时不慎扭了脚,是由太子陪同着前来青和殿的,舍人莫不是想说,这床榻之上,是妾推着你上去的?” 她的目光透过层层罗帐投到酣睡的太子妃身上:“再说舍人喝了酒,失了本性,姐姐应不曾饮酒罢?” 这含沙射影的话,山阴抬头看着一脸天真无邪,却信口雌黄的贾代,心道,好歹毒的妇人! 她这是要将自己与太子妃作死的节奏啊! 电光火石间,她明白了贾代的意图。什么索求曲谱,什么观舞,不过是一个圈套。她以自己为饵,对太子妃行谋害之事。青和殿一聚,早在她的谋划之中。今日她借观舞之名请了各位洗马与舍人前来,便是不容太子徇私。若是现在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她与太子妃都难逃一死。 一时,殿中的气氛有些僵了。站于旁侧的杜锡顿了顿,斟酌着开了口:“太子,舍人若是一时酒醉,不曾酿出什么祸事,便当一桩风流韵事吧,名士放诞也是常有的事。” 明知是开脱之词,而众人还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年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便经常借着酒醉摸到别人床上去,人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啊。 只是这个“人家”,换成了太子,总归还是不同的。果然-- 太子眸光一闪,唤道:“小桃。” “是。” “去将太子妃唤醒,”他沉着脸吩咐,“孤想听听太子妃的说法。” 应声退下的小桃疾步来到内殿,战战兢兢伸手摇醒太子妃。 侧殿中,听到太子妃一声惊叫的臣子们面面相觑。不出片刻,一身狼狈的太子妃已经匆匆忙忙着了装来到太子面前。 饶是此时她仍迷迷糊糊,不知发生了何事,可从侧殿中站着的一干人严肃古板的表情中,已嗅出了事态的不寻常。 小桃凑近太子妃轻语一阵,太子妃不敢置信地抬头。不由自主地,她双膝一软,扑通一声下跪,恳求道:“妾无状,不知发生了何事。求太子明查。” “太子妃与孤说说,你和山舍人是怎么滚到床榻上去的?”太子的声音没有起伏,听不出一丝的喜怒哀乐。 听到这个“滚”字的太子妃脸色一白:“妾前来青和殿观舞,走至半途身体不适,便让小桃扶着回去休息了。妾也不知,怎么醒来就躺在这殿中了。” “谁人可以作证?” “回太子,小桃一直在妾身边。她可以作证。” 说出这句话的太子妃满心期待地看着小桃,用眼神示意她开口。 就在这时,只见小桃扑通一声跪在太子面前,浑身哆嗦起来。她上下牙齿不停打着颤,结结巴巴地回道:“小桃……小桃……” “小桃”了半天的她,突然一个叩首,话峰一转:“小桃不敢欺瞒太子。太子妃与山舍人暗通款曲已有一段时日了。”她一改之前的结巴,语速流利地回禀,“便是这次,也是太子妃令小桃约了山舍人在此幽会。小桃一直在殿外守着。”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拼命磕头请罪:“请太子念在以往情分上,饶恕了太子妃吧。小桃愿代太子妃受罚。” 她是太子妃陪嫁时带来的贴身婢女,是太子妃的心腹。因此她这话一出,别说满殿震惊。就连山阴本人,忽觉头顶一道响雷呼啦啦凌空劈至。 人证,物证,加上当场捉奸,想借着太子妃寻一些破绽的山阴发现,这事情竟是有些棘手了。 就在太子妃张着嘴不敢置信地指着小桃,连声质问:“小桃,你……你怎么胡言乱语?”时, 小桃只一个劲磕头:“太子妃,小桃对不住你,小桃对不住你……” 还需要问下去吗? 贾代嘴边泛起一丝冷笑:“姐姐此举,真令人心寒!也不知姐姐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何人的?” 火上浇油的一句话,再次成功地令太子勃然大怒,他大袖一挥,怒喝道:“来人!将他二人带下去!” “太子且慢--” “太子且慢--” 站于一侧的孙江终于忍不住走上前来。阿阴不过一女郎,如何能跟太子妃**?他复杂地看向与他同时出声的山阴,两害相权取其轻,不管如何,他绝不能让山阴丢了性命。 不待他开口,山阴已先行一步向太子请求道:“太子,此事疑点重重,能否容山阴问几个问题?” 太子眉峰紧蹙,他似是压抑着极大的怒气,盯着她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准。” 山阴点点头:“贾美人约见诸位来青和殿是什么时辰?” “未时。” “可她与臣相约的却是午时。这中间差了整整一个时辰。”她的目光投向贾代,“不知贾美人为何提前一个时辰约山阴到此?” “舍人记错了吧。”贾代轻轻一笑,“妾约的是未时。是舍人早到了。” 行!山阴也不与她争辩,她看向跪在地上的太子妃:“不知太子妃为何如此早到?” “今日天气好,小桃提议早点出来,好在花园中走走,透透气。” 隐隐觉察出山阴意图的太子妃,恍然看着身边的小桃:“出门前,小桃亲自端了一杯水过来。小桃,原来你早已……” “小桃所说的句句属实。”一侧的小桃见状,赶紧又磕起头来。 “小桃,”山阴轻笑一声转向小桃,“你说我和太子妃暗通已久,可有证据?” “有。舍人身上的香囊,便是太子妃的贴身之物。太子妃绣这香囊时,特地在里面绣了一个‘风’字。太子若是不信,可以看看。” 香囊?想起阿碧特意塞回的香囊,山阴疑惑地掏出。她将香囊递给太子:“这是贾美人身边的婢女阿碧送的。当日收这香囊时江洗马也看到了。” 江统忙道:“当日,阿碧确实送过一个香囊给山舍人。” 太子一言不发打开香囊,果然,香囊中,绣着一个“风”字。 当下,贾代得意洋洋地瞟了跪在地上的太子妃一眼,小桃眼神一闪,脸上神情更坚定了。 越问,陷得越深! 已是百口莫辩! 第八章 洗白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这一刻,所有的不利证据皆指向自己与太子妃,透过太子阴沉的脸色,山阴似乎已经看到他腹中燃烧的熊熊怒火。 这一个陷阱,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就通过缜密的安排,一步一步进行的。 这种情况下,如何辩驳? 难道真要道出自己的女儿身才能洗刷罪名? 面面相觑中,孙江的嘴动了动。 却听沉闷无比的大殿中忽然传出一阵清笑。这笑声,于清亮中带着自若,于悦耳中含着些许嘲讽。山阴嘴角噙笑,回转身来:“小桃,别说我和太子妃见面次数寥寥无几。即使见过几次面,就凭你的只字片语,凭一个你轻易便能偷到的香囊,就想咬定我与太子妃有苟且之事?你的想法未免太天真!”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小桃:“难道我与太子妃行事时,还请你一个婢女在旁边指导?” 她的话,既露骨又大胆,小桃一怔,暗中吸一口气,果断地开口:“平时小桃不敢确定,今日在殿中,可是亲眼看见了的。” “哦?”山阴一挑眉,“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小桃有些难为情地回道,“我看见山舍人醉醺醺地搂了太子妃到床榻上,两人……两人行那……” “你当真看清楚了?” “小桃亲眼所见,绝不会有假。” “够了!”再也听不下去的太子沉声喝道。 “太子!”山阴趁势说道,“臣与太子妃之间清清白白。真如小桃所言,太子妃与臣有染,何不立刻请宫中有经验的嬷嬷前来给太子妃验身?” 验身? 她竟然说给太子妃验身? 堂堂太子妃用这种方法来证实自己的清白,实在太失颜面!太过难堪! 可是不管是太子妃还是太子身边的舍人,都眼睛一亮,是呀。如果能通过验身证明太子妃蒙受的是不白之冤,那就验呗! 眼下,难道还有什么比洗刷罪名更重要的? 尤其是太子妃,听到山阴笃定的语气,当下郑重地一叩首,自请道:“妾愿意通过验身以证清白。” 太子紧紧盯着眼前的两人:“太子妃想清楚了?” “妾想清楚了。” “好。孤就给你二人一次机会。来人,传李嬷嬷。” “是。” 不出片刻,宫人带着李嬷嬷来到了青和殿。看着李嬷嬷扶着太子妃进了内室,山阴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小桃,拱手请求道:“太子。若证明臣与太子妃是清白的,臣请求彻查整件事的幕后主使。此等居心叵测手段毒辣之人实可杀之。” 她说话间,目光有意无意掠过贾代。 贾代瞳孔一缩。不过转眼,她镇定地回视:“太子,山舍人说得有理。” 太子点点头:“准。” 一刻钟后,李嬷嬷出来了。她擦擦额头上的汗:“回禀太子。太子妃身上干干净净,并不曾与人有过房事。” 这话一出。太子妃脸上一喜,小桃却是整个人瘫在地上,脸色惨白。 她犹自不死心地看向太子妃,口中喃喃道:“怎么可能?太子妃明明吃了药,明明……” 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将求助的眼光投向太子妃:“太子妃。小桃是被逼的,小桃是迫不得已的,你原谅我。原谅我!” 事态急剧逆转,不过转瞬,位置已经互换。 贾代扬起脚便朝小桃踢去,在令得小桃痛得整个人蜷在一起时,她恶狠狠说道:“太子。这婢女信口胡言,令得姐姐如此难堪。岂能饶恕?” “贾美人太心急了吧,”一边的杜锡捋了捋胡子,冷不丁说道,“小桃陷害太子妃与山舍人,这罪,自然是要定的。可她一个小小婢女,就是向天借了胆,也不敢做出这种事。” 他走至太子面前:“臣请太子彻查此事。” 太子的眸光扫过眼前一众人等:“此事,就由杜卿去查吧。今日之事,若有一人泄露出去……”他冷冷说到这里,袖子一拂,出了殿门。 太子一走,贾美人也急急跟了上去。杜锡命令宫人将小桃暂时看押,回过身来对山阴和太子妃说道:“杜锡奉命彻查此案,到时若有不明之处,还要向舍人和太子妃取个证。” 山阴忙道:“这个自然。” 经此一事,太子妃已是心神俱损。她从床榻上被人唤醒至现在,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惊恐与出乎意外的狂喜。到现在,她终于可以放下半悬的心由衷地舒一口气。只是这气一松,眼前一片白花花,竟然软软地倒了下去。 李嬷嬷赶紧扶住她。 “快!扶太子妃回殿!急唤太医来看!” 七手八脚中,太子妃被人送回了寝殿。 江统看着一帮宫人急匆匆离去的身影,走至山阴身旁低声调侃道:“山舍人,喝酒误事。现在你知道我做《酒诰》寓意何在了?”他拍拍山阴的肩膀,“况且姑子的东西不能随意乱收。你可记住了?” 他呵呵窃笑两声,迈着步子悠闲自在地踱出了殿。 孙江也走上前来:“阿阴总说我桃花运旺,我这桃花,哪比得上你?一勾竟然就勾到了当朝太子妃。”他啧啧两声,“为兄可望而不可及。佩服!佩服!” 听听,这一个两个的除了说点风凉话还有什么建树! 山阴磨了磨牙,一脚踹向孙江:“敢情你在旁边不帮腔,还偷着乐?背着我笑?” 她恼火地说道这里,一个转身,不理孙江,兀自出殿。 刚才小桃若不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幸亏此事已了。心里吁了口气,她加快脚步,很快把孙江甩到后面。 孙江看到她翻脸,连忙几个大步追上来:“阿阴走这么快做什么?” 他一把拉住山阴袖子,好言说道:“其他人都没事,偏你赴个宴就跟太子妃出了这种事。你近日又招惹了什么人吧?” 招惹?她忽然一个皱眉,转身直直盯着孙江。在她一瞬不瞬地盯视中。孙江只得纹丝不动地站着。他有点不自然地开口:“阿阴有什么新发现?” 发现? 山阴摇摇头:“没有。此事杜锡在查,用不了几日就会有结果。你我何必担心。” 顿了顿,她又道:“你陪我去一下刘府吧。” “去刘府干什么?” “无事,”她定定看着孙江,缓缓道,“去招惹一个人。” 马车很快停在了刘府门口。 门人将山阴与孙江带至府中花园,恭敬地说道:“郎君在此稍候,我去向我家主人通报一声。” “有劳。” 门人一路远去。等了好一会儿仍没有回音。 孙江看着打理得十分精致的花园和挂得又高又显赫的牌匾,低声问道:“阿阴今次要招惹的人是中山靖王刘胜之后?” “你知道刘琨刘越石?” 孙江点点头:“刘琨善文学,又极通音律。冒然求见可能不会应允。”他话题一转。“阿阴不会无端找他吧?” “自然有事。”山阴看着门人消失的方向,“左右无事,不如你我合奏一曲以作消遣?” “求之不得。只是身边没有乐器。如何弹奏?” 山阴从怀中掏出一只长箫:“你来吹。我想办法帮你伴奏。” 她在林间左看右看,挑了一片圆圆的厚度适中的叶子放到嘴边:“开始吧。” 孙江见她这个架势,也乐了,拿起长箫便吹起来。 孙江吹的这首曲子山阴不曾听过,可他吹出的箫音柔和又典雅。低沉中带了绵绵的惆怅与落寞。她侧着脑袋倾听了一会儿,已经抓住了主旋律。深吸一口气,两片薄唇贴着手中绿意盎然的新叶,她轻轻吹起来。 仿佛丛林中啁啾的鸟儿发出的阵阵清脆与空灵。这是一股极清越,极有致的声音。它混着低低柔柔的箫音,如诉又如泣。两种截然不同的音色碰撞在一起。不见突兀只有水天相接的交融与默契。 感受两人水乳相交的孙江愈发起劲,他笑意盈盈地凝视着眼前的山阴。透过那双神采奕奕的双眸,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浅浅淡淡,在她的眼眸之中,义无反顾地站立…… 一曲停歇,他放下手中长箫,深情唤了声:“阿阴!” 只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击掌声。站在他面前的山阴似笑非笑看着他的身后:“越石兄别来无恙?” 闻曲而来的刘琨踏着台阶缓步而上,小小的亭中。因为他的到来,一下子显得有点拥挤。 “山舍人,”浓眉下,他一双戏谑的眼睛将山阴与孙江从上至下看了又看,“金谷园一别,越石心中正念叨着,想不到今日又见面了。” 他走至孙江面前:“太子府的孙舍人,确实闻名不如见面。” 这种客套宣暄是孙江最擅长的,当下,他将手一拱,恭维起刘琨来:“刘越石名门之后,孙江心慕已久,与山舍人一起不请自来,望勿见怪。” “好说,好说。” 较之当日在金谷园的放荡不羁、随意妄为,今日的刘琨显得中规中矩,四平八稳。 他做了个“请”的姿势:“舍人以曲相诱,越石不敢怠慢。请!” ps: 推荐好友小瓜的书,是很火的种田文哦,文风清新,故事有趣,大家不妨去看看~~ 书名:家室 作者:瓜扯扯 简介: 为了让好命的妹妹顺利嫁进秀才家中,于家的剩女劳动力于二姐被迫闪婚…… 大红盖头一掀,只见旧床一张,破被一席,油乎乎的断腿儿桌子,拖着鼻涕的便宜儿子,还有那个正贼眉鼠眼地数着礼金的二手丈夫…… 书号:2957079 第九章 画像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三人并行时,刘琨大手一伸,扯过山阴手中的叶片,放在手心摩挲了一下,便送到嘴边吹奏起来。叶片发出的清脆声,别有趣味,他调侃道:“这又是山舍人的新玩意儿?” 金谷园中,她提出将茅房整修一番,弄成个内室的想法,他可是至今记忆犹新。如今放眼金谷园内的茅房,不但当真如内室般整洁明亮,香气熏人,就连茅房外,都被石崇安排了婢女侍候。害得他上过几次后,回来对着自家的茅房怎么也拉不出来。 “不算。上回越石以清啸伴奏,今日山阴不过依模画样。” 两人边走边谈,来至一个精致的院落,进门前,刘琨停了脚步,压低声音道:“山舍人,我这院内还有一客,几人共叙,不介意吧!” 走到门前才问?山阴心道,这是摆明了让她不要介意啊! 她招呼孙江提步跟上:“路过越石家门口,一时兴起便来探访老友,本是山阴莽撞了,如今正好人多热闹。” “如此,再好不过了。” 刘琨带着二人入了院落。院中,婢女们一看有人来了,立刻备榻,上菜,殷勤地侍候起来。 坐在院中眼巴巴等候刘琨的少年郎君,看见他来了,喜道:“越石,你总算回来了。院中寂寥,我还以为要等到天黑才能见着你的面。” 刘琨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孙小郎有心了。” 相比他的热切,刘琨的反应冷淡漠然,山阴扫了一眼,已明白几分,当下持起手中的酒盅,顾自垂眸饮酒。 少年郎君见刘琨懒得理睬,转而对着山阴笑道:“在下孙会。不知两位小郎如何称呼?” “不敢。山阴。” “在下孙江。” “原来是东宫太子的两位舍人。”少年郎君有一丝讶然,“越石交游广泛,某实在不及。” 他持起酒盅:“家父孙秀,在赵王司马伦手下做事,某不才,也混了个一官半职……” 他开始毫不拘谨,侃侃而谈,从自己认识刘琨,到被刘琨才学折服,里里外外说了个透。 看他口沫横飞的样子。山阴不由心道,这人口才倒是不错。应变能力也佳,任他刘越石冷屁股对着。硬是能将自己的热脸贴上去。 若不是真心倾慕,十有*是有事相求了。 果然,刘琨闲闲开了口:“孙小郎,这几日你天天跑我府上报道。越石虽有心,却无力相帮。”他对着身边的一众婢女一指:“这些人中。你若是瞧上了谁,二话不说定然奉上。” 听到他终于开口,孙会忽地嘿嘿一笑,这表情,有点猥琐,有点恶心。与刚才的儒生温雅之气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山阴看到,顿时一口酒堵在喉咙间,上不去。下不来,背过身去直咳嗽了好几声才作罢。 “越石是在恶心我吗?见过此等大美人,这些个庸脂俗粉如何入眼?”他说道这儿,忍不住咂咂嘴巴吞了下口水,“越石。就一次,只让我再见上一次。孙会死而无憾了。” “孙小郎高估刘某了。金谷园中,不是我想带谁过去都可以的。石崇对绿珠视为珍宝,你若被他知道了企图,”他冷笑一声,“别怪刘某不曾提点。” 他们谈论的是石崇与绿珠! 山阴的心突突狂跳起来。 她拼命压抑着狂喜,状乱无意地,好心地劝解道:“这世上美人多如牛毛,孙小郎何必执著于别人的妻妾?” 她蹙眉沉思了一下:“前几日我在街上便看到一个天仙样的姑子。她坐在玉白珍珠车帘马车内,几十辆马车簇拥着她一人。当时,她只探了一下头出来,山某便觉得那风情,已是绝代。” “这美人,可是眼下有一颗泪痣?着翠绿衣裳的?”孙会一听她的描述,兴奋地接道。 “匆匆一瞥,倒记不太清了。只隐约记得这车是往贾府方向去的。” “正是绿珠!此女便是绿珠!” 孙会半眯着眼睛:“我对此女,也是惊鸿一瞥。打听了许久才知道是石崇府上的绿珠。”他有些急切地睁开眼睛,向刘琨请求道:“可怜我自从见过这一面之后,茶不思,饭不香。刘兄,你帮帮我,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再见绿珠一面。” 她是绿珠!她是绿珠! 得到确切消息的山阴手一抖,差点将酒洒出。她镇定地吸了一口气:“原来她就是绿珠。” 那日金谷园中,刘琨嚷着要让绿珠出来献艺,绿珠以身体不适拒了,难道当日,她已经看到了自己,所以避而不见? 她这边思绪乱七八糟,那边孙江已顺着她的话接口道:“绿珠既然已是石崇的姬妾,孙小郎看了又能如何?不过心中更加煎熬而已。” 这话正道出了刘琨的心声。他冷冷道:“话已至此。孙小郎再强求,刘某也要翻脸了。” 他拂袖而起,对着山阴及孙江道:“此处气闷。不如刘某带两位四下转转?” “越石!”孙会见状,赶紧识相地起身,“既然你今日心情不佳,孙会改日拜访。” 他朝着几位一礼:“先告辞!” 孙会一离去,刘琨脸色顿时缓了下来。 他自嘲地笑笑:“推拒此等之事,竟然还让两位相帮,真是令人汗颜。” 山阴紧了紧手中酒盅:“绿珠有如此倾城之貌,莫怪乎孙小郎穷追不舍。当日未能见到她献艺,确实遗憾。” “孙会小儿,也配与绿珠相见?”刘琨嗤笑一声。他的眼中,是真正的不屑,是想到孙会与绿珠呆上那么一时片刻便觉得有辱佳人的愤慨。 这种情绪起伏,和对佳人的维护,实是超过了一般的朋友之情。 山阴想到此行目的,斟酌了一下开口:“上次金谷园一游,山阴至今犹记。听闻石刺史对绿珠怜爱有加,山阴愿马上为绿珠画一幅像,由越石送与绿珠,越石觉得如何?” “画像?”刘琨挑了挑眉,“你不过见过绿珠一面,能画得出吗?” “虽是一眼,已不能或忘。待完成后,越石看看像不像再决定不迟。” “好!” 山阴借了刘琨书房,摊开画纸,取出袖中早已准备的炭笔,快速画起来。 她画的,仍是素描。 这个女子的音容笑貌,她早已烂熟于心,闭上眼睛,仿佛真人就在眼前。 手中画笔不停,勾轮廓,上阴影。房外刘琨与孙江谈笑风生,房内她专心致志地描绘手中的作品。 一个时辰后,她收好工具,拿着绿珠的画像信步走出房门。 “越石看看如何?” 她将画纸一抖,手中画像应声而落。画像中的女子,只有黑白两种单调的颜色勾勒,可是她双眸动人,一颗泪痣欲坠不坠,如水秋波风情无限地凝视着你。这是一种掀开重重帷帐,穿越层层遮挡,突然得以近距离靠近美人的真实。这种感觉,极微妙,极令人振奋。 已见过绿珠多次的刘琨一下子就给愣在了原地。 他几步上前,夺过山阴手中的画像,不可思议地张大嘴:“这是你刚刚画的?这是什么画法?怎能画得如此逼真?” 山阴但笑不语。 可是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张画像令得刘琨立刻做出了一个决定:他愿意将画像转给绿珠。他愿意以此画像来博得美人一笑。 此时此刻,他只能用双手不停抚着画中人的眉梢和眼睛,口中喃喃:“像,太像了!简直就像真人一样!” 孙江坐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饮着酒。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的肩上,脸上。衬得那双眼睛愈发地明亮,有神。他注视着画中倾国倾城的女子,感受刘琨的痴迷与惊叹。可饶是如此,他的眼眸中,依然只有一个倒影。那是一名浅笑淡然的女子,一身男装,风华无与伦比…… 从刘府中出来,天色还早。街上人流不多,山阴弃了马车,想徒步走走。 孙江与她一左一右并行,两人都是姿容出众,这般负手慢行,自成一道风景。大街之上,已有人频频回头,偷偷张望。 几个胆大一点的小姑子,跑上前来,将手中水果往山阴怀中一塞,声音娇颤颤地说道:“郎君行过之处,光华四射,妾心慕之,不能自持。” “郎君风采逼人,这是妾的一点心意,请收下。” 娇滴滴的,争先恐后的问候声中,山阴优雅地一笑,她将怀中水果往身边大奇手上一递,行了一礼,便推开簇拥在一起的姑子们向前走去。 这种举手投足中自带的风雅,温尔有礼的相拒,令得春心已动,本来也没想着山阴能对她们青眼相待的姑子们再次兴奋起来。 只是这一次,她们没有冲上前来,几人围作一堆,开始叽叽喳喳议论着刚才郎君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孙江站在山阴旁侧,眼角余光瞟了气定神闲的山阴一眼,低声道:“阿阴年纪虽小,可容色已将为兄狠狠比下去了。” 山阴扯扯嘴角:“子荆可是心中羡慕?” 她朝着不远处小跑而来的一位身形丰满的姑子努努嘴:“各人有各人的菜。呶,看中你的人来了。” 第十章 醉酒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果然,跑起来脸上肉嘟嘟直跳的姑子满脸通红地一个急刹车在二人面前站定,手中一枝鲜花径直往孙江手中一塞:“郎君风神俊朗,令人自惭形秽。” 她的气还没有喘平,偷偷瞄了尴尬的孙江一眼,急急忙忙转身,飞奔回去了。 孙江的表情,顿时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将手中鲜花递给山阴:“给,借花献佛!” “自己拿着吧。当心人家姑子拿石头砸你。”山阴拍拍他的肩膀,乐不可支道,“洛阳的民风比起江南,更加开放吧。孙洗马好好适应。” 她指着前方一家酒楼:“不如进去坐坐吧。” 这家酒楼开在街道旁,来往的客人极多。山阴与孙江寻了一个位置坐下,一人一壶酒,再上点小菜,边吃边饮。 这时,只听大堂中一人发问道:“这事儿你都没听过?”语气中,带着一种极度的不可思议与惊讶。 他声如洪钟,因此一句话令得整个大堂都安静了下来。 坐在他对面的书生瞅了一眼静悄悄的大堂,低道:“你小点声。” “怕什么?”大汉抓起酒壶给自己倒满了一杯,一口气喝完,“当朝的太子荒唐胡闹又不是第一次了。哪天他真的规规矩矩了,这才叫天下奇闻呢。” 山阴与孙江对视一眼,竟然还是在背地里光明正大地讨论太子的? 当下二人都留了点儿心眼。 只听大汉兀自说道:“你们不知道吧?听说太子以前就爱在东宫杀猪卖肉,那切肉的本领,啧啧,就连一个卖了几十年肉的屠夫都自叹不如呀。现在他对卖肉失了兴趣了,知道他又专攻何处了吗?” 大汉声音一顿,看向竖着耳朵听的各位客人,故意卖了个关子:“你可听过?可知道?” 在众人一片茫然的眼神中。他得意地捋捋嘴边的胡须,神神秘秘道:“我有一个兄弟在东宫办事。听说太子为了讨好贾美人,狠狠教训了一番杜锡杜舍人。那手段,”他浑身打了个冷战,摸摸自己的身子。 在引得酒楼中人都伸长脖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好奇地等着听他的下文时,他才接道:“太子用针扎了个毡子,让杜舍人一屁股坐在毡子上。可怜杜舍人的屁股呀,马上就成了一个马蜂窝。他躺在床上,整整一个月下不了床啊!” “哄”的一声。酒楼中顿时炸开了锅。看着这些客人或不信或鄙夷的目光,听着酒楼中热闹非凡的议论声,山阴朝着大奇招招手。在他耳边低语了一阵。 大汉见众人个个有些义愤了,继续说道:“太子荒唐,贪恋美色,如今又这般对待身边的亲信,实是令人寒心哪。真不知,将来他继承大统之后,这天下会乱成什么样子!” 他叹着气说完。那表情,似是对太子的不贤极度不满,似是对百姓将来的生活极度担忧。 这种悲观的情绪,很快传染了开来。令得大堂中只是随意一听的客人。也眉头蹙起,又是担心又是害怕了。 就在这时,只见大堂中闯入另一名黑脸汉子。这名汉子。身形彪悍,体格雄壮。他一进酒楼,便向掌柜的打听:“可看见一个着青衫,下巴处有一痣,喜夸夸其谈的人进来?” 他的声音很大。在这刚刚喧闹过,正处于静寂的大堂中。一字不落地传播开来。 青衫,有痣,夸夸其谈,这不正是刚刚说话的汉子么?因此,人们自发地将目光转向了他。 门口那黑脸汉子一见,顿时喜笑颜开。他几个大步走上前来,高兴地拍了一下汉子的后背:“大哥,可算找到你了。你今日不曾闯出什么祸事来吧?” 他指着大汉的脑子,对着众人歉意地一笑,:“我家大哥,这里有病。今日趁着没人看管,又偷跑出来了。他最喜欢糊弄人,你们就当听玩笑了啊!” 说完,他拎起大汉的衣领,好声好气道:“大哥,还不快跟我回家。” 那汉子身子也壮实,却被人拎小鸡一样拎起来,他气得脸红脖子粗,刚想破口大骂,谁知喉咙里像卡了什么东西似的,张着嘴巴,嘎嘎了老半天发不出声来。 “各位,对不住了啊!”黑脸汉子将人轻而易举地一扛,走出了酒楼。 两名大汉一走,酒楼中顿时哄堂大笑。 搞了半天,骗了观众的感情,又赚了人家的眼球的,原来是一个疯子在胡言乱语。 当下,酒客们哈哈一笑,又顾自喝起酒来。 山阴和孙江也坐得差不多了,便结了帐出了酒楼。 他二人一到马车前,只见大奇笑眯眯地凑上前来:“小郎,我演得怎么样?” “人呢?” “照小郎吩咐,绑了。扔在孙郎君的车内。” “好好侍候。什么时候说话了,什么时候放人。” “是。” “等等。”山阴唤道,她对着脸上涂了炭的大奇又看了一眼,“笑一个看看。” 大奇嘿嘿一笑。果然牙齿的白还是要靠皮肤来衬托。 “去吧。” 大奇得令,喜颠颠地驾着马车就走。 一前一后两辆马车,朝着山府疾驰。 马车内,憋了一肚子笑意的孙江看了一眼沉思的山阴,嘴张了张又忍住了。 可他又实在想笑,嘴角控制不住地直往上而去,在嘴角抽搐了好几下以后,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将身子探出车外,哈哈大笑。 这突如其来的笑声令得路人一惊,纷纷看向这不知所谓的年轻郎君。 孙江也不理,自顾自笑了一阵,将车窗一放,打趣道:“跟着阿阴,这乐子就是多。” 他喜滋滋乐了一阵,忽然手心一暖,一只素净中带着丝丝柔滑的小手准确伸出,抓住了他的大掌。 这是…… 孙江一个颤栗,双眸一亮,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子荆,你觉得你我之间情分如何?” “不敢言生死之交,但情逾兄弟……早已不分彼此……” “多谢子荆。”山阴咬了咬下唇,“阿阴有个不情之请,虽然难以启齿……”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抬头定定看着他说道:“这位绿珠姑娘是我心头所爱,我对她,势在必得。今日借着刘琨之手传画,不过起了个头。子荆,你既是我的兄弟,一定要助我得到美人!” 啊? “这就是你的不情之请?”孙江愣了愣。 “你不帮我?” “怎么会?阿阴好不容易看中了一位姑子,我焉能不帮?”回过神来,他反握住山阴的手,轻轻拍了拍,“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孙江向来重情重诺,因此他一句承诺应出,山阴跟得了金子般顿时开心起来。 “阿阴要我如何相助?” “不急,还要先看看刘琨带回的消息。” 孙江点点头:“今日酒楼中遇到的生事之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一个乡野村民,怎么会对东宫中发生的事如此清楚?此人定是受人唆使,有意为之。这件事我会上禀太子。由太子来定夺。” “恩。”孙江沉吟了一下,“最近朝堂局势愈发不明。正如阿阴所言,太子府,并不是长久栖身之地。有些事,阿阴还是不要插手为妙。” 这是她曾经云淡风轻劝说他的话,没想到今日,孙江反赠自己。 一时,山阴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太子府风波暗涌,她早已知道。可是卫玠身陷局中,她无法置之不理。面对这趟混水,她没有后退的打算。但孙江不同,他的根基在江南,一旦朝中生变,他完全可以退守以求自保。 她象征性地点点头,算是应下了:“我知道。你自己也是一样,小心为妙。” 两人郑重其事地嘱托对方,俨然在吩咐身后事。这气氛有点不对,山阴一个支撑不住,先笑了。她掀开车帘透了口气,感觉车外的清鲜源源不断扑入。 不问她为什么去招惹刘琨,不问她与绿珠之间的暧昧,面对她的请求,从来都是毫不迟疑地将真诚与信任双手奉上。孙江……她何其有幸,得友如此? 心中的那一点阴霾被这暖暖的春意尽数驱散了,她大声吩咐大奇:“驾车去孙府。今日我要与子荆,不醉不归!” 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饮酒了! 孙府中,向来海量的山阴扶着榻几跌跌撞撞地站起来。 她的面色白皙中透着一层浅浅淡淡的胭脂红,有点艳,又有点媚。摸摸沉沉的脑袋,她醉醺醺打开房门嘀咕着:“怎么像踩在棉花上一样?不行不行,子荆,我困了,我要回去了。” 孙江陪着她也喝了不少。这会儿正昏昏欲睡,听到山阴起榻的声音,他甩甩脑袋,推开眼前的酒壶,门外冷风一吹,酒立刻醒了大半。 从榻上起身,他连忙走向山阴,扶着她趔趄的身子:“太晚了。今夜在此歇着吧。” 是呀。月亮都上中天了呢。这个时候,只怕府门早就关了。 “不行不行,彻夜不归,会让府中上下担心的。”她打了个酒嗝,说道这里,开始四下寻找,“大奇呢?还不过来扶我?” 第十一章 逮个正着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候在门外的大奇打了个巨大无比的哈欠,心道,小郎呀,你终于想起我了。再不出声,我都打算今夜蹲着睡了。 他颠颠地跑过来:“孙洗马,有我在,没事的。” 说完,扛起山阴便朝马车奔去。 “小心点。”孙江的声音马上被甩在了身后。 这一路马车,山阴觉着坐得真叫一个难受。 她被大奇扛在肩头时,胃里已经在翻江倒浪,如今这马车一震一震的,胃里的那点东西越发跳得欢快。 好不容易熬到马车停下,她呼呼喘了口气,靠在车壁上一动不能动了。 “小郎,小郎!”大奇从车上跳下,站在马车前喊了几句,见没人应,刚伸手掀开车帘,忽然山阴一个急速前扑,捉着他的手臂一阵呕吐。 哗啦啦的一声,大奇只觉得一堆秽物沿着他的胸口,前襟,一路往下。那股又酸又臭的气味,瞬间就在他的身上弥漫开来。 一时间,他想挣脱,又不敢,只能呆呆站着,任由一堆又一堆的秽物继续浇落。 闻声而来的二奇和护卫无比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赶紧吩咐婢女前来收拾。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跳开,被山阴捉住手臂的大奇瞟了一眼硬是被婢女拖去浴房的山阴,心里不无恶毒地想,真该让郎君看看山小郎如今的样子呀。哪里还有一点姑子的味道。 正腹中诽谤着,房门打开,月光下,一身白裳的卫玠缓步走了出来。 郎君真的来了? 大奇大惊,顾不得一身污秽,他连忙行礼:“见过郎君。” 半晌没有回音。 心中发虚,正等着郎君劈头盖脸一顿骂的大奇偷偷抬眼瞄了一下。 月光下。郎君一双眼眸如暗夜星辰深不见底,哪里能看出一点端倪? 他只得呐呐地招认:“小郎与孙洗马多喝了几杯,故而吐了。” 这算不算出卖山小郎?山小郎醒来知道会不会拿他开刀?他忐忑不安地想着,横竖是死,索性先躲过眼前这一关吧。 可是头顶,还是没有任何声响传来。 就在他干巴巴站着,鼓足勇气打算请示郎君如何赎罪时,卫玠极冷淡的声音从上面传来:“下去吧。” 这声音,令得他从头至脚一阵发冷。他打了个哆嗦,再也不敢多问一句。匆匆忙忙退了下来。 他一退,卫玠盯着山阴远去方向的目光也收了回来,月色映衬下。他的面容有些苍白,有些愠怒,这个美少年,怔怔地对上头顶那方明亮至极的光亮,良久良久。轻声一叹,长袖一拂,又进入了房内。 此时,在婢女的服侍下,全身浸在桶中的山阴总算被这一阵阵氤氲的水汽洗去了一半的醉意。 刚刚吐过,她的胃中空空如也。现在被热水一泡,终于舒服了不少。 她从浴桶中起身,任由婢女擦干头发。裹上睡袍,双眼惺忪地朝内室走去。 内室中,已经点了一盏柔柔的灯光,照得窗纱朦朦胧胧的,散发着一层淡淡的温馨。 她合了房门。将整个身子往床榻上一扔,便想这样睡去。今日。实是折腾得有些累了。 然后,恍惚间,她就听到了一个极清,极冷,带了丝丝怒气的声音:“阿阴,如此良辰美景,便这么辜负么?” 卫玠? 他来了? 她睁着一双迷迷糊糊的眼睛四下寻找,窗台边,那个一身雪白背光而立,兀自仰头望着明月的,不是她的良人又是谁? 而且看他这架势,似是来了很久了? 山阴从床榻上爬起,拖着木屐踢踏踢踏来到他身边。月光下,她的脸因为刚刚热水的浸泡仍显得有些红,带着几分醉意,几分清醒,她小手一张,从背后搂住了卫玠的身子。 淡淡的花清香和着少女沐浴后的芬芳,丝丝扣扣,顺着鼻尖钻入肺腑。卫玠一僵,声音仍是有些冷地哼道:“你以为这样就没事了?” “什么?”山阴似是没有听到,她满足地将小脸在他背上蹭了蹭,“我正想着你呢,你就来了。真好!” 就见某人的面部线条一松,嘴边一个幸福的小圆弧不知不觉上来了。转瞬间,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扣住山阴的手一个回身,少女的身体软软地靠在了他的怀里。 “你与孙江饮酒时,怎地不想起我?”他紧盯着山阴的眼睛问。 就见怀中长发披肩,面色酡红,媚意隐隐的人,突然鼻子一抽,一脸委屈的样子:“阿卫,我心情不好。”她将脸往他怀里靠了靠,“好像被什么压住了,很沉很沉。” 看来她还委屈得有话要倾诉了? 卫玠哼了一声:“所以你找孙江喝酒?” 他怎么老是在提这件事?山阴皱了皱眉,有些恼火地回道:“孙江是我哥们儿,除了你,他算是和我走得近的人了。朋友之间喝个酒很奇怪吗?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借着酒劲,她的怒气说来就来,卫玠只得闷闷地将她重拉入怀里:“不说孙江了。你继续说吧。” 刚刚在说什么的?被打断了一下,她有点忘了,努力回想了一下,对了,说到心情不好了。 她有点消沉地继续:“阿卫,你非帮太子不可吗?历史的进程是不容更改的。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我有点害怕……” 历史的进程?卫玠轻笑一声:“你知道历史是什么进程?”他揉揉山阴的长发,好笑问道,“今日太子妃一事吓坏了?” 她的眉毛不服气地挑起,似是因为卫玠看轻了她:“早在你我拿到河东公主送来的名单时,已料到清河公主定然要出这一步棋。今日,不过将计就计罢了。何惧之有?” “这么说来,我家阿阴还是个有胆有色不让须眉的巾帼。”他低低一笑,“既知一切都在掌控之中,阿阴惧从何来?” “不知道。就是害怕。”她重又垂了眸,带点期盼的,“阿卫,有朝一日,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们的努力全部白费,到时天下风云色变,你我如何自处?如何安身立命?” 是呀,到时怎么办呢?这个问题,似是在他心中已经考量过许多回了。他不假思索地开口:“卿卿何必庸人自扰?图谋大业,不能只看眼前。上次你向太子献的那一策,于目前的形势来说,实是一条极为可行的退路。我与太子已经依计安排,只要熬过了这一关,一切都会容易多了。” 也就是说,他是不会弃太子了? 她苦笑道:“阿卫对太子,还真是情深意重。倒显得我,是个局外人了。” “阿阴,”头顶传来卫玠一声轻叹,“太子于我,有救命之恩,此恩如同再造,卫玠不能不报。” 救命之恩? 山阴睁大了眼,她一把推开卫玠:“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从未听你提过。” “家中遭逢巨变之时,阿阴怕是没有回来洛阳。”卫玠涩涩说道,“当年贾后夺权,唆使楚王司马玮诛杀我卫府上下。祖父卫瓘,我父卫恒,皆在此次权谋中被杀。我和母亲及兄长幸得太子示警,以养病为由逃出一劫。此后卫府虽得以正名,然逝者之悲,生者之痛,何人能知?太子于我卫府,实有大恩啊!” 原来……太子与卫玠之间,还有如此渊源。山阴一阵苦笑,难怪她两番提及太子之事,卫玠皆不肯轻易相弃。 真是造化弄人。此时此刻,她还能以什么为由对他行劝说之事? 或许一切,在她碰到卫玠,对他倾心相许时,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她认命地闭上眼睛。 卫玠拉着她,两人在床榻上一起坐下。他的手抚过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在她的唇畔久久停留:“太子的恩不能不报,阿阴的情不能不偿--阿阴,不要弃我!” 暗夜的灯光下,他的神情是忧伤而脆弱的,这个向来气定神闲、超凡脱俗的少年,在面对她不自觉地流露出渴求与苍白,这样的他,很陌生,很陌生。她不由心中大痛。 明明已经决定陪他一路走到底,却因为自己内心的逃避与害怕,生生又揭开了他的疤。思及此,她一阵内疚,将头狠狠靠在他肩上:“白首之约已定,阿卫还想反悔么?我山家的姑子,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将他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以示自己的决心。 脸突然被一只大手抬起,少年细细密密的吻像春天的雨点般落在她的额际,眼睛。那冰冷的唇像之前每一次靠近一样,令她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栗起来。 她顺从地仰起脸,闭上眼睛,任他一处一处采撷。 忽然间鼻音气息一急,他的唇重重压上了她的。 两片蝶翼在她的唇上辗转,一下又一下。她只觉得脑子一轰,有一股电流麻麻地从四肢穿过。 身子一软,赶紧攀上了卫玠的肩。 他的唇慢慢从她唇边转移,靠近了耳垂。怕惊扰了她般,他轻轻含了她的耳垂,便埋在她肩窝处一动不动了。 山阴感受着耳际传来的那一股热热的气息。她推推他:“阿卫?” 卫玠的声音沙哑地传来:“恩?” 突然就很想笑了,这个吻,比起他之前的蜻蜓点水,意义重大,应该算是名副其实的初吻了吧?! 第十二章 这也是郎君的第一次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她使劲回抱他,逗道:“今夜我们就这样睡了?” 卫玠将她往后一推,两人齐齐滚到了榻上。他支起脑袋看着被压在身下的山阴,一双眸子如春日里的溪流般亮晶晶的:“阿阴留我过夜?” 此刻,他白皙的面容,因动情泛着粉粉的红,头上束冠已落,一头墨头顺着脸颊倾泻而下。极致的黑,衬着极致的粉,人面桃花,妖艳异常。山阴觉得眼前一阵晕眩,心道,不如就滚了吧?早早拿下也好给自己吃颗定心丸? 思及此,她双手果断齐出,一个翻身化被动为主动,将卫玠压在了身下:“你敢不敢?” 这一句气势十足的宣战还真的难倒了卫玠。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失笑道:“阿阴当真对我放心至此?” 她一时没听出他的意思,放心什么?放心他一定不会碰她还是他一定会碰她? 她甩甩头:“你大半夜地摸进我的房间,难不成是来当君子的?” 这一句话挑逗意味既大胆又明显,她一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赶紧从他身上翻下。 “卿卿盛情相邀,卫玠岂敢不从?” 床榻上的少年起身将裳服除去,真的躺到了她的身边:“卿卿还不过来?夜已深了。”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探究。仿佛在说,怎地如你所愿留下了,你反倒没动静了? 山阴大窘,她趁着酒兴一时冲动开了这口,可下面的步骤她也不会呀。 她迟疑着爬过去,这一刻,以往在电视上看到的亲热镜头突然都跳了出来。以她青涩的经历与理论上的经验…… 豁出去了! 她将自己的衣服一拉一扯。裳服下滑,露出了半个锁骨分明的香肩。昏黄的灯光下,它泛着羊奶般香甜细润的光泽。她闭上眼睛。一把搂住卫玠的脖子:“来就来!” 然后,她听到了一阵沉沉的压抑的低笑声,那声音中带着一丝戏谑,夹着一丝不可思议。他将她反手一搂,置于胸前:“酒之一物,还真是神奇。以后切不可随意多饮了。” 山阴手脚并用,还想奋力搏一搏。 “睡吧。”他一语双关道,“阿阴不必心急,等提了亲便不再克制你饮酒。” 哪儿跟哪儿?他以为她喝醉了不省人事才如此?山阴闷闷地想,她这酒劲都快消得差不多了。 奇怪的是他这话一说出。她竟全身松懈了下来,脖子一歪,窝在他怀里真的沉沉睡去。 她不曾抬头。以致错过了罗纱帐里那噙淡淡笑意下如水般温和的目光。 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睁眼时,身边已空空如也。 她看看日头,忙唤了婢女进来梳洗打扮。 摸摸仍是作痛的脑袋,她张口便想问。卫玠是什么时候离去的? 料想婢女不知,又改口道:“昨日卫洗马何时来的?” 婢女心知她牵挂,抿嘴笑道:“戌时刚过便来了,一直等到小郎回来。” 等了那么长时间?难怪她刚进屋时,感觉他怒气隐隐的。 “我吐的时候,他看见了?” “这……”婢女聪明地回道。“当时忙着给小郎清理,奴没有注意,问问大奇应是知道的。昨夜。便是他带着小郎回来的。” 大奇呀!她嘴角一抽,恍惚中,她抓了个人狂吐,这人就是他吧。 “让他进来。” “是。” 很快,一阵脚步声靠近。大奇大步走至她面前:“小郎。” “听说昨夜我吐了你一身?” 大奇看看自己新换的一身裳服。眼睛一亮,小郎这是要给补偿啊。当下。他带点委屈地大力点了点头。 山阴眯起了眼睛:“样子一定很丑吧?” 这……大奇犹豫了一下,一时捉摸不定山阴的用意。要说呕吐,谁能吐得那么超凡脱俗?秽物从胃中倒腾出来时,不都是一样恶心的吗?再说,被秽物溅了一身的是他,又不是小郎。转眼,他想到了卫玠。昨夜郎君在此,小郎连睡觉打个呼都不愿意被他瞧见的,如今被他看到了这副样子,岂肯善罢甘休? 一思及此,他的冷汗涔涔就下来了:“小郎吐的时候,郎君不曾看见。” 什么叫不打自招?这就是! 山阴的声音愈发温柔可亲:“大奇的神力,从我第一次被扛进卫玠的住处,便已经领教过了。旁人不知道我是姑子,你却是知道的。你将我这么扛来扛去的,害得我在人前现了丑,你说怎么办呢?” 这语气,极挫败,极无奈,重要的是,它还带了点商量的味道。它让大奇感觉,自己的郎君正在为此事苦恼,因为在心爱的人面前出了丑,不知如何弥补是好。 当下,他的心头一松,献宝般上前了一步,压低声音道:“小郎,其实你多虑了。” 哦?山阴挑挑眉,不动声色地听着他的下文。 果然,大奇嘿嘿干笑了两声:“郎君喜欢你,看着你什么都是好的。否则,昨日夜里不会这么生猛,令得小郎起不了床了。” 唰得一声,山阴的脸从脑门上开始泛红,一直蔓延到了脖颈。 她伸出颤抖的手,指着眼前恬不知耻的某人:“你……你……” 某人犹不知死活,继续太岁头上动土:“这有什么?一看郎君早上起来的那个样,我就猜了个*不离十。郎君于女色一事上,看得极淡,小郎有福,”他扔了个大家心知肚明的眼神,“这也是郎君的第一次。” 无耻啊无耻!这天底下还有这么无耻的人吗? 忽然间,山阴无比想念那个看到女人就两脚发软的大奇,让他在风月一事上开窍,她到底是对还是错啊…… 她无力地抚上自己的额头,挥挥手:“下去吧。” 啊?这就下去了? 没有赏也不用罚了? 大奇乐呵呵地想,果然只要抬出郎君的*来,小郎便会动容呀。连带这顿鞭子都省了。他应了声“是”,开心地转身就走。 “自己去领罚吧。五十鞭。” 身后,传来山阴不冷不热的声音。 “小郎--”大奇连忙转身。 “去吧。让二奇送我去宫里。” 大奇只好蔫蔫地应了声“是”。 等她整理妥当前往太子府时,已是下午了。 东宫中,因昨日发生的事沉寂不少。 她刚进殿,便看到了杜锡。他朝着她一拱手:“山舍人来得正好。我正需要舍人解惑。” 山阴忙道:“不敢。杜舍人请问。” 杜锡问的正是关于太子妃一事。昨天他连夜向小桃问供,情急之下,她什么都招了。 原来贾美人担心太子妃受孕生下孩子,便暗地里买通了小桃,令小桃偷偷将太子妃下了春药送到青和殿中。只等二人上了榻便让太子来捉奸。当然小桃言辞凿凿的香囊,也是偷龙转凤调换的。 杜锡一席话,令得山阴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居然还下了春药?难怪她提出验身之时,贾美人纹丝不动。她是料到太子妃与自己必会颠龙倒凤吧。只是她千算万算,没算出自己居然是个女的。根本不可能与太子妃行男女之事。 然而杜舍人问讯的要点皆不在此。本以为昨日不过虚惊一场,哪知太子妃晕厥后不知是因为喝下了那碗春药还是惊吓过度,竟真的小产了。 离传出喜讯到现在,前后不过一个多月而已。太子盼子心切,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心中郁愤可想而知。 “舍人想问什么呢?”山阴敏感地觉察出杜锡话中有话,直接问道。 “那就恕杜锡无礼了。”杜锡一拱手,“贾美人身边的婢女阿碧,一口咬定她在酒中也放了催情药,她疑心李嬷嬷在验身时作了假。” 阿碧?贾后身边的老宫女?清河派她做贾代的军师,真是不错啊。 死都死了,还执意要拉着她当垫背。 她这一计若是成了,真真不负清河所托了。 “一个宫女的话,舍人也相信?”山阴不答反问。 “太子妃若是安好无恙,杜锡自然充耳不闻。可是阿碧闯至太子面前说出这番话来,若是不查,恐太子心中有疙瘩,反对舍人不利。舍人看看,有何办法,消除太子疑虑?” “杜舍人一片好意,山阴领受了。”山阴沉吟了一下,“可这证,该如何取?如今再验身,只怕也做不得准。倒是将我难住了。” 她在原地踱了两步:“太子打算如何处置贾美人?” “贾美人意图谋害龙孙,其罪昭然若揭,太子本意将其送往廷尉。” 一旦送往廷尉定罪,预示着将昭告天下,打不了贾后一巴掌,也算令贾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山阴奇道:“贾美人不曾反抗?” “证据确凿,容不得她反抗。” “阿碧呢?可否容我一见?” “这……”杜锡犹豫了片刻,“舍人可是想出妙招了?” “试试吧。”她袖袍一甩,“且看阿碧神通如何。” 待到二人从关押贾代与阿碧的浮云宫出来,也不过一刻钟而已。 浮云浮云,一朝恩爱,终成浮云。 跨出浮云宫门的那一刻,山阴回首,静静扫过那积灰已深,久无人清扫打理的院落。 第十三章 臣有疾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贾美人心甘情愿地招供,让她想起刚才浮云宫中,一身素白的女子眼中清晰的空洞与认命的死灰。或许,她对太子付出过真情,可是戏里戏外,情真情假,又有谁能真切体会? 一朝还是太子身侧的宠妃,一朝入了这冷宫,等待她的已是廷尉的审讯与宣判。 委屈自己的被利用,还是感叹皇宫中的明争暗斗?在她下定决心陷太子妃于囹圄中时,这一切,已有了定数。 杜锡跟在山阴身后静思了一会儿:“山舍人,我不明白。” 山阴进去以后,没有与阿碧对质,也没有他意料的争辩,当着他的面,她却是与阿碧扯起了家长里短,春日耕种。 “杜舍人为人正直,自然有些糊涂。”山阴笑道,“阿碧是宫里的老人了,她能帮着贾美人一起在太子府兴风作浪,必是得了天大的好处。如今她性命难保,这好处还能送与谁?” 想起山阴方才聊到的一家农舍,男子耕地,女子送饭,旁边一个年幼小儿郎,杜锡惊道:“舍人说的这一家,莫非是阿碧的亲人?” 阿碧在宫中这么多年,拼死拼活不过想着能出了宫后与家人共叙天伦,清河与贾后能给她的,也不过让她的家人善始善终,如今,她话中暗示会将她最珍爱的人安置,她心思一了,不会再掀波澜了。 “阿碧是个心思玲珑的,她会明白的。舍人再向她取证,料想不会出什么问题了。” 想通其中关节的杜锡叹了口气:“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阿碧真能如实交待,也算有情有义。” 当下两人拱手道别,各自去了。 此桩事了。还不知太子妃那边情况如何。 她有心向太子解释一番,又觉得此时时机不对。 思忖了一下,还是决定前往。 太子就在议事殿中,宫人通报之后,山阴整理衣袍,大步入内。 她既已答应卫玠好好辅佐太子,必要解去太子的心结才是。 将手一拱,山阴恭敬地行礼道:“见过太子。” 此时,殿中只有太子一人,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因此。在太子象征性地挥手令她入榻之后,她没动,只将手再次一拱:“臣有话说。” “说吧。”太子一边翻着手中的卷宗。一边回道。 今日卫玠给他送来了许多资料,这些资料因为隐密,他必须即刻看完并焚毁。 如何启齿?山阴还在考虑。事关太子妃的名节与自己的清白,她憋着一张脸,直想了半晌才道:“臣有疾。” 有疾?这是想请假治病了?太子随意道:“舍人身体不适。应快些就医。这假,孤准了。” 只听山阴扑通一声跪在大殿之上,以首叩地,声如蚊呐低低说道:“此疾实难治愈。” 她极为羞涩极为纠结地垂下头:“臣知有辱圣听,但非常之时,臣也顾不得了。”她吸了一口气。勇敢说道,“臣虽为昂昂男子,然在房事上……一直不举……见到女色更是如此。” 不举? 穹形殿宇中。埋首于书卷的太子抬起头来。 他的目光深邃,看不出情绪变化:“舍人这是何意?” 山阴的头埋得更深:“当日河东公主处,正因担心此疾被识破,臣才拼命设法逃脱。臣斗胆,将此事告知太子。” 太子深思起来。这山舍人费了这么多口舌。无非想告诉自己,她与太子妃是清白的呀。为了证明这。居然连隐疾都说出来了? 他的目光移至她的身上,此刻她面朝地,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微微一笑:“舍人自说自话,有何人可以证明?” 证人? 这种事上,哪来的证人? 趴在地上的山阴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她厚着脸皮想了一想,无耻地说道:“证人倒是有一个。只是此人向来高洁,臣怕污了他的名声。” “此处无人,你但说无妨。” 好吧。她双眼亮晶晶地抬起头来:“臣有一次与卫洗马饮酒,酒至酣处,各召了美伎相陪。当日,臣本想试试,可是徒劳无功……卫洗马知道此事。” “知道什么?” 殿门推开,气质高雅,谪仙般的卫玠走了进来。 他先是朝着太子一行礼,继而将目光放在了正跪地的山阴身上。 “舍人这酒,可是醒了?”他瞅了瞅眼前突然闭口不语的山阴,笑道。 山阴的心,如擂鼓般,又是一阵哄哄响。 还真是赶巧了。她正说曹操,曹操便到了。 她硬着头皮回道:“已经醒了,劳卫洗马担忧。” 卫玠高深莫测地看了她一眼,调侃道:“舍人这疾,若是什么时候好了,一定要再邀上卫玠才是。” 他这话一出。山阴心中一喜。原来他在殿外都听见了? 当下,她苦着一张脸,难为情地哈哈了两声:“这事,卫洗马可不要乱说。” 卫玠袍服一甩,扔了个背影给她:“太子,臣有事,容禀。” 这是在暗示她可以出去了? 她机灵地从地上爬起:“臣先告退。” “去吧。”太子笑着挥挥手。 山阴赶紧从殿中退了出来,她抹了把头上的虚汗,心道,这事算不算完了? 再不完,她真的要完了。 从议事殿出来,她没有马上出宫,反在东宫的花园中转悠起来。 今日她来得晚,临入宫时特地去过一趟孙江府上。 管家说孙江已来了太子府,可眼下她在府中转了半天也没见到。 昨日饮酒过量,酒楼中的那名大汉还安置在孙江处。也不知孙江把他怎么样了,倒要仔细问一问。 正思索间,眼前一暗,一人踏着一地斑驳的光影徐徐而至。 她抬头,话没说出脸蛋咻地一声先红了个遍。 “卿卿今日怎地又如此怕羞了?”卫玠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先是在冬日宴上放话说我好男色。今日又在太子面前让我做伪证,卿卿,如今我名誉扫地,你可要对我负责。” 还能怎么负责?她四下看了看:“太子这气,消了吗?” “卿卿都将自己的*大胆告知了,焉能不消?”他凑近她,低低问道,“阿阴昨夜睡得可踏实?” 他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 恼羞成怒的山阴恨不得就这么扑上去狠狠咬上一口,可眼前的郎君笑语晏晏。眸中含情,关键是,他那隐带调戏的语气中。还搀了极明显的对她酒醉一事的关心,以及促膝长谈后两人心知肚明的相互扶持,一路相偕。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是含了多少的意味在里头? 当下,她敛了神情。垂眸轻道:“踏实了。” 宽袍下,卫玠伸手轻轻握了握她的小手:“一切有我。” 还是这句话,却令人莫名的心安。她点点头:“我知道。” 两人相视一笑,索性顺着园中小径一路走回。 此时,正是斜阳西照。一株两株的花枝染了一层粉粉的光晕在里头,衬着满园的青绿又是娇嫩又是耀眼。 行不多时。看见小亭处侍婢来来往往,亭中榻上,一位身姿纤瘦。云鬓高挽的女子正细心地挑出案几前一片一片花瓣。她一边手中张罗着,一边软言吩咐旁边侍婢:“再去采些淡红的来吧。” 饶是山阴对音质特别敏感,挑剔,也不得不承认,亭中之人。拥有一副得天独厚的好嗓音。她的声音特别,不在娇嫩。不在清脆,它不是初春的风,带着轻微冷意,这是一种成熟女性才有的磁性。一种暮春时节风起拂面才有的熏熏然。单听这声音,已觉得此间之人可人又可亲。 太子府中,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么一位可人的? 她以眼神相询,卫玠轻道:“此为成都王的夫人,尚书令乐广之女。前去一会吧。” 说话间,提了篮子的侍婢们已恭敬地朝着二人行了一礼:“见过卫洗马,见过山舍人。” 乐氏听到声音,回过头来。 果然声如其人。小亭中,面容秀丽一派娴静的乐氏优雅地起身,对着他二人颔首。 她的长相不是极美,五官也不是极精致,可那骨子里发出的恬淡与温婉,犹如画中人凝凝对望,令人怎么也忽视不了。 这应该是俗称的气质美人。她最欣赏的类型。 不待卫玠开口,山阴已率先一步自我介绍:“在下山阴,是太子府中的一名舍人。冲撞了王妃,请勿见怪。” “舍人有礼了。”乐氏一福。 卫玠却是径入小亭,他对着乐氏展开一个温婉的笑容,极温和地问道:“王妃是刚到太子府吧。不知近来尚书令身体如何?” 听这口气,他与乐氏一家还是旧识。 果真,乐氏对上卫玠的随意,似是极平常的,她手一挥,婢女们将榻几上零零碎碎的花瓣一一整理干净,换上一套干净的茶具。 “一切都好,卫洗马有心了。”乐氏笑道,“家父每谈及卫洗马,总是颇多赞赏。可惜家中已无姐妹,否则以家父的性子,真恨不得与卫洗马立刻结个亲家,好方便走动。” 她说到这里,亲持茶壶,给卫玠与山阴斟了茶:“今日恰巧遇上,却是便宜我了。我那成都王府中,正缺一幅墨宝。自己写了许久,总不满意。想请卫洗马帮着写一幅,回成都时顺路带回去。” 第十四章 怒气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夫人不嫌卫玠的字粗鄙,卫玠焉能不从?” 他二人拉起家常来,倒是熟门熟路。 山阴闲闲坐着,眼眸微垂。在听到乐氏有心与卫玠关系再进一步时,她这小心眼儿里已然有了些许的恼意。初见的好印象大打折扣,她一边不动声色地吹着茶盅中上下沉浮的茶叶,一边时不时地饮上一口,留意二人的谈话。 “这位舍人眉清目秀,风仪天成,浑不似一般少年,我刚入太子府时,便听闻府中新出了一位舍人,能制酒,擅抚琴,可是眼前这位?” “正是。”卫玠接道,他的目光含笑掠过身边的山阴,“他日有空,倒是可以与夫人合奏一曲。” 山阴眉目轻轻一挑,乐氏刚入太子府,这两日,府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应是她与太子妃在青和殿中不清不白的事吧。到了这位王妃口中,说出来的话,愣是令人感觉倍受关注,如沐春风。她甜甜一笑,应道:“夫人真是位雅致的。倒是折煞山阴了。方才见到夫人在此收拾花瓣,可有妙用?” 乐氏顿了一顿,她原想避开这个话题,山阴竟是误打误撞自己碰上来了。微怔之后她委婉地说道:“太子妃身子不适,既不能见风,又不能来这园子里。我瞧着这园中之花开得不错,采了花瓣做成个好看点的物件,让她看着也舒心些。” 难得她还有这份心。 山阴点点头:“太子妃见了,定然高兴。” 乐氏见她神态自然,不像做作,也放开了:“小产之时,不但身子要好好调理,这胸中郁结之气也得消散。你二人方便时,也劝劝太子。太子常去探望,太子妃的身子也能好得利索些。” 看看天色不早,她命侍婢们将花瓣收了,起身道:“这花刚采下,再不动手收拾,过些时辰估摸着要枯了。两位舍人,先告辞了。” “恭送王妃。”卫玠和山阴也起了身。 看着乐氏在侍婢的簇拥下优雅地往前走去,山阴收了目光,低声道:“尚书令之女,成都王司马颖的妻室。这枕头风若是吹得好。司马颖定为太子所用。” 卫玠淡淡一笑:“单凭这一股风,只怕不够,壮士断腕。还需下定决心。”他看向身边目光炯炯的人,“不过这个决心,很快会有人帮他下的。” 他高深莫测地说到这里,提步走出小亭。 山阴连忙几步跟上。 二人一起出了太子府,各上了马车。 回到山府。山阴来不及歇口气,孙江的马车已在院落门前。 他从马车中轻轻跃下,几个大步走至山阴面前。 “出了何事?”看他面色不悦,在太子府中久等却未见到人的山阴问道。 “那大汉招了。”孙江在对面榻上坐下,“今晨我令人前去问话,不等用刑他便一五一十说了个全。” “哦?”山阴饮了口茶。“他如何说?” 敢在酒楼等人流聚集之地大放厥词,估计是个身无牵挂的浪荡子或流民。这种人,付出一点酬金便可打发。即便被捉了,也审不出个所以然来,是权贵们最喜利用的。 果然,孙江有些气恼道:“他说他只是洛阳城中一个小混混,前几日有人找到了他。给了他些钱财,令他在酒楼与街道上散布这些话。至于是谁。那人一直蒙着面,根本不识。” 倒是叫人料了个十之*。她安慰道:“子荆何需气恼?这本在预料之中。洛阳城里的小混混一向只认财不认人。我倒是有个主意。不但捉出谁是幕后黑手,还能倒打一耙。” “只是,”她犹豫了一下,“此事必须先经过太子允许。” 孙江忙凑近:“快说,是何办法?” 山阴将想法一说,孙江连连点头:“既如此,明日入宫时,你禀过太子,如果可行,立即去办。” 二人又商议了会儿,天色已晚,山阴留孙江用了饭。她将孙江送上马车:“那大汉,劳烦子荆暂时代由看管吧。” 孙江自然应下,坐着马车回府去了。 此时夜色微靡,蒙蒙月光中,只见一辆马车由官道急速行往皇宫方向。 那驾车之人,对这宫门似是已熟,绕过正门,往那偏门方向停下后,手中牌子一出示,看守宫门的宫人立即放行,让他入了内。 马车熟练地拐过几道宫门下停下了。车帘掀开,一位着暗红官袍的男子由马车中泰然走出,他对着驾车之人轻语了几句,才对着车内道:“下来吧。” “是。”伴随这一声娇糯无比,亦男亦女的中性嗓音,帘布被一双修长干净的手轻轻撩起。马车内,一名打扮得极为寻常的宫人轻轻探出头来。他顺从地从马车中跳下,乖乖地跟在贾谧身后,一起朝着贾后的寝殿走去。 光线不是太亮,来往走道上,贾谧步子迈得有点大,他匆匆领着宫人来到贾后的寝殿门口,吩咐道:“通传一下吧。” 守殿的宫女进去了一下,很快将贾谧迎入殿中。明亮如白昼的大殿中,贾后正斜倚在榻上半闭着眼,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她这几日的怒气有些大,稍有不顺便将宫人拖出去斩掉。 因而贾谧一到殿中,连大气也不敢出,双膝一跪,先自发请起罪来。 哪知他一动不动跪着,贾后竟也眯着眼视而不见。殿中气氛越发沉闷。在一阵又一阵心脏的紧缩中,他终于嗫嚅着开了口:“侄儿见过姑母。” 这个时候,倒会认亲攀故了?贾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淡淡扫了一眼跪地不起的贾谧,继续闭目休息。 贾谧只觉得两鬓冷汗突突直冒。他撩起袖子抹了一把额头大汗,小心翼翼道:“母亲怀胎已七月有余,今日程太医到府中来看,说是胎儿早熟,再熬个把月便会出生了。” 再个把月?这下贾后睁开了双目。她腹部整日绑着个东西,心中早已生厌,现在听到这消息,不由大慰。然很快,她又怒形于色:“现下,连你也学会使这种小把戏了?” 她的怒气沉沉而来,惊得贾谧身子一个哆嗦,已不由自由求饶道:“姑母息怒,姑母息怒,侄儿知错了。” 他双膝拖地,几步爬到贾后腿边:“姑母,如今朝中大权尽在姑母手中,何惧张华与裴頠等匹夫的一家之辞?待到时机成熟废了太子,这天下便是姑母的天下!何必……” 只听砰的一声,贾谧被贾后飞起一脚踹了老远。束冠掉落,扑了一地的青丝。 贾后直起身子,呼哧呼哧喘了会儿粗气,指着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的贾谧便破口大骂:“知错?这就是你知错的态度?张司空的《女史箴》到现在还在殿中放着,你又惹出这桩事情来。成都王司马颖借裴頠张华之口向我规劝,说我贾家人张扬跋扈,尊卑不分,眼看废储之事就要进行,这个节骨眼上,你还要给太子造势?” 说到这里犹不尽兴,她继续恨铁不成钢地教训:“你以为将太子妃腹中胎儿弄掉了便心满志得了?小小一件事情弄得宫中人尽皆知,等太子将贾代送往廷尉,别说洛阳城中,只怕整个天下都知道了!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贾谧再不敢争辩,只唯唯诺诺地应是。 他是贾午的儿子,更是贾南风的亲侄儿。贾南风对旁人或许心狠手辣,但对这个唯一的侄儿却是疼爱的。她骂了一通,出了胸中这口郁气,这时又见贾谧畏惧地缩在那里,心也软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唤道:“近前来。” 贾谧忙不迭地爬上前去。 “一朝未得天下,便需小心谋划。你是我家族中最出众的青华才俊,姑母这忧,理当帮着分担才是。糊涂之事,切不可一而再,再而三了。” 贾谧跪在她面前,将头深深埋在她腿间:“侄儿这次真的知错了。”顿了顿,他又轻道,“不过姑母放心,贾代虽然败露,但她是我族中之人,知道厉害关系,定不会将我与清河供出。” 贾后叹道:“区区一个贾代,折了便折了。倒没什么担心的。我现在得马上想个策,隔开成都王与太子才是。万一他们深交……”她看了贾谧一眼,没有说下去。 “这个简单,”贾谧提议道,“不如寻个由头将他调任至别处去。离这洛阳城远了,不就离太子远了吗?” 贾后沉吟了片刻,微微颔首:“这计或可一行。” 看她眉间怒气已散,贾谧跪行至前轻道:“姑母,侄儿知道姑母近日烦闷,进宫时特带了一物来见,姑母看,见是不见?” “哦?”贾后心知肚明地看了他一眼,总算提了一丝兴致,“唤进看看。” “是。”贾谧忙起身整整束冠与袍服,打开殿门,朝着候于门口的宫人使了使眼色。 宫人会意,跟着他一起入殿时,反手将殿门一关。 “姑母请看。” 贾后抬起头来,只见眼前这人眉目微垂,一身宫人打扮却掩不住满身风华。他伸出修长的手将身上宫服一敞-- 雪白的躯体上,竟未着寸缕! 第十五章 诱供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向贾后一福,他声音低低地请安:“见过皇后。” 饶是阅美无数,贾后的目光在触及眼前的少年时,呼吸也不由得粗重了起来。 她直起身子微微向倾,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近乎苍白的瘦弱身躯,这种极致的白衬着少年媚惑天生的脸,隐隐的,透着一种妖艳的脆弱与迷离的眩目。 贾谧朝少年使了个眼色,凑近贾后轻道:“姑母,这是河东府中的赵清。奉了河东之命前来侍奉。” 他说完,识趣地后退走出大殿,将殿门轻轻掩上。 “先退下吧,这里有我。”他对着守殿的宫人挥挥手,“去外面看着,没有吩咐不用近前。” 宫人们赶紧一一退下。 清风明月下,贾谧一人立于寝殿门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摸摸刚刚被贾后踹中的肩膀,仍是生生的疼。可若不是河东听到风声,派人提醒,估计他受到的惩罚不会只是区区一脚而已。 此时此刻,他守着殿门,听着殿中传出的若有若无的呻吟,竟是十分安慰地想,看来河东府中还是藏了许多极品。这赵清,只消一眼,他便断定,定能成为贾后眼中的新宠。只要能令他的姑母气消,只要能保住贾家和韩家一世荣华,做这区区守门人又何妨?他寻了一处台阶在暗色中轻轻一靠,当今之计,还是要依姑母所说,削去太子所有的羽翼,再趁机废去。成都王司马颖,他不屑地想,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贾后与赵清的缠绵直持续了两个时辰。等殿中传来动静时,已是月上中天了。罗帐内,贾后的声音低哑地传来:“明日再送进来吧。”显然对赵清很是满意。 贾谧赶紧应道:“侄儿明白。” 他命人将备好的舆轿一抬,赵清在宫人的扶持下上了马车。 他的脸色。是一样的苍白,可是*过后,眉间那股春情却是愈发撩人了。 贾谧借着月光盯了他一阵,满意地点点头:“皇后鲜少有传召第二次的。赵清,你本事的确了得。看来河东将你调教得不错。” 顿了顿,他又道:“这是无上的荣耀。今日你回公主府后好生歇息,明日酉时,我会派人来接。” 赵清此刻浑身虚软,身子疲惫得一动不想动。在马车的颠簸声中,他紧了紧手中握着的东西。轻道:“赵清明白。” 第二日,山阴一早入宫见过太子,便令大奇驾着马车前往孙江府第。 那大汉仍在孙府看管。这几日。他双手被缚,全身不能动弹。加上伙食有一顿没一顿,早已饿了个脸黄肌瘦。被人松了绑从柴房里拎出来甩至山阴面前时,那两脚,都已站不稳了。 大奇踢了一脚趴在地上直哼哼的大汉。喝道:“快起来,见过我家郎君。” 大汉听到他的喝骂,睁着一双豆眼抬头,当下认出他就是那日酒楼中将自己点了哑穴一把扛出的黑脸人,不由吓得往后一缩,连大气也不敢出。 “壮士好过人的胆量。”山阴啜了一口手中之茶。淡道,“你既知太子行事荒唐还敢满城乱说,你猜。这荒唐之人若是听到你这番荒唐说辞,会如何处置你?” 如何处置?这倒是大汉没有想到的,只在酒楼中随口说说,还能被身在皇宫的太子听了去?当下,他紧张得吞了口口水。睁大了眼睛。 “让我想想。”山阴蹙起眉头,托着下巴。“依太子往日的作风,看不顺眼的,最喜欢拉过去当箭耙。如今太子箭术已大有长进,横竖没射中,也不过缺只眼,少个鼻子,性命总是能保住的。若是惹得他发怒的,便比较惨了。每月一次的狩猎之行中,就要被当成引诱猛兽出现的猎物。” “你知道如何引诱猛兽吗?”她起身来至大汉身边轻道,“猛兽最喜血腥之气。到时,只需斩下你的一只腿,或是一只手,那从血管里喷薄而出的新鲜血液,立刻便能引得它们近身而来。等到猛兽开始撕扯你的身体,等到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肉被猛兽一块一块咬下来时,便是猛兽最松懈最易被捕的时候……” 她绘声绘色地向他描绘着整个过程,那轻而缓慢的语调,那眼中真实的兴奋,让大汉全身一凉,竟似真的看到了自己在林中被野兽撕扯着裹腹的情景。 “可怜你这愚痴之人,竟不知当日酒楼之中,太子也在。如今事发,你正好当了别人的替死鬼。你说,我该如何上禀太子呢?” 这下子,本已站起身来的大汉两腿一软,脸色唰得一下雪白,扑通一声直直跪在了山阴面前。带着一股浓重的鼻音,他边哭边磕头求饶:“郎君饶命!郎君饶命!我就是个嘴碎贪心的,见人家给了几个小钱,便在酒楼处胡言乱语。万不知这是犯了斩头的罪!当今太子仁心仁德,这种子虚乌有的事,我再不敢胡说了!郎君,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呀!就放小人一条生路吧!” 他一边说一边叩首,直磕得额头出现一大块醒目的瘀青了还不敢停下。 山阴朝着大奇使了个眼色,大奇一把拎起他的衣颈,喝道:“若想饶命,还不将功补过?或许郎君在太子面前为你美言几句,令你洗刷了这个罪名。” 将功补过?这是愿意给自己一个机会了?大汉惊喜地抬起头:“郎君,只要你能保住我这条贱命,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当真?”山阴从茶盅前抬头,“若是这一次机会过了,可是谁人都保不了你了。” “只要郎君能令小的留着这条贱命,小人保证,以后都听郎君差遣。” “好。”山阴点点头,“算你还有几分聪明。你先说说,令你散播此话的人是谁?” “这个小人真不知。”大汉道,“他与小人两次见面,都是蒙着黑布,话说完了就走。” “两次?”山阴奇道,“你是说,他原先也找过你一次?” “他曾让小人在洛阳城各个街道与酒楼中,帮着散布当今皇后淫秽后宫之事。不过这是大半年前的事了。当时,与小人一起的,还有一些浪荡子。我们见他出的价钱高,又守信用,这才有了第二次。” 第一次针对贾后,第二次针对太子,一时之间,山阴想不通这背后之人是敌是友。她思索了一阵:“这些浪荡子,与你关系如何?” “都是一起在洛阳城中混饭吃的。” “你可能让他们听从于你?” “这个自然。”大汉拍拍胸脯,“其他不敢说,这洛阳城中的浪荡子,多数都跟着我混。我让他们往东,他们不敢往西。” 看来这人还是个小头头? 山阴来回踱了两步,满意道:“这样就好。这次回去以后,你们便在城中各处散布一条消息。便说太子新得的贾美人,实是贾后派去的细作,她有意设下圈套诬陷太子妃与人有染,如今,太子妃腹中刚怀的胎儿已被气得流掉了。记住,散布时,要告知众人,贾后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断了司马家族的子嗣。那蒙面人若是寻上你,立刻使人通知我。” 大汉忙点点头。 山阴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子放在他面前:“拿着这银子,需要打点时可以从中取出。” 大汉本想着自己这回难逃一死,哪知面前郎君不但愿意救他一命,还出手不凡,当下心中感激之情又增了几分,欢天喜地地拿着银子办事去了。 他一走,身边大奇问道:“郎君,你不怕他拿了银子跑了?” “不是还有你吗?”山阴持起手中茶盅饮了一口,“从现在开始,令二奇在我身边护卫,你跟上这大汉,将他的一举一动监视着。若是蒙面人出现,设法看看他的真容。” 大奇应了声“是”,脚尖一点,一会儿便不见了人影。 很快,洛阳街头又开始流传一种最新的版本。这个版本比以往的任何一条消息都要劲爆:当今皇后贾南风竟处心积虑想害死司马家的后裔。阴险狡诈的贾美人,可怜无辜的太子妃,惨遭横祸的腹中胎儿,在百姓口中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渲染。其他不必说,单凭太子年岁不小,至今为止,却只有一个病弱的,还是美人生的子嗣便可得到有力的证明。 这条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传播时,一辆又一辆马车已经迫不及待地驶入了宫中。 太子妃的母亲郭氏是第一个前来问难的。女儿的喜宴上没看出她有多高兴,如今一听闻这个消息竟是怒气冲冲地来了。 她摒退左右侍女,冷眼瞧着病恹恹靠在床榻上的女儿,讥讽道:“你不是在我面前信誓旦旦地说,太子对你,是极好的吗?眼下出了这事,怎地不见太子陪你?” 王惠风挣扎着从床榻上爬起来,她的眼圈红红的:“母亲,此事与太子无关,要怪,只能怪贾美人太可恨,她买通了小桃,在我的茶中下了药。若不是太子一心袒护,女儿今日怕都见不到母亲了。” PS: 推荐都市言情红书:《重生之羽夕》 作者: 看海的羽儿。书号:2899592。重生!带着老爸老妈幸幸福福奔小康……还有,那个死皮赖皮的帅哥…… 第十六章 王式入宫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太子妃可怜兮兮的样子,并没有令得郭氏的火消去。事实上,在来之前,她已冲着王衍大发了一通脾气:“现在你对着我说起这些了?若不是洛阳城中传得沸沸扬扬,我还不知你现下躺在床上不死不活的模样!你能耐这么大,如今见了我,怎么反倒哭哭啼啼了?你既有心瞒我,何不一瞒到底,索性不让这事传扬出去?” 王惠风知她心中疼惜,借着嘴上的气话来发泄,当下也不敢忤逆,只指了指床榻:“母亲既然来了,便在这榻上坐坐,陪女儿说说话吧。” 她捋了捋散落耳际的乱发,黯然道:“父亲一心与皇后、与贾家交好,可贾家下手之时,又何曾顾虑过父亲的面子?女儿虽为东宫之人,到底是父亲与母亲的嫡亲女儿……” 郭氏一怔,这也正是她头痛万分的地方。大女儿与小女儿一个嫁入贾家,一个嫁入司马家。 权力相互碰撞之下,必然要牺牲一个,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做母亲的,任哪一个都不愿放弃啊。 她往殿门处看了看,坐至王惠风身边轻道:“你若真的还听母亲的话,便依了母亲这一回。我与你父在家商量过了。不如趁此机会,由你父向皇上提出和离,等你这身子稍好一些,便回家中来吧。” 和离? 王惠风一急,赶紧捉住郭氏的手:“太子与我并无任何嫌隙,我如何能做出这般事来?”转眼,她脸色一白,“母亲,父亲不是说过他只作壁上观,不插手的吗?难道他……” “真真是个糊涂虫!”郭氏骂道,“这天下人都已经知道该往哪边站了。就你还执迷不悟!你若是不听,他日太子出了什么事,我可不一定保得住你了!” 她匆匆说道这里:“今日我来,便是想问你这么一句话。你自己想清楚!” “母亲。”太子妃掀开被褥,跪在榻上向着郭氏深深一揖,“女儿既入了司马家的门,理应与太子同进退。如今太子正是伤心郁愤之时,这时我弃他而去,岂不是不贤不义?女儿万万不能做这样的人!还请母亲体谅!” “你……”郭氏指着王惠风的额头,“你差了你姐姐何止百倍啊!” 她深深吸了口气。冷冷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既一门心思寻死,我也不拦着。权当没生过你这样的!太子妃,告辞!” 她一个起身,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只留太子妃在身后一声无力的低唤:“母亲--” 终是化成万千无奈与心酸,随着那抹远去的身影消散在起起浮浮的尘埃中。 郭氏既走,守在太子妃寝殿门口的宫人便一一走了进来。只看到太子妃一双眼睛显得越发肿胀。如泡了水般,在这张小脸上醒目异常。 小桃和贾美人、阿碧一起入了狱,眼下太子又遣了一名宫人前来近身侍候。 这位名唤六两的,也是太子身边的老人了。她细心地将太子妃扶正睡下,温言劝道:“太子妃切莫流泪了。身子正值调理期间,流泪见光都要落下病症的。等身子养好了。还怕怀不上?” 她极是聪明,明明已猜到了太子妃今番流泪定是因郭氏而起,却佯装不知地将过错推到这一桩事上。她替太子妃掖了掖被角。体贴道:“要不六两去请太子过来看看?太子妃心情许能好一些了。” “不必了。”太子妃闭上眼睛,“让我一个人睡会儿吧。”她的声音又倦又累,似是几日不曾休息了。 六两赶紧放了罗帐,轻手轻脚地指使其余的宫人退出去。 寝殿门一关,太子妃的眼泪如开了闸的水。禁不住哗啦啦流了下来。 “风儿,这巍峨壮丽的东宫之中。为何这般寒彻透骨?” “风儿,孤不是一个人,自始至终,唯有你,永远不会弃孤,离孤。” “风儿,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风儿,只要你装作有孕,贾后必定上钩。” “风儿,如果你的腹中真的有了孤的孩儿,那该多好!” “风儿,这场戏,你一定要陪着孤演到底。” “风儿,记住。你首先是我司马遹的妻室,其次才是王家的女儿。” “风儿……” “风儿……” 一声又一声温柔的“风儿”,一句又一句的旦旦誓言,她本该开心的,她本该自豪的。太子欺尽天下人,却愿意对她真心以待。可是为什么在她听到母亲那一番话,看到王家对太子的决绝,以及太子对王家的敌意,心中会那般焦虑,那般为难? 她努力想找一个平衡点,努力想消除化解双方的隔阂,可是--为什么她所能看见的只是 一片眼不可见,手不可触的沼泽,它在暗夜的草丛中张着狰狞的大口,散发死亡的气息。那腐臭的烂泥顺着她的小腿,缓缓,缓缓地上升,她却只能一动不动地无能为力。 太子,父亲,她生命中的至亲至爱,为什么一定要弃一方,才能令他们称心如意,才能实现所谓的真正的圆满? 为什么为什么?好多个为什么像疯狂叫嚣的黄峰蜇得她的脑袋又麻木又疼痛。 寝殿之中,声声呜咽被硬生生地压制在了喉咙处,只有两行清泪,沿着发际肆意奔流…… 许是哭得累了,王惠风靠着枕头终于沉沉睡去。 她沉浸在自己的梦境中,因而没有听到殿中响起的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太子殿下,太子妃可能刚刚入睡。”六两的声音轻轻响起。 “你下去吧。孤在这呆一会儿。” “是。” 太子走至床榻轻轻坐下。泪痕犹在,梦中的她,一对眉峰紧紧蹙起,似乎极痛苦,极为难。早在郭氏的马车驶出东宫之时,他已来到这寝殿外了。 他站在殿外,静静听着里头人压抑的呜咽,默然听着六两转述的郭氏的威胁。 直到里面一切安静下来了,他才举步进来。 她还是为难了吗? 也许她的内心深处,有着连她自己都不曾发现的挣扎与纠结吧? 太子自嘲地笑笑,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显然他这片天仍是不足以依靠,不足以信任啊! 他无声地看着她的睡容,直呆呆坐了两刻钟,才起身离去。 这一日,进入太子府的马车还有一辆。 因着马车极为普通,极为平凡,甚至没有标上王家的标记,因此郭氏一冲而出之时,便没有留意。 直行出好几米,她才依稀记起适才一瞥而过的那张脸似是有点熟悉? 当下,她果敢命令道:“掉转车头,令前面那辆马车停下。” 车夫一记抽鞭下去,马儿立刻冲出,几步就横在了马车前。 郭氏看着跪坐车中,静静望着前方的王式,嗤笑道:“阿式来此作甚?难道还想自荐进入东宫?” 王式急忙下了车,对着郭氏深深一礼,恭敬回道:“族叔听说太子妃身子不适,阿式奉了族叔之命,前来照料一二。” 原来如此。王导倒是个有心的。 郭氏满意地点点头,她放下车帘:“既如此,你去吧。记得好生照料。” 马车驶动间,郭氏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她忽地掀开车帘又冷笑道:“阿式,不是我说你,若非你执意要退去与裴三的婚事,又将自己这般耽搁了,家族中怎会将你弃之如敝?明明只是一个庶女的命,却妄想飞上枝头当凤凰。今日来到东宫侍候太子妃,你要牢记自己的本分,便是动了什么歪门邪道的心思,爬上了太子的床,那也不过是一个妾,一个主母稍稍不顺眼便可任意打杀的妾!” 她冷冷说道这里,没有再理会王式,放了车帘气势凌人地喝道:“走吧!” 马车扬长而去。 扑面而来的烟尘中,王式的目光闪了闪。她紧了紧唇,重新上了马车:“叔,走吧。” 驭夫担心地看了一眼,可王式此时垂眸不语,哪看得出情绪来?他只得驾着马车一边向前,一边安慰道:“女郎,奴其他的不懂,可在奴看来,王公既把这差事交由你,必然有他的用意。一些不中听的话,女郎听过就忘吧,放在心里搁得难受。” “谢谢叔。我没事。”王式轻轻应道。马车中,她只做了一身最普通的打扮,素色的青衣衬着她的脸,带着些许的苍白。这段时日以来,她憔悴得很厉害。经常整日整日地躺在床榻上,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不想动。 那日族兄王悦之在带着她一同回府后,便将她与山阴的事告知了家中长者。 她一个待字闺中,刚与裴三解了婚约的人,如此明目张胆地约见情郎,终是惹得家族发怒了。长辈们眼中的失望,族中姐妹的奚落,她苦心经营的形象在此时一落千丈。 而她的婚事,索性被搁在一旁无人提及了。是了,还会有谁记得她的终身大事?除了只会陪在她身边哭哭啼啼的母亲,父亲甚至打算让她与裴三重议婚事了。 就在前日夜里,族叔王导找到了她。 第十七章 王导的礼物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这位王氏家族中,青年一辈才俊的翘首人物,贵不可言的王家嫡子,冷冷看着她,漠然问道:“阿式打算这样混吃等死了?” 语气中带了一贯的嘲讽与不屑。 他的奚落与族中姐妹一样带着刺,刮着肉,毫不留情。可王式面对他,竟没了半分气恼与羞愧。王家嫡子,平生第一次主动找她说话,只怕不是特地来说一句风凉话吧。 死寂的心在那一刻突然活了过来,她果断地扑通一声下跪在王导面前,极恭敬极真诚地请求道:“族叔救我。阿式眼前,实是无路可走。” 饶是令人打探过,明白眼前这个庶女一向机智的王导,也忍不住点了点头。 他在榻上坐下,面上神色稍缓了一些,出口的话仍是冰冷的:“路,我倒是有一条。可走上这路,是生是死,是荣是辱,连我自己都不确定。你敢试吗?” “家族中,已没有阿式的立足之地。再艰再险,还能比过眼前的困境吗?阿式愿意听族叔安排。” “阿式,”王导的身子微微一倾,一股无形的压力随身而来。他极专注,极认真地看着她,“你可想清楚了?这是一条不归路。荣,可一飞冲天,辱,便无葬身之地。一旦应下,便无回头的可能了。” 荣,可一飞冲天,辱,便无葬身之地? 似是规劝又似是引诱,王式的脑子在这一瞬间已经转过了千道万道弯,她一声叩首,清脆地答道:“王式不悔,愿听族叔安排。” “好。今日开始,你从父兄那里除名,到我这儿来吧。”他不再多言,一个起身大步走出了她的院落。 因着这一句话。不消一刻,她连人带包袱被送到了王导处。 那个夜晚,她孤身一人在一个崭新的院落中,静静望着陌生的房间发呆。 直到第二日下午,王导才召见了她。没有其他,只有简单的叮咛与吩咐。 “记住,倘若有人问起,只说是来照顾太子妃的。其他的事,不必多言。” 王导负着手,郑而重之地对她说出这句话。 “阿式明白。” “进了太子府。你就是太子的人了。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阿式明白。” “很好!阿式,身份纵然不可改变,然前程却是可以博一博的。你去吧。记着我说的话。” “是。” …… 如今。气势恢宏,地位显赫的东宫太子府就在眼前了。她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拳头,从马车中施施然迈下。是的,路就在眼前。她必须勇敢地走下去。 “禀太子,王公王导有拜帖至。” 王导的拜帖?议事殿中,太子与卫玠齐齐对视一眼。 “快呈上来。” “是。”宫人快步走上前来,将手中拜帖呈给太子。 太子翻开一看,这哪里是拜帖,分明是一张礼单! 可要说礼单。上面又什么东西都没有,只写了一个名字:王式。 一时间,太子有些捉摸不定王导的意图。 他将礼单递给卫玠。问道:“王公可送了什么人进来?” “回太子,正有一名姑子,现在殿外等候传召。” “宣。” “是。” 殿门被轻轻推开,明晃晃的,像金子般耀眼的日光中。王式一袭青衣,步履从容。姿态优雅地迈进殿门,缓缓而前。风吹起她宽大的袖袍,拂过她整齐的束发,青衫白雪,愈发衬得她眉目如画,肤白赛雪,愈发显得那腰肢纤细娇弱,不盈一握。 她的姿容不算上乘,然给人一种极自信,极淡定,极雍容的贵气。那笼于眉宇间的不可忽视的华贵与不凡,直令得太子和卫玠不约而同地认为,这可以称之为一种风骨了。与当今名士齐名却迥然的一种气度--气定神闲间不由自主散发出的一种雅致与清新的气度。 便那么镇定、从容地走至太子与卫玠跟前,她面带恭敬地朝着两人盈盈一福,语调清脆地说道:“见过太子,见过卫洗马。” 太子的目光锁定在她身上,沉声问道:“王式?孤不曾听说王家还有这样一位闺秀。” “妾有罪,恐要辱了太子圣听了。阿式不过王家一地位卑微的庶女。” 说着,她抬头朝着太子歉意的一笑。 口中说着有罪,可她这一笑,哪里有身为庶女的卑微与低下?哪里有冒犯上位者的胆怯与退缩?相反的,她似是在说,我阿式确是一名庶女,然这名庶女已站在了太子你的面前,太子便勉为其难地看一看吧!真不知她哪里来的自信与从容。 这样的王式,确实是吸引人的。至少她令得太子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他紧紧盯视着眼前的人,问道:“王导令你前来,可有带话?” 他这目光,特地带了一种长期处于高位的冷漠和施压,王式抬眸对上太子的盯视,依旧镇定回道:“回太子。族叔言太子妃身子不适,令妾前来侍候一段时日。” “便无其他话了?” “并无其他交待。” 王公没有带话?只那么兴之所至地送了一名庶女前来?太子沉吟起来:“既如此,你先让宫人带着去看看太子妃吧。” “是。” 王式顺从地一福,跟着宫人出了殿门,朝着太子妃的寝殿而去。她的脚步堪堪走出几十步,心头屏着的气息才放肆一松,吐出一口清气。 顿时,努力克制的紧张心跳,如脱了缰的野马疯狂奔跑跳跃,那如战鼓般擂动的响声,直震得她耳朵都要发麻了。 这一幕,她从王导口中得知要进太子府的那一刻开始,心里已描画演练了不下百遍。太子身边围绕的,尽是百依百顺,千娇百媚的闺秀,这样的她,浑然不在意,孤芳自赏的她,能激起太子的斗志,令得他上心吗?她咬咬下唇,借由这个动作来舒缓心中的压力:不怕,时日还长,她的机会还有很多。 “这便是王公的礼物?”议事殿中,几乎是王式一走,太子便开口问道。 卫玠前往王导处当说客,两人借着清谈促膝长话整整一昼夜。王导言谈中,对卫玠极为推崇,对当今太子的遭遇也极为同情,他言明三日之后,必有大礼送到。难道区区庶女王式便是他所说的大礼? 卫玠以指轻叩几面,沉思道:“王公心意,臣或能解释一二。”他望向王式远去的方向,“王者,天子;式者,法也。然自古百王行立,皆有不同。此女身份不显,却名为王式,王公这是在意指太子虽然此刻处境艰难,却定有得偿夙愿的一天啊!” “如今殿下势微,他以此女相赠,一则,试探太子心胸是否恢廓大度,若是太子于此女身份一事上计较,怕会冷了王公的心;二则,暗示殿下切不可心急乱了阵脚,三则,或许此女确有才,堪能一用。” 他的一番解释合情合理,却是道出了此番王导真正的意图了。 当下,太子嘴角含笑:“依卫卿之见,孤当如何?” “太子只需承了好意便可。等臣修书一封,谢过王公相赠之情。” 却说王式在宫人的带领下一路往太子妃的寝殿而去。她第一次进东宫,跟着宫人弯弯绕绕,可穿了几条长廊,过了几扇宫门,却在心里细细地记了下来。 一直来到太子妃寝殿前,宫人刚想通报,被门口的六两一把拦了:“太子妃正歇着。好不容易睡着了。有什么事容后再禀!” 宫人只得将太子的旨意说了。六两笑道:“这有什么?太子妃的娘家来的,定然是贵客了。这会儿工夫正巧安排女郎的住处。一大早地赶了路,想必身子也乏了,正好休息休息。” 她口齿伶俐,见着王式又殷勤亲热,很是讨人喜欢。便依她所言,先安排王式在东厢阁中住下,又细心地添补了一应的生活物品。王式看看这东厢阁的院落,虽不大,却极精致周到,关键是离太子妃近。她初来乍到,也不好随意乱走,只安分守己地在园中转转,看看园中各色花草,心中暗暗思量着一会儿见了太子妃如何说话,如何行事。 这一等,便是午后了。她瞧着阳光也好,便从房中拿了剪子在院落中修修剪剪。她自小喜欢花卉,原来在王府时,一院子的花枝与林木便是她亲手打理的。但凡与花草有关的,譬如修剪,采摘,晾干之类,总要亲自动手方觉心中舒坦。如今在这园中等着太子妃传召,想着横竖无事,便打理打理这院中花草。 这时,只见院门轻轻被推开,六两带着两名侍婢进来了。她看看看王式的架式,先是一福,既而冲着她甜甜一笑:“见过女郎!太子妃醒了,急着要见女郎呢!这两位妹妹是太子妃亲挑的,手脚一向勤快,心思也细密,先支过来给女郎用。女郎要是有什么不便的,可要直说啊!” 王式忙放了手中的剪子,谢过太子妃一番心意。六两看着她一身衣裳素净又整洁,倒是无需再换,便笑道:“女郎,要不就先随我去见过太子妃吧!这里可以交由她二人打点。” 王式自然无话。跟着六两来到大殿外,通报之后,便进去了。 第十八章 爱慕之人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侧殿中,太子妃正倚坐于榻上。她的神情带着一丝刚刚睡醒的慵懒,脸上用胭脂抹了一层极淡极淡的晚霞。那微不可见的红晕便如一支饱满的笔尖处颤巍巍滴落在水雾间的一颗滚圆滚圆的珠子,一圈一圈渲染开来,亭亭灼灼,颜色逼人。 与她一起跪坐于前方榻几的,还有一位美妇人,这妇人长相也是端庄秀美,极为养眼舒适。 她几个碎步走至二人面前,依着六两的提示行礼道:“王式见过太子妃,见过王妃。” “快起来。”太子妃招招手,令她上前仔细打量道,“几年不见,阿式出落得更标致了。” 她脸上温柔的笑意与话语中的亲近,直让王式的目光微微闪了闪。 同姓王,都是同族中人,然她与太子妃的等级差了何止一星半点?堂堂琅琊王氏的嫡女,太尉王衍的掌上明珠,那是以往不小心碰见时,就得恭恭敬敬退到一侧让路的人,哪能这般近前说上几句话? 因此,她不敢有丝毫造次,只垂了眸又是恭敬地一福。 这谦卑有礼的样子令得太子妃点点头,语气愈发温和起来:“听宫人传,是族叔王导令你前来?”她叹了口气,“叔的这番盛情,惠风放在心上了。只是我这身子没有大碍,阿式便权当来这儿陪我说说话,解解闷吧。这样身子也能利索些。” 王式忙应道:“阿式听太子妃的。” 示意王式在下方榻几上坐下后,太子妃转头对着乐氏笑道:“你瞧,正嫌一起说话的人不够多,阿式便来了,多好!” 乐氏对着王式略略点头,也道:“太子妃不能见风,又出不得殿。现在自家来了姐妹陪着,却是极好的。” 她的说话声音,恁地好听。便如眼波处的那湾潭水,能将人直直地吸进去。王式不由抬眼多看了两下。只见她朝身边的侍婢努努嘴,侍婢赶紧将手中捧着的一个精巧小罐呈到太子妃面前。 “这是何物?”太子妃诧异地看了乐氏一眼。见乐氏含笑看着自己,便伸出纤纤素手开了这小罐,一时只觉芳香扑鼻,肺腑立清,连带一直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都舒适了不少。 “这是多年以前,我父特地为我母调制的药膏。对气虚羸弱的妇人极有益处。我寻思着这几日园中花儿正开得鲜艳。便依着方子,和了花汁当药引。味虽有些苦,胜在花香宜人。吃久了。身上自带体香,太子妃若不嫌弃,便试试罢。” 食用久了还能自带体香?太子妃心中怦然一动,难怪她无意间靠近成都王夫人时,总觉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有异于一般香料。原来是自然体香。当下喜滋滋地令六两收了,笑道:“如此珍稀之物,倒要好好保管。”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乐氏起身道:“太子妃还是上榻躺着吧。切不可太劳神!” 她随着成都王在这东宫小住,与太子妃走得近,又以长者身份颇多关照。因而太子妃拉了她的手求道:“夫人这便走了?这殿中我又出不去,不如多呆一会儿。” 乐氏笑着握了她的手,软慰道:“明日定来看你。身子要紧。不可意气。” 乐氏一走,王式想着她走前留下的那句话,也不敢多耽搁,赶紧退下了。 第二日,又是晴好天气。 王式早早起了榻。推开院门。 此时,日头刚刚从东方升起。满园花丛中。一枝又一枝含苞的花骨朵上,还留着凌晨雨露滋润过的晶莹光泽。 王式在园中瞧了一会儿,又忆起回来时花园中的奇异,便回屋提了一只小竹篮,拿了一把剪子,一个人悄悄地往园中去了。昨日太子妃与乐氏言谈间,不难发现她在殿中的苦闷与无聊。族叔既让自己尽心侍候太子妃,她总不能当真只陪着说说话。 一路挑挑剪剪,她的小篮子很快就满了。 横竖左右没什么人,王式挖了一些新鲜的培土,将篮子里的花倒出,一枝一枝修剪起来。 密密层层,形如翩飞蝴蝶的满条红紫荆,花白如玉,花香似兰的望春,通身淡黄,鼓胀得像个小圆球的含笑…… 她分门别类,比比衬衬,很快在小篮里插了一枝又一枝。虽说比不得园中百花齐放的景致,可到底是一簇小阳春了。 绕过前方的小亭,正想折返,忽见亭中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人。 那人望着旭日东升的方向出神,定睛一见,却是昨日里刚见过的王妃。 “这可是给太子妃摘的?”乐氏已经看见了她,主动问道。 “正是。”王式忙应道,“阿式有罪,扰了王妃雅兴了。” 乐氏提步走来,她扫过王式手中的篮子,眸光一顿,笑道:“没想到,还是个心灵手巧的。这花经你这么一摆弄,倒是吸取了百花之长,真是漂亮。” “王妃谬赞了。王妃若喜欢,阿式给王妃也弄一篮。” 乐氏点点头。她看着王式离去时优雅的背影,暗自忖道,这王式虽是庶女,形容举止却有大家闺秀之风。能被王导借着照顾太子妃的名头堂而皇之地送进东宫的,只怕过不了多久,便是太子的枕边人了。 有这样心思的,自然不止她一个。太子妃靠在床榻上,看着六两张罗着婢女布置大殿,又看着王式将刚从园中采摘的花放在朝阳处。她轻轻挽了袖袍,神情专注做事的样子,非但没有一丝卑下,反令人觉得极为大方,自然。 莫名的,太子妃心中一堵,她朝着王式招了招手:“阿式,过来坐坐吧。” 王式忙洗净了手,在下方榻上跪坐好。她乖巧柔顺的样子,平淡无波的表情,看在太子妃眼中,总算舒服了一些。 “阿式,你年岁也不小了,家中长辈可有为你订亲?” 她这关切的话语听在王式耳中,却是心中一惊。当下她脸色一白,急急垂了眸:“回太子妃,阿式原是订过亲的,只不过,这亲又退掉了。” 订了又退了?太子妃奇道:“不知阿式定的是哪家?快与我说说中间缘由。” 王式遂将自己与裴三的婚事一一说了。说到退亲后私下约见山阴,又被拒之的事。她的头几乎垂到了胸前:“阿式一个未曾出嫁的姑子约见情郎,因着此事,家族十分恼火,言语间,已有弃了阿式的意思了。” “原来你爱慕府中的山舍人啊!”太子妃眉头一松,“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如今民风开放,姑子主动约见郎君的不在少数。”连自荐枕席的贾代她都见过,王式这点事,实是不足为奇。 她拍拍王式的手:“阿式心中可还想着山舍人?若要嫁他倒是不难,只是正室之位怕是有些困难。” 太子妃的言外之意很明白,若是王式有心嫁山阴,她可以请太子作主,然以王式低微的身份,正室之位怕是得不到。 即使太子妃许出的不过是一个贵妾,王式仍是恭恭敬敬地垂了眸,小声应道:“多谢太子妃。族叔将阿式送入宫中侍候太子妃,许是借此令我断了这念想,于此之时,阿式不敢再生妄想。” 她说得合情合理,有心将她送出去的太子妃只得暂时息了心思。 且说街头之上,酒楼之中,受了山阴嘱托的大汉仍在口沫横飞地描述贾代买通婢女陷害太子妃的事。这几日,他在酒楼中天天演说,已将故事背得滚瓜烂熟,连带讲起来都眉飞色舞,生动异常了。 他正讲到精彩处,忽觉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示意他出来。 这人阔口方鼻,身穿青衣。他不曾见过。 他作势拍拍手:“大伙儿先等着啊。一会儿再继续。” 酒客们摆摆手。 几乎是他一动,酒楼上方拐角处的大奇也站了起来,他几步从楼上跳下,跟着那人走了出去。 大汉跟着青衣人出了酒楼,又拐进了一条临街的小巷。他步子一停,唤住了前方的青衣人:“这位兄弟,有话在此说吧。” 青衣人回身看了看大汉后方空无一人的小巷,脚步一顿,真的停住了。 看了看大汉新添置的新衣,他靠近几步笑道:“牛大郎,你这营生好哇!几日不见,穿着都讲究起来了。洛阳城里,还没见过哪个街头小混翻身这么快的!” 这明里暗里的话一出,牛大的脸冷了冷。他哼了声,什么话也没说便欲转身离开。 “别走哇!”青衣人手一伸,直接抓住了他的肩膀。他抓着牛大一拉一扯,袖子中一袋银子扔在了牛大手里,“各人有各人吃饭的家伙。今天我其他的不想问,只想知道,卖你消息让你散布这消息的人是谁?你若告诉了我,这里头的银子全归你。怎么样?” “我若不说呢?” “不说?”青衣人冷笑两声,“既跟着我进了这地儿,你还有选择的余地?” 他的眼睛森森地看着牛大:“还是乖乖告诉老子好。” 牛大瞅了一眼面露杀机的青衣人,他只会两下拳脚功夫,真要拼命定然不是眼前之人的对手。一边寻思着怎么脱身,一边脚步微微后退了两步。 第十九章 前往马庄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你说不说?”青衣人不着痕迹地前进了两步。 “要我说也行,”牛大艰难地咽了下口水,“你保证不杀我!” “快说!” “你先保证!”牛大突然底气十足地朝他吼了一声。 他娘的!青衣人不耐烦地对着地上吐了口浓痰,喝道:“老子保证!” 这声保证刚落地,只听砰地一下巨响,青衣人后脑勺被人重重一击,身子软软地朝着牛大倒了过来。 牛大忙闪身往左一跳,又是一声砰,青衣人四脚着地,一动不动地趴在了地上。 大奇将手中棍子一甩,上前踢了一脚,骂道:“就你这样,还敢保证!” 他颐指气使地对着牛大努努嘴:“扛回去。” 牛大立刻乖乖地扶起青衣人,扛在肩上跟着大奇乐颠颠回去了。 折腾了好几天就扛了个这么个人回来? 山阴看着站在面前一脸得意邀功样的大奇,皱了皱眉:“牛大,这可是前两次找你之人?” “不是。”牛大老实地摇摇头,“身材不对,声音也不对。” 看来,没把正主引出,倒招来了小妖。 她对着牛大点点头:“你先下去吧。有事我会再找你。” 牛大一走,大奇眼尖地发现她脸色不悦,忙道:“哪有次次都是同一人?说不定刚巧派了他来找牛大。” 山阴摇头:“时间不对。找牛大散布消息的人,有心要看太子与贾后间的敌对,他听闻这个消息不会这么快出手,必会再等些时日。才过了两天便寻上门来的,应是贾后的人。为免打草惊蛇,通知牛大,让他先在洛阳城中消失一段时日吧。青衣人交给你,能令他开口最好,如若不然,你看着办吧。” 大奇忙道:“是。” 他一退,山阴在房中来回踱起步来。就在前几日她为此事入宫面见太子时,太子曾郑重其事地允诺并授权。也就是说,自她表忠心那一刻开始,她不再是一位简单的舍人,而是作为太子的倚仗,关键时候为太子出谋划策。必要时身先士卒。 巴不得太子与贾后两败俱伤的人会是谁呢?如果太子与贾后相拼,得利的渔翁又是哪个? 她的脑子在电光火石时,想到一个人的名字。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她曾向太子建议的那条计策可行度更大了。 她不敢怠慢,赶紧令人驱了马车进宫面见。 马车停下后,她整理仪容,便大步朝着议事殿而去。 太子果然在议事殿里。他与前两日一样,埋首在一大堆公文之中。时而皱眉,时而圈圈点点。 洗净了手不再热衷于玩卖肉游戏的太子,光凭他眼下这份努力,也是值得人赞赏的。更勿提太子当日卖肉之举也是迫于无奈。 山阴大步走近后行了一礼,言简意赅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太子听完没有说话,思索了片刻后。才道:“舍人认为此人是谁?” 山阴提步走近,她的手伸出,在太子的案几上写了一个“赵”。 “不知太子心中人选是否与山阴一致?” 穹形殿宇中。太子暗沉的目光对上桌案上已经消逝的字,面色凝重道:“舍人与孤,所见略同。” 山阴一喜,她对朝堂之上的事并没有下足功夫去深究,很多直觉来自脑子里仅存的历史记忆。把握不如卫玠。洞晰不如太子,听到太子对她的肯定。拱手一礼道:“臣向太子请求一事。” “舍人请说。” “臣恳请太子将此事交予山阴来办。山阴必会暗中打探,密切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一有情况,立刻向太子禀报。” “准。” “多谢太子。” 从议事殿走出,正碰上杜锡迎面而至。贾美人一事已过去好几日,料想也是时候移交廷尉了。“杜舍人。”山阴拦了他问道,“不知阿碧招认了没有?” 杜锡见是山阴,停住脚步笑道:“正如舍人所料,阿碧一问便认了。这几人,只等明日移交廷尉了。我正要将此事禀报太子。” “舍人请。” “请。” 二人让了路,各自去了。 山阴出了太子府,心中记挂着那日刘琨府上的事。忍不住找了孙江出来,欲一同再去。 孙江坐在她面前,笑着瞅她:“阿阴对这绿珠姑娘如此上心,以前便是旧识?” 他这话一出,山阴大吃一惊,她摸摸自己的脸:“这么明显吗?我喜爱绿珠,这事绝不能让刘琨知晓。否则,他必不会帮我传信。” 她沉吟了一下:“看来还是不能主动去找刘琨。再候几日,且看他会不会寻上门来。” 孙江见她左右为难,笑道:“不能拜访,却是可以偶遇的。今日城西马庄处新到了一批马,阿阴何妨跟我去看看。” 山阴双眸一亮:“子荆办事,果然令人放心。” 她将车帘一掀,吩咐道:“还不快快前往城西马庄?” 马车行驶间,孙江趁机道:“‘二十四友’欲在金谷园以文会友,宴请洛阳城中文人墨客,此事阿阴可知晓?” 山阴一愣,却是不曾听说:“子荆从何得知?” 孙江从怀中掏出一张请帖:“今日刚收到的。”山阴翻开一看,果然是金谷园宴请贵宾的字样。照理说,石崇那日既请了她往金谷园一聚,这次理应不会漏掉她,怎地不曾给她派发?若是借机进入园中,与绿珠一会,倒是顺理成章的事。她刚思索了一阵,孙江拍了拍她肩膀,道:“马庄到了,快下吧。” 二人一起下了马车,朝着庄子走去。正欲进门,庄子前一个门人打扮的下人毫不客气将他们一拦:“两位郎君,可有我家主人的口令?” 口令?这买马还需口令?山阴疑惑地看向孙江。只见他不紧不慢地从腰间掏出一块小牌子:“口令不知,然这牌子是你家主人所赠。你看,我二人可以进去吗?”门人一见牌子,脸色大变,他一收刚才怠慢的神情,朝着孙江恭恭敬敬地弯下腰来:“小的无状,冲撞了贵客。两位请入内。” 一前一后,态度截然不同。山阴好奇地瞄了眼孙江放回腰间的牌子,心道,这庄子的主人,敢情还是孙江的老相识?她见孙江一脸泰然地入了内,赶紧也跟着进去了。 庄子极大,二人一入大门,立刻有小童迎上前来恭敬行礼:“二位郎君,请随我来。” 绕过数道长廊与院子,二人在庄园中足走了两刻钟才来到庄园后面的大马场。小童朝前一指:“马场就在前方,郎君请吧。” 山阴抬眸,在她所站的地方望去,这马场竟有好几个足球场那么大。绿茵茵的草地从眼前直向天际蔓延,入目之处,绿意盎然,风光无限。离此不远,是一排整齐有序的马厩。光看最先一排,便有几十匹毛色顺滑,精神抖擞的骏马正打着响鼻,扬头嘶鸣。围在马厩旁观看的,都是一些她不曾见过的郎君。他们带了各自的护卫拱作一团正仔细挑选。 马多人少,山阴瞅了这群衣着鲜亮,非富即贵的郎君一眼,立刻明白了。庄子的主人好比开了一家高级俱乐部,平民或是一般的富贵家庭根本不在他的邀请之列。试问门人怎能不要口令?她靠近孙江轻语道:“我对这园子的主人愈发好奇了。到时他来了,子荆可得引见一番。” 孙江面上一滞,忙岔开话题道:“可看见刘琨刘越石了?” 山阴赶紧搜寻,只消一眼,便发现身材高大,体形魁梧的刘琨在人群中极是显眼。此刻,他与众人一样,正神情专注地挑着厩中马驹。她心中暗喜,朝着孙江一使眼,二人一左一右走上前去。 因着园中主人未至,宾客们边谈笑边评论起马驹来。只听旁边一少年旁若无人道:“隆颡蚨日,蹄如累曲。伯乐这话说得轻巧,依着我看,这马儿的额头哪个不是饱满的,四个蹄子哪个不是端正的?什么千里良驹,只怕是欺侮世人的无稽之谈罢。” 他话音刚落,周围一静。这一个两个看向他的眼神中,都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了一种耻笑与不屑。其中一人从鼻间发出一声冷哼,嗤笑道:“诸君之中,自有能慧眼识得千里马的。你一个小儿,不与家中长者同来,在此信口雌黄,却是做甚!” 在场的,能被这园子的主人诚意邀请至此的,都认为自己对马有一定的研究以及出乎常人的喜爱。因此这人一斥,众人皆不约而同地点头。少年郎君见状,脸色一红,呐呐而立,再不敢随意出声。 山阴拉了拉孙江的袖袍,轻道:“子荆可识马?”对于马,她是个真正的门外汉。除了能画一手好马,知道“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以及鼎鼎大名的汗血宝马,其他的,一概不知。在一大堆热衷于相马、养马的发烧友面前,不知怎地,她的心有点虚。 “略知一二。” “如何才能识辩千里马与普通马驹?” “相马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孙江边走边小声应道,“马龙颅、突目,平脊大腹,肶。重有肉,此三事具备者,千里马也。上唇急而方,口中红而有光,此千里马也。相马之时,可相头,相眼,相目,相鼻,相形骨,相蹄。然千里马乃世之珍品,轻易不能得见。寻常人若是得一匹良驹,此心可慰矣。” 第二十章 刘琨驯马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他指着马厩中一匹通身枣红,毛色光亮的马驹道:“此马毛色鲜亮,体格雄壮。然口赤,睫乱,眼下无肉,属伤人之象。” 没想到孙江还会这一手。山阴佩服地点点头,赞道:“他日选马,子荆可得同行。” 这时,只见一管事打扮的人匆匆而来。他走至诸人面前,行了一礼,声音洪亮道:“诸位郎君,今日我家主人有事临时外出。恐不能前来。” 话音一落,四周立刻响起一片不满声。 “既如此,让我干等至今作甚?” “真真扫兴。” …… “诸位。”管事以手止声,继续道,“我家主人有言,这新到的马匹中,诸位有看得中的,竞价照样有效。为表示歉意,另将马厩中一匹良驹相送。只要有人能驯了此马,便可牵走此马。” 他说完双手一拍,身边小童立刻从马厩中牵出一匹黑色流金的马驹来。这马额头饱满,眼大而突,一声嘶鸣直震得全场之人为之一凛。当下,众人目光一亮,有好几个已兴奋得搓掌欲往了。 “马庄主人果然仗义,竟将如此良驹割爱!这马我本已看了很久,不如就由某先试一试吧。”出声之人话刚说完,便兀自伸手去牵那缰绳。 “慢着!” 人群中,山阴提步走出,笑道:“这位郎君,既是主人相赠之物,见者有份,你第一个冲上前去驯了这马,对我等,岂不是不公?” 她本相貌出众,只因方才特地隐在孙江身后才没被人发现。如今这清亮无比的嗓音一响起,众人纷纷循声望去。见这小郎眉眼如水墨,生得极好。说的话又在情在理,不由都赞同道:“正是正是。” 