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东都城 - 百物屠 - 陈风徐 光复三年春三月十六,正是东都众花开过、树抽新芽的好时候。才下了一场春雨,整个东都都跟着这场雨活泛起来,沿街的屋檐一时新如才砌,偶掠过几只燕子,呼朋引伴地又隐入别家院落去。逢三六九的长干街市现在人还算不得多,因此一辆普通的马车经过,也并未引起太多人注意。 车马辘辘,一个车夫引马前行,简单的灰布面儿的盖帘上还落了一些鸟白。东都里的马车多了去了,谁也不会理睬这是哪一家的,惯会瞧周正不周正的娘子们见了这车,也只会以为是什么小门小户雇来的罢了。 离了长干街市,马车转到通明大路上,此路若一直走下去,沿街的不是府衙,就是署司。若还要再前行,便是几家大户的府邸了。 这些可不是普通的商贾大户,个顶个都是如今朝堂里有身份、有地位的官老爷。且不论广勤侯、辅国公这些侯爵门庭,单看相府一类的,也足以知道这地方的非比寻常。 东都百姓妇孺皆知,通明大路上的“龙角池方”住的可都是不能轻易招惹的大人。 顽童顽童你别闹,过了长干是马桥,走马桥前通明道,金道道,银道道,平头百姓不能趟。要是走上通天道,铁钩钩,白刀刀,挖你心肝儿送阎王。 “二公子,到了。”马夫并未停在正门口,而是离着下马石十来步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旁边就是一堵雕画石墙。 帘子忽然掀开,伸出一只白嫩的小肥手来,小手轻易拨开帘子,一张娃娃脸便显露出来。滴溜溜的大眼,新鲜地打量着四周,不知道是不是着了风寒,时不时伸手搓着鼻子,还不忘时时猛吸一下,又抓着两个桃子揪,用红带子绑得紧实着,可爱极了。 “这就是罗府了?”他看见了远处的石狮子。 马夫勤快地答道:“是啊,二公子,您也别见怪,老大人在句容的时候提醒过咱,不能停在正门,坏了规矩。” “知道呀,哎呀,这有什么的,”小胖小子看了一眼马夫,“我这里给你留了一包杏粉酥,回去的时候,别忘了吃。” 说完,他拍了拍后座。 马夫笑道:“二公子,小的不用您操心,扶您下来?” “成。” 这二公子下个车是真费劲,腿短到根本够不着马凳,马夫好不容易抱住了,才给安安稳稳接下来。再看马夫,要不是有膀子力气,也非得累出病来。 “小的这身份,就不送您进去了,拿好了东西,小的这就走了。”马夫从车里给他拿出来一个木匣子,交到了他的手上才放心。 小胖小子乐呵道:“知道了,回去的路上小心啊。” “您就放心吧。” 马夫赶了马车掉头回转,小胖小子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整理起自己身上的衣服来,看看有没有不平整的,或者有地方脏了,反正就好一顿捯饬。确定了仪表无碍,才转身朝着石狮子那个地方走过去。 百十来步远的功夫,走得他的心却一直突突地跳。 直到临近了大门,抬头看去,阳光刚好洒在门匾上,松木的门匾上描金的两个大字“罗府”便映入眼帘。这便是罗府,是他此次来要生活的地方,也是他应该的家。 门口值班的小厮一看到他,自然要上前盘问。 “小孩儿,你找谁啊?”小厮倒还算客气,不像有些护院看家的,不说人话单看脸色,会以为是狗。 小胖小子非常恭敬地抱着匣子俯身道:“劳烦您通报一声,就说句容的罗明来了。” “哎呦,二公子!”他要进东都,自然是罗府上下都知道的,这小厮也不例外。 罗明不好意思地一笑,眯着眼点了点头,“是我。” “哎呀呀,二公子,快快有请,老爷和夫人就等着您来了。”这小厮倒很是殷勤,一边提醒着他留神脚底下台阶,一边为他引路到门前。 也有小厮闻声从门里出来看,这个小厮便打发道:“别看了别看了,快去请老爷夫人还有大公子,二公子来了!还看什么啊!” 这小厮十分热络,看起来是府里的交把子,但是罗明又很佩服他办事干净利落,而且不失分寸。 “二公子,烦您在此稍后,您这过门,不对不对,是进门,哎呀,也不对,这么着,就您回家,哎,对了,您回家进门,这是个重要仪式,必须得老爷夫人来,迎接您进去,您稍等片刻,稍安勿躁。”这小厮看起来油滑世故,讲话也好玩一些儿。 经此来看,这东都罗府,也不是什么严肃得不行的地方,倒与句容老家很是相似。他非常喜欢这种相似。 不过片刻,便听到一阵脚步嘈杂声,不见人影,却先听到有夫人的高声喊叫,“你们倒是去准备饭菜去啊,都跟过来干什么?” 罗明猛地一挺后脊梁,莫不是…… “二公子,老爷和夫人来了。”那小厮说完便退避到身后去了。 罗明刚朝里张望,只见一青衫妇人先一步踏了出来,他不知道妇人梳的是东都如今最时兴的望月髻,更不知道她佩戴的是何等名贵的珠玉,他只知道这个女人美极了,并不是妖艳的那种,而是非常大方的一种美,更有许多英气在其中。 “我的儿啊,这便是明明了吧,可叫我想死了。”不等罗明见礼,这妇人便上前一步蹲下抱住了他。 跟着她身后出来的,才是一位威严端正的男子,以及一群丫鬟佣人。 “爹……”他迟疑着喊出了这个称呼。 这个人,这个名字,太陌生了,这许多年来,这个人一直活在别人的口里。一直听别人讲“你爹如何如何”,今时日见面,好不容易喊了一声爹,倒真心酸。 听着孩子怯生生的,妇人更是心疼起来,遂转脸对着男人道:“你儿子好不容易搬过来住,你怎么还摆着你上朝时候那一张臭脸?不知道的以为你欠着你儿子千八百万的银子呢。” 妇人言辞犀利,男子一时竟红了脸,别过头去,干咳嗽了一声。而旁边的下人就像是看惯了一样,每一个人的表情都从容淡定。 妇人本来已经转过脸去,端详起罗明来,却又忍不住蹙眉转脸道:“你儿子叫你呢,你快答应啊。” 男子不好意思正视罗明,偏着头连连称“哎”。 妇人这才罢休,旋即一副慈母模样,摸着罗明的脸,温柔道:“好孩子,你爹他当官当傻了,耳朵有些毛病,嘴也有些结巴,你别往心里去,以后习惯了就好了,”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呢,是你的,是你的,算了算了,你以后就管我叫玉姨就行,在罗府里,玉姨罩着你,没有人敢欺负你,要是你那个混蛋哥哥……” 说至此处,她忽然站起来,扫视了一圈,问道:“罗沉那个兔崽子怎么没来?” 不知为何,她一问出口,下人们都纷纷低下头去。 “不说?小碗,给我去后花园里把他找出来!一会儿饭厅上要是没他的人,我让你们这些伺候他的,统统吃板子!”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罗明到来的原因,下人们总觉得夫人今天没那么暴戾了。 这要是放到之前,现在这顿板子就得吃上。 “明明,饿了吧,走,玉姨带你进去吃东西,哎呀,看我们明明,白白胖胖,真可爱,真想好好抱抱你,要不是你那个糊涂爹,不早把你接过来,玉姨一定给你喂得更白更胖。”妇人拉着罗明的小手就往里走,完全无视掉了这个家的男主人。 但也奇怪,下人们纷纷开路,男主人只能站着看,一句话也没有。 罗明亦是有些尴尬,怯怯道:“玉,玉姨,叔公说了,我再吃,就没有合身儿的衣服穿了。” “胡说八道!什么狗屁叔公,听他的屁话,赶明儿,就给你做几套新衣服,咱们挑最好的料子,管教它都合身儿!” 二人越走越远,男子还站在门外,一直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人的背影。旁边的老奴走上前来,亦是低声道:“老爷,看来夫人很喜欢二公子啊。” “她不就是这么个人儿吗?养着沉儿觉得不够瘾,又不想再生一个,这才非让我把明儿接过来。”男子的眼神与口气同样宠溺。 老奴跟着道:“是,府里人多点,总归也热闹。” “不是,罗焦,你是觉得沉儿一个人不够闹腾吗?”男子颇有些戏谑地看了一眼他。 罗焦才带着笑道:“二公子从小养在句容,族里的叔公管教严格,一看就不是个闹腾的,依老奴看啊,说不定他还能压一压大公子。” 男子无奈地笑了笑,摇了摇头,又伸手指了指罗焦,指点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最终背手走进门去,这时候才道:“只希望沉儿别把明儿带跑了就行。” 罗焦看着自家主人这种久违的慈父之态,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第二章 罗门聚 - 百物屠 - 陈风徐 东都罗府,家主罗保朝,正房夫人玉怀璧,说出去都是东都赫赫有名的人物。罗保朝在朝任职二品,为敕事监宗事,掌管东都城内百官的奏表以及皇帝的敕令颁布。玉怀璧,乃是当朝开国大将玉穿山的嫡孙女,身份地位几乎是和公主等齐,自幼精通武艺,为人耿直爽快,虽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基本没人敢吱声,轻者被朝廷训斥,重者被她本人训斥。 二人共育一子,名为罗沉,性格随娘,长相随爹,不言语就是谦谦君子,一开口就是乡野村夫。 而罗明,则是罗保朝和另一位崔姓女子所生,只因担心玉怀璧不开心,将母子二人安置在句容老家,由族人照顾。 今时,只为了合家团聚,方将罗明接了回来。 “明明,你今年多大了啊。”进了饭厅,玉怀璧亲自给这个新来的小胖小子盥洗擦手,还不忘一边嘘寒问暖。 罗明心里此时早已忘记什么要谨言慎行,少说话多做事之类的训诫,开口便答道:“十岁了,属猪的。” “属猪的啊!”玉怀璧忽然眉飞起来,“真好,玉姨也属猪,你那混蛋哥哥比你大了一岁,属狗的。” 一直听玉怀璧讲混蛋哥哥,罗明也有些好奇,自己这位素未谋面的哥哥,真的有那么混蛋? “玉姨,我何时能见到我的这位哥哥啊?”罗明好奇道。 正这时,罗保朝走了进来,便道:“你那哥哥生性顽劣,如今不知道在何处野,都是叫你玉姨惯坏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落座首位,旁边的丫鬟便递上来新的湿手巾给他擦手。 玉怀璧也轻柔柔地答道:“别听你爹瞎说,那哪儿是玉姨惯的,分明是子不教,父之过!” 最后几句重音落在罗明耳朵里,倒让他心里笑起来。看着面前尚且陌生的妇人,却不知为何总有种莫名的亲切感,看着她对待自己的样子,想想自己的哥哥无论多顽劣都是情有可原了。 罗保朝闻言也是咧嘴笑了两声,摇了摇头,不再言他。转手将手巾递给丫鬟,丫鬟便把手巾放在铜盆里,端了下去。这会儿正是布菜的时候,罗明只见鸡鸭鱼肉端上来,大碗的小碗的层出不穷,一时间竟然看花了眼,咽了好几次口水。玉怀璧见他这样心里更是欢喜,忙指挥着丫鬟把一些肉类的菜端到他面前。这边还未布置好菜,那边门外就传来高亮的一声喊:“我来迟了!” 罗明被这一声喊给喊住了神儿,听声音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莫非就是兄长?他转头看向门外,便见一少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海青冠绾着一头乌发,水蓝色飘带落在右肩上,高扎发髻,两眼炯炯有神,粉面薄唇争俊俏,长眉络波识少年。他忽然想起前人的诗句,放在面前的人这里再合适不过了。来者身上的衣服是他说不出名的料子,乍一看竟有些光亮,花纹样式也都没见过,虽看不出多么富贵,但也尽是英姿风发。 “贵客自远方来,我……”他本笑意横生,刚张开口要说几句客套话,谁知玉怀璧就上前揪着他的耳朵给提了起来,“哎呦,娘,娘,你干什么啊,疼,疼,嘶,真疼……” 好好一公子,突然变成了村野的孩童。 “罗沉,你最近是不是皮紧了,需要娘给你松松?啊,我是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这几日,不定哪天你弟弟就来了,让你收收心,你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还贵客,贵,贵,贵你奶奶她孙子,这是你弟弟!”玉怀璧一甩手就把他撂到了桌子前面,“叫弟弟。” 罗沉这正用手捂着耳朵,拧着眉毛直呲牙,缓了一阵儿才开口:“弟弟。” 罗明也有点儿懵,呆呆的答应了一声“哎”。 罗沉还一直揉着耳朵根子,罗明这才反应过来,忙站起来恭恭敬敬拜了一拜,“兄长。” “哎,不用不用,兄长多难听,喊哥就行。”罗沉赶紧摆手制止他。 罗明照办,喊了一声:“哥。” 罗沉这便转过身子对着玉怀璧抱怨:“娘,你这当着我弟面前,头一次见面,一点不给我面子,我以后怎么带着他玩啊。”说完他又看向罗保朝,“爹,你说是不是?” “嘿,你今儿……”玉怀璧一提气,举起了巴掌,眼看着又要上来教训他。 “好了,夫人,今日一家团聚,你给沉儿留些面子,还有,你也别吓着明儿啊。”罗保朝的话还是管用的,此言一出,玉怀璧方平息了火气,走到桌前坐了下来。 罗保朝便又对罗沉道:“沉儿,你娘确实做得不对,但是你当儿子也不是第一天了,担待着你娘一些。” 闻言,罗沉便小声嘀咕着:“谁来担待我啊。” 