牵马之人一愣:“依你所见,该当如何?” “不如抽签。”山阴说道,“根据所抽号数来规定前后顺序。即便轮不到,也无话可说了。诸君以为如何?” “自然是好。”刘琨一边大声应道,一边拨开人群朝她走来,“此法较为公正,可以一试。” 本就有心借着此举暴露自己的山阴,看见大步流星的刘琨一喜,忙从善如流迎上前去:“越石。” “没想到在此碰上舍人。”刘琨诧道。 山阴哈哈笑道。 众人既同意了山阴的建议。管家命人拿了签令各人来抽。山阴不会驯马,索性不抓,刘琨眼疾手快抢了一支。摊开一看,却是十三号。这在场的,也不过十七八个,这号数,却是太靠后了。 他倒不恼火。瞅了山阴和孙江一眼:“两位对马也感兴趣?” 山阴笑道:“倒不是对马感兴趣。近日正想画一幅八骏图,奈何府中马匹模样不合眼,便央了孙江带我来此。” 她不说画图还好,一说起这事,刘琨有点不好意思道:“上次小郎画的那幅绿珠像,却是被我给弄丢了。” 什么?山阴大吃一惊。 刘琨道:“那日得了画像。一时高兴,在外招摇了几下,又贪杯多喝了几盅。回来时竟发现画像不见了。我正愁如何向小郎交待呢。” 他呐呐的样子不似说谎,山阴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心之过。丢了便丢了。” “舍人能不能再画一幅?”刘琨见她并没生气之意,试探道。 “好说。今日回去画好,明日便差人送至刘府。”她的爽快令得刘琨也大笑出声,“这样再好不过。这次若是再丢。舍人只管来骂越石。” 二人言谈间,马场上。这匹黑色烈马已再一次扬蹄立起,一个漂亮的扭胯,将驯马之人从背上狠狠摔落。这已是第七个了。看着一个又一个排着队前来的人,它似是恼了,打了个响鼻,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撒开四蹄在马场周围不耐烦地小跑起来。 马儿虽好,野性十足,难以驯服,看着一个两个摔得鼻青脸肿的郎君,排在后面的几人望而生畏,自动弃权了。 “我来!”只见刘琨龙行虎步,几个箭步飞跃,追上黑马。黑马正愁没地儿撒气,忽见眼前又来了一人,机警地回头。 一人一马,一黑一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对方。 黑马不紧不慢地踩着马蹄,它的起落充满张力和挑衅。便那么悠悠转了一圈,它有一下没一下地甩了甩长长的马尾。 就在这时,刘琨动了。只见他一个矫健的飞身跳跃,两腿一夹,准确无误地跨上了马背。这动作一气呵成,流畅无比,饶是黑马再机警,都一时愣了愣。 转眼,黑马火爆脾气上来了。它长嘶一声,后方马蹄狠狠扬起,一股巨大的冲力朝着刘琨而来,眼看坐不稳被掀下时,他一个俯身趴在马背上,紧紧抱住了它的脖子。 黑马一边扭动身子,一边狠命急奔起来。一人一骑向着远处而去,很快浓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山阴看着远去的影子,担心道:“子荆,这马烈性未除,你说越石能驯得了吗?” 孙江的目光从远处收回:“刘越石能文能武,你切莫小看了他。区区一匹悍马,应该不在话下。”他翻了翻手中竹签,正好是十五号,“若是越石拿不下,我倒是愿意一试。” 孙江也会驯马?山阴古怪地看了眼前文质彬彬,书卷气十足的某人一眼,脑中不可抑制地出现孙江被马儿甩出的惨不忍睹的模样。她作势咳了两声:“但愿越石能抱得黑马归。” 因着驯马过程看得人心惊胆颤,不少排在后头的郎君索性放弃了。他们随着管家前往马厩中挑起良驹来。马场旁边,顿时只剩山阴和孙江继续观望。 半个多时辰过去了,就在二人有些急切时,只听一阵马蹄声传来。不远处,一人一马,披着满身霞光狂奔而来。马背之上,刘琨威风凛凛,气宇轩昂,开心地朝着二人挥臂。骑至二人面前,他利落地一抖缰绳,黑马乖乖地停了下来。纵身跳下,大手摸了摸黑马的脸,黑马竟亲昵地在他手中摩娑起来。 孙江赞赏道:“越石果真不凡。这马归了刘越石,也处算觅得良主。” 刘琨哈哈大笑,这笑声中,有着真正的志得意满,心满意足。他拍拍黑马:“这次马场之游,总算不至空手而归。” 他看了看孙江与山阴:“你们可要买马?” 孙江看向山阴,山阴摇摇头。 “既然如此,不如一道回去。”三人一起出了马庄,在庄口道别后,山阴与孙江一道回了山府。 刚进院落,婢女连忙迎上前来:“小郎,有请帖至。”她看了一眼与她一道的孙江,轻声凑近道,“卫洗马也在。” 卫玠也在?山阴脚步一滞,看向一侧孙江。此二人在太子府中时,便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见了面随意点个头而已。如今在她房中相聚,真是说不出的怪异。 她思忖了一下,直接转向孙江:“卫洗马来了。不知太子府中出了何事,一起进去看看。” 孙江却是一愣,他嘴角浮出一丝苦笑,上回撞见卫玠在这院落门口堂而皇之地亲了山阴,如今他径入她的闺房也是极平常的事。可不知怎的,他心中一思及此,便涩涩地苦,隐隐的疼。他强自回她一个笑客:“恩,进去吧。” 二人相偕一入房门,好整以暇,靠于榻上看书的卫玠抬眸看来。 他扫了眼二人步履匆匆的样子,极优雅地将书往榻上一放,整理袍服起了身。 “回来了?正好,太子府中设了酒宴,一道去吧。” 他这淡然闲适反客为主的的模样,像极了正在房内等着她回来的某某人。 山阴不由得一阵尴尬,至少在孙江面前,她还没有做好公开两人关系的准备。 倒是孙江极坦然笑道:“不知太子今日为何设宴?” “刚从朝堂上得到的消息,贾后下诏封成都王司马颖为平西将军,镇守邺城。大军不日便要出发了。太子特于今日设宴为成都王饯行。孙洗马,你与我们一道同往吧。” 成都王被派往邺城了?曹丕代汉之后,迁都洛阳,邺作为政治、军事重地,仍为陪都,贾后此举意欲何为? 对此疑惑不解的,自然不是她一人。此时公主府内,河东公主一口含了赵清递上来的鲜果,一边问道:“你怎么让母后将成都王派往邺城了?” “公主有所不知。”赵清一双修长的手利落地剥开果壳,一边应道,“成都王所在的蜀郡之地,自古以来便是军家重地,易守却难攻。如今成都王不过冒犯了散骑常侍,便将他发往边远地区,岂不是给了借口让成都王与太子走得更近了?邺城虽好,终比不上自己的封地自在。皇后此举,既平了贾大人的气,又暗示了成都王别站错了立场,岂不两全齐美?” “你这张小嘴。真真黑白都由你说了算。”河东笑骂一声,“如今母后越发离不开你。你这猖狂劲儿,真是越来越足了。” “公主借赵清十个胆子,赵清也不敢在公主面前猖狂。”赵清斜斜地瞟了河东一眼,“听说今日太子设宴为成都王饯行,公主不去凑个热闹?” 第二十一章 月夜相遇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PS: 弱弱地问一句,大伙儿手里还有粉红票吗?打滚卖萌求粉红~~~~~~~ “不去了。”河东意气阑珊地伸了个腰,“太子哥哥那里,又不少我一个。难得今夜你不去母后那儿,便陪陪你吧。” 她伸出一只手抬起赵清下巴:“能将母后迷成这样的,你算是第一个。不枉我慧眼识珠。”两人呼吸相闻,气息相接时,她一手抚过赵清香艳无比的红唇,一边轻声呢,“让你将拿回来的令牌仿制一块,可办好了?早些放回去,免得母后起疑。” “公主放心。”赵清的双手轻轻抓住河东的柔荑,“赵清办事,向来细致,从不出纰漏。” 他伸手撩了罗帐,低低唤道:“公主……” 两人身子一滚,扑到了*帐内。 暮色沉沉,高空中,只有几颗或明或暗的星子点缀漆黑的苍穹。夜,已有点深了。 然太子府的大殿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却将整个大殿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酒宴早已结束,四众散去,只留下太子与卫玠等人。 大殿之中,太子嗤笑一声,长叹道:“将孤亲近之人一个一个除去,将孤的羽翼一点一点拔除。成都王不过与孤走近了一些,便被调离。卫卿,你说贾后为何这般容不下孤呢?” “且不论太子并非皇后所生。即便血肉至亲,关乎储位之争,无不豁出性命。太子,成都王手中握有兵权,是不可多得的倚仗。幸有贾后此举,否则成都王岂会如此轻易与我们走近?” 这话正说到了太子的心头处。他想起方才成都王离开前的暗示,不由点点头:“确是如此。可惜母后这帖药下得不够重。她将成都王派往邺城。终是留了几分情面。如此一来,成都王心中即使有气,也气不久,只怕日后又要生端。” 听到这里的山阴,总算有点明白过来了。她一直在寻思贾后为何将成都王调往邺城。天下之腰膂,河北之襟喉,如此重要的地方让司马颖来镇守,虽说是派遣,总归带了几分信任在里头。却原来贾后根本没想撕破这层脸皮,她不过明里暗里知会司马颖罢了。 她想起贾谧在太子府的蛮横、嚣张。忽地心生一计:“太子,臣有一计,令成都王与贾后彻底翻脸。” “何计?” “成都王司马颖此次来洛阳。带了乐王妃。”她声音一沉,“何不令人模仿贾谧笔迹,暗中约见乐王妃,以诉相思之情?” 成都王与乐王妃伉俪情深,一向如影随形。以成都王对乐王妃的紧张和疼爱。若是知道贾谧起了歪心眼…… “若是乐王妃去了呢?”太子沉吟道。 “乐王妃不会去,”卫玠似笑非笑地瞅了一眼山阴,接道,“成都王却会前往。” “届时,扮成贾谧之人自有人助他仓皇逃脱。经此一事,成都王与贾谧必然势不两立。”她 信口说到这里。看到二人投至身上的目光,不觉又惭道,“此为阴谋。虽能成事,终易遭人诟病。山阴有愧。” 却听卫玠淡淡道:“阳谋立世,阴谋成事。审时度势,方能有的放矢。山舍人若是言愧,我等怕是无地自容了。” 他这番话。却是在安慰自己?山阴悄悄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淡然。眸中却有一丝关切在里头。当下,腰板直了直,又道:“只是此事必须在成都王司马颖离开前进行,拖的时日一长,贾谧查出其中玄机,反倒弄巧成拙。” 太子大悦,他赞同地点点头:“便按山舍人说的办吧。” 时辰已不早,三人又商议了一会儿,太子便令他们退了。 马车从宫门静静驶出时,议事殿里,仍然埋头于卷宗的太子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他饮了酒,此刻酒劲上来,有些晕沉沉了。 宫人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走上前来劝道:“太子,夜已深。不如暂作歇息吧!” “也罢。”太子困倦地站起身来,“明日再做理会吧。” 他大步走向殿门,随侍宫人忙几步跟上提醒道:“太子,今夜歇在何处?” 是呀,歇在何处?太子的脚一顿,太子妃尚在调理之中,不便前往,而宫中几位美人处,虽是许久不曾去了,可他眼下实在没有兴致与她们去嬉笑玩闹。这整个东宫之中,想寻一处温香解语处,竟是无从寻起了? “若不,去太子妃那儿坐坐?”宫人在一旁掂量着道,“太子这几日都未曾去过,料想太子妃心中必是等得急了。” 想起那日睡容中仍是不断挣扎、流泪的王惠风,太子叹道:“且去看一看吧。” 夜风微凉,掀起太子又大又长的宽袍,静寂的夜色里,这般大步走在长廊上,看着前簇后拥的宫人,看着树影幢幢的宫墙,竟是忽然生出一丝落寞与悲凉:身处险境的提心吊胆,漠漠夜路独行的寂寥,还有无数个深夜的如坐针毡,在这一刻,顺着夜风齐齐而上,如一张又大又黑的蜘蛛网密密层层毫不透气地将他紧紧包裹。他只觉得胸中一窒,好像一记闷拳狠狠地打在了心口,非得大口大口地呼吸,才能于这沉闷的浊气中,找到一丝清新的存在。 留意到太子面色惨白,脚步放缓的宫人,紧张地扶住太子,问道:“太子,可是身子不适?” 这一接触,顿觉太子大手冰得惊人,他停下脚步,冲着身后的宫人喝道:“快,请太医前来。” “不必了。”太子以手轻止,“孤只是透不过来气。歇歇就好了。” 他朝着不远处的小亭指指:“扶孤过去坐坐。” “是。”宫人将大氅披至太子肩头,“太子小心。” 一路扶着太子坐下,宫人又命人前去取了暖茶,这才放心地候在亭中。 夜色如水,照亮了这方小小的亭台。星子渐渐褪去,一弯轻盈的上弦月悄悄爬至墨蓝的天幕,一层又一层极淡的云纱衣轻轻飘浮,漫过那浅浅的微笑,朦胧的月光下,小亭四周环绕的各色花枝偃了旗息了鼓,一径微垂着枝蔓。洗去了白日的铅华与浮燥,此刻,它们守着这方小世界,安静又美好。或许倾了耳细听,还有一声两声虫子的低鸣,如许夜色下,久没有心情观花赏月的太子脑中一清,沉闷的心绪忽地舒展开了。他抬头遥望那弯新月,自嘲道:“终是心志不够坚韧。” 不过片刻,他已恢复了往常的神态。在亭中又小歇了片刻,他拍拍衣服起身道:“无事了。走吧。” 却是于此之时,从不知名的所在,淡淡袅袅地飘出一丝一缕极轻极轻的琴音来。这弹琴之人似是无心拨弄,又似是惊扰了他人酣梦,那修长的指尖撩动琴弦的声音真真若有若无,无可无不可。这根又细又长又轻又韧又蓬又松的羽毛从太子的耳尖撩拨到心口,当下,他转头问宫人:“发出琴声的院落是谁人居住?” 宫人顺着琴声张望了一番,回禀道:“太子忘了?此时住于东厢阁中的,正是前来侍候太子妃的王式。” 王式?他记起来了。当日大殿上,她的不卑不亢,雍容大方,曾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自那日之后,他还不曾好好会过这个王式。当下,他嘴角弯出一个上弦月,吩咐道:“太子妃处不去了。先去东厢阁坐坐。” 这般下了命令,也不待宫人回过神来,太子已顾自迈着大步向着琴音所在去了。 一帮宫人赶紧跟上。越靠近东厢阁,琴音越清晰了。院门外,太子大手一抬,止住了正欲通报的宫人,一动不动地倾听起琴音来。 仍是淡淡的,轻浅如小溪的,没有酒的醇香绵长,也没有女子的柔媚娇俏,可偏生那股飘逸无羁硬是扣住了人的心。琴音渐止渐歇,似是进入尾声了。太子在门口站了许久,终于大手一推-- 院门轻轻被打开,他独自一人踏上台阶,步入这方小小的院落。 月光下,一人低垂着头,只披着单衣,双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琴弦。她似是没注意到身后沉稳的脚步,似是不曾想到这深夜中仍会有人到妨,弹至最后,素白的右手一按琴弦,琴声立止的同时,隐隐伴了她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叹息声中,有惆怅,有迷茫,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曾觉察的孤寂。 这夜色深浓的,她抱了琴出来却是对着月亮兀自伤怀的?太子紧盯着她的背影,沉沉一笑,对着背面朝他,丝毫不觉的王式,他轻道:“王式?原来你也有这样的时候?” 低醇的嗓音响起,立时打破了这院落的宁静。王式一惊,急忙拢紧衣裳,站起身来:“王式无状了。” “不忙。”太子在榻上坐下,“孤以为大殿之上的王式孤高,自信,令人过目不忘。原来掩了房门也是小女儿之态。你倒说说,哪个才是真正的王式?” 哪个才是真正的王式? 情之起落,绪之生变,本是无常,他竟以此为由有意发难。不管承认哪一个王式是真,都无疑主动承认了两者皆假。月光下,王式清楚地看到太子嘴边虽然笑意依然,然如暗夜星辰的双眸中,却清冷如霜。 第二十二章 意外侍寝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她轻拢单衣,微微一笑。 “太子见笑。”轻抬下巴,王式的双眸直视太子,“太子可曾留意夜空的月亮?” 月亮?太子狐疑地点点头:“今夜是上弦月,新月之时。” “然。今夜是上弦月,待到月中之时,这弯上弦月便会变成满月,及至月末,又成下弦月。月盈月亏,月满月漏,太子说,哪个才是真正的月亮?” 一时之间,太子呆了呆。 借新月的变化,不着痕迹地驳回他的刁难。匆促之间,如此镇定自若。这王式有此急智,真真不是寻常闺中女子啊。她的敏捷和机辩便是一个少年郎君也有所不及。王导将她送与自己,确然有另外的用意。 思及于此的太子双眸一亮,语气在不知不觉中已放缓了许多:“夜深露重,琴音空渺,你定然不习惯宫中生活吧。” 这一次,王式没有否认。她抬眸凝视那弯新月:“如此月色孤影独照,难免对月伤怀。却是阿式作态了。” 一个十五六岁,日日守着那方寒窗翘首企盼春闺之人的小女儿家,居然老气横秋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此番心绪做作了。听闻此语的太子低低一笑:“孤影独照?孤方才路过此处前,以为有此伤怀的只有孤一人,没想到,一场偶遇,还碰上同病之人了。” 他的目光转至她仍显青涩的身姿,盯住她天鹅般优美修长白皙的脖颈,忽然转了话题:“此番入宫,你的族叔可有私下嘱咐?” 王式一愣。转眼,她将头一垂。 任那乌发铺满肩头,任银光洒在她纤弱的身子上。她以极轻极轻的声音吐字清晰道:“有的。族叔言,入了东宫便是太子的人。不管今后是荣是辱,阿式定会永生追随。” 看着眼前终于流露一丝羞涩的女子。太子的喉突然一紧。永生追随,这是将性命交付于他的承诺啊。他的身边,有多久不曾出现这种女子了?宫中的美人,不是母后派来的,便是因着他的地位巧言迎逢。就是他最看重的太子妃,也是心系两头,徘徊不定。这句追随,他有多久没听到了?就这么一句话,竟然令得他心中感慨起来了? 他嘴角浮出一抹冷笑,直直地盯视着她。继续问:“阿式可知以你的身份,即便追随于孤,也未必有名份?” 他的话冷淡。漠然,于刻意间抹了毒,带了刺。这样的语调令王式不由一顿。然后,她苦笑道:“太子没有明白阿式的用意啊!阿式用的乃是追随二字,而不是陪伴。” 陪伴太子身侧的。不单单是他的枕边人,更是他名谋正娶的妻。她王式,充其量不过一件礼物,由着一辆简陋至极的马车便送入了东宫,她如何能奢望陪伴二字?那是比银汉还遥不可及的距离啊。 她难得的软弱令得太子心头一软,他伸出手命令道:“过来。” 他指了指自己的膝盖:“坐到孤这里来。”暗夜下。他的语调低沉有力,一双星目平淡无波地看着王式,这是如帝王般高贵不凡的姿态。这股无形中迅速笼罩的威仪令得王式掩于袖袍下的小手倏得一紧,转眼,她乖乖地走至太子身边,跪坐下来。 太子将她纤细的腰肢一搂一按,她整个人一动不动地伏在了太子怀中。 夜风吹过。拂起她单薄的衣裳。鼻息间,被一股强烈的男性体息侵袭的她突然一个哆嗦。打了个响亮无比的喷嚏。这喷嚏来得又猛又急又快,等她意识到时,已惊觉太子正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从未与一个郎君如此亲密相依的她一呆,身体一绷,愈发僵硬。却见太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忽地哈哈大笑。那笑声,在静寂的夜里,直如一道通天作响的鼓声,远远地传了开去。他看着尴尬的王式,硬是止了笑声。将头往她颈间一埋,他隐带笑意低低说道:“不过第二次见阿式,孤的心里却有一阵难言的欢悦。” 他的声音轻如呢喃,在王式耳边激起一阵强烈的颤栗。她哆嗦着身子,任由太子将她搂得更紧,任由太子轻轻嗅着她淡淡的少女气息,脑子一轰间,猛然意识到-- 太子在对她说情话! 在向她表达自己的喜爱! 饶是在心中无数次描画好这一幕,饶是已千百遍告诉自己,太子便是她以后的天的王式,仍是被太子迅猛至极的速度吓到了。电光火石间,她飞快地思忖,是顺从地偎上前去依了太子,还是坚持少女的矜持欲迎还拒。 忽听身边一声沉沉的命令:“来人!” 院门被推开,一直候在外面的宫人赶紧跑了进来。 王式心中一颤! 果然-- “今夜,孤就留宿在此了。”太子低声吩咐完,有力的臂膀将她轻轻一抱,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是。”宫人忙应道。他一个挥手,院门外的宫人一一进入,轻轻地将院门掩了。 今夜,便算是她的洞房花烛夜了。罗帐中,看着太子侵身而上的面孔,她明媚如春的双眸在明灭的烛光下,颤抖着闭上。既不能和所爱之人在一起,跟了谁,给了谁又有什么相干?被王家所弃的她,被心爱之人所伤的她,唯有死死抱紧眼前的太子。 她的天,终是变了颜色了。 这一夜,东厢阁中一对暖烛静静燃烧,直到天色破晓。 王式在沉沉睡意中醒来时,太子早已离去。她掀开被子坐起身,两个心思玲珑的婢女早已备好热汤等她前去沐浴。她们手脚飞快地换下沾了斑斑血迹的床单,重铺上一层清新又整洁的被褥。 王式净了身,换了一身清爽的衣裳出来。她端起茶盅饮了一口,轻道:“太子走前,可有吩咐?” “有的。”一婢女忙道,“太子令奴们去太子妃处说一声,便说主子这几日身子不适,要歇一歇。” 她说到这里,双眼羡慕地瞅着王式。太子是何等样人,临走前还能替她想着这一层,换了自己,真是死也愿意了。 王式不动声色地“恩”了一声,她从床榻旁掏出几样饰物。 “这几样,虽说不是太子打赏的。可讨得了太子的欢心,日后必有荣华的一天。只要王式站稳了脚跟,必不会短了两位的好处。”她将东西一人一份往两婢女手中一塞,“两位快拿着吧。” 想不到天上还能掉馅饼的两婢欢天喜地地收了东西。她们是明白之人,当下恭敬地一福,回道:“主子的好,奴婢谨记着。六两姑娘和太子妃处,我二人绝计不会乱说的。” “那就多谢二位了。”王式微笑着站起身来,“今日太子妃处,我不便前往,还请两位依着太子的意思去回个信吧。” “是。”两婢一前一后,各自出了院门。 王式看着她们远去的身影,心道,前几日,太子妃还向她提及婚事,昨夜里她已上了太子的床,若是太子妃知道,必定恼羞成怒,大动肝火。这两婢是太子妃派来之人,即便一时贪财守住不说,终不能长久。只能先避过这几日,再试探太子如何安排了。 果然,两婢一出了院门,便边走边商量起来。 “这王式,出手倒是阔绰。你我二人在太子妃处这么长时日,还不曾一次拿过这么多。” “可不是。若是太子多来几次,光凭你我二人的赏便足够花销了。” “好是好。”年幼些的那个婢女一边四处探了探,一边小心翼翼道,“只怕这事终会被太子妃发现。到时你我二人岂不遭殃?” “放心吧。我心中早有了计较。”年长些的得意洋洋地看了她一眼道,“既拿了王式的好处,帮着遮几天也是应该的。我还盼着太子多来几次,再拿几回赏呢。可太子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时兴起玩了玩,一时没劲儿又忘了。等到太子没了兴致了,再让那些嘴碎些的,舌长些的四处说道说道,还怕这事捅不到太子妃那?到时太子妃问起,只说你我二人被王式支开了,根本不知晓这事儿。” “还是姐姐聪明。” “这算什么。” …… 二人一路走至太子妃的寝殿,将话传了。太子妃不疑有他,只淡淡说了句“令她好生休息吧,不必挂念我这儿”,便令她二人退了。 却说这日清晨,山阴赶早画了幅绿珠的画像便急急命人送至刘琨处。 昨日她与孙江刚回府中,还没歇口气,就被卫玠拉着前去赴宴了。夜里回来才发现请帖居然是金谷园石崇命人送上的。 她正寻思为何少了她的,如今有了这道入门符,想来事情应该方便许多。 金谷园的宴请定在本月十六,正是司马颖动身后几日。时间尚充足,倒是不急。 想起昨夜太子府中的商议,她忙唤了院中几个护卫前来。耳语了一阵,一一吩咐下去,她令二奇驾着马车上了大街。 街道上车辆不多,马车拐过几个路口,很快停在了一间小小的铺子前。 铺子面积不大,内部布置十分干净清爽。柜台上,放了一些时下流行的小东西,一位青衣圆脸男子正于桌案前埋头记录着什么。 第二十三章 计成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有人一走进,圆脸男子抬头看来。见是山阴,他忙放下手中纸笔,迎了上去:“郎君。” 此人正是刘容,他奉了山阴之命收集整理洛阳城中各个小道消息,如今已是她手下不可或缺的一个助力。 山阴点点头,在榻上坐下:“刘容,今日前来,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郎君请讲。” 山阴使了个眼色,二奇立刻会意。他走出铺子,将铺子门反手一关,一动不动守在了门口。山阴这才轻道:“令你的手下在洛阳城中找一个偷盗之术高明些的守在贾府门口。趁着贾谧不注意时,设法从他身上偷个香囊或是贴身物件什么的。有没有问题?” 刘容笑道:“郎君却是找对人了。属下这有一个王寡妇,以前就是靠着这个营生混饭吃。如今到了我这儿,改邪归正了,郎君若有需要,便令她再出一次手。” “如此再好不过。”山阴点点头,“事情紧急,最晚明日定要得手。你可有把握?” “郎君尽管放心。只要贾谧出了府,今日便能取到。” “好。你赶紧去安排吧。”山阴交待完毕,立刻起了身,“小心行事。” “是。” 出了刘容的小铺,山阴没有耽搁,径直回了山府。 院落中,大奇果然已经回来了。看到山阴前来,他忙从怀里掏出一大叠书信:“郎君,你要的东西。” 近二十封墨宝摊在案几上,山阴瞅了一眼哼道:“你是从何处取来的?一下子少了这么多,贾谧岂不起疑?” “郎君放心。”大奇得意洋洋地回道,“我在贾府窝了一晚上,拿的这些皆是贾谧命身边小童扔掉的。如今只是扔进了我的手中,不妨事的。” 见他如此说。山阴才点点头。贾谧的字俊逸中透着一股清秀,倒是不难模仿。她取了纸笔坐于书案前开始认真临摹起来。 不消多时,两张一模一样的小楷写完了。她细心地拿起贾谧的字迹对比,竟是学了个十之*。 将其中一封交给大奇,她吩咐道:“再去一趟贾府。将这信放在能让贾夫人看到的地方。” 大奇凑上前来,看着信封上写的一个小小的“乐”字,有心想问郎君又想做什么坏事,又唯恐受罚。当即拿了书信一溜烟儿不见了。 这一日,很快便过去了。等到傍晚时分,刘容果然亲自前来。 他拱手行了礼。便从袖中掏出一物交到山阴手中:“这是贾谧挂于腰间的佩饰。看那花纹,应是佩戴已久,郎君看。这东西作不作得数?” 山阴拿起细瞧了一番,喜笑颜开:“自然作得。”这佩饰,她在刘琨身上也看到过类似的,料想应是二十四友的结交之物。拿到这个,比拿到香囊却是好得多了。她不由道。“刘容,你辛苦了。” “刘容不敢。” 东西既已备齐,她取了信件与佩饰同时交给刘容:“明日寻一面生的,亲眼看着他将东西送至外出采办的宫人手中。” 刘容应下之后便退了。 第二日,却是下起了一阵又一阵春雨。绵绵春雨,如丝如绸。打在长廊的屋檐处,积起一滴又一滴的水花。 因着贾后的懿旨,成都王再过两日便要动身往邺城去了。乐王妃正使了人收拾带过来的一应物件。忽见一婢女站在门前,脆声道:“见过乐王妃。” 这宫女不曾见过,她停了手中东西:“何事?” 宫女将一信件呈上:“这是宫人托奴转交的。” 乐王妃拿过一看,信封上写的一个小巧端正的“乐”字,应是自己无疑。她收了信。又打赏了这名宫女,才拆开信件。 哪知一看书信。脸色不由大变。匆匆将信往书案上一放,她起身便出了殿。 …… 近几日,洛阳城中的新闻一道接一道。 先是太子妃怀胎又落胎,贾代被送至廷尉受审一事,紧接着是成都王司马颖被派往邺城一事。可是最令酒楼中人津津乐道的当属第三件--司马颖大闹贾府之事。 话说前一日,司马颖遵照贾后诏令,带着一众人马前去邺城镇守。哪知,这队人马不走北门出城,竟是径直绕到了贾谧府前。 司马颖一个健步踢开守门人,一路冲进贾府,抓着贾谧便是一顿臭骂。 劈头盖脸地痛骂之后,司马颖挥动拳头,恨恨地扔下一句“无耻匹夫”扬长而去。若不是顾及乐王妃在外面等着,他险些便想大打出手。 司马颖闹完了,带着大队人马走了。留下贾谧在府中暴跳如雷,来不及换一身衣裳便直冲皇宫而去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怎么听着有些不明白呢?”其中一人饮了口酒道,“贾侍郎生了什么事?惹得成都王这么不管不顾的?” “说起来也是一桩风流韵事。”立刻有人接道,“贾侍郎看乐王妃生得貌美起了心思,偷偷写了书信约她在宫外相会。谁知乐王妃大怒,将信件呈给成都王看了。成都王等在宫外本欲逮他个正着,不料贾侍郎机灵,叫他跑了。成都王咽不下这口气,便上门问罪去了。哈哈哈……不知贾侍郎进宫告状,这贾后是护着他呢还是训斥他呢?” 他这一番解释一出来,酒楼中马上有人出来反驳:“不对不对!我听贾府的人说,成都王纯属挑衅生事。贾侍郎根本不曾写过书信,更别提相约见面了。” “哈哈,说这还有用吗?书信与他的贴身信物都在呢。他若没写,这东西怎么就到了乐王妃手中?更别提贾夫人也正在贾府中大发雷霆。事实摆在眼前,还能叫人冤枉了去?成都王再不济,也不至于拿乐王妃说事吧?如今传开了,换了是谁,都不会承认呀。大伙说是不是?” 在众人的哈哈一笑中,坐在酒楼一侧的少年郎君低下头扯了扯嘴角。他似是对酒客们谈论之事毫无兴趣,自顾自将杯中之酒尽数喝完,不慌不忙地起了身结了帐,便出了酒楼。 却说贾谧闷头堵气急匆匆进了皇宫,本想着找到贾后抱怨一番,好出出心中恶气。哪知还没见到贾后,先遇见了清河。 因着太子妃一事,清河也被责罚了。贾代如今关在廷尉,死罪已定。她与贾代一向走得近。此事本是她一手策划,原想借着太子妃之手除了山阴,不料反而害了贾代。心中又气又恼,她竟是一下子清瘦了许多。 贾谧知她聪慧,便将憋在胸中的这股气一鼓脑儿全跟她说了出来。 果然,清河刚听完便嗤笑了一声:“侍郎好生糊涂。如今这个时候去找母后,必定直着进去,横着出来。母后令你与那帮‘二十四友’造些声势,你倒好,自己被人拿捏住了,平白被人大闹了一场不说,还坏了名声。母后若是知晓,定不会轻饶。也就你,还会巴巴地跑上前去自己讨骂。”她说到这里啐了一声,又道:“若是换了我,便直接回去。眼看母后的肚子越来越大了,你这心里,得想个万全的辙才行。” 犹如当头一棒狠狠敲醒了贾谧。贾谧忙躬身道:“幸好在此遇上了公主。不然,我又要惹姑母生气了。”他说道这里,恨恨地压下了心中郁气道:“只是这样太便宜了司马颖那匹夫!” “忍一时之气,图万全之策。表兄不会连这层意思都不懂吧。”她手一松,将鱼食尽数洒入池塘中,“清河倦了,便不陪表兄了。” 说完,她婷婷地站起,不再理会贾谧,径直往自己的宫殿去了。留下贾谧一人想来想去觉得清河说得有理,遂咬咬牙又闷着头出了宫。横竖吃一次亏,记一次仇,这股憋气,他总能寻到时机发泄出去! 一场春雨一场暖。刚收了伞,又是阳光普照。 此刻泥融土湿,四野青绿,微漾的映日江水,愈发的撩人眼了。站在船中,只需闭上双目,便能感到细细密密的阳光一路爬至脸颊,眉梢。东风如一层细纱,拂过游人迷醉的脸。 今日天气大好,太子妃又过了“小月子”之期,太子府中,一众人在太子的率领下难得坐上游船来到了流霞河上。 春日的流霞河金光灿灿,所行之处便连碧波也是暖暖的,细致无匹的。万紫千红的河堤两岸,如烟般的笼了层极细极细的金纱。 游船一路拨开水流前行间,卫玠指了流霞河上那一艘小船道:“山舍人还记得这河吗?” “自然记得。”山阴笑道。若不是当日寻不到孙江来此流霞河,她不会碰见卫玠,不会被掳入河东公主府。说来所有的因缘际会,似是因此河而起。 “当日舍人于此河上弹的一首《春江花月夜》名动一时,今日故地重游,不如献艺一番?”榻几上,太子妃与太子并排而坐,笑意吟吟提议道。 说起这首《春江花月夜》,太子妃显是爱到了极致的。三番两次地借着太子的势令山阴演奏,却总被她冷淡拒绝。便是现在她说出这话时,也没有抱着很大期望。哪知今次,山阴倒是爽快至极一口应下:“太子妃有令,山阴岂敢扫众人之兴?” 她双手一抚,对着身边侍婢说道:“拿琴来。” “且慢。”太子妃微一提声,阻止道,“既是仙曲,必不能用那劣琴。用我随身带的那把吧。” 她对着身后一直低眉顺目不曾抬头的女子轻道:“阿式,去取我的琴来。” 第二十四章 太子妃作媒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是。” 这一声久违的阿式,这一声熟悉的音调,令得山阴心中一惊,猛得抬头看去。 王式仍是着了那一身淡淡的鹅黄绿,听了太子妃的吩咐步履优雅走上前来,将琴往她榻几上一摆,恍若不识般恭敬道:“舍人请。” 一双灿若星辰的美目和眉宇间冷冷淡淡的女子,在她面前绽放了喜悦,跳动着羞涩的妩媚诉说了心中萌动的女子,被她冷言所伤绝望回头相顾的女子……为什么她会出现在太子妃身边?为什么王导送进太子府的王家庶女便是她--被家族这般送进宫中,她,究竟发生了何事? 顿时,山阴的喉咙又哽住了。众目睽睽之下,她强迫自己收回目光,轻道:“多谢。” 王式一福,又乖乖退回了太子妃的身后。 山阴敛了心神,素手开始拨琴。今日她的琴音潇洒自若,清冷中带了丝丝忧叹,和着春日江水,说不出的舒缓与动听。即便此刻空中少了那一轮明月,透过她空灵的琴音的描述,郎君们似乎已见到了春江花月,似乎正畅游在那满天光辉之下。这一种意境的代入与深切,似乎每一次聆听皆有不同的感受。因此,她的琴音渐息,抚弦而止之时,仍可看见众人为之神往的样子。 曲毕一时,太子妃终于轻轻叹道:“果然是妙!能谱出这曲之人,定是高人吧!” 她不说山阴弹奏得入情入胜,一开口先称赞曲谱之鬼斧神工,山阴心领神会:“太子妃若想要曲谱,山阴必定奉上。” “当真?”太子妃眉色一亮。 “卿卿说笑了。”太子轻斥道,“舍人说了给,必定会给。还会诳你不成?” 他举起酒盅:“听君一曲,愈发觉得春日光景无限美妙。舍人这曲《春江花月夜》。必能流传百世了。诸君,且为这一首曲,同干一杯吧!” 春日出游,本为尽兴。因此太子同众人干过这一杯后,各位舍人与郎君们便自发来到船板前,细细观赏起江中景致来。 这时,只听旁边一声响亮的喝彩:“妙!真妙!方才一曲,不知何人所奏?” 与游船并行的另一艘大船之上,走出一名虎背熊腰的青年护卫。他双拳一抱:“我家主人有意相邀,不知弹琴之人是否赏脸?” 听这护卫的调调。何等熟悉!怎地每次她一弹琴,便要碰上那么一个两个自诩是知音的人? 她眉眼一挑,甩给卫玠一个两人心知肚明的眼神。 卫玠放下手中淡淡饮了一口的酒盅。正欲理会。却见江统趴在船栏之上怪笑道:“你家主人?你家主人打发一个护卫前来相询,我等为何要理会!” 护卫一怔,看这游船之上,少年郎君们个个鲜衣锦装,清贵不凡。谈笑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质。难道是哪家权贵出游? 当下他小心翼翼地一拱手,进了船舱请示。 不过片刻,船舱中走出一人。这人长相比起刚才的壮硕护卫来,实是不堪入目。 他一双三角眼滴溜溜地扫了一眼对面船板上的人,面色一变,二话不说便直起腰板狠狠地敲了下护卫的脑袋。怒斥道:“没有眼色的东西!” 在鼻翼上一颗黑痣被他吹胡子瞪眼睛,弄得一抖一抖时,他已一个回身奴颜婢膝地躬身行礼:“冒犯冒犯!孙秀不知船上的都是贵人。还请各位舍人息怒。孙秀这就退了。” 他说完,对着船板上的一众人等又是行了一个大礼,急急令得游船驶开。眼看游船缓缓驶去,不消一会儿,两船已经拉开了距离。 “算这厮识相!”江统嗤笑道。 “此人玩弄权术。睚眦必报。江舍人何必与他计较?”一侧,杜锡看着孙秀远去的背影出声道。 “不过一个以谄媚显达的小吏。何惧之有?”江统不在意地回答,“何况太子在此,量他也不敢造次。” “此人可是在赵王司马伦手下做事的孙秀?”不同于江统和杜锡对孙秀的反感,山阴听闻他的名字,却是心中一动。 “正是。山舍人不认得他?” “惭愧!山阴在洛阳呆的时日不久,若非进了太子府,仍是一只井底之蛙。哪里认得那么多城中的大人物?” “他哪里当得上‘大人物’这三字!”江统笑道,“左右不过赵王身边一条屈颜媚势的狗。因着得了宠,愈发张扬跋扈起来。你见了他多绕着走也就是了。” 山阴点点头,正待说话,身边闲适淡然看着江边风景的卫玠忽地出声道:“此人不但贪得无厌,还是个色中饿鬼。山舍人还是多听江舍人的劝,绕着走为妙!” 色中饿鬼?接收到卫玠别有深意眼神的山阴瞪大了眼。还真别说。孙秀的长相,配上这个称号,光是一想,就已令得她背脊一凉,浑身起疙瘩。 阳光下,她谨慎发怵颇多哀怨的表情,配上一身雪白裳服被江风猎猎吹起,眸中含笑,定定看着她的卫玠,两人的眼神交会直叫人觉得又暧昧又有趣。 这卫洗马恁地会捉弄人!江统一拍大腿,乐得哇哇直叫:“山舍人怕什么!且不说孙秀不喜男子。便是有龙阳之好,论起姿容,这里最出众的便是卫洗马。难不成孙秀那厮还会有眼无珠,退而求其次?” 他的本意原是有卫玠在,其他人等皆可安然无恙,不料话一出口,发现无意间狠狠贬低了山阴,不由大嘴一捂,大叫:“口误,口误!错矣,错矣!” 这岂是一句口误便可解释的?只见山阴面色一苦,狠狠瞪了江统一眼。她这明显不服气的样子,令得船板上一干人等,皆哈哈大笑。 这大笑声传到船舱中,令得有意无意将几人对话听在耳中的太子妃掩了嘴,笑道:“山舍人倒是个妙人!”她说到这里,目光瞟过立在一边安静娴雅,似是不曾注意外面动静的王式身上,试探道:“太子,山舍人家中尚无妻妾吧?” 太子一愣:“舍人刚过十五,不曾及冠,这妻必是没有的。至于妾,孤便不得而知了。” 他看着兴致盎然的太子妃:“太子妃想给山舍人作媒?” “倒称不上作媒。”太子妃笑道,“我这身边,有一位爱慕舍人的姑子,只是身份低了些,若是能给舍人做个良妾什么的,倒也可以。” 她这话一出,王式心中一惊,不由暗叫:“不好!” 果然,太子妃将头一转,直接问道:“阿式,你觉得如何?” 问王式觉得如何?太子眼眸一深,与太子妃一道,沉沉地盯向了王式。 王式一个哆嗦。别说她与太子的关系已非同一般,便是她不曾向太子表明心意,这个提议也坚决不会答应。如今太子妃尚未得到她的同意便急着用了这一招,却是心中对她有所防备了。 当下,她几步行至太子与太子妃跟前,双膝下跪道:“阿式轻狂。阿式以为少年少女情窦初开,不过仗着一面之缘。对方品性如何,也只是依着臆想妄自揣摩。说到底,心中爱慕的不是眼前郎君,而是心中早已刻进骨髓的虚幻情郎。这镜中花,水中花本就不存在,如今阿式已然醒悟,此时再进舍人的门,阿式万万不愿!” 她竟是说她当日喜欢上的,不是山阴,不过自己臆想中的郎君而已。没想到她会一口回绝的太子妃怔了怔,犹不相信地问:“你为他退了与裴三的婚事,这也是一时糊涂?” 王式深吸一口气:“太子妃错信他人之言了。便是没有山舍人,妾与裴三的婚事也是做不得数的。此事乃是家族出面,阿式一个小小庶女,哪有如此能耐?” 她这话听起来不假,婚姻大事,岂同儿戏,没有长辈的许可,不会轻易撕毁婚约。 一时找不到破绽的太子妃见她态度坚决,只得作罢:“你可想清了。如今有太子在,还能为你做主,过了今日,你再想嫁入山府,可就难上加难了。” “多谢太子妃好意。阿式不悔。”说罢,她以头点地,重重向二人磕了个头。 “你……”太子妃无奈地点点头,“起吧。” 王式不敢怠慢,赶紧起身低眉顺目走至太子妃身边立好。 可饶是如此,她依然感觉到那一道冷芒,如寒光般重重地罩在她的身上。 她双目微垂,努力摆出自然得体的姿态,手心,却已被冷汗湿透了。 大船不急不缓前行,已行至江心了。 这时,整个江心,只有这一艘游船慢慢悠悠兜转,愈发显得天地之辽阔,水面之无垠。尤其在那轮火红太阳的照射下,游船两旁的金塑彩雕如闪烁的点点金星,与水面金光相辉相映,这耀眼的光芒直让整艘游船镀上了层无与伦比的壮阔与奢华。 江风徐徐,拂起众人衣袂,风吹袖舞间,只听天地之间,传来一声清啸。这啸声,清越高亢,顺着江风一路婉转而来。倾耳细听,似是从江边右侧峡谷间传出,众人极目望去,却见一片水气茫茫中,一人一舟穿峡踏浪而来。这舟速度极快,不消多时,已如凌波微步般驶到了游船跟前。 第二十四章 你下流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就在这时,站于船板上的卫玠走出一步,就着啸声轻和起来。一高一低,一苍劲一舒缓,如同一首节奏鲜明的乐曲,在江面之上朗朗传出。 飞速行驶的小舟终于一停,向着游船方向看来。 斗笠下,一身青衣手持玉笛的须白老者双目藏锋卧锐直射而来。对上一脸谪仙般高洁不凡的卫玠,他忽地以笛相指,哈哈大笑:“小儿又想诱我上钩?太小看老夫也!” “季老说笑,卫玠以啸音相和,实是情不自禁。何来相诱之说?”金光下,卫玠一双似水眼眸往小舟里一扫,“怎地不见季老随身相带的童子?” “哼!你还有脸问。”季老气呼呼道,“若不是你,他又怎会受罚,不得出门半步。”说到此,他似是不解气,弯腰掬起一把水直向卫玠扑面而来。 那水珠,速度又急又快,待到卫玠反应过来,他的胸前已一片湿了。雪白的裳服,高洁的气质,配上这一滩水渍,说有多可笑便有多可笑。 老者见状,立下喜笑颜开。他乐滋滋地将手往衣服上一抹,扔了个白眼给卫玠,傲然道:“老夫去也。” 说罢,竟是再不看卫玠一眼,直令小舟飞驰而去。 这一出变故皆出乎众人意料。山阴率先回过神来,她看着小舟远去的方向,不由道:“这老人穿着打扮浑不似红尘中人。偏偏性子怎么如小儿般胡闹?” 第一次见到卫玠吃瘪的江统也奇道:“此人是谁?如此狂妄?” 只有杜锡凝神看着迅速变成一个黑点的小舟,缓缓道:“卫洗马尊称他为季老。此人怕是绮里季之后人吧。” 绮里季?几人一听,皆是大惊。商山四皓归隐多时,自汉灭后,其后人更是鲜少听闻。据说绮里季后人学识渊博,通古今,辩然否。能知常人所不知。 传闻中如此厉害的人物竟是方才小儿气十足之人? 当下,江统撇了撇嘴:“见面反不如闻名,此人,不过借着先人沽名钓誉而已。” “非也。”卫玠回道,“季老的学识,卫玠领教过。确非常人所及。长年隐居,不与世人接触,方有这放荡无羁的性子。” 他说到这里,回身走向船舱:“卫玠失仪,容先行更衣。” 他一走。不曾料到流霞河之游还能碰见如此高人的几人却是一叹。尤其山阴,心中更是惋惜无比。听卫玠所言,他应是与季老交过锋了。然以他的能耐。仍没有令得季老甘愿出山,此事,估计是无望了。 几人又在船头吹了阵风,待到船舱之中酒肉香气传出,婢女们备食完毕时。才一一进舱。 丝竹之乐中,山阴寻了一处榻几坐下,她抬头看向对面的卫玠,他早已换好一身干净的衣服自酌自饮。都是太子府中的几人,太子早已下令,随意尽兴便好。因此各人边聊边谈。一顿饭工夫便过去了。 婢女们撤盘之时,忽听太子妃道:“太子,听闻流霞河夜景美妙异常。既已出游。何妨往那洛河方向看看,顺便过个夜?” 此次出游,本就是有心慰劳她的太子,没有置疑,当下点头同意。 于是。游船在河心静静停了一个时辰后,开始向洛河方向缓缓驶去。 拐过几道河弯之后。河水明显变急,游船驶入洛河了。 正值午后,洛河之水一路奔腾向前跑去。与流霞河的温文尔雅相比,它气势磅礴,浩荡雄壮,一眼望不到边际。洛河两岸,是高高的山峰与峡谷,危峰直立,河水湍急,直有一股巨大的压迫感迎面而来。 船板上,舍人们备了榻开始引经据典,畅意欢谈。山阴喝了酒,人也有些倦,便兀自在客房中盯着那外面的水流出神。 她的思绪,有点乱。可乱在何处,又说不出。 这般叹了口气,在暖阳的照射下,在河风的吹拂下,她竟趴在窗边开始昏昏欲睡了。 迷糊间,只觉身上一暖,一件外袍轻轻地盖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一惊,睁开眼睛,果然看见身侧的卫玠正好整以暇地拿了书定定看着她。 他不是在外面与其他舍人一起谈论的吗?何时进来的? 她看看此刻虚掩着的门:“你我二人这般呆在一起会不会不妥?” “无事。”卫玠转身将门栅拴了,“越是刻意回避,越显做贼心虚。不妨自然些。” 他说得倒是。山阴经他一弄,也不瞌睡了,寻思到刚刚心中思虑的问题,她决定听听他的意见。 “接近孙秀?”却见卫玠嘴角一抽,淡淡道,“阿阴为何有此念头?” 山阴叹道:“若是孙秀真如你们所说,贪财、好色、眦睚必报。利用起来却是方便很多。” 自古以来,奸佞小人多败事,单凭一样已容易遭人利用,何况孙秀占了个十全十。眼下他是打开赵王这条路最好的缺口,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看她双眸发亮盼着他肯定的神情,卫玠面色一苦,不知如何作答。潜意识里,他极不愿山阴搭上此人,孙秀虽可利用,然戾气十足,心思狡黠,一个不当极易被识破。但正因如此,他是赵王身边最能说得上话的人,也最有可能影响事情的成败。 他眉峰轻蹙,似是寻思,又似是犹豫。山阴等了半天不见他回话,不由催道:“怎地不说话?” 却见卫玠双臂一伸,将她整个身子往怀中一带,带点赌气道:“不想你与那人接近。不如等我将手中事务处理完,我来安排此事。” 原来为了这个。 山阴笑道:“孙秀再狡猾,未必能看出我的女儿身。这天底下,眼光毒成你这样的,能有几人?何况时不待我,时间拖得越久,太子的处境越堪危。王导处旁人无法应付,这事便交由我吧。我自有不与他接近,却能成事的办法。” 她将脸贴上他带些凉意的脖颈,娇糯糯地求道:“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在吗?好不好?” 这话由她口中说出,说不出的娇憨,道不尽的软慰。卫玠任由她在他脖颈间暖暖地吹气,心中一软,只得应道:“好。” “不过。”他一双手在她腰间紧了紧,“不管如何安排,必须带足暗卫。” 他答应了?心中一喜,她忙应道:“这个自然。” 两人好几日不曾在一块儿,眼下紧紧地贴在一起,卫玠只觉得怀中之人似是又长大了些。他低头看向她一马平川,扎得如郎君般平坦的胸部,又看向她褪去青涩,肆意长开的眉眼,这般姿容再过些时日,怕是遮得再好,有心人也能瞧出端倪来了。 也难为她为了他,愿意以身犯险留在太子府。这天下间的有情人,愿意共富贵的千千万,可心甘情愿赴难的却有几人?看着她双眸清澈,信任地望着自己,卫玠心中一热,情动地贴上她的耳尖沙哑地唤道:“卿卿--” 只觉得一股又麻又酥的电流从耳尖向四肢奔流,山阴的身子一颤,情不自禁地向他偎了偎。 感觉到他的大手准确无误地探入她的裳服,摸索着抚上胸前,她气息一急,脸红耳热地指控道:“你下流。” 下流?卫玠一怔,不过很快,他的注意力被她又羞又恼,满脸酡红的样子给吸引住了。他痴痴地看着她,想着见到她这副模样的世间男子,有几个能禁受得住诱惑? 几乎是果断的,他立刻低下头,朝着那嫣红欲滴的唇上压去。山阴愣了半刻,慌乱中赶紧闭上眼睛。只觉得一股淡淡的熟悉的气息将全身笼罩住了,他温热的双唇正在她唇上重重地辗转相吸。不同于以往的轻触,这次,他用力一按她的后脑勺,舌尖轻轻的,带丝诱哄地挑开了她紧闭的贝齿,当他的舌头长驱直入时,她呼吸一窒,只觉整个人的气息被夺走,直到良久,他的舌尖才退出,在她唇畔一圈又一圈地轻轻描画。此时,全身化成一瘫水的山阴已软趴趴地倒在了卫玠怀里。 一吻结束。两人相偎相依,呼吸相闻。卫玠瞅了一眼她意乱情迷,眉眼带春的样子,忍不住吮了她的耳垂低低笑道:“卿卿这个样子,实是令人想入非非。” 想入非非?他明明已经动手了好不好?山阴很想正气凛然慷慨激昂地指责他一顿,可这时的她全身无力气势全无,只能由着他搓圆捏扁。她满脸通红地推开他,转过身飞速地整理好被扯开的裳服,这才闷声道:“船中随时有人前来,若被人发现你我的样子,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她话音刚落,房门外似是真的传来一声动静。惊得她一推卫玠,小声道:“真的被我乌鸦嘴说中了?” “不至于。”卫玠看了门外一眼,懒懒地拨了她的束冠,“江面浪声滔天,恐是风吹动了门窗。卿卿头发乱了,还是梳一梳比较好。” 他镇定自若的样子,倒是真的给山阴打了针强心剂。她快步走到房门前,悄悄拉开一条细缝往外瞧。外面安安静静,入耳的,皆是奔流不息的江水声,哪里来的人影? 第二十六章 河灯初绽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她松了口气,关上房门。 “卿卿放心了?”卫玠半倚在榻上,他手中仍是握着一把梳子。伸出一只青葱手指,他朝她勾了勾,沙哑道,“过来。” 这声音,恁地勾魂。偏生这手势,令她咬了牙想揍人一顿。她歪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瞅着他,直到现在,她才发现,白衣飘飘高洁如仙的卫玠,此时也是晕生两颊,眼波含水。 原来方才两人耳鬓厮磨,失态的不仅仅是她。有了这一层认知的她,忽地心中大乐,大奇私底下说卫玠也是第一次,难道…… 当下她乐颠颠地跑过去,开心地问道:“怎么了?” 却见白衣少年收了盅惑妖媚的神情,直起身来一本正经地给她梳起头。他的手势极巧,极熟练,两三下功夫,山阴的束发已经打理得整整齐齐。 他似是很喜欢给自己梳头,山阴看着镜中的自己,少年俊朗,英气不凡,配上一对冷峭的眉毛,她这中性打扮实在不易被人看穿身份。 想起一直以来困惑的问题,她忽地转身问道:“你怎么看出我的身份的?” 当日流霞河上,二人共乘一只小舟,夜色暗沉,月光淡淡,即便后来几次见面,她也自信没有露丝毫破绽。可他怎么就敢笃定自己是女子? 却见卫玠定定看着她,似笑非笑:“卿卿真的不知道?” 她老实地摇摇头。 “七年前,山家别院后山的小河旁。”他缓缓地提醒,“当日有一个小姑娘与兄长走散了,坐在河边大哭……” 七年前?不正是她刚刚穿越来的时候?可她明明没有去过山家别院的后山,难道是她来之前的事? 忽然有点猜到后面会发生的事,她苦笑道:“然后你送了她回家,并且喜欢上了她?” 她无精打采的表情逗得他一乐:“当日我正巧路过。见你跌了一跤又哭了个大花脸,才给你洗了洗脸,梳了梳头。陪着你坐了一会儿。” “你不会那时就暗生情愫了吧?”拜托不要有这么狗血的剧情啊! 他嘴角一抽,哼哼了一声:“一个五六岁,还挂着鼻涕的小娃娃,能引人多少遐思?” 好吧。她莫名地心头一松,这么说,他看上的还是现在的她了? “可是已过了七年,”她摸上自己的脸,“我这容貌已完全不一样了。你怎地确定我就是当日的小女孩?” 这话一问,卫玠有些不自在地转过了头。他轻咳了一声,指指山阴右耳。又道:“有此胎记,一眼便能认出。何况眉眼处仍有五六分相像。” 山阴摸上自己右耳后的小痣,敢情是它出卖了她?一时间,她闷声而笑。为这离奇古怪的答案,更为这冥冥之中早已安排的际遇。 “你救我出河东公主府后便带着我去了别院后山。原来用意在此。” “可惜卿卿毫无所觉。”他笑着瞅她,“竟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真是忘了。”她垂下头,“那一年我母亲过世,我病了很久,醒来后以前的事基本上不记得了。” 这是她的伤心事,亦是心底永远不能公诸于世的*。她颓然的表情果然令得他心头大恸。 “都过去了。”他轻摁她的头在自己肩上,软言慰语,“有我在。” 是的。有他在。 她总不至于形单影只的。她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呢喃:“阿卫--” “恩?”他的尾音微微扬起。 她扳下他,附耳轻道:“你什么时候来娶我?” 看着他眸中那片溺死人的深情,忽地自己脸先红了。 整整一个下午,两人什么也没做。偎在一起看着游船驶过洛河一道又一道小弯,又掉头驶回流霞河。 及至两人从房中走出时。河岸两边夜灯初上。天色,暗下来了。 两人沿着船板走至船头。满天星辉下,一盏又一盏小巧精致的花灯紧紧挨在一起。山阴拉了一个婢女来问:“哪儿来这么多花灯?” “回舍人,太子妃想放花灯,太子特命奴们做的。” 山阴点点头。正值三月间,沿河放花灯祈福确是常有的事。他二人朝着船舱走去。因着这游船极大,故一楼专作宴席游览专用,后面多出的一排房间以及二楼全部用作客房。眼下,婢女们将游船两边的窗帘一拉一卷,透过小小的四方窗棂,流霞河夜间景致确能窥探一二。 榻几上,江统等人早已入座,看见山阴和卫玠,不由持盅朝着二人一举。山阴寻了个榻几,在江统旁边坐下,低声道:“怎不见太子?” “太子小睡方醒,应该马上到了。” 果然,不消片刻,一身便服的太子与太子妃在一众侍婢的簇拥下走进舱内。 众人忙向太子行了礼。 太子似是浓睡后仍不消倦意,他掩袖打了个小哈欠,这才持起酒盅道:“诸位,晚间的流霞河应别有一番景致。太子妃提议晚宴过后,一起去看放花灯。你们意下如何?” 众人自然说好。 于是,几杯薄酒下肚,几样饭菜入腹,兴致勃勃的众人皆歇了箸,随着太子妃等前往甲板之上。 花灯的式样并不全然相同,手巧的婢女们将其做成了亭亭出水的莲花状,袅袅独立的兰花形,一盏比肩一盏,简约又张扬。 王式奉了太子妃的命已顺着船板下了大船,她拨了一只小舟下水,细心地点上了一支小小的烛台,轻轻将花灯推入河中。玲珑的花灯一下子亮堂了起来。一簇小小的火苗照亮了一方小小的水镜,在碧波万顷的流霞河上燃起朦朦胧胧的一点幽光。它摇晃了两下,沿着水波气定神闲地兜转起来。 王式大喜,连忙将另一些也放了。十来盏花灯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绕着小舟,顺着流霞河自成一景,慢悠悠地前行。暖洋洋的河风中,太子含笑看着身边的太子妃:“太子妃要不要试试,孤陪你去?” 本已心动的太子妃听闻太子愿意陪同,当下欣喜地点了点头。两人在护卫的搀扶下上了小舟。舟上人一多,船身微晃,王式忙跳上一侧的长形船板。 太子亲自挑了一盏极为精致的莲花灯递给太子妃:“每一盏花灯放出皆可许一个愿。听闻花灯若能稳稳前行,愿望便能实现。”他附在太子妃耳边,低低道,“孤想让太子妃为孤生一对儿女,太子妃以为然否?” 说是低语,可他毫不掩饰的声音地令周围的护卫及王式皆听了个清清楚楚。太子妃颈间一热,不由大窘。她忙掩饰性地接过太子手中花灯,娇羞地点点头。依着王式的提醒,她在花灯中放了烛台,以手轻托,慢慢放入水中。花灯初初入水,向左侧摇摆了两下。太子妃忙一路推波稳住了。眼看着它一路优哉游哉向前,太子妃高兴地拉了太子的袖袍:“太子快看。花灯放出去了。” “孤看到了。”太子含笑点头。 “花灯稳稳,太子与太子妃二人心愿定能得偿。”王式在一旁应景地恭贺道,她看着微微摇晃的小舟,“舟小人多,太子和太子妃还是上船吧?” 她的话言之有理,太子与太子妃踩着船板上了大船,留下王式仔细将其余花灯放了。 花灯越放越多,在河面上一径排开。船板上,看得津津有味的江统叹道:“这灯不消多时便会越飘越远了,应寻一处浅滩,这灯或能长久些,我等也看得尽兴些。” 他的话惹得卫玠一声低笑:“放灯只为凑趣,景致看过便是。何必反成心中所累?” 一句话堵得江统哑口无言,不由笑道:“也是。却是我着相了。” 他看着周围偶尔才驶过的一两只小舟:“如此美景竟无人共赏?” 确实,今夜的流霞河上,春风暖暖。有满天星光,有河灯初绽,站在船板极目远眺,河岸两旁杨柳依依,灯光疏然。可惜如此景致,并无旁人一同欣赏。 游船沿着水流慢慢行驶间,越聚越拢的花灯,开始扎成堆了。就在这时,忽见太子妃的莲花灯被水流一冲,一头撞上右侧花灯,跌跌撞撞打了个圈,开始下沉了。 花灯飘流的速度不如游船,在游船不断前行中,它们已逐渐由船头的位置缓缓向船身挪移。眼下只要有人回头看,必是能发现的。 王式一顿,刚刚太子妃与太子放灯时说的话,游船上的人没听见,她却是听了个清清楚楚的。急中生智,她突然指着满天或明或暗的星子,清声道:“阿式小时,听闻家中长者言,天上一星,地下一人。阿式斗胆,北方那颗星辰如此明亮,可是帝王之星?” 她的声音又响又脆,立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众人皆抬了头,望向这星辰满处的苍穹。 尤其被她刻意遮了视线的太子妃,也好奇地顺着她所指方向,极目望去:“却是何处?” 占星术曾在西汉末年和东汉初年十分流行。尤其汉武帝还将北极星定为天帝神居住的地方。他认为旁边三星是太尉、司徒、司空三公,后面四星是正妃和三宫。如果在这个星区发生变化,则意味着朝廷会发生动乱。到三国乃至魏晋,占星术虽仍是有人钻研,热衷程度却大不如前了。 第二十七章 召还是不召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因此,几位舍人遥望夜空,看着那星辰闪烁,注视良久,杜锡方叹道:“此星在北,是为至尊。确为天极星。可惜明亮度反不如身边那颗暗星。” 此话一出,众人皆意会。司马衷无能,任由贾后把持朝政多年,虽说是司马氏的江山,然大权旁落,太子的地位都已岌岌可危。 因而船板之上,众人顿然没有了继续讨论星辰的*,一时间,只有默默相对,却无言。 就在此时,却见王式又是一惊一乍道:“咦?这暗星旁边似是多出一颗?亮度相仿,正是应了二虎相争之意,莫怪乎天极星虽显弱势,气度依然。” “咻,咻,咻”。一道又一道的目光纷纷投射至她的身上。始作俑者王式,似是现在才发现自己刚刚的失礼之处。她忙歉意地一福:“阿式无状了。”退回太子妃身边,一言不发地站好。 这时,游船已经拐过一道河弯,进入了另一条河道。花灯,已远远甩在后头了。 疏淡的月光中,山阴暗暗瞟了王式一眼,虽不明白她此举的用意,却十分配合地闭了嘴,没有多话。 然另一束落至王式身上的目光却没有她这般淡定了。那个垂眸而立,平淡无波的女子,太子暗沉的双眸定定锁在她的身上,他嘴角一扯,她,再一次在他心中掀起了一股波澜。 这夜,众人在游船之上观灯赏月,直到月影掩入了云层,直到整个江面静谧无声,才各自回房歇下。 船身和着水波微微摇动,天色,逐渐转亮了。 晨光中,梳洗完毕的众人坐着游船朝着岸边徐徐靠近。 昨夜流霞河上。来往船只出奇得少,大点的游船更是不曾见过。因而太子所坐的这一只豪华大船沿着河岸一路驶来时,便显得格外的出挑和气派。 船身刚靠近,岸边一辆马车中,涎着口水,搂着身边歌伎睡得正沉的男子,被耳边的聒躁声吵到,不耐烦地翻了个身。他睁开迷糊的睡眼,朝着来人打了个酒气熏天的哈欠,破口大骂:“不长眼的。没看人正睡着……” “孙大人!”护卫连忙凑近轻唤。他看看孙秀打算背过身去继续睡。忙附耳轻道:“太子回来了!” 什么?!孙秀一双牛眼顿时瞪大。他掀开一角车帘朝外看去,果然!那船上站着的,不正是昨日里那帮不识好歹的家伙!仗着自己出身好一些便对他冷眼相看。我呸!孙秀对着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他一个激灵从车上跳起来。冷笑着哼道:“此时回来,却已是晚了!走!立刻回宫去。回禀赵王,让他老人家也去东宫看看热闹!” 说话间,护卫已经跳上马车,手握缰绳。一记下甩。马儿吃痛,立刻跑出好远。他们一退,流霞河两岸,乔装成普通百姓的另一拨人也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开。 太子在护卫的搀扶下踏上河岸,坐上马车。 一辆又一辆的马车,沿着流霞河岸。朝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及至宫门口,到进入太子府。坐在马车中的山阴掀了车帘探头去看,也不知怎的。隐隐的。她突然觉得今日的太子府特别安静。这种静,不似平日里祥和中带有的的幽静,似是夹杂着一股令人胆颤心惊的恐惧。 她极力忽视这种怪异的感觉,压下心头的不安。 却见这时,从小道边跑出一名踉踉跄跄的宫人。拦着太子的车驾扑通一声便跪下来。 “出了何事?” 太子沉声问道。 “回禀太子。皇后在东宫之中,已坐了一个晚上了。”宫人哆哆嗦嗦地说完。“眼下,她正在大殿之中大发脾气。” 皇后?众人皆是一惊。 卫玠已经率先掀开车帘走出来:“别急。说清楚些。” “是。昨日傍晚,皇上突然染病,宫中说病势来得又急又猛,急令太子前往探视。谁知,口谕下到东宫没过多久,宫门严守,任何人等一律不得进出。奴等无法,只得干巴巴等着。及至夜间,皇后娘娘便亲自前来东宫了。” 他虽然紧张,这一番话到底将事情大概说了个七八分的全了。 卫玠看了面色阴沉的太子一眼:“太子出宫至流霞河游玩,近身随侍应是知道的。皇后既坐在东宫,为何不向她禀明,前往流霞河寻人?” 这话一出,宫人的面色却是更苦了。他砰砰磕了两个头,继续道:“奴等照着卫洗马所说,向皇后呈明情况。可是前往流霞河报信的人只去不回,已经有五六个时辰了。皇后这才大怒,坐在大殿中,执意要等太子回来问个明白。” 派去流霞河报信的人只去不回? 这问题,严重了! 皇上病重,身为储君的太子却在这个时候悠然自在地出游,甚至几番急召都不愿相回。在这个推崇孝道,认为只要行孝道,便能治天下,顺天下的时代,太子此举将会尽失人心!这顶帽子一旦扣下,若想再在舆论上翻身,却是极为不易了。 因而听闻此语的二人表情肃然地对视下,心中已有了几分了然。难怪乎昨日的流霞河安静莫名,连带船只都极为少见。却是有人好心地将一切闲杂人等清空了。 真是端的好算计! 太子冷笑一声:“除了皇后,我这东宫还有别的客人吗?” “禀太子,无。” “走吧。先见过母后。”太子一个车帘放下,“卫卿,上来吧。” “是。” 卫玠匆匆上了太子的车,马车开始缓缓地朝着东宫的议事大殿驶去。 一干人等,在太子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走上东宫议事殿的台阶。 “太子到。” 宫人一声尖利的通传刚落,太子已带着众位舍人大步迈进议事殿。 大殿主榻之上,一双浑浊却闪着精光的双目带着寒意直射而来。她紧紧盯着越走越近的太子,鼻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语未发已是怒意隐隐。 这阴森森的目光看得众人头皮发麻,背脊一凉。转眼间,太子离贾后只有五六步远了,他扑通一声跪下,以首叩地,沉声道:“见过母后。” “见过皇后。”一起跪地的还有一干舍人和洗马。 只听砰得一声巨响,一个茶盅在太子的左前方重重落地,四分五裂地滚向一侧。 没等众人惊得老高的心脏回落原位,贾后惊天动地的咆哮已紧随而至:“好你个司马遹,好你个太子!皇上病重,你倒好!带着手中的这帮闲人游湖去了!皇上要见你,还得劳我这个皇后在大殿中等上整整一夜。你心中还有皇上吗?但凡还有一点孝心的人,又怎会做出这种事来!” 这话,很重,很重! 这帽子,很沉,很沉! 如果太子不为自己辩解,如果太子就这般默认,山阴几乎可以预料得到贾后之后要说的话了:如此失德不孝令人心寒之人,怎配成为一国储君,怎配成为万民之主。 只见太子直起身子,又是一下叩首,低低说道:“母后息怒。儿臣回来得晚,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 贾后冷哼一声:“几番人马前去流霞河通报,你的苦衷不会是没有接到消息吧?” 这话一出,杜锡、江统等几人皆是手心一冷。 本来便是,皇上病重的消息根本没有传到他们的耳中,有所谓不知者不罪。可贾后一言堵死了他们的退路,即便讲得再真再实,她也不会容你于是否接到消息一事上辩解了。 一时,包括山阴在内,眉头一蹙,心中咯噔一下,不知太子如何应对。 此时,只见太子继续垂眸低道:“儿臣不敢以此为借口。流霞河上,儿臣已得知此消息。” 已得知消息?他的意思是认了?贾后心中暗喜,双眉一展。 又听太子道:“儿臣一得到消息,心急如焚。本欲即刻赶回,哪料中途看到了季老。季老是世外高人,儿臣想着,若是能请得动他,让他来给父皇医治一番,应是极好的,便斗胆向季老开了口。” 季老?贾后气息一短,如此高人难道愿为太子所驱?她急急问道:“结果如何?” “结果--”太子惭愧道,“儿臣德行不足,季老一番考问下来没能过关,不光误了时辰,还累得母后受罪。” 这么说,他还是空手而回了?贾后心口一松,不由冷笑。正欲接话,太子已继续道:“然季老念在儿臣一片孝心,特命了他的徒儿前来。他的这位高徒,不但医术精湛,于孕事上更令人称道。” 他直起身子,正色道:“如今他已候在宫外,请母后即刻下令,召他入宫为父皇、母后问诊。” 太子的表情真挚又诚恳,语调急切而焦虑,甚至从他微微前倾的上身中,都能发现此刻他满心挂念的都是皇上的安康。 彻夜出游不回又如何,几番相召相拒又如何,光凭他有心与季老周旋,光凭他带了季老的徒弟回来,他已成功洗刷了不孝这个大罪名。 忽然间,贾后发觉自己失去了强而有力的立场,忽然间,她惊觉两人的角色发生了不可思议的逆转,她看着眼前低眉顺目跪坐于地,恭恭敬敬等着她下命令的太子,直觉得那种异样越来越大。 召还是不召? 第二十八章 生出嫌隙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电光火石间,贾后的脑子飞快地转动。她定定地看着太子,吐出一口浊气:“不必了,皇上已无大碍。太医给他开了安神的药,你今日就不必前往了。”顿了顿,她又道,“别以为这样,你的自作主张之举便可饶恕。今日起半月内,不得出东宫一步。好好反省!” “是。”太子脸上闪过一丝失落,却仍是毕恭毕敬地拱手,“谢母后教诲。” “还有你们。”贾后的目光扫过一众跪地不吱声的舍人和洗马,“太子行事不端,你们难逃其咎。扣除此月俸禄,好好思过。” “是。” 喝斥完毕,贾后冷哼一声在宫女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殿门。 皇上只是被她下药拉了个肚子而已,若是请医者来看,一眼便能识破。再加上她的肚皮已平稳度过了八个月--太子的应对,不管是以求自保还是别有用心,为了安全起见,都只能暂且放他一马。 再候一候,她努力沉住气,等孩子落了地,太子,哼! 这样想着,贾后的心情总算松快了些。一行人抬着舆轿正从东宫走出,忽见前方另一拨人匆匆而至。 领头那人体形臃肿,双眼又细又长,看见贾后的仪仗,他微微一惊,不由转向一旁的孙秀道:“这么快便出来了?难道错过好戏了?” “王爷且上前问一问。”孙秀凑近赵王耳边轻道,“皇后行事利索干脆,说不定这会儿,太子已被她……”他只说到了这里,因为赵王听闻了这句话,已一个眼色暗示他闭嘴了。 他赶紧躬身退到一旁。 赵王几步走到仪仗前,行礼道:“见过皇后。” 贾后盯了急步而来的赵王一眼。她的眼微微一抬:“赵王。” 这不是胜利者该有的姿态,更不是志得意满者会有的疏懒。赵王一顿,计划失败了? 按照今日孙秀带回的消息,太子刚刚才回到东宫。贾后没有趁机发难? 他疑惑的样子落入贾后眼中。贾后将身子往后一倚,摆摆手道:“回吧回吧。回去再说。” 赵王连忙躬了身道:“是。” 却说东宫之中,贾后一走,满殿下跪的人皆松了一口气。 太子被宫人搀扶着起身坐至榻上。他持起茶盅饮了一口定神,才惊觉两手手心早已湿湿的一片。 大殿之中留下的,皆是他的心腹。因而他直言道:“卫卿,幸好有你在。否则孤真不知如何应对。” 原来这一招正是卫玠情急之下教他的。 “太子。”杜锡仍是有些担忧,“我们本就没有带回季老的徒弟,若是贾后又生反悔之心。传召医者,如何是好?” “杜舍人不必担心。”山阴接道,“季老是世外高人,向来云游四海,贾后此刻拒绝。再要寻他便由不得我们说了。” “正是如此。”卫玠赞赏地点头,几人之中,山阴与他的心意最能相通,“贾后此举,已是妥协之态,暂时不会生变。当此之时是要明白。贾后为何会在突然间有此安排。” 是的,贾后尚未临盆,她所需要的最强大最有力的倚柱还未出现。从她拒绝太子提议的态度。可以清楚明了地感受到她的谨慎与考虑。加上太子出游完全出于偶然,即便过夜也是临时而定,她怎么就能在一夜之间做出决断,急匆匆地将皇帝的急病与之联系在一起,进而给太子扣上一个不孝的帽子呢? 当此之时。这种偶然性,这种冒险性的行为。实是不像贾后的作风,实是不像贾后的手段。 因此卫玠此话一出,山阴在众人脸上皆看到了一种恐惧与不可思议。 能促使贾后做这个决定的,必不是常人。然能配合得如此默契,令得太子一行人恰巧赶在皇上生病时在游船之上过夜的又是何人? 齐刷刷地,众人身上一冷,竟是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太子妃。 太子面色一沉,不觉间,他的拳头已紧紧相握。 “老臣认为此事没有确切的证据,不可随意猜测,免得人心惶惶。”杜锡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游船之上消息堵塞,太子妃如何将此消息……” 他只说到这里,却是连自己也无法说服,无法争辩下去了。 游船之上消息不易传播,然昨日夜里,那一盏盏小巧精致,美仑美奂的花灯,随着流霞河水不断向四处漂散的花灯,岂不是最好,最安全的传讯方式? 他们的太子妃,太子最最宠爱信任的太子妃,竟然是贾后派至太子身边的隐藏最深的一个细作? 一时间,大殿中寂然无语。任谁都无法开口了。 只有太子,一个哆嗦,任着手中茶盅咣当一声从手中滑落,喃喃道:“惠风……” 那个搂着他,软言轻语告诉他,愿意陪他一路走下去的惠风?那个在他提出要求时,总是尽力去配合,哪怕得罪家人的惠风?他明白她的不安,知道她的举棋和摇摆,但是至始至终,他不曾怀疑她对自己的忠心。 可有的时候,有些事情之凑巧,却令得他不得不产生疑惑,生出嫌隙了。 却见山阴与卫玠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也不尽然……” “昨日游船之上,不期而遇的还有一个人。”卫玠说道,“赵王的亲信孙秀。” 的确,以孙秀睚眦必报的本性,江统等人的不屑与无视极有可能让他怀怒在心。他若有心,完全可以通风报信,令得赵王给贾后出谋划策,借题发挥。几人面色皆是一缓,尤其江统细思了一下道:“是我思虑不周。杜舍人当时已提醒我,却没有在意。” “江舍人不必自责。”卫玠道,“孙秀自不会因这一件小事起意。赵王与贾后关系一向亲密,极有可能孙秀也是依着赵王的心思临时通报,临时决定,方有后来之事。” 他的话分析得有条有理,众人回想了一下事情的经过,都信服地点点头。 于是几人又在殿中依着各种可能商量了应对之策,方才匆匆退下。 众人步出大殿之时,却见太子妃身边新置的婢女六两已在殿外等候。她看见各位舍人与洗马匆匆离去,不由朝着一边的宫人使了使眼色。宫人会意,几步走入大殿,小心地请示:“太子,太子妃正在侧殿等候,见是不见?” 她如此关心事态的发展啊!刚经历一番大起大落心情的太子嘴角冷冷一扯:只是不知眼前她是真心失望还是假意曲逢。陡然间,他对着那一张曾经亲昵无比的俏颜竟是产生了说不出的隔阂。第一次,他毫不掩饰地大手一挥,直接将她拒之门外:“便说孤现在忙得很,令她回去!” 他的语气果断不容置疑,熟知他脾性的宫人不敢再言,当即一个躬身悄悄地退了下去。他轻轻地掩上殿门,对着六两摇摇头。 六两会意,忙入了侧殿,附耳一五一十地将事情与太子妃说了。 “太子妃,我们先回去吧。”六两扶起面色微苦的太子妃,“皇后刚在太子处发了一通脾气,太子心情不好,不想见人也是常理。” 常理吗?他明明心中疑惑,心中有话,却不愿意与她敞开胸怀说一说。她这个枕边人比他的臣子还不如了?太子妃任由她扶着,不问她要解释,不问她要理由,这是已经直接认定此事与她有关了吧?曾几何时,他们之间有事也要这般藏着掖着相互揣测了? 她抬起僵硬的腿,直起腰板随着六两步出殿门。宽袍下,是紧紧交握,紧紧扭在一起的双手--清者自清,她不曾做的事,何需内疚,何需惭愧。她王惠风,一心一意对待太子,日月可表,天地可鉴! …… 宫门外,山阴与卫玠共坐一辆马车急往城西山庄而去。马车于城西山庄稍停了一阵很快又向洛阳城中驶去。 透过车帘,山阴看着护卫熟练地左拐右拐经过一个又一个路口,拐进一条小巷。 这条小巷,名唤“育贤巷”。因众多寒门子弟常聚居于此谈论诗文,故而得名。 小巷两侧屋舍俨然,院门多小巧精妙,进巷越深越觉四周清静雅意。 马车在一处不起眼的院落前停了下来。 “郎君,到了。”护卫将马车一停,对着车内二人说道。 “去敲门吧。”卫玠放下手中书册,吩咐道。 “是。” 院门紧闭,护卫直敲了五下才有一个童子应声开门。 童子看起来十五六岁,长着一张稚嫩的脸蛋,他向护卫施了一礼:“此处清静寡淡,已久不待客,郎君敲错门了吧。”说完,他做了个请自便的手势,便欲将门合上。 “在下卫玠,专程拜访季老。还请通禀一声。” 车帘掀开,一脸笑意盎然的卫玠从马车中稳稳走下,向着小童施了一礼。 他的声音温和有礼,态度谦然如尘,尤其那含笑不语的表情,任哪个看了都无法硬下心肠去拒绝。 哪知门口的小童望着眼前俊美不凡谪仙般的郎君,却似见了鬼一般,惊叫了一声便急急关上了大门。 第二十九章 入门比试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砰得一声,主仆二人吃了个闭门羹。 “郎君--”不知如何是好的护卫指着紧闭的大门,“怎么办?” “无妨。候上一候,他自然会来开门。” 他笃定的语气令得一直坐于马车中的山阴一笑:“想不到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卫洗马也有吃瘪的时候。”她从车中跳下,与卫玠比肩而立,凑近他耳边轻声取笑,“不知阿卫使了什么手段,令这小童至今仍是咬牙切齿?” “阿阴真想知道?”卫玠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他的眼中,有揶揄,有调笑,还有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深情。 对上他两潭情意绵绵的湖水,山阴忽地大乐。她沉吟了一下,矜持道:“如果你求我,我或许勉为其难听上一听。” 她这话一出,旁边护卫猛得一呛,转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得又急又猛,直连胸腔都忍不住震动起来。 许久之后,他方才直起身喘着气,对着一脸讶然的山阴大惊小怪道:“小郎,你这胆子也……” 也恁肥了些……他想说。 可是陡然的,他对上了卫玠一脸泰然,习以为常的表情,和山阴似有所觉的警告。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了大奇二奇,想到了自家郎君对她的纵容与宠溺。当下,他嘴角一弯,头皮一紧,乖乖地垂眸站好,嘟囔了句:“小郎实是威武不凡。” 这护卫,正是奉了卫玠之命三番五次相请山阴的那个。卫玠的贴身护卫中,他出镜的频率最高,也最得卫玠之心,因而对卫玠与山阴之事知之甚详。 明知道郎君痴迷于眼前小郎,明知山阴将来要当他的主母的,他竟然胆大到在太岁头上动土。思及此。他在打了个冷颤后,忙又上前一步,苦哈哈地躬身行礼道:“某胆大无状,小郎勿怪。” 知道错了?山阴心中暗自点头,脑子还算转得快。她虚扶了下,轻咳一声道:“不怪不怪,我的胆子小着呢。” 这就是还怪了?护卫眉头一耷,肩膀一塌,脸色更苦了。 就在这时,只听大门吱呀一声又开了。方才将人拒之门外的小童果然又将头探了出来。他咬着牙看了看门口站的三人。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冲着卫玠道:“季老外出未归,郎君有事可以先递帖。” “无妨。”卫玠顾自走上前去。推开大门,“若想见季老,先得过了小童这一关。今日卫玠便是来讨教的。” 说完,他还正而重之地朝着小童行了一礼。 堂堂太子洗马对着一个守门人这般礼遇,怎么说都已将面子给足了。哪料小童一见他这样子。顿时怒从心上起,恶向两边生,他一改恭顺谦和的模样,两手叉腰气势十足,指着卫玠便破口大骂:“老子让你两回,你还真拿自己当回事儿了。你他奶奶的。今日来了就别想走,不分出个胜负来老子还不姓周了!” 他尊卑不分的无礼与狂妄嚣张的口气,不仅令得护卫一怔。便是山阴,也给愣住了。 眼前这个市井粗俗,没大没小,一口一个“老子”的人真是世外高人季老的高徒? 看他长相,也不过十五六岁。讲起话来却这么老气横秋,理所当然。 她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二人。果然。面对他的叫嚣,卫玠连眉头都没有抬一下,他望了一眼大门口看着的二人,以及因为小童的大吼探头探脑伸向这边的路人,淡淡道:“周小郎又恼羞成怒了?人群往来聚集之地,都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了,这第三回比试,如何胜我?” 他的话如一盆冷水哗啦啦从小童头顶浇下。小童顿时一噎,自知理亏的他急速地呼吸了两下,压下自己上升的肝火,恶声恶气道:“进来吧。” 说完,他将袖子一拂,甩给几人一个潇洒至极的背影。 可惜他个头不高,年岁又不大,这般气势十足的动作做来浑似一个老气横秋故作姿态的小儿,看起来可笑至极。 小童走出两步,忽地又转过身,他对上一左一右跟随其后的山阴卫玠二人,鼻子哼了一哼:“闲杂人等,为何跟进?” 他这不客气的话,换了寻常人,也就摸摸鼻子当真走出去了。 山阴不然,她朝着小童眨眨眼:“听闻这里有一场好戏,某生平最爱凑热闹,岂可错过?” 说到此,她还故意压低声音道:“何况郎君刚才气势威仪十足,十有*,这比试是赢定了的,某来捧捧场,也好压一压姓卫的气焰。” 赌他赢?小童眯了眯眼,满意地点点头,这话他爱听。对着山阴轻描淡写扫了一眼,刚想接话,蓦地又一个转头,直绕着山阴走了一圈。 他的举动出乎两人意料,山阴一动不动任他看了半晌,说道:“怎地?” 说时迟那时快,小童二话不说,一只手伸出,直向山阴胸前抓来。他的速度又快又猛,眼看那只安禄山之爪已探至山阴胸前。 山阴一惊,反射性伸手一挡,但更快的,卫玠扯住她肩膀,朝着自己的方向一拉一靠。 小童的手适时地停在了半空。他大笑一声:“果然是个女郎。” 对上二人亲昵相依的姿势,他大乐:“居然还是你卫某人的小心肝!” “既如此,一起来吧。”他说完,朝着院中大步走去。 心跳还未平顺的山阴跟在卫玠身边,不由神情大窘。她自恃毫无破绽的身份被这童子一眼看穿不说,还差点着了童子的道。想不到此人年纪小,举动这般大胆。心里啐了一口,暗骂道,真真无耻。 身边卫玠看着她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料定她心中正气闷,不由伸手握了握她,轻道:“无妨。此人最擅看相。想在他面前掩藏身份,却是难上加难。” 原来如此。 山阴诧异地看了前方的童子一眼,问道:“他对你颇为忌惮,你与他两回比试都赢了?” “险胜而已。” “比的什么?”她好奇地问。 两人边走边说,很快,山阴知道了大概。原来,想要见上季老一面不难,若想换得他一诺却是极为不易。季老曾言,他这高徒,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人间凡事,皆逃不过他的双眼。只要有人凭本事入了小童的眼,便允其一诺。也是卫玠与他有缘,不但骗得小童答应出手比试,还连赢了两局。前两次比定力,比棋艺,卫玠皆险胜了。此次若能再赢一次,小童便要遵守承诺为他求得季老一诺。 “一个小毛孩,能知道多少?”山阴咋舌,“季老竟敢以一个小儿来试天下人,未免太过放心。” “小儿?”卫玠淡笑地看了她一眼,“此人看似童子,年岁比你我二人都要大上十来岁,他只是没长个罢了。” 啥? 她知道有些人从长相上很难推断出真实年龄,可眼前小童,居然比她和卫玠都大十岁左右?这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她张着嘴巴,看着前方娇小无比的小童。 莫怪乎他骂起卫玠来理所当然的模样,说起来,他这年岁,称之为长辈也不为过了。 两人轻微的讨论声,听在小童耳中极为刺耳,他转头不悦道:“君子不在人后诟病,你二人说了一路也够了吧?” 山阴悄悄地撇了撇嘴,低道:“有道是非礼勿听。这本是我二人的悄悄话,前辈堂而皇之地听了也就算了,居然还指责我二人。” 她的声音极轻极轻,便是近在身旁的卫玠都听得不太分明。 可偏偏被耳力极好的某人听了去。他顿时暴跳如雷:“哪个是你前辈?我不过虚长你几岁,你这姑子怎么跟姓卫一样惹人厌?” 堵得山阴立下闭嘴,再不敢暗中埋怨了。 冲着山阴吼了一阵犹不解气,他又对着卫玠教训道:“管好自己的婆娘。” 这一句婆娘真真恶俗,真真市井至极。 却见一向高高在上的贵介公子卫玠,眉毛轻轻一挑,噙了笑意欣欣然应道:“郎君说得是。卫玠受教了。” 这还差不多,小童满意地点点头,领着二人继续往前走。 育贤巷内的院子皆不是很大,三人走了一阵来到一排小屋前。小童指了指门:“进来吧。” 屋内摆设极为简单,两张榻几,一张木床,另附一张桌案。 他自顾自坐在榻几上,倒了一杯茶,对着杵在门边的二人道:“前两番比试你挑了定力与棋艺,这第三次,你想比什么?” 口气虽然不悦,尊重之意到底仍在。 卫玠拉了山阴一起坐下,恭敬地回道:“识记。” 识记? 小童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他以手撑几,身体前倾,直直盯着卫玠道:“卫小郎还不知道吧,你这三局若是全胜了,能换得的除了季老一诺外,还有他的礼遇。” 卫玠颔首,笑道:“一诺不过交易,礼遇才是卫某真正渴求的。”是的,如果能得到季老的礼遇,能让他奉为座上宾,这比世人渴望的一诺不知要珍贵多少倍。 第三十章 求得一诺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卫玠颔首,笑道:“一诺不过交易,礼遇才是卫某真正渴求的。”是的,如果能得到季老的礼遇,能让他奉为座上宾,这比世人渴望的一诺不知要珍贵多少倍。 “既如此,你还敢挑识记?你不知我过目不忘?”小童轻哼一声,“你还是再挑一次吧。” 他的神情,倨傲中带着一丝善意的劝告。陡然间,山阴明白了。自季老定下这样的规矩以来,小童还未尝到败北的滋味。他几次输在卫玠手中,虽然恼羞成怒,到底生了惺惺相惜之情,嘴上不肯服输,心中却已诚服。 何况三局两胜,得到季老的一诺早已毫无悬念,赢了这三局,才是卫玠此行最重要的目的。 浅浅的日光下,卫玠两扇睫毛轻轻一垂,落下极淡极淡的阴影。他的嘴角绽开一丝笑意,对着小童肯定地回道:“多谢周郎提醒。卫玠还是坚持比识记。” 小童一怔。转眼他饶有兴致地笑了:“卫小郎从不行无胜算之事。看来,我多虑了。你说说看,如何比?” 不但比试的项目由对方来定,比法也由对方提出。山阴真不知这季老,是太过狂傲,还是太过自信。她瞅了两人一眼,继续不动声色地观看。 这时,卫玠接道:“单比看书背诵,实是无趣之极。”果然,他这话一出,小童兴奋地睁大了眼。卫玠轻笑,继续道,“不如比音律的识别与记忆。我与周郎各为对方弹奏一曲目,谁能将对方的曲谱记下弹出,便算胜了。周郎以为如何?” 他的话令得山阴双目一亮。别人不知卫玠的本事,她却是领教过的。当日他仅听一次,便能准确无误地弹奏出来自己的《春江花月夜》,曾令她惊艳不已。 亏他想得出。名为比识记,却是考查二人对音律的驾驭能力。比之简单读诵,这招确实有趣很多,当然难度也增大了不少。 听闻卫玠的提议,小童先是一愣,然后便乐了,当下拍板:“善!就比这个。” 二人在房中准备好琴具,拉开架势。 周郎以指轻挑了下琴弦道:“某不才。先行弹奏了。卫小郎可听好了。” 只见卫玠神情自若将一点头,双目索性一闭,侧耳倾听起来。 不得不说。周郎用心之狡诈,用计之狡猾,实属罕见。山阴虽不是个中高手。好歹对音律也略通一二。可她凝神听了半天,却不知周郎弹的到底是何曲目。听到后来,她总算弄明白了。这哪里是弹奏,分明是乱弹一气。只见他的一双手在琴弦上娴熟地拨动,快速之极。繁琐之极。可这毫无章节毫无韵律可言的呆板的音符,只是因着他手之所至随随便便跳出来。这样的曲谱,如何识记?如何弹奏? 她瞅着一个人乐得嘴角抽筋,胡弹一气的周郎看了一眼,心道,碰上这么个有心捉弄的无厘头。这局想要赢只怕没那么容易了。 啪的一声,周郎用手一止琴弦,客气道:“琴技不佳。胡诌之作,见笑了。还请卫小郎重弹一遍吧。” 早在他最后一个音符跳跃完毕时,卫玠已睁开双目。他嘴角含笑,眸光仍然清澈如水,仍然水波无痕。别有深意地瞥了一脸得意的周郎一眼。他以手取琴,轻道:“周郎这曲子。不同凡响。卫玠权且一试。” 他凝想了一阵,开始弹奏起来。当那修长白皙的指尖掠过琴弦,发出一阵又一阵刺耳且难听至极的乐音时,山阴终于忍不住笑了。 什么叫天才少年?这就是呀!常人对美好的韵律和乐音,总能记忆深刻,听过一遍旋律不会弹却能哼个大概的大有人在。可这熊孩子,不但能记住令人避之不及的噪音,还一丝不差地弹了出来。她瞅着他,越瞅越顺眼,越瞅越欣慰。 她偷眼看向周郎。此人必定满头黑线,满脸阴沉吧? 哪料,对面那人听得比她还津津有味,他那摇头晃脑的姿势,那不停轻叩的指尖,那满脸沉醉的表情,仿佛此刻欣赏的正是一首绝世天籁,而不是乌鸦啼鸣。 曲毕,卫玠以指歇了琴,闲适一笑:“可有差错?” 却见周郎以手拊掌,大声相击。啪啪啪的掌声中,他意犹未尽地评道:“卫小郎虽将我的曲谱仿了个十全十,然意境之处,还是差了一点。可喜,可喜!” 听得山阴直是又好气,又好笑:她实是想像不出这曲子还有什么意境可言。 周郎说到这里,不等卫玠回话,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到你了。” 相较于他的有心乱弹,卫玠真真算得上是正人君子了。 可是,怎么是《春江花月夜》?这谱子虽没有流传出去,可洛阳城中听过的人已不在少数。季老的徒弟若是有心,定然是知道的。 然很快,她又释然了。卫玠弹的虽是《春江花月夜》。可他将曲谱改动了。原曲曲调隐带的忧伤与游子思乡之情,被改成了明媚多姿的春日里游,月光下,江面上,有的只是一对璧人相遇相知相爱的欣喜与满足。那滚滚向前奔去的春江水,那明媚清晰的照人月光……透过琴声,她好像看到了两人一舟一桨,相依相偎,泛湖而游…… 听得如痴如醉的山阴回头望向卫玠。 一琴一榻一少年,白衣隐隐水墨间。笼罩在清浅的阳光下,少年的脸如同镀了一层金光,高洁俊逸恍若世外之仙。 微风轻带起他飘动的衣袖,吹起他宽大的下摆。衣袂飘飞间,不止山阴,便是周郎都觉得眼前这少年似要羽化成仙,腾空而去。 乐音飘荡间,他仰头长叹,唏嘘道:“世人皆道神仙好,凡尘入世少不了。若能超凡入山林,何来诸多愁和恼?” “可惜!可惜!”他堪堪叹到这里,摇头道:“听你这琴音,便知情根深种,难以自已。” 他万般惋惜的语气以及深以为憾的怅然,直令人觉得眼前有着童稚面容之人,便是隐遁已久,超凡脱俗的隐士。 而这隐士看见如此妙人却是沉溺于世俗,耽于情爱之徒,不由大为不屑,大为可惜。 “小隐于野,大隐于市。季老虽不出仕,然心之所系,仍在天下。周郎又何必做此番感叹?”琴音中,山阴的声音如一缕清泉透过袅袅的雾霭穿透而来。她的眼眸,清冷中透着一丝不置可否,定定地看着周郎。 却见周郎一双精光无比的眼眸倏得闭上了。他既没有理会山阴的质问,也没有耐着性子等卫玠弹完,却是兀自取了眼前瑶琴摇头晃脑地为他伴起奏来。 两音相碰,方知其音律造诣之深。看似随性而弹却入情入境的琴音只有相谐相和,哪里还有一丝刚才胡弹一气的随意与无谓?渐入高氵朝的韵律中,山阴甚至觉得周郎在用自己的琴声来洗涤他二人的心神。是的,他那伴音明明搀了一股方外之人的超脱与空灵,隐隐有着规劝与放下之意,那缥缈的似有似无的旋律,竟是硬生生将卫玠着重刻画的的浓情蜜意压下几分。 两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起高和低的尾音中,一曲弹罢了。 久久,久久,二人没有言语。 沉寂中,周郎摆开姿势,弹起方才的曲子来。他的娴熟与流畅,轻松与自在,直令人觉得这曲子,他似是弹过数十次,甚至数百次了。 对面榻上静静聆听的卫玠嘴角轻轻一扯,淡淡说道:“周郎更胜某一筹,卫玠认输了。” 他的话,令得正收了音的周郎一愣:“第三局打个平手,何来认输一说?” 他将琴往前一推,收起玩闹之心,正色道:“前两番比试我虽输得不服气,然今天这轮却是心服口服的。一诺我会替你向季老求取,礼遇一事,我也会如实上禀。” 他的言下之意,是愿意暗中相助? 卫玠与山阴同时双眸一亮,却听周郎继续道:“世间俗事,最易催人老,卫小郎何不置身世外,与我等一起寻那逍遥之道?” 这话寓意极深,山阴敏感地发现,眼前周郎的态度已然变了。这是对卫玠能力认同与赞赏才有的提点,这是将卫玠引为知己,归为同路人才有的善意规劝。 卫玠方才说周郎极擅面相,莫非他在暗示什么?她心中一动,正欲开口相询,却听卫玠已道:“卫玠受人之恩,不能不报。因知路途艰难,方有心请季老相助。当今太子礼贤下士,仁义厚道,对季老更是尊重推崇至极。天下大势,分合之态,季老即便不出仕,心中亦是轮廓分明。还请周郎在季老面前好言一二。” 他不听劝也罢了,还反倒当起说客来了? 周郎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数落道:“我与你有了几分交情,那是你我之间的事。与什么劳什子的太子有何相干?季老此生不出仕,不因任何人改变。此话,以后不必再提了。”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争辩,卫玠低笑一声,道:“周兄说不提,我自不提。”言谈间,称呼已发生了变化。 周郎哈哈一笑:“冲着这一句周兄,总得有点见面礼才行。”他从榻上起身行至二人跟前,对着两人上下一番打量,傲然道:“我这礼虽看不见,摸不着,然对你们这些俗世之人来说,极为贵重。你二人可听好了。” 第三十一章 预言与劝告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这自高自大的态度,贬了他二人为俗世之人,难不成自己是方外高人?且听听他如何说来。 周郎对上卫玠那一副风光霁月般的模样,郑重相嘱道:“情之一字,实是不必太过执著,世间恩情也罢,真情也罢,不过过眼云烟,人生苦短,何必拘于这些束缚?” 言下之意,还是规劝。 这一次,卫玠诚恳地点头,恭敬地答道:“一朝功成,必定身退。功名利禄,并非卫某所好。” 周郎摇摇头,他劝他断情,他却以此婉拒,是铁定不改初衷了。 也罢也罢。 他转而看向山阴。对上她一双秋水含波明媚多情的凤眼,他惊呼道:“女郎长了一双好眼。” 这一双眼睛,黑如点漆,微挑而上,眸光神而不露,实是凤仪天生。他看着二人眸中不言而喻的深情,大叹道:“可惜遭祸的也是这一双凤眼。坎坷!坎坷!” 再看下去令人糟心,他头一回,索性闭了目:“不看了不看了,言尽于此。你二人好自为之。” 他这起了头,却不告知尾的举动,令得山阴大为扫兴。她自穿越以来,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唯恐扰乱生存法则,到现在的肆意洒脱,不拘不惧实是经历了很长一段心路。她能看得透别人的路,却无法预知自己的前途。如今忽逢一位世外高人,且如愿地被眼前之人吊起了胃口,勾动了心绪,他却在节骨眼上停下不说了。这故弄玄虚之态真真令人恼火。 偏对这样一个人还发不得脾气,生不了气。 周郎逮着二人说了这么一通不着边际的话,自认为已是泄露了如许天机了。当下一拍脑袋,从小屋中走出,边走边叹:“一时兴起。一时兴起!这毛病得改,一定得改!” 也不管他二人正坐于榻上,一路就走远了。 留下卫玠与山阴在榻间四目观看,相对无言。卫玠拉了山阴起身,道:“周郎一向如此。我们自便就好。” 山阴点头。她倒不是因着周郎的无礼与随意,思忖了许久,她忽然抬头道:“听周郎之意,你我前路似是不容乐观。” “阿阴何出此言?” 她瞅着卫玠俊美至极的面容,哂道:“劝你断情绝爱,与他一起做那逍遥之仙。岂非是一种暗示?” 却听头顶传来一声低笑,卫玠大手一伸,怜爱将她拉入怀中:“阿阴心惧了?” 他的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摩娑着她的发际。温声轻语道:“这世间有卿卿在,卫玠如何狠下心来独自一人去做那逍遥仙?倒是卿卿,明知前路凶险仍是跟着卫玠,这番深情叫卫玠如何相报?” 他的指尖轻抚过她眸光异常明亮的双眼,叹道:“真想快快娶了卿卿来。从此恢复女装,不再这般出入。” 他果然还是受到了周郎这番言语的影响。山阴埋首在他肩窝,轻道:“恢复女装固然安全,然却少了一分助力,非常时期,只能非常对待。面相之事。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行事时多留心便是了。” 却是她反过来安慰他了。抱在一起的两人忽然心领神会地一笑,不再去理睬什么预言与劝告。相偕拉了手。一同迈出小屋,顺着原路一道走回。 没过多久,大门已在几步之遥。方才突地不见人影的周郎此时却在门边的小亭处横卧着,见了他二人言笑晏晏地走出,禁不住起了身问道:“怎地不多坐一会儿?” 他一个主人管自己跑开了。这会儿还好意思令客人多待会儿? 山阴只觉眼前这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若非知他本性如此,她定要以为此人有意讥讽了。横竖他对卫玠不薄。因此她上前一步,有礼地相询道:“恕山阴冒昧。不知周郎饮不饮酒?” 虽然很多隐士对酒皆有不同程度的痴迷,然有些,仍是禁酒的,因而她有此一问。 显然,她高估了周某人的定力,因为此人一听说有酒,当即双目大亮道:“饮,饮!你带了珍酿?” 他话语中的急切与渴望令得山阴顿时尴尬地后退一步,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此番不知周郎爱好,不曾携带。回去以后,我便令人送来。” “好说。好说。”周郎搓着手掌笑道,“想不到你这女娃还挺通人情。”他毫不避嫌地凑近一步在山阴耳边轻道,“送好些的来。我的嘴刁。另外,多送几坛,我好送与季老也尝尝。” 看着他殷勤吩咐的模样,山阴忍不住憋了笑意道:“这个自然。” 二人与他辞别走出院门,仍见他与山阴做了个“切不可忘记”的手势。山阴笑着回了,与卫玠一道坐上马车。 车中,卫玠忍了笑意的眼神瞥了她一眼:“你这酒一旦入了周郎的口,怕是一个无底洞,再难有停歇的时候。” 原来他早已知道此人性情。她也学着他往车壁上一倚,奇道:“既知他好酒,何不以此为饵?行事时岂不方便些?” 却见卫玠哈哈一笑:“阿阴太小看周郎了。此人好酒,却不是谁人的酒都愿喝的。今日若非事毕,他再渴酒,也会硬生生忍下。” 这么说来,她这酒能入得了他的口,还算荣幸之至了? 她收起玩笑之心,正色道:“如今已为太子求得季老一诺,此事算是圆满了。只是不知此刻,太子府中如何了。” 卫玠接道:“太子在宫中暂时无碍,你我几人只需按令行事便可。不必过于忧虑。” 他的胸有成竹令得她心头一松:“恩,此番回去,你我各自行事吧。王公处,我便不与你同去了。” 卫玠点点头,疾驰的马车中,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忽道:“金谷园的会客之日近了吧?” 石崇订的时间是本月十六,今日已是十四:“就在后日了。” “不如到时一同前往?”她提议道。 卫玠轻笑一声:“只怕不行,我尚未接到石崇的请帖。” 卫玠没有?山阴诧异,不过转瞬,她明白了。此次石崇的聚会本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卫玠是太子身边的倚柱,又好清谈。以他在场的影响力,只怕会将谈论的方向于不知不觉中导向有利太子的一方,这种偷鸡不把蚀把米的事情,石崇自然不会乐意干。 好在太子府中,接到请帖的还有孙江。届时她可以与孙江同去。何况此次进金谷园,她还有另一桩事要办。因此她点点头,不再谈论。 马车行至山府侧门,山阴眼尖地看到另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正是奉了她的命令于此等候的大奇二奇。 大奇二奇见了卫玠的车驾,忙几步上前行礼道:“郎君。” 看着山阴从车上轻巧跳下,钻入备好的马车,卫玠对着二人点头道:“好好护着。” 二人应了,回到车上,执起马鞭一记甩下,马车已跑出老远。 “郎君,去哪儿?”烟尘中,大奇执了马鞭回身问道。 车帘倏得掀开,山阴隐带不悦的脸伸了出来。 “行跟踪之事的是你二人,怎么反倒问起我来?” 吓得二奇忙解释道:“小郎误会。那厮今日在马场看马,等他出来尚有一些时候,是去马场附近等,还是去他常往的那家酒楼等?” 马场?她想起那日刘琨对马匹的热衷,敢情这厮围堵至马场去了? 他越痴迷,这事越有把握。因而她言简意赅地说道:“先去酒楼。正好你家郎君我肚子也饿了。二奇去马场附近守着,有什么变动立刻回报。” “是。” 大奇一声中气十足的答应,马车飞快地朝着前方驶去。 进了酒楼,要了几样酒菜,她边吃边坐在靠窗处留意下方客人的往来。 这家酒楼位于城郊附近,离马场也近,生意相当火爆。她略吃了一点,便发现酒楼各处已经陆陆续续坐满了客人。看看日头,应是差不多了。正想着,酒楼门口,二奇大步而来,抬头朝着她使了个眼色。 来了? 果然,二奇刚进门不久,不远处,一辆马车紧随而至。车帘掀开,一位身穿华服的少年郎君从车上走了下来。 这人,光看这副打扮,还真有那么一股温雅的儒生之气。 他大步迈入酒楼,在掌柜处轻声说了句,便朝着二楼山阴所在处走来。 听那脚步声,又快又急,似是暴躁中带着恼怒。看来又是拿热脸贴冷屁股,吃了越石的闭门羹了。 她心中一乐,不动声色地持了酒盅饮了一口。 脚步声越来越近,已上二楼了。 她佯作无意朝着楼梯处一瞥,当下,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身华服,锦衣打扮的孙会,也不知在哪里摔了个跟头,眼眶处青紫一片不说,便连嘴角都裂开了一道口子,这张脸,便如上了一层红中带紫,粉中带青的颜料,五彩缤纷得紧。 他怒气冲冲地走上楼,寻了一个空座坐下,大声喝道:“上酒菜。” 只是话刚一出口,嘴角开裂处又被扯开了,疼得他呲牙咧嘴,使劲抽了抽。 第三十二章 二入金谷园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他的座位侧对着山阴,因此捧着伤口兀自轻唤的孙会,在转眼之际,一不小心便瞄到了山阴。 目光一顿,很快,他的眸中大放光芒。急急地起了身,朝着山阴几步走近,孙会躬身,极为文雅地行了一礼:“在下孙会,小郎可还记得孙某?” 当日在刘琨的府第处有过一面之缘,他又被刘琨这厮极不客气地请出,这位小郎应是留有一番印象的。 果然,山阴的表情从疑惑,到怔忡,再到恍然,她指着孙会小心问道:“可是越石府中那位孙小郎君?” 见她记起了自己,孙会显然大为开怀。他朝着不远处自己的榻几一指:“今日有缘,在此聚首,不如一道如何?” 当下,山阴眯起眼睛大点其头:“正好。我一人却是有些乏味。” 两人坐于这榻上,开始你一言我一语闲聊起来。 山阴盯着他脸上那几道精彩至极的伤痕,不由哂道:“孙小郎今日别是有什么离奇遭遇?脸上怎么多了如此多的印记?” 却见孙会尴尬地以手遮面,气恼道:“说来话长。小郎不是外人,我便与你一道说了。” 原来,他几番前往刘琨处,刘琨皆以事务繁忙给回了。他左等右等见不到人,急得火烧火燎,四处打听刘琨的去处。今日好不容易得知刘琨来了马庄看马,兴致勃勃地托人得了口令前去寻找。哪知刘琨一见他,脸色一拉,马鞭一甩,二话不说就走人。他匆忙之中,拉过身边一匹马前去追赶。结果,没跑出两步,那马儿暴烈地将马蹄一扬。身子一抖,狠狠将他摔了出去。 他在毫无防备之下跌了个狗吃屎,当下趴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了。马庄中的小童将他拉起,他方知这马还未经过驯化,不能随意乱骑。 “你说我倒霉不倒霉?”他指着脸上的伤,气呼呼地问。 山阴同情地点点头,确实又倒霉又可怜,她故作不解地问:“你一日到晚追着越石干嘛?” 这话问得好。孙会铺了这么多垫子,早就在等着她开口相问。当下,他眉毛一耷。面皮一皱,苦哈哈地接道:“小郎忘了那日的事了?” 见山阴仍是不解地看着他,他凑近山阴。不好意思地吐出两个字:“绿珠。” “我对绿珠姑娘一见倾心,实是梦中都想着再会一会佳人。” 何止是一见倾心,简直是走火入魔。山阴心中暗道,这般变态般穷追不舍地缠着人家帮忙的,普天之下恐怕少见。 她轻轻吁了口气。提醒道:“越石可能确有难处。我听说金谷园内不日便要邀请洛阳城中各大名士前往赴宴,孙小郎何不趁此机会前往?” 孙会的脸更苦了:“这种请帖,孙某哪能轮得到?若能收到,也不需这般日日缠着越石了。” 他的话倒有几分道理,山阴眉头一紧,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却见孙会一双眼睛贼兮兮地看了四周一眼。试探道:“不知小郎有否收到请帖?届时能否带上我,一同进去?” 这……山阴为难道:“金谷园中怕是不会这般随意放人进来。”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忽道:“上次你说你父是孙秀孙大人?何不请他帮忙弄一张?他若出面。这事十有*便有戏了。” 她不提还好,一提起孙秀,孙会大摇其手:“我父近日里为赵王的事忙得不可开交。他若是知道我为此事烦他,少不了被教训一番。” 看来,他对孙秀却是忌惮得很。 却见山阴轻嗤了一声。取笑道:“孙小郎求助之法用得不当,自会让令尊恼火。” 她凑近孙会轻道:“这世间。有哪个郎君不爱美色的?孙小郎只需将绿珠姑娘的画像往你父眼前一放,到时……”她眨了眨眼,“不必你开口,令尊自会如你所愿。” 她这法子并无新意之处,孙会既能对绿珠念念不忘至此,自然也动过这个心思。果然,孙会迟疑了一下,才吞吐道:“这……怕是不好吧?” 山阴轻笑:“孙小郎是怕孙大人意志太过坚定,瞧不上绿珠,还是生怕他也看上了绿珠,心中不悦?” 孙会嗫嚅道:“这等心思也被小郎看透了,实是不好意思。” “小郎糊涂!”山阴劝道,“你即使见了绿珠第二面还想怎地?只能呆呆想着见第三面,第四面。以你一己之力,便是对她朝思暮想,相思成疾又能如何?你还能从石崇石大人处抢了绿珠不成?” 她言尽于此,不再多做解释。 然孙会却在此时,眼眸大亮。是的,他这日复一日的相思中,虽只奢望着在暗处偷偷见上一面便已满足,可要是能与心中的佳人说上那么一句话,摸上一会儿她那小手,或是……或是能长久厮守…… 陡然间,他的呼吸一窒,心突突突猛跳起来--这事他或是不能办到,可他的父亲孙秀…… 他感激地对着山阴一拱手:“若非小郎一席话,孙某至今如无头苍蝇不知所措。” 说到这里,脑中已有了详细对策的他顾不上在这酒楼中与山阴继续闲聊,急急地起了身告辞道:“金谷园之宴就在后日。孙某还需谋划一番,请恕不能奉陪了。” 山阴忙还礼道:“好说!孙小郎有急事在身,山阴便不留了。后日金谷园之行,盼再相聚!” 听闻此语的孙会一喜,当下也不多言,急急去了。 他一走,山阴也无意久留,只令人结了帐便匆匆出了酒楼。 一日光阴一晃便过。 这一日,阳光大好。透过林间疏影,皆可看到那洒了一地的金光。山阴起榻梳洗完毕,早早坐于马车中赶往孙府。 孙江已候于府中多时,见她来了,两人一道上了马车直往金谷园而去。 今日的孙江俊秀非凡,一身暗红袍服衬得玉面飞扬,威仪自成。他这般不言不语跪坐于榻上之时,那少年老成的稳重气息便不期然扑来。这种沉稳配上马车中着了一套清浅色的月白裳服的山阴的优雅,一刚一柔,一硬一朗,养眼至极。 护卫驾着马车沿着城东方向直奔而去时,山阴瞥向身边华贵不凡的孙江,笑道:“子荆今日气质卓凡,当得美少年一称。” 她难得当面赞他,敛声静气的孙江一双星目转而凝视,笑着反问:“比之阿阴如何?可配与阿阴比肩并立?” 这话说的。山阴眉梢一弯,忍不住大笑。她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取笑道:“何止相配!还多出那么一点点。站在子荆面前,山阴都要遮袖掩面,羞愧而逃了。” 她的打趣令得孙江一乐,他嘴角一咧,笑斥道:“阿阴这一张嘴真是愈发油滑。” 二人说笑至此,孙江正色问道:“你让刘越石带给绿珠的画,刘越石可有回复?” 山阴点点头:“说是画像送给绿珠后,绿珠惊喜地承了。” “便只是这样?” “自然不止。”她朝他眨了眨眼睛,“投挑报李,今日能不能与美人私下一聚,权看它了。” 她神秘兮兮的样子,倒真有几分成竹在胸,孙江奇道:“你与绿珠,是旧识?” 这话一出,山阴可怜兮兮道:“哪里只是旧识,分明是旧爱。她不曾言语便弃我投了石崇,你说我心中恼不恼?” 旧爱?孙江一口茶水恰好入喉,听闻此语差点全数喷出。他狠狠呛了下,用手巾拭去嘴边的水渍,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他这眼神,恁地通透、清明。直让心中忽然有几分心虚的山阴睁圆了眼珠子:“子荆不信?” “信。当然信。”孙江随口应道,他将茶盅往几上一放,正儿八经地朝她竖起一根大拇指,“阿阴交友之广,红粉之多,令愚兄佩服。” 这促狭的表情,这敷衍的调调,山阴嘴角一扯,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却见孙江大笑一声,继续道:“只是不知阿阴今日要我如何相帮?” 听闻此话的山阴转过头来。今日金谷园中入宴之人,非富即贵,她一人未免太过势单力薄,有孙江在侧,行事便会方便很多。当下,她凑近孙江,耳语了一阵。 孙江一边点头,一边称是。 两人说话间,马车已到达金谷园,缓缓地停在了大道旁。 二人撩了车帘,出示请帖,很快,有人前来带路。 这是山阴第二次进入金谷园。时隔虽不久,然细心的她还是发现了园中景致的不一。便如通往峭壁的石路,如今在两旁移栽了数不清的妖娆至极的夹桃与含笑。入眼之处,青褐色的枝丫横斜入空,遵力十足,淡粉浅黄的零星花瓣扑簌簌铺了一地的柔软,春色满园,金谷飘香。已是十分入情入境了。 她与孙江走过花雨缤纷的林间小路,跟在侍婢之后,往那“别有洞天”而去。 照旧是一舟一人前来相迎。撑篙的女娃见了他二人,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笑。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明珠莹莹,水光粼粼,船桨激起的微波,清脆至极,如是一曲空灵之乐声声入耳。再驶得远些,若有若无的仙乐及时响起。这一路水程蜿蜒迤逦,似在林间静谧,山谷空幽之处逍遥了一把。孙江第一次入园,禁不住感叹:“今日方知金谷园之丽。” 第三十三章 绿珠邀约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山阴晒然,她一个小跳从舟上跃至出口处。伸出手一拉孙江,笑道:“土包子进皇宫,看傻眼了吧?” 她却是忘了,自己初初入园时,也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精巧大气,堪比皇宫。”孙江点点头,赞道。 他二人一上岸,果不期然,岸边数辆马车已经停歇在侧。一旁的侍从大步上前,有礼地请示道:“两位郎君可是来赴宴?”见二人点头,又道:“宾客未齐,宴会时辰未到,两位可在园中游赏一番,郎君是坐马车还是自行赏玩?” 孙江看向山阴:“你决定吧。” 山阴前番坐了马车,今次却想随处走走。她对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金谷园瞅了瞅,笑道:“园中处处景致,坐车只怕不好观赏,我二人还是随意走走吧。” 侍从一拱手,指向前方:“沿着这溪水一路往前,郎君若是不识路了,问问园中侍婢即可。” 二人顺着水流一路往前。春日里,溪水晶亮,水声潺潺。绿草如茵,柳丝轻扬,暖暖拂面而来的微风中,带着丝丝水润与花香。 缓步走在绿草地上的两人边欣赏园中美景,边闲话几句。 到得溪流转弯之处,沿着拱桥进入另一片小树林,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唤:“舍人留步!” 来人袖口生风,龙行虎步,一身铿锵之色。正是几日不见的刘琨。 他见了一刚一柔并肩而立的山阴与孙江,一双炯炯有神的双目上下打量一番,不无嫉妒道:“这东宫之中,随随便便拉一个舍人洗马出来,皆是美色异常。真真令人眼红!” 这却是变相地夸奖他二人了?山阴哈哈一笑:“没想到金谷园中还有卖醋的?越石何时改了营生,转卖起这东西来了?” 惹得刘琨与孙江一阵大笑。 刘琨示意跟随而至的马车退后,袖袍一甩。兴致盎然地与他二人一道散起步来。 他看看神清气朗的山阴,笑着开口:“经舍人这么一说,刘某这醋是不敢卖了,然有一事,还请舍人帮个忙。” 他一上来便开口帮忙,显然已不拿山阴当外人。 山阴笑瞥了他一眼,饶有兴趣地回道:“越石都拿不准的事,山阴如何献丑?” 她言语间的意思,难道还猜到他的意图了? 刘琨奇道:“你知道何事?” “今日大宴,越石这惊才绝艳的琴艺怕是要在众人面前一展才行吧?” 刘琨一愣。继而大笑:“今日以文会友,献艺与否还不可知。以我二人功力,此小事尔。何惧之有。我说的乃是另一桩。” 他看看四下无人的树林,又看看伴于山阴一侧的孙江,低声道:“趁着尚未开席,却是想请舍人应了绿珠姑娘之约,前往一聚。” 他是受了绿珠之托前来邀约的?山阴心中一喜。暗道,果然来了! 但面上却装了为难的样子,婉辞道:“绿珠是石大人的爱妾,私下见面,怕会被人误会吧。” 