罗保朝许是听见了他的话,接着道:“往后,你要好好对弟弟,明儿第一次来东都,许多事情都不熟悉,你这个当哥哥的不能光想着带他玩儿,得多教他点儿真本事,别忘了你答应过我和你娘的。” “是,等弟弟来了,我就带着他老老实实、一本正经、勤谨克难、夜以继日地去学堂上学。”罗沉说话的声儿都降了三个调门,提不起精神来。 “大丈夫要说到做到。”罗保朝还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有这样的觉悟的,尽管他还是个孩子。 “是。”罗沉拖了长音。 玉怀璧此时也跟着道:“你自己算算,啊,罗沉,学堂你都多久没去了?那可是天子伴读的学堂啊,老师们那都是教过皇帝的,你还不知足,天天不去,你看看隔壁的小侯爷,看看其他几个孩子,有你这样的没,还不识好歹,我是真怕你把你弟弟带坏了!”说着说着,玉怀璧的火就蹭蹭往上涨。 “娘!”罗沉有些不乐意。 罗明本来一句话也不敢说,这个时候竟然也有些想为自己的哥哥争辩两句,于是道:“玉姨,我觉得兄长,不,哥不去学堂,可能是另有原因吧,哥一看就是天资聪慧的那种人,玉姨就不要担心了,我还指望着能跟哥多学点东西呢。” 罗沉闻言,两眼放光,非常赞许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小白胖子,看来这个弟弟,人还是不错的。 玉怀璧被罗明这几句话堵住了心火,脑子里许多不好的词汇也都一挥而去,“我生的个什么玩意儿我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不说了,小崽子,赶紧坐下吃饭,你弟弟赶路来,早该饿了。” 罗沉拍了一下罗明的肩膀,小声道了句:“谢了。” 罗明憨憨一笑,两人随后一起入座。 “这些菜都是一早就备下的,明明你别嫌弃,要想吃别的你就跟玉姨说,咱们晚上吃,这些基本都是熟切的,你先垫着肚子,别饿着,还有这两罐儿汤是一直在灶上煨着的,饭前先喝点汤。”玉怀璧话音一落,罗明身后站着的丫鬟便走上前来为他盛汤。 “一个是鸡汤,傍着药材熬的,另一个是鱼汤,跟猪肉一起炖的,你喝哪个?”玉怀璧示意丫鬟停下手,接着问罗明。 罗明此时只觉得什么都好,纠结道:“我都行。” “这么麻烦干嘛,我跟你说,那个鱼汤太腻了,你喝了一碗,一会儿就吃不下饭了,喝鸡汤,鸡汤好,真的,小萃,鸡汤,鸡汤。”罗沉是时开口,倒是解了罗明的麻烦。 玉怀璧这才有了笑脸,“臭小子,还算你懂事儿。” 丫鬟为罗明盛了一碗鸡汤放在面前,顿时间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罗明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我跟你说,虽然这药味道重了些,但都是好药,对身体好,而且喝起来也挺鲜的,你尝尝。”罗沉一直殷切地看着罗明。 罗明点了点头,端起碗来一口喝了下去,旁边的丫鬟要递勺子都没跟上。 “嗯,真好喝!”放下了碗,罗明顿觉头脑清醒,一股子热气从腹部升起,直灌脑海。 “哥还能骗你不成?来,吃点这个,这是五香牛筋,还有这个,这个叫酒糟鸭脯,不过没有酒味儿,你别怕,这个这个,这个是,娘,这个叫啥来着?”罗沉转头看向满脸笑意的玉怀璧。 玉怀璧这才回神儿,轻声答道:“是玉石刮刀肉,羊肉。” 罗沉蓦然回头,对着罗明道:“玉石刮刀肉,非常好吃,好吃到想吃生生世世,这个你必须先吃。” “哥,我这碟子都快满了。”罗明看着面前满满的肉,心里说不出的开心。 “你先吃,不着急,等吃完了,一会带你逛长干午市,还有更多好吃的等着你。”罗沉满脸堆着笑看着这个小白胖子,心里直道真可爱。 再说罗玉夫妇二人,看着初次见面的两个孩子能如此融洽地相处,心里也稍稍放宽一些。罗保朝为夫人夹了一筷子青笋,二人相视一笑,低头吃起饭来。 第三章 明政殿 - 百物屠 - 陈风徐 用完饭之后,罗沉便带着罗明去收拾整理住处,这里便只剩下夫妇二人对坐叙话。丫鬟们撤了饭菜,端上了两盏消食茶来,便都退了出去。 “当初接明明过来,就是希望沉儿能有个伴儿,没想到,二人能处的这么好,你说说,这才刚见面。”玉怀璧温柔的样子真就是一个贤妻良母。 罗保朝也是点头,但还是问道:“夫人呐,你说今日如果明儿没有帮沉儿说话,二人关系会这么好吗?” 玉怀璧斜着眼睨他,方道:“会。” “何以见得?” 玉怀璧低眉一笑,又抬眼道:“明明性格好,懂规矩,但是又不是只懂死规矩,你瞧他初来乍到,言行已经是非常小心翼翼了,可见这孩子在句容就是经常受训的,但是他心里有你,有这个家,所以他肯定会对沉儿如亲哥哥一般,而沉儿,你我都知道,他是个实心眼儿,谁对他好,他都记在心里,面上不说,但是都记着,所以,他也一定会对明明好,我不怕他们不和。” 闻听玉怀璧一番言论,罗保朝突然坐端正,拿眼上下打量起她来。 玉怀璧被这么一看,有些不解,“看我干什么?我说的不对?” 罗保朝摇了摇头,“不,夫人说的都对,我只是好奇,夫人怎么突然如此聪颖了?” “哼,我本来就不傻。”玉怀璧白了他一眼,“不过,要是这个家能和和美美,我便做个傻子又有何妨。” “咱家一定会和和美美,夫人放心。”罗保朝伸出手把住了她的手,二人对视良久,方作温柔一笑。 这边罗沉带着罗明去了自己的房里,一进屋子,扑面飞来一只黄白相间的鹦哥,把罗明吓了一跳,忙伸手挡脸。罗沉见状,遂朗然一笑,吹了个口哨,那只鹦哥便转而飞向了罗沉的肩头。 罗明这才偷眼一瞧,放下袖子来,问道:“这是什么鸟啊?” 罗沉一边逗着这只鹦哥,一边答:“它叫黄金羽,是高家叔伯送我的生辰礼物,可聪明了,跟别的鹦鹉不一样,它从来不叫。” “不叫?”罗明非常不解,“不叫怎么知道它聪明啊?” “就是因为不叫,才显得与众不同,它能听懂人话,和别的学舌的不一样,聪明着呢。”罗沉一抬手,“回去吧,下午再喂你。” 这只鹦哥果真如听懂了一般,扑棱着翅膀飞回了梧桐木架子上。 罗明这才信服地点了点头,“太厉害了。” “这算什么,给你看个更厉害的。”罗沉大步走向窗边的桌子前,拉开了抽屉奁子,取出来一个木质小圆球。 罗明跟上前去看,疑惑道:“哥,这是什么?” “可别眨眼,给你看个好玩的。”罗沉看着他滴溜溜的大眼睛,手里不知按了哪个地方,这只球“啪”的一声响,便从顶上绽开,顿时化为一朵小莲花。 “哇!”罗明长大了嘴,“这是什么啊。” 罗沉拉过罗明的小胖手来,把这朵莲花放在他的手上,罗明便捧起来仔细看。 “这个叫三变机,东都现在可流行这个了,都是海大师做的,等有空带你去看看真人,这个就当是我的见面礼了。”罗沉说完,伸手一推抽屉,便把抽屉关上。 罗明一听,连忙推辞道:“这太贵重了,哥,我不能要。” “也不贵,咱家不缺钱,这才几个钱儿,拿着。”罗沉瞬间一副阔绰无比的样子,说话都闪着光一样。 “可,我也没什么送给你的……”罗明沉吟一番。 “不用,你哥什么都不缺,就缺你这个弟弟。”言罢,罗沉捏了捏他的小胖脸。手感真是不错,跟个小婴儿一样。 罗明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这样吧,哥,我从句容来就带了一件东西……” 罗沉立时想起他抱着的那个匣子,既然他从句容来,就带了这一件东西,说明这东西对他意义不小,娘说了,君子不夺人所爱,孩子不夺人所好,这匣子肯定不能要。 “都跟你说了,哥什么也不缺,你要是过意不去,这样啊吧,以后你什么都听我的,行不行?”罗沉按下心头事,朝着罗明挤眉弄眼。 “都听你的。”罗明一口应下。 “咱们可说好了,以后要是娘再打我,再骂我,你可得向着我,听明白了没,她跟你没血缘关系,咱俩砸断骨头连着筋,你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罗沉郑重其事。 罗明拼命点头,“肯定向着你。” “真乖!”罗沉眨了眨眼,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时候,外头忽然有丫鬟禀事:“小晴禀事,二公子的房间收拾好了,二公子可以去看看合不合适,有什么需要的就跟奴吩咐。” 罗明一边听着,还不太敢应声,罗沉方朗声道:“知道了,你先歇着去吧,去秦妈妈那里喝点清茶,这儿有我呢。” “谢大公子。” 丫鬟一走,罗沉才对罗明道:“这个小晴原来是我娘屋子里的,现在拨给你照顾你,你要是觉得她烦,就跟我说,我把小碟还有小杯给你。” 怎么你这丫鬟不是叫碗儿,就是叫碟子、杯子的?罗明虽然腹诽,却还是谨慎道:“玉姨给的人肯定靠谱,就不用哥费心了。” “那不行,我娘,我跟你说,可烦了,她的丫头们更是精灵古怪,我怕你受不住。”罗沉连忙摇头,“不行,你要是真想换了,就跟我说,不要紧,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们痛痛快快最重要。” 罗明思忖再三,终于点头应道:“嗯。” 此一府事且别去不谈。 东都此时,另有一处正有些波澜涌动。司刑寺的大监郭密如正候在明政殿内,等候皇帝的面斥。明政殿内空无一人,郭密如战战兢兢地站在十履布外,头也不敢抬。唯有一麒麟踏龙的香炉尚在升烟,青淡淡的烟萦绕在炉顶,盘旋而上,消散在空中,却又没有真的消散,这里头一股子厚重的木香气,冲得人脑子疼。 郭密如正擦着额头的汗,此时,后殿的门被推开,惊得他一激灵,忙跪下高声称礼:“臣郭密如叩见陛下。” 遂听得耳边慢悠悠的脚步声,几道珠帘一一掀开,待脚步声越走越近,郭密如也就低得越厉害,恨不得把头都埋进地里。 “郭卿,久等了。”不料,一开口竟然是女人的声音。 郭密如一怔,旋即抬头看去,待见到人面之后复又磕头,“臣郭密如叩见皇后娘娘,恕臣不察,错称之罪,娘娘责罚。” 来的并不是皇帝,而是皇后,这的确出乎郭密如意料。 “何必这么小题大做,叫错了而已,本宫能罚你什么,郭卿快起来坐。”这皇后落座在龙椅一旁的凤榻上,隔着帘子看郭密如。 郭密如谢恩起身,坐到了一旁的蒲团上。 “陛下召你进宫,本来是想亲自问问你一些事情,但是方才陛下头风发作,歇在了后宫,这才遣本宫来代问几句话,”皇后声音不急不慢,“郭卿,可好?” 郭密如哪敢说个不好,只唯唯诺诺道:“娘娘问什么,臣就如实回答什么。” “很好。”皇后拈了拈手指,“关于洛河沉船一案,陛下很想知道,郭卿为何要处死逃生的船夫,而又放过了渡口凿船的尤达?嗯?” 这案件元是去年秋天的事情了,当时尤达正在追讨高利贷,欠债之人正在船上,想要逃走,故而尤达才凿船害人,此事判决早就过去许久,今日重提,怕是不妙。 郭密如强自稳住心神,道:“回禀娘娘,尤达凿船之前,已经事先知晓船上有欠债逃匿之人,但却并不知道船夫要带着家人一起渡河,而且他虽然有凿船的心,经事后查证才得知,他只轻微凿了船头的一块木板,且没有凿穿,临时后悔落荒而逃,船只失事,因为船夫并未好好检查船只,臣判决时,是根据大魏法令判决的,船夫出发之前,没有好好检查,因此才导致——” “满嘴胡言!”皇后忽然喝止了他,“哦,那按照郭卿之言,尤达丝毫无罪?若不是他起了杀人之意,那船又如何会沉?” “可是娘娘,这件案子,陛下当时也是赞同臣的——”郭密如急于争辩。 “郭密如!”皇后忽然提高声调,站起身子来。 吓得郭密如立时叩首,“臣在。” “我魏国法令向来是讲究个因果,做了什么事就要承担什么后果的,你今番不但糊涂误判,不知悔改,还要污蔑陛下,说这是陛下的意思,怎么,郭密如,哼,司刑寺如今要当大魏的家了吗?”她言语锋利讥诮,令郭密如哑口无言。 或者说是百口莫辩。 “娘娘。” “郭密如啊郭密如,你别以为陛下不知道,你放了尤达,那是因为尤达是尤济事的侄子,尤济事那是谁啊,那可是三寺统的总统,你的顶头上司,本宫知道,你最擅这唇舌搬弄,黑白颠倒,那时你用魏法蒙骗陛下,才让陛下圣听不明,遭世人言辱,你这罪过,可是大了,哎呀,往日有人为你撑腰,可如今尤济事因为叛国通敌,已经被打入南仓大牢了,你看看,你这个依附他的走狗,什么时候去见他呢?”这皇后阴阳怪气,让郭密如浑身一震。 难怪,最近一直没见到尤济事。 “娘娘明鉴,臣虽然玩忽职守,蒙蔽圣察,但是绝没有通敌叛国啊,我那是,我那是尤济事逼迫我的啊,娘娘,尤济事做了许多事,我都不参与的,我都不知道,我哪知道他成天做的是这样的事,要是我知道他通敌叛国,我肯定向陛下告发啊。”郭密如以头抢地,急忙慌地说了一大通。 这时候,皇后笑着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低着头像是看个猫啊狗啊的,“陛下,听见了吧,郭卿亲自承认了,尤济事确实通敌叛国了。” 话音未落,从帘子后面又走出一个人来,正是如今大魏的皇帝魏查文。 “朕听得明白着呢。” 这威严的声音一出,郭密如歪着官帽抬头看了一眼,此时的他已经是大汗淋漓。 “陛下?” “尤济事腰斩处死,株九族,尤济事同党,灭三族。”魏查文看都不看跪在地上的郭密如,脸色清冷淡薄。 说是叫大魏,其实早就不是大魏了。中间隔着庸朝九十六年,又有十年北胡乱华,紧跟着是大吕国建制,现如今这个国家,不过是割据了这样的地面,披上了这样的皮囊,续命活着。