她的谨慎与小心令得刘琨大摇其头,他哧了一声鄙视道:“季伦非小鸡肚肠之人。何况我等行为端正。无可诟病之处。” 说到这里,他用眼角瞟了一眼山阴,疑道:“你莫不是认为绿珠看上你。故有此约吧?” 他看着面色微红的山阴大笑道:“舍人真是多情……上回你那画,绿珠姑娘见过之后很是喜欢,又惊讶于你的画法独特,不曾见过。她是个有才的,故起了兴致。特请你前去教导一二。” 原来是想请她当老师呀!山阴不好意思道:“既如此,有什么好推拒的。越石带路便是。” 刘琨指指前方:“此去还要绕过些许路程,怕绿珠姑娘等得急了,不如上马车吧。” 当下三人上了马车,一同前去。 这马车宽敞无比,三人共坐于一榻之上,仍略有宽松。刘琨掀了旁侧车帘,笑道:“两位舍人觉得这园子建造得如何?” 不必回答,从他二人神色已可瞧出端倪。因而刘琨又顾自说道:“这园子花费了季伦不少心血。在这洛阳城中,别说是皇亲贵胄,便是太子行住坐卧的东宫,也有所不及。” 突然从金谷园谈到了东宫,刘琨这是有话要说了。果然,他微转头,对着二人正色道:“昨日从宫中传出一则消息。听闻皇上病重之时,太子仍在外寻欢作乐,不知是真是假?” 孙江那日不曾上游船,尚不知情,乍一听闻,眉头一皱,沉默不语。 山阴却是含笑凝视定定看来的刘琨接道:“半真半假。” “此话怎讲?” 他既能知道太子夜游一事,如何不知贾后斥骂太子,无功而返的结局?看了一眼明知故问的刘琨,山阴好性子地回道:“太子并非寻欢作乐,而是尽心尽力为皇上寻找医者。” 她毫不犹豫的辩解令得刘琨眉峰微蹙,不由一怔,半晌,他的目光直视山阴,徐徐道:“舍人对太子一片赤诚之心,令人动容。” 说完,他略一点头,不再开口。 山阴何等聪明,稍一思忖,已从他似是而非的话语中知晓他的提点之意。 东宫太子在他看来实非良主,然她维护之意已决。因而,她笑着看了一眼闭口不语的刘琨,兴致盎然地问道:“越石觉得,这天下间,如何才可配称得上英雄二字?” 她这话题并不新鲜,最起码,在崇尚老庄与老子思想,以无为、归隐为志趣的晋朝,是一个可笑又可悲的话题。 然刘越石不同,他与刘备同是中山靖王刘胜之后,这种骨子里带出来的尊贵不凡,这种血液里流淌的非寻常之人的热度,注定了他对这个问题有着与众不同的想法与见解。 果然,刘琨回过头,不答反问:“山舍人认为呢?” 山阴轻笑,她毫不犹豫地剽窃了三国中曹操说过的一番话,面无愧色道:“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此话一出,孙江与刘琨俱是一凛,聚精会神地听她继续说下去。 “豪气冲天,指点江山的曹操可称得上英雄,然寄人篱下,一味谦恭的刘备更是人中之龙。越石以为然否?” 她以他刘姓祖宗为喻,他焉能辩驳非也?刘琨双目精光一闪,他不曾想自己有心试探暗中提醒山阴之举,立马被她学了个十全十。她这四两拨千斤的作喻分明在告诉他,当今太子是位腹怀良谋,胸有大志的良主。他不由嘴角轻轻一扯,驳道:“时逢乱世,昭烈帝刘备隐忍是因为时机未到,羽翼未丰,他的见识与才能岂是常人可比拟?现今天下已定,大局明朗,此一时彼一时也。” 她的立场坚定,他的心志,同样不可轻易动撼。 只能言尽于此的山阴叹道:“越石之心,何其顽固。” 二十四友中,刘琨年少气胜,血性未泯,又有一腔壮志在胸,最易拉拢。 终是因时时与石崇等人混在一起,长了轻浮纨绔之气,少了英雄志气。 她摇头微叹间,刘琨轻哼了一声:“彼此彼此。某些人的意志,又何其难摧。”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坐在中间如隐形人般一直含笑不语的孙江终于笑着开口:“这世间最不少的便是顽石。今日其中两块既撞上了,我且看看,究竟谁胜谁负。” 他的一通调侃令得山阴与刘琨齐齐对看一眼,皆一笑带过了。 几人在车中谈论,这厢马车已经飞快地驶到了绿珠的住处。 护卫将车一停,提声道:“郎君,到了。” 刘琨将车帘一掀,率先走下。他看着随后下车的二人,对着驭夫道:“暂且在此候着。” 马车很快依着吩咐停靠在了边上。 刘琨带头,提步先入。他对着守在院落门前的婢女说了声,婢女立刻恭恭敬敬地迎了。 这方院落应是山阴见过之中最为雅致的。她入石崇的金谷园虽不过两次,然每次入目,皆是珍奇稀罕的物件,这种财大气粗乍看之下惊艳,久之却索然无味。 可绿珠这居处不同,满园之中,不见一丝奢华,只有清一色的翠竹迎风招摇。 入口处,画地为圆,圆中饰以根根修长挺拔的竹杆。杆节通透,绿意盎然,在阳光下反射出点点光斑。顺着两道弧形,分别是入院的两小道。小道两侧,种植了成排的竹子。这些竹子与入口的光杆不同,枝节细小,叶子漫天漫地地铺展开来。形成一片极为葱茏之色。 道上石子,是河岸边或可常见的鹅卵石,或圆或扁,或长或短,中间洒上一层细细的五彩沙石。 再行些,两道并入一道,一座精巧的小楼出现了。 这楼,置于蓝天之下,掩于翠绿之中,玲珑优雅,妙趣非凡。 一路走来,山阴边赏着院中绿竹依依之色,边随意道:“绿珠姑娘好雅趣,不知如此妙人,石大人因何得之?” 这话问到了刘琨的伤心处。他嘴角一咧,不无可惜道:“也是季伦这厮好运。他这荆州刺史一职,其他的不曾让人眼红,唯独得了绿珠,羡煞旁人。” 第三十四章 她的身份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原来绿珠是江南人氏。”山阴点点头,“如此美貌之人,怕是被人送给石大人的吧。” “非也。”刘琨摇摇头,面上带了一丝惋惜,“听季伦之意,应是巧遇。绿珠孤苦一人,见季伦有怜惜之意,遂主动依附了季伦。”他说到此,似是极为懊恼,这种向往落入山阴眼中,她了然地一笑。只怕越石心中所想所惜的,是恨不得与绿珠相遇,得她依附的,不是石崇,而是自己吧。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她低低吟道,“人生能得遇绿珠,石大人确实是个有福之人。” 她的低吟换来两声叹息。 刘琨的是失落,孙江的却是惆怅。 这时,只见前方引路的婢女躬身一福道:“绿珠姑娘交待,直接往林中小亭一聚即可。” 果然,从这里再行百步,水色波光照耀下,就有一方小亭。亭中榻几与茶水已备,一位绿裳轻拂的人翘首而望,依亭而立。 刘琨只一眼,已认出了此人便是绿珠。他忙道:“快些前行吧。绿珠已在等候了。” 疾行至亭中,绿珠见了并行而来的三人婷婷一礼,声音清脆道:“三位郎君,绿珠有礼了。” 她的身姿,与这绿意满园的小亭,恰到好处地融为一体。满身风华,绝色姿容,尤其眼下那颗若隐若现的泪痣,淡淡的,极引人遐思。 她一福过后,轻轻抬眸,那一双如水如波的含情美目直直向山阴看来。 三人正还了礼,见她嘴角噙笑,此刻又是有礼地朝着山阴一福。道:“绿珠大胆,见到画像心实慕之,特请越石为我请了山舍人前来一会,舍人不介意吧?” “绿珠姑娘多礼!”山阴淡淡一笑,提步走上小亭。 她的身量比一般姑娘要高,因而站在绿珠面前,足足高了她小半头。 刘琨与孙江也迈入小亭,他二人一入坐,背对他们而立的绿珠一改方才的镇定从容,眼波一闪。对着山阴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来。她那莹莹水波中,又是害怕又是可怜的神色,令得山阴一笑。戏道:“绿珠姑娘若想学画技,得快些了。否则,宴会一开,只怕我等几人便无暇顾及了。” 她的话一出,绿珠低低一垂眸。随着山阴入了榻。才道:“舍人说得是。开宴在即,这一时半刻,还盼舍人与绿珠说说这画中技巧。” 别说绿珠好奇,孙江与刘琨也竖起了耳朵想一听她的说法。 山阴也不推辞,当下为其解说起来。 素描,说穿了不过是一种单色画。它强调的是明度而非色彩。明暗的处理。虚实与强度的对比,以及整个画面空间关系的把握是重点。 这个时代的纸质没有后世的好用,所谓的软铅硬铅都还在天上飞。因而她用了最为简易的一种炭笔。由柳树的细枝烧制而成,虽然粗陋,但用来极为顺手。从最初的拉线条,到后来的打轮廓,上明暗。再调整,她一边讲一边以手演示。力求能清楚明了。 如是大致讲了一番,她停下饮了口茶,笑道:“若是几位想学,不妨回家练练。山阴技拙,只能口述至此了。” 听得目瞪口呆的刘琨一拍大腿,赞道:“神乎其神!神乎其神!如此鬼斧神工之技,舍人何处学来?” “无师自通。”山阴笑瞥了一下大惊小怪的刘琨。她这手画技,刘琨今日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却在绿珠面前大呼小叫,显是想投美人所好。 绿珠听她一一说完,怔怔得愣了许久。这画法,她其实早已耳熟能详,甚至这画技,她都已跟山阴学得差不多了。今日听她重说一遍,不知为何,眼前竟是浮现出江南水榭之边,山阴手把手教她与姐姐二人画画的样子。话还是原先那番话,可景已非先前那景了。突然间,她心中一热,眼眶一湿,忙急急垂眸遮了去。 这厢刘琨兀自感叹,坐于他身边的孙江接收到山阴传递的信息,不动声色地用袖子轻轻一拂。咣当一声,几上的茶盅朝着刘琨的方向准确无误地倾洒。刘琨只觉得身前一湿,茶水好巧不巧,全倒在了他的胯间。 即使春日阳光温暖,顶着这潮潮的湿意也不是一件舒服的事。何况倒在这令人尴尬的地方。孙江一见,瞅了瞅目光含笑的山阴一眼,忙转头向刘琨道歉。 绿珠会意,招了亭外候着的婢女:“快带郎君前去更衣。” 她的善解人意与体贴令得刘琨面上尴尬立消,他拱了拱手,先跟着婢女换裳去了。 他一走,孙江也起身站了起来。他飞快地朝着山阴使了个眼色,走至小亭几步开外守着。 顿时,这小亭内,只剩下山阴与绿珠二人。 一阵难言的沉默。两人彼此对望,忽觉开口是这般的艰难。 良久,静静凝视山阴的绿珠泪光闪烁,低低地,带着一丝求饶的,她怯怯地唤道:“郎君。” 郎君? 山阴似笑非笑地看着面色通红的绿珠:“原来二姝还记得我这个郎君。” 她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淡与疏离,配上她此时浑不在意的面色,绿珠眼眶中的泪意再也忍不住,双膝一软,便想对着山阴直直跪下。 她几步行至山阴面前,不安地绞着双手,低低回道:“静姝自作主张,先斩后奏,伤了郎君和姐姐的心。静姝有罪。” 她口口声声说着有罪,可那神情,除了因隐瞒而有的心虚愧疚,哪里有一丝认错服错的悔过? 对她知之甚深的山阴只瞟了一眼,已明白她心中所思。因而她冷笑一声摇摇头:“你既知不对,可愿听从我的安排就此离去?” 果然,绿珠一闻此言,倏得抬头,不假思索道:“郎君,我还未探听到石崇将财物埋于何处,岂能半途而废?” 她看到山阴眸中一闪而过的失望,急急抓了她的手辩解道:“石崇劫了我们这么多财物,他的富贵,全是从我们这些商贾处掠夺才至的。我好不容易入了他的府,成了他最信任的枕边人。郎君,你再给我一些时日,我必能将他的巢穴探得一清二楚,到时,我们再全身而退不迟……” “二姝。”她的话被山阴生生打断,“你未经允许擅自跟着石崇离开江南,已是大错。前日风清从江南寄回的信函,你可知你姐姐因你一事险些大病不起?你留了这么一封不清不楚的书信,让她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如今身在狼穴,还想着以一人之力对付石崇,你将我与你姐姐的劝告置于何处?” 姐姐……绿珠的眸中迅速笼起一层白雾,她的神情终于有些松懈:“她病了?” “是的。病得还着实不轻。”山阴看她意动,改而轻言轻语道,“我知道你一向好强又有主张。然这次之事,太过危险。” 她拢住她的肩膀:“二姝,自救下你们姐妹起,我便拿你们当亲人对待。大姝要好好的,你也不能出事。我心中已有了对付石崇之策,你便听我的安排,从现在开始,不要再单独行动,好不好?” 两人多久不曾这么亲近地说过话了。绿珠将头倚在山阴的肩上,直觉得眼睛酸酸的,鼻子也酸酸的。自山阴回了洛阳,她又发了狠随了石崇,当时曾偷偷想过,万一山阴知道她如此鲁莽,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弃她?还好,她满足地抽了抽鼻子,她们之间,什么都没有改变。 朝着山阴又依了依,她顺从地点点头:“郎君既已有了策,静姝焉有不听之理?一切听凭郎君吩咐。” 见她松了口,山阴也松了气。她附耳在绿珠身边,轻语了几句。 绿珠本就是个绝顶通透之人,一听她的话,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刚想说“还是郎君想得妙”,忽听亭外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咳嗽。 却是孙江徘徊在小亭不远处,看见她二人又是搂搂抱抱,又是低头咬牙的亲昵样,忍不住出声提醒。 绿珠退后了一步,她蹙着眉看了看不远处,轻道:“郎君,小心为妙。刘琨应该快到了。” 果然,话音刚落,竹林深处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正是换好裳服大步走来的刘琨。 他看到孙江已候在亭外,山阴与绿珠一同从小亭里走出,笑道:“时辰差不多了,我等尽快赴宴吧。宾客应该到得差不多了。” 绿珠仪态万千走上前来,她对着刘琨深深一礼:“因着绿珠一时兴起,劳郎君费心安排,绿珠在此谢过了。” 她对着刘琨这般正而重之的行礼,实是不常见。尤其那双盈盈欲诉的双眸这般喜悦地瞅着他。阳光下,四肢一麻,仿佛忽然被电流击中的刘琨一僵,他的脸上,闪过一瞬的失神与迷茫。然很快,他浓眉一飞,大声笑道:“若非季伦默许,我岂可带他二人入内?绿珠若谢,还得再谢过季伦。” 看来,石崇对绿珠,确实不是一般的上心。山阴淡淡瞥了绿珠一眼,拱手道:“先告辞了,绿珠姑娘。若是练习时出了什么差错,请人来知会一声。山阴必会前来相授。” 绿珠忙又深深一礼。 第三十五章 宾客满座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几人在婢女的指引下,按着原路出了院落。重新抬头细看,方发现这院落上原来还有一个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地题了“绿珠楼”三个大字。 马车又徐徐驶回原先的小树林了。顺着树林出去,进入一个方整的大院。车子又行了稍许,方才停下来。 几人刚下得车来,便有婢女迎上前。待她们问清山阴与孙江的身份,极为有礼地引着二人往宴中而去。 越往里走,越觉香气阵阵,随风入鼻。大道两旁,时不时看见面容秀丽,举止优雅的琴师与乐伎们双手抚琴,轻舒乐音。光斑在树叶与树叶的缝隙间跳跃,满树嫣红嫩黄,衬上如火如荼的大片纯白茉莉,淡雅轻盈,香透素襟。 暖阳之下,清水湖旁,时不时可以看见几个身形颀长,相貌端方,正兴致勃勃地品花品茶,海阔天空谈论的少年郎君。 碧水蓝天,暖风醉人,再走一阵,更有身姿窈窕,美艳动人的侍婢巧笑嫣然地举步上前,随听随候。此情此景,确是令得人全身毛孔微开,兴致大起了。 终于,前方露天绿坪中,看到了一排又一排整齐摆放的榻几与桌案。每一榻每一几分两边,一一而坐。榻几上,已有不少的宾客饮酒闲话,热闹非凡。 这里临近碧水,倚靠树丛,既遮了炫目的强光,又恰到好处地感受日光的沐浴。 引路的婢女到此,指了前方道:“郎君们的榻几,都已一一标示。郎君入榻便是了。”说完,躬身一退,下去了。 一路行来,刘琨一直沉默不语。眼下之际,也只是朝着二人一拱手。先行入榻。 看着他大步走开的身影,孙江一边引了山阴一起入榻,一边低道:“刘越石怕是看到你与绿珠在亭中的样子了,这一路,形如路人。” 山阴笑道:“不然。此处耳目众多,他不宜与你我二人走得太近。况且,”她朝兀自坐下后,端起酒盅饮酒的刘琨看了一眼,“他心系别处,无暇应酬。” 此语一出。孙江明白了。他暗自低叹:“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我观越石,倒是不错。”山阴接道,“只是绿珠现下身陷囹。实不宜有此念头。” 她低低地说到这里,看了满座的宾客一眼,相戏道:“子荆看看,这在座的人之中,你有几个是相识的?” 她的目光看向对面榻几。正旁若无人地与邻座交谈的少年郎君,道:“此人你可认识?” 这人一身蓝紫袍服,墨发整齐地束起,面色白皙,眼光所到处,隐见眉间一股不可忽视的傲气。 看穿着。看神色,不知又是哪家贵介子弟。 石崇虽说席间所邀的都是洛阳城中才学出众的郎君,然依她所观。身份显赫的少年郎君才是他真正邀请的,诸如寒门子弟,便不曾见过几个。就连长相不甚出众的左思,现下她都不曾看到。 孙江顺着她目光所指,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轻道:“阿阴不曾听过‘二陆入洛,三张减价’之说吗?” 山阴一怔:“不曾听闻。” “当今大司空张华见此二人。大赞‘伐吴之役,利获二俊’。”孙江一边为她酒盅中倒上酒,一边继续说道,“他与兄长陆机皆是三国名将陆逊之后,吴灭后,入洛求仕。他二人一来,硬是将张载与其弟张协、张亢的风采压了下去,故有二陆入洛,三张减价一说。对面二人正是陆云与张载。” “原来是陆云。”她忖道,上回与卫玠来时,只远远看了一眼陆机,并没有多少记忆。如今孙江一番解说,她渐渐将二人对上号,“都说他兄弟二人文章冠世,原来相貌也不俗。” “陆氏家族在江东是‘首望’之一,出将入相的俊杰之士多不胜举,陆氏兄弟自然不差。” “只可惜,”孙江的嘴角轻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南人入洛,北方士族岂会相概而一?贾谧只是稍微放低姿态,便令得他兄弟二人死心塌地投奔了。” 说话间,忽见与旁座聊天的陆云双目一扫,直直向他们看来。他的眼睛在掠过二人之后,定定停在了孙江身上。 只见他与旁座之人轻语了一句,便起身朝着山阴与孙江二人走来。 “在下陆云。”他对着孙江一颔首,“这位郎君好面善。” 说话间,他一双锋芒毕露的眼睛紧紧锁着孙江,那架势,似是正极力在孙江脸上找出一丝蛛丝马迹。 孙江淡淡回了礼:“人有相似。陆家郎君认错人了吧?” “敢问郎君称呼?” “不敢,在下孙江。” 原来是太子府的洗马。陆云收回在孙江身上肆意打量的目光,他不再多言,只道了一句“打扰”便顾自转身回了。 来时随兴,去时随意。他倒是不拘小节,放达不羁。 山阴犹自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缓缓道:“此人傲气十足。子荆早先与他打过交道?” 孙江摇摇头:“二陆名气响亮,我入洛阳时日不久,不曾有机会碰到。” “陆云既来了,陆机为何没到?”他在附近榻几环顾了一圈,“听闻他兄弟二人一向形影不离。” “许是在园中散步。”山阴接道,她的目光跟着一扫,很快发现了离此不远大步而来的青衣男子。此人衣带生风,满脸含笑。越过一众郎君,径直向坐于一侧的刘琨与陆云走来。 年岁在二十五六上下,与石崇一样有着异常挺拔的身姿。她暗中扫过一眼,已与脑中的图像对上号:“此是石崇的外甥,二十四友之一的欧阳建?”她转而向孙江确定。 果见孙江点点头。 紧接着,又一波的人来了,左思,潘岳,崔基等纷纷到齐,各自入榻。一时间,露天草坪中觥筹交错,言笑晏晏,热闹非凡。 这时,忽见一人手持玉拂尘,步履生风,宽袍轻扬,款款而来。他一出场,满座之人面上皆是一喜。有风姿文雅,谈吐不凡的王衍在此,此次宴会,焉会寂寞? 王公刚入榻,另一名锦衣华服,玉树芝兰般风采照人的少年郎君翩然而至。此人骨格清秀体形颀长,面容清秀,眉间一股非男非女的媚态极为引人注目。 洛阳城中,什么时候有了此号人物?众人纷纷暗自揣度时,只有山阴,无意间对上他那双似曾相识的媚眼,狠狠一呛,口中酒水差点全数喷出。 公主府的赵清,河东心目中排行前三的男宠。他怎地来到了此地? 就在她凤眼圆睁,忙不迭借着饮酒掩饰失态时,衣袂飘飘,带起一阵香风的少年目不斜视,从从容容来到了山阴的下方跪坐。 他一双媚眼笑意盈盈的对着盯视他的众人大方一笑,继而将头微转向了山阴的方向。 “山舍人,公主府一别,许久未见了。” 当日被掳至公主府时,她也不过与这些美少年在小亭中一聚,这赵清与她说的句加起来还不到五句,竟是将她牢牢记住了? 被一个男宠这般招呼,实是羞愧!羞愧至极! 山阴掩了袖,果断地将头扭向一侧,不客气道:“郎君认错人了吧?” 这话,与刚才孙江的回答,何其相似,何其一致。 敢情今日,她与孙江都碰上了不该碰的人? “有道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公主府中,赵清好歹救舍人一场,舍人故作不识,不觉心中有愧么?” 有愧个头!山阴心中暗自啐道,公主府中争风吃醋是常有的事,当日便是换了别人,你赵清便不装病了?便不使计将公主骗过去了? 想归想,她到底还是转过身来了。对上赵清极致的面容,她嘴角一扯,正色道:“赵家郎君今日风采逼人,山某竟是没认出来。”朝着赵清来的方向使劲瞅了瞅,她奇道,“公主呢?难道公主不曾现身,却派了郎君前来赴宴?” “正是。”赵清轻轻一笑,“临行前,公主有言,若是见到山舍人,便为她带一句话。” 河东有话要人相带? 不知怎地,山阴脖颈间一阵发麻,她蹙了眉细听赵清接下来的话,却听他不阴不阳,不浅不淡地说了声:“公主说,舍人与卫洗马若是有空,不妨多去公主府走走。有些事,有些话,几人相商,比单枪匹马得好。” 什么意思? 想到河东对卫玠的一片情,她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山某知道了。多谢公主美意。” 两人说过这么一番话,都各自将头一转,不再理会对方。 就在这时,一阵大笑声从前方榻几传来。挺拔如松,一身琳琅的石崇在婢女的簇拥下大步而来。他在席间站定,持起酒盅大声道:“诸位,今日能请到洛阳城中最为出名的才俊来此赴宴,季伦甚为幸之!” 他的声音洪亮如钟,在这碧水蓝天之下远远传开。端坐于榻的才子俊杰们纷纷起身举盅相敬。 此起彼伏的贺声中,山阴凑近孙江低道:“洛阳城的才子,最为出名的莫过于‘二十四友’,我等在此无非锦上添花,衬衬排场,且看他如何打算。” 孙江目光一扫,点头称道:“光是请‘二十四友’,显得有失公平,到时看机行事即可。” 第三十六章 宴中清谈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饮酒方罢,石崇大手一挥,近百个姿容绝色的美婢穿着飘逸至极的透明裳服款款而来。这些裳服,半明半昧,半透半实,将佳人姣好的身段衬得愈发引人遐思。她们朝着席间一礼,自发自动地走到各个郎君面前跪坐服侍。 紧接着,琴瑟之声响起,一个两个的美伎们轻舒藕臂,盈盈一福,在宴席之中轻舞起来。酒色当前,众人哈哈一笑,心照不宣地手臂一揽,将美人纳入了怀中。 山阴与孙江的座旁也分到了两位娇俏至极的美人。 美人们极为体贴地将他二人的酒盅满上,一双水波潋滟的美目直直瞧着眼前的郎君,双手举了酒盅软软道:“郎君请饮。” 山阴接过微抿了一口。她的眼睛,时不时地往这席间转上一转,看上一看。 似是感受到她搜寻的目光般,下方角落处,一少年朝她酒盅一举,咧嘴一笑。他的身旁,坐的是另一名年长些的男子:三角眼,精瘦脸形,鼻翼处一颗黑痣。这二人正是孙秀与孙会父子。 果然凭着赵王的面子,轻而易举地混进来了。山阴也朝着他一笑,飞快移开了视线。 一曲轻舞歇罢,宴会的气氛已热闹了许多。石崇趁机道:“诸位,今日宴会之上,由王公主持清谈,在座各位皆可一辩,然否?” 他的话刚一落地,不少钦慕王衍清谈之风的世家子已纷纷接道:“可。” “能得王公指点一二,实是幸事。” “愿听辩题。” …… 王衍与石崇相视一颔首,手中的玉拂尘一抚一扇,清声说道:“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诸位身处仙谷,吸风饮露,仙娥相随。真乎?幻乎?” 他的意思是,庄子有一日做梦,梦见自己成了一只蝴蝶,醒来之后不知自己是梦到庄子的蝴蝶还是梦到蝴蝶的庄子,如今在座的诸位郎君,于这金谷园中作客,呼吸到的是清爽至极的空气,饮入喉的是至醇至陈的美酒,加上有仙子般美艳动人的侍婢相伴,这种景象。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个个伸长了脖子凝神静听的众人闻言,皆是一愣。莫说在常人看来。现实与梦境不可同日而语。便是庄子的梦蝶之说,争辩至今仍无定论。如今王夷甫这么轻飘飘一句“真乎,幻乎”却是直接跳出梦境,将现实中的感官之论摆在了诸位的面前。一时间,各位郎君蹙眉垂眸。纷纷细思起来。 少顷,左思先从座上而起,直言道:“庄周梦蝶,忽忽若有所失,是乃虚幻之中迷失自己。今者众人神清气明,眼可见物。耳可听声,此情此景,自是真也。” 他说。庄周产生错觉的最大原因在于做了一个似真似幻的梦,然在座各位皆是清醒之态,所见所闻当然不假。 此话一出,与他有一般想法的崔基亦同声合道:“然。此为白日,所观所闻。皆非幻象,当是真实。” 听闻他二人言语的王衍但笑不语。只兀自将手中一把玉拂尘摇得起劲。 这时,坐于对面的陆云施施然而起,驳道:“非也。人生如梦。庄周将人生的无常寄于梦中,正是流露出人生似幻化,终当归虚无之意。梦境与现实本是一体。眼见也可为虚,耳听亦可作假。一切幻化,不过由心而起,因心而生。闭目间,眼前便是空旷一片,虚无一片,何来仙谷仙娥,仙风仙露一说?” 将外界的一切归结于心,令心来接触,吸收,感应。他的思维,他的言论,顿时在众郎君中激起一片不小的波澜。需知在场的诸位,皆是聪明绝顶,一点即透之人。便如一个崭新的领域,虽不曾涉足,然一开启,立时顿悟。 因而陆云一落座,场上辩驳双方基本确定。与左思,崔基等意见相同是为一路,与陆云见解一致的并作一排,互换榻几成对峙之势。当然,也有不少是纯粹看热闹的,便如山阴,孙江,赵清等人。皆是一动不动地坐于榻上,兴致勃勃地看着郎君们互相辩驳。 正听得津津有味时,忽觉身后有人轻拍了她的肩膀。回头一看,正是孙会。他压低声音道:“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山阴忙站起,二人往后略走了几步,在树阴下站定。孙会眼睛朝着四周机警地看了一会儿,方轻声道:“郎君,应你吉言,孙某算是进了这金谷园了。可这席间怎地不见绿珠姑娘?莫非她已退下了?” 怕山阴不明白,他忙又解释:“我与家父来得晚了一些,恐绿珠已献过舞了。” 这一对父子,当真是极品。 此时此刻,能对着人问出这话的,满座之上,怕只有他二人。山阴不恼反乐,她对着孙秀的方向一瞧,果见孙秀也正漫不经心地坐于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逗着怀中美人。虽在纠缠,面上明显是急躁不耐与兴趣索然。她笑道:“倒是不曾。想来这清谈结束,她便会出来罢。” 看了浮躁的孙会一眼,她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这么长时日都熬下来了,怎么现在反沉不住气了?再候候!”说罢,顾自转身回了榻。 孙江见她一进一出,轻道:“出了何事?” “无事。”她凑近孙江,将孙会的话简单说了一遍。孙江点点头,二人继续听那清谈。 这时,席上正听刘琨朗声道:“境由心造。心生,则万物生,心死,则万物灭。凡所有相,皆是心中所想。” “依此所说,苍穹中的日月星辰,大地上的江河山川,皆会随着闭目眨眼之际烟消云散了?”左思驳道,“此等事物不生不灭,不增不减,是为常住,恒久所在。非我等俗世之人所能轻言改变。此理,岂非说明眼前物象者,皆为真乎?”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他的辩驳无懈可击。主张境由心造的几位郎君顿时面上一怔,不知如何应对。 确实,如果直言一切入目之象皆是虚幻,那么这岿然不动的日月山川,这永流不息的江河湖海,这不以人力和人心所转移的一切宇宙自然之象,又做何解? 一时,场上有些静默了。 看着热闹的孙江侧过身,对着眸光忽闪忽闪,嘴角噙笑的山阴笑道:“左思这番辩驳怕是难破。” “不然,”山阴笑着回道,“江河山川何以一成不变?便如流水,呼啸向前,永不停止。可知今日之水定非昨日之泉,更不用论星辰斗转,时时都在变换位置。” 她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尤其那双直直望向刘琨的双眸,透着显而易见的暗示。 刘琨岂是平庸之辈,当下回道:“然也。日月之辉有强弱,星辰殒落复能再生,此变化之象,一如世间之物,心之所喜,但见光明,心若所厌,阴雨连绵。眼前之物,不过虚妄,不过假象!” “啪啪啪--”忽听后方传来一阵响亮的击掌声:“好一个虚妄之相!”一身官袍显贵,气势逼人的贾谧由远而近大步走来。他越过一众郎君来到坐于首榻的王衍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贾谧拜见岳丈大人。” 在王衍的点头示意下,他从容地在王衍身边入榻而坐。 洛阳京都“二十四友”以文才屈节于贾谧,唯贾谧马首是瞻。是以他一出现,清谈顿止,众人纷纷行礼。石崇更是亲自起身为他满上杯中之酒,轻言道:“王公在此,一众郎君正在清谈。” 贾谧点点头,他将头转向王衍,询问道:“方才在林间听了一会儿。‘二十四友’中文才斐然者不在少数,清谈却上不得台面,岳丈愿主持,实乃荣幸之至。这场清辩,还请岳丈指点一二。” 王衍的目光扫过一众郎君,停在方才言谈出众的几人身上:“真做假时假亦真。心之所容,非江河湖海所能相比。一物一心,一心万物。汝等可以再思。”他本风姿卓然,这样手持玉拂尘,一摇一摆间说出这么一番话,真是说不出的仙风道骨。 贾谧立刻道:“岳丈的清谈之术乃至见解,世间少有能及,汝等多听善思。”众人纷纷称是。 这时,王衍话题一转,问道:“因何来迟?” 贾谧忙道:“正想向岳丈讨个招。”虽说是向王衍请教,然他的目光面向一众宾客,声音响亮得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皇上龙体欠安,昨夜,皇后又不眠不休地守了一夜。看到姑母这么操劳,贾谧心中惶惶,不知如何为她分忧解难是好。” 皇上的病还没好?山阴与孙江对视一眼,今日宴会的主菜终于要上了。 果然,石崇心照不宣地接道:“侍郎何需挂心?宫中有太医,更有太子与数位妃嫔。皇后正值分娩之际,岂能以一人之力全数承担?” 是呀!宫中太医加上数位妃嫔及太子,能照顾皇上的人,何其多也!怎会劳得皇后一人不眠不休,如此辛苦?持了相同疑问的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射到了贾谧的身上。 第三十七章 上主菜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哎!”贾谧一声长叹,“诸位有所不知。太子小时聪慧,然年岁愈长,不知是本性流露还是怎地,实是顽劣不堪。我虽为太子太傅,却无力将他教导好。往年他一味在宫中杀猪卖肉,不近贤臣倒也罢了,现今,越发难以调教了。且不说只顾与宫中美人嬉闹玩乐,不知为皇上分忧政务,便是皇上生病当晚,太子仍在宫外游玩,不曾在床榻前尽过半分孝。皇后有心分担,可有孕在身,又值临盆,哪里应付得过来?为着太子,为着司马氏的江山,贾谧今日冒大不韪,将姑母的这些苦水倒与众人听,还请岳丈支招,教教贾谧,如何才能教出一个不负众望,爱民亲贤的太子!” 听听,多么冠冕堂皇的一段话,多么仁厚高尚的品行! 这种忧国忧民、心系天下的假仁义,这番装腔作势、心怀叵测的好说辞,愣是将太子不贤不孝的罪名与无德无才的形象落了个十全十。在座的很多都是士族子弟,平时交游也罢,谈吐也罢,都是世人争相效仿的对象。他们的言行,他们的举动,就如一面旗帜鲜明的风向标,最易鼓动底下的百姓与寒门子弟。加上文人最喜指桑骂槐,伤春悲秋。这番无病呻吟在整个天下传播开来,太子名声定是不保--贾谧令得石崇举办此次宴会的目的,何其明确! 果然,贾谧此话一落,便有人正色道:“太子胡闹,坊间倒有传闻。如今世道荒唐,多加管束也就是了,毕竟先帝在位时,数度称赞太子聪慧,然不孝不贤却是大过。贾侍郎此言当真?” 贾谧以袖遮脸:“岳丈在此,贾某岂敢胡言乱语?” 经他一提醒。众人顿时想到了,王公王衍不但是贾谧的岳丈,更是太子的泰山。因此,数双眼睛纷纷投向王衍,欲听他的说辞。 王衍仙风道骨的模样,在此刻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他眉心轻蹙,拂尘微顿,沉默不语。直至众人了然地将他的表情理解为默认,直至众人认定他不会开口。纷纷作罢时,他方才低声道:“为人臣子,不可在背后论君主是非。然身为岳丈。却可直言其过失。太子性情已定,便如松木,已然雕成,再想易性,恐于火中取炭。难上加难!” 一阵哗然。 山阴没有料到王衍竟是直接给太子扣上了无可救药这么一顶大帽。如果说贾谧的言论只是令得众人对太子的言行有所感叹,有所抱憾,那么王衍这一番话毫不留情打消众人心中的希翼,令得众人彻底失望。 文人,从来都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他们失望了。不会睡一觉醒来便忘记,而是疯疯颠颠地拿起手中的笔,写尽心中的愤慨与恼意。他们会试图发泄,他们会试图感染。他们会用脑中仅有的一点文思,极尽能事大肆宣扬。 在众人不可思议却深信不疑的眼神中,山阴明白了。贾谧如此放心大胆地令石崇邀了诸多文豪士族子弟前来,如此明目张胆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披露所谓的太子丑事。实是他心中已有了万全之策啊! 便如此时的她与孙江,就算张大了嘴力辩太子并非不孝不贤之人。举出当日游船之事并非贾谧所说又能怎样?太子在麻痹贾后,令得贾后一党松懈的同时,也无可厚非地给自己抹上了无法清除的污点。何况太子妃的父亲,当朝的太尉,太子的泰山岳丈,都已亲口承认太子的不贤不孝和无可救药。 王公王衍,那是世人真正景仰,一言九鼎的名士呀! 凭着她与孙江两个黄口小儿,那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企及的。 此起彼伏的叹气声与摇头声中,沉沉而来的是众人的心灰意冷与面色难堪。 静默中,又有人开口了:“王公此言,令某想起了数日之前在坊间听到的传闻。太子新纳的贾美人陷害太子妃,致使太子妃流产,妇人争宠,杀害龙子龙孙,这是太子失德呀!太子膝下子嗣向来稀薄,此象,莫非是苍天示警?要断我司马氏之后路?” 这话,虽是突兀而来,毫无章法,更无任何理性可言,可在座的,知道那么一二桩事情的,都不约而同地默认了。相信鬼神之说,即便是热衷于清谈,好老庄的名士之流都难以免俗的事。何况众人在电光火石间,又想到了贾美人正是贾谧的同族之人。王公的女儿受到了贾家如此待遇,他非但没有迁怒,反而与贾谧一同指出太子之过,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大智与大义呀! 王公的眼,闭上了。贾谧的嘴适时地张了张,又识趣地合上了。 只有一股悲凉的,无力的情绪在席间不断地蔓延,蔓延…… 没有想到宴会变得如此沉重的,或许只有这一帮本着以文会友,真正赴宴的文人。在一阵又一阵压抑的暗地的声讨声中,山阴的嘴,扯了扯。 她是觉得可笑,更是觉得一切如卫介所料真实发生在眼前时,不可自制流露的无奈。 便如一只蝼蚁,真真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与无能为力。 身上忽然有一道目光直射而来,那是对面紧紧盯视她的刘琨。 他以眼神示意,微微摇头。 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于此时此刻生乱,再掀波澜吧?因为这正是贾谧要的结果,也正是此次宴会想达到的目的。若以一己之力妄图狡辩,非但于事无济,反招自身祸患。 刘琨,是确确实实拿自己当了朋友啊,否则,他不会在路上这般试探,更不会在此时刻意提醒。 阳光的斑点愈发闪亮,与这席间压抑的沉闷又悲凉的气氛形成鲜明至极的对比。在树影的映衬下,在花枝的缝隙间,它们又叫又跳,欢快地雀跃。闭上眼,感受它们义无反顾地奔跑,忽然间,她心中一放,释然了。 该来的还是会来,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她这一不小心坠入时空之人,除了再看一遍历史的进程,能使上力的,真的少之又少。 持起酒盅朝着刘琨所在的方向一举,她淡定自若地饮下了杯中之酒。 卫玠说得对。这盆水已然浑浊,静心等候来得更猛烈的暴风雨吧! 似是感觉到这场上气氛的不对,石崇大笑一声,以手相止道:“诸位!诸位!今日邀请诸位来我这金谷园,切不可因此事扫兴。”他转向贾谧道:“侍郎,王公都言不必再议,不如太子之事就此揭过?” 贾谧也道:“正是,这苦,还只能由着皇后一个人担着。众人不必放在心上了。” 他开了口,兼之王衍也无意再续此话题,石崇当即道:“诸位,石某的金谷园建造得如何?” 华丽富贵自不必说,也不等众人接口,石崇又道:“这满园景色,若比之某之爱妾,当黯然失色。” 此言一出,不少听羡绿珠大名的少年郎君果然一改方才的颓然,眼睛一亮,开口相询道:“此姝可是绿珠?” “然也!”志得意满的大笑声中,石崇双手一击,“绿珠之才貌,天下无双,就由她来为诸位献艺一番,如何?” “好!” “好!” 一声又一声的叫好中,山阴的身子正了正。 身侧忽然一人靠近,正是孙江。他的眼眸平静无波看向这满席的少年郎君,伸出手紧握了一下她的:“阿阴。于此之时,一动不如一静。” 是的,以不变应万变。聪明如孙江,自是看出了其中的奥妙。 她回握了一下,拍拍他的手:“我沉得住气。真亦假时假亦真,王公此言极耐人寻味。” 孙江见状,不再多言。 此时,只闻一阵极淡极淡,清雅至极的花香从鼻间丝丝钻入。身着青翠裳服,满身风华无与伦比的绿珠娉娉婷婷走了出来。秋波顾盼,靥生两颊,一颗泪痣欲滴不滴。这美艳中带着我见堪怜的风情,便如天上的这轮日光,霎时照亮了众人的眼球。她浑身上下只一饰物,便是腰肢处挂着的一块深浅相融的环形玉佩,这玉佩大环中坠着一个小圆环,叮叮当当,在她行走间不断发出阵阵清脆至极,冰玉相击的乐音。 众人只一眼,便发现了这玉佩还有一只正挂于石崇的腰间。能在石崇上百乃至上千名姬妾中得此之物,当真是荣宠至极啊! 咕咚一声响亮的吞咽,孙秀双目微突,紧盯着绿珠,喉结狠狠嚅动了两下。 此女长相,媚而不俗,骨架清瘦中窥见丰腴,是真正的美人,真正的尤物啊! 无意中瞧见孙会画的绿珠像时,还不以为然,这一趟金谷园之行,果然收获颇丰! 朝思暮想了许多日,梦中情人终于得见。却见一旁的孙会,恍若木偶般,双眼直直地盯着不远处继续缓步前行的绿珠。极度的兴奋与激动中,他浑身上下一阵异样的抽搐,鼻孔处一热,一股红色的液体直接喷薄而出。 丑态毕露,失魂落魄的,自是不止他二人。 第三十八章 色中饿鬼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PS: 快到月底了,弱弱地向大家求下粉红票,您的支持是我最大的动力! 满席之人,已见过的,不曾见过的,这时乍见美人款款而来,面上纷纷流露出艳羡与痴迷的神色。众人的反应落入石崇眼中,他却是大乐,朝着绿珠挥挥手,他唤道:“近前给贾侍郎与王公行礼。” 众人之中,他二人身份最显贵,绿珠当即软软糯糯地唤道:“绿珠不才,见过贾侍郎,见过王公。” 这酥到骨子里的声音,像一根羽毛直直挠入郎君们的心尖尖,一麻一酥间,贾谧与王衍已点头虚扶示意她起身。 绿珠善笛,笛声飘渺,如入仙境。故而石崇道:“便为众人吹奏一曲《明君》吧。” 一碧千里的翠色中,绿珠一根玉笛微横,轻启朱唇。独特的音色在林木间,花丛间弥漫开来。她的笛音恬静悠远,轻吟浅唱,没有铅华雕饰,只有如云如丝般的清新婉丽。一起一伏,或抑或扬,百转回肠,如泣如诉,道尽昭君远嫁他方的淡淡失意与忧伤。 这天籁,拨动了听曲之人的神经与心弦,令得人不由自觉地为之一颤。这一个两个的少年郎君,从最初乍见绿珠的惊艳到折服,竟只在一瞬之息,一曲之间。 渐渐舒缓低回的笛声中,绿珠屈身一福,收了玉笛低道:“绿珠技拙,郎君们见笑。” 这戛然而止令人意犹未尽的诗意之旅,使得郎君们面上皆是一怔,呆呆地看着绿珠出神。 献艺已罢,郎君们却欲罢不能。如何是好?对上绿珠一双媚态十足的大眼,石崇笑道:“绿珠之后,还安排了其他美妾的歌舞。诸位郎君,便由绿珠为你们斟酒。边饮边看吧。” 此语甚合心意。当下,郎君们大呼“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另一波美妾踏着木屐轻舞而来时,绿珠已笑意盈盈地持了手中之酒,一一为郎君们满上。看过绝色,一般姿容怎堪入目?轻歌曼舞中,众人伸长了脖子,干干地等待绿珠的到来。 半圈酒斟下来,凡绿珠所到之处,皆激起惊呼一片,更有不少郎君。借着举杯,时不时轻碰一下她的小手。 在伸着脖子,盼了一个又一个之后。绿珠的酒终于斟至了孙秀父子的榻前。她的美目在对上孙秀急切中带着*裸*的眼神,非但不惧,反而扑哧一笑。轻提酒壶,她的玉手有意无意间擦过孙秀不停搓动的大手,笑道:“大人请饮。” “饮!这便饮!”孙秀急急地举起酒盅。咕噜一口直直咽下,顾不得拭去嘴边残留的酒液,他的鼻翼兴奋地翕动了两下,一双三角眼紧紧地盯住绿珠的胸前。 这副色中饿鬼的丑态实是无耻龌龊至极,尤其眼中那团绿幽幽的欲火,直恨不得立刻扑上前去。 绿珠垂眸一闪。走到了同榻的孙会面前。她一双水波在抬眸之际,忽地又朝着孙秀轻轻一瞟,微微一笑。 这一笑。很浅,很浅,然在孙秀看来,寓意很深,很深。它直如日出云破。万道霞光齐齐而出。令得孙秀在心脏狂跳不止间,全身忽地一个抽搐。气息变得又急又喘。 他犹自想凑上前去时,绿珠已为孙会倒了酒。孙会痴儿,此刻只顾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绿珠,哪里还有其他反应?但见他已经干涸的鼻端,忽地又是一热,红红的液体顺流而下,片刻便沾湿了前襟。 这小丑一般的模样,绿珠取了随侍的婢女手中的一块方巾递给他,直直转身走向另一方榻几。 留下孙会又羞又躁地拿了这块方巾贴到胸口不肯放手。 一路斟酒过来,很快到了山阴榻前。对上她微怒微恼,神色不悦的面色,绿珠却是笑了。 慢慢地斟酒入盅,她一如之前,轻道:“郎君请饮。”只是后面,跟了一句微不可闻的叹息。 她本红尘女,有幸出风尘。原本答应山阴洁身自好,却在她随了石崇之后不得已又失言了。 朝着山阴一福,她为一侧的孙江斟了酒,又缓缓退下。 歌舞既毕,绿珠斟酒也已差不多完成。她恭顺地来到石崇的身边跪坐,小鸟依人般偎入了他的怀中。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山阴低低的吟诵不知何时又回响在耳际。怔怔望着绿珠出神的刘琨,手臂一扬,将身边的美婢揽入怀中。举起酒盅狠狠饮了一大口,任由辛辣的酒液流入喉咙的同时,他不无自嘲地笑道:“刘越石啊刘越石,你当真是陷进去了么?” 宴会进行到此时,正是最高氵朝。一舞舞罢,丝乐之音又适时响起。郎君们坐于榻上的,起身在草坪上漫步闲聊的,都开始逐渐放松心神,真正而肆意地享受起赴宴之乐。 山阴在榻上坐了很久,终于也起身了。她与孙江一道,随着两个三个一群的郎君在花丛间流连观赏。 赵清来自公主府,本不与那帮文人一路,因而自发地来到了山阴身侧。他侧头对着山阴展开一个无害至极的笑容,调侃道:“小郎从公主府中逃出时,赵清颇不以为然。今日看小郎的定力,赵清算是服了。” 他的语调,带着北方人不常有的清灵与软糯。尤其边说边撩拨束冠中垂下的墨发,实是风情至极。 山阴看着此刻立于她身前言笑晏晏的赵清,不知怎地,竟是生出一种极其熟悉又极其异样的感觉。她蹙着眉盯向一身锦衣华裳,气质华贵不凡的赵清,瞅着他眉宇间那种淡淡的,风光霁月般的神情--陡然间,她明白了。 眼前的赵清在细看之下,竟与卫玠有几分神似。是了,异常精致的五官,高洁不凡的气度,只是前几次看见赵清时,他皆在公主府中刻意敛声静气,不肆张扬。现在孤身一人,气华不加掩饰,任由它自然散发流露,便能瞧出端倪来了。 心惊之下,她的脑中忽然一一闪过公主府中的一众美少年。越细想,越琢磨,越觉一个两个的,或是眉毛,或是眼睛,或是神韵,都与卫玠有些相似。这些入了公主的眼,被公主收入床帐的,竟皆是依着卫玠的模样刻画而成。而整个公主府中,赵清眉宇间的神韵与卫玠最相似,举手投足间都有一股不学自成的贵介之气。莫怪乎当日被掳之后,贾仪满口肯定她入不了公主的眼,原来便是以此为标准。 突然间想通的她呆呆地望着赵清,不知说什么好了。 赵清看着她一脸愕然的表情,不自觉地摸上自己的脸,笑道:“山小郎又不认识赵清了?” 回过神来的山阴静静道:“自然识得,不但识得,还觉得有几分眼熟。” 至于如何眼熟,她却是不想再说下去了。看了眼大步走近的刘琨,她朝着赵清点点头,转头招呼孙江道:“越石来了!问问这小湖中可否泛舟,春日水中游戏,再惬意不过。” 两人追着刘琨要了竹筏与竹篙,扔下湖边众人,驾着一面竹筏兀自往小湖上去了。 湖上一筏一风景,很快引起了岸边谈笑风生的郎君们的注意。王衍朝着小湖不在意地瞅了一眼,云淡风轻道:“这两位太子府的舍人,虽是年少,气韵都不错。尤其那个山阴,思敏机变,有几分灵气。” 他的话传入贾谧耳中,贾谧忙道:“越石近几日与她走得算近,有什么事,问问他便知。” 王衍充耳不闻地举起酒盅,饮了一口。他的声音极淡极不上心:“这些个事,我从不过问。你自己看着办就好。” 一句话将自己撇得清清楚楚。牙根暗咬,心中暗骂老狐狸的贾谧面上仍是恭敬道:“此次还得多谢岳丈出马,否则,号召力岂有这般大?” 王衍手中拂尘轻摇了几下,他诧异地转头看向贾谧:“号召?王某不过说了几句实话而已,何来号召之说?” 贾谧一噎,然很快,他正色道:“岳丈说得极是。今日这宴席上,你我不过因着痛心疾首,对太子的行事进行规劝而已。至于他人会如何,实不是我二人所能掌控。也不是我二人所能预知。” 他这番话一落,王衍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朝着宴会中玩得起劲的众人扫上那么一圈,笑道:“好了。时辰也不早了。我便先回去了。” 他一起身,贾谧也跟着他一道先退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宴会已然进入了尾声。 这时,欧阳建与张载在林间又是饮酒又是高谈阔论的,已有了五分醉意。两人相偕着一道往那林间的茅房而去。因着饮酒过多,两人的身子都有些摇摇晃晃了。 跟着欧阳建来到一处雅致的所在,张载睁大了一双醉意惺忪的眼,迷迷糊糊道:“我要上的是茅房,欧阳兄带我来此作甚?” 也是,这里修建得华美至极,各色美婢身着锦服一字相迎。从这屋中,还能隐隐约约闻到一阵阵极为清爽的香气,显是进错了内室。 欧阳建定睛一看,一把将他推进:“进去进去!这里便是茅房!” 张载趔趔趄趄地走进去,候于两侧的几位衣着鲜丽的侍婢即刻迎上前来。她们领着张载走入内室,掀开绛色罗帐,轻道:“大人请入厕。” 第三十九章 色胆横生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PS: 快到月底了,弱弱地向大家求一下粉红票,您的支持是我最大的动力! 可怜张载,长这么大没有在如此富丽堂皇的地方上过茅房。他看看随风轻扬的罗帐,摸摸屁股底下又轻又软的垫子。越看那圆木桶,越觉得干净整洁不忍弄脏。因此,他在掀了裳服,坐在那圆木桶上吭哧吭哧了老半天,直涨得双脸通红,也没拉出一丝秽物来。 他两股战战地站起,急急忙忙地拢了裳服,忙不迭地出了罗帐。正欲快步奔出,婢女一把拦了他,笑道:“大人,此处污秽,恐脏了衣物。”果不其然,她一个挥手,身边婢女已将一套崭新的裳服递至眼前。再细看,这罗帐外,还备了香膏,香水,供上过茅房的人洗脸,洗手。一时,他窘得无以复加,慌道:“不必,不必!” 却见两婢双手齐出,利落地解了他身上的裳服,麻利地给他换上另一套。 这样的如厕方式,只怕穷极一生,张载也无法想象得出。因而他出了那道门,看着笑脸相送的婢女时,仍是呆愣愣的,只双眼半睁半闭地抚过新换的裳服,叹道:“如在梦中。长见识,真真是长见识了。” 欧阳建见状,大笑道:“金谷园中,无一处不精致吧?”他打了个酒嗝,拍拍张载的肩膀:“稍候片刻。”便大步入了茅房。 且说这边宴席之上,石崇在绿珠的服侍下多饮了几杯后,也觉得酒劲上来,兴致高昂。 他半眯着眼享受着暖烘烘的温雅至极的日光浴,一双大手开始肆意地抚上绿珠的细腰。在陡然的一个峰回路转之后,准确地探入她的裳服。 在令得周遭的郎君倒吸一口气,忍不住咽了声口水。在令得绿珠不自觉得缩了缩,耳红透顶时,他松开了她。拍拍她又圆又翘的俏臀,他朝着她的耳洞吹了口气,怜爱无比地说道:“姬可是累了?先行休息去吧!” 绿珠身子一颤,忙顺势起了身,盈盈地退下了。 王公与贾谧走时,场面气氛不曾有半分减弱,可她一退,旁边围着的一圈高谈的郎君都是一静。脸上现出失落的神色来。直至美人身影渐去渐远不可见,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这一退,绿珠在有意瞥过宴席上注意自己已久的角落。身形微微一顿后,直直朝着停在林间的马车而去。 她的脚步,轻舒而缓慢,每一行,每一步都透露出一种高贵与修养。在离马车只有两三步时。果然身边一个身形一晃,个头矮小,满脸猥琐的孙秀蹿了出来。他浑浊的双眼骨碌转了一圈,涎着脸笑道:“绿珠姑娘,容借一步说话。” 此处离宴席虽已有百步开外,然有心人若是注意看。还是极易发现的。绿珠对上他又急又喘的气息,眸光一闪,露齿一笑。道:“请。” 如同一道白光,孙秀只看到一排如瓷质般洁白的牙齿在眼前一晃。配上她那颗*至极的泪痣……喉结急速滚动了两下后,他搓着大掌使劲在裳服的下摆蹭了蹭。 美人就在眼前,他不敢有慢,快步跟上前去。刻意往她身边贴了贴。又狠狠嗅了嗅那股淡淡的撩人至极的女子体香。他眯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瞧着她。 “大人请说。”靡靡中带着一丝诱惑的嗓音。 尤物!当真尤物! 孙秀兴奋地翕动了两下鼻翼,飞快地从袖间掏出一块方巾来。 “犬子无状。敢问这方巾如何归还?” 这块方巾。正是方才孙会激动亢奋得流鼻血时绿珠随手递给他的。却被孙秀又是威胁又是恐吓得夺了过来。 这会儿,他竟是天真无邪地拿着这“信物”套近乎来了。 “大人说笑。一块方巾,用了便用了。怎敢言归还二字?”绿珠福了一福抿嘴一笑,“若无事,绿珠先退了。” 啊?说了两句就退了? 这……这……孙秀着急地摇了摇手中方巾。 美人的反应怎地与他想得完全不一样?他快速地转了转眼珠子。难道他会错意了?还是动作太过迅速以致吓到美人了? 可她是石崇的姬妾,不是想见便能见上的呀。若错过了这一次机会,下次还不知要使什么手段才能说上那么几句。 一时间,他又慌又乱,匆忙中,顾不得礼仪,那双大手飞快伸出,一把抓住绿珠的柔荑,在手心搓了两把,哀求道:“别走……别走……” 他将绿珠的手心贴上自己砰砰如擂鼓的的胸膛,咽了咽口水,语无伦次道:“绿珠,绿珠,我实是心慕于你……你便可怜可怜我,依上我一回吧……这般看着你,我都渴得要疯掉了……” 这双三角眼毫不避讳地显示出的丑态和露骨猥琐的话语,令得绿珠脸色陡然一变。 她急急抽出自己的手,飞快道:“大人,此话不可再说了。若是传到我家夫君的耳中,大人怕是连这金谷园都出不去了。快快退吧。” 她没有因自己的举动生气,反而好心提醒自己? 得到这个认知的孙秀,一颗心更是高兴得飞上了天。他忙放开绿珠,好声好气道:“好,好!我不说。不说。你别动气,别动气。” 他退后两步,两眼直直盯着她不断起伏的胸前的两团滚圆,小心翼翼道:“孙某这便退了。他日得了机会,绿珠姑娘可千万要出来一见!” 这是有心和她定好下次之约了。 绿珠淡淡瞥了眼候在几步开外的离她不远的几个侍婢,既没应,也没回,只笑着朝他一福,转身退去了。 林木间,人影寥落,又有这一辆马车挡着。孙秀看着她提步缓行时婀娜多姿的身影,看着那又翘又挺忽左忽右微摆的圆臀,一双小眼飞速环顾了一下四周,竟然色胆横生,几步跟上前去顺势一摸-- 绿珠的左侧圆臀被结结实实狠捏了一把! 感受手掌间又是坚挺又是饱满的极妙触感,他嘿嘿两声干笑,抬头对上绿珠满脸通红的羞恼。 说时迟,那时快,也不知是从哪儿飞速闪出一个身影,伸出长腿对着志得意满的孙秀便是死命一踢。 这一踢,又快又猛,毫无征兆可言,他只觉得臀部两股间先是一紧,既而一痛,整个人如一只癞蛤蟆弹跳而起,既而直直扑向了地面。 砰的一声,孙秀的额头重重地撞上了林间的草地,在碎石满是的草地上磕出一处红红的印子来。自打他跟了赵王司马伦,成了王府中的主力人员,谁见着他不是恭恭敬敬地行上个礼。即便像今日的场面上还得装腔作势哈腰点头一番,然此般待遇却是很少很少碰到了。莫说还是在绿珠这样的大美人面前吃了这样难堪丢尽颜面的瘪! 来不及言痛,吃了满嘴泥巴的孙秀火速地爬起,吐出口中污物,火冒三丈地怒吼道:“何人踢我!” 他的怒喝声中,含着十足十的火气,尤其那一双瞪如铜铃的双目,直恨不得将来人碎尸万段了。 哪料一回身,却对上了笑得一脸肆意的欧阳建。他与张载上完茅房一起走出,冷不丁之下正好瞧见孙秀鬼鬼祟祟地跟在绿珠身后干的龌龊事。 本来嘛,这宴席之上,各位郎君与婢女们亲热搂抱相嬉相戏是极为寻常的事。若是郎君们看中了,只要向叔父石崇开口,叔父必会大方赠予。可眼前这人是谁?是叔父最为珍视的绿珠! 就连他欧阳建都不敢起丝毫不敬之心的人,居然有人敢在自家地盘中下手?! 欧阳建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揉揉眼睛仔细看了看一脸火气的孙秀,以手相指,对着身旁的张载相戏道:“张兄张兄,你且看!什么时候,此等长相猥琐之人也行起偷香窃玉之事了?本是一桩雅事,愣是叫人大为扫兴。直如一团粪泥不知羞耻上了大雅之堂。恶心!恶心至极!” 他的话,毫不留情,听在已然肝火中烧的孙秀耳中,更是平添三把火!他生平最恨有人拿他相貌说事,如今这人,无缘无故害他出了丑不说,竟然还如此相辱。气得七窍生烟的孙秀露着黑黄的牙齿冷笑了一声道:“小儿是谁?报上名字听听!” 他却是不认识石崇的这位侄儿。 欧阳建又是一阵大笑,他指着孙秀相戏道:“你来这金谷园作客,却不知金谷园的主人石崇是我叔父?可笑,可笑!” 原来他就是欧阳建。 狂妄小儿,老子记下了! 孙秀怨毒的眼光扫过他,鼻间冷哼一声。识时务者为俊杰,此时且不与你计较!他恨恨地将手一拱:“某受教了。郎君这番‘情意’,孙秀心领。” 也不待欧阳建回答,大袖一拂,匆匆离去了。 “看看,落荒而逃了!”欧阳建大笑,借着酒劲,他朝孙秀狼狈的背影挥了挥手,喊道:“孙秀老匹夫,莫再摔个狗吃屎。” 孙秀闻言,身形一顿,走得越发快了。 孙秀既走,欧阳建当下收起嬉皮之态。他在绿珠面前深深一揖,相慰道:“某来迟了。不曾惊了姑娘吧?” 绿珠忙一福,回道:“不曾受惊。”她朝着欧阳建又一福,在婢女的扶持下转身而去,上了马车。 车轮滚滚,瞬间便远去了。 第四十章 为孤生一个孩子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张载看着欧阳建定定盯视的眸光,调笑道:“坚石目光,为何如此神往?” 欧阳建一怔,转眼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而不得,心向往之。此等心思也被张兄看穿了?哈哈哈!” 他的直率,引得张载又是一番大笑。两人边走边回,又坐到了宴席之上。 却说此时的宴席,已结束得差不多了。一个两个的郎君,开始相辞而出,一波又一波逐渐远去的身影中,泛舟湖上的山阴与孙江也回来了。 作为太子府的属臣参加今日这宴会,他们的表现显然令得石崇相当满意。因而相辞时,石崇令得下人奉上了礼物。 两人皆毫无作态大方受了。又照着原路出了金谷园,坐着马车一路回去。 来时或想博一博,此时方知无能无力的孙江看了默不作声的山阴一眼,轻声开口:“以你我之力尚不足与金谷园这一帮人相抗,阿阴心情不必如此郁闷。” 郁闷吗?她摸摸自己的脸,早在宴席之上,她已想通了。此刻,她真正烦恼的是河东公主府中与卫玠这般相似的美男,她还令得赵清带话给自己,请卫玠相叙…… 这种女儿家的小心思真是烦之又烦,又不能说出来让孙江知道,她含糊其词道:“子荆说得是。我知道了。” 孙江拍拍她,继续安慰道:“阿阴能如此想,再好不过了。回了太子府后,还是如实向太子回禀吧!” 山阴点点头。 两人不再说话,各揣了心思,任由马车一路疾驰。 入了东宫,方知太子前往皇上的住处了。想起贾谧在席间说的皇上昨夜病重,皇后在榻前守了一夜。她忖道,太子这一去,只怕不会很快回来。 果然,直等到傍晚,还是不见太子的踪影。她将席间之事写成奏章,放在太子桌案前,先行回府了。 这一夜,太子没有回来。 直到黎明破晓,天空中现出一丝若隐若暗的天光,他才满脸倦色地从皇上的寝殿走出。直向东宫而去。 宫门紧闭,四处都是静悄悄的。太子的马车飞速地驶入东宫,停在了议事殿前。 一夜未睡。他的裳服皱巴巴的,脸色微青,下巴处更是冒出了一排细细又黑黑的胡渣。摸上有些晕沉沉的头,抚过微微跳动的太阳穴,太子下了马车。大步走入议事殿,沉声吩咐:“去给孤打一盆水来。” 在宫人的服侍之下洗过脸,换过裳服。不过一瞬,他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此时天色还未大亮,宫人体贴地劝道:“太子,不如歇一歇吧?” 他却没有丝毫睡意了。大手一挥。他看向仍有些树影幢幢,模糊不清的殿宇,问道:“太子妃可安睡了?” 宫人忙回道:“昨夜候到子时。方才歇下。” 这么说来,她这心中,还是有些担忧的。只是不知是为着自己的安危还是其他? 嘴角浮上一丝极为隐讳的冷笑,太子脚步一跨,出了殿门。他所去往的方向是太子妃寝殿。宫人以为他要去看过太子妃,忙几步紧随。跟了上去。 哪料,太子一路走过宫中花园,却在东厢阁的院门前停住了。 这里还是王式的住处,此刻院中静静悄悄,没有一丝声响。太子是想在这个时候吵醒王式,进去一见?宫人伸手看了看太子的脸色,见他以眼神示意,忙伸手用力叩了叩门。 然很快,院落吱呀一声便开了。暗淡的天光下,来人从头到脚衣裳整洁,云鬓未乱,那眼睛,没有丝毫慌乱,淡定自若地看向太子的方向。宫人一惊之下发现,这不是侍婢,竟是王式本人? 她身子一福,朝着太子行了一礼:“阿式见过太子。”很快身形一闪,为太子让出一条道来。 太子提步一跨,院门又吱呀一声紧紧关上了。 从外向内张望,里面一片黑漆漆,没有一点光亮。然此时进了院落,方发现王式房中那盏昏黄的灯光一直微微颤颤,燃至天亮。 不知怎地,随着王式进了房间的太子,望着这抹极淡极淡,暗夜中只能照亮一方小角落的昏黄,心中奇异般地生出一丝温暖,一丝感叹。 他极随意地在王式的床榻上一坐,靠着床榻,就着这抹小小的莹光,闭目沉思起来。 王式一声不吭地在桌案上为他泡了茶,静静地来到床榻旁候在他身边。 一灯一茶,一坐一立,模糊的人影在一圈圈晕开的黄色烛光中相互交织,投射出一对相依相叠的温暖和浓情。 良久良久,沉默无语。直到王式刻意忽略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刻意地将目光放至那袅袅上升的水汽上,一瞬不瞬地盯着茶盅出神时,太子略带疲惫的声音传来了:“你与山舍人有过一段情?” 什么? 王式一惊,不曾想到太子一开口便问出这句话来的她顿时呼吸一屏。 从前日回府至今,太子府差点出了大事。贾后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昨日一早太子又马不蹄停地赶往皇宫。直至今日凌晨才回府的太子,不是应该为着此事苦恼,因着心中郁闷前来舒解的吗?怎地他闭目许久,睁眼的第一句话却是问她与山阴的事? 一时间,她动了动唇,不知如何回话。 “孤想知道,山舍人因何拒绝你?”又是一句沉沉的问话。只此一句,王式全身一凛,知道太子已将事情了解了*分。 她再不敢犹豫,立刻将当日约着山阴见面,又被山阴无情相拒的事一一说了出来。 “经此一事,阿式早已脱胎换骨。”她仰起明媚的小脸,定定地看向太子,“此情已成过去,再不可追忆。”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对山阴对过往的绝决,有着一种对太子对现状的感恩。这是她第二次表忠心。 第一次,也是在这院落中,她对自己说,会永生追随。犹记那夜月色下,她恭顺谦卑的脸。 太子一双半眯半合的眼睛停在她的身上,没有应话。他扫过她坚定的眉眼,扫过她温暖如春的双眸,扫过她此刻略显苍白的红唇。陡然间,他伸出手使劲一拉-- 在令得猝不及防的王式直直跌入自己怀中后,他以手相扣,用力抬起她的下巴淡淡道:“你彻夜不眠,是在等孤?还是另有他事?” 是呀,天都快亮了,她却在这东宫之中,兀自守着一盏灯,不眠不休。她是断定自己会前来寻她,还是单纯地因着担心睡不着觉? 好久不曾这般渴求过一个确切答案的太子,忽然间气息粗重起来。他双目紧紧盯着王式,没有漏过一丝她表情的变化。直到王式的双颊开始慢慢地生出点点红晕,直到王式颤抖的身体试探着靠上他有力的臂膀,他听到了怀中之人极为轻微,却极为坚定的声音:“阿式,阿式心存侥幸,盼着太子再来一会。” 她说她在盼着自己再来一会! 这落地铿锵,毫无作态的言语,配上此刻因着两人的亲近而晕生两颊的嫣红,太子嘴角一扯,浮出一抹笑意,转瞬间大手一扬,直直将床榻之上悬挂的罗帐掀下。 罗帐飘飞,恰到好处地挂了下来,拢住这方小小的床榻。被他一把推入床榻的王式顺势一滚,爬到了床榻的里侧。她的脸因气急而显得粉意隐隐,在望向太子的双眸中,又是渴求又是害怕。 “王式,为孤生一个孩子吧。”床帐中,太子的大手抚上她瘦弱的双肩。他将她的裳服用力一扯。略显料峭的春风中,王式雪白的肩头露了出来。 为孤生一个孩子吧! 为孤生一个孩子吧! 这低沉又带着一丝命令的话语,竟令得她在害羞之余,急剧地颤抖起来。 她在被王导送入东宫之时,便清楚明白地知道以她的身份只能做一个太子身边的侍妾,而这侍妾,配不配怀有太子腹中的骨肉,还作不得主。因而她在入宫见到太子的那一瞬,已为自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可眼下,与她不过有了几面之缘的太子,竟于此时此刻郑重其事地要求她为他生一个孩子。有一个与太子骨肉相连的孩子,这表示,若是一朝功成,太子能顺利荣登帝位,她,也可以母凭子贵,永享尊荣了! 这个消息来得又突然又迅速,措手不及中又带了无限喜悦的王式,急急低头应了声“是”。她顺了顺急促不定的气息,缓缓将扯到一半的裳服一脱,主动爬到太子身边,为他宽衣解袖。 破晓后的第一缕天光直直地照进这方小小的,静静的院落。内室中,那一盏莹莹的灯光仍在继续燃烧,努力点亮一室的微光。透过若隐若现的罗纱帐,两道身影在目光短暂的交缠后紧紧地贴在了一起。隐隐的,有女子微喘的气息与男子浑浊不定的呼吸浅浅漏出。微微颤动的,有节奏的床榻摇晃声中,天,大亮了。 阳光从殿外射进,又是一个暖洋洋的春日。 一夜未曾好好合眼,太子妃索性睁开眼睛从床榻上坐起,唤道:“六两!” PS: 快到月底了,弱弱地向大家求一下粉红票,您的支持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四十一章 商议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PS: 新月伊始,继续求粉红票~~~~ 六两连忙为她拢了罗帐,服侍她穿衣梳洗。 在她手脚麻利地梳理中,太子妃看看镜中眼圈微黑的自己,佯装不经意问道:“太子昨夜可回了?” 她想问的是太子回来之后是否来过吧? 六两心思敏捷,当下猜中了太子妃的心思。她脆声回道:“听宫人说,太子今晨才回的宫。在皇上处忙了一宿,累得够呛,中途靠在马车中便已睡着了。” 原来如此。太子妃点点头。 “太子妃若是担心,一会儿吩咐侍婢熬了参汤,给太子送去吧。熬夜辛苦,太子此时进补一番正是时候。” 难得她还会为自己打点盘算,太子妃欣慰地拍拍她的手:“你吩咐下去吧。” “是。” 却说这日清晨,山阴也早早入了东宫。昨日不曾碰到太子,也不知她呈上去的东西,太子看了没有。 饶是天色尚早,议事殿中,也有许多人在了。太子正端坐在榻几上专心地与他们议事。 贾后下令他这一段时日不准外出,只能在东宫之中反省。因此,这宫外的事情,事无巨细,舍人与洗马们皆一一向他禀了。 山阴进殿行了礼,看到孙江,站在他身边,拱手道:“太子,昨日臣与孙洗马一道赴宴,这宴会中的情形……”她简单地将事情一说,“昨日不曾等到太子,臣已写了奏章呈于书案了。” 太子府中,应邀前去的,只有她与孙江二人。因此,她在诉说金谷园发生的事情时,众人皆神情专注地听着。 听到她说王公王衍。太子的亲岳丈,帮着贾谧一道来诋毁太子的名誉时,皆是不约而同一愣。 王衍公然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此话,他的立场已从原先的中立、隐而不发,变成堂而皇之的倒贾、扶贾了啊。 虽然一早便知他的不可争取,然真真正正得到这个消息,心中还是重重一落。因着这份失意,大殿中一时有些静默,一个两个的舍人看向太子的神色时,不免带了几分紧张与惶恐--贾谧与“二十四友”设宴。王公出面,锋头直指太子而来,游船之事尚未停歇。另一轮波澜已至,难道,这一场权利之争已近在眼前…… 太子双目如炬,将大殿之上各人的反应皆扫了一遍。静默中,他突然起身走至大殿中央。对着大殿之内的舍人与洗马郑重一揖。 堂堂太子对着一帮属臣行礼,这情,不可谓不重!这意,不可谓不明! 杜锡江统孙江和山阴等人一愣之下,忙不迭地跪下。 只听太子声音铿锵,掷地有声地说道:“诸位。你们皆是我太子府的肱股之臣。从孤入这东宫之日起,你们便在孤的身侧一心一意教导,扶持。你们于孤。虽是臣子,更似亲人!” “因而今日有些话,孤不得不说了。如今皇后腹中怀子,分娩即在眼前。一朝得男,孤的处境只怕更加危险。孤横竖只一人。来去无甚牵挂,然你们……”说到这里。他的喉咙一哽,“如果今日,你们之中有人欲保得己身辞去太子府官职的,孤绝不怪罪。” 他这番言语的意思,竟是劝着自己的臣子在危难之时离他而去! 一瞬间,本已静默的大殿更是死一般的寂然。 原本因着他行礼跪倒在地的一众臣子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了。他们定定地看着太子,看着他悲伤中带着果决的神情。是震惊,还是感慨?那个挥着一把杀猪刀玩得不亦乐乎的太子,那个因为护着身边的美人果断地令杜锡坐了针毡的太子,在一日又一日的蜕变中,越来越似人君,越来越有担当了! 这份坦然无畏,这份胸襟气度,直令得原本惶恐跪地的洗马舍人皆拱手相回道:“臣惶恐!” 这句回答,又是响亮又是坚定,大有将身家性命置之度外,誓愿生死相随太子的决然与果敢。 老臣杜锡更是惊喜地膝行一步,大声道:“太子视我等为亲人,亲人之间岂有随意相弃之理?臣誓死相随!” 这话,说得又重又沉。旁人没有听出来,太子却是意会了。 众多洗马舍人中,杜锡辈份最长,对太子也最用心。他忠厚正直,在太子装傻充愣时,几次想太子之所想,甘愿以身“冒犯”。这份维护之情,岂能不令人动容? 当下,太子哽着声音相扶道:“杜舍人--” 山阴趁势道:“君之道,以德为先,太子能于此时,顾念臣子,此情此恩,臣心感念,必报之。离去一事,请莫再言。” 孙江、江统与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表态。 看着一个个臣子态度坚决,誓死跟随的样子,太子一一以手相扶后,不由仰天悲泣。他以袖遮面,泣道:“孤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拭去眼角处的泪水,他对着众人重重许诺道:“危难之际,最见真情。诸位的情,孤必一一记在心间。” 誓愿既发,众人都敛了心神,纷纷就此事说出见解。 然与山阴在宴席间所想的一样,明知王公与贾谧有心作难,却是如同浑身被缚般,无法动弹。因为除了王公对太子的作评,贾谧说的每一件,都是有根有据的呀! 即使众人知道这其中或有什么隐情,或有什么难言,然被王衍这样的大名士盖棺定论之后,再想空口无凭地翻案,直是难上加难。 这时,忽想到一事的杜锡小心询问道:“太子,听说昨日一早,皇后便唤了你前去探视皇上,直到今日凌晨才回,不知皇上病体如何?” 说起皇上的病体,太子不由地苦笑一声,他轻轻一叹道:“父皇哪是生病,他便是连个喷嚏也不曾打。” 这话一出,众人更奇。皇上虽是一国之君,然所有政权皆在贾后手中。难不成唤了他去,还讨论政事了? 太子继续道:“也不知父皇受了什么惊吓。从昨日清晨开始,便一直胡言乱语,战战兢兢地缩在床榻上不肯起身。直嚷着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宫中的侍婢都被他赶出去了,孤在他身边守了一晚,凌晨见他睡去才回的。” 虽为父子,却因为司马衷傻傻的,又不挂心儿子,司马遹这个太子,即使站在他的身边,他也印象不深。一晚上对着他又吼又叫,又踢又打,直让他累到极致。 他这番不经意的话,却是令得山阴脑中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大步而出,拱手问道:“皇后可有让太子继续入宫陪伴?” “无。”太子摇摇头道,“太医已开了安神的药,父皇喝完之后才安睡的。料想今日再吃上一帖便可无恙了。” 不知怎地,听闻此话的山阴重重松了口气。也许是她多疑,她总觉得贾后的手段似是越来越诡异了。 讨论半晌并无所得,江统叹道:“除非有十成十的把握,否则此时再有动静,反倒欲盖弥彰。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他这话说出了众人的心思,与当日孙江的看法也是不谋而合。 然此时,山阴却是忽道:“以静制动固然好,然情况日日生变,一味枯等,终归太过被动。” 她沉吟半刻继续道:“当日金谷园内,当着王公诸人之面,有些话,有些事,做了也无益,如今出了金谷园,便不在别人的眼皮子下,还是可以稍稍做些手脚的。” 她的话听起来有那么几分道理,众人正凝神细听间,忽见守在殿门处的宫人一溜小跑,试探着上前禀告:“太子,太子妃听闻太子昨夜一宿未睡,特地端了参汤前来。正于殿门处等候。” 太子妃来了? 殿中众人皆是一顿,先前游船一事,太子妃的嫌疑便没有完全消除,如今又逢她的父亲王衍公然与贾谧站到一处,这一环扣一环的事,即使此时真相未明,也令得她的形象,她的威仪,在太子府的众臣子面前,直是下降了好几许。于是,就算众人清楚地知道太子此时不宜与太子妃撕破脸,不宜拿着冷屁股对着一意贴上来的热脸,也还是没有出声。 众人只是静静而立,等着太子的反应。 却见太子双目一垂,沉声道:“太子妃有心。孤岂能不理?诸位,方才所言之事不可外泄,先退下吧。”却是已经做出了最为明智的决策。 当下,众人朝着太子一礼,有次序地退出大殿。这时,只听太子一声轻唤:“山舍人,你暂且在殿外候着。” “是。” 殿门大开中,舍人与洗马们对着太子妃行过礼,一一离开了。只留山阴一人在殿外。太子妃对她微一颔首,端着手中的参汤缓步走入了大殿。 她对着太子行过礼,将手中碗盅轻轻一放,温言道:“太子,一夜劳累,喝碗汤提提神吧。” 太子手中正持了一本卷宗细看,听到此语,漫不经心地点头,拿起碗喝了一口道:“太子妃辛苦。孤还有很多事要做,先退吧。” 他这态度,比起前几日的拒而不见应是好了许多了。本来怕他恼怒自己,一颗心忐忑不安的太子妃先是一落,既而一喜,应道:“妾这就退。” 第四十二章 嫡亲兄弟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PS: 新月伊始,继续求粉红票~~~~ 言罢,不再多说什么,恭敬地退了出去。 她这一进一出,迅速至极,还没有半刻钟时间。可那面上丝毫不见不悦之情。立于殿外看着太子妃心满意足离去的身影,山阴暗叹,太子之于妇人,手段实是不少。 她转身迈入大殿,太子即刻丢了手中卷宗道:“舍人方才说做些手脚?何意?” 山阴回道:“臣以为,贾谧借助‘二十四友’的名望举办此次宴会,无非是想借着众人之口散播谣言,令太子在朝野的形象大跌。如今箭已在弦,流言不日定会四起。不如趁此之前,倒打一耙。将贾谧身为太子太傅,却不愿教诲,有意纵容的用心令人先在城中传上一传。虽然用处不是很大,终归能挽回一些局势。” 她说得极有道理,此举一出,太子不贤不孝的名声散播的同时,拉了一个最大的垫背--贾谧。加上坊间刚刚传得热火朝天的贾美人陷害太子妃落胎一事,有智者,单凭这两件事中便能猜中少许真相。谣言止于智者。于此之时,确实只能如此了。 太子点点头:“舍人这招可行。便着手去办吧。” 他说完,定定看着山阴,忽道:“孤这一帮臣子中,忠贞者不在少数,然遇事时有急智,胸怀谋略的,却是不多啊!舍人与卫卿皆是孤最为看重的倚仗,还盼舍人多多费心。” 他这一腔话听在山阴耳中恁地沉重。她机敏地退后一步,郑重道:“臣必尽心尽力,太子放心。” 一施礼,恭敬地退出了大殿。 一转眼,便是好几日过去了。 不出众人所料,洛阳城中。很快出现了关于太子的各路流言。这些流言,话尽当朝太子入主东宫以来的所作所为,话尽司马家皇储的荒唐无道与肆意妄为。一波又一波的流言以风一样的速度传播时,不但洛阳城,便是邻近的几个都城都知道了太子的事迹。 世道荒唐,荒唐世行荒唐事,本也无可厚非,然流言中提及的太子不近贤臣,不知礼义,实是重重伤了天下人的心。更重要的是。连王衍,都对此表示了不屑与批评。名士之中,以他为榜样。时时处处留意着效仿他的一举一动的,皆在一夜之间立场坚定地愤而怒斥,持笔泼墨。口传不够,加上书文于满城之中争相传阅流通。舆论与文人联合起来口诛笔伐,二者的力量在这一刻。得到了极致的彰显。 所幸与此流言一并被散播的还有一个。那便是以贾后为代表的贾家势力,在这场荒唐中幸灾乐祸地充当的看官角色。贾谧身为太子太傅,却不事教导,一意任由孤行,其用心与险恶明眼人可见一斑。 两股流言交替着相互传播之时,又是十来日过去了。 一下子。便已到了月底。 这一日,贾午一早便被一辆马车极其隐密地从侧宫门一路前行,送入皇后的寝殿。她的肚子越来越大。胎儿重心下坠,程太医言,分娩就在这几日了。 早就准备好稳婆与产婆的贾后令人将她送入旁边的侧殿,好好休息。 正午一过,侧殿中正在午睡的贾午忽地被一阵又一阵有规律的疼痛唤醒。她睁开双目看看身下缓缓流出的红色血水,急急唤道:“快去通知皇后。我要生了。” 顿时,一个又一个产婆与稳婆鱼贯而入。 两个时辰后,从侧殿中传来一声响亮的啼哭。候于门外的贾后还未开口询问,已有产婆兴高采烈地开了门报喜:“禀皇后,贾夫人生了一位公子。” 公子!是公子! 当即大喜的贾后,拖着沉重的身子走进殿内。她睁着一双黄浊的眼睛,扫过此刻卧于床榻上疲惫无力的贾午,沉声道:“尔等都出去吧。”走近床榻,伸手拍拍贾午的双手,抱起床榻之上浑身上下只裹了一层干净的衣物,还未睁开双眼的婴儿,她大笑道:“生得好,生得好啊!” 这男婴,挑在这流言四起之时准时无比地前来报到,岂非天灭司马氏,助她贾氏的征兆?岂非冥冥之中上苍对她的助力? 想到一朝夙愿即可一偿,她目露兴奋之色,郑重对着贾午道:“妹妹是我贾家的大功臣,他日荣华,必少不了你的一份。且在此处安心调理身子吧。” 这一夜亥时,贾后于皇宫之下产下一子,母子平安。 宫中火把通宵达旦地燃烧中,收到消息的河东与清河皆急匆匆从宫中赶至贾后的寝殿。 齐齐拜倒在贾后跟前,她二人异口同声道:“恭喜母后顺利生产,恭喜母后喜得麟儿。” 贾后点点头。此时的她,卧于床榻之上,神色有些倦怠。命人将睡于大殿之中不停哭啼的公子交于奶娘,她对着二人吩咐道:“从此以后,他便是你二人的嫡亲兄弟。这份血水之情,需时时提醒,牢记在心。” 深知她这句话明里暗里用意的清河与河东,不约而同答道:“谨记母后教诲。” “夜已深,无事你们便退吧。”贾后疲惫地朝她们摆摆手。 二人应了声“是”,当即起身,一路躬身缓缓退出殿门。 亮如白昼的回廊上,且行且看的河东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瞥了瞥清河,忽道:“一转眼,有了个嫡亲的兄弟。不知妹妹此刻心情如何?” 心情如何?清河戒备地看了河东一眼,不答反问:“姐姐这话甚是奇怪。母后诞下皇子,是举国同庆的大喜事,难不成还要哀悼不成?” 她这番字正腔圆的回话,非但没有惹恼河东,反令她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清河,你我尚为嫡亲姐妹,在这宫中已是这样了。一个外姓兄弟,你说,会怎么样?”她的话,带着几分提醒,透着几分含糊不明。高深莫测地说到这里,她目光怜悯地盯着清河直摇头。 似为着清河的愚钝叹气,又似为着此时姐妹二人的不同心感慨。在她直直地,毫不避讳的目光看得清河心生怒气,恼意渐起时,河东将袖子一拂,不言一发,兀自沿着另一条回廊而去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清河的目光闪了闪。 她不是傻子,焉能不知河东话里的意思?母后这招“偷天换日”的戏码或许骗过了父皇和宫中大臣,然她与河东一早便已知情。母后一心废去太子,如今姨母贾午的孩子被她换到名下,只等时机成熟,废储之计必以雷霆之速进行到底。 这会儿倒想到与她同心了?清河心中冷哼一声。当日对着她落井下石之时,怎不见她说这话?想到自己在贾家的地位与尊荣,她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天下姓谁与她何干?姓司马,她是当朝尊贵至极的公主,姓贾,她的地位一样显赫。何必庸人自扰?啐了一声,她果断地回身朝着自己的寝宫走去。 走过回廊拐弯处,却见赵王司马伦带着手下孙秀大步而来。在明亮的火把下,只见他二人神情微凛,步履生风,朝着自己的方向急速而来。等到两人迎面相撞时,赵王才一收脚步,朝着她匆匆一礼,急切问道:“公主可是从皇后处归来?臣在当值时听闻皇后分娩,情况如何?” 清河道:“母后生下一皇子,如今母子平安,皆已歇下了。赵王若想探视,不妨明日起早吧。” 她说完,朝着司马伦一颔首,先行离去了。 司马伦没有回话。他对着孙秀暗中一使眼色,孙秀会意,猫着腰一蹿,几步追上了清河公主。 “公主,夜色已深,不如由臣送公主回去吧!”亮光下,孙秀对上昔日心目中的女神清河,她的眉眼依旧清秀,身姿出落得愈发窈窕,可他这眼波中,竟是奇迹般出现绿珠的身影。难道见过人间绝色之后,对着原本垂诞已久的猎物也意兴索然了。他自是不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道理。 在孙秀虽显殷勤,却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献媚中,清河公主的面色略略一怔。她前行几步后,淡淡说了声“不必了”,头也不回快步离去。司马伦见状,立刻大步一迈,继续疾步朝着贾后的宫殿而去。 留下孙秀盯着清河的背影,直到她越去越远,直到确认她不曾回头看到赵王的动向,方才收了目光往赵王步行的方向急追而去。 次日清晨,贾后生下一子的消息如风一样立时传到朝野上下。 举国同庆。 因贾后膝下尚无嫡子,故取名“慰祖”,以宽祖先在天之灵。 这一日,正是太子被禁足第二十天。宫中有了喜事,处处张灯结彩,喜庆连连,贾后因心情好转,使人来传了口谕,言太子反思已有一段时日,不必再拘于东宫之中了。 山阴的马车一路驶往太子府时,仍可听到洛阳城中的流言蜚语,在街头巷尾四处传播。这一轮舆论的影响,在经过她与卫玠的刻意打压之后已有所减弱,然给太子的名望仍是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第四十三章 诱入宫中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马车进入东宫,直奔太子的议事殿而去。议事殿中,太子与舍人们埋首于桌案上的卷宗中,忙碌如昔。这段在旁人看来极为沉闷,极为无趣的日子,却让舍人们绷紧了弦,分秒必争地做着谋划与安排。 又这般过了好几日。 这一夜,月光式微,只有沉沉的暗灰之影在宫墙处隐隐投射。 亥时未至,宫门内外,已是一片静静悄悄了。 太子仍于议事殿专心阅读书册,连日来,舍人与洗马们向他提出了一条又一条可行之策。此时,他正聚精会神地分析着。 这时,殿门被轻轻推开,候于殿外的宫人一路小跑至他面前,禀道:“太子,皇后有口谕至。” 正说着,皇后身边的小宫人已经一个迈步走了进来,他对着太子一躬身,尖着嗓子道:“太子,皇上今夜身子又不对了,皇后刚刚分娩,不宜走动,特命奴来相请太子,前去一探。” 皇上不舒服?看着小宫人急切中带着催促的神情,太子嘴角轻轻一扯。他放下手中书册,从榻几上起身,点头道:“稍候。容孤更衣。” 内殿中,侍婢将他的外裳从身上除下,飞快地换上官服,对上太子暗示的目光,她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不出片刻,太子从内殿中走出,带着随身宫人出了承华门,一路往皇宫内苑而去。 暗红色的灯光中,一行人跟着小宫人弯弯绕绕一路前行。夜色极黑,那几盏灯笼莹莹透出的红光,显得此刻的宫道愈发静寂,愈发空荡。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中,只有沉沉的急促的脚步声,咚咚咚。敲打在众人的心上。 直至走了一刻钟左右,仍是未到。夜色中,太子看看千篇一律的回廊,忽觉不对。小宫人带路的方向,根本不是通往皇上的寝殿。他脚步一顿,喝道:“这是去往何处?” 静寂中,耳边忽然一声斥责如闷雷沉沉而至,于这样的夜色中尤显吓人。小宫人惊得缩了一下脖子,忙回道:“皇上今日傍晚在园中玩虫,身子倦了不愿再动。便歇在花园附近的殿中了。” 花园附近?那间侧殿只供皇上平时玩累了,稍作休憩之所,以皇上的个性。硬要歇于此处也极有可能。 太子点点头,复又随他一路往前。只是口中,开始不经意问道:“太医何时会至?” 皇上生病了,总得请太医吧。他一个太子,只能前来探视。不会开药,更别提治病。 宫人伶俐地回道:“皇上一叫嚷,便着人去请了。估摸着会在太子之后到。” 又行了半刻钟,侧殿已在眼前了。 此时,远远看去,殿门紧闭。侧殿之中点了朦朦胧胧的灯光,几个人影在灯光的辉映下来来往往,忙碌异常。 宫人将太子带至殿前。一躬身道:“太子,皇后处奴还需回话,先退了。” 太子点点头。在宫人疾步走下台阶时,他伸手一推殿门,唤道:“父皇!” 殿内静悄悄的。一层又一层厚重的罗帐下。隐隐约约的,看不清楚。他目光扫向立于一旁。见了他大惊失色的婢女,质问道:“父皇睡下了?” 只听扑通扑通几声下跪,领头的婢女以头叩地慌慌张张道:“太子饶命!太子饶命!” 她说到这里,哆哆嗦嗦地朝着床榻的方向望了一眼,全身颤抖着道:“奴婢见皇上身子不舒服,便向皇后禀报。谁知回来时,这几个小婢女没看住皇上,让皇上一个人跑到花园中去了。奴等现下正四处寻找……”说话间,她的牙齿不停相叩,一双充满惧怕的眼睛哀求着看向太子,显然是惊恐至极。 这女子太子认得,她是皇上身上专门随侍的婢女陈舞。因着一向得皇上的欢心,也算是一个有地位的老人了。而此时此刻,陈舞与旁边几个跪地求饶,浑身抖成筛糠样,连丝声音都发不出来的婢女--这几人,全身上下无不湿漉漉的,不但衣服上脏兮兮,便连脸上、发上,也沾满了露水与泥巴屑、草屑-- 深夜特地请人将他带至此处,又逢皇上不见,电光火石间,太子的心思已经转了千百转。他目光一闪,冷着声音问道:“方才殿门紧闭,却是听到有人前来,装模作样?” 陈舞不敢再言,只一味叩首求饶。 重重的磕头声中,只听太子一声厉喝:“还不快快通知宫中侍卫,分头去找父皇!若是父皇有一丝闪失,尔等几人就等着人头落地!” 在他的厉喝声中,跪在他面前的几人,齐刷刷地脸色一白:通知宫中侍卫,那意味着此事将会被捅上去,意味着她们的身家性命难保。一声又一声因着惊慌至极而不由自主发出的哭腔中,浑身虚脱,绵软无力的几婢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园中林木被风吹得簌簌作晌,一阵又一阵张牙舞爪的夜风呼呼而至。在太子铁青的脸色中,陈舞一下激灵,忽地惊醒了。她膝行两步,爬至太子脚前哀声求饶道:“太子,再给奴等一刻钟。奴们定能将皇上找回来的。皇上平素爱玩的几个地方,只有奴们最清楚。若是惊动了宫中侍卫,大批人马带着火光四处相寻,皇上定会害怕得躲起来的。” 她迎上太子不动声色,面无表情的脸,复道:“奴们贱命一条没有关系,然皇上失踪之时,太子也在场,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定会对太子不利啊!求太子三思!三思!” 在陈舞的这一通说服力极强的劝解中,太子沉默了。 寂静的夜色中,他看着明昧不定的燃烧的烛光,久久没有说话。 同意,不同意?不管如何,这背后,都是一局精心谋划好的棋啊。贾后在这样的深夜以皇上生病的名义,将他诱入宫中,已摆明了要治他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如果皇上受到一点意外,如果皇上一直不出现--他与眼前这几婢已是无可厚非地拴在一起了! 陡然间,脑中隐而讳之的某些关节,在这一刻显得如此清晰明了。 他吐出一口浊气,心中有了计较:“再给你们一刻钟,如果找不到……” 这一松口,陈舞大喜道:“多谢太子!多谢太子!” 她忙不迭地起身,招呼几个婢女道:“快!去园中皇上常去的几个地方找找!快!” 几婢跌跌撞撞地冲出殿门,直往花园中去了。 陈舞也紧步跟上。忽然间,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几步回身,亲自为太子沏了一杯茶,又将一盘醉枣端至太子面前道:“太子大恩,奴婢万死不足以言谢。夜间殿中湿寒,太子稍作休息。奴去了。” 她说完,朝着太子叩了一个响亮的头,急急退下去了。 顿时,大殿之中,只留太子和随侍的宫人。侧殿之中灯光灰暗,宫人走至火光前,细心地点亮了一盏,复回太子身边取出腰间银针试了试茶水点心,劝道:“太子,这一夜,轻易回不去。喝杯热茶醒醒神吧。” 太子的目光穿过敞开的殿门,落在逐渐远去的几婢身上。他紧紧身上的宽袍,望着空旷至极的大殿,当真生起一种阴森森的凉意来了。端起陈舞方泡好的热茶饮了一大口,感觉喉间暖意一路下滑,才舒了一口气。 说也奇怪,这茶水清香扑鼻,先甘后涩,初时只觉微微有些苦意,过了小片刻便觉舌头涩涩地难受。太子取了盘中一颗醉枣润口,才硬将这股苦涩压下去。 一刻钟即将到了。殿门外,仍无一丝动静。 宫人伸着脖子在殿门处来来回回走动,着急道:“太子,怕是找不到。不如,立刻通知宫中侍卫吧。” 太子没有动静。 宫人急急来到太子身边,又道:“太子?” 却发现太子以手撑额,一抬一下,眼皮重得昏昏欲睡了。 “太子醒醒,此时切不可睡啊。”宫人摇摇他,轻声唤道。 正在此时,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及近而来。陈舞一路小跑至殿门前,气喘吁吁喊道:“找到皇上了!皇上趴在亭子里睡了!” 她大声说到这里,方觉殿中静悄异常。朝宫人摆摆手,她心急地指挥道:“我在此处照顾太子,你帮着一起将皇上背回来!” 这…… 宫人为难地看了一眼太子。见太子甩甩脑袋睁开了眼睛,不似刚才这般瞌睡了,方道:“你好生照顾太子。”遂急急往亭中去了。 却见他一走开,陈舞原本着急又带了惊喜的神情陡然一变。她的嘴角浮出一抹诡异的笑意,迅速将殿门一关,一步一步逼近太子。 “太子?”试探着唤了一声,陈舞站在太子面前,小心地摇摇他。 太子睁开惺忪的眼睛,甩甩脑袋极力看过来。 他明明没有睡意,可在这一刻,竟似喝了浓度极高的陈年老酿般,醉意隐隐。更要命的是,他的脑子忽然间跟浆糊一般又稠又黏,无法思考了。 这副痴痴傻傻,迷迷糊糊的神情,令得陈舞满意地点了点头。 第四十四章 谋反之罪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她拿起盘中醉枣又是往着太子嘴里一塞,在令得太子机械般地吞咽下去后,她冷笑道:“果然不出皇后所料。若非我等这般行事,你焉能吃下这醉枣?” 怜悯地看了太子一眼,她快速从盘中又拿了几颗醉枣强行塞进。看看差不多了,她走到内殿中一扇侧墙,轻轻一敲。 忽地一声,墙上石板分开,露出一个小小的内室来。她双掌轻击两下,立刻出来两名侍卫扛起太子进了内室。 石板门复又合上,恢复了原样。 “潘侍郎,可以开始了。”内室中,陈舞走至候于一旁的潘岳身边,恭敬地说道。 潘岳点点头。他一个眼色,侍卫立刻上前将太子架到桌案旁。 早已备好的桌案上,纸张已铺平,墨已研好。陈舞上前,抓起太子的手握住笔杆,半哄半诱道:“太子,动笔吧!” 司马遹的头仍是晕晕沉沉的,在潘岳的帮助下,他总算撑起了身子勉强握起笔。醉眼朦胧中,他看得不是很清楚,只歪七扭八地照着潘岳所写的内容依样画葫芦抄起来。 如虫蚁爬行的混乱的字迹中,他突然笔力一重--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太子头一歪,靠在桌案上沉沉睡去。 此时内室之中极为安静,众人皆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突然发出的这一下声响,直惊得旁侧几人吓出一身冷汗。尤其几名侍卫,心中发虚,急急后退了几步。 潘岳抬眼,冷冷扫过一动不动的太子,他伸出手猛力一扣太子的脖颈--太子仍没有动静。看来是真的迷醉了。 轻轻扯出太子写到一半的字样,他思忖了一下,飞快地拿起笔。小心翼翼地模仿太子的笔迹将下半段填补进去。急急折好塞进怀中,他走到开关处倾听了一会儿,道:“事不宜迟,我先回皇后处禀报。你等几人看好太子,便将他扔到床榻上去吧。” 陈舞忙打开暗门,看着潘岳一路疾行出殿,方让侍卫架起太子往床榻处去了。 这一夜,似乎很长很长,又似乎很短很短。 天色微亮之时,太子终于在一阵头痛欲裂中睁开了厚重的双目。 他随意一扫。便发现自己正卧于床榻之上。昨夜,陈舞等几个婢女前去寻找父皇,后来呢?他怎么睡着了? 忽地一惊。他出声道:“父皇呢?” 本来守在殿外正有一下没一下打着瞌睡的宫人听到了,急急跑进来道:“太子醒了?太子放心,昨夜奴与那几个小婢已将皇上扶回寝殿了。皇上现下已上早朝去了。” 太子松了口气,他掀开被褥下了榻,奇道:“孤怎么睡这儿了?”昨夜。他明明坐在桌案旁等着陈舞的,怎么竟沉沉睡过去了?可仔细回想,只隐隐约约觉得喝了杯茶,复吃了颗醉枣,之后的事情,意是一丝印象也无。他甩甩头。示意宫人令殿外的婢女进来更衣梳洗。 这时,忽闻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声有规律的敲门声后。殿门被推开,一身官服,面无表情的潘岳走了进来。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面色不悦的太子一眼,慢条斯理道:“快快给太子更衣,皇上有请!” 这态度。极倨傲,极放肆。一下小小的黄门侍郎胆敢直闯太子的寝殿不说。还若无其事地安排起太子的行事。说到何处都是一条以下犯上的忤逆之罪。 然眼前这人,对着贾谧的马车也会行跪拜之礼的潘侍郎,居然吩咐完了之后就这么泰然地看着太子。甚至他的嘴角,还浮出那么一丝欠揍的笑意。 他是向谁借了这天大的胆子? 太子轻笑一声,雍容无比地张开双臂。 任由婢女给他换上新的裳服,任由婢女手脚伶俐地为他系上腰带,便那么轻轻地瞟了他一眼,太子笑道:“潘大人兴致果然与人不同。前者听闻潘大人每见贾侍郎马车远去,必望尘而拜。今日方知潘大人还有早起窥视别人更衣的癖好。‘二十四友’各有所长,令人佩服。” 饶是太子此时束冠不正,衣裳不整,饶是太子此刻睡眼惺忪,面色泛青,可这身上散发出的凛然威势,这一股不怒自威的帝王之风,却是令得潘岳顿时一愣。 若不是他素知太子一向以玩乐为重,他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眼睛,怀疑眼前的太子是否真如传闻中所说,是个不愿被人扶起的“阿斗”了。因此,他在狼狈地后退一步后,又恶毒无比地嘲讽道:“言重了。太子贵人多忘事。怕是记不起昨夜做了什么事了吧?” 不客气地将太子从上至下打量了一番,他大手一挥冷笑道:“请吧太子!到了朝堂之上,再向各位大臣辩驳吧!” 正是早朝的时间。却说此时的式乾殿上,庄重肃穆迥于平常。 两排大臣齐齐跪坐,敛袖置膝,瞠目结舌,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是一种真正的被惊吓到的安静。连自己的呼吸之声都可清清楚楚听到的沉寂。 这种安静至极的死寂中,大司空张华率先起身拱手道:“皇上,国之储君岂可轻言打杀废立?太子虽少不更事,然深得先帝之心。老臣愚昧,敢问皇上为何要治太子死罪?” 为何一上朝便宣布治太子死罪? 他这话,问出了所有大臣的心声。问出了所有大臣的困惑。 在他的质问中,司马衷习惯性地扭头看向贾后的眼色。今晨他睡得舒服之时,被贾后一把拖起。贾后只说太子罪大恶极,令他即刻宣布废立事宜,至于为什么,他如何得知?因而他嘟了嘟嘴巴,刚想说“我怎么知道”,却在接收到贾后威胁性的目光时,忍住了。 只听贾后冷笑一声道:“张司空一心为国家社稷着想,令人佩服。然太子犯下何罪你可知道?”她手一挥,旁边的宫人立刻将昨夜司马遹亲笔书写的字样呈到张司空面前。 “张司空看看这上面的内容吧。” 张华伸手接过。他摊开信纸,只扫过一眼,便是面色大变。越看,他的脸色已是越青。 群臣看着他时青时黑的脸,不由个个低头轻声讨论起来。 贾后道:“司空一人看过恐不足信,众臣也看看吧。” 很快,这张字样在各位王公大臣之中轮流传阅。饶是大臣们猜得一二分这上面的内容恐是不善,也仍是被吓了一跳。 原来纸张上,正龙飞凤舞地写着:“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手了之。中宫又宜速自了,不自了,吾当手了之。并与谢妃共要刻期两发,勿疑犹豫,以致后患。茹毛饮血三辰之下,皇天许地当扫除患害。立道文为王,蒋氏为内主。愿成,当以三牲祠北君。” 谢妃,是太子的生母谢才人。他说,皇上、皇后,你们快点自动退位吧。你们若不自动退,我便进宫废掉你们。然后我当皇帝,令蒋美人当皇后。 这是什么?这是勿庸置疑的谋反之罪呀!当朝太子,竟然敢写下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若论起刑罚,这实是杀头的大罪呀! 在众臣的或震惊,或不解的面面相觑中,贾后得意洋洋地看了满殿的王公一眼,反问道:“诸卿说说,这罪证,难道不足以称之为谋反?难道不足以定下太子死罪?” 满殿默然。 贾后见无一人回话,转向司马衷道:“皇上,太子不孝,要杀了你我二人啊!” 司马衷虽是个傻子,攸关自家性命之事却极为条理分明。当下,他大喝一声,生气地说道:“太子敢写这样的话,我要下令赐他死。” 正在这时,裴頠进言道:“皇上,这封纸书上的内容固然大逆不道。可何人能证明它是太子所写?还是唤来太子,问清情况才是。” 话音刚落,殿门口,宫人尖着嗓子请示道:“回禀皇上,黄门侍郎潘岳潘大人带太子前来了。宣还是不宣?” “来得好!”贾后点点头,“裴尚书不是想向太子问话吗?宣!” “太子觐见--”尖细的嗓音中,一身绛服,神情磊落的太子举步走了进来。 他对着皇上、皇后恭敬地行礼道:“儿臣见过父皇,见过母后。” 久久没有声音。就在太子欲再次请安之时,贾后冷冷的声音至头顶传来了:“父皇?母后?” 她嗤笑一声,骂道:“逆子!你做出这种事来,还有脸称呼我二人为父皇,母后?” 她将手中文书朝着太子脸上狠狠一甩:“你有何话说?” 太子狐疑地拾起飘落在脚侧的纸一看,顿时大惊。他急速将文书一放,双膝前行几步:“儿臣冤枉!儿臣不曾写过这些话!儿臣对父皇母后的忠心,日月可鉴!” 他的话顿然提醒了张华。张华眯起眼睛,复又仔细端详纸上的字迹,喜道:“皇后,这上面的字与太子字迹确有几分相似,然用笔力道,仍有区别,定然是有心人刻意模仿所致!” 他的眼光何其犀利,一眼便发现了其中的端倪。因而话音刚落,一旁的潘岳目光闪了闪。他微微往后一退,将自己隐于了大殿的角落。 贾后见状,吩咐宫人道:“唤陈舞来。让她说说昨夜到底发生了何事。” 第四十五章 太子被废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不出片刻,婢女陈舞到了。她依着贾后的指示,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地回禀了。说到后来,她略带惶恐道:“奴等寻回皇上后,发现太子已趴在桌案上睡着了。奴便扶他到床榻之上休息。哪知太子经奴一弄,复又醒了。半睡半醒间,他推开奴,起身至桌前洋洋洒洒地写了这么一段话。奴虽识字不多,但好歹认得几个,看太子话语间的意思,恐有不轨之心,才速速将字样呈给皇后了。” 她说完,急急磕了个头道:“奴等照看皇上不周,自请处罚。” 听听,多么条理有序,爱憎分明,又合情合理的一段话。最重要的是,她不动声色地道出了太子是在睡梦之时迷迷糊糊地写下这番话的,正巧解释了张华方才提出的字迹并不全然一致的疑问。 试问一个人在半睡半醒间随兴而生挥笔而就的字,哪有一模一样之说? 在这一刻,所有的真相似乎大白了。太子居心叵测,却于睡梦中不意泄出图谋,而这意图,正好被陈舞发现了。 太子长叹一声。 即便他早已知道贾后必会设下圈套,也没有料到她会选在刚生下慰祖几日后。入宫探视是假,皇上失踪是假,甚至让婢女陈舞跪在他面前请求也是刻意为之。为的,便是诱他毫无防备地吃下醉枣,趁他酒醉之时写下此等文书啊!有此书在手,还怕定不了他的罪吗? 贾后心之迫切,意之坚定,已容不得今日的他妄图洗白或是逃脱。一日又一日的苦等中,一步又一步地安排谋划中,她以皇上作为幌子,诱他不自觉自投罗网。如果此时他再义正言辞地争辩这些字并非他所写,满殿的王公。又有几人会相信? 单是看他们一个一个沉默惜金,置身事外的样子,便知道贾后将能打点的全都打点好了呀。 若不是张司空与裴尚书一意维护于他,只怕不用细问,他已被贾后毫不客气地送入了廷尉之中。 又是一阵难言的静默中,太子悲哀地发现,一个两个的看向他的大臣,连眼神都已变了。无力?袖手旁观?怜悯? 他闭上眼,重重一叹,命中此劫不可逃。满腔热血终是付流水! 不必争辩了,再争也是无益! 安静中,他机械地又重申了句:“儿臣是冤枉的。儿臣不曾做过这些。” 冷清清的大殿中,张华将他的这句话听进去了。他复又坚持道:“兹事体大,太子是国之储君,不可随意动摇。还请皇上皇后彻查后再作定论。” 他的不依不饶终于惹得贾南风生出一丝恼意了。趁此大好机会不将太子除去,再拖着生变吗?她退了一步。冷冷道:“张司空不必再言。太子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自今日起,废去太子储君之位,着人押解至金镛城与谢妃作伴吧!退朝!” 她的话果断坚定,容不是任何人反抗。攸关太子性命的生死大事,就在这样短短的几刻钟中。听了一方片面之辞,便草草作结了。大殿之中,大臣们各自一礼。皆无言地退下了。留下张华与裴頠,对着太子深深叹了口气,无奈地将袖子一拂,大步而去。不是他二人不想帮忙,实是有些事。到了有些地步,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大晋的天。真的要变了吗?抬头看看仍是雾蒙蒙的灰天,张华叹道,这恐是苍天也不愿见到的结局吧? 昨夜还是贵比帝王的皇储之身,今朝已是被发配金镛城的低贱庶民。命运的转折,从来没有任何顺理成章可言。 诏令正式下达,也不过几刻钟,转瞬之间,太子被废的消息,已诏告天下。 树倒猕猴散。原本有意无意与太子走得稍近一些的朝中大臣,皆在诏令下达之时准确无误地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便是原先供职于太子府的一干舍人与洗马们,有的也或隐或退地暗示着朝廷重新安排自己的职位了。当日在大殿之中信誓旦旦愿跟随太子的,到了关键时刻,如一群林中之鸟,各自飞散。攸关性命之际,哪里还有人去管什么忠义气节? 冷冷清清的东宫中,被押回太子府的司马遹孤身而立,看着这满殿的萧条与凄凉,竟有一股恍然隔世的空虚与落寞。他的视线移至满树开放的枝丫与花苞,明明是春日,为何他感觉到的,是秋日的悲伤? 随身侍候的宫人打点好了行装,小心翼翼地小跑至前回禀道:“太子,都准备好了。后院嫔妃,太子想带哪几个去?” 这声熟悉的“太子”,却是令得他喉间一紧。太子?他还是太子吗?自失地一笑,他大手挥了挥:“今日起,改唤郎君吧。金镛城中不是吃喝享受的地方,后院嫔妃,不会有人愿去的。” 这…… 宫人迟疑了一下,难道太子打算孤身前往?他思忖了下,复又请示道:“太子妃处--” 是呀,太子妃处又如何计较?不带嫔妃,总须带上太子妃吧。他二人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啊! 以两人往常的情深,太子妃定然愿一如既往陪伴太子的。 然,太子的表情,在听到这一句太子妃时,却出现了一丝的恍惚。他这心中,终是有些事情不能放下。 转身走至桌案旁,他吩咐道:“研墨。” 雪白的宣纸摊开,他执起手中之笔,用力一蘸。笔尖所到之处,浓浓的墨汁化开,赫然是“惠风吾妻”几个大字。 执笔挥毫满篇字,字字皆是辛酸泪。从被诱入宫说起,至式乾殿被贾后废去太子之职,他将此次事件一五一十地说与了太子妃听。 “诬陷被废已成定局,即刻被遣金镛城。临行之前,别无他愿。唯愿吾妻看在往日夫妻情份上,代为照顾培儿一二。”末了,他又重重写上“司马遹临行书”。 太子府中培儿是唯一的男丁,亲母蒋氏软弱,但愿在太子妃的手中,他能安然度过这一生。 将信纸折好塞入信封中,他交给宫人道:“吩咐下去,将此信交与太子妃便是了。” 他的意思是,连太子妃也不带了? 宫人接了信,劝道:“太子,太子妃她--” “太子妃,”司马遹的目光飘至那高高的殿角屋檐,“她会有更好的去处。” 果然,未时刚过不久,太尉王衍便急急入宫亲自上表。 刚撤了水果与糕点,正惬意卧于软榻之上的司马衷听闻王衍的意思,不明白地又问了一句:“太尉请求让太子妃与太子和离?” 他寻思到了第一个自认为比较严重的问题,好心好意地问道:“他们打架了?太子扬言要杀了我与皇后,难道还想杀了太子妃?” 他这一通极度混乱没有常理的话语一出口,王衍立即知道有戏。他聪明地点了点头,苦着一张脸顺着这根绳子往下爬:“皇上说得极是。太子妃一介女流,不是太子的对手。还请皇上允许他二人和离一事。臣想尽早接太子妃回家。” 太尉说得极是啊! 太子如此不安全,能怪人家太子妃什么事呢?司马衷心中体贴地替人想道。他向来不耐烦处理这些事情,这次却耐着性子,先挠了挠有些发痒的胳肢窝,又揉了揉鼻子,一口应下:“这事一定得准。太尉速速领着太子妃回去吧。别被太子欺负了。” 他关切的话语浑不似装出来的,敢情他将自己的儿子忘了个一干二净,以为太子妃才是他亲生女儿了。 王衍在司马衷处得了旨,心满意足地行了礼退下,复又出了宫门。直往东宫而来。 依着贾后的旨意,太子今日便要动身,他若不赶在前面,只怕他那愚痴女儿真会随着司马遹前往许昌金镛城了。 一路行至东宫,他随便抓了个宫人相问:“太子妃可在?” 宫人见是王衍,忙道:“太子出了宫门,太子妃还在。” 王衍松了口气,脚步更不停,直往太子妃的宫殿而去。 哪料一脚迈进太子妃居住的昭和殿--静静悄悄,空空如也。 候在门口的宫女连忙福了一福,欲言又止道:“太子妃……太子妃将自己关在内室,不许任何人进去。” 还真的为那小子伤心动情了?王衍冷哼一声。他二话不说,重重推开内室之门,朝内望去。 果然,王惠风坐在床榻之上,愣愣地捏着手中那张信纸。 安安静静的卧室内,她半个身子倚在床榻之上。双目紧闭间,仍有一连串不断滚落的晶莹透亮的珠子,和喉间发出的阵阵轻微压抑的哽咽。 单是一眼,便知此时的王惠风已是伤心到了极处。 王衍眉头略皱,面色更加不悦。 惠风是幺女,更是王家的嫡女。从小到大,百依百顺,享尽尊荣。未出阁前,别说是受伤,便是掉颗眼泪珠子都有下人要挨打挨骂。自嫁入东宫之后,这哭哭啼啼竟是家常便饭了! 他恼火地上前几步,斥道:“收起你的眼泪!王家的女儿,没有你这般没出息的!” 第四十六章 胜负未分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堪堪喝到这里,他的视线移至王惠风手中的信上。一把拿过信纸飞快扫过,他哼道:“司马遹没有开口令你跟往金镛城,总算还有几分夫妻情义在。不过,哪怕他有这心思,我也不会允许。我已向皇上求了旨要来了和离书,你与司马遹即日起夫妻情份已断,你收拾收拾,跟着父亲回家去吧。” 他这通话不说还好,王惠风一听,颤抖着身子睁开双目:“父亲?你竟于此时求来了和离书?” 太子正落难,她做妻子的没有与之同患难,已经令她心中愧疚万分。她的父亲,在她心中清名在外,世人赞叹的父亲,竟在危难之时,主动向皇上提出了和离! 只听王衍皱着眉头,正色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为父一片苦心,你不知道?谋反的罪名可大可小,你若被牵连进去,只怕给你收尸的人都没有。” 说到这里,他点燃火烛,将手中书信在火焰上一烧。太子留给王惠风最后的念想,顿时化为灰烬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着他毫不犹豫的举动,王惠风这一下是真的绝望了--苍天弄人,她虽未做任何对不起太子的事,然王家此举却已弃太子如糟粕,陷太子于不义!枉她心中一直责怪太子对她不曾全心全意,便是付出了真心又能如何?徒惹满腔伤心泪罢了! 是的,结束了,这一次,真的什么都结束了。 她,再没任何资格,也没有任何颜面去见太子,去寻太子。 让一切尘埃就这样落定吧!她生命中最灿烂的日子,最开心的时光,到今日为止,真真划上了一个句点。 全身发冷。连带语气都像结了冰的她扯开一抹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对着王衍道:“女儿谢过父亲。女儿是太子名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的东宫。虽然物是人非,恍如大梦一场。可此间之事,女儿想做个了结。让女儿亲自走出这太子府,亲自走回王家吧。还请父亲先回。” 她的样子决然毅然,虽眼神有些空洞,比起方才痛哭流涕的软弱样,倒是令人满意了些。 王衍盯了她一会儿,点点头:“随你吧。我与你母在家等你。你母的心,比我还焦。切莫令她失望了。” 说到这里,他拂袖走出,对着门外的宫女吩咐了几句。先行出了太子府。 却说此时的太子,与随身服侍的几名宫人步行走出承华门后,坐上粗制牛车,正欲往许昌金镛城的方向而去。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清脆至极的呼唤:“太子,且留步--” 一身青衣打扮。面容素洁的王式大步追了上来。 她的服饰,与刚入宫时一样,简单,朴素,于自然中透着大气,端庄。她停在牛车时。喘了喘气,气息不稳地道:“太子出行,怎地不带上阿式?难道太子忘了。阿式说过必会永生追随的!” 她的话,简短有力,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坐于牛车中,面无表情的司马遹怔了怔。 他定定地看着她,淡道:“阿式可知此去是何处?可知自今日起。我不再是万人拥护的太子?” 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言语般,王式利落地将包袱往牛车上一放。一个跳跃主动跨上了牛车。她端坐于牛车前,拿过一边驭夫手中的鞭子,极平和,极天真地笑道:“太子,阿式以前经常坐车,却不曾驾过车呢!太子敢不敢让阿式来当一回驭夫,坐一回阿式所驾之车?” 她的笑容,是如平素一般的云淡风轻。她的语气,是如往日一样的生动大胆。 那一双此刻有意盛满了挑衅与试探的双眸中,直直地映出太子的身影。 司马遹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般,觉得王式是如此的美丽,不凡。 他掀开车帘,豪声大笑:“都道江山美人,二者不可得兼。今日我司马遹失了江山,复得了美人。幸哉!幸哉!” 大笑声,王式果断地执起了手中长鞭,利落地一甩。牛儿一声长长的“哞--”,扬蹄便往前方而去。 牛蹄掀起的灰尘中,一直静候于宫门不远处的一辆棕色马车倏得一动,不急不缓地跟了上去。 直至太子的牛车在大批随从的看护下出了城门,直到眼前那一黑点渐行渐远,逐渐消失。这辆马车才复转车头,疾驰回城。 掀开车帘遥望头顶灰白的苍穹,山阴轻道:“太子终是走上这一步了。” 她的身旁,是与她背对背而靠的卫玠。他的背脊挺得直直的,他的目光深邃悠长。透过苍穹,将目光放于天际的他坚定地回道:“天时,地利,人和,太子三者皆不得,这一招以退为进,虽是釜底抽薪之举,却是顺应大势。阿阴,这是太子的劫数,避不了,我们便迎上前去,只有这样,方可另辟一条道路。” 是的。 是劫数,更是定数。就如她之前暗示卫玠的,她无法预知贾后的招术,却清楚地知道太子的结局。 史书上的愍怀太子司马遹,自今日起,风光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金镛城内,等候他的,是一条通往黄泉的不归之路。 而她,初次向太子提出并被采纳的破釜沉舟之计,在与卫玠、太子等人经过一段时日的细心谋划后,自今日开始,将真正搬上历史的舞台。 是输,是赢? 是胜,是负? 滚滚奔流的历史大潮中,一切,才刚刚开始…… 这一日,是晋王朝的史书中被重重记上一笔的一日;这一日,是紫微之星掩了光芒,收敛锋锐的一日;这一日-- 在灰白无力的苍穹下,那一个名唤王惠风的女子,洗去了脸上的铅华,换上了一身素净的衣裳,光着脚,赤着丫,一路步行,从东宫之中大声号哭着走出。 长长的宫道走至尽头,复上通往王家的官道。石头碎末刺入脚掌的痛觉,已经没有。不去注意路上行人的窃窃私语,不去留意跟在她身后的宫女侍婢的大呼小叫,她只是一心一意地哭泣,毫无保留地哭泣,哭出所有的心伤,哭出所有的悲凉,哭断从今以后,与她已是陌路人的感伤。 天,是灰色的;情,是灰色的;她的人生,从此以后,也只有一径的灰,不搀任何色彩的灰…… 风云变色,从来只是一夕之间。当次日的阳光从殿外照进,当暖暖的春风在宫门里四下嬉笑着逃窜,新的一天,已经来到。 太子的轻易被废,令得此刻窝于皇宫之中的贾后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多年谋划,一朝成事。夙愿得偿的今天,她第一次感觉皇宫中的日子是这般美好,那个傻子丈夫是这般可爱。除了痴一些,笨一些,哪一样,他不是乖乖地依着她的意思照办呢? 就如眼下,歌舞不休的演奏中,贾后一双黄浊的眼盯向身侧的一个美少年。肤白剔透,颜色逼人,恁地令人起了非非之念。 只是此时此刻,尤其在太子刚刚被废之时,当着司马衷的面,她仍是一个正正经经的,一心为着司马氏的江山打点的好妻子。 她向身边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立即聪慧地将小公子从奶娘处抱来送到司马衷面前。 小婴儿正吃饱酣睡,一张圆嘟嘟的小脸泛着奶香,含着手指,一副好梦的模样。 司马衷只抬头看了一眼,没有兴趣地转过头去。 他一向不喜欢小孩子。嫌他们哭得心烦,又怕他们张着双臂手舞足蹈的吓人。 贾后看看司马衷毫无兴致的样子,不高兴道:“皇上,我怀胎十月好不容易生下了慰祖,眼下太子被废,你我应该早些考虑下一任储君才是。” 她的话很明白,是要司马衷与她一起将立场先明确下来。 须知此时的贾后,正是心高气傲之时,太子被废,眼中最大的一根钉子被拔除,她只等着时机一到,便为慰祖行太子之礼。 趁着今日心情好,她不免想和他先通通口风。哪知看到司马衷爱理不理的样子,不由怒不可遏道:“自古立嫡不立庶。他司马遹仗着先帝的恩宠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也该让出位子了。皇上,慰祖是你我的骨血,再立太子,你只记着,定要立他为是。” 司马衷最怕她发火,忙点头如捣蒜:“记住了,记住了。” 贾后哼了一声复又将目光转至殿中跳得正欢的舞蹈之上。见那肤白如雪的少年一边做着击鼓的动作,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不由腹下一热,兴致大起。她佯装疲惫地摆摆手,站起身来:“皇上和我都乏了,暂且退下,送皇上回宫休息吧。” 司马衷刚在宫人的服侍下迈出了殿门,另一侧,少年已被婢女领着送入了贾后的床榻。 一连数日不曾见到赵清的贾后,直如一只猛虎扑了上去。衣裳被撕成布条一块一块丢出床榻时,罗帐内,只听到少年低低地发出一声又一声不堪承受的轻呼…… 却说在河东的示意下,连着个把月进宫服侍的赵清,此时闭了门,息了烛光,正苍白着面容靠在床榻之上。 第四十七章 河东出手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他病了。 原本便瘦削的身形罩在宽大的衣袍下,愈显形销骨立。 昏暗的内室中,他这般沉沉地坐着,静静地思考。任由自己与黑暗融为一体。 只听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人未至,熟悉的香气已经到了。 他睁开双目,试探地喊:“公主?” 来人没有点烛光,一双温香的柔荑主动伸过来,握住了他的。她低声道:“进去些。” 赵清立刻乖乖地往床榻内挪了挪。 “太子哥哥竟然如此不堪一击。”黑暗中,河东的声音隐隐的有着失望,有着焦躁。 配上此时她微微叹息的语调,赵清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公主,你当真决定了吗?” 决定了什么?赵清没有直言,可河东却在一瞬间便做出了反应:“父皇无能,母后能做的,我为何不能做?若由了我,这江山最起码还是姓司马的,可要将太子之位传给了贾慰祖,你说将来,贾家当权,我司马氏还会有出头之日吗?” 她的话,斩钉截铁,不带一丝犹豫和考虑。 那笃定的语气,似乎已经认定自己是皇储的不二人选。静静的呼吸中,赵清轻轻开了口:“太子落败,皇后正当风头之时,公主不宜正面劝戒,依赵清所见,不如借一借太子的余势,将立储之日再推一推吧。” 推一推? “你的意思是,先不要用强?” “公主,”夜色中,赵清的双眸亮晶晶地看着河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不必急着动手。太子被废。卫洗马应该有所反应才是。” 他的话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此时的河东,只需与卫玠站到一处,为太子的事情鸣冤不平,那么立储之事便无法顺利进行。 河东犹豫了一下:“卫洗马若是看穿我的心思,又恼我了怎么办?” 她的心里,总归有卫玠的一席之地,不管何时,不管何地,都无法做到视而不见,置之不理。 “公主放心。”赵清的声音透过黑暗有力地传至她的耳朵,“此时联手,卫洗马非但不恼你。还会心生欢喜。试想一个女人,在一个男人最需要时伸出援手,他岂会不感激?” 他的话,他的策略,字字句句击在她的心门上。敲入她的心坎里,河东一顿,恍然道:“清儿,还是你最得我心。” 她摸上赵清瘦弱的肩膀:“这几日已不去母后处了,怎么还这般瘦?” 赵清低笑道:“男女有别。赵清再歇上几日,应是无恙了。” 说来令人不耻。原来这病,却是因贾后的极度纵欲造成的。 河东靠着榻半窝在他身上,道:“明日令人为你再熬些补药来喝。不然你这身子,令人见了愈发心疼了。” 她说到这里,赵清扶着她起身,轻道:“多谢公主。事不宜迟,公主不必在赵清这里逗留。先去安排吧。往日里那些旧部属,此时能用的。也可以用上一用了。” 他的体贴与周到令得河东再次满意地点了点头,她起身理理凌乱的裳服道:“也好。你且歇着,我便不陪你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中,赵清靠在床沿重重地松了口气。 果然,河东此次对卫玠发出的邀请,卫玠没有拒绝。相反,第二日晌午未至,他的马车已经出现在了河东的府门前。 车帘掀开,卫玠仍然是一身白裳,不急不缓地从车中走了下来。 他伸出一只手对着马车内同样也是一身白裳打扮的山阴轻语道:“下来吧。” 两人并肩齐站,一个高洁,一个清冷,直如春日里罕见的皑皑白雪,晃花了旁人的眼。 宫人已经得了河东的吩咐,直接领着他二人来到大殿等候。 大殿之中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然不出片刻,婢女侍从们一个一个端着水果,拿着酒壶蜂拥而至。在她们的忙碌中,河东梳妆打扮完毕,从内殿中走了出来。 她看见卫玠,喜不自胜地迎上前去,低低道:“叔宝,数日不见,可好?” 这句可好一问出,她发现卫玠眉峰明显一蹙,他拱了手有礼地回道:“谢公主挂念。卫玠一切安好。” 太子府中出了如此大事,他这洗马都已辞去不当了。虽能在家中落个清闲,然以他与太子的交情,岂能一句安好便带过? 河东瞧着他的样子,心里一阵抽搐。她强迫自己将目光移至一旁的山阴身上:“山舍人,无事,你便多陪陪叔宝吧。” 山阴忙道:“是。” 三人一起入座。公主屏退了殿中闲杂人等,直语道:“太子哥哥被废,我心中一直惶惶不安。今日见到两位,好似又回到了以前的时光,令人心中断肠。” 她与太子的情份,也不过淡之又淡,尤其有时得了贾后的令,还会联合清河一起落井下石一番。因此她这话说出,卫玠只平平应道:“公主对太子一片心意,太子若是知晓,心中一定欣慰。” 此时殿中并无他人,他这句客套话一出,令得原想开门见山的河东一愣,转眼她苦笑道:“叔宝莫非以为我在装模作样?我对其他人或存了什么不太上道的心思,然对你的心意,叔宝还不知吗?” 她苦涩地说到这里,直直地瞅着他,情意绵绵道:“我知你与太子素来亲厚,方邀你进宫一聚。你这般对我心存疑虑,叫我如何是好?” 河东公主的小女儿娇态尽现无疑。她的目光毫不掩饰对卫玠的爱恋,她的情话毫不避讳山某人听见。因此,某人在微呛着饮下杯中一口热茶后,心中暗咒着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敢情今日又要看一出深情表白的苦情戏?这男主角还是她的良人? 她从鼻腔中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哼哼。 只是这声音太微弱太微弱,正一心一意对着卫玠诉衷情的河东根本没有听到。 就在这时,卫玠抬起头来。他一双眼睛淡淡扫过上座的河东,轻声道:“公主相信太子谋反吗?” 是呀,太子想谋反,竟然还跑进宫中写了一封那么明显的书信以示决心,这样的事情,便是一个傻子都不会做出的,何况一向聪慧的太子? 他的不答反问,令得河东心中一喜。她立刻接上话去:“此事便是连我,也觉疑点重重。太子哥哥已是皇储之身,皇位迟早要传至他的手中,又何必做出这种傻事。” 她复道:“正因如此,我方才想请叔宝一叙,或许你我二人合力,能为太子争取一些时日。” 终于说到了此次会面的主题。山阴眼睛一亮,也凝神听起来。 “依公主之意,如何才能争取?”卫玠道。明明装傻,可这举动在他做来,却恁地自然大方。 果然,不疑有他的河东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母后废去太子哥哥,下一步定然是扶慰祖上位,昨日夜里,我已召集了我的部下商议,叔宝若是有什么良策,他们愿为先驱,肝脑涂地。” 这一番盛情真真令人动容。 然卫玠垂了眸,轻道:“慰祖与公主一母同胞,论骨肉亲情,更甚太子。公主何以反过来帮着太子? 这话一出,河东的目光闪了闪。她岂能说慰祖并非姓司马,其实姓贾,又岂能直言太子此刻是回天乏力,即便为他造些势也是无济于事。 在各怀心思中,河东流利地开了口:”太子哥哥无故遭殃,河东若能尽些绵薄之力,也对得起这份兄妹之情了。“ 卫玠点点头:”如此说来,卫玠是真的要替太子谢过公主了。“他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诏令一下,如今城中百姓皆以为太子谋反,这种局势下,莫说回来,便是性命,都已难保。因而卫玠认为于此之时,当先为太子澄清罪名。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河东道:”自然是应该的。昨日听闻部下言,太子原来的部属司马雅与许超二人也有心为太子翻案,他二人与我不怎么亲近,我不便传话。叔宝可以趁机与他们一会。至于我的部下,已得了我的令,会听从叔宝吩咐。“ 这消息也被她得去了,看来河东公主确实是做了功夫的。 几人又就此事商议了一会儿,卫玠与山阴才从公主府走出。 临行前,河东唤住了卫玠,不舍道:”叔宝有空,多到我府上走走。河东虽不济,到底能帮上一二。另外,母后处,我会多加留意的。“ 她的盛情,不似作假,卫玠忙拱手谢了礼。 及至两人坐上马车,看着马车一路朝着卫玠的居处行驶时,山阴方道:”公主帮太子,真正的用意在何处呢?“ 如果说她真的相信了河东刚刚那一番客套官方至极的说辞,那么她无疑就是一个大傻子了。 然她想来想去,又觉河东即使喜欢卫玠,可她立场特殊,实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帮太子才是。 却听卫玠轻笑了一声:”卿卿还是小看河东了。很久以前,我便对你言,河东性格最似贾后,她连清河都能毫不犹豫地算计,对于太子,又何来真心可言?“ 第四十八章 激将孙秀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他的话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提醒,电光火石间,山阴忽地顿悟:“莫非她--” 原来河东有这么大的野心!不是帮着太子,也不是帮着贾后,却是想趁机为自己制造一个机会,好巩固自己的地位,为日后做准备? 看不出来,真的看不出来呀!一心一意沉浸于美男安乐窝的河东,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志向! “可惜野心是一回事,实力是另一回事。这几年,给河东府中送美男的权贵,有意巴结她的大臣,虽说有心依附她而站稳脚跟,然他们若是知道了河东的野心,却极有可能望而生畏。” “所以,我们只要与河东互相利用,其他不必管了?” “卿卿,是各取所需。”他笑着纠正她的话,“河东势微,此时此刻,最值得你我借势的人该是--” “赵王!” “赵王!” 两人不约而同说出,相视一笑。 “走吧。这个时候,司马雅与许超也应该到孙秀府上了。且候一候他二人,看能带来什么消息。” 马车朝着城西山庄急速行驶间,卫玠的目光透过车窗望向阳光里起起落落的尘埃。朦胧清晰的起浮中,他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与山阴轻道:“但愿卿卿当日所做的一切能令得孙秀为我等所用!” 却说此时的孙府中。 管家正依着命令将搜集而来的满院的美貌姑子按照纵列一一站好,等候孙秀的挑选。 这些美貌姑子,年不过十七八,有的是歌伎出身,有的是寻常贫苦人家贱卖。如今皆被下令穿上了翠绿色的薄纱,腰间挂上普通的玉佩装饰,光着足。梳着簪,背朝前,面朝后,整整齐齐地站立着。 孙秀孙大人,眯缝着一双三角眼,双手叠于身后,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正一个一个细细地端祥。 这个身形太过纤瘦,如一枝竹杆般一吹便倒,不像。不像! 那个身姿绰约,然臀部太过扁平,没有丝毫美感。 一一地审视中。孙秀悲哀地发现,在场的绿装姑子只凭背影而言,竟都没有一个有着绿珠的神韵。他失望地将目光从姑子们身上移开,仰天长叹了一口气。 失落还是恼恨?这情形实是有些诡异。 先不说以色取人,一日没碰姑子就心中难耐的孙秀已是连着好几天不曾招姬妾侍寝。便是今天令人拉来了这一帮美貌姑子,竟然拒绝看她们的长相,只兀自望着背影兴叹?莫说府中熟知他脾性的下人觉得奇怪,便是管家,也有些纳闷了。 就在这时,正欲转身回房的孙秀眼光一闪。忽地停住了。 他推开身边的姑子,急急走向最角落的方向,紧紧盯向其中一人。这人。单从背影看,身子仍是太过单薄,然这臀部,又挺又翘,与当日金谷园中他亲手触摸的那个圆臀竟有七八分相似。 几日不曾有此兴致的他。忽觉得胯间有了异样。呼吸急促地看到这里,他黄浊的目光又飞快地移至她修长、优美的脖颈。果断地大手一伸。直接按上此女的圆臀--这种触感…… 他只觉得全身一阵*,急急下令道:“快,快!送入房中。” 手忙脚乱中,孙秀三下两下剥光了自己的衣服抱住眼前一身绿裳的姑子。他的身子贴上她的背后,一边急切地撩起裳裙摸上女子圆圆的臀部,一边伸出另一手探向她胸前高耸的胸部。又是揉又是捏,急急地将自己的下身与绿裳姑子紧紧相依时,他急切地吼道:“画像呢,绿珠的画像呢?快快挂上!” 候于门外的婢女连忙脸红耳热地跑进,将孙会亲自绘制的绿珠画像挂于墙壁之上。 “绿珠!绿珠!”孙秀口中难耐地呻吟着,当日金谷园中那个着了一身绿色裙装,妖艳不可方物的美人又熟悉无比地浮现在了眼前。他喉咙一紧,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一个用力使劲把背对着他的绿裳女子按下,狠狠撞入她的体内。 谁知,这女子一声娇呼后竟出奇不意地回过头来朝着孙秀抛了个千娇百媚的眼波。 她原是一名歌伎,在孙府中也算露过多次脸了。可孙秀愣是没看上她。今天光凭一个背影便爬上了他的床,心中自是觉得又得意又兴奋。 然后,悲催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孙秀目呆呆地看着她,腿间一个东西忽地一软。恍如一盆寒透至骨的冷水从头至脚浇落,全身的劲儿一泄,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中,莫说歌伎吓得半死,便是孙秀自己,也惊呆了。好半晌,他恼怒地回过神来,对着眼前的始作俑者便是狠狠的一脚:“谁叫你回过头来的?啊?你知不知道你又坏了老子的兴致!老子踢死你!老子踢死你!” 一声又一声的怒吼,一脚又一脚的泄愤中,房中不断传出阵阵杀猪般的哀嚎。 劈头盖脸的拳打脚踢后,孙秀犹不解恨,他披上衣服,恨恨道:“来人,拖下去杖打五十!” 这时,门外传来两声急急的敲门,却是管家将头一探,主动禀告道:“大人,右卫督司马雅与常从督许超拜见。” 他二人怎么来了? 孙秀胸口郁气还未消,努力深呼吸了几下,平了平气后,方道:“可知何事?” “属下不知。” “吩咐下去,好生招待,我更衣之后即刻接见。” “是。” 司马雅与许超向来与太子亲近,如今主动找上门来,十有*是为着太子一事。 孙秀边换裳服,边在脑子中急速揣摩了一番。待到迈入正厅见到坐于榻上的司马雅与许超之时,脸上已挤出了一副惯有的谄媚的嘴脸:“孙秀来迟,两位久等了。” 命得下人们茶水奉上,孙秀极为热切地问道:“不知右卫督与常从督为何而来?” 司马雅与许超对视一眼。说实话,他二人对孙秀此人并没多大好感。然今日之事成败与否却系于他一人身上。因而两人齐齐拱了手,笑道:“孙大人,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前来,确有要事相委!” 只见司马雅将双手一击,身后的侍卫恭恭敬敬地奉上手中一长形木盒。他将木盒置于孙秀面前,轻轻打开:一棵长约一米,光彩夺目的珊瑚树静静地呈于盒中。木盒四方,并缀四珠,分别是四颗如拳头大小莹润光泽的夜明珠。 单看他这出手,已然不凡。孙秀不是笨蛋,他将木盒一盖,往前一推,故意相辞道:“如此厚礼,孙秀不敢收授。若有事,两位但说便是,不需有此客套。” 司马雅的目光扫过一众侍婢。孙秀会意,他大手一挥,正厅之中只剩下他与司马雅及许超二人。 “孙大人快人快语,我等也不拐弯抹角了。”司马雅正色道,“太子谋反一事,大人可知晓?” 果然是为着此事。 孙秀思忖了一下,回道:“诏令已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恕我等直言,太子谋反一事,恐有诈。贾侍郎前些日令‘二十四友’举办宴会后,便已传出风声,说他与石崇一起有意将太子拉下马。石崇富可敌国,有他的金山银山当后盾,贾家地位已是愈发尊荣。国不可一日无储君,皇后所生之子,年岁又太小。若是大臣们心怀不轨起了祸患,生出变故,必定要连累到赵王。孙大人是赵王身边最得力的谋臣。怎能不为赵王谋划一番呢?” 他这番话,以太子为引,虽是力图保住太子,却也暗示了这种局面之下,赵王可能发生的祸患,不可谓不一举两得。 因而孙秀听闻,沉思起来。 此次废储行动中,赵王亦是背后极为有力的推动者,然确如司马雅而言,太子一废,贾家独大。贾谧若趁此有什么不轨的举动,还真是赵王所不愿见到的。 当然更为重要的是,石崇那厮富可敌国,再加上贾谧的助力,他焉能搬得动他?焉能将绿珠得到手? 一连串的小算盘中,孙秀毫不犹豫地回道:“右卫督所言极是。孙秀虽是无能小儿,然跟在赵王身边多年,若是不能为他考虑到这些,枉为人臣。孙秀必会将此番话告知赵王,请他三思。” 他竟是一口便答应了?司马雅与许超心中一喜,尤其许超,来之前已得了山阴的小秘诀,当下,他笑道:“孙大人此等气魄,难怪洛阳城中最负盛名的美人绿珠也称道不已。” 绿珠?孙秀双目一凸,顾不得掩饰,他急急道:“你见过绿珠?她如何称道?” “这……”许超朝着孙秀看了一眼,“前几日欧阳建邀我至金谷园中作客,绿珠姑娘也出来献技了。言谈间,欧阳建对大人似是有所误会,幸亏绿珠姑娘为大人说了好话。” 还有这回事!刚飞至云端的孙秀一听,顿时扑通一声摔下,直觉肺都气炸了。小树林中之事,本已令他深以为耻,没想到,欧阳建这厮,竟然还四处宣扬起来了!此仇不报,他便不姓孙! 第四十九章 反间计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当下他拱了手向两人保证道:“两位信得过孙某,孙某自不会令二位失望。事关国家社稷之安危,今晚,孙秀便向赵王禀明此事!” 司马雅和许超二人也起身道:“如此,某等替太子,替这江山社稷,先行谢过孙大人。” 孙秀又回了礼,执意让二人把方才送上的礼物带回。 在司马雅的极力要求下,方半推半就地收了。 他二人一走,孙秀气鼓鼓地重回房中换了身官朝,直往赵王府中而去。 他奶奶的!石崇算个鸟!贾谧算个鸟!老子还不信这个邪了!他咬着牙悻悻道,叫你们这帮不长眼的狗东西看看,老子是个什么人物! 却说孙秀梗着脖子二话不说来到赵王府,一见赵王,便两膝着地直呼道:“赵王,孙秀该死啊!” 他这反常的举动令得正埋首于桌案前的赵王一愣。他抬起一双精光无比的眼睛,直视着跪地不起的孙秀,沉沉问道:“何出此言?” “王爷,太子如此轻易被废,焉是贾后的功劳?完全是您提点的时间与策略生效。如今太子被废,贾家居功自傲,不可一世。今日清晨臣碰上贾侍郎,臣好意与他请安,他却爱理不理目中无人的样子,臣再不济,也是您身边的人。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原来又是受了气,跑过来诉委屈了。赵王笑笑:“一个文人,虽说没有多少政治抱负,骨气比起你这市井之徒自然要清高许多。你不拿他当回事儿就行了。” 他的劝慰与以往一样带着善意的取笑,换了往日孙秀也就顺着杆子爬上来了。哪知今日孙秀不听反倒继续道:“王爷以为臣是为着这事生闷气?”他膝行两步至赵王面前,凑近之后神秘兮兮道,“臣刚从太子旧部处得到一个消息,他们已对贾谧与贾后阴谋设计太子的事情有所起疑。万一到时东窗事发,朝中大臣起事,岂非无故连累王爷?” 这话一出,赵王不敢轻忽,忙问:“从何处得知?消息是否可靠?” “正是右卫督司马雅与常从督许超所言。此二人皆是太子的旧部,与太子一向走得近。王爷应尽早为自己谋划才是。” 司马雅?许超? 赵王眉头一蹙,双手成屈,在桌榻上有节奏地敲打起来。说实话,此二人手上虽有些权力,然他并不担心。沉思了一会儿。他低声道:“太子被发配至金镛城。看似一枚废棋,然他的部下若是时机利用得当,他日迎回太子是轻而易举的事。我既不愿太子回来。又不愿贾后得势,”他看向跪在一旁的孙秀,“你有何策?”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虽参与了贾后谋害太子的行动,然与贾后,实不愿做一路人。可如今这个时机。若是顺应了太子旧部之愿,为太子申冤,又是陷自己于困境。 前路难行,后路堵死。一时之间,他还真的无策。 却见孙秀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圈,干笑两声道:“明公可愿听孙秀一言?” 他有策? 赵王眼睛一亮:“快说。” “眼下司马雅与许超能将这消息放出。不出几日,朝中大臣必会一一知晓。到得那时再安排不免太过被动,不如趁此之时。明公提出愿与他们合作,将此事先包在鼓中。明公统管宫中侍卫,只要允诺愿当内应,伺机将贾后废除,他们必然欣然答应。” 这倒是一招堵住太子旧部之口的妙计。然之后呢?复又迎回太子? 孙秀又道:“明公别急。后面还有妙计。等到太子旧部与明公达成一致,明公便有意拖延时间。将朝中大臣有意废贾后迎回太子的事泄露给贾后听。贾后听闻,必然在惊恐之下加害太子。到得那时,明公打着为太子复仇的名号废掉贾后,天下人焉有不从?” 反间计!好一招妙至极致的反间计啊! 莫说整个计划之中,太子与贾后皆在神不知鬼不觉的算计中丢掉了性命,便是从舆论而言,他司马伦都始终如一地站在了一个令人仰视的高度。为天下,为苍生,为了大晋王朝,他的言行举止,他的胸襟气度,必将受到名士的追捧与称颂啊! 最最关键的是,这个事件当中,他充当的角色,他所立的功劳,已足够他堂而皇之地坐上大晋朝第一把交椅的位置了。 一时间,司马伦鼻翼狠狠一吸,双眼顿时大发光彩。 他连忙以手虚扶跪在地上的孙秀,大叹道:“本王身边能有你这么一位谋士,真真幸运!真真幸运啊!” 他拍拍孙秀的肩膀,点头赞同道:“此计大善。本王即刻吩咐下去,令你为军师,其他人为副手,紧密跟进事态发展,先动手准备。” 孙秀忙喜得一躬身道:“明公英明!孙秀能为明公效力,幸甚至哉!” 他这拿捏到位的话语与动作,令得司马伦大为开怀。他哈哈大笑:“他日若成了事,自少不了军师的好处。军师尽管放心。” 孙秀连忙又伏下身去:“明公折煞孙秀。能为明公办事,正是孙秀三生修来的福分!” 话虽如此说,他那三角眼却是在转了几圈后,忍不住道:“事成之后,明公尽可将依附于贾谧的党羽尽皆除去。尤其是那金谷园的主人石崇,听闻他园中珍宝不计其数,富可敌国,美人更是多不胜数,其中一个,更是尤物……” 孙秀是什么人,他那小肚肠里能装什么小心思,与孙秀一起处了多年的赵王若是看不出来便是真真说不过去了。 果然,赵王双眼一眯,贼笑道:“你这厮,又瞧上石崇府中的美妾了?” 在仰天哈哈大笑中,赵王司马伦大方地挥挥手:“无妨。到时,莫说一个美人。便是将石崇府中所有的美妾都赏与你,都不过本王一句话。你安心将这件事办好吧!” 在一连串的应诺声中,孙秀适时地退了出来。 他一出赵王府,便趾高气扬地坐上了回府的马车。将车帘倏地一放,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他娘的,石崇,金谷园,绿珠,欧阳建。 老子想玩你们,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再过几天安生日子,好好候着老子吧! 却说孙秀回府之后,即刻令人传话给司马雅与许超,言赵王听了他二人的话,深以为患,愿与太子旧部共同谋事,以正贾后蓄意诬陷太子之事。 司马雅与许超当即应下了。 二人第二日便来到赵王府,与孙秀、赵王手下等共同谋划一番,婢女陈舞及当日押解太子上朝的黄门侍郎潘岳是此次事件的重点,便定好从他们几处下手,寻找罪证。 孙秀本对此次事件了解得一清二楚,如今由他来拿人短处,自是比常人都容易。在他的指示下,果然有了消息。 原来陈舞在皇上处服侍惯了,身份地位比之一般宫女高出许多,便养成了目中无人,性格乖张的毛病。在她得罪的不少人中,便有人可作证当日晚上,皇上并不曾去过御花园的水木殿,更不曾出现半夜失踪的情形。 如果情况属实,即可证明陈舞在刻意撒谎,她所说的话便不能作为指证太子的有力证词。至于为何要这么做,幕后主使是谁,只等细细查清便可知晓了。 得到这一确切消息的司马雅与许超二人顿时欣喜若狂,待到后续事情商议完毕后,坐着马车急急来到城西卫玠的居处报喜。 “前后不过五六日,孙秀便找到了这么有力的证据。卫洗马,看来此步棋是走对了,有了赵王的相助,迎回太子是指日可待。”司马雅意气风发地说道。 不同于司马雅的惊喜,山阴听完二人的描述,却沉吟起来。 自上回请示太子后,她严令刘容密切关注赵王司马伦的一举一动。甚至包括他的几个得力手下,全在她的监视之中。然监视至今,一直没有发现司马伦有什么特别大的动静,除了在宫中与贾后走得近,几乎抓不到他的任何把柄。 她一直疑心司马伦抱着隔岸观火的态度,想坐收渔翁之利,如今他轻而易举地答应司马雅的提议,愿为太子暗中当内应,他想得到什么?能得到什么?仅仅是怕这场火波及自己? 不,他不会这么傻,能在这么多年里一直韬光养晦,静候时机的人,必是心中有了明确的信念,必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崛起,能一鸣惊人。 晋朝的历史进程中,贾后是死于赵王司马伦之手的。她有理由相信,赵王与贾后虽然在某些方面达成了一致,然这种亲近,只是政治上的策略而已,现在赵王有此动作,极有可能他一直认为的时机,可以将贾后扳倒的时机,或已来临…… 就在她的大脑中迅速过滤掉繁枝细叶,飞快地猜测着赵王与孙秀的想法时,坐于一侧的卫玠开口了:“如此甚好。我已着令杜舍人与江洗马联合河东公主部属为太子造些有利的舆论,孙秀处,便有劳两位周旋了。” 第五十章 氓山相约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这是自然。我等必为太子洗刷此次罪名,令太子重返东宫。” 他二人不便在卫玠处久留,因此又说了几句后便离开了。看着司马雅与许超远去的身影,山阴有些担心道:“司马雅性真,作不了伪,许超轻浮,口风不紧,稍不慎便易走漏风声。让他二人与孙秀周旋,安全吗?” 卫玠道:“司马雅是宗室之后,有些事由他出面,更有说服力。加上他本性如此,孙秀方不会疑心有诈。” 原来他每一步,每一棋皆有用意在内,山阴点点头,轻道:“孙秀确实高明。他虽上钩,然于此时,还能为赵王筹划出如此良计,此人不可小觑。” 在她的唏嘘中,卫玠亦叹道:“却是小看孙秀了。” “阿阴,”他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山阴,“你我要去一趟许昌了。晚了,太子恐有性命之虞。” …… 应下卫玠的许昌之约回至家中时,方发现院落之中早已亮起了灯光。 如水的月光之下,一阵淡淡的酒香或着菜香气,从房中远远地飘出。 谁来了? 山阴大步迈进内室,立刻欣喜地唤道:“父亲!” 她这段时间与卫玠一起为着太子的事情暗中忙碌,兼经常早出晚归,已近六七日不曾见到山父,亦不曾去他住处请安报到了。 眼下见山简不请自来坐于榻上自饮自酌,顿时心中生出一股愧意。 连忙走至山父身边,为他倒了一杯酒,她双膝下跪,主动认错道:“女儿不孝,让父亲担心了。” 她的讨好与乖巧令得山父重重叹了一口气,他放下酒盅。带了几分醉意的双目看着跪于榻上的山阴,一言不发竟是又叹出一声长长的气息。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山阴忽觉不妙。山父很少在她面前这般无奈,莫非-- 她赶紧膝行两步,小心求证道:“父亲,可是阿阴累得家族出了什么事?” 她的懂事明理,她的谨小慎微,终于让山简忍不住伸出大手抚上她的发际。粗糙的带着硬茧的手掌摩娑过她额头光洁的皮肤时,山父正色开了口:“太子因谋反一事定罪,你的舍人之职,亦已辞去。从今以后。你便少与太子府中的旧部来往,安心做回女郎吧。” 什么?! 山阴大惊!匆忙之中,她急道:“女儿便是不做太子的舍人。亦有许多事情需要亲自出面打理。若这么早恢复了女子装束,岂不是太过不便?” “阿阴,”山父语重心长道,“你听父亲的话。对于一个姑子来说,找到一个好夫婿。比什么都重要。你早些年的历练与见识让你比起寻常姑子,已是胜出了许多。父亲瞧见你这般,心中很是骄傲。急流勇退,见好就收,这是为人处世之诀窍。” 什么急流勇退,什么见好就收? 山阴哭笑不得地看着山父。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像以前一样,她不依地将脸蛋朝着山父的肩上一靠,撒娇道:“父亲……明明说好的。再让我扮几年男子,怎么说反悔就反悔了呢?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便让女儿再当几年男子吧!” 可是这一回,山简却没有即刻松口。他象征性地拍拍山阴的背:“若是想扮男子也可,你必须答应我几个条件。” 还有条件了?父亲这卖的是哪一出? 山阴忙道:“父亲且说。” “这第一桩。为父还是希望你考虑一下与孙江的婚事。第二桩,朝堂之事,风云突变,为免惹祸上身,你不可再介入其中。” 山父提出的,居然是这两件。一时之间,山阴愣住了。实是不管哪一件,以她现在的心思来说,都不可能做到,都不可能答应啊。 脑子飞速地转动间,她机敏地答道:“这第一桩,现下来说太过牵强。父亲也说过,夫妻之间,最难寻到两情相悦之人。孙江与我,情比兄弟,他对我没有半点男女之情,若是他日恢复女儿身后主动提亲,女儿或会考虑;第二桩,”她正色道,“太子谋反,本是受人诬陷,现在女儿做的不过是一个为人臣子应尽的本份而已。如果女儿为了一己之私,置之不理,岂非不仁不义?父亲从小教导女儿要对皇上尽忠尽职,要对家族尽心尽力,难道都忘了吗?” “你!”山父指着山阴,顿时说不出话来。什么叫信口雌黄,这就是!想当初,她义正言辞地劝着自己学会只谈风月,别去管什么劳什子的政治时,多么的冠冕堂皇,多么的理直气壮,现在倒好,全数推翻不说,还倒打一耙了。 一向为人忠诚的山父在她的这通抢白之下,噎住了。 他直是想了许久,方回道:“这第一件,我便当你允诺了,若是孙江主动提亲,你必须好好考虑。第二件,你可知真要介入太子之事,一旦生出事端,会给家族惹祸?” 是的,她执意这么做,极有可能会给家族惹上麻烦,这个理由,已经充分到山父可以完全不顾及她的意愿,直接做出决定了。 听到山父拿家族之事做提醒的山阴,也沉默了下来。救太子,帮太子,这只是她与卫玠之间的承诺,若是因着她一人,连累上全族人的性命,她的罪过,却是太大了。这不是她的初衷,也非她所能承受。 寻思到此,她谨慎地回道:“父亲的意思,女儿明白了。然如今朝堂的局势如一盆浑水般搅不清楚,任我们往哪边站都不见得能保住身家性命。女儿今日向父亲保证,即便有心为太子平冤,可若涉及到山府全族人的性命安危之事,女儿定会慎之又慎。如若不然,提头来见。” 她直言不讳地以性命担保,这是在向山简立军令状了。 看着她一脸的坚定,又想到她年纪虽小,然做事向来有尺有度,且女扮男装行事至今,从未捅出过篓子。山简叹了一声,孩子大了,到底有了自己的一套主张,他不再坚持,沉思了一会儿,应允道:“你既如此说,为父便退一步。只是切记,行事之时多思父亲与你兄长,多思家族的安危,不可鲁莽。” 山阴忙道:“女儿谨记父亲教诲。” 好久不曾与山父把酒言欢,她在一旁坐下,持起一方酒盅道:“难得父亲前来,女儿陪您喝一盅?” 两人喝得一壶酒见底,察觉山父醉态愈发明显的山阴干脆令人将他一扶,到隔壁厢房中小睡片刻。 待到山父的酣声四起时,她才唤来山父的随身婢女,问道:“今日我父可有出门见了什么人?” 太子自从被发配许昌之后,她与卫玠还有太子旧部的一些通信甚至来往都极为隐密,山父如何便得知她正在为太子之事奔波,此事定有蹊跷。 果然,婢女答道:“郎主自上朝归来后,便没有出过门。倒是午间时,孙江孙洗马来过一趟。” 孙江来过?这就可以解释山父知道这件事的原因了。孙江不想介入太子府,又怕她出事,以他的性格可能会有意提醒山简。 “听清他们的对话了吗?” “不曾。” 她对着婢女挥挥手:“去吧,好好照顾郎主。” “是。” 待到她洗浴完毕,爬上床榻之时,夜色已有些深了。 就着烛光,她细想了一下明日去许昌应准备的事宜,打算息灯睡了。 就在这时,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郎君,睡了没有?” “进来。” 门被轻声推开,婢女快速将一封信交至她手中:“孙大人差人送来的信,请郎君过目。” 孙大人?她疑惑地拆开一看,是孙江。 有事不直接说,却差人来送信干嘛? 她摊开信纸,快速扫了一眼。 却是孙江决定明日动身前往江南,临行前特请她至邙山一游。 邙山,它在洛阳城北,一来一回加上话别,如果动作快速的话,回来之时应不会误了许昌之行。 她将信纸一收,吩咐道:“我已知道。你去回话,便说辰时我会准时赴约。” 婢女得了令,立刻退了下去。 这一夜,便这么过去了。 次日清晨,天色还笼罩在一片蒙蒙的水气中,山阴起了榻整装完毕,一个提步便坐上了马车。她对着大奇吩咐道:“先去一趟邙山。快马加鞭,尽量早些赶回来。” 去邙山?一去一回最少也要一个多时辰,大奇一边执起马鞭驱着马儿向前,一边奇道:“小郎,今日不去许昌了?” “回来再去。” 她这言简意赅的话暗示了大奇不必再多嘴。跟在她身边有一段时日,对她的脾性已略知一二的大奇,立刻乖乖地闭上了嘴。 一路风驰电掣,很快便可到达北门了。她掀开车帘看看逐渐上升的日头,和天空中那抹四散开来的红晕,催道:“再快些。” 马车如闪电一般,已是在飞了。 却是于此之时,身后一匹快马急追而至,那哒哒哒的马蹄声带着雷霆之速,沉沉而来。 “小朗--且停一停--” “小郎--” 吹散在熹光中的呼喊声越来越近,穿过耳边疾驰的风声传入她的耳膜。这声音,似是二奇?她忙令得大奇勒了马车掀开车帘一看,果然,驾马飞奔而来的,正是奉了她的命令前往卫玠处回话的二奇。他不在卫玠身边等候,跑来追她做什么? 第五十一章 中途折返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就在她沉着脸想要问个究竟之时,二奇一个漂亮的翻身跃马,直直落在了她的面前:“小郎,郎君言事态紧急,请小郎速速与他一道启程。” 紧急?来不及思索,她追问道:“出了何事?” “小人不知。郎君只令小人前来追赶,请小郎速速回去。” 怎么这么凑巧? 山阴立于马车前,看着近在咫尺的邙山。孙江此次江南之行,一年半载之后便可回来,然太子之事,不容她有一丝马虎之态。不再刻意去想孙江发现自己失约将有多么失望。她一个跨步上了马车,快速执笔写了一封信递给二奇:“我与大奇速回,你将此信送至邙山翠云亭孙江处。” 马蹄掀开的尘埃中,山阴坐上了折返的马车,一路直往南门而去。 …… 此时雾气散开,阳光初照。邙山之上,一片葱绿浅绿黄绿交织的山壁如同一面翡翠屏障--山的绿影静静地沉于大地之上,在春日的清晨里无声凝望。在这一方厚土之上,穿过一层又一层浓密的丛林与崎道,是矗立于云海之中的翠云亭。 四射的金光从云层处,从近可触日的天际处洒落了。仍是笼了一层淡淡的如轻纱般又薄又透的烟雾中,一个着暗红色衣袍的少年郎君长身玉立,双手微负。 他的目光穿过若有若无的轻烟定定地看向那一轮初升的旭日。日光万丈,带着春日山林特有的湿气,由峰顶一路蜿蜒至山坡。 只是,这般壮阔的景色下,与暗红袍装的郎君强自镇定的神态迥然不同的,是他此刻微微汗湿的额际与涔涔的手心。 望向蜿蜒至下,仍是毫无人迹的崎道。他深深地吐出胸腔中紊乱无绪的气息,自我宽慰道:“不急,不急,且将心情放松。” 话虽如此说,可他的脚步却开始不自觉在亭中来回走动起来。 是慌?是乱?还是紧张?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的他,除了胸中那颗不听使唤兀自颤抖的心尖外,便是连手尖处,都微微地发颤,冒冷汗了。 好像只要涉及到她。他的心情总是无法平静的。何况此次,他在毫无防备之下,毅然决然地做出了这么重要的决定。--是的!他想娶山阴!以名谋正娶的方式将她迎入孙府大门。 脚步的不安与焦虑透露了此时他起伏不定的心情。守在翠云亭处,老练机敏的黑衣护卫见状,拱手道:“郎君,婚书已递,以郎君的才貌与家世。有哪家姑子不是争着抢着想攀上这门亲事?何必如此心焦?” 是的,婚书已递,山简甚至有意帮他促成他与山阴的婚事。他有什么好焦躁的呢? 望向一脸不解的护卫,他虽面色一红,却轻咳一声转回了头。 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在意的。从来不是所谓的才貌与家世,她看中的,也绝不会是一个人的出身与显贵。那个孤高清冷、与郎君比肩也丝毫不输一丝气度的女子。如果能用一个金丝囚笼,一个富丽堂皇的宫殿便能圈禁,即便她愿意,他也不愿意呀! 清晨的阳光蒙蒙又缥缥,照在他有些黯然。又有些坚定的面容上。衬着那一身光华贵气无比,清雅异常。 就在这时。隐隐约约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急速而上的跑步声。 来了! 阿阴来了! 孙江猛得从亭中站起,他双目紧紧盯着那一条蜿蜒而上的台阶,听着那一阵愈来愈近的脚步。 砰--砰--砰-- 如擂鼓般响彻耳膜撞破胸腔的心跳声中,近了,又近了! 只见小道处身影一现,却是一个壮实魁梧的大汉脚下生风,大步而来。看他个头大,双臂甩动得有力,脚步却极是轻松,几步便来到了亭前。 这人孙江认识,他正是山阴身边寸步不离的贴身护卫二奇。 突然间,他的心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直冲脑门。果然,抬眼看了一眼候于亭中的孙江与护卫二人,二奇跨步至孙江面前,恭敬道:“孙家郎君,我家郎君临时有事不能前来,令我送信一封,请过目。” 不能前来? 昨夜差人去问时不是好好的答应了吗? 他定定地看着二奇,反射性地接过信拆开。 信纸上没有写多余的话,只有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临时有事,中途折返。失约之过,他日补偿。 中途折返,这么说她没有爽约,只是临时有事才回去了? 他愣愣地重复了一句:“临时有事?” “正是。”二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答道,“卫洗马有事,所以郎君折道先回去了,孙家郎君,事有突然,还请不要见怪才好。” 原来-- 原来是因为卫玠啊! 心里有一股涩涩的,酸酸的,说不清是嫉妒还是羡慕的异样感觉无法控制地流向全身四肢。他转过身,挥挥手。 紧绷了一整夜,忐忑了一整夜,担心了一整夜,苦恼了一整夜的心,在这一刻,突然如一张满弓之弦砰得一声,从中间处齐齐断裂,化成一股郁郁之气沉沉压下。 有些事情,尽管他刻意不去比较,有些真相,尽管他刻意不去记起,可是,好像总有人毫不留情地将这一层纸在他面前生生撕开,狠狠捅破。 昨日午时,当他怀揣着那纸婚书,以不安与请罪之心,跪在山简面前,吐露自己知道山阴身份并暗生情愫,恳求山简将山阴许配给他之时,他是多么感激山简对他的宽容与支持。那一刻,仿佛梦中可望不可及的佳人已近在眼前。本着对山阴的尊重,也为着证明自己对山阴的情真不是一时冲动,他主动提出由自己亲口告诉山阴,然而…… 他苦心斟酌了一晚上,费心排练了一晚上的告白与求亲,便这么泡汤了,无果了! 甚至是。连佳人的面都不曾见到,便这么无疾而终地先回江南了! 本想着借江南之行作为缓冲期,借两人分开这段时日给山阴足够时间考虑的他,呆呆地立在亭中,不知如何是好了。 此去一年或是更久,没有捅破这层关系,这份婚书放着又能如何?难道放任她与卫玠之间感情越来越深?难道眼睁睁看着卫玠有朝一日将她迎进家门? 这种苦,这种涩,这种不甘,以及内心深处的那股莫名的恐惧。令得他于失落懊恼之时,更产生了一股强烈的错觉,或许。这一切根本不是真的? 山阴中途折返,不过一时有事,待她事情办完之后,必会前来相会。 于是,强迫自己松了口气的他。看着亭中不知何时已离去的二奇,对着护卫淡淡道:“阿阴定然会来的。传令下去,出发时辰再往后挪一挪。” 却说二奇快马加鞭一路追赶山阴与卫玠的马车,终于在日头高照时赶上了。 他驾着快马跑至卫玠车前,一个翻身下马,立于车前试探道:“小郎?” “如何?将信送到没有?”车帘一掀。卫玠头也不抬地问道。 小郎不在车里?二奇鬼头鬼脑地朝着车厢张望了一番,心道,一向亲密的两人今日怎么分车而坐了?想归想。他嘴上仍是极为流利地回道:“孙家郎君接了信,只问了句何事中途折返,我依着郎君的意思,把话说明了。他似是很失落,连我向他告别都不曾理会。”说到后半句话时。他机警地将身子往卫玠的车厢靠了靠,又刻意压低了声音。 “行了。知道了。”卫玠将车帘一放,“继续赶路。” 啊?二奇退出一步,心道,我还没将此事禀与小郎呢! 马蹄声中,他看了看队伍,果断地朝着另外一辆马车急奔而去。一把抢过驭夫手中的马鞭,他喝道:“下去,我来!” 马车前行间,他一边甩动马鞭,一边对着遮得严严实实的车厢讨好道:“小郎!我回来了!” 车厢内,有人哼了一声。那哼声,自鼻间重重发出,带着惯有的威势与冷冽。饶是只有这么一个单音节字,饶是这声音中辩不清喜怒,二奇却敏感地发现,情势不对! 可哪里不对呢?他快马加鞭,恪尽职守,不辞辛劳地完成任务,没做任何令郎君不高兴的事啊? 看现下队伍前行的进度,这路上也应该不曾出过什么意外才是…… 陡然间,他想起了刚才卫玠面无表情的神态,想起了从不曾分车而坐的两人……莫非,小郎知道郎君无故将她叫回,生气了?他这吃力不讨好的任务,虽说完成得不错,然…… 当下,他头皮一紧,将身子往后挪了挪,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小郎,书信我已送到了,孙郎君处,也解释得清清楚楚。他知道事出有因,不会见怪的。”说完这些,他又不忘加了句:“何况太子之事耽误不得!” 哪料,他这话不说也这罢了,山阴纯当没听见,此话一出,她这肝火如浇了油般直直往上冒。太子?太子出了何事?他明明好端端地在金镛城呆着,这般十万火急地令她中途折返,不过是因为她要与孙江在邙山之上呆上那么一时半刻令某人心生不悦。连卫玠自己都坦言了,他竟然还在这儿一本正经地装腔作势!因此,猛得一掀车帘,她对着背朝她,黑红的脸硬是扭转过来的二奇喝道:“好哇!现在连你编起谎来也脸不红,心不跳了?你这舒坦日子过得久了,连带主人是谁也分不清了?” 这话,恶声恶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愤怒与威胁。 第五十二章 许昌之行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仿佛已经看见两团火焰从她的眼中直冲而出的二奇一哆嗦,他面色一红,先是苦哈哈地嘟囔了句:“郎君太也不讲义气!”复又急急向山阴求饶道,“小郎,我知错了。你便饶了我吧!” 回答他的,是山阴重重拉上车帘的声音。显然,他的讨饶失败了。 嘴角抽搐了一阵,一直贼眉鼠眼看好戏的大奇看了苦恼的二奇一眼,乐得一记扬鞭。他突然发现,只要夹在郎君与小郎之间,无论如何行事,都不怎么会有好下场。以后,这烂锅还是由二奇来背吧! 这一路,因着队伍的轻装简阵,加上脚程又快,不出半日,已行了一半多的路程了。途中,只有马车急驰发出的轱轱声,山阴与卫玠二人竟没有说过一句话。 及至休息之时,马车寻了一处小溪边停下,大奇二奇及其他护卫拉着马儿给它们喂食喝水了。山阴坐了一上午的马车,也从车厢中走出。她的面色已恢复正常,只有眉锋处那一点不经意的蹙起显示了她方才的郁闷与气恼。看了一眼小溪,她提步走近,想掬把水洗脸。 几乎是同时的,她的手刚刚伸入溪水,身边便是一暗,却是一身白裳,高贵超凡的卫玠紧跟而至。站在她的右侧,他学着她的样子将身子一蹲,伸出指尖轻轻一碰晶亮透明的溪水,嗔道:“卿卿第一次恼我,便是为着这事?” 他的声音,无辜中带了一丝气恼,那语气,那神情,似是在指责山阴的不公:明明他才是她心尖上的人,明明他才是她决定携手一生的良人,而她。竟然为着一个姓孙名江的外人,与他生起闷气来了!这事实,实是太过打击他的自尊,太伤他的心! 潺潺流动的溪水中,卫玠以指腹轻抚上水中山阴清晰的倒影。温柔至极的触摸中,他歪过头,用着那一双比眼前的溪水更透澈,比远山更深邃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山阴的反应与表情。 很好! 谈到正题了! 在车中憋屈了一上午的山阴暗自忖道。索性将手中水珠甩个干净,她决定与他好好论道论道这其中的礼数。她转过身,迎上卫玠一瞬不瞬的盯视。直言道:“阿卫想听听我的想法了?”不待他开口,她已继续说道,“孙江与我情同兄弟。莫说他已开了口,便是他只字不提,我也理应为他送行,你因着一句妒意便不由分说地令我中途折返,令得孙江在邙山之上白等一回。实在太过任性!阿卫,你我这般定情之后,你对我仍是不放心至此?不信任至此吗?” 这一句“任性”,这一句“不放心与不信任”令得卫玠眉头微微一皱,他辩白道:“卿卿这话重了。卿卿虽是男装打扮,又岂能真的了解男子的心思?”他冷哼一声道。“若是简单的送行,为何约在邙山之上?孙江今日约你,用意必然不止辞行。我如何能不顾卿卿的安危?” 听听。听听这无理取闹的话,难道孙江还打算在那山顶之上将她灭口了? 她叹了口气:“阿卫,你真是……今日便是换了他人,我既应下,便定然要去。食言之过。岂是一时兴起便可一揭而过?” 原来,她真正在意的是这个。本想着趁机给她灌输点什么的卫玠心头一松。他眉头一展,复又贴近了些,用着软软的,可怜至极的语调,三分撒娇,七分讨饶道:“卿卿不知我心中的忐忑与不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便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也惟恐你被别人抢了去。” 这话,说得又狗腿又肉麻。他的声音不曾刻意压低与避嫌,因此稳稳传入山阴耳中的同时,近身的几个护卫也听了个一清二楚。尤其大奇二奇,浑身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汗毛直直竖起,识相地将身子一扭,远远走开了去。 山阴睁大眼瞅了瞅四下,窘道:“这么多人面前,你也敢说出这样的话?” 这些都是他的手下,且是死士,让他们知道她这个未来的主母在自家郎君心中的位置,这有什么难为情的? 不过这话,卫玠没有说出。他只是从善如流地闭了嘴,伸出手拉起山阴:“既如此,我们二人去车中叙叙吧。” 他动作敏捷拖起她,将车帘一掀,把山阴往车厢中一送。车帘放下时,只听见他沉稳的声音从车厢内传出:“启程吧。” 队伍有序地沿着小路行驶了。他习惯性地将山阴往自己身边一拉一引,在令得山阴半个身子倚上他的同时,他复道:“等此间事了,等你我二人成了亲,你见孙江,我必不会设防了。”他的意思,只要她还是云英未嫁,只要他还未娶她进门,即便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他也断然不会悔改,断然要采取同样的策略。 这勇于认错,坚决不改的态度! 可是,对上他无辜眨巴的眼睛和果断的神情,她竟是喉中一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直是又大大地叹了口气。 知她已经心软的卫玠双眼一眯,在嘴角轻轻地扬起一个小弧度的同时,他双手齐出,将她的束冠一挑,指尖轻而易举便拨下了她满头青丝。 任由青丝铺满两人的肩头,任由青丝在他脸上痒痒地滑过,他幸福地想,他的卿卿,心中再恼,仍是顾及着他的,仍是想着他的。这种感觉,如同心上被人用热热的毯子捂得暖暖的,令人这般留恋,这般迷醉。情不自禁地在她的秀发落下一个又一个吻,他将她轻轻按自肩头,带着一丝诱哄,一丝情动,软言劝慰道:“卿卿别气了。此去金镛城还有小半日,先睡一会儿吧!” 山阴顺从地点点头。朝着他的方向又依了依,双手自然而然地圈住他的腰际,她舒服地靠上了他的肩膀。闻着从他身上散发的阵阵熟悉的体息,闭目不过片刻,真的沉沉睡去了。 又是两个时辰过去了。 天边那轮红日由东而起,转至正空,又向西而落了。 层层红霞在夕阳的照耀下,沿着天边开始晕出一片又一片淡淡的浅浅的波纹了。 天色,近黄昏了。 翠云亭中,守了一日的护卫,望向那个一言不发,直直而立的挺拔身影,终于忍不住上前唤道:“少主人?” 见孙江没有反应,护卫又近前了几步:“少主人,天色已晚,此人必不会再来了。再不启程,恐要误了归期了。” 一阵静默中,孙江僵直了许久的身子动了动。他慢慢地转过身来了。 定定地看向护卫,他无声地重复了一句:“是不会来了。” 一身暗红衣袍,风采卓越的他,纵然在漫天彩霞的映衬下如一位神祗般贵不可言,却依然难掩此时此刻流露而出的落寞与失望。 望向天边那微沉的颜色,望向亭脚处空无一人的小路,他终是叹出一声长气,认命道:“走吧!” 可笑这世事,总是变幻无常,可笑他这份勇气,在下定决心鼓足劲时又这么无疾而终,他不愿承认有些事或许冥冥之中已有定数,疾步而去的脚步声中,他只是坚定地告诉自己:上苍让他们有缘结识,老天让她轻而易举地走进他的心灵深处,那么,必定还会有后续的安排。放弃吗?绝不! 江南之行回来后,他会以强者的姿势出现在她面前,让她重新审视他,让她重新接受他。 下了邙山,一字排开的整齐的黑衣卫中,一辆尊贵不凡的马车停着。立于一旁的侍从为他撩起,一声恭敬十足的“少主人,请上车”后,他最后抬眸看了一眼已遥不可望的翠云亭--阿阴,等着我回来!等着我! 马车扬起的微尘中,队伍整齐有序地前行了,在这苍茫的静默的大地上,如同响起了一阵节奏统一的震动,直向着远方,直向着暮色义无反顾地奔去…… 天色越来越沉,终于入夜了。灰白的天被一张巨大的黑色的幕布所笼,暗沉的苍穹中,除了几颗或明或暗的星子悬挂天际,连那轮明月也寻不到踪迹了。 在这般静谧的黑暗中,睡得迷迷糊糊的山阴在翻了个身后,终于醒转了。她睁开眼睛,瞧着一室的昏黄烛光,这才发现自己竟睡在了一张软软的床榻之上。身上外裳被除,被褥整整齐齐地盖在身上--卫玠呢?她赶紧起身。 却在她这边动静传出时,卫玠已放了手中的书走至床边。他看着仍有些惺忪的山阴,笑道:“卿卿醒了?卿卿这一觉,睡得着实沉。” 是啊,是睡得有些过头了。山阴看向外面的天色:“过了戌时了吧?” 卫玠点点头,他在床榻之上坐下,自然而然地拿了她的外裳给她穿起来。边穿边道:“卿卿睡足了也好,今夜,你我要去一趟金镛城。” 就要去见太子了吗?深知这其中轻重利害关系的她飞快地将装束整理一番,道:“走吧。” 两人走出房间,马上有侍婢领着二人一路朝着院外走去。 第五十三章 以假乱真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此时,山阴方看清他们所呆的是一个极为小巧的院落,在四周朦朦胧胧的灯光下,她只觉得刚才这院落一草一木皆有灵气,布局雅意。 走出院门,门口已有两辆马车静候一旁。沉稳的脚步声中,她听到卫玠的贴身护卫几步而来,拱了手回禀道:“郎君,一切已经打点好,可以出发了。” 大奇二奇亦回禀道:“小郎,按照先前的吩咐,都已备齐了。” 她与卫玠相视一眼,一个跨步,齐齐上了马车。 马车飞快地朝前行驶了。撩开车帘向外望去,静谧的街道之上,只有偶尔来往的一个两个寻常百姓。并不算晚的夜色中,安静得有些令人害怕:这种静,是一种诡异的沉静。它不同于洛阳城中明月清风闲适的淡定,也不同于江南小住细水流长的安宁。便如一片大大的,横七竖八叠满了各种不同形状死尸的乱葬岗,散发着一股无望的挣扎与窒息之气。 灰色的城池,灰色的夜空,便连时时可见的明月,也被层层灰色的乌云所遮蔽了。 莫名的心慌与难言的悚然中,快速行驶的马车缓缓停下了。 她撩开车帘,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宏伟的宫殿矗立于这片单调的大地上。 这里就是金镛城?自古以来废帝废后居住的宫殿?不可否认,那高高的城门、飞扬直上的檐角,和一眼望不到边的四处延伸的城墙,显示了它的壮观与气魄。夜色中,它与沉静、黑暗微妙地融合在了一起,仿佛一座高大至极的山峰,向着仰望它的人威仪十足地施加着无形的压力。 宫门紧闭,护卫跳下马车,先是发出一阵压抑的沉闷的啸声。继而朝着城门处叩了几下。 不出片刻,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远及近响起,只听吱嘎一声,紧紧闭合的宫门打开了一条小缝,一个宫人探头探脑地朝着门外一干人等张望了一番,看到护卫与卫玠,连忙将身子一缩,快速打开城门,迎他们入城。 马车刚刚进入,又是一声重重的“砰”。宫门落锁了。 方才开门的那个宫人跑上前来,对着护卫耳语了几句。护卫领会,将马车轻轻一赶。夜色中,马儿打了个响鼻,回转车身,朝着右侧一条鲜有人入的宫道奔去。 依然是静,死一般的安静。 除了哒哒哒的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轱轱声。再无一丝其他的动静。 明明只是戌时,明明天色并不算晚,可是各处宫道中早早熄灭的灯光,远远望去,沉浸在一片黑暗中的宫殿,竟是令人觉得。此时此刻,已是下半夜了。 马车在摸索中前行了一阵后,停下了。 此处正对着一方小池塘。池塘旁边前行几步,是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子。 卫玠先行走下马车,对着山阴伸出手道:“下来吧。” 两人并行至身后另一辆马车处,轻叩车壁。马车中,一名作寻常市井打扮的少年出来了。他一下马车。立刻扶了扶置于头上的笠帽,在令得帽沿下垂。刚好遮住自己的一半脸时,他对着山阴与卫玠一福,快步跟在了二人身后,一起进入了小院子。 院内正屋内,终于看到了一盏极为微弱的小灯光。淡淡的光影下,一个熟悉的挺拔的身躯在听到院外的动静时,大手一拉,直接开门走了出来。 夜幕下,他的身影与这暗黑的城池相依相融,若非身后那点微弱的灯光,山阴几乎认不出眼前之人,便是太子府中那个谈笑风生的太子了。 瘦!这只是第一感觉。 精光四射!才是她在太子身上发现的一个新的特质。 是的!在金镛城不过呆了数日的太子,彻底扫去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与颓靡之色,令得整个人透着一股难言的振奋与精神。 几乎是同时的,几个齐齐下跪,称道:“见过太子。” “卫卿,山舍人。孤等你们很久了。” 沉稳的声调中,太子双手齐出,亲自将他二人扶起。 时间紧迫,卫玠与山阴对视一眼后,直接朝着立于身后一声不吭的少年一个颔首,少年顺从地走上前来,依着他的吩咐站到太子的右侧,取下了头上戴了许久的笠帽。 太子蹙着眉,看向旁边的少年。 这一看,他不由得全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目。因为眼前这少年,无论是体形,还是身高,竟然与他如出一辙。最令人难以想像的是,那张脸…… 卫玠对着少年道:“太子就在眼前,你学一学他的语调看看。” 少年屏息凝想了一阵,大步上前,以手相扶卫玠,道:“卫卿,山舍人。孤等你们很久了。” 这一句,正是方才太子说的话。他在听过一遍以后,竟然立刻将样子,声调都学了个十全十。 以假乱真到了这种境界,真真令人难以置信。 事不宜迟,太子飞快地脱下身上的衣物与这少年。两人的外裳一换,身份立然做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大转变。 少年将手一拱,有礼道:“几位不必逗留了,此处交由我,请吧。” 一个回身,竟是径直往太子方才呆的房间去了。 换了一身粗布麻衣,脸被卫玠刻意涂黑的太子很快跟着他二人进了马车。 依旧是走方才的宫道,就在护卫扬起马鞭,打算启程之时,忽然之间,从阴暗的角落处钻出一个女子。这女子,浑身穿着脏兮兮的宫服,痴笑着绕着两辆马车走了两圈,在看到紧闭的车帘掀开,太子黑黑的脸庞露出来时,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双腿一软,满脸惊恐地喊道:“不要,不要!” 见司马遹还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她吓得掉头边叫边逃。“不要害我,不要害我!” 黑暗的夜色中,她慌不择路地冲着池塘的方向直奔而去。只听到一声意料中的扑通,她整个人直直地浸入了池塘。池塘水不深,只到她的腰际,然这般歇斯底里的叫声,万一引来了宫中的护卫与宫人怎么办? 山阴朝着大奇使了个眼色。大奇当下一个飞身,将那女子狠狠拖起扔在草丛边上。 在她仍是不休不止的叫嚷中,太子嗤笑一声开了口:“不必担心。入夜之后,宫里宫人与侍卫皆回各处休息。宫中便是死了个把人,明日一早,只需扔到城后的乱葬岗去,省事得很。” 停了停,他摸上自己此刻与贾后有几分相似的黑黑的脸膛,又道:“这名吴美人,曾被父皇临幸怀孕,后来被贾后使了毒计送到这里来。每日夜里,她都会出来胡言乱语一番,宫人们已经见怪不怪,更不会理会。” 死了便死了,附近就有个乱葬岗,听着太子的解释,看着吴美人像疯子般一个人又哭又闹,想着整个宫殿之中异常的一片漆黑。山阴忽觉毛孔一缩,狠狠打了个寒噤。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冷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这金镛城是个什么样的所在。一朝被弃,如入冢墓,就算出身再显贵又如何?等待你的,最多不过一张破草席。 马车终于往原路行驶了。果然如太子所说,这边发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然这宫殿之内,仍然连个探头瞧瞧的宫人也没有出现。在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中,马车越来越快地朝着宫门处去了。 依旧是方才给他们开门的宫人。或者说,他一直都候在此处等着卫玠和她返回。从进入金镛城,到走出金镛城,佑大的空无一人的宫殿和宫道中,山阴只看见了这么一个宫人。这一座死气沉沉的宫殿,这一座虽生如死的牢笼,这里面的,都是一些没有了知觉,没有了等候,只能扳着手指,数着死期的人。他们或许也挣扎,也抗议,也像吴美人那样活活将自己逼疯,可又能怎么样呢?能如太子这般逃出的,当今世上又有几人? 马车出城时,她掀开车帘最后望了一眼金镛城高高的城门,不期然却看到了太子同样意味深长的凝视。守门的宫人正无声地关上大门。金镛城,但愿,此生永不再见了! 马车出了金镛城后,直往方才的院落而去。三人进了院落,将近几日洛阳城中发生的一些事情向太子禀明后,各自歇下了。 第二日一早,在经过一番简单的收拾后,三人又坐上了返回洛阳的马车。 马车行驶了将近一日后,于下午申时左右到达了洛阳城。只是这一次,它前往的方向不再是东宫太子府,而是先前卫玠带山阴去过一次的“育贤巷”。 育贤巷内,马车照旧在那所熟悉的小院门前停下了。 卫玠亲自下车,在院门上轻叩了两下。门应声而开,周郎探出头来看了一眼立于眼前的翩翩少年郎。赶了两天的路,又不曾好好休息洗浴过,他那白色衣袍已然蒙上了一层黄黄的灰渍。 用无可救药的眼神扫了扫卫玠,周郎嘴角扯了扯。他将门大开,低低地讥讽道:“真是粪土之墙不可圬也。进来吧。” 第五十四章 鬼斧神工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话音一落,后面紧随着卫玠而下的山阴与太子一个侧身,也跟着进入了小院。 院门一关,马车上,守候几人的护卫立刻以一种不易察觉的姿势隐入小院的周边墙角,一瞬不瞬地盯着院中与院外的动静。 此时,在周郎的带领下,几人进了一间小小的房间。毫不客气地将山阴与卫玠拉到一旁,周郎蹙着眉道:“季老处赢来的这一诺,你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用掉了?” 他的言下之意,一诺可以派上更大的用场,只求用易容术来装扮卫玠带来的这黑脸人,实是有点太过浪费了。 “周兄,一诺脱得一险,救得一命,在卫玠看来,已是足矣。你不需多言了。” “你……”真是死脑筋!周郎白了他一眼,既然不识好人心,他多说无益。对着后面淡淡而立的太子,他唤道:“你跟我进来吧。” 房门一关,径直将山阴与卫玠关在了门外。 这一进去,一直过了一个多时辰,房门方重新打开。周郎刚洗净手,他将手上水珠一通乱甩,又随意在衣裳上抹了抹,颇为自得地叫道:“出来吧。” 听闻他的声音,房内一人大脚一迈,直直朝着站在门外的两人走了过来。 这张脸,清秀中带着稚气,眼狭处被拉长了,嘴角处被缩进了一些,加上圆鼓鼓的脸颊,微弓的背脊。山阴与卫玠对视一眼,难道站在眼前,可爱嘟嘟,身形被缩短了三分之一的小童是太子? 这一个惊喜来得实在太过真实又太过突然。卫玠试探地喊了一声:“太子?” 却见那个小童圆圆的下巴一点,微笑地应了一声:“卫卿。” 天哪!真是太子!亲眼见识了鬼斧神工的山阴震惊了。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知道未来因为科技先进,许多医院都有整容整形科。所以进手术室前和手术室后。如果人的容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也无可厚非。可问题是现在是晋朝,在没有任何诸如切割或是矫正之类仪器的情冲下,周郎是如何做到的?将一张脸在短短的一个时辰内变成如此稚气可爱,还变魔术般地将太子的身高缩短了一截? 神奇!太神奇了! 双眼放光的她,不可抑制地瞅向周郎:她既见识到了,那么请教一下,或是请他指点一番,令她什么时候也易个容,化个妆的。应该不难吧! 却见周郎原本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态度,在接收到她充满惊奇又好学的渴求视线时。发生了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变。他急急回身,带着自责的语气自我训斥道:“人前现宝,无异找死,怎么这性子,就是改不了!惭愧!惭愧!” 他这般毫无避嫌地自我批评。显是对山阴的一种排斥与暗示。山阴哪里肯罢休,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转向卫玠道:“周郎一语点醒梦中人。我那些佳酿,实是不该轻易拿出来,若被人盯上了,岂不白辛苦一场?” 松了口气,她也自我安慰道:“还好还好!若非周郎。此刻我必找死去了。” 什么?还带了酒?周郎顿时喉间一噎,明知她这番装腔作势的言辞是故意激自己来着,可鼻间一嗅。腹中小虫滴溜溜地动了起来。他气呼呼道:“可恶!太也可恶!亏你长了一双母仪天下的凤眼,想不到竟是这般小心眼之人!可气,太可气了!” 他这冲口而出的话令得站于院中的三人皆是一愣。尤其山阴,目瞪口呆间使劲反手朝着周郎做了个不可乱说的手势。 太子不知她是女郎?自知失言的周郎很快又怒目朝着山阴,双手一叉继续道:“都说男生女相之人最喜睚眦必报。你这小郎果真是这样的人!” 他一前一后骂得顺溜,两手叉腰的母夜叉气势也十足吓人。山阴偷偷一瞄太子,见他被周郎的样子逗得乐了,似是没深究方才的话,又怕周郎再说下去要惹事端,忙接了台阶下:“周郎怎地一点玩笑也开不得?说笑两句还当真了?” 却见周郎高傲得一抬下巴:“看在你语气诚恳,又真情流露的份上,我且不与你计较。等酒送上来,这事再一笔勾销。” 明明是他差点泄了她的底,明目张胆地骂了她,还恬不知耻地要了她的酒喝,怎么听着还是她占了他的便宜? 山阴磨了磨牙应了。心中却道,什么时候,还得央着卫玠陪她来一趟,从周郎口中套出点什么东西来,否则,还真对不住今日这顿平白无故的气。 等到院门打开,大奇将早已备好的酒一坛一坛往院子里搬时,周郎忽地拉过山阴,以身形相遮,从袖间甩出一个小瓷瓶偷偷塞入她的手中。他压低声音道:“看在酒的份上,送与你的。自己回去慢慢看吧。” 山阴一喜,立刻聪明地接道:“若有不懂,还请周郎多多指点。” “不不不!”周郎摆摆手,“仅限于此。莫要得寸进尺。” 他一转身,管自己数那酒坛子去了。 横竖山阴也不是空手而回的,她将袖子一敛,跟着卫玠与周郎告别后大步走了出去。 马车很快又驶出了育贤巷。只是这一次,两辆马车不再并驾齐驱,而是各往各的方向急急去了。 命大奇驭车回山府的山阴,撩起车帘一角看向这虽近黄昏,仍是热闹非凡的洛阳城都。与无间地狱般处处透着阴寒的金镛城不同,此刻的洛阳城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街道两旁被染了一层淡淡的桔色光晕,来来往往的百姓们,脸上洋溢的是平和的微笑。这寻常至极的温馨与自在,本应令人欣喜,却莫名地在她的心底开出大片大片充满了悲伤与怜悯的黑色小花。 洛阳!洛阳!当不久的将来,战火的烽烟不可避免地燃起,八王的铁骑轮番踏破城郭,长驱直入时,你,是否还能保留今日的繁华与生机?抑或会与金镛城一般,陷入一片暗夜沉沉不可挽回的死地? 不能多想,不敢多想,再想下去她的情绪又会波动,她坚定的心志又会动摇。有些人,有些事,一旦做出了选择,便没有了回头相顾的勇气。何况在这天地间,她只是蝼蚁般微小的存在,倾尽全力,也无非想寻一处安乐的所在,安稳的所在。大局于她来说,从来是遥远且既定的存在,她无力改变什么,也无法改变什么。只是因为心中有了一个人,有了一丝牵挂,所以想顺着他的心愿努力挽救历史大潮中几不可见的一朵小浪花,随着时间流逝,或许很快被人们淡忘的小浪花……所以,所有的惴惴不安,所有的惶恐内疚,都暂且抛开,都暂且不去管他罢…… 就在她强制自己闭目休息,任由马车飞快地向前冲去时,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儿童嬉笑玩闹的声音:“……” 这歌声…… “等等!”她急急唤住大奇侧耳倾听。果然,一阵清脆至极的童稚之声飘入耳中:“风起兮吹白沙,遥望鲁国郁嵯峨,千岁髑髅生齿牙。” “风起兮吹白沙,遥望鲁国郁嵯峨,千岁髑髅生齿牙……” 南风,是贾后的名字,沙门,是司马遹的小名。风吹白沙,这首童谣是在隐喻贾后对太子的迫害与诬陷呀!看来杜舍人与江洗马已经按照原先的计划,不遗余力地为太子在洛阳城都,在民间拉拢民心,澄清罪名了。 山阴继续细细倾听,她发现小儿的唱腔与音调单一、易辨,极为琅琅上口。很快地,由初始的几人,到后来的十几人,不过片刻工夫,围在街道处玩耍的幼童一边玩耍,一边张着小嘴齐齐欢快流畅地唱起了这首童谣。 听着此起彼伏的童谣的声调,望着此时街道边偶尔飞过的一只两只小雀,山阴突然心中一动,她对着大奇招招手,轻声吩咐道:“去一趟刘容处,让他相助一把,令这童谣传播的速度再快上一些。另外,单此童谣,力度仍显不够,我们再帮着添上一把。”很快将自己的意思一一交待下去,她催道:“送我回府后,即刻去办!” 大奇得了令,火速驾车回了山府,又出了门。 天,很快黑了。这一夜,满城之中似是都在吟唱着同一首童谣:“风起兮吹白沙,遥望鲁国郁嵯峨,千岁髑髅生齿牙。”那通俗又易上口的声调与歌词在一遍又一遍反复的吟唱中,贾南风为了私利有意诬陷太子司马遹的传言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传遍了整个洛阳城。 这一日,正是清晨旭日东升之时,洛阳城中各处城门及街道要塞处,正挤满了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商旅和路人。 洛阳城南门,守城的士卒照旧对着一批又一批入城的百姓做着常规查问。一拨又一拨进进出出的人中,突然,有人惊叫了一声:“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待看清眼前景象之时,不由都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只见城墙之上,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一批又一批黑蚁。这些黑蚁,比寻常在地面上看到的蚂蚁体形要大出数倍,尤其那健壮的四肢,此刻正密密麻麻地顺着城墙一路往上攀爬。它们的动作迅速无比,不过眨眼间,已经在城墙上形成了一簇又一簇不断涌动的黑色小团。 第五十五章 风吹白沙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这些黑色小团先是头朝头,尾对尾地拱作一堆,很快,黑蚁大军开始有规律地分开,上下左右分列而行。在这一团黑色绕着城墙的正中间,形成一个泾渭分明的“风”时,黑蚁们停住了。 这是什么奇观? 一众守城卫士与行人们呆愣愣看着,在他们的眼底,竟是不约而同地看到了一种惊惧与害怕。 没有人上前驱逐黑蚁,没有人惊扰黑蚁的大规模行动,因为,他们实是想看一看,黑蚁们在拼出这么一个笔画分明的风字后,还会有什么动作。 果然,又一批黑蚁涌出了。这一次,它们很快城墙上快速移动,相继拼出了“吹”、“白”、“沙”。 风吹白沙! 是风吹白沙! 这一首童谣,昨日里还在洛阳城广泛被孩童与百姓们传唱,还在众人的心底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今日,这四个字,竟然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了洛阳城的南门城墙之上! 如果说童谣有人会指使,会造假,那么这一群不寻常的黑蚁呢?它们来自阴暗的地底和泥土之下,它们不听命于任何人,它们不会无缘无故地做出此等异常行为。 只有一个可能,苍天示警!苍天也在为太子遭受的不白之冤感到愤怒! 一时间,静静伫立于城门前,沉默不语地盯着城墙上黑蚁大军组成的四个大字的人们动了。 人群中,不知谁先喊了一声:“苍天慈悲,苍天在向我们示警哪!太子谋反,必有隐情啊!” “必有隐情!必有隐情!” 如一锅刚刚烧开的沸水般,民众们齐齐愤慨了,齐齐发出怒吼了。 他们将手中的东西一扔,争着拥着挤向城墙的大门:“太子冤枉。我们要迎回太子!我们要迎回太子!” 越来越拥堵的城门前,守城的将领被蜂拥而至的人群使劲一推,跌了个狗吃屎。顾不得形象,他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翻滚着爬起,大声喝道:“先关城门!先关城门!火速回去禀报!快!快!” 饶是如此,也已经来不及了。城门被这股强大的推力撞开,一波又一波夹带着惊恐与愤怒的人们直直冲了进来。他们从守将的身上毫不留情地踩过,叫着嚷着冲向洛阳中最繁荣的所在。 与南门的一片混乱不相上下,此刻,北门。东门,西门三处也出现了相同的情况,看到了匪夷所思的黑蚁排字。西门处人群没有其他三处的多。因而西门守将在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急急命得手下火速将此事上禀朝廷去了。 此时,一波又一波黑压压的人群由东南西北四门处齐齐地涌入。他们或是洛阳城中微不足道的小贩,或是进出洛阳的商旅,或是城中的寻常百姓。可在看到这真实的一幕,看到苍天对厚土大地的示警时,他们忍不住了。奔走相告中,很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这回事,越来越压抑的愤怒席卷了整个洛阳城。 街道的一辆马车中。静静看着这一幕的卫玠与太子将车帘一放。 就在马车不动声色地绕过拥挤的人群往回行驶间,太子突道:“山舍人实是一位极佳的谋士。她这步棋一出,莫说赵王。贾后,与天下人,便是连孤,也被骗过,甚至深信不疑了。” 他这话不假。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鬼神之说。经纬之术,是极为神圣的。百姓及上位者们普遍相信谶言,相信苍天示警,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上苍对所有子民的一种悲悯与包容。 也正因如此,简简单单的黑蚁排字,会被所有目击者不约而同地认为这是上苍对他们的一种提醒,一种警告。 如果无视,如果置之不理,那么即将临头的灾难便再也怨不得任何人了。 太子的感叹惹得卫玠轻轻一笑,他道:“确实下得好。便将这个烂摊子,扔给别人去头疼吧。” 果然,式乾殿中,赵王府内,在收到这个消息后,都齐齐召集了心腹相商,该如何处理此次事件。 司马伦在密室中来回踱了几步后,回身问道:“上天示警,难道太子真是天命所归?” 他的话中,含了三分疑惑,七分嫉妒,以及还有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敬畏。 “明公此言错矣。”孙秀赶紧接道,“若是真命天子,又怎会被贾后囚于金镛城中?再说苍天示警,明明白白说‘风吹白沙’,与明公何干?” “再者,”孙秀凑近司马伦耳边轻道,“明公与太子一样皆是司马家族的后裔。风吹白沙,贾后除完太子之后,谁能保证她不会对司马家的其他后人下毒手?” 这话司马伦爱听。不但将他与贾后狼狈为奸的过错撇了个一干二净,还为他的叵测居心找了个光明正大的借口。 司马伦满意地点点头:“太子旧部近日来与你频频接触,你觉得如何?” “司马雅与许超急着想迎回太子,他们已中了属下设好的圈套,只等明公觉得时机一到,便向贾后……” 他没有说完,因为司马伦已心照不宣地冷声一笑:“想通过本王的威慑快些迎回太子?”他将袖子一拂,哼道,“孙秀,你我速速进宫一趟吧!” 却说此时式乾殿中,贾后的太阳穴处,正在隐隐地作痛。 她瞥了立于眼前一声不吭的贾谧一眼,道:“城门处的上报,可否属实?” 贾谧既不敢应是,也不敢应不是,只嗫嚅道:“姑母,城中歌谣先起,怪相后出,许是有人刻意为之。” 刻意?贾后黄浊的目光在此刻,终于闪过一丝狠意。她下意识地紧了紧放于腿边的拳头:“若说刻意,除了原本附庸于太子的一些下属,还会有谁?” “姑母,”贾谧斟酌了一下,小心道,“这些属臣,虽说一朝于太子府做事,然他们未必与太子有所勾结。况且根系盘结,若要对他们动手,恐怕要惹怒一些士家大族。不如从源头上拔除,索性--”他对着头颅做了个挥刀相向的手势。 杀了太子?贾后皱起了眉头。她纵然恨太子入骨,恨不得立时将他锉骨扬灰,也知道有些事情可以想,却不可以做。按照原先的计划,只需让慰祖当了太子,这司马遹,便没有多少用场了,心安理得地留着他,反倒是为自己博得了好名声。于此之时对他下手,会不会-- 就在她犹豫踌躇,难以抉择之际,忽见候于门外的宫人进来通禀:“皇后,赵王来了。” 赵王?他听到风声,也坐立不安了吧? 贾后忙道:“令他进来。” 司马伦领着孙秀急急进入了内殿。门一关上,司马伦向贾后行了礼。顾不得说几句寒喧的话,他直入主题道:“今晨,于四大城门处皆发现了异像。皇后可有听闻此事?” 他这是明知故问,单看贾后此时愁眉不展,便知道贾后正为此事苦恼。 果然,贾后咬着牙齿恨道:“司马遹都已被我等囚去金镛城了,竟还能在此处掀起这么大的风浪。真真可恶!” 司马伦恭恭敬敬立于殿中,他微微垂头,一副谦卑至极的模样。然无人看到的眼角处却是冷冷一瞥:死婆娘。平日里明明对鬼神之说惊惧得要命,此时在他面前,却刻意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可笑,太可笑。他倒想看看,她这口气能沉到什么时候。 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他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道:“皇后,此事不可掉以轻心。太子身在金镛城,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无法令洛阳城中出现如此怪异的景象。” “你的意思?”不知不觉中,贾后坐直了身子,她用微微变色的面孔紧紧盯向司马伦,缓缓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上苍要惩罚我等对太子的阴谋诬陷?” 阴谋诬陷四个字,她咬得极重极重。那狠狠盯向司马伦的目光,仿佛在说,当日她在产下慰祖之时,司马伦不惜于深夜前来探访,并相商诬陷太子一事,若论惹祸上苍,岂是她一人之过? 便是两人相隔有两臂左右远,司马伦都听到了贾后此时从鼻间发出的又粗又急的呼吸声。 妇人!这便是妇人! 他在心中冷冷讥讽道,事到紧急关头,不急着想策,却与他商讨起谁是谁非来了。 膝下一个跪倒,他朝着贾后重重一磕头,惶恐道:“臣该死。臣被这满城风言风语吹得失了主张。” “赵王不必这样。”贾后吐出口中浊气,她的声音已经平稳了许多,“城中百姓愚昧,听信一些风言风语,我等岂可随意相信?快起来吧。” 司马伦起身,歉意道:“其实臣此次前来,并非为着流言一事。”他朝着身后的孙秀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上前禀明。 孙秀会意,赶紧躬身走至殿中道:“皇后,据臣所知,太子的旧部司马雅及许超等人正在极力想策为太子澄清罪名。他们已联合了朝中一些元老大臣,臣听他们言下之意,似有……”他抬头看了一眼贾后,方道,“似有废后,重扶太子上位之意。” 第五十六章 可有暧昧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什么?! 平地一声惊雷,直令得贾后差点从榻上一跃而起。她探身向前,定定看着孙秀那张脸,沉声道:“你从何处得知?” 孙秀道:“这宫中,小道消息传得最快。司马雅与大臣暗中聚集之时,被一些小宫人偷偷听了去,前来相告。皇后若是不信,可遣身边之人去打听打听。” 见贾后无甚表示,司马伦亦道:“皇后,此事非同儿戏。宜早些拿个主意,晚了,太子旧部借着此次谣言生事,怕来不及了!” 两人急急地相劝中,只见贾后鼻间冷冷一哼。太子!好个太子!她还想着放他一马,让他在金镛城中好好地过完余生,他倒好,一天之内,连着对她进行两番轰炸。废后?哼!她的心肝若是脆弱一些,岂不是直直倒在地上不能动弹了? 不过一瞬之间,贾后的心思百转千回,已迅速做出了决定。她举起搁至一旁的茶盅,眯起眼恶狠狠道:“金镛城中,一向不太平。今日死个妃嫔,明日死个废弃的太子,不都是常有的事?” 饮了一口将茶盅在几上重重一放,她戾气十足道:“贾谧,此事你交由孙虑去办。去程太医那里寻些好药,让太子走得舒坦些!” 她这番命令一下,贾谧心中一喜,他拱手道:“姑母,侄儿这就去办。” 他领了令,速速退下了。 留下赵王与孙秀。 司马伦见事已达成,不再多言,也和孙秀齐齐退下了。 这一夜,黄门侍郎孙虑从洛阳北门而出,直向太子所在的金镛城而去。 这一夜,在卫玠的城西别院中,太子向山阴举起一杯酒盅。不无诚恳道:“事情进行到今,果然步步皆在舍人的谋划中,孤得舍人,实是雪中获炭。” 从第一次进言至现在,山阴的想法果断而肯定,皆在劝他放弃眼前之争,忍一时气,保住自身,日后再图大计。 这一招破釜沉舟之策,这一出断绝后路的计谋。在令得太子震惊,害怕后,却也真正地看到了一丝曙光和希望。退出他固守了这么多年的东宫。他不甘心;成为一个毫无悬念的废太子,他不愿意;大势所趋之下,唯今之计只有选择顺应局势,暂且从历史的舞台退下。事实证明,山阴这一出棋是对的。此时的他就算负隅顽抗,终究逃不过贾后的手掌。 “太子言重。”山阴忙举杯相敬。她的态度谦和,并没有一丝志得意满的骄傲,这种淡定,这种对不可知的未来怀有的谨慎,令得太子心中又是一阵宽慰。 “舍人以为。贾后会命人前往金镛城暗算孤么?” “会。”山阴冷静地回道,“民间怨恨之声太重,加上孙秀与赵王的从中周旋。她必会狠下决心除去后患。待到金镛城中太子被害的消息一传出,有心拥护太子的属臣便如一盆散沙,再也无法凝聚。” “最关键的是,”她的声音忽地一轻,双眼不由自主一眯。如一个耐心等待猎物上钩的猎人般不急不缓地说道:“我想看看,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放在赵王的眼前。他会如何把握,如何决断。” 赵王! 八王之乱中华丽丽出场,以强硬的手段废去贾后的赵王,当他知道太子故去,还能这么安之若素地坐于自己的赵王府中,一动不动么? 不会的,他只是缺少一个机会,而她,现在亲手将它送到他面前。 因为,她在等着,等着赵王与贾后之间的一场决裂与厮杀。 就在这时,只听房门吱呀一声推开,夜色中,满身月辉的卫玠走了进来。他的手中,握着一封刚从外面飞鸽传来的信。 快速将信纸摊开,他交到太子手中,道:“宫中传来消息,贾后在今日召见了贾谧与赵王、孙秀等,刚刚,黄门侍郎孙虑急急从北门出,直往金镛城去了。” 果然! 贾后上钩了! 今夜就急着出发,明日的金镛城中,或许就会传出太子不幸身亡的消息了。 静默中,太子举杯一扬,浑不在意道:“今日之死,是为了明日重生。卫卿,山舍人,为重生之喜,先干为敬。” 辉映的烛光中,他的气度有着常人无法比拟的尊贵与霸气。 在这样的他面前,山阴与卫玠齐齐举了杯共饮。 温酒下腹的同时,她带着一丝轻叹,心道,司马遹,大晋朝的太子,所有属于他的腐朽的一切,很快,便要画下一个休止符了。 月上中天之时,太子以酒喝多醉了为由,先行休息去了。 山阴也歇了酒起了身,打算离去。马车中,卫玠带着些微的醉意倚上山阴的肩膀,轻道:“卿卿一人回去我不放心,且送一送吧。” 他的面色,苍白中透着浅浅的红,一副很是疲乏的模样。与她一道从金镛城回来后,便没有见到他身影的山阴,知道他又为着太子的事奔波去了。 不由又是心疼又是埋怨:“不必了。有大奇护着就好,你回去休息吧。” 卫玠顾自将车帘一拉,轻声吩咐道:“走吧。” 马车缓缓地朝着山府驶去。微微的颠簸中,她只觉得手背一暖,却是卫玠伸出大手包住了她。他轻轻摩挲着山阴的手背,又将身子朝她靠了靠,嘀咕了一声:“许久不曾抱过卿卿了。” 软软的语气中,他还叹了一口气,似是为着这事,心中极为郁闷,极为气恼。 山阴顿觉好笑,她伸出一只手揽过他,又似摸小狗般拍了拍他的背,哄道:“这下抱过了?夜间睡得着了吧?” 这般随意打发的态度,令得卫玠一双半开半合的眼轻轻一眯,抬起头来。灯光明昧的马车中,他一双眸光流转的眼直直地瞅着山阴,大手果断一伸,将身边敷衍着拍拍他的山阴用力一拉。一个重心不稳,山阴直直跌入了他的怀中。 他趁势两手一圈,将她整个人紧紧一抱,吐出一口气:“卿卿的身子真软。” 还带了股若无若有的少女体息。这种淡雅,与他身上的男子刚劲的气息是截然不同的。带着朦胧的睡意和丝丝醉意,他又用力嗅了嗅。好闻至极的味道从鼻间透至心房,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双目。 没过多久,耳边传来一阵极为均匀的呼吸声,山阴只觉得靠在身上的卫玠越来越重,她小心地侧过身子看看他的动静--肆意舒展的眉峰下,两排又长又密的睫毛覆在他的眼睑之上,投射下两道极淡极淡的弧形阴影。呼吸声有一下没一下地扑在她的耳后--他,竟然这般睡着了。 反手将他一抱,令他舒舒服服地靠在自己的身上,山阴轻撩车帘,对大奇吩咐道:“走快些。” 马车加速,很快便到了山府。已是深夜,她小心地从侧门轻轻进入,一路直往自己的院落而去。 房中灯光微亮,应是婢女细心地为自己留了灯。她跳下马车,命令大奇将卫玠从马车中扶起,又背着他往自己隔壁的厢房中睡下,这才往自己的卧室走去。 一脚迈入,打了个哈欠,她将自己的外裳随意一扔,顿然发现坐于榻几之上静静看着她的山父。 “父亲怎么来了?”她赶紧抓过一件衣服重新披上,走至榻前,“夜已深,父亲等至现在,难道有急事?” 山简没有回话,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对着隔壁厢房的方向努努嘴,问道:“与你一道回来,并歇在此处的,是何人?” 山阴奉了一杯茶端至山父面前,笑道:“父亲千万不要多想。卫洗马与我多喝了几杯,醉了,同僚一场,我便令他歇在隔壁了。” “你与他,可有什么暧昧?” 这…… 山阴看看山父的脸色,机敏地答道:“女儿女扮男装,周旋于身边的多数是少年郎君,若是与其中一个交往过密,便是暧昧,那岂不是与所有的人都有暧昧私情?” 她这话,立时将山简一堵。他细细想想,也对,便又吩咐道:“你究竟是女儿家,将来还要择夫婿嫁人的,与郎君的交往,还是要适可而止,注意分寸。免得夫家介意。” 夫家介意?今日的山父,怎么言谈之中总是给她一种感觉,好像她不是云英未嫁的姑子,而是已然有了婚约在身的女郎? 她纳闷地看了山父一眼,敷衍道:“女儿知道。” 山父又盯了她一眼,终于进入正题:“孙江走时,你应去送行了吧?” 孙江向她说明心意之后,她是如何回话的?这纸婚约,到底是定还是不定? 他在府中急急等着山阴前来,哪知好几日过去了,她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还得劳他亲自前来相问。 山阴惭愧地低下头,她的声音呐呐的,带着一丝歉意:“应了孙江的约,前去相送,不料临时有事,又折返了。只写了一封送别信给他。” “什么?!”山父大吃一惊,“这么说,你没见着孙江的面?” “是的。”山阴老老实实地答道。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山父叹出一口长气。让他怎么说她才好?告诉她孙江此次约她实是想告白?或是孙江已放了一纸婚书在他这里,只等她点头,便可直接议亲? 第五十七章 抵足而眠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看着山阴睁着一双凤眼愣愣瞅着他的神情,他复又叹出一口长气。 孙江再三向他请求,希望能亲自向山阴表白心意,不带一丝强迫。他将到口的话重又咽了下去。 横竖她还小,就当是在自己身边多留几年也好。 他拍拍山阴的手,从榻上起身道:“孙江与你情同兄弟,你爽约,可有考虑过他的感受?这事,是你做得不对。他日见面,应郑重道歉才是。” 山阴忙道:“女儿已经知错了。” “夜已深了,你早点休息吧。我走了。” 山阴扶着山简一路出了院落,令得护卫在后相送,才道,“父亲慢走。” 山简点点头,提步间,他复又回头道:“有外人在院中,行事小心些,不要让人识破了身份。” 他的外人,指的是卫玠吧? 山阴心中一虚,嘴中仍是恭敬地应道:“女儿知道。父亲放心地歇着吧。” 直到目送山简的身影在面前消失,她才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一回去,真的困意上涌,想将整个人往榻上一扔,不管不顾地睡去了。 快速地令人打了水,洗漱完毕,她往着内室中那方柔软的榻走去。 榻前摆放了一双明显至极的男子鞋履,罗帐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撩起,卫玠带了几分醉意的眼直直看过来。 “你父走了?”罗帐后,他探出身子,双眼迷离地望向她。 这突兀而来的声音令得山阴一惊。她快步走近,问道:“你不是睡了?怎么跑这儿来了?” “一个人睡得冷了,就过来了。”他将被褥一掀,躺进去,复道。“卿卿不会赶我出去吧。” 实际上,他的身子一被大奇放至榻上时,酒劲便已经退了一半。本欲起身找山阴讨杯解酒汤喝,却意外地听到了山阴与山简的对话。 说不出当时是什么心情,什么滋味,直到今日,他才知道孙江居然还是山父眼中的佳婿? 知父莫若女,以阿阴的绝顶聪明,焉能看不出山父的心思?一时间,他的心中又是复杂又是嫉妒。索性趁着他二人离开之时。正大光明地入了她的内室,爬上了她的床榻,静静等着她回来。 “冷?冬日都已过去了。怎么会冷?”她也爬上床榻,一双手自然而然地摸向他的额头,“不会着凉了吧?” 额头不烫,手心也正常,她放了心。笑道:“我让婢女给你加一床被褥吧。” 言下之意,是令他回自己的床榻睡了? 他与她之间虽然不是名副其实的夫妻,但无人时哪些亲昵动作不曾做过?更别提两人睡在一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往日她还会主动留他,今日与山父一席谈话后,竟然毫不留情地赶他回自己的房间睡了? 想起前往许昌时,她为着孙江之事第一次恼他。气他,他双目一垂:孙江在她心目中的分量,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山阴见他一动不动。不由轻轻一推,好心道:“连日奔波,不嫌累么?快去休息吧。我这便令人给你送被褥去。” 却见卫玠兀自将外裳一扔,在她身侧躺下,懒懒道:“卿卿若是真的心疼我。便不要让我跑来跑去了。我抱着卿卿,睡得更舒服一些。” 这…… 山阴为难地看向里侧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直直盯着她的卫玠。 父亲说得没错。女儿家在未出嫁前,是不能太过轻浮的。虽然她想嫁他,可两人在成亲前这般腻在一起,难保不会发生什么。这个时代究竟与自己以前生活的模式不同,万一他因自己太过随意的举动,产生轻视的想法怎么办? 卫玠,是自己挑中的,要一辈子相守的人,她很珍惜他们之间的感情,她不想有任何意外发生。 因此,她迟疑了一下,坦言相告道:“阿卫,刚刚我父来过了。” “恩。”卫玠的身子朝着她的方向又靠了靠,他的一双手抚上她纤弱的腰肢,在将自己的头靠上她的大腿后,他不在意地道,“我知道。” “你知道?”山阴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你听到我二人的对话了?” 在卫玠不加掩饰地点头中,她舒出一口长气道:“你听到了也好。我正想听听你的意见。” 她双手用力将他一扳,扶正他的身子,正色道:“我父劝我说,不要与郎君走得太近。以免将来夫家介意。你,会介意吗?” 介意什么?介意她与别的郎君走得近还是与他走得近? 卫玠望着眼前那一双清澈至极的眼睛,暗道,他的阿阴,有的时候,在有些方面,真的单纯到了极致。 他以手相挑,微碰她弧形圆润的嘴唇,沙哑着声音道:“阿阴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在山阴不解的目光中,他轻笑一声,老实道:“与我亲近,我自是不介意。我本就想着娶了卿卿回家亲热的。” 这是什么回答…… 是介意还是不介意? 然他的意思她还是听出来了。言下之意,他只想自己与他亲近些。 在她似明白似困惑的眼神盯视下,卫玠贴上她姣好的面容,以唇轻轻刷过她的眉眼,继续道:“两情相悦之人,偏要因着礼数故意离得远一些,卿卿不觉得恼人么?” 他的话好像有些道理。她反感别人的接近,对于卫玠的亲昵举动却是怀了甜蜜的心情期待的。让她正正经经地坐着与他说话,再离开三尺远,那像什么话? 在他一下又一下的碰触下,她迷迷糊糊却果断地想,谈恋爱时,牵个小手,亲个小嘴不是挺正常的吗?她的灵魂穿越过来后,怎么连带思想也返古了? 她却是不知,正是因为处于恋爱中,又是真心喜欢卫玠,才会对他的想法,对自己的一举一动诸多担心。 双手拢住卫玠的脖子,她主动迎上前去。 一记火热的吻结束后,两人定定看着对方眼中微喘气息的自己。卫玠大手一伸,将她紧紧拥住的同时,一口咬住她的耳垂,含糊道:“卿卿,再过些日子,我的孝期便满了。” 他曾向她约定,孝期一满,便上门提亲。 提亲之后…… 他与她便是有媒妁之言的未婚夫妻了……即便光明正大地腻在一处,人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说什么了…… 想到此,心意相通的二人心中俱是一颤,满心欢喜。一股电流麻酥酥从四肢爬过的同时,连带眸色也不由多了几分潋滟的水光。 耳边传来的一阵阵痒痒的,令得她不由自主地轻颤的悸动中,她感觉到卫玠贴近了她的耳廓,以极轻极轻的,只有她才能听得到的声音道:“卿卿,除了我的提亲,其他人的,你切不可理会。” 不等她做出反应,他一个欺身向上,直直将她压在自己的身下,以头相抵道:“夜深了,睡吧。” 就这样睡?她哭笑不得,使劲扭了扭身子,试图减轻一点身上的重量,她挤出一口气道:“太重了。我透不过气了。” 此时此刻,卫玠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的身上,将她覆了个结结实实,她哪里还能腾出空来呼吸睡觉? 卫玠偏过头细细瞅着她,在她微微泛红的面色中,他一个灵巧的翻身,躺到了她的外侧。大手不受控制地抚上她的腰间,在流连了一番后,他强制收回了手,与她十指交握,诱哄道:“睡吧。这几日你也累了。” 坐马车与坐车一样,确实是累人的。然山阴的睡意却在与他的这一番亲昵中,消了大半。她的神经,此时兴奋得很,根本无心睡眠。转过身,双眸亮晶晶地看着半闭着眼睛,呼吸有一下没一下扑在她脸上的卫玠。突然从内心深处泛出一丝甜蜜:这就是她的良人了。与她这般抵足而眠,与她这般唇齿相戏,却能极有分寸地守着她的清白,静心等候迎娶她的时刻。她在担心他会不会介意,会不会僭越的同时,他却将这个度把握得很好,很好。 忍不住在他嘴上轻轻啄了一下,她侧着头,以指尖轻划过卫玠的手掌,兴致盎然道:“阿卫,我们聊聊天吧。许久没有这般聊天了。” 是呀。此时房中烛光已息,只有从窗棂处隐隐透进的几缕方格月光,掉落在两人相依相枕的床榻上。就着细微的朦胧的月光,她清晰地看见他平稳呼吸下起伏的胸膛与精致的面容上如诗如画生动的眉眼。 没有花前,然这般月下,怎可辜负美景? 她的语气兴奋中带了一丝央求,果然,卫玠睁开了双眼。他以肘撑头,轻道:“卿卿想聊什么?” 是呀,聊什么?她这闺房中又不曾装有隔音设备,两人聊到兴致处,万一传出动静来…… 她想了想,道:“本该聊一些有情趣些的话题,奈何此时夜深人静,聊得太起劲难免被人发现。” 不如-- 她看了看月光下俊美得不像话的卫玠,忽地心中一动,二话不说扑上前去将他的内裳扯下。 眯着眼,仔细端详了一下带着十足的媚意,说不出的盅惑风情的卫玠,她急急道:“阿卫,你保持这个姿势,千万别动。我马上好。” 第五十八章 连渣不剩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飞快地下床拖了木屐,她取出桌案上的纸与炭笔,拿了一块薄薄的木板复又爬回床上。 在卫玠困惑的眼神中,她却是一边看着,一边手下不停,刷刷刷地在纸上大力画起轮廓来。 不出一刻,月光下,半裸了肩膀,青丝横披,墨眼如漆的卫玠,已在纸上现出了个大概的形状。 她还在打算上大块阴影时,月光下,却听见卫玠一双无辜的眼睛瞅着她,突然之间打了个又响又亮的喷嚏。这喷嚏,令得她一个惊吓,猛然醒悟过来了。虽是春夜,这般裸露着肩头,到底能感觉到寒意入侵的。 赶紧将手中画笔往旁边几上一放,她快速爬至他的身边,将他衣服拢上,又将棉被重重一压,轻声骂道:“冷了?怎地不出声?” 卫玠任由她将他包棕子一样包好,扭头看向山阴放向榻几的画像,奇道:“卿卿在画什么?” “没什么。”她干笑着敷衍两声,不等卫玠再次发问,她也将外裳一除,只着单衣钻进了被窝。被窝中,因着卫玠在,已有了一层淡淡的温意,和着他身上熟悉的若有若无的体息,几乎是她一爬进,便觉得全身被暖意轻轻地包住了。 两个人睡,确实比一个人睡要舒服很多。 被窝底下,她情不自禁地朝着他偎了偎,倚上他的肩头,随口便喊了声:“阿卫。” “恩?”卫玠一个侧身,长臂一揽,将她整个人抱入怀中。两人脸贴着脸,鼻尖对着鼻尖,双腿相互交叠间,卫玠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道:“就这么躺着。看看月色也是极好的,若是困了,便自然睡去。” 山阴点点头。 静谧中,两人深深浅浅的呼吸就在耳边,越升越高的月亮,淡淡地照在两人相交而眠的身影上,照亮了一室的温馨与自然天成的契合,山阴的心神渐渐放松,隐隐约约中,她的眼皮开始越来越重了。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卫玠低低的声音。他似是在自说自话,又似是在对着山阴悄悄耳语,那刚一出口的话。在深夜的月色下,竟是即刻化成一阵轻烟消散开了。山阴没有听见,她抬了抬困重的眼皮,下意识地抱住他的腰,“恩?”了一声。 卫玠拍拍她的背。哄道:“无事,睡吧。”在他这般带着宠溺与沙哑的声调中,她真的头一沉,很快进入了梦乡。 将近凌晨时,天边下起了阵阵春雨。细细密密的春雨斜织而成,透过微开的窗棂吹入阵阵寒意。恍惚中。好像身边有人起来关窗了。睡得既深且沉的山阴没有醒转,她只是习惯性地翻身,双腿一夹。抱住了身边的抱枕。迷迷糊糊间,总觉得这个抱枕与往常的不大一样,似是大了些,又暖了些。还带着她极为熟悉的气息。又因着这个抱枕老是动来动去,她有些不耐烦了。便狠狠反身一压。将它压在了自己的身下。 软软又厚实的触感中,她得意地想。这下你动不了了吧。 这一下,直睡到了天色大亮。晨光中,山阴揉揉惺忪的睡眼,抬起了头。她一动,便听到了身下传来的一阵轻轻的呻吟。 却见被她压在身下的卫玠脸上泛着妖艳的红,带着隐忍的表情直直瞅着她道:“阿阴醒了?” 他的气息压抑中,带着重重的喘息。这种热热的呼吸令得山阴一窘,这才发现昨夜抱得死紧的抱枕竟是卫玠? 看他双眼血丝红红,眼眶微青的样子,难不成一夜被扰得不曾安睡? 她忙不迭地从他身上爬下,呐呐道:“吵到了你?我的睡相有点不好……” 何止是有一点,简直是全部好不好? 亲眼看着她滚来滚去,又像一条八爪鱼巴住自己不放的卫玠非但不恼,反而双眼一眯,利落地一个侧身,以肘撑头,由着满头墨发披散在枕头上,哑着声音调侃道:“卿卿想睡,尽管再上来睡上一阵。” “不睡了!”这回真是丢脸丢大了,山阴慌慌张张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她就说嘛,别睡在一起。这下,她的形象一落千丈了吧。昨夜就该咬紧牙关坚持到底,赶他回隔壁房间睡的。 心中嘀咕了一阵的她,在飞快地披好外裳时,想了想又坐回床榻。有些不好意思地替卫玠掖好被角,她道:“你再闭会儿眼。我陪着你。” 她的样子,仍是带了点害羞的。 这一次,卫玠没有取笑于她,他顺从地躺下,依着她的话双目一闭,不消几分钟,山阴的耳边传来了一阵均匀的呼吸声。 看来,他确实是累了。 在旁边坐了一会儿,呆呆地看着他的睡颜出神的山阴突然想起了昨夜里画到一半的画。她轻手轻脚地拿起搁在几案上的画,继续画起来。 卫玠与她耳鬓厮磨不是一日两日,他那风情撩人的模样便是不摆出姿势,也已深深印入她的脑海中。因此,她在凝神细想了一会儿后,手中炭笔已刷刷刷上色了。 一幅画完成,她满意地看了看画中男子倚榻而坐,半裸肩头,眸光流转的样子,心中不无得意道,什么时候,等成了亲,再给他画上一幅*画,若是日后不听话时,正好可以拿出来威胁恐吓一番。 正沉浸在美好的构想中,身后卫玠沙哑的声音响起:“卿卿昨夜里画的,原来是这个。” 他探过身子。 画的表现形式极为独特,画质清晰,画面立体感极强。他只扫过一眼,便认出画中男子正是自己。复细细端详了一番,他伸手在画纸上轻轻一抹,指尖上立刻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黑。 “这是黑炭所画?”他取过山阴手中的画像,自己欣赏了一番,赞道:“卿卿画得逼真至极。想我时,对着画像聊寄相思,确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谁想你!”山阴瞥了他一眼,一把夺回画像,“我忙着呢。” 这一句“忙着呢”出口,她陡然想起了今日还有要事在身。看看外面的天色,她赶紧一推他,道:“快点洗漱,我与人有约。” 一刻钟后,两人皆已快速地准备妥当。 一边坐上马车,一边朝着四下看了看,山阴叹了口气道:“阿卫这般光明正大地从我房中出来,我这英名,算是连点渣都不剩了。” 剩渣?坐在马车前头的大奇顿时就乐了。他嘴巴一咧,控制不住便脱口而出:“小郎,你这英名,现在还是有的。等哪日小郎的肚子大起来时,才算真正栽在郎君手里了。” 大肚子?果然!凡是目睹了她与卫玠相处之道的,皆不约而同地认为她与卫玠已有了名副其实的夫妻关系。 她银牙一咬,火大地想,奶奶的,什么时候索性就把这罪名给坐实了,省得一个两个地拿这事奚落了她,她还发不得火。 却见卫玠对着大奇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在他这个若有若无的目光审视中,大奇识相地将头一缩,嘴一闭,一甩马鞭赶起路来。 车帘轻轻拉上时,卫玠轻笑一声道:“卿卿去哪儿?今日我什么地方也不去,便与卿卿一道吧。” 他得了闲了?心中一喜,山阴回道:“也好,我要去一趟燕脂铺,你正好帮着我挑一挑。” 燕脂铺?卫玠瞅了她一眼:“卿卿要买燕脂?” “恩。”在山阴的秘而不宣中,马车很快停在了洛阳城中最大的一间铺子面前。 这间铺子,集合了城中最齐全,最名贵的脂粉用品。进进出出的,不但有女郎,也有郎君。 风采卓越、相貌不俗的两人刚刚提步入内,自有眼神通透的伙计迎上前来一路相引道:“郎君,可是为心上人买些讨喜的玩意儿?” 山阴应道:“把这铺中最好的燕脂都取来我看看。” 她一边吩咐,一边在这铺子里随意走走,在看到二楼雅间微微探头,向这边看来的绿衣女郎时,她的唇边不由绽开一抹极淡极淡的微笑。 伙计的动作很快,不出片刻,他从柜面取出一瓶瓶,一盒盒小巧精致的燕脂水粉一字排开,摊在了山阴的面前。 山阴当即挑选起来。说实话,自打来了这儿,她还未买过这种姑娘家的玩意儿。不是她想素面朝天,而是女扮男装这么多年了,根本已经忘了还有搽粉这回事。 拿起其中一瓶形状圆圆的,看起来很普通的燕脂,她打开细细一看,脂膏稠密润滑,香气浓而不呛,膏体上还泛着一层极淡极淡的油脂。 有点意思。 伙计见她拿在手中反复把玩,忙推荐道:“郎君的眼光真好!这盒燕脂看起来不出众,抹在脸上很是好用。郎君不妨试一试。” 山阴笑道:“我一个郎君,如何试?这种燕脂铺子还有多少?我全要了。” 她一开口,便是全要,伙计一喜,忙道:“不多。铺子里还有三十盒。我这就给郎君准备去。” 她正拿了这瓶燕脂转身,却见身边卫玠将她轻轻一拦,道:“我也想要买几瓶,阿阴帮着我挑一挑。” 他纤长的手指划过一众排列的小瓶,飞快地从中拿出几瓶:“阿阴看看,这几瓶可好?” 第五十九章 棒杀太子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她哪懂得什么好不好?山阴偷偷白了他一眼,他还真以为她是来买燕脂的? 她随便看了看,道:“应该不错。阿卫喜欢,便买着吧。” 在卫玠的点头中,伙计飞快地将他们要的几样燕脂一一摆放出来。 山阴抬头看了一眼二楼为数不多的几间雅间,道:“这楼上,可有更稀奇些的东西?” 伙计忙道:“所有的燕脂水粉都在一楼了。二楼只是供女郎或是夫人试用时方便些。” 正说话间,却见二楼处一位女郎头戴纱帽,身着绿裳,在一众婢女的簇拥下缓缓地走下台阶。 她的身形,如春日里一抹随风轻摆的细柳枝,婀娜中带着多姿。 