魏查文的父亲魏叔即靠着一些遗民建制,但是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大魏皇室的后人。周围许多的国家,互相拥挤,互相排斥,互相惦记,谁都想一家独大,吞并天下。魏查文整日里也在担心这个,他最怕自己国内出了奸细,出了叛徒,因此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民间看似太平无事,可是朝堂却一直血雨腥风。 能在这皇帝身边生存的,绝不是一般人物。 比如说,皇后。 第四章 长干市 - 百物屠 - 陈风徐 说是叫大魏,其实早就不是大魏了。中间隔着庸朝九十六年,又有十年北胡乱华,紧跟着是大吕国建制,现如今这个国家,不过是割据了这样的地面,披上了这样的皮囊,续命活着。魏查文的父亲魏叔即靠着一些遗民建制,但是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大魏皇室的后人。周围许多的国家,互相拥挤,互相排斥,互相惦记,谁都想一家独大,吞并天下。魏查文整日里也在担心这个,他最怕自己国内出了奸细,出了叛徒,因此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民间看似太平无事,可是朝堂却一直血雨腥风。 能在这皇帝身边生存的,绝不是一般人物。 比如说,皇后。 约摸过了午食的点,因着早间吃过了一顿饭,午饭便被换成了一些点心,玉怀璧又是来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告诉罗明不要害羞,要拿出一家公子的气度来。还不忘告诫罗沉,要他好好带领弟弟,不要惹是生非。二人自是一一答应,玉怀璧这才放心地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玉怀璧才走,罗沉便鼓动罗明,“这个时候正是长干午市热闹的时候,中午你只吃了一些点心,应该肚子不饱吧。”说着,他伸手拍了拍罗明的小肚子,说实话,软似羊绒却弹性十足,鼓鼓的像一座小山丘,可爱极了。 罗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羞道:“其实中午吃了还挺多的。” 那可不是一般的多,两碟子胡酥饼,两碟子杏仁粉,两碟子仙桃云片,一碟子春风抚耳,一碟子糖油小饼,外加两大碗云桃蜜。罗沉略略吃了两块就腻了,罗明自己一个人就横扫了点心场,势如吞云。 罗沉明快地笑了笑,方道:“那怕什么的,你初来乍到,哥哥带你吃遍东都都是应该的。” 一听到吃遍东都,罗明两眼立时放光,仿佛珍馐美味就摆在了眼前,垂涎三千尺来形容都不为过。 “方才的点心可有什么最爱吃的?”罗沉探头问道。 “我觉得吧,那个云片真是好吃,甜丝丝的,还不腻,比起金陵的凉瓜藕粉还要好。”罗明思忖了一会儿,“云片最好吃。” 听他落定心言,罗沉爽朗扬起脸来,“我真觉得啊,你是个厉害的人,真的,刚才满桌点心,最有名的,就单说东都做的最出名的,就是仙桃云片,你是真识货,真的。”说完,罗沉竖起了大拇指,连连颔首称赞。 罗明亦是笑嘻嘻的,罗沉接着道:“不过咱们有一说一,今儿要是去长干午市,云片可能吃不到最好的,最好的人家不是行商,是坐商,叫宝碗斋,逢二八开门,初一十五的也开门,如果你实在爱吃,咱们就去瑞安楼,也算个不错的地方。” “那还有云桃蜜吗?”罗明低声问了一句。 罗沉看着自己的弟弟,顿觉有些好玩,遂道:“管你够!” 旗子飘下万户开,行人纷沓至此来。东都之内,明令禁止夜市,因此,长干午市就成为了东都人生活的乐趣来源。在午市上,不分老幼与尊卑,都是一等的人。此市北起金雀坊,过折手牌楼,在花儿巷子口开岔,东西延展出布衣市和铜铁市,回看南北的长干大路,再往南一直到了瑞安楼,为散市,多农户与小家,瑞安楼东西两开大路,是南城街,列的是酒楼市,魏令曰:酒楼市,冬至申时三刻,夏至酉时三刻,方毕。瑞安楼再向南,两边都是开门的坐商,似金银玉器、医药书坊,应有尽有,过了此处,就到了合楼门,此处人迹纷杂,多买卖旧物,又称易物市。 “若我们平时出来,逛到合楼门就不往前去了,前头乱,一般来说,好玩的,都在合楼门了。”罗沉抱了一大包好吃的走在前头,后面的罗明正捧着麦花糕大口地吃着,根本顾不上说话。 “你跟紧点,别走丢了。”罗沉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罗明直点头。 二人穿过人群,往前一直走着,不远处,高悬着一面青色旗子,这旗子做的别致,雁黄的边儿,群青的面儿,赤金色的大字,古体的“瑞”字随风隐现。这便是瑞安楼。 冯氏庸朝的大政客胶玉曾为此楼题诗: 赚得风姿坐龙头,洛阳城中第一流。 更兼美酒揽群客,不输金陵燕子楼。 自此,便有了东燕西瑞的美誉,算得时间,这瑞安楼少说也有一百五六十年了。 “来,这就是瑞安楼,宝贝儿,今儿哥哥非带你尝尝什么叫人间美味。”站在瑞安楼门口,罗明抬头看去,顿觉此楼有些高大。 二人迈开了步子往里走,却不想才进了门,就被小厮拦下。那小厮赔着笑道:“哎呦,二位公子,实在不好意思,咱们瑞安楼今天不接待外客了。” 罗明尚不明就里,罗沉遂问:“可是有人包下了楼?” “正是,”小厮略环顾四周方道,“不瞒公子,是伯岳侯大人为了宴请,才包了下来。” 东都内有几个侯爷,其中最得皇帝深信的就是伯岳侯与广勤侯,罗保朝早就告诫过罗沉,万勿与此侯府中人产生冲突,能避着走,就避着走。 罗沉心下一想,遂转头看了一眼罗明,又道:“这样,我们打包几样点心走,总不妨碍吧。” 小厮不敢轻易答应,说着去找掌柜的商量,便先小跑进了柜台,不一时,一位头戴镶玉珠抹额的青年男子便走了出来,只见他眉毛稀疏,画成蜂针样,眉毛深入额带里,不给人看见,身上穿着窄袍,样式是割袖紧身,罗沉就知道他是胡人。 小厮忙引荐道:“这位是我们舒掌柜,您二位若是有什么事,就和我们掌柜的说吧。”说完,这小厮便退到了一边去忙活了。 这位舒掌柜倒十分客气,并不因为来者是两个小孩,就不放在眼里,反而是颇有恭敬。他道:“二位公子,在下是瑞安楼的掌柜舒兰贺,不知二位公子可有什么需要?” 见人笑脸三分情,罗沉自不能再没礼貌,也是毕恭毕敬,回道:“掌柜的,我弟弟初来乍到东都,这不,我就想带他来吃您这儿最好的点心,真是不凑巧,不知道今日您这儿有了贵客,咱们就是想带一些云片、果子什么的回去,不知道方不方便。” 舒掌柜亦是有些为难,纠结再三,才答:“哎呀,这,我也不瞒公子了,今天这位贵客点名要吃四珍,瑞安楼的白案师傅一老早就开始忙活,并没准备平日里的糕点,扫您的兴了,实在对不住。”舒掌柜连连赔不是。但到底不是人家的错,罗家二兄弟便道谢告辞。 出了瑞安楼,罗明看着眼前的行人,不觉有些饿了,又看了看罗沉,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就悄悄吞了一口唾沫,搓了搓鼻子,方道:“哥,要不咱们先回去吧,一直在外面转,玉姨该担心了。” 罗沉掐着腰站在瑞安楼前,左顾右盼,嘈杂之音右耳进,左耳出,他心里想着总不能第一次带别人出来就这样被拂了面子,但是现在到底没什么地方够排场,能让自己这个乡下来的弟弟见见大场面。 “好香啊!”忽然,罗明嗅到一阵甜丝丝却又清淡淡的香味,便不由自主地喊了出来。 罗沉自然也闻到了,二人便循着这香气去找,只是人物纷纷,并找不到这香气所在。正这时,瑞安楼的小厮走了出来,对着二人拜了一拜,方道:“二位公子,我家掌柜的实在觉得抱歉,就让小的来传个话,您打南城街一直往西去,在六道驿旁边有一哥儿,是卖砗磲花儿的,掌柜的说,那才是东都第一好吃的糕点。” 小厮说完就拱手而去,别说罗明,就连罗沉在这生在东都、长在东都的人都是第一次听说砗磲花儿这种糕点,这倒是引起他不小的兴趣。思想来,瑞安楼掌柜也是有头脸、有品位的人,他的推荐,怕是错不了。兄弟二人一拍即合,遂往六道驿那边赶去,一路上冲撞了不少行人,生怕这样好吃的东西,去的慢了,也就没了。 然而,等二人赶到时,却都有些失望。 此处虽是酒楼市所在,但是沿街的商贩也是不少,别的摊位不说围着人,也都尽有买家,唯独这一方小小的车篷下,一个人也没有,好一番惨淡景象。 但是罗明却实实在在地闻到了一股熟识的香气。 “这就是砗磲花儿?”罗沉虽然不学无术,但是还是知道砗磲是什么。赵汉谢如喑的《毂南志》里曾说“明珠垂于南海之贝,其名为鲛,所居之处,皆为砗磲”,大魏时期,琼州国曾以金丝砗磲交换粮食,并上贡鲛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罗沉看一眼就记得住,但若是换成了诗文经书,他是一个字也不想看。 看着摊子的是一个面目清冷的年轻人,一张嘴就是一股费县的方言。 “是嘞,公子想要?” 第五章 砗磲花 - 百物屠 - 陈风徐 罗沉走上前去,只看见用白布盖着一方笸箩,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儿的。他皱着眉头又问:“你这也不给我们看看,里头是什么样儿的?” 说完,罗沉伸手就要去撩开白布,年轻人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根三尺多长的竹片来,瞬时压住了白布,冷冷道:“恁手不干净,要是想吃,先买了再说。” 嘿,还挺有脾气。罗沉心想,可算知道了你这儿没人来的原因了,罗沉倒也不恼,只是问:“那你这东西怎么卖啊?” 本来好好的问话,谁知那年轻人手里的竹片猛地往上一挑,正打断了勾着篷子帘儿的绳,多亏罗沉闪的快,要不这竹帘子盖下来,非得打着他的面门。罗明被这一下吓了一跳,忙上前去拉罗沉,罗沉稳了稳心神,立马跑到摊子后面质问道:“你干什么啊!” 年轻人并不理会他,只是自顾自收拾着东西。 “你干什么啊,好好的买卖不做,我问你多少钱。”罗沉的暴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年轻人这才停下手里的活,转头看向罗沉,依旧是口气清冷,不讨人喜欢,“俺这不是东西,你想买就买,不买就算了,何必这么糟践俺这东西?” 罗沉一听,更是不明不白,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大哥,哎呀,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二人争执热烈,渐渐的,惹来不少路人围观。是时,罗明忽然开口,奶里奶气地念了一首诗,“羡腴不羡瘦,许香不许甜。何须金玉买,快向坊间寻。” 年轻人听闻此诗亦是一怔,一手拨开罗沉,走到了罗明面前。罗沉也呆住,不知道他因何如此。人群兼静,皆看风吹。 “这是《咏鱼酥》。”年轻人忽然眉目悦动,也说起了官话。 罗明点了点头,小胖手作揖,答道:“正是何优何宝年的《咏鱼酥》。” 只见年轻人拊掌大笑,爽快得不似一个人,与方才截然不同。他频频点头,吟诵道:“拆去黄金甲,还着白玉衣。无水却游动,只因翡翠鳞。” “小子不才,自知如今大魏并不产砗磲,您卖的这糕点,取名砗磲花儿,不知要价几何?”到底是读书读得比罗沉多,说话的感觉都不一样。 这年轻人方答:“我这砗磲花儿,喜欢的人便是要黄金三两,也是值得,若是不爱的人,就是我白给了也是白搭。” “要价这么高,不过是普通的鱼酥罢了,焉知你不是借此噱头,惹人注目?”罗明此时神采奕奕,全然没有了那股怯涩之气。 “公子此言差矣,在这东都内,哪怕是云片都分得出三六九等,平民布衣吃什么样的,达官贵人又吃什么样的,自是不同,我这鱼酥既然取名砗磲花儿,就必然有我的道理。”言罢,他伸手从笸箩里摸出一方香稻草包着的东西来。一看香稻草,罗明便明白,为何刚才会有一股熟悉的气味了。 “这便是我的砗磲花儿,因着香稻草缠绕包裹,有如包着明珠的金丝砗磲,故而得名,公子既然知道《咏鱼酥》,就该知道,鱼酥无鱼,只因如鱼肉般丰腴,故而得名,以往的鱼酥都是和弄的桂花栀子,力求香而不甜,入口清新幽淡,但是却不够完美,我重新调了配方,公子不如试试看?”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这块砗磲花儿递给了罗明。 罗明微微一怔,看了一眼罗沉,罗沉点头示意,他才接了过来。不得不说,这糕点做的,确实精致,外头的香稻草有一根细线缠绕,捏住了线头拽出来,这香稻草便赫然打开,真如贝壳开口,吐露明珠。躺在里头的鱼酥,外表一层金黄,还点缀着干桂花与梅干碎,宛如星辰洒下一般,令人心生向往。罗明吞咽了一口口水,轻轻将鱼酥拿起,放入嘴中。这一方鱼酥做的好巧,一口正好含下,半点不多,罗明缓缓抬动牙齿,将鱼酥碾碎,只是这一咬,一股清凉的甜意顺着舌头就滑下了咽喉,也就是他没喝过蜀地的好酒,否则真可拿来一比,这时,他才明白,什么是“不须挪动白玉牙,自有甘饴入肠中”。 在场的,但凡能看到他此时表情的,无一不心动,想要争尝这砗磲花儿。 罗沉走上前来,忙问:“可是好吃?” 罗明赶紧擦了一把嘴,但就是舍不得咽下去,因此只能拼命点头。别说三两黄金,就是三十两,三百两,三万两,都值了。 一听弟弟爱吃,罗沉立刻转过脸来,对着年轻人道:“有多少,尽可包起来送到我府中,与你按三两黄金结账。” 年轻人摇了摇头,看着罗明,他浅浅一笑,应道:“我每次至多只做十块,今天这位公子吃了一块,剩下的九块,全当我送给这位公子了。” “为何?”罗沉不解,这刚才还不买,如今转眼就要白送,怎么想怎么想不通。 那年轻人却问罗明,“还要先请问这位公子,是如何知道,我这砗磲花儿就是鱼酥的?” 罗明思忖片刻,遂道:“瑞安楼掌柜的是地道的胡人,人人都知道,胡人口重,但是胡地少食甜,不少胡人至今仍然不习惯吃甜食,大魏的糕点,一如前头庸朝喜好,惯以极甜为主,似金陵有名的藕花六样,东都出名的四珍,都是甜的要命,瑞安楼掌柜的却向我们推荐您这里,由此可见,您这糕点不甜,这就怪了,大魏如今还有人吃不甜的糕点吗?想到这儿,我便想起了,我们在句容买桂花酥时候唱的一首酥饼歌,”他顿首细思方接着道,“小孩馋,小孩哭,小孩要买桂花酥,桂花酥上桂花油,买来家里好篦头,小孩闹,小孩跳,小孩争着吃花醪,花醪甜了没人要,甜花醪里没花香,这花醪就是鱼酥在句容的别称,我也是将此联系,误打误撞猜中了。” 此番话毕,年轻人更是打心里佩服,这孩子看起来年纪尚不足一旬,却能如此机灵,许多诗句也是张口就来,不难看出是个极有天赋的神童。他方毕恭毕敬地一拜,“在下王会人,家中是做糕点的,今日公子既然猜到了我这砗磲花儿的本身,我方才说的自当作数,全部赠与公子。” 话音未落,围观的人群便拍手叫好,罗明一听这海喝山呼般的掌声,脸霎时变红,不好意思地搓着手。王会人转身将笸箩搬出,一下子交给罗沉,罗沉还没回过神来,就伸手接住了这九个砗磲花儿。 王会人接着道:“你家公子是我的知音,我以后每逢长干午市,还在这里摆摊,你们公子要是想吃了,来我这儿便是。”原来,王会人把他当成了罗明的跟班。 罗沉想发作,但仔细想想还是挺有趣的,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把他当成仆人。 今儿出来这一趟,不白出来。 二人千言万谢,罗沉抱着这一个笸箩,罗明手拿着一块砗磲花儿,就这么往回走着。好在这个时辰人已经不多了,二人并肩走着,十分宽裕。罗明吃完这一个,又伸手摸了一个出来,罗沉眼睛一直看着前方,也不管自己弟弟吃多少,反正不要钱。 “哎,你干嘛?”突然,一只小胖手伸到了他面前,给他吓了一跳。 罗明正举着一块鱼酥放在他嘴边。 “吃啊,哥。” 罗沉斜着眼看了看一嘴油光的罗明,实在是觉得难得一见,便也不计较什么,张口就吞下了这一块鱼酥。还别说,真是他吃过最好吃的点心,虽然不甜,但就是好吃。 “我算是明白了,你怎么那么爱吃了,也别光咱们吃,留几块回去,给爹娘尝尝,在东都长这么大,头一回吃这玩意儿,我猜,皇帝老儿都没吃过。”罗沉咽下去之后,忍不住咂了咂嘴,回味无穷。 罗明低头掰着指头正数算,一边想一边说:“现在还剩七块,给爹留两块,玉姨留三块,还剩两块,就给小晴她们吧。” 听着他分配这七块砗磲花儿,罗沉吸了一鼻子气,方道:“怎么,你就这么不待见爹?丫头们都得了两块了,爹也才两块?” 罗明一听这话,慢慢停下了脚步。 罗沉走了两步,觉得不对,转头看着他问:“怎么了?” 罗明嘟着个嘴,气鼓鼓的。 “可是我哪里说错了?”罗沉不解,“哎呀,我刚才就是多嘴,这是人家送给你的,自然是你想怎么分配就怎么分配,你哪怕一块不给爹都没事儿,真的,咱爹也不喜欢吃点心,他可讨厌点心了。” 罗明眼睛看向别处,撇着嘴,小声道:“我不知道。” “什么?你不知道什么?”罗沉突然觉得弟弟很奇怪。 “没什么。”罗明叹了一口气,继而往前继续走。 看着罗明的身影,罗沉有些摸不着头脑,算了,毕竟第一天来东都,娘不是说了吗,人换了地方,如同树换了土,树换了土照顾不好就会死,人换了地方照顾不好也会死。所以,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照顾好弟弟。 小玩意儿,我还照顾不好个你? 这样想着,罗沉朝前喊了一句:“你等等我倒是。”说完,便大步追赶上去。 第六章 花间变 - 百物屠 - 陈风徐 一进家门,傍门的院子就赶上来接过了罗沉抱着的笸箩,罗沉得空拍了拍手,掸了掸衣服袖子,抬眼见正厅外头站着两个生人,遂问道:“有人来了?” 院子便道:“回了公子,是辅国公夫人来了。” “尧子他妈来了?”罗沉蹙眉,“是不是因为我上一次打了尧子啊?” 院子有些不好接话,只道:“小的听刚才夫人身边的姐姐们去备茶水时念叨了几句,似乎是关于咱们老爷的事情。” “爹?”罗沉更是迷惑。 院子没敢再搭话,告了声退下就到了一边去,罗明本来眼看着一笸箩的砗磲花儿有些担心,但是自己想了想,便还是转向罗沉,问道:“爹可是出什么事儿了?” 罗沉摇了摇头,看着正厅堂,答道:“辅国公与咱们家关系很淡,辅国公夫人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一次居然亲自登门,我觉得不是小事。” “那怎么办?”罗明尚不清楚这些人情世故。 罗沉笑了笑,转头对罗明说:“咱们这么小,管那么多干啥,你放心,再大的事儿,到咱们家也是小事儿一桩。” 说完,罗沉转身就往后院走去。 “哥,等等我。”罗明愣了一会,才跟了上去。 谁知,罗沉并没有回房,而是绕到了正厅的后窗,罗明不解,跟上去之后小声问道:“哥,你干嘛呢?” 罗沉比了个噤声,指了指窗户,“咱们关心关心家庭大事。” 罗明恍然大悟,也跟着贴上了耳朵。 屋子里头,辅国公夫人正忧心忡忡地对玉怀璧道:“我这心里还是不放心,我们家不比你们家,外头人看着我们是辅国公,是高门大户,但是官家心里一直存疑,我们过的是战战兢兢,今次,大总统都给抄了家,芟夷九族,我们,我们还能保得住命吗?” 玉怀璧一个劲儿地安慰她,“哎呀,姊妹,你想多了,辅国公那多忠心耿耿,官家对你们一百个放心,再说了,尤济事嚣张跋扈多年了,尤其是对皇后娘娘心存不满,这不明摆着要反了吗。”她一吸气,略坐正了身子,指着一杯茶道:“这是新来的太湖初岁,尝尝。” 辅国公夫人微微一笑,虽然面上焦急,但还是稳稳地端起了茶盏,抿了一口。玉怀璧看着她,方才又道:“今天你来找我,无非是因为我的这层身份,可你也知道,咱们女人家的,平日里不怎么接触朝政,哪敢轻易多说一句话,你我不是皇后,也不是妃子,再去官家面前说这些蠢话,才是大祸临头。” 辅国公夫人一听这话,立时讪红了脸,不敢直视玉怀璧,连连称是。 玉怀璧伸手拈了一块果子,捏在手里,接着道:“你平时是个不言语的,不怎么出门的,我知道,你放下身段来找我,是有人给你出的主意,我不知道这人是谁,但是你自己得清楚,这人绝非安了好心,咱们的男人如今都召进了宫,是福是祸不得而知,训斥一顿,相安无事最好,若是真的被牵连了,那也是命,没什么好怪的,你不如早些回去,等候着才好。”这番话说的在理,辅国公夫人的确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也没再说什么,如坐针毡一般,举着绢子直擦汗。 玉怀璧虽然嘴上说这不要紧,但是心里不担心是假的。二人对坐饮茶过两盏,辅国公夫人便起身告辞,玉怀璧并未亲自送她,而是让两个丫头给她送了出去。 玉怀璧端坐在椅子上,斜着眼看了看桌案上的两盏茶,余温尚在,隐隐约约还有腾起的水汽。她手里还团着那一枚果子,直在手心里摩挲,似乎是在深深地思考着什么。说时迟,那时快,她一甩手,便将此果子打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后窗,破窗而出,从罗沉耳边擦了过去,不知所踪。 “听完了吗?”玉怀璧不温不火地问着。 兄弟二人吓得冷汗都出来了,面面相觑,不敢答话。玉怀璧接着冷哼一声,“听完了就滚进来。” 一听这话,罗沉叹了一口气,一推罗明,轻声道了句:“赶紧进去。” 二人便灰头土脸地绕到正门,进了厅堂,玉怀璧端起了茶盏,细细品了品,旋即又放下,抬眼看起了这兄弟二人。罗明倒是听话,垂着头一动不动,罗沉就不一样了,脸上还带着笑,一看就是没往心里去。玉怀璧最是知道自己的儿子,这样的事情,也只有他能做的出来。于是,玉怀璧先是温柔道:“明明,你先坐。” 罗明一怔,偏头看了一眼罗沉,又慢慢正回头来,应了一声,仍然垂着头走到椅子旁坐了下来。罗沉看着罗明坐下,遂向玉怀璧抱怨道:“娘,我也坐吧,我这也走了大半天了,累。” “你还知道累?”玉怀璧撇嘴一笑,“哎呦,你罗沉大少爷还知道累,一个大小伙子的,别的不知道干,偷听墙角倒是一个顶俩,这么想听啊,想听娘给你讲啊,别一天到晚整这么多幺蛾子,让别人知道你不丢人啊。” 罗沉没好意思应话。 玉怀璧哼了一声,方道:“没家教。” “那还不都是学的你。”罗沉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话说声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正好落进了玉怀璧耳朵里,不过玉怀璧没往心里去,按下这话题另起他言,“行了,一天到晚跟你说个话能气死我,不许再有下次了,听见没。” “听见了。”罗沉拉着长音,笑的跟朵花一样。 玉怀璧拿眼指了个椅子,罗沉便欢喜地过去坐了下来,玉怀璧接着看向罗明,问道:“明明,我听你爹说,你在句容上的是乡塾,老师可有教什么有用的东西吗?” 大魏的科考制度十分严格,东都设有国学监与都学,六县分设保学堂,再往下就是函塾和乡塾。没有上过保学堂的人,是不能参加科考的,一般来说,乡塾里的老师比较一般,不太会教什么实在的东西。故而地方大家都自己设有私塾,又叫家学,品质很高。但像罗明这样的身份,并不能进入家学。 罗明点了点头,回答道:“族中的叔公们一开始还想让我去家学里做伴读,不过最后还是让我去了乡塾,我那老师却不是个糊弄事儿的,几本启蒙的书都教过了,还读了两本史,四册诗,老师经常给我开小灶,故而学的也比旁的学生多。” 玉怀璧心里有些欣喜,她最是知道好老师的重要性,罗明能有这样的老师,难怪看起来不似平常的乡下孩子。她遂问:“《蒙氏九章》和《公子论》都读了吗?” “读了。” “《正山氏》读了吗?” “也读了,《大酉氏》、《良孟氏》都读了,小三氏读完,大三氏也都看了,老师还让我读了《汉志》《汉册》《汉文》,还有《解言律》和《三国遗书》。”罗明说出来一大堆书名,听得罗沉直接瞪大了眼,张大了嘴。 玉怀璧听的心里直佩服,不免转脸看向罗沉,“看看弟弟,看看你,人家这学问,直接进国学监都绰绰有余,你连《小学》都还没看完,我这还担心,弟弟跟你去天青影上学会跟不上,这下倒好,还是只有你一个人跟不上。” “娘,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弟弟一看就是学习的料,有天分,我这是随你,脑子笨,天生不是这块料,你能怎么办,再说了,咱们罗家有弟弟一个人出人头地就够了,我负责继承家产就行。”罗沉也不恼,好声好气地调笑着。 “哼,还家产,你这样,家产我都留给你弟弟,你喝西北风去吧。” “给弟弟就给弟弟,弟弟养我一辈子!” “你可等着去吧,你这种不求上进的人,你找个王八养你一辈子去吧!” “我弟弟就是王八!” “嘿,你越说越来劲了?” 这边娘俩吵得正欢,罗明眼看着,还是怯怯插了一句话,问道:“什么是天青影啊。” 玉怀璧闻言,拍案而起,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继而道:“天子禁苑,东宫内的一方学堂,名为天青影,本是只给皇子皇孙们上课,后来也允许大臣们送入子女,或者说是必须送入子女。” “可我只是个庶出。”罗明一直挺在意自己的出身。 玉怀璧的眼眉不自觉地垂了下来,口气略有些忧伤,“不分嫡庶,儿女都算。”不等罗明再问,玉怀璧便又欢颜悦色起来,一一安排道:“再休息三天,三天之后,让你哥哥带你一起去天青影,好好上学,别的不要多想,记住了,你是罗保朝的儿子,可不能学你那个混蛋哥哥。” 罗明看着玉怀璧变化莫测的脸色,点了点头。年少的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强颜欢笑,什么叫有苦难言。 罗沉此时不开心了,争辩道:“那我怎么就不是我爹的儿子了?” 第七章 天青影 - 百物屠 - 陈风徐 过了戌时正刻,罗保朝乘轿而归,披星戴月,赶回家中时,玉怀璧正在房中擦拭着一把金刀。 “回来了。”听见门轴转动声,玉怀璧也不去看,只是静静地擦着这把刀,烛火之下,闪烁着金光。罗保朝一眼就看到了这把刀子,心里一沉,但面上还是十分平静,走近跟前,轻轻拿起灯架旁的剪子先把拉得老长的灯花剪掉。 “夫人,这灯这么暗,仔细着眼睛。”他轻轻放下剪子,坐在了玉怀璧跟前。 其实,见着他平安回来,玉怀璧心里已经是落下一块大石头。