这般走至一楼后,她的目光定在了铺面上放着的一排燕脂水粉上,似是想到了什么,她对着身边的一个婢女轻语了几句。 婢女点头,走至柜台前询问道:“这燕脂还有么?我家夫人也想要上两盒。” 她指的,正是山阴一气买了三十盒的燕脂。 真是怪了,今日怎么尽要这种燕脂了。 伙计看了山阴一眼,歉意道:“刚刚被这位郎君尽数买走了。要不过段时间再来看看?” 婢女连忙回身,将伙计的话与绿裳姑娘传了一遍。 这样啊……绿裳姑娘难掩失望之意,便她仍是温和地点点头,道:“既如此,走吧。”说罢,将脚一提,便欲迈出铺子大门。 “且慢。”山阴转向伙计道,“三十盒一时也用不完,我愿均两盒给这位姑子。” 这敢情好,伙计忙上前将山阴的意思说了。 绿裳姑娘朝着她一礼,也没有多说话。只将东西收了,在婢女的服侍下上了马车。 马车不多时便远去了。车轮掀起的细尘中,山阴泰然地收回目光,转身笑道:“我要的东西都买齐了。我们走吧。” 卫玠点点头。 两人复又上了马车。大奇调转车头,正执起马鞭,忽地手势一停,一个机灵的探头,朝着山阴挤眉弄眼道:“小郎。你看,那是谁?” 谁? 山阴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走在前端的是一名长相端方有礼,气宇轩昂的郎君,此刻他正神采飞扬,双目含情地看向身后一名头戴纱帽,翩然若仙的姑子。他二人,也是刚从马车中下来,因此男子习惯性地以手相扶,唯恐路边来往的行人惊了身边佳人。 就长相来说。这男子,与山阴还有二分相似。至于女子,不必脱下纱帽,单看她的身形与左右顾盼的神情,山阴已知她是谁了。 “见到兄长,阿阴不去打个招呼?”一旁的卫玠看着她定定盯视的目光,笑道。 “人家相偕来买燕脂水粉,正你侬我侬,你我二人干嘛上去煞风景?”她轻瞥了卫玠一眼,山遐与献容的脸皮都薄得很。这般被撞破。心中定然难为情。 又道:“此时若是有人要与你我共坐一车,阿卫不觉得扫兴?” 这话,带点嗔带点恼,却正合了某些人的心意。果然,卫玠低笑一声,放下车帘,不再言语。 山阴也收回了目光。她对着大奇道:“等他们进了铺子,再驾车离开。” 索性避开不见,双方都自在些。 等到山遐与献容的身子隐入了铺中,大奇执起马鞭驾着马车折道回返了。 方才起榻时,急匆匆地催着他快点快点,这时,瞧着她闭目轻蹙眉头的样子,卫玠低笑道:“阿阴与这绿裳姑娘原本就是旧识。为何还在人前这般卖弄一番?” 他看出来了? 山阴一惊,忙睁开双目:“你怎么知道我与她是旧识?” “本来只是猜测。现在刚刚知道。” 原来他在套她的话。她不恼反笑:“阿卫还看出什么来了?” 卫玠伸手在她腰间袖口一摸,一盒刚刚采买的燕脂掉了出来。 她买的,连同卫玠挑选的,一共三十五瓶,已被整齐地包好置于马车内。她腰间的这盒,却是明明白白多出来的。 山阴挑了挑眉。 卫玠愈发觉得她此时的样子嬉皮可爱,他忍了笑意又道:“卿卿事先多带了一瓶吧,你挑燕脂时,故意挑了与自己所带样式一致的,又将自己带的那瓶混入其中,送与那绿裳姑娘了。若不是事先约好,绿裳姑娘岂会如此配合地拿了东西走人?” 这么小小的一个细节也被他发现了。山阴掩了袖子道:“我自认偷鸡摸狗,移形换影的招术琢磨得有些透了,没想到被阿卫一眼识破。看来有心跟在绿珠身边的,聪明些的,也能看出端倪来。” “那倒未必。”卫玠泰然接道,“若非知你甚深,我亦不会有此猜测。何况你做手脚之时,我以身形相阻,隔了外人的视线。” 他看向手中这盒小小的燕脂,轻道:“阿阴不明说吗?” “这绿裳姑娘,是石崇府中的绿珠。当日街道之上,阿卫与我皆见过一面的。你还赞她风华绝代,可有印象?” 绿珠?风华绝代?卫玠细细想了想,脑中印象不是很深。 山阴又道:“绿珠本是我府上的人,因着一些事情,进了石崇的金谷园。如今我们的计划正在进行当中,我怕到时绿珠也受到波及,故与她递个信,让她早作准备,也好逃离。” 她拿起这盒燕脂:“当日季老院中,周郎暗中送与我一盒易容膏,我试了试,虽没有太子那般效果,然简单的遮掩面色还是有的。绿珠聪慧,定能与我想到一处去。” 听她言中之意,这小小的一个绿珠竟然还有这般重要。 卫玠道:“你既这般说了,定然有你的用意在。行事之时多加小心些便是了。” 他的默许与体贴令得她心中一暖,遂道:“我自有分寸,不必担心。” 两人又坐着马车回到了山府。在山府中,这般一起看看书,弹弹琴,半日光阴很快便过了。 及至天色渐黑时,卫玠才放了手中的茶盏,起身道:“金镛城那边的消息,最快今夜便能传到了。阿阴是和我一起去城西的庄子,还是就在府中静候?” 山阴想了想道:“一起去吧。” 果然,刚至园中不久,便有一封书信快马加鞭送至卫玠手中。 不必拆开已经知道信中交待的事情,看着暗夜的天空中划过的那一道暗淡的流星--大晋朝的天,终于要变了。 入夜,正是宫门守卫换班之时。这时,从远远的宫门处驶过一辆马车。这辆马车肆无忌惮,一路从宫道口疾驰而来。坐着马车的人一边吆喝着驭夫快些行驶,一边将腰间令牌在紧紧包围而来的守卫前飞快一亮:“让道!让道!我有急事见过皇后!” 此人,正是被贾南风派去金镛城办事的黄门侍郎孙虑。眼下,他正快马加鞭地从金镛城中赶回来,急着向贾后汇报情况。 一路前行至贾后的宫殿处,他飞快地跳下马车,小跑入内。 今夜,陪在贾后身边的正是贾后的新宠赵清。他在公主府中连着歇了好几日,面色终于有些恢复了。如今靠在贾后腿上,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贾后按着小腿。 孙虑着了宫人通报后,急急迈入道:“孙虑见过皇后。” 他行过礼之后,便抬头向着赵清看来。显然,他有要事想单独禀过贾后。 贾后拍拍赵清,朝内室努努嘴,示意他先进去等候。赵清立刻乖巧地退下了。 “事情办得如何?” 不待孙虑禀报,贾后先行问道。纵然知道此行是十拿九稳的事,她仍想听孙虑亲口汇报。 果然,孙虑满脸喜色地回禀道:“皇后。太子薨了。” 这一句“薨了”一出,贾后脸浮喜色,她的心头一松,舒出一口长气。 孙虑见状,有心再说道说道自己的功绩,忙又靠近一步,压低声音道:“属下领了命后带着程太医的药即刻前往金镛城。本想下到饭中毒死太子,谁知太子狡猾,不肯服用。属下为免夜长梦多,遂拿了药杵将他棒杀了。如今,尸体就在金镛城中,不出两日,便会有人前来洛阳上报了。” 他说起自己棒杀太子的事情来,又狠又绝,不带一丝心慈手软。这副洋洋得意的样子看在贾后眼里,贾后非但没有觉得不妥,反倒好心情地说道:“这事情,你办得很好。守住口风,不可对人妄言。日后自有赏赐。” 得了贾后允诺的孙虑当即兴高采烈地拜了又拜,先行退下了。 他一退出,只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快,无一处不舒坦的贾后屏退了左右的侍婢,出声唤道:“赵清--” 没等回头,肩头处一双修长干净的手已经滑了上来。赵清的身子像一条柔若无骨长蛇般,对着贾后的后背紧紧一贴,温热的触感中,贾后半眯着眼睛揽上他的肩膀。忽的一声,她的身子被赵清轻而易举地腾空抱起。纤弱与肥壮的极致对比中,赵清视若无睹地迈开大步,朝着内室而去。 ……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一日,贾后没有睡至日上三竿才起来。她睁开双目撩开罗帐时,正是早朝时间。 第六十章 怜悯之心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朝中无甚大事,例行公事般问了几句后,她便从式乾殿又回到了未央宫。内室中没有看到赵清,贾后看着身边空无一人的床榻,问道:“赵清呢?” “回皇后,赵郎君正在殿中弹琴。” “唤他进来。” “是。” 婢女下去没多久,赵清轻快的脚步声便响起。 殿外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苍白的容颜上,给他媚意横生的双眸平添了几许暖意。走至贾后身边,他在恭敬地行了个礼后,从袖间掏出一株血色山茶递到贾后面前。 “皇后,好花尚需佳人配。” 贾后没有接花。 她身居高位,献媚的人处处皆是。这些小伎俩,小招术,早已见惯了。 只是此时此刻,她的目光忽然有些恍惚。有些轻飘。 众多美少年中,赵清并不算最美的一个,他的脾性,也不是最柔顺的。甚至于床榻之上,也不见得有令她特别*的手段。然他嘴角噙的那一丝宠溺与淡笑,静静地将鲜血一样怒放的山茶执在手中迎向她时,再一次让她感觉到自己便是那九天下凡的仙女,如明珠般闪耀的绝色佳人。 这种被人从心底中疼爱的重视,配上赵清媚骨天生,又夹了清冷的气质,令得她的心脏处狠狠地缩了一下,直恨不得把眼前的这个少年郎君揉入骨中,嵌入体内。 她从来都是行动派。因此,在缓缓接过赵清手中的鲜花,感觉到体内一股气流明显在下腹处涌动时,她朝着赵清勾了勾手指。 赵清双眸微垂,浅笑着走近了几步。 身子骨还是弱了些,看了看赵清微露苍白的神色,她摇摇头,眉头一皱。对着桌案上那一盅补品道:“去喝了。” 这,已经算是贾后对于男宠的一种极为特殊,极为关照的爱护了。 前段时间不堪忍受贾后的索求,身子出现异样,一直回公主府休养了好几日才进宫来的赵清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走至桌前,他一言不发地将那一碗汤给喝了。 刚入口不久,便觉腹部一阵暖意传来。却是专门用于男子的壮阳筋骨汤。程太医将药方稍稍改了改,药性没有那么烈了。 贾后在榻上斜斜地一倚。半眯起眼睛道:“过来侍候吧。” 这般刚刚起了榻,又要上榻吗? 赵清看着贾后粗俗不堪,青黑相间的脸。这张老脸,在一刻,正泛着明媚的,兴奋的春情,容不得犹豫,也容不得细思,他的脚步已经自发地走过去了。 就在两人微喘着气息撕去身上衣物之时。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至了。 贾谧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姑母?侄儿有事禀报。” 这时候,他怎么来了? 被生生打断的贾后戾气一发,她手一挥,便欲出声赶走贾谧。 却听赵清压抑了*的声音在她耳边低道:“皇后,侍郎脚步匆匆,可能是太子之事,清儿在内室等候。先行见过吧。” 这一句提醒果然让贾后头脑一清,她整了整衣物,又在赵清的帮助下将头发随意弄了弄。唤道:“进来吧。” 门外的贾谧连忙推开殿门一路走进。 他何等聪明。一看贾后脸上隐隐泛出的红光,便知自己来得鲁莽。当下不敢废话,直言道:“姑母,从金镛城处发回的信件,今晨,已有人将太子的死讯上报了,估计到得晚间。消息就会传到洛阳了。” 这帮人,处理起事情来动作倒是很快。 贾后满意地点点头:“信中如何描述太子死因?” “只说太子在金镛城中过得不惯,茶不思,饭不香,精神恍惚,入厕时掉入粪坑淹死了。” “太子尸体可有下葬?” “正想为这事请示姑母。”贾谧道,“如今天下人都在议论姑母与太子的是非。太子如果以平民之礼入葬,必会引起朝野部分人的反感。侄儿以为。姑母可趁此时上表,为太子讨得一个风光葬礼。以息天下悠悠之口。” 为司马遹讨一个风光大葬? 贾后沉吟了一下:“先帝曾封他为广陵王,便以广陵王之礼下葬吧。上表之词你且一并做了。” “姑母英明。”贾谧忙附合道,“侄儿心中已有了腹稿。” 他略一沉思,取过一旁纸墨刷刷刷写道:“司马遹不幸丧亡,可怜他迷惑悖逆,又早夭折,我悲痛的内心,不能自已。妾私下希望他刻骨铭心,更思孝道,极度虔诚,以正名号。此志不成,更让人酸心遗恨。司马遹虽然罪过很大,但仍是帝王的子孙,若用庶民之礼送终,情实怜悯,特意请求天恩,赐他以王礼安葬。妾确实愚昧浅见不懂礼仪,不胜至情,冒昧地陈述我的想法。” 他将写好的上表书交到贾后手中:“姑母看看可否?” 贾后扫了一眼,点头道:“可。放于桌案上吧。待今日消息传来之时,我会向皇上,朝中大臣递上此封表书的。” “是。”左右已经无事,贾谧机敏地朝后退出几步,“侄儿先告退了。” 在贾后的默许下,他大步退出,轻声地掩上了大殿之门。 一直呆在内室中,将他二人的谈话听得一字不差的赵清缓步走了出来。 看着虚掩的大殿外,贾谧越来越远的身影,他的目光微微闪了闪。 这默不作声与片刻的怔忡落在贾后眼中,令得起榻向他走来的贾后一愣。转眼,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沉沉地喝道:“清儿在为太子怜惜?” 她的声音中,有着一些质疑,一些不悦。 作为她身边的男宠,在有些场合中,她会令赵清暂且回避,然这件事情,她却没有刻意瞒着赵清。不仅仅因为她心中对赵清的怜爱,更主要的是,有时候赵清还会贴心地为她出谋划策。如今日这般,听了一些密闻后,若有所思,怅然不安的样子实属少见。 在贾后的恼怒中,赵清非但没有为自己辩驳,反而忽地一个弯腰,双膝下跪,低低陈述道:“赵清有罪。” 有罪? 他真的在为太子鸣不平? 顿觉一股戾气由胸腔中直直冒出的贾后,想发火了。 她对上赵清内疚的神情,喝道:“何罪?” 赵清抬起头来。他的神色,不是唯唯诺诺的慌张,也不是贾后以为的不安,直直地看着贾后,他低声说道:“赵清出自公主府,多承公主照顾,对公主,起了怜悯之心了。” 对公主起了怜悯之心?他想说什么? 一头雾水的贾后不解地盯着他。 赵清继续道:“赵清在公主府时,公主对赵清极为看重,凡有大事,必来相商。太子被废之时,公主曾于酒醉之时,向我吐露心事……” 终于意识到一丝不对劲的贾后缓缓道:“说下去。” “是。”赵清应道,“公主言,太子虽不是嫡亲兄弟,然这江山也轮不到他姓人来坐。皇后能做的事,她未必不能效仿……” 直如一声闷雷在贾后的头顶炸开,令得她忍不住寒恻恻地一笑。好!真好!不愧是她贾南风的女儿。 这八字还没有一撇,大局都还未定下,她已经背着自己在弄这个小算盘了。 倚着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的贾后吐出一口浓痰,沉沉笑了:“她欲如何?” “公主曾言,太子若是安好,也就罢了,若是无故去了,她定会设法起事,保住司马氏,保住大晋的江山。” 起事?保住江山? 这一回,贾后真心笑了。她这女儿,有野心,有机谋,有手段,实是像极了她。然她的心智,却永远停留在司马衷的白痴水准,不知天高,不知地厚! 就凭她? 她能以何为由起事? 告诉天下人,慰祖不是她所出?还是要为太子讨回一个公道? 无兵无权,除了一个公主的名号,她以为她是一呼百应的乱世英雄? 讥笑声中,贾后扶起眼前直直跪立的赵清:“你将她的心思禀明于我,却是为何?” 果然,赵清轻如蚊呐的声音传来了:“赵清在内室之中,听闻太子已故,怕公主意气用事,对皇后不利,又担心事败之后惹恼了皇后,左右为难之下,将实情告知。” 既想护着公主,又不愿她有所不测,他的左右为难,令得贾后心中一软:在这么多男宠中,赵清,是真正与她有了感情啊!否则,怎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向她说出这事。 定定地看着他那倾世容颜,看着他眉心微蹙,苦恼不堪的模样。贾后多年不曾起过波澜的心,如一培刚刚浇灌了春雨的新土般,酥软,松塌了。她伸出黑黄的,如沟壑一样一条一条横在手背的枯手,牢牢地将赵清的双手一包:“清儿希望我如何处罚河东?” “太子死讯一到宫中,公主定然很快得到消息。请皇后网开一面,给她一个改过的机会,只要将她囚于宫中,过了这段时日,公主的心息了,便不会生出那么多妄念来了。” 河东的心息了,那么他对河东的心呢,是不是也会息了呢? 半眯着眼睛,贾后的脸上现出了难得的仁慈的微笑。她拍拍赵清的手背,宠溺道:“就依清儿所言。” 第六十一章 夜间起事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元康十年。丙申日。 太子的死讯以一纸文书的形式从许昌金镛城快马加鞭被送至了洛阳式乾殿。 百官垂首,举朝静默。 在这荒唐无力的时代,在这政局摇摆的当口,他们除了沉默不言地看着坐于上首的司马衷与贾南风,听着他二人的发号施令,还能明目张胆地表示什么意见呢?逝者已矣,再不可追。即便这一刻,他们不约而同地觉得司马遹之死太过蹊跷,太过令人震惊,也只能无可奈何地选择漠视,选择无视。 太子的死因一带而过,那么下葬之礼如何安排?静默不语的众臣终于开口了。终归曾是司马家享受了无与伦比的光环与荣耀的储君,就算被废,就算囚于金镛城,总不能就这样以庶民之礼安葬。在众人的异口同声的表态声中,贾后一改常态,拿出了亲自写好的上表书。 书中提及太子之死,声泪俱下,辞句之间,情真意切。仿佛被送往金镛城中思过的,不是故太子司马遹,而是她一向视为己出的皇儿。末了,她真心实意地恳请皇上赐太子以王礼入葬。 贾南风的大方与通融,令得大臣们的心口舒了一口气。此项议事皆大欢喜地通过了。 很快,司马衷遵照殿中诸位大臣的意思下诏了,诏书中言,以广陵王之礼厚葬死于金镛城中的故太子司马遹,以示天恩浩荡。 洛阳皇宫中,似乎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贾后的得志,司马衷的无能,太子的逝去……经历了新一轮的政治洗牌,这座巍峨的宫殿,更高深莫测了。 转眼又是几日过去。 这一夜,月光式微。月影隐在层层密布的乌云中,天地间一片灰黑。 设了宴。摆了席,叫了自己的心腹前来饮酒作乐的贾后,倚在榻上,双眼迷蒙地撑着下巴,看着众人肆意寻欢的样子。 今日赴宴的,除了贾谧,程太医,潘岳仁。还有孙虑等人。 他们,都是此次阴谋杀死太子的大功臣。摆宴邀请他们,正是庆功之意。 在众人的劝酒下,贾后有些酩酊大醉了。她四处看看,没有发现赵清的身影,挥手叫来侍婢道:“怎不见清儿?” 在众位功臣面前,她要为赵清正名。从今以后,赵清不再是公主府中的人,也不是别人可以肆意鄙夷的男宠。她要给他高官。给他厚禄,她要让他风风光光地接受众人的朝拜。 婢女看她醉意朦胧,在她耳边轻声道:“皇后忘了?赵郎君言今日身子不适,先行休息去了。” 婢女这么一提醒,她想起来了。 赵清的身子骨向来弱,再唤醒他出来,她有些于心不忍了。 于是,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冲着榻几上一样醉态百出的几人摆摆手:“天色已晚,散了……散了吧。” 她的话。谁敢不听? 当下。一个两个的臣子,在侍婢的搀扶下,一一起身向她告退,出了未央宫。 脚步声远去。 顿时,方才还喧嚣不已的大殿,只剩下贾南风与一干侍婢。 贾南风推开身边的侍婢,步履不稳地入了内室。 内室之中。只有她与赵清二人。 此刻她饮了酒,又满身兴奋,将侍婢通通赶出去之后,只想快些找到赵清,好好颠龙倒凤一番。 冲到床榻之上,二话不说扯开罗帐。果见赵清正双目轻合,呼吸均匀地睡在外侧。 桔黄的宫灯照耀下,她只要一低头。便可以看见赵清微敞的裳服中,外露的两颗嫣红。 气息一急。贾后甩了木屐,上了榻,张开双手便想拥住他。 浓浓的酒气环绕中,却见赵清的双目倏得一睁,身子轻巧地往里一滚。 贾后扑了个空,她拍拍重得像沉木般的脑袋,愕然地看向躲到一处的赵清。 赵清拒绝她? 不过转眼,她又兴奋起来:“清儿,你又想玩躲猫猫?” 她欢天喜地地脱下厚重的宫服,扭动笨重的身子在床榻之上一立,再一次张牙舞爪地冲着赵清扑过来。 这一次,赵清不躲也不闪,含笑朝她张开了双臂。 在贾后心满意足,分毫不差地落入他怀中之时,他的嘴角扯出一丝冷冷的笑。双眼微眯,提掌对着贾后的后脑勺便是重重一击。 这一击,用尽他七分的力气。 贾后猝不及防地尖叫了一声,晕死了过去。 这一句尖叫,既响又亮,站在殿门外守门的侍婢,听见了。 然听到之后,她们却只是充耳不闻地垂了眸,继续一言不发地守在了原地。 不是她们不尽职,实是贾后寻欢作乐之时,发出的声音,有哪一次不比这叫声更高亢,更响亮的? 在贾后极端投入之时冲入房内,她们是想寻死还是想寻死? 因此,殿外仍旧静悄悄的。 在等了片刻后,内室中一动不动抱着贾后的赵清动了。酒醉加上方才一击,贾后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他嫌恶地将怀中肥胖无比,令人作呕的身躯往床榻上狠狠一甩,拉拉身上褶皱的裳服,轻飘飘地跳下了床榻。 正是亥时。 离约定的时间仍有半个时辰。 他熟练地从贾后的腰际拿下一块方形的牌子。 这块可以调动宫中近三分之一侍卫和数不清暗卫的令牌,被他往袖间随意一放。 掏出方巾将自己方才与贾后碰触过的地方一一擦拭一遍,他转身便向殿外走去。 殿门处的宫人看着赵清有些泛红的面色。殷勤道:“郎君,今夜歇在何处?” 赵清指指内室,他的神色,疲惫中带着暗示:“守好殿门,皇后已睡下了,我四处走走便回。” 他是贾后身边的大红人。宫人不敢有违,忙应了声“是”。 赵清这一走,直到月上中天还未见到身影。 待到三更时刻。忽听宫门处人影幢幢,火光四起,一阵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随而至。 宫人翘首望去,竟见齐王司马冏带着三部司马一百余人正穿过宫门,直往殿门而来。 顺着火光,他甚至听到司马冏手持刀剑的怒吼声:“中宫杀我太子,此气不出,誓不为人!” 于此深夜。他们竟然是来杀贾后的? 这一惊,非同小可,浑身哆嗦之下,他双腿打颤,顾不得礼仪,推开殿门,便跌跌撞撞地跑至内室,急声唤道:“皇后!皇后!大事不好了!” 在他剧烈的摇晃中,趴于床榻之上睡得昏昏沉沉的贾南风终于微睁了一只眼。她的脑子。脖颈处,正酸酸得疼。看见眼前宫人没大没小地在床榻旁边乱叫,不由怒从心上起,狠狠骂道:“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快滚出去!” “皇后!”宫人急忙说道,“齐王司马冏带着人马杀进来了!快逃命吧!” 什么?! 这一下,贾后所有的睡意及不适顿然消失,她直直从床上坐了起来,惊叫道:“你说什么?齐王带兵杀进来!” “正是。他们已经到了宫门口,皇后快躲一躲吧。” 此时逃命,哪里还来得及。宫人的话音刚落。殿门被人重重推开。齐王司马冏带着部下已经冲入了贾后的内殿。 贾后暗道情况不妙,她一手探向腰间,一边不动声色道:“深夜闯我未央宫,你好大的胆子!” 这一句掷地有声的喝斥非但没有吓住司马冏,反倒令得他嗤笑一声。 他摸着下巴,提步来到贾后跟前,踱了两圈。 这老娘儿们死到临头还装腔作势的样子。不知怎地,令得他玩兴大起!耐心地看着贾后的大手在腰间摸来摸去,他好意道:“贾后可在寻找自己的救命令牌?你手下的所有暗卫和侍卫,皆被调去封锁河东府了。没有调令,他们是不会轻易擅离职守的。” 此言一出,贾后面色一灰。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在嘴唇剧烈地抖动中,她强自镇定道:“你来此究竟何事?” “我?”司马冏冷笑一声。他亮出一道诏书,大声道:“奉诏收捕皇后!” 大手一挥。不再与她废话,司马冏命令道:“带走!” 可怜贾后,身冠不整,赤脚着地,被一冲而上几个侍卫大力一扭,双手反背,跌跌撞撞地出了未央宫。 一路被押送着进入建始殿。贾后眼尖,看见了东堂处正襟危坐的司马衷。 顿觉有了希望的贾南风,隔着老远大喊:“陛下,陛下!快快救我!我若被废,下一个被废的,就是陛下了呀!” 她的声音,顺着风声远远地传入司马衷的耳中。 可她蓬头垢面的丑样,司马衷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在身边宫人的轻哼小调中,他打了个盹,继续闭上了双目。 终于明白大势已去的贾南风仰天大笑。就在这似鬼哭似狼嚎的叫声令得四众之人毛骨悚然之际,贾南风恨恨地回过头,朝着司马冏“呸”了一口道:“枉我对赵清一片情真,今日竟落个如此下场!然他一个面首,如何能令你等跟随?快说,起事者究竟是何人!” 司马冏毫不避讳道:“赵清不过一个小小的内应,真正起事的乃是赵王。” 赵王!竟然是赵王司马伦! 贾南风哈哈大笑,只怪她识人不清,与敌为友啊! 怀着一腔怨恨,她恶声恶气道:“拴狗当拴颈,我反倒拴其尾,也是活该如此。只恨当年没先杀了这只老狗,今日才被他反咬一口。哈哈哈哈……” 大笑声中,她被侍卫重重一扭,一个狠推--建始殿的大门应声而落。 第六十二章 一路货色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贾后被拘,很快,趁着夜色深沉,司马冏又带着一干人马,冲入贾谧家中,收捕了贾谧,贾午以及贾后在宫中的心腹。这些人被送往行刑司的同时,司马伦又持着司马衷的手诏,连夜召集了百官入殿,并在殿中逮捕大司空张华,尚书裴頠,以及解结,杜斌等人,于殿前当场诛杀。 血淋淋的斩杀中,贾后的心腹,为贾后所倚重的一干大臣,于一夜之间,被连根拔起。 中宫易主,政权交替,翻天覆地的变化,只在一瞬之间。 天边的曙光在破晓时分终于撕裂黑暗的缝隙,探出头来。 第一缕天光照入这个刚刚经历一轮血洗的宫殿之时,昨夜的一切喧嚣皆已停止。 清云殿里,横七竖八的衣服从殿门口一路延伸至内殿的床榻处。 孙秀睁开双目,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舒展了番筋骨,方从床榻之上志得意满地爬起。 他斜着眼瞥了僵尸般一动不动的清河一眼,嗤笑道:“公主,用一夜*,便能换得你这条性命。这桩买卖,孙某还觉得亏了。” 见清河一言不发,双泪横流,他一反常态地不近前安慰,反以手指指干干净净的床单,讥笑道:“你四处宣扬要守着清白之身,怎么昨夜里没有落红?明明与河东是一路货色,何必又装清高?” 抓过一边裳服随意一套,他不在意地哼道:“幸亏孙某也不好这一口。” 这种*裸的羞辱,毫不遮掩的放肆,终于令得趴在床榻之上,一丝不挂的清河,目光闪了闪。 她撑起一只手臂,看向自己满身乌青的伤痕。 痛,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她的全身都火辣辣地痛。孙秀这个变态老匹夫在作贱了她整整一夜后竟然还敢说出这样的话。 咬着牙,恨不得立刻将他碎尸万段的清河拳头紧了紧。 然她何等聪明,深知此时此刻,得罪此人,定然比死还不如。 借着起身,她深呼吸了两下。 母后被废,贾谧被斩。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她,再不是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了,再回不去以前风光的日子了。她的父皇,那个傻乎乎地被人牵着鼻子走的皇帝,根本没有能力护住她。 因此下一刻,她忍了痛,强迫自己换上了一副平日里娇糯羞涩的模样。 主动揽上孙秀的腰,她轻轻唤道:“孙大人。” 迎上孙秀鄙夷不屑的目光。她低下头,红着脸道:“你什么时候再来?” 他听到了什么? 孙秀不可思议地看着主动依附而来的清河,在发出两声嘿嘿的干笑声后,他使劲一捏清河的下巴,调戏道:“公主,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果然聪慧。” 在他不怀好意的盯视中,清河身子颤了颤,咬着牙又依了上去:“我姐姐河东……” 她欲言又止地看向孙秀。 孙秀拍拍她的脸:“河东的府上,不是有你安插的细作吗?怎么。没得到消息?” 在清河瞪大的双目中。他继续道:“从昨夜起,河东的公主府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皇上听说,她也想和贾后一样拥兵自立,已经将她软禁在府中,听候发落了。如何,听闻这个消息,你是不是心中很得意?最起码。你还是一位公主,她却很快连公主都不是了。” 得意?她怎么可能得意? 河东被囚于公主府中,最起码人身安全是有保障的,哪像她,受尽孙秀的污辱。 双牙一磨,她双手主动探入孙秀的裳服中,轻轻相诱道:“孙大人,我姐姐河东的美貌。比起我来,犹胜三分。将她这朵鲜花弃了。你不觉得可惜?” 朝着孙秀的耳洞中吹了一口气,她伸出舌头舔过他的耳垂,嘻笑道:“不如一起收入大人囊中,由着我们姐妹一同服侍,不是更有趣味些?” 这个提议又大胆,又下作。却是最最迎合孙秀此时的心态。 他一拍大腿,狠狠抓过清河的头发往床上一压,笑道:“好你个骚娘儿们。果然比老子还上道。” 将自己的裳服利落地一整,他从床榻之上跳了下来:“不过现在老子没空,老子要办正事去了。你这小妖精,就在此处呆着吧。” 在清河略带失望的神情中,他一甩袖子,再不看清河一眼,大步走出了清云殿。 他脚步急匆匆地绕过宫中各处回廊,一直进入式乾殿。 式乾殿前,因为昨夜的捕杀,血迹仍未干涸。一干小宫人们正拼命地在上面倒水擦拭。孙秀大步迈入式乾殿,关上殿门,果见侧殿处,赵王司马伦与司马衷正襟危坐,一起谈论事情。 孙秀猫着腰走近,行了个大礼:“臣见过皇上。”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跪地不起。坐于上首,正在做着司马衷思想工作的赵王抬起头来。孙秀这一声似是而非的皇上,令得他心中一动,深知其间猫腻的他,先司马衷一步挥手道:“孙秀来了?可有事情?” 孙秀机灵地从地上爬起,他拱手上前两步,称道:“贾后被拘,然她的党羽未清,臣请皇上尽快派人前往金谷园免去石崇一干职务。” 金谷园,那个富可敌国的石崇? 赵王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他转过头来对着司马衷道:“皇上,石崇富可敌国,正是有了他做贾后的后盾,贾后才会如此嚣张。他不除,贾后定有翻身的一天。到得那时,你必然会被她弄得生不如死。还是令孙秀将事情办得利落一些吧。” 司马衷不疑有他,连忙道:“好。就照你说的办。” 孙秀大喜,得了诏令,即刻命人前往金谷园宣旨。 却说此时的金谷园中,春意喧闹一如往常。 石崇在临水台设了宴,令得数百名美妾齐齐盛装打扮,吹弹歌舞,正行人间之极乐。 贾后倒台,贾谧被斩,不过发生在昨夜,加上司马伦严令宫中闲杂人等不可随意轻传,因而诏令未曾公布天下之前,石崇并没有得到消息。 看到使者手持圣旨,将罢免他官职的诏令大声念出,他才知道一夜之间,竟已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 究竟是名门出身,只一念之间,他已暂且放下心中忧虑,堆上满脸笑容,亲自接了旨谢恩。 使者见他神态自若,示意他走到一边轻言道:“大人博古通今,见识非凡。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令人佩服。” 见石崇仍是含笑凝视,他继续道:“小人此来,除了宣读皇上诏令之外,还受了孙秀孙大人之托,向大人索要美姬一名,还请大人割爱。” 索要美姬? 石崇大方地将双手一拍,方才在台前歌舞的数十名美姬顿时一字排开,站在使者面前齐齐唤道:“见过天使。” 这些美姬,个个锦绣华服,身带异香,面色如兰,高洁不凡。任哪一个都是天上人间少见的姿色。 石崇以手相指,笑道:“天使请挑。不管看中哪一个,石崇绝无二话。” 使者一喜,他细细看过面前几人,小心猜测道:“你们之中,个个艳绝无双,不知哪一个是绿珠姑娘?” 原来,孙秀索要的是他最为珍爱的绿珠! 绿珠与这些寻常姬妾,岂能相提并论! 石崇脸色一板,有了些微怒意,他双袖一拂,极为干脆地说道:“绿珠是我心头所爱,恕不相送。” “君候,”使者见状,忙又劝道,“今时不同往日,还是审时度势得好。区区一名姬妾而已,切不要伤了和气。” 哪知石崇晾给他一个背影,将身子一转,兀自远去了。只有如洪钟般响亮的声音顺着园中微风轻轻飘了过来:“天使慢走。石崇不送了。” 使者还欲提步追去,与他说一说道理,奈何石崇脚步飞快,转眼已不见了。 碰了个钉子的使者没办法,只得大摇其头,先行回宫了。 却说在宫中干等的孙秀,在使者走出没多久,便来到宫门处四下走动,急急等候了。 他搓着大掌,一边望望静寂的宫门,一边压捺狂跳的心,自我安慰道:“不急不急,石崇既已倒台,深知其中厉害关系。以绿珠换得下世安宁,他一定会默许的。” 自我宽慰中,他急躁的心总算静了些许。 又等了将近半日,就在孙秀再也等不住,抓耳挠腮地打算坐着马车走上一段迎候时,使者的车驾远远的,从宫门处驶来了。 绿珠来了! 当下,他双目发亮,迅速地整了整自己身上服贴的官服,急步上前。 在马车处招了一下手,令得马车停下后,他端正有礼地立于第二辆马车前,恭敬地道:“马车中不知是哪位佳人?” 许久没有回音。 难道绿珠刚辞了石崇,心中不快?不欲见人? 他微微撩起车帘,伸手一探,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人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 愤怒至极地扭头,他看到第一辆马车上,使者正走下来,站于他背后呐呐道:“孙大人,小人有负重托。” “石崇不给?”孙秀尖着嗓音问道。 使者忙道:“也不是不给。他召了其他美姬来,任我挑选。唯独绿珠,不肯割爱。” 这还叫“也不是不给”?这就是不给! 第六十三章 邺城之行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肝火中烧的孙秀气道:“他以为他还是当日的石崇,以为背后还有贾后这棵大树相靠?你为何不将利害关系与他摆明?” “小的劝了。”使者道,“明的暗的关系都说与他听了。他执意不肯……” 好哇!舍一个绿珠,保你性命,你居然都不肯! 石崇! 孙秀恨恨地朝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道:“是你逼得我下毒手,休怪我无情了。” 将袖子一拂,他大步朝着宫中而去。 一路往式乾殿匆匆而来,赵王司马伦正从殿中提步走出。顾不得行礼,他朝着赵王扑通一声下跪,喊道:“明公,大事不妙啊!” “何事慌张?”司马伦扶起孙秀,问道。 孙秀见四下无人,屏退了左右侍卫,低声道:“臣令天使奉诏前去金谷园中宣读圣旨。哪知石崇早有所料,他狂傲无比地说,这破官当与不当没什么差别。只凭着手中烂铜破铁的富贵,便可轻易起事。石崇有此心,当诛之以儆效尤啊!” 说到这里,他如愿地看到了脸色陡变的赵王。 在赵王沉沉的面色中,孙秀上前一步,继续挑唆道:“臣暗中算了一笔帐,若将石崇的财富划入明公帐下,莫说一个晋朝的国库,便是十个,都抵不得!明公有了他这笔资产,他日再行起事来,岂不是更轻而易举,如虎添翼?” 这番令人意动的说辞一出,果然赵王接道:“你的意思是,现在便动手?” 孙秀忙道:“趁着贾谧已死,贾后倒台之际,他分身乏术,正可取他财物。他日有了变数,于明公反而不利!” 来回踱了两步,赵王立即拍板:“也好。就这么办。便安他一个同伙的罪名,以族罪论处,记着,这事由你亲自督办。” “是。” 赵王吩咐完毕,又交待了几句别的事情,两人在宫道口相辞,各自匆匆去了。 且说孙秀得意洋洋地回了府,刚想进书房。发现孙会正拾了房中绿珠的画像夺门而出。 他的脚步又快又急,眼里浑然没有他这个父亲的存在。孙秀心情好,没有令人急追,只在心中暗骂道:愚痴小儿!此等劣样,真不知是谁生得他! 谁知刚骂完,忽然想起再过一段时日绿珠若进了孙府大门,深慕绿珠的孙会万一控制不住,做出不当的举动来……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他还能日日看着自己的儿子? 不行,绝对不行! 摸着下巴,蹙着眉头,一时之间觉得头又大了的孙秀,苦苦思着防贼之计。 左右走了两圈后,忽地脑门一亮,他顿悟道,给儿子安排一门亲事,有人管着他了,不就省事了? 主意已定。这一夜。在孙秀的反复思量何时迎入绿珠中,很快过去了。 第二日,晋惠帝司马衷亲下诏书,公告天下:太子司马遹受皇后贾南风污陷,于金镛城中被害,贾南风无德无才,心思歹毒。不宜为中宫之主。废之,押往金镛城。 紧接着,第二道诏令又下:恢复司马遹的太子名号,谥号愍怀。并从许昌将太子的灵柩迎回,惠帝为其服长子斩衰,群臣服齐衰。 至此,太子司马遹谋反一事终于水落石出。 虽是逝者已矣,然声名终于得正。一时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临街酒楼中,望着楼下挤于公告墙前争先恐后地看着诏书。四下议论的人群,一孩童装扮的少年将头探回,轻轻叹了口气:“生前不得清白,死后方得昭血。可叹。可叹。” 说出此话的,正是被周郎使了易容之术,望去犹如孩童的太子。 宫闱之中,最易生变。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他看向坐于对面,含笑不语的卫玠及山阴二人,抬手道:“卫卿与山舍人连环妙计,以赵王反制贾后,为孤洗刷不白之冤,司马遹在此谢过。” 山阴为太子满上一杯酒,与卫玠相视之下不约而同道:“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此等计策听来容易,做来难。太子有此心志,有此勇气愿孤注一掷,方称得上令人敬佩。” 几杯温酒下肚,太子复道:“如今洛阳城中,大权已被赵王所握,接下来,我等必须与成都王司马颖尽快取得联系,方为上策。” 他的目光看向举杯自饮的卫玠:“此事重大,他人出马,孤不放心,本想请卫卿亲自走一趟。 然洛阳城中许多事情,仍要依仗卫卿处理,你们说说,命谁前去成都王处传信为佳?” 太子说的没错,此时此刻,正是用人之际,也是疑人之时。在此关口,一步错,之前所有努力付诸流水,因此,山阴斟酌了一下,开口道:“太子,不如由我去吧。” 她对太子忠心不二,有胆有识,又曾四处游历,由她出马,确是再合适不过。 就在太子想满口应允之时,卫玠道:“太子,此去邺城,马不停蹄也要三日之久,若坐马车,来回最少得七八日。山舍人一人前往,怕花费时间太久,反误了其他事情吧。” 山阴忙道:“非常时期,只能非常对待。我会将手头的事情处理交接完毕再出发,最慢七日,我定从邺城赶回了。” 她这番表态,令得太子一喜。他举起手中酒盅道:“此事重大,孤已亲自修书一封,由山舍人转交成都王。还盼山舍人快去快回。” 卫玠看她心意已决,又当着太子之面,不好言语,遂依着太子的意思又将出发之事交待了一遍。 三人从酒楼中走出时,卫玠与太子同上了一辆马车,山阴上了另外一辆。 她相辞道:“事不宜迟,我先行回去准备了。明日一早便出发。你二人也小心为是。” 几人一拱手,马车各朝两边飞驰而去。 回到山府,匆匆修书两封,山阴将信交与二奇,吩咐道:“两封皆送往刘琨府上。所有事情,我在信中都已交待。让他依信中所言行事便可。” 二奇接了命令退下时,她又吩咐大奇:“去护卫中挑几个能干的,与我一道随行。挑好良驹,明日一早便启程。” 这一日,她将手头的工作一一吩咐交接完毕,已近黄昏了。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山阴的马车已一路驶向洛阳北门,直往邺城而去。 出北门不到一里,一辆通体雪白的马车已静立路上,早早等候。 大奇只一眼,便认出了马车的主人。他熟练地将马一勒,禀道:“小郎,是郎君!” 卫玠来了? 山阴撩开车帘看去,果见卫玠正从车中跳下,朝她走来。 “此去不过七八日。你不必前来相送。”山阴看着他进了自己的马车,轻道。 卫玠将车帘一拉。灰蒙蒙的车厢中,他二话不说,将山阴往自己的方向一拉一拽,对准她的嘴唇便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口,虽不重,却令山阴的下唇立刻肿了起来。她退开身,抚着唇诧异地看向卫玠。却见卫玠含了些许的恼意轻斥道:“卿卿这张嘴,若再令得自己出这种风头。我下次便要咬出血来。”原来由着她一人前往,他心中颇有微辞。 真是恁地小看她! 山阴心道。我一人背着包四处旅游时。你还不知在何处呢! 若论险恶,她这个活了两世的人还不如他一个少年郎君? 她揉了揉微微作痛的嘴巴,辩道:“我一人游历都不知多少年了。担这种心干嘛?你快回去,别误了我的行程。” 这赶鸭子一样的催促中,卫玠双眼一眯,把她整个人一抱,威胁道:“卿卿想再来一次?” 发现山阴一动不动地伏在他怀中了。他方道:“贾后废立之事,诏令已下。成都王想必已经得知消息了。卿卿去了,别的不用多说,只需告诉成都王,惠帝羸弱,赵王只手遮天便可以了。” 见山阴认认真真听着,他复道:“一来一回,路上恐有不平之事。我会派暗卫相助。卿卿放心去吧。” 将要交待的事情说完,他松开山阴。道:“八日之后,我会于此处等候卿卿。卿卿快去快回。” 说罢,不等山阴赶他,他已主动下了马车,往自己车中去了。 两辆马车很快背道而驰,各往自己的方向驶去。 一路马不停蹄,终于在第三日傍晚到达邺城。 大奇驾着马车从城门处进入邺城城都时,天边那轮红日,已摇摇欲坠了。 “小郎,我们立刻前往成都王府吗?”车外,大奇探头进来问道。 赶了三日路,全身上下皆是灰尘,这般蓬头垢面进入成都王府有失礼仪,山阴想了想道:“立刻寻一住处,容我沐浴更衣再前往。” 马车在邺城中找了一家客栈。山阴快速地洗浴更衣,不过一盏茶工夫,再次走出客栈时,整个人已清爽如初。 马车载着她很快往成都王的住处而去。 山阴撩开车帘,望向这座城池的大街两边。落日的余晖下,街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入眼处,皆是一片平和与热闹。 成都王来邺城不过一段时日,整座城的守备与生活水平却已提上去了。 在马车的缓缓前进中,跪坐于榻,静静看着车窗外,姿容出众的山阴很快引起了两边路人的注意。 长相俊美的少年郎君最易惹得姑子们心动,一束又一束不由自主投射而来的眼光中,山阴忽觉眼前东西一晃,一只做工精致的香囊直直地擦过她的侧面飞到了她的手中。 紧接着,大敞的车帘处,飞入了一簇鲜花,与各式各样的手巾。这些东西,都是姑子的贴身之物,山阴在一惊之后,很快面色一苦,急急地将车帘拉上。又厚又重的车帘,立时阻隔了外面不时探头探脑的视线。 却是在此之时,一个白脸护卫飞身一跃,落到了马车的面前。他左手一拦,将右手所持的一杯酒朝着车帘后山阴的方向一举,笑道:“我家郎君言,见到故人,心中欢喜,特令我持酒一杯,以叙旧情。” 第六十四章 回洛阳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故人? 在大奇戒备的目光中,山阴掀开车帘轻道:“你家郎君姓什名谁?我却是不知邺城之中,还有我的故人。” 白脸护卫朝着侧面二楼处一指:“我家郎君就在上面,小郎探头看看不就知道了?” 果然,对面酒楼的雅间,有一扇窗户打开,倚窗而立的一位青衣男子,面如皎月,手持酒盅,朝着她的方向极潇洒地一举。 两人目光相接,山阴先是一愣,继而眉色一挑。酒楼上的这位,风姿出众,俊雅非凡,在她初回洛阳之日,曾经因酒相识,复又设宴邀请。能在邺城碰到他,确实令人心生欢喜之情。 她含笑接过白脸护卫手中之酒,对着酒楼上的王旷一敬,一口饮尽。 白脸护卫见她饮了酒,跳下马车道:“郎君言,若是小郎不急于赶路,便上楼一叙,小郎意下如何?” 故友相逢,当举杯邀月,秉烛夜谈才是。她看着青衣风流的王旷,有心前往一叙,却只能面带难色地摇摇头。 “你家郎君歇在何处?我有要事在身,待回来之时再去拜访。” 白脸护卫笑道:“郎君这几日暂且在城西郊外一片竹林处歇脚,小郎若闲了,便来寻他吧。” 山阴当即记下,她还欲与王旷挥手道个别,发现酒楼窗户旁边,空空如也,王旷已回到房中去了。 再耽搁下去天色要晚了,太子交待的任务才是此行关键,她顾不得询问,匆匆向白脸护卫说了自己的落脚处,便令得大奇继续赶路了。 马车又行了一刻钟左右,在一座大气巍峨的庭院前停了下来。 据当地人的指引,这里,应该就是成都王司马颖在邺城的居处了。 她下了马车。递上拜帖,很快,守门人回来了。 他恭恭敬敬地朝着山阴行了一礼,道:“我家王妃有请。”遂命人牵了马车,安置好护卫,又领她穿花过道,来到正厅之处。 正厅里,接见她的正是那日在太子东宫之时。令她印象深刻的古典气质美人乐王妃。一别数日,她的神情依旧如初见时优雅闲淡,自成风韵。 她提步迈入,朝着坐于厅中的乐王妃郑重一礼,请安道:“山阴见过王妃。数日不见,王妃可安好?” 乐王妃靥生两颊,以手虚扶道:“劳舍人记挂。舍人不必多礼,请入座。” 命人奉上茶点,乐王妃微微笑道:“王爷出城巡察去了。一时半刻。可能回不来。我自作主张出面招待,舍人不介意吧。” 她的温良有礼总能令人如沐春风的。想起成都王对她的珍视,山阴忙道:“王妃客气。山阴早已不是什么舍人,王妃直呼名字便可了。” 她刚从洛阳来,因而寒喧几句后乐王妃道:“听王爷提及,宫中发生了大变故,皇后被废,贾家也全族获罪,舍人可知事情经过?” 她的问话令得山阴一愣。太子这招金蝉脱壳瞒下了许多的人,然这许多人中并不包括一直与他私下联系的司马颖。她一直以为夫妻间不会有什么大秘密。眼下看来。成都王可能没有将事情告知王妃。 她试探地说道:“诏令刚下,王妃已经收到消息了,王爷的速度确实快。” 乐王妃笑道:“舍人从洛阳出发,都已经来到邺城了,这消息走的速度还比不上马匹?”她说的是事实,宣布诏令的使者将消息派发各地,依着脚程。近些的属地应该都已收到消息了。 也就是说,这消息她不是从司马颖的嘴中听到,而是从公告中得知的。 心中有数的她立即顺着乐王妃的话接了下去:“乐王妃说得是。贾后诬陷太子谋反,令得太子冤死金镛城中,赵王看不过去,故与诸位大臣商议,废去贾后中宫之位,押往金镛城。同时。为太子洗刷罪名,恢复名号。” 这一番话。正是官方给的说辞,被她再逐一解释了一遍。 担心乐王妃有心再问,她饮下杯中茶水时佯装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乐王妃见状,果然没有追问,只关切道:“从洛阳至邺城,便是急行之下,也要好几日。看舍人眉间行色匆匆,有疲惫之意,不如暂且休息一下如何?” 这话正合她意,她刚想说“多谢王妃。容我小憩片刻,王爷来了,正好议事”,哪料,说曹操,曹操便到。厅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成都王司马颖来不及换下官服,已匆匆前来相见。 似是没有料到是山阴前来,他在厅中扬袍一坐微怔之后,大笑道:“听闻今日府上来了贵客,本王生怕怠慢。一路紧赶慢赶还是迟了。” 山阴起身笑道:“王爷折煞山阴。山阴奉命行事,不敢丝毫懈怠。莫说等上一时半刻,便是等上一日两日,也是应该的。” 她聪明地将奉命行事几字轻轻咬了咬,成都王果然即刻敛了神情。他眉心一紧,从榻上起身走向山阴:“舍人来得正是时候。洛阳城中风云骤变,有些事,本王还想请向舍人探听一二。”他大手一迎,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舍人往书房一叙。” 山阴求之不得,即刻起身向乐王妃行了礼,跟着成都王进入书房。 门一关,成都王立即道:“太子情况如何?”按照原先的布属,这会儿不是按兵不动,静候时机么?怎么太子这么快便着人来了? 山阴应道:“太子从金镛城中救出后,为免形踪暴露,暂时居住于洛阳城郊外。此次前来,是奉了太子密诏,送上书信一封。” 她将信件从袖中取出递给成都王:“这是太子的亲笔书信。” 司马颖接过信拆开,快速浏览一番,笑道:“原来是有喜事。” 他将信件一撕,立刻燃毁:“太子的意思本王明白了。本王会亲自挑选部下,令他们乔装打扮跟随舍人前往洛阳城,太子可以放心。至于王妃,家中有喜事自然要回去一趟,本王不便露面,有劳舍人相护了。” 这信中还提到了令乐王妃与她同回洛阳的事?山阴微顿,转念一想,很快接道:“王爷放心,山阴必定小心为上,护好王妃。” 成都王略一点头,果然问到了洛阳之事:“洛阳城中,赵王可有异动?” 山阴苦笑道:“贾后一倒,皇上尽听赵王吩咐。他令心腹孙秀等人将朝中对他有二心的一干大臣皆随意寻了个借口除去了,大权在握已是不争的事实。” 说到这里,她满心期盼地看着司马颖:“太子势单力薄,若非有王爷与王公等人暗中相助,恐怕也难逃此次厄运。山阴临行之前,太子再三叮咛,定要亲自将信件送到王爷手中,将事情办妥。” 这话很中听。不管她是真心还是刻意,反正司马颖受用了。他大笑道:“太子太看得起某了。事不宜迟,今夜本王将事情安排好,明日便由舍人带队,前往洛阳吧。” 来时只她一个,行程由她说了算,回时加了乐王妃,还要照顾她的感受,的确宜早不宜迟。因此山阴应道:“一切听凭王爷安排。” 议事已毕,又近晚间,司马颖相邀道:“事态虽急,舍人赶路辛苦,不如今晚由本王设宴,欢饮一回?” “使不得。”山阴忙推辞,“明早要赶路,山某此刻还是寻一处软榻,睡上一觉方是正事。”司马颖见她眉间确有倦意,遂不再强求,只道:“既如此,舍人便在府中歇下,明日一早好有精神赶路。” 山阴还想再推,担心拂了他的面子,便道:“也好。王爷盛情,山阴在此谢过。” 本想于夜间前往一寻王旷的住处,如此一来,只得暂且搁下了。 只是今日错过,他日不知何时才能见上一面。心中又有些遗憾,忍不住修书一封,附上一张随笔画的王旷像,交与大奇道:“我不便出门,你且去寻上一寻,将这书信交与谨之。” 大奇正要前往客栈收拾一应物具,接了信,问了地址匆匆出门去了。 第二日一早,方才起身,果见大院之中,所有马车与人手皆已备齐。她来时连同护卫在内,不过二十来人,现下加上乐王妃及成都王选出的部下,顿时变成了十辆马车,两百来号人。阵势立时大了十倍不止。 成都王与王妃话别,又与她交待了几句,晨光中,马车由院落的侧门而出,缓缓驶向大街了。 一路疾驰,马车不曾停歇。待到晌午之时,山阴命人前去请示乐王妃,需不需要落脚休憩片刻时,乐王妃果断地回了。 面对马车颠簸之苦,不端着王妃的架子要求特殊待遇,令得山阴对她又刮目相看了几分。 这般连着行了三日后,马车终于在一家客栈停了下来。 护卫忙着给马儿喂食喂水,准备干粮之时,山阴也来到了乐王妃的身边道:“王妃,身体可有不适?” 乐王妃将面前的茶盅往山阴面前一放,为她也斟上一杯茶,笑道:“舍人小看我了。跟着王爷这么多年,这点苦还是受得住的。” 第六十五章 迎回绿珠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她指着旁边的榻几:“舍人也坐。” 山阴施了一礼坐下。她举起茶杯饮了一口:“人人都说王爷与王妃出双入对,伉俪情深,果然不假。” 乐王妃笑道:“舍人见笑了。舍妹婚宴在即,到时还要请舍人一起参加才好。” 妹妹? 如果她没记错,那日在太子的东宫之中,乐王妃还在她与卫玠面前抱怨家中没有妹妹白白错过卫玠这个女婿,今日怎么又出来一个妹妹? 应是关系较好的庶妹吧。 她应道:“这是自然。山阴也正想讨杯酒喝。” 只听乐王妃继续道:“这个妹妹虽是半路得来,却是深得我与父亲之心。她蕙质兰心,可叹身世堪怜,我这做姐姐的,也是刚刚从王爷处得知了她的婚讯。不知父亲给她找的是谁家公子。只盼着她能嫁入一户好人家,有一个好依靠吧。” 自古女子以夫为天,仰仗夫君才有一席之地。这在她看来虽是极为不耻,然从古至今皆是如此。 听着乐王妃伤感的语调,她不由劝慰道:“王妃的妹妹成亲,是大喜事。王妃应该高兴才是。” 两人小坐着聊了半刻,天色已经逐渐黑沉。 这三日中,已走了三分之二的行程,明日再坚持一下,便可以提前到达洛阳城了。 于是山阴吩咐下去,夜间不必赶路,所有的人皆在客栈中休息一晚。 等到第四日黄昏时分,离洛阳城郊的北门不远处,一支阵容颇大,两百多名护卫拥着十辆马车的队伍从山路上浩浩荡荡而来,在离北门将近五百米处,他们停下了。 山阴从马车中走出,来到乐王妃的马车前,道:“王妃。北门就在前面。这般进去,太引人注目。不如你我二人与近身护卫先入城,其余的按照王爷的吩咐各自行事吧。” 乐王妃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舍人安排吧。” 很快,队伍分头散开,山阴与乐王妃带了几十名护卫,先行从北门疾驰而入。 连着赶了七日车,大奇边挥舞着手中长鞭,一边暗道。小郎办事,确实极有魄力。一个姑娘家,屁股被颠得生疼,愣是没喊过一声苦。他将身子往后一倚,钦佩道:“小郎,一路辛苦了吧?我们总算回洛阳了。比郎君的预期还早了一天呢!” 山阴撩开车帘笑道:“七日马车算什么。回洛阳时,连着个把月在船上颠簸才叫辛苦,睁眼闭眼皆是黄黄的河水,能让人连口饭都吃不下去。” 不知怎地。听着她云淡风轻地说着这话,大奇忽然之间就生出一种敬意来了。与以往的畏惧不同,这种尊敬,是发自内心的,他头一次发现,郎君的眼光真叫一个好。山家小姑子,年岁不大,然心智阅历皆不是寻常人能比拟,更不用提那些整日坐于房中,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莺莺燕燕。 能跟在她身边。护着这样的主子。实不算辱没了他与二奇呀! 突如其来的欢喜中,他高兴地一抽马鞭,提议道:“小郎,待送完乐王妃,去郎君处坐一坐吧。郎君定会吃惊!” 浑然不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将山阴放在了卫玠的前面。 谁知山阴摇摇头。她指指自己灰灰的衣裳:“满身尘土,此刻我只想先回府中。好好洗上一洗,睡上一觉。你也累了,等回了山府,好好歇上几日,让二奇守着。” “谢小郎。”他咧着嘴一笑,直道,“还是小郎对属下体贴。” 两人驾车边走边聊,不多时。乐府庄严气派的大门已在眼前。 此刻,这座大宅院的院门两侧红绸飘扬。绫花飞舞,便是临街的房舍之处皆是张灯结彩,喜气一片。 尤其院门上贴的两个大大的“喜”事,恁得醒目耀眼。 山阴跳下马车,快步走至乐王妃身前,道:“王妃,乐府已到。连日赶路,快些进去休息吧。” 乐王妃掀开车帘,笑着相辞道:“舍人也辛苦了。待到设宴之日,必会送上请帖,还请舍人赏光。” “这个自然。”山阴忙道。亲眼看着马车一辆一辆驶入乐府侧门,她才放心地坐上马车,道:“大奇,走了。” 回到山府,先行沐浴净身。她将身子往桶中一浸,直在浴桶中足足泡了一个时辰,才意犹未尽地起身。 待换上一身干净的裳服从房中走出时,婢女已细心地拿了浴巾小心地擦干她湿湿的长发。 将眼睛惬意地一闭,她伸了个懒腰问道:“我不在的这几日,何人来过?” 婢女边擦边回道:“郎君走后第五日,刘琨刘大人命人呈上了一封书信。昨日,刘容刘管事也来过。见郎君不在,匆匆走了。只说有要事需亲口禀报。郎君若是来了,便立刻知会他一声,他立即前来。” 刘琨来书信了?这个消息信令得她双目一睁,急切地命人取过桌案的信展开细看。信中内容不多,只有简略的几句话。然她越看,越是眉飞色舞,待到后来,忍不住轻笑出声了。 随随便便绾了发,换上另外一身行头,吩咐了句“我先去刘琨处,令刘容一个时辰后来见我”,便大步便朝院落外走去了。 来到刘府,刘府的守门人已得了刘琨口令,见是她,二话不说便敞开大门将她迎入。 刘琨的院落她曾去过一次,因而仆人稍一指引,她便循着记忆找到了。 有些眼熟的院落前,院门虚掩,静静悄悄。 刘琨好像将所有的下人皆遣走了。 她试着推门而入。正逢春日,刘琨院中满林子的桃花在微风的轻拂下,已经落了大半。整片整片的粉红由眼前蔓延至院墙处--清一色的微粉,清一色的娇嫩。 犹记上次来时还是青翠竹林与各色松柏互衬的满园树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然换了新颜,改了旧貌。 没有见到人,她索性提步走入树林深处。 脚踩花毯,一路走入。行约十几米。顿见林中有一人,手持画像,长身玉立,静静凝视着画中之人。 这画,山阴认得,正是她第一次在刘府中为绿珠所画之像。刘琨曾言不慎丢失的那幅。 画中女人巧笑顾盼,眉眼含春,一如刚落笔时的鲜活。生动。 刘琨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一动不动。他的表情,有疑惑,有苦恼。或许连他自己也在暗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绿珠情根深种了?乍见她时的惊艳?还是为山阴牵线那一日的萌动?好像说不清,也道不明。等他有所察觉时,她已经不容抗拒地走进他的心里了。 静默中,山阴站在他的身旁。微咳一声,唤道:“越石。” 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扰的刘琨,蹙着眉回过头来。他看看手中持着的画像,又看看眼前微笑凝视的山阴,大大方方地收了画像往袖间一放,笑道:“舍人来了?” “正是。”山阴接道,“多谢越石相助之情,我是来接绿珠回去的。” 接绿珠回去? 刘琨的眉间又是轻轻一皱,他想起来了。当日,他得了山阴的书信住入金谷园时。正逢孙秀持了皇帝的诏令前来收捕石崇。那厮要将绿珠占为己有。石崇不从,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性烈的绿珠竟从高高的竹楼之上直直跳下。脑浆迸裂,当场倒在血泊之中。 求而不得的孙秀大怒之下,拘了石崇等人拂袖而去。留下他呆在原地肝胆欲裂,伤心至极。哪料孙秀等人刚走不久,便从园中蹿出一名黑脸侍婢。这侍婢央着他。求他带她出园。纵然相貌不相仿,听声音,他便认出了这正是他朝思暮想的绿珠。一路之上,绿珠刮去脸上黑糊糊的易容之物,又对他细说了实情。他方知道原来绿珠与山阴早在江南便已相识,今日的一切,不过帮着绿珠逃过孙秀的魔掌,逃过一死而已。 本以为一代绝色已在眼前香消玉殒的他。知道自己此举居然保住了佳人,不由得又是高兴又是庆幸。对山阴。更是怀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激。 接了绿珠,小心翼翼地置于自己的院落之中。因怕她的行踪被有心人知道,他索性遣了院中侍婢,一应东西皆亲自处理。 如今绿珠才刚刚在他府中住上两日,山阴便说要接回去了? 那么,他的这腔情苦该向谁诉?他的这番痴情如何得偿? 直视了山阴好一会儿,他开门见山道:“听绿珠言,山舍人对她有救命之恩,待她如兄长般亲厚,然绿珠亦是我心头所爱,此次她能得生,刘琨幸甚喜甚,不愿再错过佳人。看在你我一场交情的分上,舍人可否割爱?” 割爱?原来刘琨以为她也想得到绿珠。 低低地笑了一声,她神情磊落道:“越石此言谬矣。山阴对绿珠,唯有兄妹之义,绝无男女之情。越石一片真心,山阴看在眼中,才敢将此事委托于你。然割爱一事,”她笑道,“我如何做得了主。绿珠的终身大事,理应由她自己拿主意。越石若是有心,讨了佳人的欢心,再上门求娶也不迟。” 将嫁娶的自由交由绿珠自己手中? 刘琨一怔,继而一喜,他急道:“舍人此话当真?” “当不当真,问过绿珠便知。”她眉毛微挑,复道,“今日,还是请越石先完璧归赵才好。” 刘琨与山阴相识虽不久,然心中对这份友情早已肯定。 如今听山阴铿锵有力的话,更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般。当下一哂,道:“舍人已放话,刘琨再不从,显得太没道义了。”他将手一扬,道:“舍人跟我见过绿珠吧。” 第六十六章 卫玠大婚?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听他一声又一声的“舍人”,山阴终于有些不自在起来。她边提步跟上,边打趣道:“今时不同往日,我这舍人一职早已辞去。越石还是唤我阿阴吧。” 刘琨笑道:“一时之间改不了口,阿阴见笑了。” 两人沿着树林又走了几许路,见到了一排精巧的小屋。 这排小屋安置于树林之后,又是隐密又是幽静。 住于这样的环境中,虽比不上金谷园的奢华,难得的是多了一份清幽自在。 刘琨领着她来到小屋前,对着紧闭的门以手相叩,轻唤道:“绿珠,是我!” 门应声而开,一身红裳炫目,面上却仍是黑乎乎一片的绿珠提步走了出来。她抬眸看了一眼刘琨,微微点头。很快,视线越过刘琨,发现刘琨身后站立的山阴。 眸光轻轻一流转,已是千言万语在其中。朱唇轻启,她惊喜地叫了声:“郎君!” 这一声郎君,情真意切,饱含了久别重逢的喜悦,倾注了全心全意的信赖。 不及山阴反应,她已走上前去拉住山阴的手,哽咽了声:“绿珠幸能与郎君再得相聚。” 隐隐之中,还带了哭腔。 见过在石崇面前风情万种娇媚可人的绿珠,见过在他跟前淡然若水,举止得体的绿珠,却不曾见过将喜怒哀乐毫无保留地呈现,真情完全流露的绿珠,刘琨喉间滚动了一下,识趣地退后了一步。 两人宽慰的对视中,有激动,有欢喜,有尘埃落定的放心。看着他二人自然无比,率真至极的笑容,他只觉得一阵暖流涌过胸腔。不是妒意,而是一种久而未至的动容。 正如山阴所说,她与绿珠是兄妹之义,是至亲之人。然她的付出能得到绿珠倾心的依赖与信任,单此,已令得他羡慕不已了。 较之石崇的专宠,他突然觉得眼前这种情意高出石崇的,岂止一星半点? 三人杵在门口。一言不发了好一会儿。刘琨提议道:“不如在院中摆上榻几,再叙一叙。” 却见山阴摇摇头,牵了绿珠的手,再次认真地道谢:“越石相助之情,山阴与绿珠皆记在心中。他日若有所求,但凡我二人能办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刘琨面色一黯:“这是要走了?” 他看向绿珠的神色中,有着显而易见的不舍与期盼。 绿珠心中一叹,她转向山*:“郎君。容我与刘大人说两句。” 山阴点头,先行出了小排屋,一人在树林中转悠起来。 不过片刻,绿珠出来了。在刘琨的护送下,两人坐着马车由刘府侧门而出,悄悄驶离了。 一出刘府,马车中的二人不再拘礼,随意说起话来。 山阴摸摸绿珠面上黑糊糊的东西,赞道:“周郎的东西果然好用。可惜只有一瓶,怕你再用上几次便没有了。” 听她这般说。绿珠嗔道:“郎君还说。我回去对着镜子试过之后。吓了一跳。还以为从此变得面目可憎,无法恢复了。幸好洗得用力点,能洗干净。” 想起她险中得生,山阴问道:“越石说,他看到有人也是一身绿裳从竹楼上纵身跳下。那人是谁?” 绿珠听闻此言,黯然道:“那是我的贴身侍婢。那日,孙秀又带了诏令前来。向石崇索要与我,石崇嘴上不肯,然心中已有悔意。他对我言,因我而获罪。我恐他细思之下答应孙秀的要求,故于他走后易容逃脱。侍婢见状,穿上我的衣裳从竹楼之上跳下,引开他们的注意,可怜她。摔得面目全非……我趁着混乱找到了刘琨,这才一起出了金谷园。” 原来中间还有这段变故。 她自省道:“都怪我思虑不周。于此时去了邺城。” 又叹:“真真是个忠心护主的。” 绿珠也叹道:“这份以命相护之情。却是无法再回报了。” 两人唏嘘了一阵。山阴见她被勾起伤感,转移话题道:“我观刘越石这人不错,静姝可知他对你一往情深?” 绿珠不在意笑笑:“世上郎君,对上我这祸国容颜,鲜少有不爱的。刘大人与石崇他们整日一起,难道还有不同之处?” 没想到刘琨在她心中是这样的人。 山阴微微摇头:“越石与他们,究竟不同。静姝想看他是否真心,日后可知。” 绿珠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她神秘道:“郎君,我发现了石崇的一个大秘密。” 她附耳至山阴身边,轻道:“石崇被捕之前,已将自己名下大部分财物转移了。孙秀以为收去的已是全部,其实不过一小部分。待到风头过去,郎君便去将这些财物取了来吧。不枉我侍候他一场。” 她说这话时,有些得意,有些自豪。 那弧线优美的下巴还朝着山阴俏皮地扬了扬。 本来也是,她从江南巴巴地跟了石崇进洛阳,冒了多大的风险,担了多少的心。为的无非也是出一口气,讨回一个公道。如今心愿得偿了,自然欢喜无比。 山阴瞅瞅她这样子,不由得扯了扯嘴角。是不是因为受了她的影响,这大小二姝对钱财一事分外上心。在她们觉得,于此时代,有财物傍身远比寻一个如意郎君要靠谱多了。 她应道:“江南一带,我们的收益已经颇为可观,然与石崇相比,究竟九牛一毛。大批财物招人觊觎,可以事先在洛阳城中寻一处安全的地方掩埋了。再分批运走。”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中,忽觉马车一滞,停住了。 却听外面传来紧一阵松一阵的敲锣打鼓声,一大队马车在一众身着青衣,面带喜色的护卫簇拥下,缓缓地驶来。 这些马车装饰豪华,单看车轮吃重的样子,便知里面装了数不清的物品。 浩浩荡荡的前行中,山阴探头看了看,不由笑道:“不知哪一家的公子要娶亲,赶着今日往新娘的家中送聘礼了。” 她随意将车帘一挂,道:“看这一辆又一辆的马车,这聘礼少则值五百斤金。” 五百斤金?汉时,聘娶皇后也才用黄金二百斤,马匹十二匹。到了魏晋,奢靡之风四起,就是寻常贵族人家,所出聘礼之数,竟也达到这个数了。 喧嚣声中,只听挤于大街之上看热闹的人纷纷议论道:“阵容俨然,看来吏部尚书乐大人之女好事将近啦!” “乐大人的女儿?不是已经嫁与成都王了吗?” “嫁与成都王的,是大女儿,现今要嫁的,是幺女。今日收了卫家的聘礼,婚期指不定就在这两天了。” “才子佳人,真是登对啊!” “登对?”人群中,有人取笑道,“卫玠的才貌我等见过,乐大人的小女儿长得是圆是扁你也见过?” “你怎知道,掀了红盖头,她不是一个长相极丑的麻子?” 在他无意的调侃中,众人皆哈哈大笑起来,只有初时由衷赞叹才子佳人的那个,涨红了脸争辩道:“乐王妃长得像天仙一样,她的妹妹能差到哪里去?若是丑,卫玠能要她?” 在他的自认为理直气壮的辩白中,停于他们身侧的一辆马车,车窗被掀开,探出了一张长得极为俊美,极为赏心悦目的少年郎君的脸。这少年郎君一双凤眼上挑,含笑看了私下议论的几人一眼,有礼地问道:“听几位言,知道这聘礼送往的是何家,送的是何人?” 她的样子,似是对他们的话题颇有兴致,加上这出众的长相,当下有人邀功道:“郎君不知洛阳城这几日最热闹的事?卫家与乐家马上要结亲家啦!卫府的二公子卫玠已向乐家小女儿下了文定,只等今日送过聘礼,择日便可完婚了。” “原来如此,难怪街道之上如此热闹。”她喃喃地说完,又朝着几人微微一点头,头一缩,车窗又放下了。 有钱的贵族公子就是不一样。 看到这副排场,也只是轻轻一点头,羡慕不已的众人重将目光放回礼队之上,咋舌道:“此等风光,你我这些人也就在这街头之上凑凑热闹,饱饱眼福。” 他们没有注意到,这少年郎君一放下车窗后,马车便硬生生挤过拥堵的人群朝前驶去了。隐约中,还能听到坐于车驾前,驭夫急急忙忙地辩白:“小郎,我真的不知有这事啊!” 绿珠眼疾手快扶住面色在瞬间如一张纸般雪白的山阴,急问道:“小郎,怎么了?” 怎么了?她也很想知道,她不在的这几日,发生何事了。低低地扯出一个牵强至极的笑,她宽慰道:“无事,马上回山府。” 是的,她要马上回山府,马上召见刘容。 挤出这一条熙熙攘攘的大街,马儿总算可以撒开四蹄尽情奔跑了。 二奇奋力甩了甩手中马鞭,时不时回头看上一眼被车帘隔绝的车厢。此时此刻,他竟是心虚地想:郎君要成亲的消息,在下婚书时已传得满城皆知,他这般秘而不告的举动被小郎得知后,若是她要抽上他两百鞭,他也认了! 第六十七章 新娘是她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回了山府,匆匆进了院落,刘容已经在此静候。他看见大步走来的山阴,忙起身道:“刘容见过郎君。” 山阴点点头。除了绿珠,其余人等皆退出了书房。她在房内来回走了两步,侧过头,问道:“我不在的这几日,洛阳城中的大事你可有收集整理?” 刘容拱手道:“一应事件,全部记入书册呈与小郎了。只一件,刘容想亲口汇报。” “说。” “小郎走后第三日,洛阳城中传出卫玠向乐府提亲之事。此事虽然突然,然进展迅速。”说到这里,他圆圆的脸抬起,一双平实无奇的眼睛担心地看着山阴,“今日便要将聘礼送入乐府了。” 这果然不是非议。明知其中定有蹊跷,心脏还是狠狠抽了一下的山阴强自镇定坐了下来。 她继续问:“这事发生之前,朝中有什么消息传出?或是城中有没有发生其他大事?” 刘容果断地回道:“无。便是孙秀为他的儿子孙会向河东公主求亲,也是第四日的事。” 孙会向河东公主求亲了?真是荒唐至极的事。然此时,她无力去管这些,只觉得一阵乱哄哄的嗡嗡声中,她扶着微痛的太阳穴,闭上了双目。 跟在她身边,已然知道她与卫玠关系,明白她想借此推测中间曲折的刘容,嘴巴嚅动了两下。 小郎此刻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即便是暴跳如雷,或是大哭出声,都比这要显得正常一些呀!静默中,他试着喊了声:“郎君。”山阴睁开双目,刘容恭敬又带着关切的眼神似是在提醒她:趁着婚期未定,小郎还是快些去卫玠处问上一问吧。晚了,便真的来不及了。 她吐出一口长气,挥挥手:“我知道了。这事。我自有主张,还有其他事吗?” 其他事?刘容识相地摇摇头:“小郎若闲了,看看桌案上的资料便可了。刘容先退了。” 山阴点点头。 他一退,站于一旁细心听着二人谈话的绿珠已揣摩到了其中端倪,她蹙着眉走到山阴身边,两手按上她的太阳穴,轻道:“郎君与他口中即要迎亲的卫玠,关系不同寻常。” “是不同寻常。”她紧紧抓住绿珠的手。低低的声音带了一丝不敢相信,“静姝,他是我准备携手一生的人。七日前,我奉了命令前往邺城之时,我二人还在商议何时成亲之事,今日,却传来了他要与别人结亲的消息。你说,这可能吗?” “天下男儿皆薄幸。郎君忘了曾经告诉过静姝的话?”绿珠将她揽入怀中,安慰道。“此等男子,弃就弃了,郎君不要为此伤心。” 弃就弃了?覆水暂且难收,何况她对卫玠的情已然付出。 思虑中,她摇摇头,肯定地说道:“不会。阿卫此举,必有原委。这中间,一定发生了连刘容都没有查出的大事。” “既然如此,郎君便去问上一问,也好过现在心中焦急。” 问上一问?是的。她完全可以直接坐着马车去找卫玠。为什么先回了山府。召了刘容? 难道在她的心底,真的有着一丝连她自己也不敢肯定的担心? 这不是她的作风,更不是她行事的原则。既然相信他,便向他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便出手阻止这门亲事,这么简单明了的事,她为什么在这里扭扭捏捏作不了决定? 主意一定。她推开绿珠,起身打开房门唤道:“来人!” 一直候于门口一动不动的二奇立刻迎上前来。 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山阴冷哼一声道:“马上去寻一寻你家郎君,令他火速前来见我。”甩出这一句吩咐后,她忽又想到了什么,复道,“不是想给你家郎君遮着掩着么?如此忠心之仆,理应嘉奖。办完事后就回他处呆着吧。” 二奇嘴巴张了张,还想为自己驳上一驳。可看到山阴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又咽了回去。隐隐中,他是觉得,这一回,事情怕是捅大了。苦着脸,一言不发地朝着山阴躬了身,他大步跑出了院落。 房门中,顿时又安静下来了。 她将自己往榻间一扔,重重倚上了身后的靠枕。连日来的奔波,马不停蹄地赶路,乍听此事的震惊与不敢置信,如一波又一波巨大的潮水涌向了她。困顿中,她知道绿珠叹了口气,拾起床上的被褥轻轻盖上了她的身体,然后,她的双目无力地一闭,眼前便是沉沉的黑暗了…… 不知睡了多久,疲惫中,好像有人抚上了她的双颊,轻轻地摩挲着,又似有人在她耳边低低呼唤。 这股环绕在身边的男子气息很熟悉,很熟悉,不须费神思考,山阴直接伸出双手抓向了身侧。 夜色初上,房内不曾点灯,沉沉的暗色中,只有窗棂处透出的一丝微光照在二人身上。可尽管如此,她还是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他的所在。双眸一睁,一瞬不瞬地盯视着他,她沙哑着声音一字一句道:“阿卫,你欠我一个解释。” 这声音,冷静,自持,有着她惯有的淡然与冷漠--是的。他应该给她一个合情合理,能说服她,让她心甘情愿继续相信的解释。 在一觉睡醒,昏沉的大脑重又开始紧锣密鼓地工作,在将所有纷杂的思绪一一理清沉淀,这一刻,她很想知道真实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果然,卫玠静默了一阵,开口了:“王式有了太子的骨血。” 王式有孕?怔忡之际,她的大脑不忘做出最迅捷的反应:子嗣稀薄,自身尚且难保的太子,与王导暗中合力,想要联合司马颖一举击败赵王的太子,在面对这个千载难逢,拉拢两家的大好时机,会做出何种安排。 脑中忽然浮现出乐王妃途中说过的话,灵光一现,脑中异常明晰的她终于艰涩地开口:“太子安排了王式以乐家小女儿的身份,嫁与阿卫?” 卫玠没有答话。 这种默认的姿态,这种沉寂的表情,在令得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轻笑后,突地又问:“我去邺城为司马颖送上书信时,司马颖说好事近了,需由乐王妃亲回一趟。这是事先于书信中写好的,那时阿卫便已知道了这事了?” 这一次,卫玠低低地回道:“我亦不知。你走后第二天,太子才亲口与我说的这事。” 这么说,他与她一样,都是临时被通知的? 在这个君臣有别,君令大于一切的时代,她明白一心辅佐太子,一心报恩于太子的卫玠对太子怀有的尊敬与恭敬。他能为了太子不惜后果卷入这场没有时间休止的政治纷争,能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一步又一步的策略,那么凡是太子提出的对大局有战略性帮助的建议与意见,他都会不遗余力地去落实、去实施。 “所以,”她扯开了一抹难看至极的笑容,“阿卫不假思索便应下这门亲事了?” 眸光四射的凤眼定定看着卫玠,她复道:“阿卫把我,便那么轻而易举地扔于一处不管不顾了?” 她的喉咙,有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哽咽,有一丝自己都不曾发现的低落。对上这样的山阴,卫玠的心中突然狠狠一抽。 黑暗中,他的手掌情不自禁动了动,在伸至半空时却又无力地垂下了。接着,他听到了自己低哑的,苍白、无力至极的解释:“阿阴,辅佐太子,不单单因为他对我有恩,更重要的是,当今司马氏的后裔中,只有他能成为一代明君。江山社稷,天下黎民,不能没有他。” “天下不能没有太子,然阿卫可以没有我,是吗?”她努力睁大眼睛,将滚滚而出的眼泪逼回眼眶,继续道,“阿卫觉得用这番大道理可以说服我吗?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其实你我之间的情意也不过如此?” 她本逍遥一酒徒,只想携了良人寻一处世外桃源,一方乐土作为安身之所,她从来没有那么大的政治抱负,也不想费尽心机忧国忧民,如今她的良人,为了天下大计,甘拿自己的婚姻当作政治的筹码,她是该庆幸他的爱国胸襟还是悲哀自己的无从反驳? 在她冰冷的质问中,卫玠苍白着脸,闭上了双目:“我对阿阴的情意,从来没有搀过一分假。” “既然如此,”她冷冷地回道,“阿卫便设法推了这门亲事。能娶王式的人,应该不止阿卫一个。” “阿阴--”身边那个无力的声音还欲说些什么,却见山阴断然将背一转,道:“夜深了,阿卫先回吧。” 久久没有动静的黑暗中,她屏着呼吸一瞬不瞬地听着。有人在叹气,有人无奈地起身了,有人推开房门走出去了,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再也听不到一丝声音。 他走了!! 没有再做多余的辩驳,一声不吭地走了!靠在枕席间,再也克制不住的山阴,任由奔涌的泪水从眼眶中滚落而出。 无声的哽咽中,一只温暖的手伸了过来。 第六十八章 还琴断情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她坐上山阴的软榻,轻轻地抱住她,低道:“郎君,我都听到了。” “静姝?”黑暗中,她转过头来。此时此刻,她太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个可靠的肩膀。 “别哭,”她宽慰道,“他的心中有郎君,定会推掉亲事的。” 会吗? 她的喉咙一紧,清楚地感受到从心尖处传来的窒息。 无声地笑了笑,她带着浓浓的哭腔道:“许是不会的。”以她对他的了解,他既答应,便不会轻易更改了。 他和她,也许只能走到这里了。 将头埋入绿珠的怀中,她疲惫道:“静姝,就一回,让我痛痛快快哭上一回。我保证,明日醒来,我再不会这般软弱,这般没用了。” 绿珠没有说话,只是将怀中的她又紧了紧。 无边的黑暗中,只有一阵又一阵肆意的带着发泄的哭声从房中断断续续地传来…… 一晃又过了好几日。 这几日,山阴呆在山府中,没有出过一步门。本来她这般从邺城回来了,理应到太子处,和太子详细汇报一番此行的情况。 奈何她现在真的没有这个心情。 出手相助太子,是因为卫玠的关系,眼下与卫玠陷入这样的困境,连着对付太子,她都失去了兴致。 这样沉静地坐了好几日,日盼夜盼中,这一日傍晚,终于有护卫拿着一封信件匆匆地进来了。 将信件呈给山阴,他禀道:“小郎,卫府送来的信件。” 卫府? 她接过信件,心脏却在这一刻,骤然停了两秒。 迟疑着打开信件的封口,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迅速地取出打开:信纸上一片空白,什么字都没有。 她艰难地开口:“卫府何人送来的?” “禀小郎。是卫府二公子卫玠使人送来的。” 在护卫有力的回答声中,她微微点头:“退下吧。” “是。” 犹记当日桃花林下,白衣郎君牵了她的手,柔情款款地说:“日后你我二人成了亲,也寻这么一处桃花林可好?” “到时不必理会世上诸般烦恼事,一舟一桨,泛湖而游。阿阴可欢喜?” “一切有我,阿阴只需守着你我之间的白首之约即可。” 又看他执起一把桃木梳。轻轻落在她的发际,口中轻吟:“一梳梳到底,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誓言犹在,盟约仍新,与她约好要共度一生的人。那个在雪光中,一身雪色大氅风光霁月走入她心里的白衣少年,却无声地对她说出了她最不想看到,也不想听到的那几个字。 她错了吗? 在这样朝夕瞬变,风起云涌的时代,拼了自己的全力去争取一份没有杂质的感情,终究是她天真,是她犯傻了吧! 呵呵傻笑了两声,她任由手中那张白纸飘然而落。 既不愿委曲求全,既无法认同他的这种观念。那么。她和他一样选择分开。选择对二人而言,最理智的决定…… 丙辰日。大吉。 洛阳城中街道,处处披红挂彩。 这一日,是卫府二公子卫玠迎娶乐府千金乐氏的日子。 此刻,卫府大门大敞,正院的大厅与侧厅之中,皆坐满了来恭贺的贵客。新人拜堂已经完成。眼下,难得脱去一身白色裳服,以大红色出场的卫玠正举杯朝着宾客们一一致谢。 这门亲事,且不论天作之合,门当户对,便光是从相貌来说,不少偷窥到新娘长相的宾客无不拍手大赞郎才女貌。 觥筹交错,喜庆无比的宴席进行到*间。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极为清越极为灵动的声音:“昔日故友娶亲摆宴,竟然将我漏请了?卫兄。你何其无情也!” 这声音,本来不高,然那清灵中带着磁性的调调在这一帮熙熙攘攘的宾客谈笑中,竟是显得分外与众不同。 于是,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越来越多的宾客不由自主地伸出头探视起来。 坐在宴席之中,始终挂了一副淡然的表情,随意谈笑的卫玠也手中一僵,抬起头来。 数几十道目光盯视中,只见大门处,一位白衣少年眉目含春,眼带笑意,双手负后,气定神闲地走了进来。 她的步履,极从容,极轻快。三步两步,便已走到坐于首座的卫玠面前,拱手相戏道:“卫兄大喜,却不发给小弟请帖,有意乎?” 她调笑的神情,又是自然,又是亲和的语调,令得旁边坐着的宾客纷纷起哄:“叔宝竟将这么一位妙人给忘了?真真该罚。” “就是,就是,当罚酒三杯自戒。” 嬉笑声中,卫玠握着酒杯的手一紧,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谈笑风生的少年,站起身来:“阿阴是来讨杯喜酒喝的?” “不然呢。”她侧着头,不解地瞪大了那一双极为醒目的凤眼:“叔宝以为我欲何为?” “阿阴--”低声的呼唤中,他垂了双目,满上了手中的杯子,递与她,“昔日所言,卫玠从不曾忘记。” 她扯了扯嘴角,随意点点头,手状似无意地推了他递上来的酒,自行拿起另一个杯子满上,与他一碰,正色道:“卫兄大喜之日,小弟未备厚礼,谨借此酒,恭祝新人海枯石烂同心永结,地阔天高比翼齐飞。” 这句“同心永结比翼齐飞”刚从口中冒出,周围坐着的宾客不由得双掌一击,连声叫好。他们边一起举起杯中之酒,边道:“好一个比翼齐飞,叔宝还不快快满饮了此杯?” 催促声中,卫玠却是神色一黯,双眸愈发低垂。 他将杯中酒往几上一放,低道:“多谢阿阴。我心领了,今日宴席之上,我已饮得有些多了。” 不想喝?山阴笑道:“无妨,卫兄随意。”她一仰头,满饮了此杯,帅气将酒盅往几上轻轻一叩,道,“身后金星挂北斗,不如生前一杯酒。人生在世,何必诸多执着?” 不知怎地,早已见惯她洒脱姿势的卫玠,此时此刻,却是极为不适了。他伸出手,轻轻扣住她的臂膀:“阿阴,我们借一步说话。” 这话,他说得极低极低,只有近在咫尺的山阴方才听得到。山阴微微一挣脱,笑道:“阿卫不必担心,我不会借酒卖疯。今日来,一为道喜,二来归还一物。” 她朝着立于身后的大奇点点头,大奇将抱着的一长形盒子递与卫玠跟前。 这个盒子,通体紫黑,正是当日他将绿绮赠于山阴之时所用的。 他垂立两侧的手一僵,道:“阿阴此是何意?” “当日收琴之时,便有言在先,暂且代为保管,如今阿卫找到梦中之人,我再霸着这琴就不合适了。”她将琴盖一掀,素手撩动几下琴弦,道,“流霞河上,你我因琴曲相识,今日阿卫大婚,且让阿阴再弹上一首,为你祝贺吧!” 说完,也不待卫玠出声,她兀自在他身边的榻上一坐,瑶琴摆开,拨动琴弦。 不是《春江花月夜》,也不是《高山流水》,却是一首《笑红尘》。 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 此生未了心却已无所扰只想换得半世逍遥 醒时对人笑梦中全忘掉叹天黑得太早 来生难料爱恨一笔勾销对酒当歌我只愿开心到老 风再冷不想逃花再美也不想要 任我飘摇 天越高心越小不问因果有多少独自醉倒 今天哭明天笑不求有人能明了 一身骄傲 歌在唱舞在跳长夜漫漫不觉晓 将快乐寻找 …… 边弹边唱中,肆意奔放,洒脱无羁的音律在这喧嚣的大厅远远地传了开来。 从来,便没有一种旋律如它逍遥自在,豪迈纵情。从来,便没有一种曲调如它这般,直直地敲击到众人的心底。 这种潇洒与惬意,这种乐观与随性,配上山阴清冷的音调与通俗易懂的歌词,令得这一方角落宾客的谈论声戛然一止,令得他们纷纷放下手中酒杯,朝着山阴的方向看来了。 一曲弹毕,举座皆惊。 沉静中,有人赞叹,有人惊讶,有人探身,向周边之人打听这位弹琴之人的来历。 只有山阴,敛了方才的洒脱,轻轻将盖子一合,沉默半刻方道:“阿阴虽擅弹,却不会唱。各位见笑了。便以此曲,聊祝两位新人,百年好合。” 推开瑶琴起身,她回过身朝着诸位宾客大方地拱手:“打扰各位雅意。山阴告辞。” 她要走了? 拿着自己送与她的定情之物,对着他唱出这么一首狠心绝决的琴曲来,便打算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卫玠藏于宽袖的手终于伸出,直直扣上了她的手腕。 他举起一杯酒,淡笑道:“仙琴神曲,自古一对,卫某当日以琴相赠,便没有收回的理由。阿阴这曲,也只有这琴方才弹得出意境。” 他示意大奇将琴收回,却见大奇眼角偷偷朝山阴处一瞥,身形飞快地遁于了她的身后。 两人无声的僵持中,有人大笑着出声了:“这上古仙琴绿绮,到了两位手中,都避之不及了。你二人若是都不要,送与我如何?” 第六十九章 夫人有请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他这话一出,当下有人附合着调侃相戏。 卫玠极淡定地朝着他们拱拱手,道:“几位说笑,琴已送出,焉有回收的道理?婚宴之上,诸位不必拘礼,只管尽兴。” 言罢,他拉着山阴,朝着坐于榻上的诸人点点头,脚步不停地往着另一方向去了。 他二人一走,众人虽觉有些遗憾,然很快,喜宴又恢复了刚才的热闹。 却说卫玠拉着山阴走了一阵,在无人处,山阴轻轻地将手挣脱了。 她停了脚步,出声道:“不必再往前走了。我该回去了。” 她的话语,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月光中,卫玠微顿的身形转过来了。他似是此时方看见山阴脸上的绝然与坚定,微微颤抖的声音中,他再一次道:“阿阴,我说了,昔日之言,我不曾忘却。” 对上他受伤的表情,山阴忽然笑了。低笑声中,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拭去了顿然间滚落的一颗泪珠,嗤笑道:“阿卫,你果然知我不深。原来有些话,有些事,不说出来,真的没有人会知道。” 她深吸了一口气,定定看着卫玠道:“我可以为你抛却一切,可以义无反顾地卷入这场政治漩涡,不代表我会答应用你我二人的婚姻作筹码。在感情的世界里,我有我的道德与底线,有我想要守护的一方天地。就算你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你娶王式只是为了给她一个名份,保她安危,那又如何?她已经是你名正言顺的妻子了。”她的声音倏地一低,轻道,“阿卫,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在你决定成亲的那一瞬。便已选择了背弃你我的誓言。我尊重你的选择,也请你体谅我的心情。” 她说完,朝着他一礼,强迫自己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是的,他有他的宏图大业,他有他的苦衷难处,在决定走上这条路时,她便应预料到今天乃至日后的种种艰辛困苦。只是所有的苦中,她唯独没有办法接受这一条这一款--既不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挥剑斩情丝,也不过是一瞬间的痛。 而时间,永远是最好的良药。 她的步履匆匆复匆匆,身影越行越远时,静静地看着她绝然离去的卫玠只来得及发出那一声轻微至极的,一出口便消散在夜风的呼唤:“阿阴--”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生生割开了。响彻穹宇的声音中,他仿佛看见了奔涌的一大片血红和息息不停的搏动。它们叫嚣着,咆哮着,向他直直地淹没过来。喉间一阵腥意上涌,他的嘴一张,一口血红沿着玉白的脸颊流了下来…… 却说山阴潇洒地甩了个背影给别人后,很快便发现走的路不对。脚下这条,根本不是返回的原路。夜色深沉,来时她只是跟着卫玠机械行走,没有多加留意。现在让她一个人寻回,简直是天方夜谭。 她索性拦了一位婢女道:“前往大厅的路怎么走?” 见婢女直直地盯着自己。她主动解释道:“府上二公子设宴。我是来讨杯酒喝的。中途离席逛了逛,不料走岔路,找不回原来的路了。” 月光下,婢女对着她一笑。这似曾相识的笑意,她一怔:“你是……” “郎君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了?”婢女朝她一福,“我是阿绿啊!” 阿绿?王式身边的阿绿吗? 她忙细细打量,果然!这一看之下。发现她眉宇仍有六七分相似。只是先前她的脸蛋圆圆的,看起来胖乎乎的,如今不知怎地,整个人消瘦了,连带下巴也尖了。难怪刚才她没有认出来。 见她恍然大悟的样子,阿绿道:“郎君是来喝喜酒的吧?我奉了夫人之命,在此守候,不料还真撞见了。” 她的手朝着一处一指:“夫人说了。故人来了,不能不见。还请郎君移步。” 夫人? 她扯出一抹笑意:“是卫老夫人?还是新进的卫少夫人?” 阿绿笑道:“自然是少夫人。少夫人说。有几句话想与郎君说上一说。” 王式,她想起那个黄裳艳丽,对她痴情一片的女子。当日若是没有东湖相戏,她的人生,又怎么会如此波折起伏,又怎么会误打误撞地嫁了她心中的良人? 这种滋味,真真不好受。 她提不起兴致去见,也不想于此时此刻去见。因而,她回了:“新婚之夜去见,遭人非议。阿绿为山某指一指路,山某还急着回宴席上去呢。” “郎君且停步。”阿绿急急拉住她道,“夫人交待,有十分重要的话要与你说。阿绿既看到你了,再放你走,夫人一定会责骂我办事不牢。郎君便行行好,走上一回。新屋里有那么多人,有什么好非议的?” 她连拖带拽地拉着山阴往前走。这种姿势若是落入别人眼中,更惹人笑话。山阴挣脱了她的手,道:“快快放手!我跟着你前去便是了。” 两人一路紧走慢走,很快来到一座院落前。这座院落,与正门处的披红挂彩喜庆连连截然不同。便是连院门处,也没有丝毫装饰。 阿绿领着她走入院门,又一路过了回廊,来到一间屋前。 她伸出手叩了叩,轻道:“少夫人,我将人请到了。” 她的声音刚落下不久,屋门一开,已褪去一身喜庆无比的新娘服,换上一身浅色裳服的王式抬头看来。她看到山阴,神情一动,轻道:“郎君请进吧。” 新屋之内,别说是侍婢,便连一应新人喝交杯酒用的器具,以及食物都没有看到踪迹。山阴回头看看这满院的静寂,又看看在门前直立的三人,道:“少夫人屏退了左右,岂不是更惹人猜疑?”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实在不想落人话柄。 王式道:“郎君若是不想进,我们便在院中说几句吧。令阿绿守着,也是一样的。” 说着,她当真横步迈出,反手一关,将房门轻轻一合。 月色下,两人朝着院中提步而去。 站于一棵大树下,令树阴遮住了两人的身影,山阴直言道:“阿式亲令婢女寻我前来,有什么事?” 她对王式,仍是怀着一股歉疚的。虽然心中对她嫁给卫玠不是滋味,然同为女儿身,知道她辗转迎合的难处,知道她恍若浮萍的艰辛,更为当日自己的随兴之举感到惭愧。裴三有错,与她何干呢? 因此,她的态度是谦和的,甚至可以说是关切的。 听到她问话的王式,回转身来:“郎君看到卫洗马定亲,好似不大高兴。” 这句话,不是询问,而是肯定。她静静看着山阴,道:“太子处于劣势之中,我以乐家的女儿嫁入卫府,不光能拉拢卫家、王家、乐家的关系,还能与成都王连成共盟。太子此举,郎君认为有错否?” 从谋略的角度来看,它没有任何错。山阴眯起眼:“阿式这番话,想替谁问?” 想替谁问?这很关键。 从太子的角度来看,他不知山阴是女,亦不知她与卫玠的感情,为着江山,为着自己能复位,断然会下令王式嫁与卫玠;然从卫玠的角度而言呢,他明明与自己已经海誓山盟,却在太子的征询下默不作声…… 在她略显冷淡的问话下,月光辉映下的王式忽地抬头对着她一笑。 这一笑,极冷,极寒,极诡异,与方才的和善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它令得山阴不由得毛孔一竖,后退一步,警惕道:“阿式,你--” “郎君问得好!”王式轻笑道,“这话,阿式既不是替太子问,也不是替卫洗马问,而是代自己问。” 为她自己问? 哄哄作响的脑门中,山阴有些不解地看向她:“我不明白。” “郎君怎么会明白呢?”王式继续道,她的声音在这夜色之中带着一股难言的飘忽与清冷,“被家族所弃,如同木偶一般活着的人,不是郎君,被一辆马车随随便便送入太子府中,没名没份活着的也不是郎君,更不用提金镛城内,伴着太子的那些昏暗无比的日子。你和卫洗马深夜一辆马车救出太子之时,你可曾还想到过有一个伴着太子一起来金镛城的王式?” 当时的情形,再一次浮现在山阴的脑中。她回忆了一下,有点难过道:“我确实忘了阿式了。” “不是忘,是从来没有想到过,”王式以一种异常冷静的口气说出,她靠近山阴,对着她的耳洞轻道,“金镛城内,我怀了太子的骨肉。怎么办呢?若是被人发现,定会被打掉的。于是太子令我诈死,让人从后侧宫门用一张破席卷了扔入乱葬岗。郎君知道金镛城外有个乱葬岗么?那里有一个好大好大的坑,里面横七竖八铺满了各种各样的死人。我还记得那一个夜晚,月光也像今夜一样,死气沉沉的,我闭着眼,连呼吸都不敢出声。因为一睁眼,我就会看到数不尽的死人,我就这样,一路爬一路爬,爬了不知多久,才爬出那个坑……” 第七十章 撞破女身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当时,趴在乱葬岗旁边,我大哭了一场。我也像郎君一样不明白,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不明白一切怎么就不一样了。我只是想找一个自己欢喜,而他也喜欢自己的郎君而已,怎么就走到这样的境地了?苍天对我,何其残忍?” 她一气说完,终于轻吁了一口,面带微笑地看着山阴,道:“阿式这样说,郎君明白了吗?” 明白了吗? 明白了吗? 与方才迥然不同的姿势。 冰冷又意味深长的话语。 山阴的气息变急了。她紧紧地盯着王式:“所以呢,阿式想让我也尝尝诸般滋味?体验一下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她此言一出,王式忍不住低笑出声。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山阴的表情,点头道:“我亲向太子求了这门亲事,就是想看看你的反应。然郎君比我想得要坚韧得多。” 她居然说,这门亲事是她亲自向太子求来的。而且,为的就是看看她的反应。 这下子,山阴有些怒了,她冷冷地看着王式:“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郎君恼了?”她偏过头看着山阴的反应,认真道,“郎君还是小看了阿式。阿式并非不识大体之人,若是只顾自己的小算盘,置大局于不顾,焉能令太子刮目?于双方都有益的事,为什么不做呢?哪怕你心中咬牙切齿,都不得不承认,这亲,必结无疑。今夜,郎君看着卫洗马一身新郎装束,意气风发,可新娘却不是你,你的心中可能体会到当日阿式的痛楚与难过?” 她知道自己女扮男装?知道自己与卫玠之间的暧昧? 山阴伸手一扣,紧紧抓住她的手臂。此时此刻。她的脸当真青了。这个王式,她一直将她当弱者看待,却不想她居然厉害至此!她一声厉喝:“你胡说什么?” 不料王式却趁势将身子朝着她使劲一贴。两人以亲昵无比的姿势紧紧地靠在一起时,她已经探出右手,在山阴束了带的胸前用力一按,略显弹性的手感中,她冷笑道:“郎君敢不敢脱下衣服证明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少年!当日酒楼中我已经察觉有异,那日游船之上看到你与卫洗马在房中亲热,更是确定无疑。你女扮男装,欺瞒太子。以为自己没罪吗?” 她的声音,在这夜色又响又脆,直是远远传了开来。山阴环顾了一下四周,恨得一把捂住她的嘴。气道:“你族叔王导派你来,就是让你做这些勾当的?你怎么不跑到外面喊,太子还没有死。就在郊外藏着?你信不信今日之事走露风声,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她威胁性的话语,连同手上的狠劲,果然令得王式住了口。她拉下她的手。喘了喘起伏不定的气息,道:“我知道轻重,不需要郎君提醒。” 说着郎君二字时,她故意加重了语气。 这样的王式。极陌生极可恶。硬是压下心中郁气,她问道:“我的身份,你还告诉了谁?” 王式整整自己些微凌乱的裳服,嗤笑道:“这是你我二人之间的事,我需要告诉谁?” 她的意思,是不曾告诉太子与其他人,只想凭着自己的本事让她吃瘪,好讨回当日那口气? 试着将胸中的气息舒缓下来。她平静道:“阿式。当日确实是我不对,不该随意相戏。你若真想出口气,看到今日这局面。也该气消了。如今你是太子身边的人,又怀着太子的骨血,只要助太子登上了皇位,有的是比以前更光明的路途。一味沉浸在个人的恩怨之中,只会让事情越变越糟。所谓有舍便有得,你好好想想我的话吧!” 有舍便有得?她的话,怎么与族叔的一个腔调?还不待王式还上一句,山阴已经转身大步走开了。 只有那一句“好好想想我的话吧”,在这个静谧的院落里显得分外清晰,传得分外远。 疾步走出这个院落,又拐过几条大路,脚步不停的山阴终于靠着一侧的院墙,全身一软,坐了下去。 她今日带着瑶琴前来之时,本就有些不舒服,只因心中堵着气,硬是来了。方才经王式这么一闹,只觉得本就有些昏沉沉的脑袋,愈发的重,愈发的沉。 靠着院墙休息了一阵,她复又直起身,朝着亮光处脚步不稳地走去。搞了半天,也没有向阿绿问到去往正厅的路,再不走出去,宴席都要结束了。 她随便抓了个正在当值的婢女问道:“往正厅怎么走?” 婢女好心地指道:“郎君出了这个院子左拐,再往前走上一阵就看到了。” 原来离此不远。她心中大喜,谢过婢女循着方向走去。 拐出院门,忽听墙边传至一个猥琐至极的笑声:“小蹄子,今日我是你们府上的贵客,你若不从了我,小心我向你家主人告状,便说你引诱我,做出不规矩的事来!” 这声音,透着一股耳熟。 山阴提步走去,冷喝了一声:“谁?” 树丛间,滚出一个身材矮小的人来。他慌忙拢住裳服下摆,惊魂未定地朝着山阴的方向看来。 孙秀! 与他打过几次照面,却没有这般细距离说过话的山阴眉头一蹙,他怎么也来了? 转念一想,卫玠成亲,赵王定然也得知了消息。做戏做全,请上孙秀,也是理情之中。 碰上这人,这闲事,却是不好管了。 电光火石间,她已不露痕迹地朝着孙秀打招呼:“原来是孙大人。扰了大人的雅兴,罪过,罪过!” 她说这话时,草丛间慌忙跟着起身的婢女脸一白,原本灿烂至极,满心希望的眼神顿时黯淡下来。 山阴佯装无意地看了这婢女一眼,笑道:“这等姿色也能入孙大人的眼?听闻前方宴席之上来了一位姿容绝色的美人献舞,大人何不去那瞧瞧,过过瘾?” 前方来了会跳舞的绝色美人?孙秀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睛朝着山阴细细看来。 这一看之下,他顿时浑身精神起来。眼前这姑子气质清冷,凤眼微挑,偏偏晕生两颊,那张鲜红欲滴的小嘴朝着他一张一合。他一向不喜冷美人,但眼前这位,却令得他不由得兴致高昂。 话说自从绿珠决然地在他面前纵身坠楼之后,亲眼目睹的那血腥、恐怖的场面,已令他做了好长时间的恶梦了。不知怎地,在梦中,他老是看到风情万种的绿珠巧笑着向他招手,然一近身,又忽地变成一个厉鬼,狠狠地掐着他的脖子,向他索命。见多了梦中绿幽幽的眼神,房事上,他再不能人道了。只要一碰侍妾,便觉得喉咙一紧,胯间一泄,提不起半点劲来。 今日,那久违的感觉又上来了。莫非,眼前这姑子,就是他的救星? 他兴奋地翕动了两下鼻翼,提起踉跄的步子,又往前走了几步。这一走近,狗一般灵敏的鼻子顿时闻到了一股处女才有的独特体香。 他一个纵身,朝前一扑,双手狠狠地抱住了眼前的山阴。一颗头颅在她身上钻来钻去,拼命嗅着这股体香时,他发现了不对:这位姑子怎么这么淡定? 紧接着,胯下一紧,一阵巨痛袭来。面容扭曲间,他错愕着瞪着一双三角眼,看着山阴利落地收回自己的腿。 却见眼前的姑子一拳挥向自己,在将自己打得鼻血横流时,气愤地指责道:“孙大人,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我不是姑子,是郎君!若不是你今日醉酒失态,山某定然不肯就此罢休!” 双手一拂袖,她重重地冷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傻愣愣的孙秀摸摸自己的胯下,又擦了擦满手的鼻血。巨痛之下,他的神智终于清醒了些。瞧着远去那人的背影,他穿的,确实是郎君的裳服。举止间,也浑然是郎君才有的风仪。难道他真的将一个少年错认成了少女? 不对! 那股香气! 一个郎君怎么会有处子体香?他刚想冷笑两声,胯下又开始抽痛。不由得蹲下身哀嚎了两声,他冲着后面草丛咆哮道:“还不快过来扶扶老子?!” 草丛后静悄悄的。 却是方才那婢女机灵至极,眼看着他二人吵架,提起衣服便溜了。 孙秀只得骂骂咧咧地自己挣扎着起身朝正厅走去。 却说山阴狠狠踹了孙秀一脚,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脚下生风,快步地朝着正厅方向走去。 她不曾与孙秀正面接触,不知此人眼神如此厉害。想起孙秀老匹夫那一抱,顿时觉得胃中翻腾,几近想吐。 正厅之中,宴席还在继续。等候许久的大奇见她出现,忙上前扶住她不稳的身子,道:“小郎,郎君呢?” 卫玠没有出来? 她摇摇头:“我亦不知。快走!马上扶我回马车。” 趁着无人注意,大奇快速搀着她出了大院,坐上马车。 一入马车,马鞭一甩,车子飞驰起来。 松了口气的山阴身子朝着车壁软软地一倒,整个人瘫在了车厢内。 夜风中,只有大奇狠狠抽动马鞭的声音传来。 ps: 又到月底,涎着脸皮求粉红~~~~ 第七十一章 诈死之策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又过了片刻,山府到了。 一入院落,其中一位黑脸的姑子急急跑出来,掀开车帘。看见车厢里面色不对的山阴,她一边轻声骂了一句,一边将她扶起,令大奇将她背到房间中。 她一摸上山阴的额头,果然烫得厉害。飞快地催人去请大夫,又拿了一块湿巾在山阴额头上敷着。她心疼得骂道:“身子不舒服还要死撑着去卫府,人家都成亲了,还指望他来心疼你吗?” 晕晕沉沉的山阴耳尖,却是下意识地回了一句:“静姝,只有这样,我才能逼得自己下决心,断了自己后路。” “你与他都说清楚了?”绿珠不相信地又问了一句。 “差不多了。”她无力地点点头,“我好像发烧了。让我睡上一会儿,许就好了。” 绿珠忙为她掖了掖被角,轻道:“恩。先睡上一阵。一会儿大夫来了,让他给你开点药,便没事了。” 山阴这一病,却是一连躺了四天。 这四天,她吃完药便睡,醒了也只是靠在床榻之上休息。连这屋子,都不曾出过一步。 到得第四天时,山父与山遐都得知了,一并前来探病。 床榻前,山简看着一脸苍白无神的山阴,心疼道:“阿阴,怎地这病突然间便起了?还这般严重?” 他粗糙的大手抚上山阴的额头:“热已经退了。脸色为何不见好转?” 山阴这时的脸色,确实只能用一个毫无血色来形容。连着好几天的休息,没有令得她精神好起来,反而病恹恹的,令人看着更显忧心。 山遐也唤过一边的婢女,细细问道:“大夫怎么说?药开了有没有按时吃?” 真好!不管她如何。至亲的人总是在身边细心呵护的。感觉到心中暖暖的山阴绽颜一笑。她直起身子朝着榻上靠了靠,轻道:“让父亲兄长担心了。阿阴没事。” 朝着旁边随身侍候的婢女使了个眼色,她吩咐道:“你等先下去吧。待我与父亲兄长聊上两句。” 婢女退出,轻轻将房门一关时,只见山阴掀开被褥,对着山简便双膝下跪,叩首不起:“父亲。女儿不孝,恐是闯祸了。” 自她出生至今,她何曾这样虚弱,这样跪地请罪过?诧异之下,顾不得追问发生何事,山简忙令山遐与他一起将山阴扶起,复坐回床榻去。 他安慰性地拍拍山阴的手。沉声道:“别急。出了何事?你先与父亲说说。” 山阴低道:“卫家婚宴上,我撞见了孙秀。此人酒醉之下,好像撞破了我的女身。” 孙秀?! 山父大惊,此人正是赵王面前的当红之人。赵王废掉贾后之后,把持朝政,大权在握。孙秀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听闻他是一个色鬼,如果阿阴的身份被他戳破。岂不是要羊入虎口? 山遐一听,也不敢轻忽,立刻寻思起来。 “你说是在酒醉之下?或许酒醒了,他便不记得了?”山遐试着说道。 山阴摇摇头:“这话说不通,宁可先做盘算。” 山父沉吟了一阵道:“孙秀再胆大,也不敢明着来。怕就怕他借你女扮男装之事做文章。不如趁他未上奏之前,为父负荆请罪,先到皇上那儿告罪。赵王再想动手,也会手下留情几分。” “不行!”山阴断然拒绝道,“让父亲为了我的事受罪,阿阴绝不同意。”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么办? 山阴看了焦急的二人一眼,试探着开了口:“其实,女儿倒是有一个主张。就怕父亲不肯答应。” “且说--” 得了山父准许,山阴接下去说道:“女儿女扮男装一事家族之中人人皆知,孙秀若是有心,想查必是能查出来的,想要让事情一劳永逸,不如让女儿趁着这个时机诈死,让山家从此便没有了山阴这个人。” 她说什么? 诈死? 山父大摇其头:“不可!不可!你是我山简的嫡女,你若就这样死了,日后再不能回到家族中,我如何与你母亲交待!” 他的脑筋还没有转过弯来,山遐却是明白山阴的意思了。他道:“父亲!此计可行,完全可行啊!父亲膝下,本就只有一子一女,阿阴的郎君身份虽没了,然父亲可以认回一个女儿来。最起码,可以安然度过眼前这一劫!” “正是。”山阴接道。她见识过孙秀对绿珠的手段,如蛆附骨,不死不休。那日夜里,孙秀绿幽幽的目光令她想来便觉得毛骨悚然,浑身打颤。 兄妹二人都这般说,山简又细思了一下,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诈死时,如何避过旁人耳目,将阿阴救出来?” 他说得极是。要想诈死,最好有人亲眼所见,方有可信度。然阿阴若是扮作一个死尸,人家轻易便能认出。到时得不偿失,反而不好。 “父亲不必担心。”山阴笑道,“诈死时,只需将一个已死之人易容成我的样子便可。这事虽难,然女儿认识的人中,有这般本事的人。到时带上薄礼诚意相求,应有七分把握。” “我在床上晕晕沉沉地躺了这几日,现在只求孙秀的动作没有那么快,在我诈死之前便已准备好将我身份一事揭发。” 听她说来,两人神色又凝重了几分。 事不宜迟。既然计策可行,便立刻着手去办。三人又商量了一下,立马各自准备去了。 山遐与山父一起动身离开时,只见山阴微咳了一声,唤住山遐道:“父亲先回,请兄长再留片刻,阿阴有话要讲。” 山父点点头,先行离开。 山遐看着她吃力的样子,皱眉道:“你的脸色不好看,有什么事可以缓一缓。先躺下休息吧。” “此事不能缓。”山阴应道,她指指床榻,让山遐坐过来些,轻声问道,“你与献容的事,怎么样了?可有向父亲禀明?” 这个时候怎么说起他的事来了? 山遐一愣,道:“还不曾。” 真是个榆木脑袋! 山阴骂道:“你与献容还不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你二人手都牵了,亲也亲了,还待怎地?” 她怎么连这也知道?这下子,山遐有些恼羞道:“阿阴,你使人跟踪我们?” “谁有那个闲心?我掐指一算便知道了。”她推了推山遐的手臂,“快将此事禀于父亲,令他去羊府提亲。待到我死后,你与献容的婚事便没那么好议了。拖下去,煮熟的鸭子都要飞了。” 陡然明白山阴用意的山遐不由得脸一红,他有些迟疑道:“现在便去提亲?” “对!就是现在!早些定下来,你和献容都能吃颗定心丸。我死,也死得安心些。” “胡说什么!你是诈死!又不是真死。”山遐忙作势拍拍她的嘴。 “大哥!”山阴趁机抓住他的手,真心劝慰道,“如果真的想娶,就要趁早。晚了,献容就是想嫁你,也没那么容易了。” 她的话里有话,隐隐约约还透着一股暗示。山遐还想再问,却见山阴已经躺倒,催促他道:“快去吧。我也乏了,正好睡上一觉。” 山遐只好点点头,道:“好吧,我这就与父亲去说。” 看着他速速离开,山阴松了口气,将头往枕头上一歪,心思沉重道,贾后已死,司马衷应会另外选妃吧? 但愿,他在选妃之前,献容已经嫁了。 但愿,山遐与献容能度过这一劫。 这般想着心事时,只觉得头莫名其妙又重了。她朝着床榻内侧转了转,强忍着困意,又唤来手下护卫吩咐了一番,才靠着床榻睡去。 待到第五日时,山府中,山简幺子病重的消息果然在刻意的安排下,迅速在洛阳城中传播了开来。一位又一位大夫进出山府,又面色凝重地摇头离开。 各种猜测中,山阴躺在床榻之上,已面色焦黄,如同死尸一般了。 这日入夜,绿珠照例为她熬好汤药端至床前。她看看一动不动的山阴,扑哧一笑,道:“好了,别装了。此刻没人。” 在山阴倏地睁大的双目中,她羡慕地摸着她脸上那层与皮肤细密地融在一起,完全看不出痕迹的蜡黄,向往道:“郎君,这位周郎的手段真巧!消息已传了一日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死遁啊?” 这丫头!敢情认为这还是一件挺好玩的事? 