她把金刀子攥在手里,定了定心神,问道:“官家说什么了?” 罗保朝官帽都还没摘,便答道:“哦,就是申饬了一些官员,不打紧。” 多年的夫妻那就是各自的心腹,谁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都不用说就能猜到。玉怀璧挑了挑眉毛,酸涩的眼睛算是得了休息,一股子清泪瞬时润了眼眶,“今天,辅国公夫人不知道听了谁的话,跑来咱们家哭了一通,求我到官家面前说几句话,言辞之间还涉及到你,听她的话,好像官家要治你的罪了,我没多留她,几句话把她打发了回去。” 罗保朝闻言面目严肃起来,二目暂凝,疑惑道:“这就怪了,今日辅国公在朝堂并未受到任何训斥,她为何突然慌张?” 玉怀璧没答话,而是摇了摇座边的一个铜铃,不一时,门外便进来丫鬟送了白水,“你也累了一天了,先喝口水吧。”罗保朝接过水来,喝了半盏,方道:“今日官家并没有很愤怒,除了尤济事的几个党羽被革职查办,其余的官员倒还好,知本接任了尤济事的位置,现在是三寺统的大总统。” “谁?高爵啊?”玉怀璧微微惊讶。 高爵,字知本,蓟县人。和罗保朝是同窗故交,二人又都是一年考中,入仕为官。 “是啊,知本这次,算是临危受命了。”罗保朝又慢慢喝下了剩下的半盏,遂把杯子放在桌案上。 玉怀璧点了点头,眼神盯紧了对面一个插着桃花枝的花瓶,叹道:“这么多年,高爵终于有了出山,看来啊,以后薛纪英非得骑到我头上来不可。”薛纪英,高爵的正房元配,文嗣院大博士薛赫的女儿。 说起来也有趣,高罗二人情同手足,好比兄弟,可偏偏这两位夫人水火不容。玉怀璧总是嫌弃薛纪英矫揉造作、弱不禁风,薛纪英又看不惯玉怀璧大大咧咧、不守规矩,二人见面就是针芒相对,免不得冷嘲热讽,谁都不服谁,谁都又说不过谁。 罗保朝淡淡一笑,一手握过夫人的手来,温柔道:“这便是你拿着先帝御赐的劈旨金刀的原因?想把官家颁布的旨意劈回去?” 玉怀璧抿了抿嘴,也笑道:“我这是要去劈了薛纪英,让她嫁了个好男人,我不服。” “怎么,夫人是觉得我不是个好男人?”罗保朝贴近了她的脸,颇为暧昧。 “哼,你自己说你自己是不是。”玉怀璧有些脸红。正赶着一支蜡烛的烛花太长,压灭了火芯儿,屋子里一时暗了许多。 罗保朝揽过她的头来,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缓缓道:“说你聪明机灵,是一点都不错,明知道我有事情瞒着你,你就是不肯亲自问出口。” “你要是不自己说,我问什么。” “好啊,那我便告诉你,官家许了我敕事监大监一职,负责政令颁布的落实以及监察百官。”罗保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是玉怀璧不傻,她知道,监察百官是需要何等的信任。 如今皇帝多疑,能得此高位,不知道是福是祸。 “我只求你平平安安。”玉怀璧说完,长舒了一口气。 罗保朝调笑道:“怎么,不是刚才艳羡旁人升官发财的时候了?” 此言方落,玉怀璧猛地坐直起来,一本正经地问道:“你这官儿和高爵的一比,哪个高?” 外头守夜的小厮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一只黄鸟从树枝中穿了过去,烛影摇曳,红焰跳烁,窗边高颈灰青花瓶的影子倒映在窗棂上的白玉纸上,亚赛一只凤鸟,引颈高吭。 此时,罗保朝细声细语地笑道:“自然是你夫君位子更高,哪能让夫人你落了旁人半头去?” 不过是一场濛濛小雨的功夫,瓦檐还没湿透,来不及点数完落下的报春知,廿日这天,罗明便早起随着罗沉去天青影读书。 大魏学堂砥柱,便在天青影。此学堂毗邻东宫,前身乃是清河世家族学,再溯源追本,可以归到大裂时期的沂兰学宫,可谓是尽出人才的宝地。天青影,取名自“天子乘骖騑,青云自相见”,先帝借魏贤王崔嘉的《好学赋》来勉励自己的后代儿孙,崔嘉说书本便如好马,帝王多读书,有如乘骏马飞驰,就连天上的云彩都会赶来相附。后缀“影”字,意味要众人借鉴,形好学之表,影百家之绝。 “这就是天青影的来历了。”罗沉摇头晃脑地将天青影的名字来由解释清楚,然后深深打了个呵欠。 元也不怪他,他已经有七日没有上学堂,学堂就要寅时正刻起床,坐着马车往东宫去。这个点,天还没亮,怎么可能不困。但看罗明,却神采奕奕。 今天起床,罗沉特意叮嘱小晴给罗明梳个公子哥的发髻,别再整那么孩子气的头型,去了免不了要给那群人乱编排。今日的罗明,扎了一个抱玉髻,用枣红色的发带绾住了,小晴昨天又给他修了修发边,看起来倒也整齐。再一看身上穿的衣服,是去岁兴起来的错花织锦,软和还舒服,图案是梅竹赞,腰带也不错,用的是虎皮绒,比罗沉的鹿皮还要好。两个人的书箱倒都是一个款式,乌文木做的四方归正书箱,上层放文房四宝,下层装书本课业,玉怀璧还担心罗明饿肚子,又给拿了一只六角樟木匣子,里头放着许多点心。 罗沉倒很开心,自己弟弟穿着体面,到底是给自己长脸。 这时候,罗明抹了一把脸,拈了拈手,遂问:“哥,你给我涂的到底是什么啊。”元是罗沉担心罗明不够光鲜亮丽,讨了小碗一盒桃花粉,给罗明扑在脸上,小晴在旁边看着,没给扑多,显得就是更白净了而已。 罗沉闻言粲然一笑,“这叫提神粉,怕你第一日上课,头脑发昏。” “那哥你怎么不抹?” “哥这不都习惯了吗?”话还没说完,罗沉就张大了口打了一个呵欠,眼泪都流了出来。 罗明看了便咯咯直笑,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好香。 马车倒很快就来在了天青影的门外,兄弟二人下了车,面前正门大开,当中七层矮楼梯,左右是一对守门的狮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罗明抬眼看去,门上正悬牌匾,书着汉书“天青影”三个大字。 “走吧,咱们来得早,进去之后先见见老师。”罗沉早就上了台阶,回身招呼罗明。 罗明不敢怠慢,提着书箱小跑着上了台阶。二人进了门,正对着是一座影壁,画着六子求学图,绕过影壁,进了中庭,左右摆着十二盆君子兰,并着四角的青岩松,十分高雅洁净。此处上课的正堂敕名“广学”,均为男子,另有一西厅,名为“静宁”,均为女子。男女有别,教授男孩子的是当今太傅沈可人,他的妹妹今年元月刚封为昭阳殿沈妃,也是满门的风光无限。而西厅的老师则是皇后宫里的司教大人,平素只是管一管长门宫的书籍,带女孩子们也都是读读女史、女德、女训等。有不听话的女孩,就会偷偷跑到广学堂外听讲,其中犹以两位公主为甚,司教并不敢管束,只能听之任之。 “这位就是老师,当今太傅,沈可人。”二人来在广学堂门口,隔着一道竹帘,罗沉小声对罗明说。 罗明往里探头看,便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正坐在矮榻上,但看不清楚在干什么。 正这时,里头坐着的沈可人听见外头的窸窸窣窣之声,便问道:“是谁在外面?” 罗沉一拍罗明的肩膀,二人便立时站直了身子,罗沉清了清嗓子,恭敬道:“沈师,弟子罗府罗沉,偕幼弟罗明来了。” “罗沉啊,快进来。” 罗沉不敢怠慢,拨开帘子就走了进去,罗明紧随其后,小心谨慎。此屋子里倒是宽敞,放眼看去,一共是二十三张小几,桌案左边各点一支高足灯,倒十分明亮。再看沈可人坐的地方,背后张挂着四屏画,是展未册的《山光四时图》,罗明偷眼观瞧,从左至右,分别是《春云遮月图》、《夏树飞雀图》、《秋雁归峰图》、《冬雪孤松图》。画下又有两条案,上供锦匣四只,并不知道是什么。这位沈太傅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张漆红的无弦琴,他手正扶着此琴看着二人,身旁袅袅白烟升起,却闻不着什么香味。 第八章 斥小侯 - 百物屠 - 陈风徐 “罗沉,你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你父亲虽然向官家秉明了情况,但是落下的课业,你可要一一补上啊。”沈可人并没有很生气,同在朝为官,他自然不能不给这些孩子的父母面子。 罗沉嬉皮笑脸惯了,此时也是笑着道:“老师训斥的是,我一定都补上,对了,今次我是带着我弟弟一起来的,他刚从句容老家搬过来,还望沈师多多照顾。” 罗明非常识趣,紧随着沈可人的眼神移动就拜了下去,“学生罗明,见过老师。” 沈可人看着他,并觉不出什么出类拔萃的气质来,到底还是有规矩的,只希望别像他这个哥哥一样让人头疼就行。“你就是罗明?” “是。”罗明大气不敢喘。 沈可人看人那是经年的老辣,此时微微一笑,直了直腰板,遂道:“你别紧张,我又不是要吃了你,你父亲早就为你办好了一切,你安心在此处学习就是,对了,以前可读过书?” 还不等罗明开口回答,罗沉便抢先道:“老师,我这弟弟跟我,那是完全不一样,他读过什么来,那个那个,小三氏,大三氏,什么九章,什么史,他全读过。” 罗沉甚是自豪,仿佛这些书都读进了他的脑子里一样,别提多有底气了。罗明只是在一旁跟着点头。沈可人也不是第一天知道罗沉,除了重重地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别的什么也没多说。 “那就是有底子的,咱们这儿,想必你也知道了,是天子伴读学堂,你们的一切学业都是跟着太子一起学的,太子学到哪儿,你们才能接着学到哪儿,不要事事想着争强好胜,越过太子去,读的书多也好,少也好,不要轻易显露就是,若是真有能耐的,及冠之后,考取功名,也为时不晚,听懂了吗?”沈可人怕就怕这新来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哪里一句话说得不好再冲撞了太子,那可就是满门的祸事。 罗明听得认真,也知道是这位老师在提点自己。 “学生受教了。” 沈可人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心里也放心不少,“既然你读的书多,我就把你安排在太子的旁边,你记住了,太子如有不会的问你,你不可解答,但是不能不答。” 这种要求对十岁的孩子来说,有些苛刻了。 罗沉听得都有些迷糊,连忙问道:“不是,老师,什么叫不可解答,但是不能不答?你让我弟弟答还是不答?” 沈可人看定罗沉,缓缓吐出一个字:“答。” 这边,罗明正凝神思忖,他好像明白过来什么是“不可解答,又不能不答”。“老师,我懂了。”他信誓旦旦地说道。 沈可人闻言,略显惊讶,他居然懂了,还是说他的确是个不轻易显露的天才? “你懂了什么?” “太子若问我问题,我自说不会,再说兴许在哪本书上,将书名点给他就是了,如果问字词,我也说句别的点给他。”听完罗明的话,沈可人不自觉地笑了。 还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很好,你很不错。”二人都不知道,罗明这个名字,已经被沈可人牢牢记在了心里。 过了两刻钟,人都陆续来齐了。除了二人外,最先来的,就是广勤侯府的小侯爷,紧接着是东宫太子魏敬一,最后姗姗来迟的,是伯岳侯的小侯爷。罗沉自是和周遭的许多人热络起来,许久不见,小伙子们玩笑几句,亦是人之常情。罗明因着座位靠前,又紧邻太子,故而一直拘束着,谁也不敢多看一眼。 还是魏敬一先开口与他问话:“你就是罗大监家的二公子?” 这太子与他同岁,但是身上的娇纵之气还不及罗沉,言语之间显得尤为稳重,倒活脱脱似一个大人。罗明闻言,慢慢转头看向魏敬一,怯声道:“是。” 魏敬一见他圆头圆脑,却还要强扎高洁公子的发髻,甚是可爱,遂道:“你叫什么?” 罗明心里还记着刚才沈可人说的别说错话一类的训诫,此时有些张口结舌,最终磕磕绊绊地答道:“罗明。” “日月明?” “是。” 魏敬一温温一笑,颔首示意,便坐正了身子,拿起来一本书看。罗明不知道这是东都读书人的一种礼节,君子存笑翻书,意在对话结束。他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内心不断懊恼。 坐在稍靠后的罗沉虽然和周遭的人说说笑笑,但是余光一直关注着弟弟,生怕他被人欺负了去。坐在罗沉一旁的高屹将他今日的微妙眼神都看在心里,不免说道:“原以为你要先介绍你弟弟给我们认识呢。” 这高屹正是高爵的独子,比罗沉还大两岁,不过平时总是被罗沉压了一头去。 罗沉闻言旋即看向高屹,蹙眉道:“怎么,我弟弟这么招你的青睐?” “我哪敢啊。”高屹明显觉察出罗沉的那种独有的护犊子的味道来。一如恶狗圈地自立,这一片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的,谁都不能碰,更不能说。 罗沉略坐斜了身子,侧耳对他小声道:“高屹,你别以为你能欺负得了我弟,你这辈子是翻不出我们姓罗的手心儿去了,老老实实听我的话,别动歪心眼啊,听明白了吗?” “您是大爷,我都听您的。”高屹并不想与他多起无谓的争执。他比自己小两岁,嘴上让着一两句,也不能掉块肉。 罗沉得意一笑,伸手拍了拍地面,高屹遂看向罗明的右边,那个位置,坐的是伯岳侯小侯爷时不敏。时不敏正举着一本《少子言》翻看,模样漫不经心,十分随意。若说太子是这个学堂里最尊贵的所在,那么这小侯爷就是非得越过太子去的那一个。伯岳侯时未迟虽然是当今皇帝的左膀右臂,但是为人过于倨傲,眼里谁也放不下。先帝因为担心重蹈前朝王乱的覆辙,不设王位,以公侯充之,这伯岳侯不止一次在皇帝面前提过,想做一字并肩王。自然,皇帝一笑了之,只说先帝有明令,不得设立王位。为了宽慰伯岳侯,甚至还封赏了许多,伯岳侯的亲戚,无论嫡庶,一皆有赏。 众人眼看伯岳侯高楼层层起,星月缀袍衣,心里也都为他捏了一把汗。 有句话说的好,欲要杀人,必先亲人。 皇帝的做法,无疑是在养猪,等到猪肥肉壮,就是宰杀这头昏昏无能的笨猪之最好时机。 明眼人都看在眼里,嘴上不说。 趋炎附势的小人更是担心说多了遭人拿住把柄,嘴上还是不说。 伯岳侯便这样,活在温柔富贵乡里。他以为人人都惧怕他,都要依附他,他以为自己就是和皇帝一样的人,殊不知,会有大难临头。他平日里嚣张惯了,家里的孩子跟着学,跟着听,也好不到哪里去。时不敏就是如此,在这一众官宦人家的孩子里,非要做带头的霸王,学自己的爹,要管束这一群人。小孩儿们哪里懂这些权力谋划与争斗倾轧,无非都是敢怒不敢言,偶有一两个顶嘴的或是不听话的,时不敏就传来门外的随从,将他们收拾一顿,量他们的父母得知也不敢有什么明面上的怨言。 他风光无限,神采奕奕,说不尽的威风凛凛,一挥手,一喝声,便是叱咤风云一般。背后积攒下来的,都是别人对他们伯岳侯府门的怨恨与诅咒,人都是这样的,都希望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老天赶紧降下报应。 可是,罗沉并不这么想。 他并不怕时不敏,在他眼里,时不敏就像一个只会无理取闹的小孩儿,如果沈可人能多加约束,又或者魏敬一能拿出身份来压住他,他就不会这么无法无天。时不敏是一个纸老虎,都是周围的人陪他玩得好罢了。 自然,这样的想法,是在他尚不知道,捧杀这两个字的时候。 “他在那干什么呢?”高屹看不明白。 罗沉耸了耸肩,拿眼指了指魏敬一,“你看太子在那看什么呢。” “太子?”高屹一边疑问着,一边看向太子,果然,太子举着的也是《少子言》。“这个时不敏,还真是一点都不能比太子差。” “他呀,学人精。” 罗沉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却被身后的江平听了去。江平的父亲是大司农江广宁,平时多依附于伯岳侯,江平自然是这一群人中最为亲近时不敏的人。说白了,就是时不敏的小跟班。 “罗沉,你说话注意点,什么学人精?”江平声音略大了一些,不少人都看了过来。 罗沉面上立时耷拉下来,高屹还来不及拉住他,他便转身就乜斜着江平,笑着道:“嗬,你是每天这个点儿准时叫唤吗?” 说的时候平平淡淡,却实实在在激怒了江平。 “你不要以为你们家的官位高,你就能为所欲为,罗沉,不要目中无人!”江平气得喘气的声儿都特别重,两眼死直。 此时学堂本就渐渐安静下来,江平这几句话谁都听得见,不光学生们听见了,外头的小厮,台上的沈可人,都听见了。他们还不知道,皇帝的耳朵,也听见了。 江平还未冷静下来,罗沉却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江平,你自己想想,你这句话在咱们这屋子里头说,你是想说给伯岳侯家的听,还是广勤侯家的听?是,我父亲的确比你父亲高一头,多拿了朝廷的五百石俸禄罢了,你在这儿气得没个人样,是给你爹打抱不平,还是给我爹泼脏水啊?”罗沉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高屹当然是向着罗沉的,此时还不忘接了话茬,补了一句:“江平,你这可就是忘恩负义了,小侯爷平时对你多好,咱们都看在眼里,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啊?” 这话一出,时不敏立马急了。 他坐在前头,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江平,你要不要脸了?” 第九章 少子言 - 百物屠 - 陈风徐 高罗二人相视一笑,心里都清楚着,这时不敏,一点就着,没什么脑子。江平也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想开口辩驳,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急的出了汗。 “好了,准备准备,蔡书臣一会就要来给你们上早课了,还在这儿争嘴,昨儿的书都背过了吗?”其实,沈可人在江平说出第二句话的时候,就该制止了。 这样就不至于,罗沉和高屹后面的挑唆。 但是他没有,在沈可人眼里,似乎这些少年的你争我吵并不要紧,没有人会把孩子的话当真,所以就算被皇帝知道,也无所谓。但是,他又为什么要叮嘱罗明,小心说话呢? 沈可人一说完,众人立马噤声。罗沉低下头来打开了《少子言》,心里却还在暗自偷乐。就在这时,外头隐隐约约传来一声鼓,这是早朝之前的报闻声,一声鼓便是要预备上朝,三声鼓便是散朝。这个点儿,也是沈可人该去上朝的时间了。其实,负责教书的并不是只有沈可人一人而已,身为太傅,他只对太子魏敬一负责,其余的学生,他管不管束无所谓。皇帝把各家大臣的孩子们集中到这里,无非就是为了借以要挟,必要时候用孩子来告诫他们,不要做不该做的事。而很多时候,负责给这些人上课的,是五品尚书臣蔡志。也就是沈可人方才说的蔡书臣。 一会儿,沈可人一走,蔡书臣便会来接班。 这些小子们,都不喜欢蔡书臣,因为这个蔡书臣是伯岳侯一手提拔上来的,自然也就颇为亲近时不敏。魏敬一对此不以为意,他心里总是倨傲一些,但面上不喜欢显露出半分心情,这是他的母后,也就是当朝皇后告诫他的。 为政为权,必戒私情。 什么是私情?自己的感情就是私情,喜怒哀乐,都是私情。 江平沾了时不敏的光,自然也备受蔡书臣的偏宠。众人都不知道,此时的江平正盘算着怎么扳回刚才那一局。既然你罗沉这么不识好歹,那也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未几,便从屋外走进来一个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走到沈可人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然后小声地与之交谈。他就是蔡书臣。沈可人只是听着,并不说话,偶尔用眼睛看一看坐着的学生,眼底什么也不流露。 蔡书臣似是回禀完了,这才恭送沈可人出门。罗明偷偷看了一眼,毕竟第一天来,有些怯生但还是好奇的。 可就这一眼,不巧被蔡书臣看见了。 沈可人迈出了门,蔡书臣转而直起了身子,双手兜在袖子里,负手而立。眼角眉梢,全是倨傲高冷,漠漠神色,不近半分人情。他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待会儿复课,你们都打起精神来,尤其是罗沉,每次你都背不过,如若今日再背不过,我定要你抄书百遍。” 罗沉没敢应声,只是低埋着头。 江平此时冷哼了一声,接了话道:“老师还是不要提问罗沉了,他许久不来上课,都不知道咱们昨天学的什么。” 蔡书臣点了点头,遂道:“也是,今日暂且放你一马,明日查你。” “老师不如提问一下罗沉的兄弟,今日他初来乍到,也好让咱们一并认识认识,以后可就是同学了。”江平这句话说完,罗沉差点没站起来打他。 还是高屹拉住了罗沉,道了一句:“别冲动。” 还未等蔡书臣回话,魏敬一便朗声问道:“怎么,罗沉昨天没来上学,他兄弟就来了?江平,你要是心眼小,等今日下学你再去掰扯,学堂重地,你不要惹是生非。” 魏敬一这几句话说的有分量。加上他是太子,此言一出,算是彻底截住了蔡书臣的话,蔡书臣再怎么依附伯岳侯,也不可能不顾太子的话。 江平被他这么一堵,心里又急又气,只得咬牙切齿道:“太子殿下,我这不是惹是生非,咱们入学的第一天都是考校过的,天子伴读学堂,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今日,罗沉的兄弟入学,也得考校,这是公平,望太子殿下准允。” 这江平一阵上来,说的话是滴水不漏。魏敬一若此时再有所阻拦,必定是被扣上亲近罗保朝的帽子,他是太子,如若在这种事儿上有失公允,传出去,就是物议沸沸。 魏敬一没有再说话,他沉下了脸来,只看自己手里的书。蔡书臣也不是傻子,此时一壁看着魏敬一的脸色,一壁心里盘算着要怎么考校这个新来的人。 时不敏此时合了书本,无心道:“我怎么听说罗沉这个弟弟是句容来的,句容那种地方,地偏村远的,难免民风不雅,如若在伴读学堂搅扰了太子,不是小事啊。” 蔡书臣随即附和道:“小侯爷说的对。” 罗沉这个人,你怎么说他都可以,打骂都行,但唯独一点,如果对他身边的人稍有不好,他都不会轻易放过。他就着蔡书臣的话笑道:“对什么对,对什么对,书臣大人除了对对对,还会说别的吗?你说小侯爷不懂就算了,是吧,他吃得多见得少,怎么书臣你都不知道吗?句容,那是什么地方,当今官家的生母的故乡,也算是官家的半个故乡了吧,小侯爷身份不一样,他说说就说说吧,对吧,书臣大人一口一个对,怎么着,你是说咱们官家也是半个不雅?” 此言一出,满堂都窃窃私语起来。高屹憋着笑,看了看罗沉,见他虽然嘴角带着笑,但眼神格外严肃,便知道他是有些动气。这个罗沉,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他的脾气,自己还是很清楚的。 魏敬一干咳了一声,也不说话。 时不敏自然是红了脸,哽的没有话说。蔡书臣就这一阵,满头的大汗,豆大似的挂在眉梢头。好嘛,说皇帝的生母是从偏僻小乡村出来的,还说民风不雅,这是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啊。 “你们要考就考,说这么多废话,言多必失,太子心胸宽广,不跟你们计较,但如果被别人说出去了,这事儿怎么算?”罗沉一直不喜欢蔡书臣,但也仅仅是学生不喜欢老师那种,牵扯不到利害关系。他就是嘴上争强好胜,过过嘴瘾而已。他心里清楚,今天罗明是一定要考校的。 “话不多说,就请老师考校罗明吧,别耽误了今日的课程。”魏敬一适时说了这句话。 蔡书臣喏喏点头,走到了罗明身前。罗家的小子入东都,本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但是偏偏被很多人看在眼里,揪着不放。蔡书臣自然不知道为什么,其实很多人也不知道为什么。消息似乎是某一天清晨偶然被众人得知的,或许是烧火做饭的妈子提了一嘴,洒扫清洁的丫鬟多了一句,但是没人去细想,为什么罗保朝的家事如此公诸于众。 罗明入东都,看似是一家之事,其实,东都暗涌自此而起。 “你便是罗明?”蔡书臣站定,细细端详着这个打扮还算合格的小胖子。 罗明立马起身,毕恭毕敬地答了一声是。他在句容向族内耆老叔公行礼惯了,并没有任何差错。 蔡书臣不拿正眼看他,问道:“可曾读过什么书?” “学生不才,读书不多,如若老师考校,学生尽力而为。”他还记着刚才沈可人对他说的话,万万不可过于表露。 “既然读得不多,我也不问你太难的,你便说说《蒙氏九章》吧,这应当是启蒙之学。”蔡书臣一提气,“第七章,国章,珙庆子曰,大德匪浅,落寰如辰,譬若诸君,是以贤储名也,不以其移,则安存者之存,志国者之志,你可说说,其中的道理?” 《蒙氏九章》确实是启蒙之学,但是一般学堂只学前三章,前三章是少年之学,多讲为人的德行,重在立人品,后六章在于知世论世,多牵涉政治与人,一般都是后面才讲。这满坐的几位,都还没学到这儿,魏敬一是提前读过的,因此不免蹙眉,去看蔡书臣。明知没学,他也不能起身反驳蔡书臣,因为《蒙氏九章》确为启蒙之学,蔡书臣考校的内容也在书本之内,不算是过分。 时不敏和江平已然都暗自偷乐,他们都想看这个新来的出丑、丢脸。因为他出丑,便是罗沉的脸面尽失。罗沉在学业上可谓是朽木一根,没有什么比看朽木断折更让人觉得开心的事儿了。 再看罗沉,面色不为所动,他这个弟弟的能耐,他还真想见识一下。 高屹心里着实紧张起来,但一看罗沉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知为何,他也感觉这个罗明绝非是能被轻易为难住的。 罗明一顿,看着满脸严肃的蔡书臣,心里也明白过来这是在刁难他。虽然先前有沈太傅的教诲,不过他可不想丢人,第一天来上学,就被传考校不通过,那便是打了罗家的脸。这种事,他不能做。 “你可会?”蔡书臣见他半天不出声,心里自以为落棋局定。 待清了清嗓音,罗明方答:“学生不才,国章读的不是很精通。” “哦?不是很精通?”