山阴横了她一眼,道:“今日来看的一些大夫都束手无策,朝中同僚听闻,明日该来探视了,明日晚上,我便要死了!” 如果不是时间紧迫,她应该还能安排一些人证与物证的。眼下,就先将就着吧! 她推推身边的绿珠:“时候不早了,你也快些休息去吧。明日,还有一堆事情等着做呢!” 绿珠点点头,看着山阴将一大碗药汁喝了下去,才起身回了自己房间。 三更时分,整个洛阳城都笼罩在了一层沉沉的夜色中。 这种暗黑与宁静下,却见几个黑衣人训练有素地从山府的沿街高墙上快速翻过。他们熟门熟路地绕过几个院落,停在了山阴的院落前。 ps: 又到月底,求粉红票~~~~ 第七十二章 计败被抓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此时,院中各个房间的灯光早已熄灭。回廊处留有的微弱的光亮中,他们就地几个翻滚,靠近了山阴的寝室。 其中一人发出一阵浑浊的咳嗽后便欲跃窗而入,忽然背后一股大力猛然而至,肩胛处一疼,整只手臂已被生生卸了下来。却是守于暗处的大奇先攻为上,轻而易举地将他拿下了。 没有想到山阴还有暗卫护身的黑衣人吃了瘪。他们相视一眼,大叫道:“上。”两人直冲而上,另一人用力一推山阴的房门,便欲强行进入。 大奇一声唿哨,顿时,方才还静寂黑暗的院落,立刻灯光通明,大批的护卫齐齐从四处冒了出来。 寡不敌众。 四个黑衣人对望一眼,以背相抵靠成一团。其中一个忽地扬起袖中信号,咻得一声,黑色的带着刺耳鸣声的信号弹被发射至了半空。 这群黑衣人到底是来自谁的手下? 房中,在侍婢的服侍下穿戴整齐的山阴匆匆打开大门。她朝着大奇喝了一声“留活口”便将这片战场交给了院中的各个护卫们。 不消半刻钟,黑衣人已经束手就擒。 押着浑身上下绑得像粽子般结实的黑衣人,大奇请示道:“郎君,接下来如何?” “当然是审讯。” 她冷冷地说完,走上前揭下黑衣人脸上的黑布。 忽觉什么地方不对! 这帮黑衣人身手一般,进入她的院落后极力引起她的注意,莫非-- 果然,只听院门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有人从外面狠命一撞,整扇大门被直接撞击了开来。 一大批蜂拥而至的侍卫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来。将整个院落密密地围住后,一身官服,贼眉鼠眼的孙秀从门外如一只猎豹般,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 他微眯的三角眼对上站在院中冷冷看着他们的山阴时,鼻子一抽,皮笑肉不笑地拱手道:“山家小郎,孙某深夜来访,不介意吧?” 怎么会是他? 山阴眸光一垂,忍不住拢了拢身上的外衣。灯火通明中,她的身影在夜风中显得有些单薄,有些憔悴。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得意洋洋的孙秀一眼,她回道:“大人说笑。于此夜深人静好梦正酣之时被人吵醒,谁人能不介意?敢问孙大人,何时成了洛阳城中的守卫?”她的话,明里暗里都是嘲讽,配上冷冷的神态,冷冷的语气,令孙秀明显一顿。 然很快,他不怒反笑:“也是孙某唐突了。近日洛阳城中,一直有人传言山家小郎病重卧床,奄奄一息。孙某白日不得闲,只好赶在夜间前来探视一番。这是其一;其二嘛,”他嘿嘿干笑两声,“就在昨日,有人向孙某检举,说原来在太子府中当过舍人的山小郎君,不但假意隐瞒身份,女扮男装,还极有可能是贾后派去太子身边的一个细作!” 他将山阴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继续道:“赵王对此事,非常看重。他特命孙某全权调查。孙某不得已,使了声东击西之计,”指指院中围着的诸人,他好意道,“山家小姑子若是觉得此人是有意冤枉你的,不妨在众人面前脱了衣裳证明一下。孙某即刻就带着这帮人退出山府,明日再亲自请罪。” 饶是山阴再讨厌孙秀,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的心思狡诈,非常人所能比拟。 太子已死,贾后被废,打着为太子复仇的名号扫清贾后余党的赵王,如今想治谁人的罪,只要举出这块金字招牌,便有了充足的理由。 就如眼前,且不论她是不是细作,且不论太子知不知道,单是孙秀指证她是女子所扮,她便无法在众人面前证明了。 她已经有所警觉的刻意安排后路,还是迟了一步。 心中百转千回。她淡淡地一挑眉毛,对着此时志得意满的孙秀道:“孙大人,我是不是郎君,只要当着你的面证明一下便可,何需在这么多人面前?大人若是不信,请进房内吧。山阴自可证明并非姑子。” 进房间?站于身侧的大奇瞪大了双目:小郎想干什么?她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姑子呀,这般与孙秀进了房,她还保得住清白吗? 在山阴极其淡定,极其无谓的邀请中,孙秀怔了怔。 山家小郎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照理说,他这般一激,她不是会惊慌失措地现出原形来了?竟然还敢邀请他入内一查?难道他真的判断错了? 看着她的表情,脑中回忆起那夜抱住她时鼻间闻到处子芳香,他断然摇摇头:不会!若是其他,他还有可能错判,女人,他绝无可能看走眼!她那房中,一定有诈,只等走入便将他无声无息地干掉! 主意已定,他公事公办地大摇其头:“郎君,孙某只是个跑腿的。赵王的命令已下,孙某只是照着赵王的意思行事。小郎既不愿在众人面前证明,便跟着孙某走一趟吧。等到了赵王处,自会有人来查看你的真实身份。” 他不肯上钩。看来,这一劫是难逃了。 山阴在心中微叹了一声。看了眼院落外逐渐亮起的灯光,她道:“好吧。孙大人稍候,容我更衣。” 前脚刚入房间,果然院门处另一拨脚步声匆匆而至。正是得了消息急速赶来的山简与山遐等人。 山简是吏部侍郎。孙秀欺下媚上惯了,一见他,赶紧鞠躬哈腰行礼道:“小人孙秀,见过山侍郎。” 山简眉头一蹙:“三更时分,孙大人不在府中休息,大肆惊醒我等,却是为何?” “侍郎息怒。”孙秀忙解释道,“小人也是奉赵王之命行事。昨日里,有人检举侍郎府中的山小郎实乃得了贾后的命令,女扮男装混入太子府中行事的细作。赵王一心清理贾后余党,故令小人将小郎收容审问一番。” “贾后余党?”山简重重地咳了一声,“兹事体大。孙大人无凭无据,不要血口喷人。” 他是老将,在朝中又有威望。赵王虽已得势,然很多地方仍需仰仗朝中一些元老大臣的扶持与声望。 因此孙秀不敢乱说话,忙应了声“是”。他走近山简,又机敏地从袖间取出赵王手谕,递至他面前讨好道:“只是例行公事,查问一番。山侍郎不必担心,赵王很快便会放人的。” 他这口气与态度,虽是明显地让步,但言下之意,还是不改初衷。 不行!阿阴绝不能让他带走!山简孔武的身躯走出一步,直直往孙秀面前一站:“山某以性命担保,山阴绝不是什么贾后余党。孙大人若要带她走,便连我一同带去吧!” 他是武将,直来直去惯了,这样一声怒吼之下,让整个院落都不禁抖了三抖。孙秀看着面前高大气势十足的山简,心中虽是有些畏惧,终究生出恼意来:老子敬你是老臣,给你三分颜色,你还真的开起染房来了!瞧你那着急的样子,便知道山阴的身份一定有问题! 越这般想,他的心志越坚定。 他作势郑重无比地朝着山简作了一个揖,无奈道:“侍郎,小的也是奉命行事。得罪了。” 言罢,他将手一挥,厉喝道:“来啊!将人带走!” 围在院落中的侍卫一听命令,立刻跑上前来,将山阴反手一扭,便要动身。 “你敢!” “慢着!” 同时响起的两声厉喝中,山阴双手一抽,推开近身的侍卫,走到山简身前:“父亲,我不会有事的。孙大人连夜闯入府中,必是怕赵王为此事忧心。父亲赶紧召集同僚,去一趟赵王府吧。孙大人为人正直,当不会私下提审才是。明日一早我们廷尉大牢中相见吧。” 她的话,如当头一棒,狠狠敲在了孙秀的头上。 令山简集合朝中大臣去赵王府施压,暗示他别在私底下冒险做出什么难以挽回局面的举动来。这山家小姑子,果然有一套! 孙秀心中牙根暗咬。他火急火燎地在短时之内想出此计,又说服赵王求得手谕,便是想尽快将山家姑子弄到手玩乐一番。等到押送到了他的府上,横的竖的还不是由他说了算!到时再弄一个理由把这事糊弄过去了,也就好了。可山阴对山简说的这番话,大有将事情闹大的意味。大半夜干干地跑来,难道再令他竹篮打水一场空?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还真得将这心思收回去。 ***,等你入了狱,老子再想辙也一样!在心中狠狠啐了一口,脸色陡然一变的孙秀不悦道:“山家郎君,还不快走?” 用力一挥手,一帮人押着山阴出了山府。 山简看着孙秀的背影,唤来山阴的贴身护卫大奇道:“跟上看看,暗中护着,孙秀若有不轨之心--”他的话里含了戾气,大奇明白,赶紧尾随而去。 院落中,顿然静下来了。山遐看看山简紧皱的眉头,劝慰道:“父亲,阿阴一向足智多谋,她如果进的是廷尉,应暂时不会有危险。”rs 第七十三章 救星来了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阿阴临走时说出那一番话,成竹在胸,莫非她已有良策? 山简思忖了一下:“只要能保住她的性命,身份一事,便是降罪,也不至死。事不宜迟,你快随我走一趟吧。” 父子二人立时坐上马车,往晨光熹微的街道驶去。 此时,正是五更天,微亮的天色中,孙秀押着山阴敲响了廷尉的大门。有一守卫骂骂咧咧地前来开门了。孙秀看见他,将他拉到一处低语了几句,又道:“林大人处,你便如是上禀吧。暂且将她送入大牢。” 那人点点头。他将山阴上下打量了一番,喝道:“来人,押下去!” 被人推搡着,踉踉跄跄地来到一间地下室门口,大门一开,顺着台阶,她被人推着走了下来。 昏暗、潮湿,处处散发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霉味,这里,便是大晋朝的牢狱了。 从不曾料想自己有一日也会光顾这里的山阴自嘲地笑了笑。她认命跟着牢头走过那条狭窄,崎岖的泥路,一声不吭地弯腰,钻入了眼前这间只有几平大小、地上铺满了稻草的四方形“木笼”。只听咣啷一声,落锁的声音传来了。 牢头甩甩手中的钥匙,见怪不怪地瞅了一身雪白裳服,气质非凡的山阴一眼,便面无表情地走开了。不是他生性淡定从容,实是送入廷尉大牢中的多是一些王公贵族。昨日还是尊贵无比,显赫至极,今日已命悬一线,随时可能人头落地。世间诸态,牢中诸人,他看得都已麻木了。 地下牢房的大门一关,大狱中又恢复了安静。不知是谁嗤笑了一声道:“日日都有新人进,何时才见旧人出?” 他的话语,带着显而易见的自嘲与调侃,配上这浑不在意的调调,令得山阴不由自地一怔。 关键是,这声音,有些熟,似曾听过。她循声朝左侧望去,想看得清楚一些。无奈光线太过昏暗,只模模糊糊地看了个轮廓:应是一个浑身脏黑,头发蓬乱的中年男子。此刻,他正斜躺在那黑乎乎的角落,以手支肘,看向山阴的方向。 顾不得白裳整洁清爽,山阴盘腿往稻草上一坐,笑道:“阁下何人?恍若旧识。” 只听侧方传来一声不在意的哼哼:“将死之人,姓什名谁又有何干?只等问斩之后人头落地,身前荣华身后事,再无一人知晓提及。”顿了顿,他随意道,“小郎又是犯了何事。莫非与我是同道中人?” 山阴有些不解道:“这里关押的,都是同一罪名的犯人?” 这下中年男子哈哈一笑:“我等皆是依附贾氏之人,贾后被废,侍郎被杀,此处关押的皆是所谓的贾后余党。小郎竟是不知?” 确实不知。她焉能知道自己废尽心机帮着太子除掉贾后之后,还会莫名其妙地背上一个“贾后余党”的罪名?她老实地摇摇头道:“非也。我是被孙秀这小人污陷才入的狱。” “孙秀!”却见静静而坐的中年男子神情忽地激动起来。他直起身,狠狠在地上“呸”了一声,咬牙切齿道:“我亦被此小人所抓。若非他,我的绿珠,焉会以死殉情,徒留我一人于此伤心难过?” 说到此,他似是想起了往事,身子复又一瘫,喃喃道:“绿珠,绿珠,你这番情意,石某实难相报了。你若有灵,便在黄泉路上等着石某吧。石某定然不会让你这般受苦了……” 石崇! 他是石崇! 陡然明白过来的山阴暗道,那日绿珠的假死反令石崇误以为绿珠对他情深似海,不惜以死相殉。死者已逝生者悲,看他悲痛欲绝的样子,或许于内心深处,真的存了一份连他自己都不曾发现的真情吧。 听着他心碎的呢喃,动情的自语,不知怎地,山阴往日心中对他的厌恶与排斥竟于此时烟消云散:对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尽管以前做过很多恶事,却也栽在了孙秀这样的恶人之手。算是善恶终有报了。 因而她不由回道:“石大人,原来是你!听闻那**被孙秀所拘,不曾想也关在了这里。”她还想说,树大招风,财多招贼,你入狱的原因何止贾后余党一个罪名,却见石崇恍若未闻,顾自沉浸于悲伤中喃喃念叨,再不接话了。 侧目看看旁侧之人,皆如木偶般或坐或躺,对他二人的谈话置若罔闻。她索性也闭起目寻思着对付孙秀的招术来。 很快,一日光景过去了。 这一日中,不曾有人前来探监,也不见人来提审,甚至连个问话都没有。 狱中空气污浊不堪,又阴暗无比,仅凭着狱卒三餐送食时间来推测时辰的山阴,发现已到了傍晚了。 她看着牢房顶上,那从上而下沿着屋缝一滴一滴掉落的水珠,怔怔地出神。这一夜,就在她半开半合的双目中悄然而逝。 第二日一早,刚睁开惺忪的眼睛,忽见不远处传来一丝光亮。牢房大门打开了。 狱卒拿着一把锁走至她面前,确认道:“可是山府的山阴?” 山阴应了声。只听咣啷一声,锁开了。 狱卒不耐烦道:“快出来吧!林大人有话要问。” 林大人?廷尉的林大人一向与父亲交好,他有话要问,应多少会顾及一些父亲的面子吧! 山阴顺从地起身,跟着狱卒走出牢房。 果然,问话的地点不是公堂,没有闲杂人等。林大人于一间极为普通的内堂中召见了她。 他客气地令山阴坐下后,问了几个问题,山阴皆有礼地回禀了。 听她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林大人道:“小姑子以郎君的身份游历,颇令人赞赏。你说入东宫之时,太子已经知晓了你的身份并默许你以郎君身份继续行事,不知可有证据?” 是的!证据! 非常关键的证据!即使林大人有心相帮,他也必须拿出一个令孙秀,令赵王信服的证据来。 然山阴却摇摇头道:“太子已故,再想证明谈何容易?” 也就是说,还是无人能为她作证了? 内堂中,顿时陷入了一片沉寂中。 林大人叹了口气,安慰道:“小姑子别丧气。你虽是待罪之身,然在廷尉中,无人敢随意动你。我会转告季伦,令他再想想办法。” 他这通宽慰令得山阴赶紧起了身,拱手相谢道:“多谢林大人!”顿了顿,她又主动道,“大人可以令人将我刚才这番解释记入口供之中。山阴相信,清白之身定能得以昭血。” 林大人点点头,他挥挥手:“我已知晓了。你暂且回去吧。牢中清苦,为免人非议,你还需多多忍耐。” 山阴忙道:“不敢。”复向林大人行了一礼,这才随着狱卒重新回到了牢房。 这般又熬了一日,待到第三日傍晚时分,牢房大门又开了。远远的,她看见狱卒领着一人进来了。 他朝着那人恭敬地指了指自己所在的方向,道:“就在这里。” 谁又来了?靠着这几日的训练,已在黑暗中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的山阴探过身子,微微张望了一下。 这一眼,顿时觉得喉咙一噎,齐齐上涌的万般情绪堵住了心头,难受至极。 却原来,牢门大开处,一个与她一般着了雪白的裳服,飘然似仙的郎君踏光而来。耀眼的金光照射下,那一抹白穿过起起落落的飞扬的尘埃,一步一步坚实有力地朝着她的方向走来。这个熟悉至极的身影,令得她坚若磐石的心在狠狠动摇了一下后,在她的面前停住了。 开锁声中,她听到他拉开了牢门,看到他弯身钻进了这间又小又臭又脏的牢房。 迅速地将所有情绪掩于面容之下,她垂下眸,不动一动地盯着他那即使站于这里,仍是干净的,不沾一丝尘埃的鞋履出神。 然后,她看到了一只如青葱般白净的手伸至她的面前,听到了他与往常一样,带着三分宠溺七分自责的语调轻道:“阿阴!我来晚了,快快跟我一起出去罢!” 双眸一湿,山阴赶紧睁大眼,将泪意狠狠逼回。 尽管她刻意不思,刻意不想,然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时候,他与她的默契是这般天成一致。他,果然猜到了她的意图,果然在第一时间及时出现了。 有意忽略那只伸至眼前的手,她调整了自己的状态,故作轻松地拍拍裳服上的稻草与污泥,起身笑道:“多谢卫兄相救。” 这种刻意的生疏与客气令得卫玠一怔,转眼,他苦笑着缩回手,道:“你我之间,不需如此。” 也许吧! 山阴点点头,牢房之中,她也确实待得够了。率先钻出这间低矮的牢房,她道:“走吧。” 两人随着狱卒一道走出阴湿的牢房。几乎是刚迈出大狱,山阴的双目一闭,直觉想躲开这刺目的阳光。有人贴心地在她头上戴上了一顶纱帽,却是身边的卫玠轻道:“阿阴几日不曾见过日光,定然不适,戴上纱帽,能令眼睛舒服些。”rs 第七十四章 出狱回府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她没有答话,只默默地一点头,算是承了他的好意。 狱卒道:“林大人在内堂等着,两位随我去一下吧。” 还是之前去过的那间,林大人果然神情舒缓,正坐于首座等着他们的到来。 看见山阴和卫玠进入内堂,他放下手中茶盅笑道:“两位请坐吧。” “我就直说了,”林大人道,“山侍郎与诸位同僚在赵王府举证,力证山家姑子并非贾后同党,赵王本已意动。现今卫家郎君又亲带太子生前留下的书信,证明太子对于山家姑子女扮男装一事,早已知晓,并默许她以郎君身份继续担任舍人一职。以上种种,皆可说明山家小姑并非孙大人所说的伙同废后,有意欺瞒之人,既将误会说开了,山家姑子,你今日便回家去吧。本官判你无罪释放。” 就这样? 不用过堂,也不用问讯? 深知林大人帮着周旋,相助的山阴忙起身向他行了一个大礼:“山阴乖戾,行事不妥,劳大人费心。真是该死!在此,谢过大人了!” 林大人忙虚扶道:“本官只是根据实情断案,你父这几日为你奔波,着实辛苦,还有卫家郎君雪中送炭的情意,小姑子要谢,便谢过他们吧。” 他看着一身雪白裳服变成灰色的山阴,调侃道:“狱中生活,便是铁打的汉子也吃不消。小姑子淡然若素,颇有乃父当年之风,可喜,可喜啊!” 朝着外面一指,他提醒道:“我已通知了你父前来相迎。此刻,他的马车定然已候在廷尉外了。小姑子,快些去吧。” 父亲亲来相迎了?山阴忽觉鼻间一涩。想到他年事已高,却还要为自己费心费力的样子,便觉得心中羞愧难当。忙向林大人又躬身一礼,她道:“林大人,如此,山阴便退了。” 快步冲到廷尉府门前,果然看见几辆熟悉的马车停着,车驾上,山父与山遐正一道往府中张望。 她喊了声:“父亲。”便急急跑上前去,抱住年迈的山简。 山简拉住她的手看了看,想到一个姑子与个大男人般蹲在那暗无天日的狱中,他心疼道:“黑了,也瘦了。阿阴,你吃苦了。” 那喉咙中的哽塞,再次令得山阴笑着落下泪来。她胡乱地擦了一把,摸着肚子打趣道:“才几天而已。哪有父亲说得那么夸张?我只是脏了,又饿了。” 她说到此,转头看向站在几步之外,怔怔看着他们的卫玠。 山简从马车中跳下,道:“此事卫家郎君帮了大忙,待我亲自向他道谢。” “父亲,”山阴一把拉住,“我去吧。他是我旧日同僚,理应我去谢过一声。” 话虽如此,可在那日新婚之夜,两人刚刚将话说明,很想与他刻意拉开距离的山阴迟疑着,三步换作一步走,吞吞走到他的面前。 明明心中感激他的及时,明明庆幸他看懂了她的用意,明明对他依然念着昔日之情,然吐出口的,却是一句生疏至极的话:“谢谢卫家郎君。山阴在此谢过了。” 她想了想,又轻道:“太子的恩,山阴必会记在心间,他日有缘,定然相报。” 堪堪说了这些,她已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了。 既然相对无言,尴尬无语,她索性心一横,扭头离开。 却见卫玠喊了声“阿阴,且慢”。阳光下,他的表情是苦涩的,一直丰神俊朗的风姿于这一刻显得那般落寞,无依。他轻垂眼睑,任浓重的睫毛在玉白无瑕的脸上投下一片极淡极淡的阴影,轻轻说道:“你的病,好些了吗?” 病?那只是她刻意令人传出的消息而已。 山阴接道:“无事。我早已大好了。郎君还有其他事吗?”她笑着指指自己一身的灰黑,“山阴刚从狱中而出,恨不得立刻回去洗去这一身的泥垢才好。” 她这是不想再与自己叙下去了。卫玠眼神一黯,他上前一步,以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道:“山阴什么时候有空了,使人知会一声,太子想见一见你。” 太子想见她?以这般纡尊降贵的口气? 山阴想也没想便回道:“山阴欠太子一个人情,必会相还。然以往之事,请恕山阴无礼,实是不想再参与进去了。山阴家里有老父,有兄长,人又愚钝,坏了大事反而不好。还请郎君体谅。” 是的。太子的人情,她会还。然谋划一事,她却不想继续下去了。当初因着卫玠介入其中,如今物是人非,她与他都已割舍这段感情了,她以什么立场,什么心情来面对这些?既然决定了要放下,便索性放个干脆,放个利落,不要让自己再有一丝反悔一丝心动的机会与余地。 看着卫玠怔怔的表情,她似又想起了什么,复道:“如果太子生怕这事泄露出去,大可派人来杀了山阴灭口。只是家族中人无一人知道此事,还请郎君求情,将他们放过。” 这是什么话? 当着他的面,她怎么就能说出这么无情这么冷血的话来?卫玠看着她面无表情的样子,只觉心中好不容易才平息的失落,忽地又从脚底横冲而起,直冲脑门而去。他的心狠狠一绞:拿得起,放得下。当日婚宴之上,她这么说,竟然真的这么做了! 强压住心头的疼痛,他轻轻说道:“阿阴,此事容后再议。你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说罢,朝着她点点头,卫玠身形一转,向着自己的马车走去。 他的态度转换,又急又快,深知自己这番话伤了他的山阴,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直至他上了马车。 长痛不如短痛。 有什么好伤感的呢? 她告诉自己,快剑方能斩乱麻。她能拿得起,也必能放得下。 …… 回到山府。 梳洗完毕的山阴换了一身姑子服饰走了出来。 这是七年来,她头一次作姑子打扮。 云鬓轻挽,淡扫峨眉,一身天蓝镶紫衣袍衬着朱颜清新婉丽,风华绝代。 她拉拉宽大的衣袖,站在铜镜前定定地看着女装的自己,垂眸叹了口气。 绿珠走上前来为她拉平身上的裙装,笑道:“郎君在狱中呆了几天,连带人也多愁善感起来了?怎么无缘无故又叹气了?” “今后,还是改称女郎吧。”她笑着回道,“本想再扮几年郎君,无奈天不遂人愿。便借着这次机会恢复女身也好。” “是。”绿珠道,她看了一眼跪于门外已有半日的二奇,低声道:“女郎,你不出去看看?” 说到底,二奇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他的错,无非帮着卫玠瞒了一些不该瞒的事情而已。二奇自己也认了,便不用太为难他吧? 毕竟作为下人,他有自己的不得已处。 山阴轻笑一声:“静姝觉得我的处罚太过了?”她摇摇头,“二奇本是卫玠所送,他的心,从来只把阿卫当作主子。先前我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我以为日后,我们会在一起。如今阿卫成亲,我再留他在身边,他日遇到情况,他老毛病又犯了,怎么办?不如趁此将他送回卫玠身边,好过在我这儿。” 她坐于榻上飞快写了一封信交给绿珠:“你将这信给他,替我谢过他相护之情。我与他的主仆情谊从今日起,就断了吧。他拿着这信去找卫玠,卫玠不会将他拒之门外的。” 看她心意已决,绿珠只好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依着她的吩咐将这信递与了二奇,又重复了一次山阴的意思。 二奇见她终不肯出来相见,又跪了半日,直至夜色漆黑,才起身走了。 这样一来,她的身边顿然又少了一个得力的护卫。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洛阳城中已然翻了天了,再过不久,另一场大乱便要掀起了吧?她得想个方法赶紧劝着父亲跟她一起回江南,回她的老本营才好! 月光中,她若有所思的脸看在山遐的眼中,颇有几分失意的味道。 原来久不曾坐下聊天的兄妹俩,今日在院中摆了两方榻几,坐于柳树下品酒闲话。 山遐打趣道:“阿阴如今已顺利从廷尉出来,又顺理成章地换回了姑子身份。以后,便是出门的次数,也会少去很多。孙秀再想寻事,不会这么容易。怎么反而一副失落的样子了?” 他的话,令得山阴又想起了另一桩事。 她忽地问道:“上次让你与父亲说与献容的事,父亲去提亲了没有?” 山遐面上一红,他道:“父亲已经向羊家提出议亲一事了,但紧接着便出了你的事,前几日无暇顾及,因而不知羊家意思如何,再过几日应会传来消息了吧。” 山阴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探询道:“提亲一事,你有没有告诉献容?她最得姨母喜爱,多撒撒娇,多吹吹耳边风,这事算成功了一半。” 敢情她在向他传授高招?山遐一个大男人听着顿时也忍不住乐了。他咽下差点从嘴中喷出的茶水,安慰道:“这事我早和献容商量过了。你放心吧。献容探过家中二老的底,若没有意外,应该会同意的。”rs 第七十五章 凤眼惹祸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见山遐心中存了七分把握,山阴点头不再多问。她很快将话题转到了另一件事上:“大哥,太子死于金镛城,贾后又被废,所有大权皆握于赵王的手中。依我看,洛阳城中的好日子已经到了。趁着现下赵王的羽翼尚未长成,大哥令父亲设法去讨一个在江南的闲职来吧。” 她的话令得山遐心中一动。倒不是他对为官有兴趣,而是献容每每说起江南的景致与风情,总是一脸艳羡的模样。他与献容若能成亲,又能住到江南去,倒是美事一桩。 山阴见他不答话,又道:“江南比之洛阳,实是要好出许多倍。他日洛阳城失守,说不定都要举国搬迁。大哥务必将此事放于心上。” 洛阳失守?山遐不禁失笑。阿阴一片好意他心领了,然这事他却不置可否。但在妹妹面前,他还是点点头:“我已知道了。寻个好时机,便与父亲说道说道。”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山遐体谅她刚从狱中出来,身体又刚刚痊愈,早早起身回了。 山阴一人又在院落中坐了片刻,她看着在房内忙里忙外的绿珠,伸手唤道:“静姝,过来坐一坐吧。” 绿珠听话地坐到对面的榻上。 “不是说过了吗?待到回了江南,便让父亲认你们二姝为干女儿。哪有做妹妹的一天到晚帮着姐姐收拾房间的?” 她的取笑让绿珠心中一热。她看看被四下打发了的下人,拖着榻几朝山阴的方向挪了挪,轻道:“能遇上女郎,是静姝的福气。” 她的表情是山阴见惯了的诚恳。山阴不由失笑:“山阴能与你们两姐妹一道,也庆幸得很。” 月色下,她一身女装谈笑风生,眉宇之间清冷带春。这样的风仪,确实不输世间郎君啊!可绿珠实是太了解她了,了解到她的一举一动都代表了什么样的含义。就如眼下,她与山遐聊天,又拉着她闲话,在这样平淡无奇又寂寥的夜色中,对着一片黑乎乎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家长里短--这本就不是她家郎君的风格啊! 她一直忍着没问山阴在狱中可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看她这样没心没肺地打发时间,终于忍不住了。 二话不说将山阴从榻上架起,她果断地说道:“女郎,静姝有一事要禀报于你,此处说话不便,且回房吧。” 她的突兀令得山阴一怔,她顺从地跟着绿珠的手势起身,有些不解地往房中走去。 把房门一关,她定定地看着山阴:“女郎还在为他伤心?” 她口中的他,自然是卫玠。 见山阴没有答话,她有些生气道:“大奇将他半夜偷偷来探视你的事说出来了?早知这人的口风不紧。” 卫玠半夜来探视?什么时候的事?山阴接道:“大奇不曾与我说过。” 绿珠自知失言,不禁有些赧然。 原来,她生病的有一日半夜,卫玠漏夜前来,立于窗前怔怔地看了好久。彼时,大奇与她一起从婚宴上回来,深知她有心与卫玠划清界线,怕她生气,又怕得罪卫玠,故与绿珠二人瞒着不曾上报。 绿珠道:“女郎心中忧虑,难道不是为着他?” 是因为卫玠吗?山阴轻笑:“静姝,我对他,是交付了真心与性命的,纵然他令我失望,令我伤心了,我不能完全忘情也是正常。然这世上,没有谁没了谁一定活不下去的。我正在努力调整自己,给我一段时间,我很快会没事的。” 见她这般说,绿珠总算放下心来:“这样子,才是静姝认识的山家小郎。” 二人又叙了一会儿话,这才歇下。 这一回来,又是两日过去。山阴换回了女装,人也懈怠起来,加上心中对孙秀仍是防备,她索性不出门走动了。所有大小事务皆令管家们前来山府一一报道。 晌午时分,她刚刚处理完一应事务,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凌乱无章中带着不安,直往她的房间冲来。 她抬头一望,是山遐! 他苍白着脸,一脚跨入门槛,一手扶住门框,叫道:“阿阴!” “怎么了?”山阴连忙起身将他扶住。这般暖意融融的春日里,山遐的手竟然冰凉透顶,没有一丝温度。 寻思到了她认为最严重的一件事,她直接问道:“羊家来人了?” 山遐摇摇头,他的大手用力一抓山阴的肩膀,双唇颤抖着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什么事?快说!” “今日早朝时,赵王言中宫之位空置已久,应尽快为皇上选一位德才兼备的皇后。这会儿,听宫中传出消息,说是孙秀上本说,鬼神有示,能稳坐中宫母仪天下的是拥有凤眼之人。他已根据神示为皇上择了适当人选。只等下令征集入宫等候挑选了。” 凤眼之人?山阴心一沉:“献容入选了?” 山家已向羊家提亲,难道还是迟了一步? 山遐失魂落魄地点点头:“不但献容在名单之上,阿阴,你也入选了。” 什么?她也入选?山阴大惊:“这消息准确吗?” 山遐大力点点头:“父亲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他令我速速回府与你商议对策。估计不多时,这诏令便会跟着到府中了。” 诏令一下,便意味着献容与她都要以待选之身奉诏入宫。一入深宫,让人揉圆搓扁还不是赵王与孙秀的一句话? 她努力深吸了几口气借以平复此时的情绪。 不能慌,不能慌! 这定然又是孙秀的另一阴招。她得好好想想,想想怎么破了它,怎么从这困境中逃脱出来。 虽然史书记载,大晋朝傻子皇帝的第二任皇后是献容。可是史书也记载,太子于金镛城中便已死去,他现在不是仍然活得好好的吗? 她在房中来回走了两圈,正色道:“先不说我。皇上选后,当选尚未出嫁的良家子。你与献容的亲事已由双方长辈在商议,如果羊家应下了我们山府的议亲,献容完全可以逃过这一劫。羊府至今,到底有何消息回复?” 难得她在这种情况之下还能心明脑晰地分析整个事件。山遐神色动了动,失落道:“我听父亲言,羊尚书对这门亲事本就犹豫不决,现在孙秀这提议一出,他极有可能变卦,想将女儿送入宫中,借此拉拢与赵王一派的关系。” 用亲生女儿来换取更尊荣的地位,更大的权力,难道他不知道司马衷已经将近五十,可以做献容的父亲了吗? “姨母也由着他让自己女儿跳入火坑?”她有些悻悻地说道。 她却是忘了,她所处的不是男女平等,讲究人权与自由的现代,在这时,用一个女儿便能换来家庭的荣华,便能换来至高的权力,姨母一个妇人,又如何会不肯呢?再说司马衷虽是年迈,然献容的身份却有可能是当今皇后啊!这与做山家大媳如何相比? 已想到这一点的山遐黯然地低下了头。他只轻道:“献容的事,不能由着我们拿捏。阿阴此时,先想一想自己如何脱身吧。” 她是未婚姑子,又天生一双凤眼。这待选之身,怕是难逃了。 静默中,山阴忽地一声嗤笑,她以手抚上这张面皮,冷冷道:“看上的,不就是我这张脸吗?司马老头子若是敢选我,我便在他面前生生于脸上划上一道伤疤,吓得他从此看见我便像见了鬼一样。孙秀再觊觎,还能对我生出不轨之心?” 毁容!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山遐忙相止道:“阿阴,此为下下之策。虽逃过入宫,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能轻易毁坏?何况你将来如何嫁人?这一生岂不是也毁了?” 山阴笑笑:“大哥,我说笑的。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的。对这张脸,我珍惜着呢。” 然想了想,还是没有什么好办法。见山遐着急的样子,她反过来安慰道:“不急,待我仔细想想。” 不能逃,不能硬着来,事关家族,她还真的觉得浑身被束缚了一般,无从下手。 两人苦苦思索之时,忽听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我倒是有一计。”正是从外急速赶回的山父。 “父亲!”两人齐齐站起,喊道。 山父关了房门,走至二人面前道:“孙秀的提议赵王已然采纳,今日申时左右,诏令便会下来。唯今之计,只有以定下亲事之名方可名正理顺地回绝。你二人看如何?” 原来山父与她想的是同一出。 只是,献容正在议亲当中,可以此为由,而她,一息之间,去哪里找这么一位夫婿? 不期然的,脑子出现了卫玠的身影。若是他知道自己为报太子恩情义无反顾应下与王式的婚事后,自己也碰上了这摊子事,又会作何反应? 在他心中,孰轻孰重,不必猜测也可一目了然啊! 她的恍惚与默不作声令山父以为她默认了,遂道:“事到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彦林,你去我房内,将桌上那个小盒子取过来。”rs 第七十六章 婚书救急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山遐应了声“是”,去取东西了。山阴一时没有理解山父的意思,道:“父亲,夫婿怕是不好找。眼下,谁愿当这个出头鸟?” 是的,枪打出头鸟,她要结这个亲,是为了逃过入宫一事,待事情熄了,必然要寻一个借口将婚事解除的。否则,要她随便找个人嫁了,她打死都不愿。 山父自信道:“别人不愿,这人,肯定是愿意的。他在去江南之前,早已来过我处,将婚书递上了。只等你同意便迎你入门。” 谁? 她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忽然想起山父两次相询孙江之事,她张大了嘴结巴道:“莫非是孙江?” “正是孙江。”山父点头道,“他早已知道你的身份,那日约你上邙山本欲亲自向你说明婚书一事,你中途爽约,这事,便被压下去了。” “阿阴,”山父正色道,“难得孙江对你一片真情,他这纸婚书又凑巧于危难中相救于你,与他结为亲家,父亲心中正求之不得。你便应了吧。” 孙江对她,什么时候开始超出了兄弟情谊,有了男女之情?她怎么一点都没察觉呢?突然间脑子变得乱哄哄的山阴有些呆住了。 关键是,夫婿如果成了孙江,成了她一直视如好朋友,好兄弟的孙江,在知道了他的心意以后,她再恬不知耻地提出解除婚约一事,不是太伤人心? 她不想伤害孙江。 “父亲,”她低下头。“还是另寻一户人家吧。事先说好,风头过去便解除婚约,这样不是更好?” “来不及了!”山父反对道,“再不多时,诏令便要送到山府门口了。” 他来回踱了几步。奇怪道:“那日我提出条件时,你不是明明白白说了会考虑的吗?这也是你与孙江的缘份,为父真不知,孙江到底哪里不好,你竟是看不上眼?” “不是看不上眼,”她分辩道,“是我没有这个心理准备,怕反而伤了他。” “既怕伤了他,便说明你的心中亦有他。”山父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夫妻相处,只有相敬如宾,方可细水流长。情深情浅,合不合适,只看眼下。是看不出来的。父亲是过来之人。绝不会有半分欺瞒。虽于这个时机定下你与孙江的婚事,有些仓促,有些匆忙,好在孙江也对你有情,一心想娶你。这事,便由父亲作主,就此定下吧。” 一头是宫中年近五十的白痴皇帝司马衷,一边是她的好兄弟孙江,父亲说得对,时间来不及了。已容不得她细思。考虑了。难道这就是命运的安排?为何此时,她会感觉这般无力,这般无奈呢?垂下双眸,她轻道:“便由父亲作主吧。” 不知怎地,这话说出,心中竟然有一股苦涩像打翻了的中药顿时蔓延到整个心窝深处。这纸婚书,在救了她的同时,也许也让她与卫玠之间,成为两条永远不可能相交的平行线。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远到今生今世,再没有交集的可能了。 罢了罢了!就算有心白头又如何?奈何两人情深缘浅!她压下心中的空洞,上前拥住山简:“阿阴又让父亲操心了。待此事过去,父亲随我一起回江南吧。那里,不会有洛阳城的诸多烦恼与争斗。” 山简粗糙的手抚上她的发际:“你与孙江若是亲事定了,父亲自然与你们一道了。” 没有想到父亲轻易便将回江南与她的婚事联系在一起的山阴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果然是冥冥中注定,果然怎么也逃不脱命运的安排。父亲对孙江的喜爱,已到了愿意与她一道回江南的地步,便是为着山父,她也无法拒绝啊! 心中一硬,她笑道:“既如此,我与父亲算是说好了。他日父亲与大哥与我一道回江南,正好合家团聚。” 正说话间,山遐奉了山父之命将木盒子拿来了。山父当着她的面开了锁,取出孙江亲递的婚书给她:“你看这落款日期,货真价实不搀一点假。诏令下达之时,这事父亲会出面摆平。你就安心待嫁吧。” 他又安慰了两句山阴,对着山遐道:“彦林随我一道走吧。准备一番,诏令也该来了。” 两人出了屋,房中顿时只剩下山阴一人。 看着偌大的房间,想着自己未知的命运,她努力甩甩头,宽慰自己道:“再不济,难道还能比得上这般无故穿越?入宫一事应该能就此压下,便不用再胡思乱想了。” 然很快,她想到了始作俑者孙秀。此人不除,她的厄运只怕一日连一日,永不会停歇。咬牙切齿地咒了他一番,她大声唤道:“大奇!” 大奇就在门外。听到她的声音,连忙推门而入:“女郎有事?” 这一句“女郎”,他叫得极为拗口,山阴也听得极为不顺。她皱了皱眉,想说“你还是唤郎君吧。”又看看自己一身的女装打扮,忍了下来。 “你去一趟刘容处,”她吩咐道,“令刘容将孙秀近日行踪做一份详细的汇报,然后速速送到我处。” 很早以前,她便令刘容严密监视孙秀与赵王。然他二人一直隐藏得颇深,刘容呈上来的资料中,一直没有特别大的进展。如今赵王的权力如日中天,今非昔比,连带孙秀也跟着鸡犬升天。一个人得志之时,难免因着自高自傲露出一些马脚…… 孙秀,一个无恶不沾的奸佞小人,且看你能嚣张到何时! 打发了大奇前去刘容处,山阴又静坐了片刻。 待到申时左右,宫里果然来人了。 奉了赵王之令,宫人尖着嗓子将选后之事当着山府诸人读了一遍。 他读完,朝着一众跪于地的人看了一眼,道:“哪位是山阴?快接了旨,准备入宫吧!” 正厅之中,一声不吭地听着宫人宣读诏令的山阴抬起头来了。她的目光没有移向四处寻觅自己的宫人,反而试探地看向山父。果见山父朝她摇摇头,示意她别轻举妄动。 等了半晌不见有人出来接旨的宫人又问了一遍:“哪位是山阴?山家姑子倒是吭个声啊!” 却见山简为难地看了一眼宫人,面带苦笑道:“皇恩浩大,山府上下多谢圣上龙恩。然我家姑子,却不能再接下这道圣旨了啊!” 对上宫人奇怪的眼神,他起身道:“说来凑巧,我家小女早在一月之前,便与孙府定下婚约,如今双方只差择日完婚。小女待嫁之身岂敢私自隐瞒,混入宫中?” 他看了看不知如何是好的宫人,亲和地拉过他,说道:“这事与你无关。你且先回去,我带上两家婚书立刻前往宫中,亲自向皇上解释。” 不曾料想山家还有这么一出,正为诏令无法顺利下达而发愁的宫人,听说山简愿亲自去回话,当下不多说了,只道:“既如此,有劳山侍郎了。” 他带着宫人前脚刚出山府,山简后脚便带着婚书果断地前往宫中去了。 什么凤眼不凤眼,什么稳坐中宫。他虽是武将,却不是随意几句话便能糊弄过去的。 孙秀那夜用贾后余党做借口,硬是拖了阿阴去廷尉。若非他靠着旧日同僚的关系向赵王施压,加上卫玠那封及时的书信,阿阴如何能轻易逃出。孙秀这厮,一招不成,便使出另一招。惹恼了他,他山简也不是吃素的。 手持婚书,山简的马车一路驶入宫门。他在马车中为自己灌了些酒,又在衣服上洒了些。大步来到殿前走廊,来不及请示,便一头闯入了司马衷惯常休息的太和殿。 太和殿中,果然不止司马衷一人。 赵王司马伦看着酒气冲天的山简跌跌撞撞地跑进殿中,不由眉头一蹙,问道:“山侍郎,你又饮酒了?” 司马衷也闻到了酒味,他巴巴地从软榻上跑下来,蹲在山简身边嗅了嗅,嘿嘿笑道:“好香一股气味。山侍郎,你饮酒怎地不叫上我?” 他孩童般天真无邪的问话配上肥胖愚痴的表情,山简抬起微醉的眼看了他一眼,忽地大哭道:“皇上,臣没脸见人!臣想一死了之啊!” 山简的声音,突兀且令人毫无防备,莫说蹲在他身边仔细问话的司马衷狠狠惊了一惊,便是坐于上首的赵王,也不由地吓了一跳。 顾不得责怪他的无礼,赵王忙问道:“山侍郎何出此言?有话慢慢说,慢慢说。” 却见山简涕泪交替,边嚎边道:“树要一张皮……臣这脸面都没有了,如何能活得下去啊……自古一女不许二夫……我前脚刚与别人定下婚事……皇上的圣旨便来了……我,我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他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这般没有形象地坐于大殿之中又哭又闹,从那断断续续的叙说中,赵王终于听出了那么一点端倪。一女不许二夫,难道山家姑子已经许了人家定了婚事了? 赵王试探道:“山侍郎的意思,山府山阴已经许了人家?” 山简一听,愈发嚎得大声:“婚书定下……只差成亲了呀……皇上……皇上要臣的女儿入宫,臣不敢抗旨……又无颜面对孙家……臣愿一死……臣愿一死啊……” 第七十七章 不好糊弄的武将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他一边干嚎着,一边起身往大殿上的柱子冲头撞去。一旁的宫人拉之不及,赶紧以身体相挡,砰的一声,山简的头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宫人的胸口。 于是,寻死的,搭救的,看热闹的,尖叫着涌成一团。 一片混乱中,司马伦摸了摸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选后的名单孙秀拟出来时,他过目过,山府的姑子女扮男装闹得沸沸扬扬,前几日刚刚从廷尉放出,他是识得的。 当初他无奈地屈服于这帮老臣之时,曾私下给孙秀许过诺,只要做得滴水不漏,以后他尽可以在眼皮底下索要了山家的小姑子来。 皇后人选早已定下,只要将她锁入宫中一年两年,还怕她不乖乖就范? 可是山简这般寻死寻活的,他如何打发?正头痛时,一旁看热闹看得起劲的司马衷有些兴奋地问道:“山侍郎,你女儿叫羊献容?” 他毫无介蒂地说道:“我和赵王都说好了,要羊献容当皇后的,你怎么能把她许给别人?” 如溺水之人找到一根浮木般,山简停止了撞柱的动作,扭头看向司马衷,又擦了擦鼻涕道:“皇上只要羊献容?” 司马衷不等一边的司马伦答话,已飞快说道:“是呀。我只要羊献容。” 山简大喜,他使劲一抹脸上眼泪,以头点地道:“皇上,臣不用死了。臣不用死了!臣女不是羊献容,是山阴啊!皇上心中已有人选,便令臣女安心在家待嫁吧。老臣恳请皇上开恩!” 他口中称着皇上,然跪拜的方向却是坐于上首的司马伦。 司马伦暗自恼恨司马衷的快嘴。有心不应吧,皇上已说破了此事,不趁着这个机会给山简个台阶下,反显得他司马伦不近人情。他和颜悦色地看着山简道:“山侍郎,皇上一时兴起之话,你千万不要太当真。你是朝中的老臣了,既然亲自前来说明原由,本王便特许山家姑子不必入宫选后。然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 这老狐狸!早料到他会有这一招的山简快速从袖间掏出一纸婚书呈至司马伦面前:“这是孙家与我山府定亲的婚书。赵王若是不信,也可遣人至江南一带打听打听。” 司马伦浏览了一番,将婚书重新还给山简:“有婚书为证,本王还能不信?” 他走下榻,将老泪纵横的山简亲手扶起:“山侍郎是国之栋梁,皇上不懂事,有些事还需侍郎帮着本王一起多劝导劝导。侍郎快些起来。山家姑子入宫一事,便作废吧。让她在家安心呆着。此事,本王作主了。” 山简顺势起身,来时他在身上洒了酒,又刻意饮了些,现在听赵王这么一听,高兴地打了个酒嗝,酒气冲天地对着司马伦谢恩道:“赵王的恩情,山简没齿难忘。他日小女成婚之日,必将请帖送上,让她亲自敬过赵王。” “侍郎客气,侍郎客气!”赵王客套道,“来人!去取一身干净的官服来。为山侍郎更衣。” 司马衷听他二人说话的意思,是不必山阴进宫来了。他不放心,又跑至山简跟前道:“山侍郎,你女儿真不是羊献容?她可是朕钦点的,一定要来啊!” 山简忙道:“老臣岂敢欺瞒皇上?臣女确实不是羊献容。” 司马衷这才放了心。 在太和殿中换过一身衣服,山简复坐马车,从宫门中急急驶出,赶回山府。 眼角处还有泪渍的痕迹,山简看看自己一身崭新的官服,颇为自得道:“装痴卖癫,一哭二闹三上吊,谁人不会?莫小看了我山季伦。以为武将好糊弄么?” 他细心地将这纸婚书往袖口贴了贴,心道,孙江临行前必不曾料到他与阿阴的婚事是以这般形式定下的吧?说来,阿阴是欠了他一份天大的人情了。好在两人定亲了,便不分你我。只求他二人能顺利成婚才好! 入了山府,急忙将这好消息告诉山阴与山遐。 松了口气,山简道:“阿阴,眼前这关虽已侥幸过去,为免生变,为父的意思,还是快些通知孙府,令孙江做好行娶的准备吧。免得夜长梦多,再生变数。” 啊?这就要嫁了? 山阴接道:“孙江此次回江南,好像是家族中出了什么事。他没有明说,我也不好细问。现在他哪有时间腾出手来,操办婚礼一事?” 她想了想,提议道:“我游历时在江南也置了不少田产与房产。要不我先回江南吧。不在洛阳了,很多事情便不会无故掀起波浪来了。” 她的意思,婚事还是先缓一缓,最起码有些话,她想当着孙江的面问清楚,说明白。 “彦林,依你所见呢?”山父转向头,问一边一言不发的山遐。 山遐“啊”了一声,回过神来。他迷茫的眼神看着山父,问道:“父亲说什么?我没有听到。” “你……哎!”山简不由叹出一口长气,“莫要再想着羊家献容了。你与她的婚事,已是不可能了。” “羊家那姑子,不知什么时候,已入了皇上的眼。这次恰逢选后,她是势必要入宫的。”他苦口婆心道,“何况我向羊家提出议亲一事已有一段时日,羊尚书至今不回,正是想以入宫为由委婉地推拒啊!” “父亲……”山遐固执地看了他一眼,“入宫当了皇后,陪伴的也是一个痴痴傻傻的老头子。献容不会愿意的。” “选后大事,关乎的不止国运,还有一个家族的荣衰与名声。献容一个弱质女子,哪容得她做半分反抗?你道像父亲一般淡泊名利的有几人?便是阻止阿阴入宫,与族中那些长辈沟通求情,父亲都花了不少精力。” 山简拍拍山遐的肩:“你就把献容忘了吧。一国之母,这样的地位,不是我们山家给得起的。他日父亲必为你择一门好亲事。” 山遐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看着他这样,山阴忽然心头一揪:山家的孩子,于情路之上,怎么都这般坎坷? 先是山亭,后是她,然后又是山遐。明知情之一字,只要索性看开,索性抛却,便能得到大自在的他们,为何甘心身陷其中? 她轻道:“大哥,不如与我一道先去江南吧。散散心,也许便好了。” 她的话让山遐精神一振,他出乎意料地回道:“也好!” 见他肯将注意力转移到他处,山父很开心。于是三人商议后决定山阴与山遐先行回江南小住,山父稍后再启程。 这个消息,对于一直想着早些去江南,早些见到姐姐的绿珠而言,实是令人雀跃万分的。她看着将山父与山遐送走,返身而来的山阴,问道:“女郎,我们何时启程回江南?” “不出意外的话,应就在这几日吧。”山阴笑道,“一来洛阳便这么久,让你姐姐一人撑着局面说不过去,是该回去相助了。” “吩咐下去,令大家各自收拾好自己的行李,随时准备出发吧。” 她对身边的护卫说完,又想到大奇,亲自将他唤进来:“大奇,我要回江南了。你原是卫洗马的人,同胞兄弟又在洛阳,若不愿随我去,可以就此留下,与二奇一样回到卫洗马处。” 她的原意是关心大奇,担心他并非心甘情愿跟随于她,谁知这番话一说出,大奇脸色一变,双膝一跪,道:“女郎,我已被送出,就是女郎的下属了。大奇自问不曾做错事,女郎为何驱逐于我?” “这不是驱逐,”山阴解释道,“如果跟我去了江南,你可能连见亲人的机会都没有了。” “女郎的家不是也在洛阳吗?大奇只知道,女郎去哪儿,大奇便去哪儿。大奇誓死为女郎效力。”他斩钉截铁地说完,抬头直直地看着山阴。 话语中那份铿锵,坚定,眼神中那份执着、信任,终于让山阴动容了。 她嘴角一扬,亲手扶起大奇道:“既决定跟我下江南,便快去收拾吧。这两日,我放你假。你想见谁,便去相见吧。” 看着大奇从房门中走出,又看着绿珠忙忙碌碌地收拾着东西,江南,江南-- 她心系了许久的地方,她终于很快又要回到那片土地上了。 只是她的心却于此时突兀地一空:可以带着家人回江南了,可以远离洛阳城的是非了,为什么目的达到了,她的心却没有如预期般满满的兴奋与开怀呢? 在这里,她好像遗失了什么东西,掉落了什么东西,虽然她不愿承认,不愿深究。 …… 这日入夜,月光被乌云遮住,只留一片黑洞洞的灰。 三更的鼓声敲过,街道两旁更显得静谧安宁了。 羊家的大宅院里,此时静静悄悄,无一丝声响。只有靠近“宜水居”的小院落中,偶尔能听到风吹树叶轻拂的沙沙声。 这时,只听一声极轻微的“吱嘎”,院门在黑暗中裂开了一条小缝。一个隐遁于灰色夜光中的身影轻轻巧巧地从这一丝细缝中快速地闪过,溜出了院子。rs 第七十八章 一记猛药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她的脚步,很轻,很快。熟练地绕过院旁的溪流假山,她靠近了花园墙角边的一处小角落。 这个角落位置极偏,平日里又被大树遮挡着,很少有人知道它已破了一个大口子,只要蹲下身来便能看到外面。 她努力朝着黑乎乎的院外张望了一番,小声唤道:“彦林?彦林?” 一只大手顺着这个破损的口子伸进来,有力地握住了她柔软的小手。紧接着,外面传来一声沉稳的答应:“献容,我在。” 原来,却是偷偷约好于三更时分在此相会的羊献容与山遐。 两人握着手,靠着墙一坐,羊献容低低的带着一丝啜泣的声音传来了:“彦林,我们怎么办?父亲今日得了圣旨,即刻命我做好入宫的准备,再不肯提一句你我的婚事了。” 果然,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也令羊家起了轩然大波。 山遐苦笑了一声,他望向看不到一丝云彩的夜空,黯然道:“献容,这个皇后,你稀罕当吗?” “我……”羊献容连忙摇摇头,“我不想入宫,也不要当皇后,我只想去找你……可是父亲命人将我锁在房内,不得出门半步。今夜,我也是偷了看门侍婢的钥匙,才跑出来的。” 她的话令山遐心中一暖,他紧了紧手中那只软软的手,轻道:“我与山阴,不日便要前往江南了。”顿了顿,他有些迟疑地开口道,“献容。你跟我走吧。我们离开洛阳,去江南。去看你心羡已久的风景,去见识与北方迥异的风土人情,也许比不上羊府的荣华,比不上一国之母的尊贵。然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不离不弃的……” 他这是在向她表明自己坚定不移的心意? 羊献容鼻子一湿,几乎落下泪来。她不假思索地反握住山遐的大手,应道:“你去,我便去。我不要和你分开。” 她毫不犹豫的态度让山遐颓靡的精神也跟着振作了。他附过身,紧紧贴着墙壁道:“那我们便说好了。三日后,你设法出来一趟,其他的,我来想办法……” 里面传来献容低低的答应声,两人复商量了一阵。因着许久不曾见面。心中思念得紧,便又贴着墙壁坐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羊献容听着院外山遐离开的脚步声一路远去,直至再也听不到,终于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又悄悄地往自己的院落一路跑回。 此时。夜色仍是黑沉沉的,她的身影在安全地穿过花园,到达院门前时,又警惕地望了望四周。确定无人发现,她推开虚掩的院门,蹑手蹑脚地跑进,直直冲向自己的房间。 房中仍是一片漆黑的,她一屁股坐在榻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拍拍自己的胸口庆幸道:“还好。还好!” 却是于此之时,房中传来一声重重的冷哼。这声音,熟悉得令她整个人魂飞魄散,差点从榻上跳起来,与此同时,房中灯光一起,立时大亮。 亮光中,她惊惧万分地抬头,果然看到了一脸怒容,坐于她的床榻之上冷冷看着她的杨氏。 她的母亲怎么会在此时出现在她的房内?来不及细想的献容走近几步,嗫嚅着:“母亲--女儿……” “还不跪下!”一道响雷狠狠劈至,不待她说完,杨氏已是一声厉喝。 羊献容双膝不由自主一软,扑通一声直直跪在了她的面前。 “你自己说,三更半夜,你去做什么了?” “我--”献容双眸一垂,低下了头,“女儿睡不着,四处转转。” “啪”的一声,杨氏的手掌伸出,毫不留情地掴向了仍处于呆愣状态的献容。五个手指狠狠刷过她面颊的同时,留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红印子。 被打了! 母亲居然动手打她了! 从小到大,不管曾着何事,都不曾对她动过手的母亲,竟然二话不说便挥掌相向! 战战兢兢,不知所措的羊献容被这事实打击到,顿然回过神来了,她含着泪,忍着喉间发出的呜咽,不敢置信地望向一掌过后,犹不解气的杨氏,道:“母亲,你打我?!” “今天,我打的便是你这不仁不孝的女儿!”杨氏怒斥道,“竟然还敢当着我的面撒谎!你以为你去过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我不知道吗?你与人野合倒也罢了,居然还商量好一起私奔,你置家族上千条性命于不顾,置自己的亲生父母于不顾,置自己的名节于不顾,这样的女儿我要来何用!” 母亲知道了!母亲知道了! 一屁股瘫软在地上的羊献容只觉得一股寒气由脚底直直冒上,她面色苍白地颤抖道:“母亲,女儿不想嫁,女儿不要嫁给那个比父亲还要大的皇上!你让我走,让我走吧!我会永远记得母亲的恩德,我会永远记得的!” 她涕泪交加,又是害怕,又是悲痛的模样让原本已经气到极点的杨氏愈发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 “好!”竟然还是不知悔改,她冷笑了几声道:“你尽管去!尽管和山遐一起逃走!自奔为妾,有什么大不了!朝廷怪罪下来了,有什么关系!横竖这个罪名由羊家和山家一起背着,就算你父亲和他父亲因着你二人性命不保,你二人也能逍遥快活!也能置之不理!” 她拖起整个身子瘫在地上的羊献容,道:“你现在就去!趁着山遐还没有走远,趁着你父亲还不知道此处发生了何事,你现在就给我滚,滚出羊家,我便当没有生过你这样的女儿,当从来没有你这样一个人!” 她的话,虽然毫不留情,难听至极,却像一盆冷水直直浇在羊献容的头顶,愣是将她从幻想中狠狠拖到了现实。 她再不孝,再不懂事,也从母亲这番话中,明白了她一意孤行,义气用事后可能带来的后果。她可以不顾自己的名节,可以不顾自己的名声,可是有一天,当山遐发现自己的父亲与家族也因着他们二人的私奔陷入困境时,他二人,还会幸福吗?还能走远吗? 忽然明白自己除了进宫,根本无路可走的献容,用双手将脸一捂,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她的哭声,又响又亮,放弃了少女的矜持,抛却了平日的温软,歇斯底里中带了彻底的绝望。那是对自己无望前途,不可挣脱命运的呐喊与控诉。 她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嘶扯着自己的喉咙,满脸珠泪顺着下巴急剧汇成一条小溪。只听砰的一声落地声,哭到昏厥的羊献容直直地倒了下去。 “快!扶起她!”杨氏赶紧一个大步走到她身前,一边以手相探她的鼻息,一边吩咐道。 房中随侍的两个婢女手忙脚乱将羊献容扶到床榻之上。她们看着毫无血色的献容,担心道:“夫人的话,会不会说得重了些?” 她们都是杨氏身边的老人了,又看着献容长大,现在看她这般,心中真真不是滋味。 杨氏方才落地铿锵,一脸肃容的表情于这一刻终于松弛下来。 她叹出一口长气道:“这一帖猛药如果现在不下便晚了。献容不是个自私的孩子,她会明白我的话的。待她醒来想通了,便没事了。” 折腾了一夜,却仍然一点睡意都没有。她看着床榻之上我见犹怜的女儿,唏嘘道:“儿女情长,也不过一时,只有尊贵的地位与至高的权力方是最可靠的。献容,你会明白母亲的,总有一天,你会了解一个母亲的心。” 对着两婢挥挥手,她轻道:“你们也累了,先下去吧。献容这儿,我会亲自守着的。” 两婢听她不容反驳的语气,心知劝说无用,遂恭敬地退下了。 一时间,房中只有杨氏与献容二人。 杨氏走至献容榻前坐下,定定地握住献容的手,又忍不住以手轻抚献容脸上留下的明显掌印。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天下哪一个父母不疼爱自己的亲儿呢?献容,但愿你醒来之后,今夜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有价值,都有意义…… 这一晚,羊府的这出小插曲很快便被昏暗的夜色吞没,再没有传出一丝动静。 然这样的夜色中,独坐窗前,孤影自照的还有一人。 面对夜空中那轮找不着踪迹的月亮,他已坐了一宿,沉默了一宿了。 昏暗的夜灯,一圈一圈摇出灰色的身影,静默中,他努力将身子往软榻的方向又依了依。 明明春寒早过,料峭不再,他怎么觉得浑身上下,紧一阵松一阵传来丝丝寒彻心骨的冷意呢? 无声的压抑中,有人踩着轻巧的,默然的脚步靠近了。 他听到了门外低低的,属于女子的问候:“郎君还没睡下?” 他的近身护卫雷打不动的回答:“姑子请回。郎君不喜有人打扰。” 门外的声音顿了顿,他听到那人迟疑了一下,说:“我有事,想见一见郎君。” 护卫的无动于衷与沉默不语中,垂目不语的卫玠开了口:“让她进来。” 这一声命令刚下,只听房门“吱嘎”一声打了开来,身上还挂着披风的王式提步一迈,走入了卫玠的书房。 第七十九章 卫玠之托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这是他二人成亲后第一次单独见面。 睁开双眼看了看立于跟前,静静注视着他的王式,卫玠以手相指道:“阿式请坐。” 她怀了太子的骨血,又得了太子的信任,这样的人,于情于理上,他都应该给予她几分尊重的。 淡淡地收回目光,他轻道:“夜间深寒,阿式身子不便,不该熬夜至此。” 太子特令他娶她,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着保护她与腹中孩儿的安危。她就算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也该考虑到太子的良苦用心和腹中孩子的成长。 王式不是傻子,因此他这句委婉的提醒说出后,她有点脸红地低下了头。 卫玠饮了口桌案上早已冷透的茶水,道:“阿式有事,请直说。” 这下,王式很快抬起头来,她看着神情淡淡的卫玠,轻道:“今日,母亲来我处坐了好一会儿。” 见卫玠无甚特别反应,她继续道:“我与母亲出自同一个家族,虽然阿式身份低微不比嫡女显贵,然在长辈面前,也算露过脸的。母亲瞧着我时,会不会有一天突然记起来?我总担心身份会被揭穿。” 原来是为的这个。 卫玠道:“我母亲自父亲去世后,专心在家礼佛,很少有外出的时候。便是王家,也不怎么去了。你是王家后辈,然却是以乐家嫡女乐舒的身份嫁入的,她就算见过一眼也不会想到别处去。你只管一口咬定你是乐舒,不会有事的。” 他都这么说了,王式便不再于此事上纠结,她站起身,朝着卫玠行了一礼,道:“那阿式就退了。夜色已深,郎君也早些安歇吧。” 卫玠点点头。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王式盈盈退去的身影,出声唤道:“二奇可在?” 护卫忙道:“郎君,他今日告了假了。” 是呀,他怎么忘了?傍晚之时,二奇与他亲自说过的。大奇要跟着阿阴回江南,临别之时,特来邀二奇一醉。 他还没有从婚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已经又做了一个这么重要的决定。 江南,离洛阳何止万水千山,这一分开,他们何年何月才能再重逢。 关键是,她还带了那一封婚书。孙江若是知道这婚书误打误撞救了她一命,向她提出成婚,以她与自己现在的状况,她会拒绝吗? 她会答应的。 他怔怔地望着摇曳的烛光,山阴虽是女流,性情却如男子,该割但割,该舍便舍,不会给自己留一丝余地。 终于起身披上披风,他看着有些微光隐隐的天色道:“几更天了?” 门外传来护卫的回答:“郎君,快五更天了。” 他将门一拉,大步迈出:“走吧。跟我去一趟山府。” 原本已被他一口否决的太子的建议,这会儿恐怕又要用上了。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有什么,比阻止她嫁给孙江,与他决绝更重要? 马车轱轱声中,他叹出一口长气,轻轻地闭上了双目。 夜色仍是微沉的,然马车外的街道上,已有了一些来往的行人。赶车的护卫,将车停在了山府的门外,迟疑了一下问道:“郎君,是从正门入还是偏门入?” 他撩开车帘苦笑了一声道:“不受欢迎之人,焉能从正门堂而皇之进入?” 他这么一说,护卫顿时明白了。他熟门熟路地将车赶至不引人注意的墙角,跳下车道:“郎君,此处最不易被人发现。就从这儿进去吧。” 夜色中,只见有人身形一闪,很快没入了这大宅院中。 两人的身形在山阴的房间面前停下,护卫蹲下身子,轻道:“郎君,你进去吧。我在这守着。” 轻轻地将门推开,卫玠提步走了进去,护卫将门一掩,飞身一跃,隐在了过道的房梁之上。 嘿,还真别说,从此处望去,还能模模糊糊看见房内的些微动静,他干笑两声,自觉得将头一扭,注意起外面的动静来。 外面静悄悄的,院落外,偶尔经过一个两个早起忙碌的下人。 这种安静,混着晨睡的朦胧,几乎是卫玠刚刚走至山阴床前,便发现床上正在熟睡的人,皱着眉头不自觉地翻了个身。 他脚步一顿,一动不动地站在了山阴床前。 罗帐微敞,从此处,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的睡容与样子。 她的模样仍是这般清冷脱俗的,那双眉眼,曾经被他抚了又抚,亲了又亲的眉眼,此刻轻轻地蹙起。下巴削瘦,生病加上牢狱之苦,她的面色苍白了不少。 他的目光由上至下,一点一点,一下一下地转移。在看到她脖间挂着的那条玉坠项链时,他停住了。 这是他送的礼物。她狠心地将琴送回,可项链却仍是贴身戴着。 这个认知令得他心中一颤,脚步不自觉又迈近了一步。 “阿阴--”轻轻如呢喃的呼唤中,他往床榻上一坐,伸手便欲抚向那张熟悉的睡颜。却是正在睡梦中的山阴一个激灵,当真睁开了仍显朦胧,困惑的眼睛。 她揉揉惺忪的睡眼,不解地看向那个经常在梦中出现的身影。 “阿卫--”她低低地唤了一声,这声音,不似她前几日刻意对他的生疏与冷硬,带着往日情深意浓时常有的娇憨与轻软。 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温柔地应道:“是我。” 山阴甩开他的手,含糊不清地嘟囔:“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不是说过不会再梦见你了。你快点从我梦中消失!”她说完,努力揉揉眼睛,又看向卫玠的方向。发现眼前的卫玠仍一动不动地坐于她面前时,她有些沮丧了。索性将被子往头上一蒙,眼不见为净! 想到山阴于睡梦中仍是对他排斥至此的卫玠,神情一黯,嘴巴动了动。 他轻轻拉下山阴的被子,以手相附她的面颊,低道:“阿阴,不是做梦,我在等你醒来。” 面上忽来的冷意令得山阴一个哆嗦,她模糊的神智顿然一清,困意立刻消了大半。 直起身,她看向一瞬不瞬盯着她的卫玠。 这是种什么表情呢?有恍惚,有惊喜,有伤心,有黯然,然所有的情绪沉淀之后,她的脸上是他最怕看见的冷然。 只见她飞快地拿过外袍往身上一披,带着清楚的不悦指责道:“郎君连门都不敲便这般闯入一个姑子的房间,不觉得有失礼仪吗?” 他已娶,而她,有婚约有身,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不介意,她却已不能不为孙江考虑。 在她毫不留情的质问下,卫玠规矩地从她床榻之上起身了。他有礼地退出几步,声音不稳道:“事出突然,卫玠无礼了。” 将身子一转,他轻道:“阿阴先起榻梳洗吧,我有急事相商。” 这话,轻语中带着一丝强硬与坚定,她思忖着看着他的背影,想借机推测他此刻的表情与心思,然那抹雪白中,除了直直地挺着的背脊,再也无法窥探出其他来了。 动作快速地将自己从头到尾收拾一番,又走至桌榻旁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她猛灌了一口,道:“好了,你说吧。” 卫玠缓缓转过身,他的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沉稳,看着定定注视着自己的山阴,他直接说道:“此事非阿阴不能办成。不管阿阴心中如何想,我想听你一个承诺,定不会负我所托。” 什么事,需要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先许下承诺来?山阴眉头蹙了蹙,道:“我已说过,对于太子之事,不想再插手。阿卫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卫玠点点头,“待阿阴帮着太子将手头这件事完成,我会亲自向太子请求。” 听闻此语的山阴终于问了句:“什么事?” “洛阳城中,势必还有一番风云之变,太子待在这里太过危险。我已与成都王司马颖商议好,将太子暗中迎到邺城去。太子的身份没有几人知道,我又不便出行,只能劳烦阿阴出面了。” 让她将太子送到邺城去? 洛阳城不安全,司马颖处便安全吗?如果路上发生什么事,她一人如何承担责任? 这种差事,她实是不想应承。何况她与山遐约好,再过几日便要前往江南。 她沉思了片刻,回道:“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太子孤身一人待在邺城,卫洗马当真不害怕?不担心?若是成都王起了歹意,如何是好?” 卫玠摇摇头:“现在去邺城,一定比这里更安全。成都王有心,也要等待机会。此时的太子对他来说,是一面利器,他不会自毁前景。” 这么说,她还推辞不了了? 她看着卫玠,试探道:“是不是只要我将太子安全送到邺城,便算偿还了太子的相救之恩,从此以后,可以抽身而出,不必再过问太子之事了?” 她的话,果敢而肯定,卫玠几乎可以料得到,如果他说“不是”,山阴绝计不肯应下这桩差事了。 他的双眸一垂,轻道:“应是这样吧。” 什么叫应是?她需要一个肯定的回答。 在她的盯视中,卫玠复道:“我会向太子陈述,阿阴放心吧。”rs 第八十章 决定权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山阴点点头:“什么时候动身?” “最好是这几日。具体时间,由你安排。” 她回江南本订于五日后。现在看来,不如令山遐与绿珠先行动身,她随后赶上。若是时间凑得巧,应是不会耽误江南之行的。 于是,她略一思考,便道:“那就五日后吧。太子处,劳烦卫洗马代为回禀一下,请太子先做好准备。另外,护卫与随从等事,也请卫洗马安排吧。我的人手可能不够。” 卫玠道:“这些,我会安排好的,阿阴只需同往。待到送至邺城了,书信于我便可。” 护送太子上路一事,便在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中达成了一致。 山阴看看仍站于原地静静望着她的卫玠,问道:“郎君还有其他事吗?” 这是变相地下逐客令了。 她与他,竟是多呆一刻也不愿意了? 静默中,卫玠抬起那双眸光流转的墨眼,朝着外面的天色看了看,轻道:“阿阴此刻让我出去,不怕被更多人发现?” 山阴一愣。确实,天色已经大亮,院落外三三两两的护卫与仆人皆已开始忙碌,两人堂而皇之地从房门之中走出,她的名声怎么办?以前,她可以不理会这些闲言闲语,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已欠了孙江一个人情…… 看着山阴犹豫的神情,卫玠在榻上一坐:“已近辰时,阿阴不招待我吃一顿早饭吗?天色晚一些,我会趁人不注意时偷偷出府。” 留在她的房中与她一起用饭和此刻走出房门有差别吗? 就在她狐疑地看着他,打算出声拒绝之时,卫玠先她一步说道:“你令贴身侍婢将吃的送进来便可,旁人不会看见。” 山阴沉默了。 片刻之后,两人坐下,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碗中清粥之时,守于门外,如一只壁虎般贴在房梁之上一动不能动的护卫瞅到空档偷偷朝内张望了一下。这一眼看去,他顿时发现自家郎君正坐于榻上悠闲自得地吃着饭。甩甩酸痛的手臂,他心道,郎君也真是的,守了一晚,便是来蹭一顿饭吃的?眼看天色已大亮,再拖下去,他的行踪马上要暴露了。正暗自埋怨间,忽见院外有一人踏着晨光飞奔而来。也没来得及敲门,他推开闭合的房门大步冲入。 “阿阴--”却是焦急等了一晚的山遐。 他闷着头直直冲入,才发现山阴房中不知什么时候竟多出了一位郎君。这少年,正是他见过几次面的卫玠。 他朝着卫玠礼貌性地点头,既而困惑地看了山阴一眼,道:“阿阴,卫家郎君怎么这么早便来了?” 山阴趁势起身走至山遐身边解释道:“我有事相托卫兄,故请他前来一会。你来得正好,且帮我送上一送。” 由着山遐相送出府,即使落在别人眼中,也不至于说她与卫玠私下相会了。 山遐不疑有他,他对着卫玠点点头:“如此,我在旁边等候吧。” 房中突然多了一个外人,他呆在此处还有何意思?卫玠双眸一垂,他不动声色地放下箸,也跟着站起身来。 对着山阴与山遐略一颔首,他神情淡淡地说道:“事情已经商议完毕,山兄请吧。” 房门一打开,隐于房梁之上的护卫也已借机候于门外了。 两人相偕出了山府,卫玠道:“山兄就此留步吧,卫玠的马车就在府门侧。” 山遐本就有急事来找山阴,一听卫玠这般说了,求之不得,当下匆匆别了卫玠又回头朝着山阴的院落急急奔来。 山阴正在婢女的服侍下换上女装,梳上姑子发髻。看见山遐神色匆匆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出了何事?” 却见山遐将侍婢们一赶,门一关,走至她面前郑而重之地恳求道:“阿阴,大哥有一事相求。” 从未见过这般郑重其事的山阴一怔,忙道:“你我是嫡亲兄妹,别说求,只要大哥吩咐下来的,阿阴哪件不会尽心尽力去做?” 她这话一出,山遐的心头一松。他看了看四下,凑近山阴身边低道:“这事,可能连父亲那边都得暂先瞒着。不然,肯定成不了。” 什么事这么严重?山阴催道:“快说,究竟何事?” 山遐这才支吾道:“我与献容……实是不愿分开……我欲私下带她前往江南。阿阴,你看可好?” 带献容私下离开?这分明是私奔! 山阴错愕地看着满脸期待的山遐。这个时代,从来都是聘为媒,奔为妾,献容这样跟了他,就算将来被家族认可了,也断然不能被扶为妻室了。何况献容现在身负皇命,在羊家一心一意将献容嫁入皇宫的情况下带她离开,山遐,他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她不忍从头至脚泼他一盆冷水,只问:“献容呢,也同意吗?同意背弃家族,同意没名没份地跟着你?” 这句背弃与没名没份一出,山遐的面色怔了怔,他的脸微微一红:“这只是权宜之计。我不会献容吃亏受委屈的。” 好吧。他既这样说,山阴索性换个思路与他分析:“大哥,若是我这次奉诏入宫的诏令不曾被收回,却又不想嫁,只顾自己逃走了。你说,山家会如何,父亲会如何,你又会如何?” 山遐的唇动了动。 良久,他方艰涩道:“家族必会蒙祸。” “然。必会蒙祸。我逃得了自己,却累了家族。你说,我便是逃出这牢笼,心中会舒坦,日子会快活吗?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亲人的痛苦之上,这本不是你我之人的行事风格啊!” 这话,已是有些重了。在她明明白白的暗示中,山遐面色一白,双腿一软,瘫在了榻上。他抱住自己的头,喃喃道:“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献容入宫?看着她嫁给足可当她父亲的皇上?” “大哥”山阴上前一步蹲下身子与他平视“以献容的性格,她若是想通之后不会跟你走的。你小看了她,也小看了你自己。献容,是一只浴火凤凰,她有她的使命要完成。而你,也有你的路要走。人生之中,不如意事十之**。闯过去了,挺过来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这世上,有几人能娶到心中所想的,嫁给心中所爱的?” 她这番话,真正是想到了自身的遭遇,又看到了山遐与献容的坎坷方由衷而出的。大千世界,他们都只不过一个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存在。缘起缘灭,情生情断,又岂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能作得数的?未知的命运之前,她也与山遐一般,充满了忐忑不安与惶恐惊惧啊! 见山遐仍旧沉浸在悲痛中无法自拔,她心中一软,叹了口气道:“大哥不信我的话,我们便来打个赌如何?” 听到此话的山遐慢慢地抬起头来了。他向来不是意气用事之人,羞愧又挣扎的眼神中,他有些失落地问道:“什么赌?” “五日之后,我们按照约定启程回江南,若是献容来了,我们撇下一切,先带着她回了江南再说,若是她没来,大哥从此便息了这心思,好好祝福献容吧。如何?” 来,抑或不来。 为何原本心中期待的事情在阿阴的这通话后,他只觉得心中刀绞般难受,既盼着她来,又盼着她不来呢? 山遐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阿阴的意思,一切决定权交由献容,交由老天手中吗?” “缘起时好好珍惜,缘灭时索性放下。大哥,你好好想想阿阴的话吧。” 山遐无意识地点点头。此刻,他的脑子混沌一片,哪还能思考分辩? 这种静默中,山阴扶起山遐的身子,劝慰道:“眼下还有好几日时间,大哥快些为启程之事多做准备吧。放宽心,什么也别想了。” 山遐顺从地依着她的话,回自己的院落去了。 来时如风般急速,意气风发满腔热忱,去时脚步虚晃,似稻草人般绵软无力。看着这样的山遐,不知怎地,她又叹出一口气来:山家,怎会尽出情痴啊!父亲是,大哥也是。 却说此时,执着马鞭等着卫玠下令的护卫在伸长了脖子盼了又盼,仍不见自家郎君有什么动静时,终于忍不住撩起车帘一角,试探地问道:“郎君,现在去何处?不如暂且回府?” 一夜未睡,这般坐于马车之中闭目养神,不如回府歇上一歇,才有精力继续奔波。 他的问话中,坐于车中一动不动的卫玠双目一睁,朝他看过来了。嘴角扯出一朵无害至极的微笑,他淡淡道:“先去城西山庄吧。” 阿阴莫名其妙被选入宫中之事虽已解决,他却不能不为她善后。别的且不说,光是为着这事,竟让阿阴下了决心嫁与孙江,已令得他心中郁愤异常。 孙秀。 一而再,再而三明目张胆地挑衅,若是不回敬一笔,岂不显得他卫某人太过良善,太好欺负了? 马车扬起的尘土中,只见他将身子往榻上重重一靠,静静地沉思起来…… 第八十一章 启程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五日光阴一晃便过去了。 这日清晨,风平浪静,春光明媚,江河之上还泛着点点闪烁的金光。 约定回江南的时日到了。 此次回去,山阴安排了一条大船。这船与寻常的货船般,虽显陈旧,却是又大又宽敞。同时,她与绿珠将从石崇暗藏的地方偷运回来的一部分财物也带上了。这些珠宝皆与干货等不起眼的东西混在一起抬入船中,被安置在了船舱内。 依着家族中的惯例,山遐与山阴向族伯辞行又与诸位长辈告别后,便齐齐踏上这艘货运之船了。 甲板上,山父拉过二人郑而重之地吩咐道:“此去江南,路途遥远,时日颇多,你二人定要多加小心。到了以后,抽个时间先去与孙江会合,待为父处理完手头事务,必定抓紧时间前来。” 山阴与山遐皆点点头:“父亲放心,我二人知道了。” 船帆上升,船身微晃,要启航了。 在山父的不停招手中,大船推开波浪,气势磅礴地朝前驶去。洛河水奔腾咆哮,不过前行了一段水程再回头望,已看不清山父的身影了。 山阴吩咐护卫们将船上东西一一检查完毕,走上甲板。此时船行快速,天地于顿然间,已成为一体的浑黄与奔涌。而立于甲板之上的山遐,正怔怔地望着来的方向出神,发呆。 他的心里,还是放不下献容吗? 山阴示意旁边的护卫皆散去。一人走至他身边轻道:“大哥,你我有言在先,以赌局来测天意,献容至今没有应你的约。你该明白她的处境与心意了。” 在她的劝说中,山遐只愣愣地不出声。 “男子汉当舍便舍。此时纵然难过,到得江南后,大哥会发现这世上,并不只有献容一个女子,老天爷是很公平的,他关上了一扇门,必会为你重新打开一扇窗。大哥,且将心思放一放吧。” 虽然这种陈腔滥调苍白又无力,没有起到一点抚慰人心的作用。然山遐还是回过神来了。他定定地看着山阴。道:“阿阴。你说得对。一段情爱如果需要背负两个家族的排斥与恼恨,便是开了花结了果也是不长久的。我与献容,真的没有缘分成为夫妻……” “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天长地久的?”山阴笑道,“大哥虽然没能与献容成为夫妻,可你们将彼此最真最纯的感情给了对方,曾经拥有过的这段时光就是日后回想时最温暖的记忆。” “大哥,”她像年幼时那样朝着山遐吐了吐舌头,“你不曾赚,却也没有亏。” 是呀,天长地久有时尽,可存于心中这份美好,是任何人都夺不走的。他与她。她与他,都会在年迈时不约而同地想起,那年那月那时,他们的心中都有彼此,都有一份纯真无邪的感情。 顿然觉得心胸开阔的山遐终于展露出一丝笑意。这笑,在这水天相接,浑黄一片的江河之上,如一道绚丽的春光,灿然又温暖。 他伸出大掌,像往常一样摸摸山阴的头,调侃道:“阿阴年岁不大,可论起这来,竟然比大哥还要老道。你羞也不羞!” “近墨者黑。与你一道久了,我的脸皮已经堪比铜墙铁壁,你竟然还敢笑话我?” 在她的装腔作势中,山遐哈哈大笑。 他看着天边那轮红日,笑道:“阿阴不是说有要事在身,要先行办好才与我等会合吗?你故意上了船,便是怕我想不开,特意前来安慰一番的?” “也不尽然。”山阴回道,“怕父亲担心,故将此事一并瞒了。我令人探过,再过去不久便有一处小码头,大奇应该已经在等候了。到时大哥将我放下便可了。” 她想了想复道:“水路比起马车来,脚程定然慢一些。我此去邺城需要三四天,船行五六天后才能到。大哥可知邺城有没有停靠的码头?” 这个算是问对人了。 山遐道:“邺城就在漳河旁边。到时,阿阴就在漳河沿岸码头相候。” 虽知这个妹妹办事老练,他还是不放心地叮咛了句:“父兄不在身边,阿阴行事时千万小心,切记早些与大哥会合。” 山阴点点头。她看看大船行驶的方向逐渐向着码头靠拢了,忙道:“我与静姝再去交待两句,我不在,劳由大哥将她一并照料了。” 回舱后,山阴又与绿珠吩咐了一些事情,拿着包袱出来时,大船已经停在码头边等候了。 她跳下船,一眼便看到了守于一边的马车。立于马车旁正向着码头张望的大奇见到她的身影,将马车一驱,便朝着她的方向飞快而来。 一个跨步跃上马车,冲着山遐挥挥手,一车一船,在煦日的晨晖中,很快朝着相反的方向,各自而去。 马车沿着城郊小道一路飞驰,在到达洛阳城北门附近的那片小树林时,停住了。 大奇将马鞭一收,恭敬地喊了声:“郎君!” 这声郎君,自然不是称呼山阴的。山阴撩开车帘一看,果见卫玠已经领着一队人马候于树林中了。 她从马车中走下,看看他身后的阵容,道:“你的意思,是令我们装扮成商旅?” 莫怪她问出这样的问题,因为卫玠身后的马车乃至护卫的着装,皆化成了一般的寻常百姓。马车倒是有好几辆,然都是平凡至极的,车中还装了不少货物的。 以行走为主,还押了这么多的货物,按这样的脚程与速度,别说四日,就是七日也未必能到邺城。 她又细细看着这一队人,其中圆脸、略带童稚的一人正睁着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这是太子。她知道。 象征性地对他一颔首,她拉过卫玠小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轻车简骑快马加鞭,只需三四日便可。为何要这样装扮?时间拖得越长,路上可能出现的状况越多,你不知道吗?” 早已猜到她有此想的卫玠道:“赵王独揽大权,身在各地的另外几个王爷听说以后已蠢蠢欲动,眼下之际,他对任何一方诸王的异动都异常敏感。你带着一队人马靠近邺城,难保不会引起赵王猜忌。保险起见,还是扮作普通百姓吧,不易被识破。” 他以手指着那批商人打扮的护卫道:“这些,皆是我府中的死士。出发之前,我已下令,令他们以性命起誓,必要确保此次行程安全到达。只要你一声令下,他们都会听命于你。你放心去吧。” 既如此,好吧。 山阴点点头。她走到车队面前仔细数了数货物。一共五车,五十来个人。 在常年行走城郭的商旅看来,这并不算是大规模的队伍。将人数一一记在心间,她很快进入角色,手执马鞭对着众人喝道:“这一次的任务,是将马车中这批货物安全地送至邺城。你们之中,皆是卫兄挑选出来的精锐。然此去邺城,路途将近七日左右,谁也不知道中间可能会发生什么。所以自此刻起,你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必须经过我的同意方可进行。如果行事鲁莽,不知分寸,必定严惩不殆,听清楚了吗?” 她在学着适应一个商人该有的身份与说话的口气。也在暗示护卫们将自己的身份尽量隐藏好了。尽管心中怔了怔,觉得有一丝好笑的太子,却很快明白了她的意图。他与众护卫一起,齐声喊道:“是。” 交待完毕,可以出发了。 五辆马车中,山阴与太子坐一辆,其余的,便由护卫们押送着上路。 众人齐齐准备好上路时,只见站于一边的卫玠伸手一拉,将山阴拉到了一侧。对上山阴波澜不惊的神情,他轻道:“阿阴,路上小心,记住,我等着你。” “知道。”她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很顺口地接道,“一送到,我会飞鸽传书于你。” 朝着他点点头,她快速地钻入了太子的马车。 一众队伍开始有条不紊地行驶了。距离这片小树林不远处便是洛阳城的北门。卫玠目送着他们到达北门,复又顺利通过盘查出了城门,转身低道:“你们也暗中跟上吧。护着她,千万不可令她出事。” 话音刚落,只听嗖嗖两声,两道黑影已经如闪电一般不见了踪迹。 这时,耀眼的阳光洒在街道上,洒在林间小路上,也洒在了驾着马车缓缓前进的这一支队伍身上。 轱轱的车轮辗动声中,山阴看向对座的太子,低声道:“刚才对太子有所不敬,请太子不要见怪。” 她指的,是下令护卫们听令之事吧? 太子圆圆的脸露出一丝看起来天真又无邪的笑意,他指指自己的脸,纠正道:“郎君叫错了。敝人姓马名誉,是此次商队请来的管事,大人有事,吩咐下来就行了,不用客气。” 没想到太子会一板一眼对她说出此番话来的山阴,顿然一窘,干笑道:“然。我刚刚吩咐过,自己却先犯错,该骂,该骂!” 这是她奉太子之命从邺城回来后第一次与他单独坐于一处。 第八十二章 路遇流民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雄渾膂力射放的箭矢帶著強勁的力道,可是那鮮卑軍士座下的戰馬竟是出奇的迅捷,只不過轉眼之間便馳出了數百步之遠,很顯然,那鮮卑軍士并不是隨隨便便挑選的戰馬,挾風破空的勁矢終究在不屈不撓的飛行了兩百步開外之后,緩緩的垂弧下落。 沈勁輕哼了一聲,恨恨不已的收起長弓,甲胄撲愣愣直響,看樣子是要找尋合適的坐騎立即追上去,池棠卻很沉著的將他一拉:“不必,有人追過去了。” 沈勁一怔,這才發現,身邊的韓離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沒了蹤影,愕然之下順勢望去,便見遠處一個玄袍鼓蕩的身形彷如紙鳶般縱騰飛躍,竟似乎比奮力奔騰的駿馬還要快上幾分。 在一發現那鮮卑軍士逃跑的時候,韓離就做出了反應,就在沈勁剛剛彎弓搭箭的當口,他卻已經運用玄功催谷的力道飛奔而去,或許是深湛的內力與他自身蘊含的雷鷹神力無比相近,在奔跑中,竟是帶起了一絲電花飛曳的微微閃光。 池棠對韓離,正如韓離之于他一樣,總帶著一種莫名的欣賞和信心,他根本不擔心韓離對逃敵的追擊,而是在拉住沈勁之后再次向眾人下令:“不作休息停留,盡取戰利后即刻出發,跟上韓大劍客!” 韓離當然不會認為自己登峰造極的輕功當真能比得上奮蹄疾馳的駿馬,短途沖刺或可差相仿佛,但是長途奔跑的耐力卻有著極為懸殊的差距,人畢竟不是馬,況且那載著鮮卑軍士的戰馬早就跑在了頭里,而且腳力健旺,拉開了一段長長的距離。 然而并不代表當真是束手無策,韓離的本意是利用短途內發力猛沖的輕功優勢,稍稍縮短與對方的距離,然后將自己的璜劍盡全力擲出,以他深厚的功力和熟諳劍性的準頭,只怕兩百步內,要比普通的強弓硬弩還要管用些,他現在要做的,就是要把這段距離縮至兩百步以內。 聽說會降妖伏魔的人有移形千步,甚至凌空飛行的能力,韓離親眼所見,蔣陵湖邊那曾半空中飛行而下的乾家生著雙翅的瘦弱少年;還有在大司馬行轅前,絕麗炫目好像仙子一樣的四位女子確乎是有這樣的法術的,可惜,隨行的幾位乾家弟子,包括比自己還了得的負劍士池棠,他們似乎都不會此等飛行之術,和那個胖胖的甘斐一樣。 轉著這些過去想來極為稀奇古怪的念頭,遠處策馬飛馳的鮮卑軍士似乎也意識到了被人追趕的危機,靈活的一拉馬韁,座下駿馬忽的幾個輾轉繞向,韓離亦隨著變幻了幾下身形,提起的真氣一濁,漸漸縮短的距離又被拉了開來。 眼看奔馬揚蹄,就要沒入前方一叢林木蔥郁的山谷,韓離眉頭一皺,猛的想到了一個很好的法子。 我確實不會飛,可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卻是會飛的。 韓離疾速奔跑的身形沒有滯慢,甚至繼續提速,可撮起的嘴唇卻忽然發出一記清鳴嘹亮的唿哨,不一時,便看到一個黑影從天際浮現,并且越來越大,漸漸靠近了韓離,正是那只體形雄碩,翎羽豐滿的獵隼。 “嗤,力兒!“韓離提著氣喊著那只獵隼的名字“追過去!” 獵隼在行將滑翔至韓離肩頭的剎那卻又陡的振翅飛出,雎的發出一聲清唳,矯健的直往遠處奔馬的方向飛去。 普乃谷即便在奔逃中,那種巨大的恐慌依然如跗骨之蛆般反復沖蕩著心底,亂了亂了,狗也會說話,太可怕了!神圣的大荒鹿神,請保佑我一定回到車焜將軍的大寨,我要讓他們知道,晉人的援軍不僅來了,而且他們的軍中還有魔鬼。 盡管不知道當時皮褲是怎么滑落下來的,可普乃谷倒底還是幸運的逃脫了性命,順著坡勢滾落的身體除了些微的碰擦之傷也并沒有什么大礙,比較起來,倒是那只說話的黃狗給他帶來的震悸更大,所以一旦他系緊了皮褲,便立刻找到了自己最為雄駿的坐騎,飛快的奔逃而走,向后方的大軍稟報,這是斥候騎軍必須的職責。 在馬背上的鮮卑人才是真正強悍的鮮卑人,盡管普乃谷震驚的幾乎瘋掉,然而那**上民族的戰士本能,使他靈活而機警的駕馭著戰馬,并且在知道有人追趕過來的情況下,仍然能夠合理的采取措施,漸漸脫出了險地。 進入眼前這座山谷,地形更加復雜,這才是真正方便自己脫身的利好,看起來離成功的目標不遠了,普乃谷小心的回頭看了一眼,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有余裕來觀察追擊者的情況,沒想到一看之下又令他的瞳孔一緊,追來的人竟然沒有騎馬?這么長的路途難道這個人都是用雙腿奔跑來緊緊逼迫自己的嗎? 普乃谷并不大清楚中原武學輕功的玄妙,而如同驚弓之鳥般震駭的心靈卻使他更加惶恐,自然而然把對方和今天所見到的詭誕異象做了等同:“魔鬼!都是魔鬼!那只狗,這個人,都是魔鬼!” 帶著對魔鬼畏懼而驚恐的詛咒,普乃谷只是剛剛轉過了頭,便覺得一陣凌厲的風聲直襲面上,一大團長著羽毛的不知什么物事唳叫著猛撲過來。 還有魔鬼?普乃谷覺得自己的汗毛全都豎了起來,獵隼尖利的鋒爪撕破了他的臉,竟是覺得鉆心的疼痛,普乃谷慘哼一聲,慌亂的雙足純是下意識的伸了伸,一不小心便脫開了馬鐙,再也無法在馬背上坐穩,身形一抖,捂著臉從馬上摔了下來。 獵隼一擊得手,覺得自己圓滿的完成了主人囑托的任務,得意的雎雎叫著,又飛上了半空。 普乃谷顧不得鮮血在臉上汨汨的流淌,揉身爬起,沒命價的撒足狂奔起來,跑,趕緊跑!不能被魔鬼抓住! 如果無食知道,因為他的開口說話竟給這么一個兇神惡煞般的鮮卑人帶來如此的恐懼陰影,那么他一定會打屁眼里笑出聲來。當然,他自然是看不到這失魂落魄的鮮卑男人正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在山谷里鼠竄豸突的情景了,事實上,這個情景并沒有持續多久。 甚至還沒來得及感受到劇烈奔跑而引起的氣喘,普乃谷忽然就覺得心口一涼,他低頭一看,一柄銀亮的矢尖帶著自己體內的鮮血,在自己左胸前突兀而現。 “魔鬼”普乃谷哆哆嗦嗦的在心里說出最后的言語,腿一軟,撲通倒在地上,再也不動了。 當韓離在山谷斷木下看到那個鮮卑軍士尸體的時候,卻發現一個高挑瘦削的女子正半蹲在這具尸體邊,一只腳踩著尸體,手上微微發力,從尸體的背心上拔出一柄帶血的箭枝來。 逃跑的鮮卑軍士死了,韓離首先便放寬了心,雖然不是自己親手所殺,但終究是死了。然而這個女子卻又是怎么一回事?韓離仔細觀察這個女子,她頭頂扎著一個發束,發束上的長發如馬尾一般披灑而下,身上穿著一身粗麻所制的短打衣裝,雖然鄙陋卻把這女子的身材襯托的猶為玲瓏有致,不可否認,顯得有些緊并且短短的著裝樣式是很配那些長腿纖腰的女子的,再看那女子右手在拔箭,左手卻握著一把杉木所制的長弓,不問可知,釘穿了鮮卑軍士身體的箭矢正是她的手筆,可她是誰?怎么會出現在這個終日慘烈廝殺的戰地之境?又為什么會替自己出手,搶先射殺了那個鮮卑軍士呢? 韓離詫異的當口,募然有感,雙眼略一環視,便見山林四下涌出了數十名衣衫各異的男人,說是衣衫各異,是因為有的人穿著和那女子近似的麻衣陋衫,有的人卻穿著臟兮兮幾乎看不出來本來服色,只能從制式上判斷的晉軍號坎,還有的人甚至還罩著鮮卑軍的土黃皮甲,而這些男人卻都持著兵刃,刃鋒隱隱的對準了自己,面上無一例外的露出了戒備和警惕的表情,不過他們的面色似乎都不怎么好,大部分人面黃肌瘦,體格瘦弱,而且從他們持兵刃的姿勢來看,顯然沒有受過相應的訓練。 而那個蹲著的女子則把沾血的箭矢在鮮卑軍士的尸體上擦拭了好一陣,才仔細的把箭枝收回了箭囊,然后,抬眼望向了韓離。 如果不是面上的污垢,和顯然因為長期受餓而現出的菜色,這個女子應當算是美麗的吧,韓離不能肯定,但是覺得那女子一雙撲閃的眼眸倒是透著靈動,而且雖然看起來有些瘦弱,可這個女子的精氣神卻非常好,長長的馬尾使她鵝卵形的面孔顯出一股冷然的俏媚,而尤其說起話來的語氣更有著一種不容質疑的自信:“我們殺的,就是我們的!” 這句話乍聽起來有些令人不明所以,然而得承認,這個女子帶著江南口音并且頗為清爽舒亮的嗓子聽起來還是非常悅耳的。 盡管這個女子以及周遭這些衣裝各異又手持兵刃的男人們都冷冷而含著敵意的看著自己,韓離卻還是溫和的笑了,他想,他應該知道他們是什么人了。 “好的,你們殺的,就是你們的。”韓離對那女子點了點頭,既然知道他們是什么人,那么也就很好理解那女子說話的意思了。 這是一伙流民武裝,說白了,就是因為處于戰亂之地而流離失所的百姓自發組織起來的軍隊,在數十年胡患猖獗,烽火連天的華夏大地上,這樣的軍隊數不勝數,最有名的,莫過于曾威名赫赫的乞活軍了。當然,面前的這伙人顯然不是乞活軍那種因長期征戰而形成了強悍戰力的隊伍,看起來,他們更像是一伙烏合之眾,還遠遠的挨不上軍隊的邊。 作為與大司馬多歷征戰的首席劍客,韓離很清楚這種小流民軍的狀況,遇見成規模的大量軍隊,他們就遠遁而避,碰上少量的散兵游勇,他們則一擁而上,殺死軍人,搶奪軍人身上一切可用的物事:武器、財物、干糧、衣服在有些實在饑餓的情形下,甚至包括這些軍人的血肉,戰爭使他們流離失所,朝不保夕,那么就用啖其血肉的方法做個恐怖的抵償,這樣的事情,在這數十年以來并不鮮見。而這些流民武裝好點的,就是只劫擄軍人,而不禍害鄉里,可更多的卻淪為了無惡不作的強盜土匪。 但是眼前的這支隊伍不像,至少從他們面黃肌瘦而且并不兇惡的眼神中就可以判斷,即便想要靠殺伐擄掠為生,他們也沒有這個力量。也許,只是艱難存活在兩軍慘烈大戰罅隙中的可憐人。 那女子很滿意韓離干脆利落的態度,面對著韓離站直了身體并把長弓負在背后,高挑的個子也只比韓離略矮了寸許而已,接著露齒笑了笑,當然這不是嫣然一笑的致意又或者是艷光四射的挑逗,她只是對韓離表示贊許,甚至還帶著絲居高臨下的傲然之意,盡管在韓離看來,這一笑之下分明有種明妍的活力。 馬蹄聲得得而來,帶著一陣快活的大呼小叫,一個光頭的,明顯比旁人要魁偉得多的雄壯男子正滿面喜色的策馬而來,胯下的駿馬正是那個逃走,現在已成為尸體的鮮卑軍士的坐騎。 “小姐,好馬!跟飛似的,哈哈!“那光頭大漢的騎術相當不錯,雄健的駿馬咴溜溜一聲在女子身前立住,光頭大漢跳下馬來的雙足還沒落地,便已經一迭聲的夸贊道。 看樣子,那女子果然是這伙流民軍的首領,而從光頭大漢對她小姐的稱呼來看,似乎也不是什么寒微出身,至少不該是普通鄉民家的女子。此時圍在四下的男人們有幾個便歡天喜地的上來,摸著那駿馬的鞍鞒和茂盛的鬃毛,嘖嘖有聲,倒把韓離晾在了一邊,韓離笑了笑,手自然而然的在自己脖項的珍珠項鏈上一撫,這是自舞晴逝去后他不經意間養成的習慣,然后對那女子抱了抱拳:“多謝了,在下告辭。” 可那女子卻從韓離之前下意識的動作中發現了什么,眼睛一亮:“且慢!” 韓離一怔,那女子卻已經笑吟吟的湊了上來:“我說這位兄弟,看你這樣子,也是義軍的一支吧?大伙兒自己人,說謝就太客氣了。” 也識得禮數,韓離又笑了:“都是打胡人的,同仇敵愾,姑娘不必見外。” “這話說的是,兄弟們都是道上的,大伙兒不見外,兄弟也該知道,到了別家山頭總得留下些拜山之禮不是?咱們不可壞了規矩,我看兄弟也仗義,不多要,你脖子上那個飾物不錯,就留下來罷,回頭就跟你家當家說,鳴鳳寨婧姑娘這可多謝啦!” 第八十三章 千军万马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这些流民,以前后夹攻之势包抄了他们,而且正继续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靠近他们,包围他们。 马车无法再往前行驶了。 “郎君,怎么办?”大奇手中一停,转过身来问道。 再往前,便要与这帮流民碰上了。虽然他很想将眼睛一闭,马鞭一甩,硬生生地冲过去。然这些流民亦是一条条人命啊,何况郎君早已吩咐下来,不得无故相欺。 对上流民们面无表情的神色,护卫们的脚步也停下来了,他们在不自觉中形成了一种自卫防御的姿态,只等流民们冲上前来便大开杀戒。 这时,却见山阴的身子如一条灵活的小鱼般从马车中钻了出来。 她纵身一跃,走在马车前方,面朝着蜂拥而至的流民做了个停止的动作。 流民之中,亦有起事者,带头者。机敏的目光在扫过眼前一众满脸污泥,形容枯黄的流民后,她直接走至一个瘦高个儿,脸形有些长,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的青年郎君面前,道:“我等只是过往的商旅,无意与你们起冲突,还请郎君令得手下这些流民散开,让出一条道来。” 她怎知自己是头头?脸色顿然有些怪异的青年抬起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他没有接话,反将目光移至了山阴身后的那几辆马车上。 他的目光阴戾中带着*裸,毫不掩饰对车上货物的渴望。 他们想要东西。 这一帮混迹于山林,只能靠着挖些野果与草根充饥的流民们,真正看上的。应该是他们的货物吧。 且让她再试上一试。她故作警惕道:“这些粮食是我等此次买卖所赚的所有物资。郎君领了这些流民聚集于此,不会想打劫吧?” 她这话一出。领头的青年哈哈大笑,他指指山阴身边密集的流民,怪叫道:“还真叫你说对了。我等守在这里,日盼夜盼,想着天上能掉些裹腹的食粮。你们自己撞进来了,我们岂有不取之理?今日,我们不但要抢了货物,还要将你们一干人等全部留下!” 竟然还想灭口。 此起彼伏的哄笑声中,青年似是等得不耐烦了,他无视山阴紧蹙的眉头,果断将手一招:“你们是主动放下货物蹲到一旁,还是留待我们前来收拾?” 这狂妄至极的口气。令人觉得他手中统领着的不是一帮饿得面黄肌瘦的难民,而是一群训练有素的精兵良将。 他的嚣张,令得身怀绝技们的护卫们怒了。就在众护卫们蠢蠢欲动,打算持刀与他们真正干上一回时。山阴将右手高高一举,做了个且停的动作。 只有她清楚地知道,历史上这些可怜的流民,被迫流离失所的难民,在饥饿与绝望将他们快要逼疯了的时候。他们的力量有多可怕,有多强大。那是千军万马都难挡的怨气和愤怒。 她不退反进,直视着青年郎君冷笑道:“郎君恁地天真!你以为凭着我们这几十号人便敢随随便便进入这条山路?我早已令人打探过。也早已知晓山路之中藏有流民。” 气定神闲地说道这里,她嗤笑一声,以在场人全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我们的身后便是朝廷紧随而至的大军。虎牢关处有了流民闹事,早就有人告之府衙了。你们虽然人多,然我的手下,皆是一帮死士。与你们打上半个时辰是绰绰有余的。你们若是硬要与我们较劲,只怕一时半刻之后,便要被官兵大肆斩杀了!” 这一句官兵与大军,果令聚于一堆的流民面色一白。领头的青年阴阴地看着山阴,道:“你在唬人!以为我们不知道?” 山阴指指山路延伸而去的地方:“是真是假,郎君看看尘土,不就知道了?” 青年郎君赶紧朝山道旁的大树纵身一跃。立于树梢极目而眺之下,果见不远处,似是有漫天尘土飞扬,由远及近滚滚而至。他飞快地往下一跳,恨恨道:“你是他们的前锋?欲引出我等?” 睚眦欲裂中,他走近山阴举起手中利器狠狠道:“且先取了你的性命!” 长刀未到,疾风已至。却见大奇一个闪身,跃至山阴面前,奋力将青年郎君手中的长刀狠狠一踢。 青年只是一闪,长刀三百六十度的大旋转后,直直收回了手中。 山阴以手相止大奇的举动,道:“我只是个跑商的。与这些官兵何干?钱财乃身外之物,我领着这帮手下出来跑商,便有责任将他们安全带回。流民可怜,我愿将马车中三分之二的粮食与布匹赠于你们,你们拿了粮食快快逃命去吧!” 可以拿到粮食! 这种情况下,她竟然愿意将大半的财物送给他们!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已萌生退意的众流民齐齐一喜,他们望向青年郎君的眼神中无不在传递着同一个信息:快快趁机拿了粮食跑吧! 在青年郎君的审视与猜度中,山阴飞快地令人从马车上取下大半的粮食扔在小路上。 流民们没有如她所料一哄而上争夺粮食,反静静地等着青年郎君的指令。 看来,她真的碰上了一帮训练有素的流民了。大步走至米袋前,她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在粮袋上一割,立时,白花花的米粒从袋中滚落了出来。 于此之时,她清楚地听到了身边传来的一声又一声的吞咽。对许久不曾见过白米的流民们来说,这,简直堪比山珍海味啊! 山阴果断地从中捞了一把放于口中嚼了嚼:“这些大米,都是洛阳城中最为抢手,最为昂贵的。我顾念流民日日无食裹腹,故而相赠。郎君不要,我便不强人所难了。” 她说完,示意护卫们重新将粮袋装上马车。 果然,青年郎君出声道:“且慢--” 他一个眼神下达,很快,围于粮食周边的流民们齐齐拥上前来,搬起米袋便迅速往山林中退。几十袋大米与布匹,不出两分钟,已不见了。 看着流民有规律,有秩序地往山林间退去,青年郎君微眯了一双眼睛,定定看了山阴一眼,道:“以物易命,郎君好狡黠的心思。” 他只说了这一句,整个人已迅速往林间一跃,与那些流民一起,消失于山林中。 舒了一口长气的山阴往马车上一跳,催道:“快走!速速驶出这条山路。” 青年郎君走前那一句,似是识破了她的计谋。现在,她只想趁他没后悔没确定之前,赶紧逃出此地,进入虎牢关。 卸了大半货物的马车跑起来果然比原先快速多了。几辆马车加快速度,沿着山路有次序地往前狂奔,终于在日落之前到达了虎牢关前。 关口门,接受了守卫的检查,顺利进入的山阴重重地出了一口气。直到现在,她才肯定,那帮流民是真正被她给甩掉了,他们,是真正安全了。 令马车齐齐于道旁停下,她照旧打发了几人前去关中探一探。 见她面色终于舒缓的太子定定看了她一眼,轻声问道:“阿阴说背后有大军将至,是唬人的吧?” 他一路与她一起,怎会不知道有没有大军。然可疑之处便是,她如何使得那流民的头头轻易便信了,还不得不带了粮食先行逃命。 山阴笑了笑:“谁说我骗人?千军万马马上就到了,郎君一会儿看看便知。” 果然,不消一刻钟,关口又快速跑进了两匹骏马,马上二人,皆是此行的护卫。他们纵身一跃,立于山阴面前道:“郎君,我等回来了。” 太子细细看着他二人,只见这二人眉上眼上,头发上,衣服上,皆是一层厚厚的尘土。他又看了看两匹骏马,皆无破绽,不由皱眉看向山阴。 山阴笑道:“我令他二人在马尾上绑了树枝条,于山路下方来回纵马疾驰。树枝扫起尘土,远看之时便似千军万马将至了。” 原来如此。 此时方知她的用意的太子笑着回道:“那些流民为保性命,便无心与我等起争执了。阿阴再将粮食相送,他们只会心满意足地速速撤离,然否?” “然。”山阴点点头,“只是那青年临走时,似是有所发现,他不敢确定,才会先行退去。如今我们到了虎牢关,就算他知道后面没有千军万马,也奈我们不得了。” 回想起山路上的那些流民,太子望向来时的方向,沉思道:“这些流民,怎么会聚于此处?难道他们无处可去吗?” 遁于山林之中,听闻官兵的到来便如风声鹤唳般惊悚不安,这种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不曾想到太子会问出此话的山阴苦笑了一声:“郎君身在洛阳城,自然不知民间百姓的疾苦。天灾*,连年不断,受灾严重些的地方每日都有很多人生生地饿死。这些生活没有了着落的,侥幸活下来的人,便朝着中原一带迁徙,企图寻个安身之所。然朝中官员无法解决流民的吃住问题,便派出大量地方官兵极力驱赶,斩杀。他们一听到官兵二字害怕至此,必是先前受过杀戮的。” 第八十四章 白眉少年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太子的面上浮上了一层难得的凝重--他在听完这番话后,沉默了。 曾经以为自己在东宫过的日子生不如死,曾经以为自己遭受了天大的苦难,然亲眼目睹了这些流民的惨状的他,沉默了。 许久之后,他方抬起头来,叹出一口长气:“我错了。” 在山阴诧异的神情中,他低低地说道:“我向来对老庄之说推崇至极,对世外高人的隐遁心生敬意。然于此之时,若是人人拂袖而去,置大局于不顾,我大晋朝的百姓,还有几人可安心自在地生存于世?” 他这番话,喃喃自语般道出,却在山阴的心中激起了难以言说的千石之浪。 她紧紧地盯着眼前的太子,试图从他童稚无邪的面容中寻找一丝蛛迹--他是随意说说还是真的有所触动呢? 以民为本,以民为天,真正看到百姓的疾苦,真正关心百姓的生活。这在晋朝乃至历史中,是多少看似英明的君主无意顾及,不屑提及的。 在他们看来,人有高贵与低贱之分,士族与寒门的界限,穷极一生也无法跨越。然眼前这个被废的太子,却在亲眼见到流民的生活状态下说出了这么一番话--不管如何,他的心中,已不自觉间起了对百姓的怜悯之心,他的心中,正悄悄地滋生百姓,应在君主的统治下安然生活的想法。 突然被这个喜悦打击到的山阴笑了。这笑,来得突兀又怪异,她便那么于嘴角上擒了一丝明显至极的笑意对着太子赞许道:“郎君有此仁心,山阴心中感慨万分。” 又状似无意地说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惜这自然间亘古不变的规律,又有多少人能真正明白。郎君多思,细思吧。” 在太子的愕然中,她不再多作解释。 从容地至马车中跃下,她走至后面几辆马车中检查了一番。 舍去大半的粮食之后。马车上已空了不少。 等到前去探路的护卫回来,将关中情况与她细细一说。她放心地将车帘一掀,坐上第二辆马车:“走吧。先找客栈住下,明日一早再启程。” 一行人穿过关中街道,寻了一家客栈住下。 经过这几日的奔波。邺城已近在眼前了。按照脚程来看。最多两天便能到达。想到结束这次护送之后便能与山遐、绿珠等会合的山阴,顿时觉得精神也足了很多。 她在房中稍事休息之后,又吩咐下去护卫仔细把守。护好太子,便打算就寝了。 就在这时,忽听客栈楼下传来一阵喧闹至极的声音,混着掌柜的解释声,伙计的上楼声。发生什么事了? 她快速地从床上坐起,拉过衣服重新穿上。 打开房门,正可见到楼下的状况。 她一眼便看到了坐于楼下正对着掌柜亮出一张通辑犯画像的官兵。 这人,从背面看,似是有些眼熟。然她想不起来。又细心听了听他们的对话,好像正在奉命追捕一名逃犯。 怎么这么凑巧,刚好进了这么一家客栈呢? 现在想收拾包袱走人,反倒令人起疑。她想了想,不动声色地继续看着楼下的情况。 这时,却见那名带了一众人站于大厅中。打算上楼搜寻的官兵转过身来了。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面容清晰地跳入了山阴的眼中。 就在她瞪大了眼睛,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心慌时,他的目光掠过二楼这一排井然有序的客房,忽地对着山阴所在的方向挑起一双白眉。露出一个极为诡异的笑容来。 定定地看着隐于柱后的山阴,打了个唿哨,他大声道:“走,上去搜一搜!” 是刘曜! 他怎么会来了此处? 无法确定他的意图的山阴快速做了一个决定。 她急速回到自己的房间,又对着大奇吩咐了几句。大奇刚刚得令退下,只见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一个沉稳的脚步声从大门口迈入了。 一身官服,白眉英挺的刘曜对着她吹了个响亮的口哨,招呼道:“故人相见,阿阴怎么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山阴咬了咬牙,皮笑肉不笑道:“若是你,突然于睡梦之间被人推门而入,大肆惊醒,估计也是我现在这个表情。” 两人一见面,没有叙旧,反而如以前一般先斗起嘴来了。 刘曜摸了摸鼻子,他对着站于门外的跟班挥挥手。示意他们退后几步后,他将房门重重一掩,咧开一口大白牙笑道:“阿阴明明没有睡。况且你我这般单独相处于一室,又不是第一次。” 山阴一噎,顿时气极:“你个采花贼!厚着脸皮偷偷摸入姑子房间我都不找你算帐了,你竟然还敢说!” 却见刘曜贼头鼠脑地对着她的房间又探了探,问道:“阿阴此番出行,是独自一人还是与人一起?” 他说这话时,掩不住脸上不由自主绽开的笑纹,山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道:“我方才听到你要追捕逃犯?刘家尊贵的公子,什么时候干起这个行当来了?” 刘曜贼兮兮地看了她一眼,神秘道:“一般的逃犯怎劳我亲自动手,我追的这名,神通广大,非我出马不能降也。” 自他上楼之后,并没有搜查其他房间,反而径直跑到了她的住处。这就是他搜捕逃犯的方式? 对他的说辞不置可否的山阴转头看了看房中的沙漏。她打了个哈欠,不客气地提醒道:“既然如此,继续去查你的逃犯吧。夜色已深,我要休息了。”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刘曜居然没有与她再耍嘴皮子。 他深深地看了略显倦怠的山阴一眼,笑道:“阿阴说得是。旅途劳累,有什么事,明日起早了再说。” 退出房门,替她关紧门窗,他的脚步声很快在楼梯间响起。 他当真下去了? 山阴赶紧从床榻上爬起,走到窗口朝下张望。果见刘曜带着方才的几个跟班由客栈大门走出,大步走远。 自洛阳一别后,她有好久都不曾见到刘曜的身影。 太子废立,金镛城中传出死讯,乃至赵王兵变,废掉中宫。这些都是洛阳城中的大事,然刘府之中,似乎没有什么动静传出。 刘容曾在收集的资料中提到,刘渊经成都王司马颖上表推荐,担任宁朔将军,被司马颖留在了邺城。 司马颖看中刘渊的大才,欲将他纳入麾下,然八王之乱一旦全面展开,刘渊必如入水之蛟龙,再也无法困住。她心中提防着这事儿,却是忘了给司马颖提个醒了。 今日在虎牢关遇到刘曜,也不知他究竟是奉了谁的命令在办事。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明面上,刘曜与她暂时是处于同一条战线上的吧。 山阴心中想了想,又在房中踱起步子来。 第二日一早,天色还不曾大亮,山阴与太子等人已经坐上了马车直往关中而去。 她想了一夜,总觉得刘曜于此时出现有些不大寻常。为免夜长梦多,索性装作急于赶路的样子先行避开,将太子安全送达邺城再说。 马车在仍有些黑沉的黎明中行驶,只听到护卫甩起马鞭,驱赶马儿加速向前的声音。 微光中,太子看着一脸若有所思的山阴,道:“昨日那人,是刘渊府上的刘曜。阿阴与他认得?” 昨日夜里,刘曜上得楼来直往她的房中而去,虽然不出片刻便走出了,他仍是想问上一问。 山阴点点头:“算是认得。” 见她面色坦然,太子复道:“此人声名不大好。阿阴与他往来,应小心些。” 说起刘曜,似乎都是这一句名声不好。与他打过交道,知道他并没有传闻中不堪的山阴只笑了笑。她与刘曜不算太亲厚,然朋友还是称得上的。就凭他以前几次出手相救,便足以令她心中改观了。 她没有接太子的话,却另起了一个话题:“到了成都王司马颖处,郎君还需多加小心。司马颖身边能人异士很多。” 太子笑道:“他身边能人异士越多,我的处境,便越安全。何况邺城之中,也有我们的人。” 是的。太子的处境于目前来说,是绝对安全的。司马伦以为太子复仇为名轻而易举便废掉了中宫。可见太子在百官,在百姓的心目中,还是有着无法超越的地位的。 或许,凭着她与卫玠当初的那番深谋远虑的规划,太子重返政治舞台也未可知。 只是,路才起了个头,才踏出了小小的一步,她却已经决定折道而返,不再与他们并肩与共了。因着她与卫玠的个人情感纠纷,在这件事上,她做得不够仁义,不够道德。对太子来说,她甚至是不够忠义的。然她没有选择的余地,也没有足够的勇气这般与卫玠再共事,再朝夕相对。看着静静看着窗外,沉默不语的太子。虽是易了容,乔了装,然那股与生俱来的气度并没有随着容貌的改变而改变。但愿他,在这乱世之中能真正谋得一方天地,成就一番霸业。 风尘仆仆的赶路中,山阴撩开车帘一角,令得迎面而来的晨风满灌而入。这样的黎明,这样的星月交辉,她很想对着太子再说些什么,然沉思了半晌,却不知从何说起…… 第八十五章 林中过夜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连着一日赶路,很快出了虎牢关了。 看着身后干干净净的道路,山阴确定刘曜没有再跟上了。 她吩咐护卫补给了一下粮食与饮用水,便继续赶路了。 从洛阳城至虎牢关,连头连尾,这已是第四天了。行完三分之二的路程,后面的路已经十分平坦好走了。按照她的估计,不必七日,再两日就可到达邺城了。 心情大好的山阴看着马车沿着关外的官道一路往前,索性掀开了车帘,让那落日的余晖从车窗处洒入。 放慢了速度,沐浴着黄色的光晕,这个时候,徐徐向前的马车倒真的像是一队外出的商旅,跑商的同时,不忘欣赏欣赏各处的景致与风光。 大奇一边优哉游哉地甩动着手中马鞭,一边回过头来对着山阴说道:“小郎,远处皆是不成片的小村落,你高兴个什么劲儿?没有客栈,今夜我们的住宿便成问题了。” 他苦恼的样子惹得山阴大笑。她指指身后的几辆马车,调侃道:“就你细皮嫩肉,非住客栈不可。我看以天为盖地为庐就挺好。睁眼便能看到满夜星辉,还有比这更惬意的?” 听听她这不近人情的话。大奇乐了:“我一个莽汉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在替小郎发愁。怕小郎住不惯这等乡野小村。” 在他的取笑中,山阴不客气地回敬:“你家郎君我到处乱跑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比这更简陋的我都见过。” “是是是。郎君说什么便是什么。”大奇横竖说不过她,索性讨饶。 一行人沿着官道走了一阵,在一座座茅舍稀落的村落口停住了。 这个小村落,加起来不过十几户人家。他们这么一号商队若想入住,估计得每户人家敲上一敲,说上几句客套话。 山阴瞅了瞅村落旁边空旷的小树林,与围着村落蜿蜒向前的河流,道:“不必打扰住户了。我们今夜就在林中将就一晚。” 她看着即将落下的日头,分配任务道:“今日的伙食皆由我们自行准备。大奇。你与几个人去村落中看看。能不能拿粮食换回鸡鸭,你们几个,去林中捡些柴木,以备夜间点火照明之用,你们几个……” 在她的一一指配中,身边近二十来个护卫或朝村落或沿河边,急急忙忙地走开了,留下的近二十人中,山阴指挥他们停放好马车,清理林间的枯木来。 她随手捡了一根枯枝。又拉了太子,一边在草丛间捣鼓。一边四处查看起来。 太子见她搜查得认真,也忙学着她的样子努力在草丛间寻找。 然草丛间并没有什么奇特的东西。他以为她在找吃的,却见她绕了一圈后又沿着一个圆弧形拿出雄黄粉粗粗地浇上一遍。 “阿阴在防蛇?”这时,太子方知她的用意。 山阴点点头:“马车不够,夜间可能要在地上凑合一晚,查看一下放心些。” 她拍拍手中的雄黄粉末,走出两步。又道:“郎君要不要与我在林间再找找有没有好吃的?” 一惯在宫中锦衣玉食的太子听她这般说,不由得兴致大起。他紧紧跟上山阴,道:“我也去。” 两人又叫上两名护卫护着,边走边四处查看起来。 这树林一眼便能望得到头,占地面积实是不大。因此几人走了两圈,很快发现林中的“资源”匮乏得紧。原本想寻些新鲜野菜下饭的山阴看看没戏,只得道:“得了,找不着算了。回去等大奇的食物吧。” 正说着,听到太子指着树上那一圈细细小小的。如一柄柄刚刚伸出头的小伞般可爱的蘑菇喊:“阿阴,这能不能吃?” 山阴忙几步走上前去,她的个头不及太子高,因而眯着眼睛看了看树干上那一排灰白的蘑菇之后,果断地指挥身后的护卫道:“先摘下来看看。” 护卫抱着一大捧蘑菇,两人又看了看林中,实在无所得,便打道回去了。 这时,林中那片特意清扫出来的空地上,已经堆了满满的如小山般高的柴火了。 大奇与其他的护卫们,也先后来了。他们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锅碗瓢盆,以及刚从农户处换回的几只鸡。 大奇的手上,还抱着一大捧的青菜。他探过头看了看山阴摘来的小蘑菇,惊喜地问道:“小郎,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好的菜料?” 这蘑菇很好吗?山阴不确定地看了大奇一眼。她对野生蘑菇的辨认能力只停留在看颜色,闻气味上。单从颜色上看,这蘑菇应是无毒,气味也很芳香。她主动拿起一朵小蘑菇递过去:“你闻得这东西?” 大奇得意地看了她一眼。这回终于轮到他在小郎面前卖弄一番了。 他指着蘑菇的顶部一板一眼地解释道:“看到没有?这菇的肉只有一点,个头也不大。然放入汤中轻轻一飘,就能吃出肉的香味来。我们家乡,管这叫肉菇。它最喜欢生长在树干上,或是朝阳处。小郎生长于富贵人家,定没有见过这类菜肴吧?” 看他颇为自得的样子,山阴笑着接道:“却是要尝尝。待会儿这肉菇汤,便由你来做吧。” 难得受了郎君的赏识,大奇乐颠乐颠地和其他护卫拿着手中家伙开始生火做饭了。 看着他的背影,山阴转过头去对着太子意味深长道:“郎君要不要也尝一尝?” 寻常贵族家庭,便是连吃块肉都嫌腻的富家子弟,若非亲眼见识一番,亲自品尝一番,焉知民间疾苦,焉知身边的富贵来之不易?她明明不经意,却那么顺理成章地安排太子在林间与护卫们一起用食,一起睡觉,难道不曾带了别样的私心,别样的期盼? 太子对上山阴的目光,坦然地接受了。他的视线转向身边一群干得起劲的护卫,怔怔地出神,久久不曾言语。 山阴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来。她快步走至一众生火煮饭的人中间,抓起洗净了的一只鸡道:“这一只鸡,且由我来做。让你们尝一尝新鲜的手艺。” 原本对她都怀了几分敬畏,不敢随意靠前的护卫们一听,顿时来了劲,他们纷纷给山阴让出一条道来。 大奇自告奋勇道:“小郎,我来为你烧火。” 却见山阴取完了鸡便蹲在一边捣鼓起来。 她仔细地掏空了鸡的内脏,又在里面倒了些佐料,再顺手从林间挖了些泥巴和上水一层又一层地往裹了大片树叶的鸡身上涂起泥巴来。 这个过程看得众人目瞪口呆。大奇盯着她的动作看了一会儿,很快恍然大悟:郎君从小做男装打扮,焉会这些妇人干的事情?她再这般出丑下去,等到时被人嘲笑了,定要怪他没提醒了。 因此,心中思定以后,他赶紧大步走近,道:“郎君,不如我来吧。你看你这手,弄得满是泥巴的。” 其实他心中说的是,郎君,我只看见活鸡在泥巴堆里洗澡的,还没见过死鸡在泥巴堆里打滚的。 山阴白了他一眼,道:“不相信我的手艺?” 她往旁边努努嘴:“给我捡条粗些的树枝来。” 大奇心道,好吧,横竖我已经提醒过了。郎君硬是不领情,我也无话可说了。他顺从地捡了一根粗的树枝递过去。 山阴用那树枝将已生好的柴木火轻轻一拨,中间空出一个小小的地方来。她顺势将涂好的鸡往里面一滚,在盆中洗了洗手道:“好了。我的鸡已经在烧了。你们烧其他菜想起时,帮我翻转几下就行了。” 说罢,她转身走回去。 这就行了? 目瞪口呆的众人匪夷所思地看着她悠闲自在的背影--不靠谱,绝对不靠谱啊! 齐齐的对视中,他们不约而同地加紧了手中的动作--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莫将希望寄予别人身上啊! 这厢,坐于树丛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刚才一番动作的太子忍不住问道:“阿阴做的是什么鸡?我没未见过有这种做法。” 相较于其他人的置疑,他绝对持百分之两百的信任。原因很简单,她都能酿出这么醇,调出这么好看的酒来了,一只鸡,自然不在话下。 山阴神秘地看了他一眼,道:“这是民间的做法。俗称‘叫花鸡’。” “叫花鸡?”太子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住,“这世上哪有这种鸡?” “郎君不知。”山阴笑道,“这鸡的做法最初是由一个叫花子发明的。所以称叫花鸡。” 反正等着他们煮熟还需候上个把时辰,山阴索性命人将榻几搬出,给自己与太子斟了酒说起叫花鸡的典故来。 说完了叫花鸡,又和他说洪七公。 太子听得很认真,在山阴说到洪七公是讨饭的头头,尤其爱吃叫花鸡时,他有些狐疑地问道:“讨饭的还有头头?听阿阴的口气,他这日子过得比一般的富人家还要舒服,还要惬意。” 山阴笑道:“郎君忘了,我们在入虎牢关时遇到的那些流民,不也有头头吗?这世上,只要有聚于一起的势力,必会有带头者。” 第八十六章 夜半之时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她说起昨日山路上的那名青年,太子倒是记忆犹新。他点点头:“确实如此。” 又道:“阿阴与洪七公如何相识的?游历途中遇到的?若是由着他领着这么大一股势力,朝廷岂会有安生之日?” “郎君错了。”山阴纠正道,“日子过得好了,谁又会愿意出来当乞丐?百姓的生死皆操控于朝廷之手,朝中大臣们若能多顾念天下苍生,民间便不会有这么多怨言,也不会有流民起义造反了。” 这一番话,换了以往,她是打死也不能说出,也不会说出的。一个从小到大在皇宫中长大,地位尊崇高高在上的皇子,他所受到的教育是根深蒂固的,他的潜意识里,与历代皇帝,皇子一样,有一种无人超越的优越感。 可这几日的近身相处,太子对流民的一些态度与反应,令她隐隐约约觉得,司马遹对穷苦百姓的遭遇,是怀了怜悯忧虑之心的。若是司马遹真能登上皇帝的宝座,他实是可以做一位明君,一位仁君的。 于是不由自主地,她总想潜移默化地给他灌输一些后世的君民之道,关于人民与上位者之间水与舟般的密切又不可分的关系。 分别在即,或许此时她的这种想法不能被太子接受。可谁又能保证它不会在无意间生根发芽呢? 她还想再叙上一叙,那厢大奇与护卫们已经手忙脚乱地将准备好的菜肴一一摆放在布好的榻几上。 炒得有些焦的青菜,两锅热气腾腾的鸡汤,还有马车中自备的腌菜与大奇亲自做的肉菇汤。 近五十个人的伙食,就眼前几样菜。显得寒酸又紧张。 大奇看了一眼,率先道:“马车中还配有干粮,两位郎君尝尝吧。我等吃些干粮便够了。” 山阴与太子对视一眼,齐齐起身。她走至榻前笑道:“菜若少了。一人少吃一口便是了。明日还要赶路,吃干粮哪有体力?” 纵然一向知道山阴对待下人没有严格的等级区分的大奇,在听到她这话时,也不由心中暖了暖。 他洗净手,又亲自为山阴与太子准备好碗箸,道:“郎君们请用吧。” 若在平时,太子二话不说便坐下了。可这时,他突然之间觉得有一丝犹豫了。 他看看旁边的山阴,发现她没有应话。反从地上捡了一根木棒,又去火堆中间翻找了。 她在找她的叫花鸡。 听过叫花鸡的典故,又对山阴的手艺充满了期待的太子忙几步跟了上去。 只见山阴将火堆中。那个被火烤成*,黑乎乎的东西一棍挑了出来。 几下有规律的翻滚中,叫花鸡一路滚至了山阴的脚前。 待到山阴用手中树枝用力一敲,整个泥壳卜的一声裂了开来。几乎是立刻的,一阵原汁原味的鸡香狠狠地钻入众人的鼻子。不待山阴动手,站在一边看得兴致大起的大奇已经抢着用布裹好鸡,将鸡放在了榻上。他细细地剥开鸡身上已经干透的泥巴,又撕掉一层层的树叶。这下子,整只烤好的叫花鸡呈现在众人的眼前了。 刚才还对山阴的手艺抱有怀疑的护卫们立马眼睛亮了。 山阴拿过几案上几个小碟子,捋起袖子撕下一只鸡脚放在碟中。又在其他菜盘中各挑了一些菜。道:“我二人这些便够了。大家一起吃吧。” 她这令一下。围着榻几齐齐站着的护卫们一喜,马上各自寻了碗来盛饭。 端着二人的饭菜重又走回刚才坐的地方。山阴将碟子一放。笑道:“我未曾请示便这样做了,郎君可会有想法?” “不会。”太子拿过她手中的米饭,大大方方地吃了起来,“出门在外,多有不便。阿阴以为我还是昔日之人?” “随遇而安,有容乃大。郎君……”她想说“你要加油!”突然意识到太子根本不懂加油二字的含义,便转而将鸡腿递了过去,改口道,“尝尝阿阴的叫花鸡。” 叫化鸡美味香滑,入口即化。太子尝了一点,亲自挑起碟中的半个鸡腿放入山阴的碗中:“阿阴快尝尝。” 紧接着,大奇忙不迭地将他的肉菇汤也送来了。 这日的晚饭,就在一干人就着榻几,于树林的空地中简单地对付过去了。 夜,开始在太阳的西沉中为天空笼上一层熟悉的灰黑。 空地中,燃起了一堆又一堆的篝火,五十来名护卫自发地围成一圈,将两辆马车中的太子与山阴护在了中间。 没有带随身的侍婢,与平常人一样亲自铺好榻上的软被,太子钻进被褥,复又伸出头望着夜空中那轮半圆形的月亮道:“阿阴,你可相信天意之说?” 山阴正靠在车壁之上凝想,听到他的问话,静默了一会儿方道:“也不尽然。虽一切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然有的时候,人的意志力强大到可以扭转一切,包括既定的命运。” 人可以战胜命运? 听着她笃定的语气,太子沉思了。他刚想再问上一句,又听到山阴幽幽道:“只是这样的机率太小太小,人在命运前,总会不自觉地屈服,不自觉地低头。” 她的语气有着少见的伤感与无奈,太子忍不住坐起身来掀开车窗望过去。但见清色如水的月光下,山阴那张清丽无比的脸衬着隐隐的红红的,正跳跃的火光,显得那么落寞无依。尤其那一双盈盈清亮堪比溪水的凤眼,在她的一低头间,他甚至看到了里面隐藏的悲伤。 “阿阴--”他柔情无限地喊了一声,不自觉地伸出自己的手-- 夜风从林间轻轻打着旋飞出,带着一丝沁凉拂过他宽厚的即将碰触到山阴面容的大掌。 陡然间,似是有所觉悟般,他停住了。 不着痕迹地将她的车窗又撩起了些,他象征性地道:“阿阴太过悲观。世间之事,不到最后,谁能预料结局?尽力而为总比坐以待毙强。” 山阴的失神也只是一刹那,很快,她已微笑着抬起头来:“郎君说得是。路,总要凭人走出来的。不畏浮云,不惧困险,方是男儿本色!阿阴过于着相了!” 她自信的眼神,天生的郎君风仪,配上这句男儿本色,实是帅气得紧。可不知怎地,守在她身边的大奇顿了顿后,若无其事地扭头专心致志地研究起了自己的鞋履。太子只轻轻微笑了一声,复躺回了自己的被褥。 刚才还有几句聊天声传出的树林中,忽然静寂了下来。 不就是因为她的姑子身份么! 姑子便不能有男儿本色么! 她也将被褥整齐地一铺,用力一拉车帘--装傻!谁不会! 月亮慢慢移上中天。 进入三更天了。 月亮悄悄向西边挪移。 已是四更天了。 树林中,那团篝火越来越小,越来越淡。 护卫们靠着马车,进入了沉沉的睡眠。更时不时有人发出轻轻的打鼾声。 山阴睡在马车内,只觉得气息越来越重,越来越重。不知怎么,今夜这一觉,她睡得极不安稳。 隐隐中,她感觉到自己的四肢又重又无力。脑中明明清醒得很,可眼睛一直无法睁开。 不行,她要醒来! 她努力抬起自己的身子,想翻个身。 这一动,她陡然发现了不对! 她的身体没有了力气! 也就是说,此刻的她如一团棉花般软软的,丝毫动弹不得。 电光火石间,她喘了几口气,喊道:“大奇--” 这一出声,发现自己的声音细若游丝,也没有一丝力道。 完了! 中毒了?还是被人下药了? 她试着稳定了一下心神,开始快速回想。 晚间时,怕太子在意,她只象征性地啃了几口鸡腿,没有去动碟中其他的菜肴。然这些食物都是护卫们自己宰杀自己准备的,不应有什么问题。 仔细嗅嗅空气中,也没有特别香或是其他特殊的气味。 难道是她在林间采的蘑菇有毒? 如果是蘑菇的原因,那么中毒的便不止她一个了。 她继续扯着喉咙喊:“来人--大奇--” 如蚊虫般呐呐的声音中,忽然她的车帘被人一掀,一个全身黑色的,面上蒙了一块巾布的人走了进来。 这股气息很陌生,很陌生。 不是大奇,也不是这里的任何一个护卫。 这人这么明目张胆地走进来,难道外面的人全都被打下了,还是他们也跟她一样不能动弹了? 她惊恐地瞪大眼,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无力中,努力尝试着地握紧自己的拳头。 只见这人不声不响地掀开她的被褥了。对着山阴穿了外裳的身子瞧了瞧,他伸手入被,轻轻解开她的裳服来。 他的手指和夜色一样冰冷。在他的有意无意地碰触下,明明温暖如春的车厢中,山阴的身子却剧烈地抖动起来。 她眼睁睁地看着来人脱下自己的外裳后,又飞快地脱掉自己那身黑色裳服,现出里面同样黑色的内裳。 他想干什么?借着若有若无的一丝微光,她死死盯住来人的脸,挤出一点破碎的声音:“放开!” 却见来人的手灵巧地一托,将山阴半个身子纳入了怀中。 第八十七章 是他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他拿过自己刚刚脱下的裳服,快速地给她穿戴起来。 这一靠一倚,山阴的心神放松下来了。她的鼻间没有嗅到男人的气息,身后那片柔软告诉她,在她面前宽衣解带,又细心地给她着装的,和她一样,是一个姑子。 这姑子给她穿戴好,很快用被褥将她一裹,掀开车帘对着外面点点头。 外面静悄悄的,山阴微微侧过脸。不出所料,她看到了马车外东倒西歪的一片。别说护卫们,便是大奇,都半个身子横在车驾上,睁着一双惊惧无比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他似是想努力从车驾上爬起来救下山阴,然一次又一次试过之后,却发现徒劳无功。 两个黑衣人得到姑子的提示,已经飞快地上前。两人一前一后,将她连带被褥一起利索地一抬,送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另一辆马车。 夜色下,只有三人,却顺利无比地劫了山阴的黑衣人复又回头看了林中一眼之后,果断地扭转车头。烟尘四起中,马车马不停蹄地往着虎牢关的方向去了。 哒哒哒的马蹄声响彻耳边,感觉整个身子都在摇晃的山阴被直直地放平于软榻之上。 榻旁坐着的,仍是方才为她着装的姑子。 “解药--” “解药--” 张着嘴巴硬是挤出这两个字。山阴伸出舌头,放在牙齿上一咬,威胁道:“不给……我就……咬舌自尽……” 说话间,她已努力叩紧牙关,一丝鲜红的血液立即顺着嘴角流出来。 姑子没想到她会如此刚烈。忙用力掰开她的嘴巴,惊慌道:“女郎切莫乱来。” 她的惊叫引得车前驾车的人掀了车帘急急探进头来问道:“发生何事?” 看见山阴狠决的样子,他大惊。忙从袖间取了一颗药丸塞入山阴口中。叫道:“先将药性解掉一半。不然出了事没法向郎君交待。” 她不过小小试探一下,这二人便轻易地上了钩。 果然。 掳她之人是她认识的。只怕这人对她,还着紧得很。 将与她同行的这帮护卫和大奇不着痕迹地撂倒,不伤害太子分毫,独独掳了她一人……在这样一个快要安全到达邺城的时间里…… 他们口中的郎君,即使不说。她也隐约猜到了*分。 心中忽然一涩,她借着吞咽药丸的时机将它狠狠逼了回去。 药丸入口,一股强烈的麻辣之感从四肢向全身蔓延。很快,她发现自己的力气慢慢回来了,喉咙处也不再那么干渴无力。 试着支起上半身,她将头倚上车壁。喘息道:“我的那帮护卫,你们对他们怎么了?” 姑子给她倒了一杯水,安抚道:“女郎放心,自会有人给他们解药。” 也就是说,她护送太子的任务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接下来那段路程。会有人将太子安全送达了是吗? 她自嘲地笑笑,那么她的任务算是完成了,还是失败了? 看他们马车疾驰的方向,是回虎牢关的。 难道她还要重回洛阳? 叹了口气,她低低地问道:“郎君呢?怎地不曾亲自前来?” 姑子一愣。她似是不曾料到山阴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转眼,她想起了临行前郎君嘱咐的话,当下她不敢再多言,只含糊道:“女郎安心休息一阵吧,睡上一觉,醒来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见她生出了警惕之心。山阴遂不再问话。说来她的确需要休息,药性只退掉了一半,她的腿脚及手臂,都还软绵绵的,使不出太大的劲儿。 她透过车窗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夜色,这样的大道上,这样飞奔的马车中,她便是插翅也难飞出的。不如好好养养神,静候时机。 于是,她顺从地闭上了双目。很快,一阵浅浅的极有规律的呼吸声从身边传出。 姑子看她已然安睡,松了口气,细致地将被褥往她身上拉了拉,一动不动地守在了她的榻旁。 马车夜间飞驰,畅通无阻,临近天亮时,已经快接近了虎牢关。 关门紧闭,守城的卫士们还在酣睡之中。 马车在关口停下,两个黑衣人快速地脱掉身上的黑色外衣,露出里面的青色裳服来。 紧接着,姑子也掀开车帘了。她看看仍处于沉睡之中的山阴,走下马车透了口气道:“女郎还睡着。先候上一候吧。” 这时,只听城门内传出一阵隆隆的马蹄声。 这声音,由远及近,如骤雨般飞速而来。 很快,城门砰的一声打开,尘土飞扬间,立于城门口,白眉英挺,威慑十足的少年郎君率着一队人马于城门口扬鞭而来。 马蹄奔腾,转眼便要与马车擦肩而过。 却于此时,只见马车中一人撩开车窗,用尽全力呼喊了一声:“刘曜--” 声音带着刚刚睡醒的沙哑,与故人久别重逢后的惊喜。 惊觉有异的几人想快速上车驶离时,已来不及了。伏于马背之上,专心致志扬鞭的刘曜吁的一声紧刹车--马儿长嘶,扬蹄直立。 勒着马绳在原地转了一圈的他,眯起眼睛,仔细看向声音的来源。 长年跟在他身边的护卫看状,也紧跟着停下,骑着马儿踱近,他探头探脑地看着已被人快速放下的车窗,轻道:“郎君,这声音有点熟。” 不是有点熟。刘曜嘴角扯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而是太熟了。 他这么大清早地领着自己的亲信骑马追赶,便是为了此人。 哪知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勒紧马绳,两腿一夹,胯下骏马极通人性地朝着那辆马车缓缓走去。 与此同时,身后的十八骑悄然无息地散开,呈环形对马车形成了包围之势。 “阿阴。”刘曜的声音对着马车的方向稳稳唤道,“出来!” 这声音一出,马车内,双眼凛冽地看向窗外的姑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上了山阴的嘴。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已然因山阴的这声呼叫暴露身份的他们唯有硬闯出一条路来方有一线生机。 说时迟,那时快,马车上,一直沉默不语的驭夫忽地一个急跳,直直扑向马背上的刘曜。袖间一闪,他的拳头化为一柄利刃,直取刘曜的咽喉。刘曜何等人物,飞快地一个后仰,身体右倾借助腿力从马背上腾空而起,腿尖狠狠踢向了偷袭之人。他二人打得酣畅之时,马车上,另一驭夫已趁机调转马头,由刘曜所在的方向作为突破口,直冲城门而去。 刘曜大喊:“拦下马车!”十八骑早已怪叫连连,扬起手中长鞭劈头盖脸甩向驾车之人。 以二当十,寡不敌众。纵使这二人武功再高强,也敌不过马背上挥洒自如的精兵良将。不消一刻,刘曜的手下已擒了这二人押至马前。 朝着马车的方向使了个眼色,刘曜的部众很快悄然接近了马车。 却见这时,车帘忽地被掀开,一个姑子挟持着山阴从马车中探出小半个身子来。这姑子,面色冷冽,稳若泰山,她用力地以刀一抵山阴的脖颈,威喝道:“都退后。不然,我取了她的性命!” 她的声音,自信,霸气。看着刘曜的目光,肯定无比:白眉男子一听山阴的呼叫便来了。而且光从这一句声音中,便猜到了佳人的身份。她有理由肯定,他二人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便是凭着这一份交情,白眉少年都不会不顾及山阴的性命。 果然,刘曜蹙起了一对白眉。就是山阴,也不由自主呆了呆。静默中,她被人掐着脖颈,只得顺从地抬起头,避过那锋利的刀刃相接。 姑子看看不敢随意乱动的众人,继续指挥道:“唤一人前来。送我们去虎牢关。” 去了虎牢关便安全了?他已经命人候于虎牢关了? 低叹中,山阴忽地笑了。她第一次被人挟持,竟然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护送太子上路,怕是他将她的归期有意拖延的一个幌子吧。他根本就没有打算让她离开洛阳,前往江南,根本就没有打算让她从此淡出太子一党,成为事不关己之人。 她都能尊重他的选择,他为什么要对她的决定横加干涉? 看向面色阴晴不定的刘曜,她突道:“刘曜,出了虎牢关,我便没法再逃脱了!你别听她的,她不敢动我分毫。” 此话一出,只觉得身边空气一冷,刀锋已然又贴近了几分。一丝鲜血立刻沿着她优美的脖颈滑入了衣裳内。 雪白,血红,在这晨光熹微的日光下,显得那么触目惊心,动人心魄。 却见这时,传来刘曜满不在乎的一声嗤笑,他双手环胸,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二人,道:“你要杀便杀吧。你以为我与她有多深厚的交情?横竖不过点头之交,几面之缘。”一勒马绳,他慢悠悠地转了个身,道,“要动手便快些,省得我这帮想看好戏的兄弟伸长了脖子等得不耐烦!” 说完,他当真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还伸出手挠了挠有些发痒的后背。 十八骑连同山阴在内,不由都发出一阵哄笑。哄笑声中,山阴不忘将自己的身子往后仰了仰,好意提醒姑子道:“你看,这招对他没用。你还是快些放了我,自己逃命去吧。你一个姑子,落入这帮匈奴人的手中,不会有好下场的。” 第八十八章 不是我的菜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刘曜率领的这帮部众个个身形魁梧,络须满腮,这些西域来的蛮夫,比起北方的大汉,块头显目,总是能令偏爱文弱之气的姑子们一见便心中害怕的。 因而,虽然她的话怎么听怎么怪异,姑子还是在一瞬间白了脸。她颤抖着双唇,使劲咬了咬牙,凑近山阴耳边低道:“女郎,郎君就在前面相候了,你不想见上一见?” 她这是黔驴技穷了。 山阴试着用手将刀刃轻轻拨开一些,道:“苦苦纠缠无益。你告诉你家郎君,我不想见他,也不愿见他了。他再相逼,”她的嘴边忽然绽开一朵极其诡异的笑,“我便自己动手了结了。”她说到做到,本来后仰的身子忽然前倾,主动凑向那柄锋利无比的刀刃。 这速度,又快又急,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姑子大惊,她尖叫一声,忙不迭地将手中利刃往前一移。却在这时,眼前一道黑影飞快而至。他利落地一脚踢开利刃,一个回旋,往呆愣的姑子胸前重重踢了一下。转眼工夫,他已经十分帅气地用手抱起山阴,稳稳地落在了马车前。 将全身瘫软的山阴往自己的马背上一坐,他跟着一跃而上,道:“将这几人处理了。” “等等!”山阴出声道:“他们无意伤害于我。你放了他们。” 放了他们?反正也不是什么重犯。刘曜爽快地点头答应:“行!就听你的!” 山阴又道:“我身上还有一半的药性没解。你令人去他们身上搜一搜,看能不能搜出解药来。” 原来她被人下药了! 难道这么乖巧柔顺地依在他的怀中。 刘曜心中一动,有些无耻地接道:“下的是春药还是什么?我能帮你解的!” 他的厚颜换来山阴一记白眼。还不待他开口,被掳的一人听闻这话,已主动交出药丸:“这药对身体无碍,只是暂时令肢体无法动弹。女郎吃了另一半,不出一个时辰。便可恢复如初了。” 刘曜取了药丸来看,黄黄的一颗像屎一样,他怪叫道:“你确定你不用我帮忙?要吃这个?” 却见山阴毫不犹豫地夺过药丸一口吞了下去。她看着被俘的三人,又吩咐道:“你令人将他们困于此处一日后再放出,不然你我行踪定会被发现。” 这一句你我行踪,十分受用。刘曜半眯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这难得的待遇,豪气万丈道:“听到没有?便依着女郎的意思办事!” 很快。现场被处理完毕。三人也被看管了起来。 这时,天边那轮红日逐渐上升,天色已经大亮了。看着城门处开始出现三三两两出关的百姓,刘曜一夹马腹。扬起马鞭,打了声响亮的唿哨,余下数十骑骏马立时紧跟着他向前奔去。 听着风声从耳边呼呼吹过,山阴用力抓住身前的缰绳,大声道:“去哪儿?” “去我的住处!”风声中,刘曜一边伸手将她整个人环在胸前,一边学着她的样子大喊道:“你自行投奔于我,我得先设法将你安顿!” 没心没肺胡言乱语,正是刘曜一贯的无赖作风。这一次没有引得山阴破口大骂。迎面吹来的微寒的晨风中。她甚至想着。或许刘曜的出现隐含了某些她尚未猜到的因素,或许他救下她并不是出于他二人的交情那么干脆单纯,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最起码现在,最起码此刻,他令得她不用面对那个伤了她的心。伤了她的情,让她决意不再相见的人,令她不需再回到自己一心一意想要离开的那个伤心地。这一切,于她来说,已是够了! “刘曜,谢谢你。”疾驰的晨风中,她轻轻地说出这句话。虽然呢喃般,连她自己也不曾听见。 刘曜的马行之速极快。纵马奔腾片刻之后,只见他带着众人拐过一条小道,便进入了另外一片领域。再行片刻,她果然见到了前方一排整齐俨然的房舍。 这是他于虎牢关的住处? 吞下药后,身上体力恢复不少的山阴在刘曜的搀扶下从马背上跳下来,跟着他一起走进这片大庄园。园内出乎意料地干净简单。除了必需的吃喝住行等生活用品,不见一丝赘物。 这就是她们这些俗称的中原人与匈奴人的区别了吧。山阴在心中暗自忖道。不讲究雅致,不注意情趣,处处透着一股游牧民族血液中与生俱来的豪爽与大气。 刘曜见她四处打量,将缰绳甩给手下,大步跨入正厅道:“觉得太简陋,看不上眼?” 山阴也跟着走近,她的唇边噙了一丝笑:“像一个郎君的居处。” 这话,极简洁,极平凡,但于她的口中说出,无异于一句极难得的褒奖。果然,刘曜的眼睛一亮,不假思索道:“过奖!过奖!虽然太过直白,然所言极是。” 却见山阴峰回路转,笑着看了一眼他得瑟的样子,又道:“男子汉当顶天立地,你这房子,若是再拆去房顶与屋梁,索性以天为被,地为榻,更令人称道!” 这…… 到底是夸他呢还是贬他呢…… 刘曜先是肩膀一耷,复又神秘兮兮地凑近山阴说道:“阿阴住了这里,便随你怎么折腾。你想如何修葺便如何修葺!” 他的口气,大有让山阴成为此间女主人的意味。 尽管知道他向来口无遮拦,山阴仍一本正经地摇摇头。她盯着他看了半晌,直白道:“你不是我的菜。” 不是她的菜! 这是什么意思? 想他刘曜一表人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洛阳城中倾慕他的姑子从南城门一直排到北城门。她竟然这么轻易地以一句不是她的菜就将他打发了! 刘曜抱着胸,白眉剧烈地抖了抖。他看着山阴仍嫌虚弱的身体,上前一步将她揽入怀中,得意地笑道:“你早已被我亲过,又这般被我抱过。你我之间只差同榻而眠了。” 他的言下之意是,你不嫁我还能嫁给谁? 山阴一把挥开他的大手,笑道:“若是按你刚才说的作为标准,我不知要嫁给多少人。” 她女扮男装时,与郎君们搭肩揽背是常有的事。抱一下便要嫁给他,她这名节当真臭得可以了。 而她能得到家族的认可、同意,以男装行走的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便是相较于其他朝代,晋朝的民风算是开放的。婚前私会,再嫁,这都是常有的事。 见她说笑,眉宇之间仍是笼了一层淡淡的忧虑的刘曜聪明地没有接下话去。他看了看一身黑衣,又形单影只的山阴,示意手下全部退下后,问道:“你怎么孤身一人被人劫了?你那商队呢?” 山阴垂了眸,别开脸:“我与商队同到虎牢关,因而相伴而行。如今虎牢关已到,自然没有一起的必要,前天便已分道扬镳了。” 她在说谎! 客栈老板明明告诉他,次日一大早,这支商队一起急匆匆赶往关内的,她却说早已分道扬镳。 他笑眯眯地凑上去又问:“阿阴怎么这么不小心,出门也不带个护卫,便这么让人给掳去了?” 这次,山阴没有马上回答。她抬起头看了看刘曜欠扁的模样,道:“我一介女流,不会拳脚功夫,护卫再多,也难以防卫。你看,你不是又轻而易举地将我从那三人手里掳回来了?” 然。他又从别人手里把她给掳回来了。 心中暗自得意,一张嘴巴乐得快要咧到耳后的刘曜嘿嘿干笑了两声:“在虎牢关的地盘上,我要掳人那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早在你进入虎牢关前,我便已得到消息了。出手,那是迟早的事。” 听他这口气,他对她的一举一动皆了若指掌? 山阴心中咯噔一声,她缓缓道:“你一直在令人跟踪、监视我?” 这话说得!刘曜惊得一捂嘴巴:“你这么大队的人马于关中出现,能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吗?许久不曾见到你,我一时高兴令人多留意了下,有错吗?” 说到此,他还愤愤不平地起身指责道:“洛阳城中一别,我日日牵挂于你,令人多次打探你的消息,你倒好,权当没有我这号人了。你说,有你这么拿人当朋友的吗?” 他一个大男人脸不红气不喘地对她说出这番话来,山阴鸡皮疙瘩顿时掉了一地。她摸摸身上立得直直的毛孔,道:“行了!不说你便是了。” 刘曜还有点不依不饶:“我得知你已动身的消息后,还道你仍在关内,你倒好,早就出了关了。若不是被人挟持,你就打算不声不响地走掉了是吧?” 这喋喋不休的架势,山阴败给他了。她赶紧转移话题道:“你在客栈中只含糊地说要抓要犯,我怎么好意思打扰?犯人现下抓到了吗?” “快了。”刘曜的嘴角浮起一抹自得的笑,“都说了非我出马不能降也。” “这便好。”山阴沉吟了一下忽道,“刘曜,你借我辆马车,一个驭夫吧。” 按照行程,绿珠与她大哥应该快到了。她要赶紧前往邺城,去与他们会合。 第八十九章 擦肩而过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刘曜怪异地看着她:“你现在这个样子,想去哪儿?安心在我这儿住几天再说不迟。” 她也想安心地住几天。最起码,可以让自己与太子错开,不至于途中相遇。然时间晚了,只怕她刚刚出了刘曜这里,又要被人掳回洛阳。 她坚持道:“我必须现在就动身。有人在等着我呢。” 谁? 她不是与卫玠闹翻了吗?刘曜警惕地问道:“你又有了相好?” 这又字一出,山阴顿时苦笑了一声。洛阳城中的事,他竟然都知道了。 她老实地回道:“是的。又有了相好。这一回,是直接谈婚论嫁的。” 太过份了!太过份了!竟然没有人将这么重要的事回禀于他!刘曜气得哇哇大叫:“明明是我先排队的。你踢了姓卫那小子,怎么着也该轮到我了。怎么能嫁给别人!”他在原地气愤地自言自语了好久,才道,“那人是谁?他亲自来迎你?” “没有。”山阴摇摇头,“我与大哥约好于邺城附近的漳河处碰面,一起坐船去江南,等议完亲再择婚期。” 原来还在议亲。 刘曜的脑子飞快地转了转,漳河一带的河运他很熟…… 将自己身上的裳服仔细顺了顺,他道:“不如这样吧,我亲自送你去。顺道拜访拜访你的家人,说不定他们对我印象颇佳,便允了你我的婚事了。你看如何?” 山阴哭笑不得。 刘曜的话一半真一半假,她实是不知他此刻究竟想干嘛。 横竖他肯送她去,她一路上也安全许多,她接道:“你几番出手救我,我的家人自当感谢于你。如此,你便与我一起去一趟邺城吧。”却是不着痕迹地将他的意思曲解成另外一桩了。 刘曜懒得与她废话。她既答应,他自有方法收拾。 他唤来手下,为二人做了吃的。又端至山阴面前道:“一早上打打闹闹到现在,腹内仍是空的。快些吃了,我们好上路。” 山阴正需要食物补充体力,遂听话地与他一起吃了早饭。 等到手下将准备好的马车赶至二人面前时,刘曜看着她一身的黑衣忽地扭头吩咐道:“去取一件女装来。” 她都已恢复女身了,怎么还一个劲儿地穿戴这些男人的物件? 很快,手下拿着一件桃红色的衣裳放到了山阴的面前。 这是令她换衣裳的意思? 山阴看着眼前艳俗无比的桃红色,咬了牙,恶狠狠道:“我从不穿这种红。要穿你自己穿。” 刘曜大窘:“姑子们不是都喜穿红戴绿的?” 眼看着山阴不再理会,自顾自撩开车帘坐进马车,他一把抓过衣裳跟着钻进。 马车在众人的簇拥下,开始飞速向前疾驰。 走的仍是老路,然速度比她带领商队时却是快了很多。看着车窗外有些眼熟的景色,她怔怔地出神。不知大奇此时如何,在亲眼看见她被人掳了之后,他还会义无反顾地送太子前往邺城吗?若是太子之事因此被耽误怎么办? 她又想起大奇曾是卫玠的手下。当他明白出手的人是谁之后,必然会听令行事的。 而卫玠,能这般将自己掳走,肯定是能将太子安然送回邺城了。她有什么好穷担心的? 自嘲地笑了笑,她索性将车窗放下,轻轻倚上车壁沉思起来。 只是此时,马车中另一人却没有她这般沉静。他正拿着桃色衣裳对着山阴的脸比划来比划去的。 敢情是山阴给出的这句“这种红”,将他狠狠打击到了。 他犹不死心道:“这颜色与布料皆是我亲自所挑,配上阿阴的气质,定然好看得很……” 对上山阴干脆利落的闭目动作,他颇感委屈地诉苦道,“想我刘曜第一次亲自给姑子挑衣服,竟然落了个不中看的下场!” 将衣服往车壁边随意一抛,他气呼呼道:“太也气人!” 兀自生了一会儿闷气,见山阴但笑不语,仍是不作理会,他更加气恼起来。将车帘一掀,威喝道:“来人!牵我的马来!”却是撩开车帘一跃,自己与众部下一块儿骑马去了。 他不在,马车只有山阴一人。山阴乐得悠闲自在。她摆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掀开车窗向外看去。 两侧皆是平地。离虎牢关已越来越远了,料想再坐上半日马车,便可到达她先前歇脚的小树林了。依着刘曜的速度,他们明日午时定能到达邺城,与山遐、绿珠会合。 她伸头看了看刘曜,此时,他正于马车前方纵马疾驰,少年英姿飒爽,如一道迅雷奔驰在广阔的平地间。 他的身后,是两骑紧随而至的同样快速的骏马。三人成行,在风中劈开无数斑驳的光影。 一行人就这样快马加鞭,直往邺城而去。 行了半日左右,果然到达了那片小树林。 山阴赶紧透过车窗极目望去。林间的那片空地上,早已没有了车队的踪迹,便是他们伙食时烧过的痕迹,皆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了。他们已经走了。 她的心头舒了一口气,正欲放下车帘。车窗处,忽来了一骑骏马。马上之人,正是长年跟在刘曜身边的护卫。他看着山阴审视的目光,边甩出一记长鞭,边打趣道:“女郎,我家少主人英武不凡否?” 英武不凡?山阴看着刘曜的背影,他仍在马车前扬鞭奔驰,一如方才的俊勇无匹。于是,她认真地点点头,客观地说道:“孔武有力,英气十足。” 护卫听了她的评价,当下一乐,怪叫道:“女郎有心了。我家少主人听闻此话,心中必欣喜万分。我自向他说去。” 当下,一夹马腹,飞快地奔向刘曜献宝去了。 她刚刚说了什么了吗?山阴纳闷道。瞧那护卫屁颠屁颠的样子,真是什么人带出什么部下。 也不知那护卫与刘曜添油加醋说了什么话,刘曜乐呵呵地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很快,他将马儿一勒,复又回到马车旁,飞身跳上。 取过驭夫手中的长鞭,他亲自甩出一记,吆喝道:“驾--” 如愿地看到山阴掀开车帘,他扭头一咧嘴巴,自我邀功道:“我来为你驭车,如何?” 想他刘曜出身名门,又少年英雄,如此心甘情愿地为一个姑子驭车,实是头一回。因此,他的话于风中远远传开之时,纵马在侧的部下们皆瞪大了一双眼看向二人。此时此刻,他们的想法出奇地一致:流连花丛不知疲倦的人终于迷途知返了? 更有好事的,边甩鞭边在一旁不怀好意地起哄:“姑子!还不快快应承了下来,让我们这些看热闹的也乐呵乐呵!” 众目睽睽之下,山阴瞅了瞅因着部下的起哄更加来劲的刘曜。他甚至将身板挺了挺,一双星目满怀期待地看着山阴的反应。 她该荣幸地说声谢谢还是依着心中的想法一脚将刘曜踹下车去。双眼一眯,她客气地回了道:“有劳。”索性将车帘一拉,眼不见为净。 她的不作理会落入旁人眼中,更被认为是姑子的害羞与无措。当下,马车周遭的笑声更响了。 就在一帮人嘻嘻哈哈地以此为乐时,刘曜朝着身边的部下快速地使了个眼色。 于是,在有意落后几步之后,这名手下灵巧地往另一条小道上一钻,倏忽间不见了人影。 马车紧赶慢赶,终于在次日到达了邺城。 一队人从城中直穿而过,直往城郊的漳河而去。 今日正是从洛阳出发后的第七日,按照山遐的行程,应该到了漳河了。 车队停下之后,山阴撩开车帘,朝着近在眼前的漳河河运码头四处张望。 码头之上,静静悄悄,连一艘船只都不曾见。 漳河的河运怎会如此落败?亲眼见识过邺城繁华的山阴不由愣了愣。 坐在车驾前的刘曜将鞭子一甩,钻进车厢,道:“你确定是约在这里碰面?” “流经邺城的有几条漳河?” “只此一条。”刘曜爽快地答道,“而且码头也仅此一个。” 那就不会错了。山阴接道:“先候上一候吧。许是不曾到。” 一队人在漳河的码头处停了下来。日头高升,正是正午之时。山阴看着河面上微闪的金波,纵身跳下马车。 这一望,她陡然发现左侧河道上,竖起了一块禁止通行的牌子。 此处若是禁止通行,那么大队的商船如何搬运货物? 她忙向码头上的搬运工打听,原来,前方河道出了问题,为免商船延误,皆令得船只改道,往另外的方向去了。 也就是说,漳河的码头这一段时日都不可能有船只前来了? 她站在漳河前,望着滚滚的江河水发呆。 如果错过了这处河道,再想与山遐一起回到江南,是不可能的了。 一直留意她的动静的刘曜跳下马车,朝着码头的方向大步走来。他看着山阴,嘴皮子乐得一抽,幸灾乐祸道:“好好的河道碰到你成亲便出了事。你还想着去江南干嘛?不如与我一道,回我的管涔山,做我的夫人。”rs 第九十章 皇后人选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兀自对着江水出神的山阴没有听到他取笑的话。 之前,她一心想着快些与山遐会面,然这时,她突然心中一松,沉静下来了。 也罢。 江南,横竖山遐与绿珠已前往,山父也已答应动身。她这只驼鸟,便慢慢独自前往吧。 突然多出孙江的未婚妻这一重身份,多出奉命成亲这一任务后,她的归心,再没有先前那么急切渴望了。 便由着她且行且乐,再过一段独身的日子吧。 主意打定,她吐出一口长气,望向一边的刘曜:“被你这乌鸦嘴说中了。江南,我一时半会儿回不了了。” 听她这般回话,刘曜大喜。他不客气地揽上山阴的肩,笑眯眯道:“终于想通了?不去嫁什么劳什子的人,打算与我双宿一起飞了?” 山阴挥掉他的手,这人的嘴巴若是能管住一些,不知要可爱多少。 她指指身前奔腾的漳河水,道:“水路走不通,我得想办法走陆路了。” 她孤身一人,没有护卫没有马车,如何能安全到达江南? 刘曜有点病恹恹道:“那人是谁?你便这么急着想早日嫁与他。” “不急,”山阴接道,“以我的脚程,回到江南也已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了。” 她看向刘曜:“你我不如就此分手吧!借我一辆马车,一个有拳脚功夫的驭夫,他日必定加倍奉还。” 又要和他提分手?! 刘曜气得转身就走。 她一个姑子,便不能有点姑子的样子吗?他这么英明神武的郎君站在她面前,她就不知道装一下柔弱,说几句动听的话? 真是鬼迷了心窍,他怎么就看上这样的姑子了。 山阴见他莫名其妙又要发癫,忙几步跟上道:“你不会这么吝啬吧。你若不借也无妨的,我自有方法弄到马车。” 借借借!借个头! 刘曜猛得转身道:“我把我这个人借给你,你要不要?” 山阴刹车不及险些撞到他胸口,不由也怒了:“刘曜!你什么意思!” 不想和你多说的意思。刘曜朝她翻了个白眼,跳上马车:“上来!” 几乎是她刚刚坐上,他便挥起马鞭一甩,大喝道:“走--” 马车横冲直撞往着大路上飞驰时,候于一边的护卫们已经识相地赶紧跟上。他们习惯性地护在马车的两侧,齐齐冲进了邺城之内。 却说他们这一队人马刚走不久,码头上,很快又热闹起来。方才冷冷清清的河道,变魔术般出现了一拨又一拨的货运船只。 这些船只,因收到河道受阻的消息已在江面上困了一日之久。眼下可以通行了,纷纷停船靠岸忙活起来。 其中一只,匆忙地将船身往码头上一靠之后,一位青衣郎君走上甲板四处张望起来。 此人正是山遐。 他与山阴约好于漳河处会面,如今正在寻找山阴的踪迹。 码头上一位护卫,看到山遐的身影,忙主动走上前去,问道:“郎君可是在候一位叫山阴的姑子?” 山遐忙道:“正是。” 护卫朝他有礼地一拱手:“小人正是奉了女郎的命令,于此处相候。女郎言,她尚有事在身,不便前来。请郎君先行一步。她自有法子赶去江南。” 这护卫,面生得很,不是山阴身边的人。山遐疑道:“你是谁?我怎地从未见过?” 护卫道:“郎君多心了。女郎身边的人不熟漳河位置,故遣了我来。她此次前往江南便是议亲的,是也不是?” 这倒是的。山遐点点头:“可有其他物证?” 护卫摇摇头:“女郎只这样吩咐,小人哪敢问她要物件?只说郎君从洛阳来,要与她一道回江南去。” 这话,很像山阴的口气。 山遐遂不疑有他,他对着护卫嘱咐道:“告诉女郎,行事小心些,早些回来。” 护卫忙答应了。 于是,这艘大船在停靠了些许时候,补充了一些物资,又重新掉转船头朝着漳河上游驶去了。 眼看着大船于眼前消失,护卫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他一边快速回转身,朝着刘曜远去的方向追赶,一边在心中暗骂道,他娘的,幸亏山家姑子被郎君带走了。否则,铁定被识破。 他的脚程很快,没过多久,便已经按着刘曜的指示回到了队伍中。 情况有些诡异,往日里无肉不欢无酒不欢的一帮人,此时正聚于酒楼下方兴致勃勃,压着喉咙低喊着:“快点!快点!下注了!”他走上前去,惊奇道:“又有好彩头了?” 只见刘曜的近身护卫阿律,飞快地拉过他走到一边,问道:“按郎君的意思,事情都办妥了?” 见他点点头,他冲着一大帮人喝道:“行了行了!赶紧下好注,我找借口去楼上瞅上一眼,看是郎君跟着山家姑子走还是山家姑子跟着郎君走!” 这话一出,焦急难耐的众人纷纷催促道:“快去,快去!” 原来此时的刘曜与山阴正在酒楼之上。 阿律生得虎背熊腰,几个大步,已上了二楼。他轻声来到酒楼的雅间处,侧着耳朵倾听了一会儿。 见里面隐隐约约听不清话,索性从小二处捞了一壶酒道:“我送进去。” 房门被推,刚好听了个十全十。 只听刘曜道:“这一趟,我非去不可。我若不去,岂不是将你拱手相让?让山家老头子比较比较,我与那个孙江,到底谁更上道些。” 他的蛮不讲理,令得山阴将手中酒杯重重一放。直到今日,她终于知道什么叫鸡和鸭的对话。 理理身上的裳服,她索性站起身来:“刘曜,我很谢谢你救了我。他**若有事,我必会相报。先就此别过吧。” 她要走了?唯恐怒火波及到自己,阿律忙将酒往榻上一放,心虚地解释道:“我怕酒水不够,特送了来。” 他朝着气呼呼的刘曜看了一眼,道:“女郎,我家郎君的意思,是不曾见过江南的景致,想跟着女郎一起看看。你不带上他啊?” 复道:“郎君,女郎面子薄,你再这样羞她,小心她真生气了。” 他朝着刘曜使了个心知肚明的眼色。 刘曜嘴巴一撇,哼了一声:“便是你家老头子当真看上了我,我也要考虑考虑。像你这么男人的姑子,还以为我真想要啊!” 他从榻上也站起身来:“我忙得很,只能送上一小段。余下的,你自己走吧。” 说罢,头也不回地朝着门口去了。 于是,山阴的归途中,一下子多出了十几号人。 护卫们按着刘曜的吩咐将她护于马车中,启程了。 马车熟悉地于邺城中穿梭之时,山阴时不时地透过车窗看向外面的街道。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虽是下午时分,仍可看到不少人于酒楼前进进出出。她上次入邺时,便是在酒楼前遇见了王旷的。不知怎地,因着上次没有说上几句话,她心中总感遗憾。若是这次还能碰巧遇到,她定要与他好好叙一叙。 可惜一路走过了好几家酒楼,看过了好几扇门窗大开的雅间,却是没能再次看到王旷了。 大奇不在,否则令他去上回寻过的竹林再探上一探也是好的…… 正寻思间,马车前方却是出现了大批围观的邺城百姓。此时此刻,他们正努力挤在那一方告示墙旁,争先恐后地看着什么。 刘曜打发了一人去查看,很快知道了原委。 他把马鞭一扔,掀开车帘,兀自钻进后,对着山阴大呼小叫道:“阿阴,你可知前方出了何事?” 见山阴摇摇头,他神秘道:“皇上又要封后了。这位皇后,你也认得的。” 赵王给司马衷纳后了?心中咯噔一下,她屏住气息道:“是献容?” “正是羊氏献容。”刘曜奇道,“你知道?” 她如何能不知?她都险些一道成了司马衷的后宫之妃的。 她虽逃过一劫,可怜献容…… 不由又低声问了一句:“婚期定在何时?” “就在五日之后。”刘曜看着她突然挫败的脸,支着下巴不解道,“难道你心中寂寂,也想嫁皇帝?” “不是。”山阴摇头,低低道,“只是为献容感到可悲罢了……” 嫁入皇宫,一生被囚也就算了,对方还是个老得可以当自己父亲,无能至极的白痴皇帝,一个妙龄女子的青春,如同葬入黄土,再不可见一丝鲜活与色彩。 “可悲?”刘曜嘲笑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国母之位,多少姑子想都想不到。阿阴莫要以己度人。” 是的。莫要以己度人。 她自己的事情尚且没能处理好,在这里为别人伤春悲秋个什么劲儿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逃不开的,躲不掉的,唯有迎上去。 她默不作声了好一会儿,看着眼前专心地讥讽她的刘曜道:“刘曜,你娶妻了吗?” 突然闷头而来的一句问话,让刘曜先是一愣,继而精神一振。 “没有。”他响亮地回答。 “妾室呢?依你的个性,应该有许多美妾吧?你对她们,真心付出的有几个呢?” 这个问题又高深又莫测,刘曜一时拿不定她想问什么了。rs 第九十一章 燃烧的嫁衣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正如山阴所料,他的后院中,莺莺燕燕,多得数不胜数。然美人在前,怎可令她生出不喜不悦之心,因此他十分无耻地回道:“这些妾,多是旁人相赠,推不掉,只好收了。阿阴若在意,我将她们遣了回家便是。” 果然。在这些郎君的眼中,哪有专情专一之说。 她正色道:“你既已收了她们,便好生地对待。只要想想若是你与她们身份对调,她们将你随意弃了,你心中是何滋味便知道了。” 她拍拍刘曜的肩:“你我朋友一场,别怪我没提醒你。有的时候,发怒了的女人,被逼到绝路的女人,是相当可怕的。” 啊?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不是在讨论他和她的事吗? 怎么这话题就变成如何处理后院一干事务了? 刘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试着将话题拉回来:“阿阴,你……” “我知道。”山阴兀自接道,“你行事向来不按常理出牌,便当是朋友的劝告之语,且听上一听吧。” 她掀开车帘看着马车艰难地从人群中挤过,道:“马车走不过去了。要不我们先退到一旁,一会儿再行?” 刘曜哽在喉咙里的话又被咽了下去。他决定一会儿再和她好好讨论讨论。执起马鞭,他大气地说道:“不必。看我的。” 马车在他的驾驭下,果真顺利地从人群中过去了。 就在刘曜驾驭着马车从邺城中大摇大摆地驶过,朝着城门的方向缓缓而去时,邺城的另一处入口,一辆装饰极为普通的马车也飞速地从城门口驶入。 这辆马车,走得又快又急,一下又一下扬鞭、呼喝声中,马车内传出了一个音质明明清悦动听,却于此刻显得有些焦躁不耐的声音:“再快些。去漳河码头。” 二奇的鞭子挥得更快了。 马车疾驰时,他不忘回过头来安慰车中的卫玠:“郎君,从洛阳到漳河的水运要七日左右,女郎便是早一步到了,也要候上一候。应该赶得及的。” 在他的宽慰中,卫玠的嘴角却是扯出了一抹难看至极的苦笑。他的双眸黯然一垂,轻道:“但愿吧。” 但愿吧…… 但愿他能在她上船之前,赶到码头;但愿她在发现他的心思之后,不会恼意更甚;但愿她,能静下心来心平气和地听他说上一番话…… 在他低低的回复声中,二奇又安慰道:“郎君,女郎最不喜刘曜,她跟着他走必是想借机逃脱,你实不必放于心上。” 这么简单的道理连二奇都看出来了,他怎么会不知道?卫玠点点头,恩了一声不再作响。此时,他只担心山阴会跟着山遐回到江南与孙江成亲,其他的,倒是真的没有放在心上。 行了一刻多钟,终于看到漳河码头了。 来来往往的船只中,一拨又一拨的人正在上上下下地忙碌着。二奇跃下马车,道:“郎君且候。我去问上一问。” 他的身子飞快地穿梭于码头的船只时,卫玠也撩开车帘,开始努力搜寻码头上不停往来的身影。 这里没有她,那里也没有她。在这样一览无余的码头,她便是有心躲,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二奇打听了一会儿,也回来了。他看着卫玠微笑的面容,有些低沉道:“郎君,洛阳来的船只已经走了。” 看了看卫玠仍然淡淡的神色,他鼓起勇气又道:“是一个时辰前刚走的。我们晚了一步。” 已经走了…… 还是来迟了一步…… 望着江面上一艘又一艘逐渐远去的大船,阳光下,明明是生动跳跃,欢快无比的小金光,罩在他此刻玉白如昔的面孔上,却浮出一个极苦涩极失落的表情来。 她的去意,何其坚也! 纵然他日夜兼程,紧赶慢赶,仍来不及抓住她狠绝不复回头的衣袖。 他的低沉落入二奇眼中,他担心地问:“郎君,现在如何是好。回洛阳吗?” 是呀。已然追不上了。就此打道回府吗? 嘴唇动了动,他听到自己清晰无比地下令:“马上回洛阳,着人快马加鞭去江南。待我将手头之事处理完,我会立刻动身。” 车帘重重地一放。立时隔绝了春日温暖和煦的日光,在这方阴暗的空间里,只有他,望着几不可见的前路怔怔地出神…… 今日的洛阳城中,难得一见的热闹喜庆。大晋朝继贾后之后,终于迎来了第二位皇后。 这位皇后,正是孙秀作主,赵王钦点,司马衷极为合意的羊家小女羊献容。 只是,本该欢天喜地地等候宫中仪仗前来相迎的羊府,此时却忙作一堆,乱成一团。 “人呢?还不快些给我找出来!”在羊尚书怒火冲天的喝斥声中,羊献容的贴身侍婢几近哭出声来。她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辩白道:“女郎方才还在的。换新娘服时还在的……” 原来,门口的八抬大轿还未落地,羊献容却在此时不见了身影。 眼看着街道外的迎亲队伍马上要来,羊尚书直是急得跳脚骂人。 在他的怒喝声中,杨氏沉稳地命令道:“找!把羊府翻个底朝天也将这个丫头给我找出来!”于是,一拨又一拨地寻找中,全府的侍婢侍卫齐齐出动了。 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过去了。 宫中仪仗已然候在门口了。在宫人尖细的传召声中,羊尚书陪笑道:“马上出来。马上出来!” 果然,这一句“马上出来”说完没多久,一脸平静,面无表情的羊献容穿着一身艳红无比的新娘服走出来了。 在羊父的怒目而视中,她轻笑了一声,道:“父亲怕女儿逃走?” 直视着羊父,她随意理了理身上皱皱的新娘服,笑道:“女儿焉会做出这种事来?” 任由侍婢们七手八脚给她戴上新娘头饰,她继续说道:“女儿去了一趟祠堂,祈求先祖佑我羊家荣光加身,太平安宁。” 想不到她会去祠堂的羊父原本准备好的一顿劈头盖脸的骂顿时隐了下去。 他看看神色自若的献容,走上前来吩咐道:“好了!为父不多说了。花轿已经候在门外,赶紧走吧。别误了吉时,惹怒了皇上。” 在他的催促声中,羊献容回身朝着双亲一拜,她抬起头清脆地说道:“父亲,母亲,女儿走了。” 是的,她要走了。 从此,走出羊家门,进入皇家中。她,再不是一个单纯的可以由着自己性子胡来的羊家幺女了。 母亲曾说,她做所有的一切时,皆需为家族想一想,为双亲想一想,她,代表的不是她一个人,而是整个家族,整个太山羊氏。 可是,她在替所有人考虑的同时,有没有人,有没有一个贴心的人为她想过。她才十几岁,她也有她想要的幸福,有她想做的事情。 紧了紧衣袖中那瓶小小的泥土,她无声地笑了:司马衷不是看上自己了吗?孙秀不是力荐自己吗?如果在他面前,她表演一出精彩的戏码给他们看,他们还会要她吗?还会让她当这个不知所谓的皇后吗? 一步一步地搀扶中,她抬脚跨出羊府大门了,她弯腰坐上喜轿了。 身边,是震耳欲聋的敲锣打鼓声,是响彻大街小巷的呐喊声。皇宫,已近在咫尺了。 拉下凤冠,她极慢极慢地将瓶中的泥尘细细地抹在新衣之上,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泥尘上身,立时发出一股极淡极淡的腐朽之气。 这东西,是她专门令人于死尸横堆的城郊外挖掘而来。阿阴以前曾说过,它便是鬼火的由来。 当初无意记下,不料今日竟然派上用场。 “父亲,母亲,”她低低地说道,“如此一来,皇上便怪不到你二人头上,也不会累及家族了。” “彦林,”她的目光越过眼前的重重布帐,投到不知名的远方,“如果可以,让你我二人再续前缘……” 终于,轿帘被人掀起了。 有人伸出手,扶着她直起身,走出喜轿。 有人尖着嗓子说着她听也听不懂的话。 她不敢抬头,不敢呼吸,只是温顺的,乖巧的,机械的,一步一步地朝着那生疏至极的地方慢慢,慢慢地走去。 阳光下,一身火艳艳的红衬着她雍容大方的面容,和得体的举止,令得孙秀原先大肆宣扬的凤眼之说,更具可信度了。 在众臣赞同的目光中,赵王颔了颔首。 而司马衷,在看到鲜衣亮丽,如同仙子般朝自己走来的献容时,双眼放大了。 难忘春日宴上那惊鸿一瞥,难忘羊氏一低头的温柔,他在见惯了贾后的丑陋与粗俗后,对于自己能娶到梦寐以求的心中佳人,忽然生出了一种又喜又泣的感动来。 定定地盯视中,羊氏离他越来越近了。 近到他伸出手,却可真实地触摸到了。 却在此时,忽地一串蓝光微起,转眼,羊献容的新衣上,出现了一团又一团燃烧的火焰。这火焰先是蓝悠悠的,在阳光的照耀下,很快变幻成金色,在她身上飞速流窜。rs 第九十二章 换帝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着火啦!”一声惊叫中,侍婢们赶紧以手相扑,猛力拍打献容的衣裳。而坐于上首的司马衷更是不顾宫人拉扯,飞快地跑下大殿,冲向献容,努力挥舞着袖子扑灭她身上的火焰。 火苗四起,刚刚闻到一股焦味,已经被及时地扑灭了。 隐隐约约感到手臂上传来一股灼伤的火辣辣的疼痛的献容,一动不动任由他们折腾。 她的嘴角,甚至扬起了一丝小小的自得。 接下来,她是不是该装晕呢?将这一片狼藉丢给这些大臣们去讨论去评议? 她却是浑然忘了,经过这么一烧,她身上的新娘嫁衣已成了一片焦黑状,再也无法穿着。 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司马衷发号了生平第一个果敢的命令:“快扶皇后回宫。快扶皇后回宫!” 是的。 羊氏献容已是他的皇后了。 他不晓事,却从众人变色的面孔和惊异恐慌的眼神中恍惚觉察出了不对。他要在第一时间将他的皇后藏起来,藏到没有人看到的地方。 赵王司马伦赶紧趁机手势一招,令宫人将皇上皇后搀扶回宫了。 这一场没有顺利完结的仪式,这一场因着莫名其妙地自燃而中途停止的帝后之婚,即使残缺,仍在司马衷的一意坚持中,宣告有效了。 没有人忘记这个婚宴上,那位缓步走来步履轻巧的新皇后,一张精致美丽的面容和一双过目不忘的凤眼。更没有人忘记喜庆之时,那一身火红的新娘服诡异地燃烧。 在暗自揣度着不祥预兆,在宫中流言四起之时,司马衷领着新皇后一脸幸福地于宫中花园中漫步了。 他那中年发福的面上,第一次出现这般温情,这般爱恋的表情。 这种宠溺与鲜少的专注,这种因志得意满而格外温顺的性情,正好被赵王与孙秀等拿来大作了文章。 火者,涅槃之源也。于是,嫁衣自燃一说很快由原先的不祥变成了扫去宫廷不吉,重生,喜庆之意。 而新皇后羊氏献容,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一位有功之臣。 就在羊府上下为此庆幸,为此松气之时,却没有想到唯一不悦的便是当事人,羊皇后。 废尽心机安排这么一幕,居然没有意料中的责罚,没有意料中的废黜,她的皇后之位,仍然坐得稳稳当当。 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心如死灰的? 羊后拉开仍横于她胸前的那只肥硕的大掌,悄悄地坐起身。 这是她搬至未央宫的第四日,而司马衷,已连着在她这边歇了四日。 偌大的殿宇,缥缈飞舞的帷帐,都让她渴望着这一切其实并不是真实,而是她的一个恶梦。然而很快,她告诉自己,这个梦,恐怕要永远这么延续下去了。她不会再有醒来的一日了。 因为身边那只被拉下的大掌,立刻习惯性地紧抓住她的手臂了。司马衷在翻了一个身,流下一滩口水后,又将整个身子朝她的方向贴了贴。 接着,她听到了他在睡梦中嘿嘿傻笑的声音:“献容……献容……我来救你……” 这个傻子皇帝,连做梦也在念叨着她的名字,乐此不疲地回忆着自己英雄救美的那一幕。 虽然厌恶,然羊后不得不承认,从今以后,他就是她的天了。就是她赖以生存的一切了。她逃不开,只能学着适应了。 昏黄的内室中,她深吸了口气,主动掀开被子躺下。司马衷的气息紧紧将她包围了。她闭上双目告诉自己,等到睁开时,又已然是新的一天…… 这日清晨,阳光正从山的那一头缓缓爬起。大街之上,仍是一片清冷。刚刚打开的洛阳城北门处,一辆马车飞快地冲入,朝着城西的方向急急而去。 马车在畅通无阻的街道上行了一阵后,在城西山庄停下了。车帘掀开,正是从邺城连夜赶回的卫玠。 接连的赶路丝毫没有令得他精神萎靡,此时的他,双手微负,步伐有力,如一张满弓之弦蓄势待发。太子临行前,令他与王导多加留意洛阳城中的局势,以便做出正确的决断。羊氏已入主中宫,万事已然俱备,他只需再吹上一阵风,便可以腾出手来去江南了。 脚步刚刚跨上院门,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郎君。” 大奇? 山阴被他所劫,他令大奇和其他护卫护着太子前往邺城司马颖处,眼下,他已经赶回了? 他点点头,道:“进来再说。” 大奇赶紧几步跟进。 边走,他还边朝着马车的方向张望了一番,那意思似是在说,女郎呢,怎么不见我家女郎? 对上他这样的表情,卫玠脚步一顿,先行开口道:“阿阴没有与我一道回来。” 苦笑了一阵,他复道:“我没有劫到她,中途她与刘曜一起借机逃走了。眼下,应该与山遐会合回江南了。” 郎君出手,竟然还能轻而易举地逃脱?大奇一双眼睛不由往地上飘了飘。不是他自傲,实在是他家女郎,当真有这个本事。 他忙低头拱手道:“大奇此次来,便是想跟着女郎,好护她周全。女郎既回了江南,不如我也赶紧去寻她。” 他对阿阴倒是忠心不二。 卫玠点点头:“不忙。你且跟我进来。我有东西要你相带。” 他带着大奇进了书房,亲写了一封信塞入信封交给大奇:“你到了江南之后,先去建邺。只要寻到了孙江,阿阴在何处,必然清楚了。记着,将这信交给阿阴,想办法将他们的婚期拖上一拖。” “若是女郎不听劝怎么办?”大奇道,在女郎面前,他的心思总是会被轻而易举看破的。让他做这种事,他怕自己和二奇一样被山阴逐出家门。 “尽力而为。我会设法快些赶去的。”卫玠轻道。 郎君也去?那太好了。大奇连忙将信收好,道:“是。那属下便先走了。” “去吧。”卫玠颔首,“寻到人之后,将江南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回禀。” 啊?大奇顿时呆住了。怎么还是得当内应?他苦着一张脸,心道,先找到女郎再说吧。到时探探女郎的口风再行事不迟。于是,他含糊地回了句:“属下告退。”飞快地拔腿跑了。 不出卫玠所料,同月二十八日,从宫中传出消息,晋宣帝司马懿托梦于司马衷,令司马衷禅位给赵王司马伦。孙秀令散骑常侍司马威作诏书,让使持节,亲捧司马衷的玉玺与印绶与司马伦。司马伦拒而不受。孙秀又与各位宗王及王公大臣一起,长跪请求,司马伦终于同意。 第二日清早,百官于太极殿前迎接司马伦。司马伦带着随从五千,从端门入,进入太极殿,乐广亲自将玉玺印绶献给司马伦。于是司马伦僭位称帝,大赦天下。尊晋惠帝司马衷为太上皇,改年号为建始。 当日夜里,这位新娶了皇后的太上皇司马衷与皇后羊献容,还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便在琅琊王司马睿与中书侍郎陆机的跟随下,坐上云母车,带着几百号人,从西门出直往金镛城而去了。 同月,司马伦下令,这一年的秀才、孝廉、良将等皆不用考试,年纪在十六岁之上的太学生皆任命为官吏。孙秀功勋卓越,任命为侍中,骠骑将军,仪同三司,其余同谋者皆登上卿将之位,便连一些下等奴仆都可加封进爵。一时,宫中官职泛滥成灾。因着官员的帽子插貂尾以作装饰,大量的官职下,貂尾不够,便以狗尾暂且代替。于是,朝中会面,冠饰貂蝉者满坐。 这时,正是人间四间芳菲尽,初夏浓阴初始绽放之际。一片葱绿色的小道上,两旁的树阴遮了耀眼的阳光,在黄泥路上投下深深浅浅斑驳的树影。 其间,有一人正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嘴咬着一株狗尾巴草,优哉游哉地走在初夏的林**上。 只看她一派悠闲自在的模样,便知这人根本没有受到洛阳城中朝夕瞬变的局势影响。 一路从邺城至芒砀山,走走停停,已将近一个月。她在刘曜的护送下,非但没有觉得旅途劳累,反生出一股兴致勃勃来了。 身边忽地奔来另一匹骏马,来人一双白眉入鬓,邪邪地看了她一眼,乐道:“我看出来了,这孙江,你根本就不想嫁。” 枉他前段时间老是为着孙江之事与她争执,却原来找碴找错了对象。 山阴吐出口中细细的草茎,转过头道:“谁说我不想嫁?孙江正直,为人又细心,关键是专一,正是我心目中的良婿人选。” 她的嘴硬没有令得刘曜如之前般跳脚,他伸出长臂,顺手摘下一片青绿色的树叶含在嘴里,笑道:“口是心非!” 说这话时,少年一双雪白干净的眉得意地挑起,一朵极浅极浅的花在唇边不自觉绽开。英气十足的脸上,那欢快跳跃的夏日阳光,令得他的刚劲与柔和如丝线般紧紧融合在一起。 出身匈奴,从小到大一直接受汉化的刘曜,与时下流行的文弱美是不同的,他的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无形的张力。rs 第九十三章同行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这种阳刚美,男性美,配上他此时电力隐射的目光,换了一般的姑子只怕早已招架不住。 然山阴何等人?在美男堆中打过滚,便是没事照镜子时,都能看到一张令人惊艳的面容来的。她鼻子哼了哼,瞅也不瞅刘曜一眼,继续一夹马腹,赶着马儿向前缓行。 哒哒哒的时轻时重的马蹄声中,她甚至边眯起眼看向被林阴遮住的树顶,边哼起不成调的曲子来。 原来这一段时日来两人的结伴相处,别的暂且不论,两人的距离倒是无声无息地拉近了。说起话行起事来,只随着性子肆意得很。 他二人在前面漫步游览,后边一大群手下也只得放慢马速,学着主子的样子东瞅瞅西看看。 干得一走过便扬起灰尘的黄泥路,几排没长齐叶子的树,不浓不淡让人看了便碜得荒的日头。扯了一片树叶在嘴里嚼了嚼,立刻呸得一声吐出来的护卫,抹了一把嘴角,压低喉咙道:“少主这妞,也泡得太辛苦了。跟中原人一样文绉绉干嘛?直接按倒一上不就乖乖跟着回家了?” 在草原上过惯了游牧生活的匈奴人,一向大大咧咧惯了的,对于中原这一套方法实在看不顺眼。 阿律跟在刘曜身边久了,多少知道一些他的心思。他赶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道:“少主说过,强扭的瓜不甜。他这是想着法儿的令山家姑子自愿跟了他呢。” “男的和女的不就那么回事儿?少主真是--”护卫想了想,说出一句话,“脱了裤子放屁,多事儿!” 砰的一声,他的头上被狠狠敲了一个爆栗。阿律忍着笑一本正经教训道:“被少主听到,你要不要命了?好好跟着,不许再多话。” 他们两个很快摆正礀态继续前行,可一不小心将这番话听在耳中的其他手下,不由噗的一声笑出声来。一个个人高马大身材魁梧的汉子,辛苦地趴在马背上捂着嘴巴,抖着肩膀。真是说有多怪异便有多怪异。 觉察到后面有些不对劲的刘曜扭头看了一眼。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趴在马背上作抽搐状的众人,咻得一声直直坐好,他们的表情,漠然又冷淡,尽心尽职地跟在他与山阴身后,全心全意地护卫着。 刘曜嘴角抽了抽,一言不发地转回了头。 再往前行,就是芒砀山脚了。 山阴极目望了望近在咫尺的芒砀,这里林木生长得极为茂盛,并不十分高耸的山峰,在云天下有一股别样的魅力。秾李夭桃 据传汉高祖刘邦便是在此斩蛇起义,陈胜的骸骨更是埋于此处。 这样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地方,多多少少应该有人居住,有人前来追访古迹的,然站于此处向着蜿蜒而下的山路望去,除了幽静的林子与黄色的泥沙之路,再没有看到一户村庄与人烟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刘曜将马儿驱着往山阴又挨近了几步,道:“日头正好,便在此设营搭棚,将就一晚吧。密林之处必有野味,我令他们去寻上一寻。” 经验,老道,这就是与刘曜同行的好处了。 山阴乐得自在,她将马绳一勒,点头道:“听你的安排。” 一行人很快下了马,又从马车中取了工具,三个五个成堆,或去密林中觅食,或在山道靠近林子的地方寻了空旷些的地方扎起营来。 山阴将马绳系于树干之上,又亲自给它喂了马食。这马是刘曜给她找来的,她初始没觉得怎么样,骑久了竟然也生出一种感情来,无事了总爱摸摸它,拍拍它。 分工合作,动作快速有序的护卫很快便在空地上立起了一座座营帐,这些营帐,有些类似于现代的露营帐篷,野外时使用,十分便当。 又过了不久,去林中觅食的护卫们也回来了。他们的手中,拎了今晚准备下酒的猎物。 待到日头下沉,暮色上笼之时,林中已燃起了一堆又一堆的篝火,火光照耀,肉香四溢,刘曜帅气地将翻烤得外焦里嫩的鸡往山阴跟前一递,道:“尝尝如何?” 这只鸡是他亲手所烤,不曾先尝,却是迫不及待地舀到了山阴面前来献宝。 这么大一只鸡,怎么吃? 山阴看着仍在兹兹冒油的鸡肉,迟疑了一下,接了过来。 往四下一看,果然发现其余人等已经豪气十足地抓着肉大啃特啃了。 好吧。她也来学一回游牧民族,感受一下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豪爽。 她正试着挽起袖子掰下一只鸡腿来,身边的刘曜已经早一步动作了。 他掏出一柄极小的匕首,以锋利的刀面直直切下金黄的鸡肉,送至她嘴边,道:“吃吧。” 火光下,那尖利无比,如一面镜子反射出他的笑脸的匕首,就那么挑了一块鸡肉,温柔地等着她轻启朱唇。元始大帝 山阴顿了顿,她小心翼翼地咬住这块鸡肉,在口中嚼了嚼,咽了下去。 “不错。”她称赞了一声,将鸡递过去给他,“你也尝尝。” 刘曜受了表扬,手中动作更加快速,他又飞快地切下一片肉送至她嘴边,示意她吃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如果第一片生怕拂了他的好意,那么第二片,定然要令那帮唯恐天下不乱的护卫起哄了。 山阴伸出手,从刘曜的手中夺过匕首:“我自己来。” 这怎么行! 刘曜手腕灵活地一扭,趁势将她的手一抓,热乎乎的手掌立时包住了她的。 情况有些诡异。 好好喂着山阴吃鸡肉的某人突然感情又泛滥了。 围坐在火堆旁专心致志吃东西的一伙人,立刻擦亮了眼睛。 有人窃笑,有人打了个响亮的唿哨,有人将鸡肉一吐,伸了伸长腿,兴致勃勃地看起戏。 一路之上,明里暗里不知开过多少次赌局的诸人,一刹那,脑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同一个想法:少主又要表白了! 果然,篝火的照耀下,刘曜一反往日的玩世不恭,双眼晶晶亮地看着山阴。眸光流转中,他执起她的手放至心窝处紧紧一握,深情款款道:“阿阴……” 风起兮叶飞扬,白眉隐跳兮-- 噗的一声,某人极不配合地将刚倒入口中的茶水喷了个三尺远。 她捂着肚子,不好意思地掸落刘曜两道白眉上欲坠不坠的水珠,大笑道:“你再这样搞怪,我吃不下去了。” 什么情况?他还没有开口,还没有将好戏推至**,她怎么又这副德行了! 刘曜抹了抹满是茶水的脸,继续不死心道:“我……” “赶紧吃吧!”一只巨大无比的鸡腿被狠狠地塞进刘曜的嘴里,山阴抢过他手中的匕首示威地挥舞了两下,“再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别怪我刀下不留情!” 这恶狠狠的母夜叉样子令得刘曜脖颈一缩,他大叫一声跳开几步,以手相挡道:“何处来的野蛮姑子,待我收服了她!”娴情 可惜气盖山河,豪气冲天的人,在山阴的一记白眼横扫下,立时蔫作了一团。 刘曜夸张地将白眉一耷,认命地取过山阴手中的鸡腿卖力地啃起来。一边啃,不忘朝着四周使使眼色。 顿时,一阵哄笑声从旁边传来。 “散场,散场!”接收到信息的诸人抹抹油油的嘴巴,一个一个地起身识相道,“进帐赌一局了,快些,快些!” 于是,方才还围在一起看热闹的一伙人,立刻不见了踪影。 几块鸡肉下肚,几口老酒入腹,食量一向不多的刘曜将手中剩下的鸡肉随处一抛,扭头拨弄起烧得正旺的篝火来。 红红的火焰下,他挺拔的身躯与山阴瘦削的身形正一高一矮,一长一短地投射在地上,若有若无地贴合在一起。尤其山阴在夜风中轻轻飞扬的头发,如一根红线慢慢地伸长,伸长,轻轻地套住他的手腕。这样亲密无间的画面,令他心中一荡,不由地挪了挪身子,让地上的两个身影更近了些。 而此时,坐于火堆另一侧的山阴,正继续认真地研究手中的鸡肉。她仔细地比划着,努力地切着。少女的直觉告诉她,刘曜,好像真的对她有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感情了。在他一次又一次无厘头的告白中,在他状似无意的举动中,这股钟情好像越来越明显,越来越让她无法忽视了。 怎么办呢? 她可以一次两次地板起脸,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你不是我的菜。” 却终究无法在这样同行的情况下,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击人家的自尊。 就如现在,这种静默中,她不想刻意去打破,也不想刘曜说出一些令她和他,都难以继续称兄道弟的话。 各怀心思中,她与他,都没有开口说话。林中,只有风吹树叶,和木柴燃烧发出的噼哩啪啦声。 月上柳梢,月光温柔地辉映这方小小的空地。 良辰美景,佳人相伴,刘曜咳了咳,打算开始另一波攻势了。 他看看盯着火焰安静凝想的山阴,出声道:“在想什么?” 山阴扭头,她正在心中默算日子:“我们这般行走快一个月了吧?”rs 第九十四章受伤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已经一个月了?他怎么觉得才过了几天呢。刘曜有些含糊地回道:“哪有这么长时间?大概半个月吧。” “刘曜,”山阴扔了一根木柴入火堆,学着刘曜的样子拨了拨,“你有公务在身,不必送我至江南的。” 她指指黑黑的,看不到山道的芒砀山,分析道:“过了芒砀往东是扬州,再直下便是建邺了。你分两个护卫给我,让我自己回去吧!” “他**得了空来江南,只管寻我,我一定好吃好喝地招待。” 她这话,让刘曜咧开了一口大白牙。他不动声色地往她身边挨了挨,笑道:“谁说我有公务在身?我看你这样游历挺好,想跟着见识见识,不行啊?” 真当她是傻子啊? 山阴嗤了一声,哼道:“你不愿说破我还不感兴趣呢。只求你别把这火烧到我身上来,我孤身一人上路反倒更安全些!” 咦?瞧她说得有根有据的。刘曜知她聪明,却没料到她如此机敏,不由兴致盎然道:“说说,说说!我有什么事儿?” 你还能装得更像点儿吗?山阴伸出腿使劲踢了他一脚,不客气地打了个大哈欠。她理理衣裳从火堆旁站起:“不说了!反正跟你打过招呼了。过了芒砀山,你走你的,我过我的,各人走各路。” “别啊。”刘曜赶紧拉住她的衣袖,他两步跃至她面前,追问道,“你还没说什么事呢。” “说什么?”山阴白了他一眼,“我只管睡我的觉。等一觉醒来,不就真相大白了?你做你的事去。别碍我休息。” 说完,她果真朝着自己的马车中走去了。 那淡定从容的步伐,微微瘦削的身板,令得站在后面的刘曜摸着下巴越看越顺眼。 什么叫风度?这就是!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令他如此着迷的姑子来了。 刘曜搓了搓大掌,双眼放光,几步又追上,他靠在车驾边,看着正钻进马车的山阴,道:“你既猜到了,还敢一人睡于马车之中?不如与我一道入帐,安全些。” 和他一起入帐?山阴看看他一脸yin秽的笑,不由哆嗦了下,她果断地摇摇头:“还是免了吧。你的名声实是太臭。我这番回江南是要嫁人的。这林子里,只有我的马车最安全。” 她的马车? [科幻星际]海盗女王 这马车也是他的好不好。刘曜鼻子一哼:“到时你可别哭着喊着跑进我的帐中找我。” “你还是洗洗睡吧。”山阴将车帘一拉,直接将刘曜隔在了外面。 马车与帐篷离得很近,侧耳倾听,她很快听到了刘曜转身离开回到自己的营帐的脚步声。他一进去,里面聚作一堆的护卫们马上精神抖擞地钻了出来。 与以前一样,有几个护卫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脚步沉稳地走来。 知道他们将她护在中间的山阴轻笑了声,侧着身子躺到了榻上。 现在才戌时,时间尚早,正可让她闭上眼先好好地睡上一觉。等到下半夜,只怕她想睡也没得睡了。 静静的车厢中,很快,她进入了梦乡。 果然如她所料,上半夜,她睡得极安稳,极舒适。待到丑时之际,山道上,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紧接着,林中有了打斗的声音。这声音,好像离她有些远,又好像离她有些近。她神智一清,赶紧睁开眼睛坐起来。微微撩开车帘一看,只见一直护于她身边的两个护卫快速地将她从车厢中一背一扛,落到了林中的一处小草丛间。 护卫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道:“小姑子,我家少主怕伤了你,令你在此处蹲着。你切不可出声。” 借着月色,她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这下,她发现自己根本不在刚才入睡前那方小空地了。这里地处树林的偏角,草木生得极高,莫说几个人,便是一辆马车藏于内都不易被人发现。 原来趁着她睡觉的时候,刘曜竟是令着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挪至了此处。 她眯起眼睛,看了看远处篝火仍在燃烧的空地,问道:“刘曜如何?若是情形不对,你二人赶紧出去帮他,不必在此处陪我。” 这话听了上道。两护卫半蹲着,整个身子没在草丛间。他们伸出黑乎乎的脑袋,朝着山阴嘿嘿笑道:“莫怪我家少主对小姑子另眼相待。小姑子放心,少主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只等他们自投罗网。” 他们这般说了一句后,又在草丛间探头探脑起来。 山阴也伸着脖子看了一会儿,火光明昧中,她根本没有看到刘曜的身影,两路人混在一起,也分不清哪个是敌,哪个是友。 既然看不明白,索性不看了。她捂着嘴,小声地打了个哈欠,反问旁边两个看得津津有味的护卫:“打得怎么样了?”女尊合欢宗的逆袭 差不多了吧。视力比之山阴根本没有好多少的两人又专心地看了一会儿后,干笑道:“光线太暗,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还装模作样地看了这么久…… 刘曜身边,真的是奇葩朵朵开。 又候了一会儿,她寻思着外面的声音渐渐歇了,催道:“去。好像打完了。” 这才打了多久?两刻钟都不到。其中一护卫听了山阴的话,半信半疑地跃出草丛,他刚走了两步,复又回头低道:“小姑子,是你让我去的啊!少主问起,你要如实说话!” 他二人可是奉了刘曜的命令,不得离开山阴寸步的。 月光中,山阴不耐地点点头,朝他挥了挥手:“知道了。快去吧。” 护卫借着树林的遮挡三下两下便跃到了山道旁。山道上,树林边,横七竖八地堆满了尸体。 其他人正在刘曜的指挥下清理。 他冲着树林深处打了个唿哨,山阴和另一名护卫很快也走了出来。 正是寅时。月色微沉,火光下树影幢幢。这场突兀而起的打斗停歇后,令山道上显得更为静幽。 营帐已经破损,坐在火堆边的,有三四名护卫身上还负了伤。刘曜正手脚麻利地扯开布条,细心地给他们包扎伤口。 火光下,他的动作娴熟又老练,上药,包扎,一气呵成。 看见缓步走出的山阴,他咧嘴一笑,冲她招招手:“睡醒了?” 是睡醒了。她想看看他的战果如何。四处望去,果然看见几人在护卫的捆绑下,正瞪着眼珠子费力地挣脱着绳子。 他们距离火光的位置远,加上蓬头垢面披头散发的样子,山阴瞅了瞅,不感兴趣地收回了视线:“这就是非你不能降的重犯?” 她还记得他说的话?刘曜乐得嘴角一抽,点点头。看到她关切的神情,忽然间又扭捏起来,又补了一句:“算是,也不尽是……” 不尽是。“难道还有漏网之鱼?” 这漏网之鱼不就在眼前瞎蹦达吗?妖孽魅天 刘曜抬起头,白眉轻扬,嘴角含情,双眼脉脉地凝视着山阴。火光下,他眼皮飞快地眨动两下,朝她暗送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秋波。 山阴不由得退后了两步,定定地看着刘曜,她疑惑地问道:“你眼睛又抽筋了?” 死姑子,怎么这么不解风情!完全被她打败的刘曜只好带了丝责备,又带了点无奈,嗔怪地瞟了山阴一眼。此处这么多人,有些话,当这么多下属的面,他也不好意思说的好不好? 嘀咕了阵,他不悦地接道:“这犯人虽然难弄,到底还有八成把握。不像另一个。是只呆头鹅。” 他这句呆头鹅一出,被绑得死紧死紧,满脸黑乎乎的青年停止手中挣扎的动作,机敏地朝着山阴看来。 火堆边,这个白衣少年虽然不曾刻意梳洗打扮,身上那股清贵的气质却无法令人忽视。然这不是重点,他的目光移至上面,看到山阴的脸时,像发现了新大陆般,不由愕然地张大了嘴。 原来…… 他双眼一眯,他们本就是一伙的啊。难怪一前一后,配合得如此默契。对着地上吐了一口浓浓的痰,他狠狠地呸了一声。 包扎完毕,刘曜拍拍尘土站起身来。 他大步走向山阴,单手将山阴的肩膀一揽,问道:“你的马车呢?借马车说句话。” 山阴刚想把他的手挥走,却见他忽然将重量一压,半个身子倚向了她。 紧接着,刘曜热热的呼吸喷在了她的脖颈上,他贴着她的耳朵低低说道:“别吱声……我受伤了……要立即去马车中收拾一下。” 山阴一怔,赶紧配合地跟着他向着林中的马车走去。 两人暧昧的礀势落入旁人眼中,黑脸的青年啐了一口,骂道:“不知廉耻的匈奴狗。” 更令人不耻的是那白衣少年,空长了一副好皮囊,甘心当匈奴人的面首。 啪的一声,他的胸口传来一阵巨痛,却是听见他的脏话的阿律狠狠踹了他一脚。 刘曜扭头,不在意地朝着黑脸青年的方向张望了一下,道:“看紧些,别让他跑了!” 两人继续朝着马车的方向走去。一入马车,刘曜将车帘一拉,龇牙咧嘴地轻呼起来。rs 第九十五章舍不下你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他的表情落入山阴眼中,她迟疑了一下,问道:“真受伤了?伤在何处?” 刘曜指指胸口,委屈道:“伤在旧疾了。”他撕开衣服,果然胸口的疤痕上方,有一个新伤。那伤口,正隐隐渗出血丝。 山阴赶紧摸出他身上的药,动作快速地给他洒上药粉,止血包扎。 “那人是谁?”她一边手下不停,一边问道,“沿途行走时我便发现你时时在引他上钩,如今到了芒砀先行作了布置,还让自己伤在了他手中。你的本事也太弱了些。” 刘曜不服气道:“我只是一时不察,方被他伤到。到得头来,不是照样擒了他了?” “是,擒了他,也伤了自己。”山阴将布条仔细系好,又用力打了一个结,使劲将他的衣裳一拢,“真是好大的本事。” 见她三下两下就处理好了,刘曜有些不置信地摸摸胸口:“这就好了?你不帮着吹一吹,揉一揉?” 揉你个大头鬼! 山阴在车厢中坐下:“我只会踢,只会打。你要不要试上一试?” 刘曜不惧反将身子凑上前去。他看着她恶狠狠的样子,忽地伸头在她额上飞快地偷了一个吻,委屈道:“你对我,便不能好一些吗?你瞧,”他指指旧伤与新伤,“我的身上,尽是你留下的烙印。现在疤痕满处,还有哪个姑子看得上我?” 山阴的鸡皮顿时起了一身。他身上的旧伤确实是为了救她被箭所伤。可这新伤关她什么事!她一把推开刘曜,骂道:“什么我留下的烙印!今日这伤,是我舀着刀戳你了?” “比戳还厉害。”刘曜抚上心口,“我打斗时分心想了一下你,便不慎让人钻了空子。你说,是不是你的罪过?” 这是实话。若非顾及到隐于暗处的山阴,他不会分心。 可惜山阴不吃他这一套:“技不如人还乱找借口。你擒了人了,打算如何处理?” “没打算过。”刘曜将身子往车壁上一靠,懒洋洋道,“我想送你去扬州,再去建邺看看。” “好啊,”山阴接道,她浑不在意地撩开车窗看了看外面,“反正这人已被你抓住了,你这么点小伤就算被发现了也无妨。到时,若是人家的帮手来了,只需将你那帮骁勇善战的十八骑分作三路,一路看人犯,一路照料你我,另一路,奋力杀敌。从这儿到江南,你我二人一路上不知可以看多少好戏。”恶龙法则 这算什么?幸灾乐祸还是落井下石? 听着这一通明嘲暗讽的话,刘曜的嘴撇了撇。他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道:“我会飞鸽传书,令人前来接应。一时半月的,他跑不了。” 他这脑子倒是转得挺快。山阴看看他没什么大恙,掀开车帘道:“既如此,我不多说了。你就在我的马车中休息一会儿。我去看看有没有水,给你弄点水喝。” “等等!”刘曜一把抓回她,“再呆上一阵一起出去。别令我的部下知道我受伤。我怕他们担心。” 平日里看不出,倒是个体恤下属的好主子。山阴回头,目光炯炯地看着他,爽快地应道:“好。” 重又坐回车中,她再一次问道:“那人是谁?” 她指的,是刚刚被擒的黑脸青年。 能让刘曜花了这么大的工夫与他周旋,又能将刘曜所伤,这人的来历,恐不会那么简单。 哪知,刘曜回道:“我也不知此人是谁。只奉了命追捕于他。听说此人率着手下一帮流民四处打劫,杀了朝廷命官,做了罪大恶极之事。” 他指指身上的伤,又道:“莫小看了此人。我与他几番交手,皆被逃掉了。今夜若不是早有安排,哪能擒住他。” 这么说,刘曜是奉了官府之命行事。想起居无定所的流民,山阴叹道:“无缘无故的,谁愿当流民,过这朝不夕保的日子。朝中不想办法疏导,不想办法安抚,一味强压有什么用。” 经她这么一说,带领众流民讨生活的黑脸青年,还可称得上英雄人物了? 刘曜反驳道:“他带着手下劫人粮食,杀人灭口,自然要抓捕了。否则,那些无辜死去的官员找谁评理去?” 没有因,哪来的果。 问题还是出在源头。只是山阴不打算与他说下去了。在这样的时代,人都能分三六九等的时代,衣着鲜丽,朱门酒肉臭的贵族少年们怎么可能切身体会百姓的疾苦?怎么可能知道一顿米饭的珍贵? 她拍拍刘曜的肩膀:“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要收服流民,朝廷用镇压的方式治标不治本。这些被人杀死的官员,就是最好的证明。”暗影下的传奇 “依你之见,如何收服?”刘曜追问道。 开仓济粮?减少赋税?她自失地摇摇头,目前为争权正忙着焦头烂额的八王们,哪一个是省油的灯?他们不舀百姓的性命开玩笑已是不错了。哪里还能指望他们? 战乱,争权,受苦的永远都是最底层的百姓啊! 见她一脸怅然若失的样子,刘曜笑道:“阿阴也束手无策了?” 是束手无策了。山阴叹出一口长气:“等什么时候内乱平息了,百姓或能安居乐业。此等情况下,就算有心相助,救得了初一,救不了十五,总有人要受苦。” 难得她还有这副胸襟。刘曜将身子一转,和她一并并肩跪坐。侧过头怔怔地看着她姣好的面容,他忽道:“阿阴,你与我往常认识的姑子们,真的不同。” 是的。很不同。心胸不同,见解不同,行事更不同。 她的心中,装的不是芝麻烂花燕脂粉画,她在过的,也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安分生活。与她一道,先被她的肆意豁达无拘无束所吸引,现在,又着迷于她的悲天悯人。刘曜将头往她的肩上一靠,有些酸酸地道:“阿阴,你别嫁人。我舍不下你。” 天知道,他有多希望取一根缰绳,将她牢牢地绑在身边。不要去江南,不要嫁给孙江。只和他一起,纵横驰骋这天地间。 小小的车厢内,因着他这句话忽然无语的山阴扭过头看了看显得有些忧郁的刘曜。 他的神情不似作假,摘去了少年嘻笑不恭的面具,靠在她肩上沉默不语的刘曜甚至有些稚气,有些童真。 而白眉下那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里,什么时候开始,那么清晰地现出了她的身影? “刘曜,”她轻声道,“你对我的感情不过是一种错觉。因为我与寻常姑子不同,所以你觉得新鲜。等到新鲜劲儿过了,心里便不会再起什么波澜了。”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安慰受了情伤的他。 刘曜伸出手将她紧紧一抱,辩白道:“不是的。你说得不对。” 他将头埋在她脖颈间,低声道:“我就是喜欢与你一起。” “喜欢有很多种,朋友间相处也要相互喜欢认可的,”她平静地说着,伸手轻轻推开他,“你看,你我二人在一起,能毫无防备地嘻笑打闹,便证明了这一点。在我心中,你是永远的朋友。永远的知己。”人妖何处不相逢 谁稀罕当你的朋友呢。刘曜小声地嘀咕着。他只是想循序渐进以迂回之策走进她的心而已。郁闷归郁闷,脑子在这一刻已经飞快地转了十八弯。他不理会山阴的推拒,复将头靠了过来,伸出手将山阴一搂,有些失落道:“朋友受了伤,抱一下都不行吗?” 她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是少女天生的体息混了林中青草的清新与爽洁。这种干净好闻的气味,令他如此迷恋。 深深地嗅了一口,他陶醉地闭上眼睛。 然后,他听到她毫不迟疑的一声斥骂,紧接着,方才还是温柔无比地安慰他的女子不客气地双手齐出,狠狠的拧向他的腰际。 “哎哟!”一声低呼,刘曜陶醉的表情立刻变成了龇牙咧嘴的扭曲样。他抚向腰际,使劲搓了搓,低叫道:“你不会轻一点?我受了伤!” “有吗?哪里有伤!”山阴又伸腿在他膝盖踢了一脚,“这里?还是这里?” “轻一点,轻一点。”刘曜抱着膝盖大叫。他算是知道了,女人的脸比变天还快,前一刻还是风和日丽,下一秒已经是狂风暴雨。 他忙不迭地移到车壁,讨饶道:“不抱了行吗,我不抱了。” 山阴不理会,窝了一股气继续穷追猛打。 两人在车厢里你追我打,折腾得车厢摇晃不止,加上间或传出的一些含糊不清的求饶,等到刘曜突地撩开车帘一个跃身仓皇逃命时,静谧的树林中,十几双眼睛正饶有兴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那眼神洞若观火,充满了意味深长的心知肚明。 尤其阿律,意气风发的样子分明在说,少主,你终于将山家姑子舀下了啊! 紧接着,山阴也跳下了。她拉拉有些皱的衣服,朝着身边站着的刘曜甩去一个白眼。这白眼,气势十足,刘曜接收到了。他微咳了声,佯装理理自己凌乱的裳服提步往外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由林子马车处缓步走了出来。 从进入林子到出来,前后正有两刻钟。不约而同地认为这二人定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的众人,乐呵呵地注视着。rs 第九十六章恶化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山阴寻到了水壶,倒了一些水出来递给刘曜,轻声道:“喝口水。” 同行这么久,她何时给刘曜端茶送水过?众人直愣愣地看着,联系前因后果,顿然大悟:两人的关系已经亲密至此,山家姑子的态度自然变了。 然后,就见刘曜一脸幸福地接过水,温柔地送至山阴嘴边道:“你辛苦了,不如先喝一口?” 见山阴扭过了头,他才端着水慢慢地小口小口地饮起来。仿佛送到嘴边的不是山泉,而是绝世珍酿。 呕的一声,常年跟在刘曜身边出生入死,见惯他的凌厉杀气的下属们齐齐扭过头,在心中做了个狂吐的动作。 温柔乡,英雄冢,少主算是栽到山家姑子手中了啊! 只有被缚于一旁的黑脸青年和他的同伴,看了眼前这一幕,狠狠地在地上啐了一口。 这时,红日还没有从山的那一头走出,只有黎明过后的破晓,让整个山头笼在了一层淡淡的天光之下。蒙蒙的雾气中,山道蜿蜒着出现在众人眼前了。 折腾了一夜的众人,伸了个懒腰,又从马车中取了一些干粮来吃,顿然觉得精神抖擞了。 可见度既然不错,便可以继续上路了。说不定前方小镇里,正可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于是,护卫们纷纷开始整理,眼看着车队在他们的整装下又要出发了。 山阴牵了自己的马一蹬,跃上马背。她环顾了一下,发现刘曜已经跨坐在骏马之上。他利落干脆的指挥动作浑然看不出受过一丝伤。 看了看他的面色,山阴还是纵马过去轻道:“刘曜,陪我坐一会儿马车吧。山道石子多,天又暗,我骑不惯。” 她的骑术与箭术都很出众,还会走不惯山路?刘曜转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在以此为由。暗示自己先养一养伤口。被人关心,尤其是被心上之人关心牵挂的感觉真他奶奶地舒服。刘曜咧开嘴傻笑了一阵,立刻听话地一跃而下,走至山阴身边,向她伸出手:“小心。我扶你下来。” 将两匹马扔给护卫,刘曜与山阴一起钻进了马车。 一队人,加上几辆马车,缓缓地沿着山路往下走去。 此刻,半眯着眼睛,耳朵却竖得直直的。细心留意外面动静的黑脸青年不经意地挪了挪身子。他与两个同伴被刘曜分开关押,各扔进一辆马车中。车内,还有一个护卫警惕地看守。想弄断绳索逃走。眼下不是时机。不过,他也不是毫无所得,最起码经由这一番观察,他已经明白此队所有的人中。那个叫山阴的男宠很得刘曜的欢心。看他长得文弱瘦削的,若是逮住机会,从他处突破倒是可行之策。心中打定主意,他复又眯上了眼睛,假意休息起来。重生机甲时代 马车在微微的颠簸中,下了山道,走上一条田间小路了。 山阴已睡了半宿。在这样的节奏中,最多打打哈欠,撩开车帘吹吹晨风,便也清醒过来了。 刘曜伤在胸口,又一夜未睡,靠在车壁上,先是有些晕晕沉沉,继而将头不客气地往山阴的腿上一枕,呼呼大睡了。 看着他困顿的模样,山阴担心地伸手抚上他的额头。果然一阵异于常温的滚烫传来。他发烧了。 难道是伤口发炎引起的?她快速地拉开刘曜的衣裳,果然白色的布条已经被血丝染红,内裳,都已一片黏稠稠的了。显然她昨夜给他敷上的那一点药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怎么办? 要赶快找到医者给他上药消炎,否则,他的炎症加重,必会危及性命。 山阴手脚麻利地轻拉裹在他胸口的布条,快速地将伤口擦了一遍。她的动作扯开了伤口处的皮肉,刘曜睁开眼睛,定定看了她一眼,低呼道:“你想干什么?趁人之危?” 还有心情开玩笑,说明他的神智还清楚。山阴扶着他平躺在榻上,轻道:“你的伤口好像有点严重。我令护卫来吧。我们到前方找一地方,先将伤口看一看再行路不迟。” 刘曜撑着双掌起身,他将衣服拢上,不在意地说道:“男人流点血死不了。紧张什么。” 死到临头还装英雄…… 当她是花痴还是白痴? 山阴双眸一眯,不怀好意地笑了。她将沾了血渍的手往刘曜的衣服下摆随意一擦,松了一口气道:“男儿流血不流泪,果然有胆识。” 在刘曜英姿勃发的挑眉动作中,她话音一转,忽道:“我正想着此时辞行不太厚道,你这样我就放心了。前方再过去一个小镇,我们便各自行事吧。你早日将犯人送回去。” 啊? 刘曜的脸顿时一瘪,他身子摇晃了一下,虚弱地倒向山阴的方向:“不行了。我的头好像有些晕。”内心独白集 靠在山阴的肩上努力调整了一个姿势,他抚住胸口低喘了一会儿,有气无力地指指车外道:“伤口可能真的恶化了。你赶紧让阿律前来。” 山阴嘴角一扯,这位仁兄演戏的工夫当真一流。 她将车窗微微一掀,出声唤道:“阿律。” 阿律就跟在马车的右边,一见山阴探出头来,立刻骑着马靠近,应了声“是”。 在山阴的示意中,他很快爬上马车,钻入车厢。 这一看,陡然发现刘曜胸口那一片血红。他赶紧靠近道:“少主,旧疾又犯了?” 一个“又”字令得山阴一愣。她给刘曜包扎伤口时,看到过他胸口的箭伤。那伤口上的箭,还是那日两人在山洞中时,她一鼓作气给拔出的。当时,这根长箭从胸前贯穿至后背,刺透整个胸膛,确实有些严重。所料两人很快得救,加上她与刘曜关系不明不暗,似友非友。她便没有放在心上。现在时间过去这么久了,难道他还常常复发吗? 愧疚中,她抬起头看着直起身来的刘曜。 刘曜挥挥手:“是新伤。昨夜与那小子交手时不小心,让他的刀刃伤了。”他摸摸身上的金疮药,“这药用得多了,好像不怎么见效了。你那里还有没有好一些的药?” 阿律赶紧拿出身上一个小药瓶:“这里有从府中带出的特效药,对止血有奇效。少主,快让属下将伤口重新包扎。” 刘曜点点头。山阴识相地挪至车厢门口,给二人腾出地方来。 现在没有所谓的消炎药,也没有快速退烧的办法。她不是医者,不懂如何用药,她只知道,这种情况下,止血也许是最有效的办法。 看着阿律娴熟的处理与包扎手法,以及刘曜隐忍不发的表情,她的眼眶一热,急急转过头去。内心深处,突然就生出了一种不可抑制的自责与愧疚。 刘曜说得对,不管如何,这伤与她脱不了干系。旧伤,新伤,好像他只要与她在一起时,总免不了要受伤。 狠狠吸了一下鼻子,她佯装受不了车内的空气,坐到了外面的车驾上。马车缓缓地行驶中,她看到阿律从车厢中钻出来了,又看到他驾着马到前方领队处交待了几句。 刘曜怎么样了?她赶紧重新掀开车帘。雪儿的爱情 看到他正倚靠在软榻上闭目休息,她走近轻唤了声:“刘曜,你好些了吗?” 刘曜没有回话。 她又伸出手覆上他的额头,还是如刚才一样火热滚烫。 她飞快地拿起车厢中的毯子盖在刘曜的身上。又试图让他靠得舒服些。 忽然手心一暖,却是正在休息的刘曜伸手抓住了她的。 “死不了。”他的嗤笑声从头顶传来。 “姑子就是没见识,见点血就吓成这样。” 冰凉的触感中,刘曜取笑了一声,忍不住又摩娑起她的手来。 “真粗糙。”明明细滑如脂,他却偏生要说出欠扁的话来,“你是怎么跟卫玠好上的?他不嫌你?” 山阴反手将他的手一抓,放入毯中,自嘲道:“自然是嫌弃的。不然怎会弃了我娶了她人?” 时近两个月,她的刻意淡化加上有心调整,再谈起他来,终于心平气和多了。 刘曜的乌鸦嘴很快接上了:“你被孙江弃了,便不必再寻了,不如来求求我,我看在你我二人情分上,说不定也考虑考虑。” 怎么说得她好似货物般被人丢来丢去没人要一样的? 山阴挨着他坐下,笑道:“不劳你费心。我自有去处。不会来麻烦你。” 两人在马车中有一下没一下地瞎扯闲聊中,只听阿律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来了:“少主,前方有一个小镇。” 有小镇便有医者,山阴撩开车帘吩咐道:“快马加鞭,去小镇中探一探。” 很快,在阿律的带领下,一队人在小镇中的一家客栈前停了下来。 这里离芒砀山已有一些距离,山阴在马车中为刘曜着好装,又扶着他走下马车。 正值中午,两人叫了间上房,进入房中用餐之时,阿律很细心地遣人去镇中找来了医者,又极其隐蔽地带入了刘曜的房间。 伤口看似小,实则伤得极深。难怪山阴给他包扎时总是见到血丝慢慢渗透,绵长不息。 第九十七章试探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医者在处理了伤口,又开了药后,细心吩咐身边的山阴:“胸前几度受伤,不可再大意了。伤口结疤前不可动武。也不可太过劳累。切记切记!” 此处无法细致调理。又没有特效药。这种情况下让伤口自行结疤,不知要过多久。山阴试探地问道:“要静养多少时日?” 医者道:“最好养上三个月。” 三个月?是段不短的时日啊! 山阴一顿,很快接道:“我知道了。” 送走了医者,她刚刚回身,已经听到刘曜起身的声音。 显然,靠在床榻上的他已经一字不漏地将两人的谈话听进了耳中。 朝着山阴招招手,示意她坐在床边,他半认真半撒娇道:“阿阴说过,我是你永远的朋友。” 山阴点点头。 “朋友有难,你不会撒手不管吧?”他指指自己胸前裹了一层又一层的伤口,“你不怕你一走,我的伤口又恶化,你今生便再也看不见我这知己了?” 原来他担心她会撇下他独自离去。 山阴扬扬眉:“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你身边这么多护卫,多我一个实是没什么用处。反倒碍手碍脚的添乱。” 果然,她此话一出,刘曜一改方才的“柔弱”,气呼呼道:“你这姑子,当真薄情寡义得紧。便是陌路相逢,也没有你这样的。” 想到山阴昨日里抚慰他时那番话语,他越想越气:“什么朋友!全是唬人的!你要走便走得干净利落些,别在我面前瞎晃!” 竟然气急败坏成这样了? 山阴又好气又好笑。 她佯装站起身,为难道:“既如此,我唤阿律进来。你好好歇着吧!” 这下刘曜真的气得哇哇大叫了。他一掀被褥,便要从床榻上起身去追山阴。 山阴一见,忙几步走回将他按回榻上,骂道:“起什么身!跟你闹着玩儿的看不出来。” 刘曜见她这回不像说笑了,又追问道:“你不走?” “自然要走。”她将刘曜的被子又理了理,“等你伤势好一些了。我再动身。亲已订下,也不急着马上成婚。” 她留下来陪他? 她的心中,果然还是有一个角落是属于他的。只待他日,挑准时机攻城掠地,成功便指日可待了。刘曜偷偷瞄了眼山阴的侧面,一个人嘿嘿贼笑起来。悍夫难驯 一行人便在这小镇中留下了。 既然要住三个月,便不好一直住客栈了。山阴索性令人去小镇中租下了一个大宅院。 这院子地方偏郊些,离镇中心有些远。好在环境幽静,极适宜养伤。院中简单的用具,也都齐备。 于是。她和刘曜。连同那么多手下。带着几名犯人于次日住进了这间大院。 因着行程严重延误,怕山遐与孙江担心,她又修书一封,简单说了自己的情况。令得其中一护卫先行报信去了。 刘曜那边的情况,自然也有护卫快马加鞭回去禀告了。 于此焦头烂额忙乱不堪的乱世中,她就这样与刘曜一起,暂时住进了这个小小的,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城镇。 初夏的气味越来越浓,春日的裳服穿在身上,已能感觉到一层密密的汗渍。而院子里种着的几棵常青树上,华盖一样的树冠张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密了。 在与山阴一起呆上半个月后。伤口得到及时护理的刘曜,已经明显感觉到伤口在好转了。 这日,与往常一样,由着阿律帮着进去换药,而山阴一人坐于院中的软榻之上饮酒自酌。 这般看看头顶的云天。听听院中偶尔而至的鸟鸣,闻闻院中浅浅淡淡的花草气息,她的心平和中透着一股静谧。 忽然,一颗小石子由远及近朝着她的方向急速而来。在滚至她脚边时,它停住不动了。 石子滚来的方向,正是关押黑脸青年的住处。 在入住后的第二日,刘曜便命人在黑脸青年的饭中下了药。 这种药,常人吃了以后身体会绵软无力。而他在吃了半个月的药后,还能将石子准确无误地扔至她的脚边,足可证明此人的武功底子不是一般得好。 她蹙着眉,捡起石子回过身去。 果然,一道目光立刻投射在了她的身上。即使隔了老远,她仍可以感觉到它的凌厉与坚毅。 她偏过头,丝毫不惧地回视过去。 黑脸青年怔了怔。 他没有出声。 透过窗棂,她看到他伸出手,朝她勾了勾。 他在令她过去?豪门诱宠,痴缠天价前妻 山阴将手中的石子捏了捏,放至阳光下一照,复对准青年的方向回掷了过去。 她的箭术好,连带扔石子的角度也精准无比。