蔡书臣心想,只怕你读都没读过吧。 “是,如果学生哪里说错了,还请老师指点。” “你说就是。”他倒要看看这个乡野娃娃能说出什么来。 第十章 东宫伴 - 百物屠 - 陈风徐 罗明便再行礼,方抬起头来,二目炯炯有神,如彻夜明炬,他不急不慢道:“九章之学,在于启蒙明德,更在于告诉人们,政事与人生的密切,国章全文,不过百二十字,老师方才说的,是珙庆子回答茂和的话,茂和问珙庆子,政治如果讲求德行,那许多事情都无法推进,岂不是会失去秩序,珙庆子便回答他这句话,意思是,政治上有建树的大人物德行很高,他们的品德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明亮,就好像你们这些人,都是凭借贤名立身,不会因为要推进某项政令而改变自己的贤名,那么政治便一定会让原来本就高尚品德的人一直有高尚品德,也一定会让志在天下的人永远以天下为志,老师没说最重要的一句,珙庆子还说,政如鸩饮,唯续毒解之,德在其中,毒必不发,他说,政治就像是毒药,一旦沾上就没办法脱身,必须一直参与其中,而在这个时候,品德,或者说是操守就是一种缓和毒药的良药,有了德行在,政治带来的坏处就不会发作。” 这一大段话说下来,在座的所有人都蒙了。 魏敬一目瞪口呆,他自己都还没解读过后面的六章。蔡书臣更是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他没想到,一个十岁的孩子,能说出这样鞭辟入里的话。罗沉一愣一愣的,高屹小声唤他,他都没听到。自己这弟弟,这也太厉害了。 满座皆惊,喘息毕至。 罗明接着道:“珙庆子是大裂时期有名的政治家,他的话,至今都为人敬佩,学生不才,若是说的不对,还请老师指正。” 蔡书臣没接话,罗沉在后面情不自禁地拍手鼓掌,紧接着,所有人都拍起手来,就连魏敬一也不除外。 时不敏心里嫉妒,撇着嘴说了一句,“咱们都还没学,你在这儿卖弄什么?太子还没学的,你倒先学了,这不是打太子的脸吗?” 此言一出,瞬间哗然。 魏敬一此时已对这位陌生少年十分敬佩,时不敏的话倒是扎耳,确实,他还没有这位十岁的少年懂得多,虽然有些酸,但心里却不得不佩服。 罗沉听着这话,气冲冲地就站了起来,朝着时不敏道:“小侯爷倒是聪明,要不你也给咱们解读一下国章?” 时不敏没说话,把头转了过去。 罗沉得理不饶人,接着道:“你们要是对我有意见,咱们好好理论,总是拿我弟弟开刀,什么意思,是觉得我们姓罗的,都跟我一样,不会读书?时不敏,你但凡是把你的这些心思用在读书上,何必今天这么酸我弟弟?” “那是小侯爷!”江平忿忿起身,争辩了一句。 “小侯爷就没名字了吗?”罗沉头也不回,直直看着蔡书臣。 蔡书臣好歹也是一堂之师,自然不能任由事态如此发展下去,因此制止道:“罗沉,可以了。” 可是罗沉是越顺着说话越好说,越是压着便越是难办,他镇定道:“老师自然是想息事宁人,可是我却想寻个说法,小侯爷一直鄙夷我的弟弟,说他自偏僻乡野而来,这不就是等于说当今官家也是半个乡野后代,天子血脉,何其贵重,岂容旁人诋毁?” “荒谬,你弟弟是你弟弟,官家是官家,你有几条命让他和官家混为一谈?”江平怒掷书简,撞在地上,断了无数根。 四散的书简掉落地面,高屹低头瞄了一眼,看到了“……诸事应如……”这四个字,是《少子言》里的几句话。 蚤自尽省,不忮,不怠,不耽,诸事应如。 罗沉正在平复喘息,并无法对答。 蔡书臣刚想要接着江平的话说下去,魏敬一便开口了,他声音沉着,如落水磐石,坠入湖底,“好了,不过都是嘴上多说了几句,再这么你扯一句我扯一句,可都要祸从口出了,本宫可不想这好好的伴读学堂,只剩下我一个人。” 太子的话就是管用,此言既出,众人方都不再言语。 罗沉心里还是不满,但只能坐下,时不敏掸了掸袖子,再次捧起了《少子言》,江平捡起了地上的书简,卷着放进了书箱。高屹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最终只是轻轻地笑了。 罗明在天青影的第一堂课,随着阵阵东风,以及飞掠的檐鸟不急不慢地传到了明政殿内。王皇后正在龙书案旁研墨伺候御笔,大责太监便走了进来上前秉事。这个点儿,不过才下了早朝。 皇帝一边听着一边批着奏折,待大责太监禀报完毕,方停笔道:“孩子们,十几岁的年纪,拌嘴而已。” 大责太监遂道:“官家可要训斥那罗沉?” 这句话问完,皇帝抬了抬眼,看着他,摇了摇头,“罢了,罗保朝新掌敕事监,朕如若此时对他的儿子申饬太多,这不是打他的脸吗?” 大责太监低头说是,但是并未离去,皇帝于是道:“看来罗保朝这个庶出的小儿子倒算天资出众,他今日既然解了《国章》,传朕的旨意,让他做个名正言顺的太子伴读,再告诉沈可人,让他盯着点儿。” “奴领旨。”大责太监这才领命下去。 王皇后在一旁细听端倪,手上的功夫也渐渐停了下来,她细眉轻扬,好似入风柳、随水纱,说不出的灵逸。“官家太抬举罗保朝了。” “怎么,你以为朕是抬举他?”皇帝复接着批折子。 王皇后略活动了活动十指,微微笑道:“太子的伴读,官家一直未定,臣妾知道,官家是担心如果选了不称职的人,那就是耽误太子的前路,这个人,要是个忠才双全之人。” “一个小地方来的庶出的孩子,谈什么忠才双全?”皇帝笔下未停,伸手又拿了一本。 “我大魏青年才俊层出不穷,一代比一代杰出,当然不缺有才华的人,但是罗家的小儿子自幼不在东都,不沾染东都的这些汤汤水水,而今不过十岁,可以培养,官家看重的他的干净。”王皇后说完,看了一眼皇帝。 皇帝点了点头,“嗯,是能培养。” “您最近过于偏倚高罗二人。”王皇后轻轻地说出这句话,眼神一直看着皇帝的手。 此言一出,皇帝的手方顿了顿,他侧过脸,带着笑意问道:“皇后觉得朕过分了?” 王皇后眉目带情,摇着头道:“官家做什么都不过分,唯独不能把臣子的地位抬得太高。” 皇帝只是挺了挺身子,松了松脖颈,“你呀,还是在想,让薛家的小子来当伴读,是不是?” “薛家世代簪书,文治世家,臣妾也是为了太子着想,自然想找个最好的。”王皇后言语中满是为母深情。 皇帝看着她,并没有说话,而是放下手里的笔,拉过了她的手来握住,语重心长道:“不是朕不想给太子最好的,敬一七岁就册为太子,是年开天青影,招揽大臣子孙陪读,朕的江山,百年之后,那都是他的,伴读,虽然看似平常,可其实非常重要,你看沈可人,那是朕当年的伴读,朕做了皇帝之后,赐他做了太傅,既要培养下一代皇帝,还要在朝堂上为朕奔波操劳,我朝不设宰相,太傅一位,便如同宰相了,薛家是好,可是已然位高权重,薛赫乃是文嗣院的大博士,统领我大魏一切科举之事,皇后不是不知道科举的重要吧,如若朕再启用他的后人为太子伴读,这以后,招贤纳士,广揽能臣的事情,可都要交到薛家手里了。” 皇帝所说,王皇后心里清楚得很,可是她是真的看好了薛家的门风。 终了,她只能称道:“官家以国家为重,臣妾妄言了。” “哎,不是妄言,”皇帝连忙摆手,“你是皇后,监察朕的一言一行,是你的本分。” 王皇后颔首不言。 皇帝提起笔来,刚要下笔,遂指了指砚台,“研墨。” 圣旨直接送到了罗府,紧跟着罗保朝进门就到了,罗保朝得知此事后,面上渐渐不悦,他心里清楚,此时皇帝的这道旨意,是为了让他好好做事。回到房内,说与玉怀璧此事,玉怀璧倒没那么担忧。 “之前皇后一直属意薛家,不过官家一直没松口,此间倒好,竟然选了明明,好事。”玉怀璧正穿着一身紧背扎腰衣,这是刚在演武堂练完功。 罗保朝凝眉思量,缓缓摇头,道:“错了,你终究是没看明白。” 玉怀璧闻言并未不满,笑道:“官家心里,是要拿捏着你,可皇后就不一样了,别的事儿我不知道,我与那王玉真十年交情,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心里烂明白,明明能不能做得了伴读,不是一道圣旨就能决定的。” “还算聪明。”罗保朝看着她,长舒了一口气。 “这下可好,东都之内,都得盯着咱家看了。”玉怀璧动了动肩膀,遂转身要去换衣服。 罗保朝接着道:“今日沉儿又在天青影里惹事儿了。” “他不惹事才是奇怪。”玉怀璧早就习惯了自己的儿子招惹是非。 “这次他和时不敏起了争执,是为了罗明,一向不多说话的太子,此番也不得不从中调和。”罗保朝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儿子惹事,而是太子开口。 玉怀璧刚松开发带,听到此处,手里顿了一下,问道:“太子?” “是啊,太子向来寡言寡语,什么都不显露,此番竟然为了两个臣子的儿子开口,官家和皇后若是知道了,免不得又起疑心。”罗保朝知道,官员若是亲附东宫,那可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玉怀璧低下眼眉,轻轻将发带放在梳妆台上,打开了一方桐木妆奁,从屉子里拿出来一把檀香篦,若有所思道:“无所谓,小孩子们说话,谁会当真。” 第十章 政如鸩饮 - 百物屠 - 陈风徐 罗明一顿,看着满脸严肃的蔡书臣,心里也明白这是在刁难他,不过他可不想丢人,第一天来上学,就被传考校不通过,那便是打了罗家的脸。这种事,他不能做。 “你可会?”蔡书臣见他半天不出声,心里自以为落棋局定。 待清了清嗓音,罗明方答:“学生不才,国章读的不是很精通。” “哦?不是很精通?”蔡书臣心想,只怕你读都没读过吧。 “是,如果学生哪里说错了,还请老师指点。” “你说就是。”他倒要看看这个乡野娃娃能说出什么来。 罗明便再行礼,方抬起头来,二目炯炯有神,如彻夜明炬,他不急不慢道:“九章之学,在于启蒙明德,更在于告诉人们,政事与人生的密切,国章全文,不过百二十字,老师方才说的,是珙庆子回答茂和的话,茂和问珙庆子,政治如果讲求德行,那许多事情都无法推进,岂不是会失去秩序,珙庆子便回答他这句话,意思是,政治上有建树的大人物德行很高,他们的品德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明亮,就好像你们这些人,都是凭借贤名立身,不会因为要推进某项政令而改变自己的贤名,那么政治便一定会让原来本就高尚品德的人一直有高尚品德,也一定会让志在天下的人永远以天下为志,老师没说最重要的一句,珙庆子还说,政如鸩饮,唯续毒解之,德在其中,毒必不发,他说,政治就像是毒药,一旦沾上就没办法脱身,必须一直参与其中,而在这个时候,品德,或者说是操守就是一种缓和毒药的良药,有了德行在,政治带来的坏处就不会发作。” 这一大段话说下来,在座的所有人都蒙了。 魏敬一目瞪口呆,他自己都还没解读过后面的六章。蔡书臣更是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他没想到,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能说出这样鞭辟入里的话。罗沉一愣一愣的,高屹小声唤他,他都没听到。自己这弟弟,这也太厉害了。 满座皆惊,喘息毕至。 罗明接着道:“珙庆子是大裂时期有名的政治家,他的话,至今都为人敬佩,学生不才,若是说的不对,还请老师指正。” 蔡书臣没接话,罗沉在后面情不自禁地拍手鼓掌,紧接着,所有人都拍起手来,就连魏敬一也不除外。 时不敏心里嫉妒,撇着嘴说了一句,“咱们都还没学,你在这儿卖弄什么?太子还没学的,你倒先学了,这不是打太子的脸吗?” 此言一出,瞬间哗然。 魏敬一此时已对这位陌生少年十分敬佩,时不敏的话倒是扎耳,确实,他还没有这位十岁出头的少年懂得多,虽然有些酸,但心里却不得不佩服。 罗沉听着这话,气冲冲地就站了起来,朝着时不敏道:“小侯爷倒是聪明,要不你也给咱们解读一下国章?” 时不敏没说话,把头转了过去。 罗沉得理不饶人,接着道:“你们要是对我有意见,咱们好好理论,总是拿我弟弟开刀,什么意思,是觉得我们姓罗的,都跟我一样,不会读书?时不敏,你但凡是把你的这些心思用在读书上,何必今天这么酸我弟弟?” “那是小侯爷!”江平忿忿起身,争辩了一句。 “小侯爷就没名字了吗?”罗沉头也不回,直直看着蔡书臣。 蔡书臣好歹也是一堂之师,自然不能任由事态如此发展下去,因此制止道:“罗沉,可以了。” 可是罗沉是越顺着说话越好说,越是压着便越是难办,他镇定道:“老师自然是想息事宁人,可是我却想寻个说法,小侯爷一直鄙夷我的弟弟,说他自偏僻乡野而来,这不就是等于说当今圣上也是半个乡野后代,天子血脉,何其贵重,岂容旁人诋毁?” “荒谬,你弟弟是你弟弟,陛下是陛下,你有几条命让他和陛下混为一谈?”江平怒掷书简,撞在地上,断了无数根。 四散的书简掉落地面,高屹低头瞄了一眼,看到了“……诸事应如……”这四个字,是《少子言》里的几句话。 蚤自尽省,不忮,不怠,不耽,诸事应如。 罗沉正在平复喘息,并无法对答。 蔡书臣刚想要接着江平的话说下去,魏敬一便开口了,他声音沉着,如落水磐石,坠入湖底,“好了,不过都是嘴上多说了几句,再这么你扯一句我扯一句,可都要祸从口出了,本宫可不想这好好的伴读学堂,只剩下我一个人。” 