只见石子如箭一般穿过窗棂的空隙,直直朝青年的面部飞去。 青年急忙一闪,石子应声,重落回了主人的身边。 她笑笑,举起手中的酒杯对着青年一敬,一口饮尽,复又坐回了榻上。 想引她近前?她为自己倒上一杯酒,轻轻晃出一个弧度,嘴角微微一扯:欺负她不会打斗,没有武功防身么? 在她的嚣张至极的回敬中,青年停了手,没有再传出一丝动静。 又过了片刻,刘曜换好伤药走出来了。 他的精神倒没有因着受伤一事特别颓靡,只因失血,面色稍稍苍白了些。 看见山阴独饮独酌,他不客气地坐下,抢过山阴手中的杯子道:“有酒竟然一人独享,实是太过份了!” 原来,他因着身上带伤,连酒水之类的都被山阴禁了。 匈奴人不信这一套,偏刘曜对山阴的话又着紧,怕惹恼了她拂袖而去,只得硬憋着腹中馋虫半个月不曾饮过一滴酒。 现下伤口好些了,他便不再管这些,只管先喝了再说。 一杯酒下肚,他咂咂嘴,随即苦着一张脸道:“这是什么酒?你也能喝得下去?” 比之山阴酿的酒,这哪里能称之为酒,和马尿差不多! “偏僻小镇,哪有那么多讲究?有得喝就不错了。”山阴重又取了杯子倒满,“若是太醇太美味,反勾得你腹中酒虫又起,得不偿失。” 刘曜嘿嘿干笑两声。他凑近山阴轻道:“我在院中待了半月之久,不如今日,你我二人去镇上酒楼中饮上一杯,好好过过瘾?” “这便是镇上最好的酒楼中买来的,你道是路上捡来的?” “什么?”刘曜张大了嘴,难掩失望之色,“日日清汤的,你知不知道我的嘴巴都能淡出鸟来了。” 每天参汤鸡汤的给他进补,他居然厚颜无耻地说出这种话来? 她吸了一口气,幸好每日做着这些事的人不是她,否则依着她的性子,定要叫刘曜把吃的东西全吐出来。 刘曜浑然不觉,他又抓起酒壶嗅了嗅,忽道:“你不是个酿酒的奇才么?你把这酒再改上一改,调上一调,说不定口味好一些。可不可以?”清朝旧事 是可以。最起码,喝起来比这爽口多了。 只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山阴放下手中的酒杯,从榻上起身道:“长成歪瓜了还能把它扭过来?你歇一歇吧。累了就上榻睡觉去。我上街走走。” 说完,她果真扔下刘曜一个人往院门口走去了。 莫说刘曜,便是她,连着半月呆在院中,也有些闷了。不如趁着今日阳光正好,出去透透气。 “等等我。”身后,刘曜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来。 他跟着山阴一起走出院门,唤来马车道:“一起去镇上转转吧。看有没有好玩的。” 当下,两人叫来护卫,一起坐着马车驶出了院门。 小镇之上,还真的挺热闹的。 也不知今日谁家办喜事,敲锣打鼓的声音从街头一直传到巷尾。坐于马车之中,听到声响的二人撩开车帘看去,只见一大帮村民欢笑着一齐拥向一大户人家的门口。 这震耳欲聋的欢叫打闹声,不知怎地就令山阴想起了当日卫玠大婚时宾客盈门的热闹。 她看向一旁的刘曜,他倒是兴致勃勃地探出头左顾右盼。跃过眼前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他甚至调侃道:“不如我们也进去讨颗喜糖,讨杯酒喝?” “你倒是自来熟。”山阴笑道,“你想去便去吧,我再到另几条街看看。” 笑话! 她都不去,他还去凑什么热闹? 刘曜赶紧摇摇头:“那我也不去了。” 两人令马车从人群中挤过,往另一条街驶去。 街道不宽,马车在小路中间行驶反倒显得不便。山阴索性下了马车步行。 有多久没有这般惬意自在,全身放松地散步了?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她的脸上,她的鼻尖上,她那噙了一丝笑容,微微扬起的唇角上。 侧过头,看了一眼与她一般信步而走的刘曜,她轻笑道:“刘曜,你的家乡风光如何?和这小镇一定迥然不同吧?” 她没有出过大漠,没有机会见识广阔无垠的草原,可她经常神往着,情不自禁想象着:那片一碧千里与天相接的草地上,有雄鹰从头顶飞过,有牛羊放牧在身边,放开喉咙高歌一曲,整个天宇都会响彻。 想不到她如此向往大漠的刘曜趁机道:“大漠平沙千里,天似苍穹,一人一骑纵马驰骋,无边无垠。比之中原,不知要好出多少倍。你索性跟了我,我们一起回大漠,逍遥自在去。” 第九十八章院中小酌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当她不知道么?山阴好笑地瞅瞅说得口沫横飞的刘曜。大漠风光虽佳,却不是中原人能适应的久居之地。光是那风沙与蒙古包,便不是她喜欢的。有的时候,旅游是一回事,长居久住又是另一回事。因此,她毫不犹豫地回道:“大漠风沙猛烈,我怕毁了我这一身娇嫩的肌肤。” 她在刘曜面前鲜少有姑子的自觉,忽然来这么一句,直呛得刘曜猝不及防一阵猛咳。 他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咬牙道:“你这姑子怎么这样?便那么看不上我?随便应应令我开心也不愿?” 却见山阴正经道:“这种事,如何说笑?我是真的不愿。” 不顾刘曜瞬间暴怒的脸,她拍拍刘曜的肩膀安慰道:“不是针对你一人。我接受不了匈奴的习俗。所以只求安份守己地当我的中原人。” 匈奴有什么习俗令人难以接受了?刘曜问道:“你说清楚。” 这还用问?山阴白了他一眼:“依着匈奴的习俗,父兄若是故去,便得娶后母,兄嫂为妻,是也不是?” 当年王昭君出塞与呼韩单于结亲,不料不出几年单于便去世了。她只好依着习俗又嫁给了单于的长子为妻。原本唤你母亲的人,忽然之间成了你的枕边人。这种突兀与震撼,恐怕坚强如昭君,也被华丽丽地雷到了吧?昭君出塞的美德传颂至今,可谁又知道她嫁入匈奴之后的不适与悲哀? “我比较保守,比较古板,所以这种观念与想法无法接受。”山阴继续道,“也不光我一人,应是大部分的中原人都无法适应吧。” 便是为了这个,所以她从来不考虑他,抵死不接受他? 忽然找到症结所在的刘曜笑了。他咧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道:“如今匈汉杂居,匈奴人的一些习俗早已汉化。只要不想,就可以不嫁。有什么大不了的?” “何况。”他坏笑了一阵。复道,“尚未嫁入便想着夫主死后之事,中原人的习俗恁地清高。若是伉俩情深难以割舍,一起去了不就行了?何需想那么多?” 看不出他还是个随性之人。山阴笑笑,不再多言。 两人沿着街道走到尾,又拐过一道弯。 前方一片小池塘里,青青的荷茎已经擎着一把绿绿的遮阳伞探头探脑地张望。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还不待她有所感触。身边的刘曜已轻轻吟出了这首质朴明朗的民歌。最后的唐门 没有六月西湖接天莲叶的壮观,也没有遮却美人腰的妖娆。几寸大的荷叶,还有刚刚长开的稚嫩与娇弱。可是在这样的地方,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大片蓬勃生长的绿意,还是令得二人惊喜了一把。 刘曜弯下腰去,伸手在其中一枝荷叶的根部轻轻一采。一柄绿意油油的荷叶送至了山阴的面前。 山阴接过,拿至鼻端一嗅。那阵熟悉的清香传来时,竟是又想起了以前采莲的快乐时光。移舟水溅差差绿,倚槛风摇柄柄香。泛舟湖上,拨开层层叠叠的荷叶,划入藕花深处,在一片静谧中任由水波将你轻轻摇晃。那是多么惬意的享受。 她陷入回忆中,半眯着眼睛独自微笑,难得全心全意的笑颜在一枝绿意的衬托下,恰似开放的粉荷。别样的素净又美好。 刘曜煞风景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回去以后,我们也在院中种上一方荷花吧。夏日来临之时。满塘荷花竞相开放,多令人向往。” 山阴回过神来,笑道:“等荷花开了,我们已离开小镇了。眼前就有美景可赏,何必再费精力去做?无事来此逛逛更方便。” 她擎着荷叶又看了会儿,回身道:“出来已久,回去吧。你的伤需要静养。” 两人顺着原路折回,又坐上了马车朝着住处驶去。 来时阳光灿烂,回时天空中已乌云密布,瞬间便下起了倾盆大雨。 雨势来得又急又快,令人猝不及防。所幸已经坐回马车的二人边行边撩开车窗往外望去。经过方才那户办喜事的人家,大雨之下,外面已经冷冷清清,雨水冲刷着大门前高高挂着的灯笼与喜绸,新人的喜庆被重重地压住了,陡然间,多了几许凋零落败之象。 一时之间,她无心再看,只心中又生出郁郁之意来。 好在马车很快便到了。护卫打着伞前来相迎。刘曜身上有伤,不能碰水,她倒是不介意地撑着刚刚摘下的一顶小荷叶,冲入了雨帘,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衣服湿了,头发也有一些打湿。她换了衣服,又散了头发,一人躲在房内望着房梁发呆。 怔怔地坐了一会儿,又觉得手痒得厉害,心堵得慌。 在自己的行李中找来找去,翻来翻去,拿出了纸与笔,刷刷刷便画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想画什么,只觉得这场又不应景,又来得突兀的大雨突然间带出了她心底里一些很莫名的情绪。(重生)活着 画了又画,改了又改,看着画上的人,她索性将纸揉成一堆,朝着地上便丢过去。 她决定去找刘曜。随便给自己扎了根马尾,她穿好衣裳往外走去。 刘曜不在房内。阿律看见她,奇道:“少主刚换了药便去女郎处了,女郎不曾见到?” 她摇摇头:“可能错过了。我在这里候着吧,他看不见我,自然回来了。” 果然,不出片刻,刘曜一步跨进了屋子。 看到山阴,先是一怔,很快,他的神情舒缓下来。换上一副与平日一样的嬉皮笑脸,他取过茶盅为她倒了一杯道:“刚刚分开,又想我了?” 已经对他的调戏毫无知觉的山阴随便应道:“恩。我来商量商量一会儿做什么吃的好。” 这也行? 难道一个人太无所事事了,便会堕落到这样的地步? 刘曜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觉得很恐怖。直接拎过阿律,他道:“此事,你与他商量吧。我听着就好。” 山阴斜瞟了他一眼,伸出腿便踢了他一脚:“我只做我自己的份,你别想蹭上一口。” “哪有姑子像你这样的?”刘曜摸着被踢中的膝盖大呼小叫,“我要写信告诉孙江,我要揭发你的真面目。” 说来也真怪。她好像在刘曜面前,特别放得开。是因为他比较神经病,所以连带她也近墨者黑了吗? 她扯开一朵笑容:“不去告诉的是孙子。” 她她她-- 刘曜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一个姑子,竟然说出这么粗鄙的话!关键是此人说完之后还能若无其事地端着他倒的茶,不闲不淡地饮上一口又一口! 好,真是太好了! 刘曜伸手往山阴的肩上用力一拍,豪气地将她拉向自己--这种恶趣味,真他奶奶的--太对他的胃口了! 他凑近山阴,白眉抽动了两下,抛了个自认为帅气无比的媚眼,谄笑道:“祖奶奶,我错了还不成吗?你令我做什么,只管吩咐便是了。动什么气!”继女生存法则 这谄媚的语气,不但激得山阴浑身起了一阵鸡皮,便是阿律,都不由地退后了两步。 她看着他还在一动一动的白眉,道:“好。孺子可教。” 她拿过一边的纸墨,在上面写了一大堆的字交给阿律:“等雨停了,你便去镇上打听打听,看能不能买到这些东西。” 原来她早就想好了,还打着商量的幌子。刘曜伸过头看了一眼,阿律眼疾手快地将纸一收,得意地干笑两声,退了出去。 一个时辰之后,所有的原料按照吩咐全送入了厨房。 山阴抬步迈了进去。 这么久以来,她破天荒亲自下厨。不但乐坏了刘曜,连一干属下也挤眉弄眼地不时探头探脑。 在山阴的一句孺子可教下,刘曜乖乖地依着她的吩咐将菜色全洗净了,将酒水也摆放整齐了。只等大厨上场了。 山阴捋起袖子,将他一推,不耐地催道:“行了。出去等着吧。” 还不能看?刘曜在心中小声地骂了两句,脚步却顺从地迈出,候在外面伸头伸脑。 不到两刻钟,山阴端着两份香气四溢的牛排出来了。 这牛排,烧成八分熟,上面还浇上了她自制的酱汁,配以绿叶相衬,浑然一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 紧接着,两份竹筒荷叶八宝饭也被送了出来。那枝新摘的荷叶静静躺在竹筒里面,上面是洒了肉粒与各色鲜蔬的糯米饭,盖子一开,顿时散发着清清的沁人心脾的香气。 有肉有饭,怎可无酒? 果然,在她的调制下,几壶色彩鲜丽的水果酒也呈上了桌案。 这就是她的劳动成果了。 刘曜坐于榻前,兴致勃勃地搓搓手掌,看着虽少却别致有趣的伙食。 山阴将牛排移至他面前,道:“尝尝。” 西域吃的最多是烤牛肉,烤羊肉,她这道煎牛排应该能对他的胃口。 没有刀叉,刘曜伸箸放至口中尝了一口,本是随意,竟发现这肉有着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嫩滑入味。他不禁又咬上一口,问道:“这菜你是从何处学来的?恁地香嫩?” 第九十九章假戏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别人教的。”山阴随口道,“你若想学,拜过师,我自会传授。” 刘曜翻了个白眼。他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酒上。 那壶马尿经过她的调制已经变成了色彩瑰丽的水果酒。浓度不高,入口清爽,还有一丝甜甜的余味。刘曜舀起酒壶自行倒了一杯。品了一口,尽数饮入,又倒了一杯。 他本爱酒,奈何有伤在身,山阴这样一调,便等于给了他一个肆意畅饮的机会。一连几杯酒下肚,他摇摇手中杯子贼笑道:“又是酒又是菜的,你说,你对我有什么企图?” 敢情他将她的一番辛苦曲解了。山阴也饮了一口酒,笑道:“你能让人有什么企图。我好意下厨你不领情倒也罢了,反倒说出这样的话。” 话虽如此,却是连她自己也不尽信。难道她还能真的对着刘曜说,她是闲得慌,心中憋得难受,方找些事情做做,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刘曜见她这般说,赶紧给她斟上了一杯,道:“那我们今日便一醉酬知己,如何?” “好!”这回,山阴举起手中酒盅朝着他一敬,立刻一饮而尽。 你来我往,几壶酒很快就见了底。刘曜晃晃空空如也的酒壶,责怪道:“怎么一下子就喝完了?也不多备一些?” 水果酒浓度虽低,然几壶下肚,终有些醉意。山阴睁睁有些困顿的眼睛。她的酒量极好,即便脸上已抹上了一层淡淡的粉粉的燕脂,仍清醒得很。看着刘曜舀着个酒壶对她张牙舞爪,她好笑地指指厨房:“令人去取不就行了?我另藏了两壶。” 刘曜当真又令人取来了。 两人坐于房内,开着窗户。暖风熏人,夜色如水,鼻间隐隐约约可以闻到院子里草木的清新,它和着果酒的香甜,一起沁入人的心脾。 明月高照下,刘曜有些醉意隐隐了。他扔了手中的酒盅,扭过头看着山阴。 眼前面色绯然的山家姑子,凤眸中水波盈盈,就连那排蝶翅般翻飞的睫毛,都在突然间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扫向她优美修长的脖颈,和隐约可见的纤细腰肢。大脑中,竟是不可抵制地想像着她凝白如雪的肌肤上若是换下这身一成不变的男装,穿上他为她准备的衣裳,该会是怎样的撩人。 这种胡思乱想的遐想中,他已经屏住呼吸站起身,绕过前面的榻几,朝着山阴一步一步走来。 [综主剑三]来嘛军娘! 冷汗,从手心一直到后背,如一层密密的水珠将他覆盖了。每一步张力十足的步伐中,他的双目都紧紧盯视着山阴的表情,注意着她的反应。 直到高大的身躯将她的娇小全部遮盖,直到他热热的呼吸快要喷上她的耳后,山阴才不经意地转过头,瞟了一眼突然挨着自己跪坐的刘曜。 这一眼,极妖极娆,极妩媚。有嗔有恼,有不解,有质问。它似是责怪刘曜怎地一声不吭便离了席,走至自己身边了。 刘曜的心脏在这一刻如脱了缰的野马狂奔起来。他眸色一暗,喉间一紧,双手直直伸至山阴腰间,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淡淡的酒气和着她身上的气息像一层又密又紧的蚕丝将他整个人环绕了。贴身而抱的触感,让他的骨头一酥,麻麻痒痒的骚动从脚底一直爬至了手心。 他定定地看着睁大了一双凤眼,有些不解地微皱了眉头,气恼地看向自己的山阴,双手刻意一松,她果然惊叫一声,两手有力地攀上了他的脖颈。 刘曜得意地笑了。 在她的惊魂不定中,他的猿臂一舒,将怀中的山阴狠狠一抱,大踏步地朝着床榻走去。 刷地一声,两件外裳落地的声音。却是刘曜手指灵巧地一挑,将自己与山阴的外裳除去了。 两人就着床单重重一滚,床上的罗帐应声而落。 透过大敞的窗户,借着明亮的月色,烛影下的罗帐内,两人紧紧相搂,相交相叠的身影清晰无比地显现了出来。 这种气息交错间,隐隐约约还伴着刘曜一声又一声情动的低唤:“阿阴,阿阴……” 房内春情泛滥,房外,一直守在门口,将房内动静听了个一清二楚的阿律拍拍屁股站起身来。 他伸着脖子朝着窗户处又张望了一番,嘿嘿干笑两声后,细心地窗户拢上了。 “郎情妾意,成双成对,”他呵呵地笑上一阵,熟练地将另一干于暗处偷看的属下们拎小鸡一样一一拎出,“一帮饿鬼有什么好偷看的?快走快走!莫扰了少主的好事!” 于是,一哄而散中,刘曜与山阴这回算是真正地落了个耳根子清净。 却见房内温度越升越高,透过虚掩的窗户,甚至可以听到床身微微摇晃的声音了。(女配)穿越NP肉文组团刷怪 在这种有规律,有节奏的轻响中,只见另一处房顶上,一个黑影飞快地掠过,一个猛子便扎进了刘曜的房内。 他轻功极佳,翻身落地时,一个就势打滚,已经来到了床榻边。提起手中长刀,忽地掀开密密的罗帐,他大喝道:“刘曜,受死吧!” 长刀凛冽,带着志在必得的决心与狠厉。谁知,面门处忽地疾风扫至,方才还躺在床榻之上的刘曜鲤鱼般直跃而起,双手成刀,斩向他的脑门。 黑影大吃一惊,一招吃败,不作任何停留,飞快地纵身往屋外逃去。 他的身影刚至院外,阿律已经从暗处飞身而出,与众护卫一起对他形成了包抄之势。 寡不敌众,何需费力。 只见刚才还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伴随着黑影的一声嗤笑,一声长刀落地,简单地结束。 黑影朝着刘曜的房间望了一眼,一言不发便自动走入了原先关押的那间房子。 他的步履从容中透着无畏,自顾自地走入房子,他还顺手将房门一关,把一帮护卫堵在了外面。 阿律朝着其中两名护卫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刻跑到屋外,严加看守起来。 原来,这黑影竟是前些日子于芒砀山上捕获的黑脸青年。 众人朝着刘曜的房间看了一眼,轻道:“要不要进去禀告少主?” 阿律赏了他一个爆栗,低声骂道:“不知道少主在办要紧的事啊?闭上嘴,各回各位!” 静谧中,果然众人又轻手轻脚地散开了。 将院外的动静听了个清清楚楚的山阴松了口气,坐起身来。 她的束发经由这一番折腾,全然乱了。衣裳也凌乱不整。快速地用手将头发梳理了几下,她掀开罗帐便要下床。 却见与她一样坐于榻上一动不动的刘曜长臂一伸,身子一扑,直直将她压在了身下。 “阿阴,”他轻轻唤了一声,眼神中带了满满的期盼与希翼,“我们就这样假戏真做,不好吗?” 不是为了引出谁,也不是为了探知对方的预谋,只有她和他,真的这般亲密地腻在一起,搂在一处。火影之蓝星传奇 哀哀的请求中,他以头抵着她的额际,喷出的气息与她身上的酒气全数混在了一起。 山阴将头扭向一边,她的手推拒着刘曜的身体,轻道:“刘曜,你喝醉了,先起来再说。” 起来?为什么要起来呢? 刘曜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他执拗地将头往山阴的脖颈一埋,低低道:“阿阴,我不想起来。” 是的,他不想起来。 他不想失掉这么好的机会。 她能细微地捕捉到青年黑脸的不对劲,又为他出谋划策不惜配合演戏,就说明她的心中对他,不是全然没有感觉的。郎未娶,妾未嫁。他理直气壮地追求心中所慕之人,有什么错呢? 感受着从她脖颈间传来的有力的脉动,他甚至想着,姑子,都是心软的,半推半就的,或许,他只要用一点点强,耍一点点无赖,让生米煮成熟饭,阿阴也会默认了呢,他们的关系便能更进一步呢。 这样想着,他果断地张嘴一咬,轻轻地啃上了山阴的耳垂。 又是舔又是吸的极软的触感中,他的手迟疑地顺着山阴的腰间一路游走,颤颤巍巍地滑向她紧缚的胸前。 一个侧身,他的手已灵巧至极地解下了她胸前的束布。 哄得一声,不曾想过他如此大胆的山阴赶紧扭转了头。她抬眸,带了丝怒意地看向刘曜。却见刘曜那双醉意朦胧的眼睛中,只有她面色微红,娇怜无比的身影,哪里还能看出一丝清醒与理智? 他真的醉了! 大感不妙的山阴连忙起身。 “刘曜,你--”她义正言辞地想说“你再不停下,我动手了!”却发现后脑勺被人一按,刘曜的唇迫不及待地压上了她的。 双唇相贴,身体相叠。这比刚才的作戏更令人血脉贲张。刘曜胸腔一荡,更加用力地亲吻起来。这个时候,他更加确定,他要一鼓作气舀下她。使劲挤开山阴紧闭的双唇,他又是亲,又是啃,试图让自己的舌头长驱直入。终于撬开她的贝齿,品尝她的芬芳时,忽觉舌头上一阵血腥味传来,却是山阴发狠地死命一咬,咬破了他的舌头。 还不待他吃痛离开,紧接着,她右膝一顶,直直撞向刘曜的命门所在。仍陶醉在这个吻中刘曜直觉之下,赶紧闪身躲开。饶是如此,山阴的腿还是顶到了他的腹部。rs 第一百章真做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腹中一疼,他的酒劲褪了大半。吃惊地看着山阴,他甩甩头,气道:“你谋杀啊?男人这里不能踢的。残了你管我下半生啊?” 居然还有脸说。 山阴气得脸色发青,她指指自己凌乱的衣裳,也道:“你奸淫吗?姑子这里是不能乱摸的。你想强占强娶啊?” 她这话提醒了刘曜,此时的山阴,胸前的束布被他挑开,女性柔软饱满的特征极其明显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加上她披散在肩头的黑色瀑布,裸露在外面的雪白的肌肤,组成一副极致美丽的少女半裸图。尤其被他亲得有些红肿的双唇…… 刘曜看着看着,心下一软,小心翼翼地靠上前去。 山阴警惕地拢了拢自己的裳服,怒道:“还敢靠前?” 他有什么不敢的?刘曜的身子还在接近。趁着山阴踢腿之际,他一个闪身,一把抓住她的长腿,将她往自己怀中一带,呢喃道:“阿阴,你别动气。” 使劲紧了紧试图挣扎的山阴,他忽地语出惊人:“如果我用强,是不是就可以强娶了?” 是她说的,强占强娶。如果他用了强,她便无奈嫁与他的话-- 被自己心中这个大胆可行的想法吓到的刘曜,身子不由剧烈地一抖。 他低头,拒绝看向山阴愤怒得喷火的双眸,伸手在她身上重重一按。 不知什么穴位被点中的山阴,只觉得全身一麻,四肢一僵,顿时一动不能动了。 她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刘曜,你敢--” 却见刘曜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不急不缓地脱下了自己的内裳了。他的胸口,仍缠着白布,壮硕的肌肉在白布的束缚下。更见紧绷与张力。 跪坐在她的面前,他双手颤抖地伸出手了。 他在解着她的裳服,解着她身上阻挡他与她结合的所有束缚。 方才裹在她胸前的白布已经被他除掉,现在,只要一碰到她披在外面的裳服便能感觉到胸前的柔软已经呼之欲出。 女人,都是这么回事的。只要捅破了这层纸,就不会这么别别扭扭了。他狠下决心告诉自己,顺势将她的衣服用力一扯。 高大的身躯覆上她的时。他明显感到了自己的颤栗与激动。 他吞了口口水,看向静默不语的山阴。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燃烧着那么愤怒的火焰。在这团火焰下,他听到她嗤笑一声,冷静却绝决地嘲讽道:“你只求一夜之欢是吗?拼着你我恩断义绝也要做出这种畜生的行当是吗?”迷途之书 她狠狠地闭上眼睛,冷笑道:“那就来吧。我只当被猪睡了一晚,明日起早,我们路归路,桥归桥。终有一日,我要报了这一夜之辱。” 她在咬牙切齿,她在怨恨他。底气一泄,全身蓄势待发,打算一举攻下的刘曜劲头一松,直直地趴在了她的身上。 他怎么就忘了,不能以一般姑子的心思来衡量她。 一动不动地趴在她身上,直至许久,山阴听到了从耳侧传来的一阵闷闷的声音:“我错了。” 刘曜乖乖地爬起,重新给她穿上裳服。将被褥往她身上一盖。又解了她的穴道。他跳下床榻。蹲在旁边低低道:“今夜你就睡这儿吧。我去其他房间将就一晚。” 言罢,他大步走出。那脚步又快又急,几乎是落荒而逃。 随着门吱呀一声闭合,刷刷刷,一行清泪自山阴的眼角滑落,一直滚落到她的发际,掩入身下的枕头。她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努力吞下喉间的哽咽,令自己快速平静下来。 还好,刘曜在最后之际停住了,还好,他没有做出令二人都后悔的事。 方才,如果他不是见了她发狠的样子发怵,不是心中还顾念着二人的友情,她几乎可以断定。他会借着酒疯强占她的身子了。 躺在床上,再也没有一丝睡意的山阴坐起身。怔怔地望着头顶的罗帐发呆。 在这样的深夜,她的脑海中竟是不可抑制地又出现了卫玠的脸。 刘曜侵身而上之时,刘曜试图轻薄之时,甚至刘曜一动不动趴在她身上时,为什么她眼前放大的,脑中清晰出现的,都是他的身影,他的面容? 难道至今为止,她都不曾或忘与他的点点滴滴? 无法接受自己这般没出息的山阴使劲摇了摇头。往事已矣,再不可追,她,便是一个人,也能不惧地走下去,毫无牵挂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是的。她可以做到的。 努力安慰了一番自己,她果断停止了胡思乱想。复钻进被窝中,她强迫自己闭上了双目。 睡吧。刘曜经此一闹,不会再做出非份之事了。而她,需要好好地睡一觉,让自己昏沉的大脑好好地休息休息。妈咪,爹地说爱你 自我催眠中,床榻之上,果真传出了她浅浅的,均匀的呼吸。 却说刘曜急匆匆地从自己房间走出,又闷着头跑进了隔壁的厢房。 他只着了一件内裳冲出,又是面色难测的样子,守于暗处的阿律瞧了一眼,有点迟疑地走了出来。 还不待他上前敲门问询,刘曜已经钻进了被窝,一个侧身躺了下来。 这是不想有人打扰了。他又候了一阵,不见里面传出动静,便又悄然退了下来。 黑乎乎的房间内,刘曜借着月色辗转反侧地翻滚了一阵,又掀开被子走下床榻。 山阴愤怒失望的眼神直到现在,还在他眼前忽闪忽现的。他冲动之下对她做了不规矩的事,不知她过了今夜,会不会记恨在心。 都已等了这么多时日了,都已与她建立起非同一般的友情了,怎么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又犯了糊涂? 又气又悔的他使劲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边自言自语着,边来回踱起步来。 不行,若是她怒意未消,从此不与他说话了,怎办是好? 最要提防的是万一她趁着月色起身不告而别了。他到哪里寻她去? 越想越忐忑,越想越不安。他发现自己再也无法这样呆下去了。随便抓了一件外袍披上便又要打开房门出去。 这时,只见他的袖口一松,一张被揉皱了的纸掉了出来。这张纸,正是下午回来时山阴一人躲于房内画的。他前去找她时,不见她人,反见到了扔在地上的这张画像。 画像上,被她涂了又涂,改了又改。尽管她刻意想毁掉,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画中飘飘欲仙,神情高洁之人正是卫玠。他都已经娶妻了,而她,也口口声声地说着要嫁与别人了,怎么心里还念念不忘的?当时妒恨之下,顺手就捞走了。 现在看到它,不由火大地用脚踢了踢。 奶奶的!都是这张画像惹的祸。若非捡了它来,他哪会做出这种不耻之事? 毫不犹豫地将过错全部推给画像,他又用力朝它踹上一脚,打开房门便走了出去。 正是三更天。月亮被乌云遮了半边脸,隐隐约约透出些许光亮来。我的娘子是奇葩 这种朦朦胧胧的光照进院子,显得大院更加深沉静谧。 离天亮还早,他看看自己的房间,偷偷透过窗缝往里张望。 黑暗中,看不清什么。只模模糊糊地发现放于床榻前的那双鞋履尚在。鞋在,人应该也还在。 他松了口气,一屁股朝着地上坐了下来。 今夜,他哪里也不去,就打算这样守着她了。 阿律见他进去又出来,眼下又坐在门口不言不语的,终于忍不住走上前问道:“少主,出了何事?” 刘曜不耐地挥挥手:“无事。你下去休息吧,今夜我当值,有事我会叫你的。” 今夜还有这么好的福利?阿律一乐,他朝着内室瞅了瞅,又朝着坐于地上摆好架势的刘曜瞅了瞅,挤眉弄眼地扔了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眼神,调侃道:“少主叫山家姑子赶出了?” 不怕死地靠近刘曜,他又加了句:“莫不是少主这次令得人家姑子不满意,叫人生气了?” 他跟在刘曜身边久了,一向有话说话,没大没小惯了。 刘曜被说中心事,恼火地朝他踢了一脚,骂道:“再不滚去睡觉就去院里挑满两百担水再回来。” 什么!阿律脸色一变,惊得再也不敢取笑一句,开足马力,撒腿便跑得不见了踪影。 院中,终于又安静下来了。 刘曜半眯着眼睛,靠着门槛,开始神情专注地打起坐来。 这一坐,下半夜很快便过去了。 等到雄鸡啼鸣,天色泛白之际,院中,护卫们也已经陆陆续续地起了身了。 刘曜坐了一晚,见房内安静如初,有些放下心来。他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打算悄悄开溜了。 却见房门吱嘎一声打开,穿戴整齐,白衣胜雪的山阴走了出来。 她的头发已经弄成郎君的发式,胸前的束布也重新系回,平坦的胸,加上挺拔的身材,不俗的气度,俨然又是一个翩翩少年郎。 刘曜瞟了眼她平坦的胸,脑子忽然就十分可耻地想起自己昨夜碰触到的那方柔软了。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他自觉地低下了头,给山阴让出一条道来。 第一百零一章 解局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满脸胡渣,眼睛泛红,衣冠不整。山阴定定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守在这里干嘛?防着我逃走?” 刘曜难得有面红的时候。他自知理亏,抬眼看了山阴一眼,试探道:“你还在气恼之中?昨夜……我是喝多了才会有不当之举。” 见山阴嘴角不相信地扯了扯,他举起双手保证道:“酒之一物太误人。自此以后,我再不会在你跟前饮酒了。你莫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的意思是,他昨夜饮了酒,才会一时糊涂做出这种事来。 为免她担心,他不会随意饮酒了。 深知那点水果酒虽有些浓度,却不至于令人迷醉至此的山阴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 刘曜对她的感情她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几分。尤其昨夜他不管不顾地想用霸王硬上弓的手段让她委心于他之后,她更是明白得彻底了。 匈奴人与中原人行事到底不同,刘曜虽已汉化,可他骨子里流着的,仍然是漠北那片土地上,豪爽奔放的西域民族的血液,这与中原文人的以辞达意含蓄隐晦完全不同。 经过了昨夜之事,她还能继续安心地与他一道上路吗? 几乎是电光火石间,她的心中已做出了决定。 看了惴惴不安的刘曜一眼,她转头道:“昨夜发生了何事?不就设了局将犯人重又抓回吗?你还不快些换身衣服,前去审问一番?” 她避重就轻地掠过了昨夜之事! 这态度令得刘曜一喜,她不记恨他了! 当下,他白眉一跳,声音轻松地应道:“稍停片刻,我马上出来。” 他冲进房内整理一番,很快又站在了山阴面前。 白眉英挺,霸气英勇,不过一瞬,他已扫去了方才的颓废之态。 山阴看了一眼,率先提步道:“走吧。都过了一夜了,且看上一看。” 二人信步走至关押黑脸青年之处。 奉了刘曜的命令严加看守此处的护卫,看到刘曜与山阴走近,赶紧叫道:“少主,女郎。” 女郎。他们叫的是女郎。 这下,原本坐于地上闭目养神的黑脸青年顿时将双眼一睁,透过窗棂的小孔直直地朝着山阴看来。[重生穿越]角色扮演 山阴对着正欲提步迈入的刘曜做了个手势,出声阻止道:“且慢。” 她朝着两边的护卫使使眼色:“让阿律带两个护卫进去。记着,仔细搜一搜,房梁,床下,能躲人的地方全搜仔细了。” 她让人搜查这房间? 面色忽地一沉的黑脸青年站起身来。隔着门,他朝着近在咫尺的刘曜轻蔑地看了一眼,讥讽道:“原来名声在外的刘家十八骑,皆是听从于一个不男不女的宠臣之言。真是笑掉人的大牙。” 想激他?刘曜白眉一挑,他习惯性地便要伸出手揽出山阴的肩膀。忽见她眼神不悦,又乖乖地收了回来。 对上黑脸青年的讥讽,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道:“还真被你说中了。若非有她在,我们焉能设下局引你上钩,既而识破你的计谋?” 朝里面挥了挥,他命令道:“依女郎所言,快进去搜查一番。” 房门上的锁被打开,阿律带着两个护卫走了进去。 他们按着山阴的吩咐,先是看了房梁,又看了床榻下,凡是屋内所有能藏人的地方,皆寻过了,却一无所获。 难道她判断错了? 山阴伸头在房内又张望了一番。很快,她指着挂于墙壁之上的那几副画,命令道:“看看画后有没有机关。” 她注意到此话一出,背朝她的黑脸青年放于腿侧的手,忽然间一紧。 不会有错了。 定是画后有玄机。 果然,阿律刚掀开墙壁上一幅落地画,紧贴着壁内凹槽敛声屏息站立的一人直直朝他扑了过来。 他的动作又快又猛,显然是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十全十。 阿律急速地闪过之后,也飞身朝他扑去。两人拳脚相拼,紧紧扭在了一起。 初时看不出谁人技高一筹,然不过片刻钟后,那人已明显落于劣势。 黑脸青年叹了一口气,主动出声道:“住手吧。你不是他的对手。” 果然,阿律已押了人扭到刘曜面前。 嘿! 雄霸天下之光绪大帝 好家伙!什么时候溜进这房内藏起来的? 刘曜摸着下巴对着黑脸青年与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人左看右看。 当日在树林中,他一共抓获了三人。因着这三人皆是流民中小有号召力的头头,他特意将几人分开关押。而这黑脸青年,是重犯,是他着意严加看管的对象。 他的属下明明看到黑脸青年吃下了下过药的饭菜,也明明日夜不停地紧盯着他了。这人是怎么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溜进的? 他看了看房内,道:“再搜搜,看还有没有人。” 又是一轮搜查下来,这一回,真的没有人了。 刘曜令人将刚刚搜查出来的人一绑,喝了声“带下审问”便要走出这间屋子。 却见一直站于一侧,被人反绑着的黑脸青年定定地看向山阴,追问道:“你怎知我屋子多了人?” 是的,她怎么会知道? 连日夜看管他的护卫他都巧妙地避开了,她一个年纪轻轻,看起来又稚嫩的姑子,连他的房间都不曾近身过的姑子,怎么会知晓? 这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他的追问,直截又了当,一直静静不语的山阴终于抬起头来仔细地看向脸上写满疑惑的黑脸青年。 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地注视他。 那日于树林之中,正是夜色黑灰之时,借着火光,她只依稀看清了他是一个青年男子。 后来,进了这院子了,她更不可能学着刘曜亲自前去督查他的动静。 便是昨日,他拿了东西扔她,也是隔了好远的距离,只看个大概的身形。 现在,他亲自出声相问,她细看之下,忽觉这张刻意抹黑的脸色下,竟透着几分熟悉。 她惊呼一声:“是你!” 原来这黑脸青年,正是她入虎牢关前,于山路上带了大批的流民劫了她一大半粮食的那个。 当时,她看着那帮流民便觉得他们进退有度,训练有素,不曾想,他竟然就是刘曜口口声声要抓拿的杀了朝廷命官,劫人粮草的起事者。 她认出自己来了? 黑脸青年不想理会,他又问了一句:“你怎么发现我屋内进了人?”新还珠格格后续:清宫绝恋记 他还是纠结于这件事。 刘曜道:“阿阴,你给他一个痛快。省得他又想瞎折腾。” 山阴这才回道:“这有什么难的?昨日出门的时候,我特意向刘曜问过。你吃了那么重分量的药,还能将石子准确无误地扔至我的脚下,证明你要么没动饭菜,要么没有吃下全部的饭菜。能挨上半个月的饿,不进一粒米不可能,所以你只食了少量,借机保存自己的体力。” 她说得没错,他这半个月来,只让自己不饿,能不吃皆不愿动他们送进来的饭菜。便是当着护卫的面全数吃了,也设法将下到胃中的东西再全数吐出来。否则,他昨夜哪里还能持刀闯进刘曜的房间行刺。 可是,她怎么会猜中他的心思,设下这么一个局呢?她还是没有解开他的疑惑。 山阴继续道:“你趁我一人在院中之时,避开护卫拿石子扔我,为的就是引我过去吧?如果我一靠近,你势必要掳了我以换得逃命的机会。可惜我没过去。” 她笑了笑复道:“你明明可以将守门的护卫撂倒独自逃生的,却一定要多此一举。说明你的身边,应该还有一个武功不如你,你却不愿弃他而走的人。无奈之下,你只有出此下策。算算时间,你被刘曜抓了这么久了,依着我们留下的一些线索,你的同伴也该找到你了。所以,我才大胆推测,人,已经进了你的房中,只等机会便一起逃走。” “所以,你故意让全部的人放松警惕,又假装酒醉引我出手?”黑脸青年接道。 “擒贼先擒王。只要抓住了刘曜,再以他为人质,你们就可以一起逃走了。”山阴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你看到这么好的时机,怎么会放过呢?” 真相大白! 黑脸青年定定地看着山阴,此时此刻,面对眼前这个浅笑晏晏的姑子,他当真有一种高山仰止望洋兴叹的敬佩了。 她说得与事实还有出入,却也**不离十了。 五天之前,他的手下在他刻意留下的线索中,很快找到了这个小镇,找到了这个大院子。 敌众我寡,凭他们四个人想突围出去,简直是天方夜谭。加上他与另几人皆被下了药,行动之上滞慢很多,很有可能再次被俘。他与刘曜虽然不曾说过什么话,却心细地发现这么多人中,这个名叫山阴的,最得刘曜的宠爱,最得刘曜的欢喜。因此,他在思虑之下,决定从她这一处突破,直接掳了人,再威胁刘曜放了他们。谁料山阴直接将石头扔回来便拂袖而去了,根本不理会他的引诱。他正为此着急。不料,晚上之时,刘曜再一次给了他机会。如果不趁着他二人欢好之时将人一举擒住,岂非又错失一个良机?rs 第一百零二章做衣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却原来,他所有的思虑,皆败在了一颗小小的石子上。就因为这一颗石子,一切皆被眼前这人识破了,揭穿了。连带一直隐于他房内的手下也未能幸免。 观察如此精准,心思如此缜密,她,真的只是一个姑子吗? 在他默然不语的表情中,山阴朝他作了一个揖,诚恳道:“危难之际,能身先士卒,与手下共进退,郎君这份节操令山阴佩服。” 莫怪乎他能带领这一帮数量庞大的流民。将自己的生死与他们共系一线,忧与苦一并品尝,这样的郎君,如何不令人心服呢? 山阴的话引得黑脸青年一怔,也令得站在一旁原本得意洋洋的刘曜瞬间哇哇大叫:“他有什么让人称道的!带着大帮流民与朝廷对抗,都已是死囚了!” 山阴横了他一眼:“落草为寇,也是情非得已。只要朝廷愿安抚流民,给流民一个安身的所在。谁愿风餐露宿?” 说罢,她仍旧朝着黑脸青年一礼:“活在这世道,山阴虽知郎君的苦,却也无能为力。郎君自求多福吧!” 她说完,袖子一甩,双手微负,顾自走出了这间屋子。 自求多福。她的意思是,虽然她同情他,理解他的行为,却不会出手相助了。若是他再试图逃走,她一旦察觉,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站在刘曜这一边帮着刘曜。 因为有些事,有些感叹,有些心里的触动,她无能为力。本来站在身边还想继续聒噪的刘曜,听闻她这话。又顿然开心起来了。 他忙不迭地跟着走出,屁颠屁颠地跑到山阴的身后,谄媚地喊道:“阿阴--” 于是,在增加了两个护卫看守,门上的锁又加了一道的房间大门,又被关上了。 这一次。他的屋里真真切切的,只剩下了他一人。 站在门前,盯着山阴逐渐远去的身影,黑脸青年忍不住思忖:这人,到底是谁呢?与刘曜同榻而眠,为刘曜出谋划策。却如此嚣张地不买刘曜的帐,动不动便给他一副脸色看。或许。她与刘曜的关系,并不如他认为的那么亲厚? 他,必须再好好想一想计策了,那些流民们在官府的驱赶下仍在山林间躲躲闪闪,无处可去。没有了他的带领与安排,不知又要死上多少人了啊…… 转眼。又是两天过去了。 这两天,黑脸青年这边没有再传出什么动静来了。山阴也只待在自己的房间中,无事了便写写字。画个画。重生之拯救男主角的哥哥 她没有向刘曜提出先行离去一事,令得刘曜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回归原位了。 到得第三日时,见山阴仍没有走出房门,闷得发慌的刘曜忍了忍,又禁不住爬下床榻了。 为他诊治的大夫说他要养上几个月,不过从这半个多月的恢复情况来看,只要不大力扯动,他的伤口基本已经无碍了。 当初是为着留山阴在自己身边方同意养伤。换了平时,他早已不管了。一个练武之人,受点伤便要躺个一年半载的那还了得。 他来到山阴的房门前,没有敲门,反倒伸头伸脑地先往里面探了探。 院里阳光很好,从窗棂处钻进的金光不遗余力地铺满了半间屋子。 软榻上,山阴跪坐着,正专心致志地拿着纸和笔在画着什么。 美人如诗亦如画。今日穿了一件银丝镶边裳服的山阴显得格外的俊朗,丰神。阳光照耀下,她眉目低垂,一缕青丝正从发际悄然滑下,轻落在精致秀丽的面容边。刘曜偷看了一眼,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赶紧收回目光,正正经经地在门上叩了两下。 山阴笔下不停,口中却道:“自己推门进来吧。” 吱嘎一声,背光而来,一对白眉醒目无比的刘曜一个箭步冲到了山阴面前。 他探头一看,她画的是什么? 不是他以为的某某人,却是一堆瓶瓶罐罐。 山阴朝着他努努嘴,示意道:“别挡了我的视线,站一边去。” 原来她在桌案上摆了一些常见的花瓶与布,正照着它们的样子一一刻画。 “怎么画这个了?”刘曜在榻上坐下,奇道。 “这叫静物。”山阴解释道,“比画人像快,也轻松。好久不曾练手了。今日忽然想起来了。” 话说她的画技真不是一般的好。刘曜羡慕地看着她在画纸上涂涂抹抹。对她独创的这种黑白着色,他印象很深。记得初识时,他还在她房内盗了一幅美男图,借此“威胁”她给他画像。 他看着一个个饱满地立在画纸上的瓶子,自我推荐道:“瓶子有什么好画的。反正我也闲着,不如你照着我的样子画吧。” “画你?”对上在她面前突然放大的俊脸,山阴毫不犹豫地一手挥开,言简意赅地回道:“人像我只画美男。”御色成仙 什么意思? 刘曜呆了两秒终于反应过来。他摸摸自己的脸,不敢置信道:“这么美的一张脸放在你面前,你看不到?” 美吗?山阴意思性地回头看了一眼,果断地摇摇头:“块头太大,胡子太多,眉毛太白,笑容太猥琐。” 这不是她认为的传统意义上的美男。刘曜这种,应该叫壮汉。 心灵遭受打击的刘曜不死心地抓过她房内放置的铜镜仔细端详。 真的有她说的那么不堪吗?他一向自认为玉树临风,俊雅超群的好不好! 块头是有点大。那是他常年练武带兵才拥有的壮硕的腹肌与臂肌,多少人眼红都来不及。胡子从下巴处一直延伸至腮帮,但是不是很恶心的大片丛林,而是一点点青色的胡渣而已,在他们的家乡,已经算是比较干净了。眉毛是很白,但是一天到晚看到的人都是黑的眉毛,突然有他一个异类,不是应该觉得特别与众不同吗。至于笑容,他对着铜镜展开一个倾倒众生的微笑,电力十足,简直可以迷倒一大片姑子! 他不服气地将镜中英武帅气的自己递到她面前向她证明:“你确定你刚才说的那个人是我吗?” 难道还有假?山阴视若无睹地低下头,在已经画好的画纸上又做了一番简单快速的修改。 一张画完,她细心地将画取下来,又放在一旁的桌案上。 没有得到她的回答,刘曜又凑了上来。他的语气,已经接近抓狂了:“你就不能先回过头来看一下我吗?” “可以啊。”山阴果真顺从地转过头来了。她看了看刘曜,又指指外面道:“先出去吧。容我更衣。” “不是--”刘曜有些凌乱地指指自己,“不是说我的长相问题吗?怎么又要更衣了?” “今日阳光晴好,你陪我上趟街吧。”山阴接道,“我想再做两套衣裳。” 上街?做衣裳? 这敢情好。 刘曜满腹的牢骚顿时化成乌有。他一边走出,一边已经在心里偷偷地打着小算盘:玉石尚且需要雕琢一番,才能透出莹润的光泽,甭提是一个常年在外奔波的郎君。趁着这个机会,他也拾掇拾掇自己,让山阴好好见识一下,什么才叫真正的美男子。妾妖娆 他一个人在心里得意地盘算,这厢山阴很快换好衣服走了出来。 其实她不用换,穿刚才那套就挺好。刘曜忍不住拿眼角余光去瞟她。换来换去,还不是清一色的白色,素色,不见一丝胭脂之艳。 两人上了马车,绕着小镇一家家地找布庄。 终于在西边大街口找到了一家。两间店面,单层楼,已经算是小镇上最好的一家了。 山阴与刘曜各自挑了中意的布料颜色。 待到山阴撩起布帘进入内室,由布庄的师傅测量裁衣的尺寸时,刘曜将另一匹暗红底纹的绢布往山阴挑好的布匹中一放。 看她挑的这些布料,不是白色就是青的,就是作郎君打扮,好歹也换个颜色穿穿,让眼睛惊艳一下啊。 这话,他当她的面不敢说,只敢在背地里嘀咕。 等到刘曜也量好尺寸出来时,山阴已经站在门口相候了。 两人一起又上了马车。刘曜看着热闹的街市,道:“不如再令马车转转,看看要买什么?” 好不容易一起出来,就这样回去,太扫兴了吧? “恩。便转转吧。”山阴应道。她也想看看这小镇之中还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 刘曜当即乐得一掀车帘。他令护卫跳下,自己驾着马车在镇中几条大街上瞎转悠起来了。 不得不说,这小镇虽地方偏僻,然应有的东西一样也不少。一路下来,街道上的铺面整齐干净,就是来来往往的行人,也都面带平和之气。 刘曜看看旁边一家铺面中摆放的那些零嘴,提议道:“想不想尝上一尝?” 在他看来,姑子嘛,喜打扮,好零嘴,尤其一些甜甜的,搀了香气的糕点,更是令她们无法拒绝。 山阴却摇摇头:“不用了,我不好这些。” 是了。她对酒很有研究,又喜好酿酒。刘曜忙驱车赶向前面一家小小的酒楼:“我们上去饮上一杯?” 话刚一出口,他顿然发现气氛变了。方才还若无其事的山阴撇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前几日还在她面前信誓旦旦地说不再随意饮酒,这厢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第一百零三章不是你的囚犯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刘曜一顿,立刻改口道:“这里的茶应该也别有风味。” 能将偌大的酒字看成茶字的,普天下恐怕也就他一人。 在山阴的冷嘲中,他讪讪地回过身,道:“呵呵,还是再去别处转转吧。” 马车又转了一圈,然这般逛下来,对于刘曜的殷勤,山阴不是回绝,便是只顾探着身子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 二人无所得下,遂令着马车回住处去了。 很快又过了七日。 算算日子,他们在小镇中已小住近一个月了。 刘曜生龙活虎的样子,浑然一个健康无比的少年郎君。哪里还有当初面色苍白的垂死样。医者来看过几回,皆道伤口恢复得出乎意料地好。 这一日,两人在院中走棋,山阴看看黑脸青年的方向随意问道:“这段时日来,他不曾有什么动作吧?” 刘曜嚣张道:“这么多人看守着,还能插翅飞了?” 他现在将三分之一的护卫皆派去严加看管他们,日夜轮值,毫不松懈。这种情况下,黑脸青年若是还逃了,他也认命了。 “你抓住人这么久了,怎不见有人前来接应?”如果她没记错,当日进入小镇时,他便派人前往虎牢关处回禀了。从虎牢关至这里,一个月时间还不够? 刘曜含糊其词道:“可能路上有事耽搁了。反正人还在,也不急在一时。” 山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将黑子往棋盘中一下,一边收棋。一边笑道:“你又输了。”从榻上站起,她理理身上的裳服,道,“今日就下到这儿了。我要出去一趟。” 她要出去? 刘曜忙道:“我和你一块儿去吧。” “不用了。”山阴直接回道。“让护卫送我去吧。我去布庄看一看,衣裳做好了没有。” 看刘曜几步跟过来,她转过身来,笑道:“刘曜,我不是你的囚犯。” 这话,她明明是笑着说的。可刘曜愣是从里面,听出了不一般的意思来。 他的脚步一顿,她在暗示他什么? 这几日,防着她心情不好。他一直死皮赖脸地缠在她身边。说到底,便是怕她怒气又起,不告而别。如今已过去这么多天,她应该消气了。 底气不足的他嗫嚅了句:“我不是担心你一人出门不安全吗?” “所以,令护卫随我去吧。”山阴接道,“你有伤在身,真有什么事,也指望不上。”“重生”之掌控 她一边往房中走去,一边随意扔下一句话:“我要先行更衣。你若不放心,便跟来吧。只是不要与我说话。” 刘曜搔搔头皮。奶奶的,跟去了,再跟个木头人一样?不是平白惹她厌么?他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于是,他大喊道:“阿律--” 阿律屁颠屁颠地过来了。刘曜在他耳边嘱咐了几句。 他点了点头,驾着马车便送山阴到了小镇上。 正是上午。阳光将整个小镇都笼罩在了金光之中。 阿律一边将马车停在布庄门前,一边冲着车厢唤道:“女郎,可以下了。” 看着山阴掀开车帘从马车中跳下,他细心地扶住她,站于一侧。 山阴扭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忽地不跟进来?” 阿律嘿嘿干笑两声:“女郎说笑了。我就待在门口等便是了。” 还算识相! 山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顾自提步走进。 阿律坐于车驾上,透过门帘朝里张望了一番。见山阴正在与柜台边的掌柜说着什么。便没有在意,继续候着。 这一等,便是足足半个时辰。 眼看着布庄门口走进又走出的各色人。阿律突然间觉得不对劲了。 他跳下车驾便朝着布庄大步走进。地方不大,他一眼便能看个清清楚楚。这么多挑选布料的人里面,并没有山阴。 他一把抓住掌柜,喝道:“刚才进来取衣裳的少年郎君呢?” 掌柜的莫名其妙地看看他,道:“取了换了,即刻走了呀。” “走了?”阿律嗤笑一声,“我一直等在门口,怎么不见他走出?” 他看看布庄的内室:“这里还有后门?” 看掌柜的点点头,他一下子松开手,跑进内室张望。 果然,内室里设了一个小小的更换衣服的小间,旁侧便是通往另一侧街道的一扇后门。 他急急打开门往外看去,街上人来人往,可哪里还有山家姑子的身影? 出门前少主特意吩咐,他与山家姑子闹了点小别扭,千万看好人。莫不是她寻着这个机会管自己走了?拒作帝妃公主不** 当下,他顾不得停在布庄门口的马车,拔腿便冲向与后门接壤的几条街道,四处搜寻起来。 可一遍又一遍地寻找中,再看不见山家姑子的踪迹了。 深知不妙的阿律扬起马鞭便驱车回到了城郊的住处。 刘曜正在院中自己与自己玩下棋,见他闷着头神色匆匆一言不发地冲入,忽觉不对劲。 他先一步站起身,开口道:“出事了?” 阿律垂下头,低道:“山家姑子不见了。属下在镇中找了好几遍,都没有寻到她的身影。” 说罢,他不敢抬头看刘曜的脸,主动双膝一跪,叩首道:“属下愿领罚。” 旁人或是不知道,可他一直跟在刘曜身边,焉会不知少主对这姑子的情意? 现在人在他的手里丢掉了,他真不知除了这句自愿领罚还能跟少主说些什么。 “你把事情先说一说,”刘曜朝着空荡荡的车厢看了一眼,“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说不见就不见?” 阿律赶紧把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刘曜越听面色越凝重。 他顾不得令阿律起身。直接走到院中牵了骏马喝道:“留下六人,其余的,都跟上我,一起去镇上寻上一寻。” 声音刚落。飞身一跃,刘曜已经一夹马腹直冲而出。马蹄哒哒哒声中,背上少年紧蹙白眉,挥鞭直下,他的身后,是紧跟而至的随从。 马如闪电,瞬间便已到了小镇之上。 一行人纵马行驰,神色有异,已引起了街上来往之人的注意。尤其刘曜。白眉英挺,少见的凛冽气势,在匆匆的避让中,刘曜跃下马背,直冲进布庄。 布庄的老板一见是他,马上认出来了。 他主动走上前,道:“郎君的衣裳已经叫人拿走了。便是那一日与你一道前来的白衣郎君。” 刘曜的目光掠过他,往店铺里张望了一番,沉声问道:“她拿衣裳时,说了什么话?” “这……”布庄老板一愣。客人来拿东西,无非是看货付钱,还能说什么其他的话? 他想了想,道:“只说衣裳做得不错。她试了试,便从侧门出去了。” 就这么简单?刘曜道:“你再想想,她有没有向你打听什么?”佛神道 经他这么一说,布庄老板有些顿悟了。他看看刘曜阵势,又看看他此刻不苟言笑的表情,试探道:“恕小人斗胆。你与那位郎君是--” 他的意思是。你这般大肆张扬地找他,意欲何为? 刘曜一愣。随即神情一黯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因着一点小事,与我赌气不辞而别。眼下离她家还远着。她一人身无分文,又无人照顾,若是途中出了事……” 说到这里,他的喉间似是哽咽了。 布庄老板见状,忙歉意道:“在下无礼了。” 他从柜中找出几幅画摊到桌案上,又朝刘曜招招手道:“郎君且来看。” 他指着这几幅画道:“你家妻子聪明得紧,第一次到我布庄中看布时,已悄悄将画给了我,令我帮着找一找买画之人。她的画奇特,不消几日,我便帮着她卖了个好价钱。便是这几日,还有人特意问我订画。今日她又拿了一些来出售。我把所得的银两交予她,她才从侧门离开的。” 第一次看布时? 那是七日之前。 她还要将画事先画好。 也就是说,那件事过后,她已经在心里做了这个决定,有了这个打算了。只是悄悄防着他,不令他知晓罢了。 凭着她的聪明才智,这般有计划,有安排地逃走,他还能追回她吗?不可抑制的,他的心中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布庄老板还道他总算放心了些,他拍拍刘曜的肩膀,安抚道:“这小镇地方不大,她也许一时生气,寻个客栈住下了。气消了,又回来了。”意味深长地看了刘曜一眼,他笑道,“小两口,日子长得很,有什么事说开就好了。” 他说得没错。这小镇通往外界的路不过一条,镇内几条街巷又清晰可见。除非她插上了翅膀,否则,短短的半日时间,她能走多远? 布庄的老板的一席话,令得刘曜又信心陡生了。 心中思虑已定,他走至布庄老板面前诚恳道:“多谢掌柜直言相告。某这便去镇中寻上一寻。” 他看看摆于柜台上的这几幅字画,心中一动,道:“她若再来这儿,烦请掌柜的留她一留,使人通知我一声。” 一行人神色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离去。 这一日,刘曜将镇上能藏人的地方几乎掀了个底朝天。所有的客栈,他令人一一找过了。所有的店铺,也使人打听过了。甚至通往外界的那条路上,他也派护卫快马加鞭去看过了。 可这么个弹丸之地上,竟是寻不出她的人影。就像烟雾般,她在他眼前蒸发了。 第一百零四章顺利离开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夜色匆匆拉开惟幕了。 安静的街道上,只有马蹄声仍在来来回回。 奔波了整整一天,片刻不曾休息的刘曜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败下阵来。 他策着马,仰头看着沉沉的夜空,任由马儿哒哒在原地踏着步。 身后,是一声不吭,静静待命的随从。 阿律看看他面无表情的脸,主动策马来到他身侧,轻声喊道:“少主--” 他的声音,低沉、愧疚,还有一丝不知所措。 对上他的脸,刘曜回过神来。他一拉缰绳,扬起手中长鞭,喝道:“回去吧!” 她既有心相躲,必不会轻易让他找到了。来日方长,她还能逃到天涯海角去?此刻,不如先回去看看吧。 他的话音刚落,骏马奔腾,已载着他跑出老远。 阿律和其他护卫见了,赶紧闭上嘴飞快跟上。 回到院子,刘曜飞身下马,便冲向山阴房间。 她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所有的行李皆在。他抖开她的包袱,包袱中没有重要的东西,只有几件换洗的衣裳。 他又冲到桌案前。这次,他在桌案上看到了一封信。 这信,被压于纸张之下,只露出一个小角。刘曜连忙抽出一看,上书“刘曜”二字,果然是留给他的。 不声不响地走掉,又留书一封,她到底想干什么。刘曜撕开信口。抽出里面的信快速看起来。 不看则已,越看他越觉得心虚,越觉得心中有愧。 原来,山阴在信中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不但指责他那夜不顾朋友之谊做出非礼的事情来,还控拆他妄图强硬地将她拘于身边。信中,她义正严辞地警告他。他若是敢再强行搜寻于她。她便割袍断义,再不认他这个朋友了! 竟然连威胁和恐吓都用上了。 刘曜将信往桌案上一放,嘴角抽了抽。 说实话,朋友不朋友,他压根儿没放于心上--老子本就不是冲着这个才找的她! 可要是真惹得她一怒之下不愿相见,倒不是他真心希望的。 看看力透纸背的字迹,想象她写这信时心中的郁闷与气愤。他长叹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罢了罢了!便给她一段时日,且将这口气出了罢!”我的三只眼睛 他寻思到这里,却又禁不住站起身,在房中四处转悠起来。 两个多月的相处,伴于身侧的温馨,便是早上。她还与自己一道谈笑风生地下着棋呢。 月光从微敞的窗口射入。照在她被褥整齐的床榻上。 那一方莹白在这一刻,竟似她的面容般透着一股魔力,令得他不由地提步走近再走近。 坐于床榻上,将自己的脸轻轻地覆于留了她的体息的枕头上,他侧过脸,深深地嗅起来。 熟悉的少女之气。自然爽洁的味道,他闭上眼。脑中又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一夜:她顺从地任他抱起,放于床榻上,她微红的脸酡,有些慵懒的眼神;紧接着,他假戏真做时,她倏忽间愤怒的神情,隐带威胁的话语……和她被他制于身下,挑开的那方束胸…… 低低地从喉咙间逸出一声闷笑,他将脸与枕头紧紧挨了挨,有些无耻地想:老子不后悔。便是知道她会使性离去,老子也不后悔! 他还想着将手头之事都了结了,义无反顾地拐了她回管涔山呢。 若是令得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便启程了,岂不是要出更大的事儿? 这样一想,他的心中顿然又松口气了。 经由一事,他不敢说他与她的情意又增进了多少。然他对她的心意,她应该明白了,不会再试图装傻逃避了吧? 有得便有失啊!他无奈地想。江南,他无论如何也得去上一趟! …… 这一日,天色才刚蒙蒙亮,便有一队牛车从小镇中驶出,沿着南方而去了。 粗制的牛车上,坐满了身着布衣的男子。他们是镇中长年跑商的商旅,经常从外镇中带回一些稀奇的东西,又将小镇上的特色制品运出去卖,以赚取两者间的差价。 便如这一次,他们的牛车上放的就是镇中能工巧匠炼出来的瓷器。低价买进,再拉到邻近的城镇去卖,赚的钱至少可以翻上一番。 车队虽然简陋,然长年跑商积累下来的经验还是令得他们的行进十分有序规整了:队中有两名类似于保镖的镖师,专门应付途中意外之事,加上三名负责看护和售卖的少年,领队方大同坐于牛车之上,看着满天云霞会心地微笑。 他的笑意来自于同坐于一辆牛车上,一个身形瘦削,面色黝黑,然气质不俗的少年身上。 这少年,单听口音便知道是个来自外地的贵客。名捕王妃 昨日里,他找到了他们的商队,请求他们一并带他到邻近的小镇上。 至于去小镇做什么,他没有明说。但作为精明的商人,他从少年模糊不清的语辞表达中,听出他似是要去找一个大人物。 这大人物,还极有可能来自洛阳。 一生都呆在边远小镇,常年都在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跑商赚钱的他,对于天子脚下,京都之中的人,有着自己都难以解释的异常的尊敬与崇拜。 何况少年直接言明,作为酬谢,他会支付这一趟商队路上往来的费用。 因此,他二话不说便答应了少年的请求。 偷偷瞅瞅眼前少年,他在心中暗自赞道:那一双明亮至极的凤眼,便不是他们穷乡小镇能孕育得出的呀! 牛车在两位镖师的驱赶下,很快出了小镇,沿着小路缓缓地朝前驶去。 车子微微地颠簸中,方大同清了清嗓子,向着对座的少年套近乎道:“不知道郎君是哪里人氏?” 少年微黑的面孔抬起,凤眼一弯,有礼地回道:“某是颍川人。这里再过去几个小镇,便是了。” 他的说话,恁得动听,一举一动,恁得尊贵不凡。 方大同想着,颍水之滨多隐士,莫怪乎他的谈吐相貌皆如此出众了。看看自己一身铜臭之气,不由地生出一股极重的卑微之气。 他本有心再问一问洛阳来的那大人物可否令他也暗中见上一见,又生怕唐突了别人,令人心生不悦。遂也学着少年的样子,有礼地点点头,不再多话了。 车队从日头起,走至日头落。中间,大家伙儿聚在一起分吃了一些干粮,便又匆匆上路了。 方大同也算有心,担心少年吃不惯,便将自己的一份与他换了换。 哪知少年倒没有一丝挑剔之意,大方地受了,又谢过他,便和他们一道用食了。 天色有些暗沉下来,离前方小镇还有一些路。 本想着在路上车中将就过一夜的方大同,又怕误了人家的事儿,遂着急地令着镖师继续往前了。 脚程快一些,趁着天黑之前,是完全可以到达的。 于是,车队在加速之后,又紧赶了一阵,终于在天色完全落幕前进入了小镇。 [HP]纽蒙加德的囚徒 牛车在一家颇为简陋客栈前停下,这是方大同惯常落脚的一家。 他示意车中的少年也跟着他一起下来,不自在地笑笑:“我等都是乡野村夫,住惯了这些地方。” 少年忙拱手行了个礼。 在伙计的带领下,方大同破天荒开了两个房间。一间房给少年住,另一间,则是他与另几名手下用。 一盆洗脸水,一盏快要熄灭的油灯。门吱嘎一声,被伙计关上了。 少年扔下手中的包袱,走至门前又细心查看了一番。 看看昏暗的房间,他走至油灯前小心地拨了拨快要沉没的灯芯,又来到脸盆前掬了把水洗脸。 面上一层黑灰褪去,现出一张白皙如初的面容来。 直接用衣服擦干脸上的水渍,她来到床榻前,半倚着身体沉思起来。 却说这少年,便是使了计从刘曜手中逃出的山阴。 她在布庄老板处取了衣裳与银两后,便火速将自己打包进了这支商队。 当然,发现商队也不是偶然的。在与刘曜几次上小镇闲逛时,她已经偷偷向旁人打听了这镇上的跑商队伍,已经方大同的为人处世之道。 算准了商队的出发日期,又瞅准了空档,她才留书一封悄悄溜走。 话说若非刘曜那一夜的举动太过意外,太令人心有余悸,她本已打算与他一起踏上江南的路途了。 尽管刘曜道歉再三,保证再三,可谁能确保以后几个月的相处中,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他要真起了这个心思,她一介女流,身边又没个护卫,根本无法与他对抗。她不能拿自己的清白开玩笑。 因此趁他心中有愧之时,她果断地做出了走为上策的决定。 现在看来,刘曜在白忙一场又看到她的留书后,应放弃继续追寻的念头了。 她睁开眼,摸摸袋中的银两。 这些用画换来的银两,比她想像得实是要少得多。 边远小镇,能换一些便是一些,也就不斤斤计较了。 她微笑着,撩起衣裳。这件衣裳里,有着她令布庄老板特制的贴身口袋。临行前,为防出现意外情况,她摸入刘曜房间偷偷拿了几张银票,还顺便捞了把锋利的小刀。 这些,在她单人上路前,都是必备的利器。实是缺少不得。 第一百零五章巧遇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稍作休息之后,她重新翻出包袱中准备的纸张,就着昏暗的灯光画起画来。 面额太大的银票于此小镇出手太过张扬,不如小钱来得实在。 在支付完方大同的路费后,她还决定在这小镇中看看有没有好一些的马匹。骑马上路虽然辛苦,却比雇人坐着马车前往要更快,更安全。 等到明日到镇上寻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便主动与方大同告辞吧。 静静地坐在床榻上,她画完了一张骏马图。 画中骏马扬蹄飞奔,气势不凡,正是当日在马庄中刘琨亲自出手驯服的那一匹。 时间已经不早,油灯在支撑了这么长时间后,终于在她眼前寿终正寝。房间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了。 她凭着感觉摸上床,又胡乱拉了被子盖上。 摸了摸贴身的匕首,她闭着眼睛半睡半醒地休息了。 迷迷糊糊醒来时,天已大亮。却原来她在下半夜时不慎熟睡了。连忙起身将衣裳整理好,又抓了把黑灰细细地搀了水,轻轻地拍上。与昨日一般的黑少年又出现了。 打开房门,只有几张简单的桌子的大堂中,方大同与其他人都已在吃早饭了。见了她,连忙唤她过去。 用完早饭,方大同表示要去镇上的常客那里兜售瓷器了。他关切地看着山阴,问道:“郎君身边没有人,要不要我使一个帮手一起帮忙找找?” 山阴忙道:“不必了。我自己先四处看看,有需要时会自行开口的。” 于是,一行人在镇中朝着各自的方向走去了。 这个小镇比之原先的,显然要繁荣得多。光看两边的店铺与林立的大院,便知道生活水平不错。难怪方大同要将瓷器拉到这里来兜售了。 山阴在转过两圈之后,身边已经多出了一匹马与一些干粮。她打听过,这里去往颍川只消一日路程便可到了。沿着颍水下去,便是扬州。速度快些的话。坐船前往扬州只需十天左右便到了。 她又在集市上转了一转,仔细检查了该采办的东西,便动身回落脚的客栈了。 方大同还没有回来。娥媚 他对她倒是挺放心的,不曾问她要过路费便放她一人上街了。若是她趁机逃走,他岂不是白欢喜一场? 山阴顿时对这个老实又没心眼儿的商人产生了好感。 她将该付的路费准备好后,看看天色。临近正午。横竖要明日启程了,便又动手画了几幅画。这些画。她有些拿到店铺中谈个差不多的价钱卖掉,还有一幅,却是留给方大同的。 等到夜色转浓,方大同兴高采烈地回来时,山阴连画带银两推到了他的面前。 她无比诚恳道:“今日我已上街去打听过了。我要找的人已主动前往颍川相候。明日要赶早,便趁着今日与方家郎君作别吧。” 方大同听她这般一说,不由失望道:“我一个乡野小民,还想着见一见这般出众的人物。却是无缘得见。”他抬头看了山阴一眼,羡慕道。“这样的大人物,一定与郎君一样,风姿出众,令人不敢仰视吧。” 山阴不由失笑。当初她为着镇住他们,便随便胡谄了一通,本意是想令得他们不敢起不轨之心。什么洛阳来的大人物。纯是她信口胡说的。谁知道方大同不仅当真,还生出了向往之心。 她不好明说,只好继续编道:“你若有朝一日进了洛阳,也能见到很多大人物了。这画,你且留着吧。算是我赠于你的。拿到洛阳兜售,应比你那几车瓷器要出手得多。” 什么?这一张破画比他那几车的瓷器还贵重? 方大同半信半疑地拿起画,小心翼翼地翻开看。他不是懂画之人。可画面上立体饱满,扬蹄嘶吼的骏马却是认识的。以往看见一些有才之士,文人骚客的墨宝时,他也学着像人家一样啧啧赞两句。懂与不懂,好与不好,他只是看个热闹罢了。 然山阴的这一幅,让人觉得画中骏马即将奔跃而出,光是看像与不像,已获得了他七分好感与认同。不敢在行家面前装腔作势地夸奖,他面红耳赤地拢了画纸,又珍重无比地收好,才回过身对山阴说道:“多谢郎君了。郎君真是我的贵人。” 他指指客栈的大堂,殷勤道:“今日我的瓷器卖得很不错,又拿了郎君的好处,不如趁着今晚请郎君吃上一顿好的?” 赚钱不易,就是他自己,也是啃些干粮了事。不过收了她的路费,便想着回请一顿。方大同的实诚越发令山阴不好意思。她忙回了方大同的好意,又告辞一番回了自己房间。 第二日天色刚刚泛出白色,山阴已经整装出发了。枪魔霸世 晨光熹微中,她一个跨跃,骑着马儿便朝前奔去。这一行,便是足足一日,眼看着日头升至中间,又落到西山。她一路出了小镇,又沿着水流的方向一直朝下,终于到达了颍川。 跨下马背,她趁着天黑之前快速找了一家客栈。 与刘曜一起行走时,她坐坐马车骑骑马,再兴致盎然地看看沿途的风景,倒也没觉得怎么累。如今一人上路,紧赶慢赶,坐在马上忍着颠簸,只觉得屁股被硌得生疼,连带大腿都摩擦得起泡了。 赶紧回了房拿热水敷了敷,又叫了吃的东西,她二话不说倒头便睡--太久没有这样高负荷运动,实是全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了。 第二日起了早,她不再急着赶路。牵着马在街上溜达了一圈,又买了干粮,才慢悠悠地沿着颍水寻找南下的船只。 这里不算颍水的上游,沙石泥流已经极少。宽宽的河面上,两座又长又坚固的石桥横跨在河的两岸。 这桥,她知道。 三国时期向刘备推荐徐庶、诸葛亮与庞统的水镜先生司马徽当年便是隐居在颍水之滨。刘备为酬谢他的举荐之功,赐金银不可计数。水镜先生拿出大部分赏赐,在颍河之上修了这两座桥,以方便乡里乡亲过河,又在颍水之旁修了学堂,亲自授课讲学。他自己,则在学堂旁掘洞而居,生活十分清苦。 虽然先生故去,他居住过的洞穴与所建的书院和桥,却永远留在了颍水之畔。每每看到这些,便令人想起先生当年的高洁与清廉。 山阴牵着马,一路走上这座石桥,又见桥的对岸几艘大船正在装运货物。 江风中,她朝着大船使劲挥挥手,大声道:“有去扬州的客船吗?” 她的声音穿过迎面而来的微风,远远地向对岸飘了过去。 客船上的人听到了,示意性地摇摇手,又伸出一只手指比划了一个“五”字。 五日后有?山阴连忙近前打听。 原来这几艘大船皆是前往淮河下游的。船上的掌事看了看她,又道:“郎君若是等不了五日,也可以上我们的船。不过中途折道时,郎君可得自行寻找去扬州的船只。” 这里是起站,等到中途再换恁得麻烦,不如先在这里歇上五日再走。废材娘子太威武 主意打定,山阴打听了五日后船只启航的时间,便又牵着马往来时的方向走去了。 江风带着一丝清凉与初夏的凉爽直直地从两边扑面而来。看着颍川之水在初升的阳光下泛着点点金色的光芒,山阴将马往岸边一拴,自己寻了一处浅滩坐下,眯着眼细致地感受清晨的舒爽。 江面之上,一艘又一艘的船只沿着水流的方向缓缓驶离了。颍水之上,因着船只的往来,顿然拥挤热闹起来了。纷杂的人声,船桨划动的声音,在滚滚奔流的江面上和成一首别致的韵律。隔了老远,山阴看见几艘大船之后,缓缓地驶来一只小船了。 这小船,身轻如燕,在江面上轻快地滑行。 舟上,立着二人,一青一白,一高一矮,衣袂飘飘,恍然若仙。 不知怎地,这样看去,她竟然觉得立于小舟之上的人如此眼熟,仿佛是故人一般。 可那白衣若仙的人,长须飘飘,分明是一个老者。 她收回视线,微垂双眸,随意捡起浅滩上一块石子,朝着江中心扑通一声丢去。 石子扁平,切着江面行走,刷刷刷四下,一个漂亮的打水漂漂后,沉入了江内。 水声惊动小舟上的二人。两人齐齐将视线往岸边一看,其中一个青衣矮小的人顿时拊掌大笑起来。 他一边令得小舟靠近浅滩,一边对着旁边的白衣老者笑道:“河岸上的,是个真正的妙人。能于此相遇,定要前去会上一会。” 白衣老者闻言,也朝着山阴的方向定睛一看,他回过头来奇道:“是个女娃?” “你也瞧出来了?”青衣人嘿嘿笑了两声,“别看不上人家女娃,比起个郎君来,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搓了搓手,得意道:“几日不曾饮到好酒了,见到她,正好讨上几坛。” 正说着,小舟已经顺风顺水地朝着山阴直行而来。 山阴正闷着头挑捡脚下的石头,冷不防眼前一暗,二人从小舟上跳下,几步已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有些愕然地抬头,看到了一青一白笑呵呵的二人。 第一百零六章得药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不待白衣老者与青衣少年先行开口,她站起身来,朝二人拱拱手,道:“两位可是有事?” 眼前二人,她明明面生得很,可就是透着一股没来由的熟悉。尤其青衣人看向她的眼神,狡黠中透着笑意,像极了她认识的某人。 一老一少,一青一白,老者仙风道骨,少年身形矮小。 脑子顿然一悟,她对着二人的脸仔细端详起来。 依然是巧夺天工,令人拍案叫绝。 她的面上忽地绽开一抹笑意,躬身一礼,笑道:“山阴眼拙,没能认出故人。洛阳城一别,两位可安好?” 不过一眼,她就认出他们来了,还自嘲是个眼拙之人。 青衣少年指指她,对着白衣老者道:“听到没有?听到没有!我的绝技到了她的眼前,竟然轻易被识破了!你说她是不是个妙人!” 白衣老者道:“你在她面前露过几手,她能认出有什么好稀奇的?” 他伸过头指指自己的脸:“小姑子,我与你不曾见过,你如何认出我来?” 原来,这二人便是当日洛阳城中与山阴有过几面之缘的周郎与季老。 她在卫玠的带领下,几次前往育贤巷面见周郎,周郎为太子乔装易容时,她亲眼见到过他的鬼斧神工。可季老,只有流霞河上匆匆一瞥,且当时季老的注意力全数放在卫玠身上。 她双眼一眯,老实道:“季老是世外高人,我只见过一次,且今日与当日面容又已有异,实是没认出来。只是凭着周郎的小童身份,才妄自推测。不知是也不是?” 小童身份! 白衣老者哈哈大笑。他拍拍身边矮自己一截的周郎,点头如蒜道:“正是,正是!走到哪里都带着周小童。哪里能万无一失不被人识破!” 却见一边的周郎忽拉一声弹掉老者的手,咬牙道:“老东西!别在我这里占便宜!” 他这话,毫不客气,动作也利落无比。山阴一惊,忍不住心道,周郎一个随身相侍的小童恁地胆大! 她悄悄看向吃瘪的白衣老者。发现他没有一丝生气的迹象,反而跳开几步争锋相对道:“就是占你的便宜。你待怎地!你的把柄都在我手里,你再放肆,我便一五一十地……” “真是气死我也!”周郎迈开大步便朝着季老冲去,两人一前一后,一下子就跑出了老远。 忽然出现,又忽然跑远,看看倏忽间已经寻不到身影的二人,山阴叹口气重又坐下。不朽天梯 谁说隐世高人便一定是仙风道骨的神仙模样呢?依她看,季老与周郎就挺能凑作一堆的。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江上小舟还孤零零地飘着,为他们掌舵的船夫见怪不怪地坐在船板上,优哉游哉地看起沿岸的风景来,显然对这二人的相处之道已熟悉无比。 山阴耐心地在原地又等了一会儿,可一个时辰过去了,仍不见二人有回来的迹象。 日头高升。慢慢地,阳光越发热烈起来了。 已到了正午了。 山阴看看江面,往来的船只已越来越少了。 看来二人跑得兴致勃勃,一时半刻不会再回到颍水河畔来了。 船夫仔细地拴了船,又跳上岸来,好意提醒道:“郎君,不必再等了。等跑得累了。玩得累了,他二人自会回来。我也要寻一处地方填填肚子去了。” 他说完,气定神闲地迈着步子往城镇的方向去了。 山阴失笑,她牵了马也慢慢悠悠地回原先落脚的客栈了。 坐船还要等到五日后,先找好这几日的住处吧。 有机会,再在这里找一找周郎与季老的身影,叙上两句。 她从客栈出来,又在街上转了转,找了一家看起来像样些的酒楼进去。 刚寻了个位置,叫了几样菜色上来,对面榻上,一青一白的二人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坐下了。 他们嘻嘻哈哈的样子,哪里还有刚才的互相打闹与追逐。 一把夺过山阴跟前放着的杯子,周郎自行倒了酒一口饮进,扇扇风道:“热死我了。热死我了!” 边说他边抬起袖子,往大汗淋漓的脸上狠狠抹了一把。 说也奇怪,他的面容本就是经过易容的,这样胡乱一通擦抹之下,竟没有露出一丝痕迹。 白衣老者落了后,他看看身前空无一物的榻几,忙招手道:“再取两个酒盅,两副长箸来。” 周郎已拿了山阴的碗箸。他的肚子毫不避嫌地发出一阵咕咕的叫声后,长手一伸,先行吃起碟中的菜来。重生田园地主婆 三人吃,菜色定然不够。山阴又点了几样,又令酒家送上几壶好酒。 能在这里遇上故人,她的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欢喜的。等到二人酒足饭饱,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她亲自为二人倒上饭后茶,笑道:“两位不是在洛阳么?怎么也来了颍川了?” 周郎这时才注意到从头至尾,只她一人。他看看她的架式,又看看外面,终于奇道:“小姑子。怎么就你一人?你出门,不知道带个人给自己作伴吗?” 山阴笑道:“一人乐得悠闲自在,无拘无束,岂非更好?” 原来她与卫玠真的没有在一块儿。 周郎细细瞧瞧,立刻看到了她眉宇间若隐若现的忧色,他寻思了一会儿,忽道:“卫家小子与你已然分了?” 不待她点头,他又自言自语道:“我看他对你情根深种,不似是轻易放手之人啊!” 育贤巷中,他曾劝卫玠抛开一切,随他逍遥,放下红尘间所有牵挂。当时,他就不看好她二人,结果一语成谶,卫玠果真娶了他人。如今看两人分道而行,没有了先前的如影随形,或许也是好事一桩。因此对上山阴不愿多说的神情。他又道:“分了也好,少去诸多牵扯与纠缠,与你二人都有利!” 山阴实不想再续这样的话题。她主动给周郎满上杯中之茶,轻道:“周郎云游四海,想在何处歇脚便在何处歇脚,今日一别。不知日后还有没有相见的时候。” 她本想着问一问洛阳城中情况如何。见他二人都已相偕离去了,立刻聪明地改了口。 周郎歪着头看了看山阴。果然,她在说出这番话来,倾身上前,对着周郎轻语道:“山阴斗胆,借着往日情分,想向郎君讨一样东西。” 刚才她眉间还有愁绪,现在凤眼微转,眸光一射,只有周郎看得到的狡黠与算计。哪里还有柔弱一说? 周郎道:“既知我有可能会拒绝,还要开口?不如省些力气。” 已是隐隐猜到了她的意图。 山阴不退反进:“周郎的这样东西我自然不会白拿。我家别院中各种好酒,只要周郎看中了,尽管问我要。我绝不吝啬。” 她倒是知道他的软肋。回味起美酒的香醇,周郎迟疑了一阵道:“说吧。你要何物?” 山阴凑过身,在他的耳边轻语了几句。 这话一出。周郎神情大变。她要的竟然是这个!电竞英雄 看着刚刚落座的山阴,周郎嗤笑道:“姑子自恃太高了吧。我原以为你与上次一样,只是要几瓶药剂,今日,你竟敢问我要方子了!这方子,恕我不能相告!” “莫说是你家别院中所有的酒,”他继续道。“你便是将所有的酒方都呈给我,我也不会心动分毫的!” 小事糊涂,大事之上,他果然一点都不含糊。 季老见他一板一眼地说得人一愣一愣,也放下手中茶盅笑道:“姑子这是强人所难了。除非姑子入了他的门下,否则,他岂会轻易相授?” 他这是暗中指点山阴可以自荐拜了周郎为师,好光明正大地索要东西了。 还是老东西懂他的心意。周郎正了正身子,仔细理了理裳服。心道,若是她开口求师,他也勉强受了吧。好歹能日日喝到酒,女娃子又聪慧。 却见山阴眸光一暗。她看着眼前二人,低道:“山阴虽资质愚钝,却也知道口是心非不是君子所为。心有所图而拜师,别说周郎不肯,我自己也羞愧。” 双眸一垂,她的语气愈发可怜:“不瞒二位,我这一路,行得不是很太平。丢了随从不说,还差点着了人家的道。说到底我这张脸是祸根,本想着见到周郎了,天下太平了……” 她没有再说下去。 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了。 然言下之意,二人都听明白了。她若是在路上出了事,因着身份的问题不慎又着了奸人的道,那么与周郎的执拗是有很大的关系的。即便周郎不用负上什么责任,可内心深处,难免要受道德的谴责。 原本理直气壮的周郎一顿。 他发现,他这顿白食不是那么好吃的了。 不愿拜师又在他面前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他伸手入袖,掏出几个小瓶递给山阴,说道:“定下的规矩不可破。你再装可怜也没用。这几瓶易容膏,你先用着吧。省点,至少可以安全一阵子。” 山阴大喜,方子一事,她本就不抱什么希望,只是试探一下。只要他能给她一瓶,让她以备不时之需便可了。现在目的达到,赶紧利索地接过了瓶子道:“多谢周郎与季老。” “谢他做什么?”周郎瞪了她一眼,“这药是我的,又不是他给的。与他何干?” 敢情吃饱了饭,又开始没事找事做了。 山阴收好瓶子,笑道:“自然要谢。季老是世外高人,能纡尊降贵与山阴说上几句话,山阴都已心中庆幸了。” 第一百零七章冤家路窄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季老大笑:“听到没有!你以为就你值钱,就你稀罕!”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要开始打打闹闹,周郎率先起了身,道:“有本事这回你来追我。我正愁腹中饱胀,难以消化。” 于是一瞬间,方才还在她的面前一同坐着饮茶的两人,又不见了。 来时突兀,去时也突然。 只是这一次,周郎与季老在她面前消失之后,没有再出现了。 眼看着她在这里待了三天。这三天,她不是呆在客栈中画自己的画,赚点路费与零花,便是牵着马儿来颍水边四处逛逛,打听打听来往船只的情况。 到得第四天时,天上下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大雨。雨水打在街道上,街上往来的人明显得少了。 半日左右,雨水停了。 有些冷清、寂寥的街道上,忽然冲出了几辆马车。这几辆马车的身后,还跟着上百个奔跑前进的随从。 大批人马突然于镇中出现,有些令人奇怪了。 听着下面传来的喧哗,山阴忍不住探出头去。这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她火速回到自己房中从头到脚换了一身衣裳,又掏出周郎给的那瓶药水,细细地在脸上涂抹起来。 不出片刻,一个脸色蜡黄,形容枯瘦的少年在镜中出现了。 她仔细看看,又在眼睛旁动了动手脚。 于是,少年流光溢彩的眼神也暗淡下来了。她微垂着双眸,一声不吭时,像极了从穷困潦倒的地方走出的郎君。丝毫不起眼,不引人注目了。 将房门拉开。她牵着马双脚不停地挤过被整整齐齐包围的街道,往着颍水的方向而去。 她走出不到一刻钟,立刻有官兵拿着一张头像前来相问了:“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有没有见过此人?” 画像上的人,凤眼有神,神采飞扬。一身男装英气挺拔,俊逸非凡。只是面色显得有些黑糙。 掌柜的一看,喉间一噎。这人,不正是前几天于他的客栈中落脚住宿的少年? 他的微怔落入官兵的眼中,他上前一步,抓住掌柜的衣领喝道:“你见过对不对?快些老实说,她现在人在哪里!”他指指等在外面的马车。恐吓道,“这几位都是来自洛阳的大人物。奉了圣旨前来办事的。你若是胆敢欺瞒--”总裁替补爱 难道这少年是逃犯? 惊得掌柜忙道:“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他一拍脑门,说道:“啊!我想起来了。前几日,我这客栈中是有一个模样与他相仿的人来投宿,只是不知他现在还在不在?” 他招来伙计道:“快去看看,这位郎君在不在房内。” “不必了。”官兵一把拎住伙计,将他扯在前头,“立刻带我前去。” 他一招手。后面紧随的官兵马上也蜂拥而上,直往山阴的房间冲去。 一行人粗暴地伸腿踢开房门,闯入房中。 但见房中空空如也,莫说包袱。就是被褥,都已叠得整整齐齐了。少年早已不知了去向。 找不到人,官兵对着伙计伸手就是一个巴掌:“说!人去哪儿了!人呢?” “官爷……”伙计不敢造次,硬生生挨了一掌哭道,“客人去哪儿,小的如何知道。这位郎君不曾结帐,白日里出去逛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料想天色晚了,便会回来了。” 这话虽然不中听,到底有些道理。领头的一人不再动怒,他三步并作两步出了房间,走至客栈外停放的一辆马车前,恭敬道:“孙大人,客栈掌柜说,是有这么一个人在此投宿……” 说未说完,车帘被急急拉开,孙秀的三角眼狠狠一眯,淫笑道:“人呢?有没有亲自看到?” “这……”官兵身子缩了缩,他上前一步轻道,“属下去她的房中查看了一下,此刻房中无人。不知听到风声溜走了,还是外出有事未归。” 孙秀冷哼道:“边远小镇,能传开什么风声?她一人上路,定是无事在街上闲逛了!”从马车中钻出身来,他走进客栈吩咐道,“让所有的人都散开。令人在暗处守着,密切关注客栈附近走动的人。” 想了想,他又道:“把方大同叫出来。” 很快,被孙会押着,双手绑得结结实实的方大同被人推搡着送到了孙秀的面前。 孙秀眯着眼睛看了看老实巴交的方大同,笑道:“方大同,你与朝廷命犯有牵扯,本来应该就地处决。看在你不知情的份上,本官现在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去街上寻一寻这位少年郎君,将他诱到此处来。一旦将他抓获,本官立刻放了你,让你安生回家。你看如何?”荷尔蒙进化论(高干) 方大同的嘴巴嚅动了几下。他抬起头,看向此刻一脸温和亲民的孙秀,骨子中一冷,颤颤惊惊地往下一跪,带着浓浓的哭腔害怕道:“大人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本官是当朝的骠骑将军,还能欺骗你一个乡野小民?”孙秀走到他身边,亲自将他扶起道。 方大同忙受宠若惊地后退了几步。 见他还在犹豫,孙会伸腿踢了他一脚,骂道:“别给脸不要脸,还不快去寻人?” “是,是……”方大同点头如捣蒜,赶紧应道。 身边的官兵给方大同松了绑,又将他推到外面。 在这么多人的盯视中,方大同紧张地迈开灌了铅的双腿,往街道中热闹之处去了。 他一走,孙秀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 随从会意,连忙跟着方大同,远远地盯梢上了。 父子二人遣退了所有的人,又语带威胁地喝住了客栈中的客人。于是,在一片异常沉默,异常安静的氛围中,孙秀与孙会二人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山阴暂时住宿的房间。 却说这边的方大同,哭丧着脸,一边在街市上漫无目的地行走,一边伸着脑袋东张西望。 活了近三十年,他从来哪一刻,如现在这般后悔过,自责过。 原来那日与山阴告别后,他继续留在小镇中贩卖瓷器。也是凑巧,到得快到收摊回去时,这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中,竟然真的来了一位洛阳城的大人物。 这位大人物,身后跟着这么多随从,衣着鲜丽,马车高贵不凡。令他当下便起了仰慕之心。 他一个平民,如何能有幸见到这般高贵不凡的人? 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了山阴,想到了告诉他,自己要来寻一位洛阳来的大人物的黑脸少年。 自己主动将山阴的消息告知这位大人物,既可帮了这少年,又能让自己一饱眼福,实在是两全齐美之策呀。 于是,一辈子不曾壮过胆的方大同,这一回真正风光一把了。 他在队伍直行时,手捧着山阴赠于他的画像扑通一声跪在了马车的面前。别后再爱 后来发生的事,让他如恶梦一般不愿面对了。 不分青红皂白被人打了一顿,然后拖到马车前的他,看到了马车掀开后,一张猥琐至极的脸。这张脸上,正泛着*的迷醉,光天化日之下,他一边忍着难耐的呻吟,一边喘息着随意说了句:拖下去埋了。 在车中赤条条扭成一堆的几人,令得方大同张大嘴的同时,手上画像咣啷一声滚出了老远。 他在见识到这样的大人物后,甚至忘记了说话,忘记了喊饶命。 也是他命大,画像滚出后,被马车中走下的另一少年拾了起来。 这人,他当时不知道,以为是一名翩翩贵公子。他看了画中的骏马,眼神微闪之后,不但救下了他,还令得自己与他同坐一辆马车。 他心道,他看花眼了吧。眼前这名才是黑脸少年要寻的大人物吧。刚才在马车中那位,那么粗鄙,那么令人作呕,怎么可能是大人物呢? 在少年的追问下,他激动地将山阴要寻他的事说了个一五一十。末了,他还告诉少年,因没有等到,黑脸少年已经前行去往颍川相候了。令他快快赶去。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日子从此不安生了。 少年将画像与他的话转述后,他被告知,山阴根本不是来寻大人物的,而是一名朝廷命犯。因犯了事,才逃到这里。他与山阴有过接触,现在必须一同押走,直到寻到人犯,抓拿归案方可。 稀里糊涂犯了事,稀里糊涂上了囚车,方大同再不晓事,再老实巴交,再没见过世面,也知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他实是想不通,那名坐了他的车便客气地给他付路费,又赠画给他的黑脸少年怎么就成了朝廷命犯了? 相反,一路上穷奢极侈,走到哪儿都不忘行乐的父子俩怎么又成了大人物了? 光从面相,便令人不可思议啊! 他一人在集市中走了一阵,揉揉有些酸胀的小腿,又坐在路边的台阶上休息了片刻。这会儿,他真希望不要碰到黑脸少年,不要让黑脸少年落入那二人的手中。 集市上一张张陌生的脸从他眼前一一晃过,他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了,仍没有碰到山阴。 落过雨的街道还残留着水渍,走在上面时不时地溅起灰色的小浪花。 第一百零八章杀孙秀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方大同往后瞄了一眼,发现一直跟着他的那人好像松懈了些。 他快步挤入人群中,装作看到熟人的样子几步上前钻入一条小巷。 小巷不知是通往何处的,他闷着头快步走,只想快些逃命,快些离开不知所谓的大人物的身边。 就在这时,他的衣领被人一揪,那人从背面拎起他,直直地将他往腋下一夹,纵身跃到了一家平房的后院内。 方大同以为自己的逃跑计划被人识破,忙不迭解释道:“小的,小的想寻个无人处解个手……” 啪的一下,他的脑瓜子被人重重拍了下,那人搂着他一个打滚,蹲在了这家后院的草丛中。 他不是孙秀的手下。 方大同睁大眼睛看了看,高兴得差点哭出来。 他的激动没能持续几秒,因为眼前这个黑脸少年以一把匕首抵住他的脖子,双眼阴沉地看着他,不容反驳地说道:“帮我做一件事,否则,我立刻杀了你。” 刚逃出虎窝,又钻入了狼窟。方大同很想知道这次出行是怎么了,就能不停地犯事儿。 他哆嗦着看向黑脸青年,求饶道:“壮士手下留情。我一个无用之人,能做成什么事?莫要寻错了人,办坏了事啊!” 黑脸青年道:“这事非你不成。你只需点头。事成之后,我会让人帮着你逃回老家,不必再呆在此处。” 他没有听错吧?方大同非但没有觉得惊喜,反而双腿一软:“郎君莫要让我做伤天害理的事,我--” 他没能将话说完,因为黑脸青年手一扬,一团东西塞进了方大同的口中。将方大同往地上一按。他快速拉了几件晾在院中的女式衣裳,给自己穿戴起来。 转眼,方大同的面前出现了一个身形有些高挑的姑子。这姑子,面黑,穿一身粗布长裳,再扯顶纱帽往脸上一罩,远远看去,真像那么回事了。 扮成姑子的黑脸青年将地上的方大同一扶,在他耳边轻道:“快。带我去见孙秀。” 见孙秀? 方大同不知哪个是孙秀。可他一想。顿然明白过来了,黑脸青年口中之人一定是那个洛阳来的大人物。他的声音闷在喉咙中唔唔地发了两声,飞快地摇摇头。黑老大,唯妻是从 他就是再不喜这个大人物,也知道黑脸青年此去定然不会有好事。难道,他与那个郎君一样,都是朝廷命犯?如此一来,他的从犯之名就算坐实了。哪里还有逃走的机会! 这样一想。他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死命撑在地上不肯起来了。 黑脸青年见状,冷笑道:“你以为你还能逃出孙秀的手掌心?他带了你来,不过想将你当作诱饵。鱼上了钩,你功成身退,一张草席就可以了事了。鱼儿没上钩,你死得更惨!横竖只有死路一条,不如与我合作,杀了孙秀。还能逃出生天!” 见方大同仍呜呜地摇头,黑脸青年一把将他用力扯起,道:“今日这事,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你再摇头,我手中的刀剑先结果了你的性命!” 说罢,他的袖间真的滑出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直取方大同喉咙。 方大同长这么大,何曾见过这样的阵势。吓得双腿一抖,带了哭腔又是点头又是含糊不清道:“唔唔唔……” 黑脸青年看他答应了,这才扯掉他口中的布,又安抚道:“孙秀不过一匹夫,我取他性命易如反掌。你只需引我到他身边即可。到时,我会护着你一起逃走。” 可怜方大同,哽着声音应了声“是”,又抹了抹眼泪,跟在了青年的后边。 青年架起他。轻而易举地翻出了院子,两人又站在了方才那处小巷中。 方大同在前,青年在侧,两人一声不响地朝着外面的大街走去。 却说刚才方大同一闪身不见,惹得后头盯梢的人赶紧寻了起来。寻了半天,忽见前方方大同又出现了。还领着一人慢条斯理地往客栈的方向走去。心中一由一喜,看来方大同是真的寻人去了。 他又看看方大同身边的姑子。身形高挑,与山家姑子无异。着了女装,又带了纱帽,显是不愿令人看清自己的长相。不由越发肯定。 一边紧步跟上,一边使了另一人先回客栈处通报了。 这时,孙秀与孙会二人正在山阴房中静候。听闻这个消息,不禁大为开怀。尤其孙秀,猛灌了口酒水,对着一边的孙会下令道:“去。脱了衣裳先到榻上候着。看老子怎么收服这姑子!” 孙会迟疑了一下,有些畏惧道:“父亲,此事若是传到公主耳中……” “啪”得一声响亮的巴掌,孙秀伸出手狠狠扇了孙会一下:“没出息的狗崽子!你以为你娶的还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她敢二话,你抽她两个耳光子,看她敢不敢造次!”红楼之谁家新妇 原来,孙会自娶了河东之后,也渐渐歇了对绿珠的心思。死者已矣,他倒真的收了心,决定好好对待纡尊下嫁,貌美如花的公主。 哪知河东就不是省油的灯。三天两头召了美少年前来相侍不说,还动不动对他摆公主架子,怒言相向。弄得他现在见到河东心里就发怵,就害怕。 孙秀看他还不肯上榻,拎起他扔至床上骂道:“有你老子在,你怕个鸟!等让老子尽了兴,老子再给你讨一房公主来!” 孙会只得哆哆嗦嗦地把衣裳除了,复将被褥盖上。 孙秀一人捋起了袖子,兴奋地在房中来回踱步。他一边拊掌,一边乐道:“等山家姑子进了房,便好好耍上一把。如此一来,便正好与季老擦肩而过。嘿嘿!我已费了这么大的周折,便没有请到他,皇上也不会怪罪于我了!” 原来,他此番大老远地从洛阳跑到颍川来,竟是为着季老的? 孙会也吃了一惊:“父亲,你存心不想与季老打交道?” “你懂什么。”孙秀啐道,“皇上手下若是多出一名这样的人物,我等的位置往何处放?皇上兴致来了,想请个隐世高人,我便陪他玩玩。季老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可我费尽心思,就是请不动他。”他得意地笑了笑,道,“就算手下里有皇上的耳目,在此种情况下也不能奈我何!” 他横了呆愣愣的孙会一眼,骂道:“真他娘的不知是谁生的你!一点没有老子的聪慧!” 父子二人在房中嘀咕了一阵,忽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了! 孙秀一喜,忙拉开房门。果然,门外,一脸哭丧,极不情愿地站到他跟前的方大同缩了缩脖子,指了指身边的一位姑子道:“大人,人我已经带来了。” 她怎么还带上纱帽了? 孙秀伸手便往欲扯下青年的纱帽,一观究竟。 但见青年灵巧地闪了个身,往后一退,便想抬步离开。 是她无疑了。 孙秀忙道:“拦住!拦住!”眼看着纱帽姑子不情不愿地走入房内,他冲着一干人挥挥手:“都退下,都退下。”[网王]跪求好人卡2 方大同没有退,他仍柞在门边,愧疚地看了“山阴”一眼,他哽咽道:“郎君,是我对不住你……” 装什么装!人都已经带来了还哭毛! 砰地一声,他被推开了好远,孙秀当他的面把门关上了。 顿时,房中只剩下了孙秀,孙会与“山阴”三人。 孙秀不急不缓地扫了眼冷冷看着他的山阴,笑道:“山家姑子,不曾想还有这般见面的时候吧!你在洛阳城中还能借着老父和孙江之手侥幸逃脱,这一次,我倒想看看,你如何使计逃出这间房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绿幽幽的三角眼在山阴的胸前瞟了瞟:“你是主动除了衣裳爬到床上呢,还是由我亲自动手,除了你胸前的布,好好给你揉揉?” 刷的一声,黑脸青年的脸由黑变红,开出一朵极绚丽极红艳的花来。 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全身赤条条窝在榻上,定定地注视着他的孙会。 他实是想不懂孙秀想搞哪出。难道他还有兴致勃勃看着人家欢好的变态嗜好?抑或是上阵父子兵? 全身寒毛狠狠地竖起,他看着孙秀淫秽丑陋的脸,脚步不由退出了两步,反射性地往墙角缩去。 这在孙秀眼里无疑是示弱。他高兴得眯着一双眼睛,搓搓手掌,猫着腰,嘿嘿笑着扑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 贴在墙角有些瑟瑟发抖的山家姑子尖着嗓子“啊”了一声,连忙蹲了下去。 这一声轻呼夹杂着郎君喉结滚动的声音,又尖又怪异。依言躺在床上等着孙秀吩咐的孙会不由伸出头看了看。 然后,他看到了孙秀如一只秃鹰猛扑而上,张开双臂将山家姑子搂了个死紧。 大力地撕扯衣物中,山阴头上的纱帽掉落了。露出一张黝黑的少年的脸来。 这少年,趁势伸手往孙秀的胯下狠力一抓--意料中的破碎声没有响起。 他一惊,很快伸手入怀。尖刃出鞘,如一根铁线缠上孙秀的喉咙,在他脖颈上留下一道鲜红的印迹。鲜血喷发,溅了他一脸一身。死死捂住孙秀的嘴,他一个翻身后仰,重重的撞击声响起,孙秀的身子连同他的体重齐齐压在瞠目结舌看着扭在一起的他们,想要大声呼喊的孙会身上。 第一百零九章  救星 - 白衣隐 - 弱视的猪 这一声猛撞,带着雷霆之速,直将‘床’榻压塌了半边。少年一手推开已然失去挣扎之力,濒临死亡的孙秀,一手成掌,朝着孙会的脑部急速霹下。孙会不会武,全身又不曾穿衣,抱住被褥中死命地想呼救。忽然脑子失去意识,全身一僵,后脑勺受击的他靠着‘床’榻软软地倒了下去。 ‘激’烈的打斗声没有引起‘门’外一干人的注意。这种‘激’情无比的声音被理所当然地认为了房内正在上演极其火爆**的戏码。 甚至有几个官兵朝着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啧啧两声羡慕道:“两人齐上,孙大人的招术怎地就不见底?” 黑脸少年轻轻松松地撂倒了孙秀与孙会,从‘床’榻上起身,跳至地面上。 他走至孙秀身边在他鼻音探了探气--气息停止,双眼瞳孔放大,已然死了。 掀开被子看看**‘裸’的孙会,他也昏死了过去。 快速地将孙会绑成一颗粽子,他想了想,又走到孙秀跟前,扒下他的衣服来。 方才那一记空抓令他心中颇有疑‘惑’,果然,孙秀的下身空空如也,命根子早已没了。 原来,这老家伙早就被人处理过了。可恨死‘性’不改,竟然毫无廉耻地拖上自己的儿子,想看一出活‘春’宫。 狠狠朝着孙秀呸了一声,他伸‘腿’使劲踢了踢。 贴到‘门’壁上往外看了看,官兵们正聚在一起喝酒聊天。 一旁,方大同正哆嗦着身子,时不时地朝着房‘门’的方向瞅上一眼。 经孙秀一抓一抱,他的衣裳与纱帽皆有不同程度的破损。再穿上这身衣服走出去势必引起别人的怀疑。 打开客房的窗户从外看去,外面正是一条小巷。心中一动,他扯起被子,散开头发。‘露’出半张脸,吱嘎一声,房‘门’打开了一条缝。 在众多投‘射’而来的目光中。他冲着方大同招了招手,尖着嗓子道:“大人令你进来。” 美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风华令得众护卫心神一‘荡’。他们看向方大同的眼神中,这一刻竟是出其一致的妒忌。 这种时候令他进去,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么? 只有方大同脸‘色’一白,嗫嚅着往后退去:“我……我不去……” “走吧你!”有人在他身后用力一推,他不由自主地前倾,几步冲到了房‘门’前。 在只有‘露’出一条缝隙的房‘门’前,将方大同推至跟前的官兵贼笑了两声。眯着眼睛往里望去。可是布帐被放下,被子裹得紧紧的,他只看到了一地凌‘乱’不堪的衣裳。 方大同的身子侧着一挤,房‘门’又关得严严实实了。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 这一场作乐。似是没完没了了? 房内静静悄悄,不似孙大人往日的“高调”作风啊! 就是方大同进去,也不可能呆上这么久啊! 发觉有一丝不对劲的近护想了想,赶紧起身走至房‘门’前,使劲敲了敲‘门’。房内没有声响。连孙秀平日时被打扰时的怒喝声都不曾传出。 心中疑‘惑’更甚,他用膝盖一顶,用力撞了进去。 房内,孙秀正呈大字形趴在地上,他的下巴处。早已汇成了一条浅浅的血‘色’溪流。孙会被人绑在‘床’榻上,全身**,嘴里塞满了破棉絮。此时,正发出“唔唔唔”的求救。 只觉得一阵惊恐从脚底窜起,他扯开喉咙大叫:“来人啊!有人谋刺孙大人啊!” 小小的一方客栈,顿时‘乱’了天。 却说这时,已是午后。 雨水过后的小巷中,仍是一片片不曾干透的水渍。 黑脸少年带着方大同跑出几条街后,拿出身上仅有的一点银两递给他,道:“已经逃出了,你我各自逃命去吧。” 方大同受了惊,加上两‘腿’不停地奔跑,早已疲惫不堪。他苦着脸,看着黑脸少年放到他手中的碎银,哭道:“郎君,你我杀了朝廷命官,犯了天大的事儿,我,我无处可去啊!” 这么多的官兵,他们一定马上就追过来了。 他还能冒着风险逃回家吗?只怕刚到,已经有一副枷锁在等着他了。 黑脸少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人又不是你杀的,你怕什么?我特意留下孙会,就是要证明你与那位山家姑子的清白。事是我犯的,我不会诋赖。” 有区别吗?方大同的脸更苦了。人是他带进来的,二人从窗口逃走后,官兵便已将他们视为了同伙。他不杀人,却参与了整件事情,这下,跳到黄河都已经洗不清了。 他把碎银子往黑脸少年的手中一塞,央求道:“郎君要逃,便带着我一道吧。我一个不曾出过小镇的人,实是不知该往何处逃,往何处躲啊!” 这是方大同认清形势后做的最果敢,最干脆的一个决定。 他老实巴‘交’的脸上甚至出现了一种绝望中寻求生存的毅然与决然。 带着他,还是抛弃他? 黑脸少年在片刻的怔忡后,果断地回道:“好吧。我进入时已经打听过了,这里的陆路极易被追到,水路安全,我带着你先往水路方向逃吧。逃到别处后,你再作打算。” 二人商议完毕,由黑脸少年领路,快速地朝着颍水方向跑去。 颍水之畔,已经被密密麻麻的官兵守住了。孙会在得救之后,火速下达了一个命令:封死所有的出口,一定要将那名黑脸少年逮住。 城中展开铺天盖地地追捕,颍水边,所有上船的商人或是百姓,皆要一一检查方可过关。 完了! 晚一步赶到的方大同与黑脸少年看了眼这个阵势,将头上纱帽一压,急急往后退去。 方大同眼尖,一眼便瞅到了官兵手中拿着的画像。他喉咙一紧,心中愈加地发寒。 因为画像中,他的样子被清清楚楚地呈现了出来,而黑脸少年。因为孙会只是看了一眼,形象模糊,所以画像之上也不太清晰。 这个时候。黑脸少年若是弃他而走,他就真的只有一人在无边地狱徘徊了。 再没有比这种担心受怕更令人心焦了。他一边紧跟着黑脸少年身侧。一边又不安地看看他的眼神。 只见黑脸少年将他一拉,两人在颍水边的一处窑‘洞’中先蹲了下来。少年警惕地看看周围,小声道:“现在天‘色’尚早,入夜之后会方便许多。我们先呆着吧。” 方大同赶紧点点头。 转眼,两人在窑‘洞’中呆了足足几个时辰了。 天‘色’越来越暗,越来越暗,江边。水幕与遥不可见的天连成一片,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江面上的船只,没有了。 夜风从江上呼呼地直吹而来,在窑‘洞’中的方大同。非但没有觉得凉爽,反而在背上生出一丝寒碜碜了。 因为守在颍水边的官兵没有退去,一人持一火把,开始沿着江边搜寻起来了。 怎么办呢? 他看到黑脸少年走出窑‘洞’望了望,又回来开始不停地踱起步来。 寻思了一会儿。黑脸少年道:“我有武功在身,料想他们未必擒得了我。不如由我引开他们,你自行逃命去吧。” 方大同大惊,他一把攥住少年的衣袖:“郎君想弃我?” 少年道:“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搜到这里了,二人同时毙命不如保一个。” 方大同脸一白。凭他的本事。便是少年引开了官兵,他也不知后路该如何走。对他来说,横竖都是死,有什么区别呢? 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慢慢来了。 官兵来了! 两人俱是一凛,身子一缩,紧贴着‘洞’壁站好。尤其少年,手中短刃出鞘,准备一搏了。 几乎是身影一闪,他像条蛇一样猛蹿而出,贴向来人。手中利刃一扬,已经抵上了来人的脖颈。 来人一僵,牵着马儿的身子不由后退了几步。 同样黑灰的脸上,一双凤眼借着月光轻轻一瞟。 是他! 黑脸少年手一抖,不知此刻心中是高兴还是害怕。 身边的方大同已经惊喜地轻呼了一声:“别下手。这位郎君我认得,他不是坏人。” 方大同口中的郎君正是听闻消息后刻意前来搜寻方大同的山‘阴’。 她从客栈溜出后,便径直往颍水方向而来了。前往扬州的船只明日便到,她只需躲过今晚,便可安全离开颍水。 哪知,不出半日,便从城中传出有人谋杀了孙秀的消息。 紧接着,方大同的画像与另一名男子的画像被张贴到了城中各个角落。 方大同为人实诚又胆小,他对洛阳城中的大人物如此崇拜,而且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去杀孙秀? 而画像中另一名男子,画得有些模糊,可她从眉宇间却是轻易地认出了他。 她离开刘曜前他还好好地被关在房内,如今是怎么逃出的,又到了颍水,亲手杀了孙秀? 她不动声‘色’地拨开少年手中的利刃,轻道:“你想引来官兵,死得更快一些吗?” 少年的手一顿,退后了一步。 山‘阴’的手段他领教过,因此手中利刃放下的同时,他不忘探出头,看了一眼她的身后。 “只有我一人。”山‘阴’将马绳随意一绑,信步走入窑‘洞’。 “但是再晚一些,一定会有另一拨官兵而至了。”她看向眼巴巴瞅着她的方大同,“你们听我的,尚可保住一命。” 她能救他们? 少年不置可否地看向她自信的眼神:“你打算带着我们杀出去?还是已经请了刘曜带人马前来相迎?” 下载本书最新的txt电子书请点击: 本书手机阅读: 发表书评: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在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一百零九章救星)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