太子的话就是管用,此言既出,众人方都不再言语。 罗沉心里还是不满,但只能坐下,时不敏掸了掸袖子,再次捧起了《少子言》,江平捡起了地上的书简,卷着放进了书箱。高屹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最终只是轻轻地笑了。 罗明在天青影的第一堂课,随着阵阵东风,以及飞掠的檐鸟不急不慢地传到了明政殿内。王皇后正在龙书案旁研墨伺候御笔,大责太监便走了进来上前秉事。这个点儿,不过才下了早朝。 皇帝一边听着一边批着奏折,待大责太监禀报完毕,方问道:“孩子们,十几岁的年纪,拌嘴而已。” 大责太监遂道:“陛下可要训斥那罗沉?” 这句话问完,皇帝抬了抬眼,看着他,摇了摇头,“罢了,罗保朝新掌敕事监,朕如若此时对他的儿子申饬太多,这不是打他的脸吗?” 大责太监低头说是,但是并未离去,皇帝于是道:“看来罗保朝这个庶出的小儿子倒算天资出众,他今日既然解了《国章》,传朕的旨意,让他做个名正言顺的太子伴读,再告诉沈可人,让他盯着点儿。” “奴领旨。”大责太监这才领命下去。 王皇后在一旁细听端倪,手上的功夫也渐渐停了下来,她细眉轻扬,好似入风柳、随水纱,说不出的灵逸。“陛下太抬举罗保朝了。” “怎么,你以为朕是抬举他?”皇帝复接着批折子。 王皇后略活动了活动十指,微微笑道:“太子的伴读,陛下一直未定,臣妾知道,陛下是担心如果选了不称职的人,那就是耽误太子的前路,这个人,要是个忠才双全之人。” “一个小地方来的庶出的孩子,谈什么忠才双全?”皇帝笔下未停,伸手又拿了一本。 “我大魏青年才俊层出不穷,一代比一代杰出,当然不缺有才华的人,但是罗家的小儿子自幼不在东都,不沾染东都的这些汤汤水水,而今不过十来岁,可以培养,您看重的他的干净。”王皇后说完,看了一眼皇帝。 皇帝点了点头,“嗯,是能培养。” “您最近过于偏倚高罗二人。”王皇后轻轻地说出这句话,眼神一直看着皇帝的手。 此言一出,皇帝的手方顿了顿,他侧过脸,带着笑意问道:“皇后觉得朕过分了?” 王皇后眉目带情,摇着头道:“陛下做什么都不过分,唯独不能把臣子的地位抬得太高。” 皇帝只是挺了挺身子,松了松脖颈,“你呀,还是在想,让薛家的小子来当伴读,是不是?” “薛家世代簪书,文治世家,臣妾也是为了太子着想,自然想找个最好的。”王皇后言语中满是为母深情。 皇帝看着她,并没有说话,而是放下手里的笔,拉过了她的手来握住,语重心长道:“不是朕不想给太子最好的,敬一七岁就册为太子,是年开天青影,招揽大臣子孙陪读,朕的江山,百年之后,那都是他的,伴读,虽然看似平常,可其实非常重要,你看沈可人,那是朕当年的伴读,朕做了皇帝之后,赐他做了太傅,既要培养下一代皇帝,还要在朝堂上为朕奔波操劳,我朝不设实名宰相,太傅一位,便如同宰相了,薛家是好,可是已然位高权重,薛赫乃是文嗣院的大博士,统领我大魏文科,皇后不是不知道文科的重要吧,如若朕再启用他的后人为太子伴读,等将来敬一承继大统,这以后,招贤纳士,广揽能臣的事情,可都要交到薛家手里了。” 皇帝所说,王皇后心里清楚得很,可是她是真的看好了薛家的门风。 终了,她只能称道:“陛下以国家为重,臣妾妄言了。” “哎,不是妄言,”皇帝连忙摆手,“你是皇后,监察朕的一言一行,是你的本分。” 王皇后颔首不言。 皇帝提起笔来,刚要下笔,遂指了指砚台,“研墨。” 第十一章 王皇后的训诫 - 百物屠 - 陈风徐 说是圣旨,其实不过一道手诏,且不是皇帝亲自写的,敕事监的当值官员用的是前朝旧文,略换了几个词,让皇帝过目无错,便直接上玺,差送到罗府。诏礼官才进门,紧跟着罗保朝就回来了。他本在汇明阁同高爵商议事情,得知此事后,急忙赶了回来。 他面上十分不悦,看着诏书,一言不发,只因心里清楚,此时皇帝的这道旨意,是为了让他安心做事。回到房内,说与玉怀璧此事,玉怀璧倒没那么担忧。 “之前皇后一直属意薛家,不过陛下一直没松口,此间倒好,竟然选了明明,好事。”玉怀璧正穿着一身紧背扎腰衣,这是刚在演武堂练完功。 罗保朝凝眉思量,缓缓摇头,道:“错了,你终究是没看明白。” 玉怀璧闻言并未不满,笑道:“陛下心里,是要拿捏着你,可皇后就不一样了,别的事儿我不知道,我与那王玉真十年交情,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心里烂明白,明明能不能做得了伴读,不是一道圣旨就能决定的。” “还算聪明。”罗保朝看着她,长舒了一口气。 “这下可好,东都之内,都得盯着咱家看了。”玉怀璧动了动肩膀,遂转身要去换衣服。 “你不奇怪吗?为何突然选明儿,论才,论名,论势,他远不及薛其是,皇上怎么突然看中了他……”罗保朝不由凝眉沉吟。 玉怀璧也不知道为何,只猜着:“许是看着你的面子,又或者今日天青影里出了什么事儿了。” 这句话点醒了罗保朝,他一拍脑门接着道:“这我倒想起来了,今日沉儿又在天青影里惹事儿了。” “他不惹事才是奇怪。”玉怀璧早就习惯了自己的儿子招惹是非。 “这次他和时不敏起了争执,一向不多说话的太子,此番也不得不从中调和。”罗保朝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儿子惹事,而是太子开口。 玉怀璧刚松开发带,听到此处,手里顿了一下,问道:“太子?” “是啊,太子向来寡言寡语,什么都不显露,此番竟然为了两个臣子的儿子开口,陛下和皇后若是知道了,免不得又起疑心。”罗保朝知道,官员若是明目张胆地亲附东宫,那可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玉怀璧低下眼眉,轻轻将发带放在梳妆台上,打开了一方桐木妆奁,从屉子里拿出来一把檀香篦,若有所思道:“无所谓,小孩子们说话,谁会当真。” 巳时一到,天青影便是下了学,此时堂内坐着的,正是赶回来典课的沈可人,蔡书臣在屋外记录课业。沈可人正这指点文章,外头便走进来大责太监。大责太监的地位不比太傅低,此番突至,无人告禀,沈可人便知是有要事。 “不知您来是否有圣意传达?”沈可人忙放下书本,走上前去恭候。 大责太监只是点了点头,沈可人便退到了一旁,静候圣旨。 “圣上口谕。”大责太监来至正当中,悠悠开口。这四个字一出口,满屋子的人一皆起身跪下,连带着屋子外面的人也都跪下。 “自即日起,敕事监大监罗保朝之子罗明,诏赐为太子伴读,惟望汝朝乾夕惕,佐治东宫,一应学务,须尽心过问,钦哉。”大责太监宣读完毕,方面露笑容,对着沈可人道:“圣上的意思,太傅大人悉心教导太子,以后,罗明便由太傅大人负责,如若出了差池,太傅大人也要问罪。” 沈可人不敢怠慢,遂称:“臣遵旨,臣必定尽心竭力,教导太子。” 大责太监躬身示敬,又道:“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请您一会下了学,到长门宫问课。” 魏敬一心里一惊,静定应道:“本宫知道了。” “那奴就先行告退了,太傅大人接着典课吧。”大责太监遂转身出了门。 沈可人等人这才起身,江平满心疑惑,怎么让这个才来的罗明当了太子伴读,时不敏更是疑惑,难不成这罗明真的是有后台?可他爹也就只是个敕事监大监而已啊。 不及他们理清思绪,沈可人便朗声宣布道:“今日便到这里,你们回去好好复课,明日还是要查功课的,一会儿,罗明留下,好了,都走吧。” 众人齐声称道:“学生告退。” 魏敬一唤了一个小内监进来给他收拾书本一类,自己先起身向沈可人行礼告退出了门。罗沉的书箱则交由高屹代为收装,他走到前面来,对罗明说:“我和高家哥哥出门等你。” 罗明心里尚且发慌,不知道该怎么办,小声问道:“哥,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罗沉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儿,只是道:“太傅可能就是跟你叮嘱几句话,不会有事儿的,你把你的书装一装,我先给你拿出去。” 罗明应声开始收拾起书箱来。 不一时,堂内便走空了,罗明还坐在原处,沈可人坐在前头,与他算是对坐。 “可知留你是做什么?”沈可人不急不慢地问道。 罗明摇了摇头。 沈可人转变了话题,又问道:“你可知,太子伴读的这个地位代表什么?” 罗明还是摇了摇头。 沈可人便笑了,“我当年也是太子伴读。” 魏敬一赶到长门宫,王皇后已经回宫多时,且正在品茶,宫娥进来通传,王皇后将杯盏一搁,遂道:“让他在门外跪着,不准进殿。” 宫娥方领命出去,原话告诉了魏敬一。 魏敬一心知犯错,也老老实实地跪着,不一会儿,便听到里头传来问话的声音,“你今日都学了什么书?” 他略略低头,应答道:“回母后,儿臣今日新学《少叔言》第三篇,已经……” 还不及他说完,王皇后便打断了他,命令道:“背。” 魏敬一一怔,抬头看了看正殿之内,这才缓过神儿来,眼睛盯着门槛,从头背来。也不知背了多少遍,估摸着快到午时,王皇后才走了出来。 “《少叔言》是赵汉大家李少叔的言行编纂,我朝文策以此为必读,可知是为何?”王皇后站在门内,看着自己的儿子。 魏敬一此时口干舌燥,只觉得舌头都不是自己的,但还是坚忍着答道:“李少叔是赵汉忠臣,晁天阙提议削藩之后,六王入京都逼宫,是李少叔在御马道前以身阻拦,惨为荆王马蹄踏死,因此流传为佳话,我朝学习《少叔言》,是教导我等年轻子弟,忠心护国。” 王皇后微微一笑,仰面看着高悬的日头,旋即又低下头来看着他,“李少叔身死之时,已有六十七岁高龄,是赵汉三朝元辅,做过四个太子的老师,而他最初,仅为汉迎帝在封地时期的伴读。” 闻听此言,魏敬一浑身一震。 王皇后不禁啧言,思索道:“这是先帝定下的,学习三言三论,大小六氏,还有三章,你觉得合不合理?” “先帝所定,福泽后世儿孙。”魏敬一立时拜倒。 “说的倒好听,本宫今日罚你跪在外面,你可知错?”王皇后话锋一转,问到了根上。 魏敬一连忙答道:“儿臣知错,儿臣不该参与时不敏与罗沉之间的争吵。” “大错特错!”王皇后声音忽然提高了不少,显得十分震怒。 “母后!”魏敬一的额头紧贴冰凉的地面,不敢动弹。 王皇后匀了匀气息,遂回复笑容,淡淡道:“啊,你还是过于谨小慎微了,来,起来。”一边说,她一边伸手去搀魏敬一起身。魏敬一有些迟疑,但还是就着自己母亲的手站了起来。 王皇后看着他有些踉跄,遂侧目示意宫娥,那宫娥便躬身退下,取了一把软椅来,王皇后遂道:“先坐,跪了这么久,累了吧,来人,取芳灸来给太子敷上,让几个手软的给太子揉一揉膝盖。” 不一会儿,两个宫娥便跪在了一旁,一边敷着芳灸,一边为魏敬一按摩。 “你的错,不在参与他们二人的争吵,而在于你参与的时机不对,小侯爷说话不顾皇家的颜面,你的确应该维护,罗沉反驳,乱了尊卑纲纪,你也应该训斥,而不是等到让罗沉去揭小侯爷的话,也不是让江平去驳斥罗沉的言辞,你错在,没有审时度势,没有及时止损,时不敏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你就该拿出自己的身份来,压住他,你是太子,你怕什么?”王皇后不怒自威,带了一丝愠气,还有一丝嘲讽。 魏敬一支支吾吾,半天也答不上一个字来。 王皇后接着道:“你是担心,伯岳侯?” “伯岳侯功高震主,不好惹。” “哼,功高震主?”王皇后眼底隐隐透露出冰冷的恨意来,“倘若,今天这件事,你父皇要责罚一个人,你觉得会是谁?” 魏敬一细细思考了好一阵,才缓缓开口道:“是罗沉。” 王皇后轻蔑一笑,“罗保朝得你父皇信任,掌管敕事监,此时训斥罗沉,看似是打了这上任新官的脸,可实际是打了你父皇的脸,所以罗沉训斥不得,时不敏,更不可能,到头来这件事,你父皇只会斥责你,而他要说的话,本宫都说完了。” 说完最后一句,魏敬一原本黯淡的眼神才亮了起来。 “儿臣谢母后。” 第十二章 太子伴读 - 百物屠 - 陈风徐 “本宫平时对你很严厉,是因为希望你能做个好太子,将来做一个好皇帝,你身边的人,必须可靠可信可用,今次,你父皇为你安排了罗明作伴读,是个让人眼红的事儿,但也见不得是什么好事儿,罢了,你与他要时时保持界线,除了学习,别的不要多说,否则,你自己想想。”王皇后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魏敬一一眼。 魏敬一自然明白,他随即道:“儿臣谨遵教诲。” “太傅最近可对你用心?”王皇后没来由地问了这么一句话,倒把魏敬一问的一头雾水。 他略略一笑,方道:“太傅对儿臣很用心,事事照顾,母后为何这么问?” 王皇后摇了摇头,“没事,就是最近朝政太多,怕他分心,再疏忽了你。” 魏敬一不好作答,正在寻回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心内焦急,就在此时,外头宫娥忽然通传道:“皇后娘娘,公主回来了。” 王皇后有两个孩子,嫡长子魏敬一,以及三公主魏丽琅,二人相差四岁,性格也是天差地别。一个沉稳,一个灵动,一个心机深沉,一个洒脱天真。 王皇后方顺了话道:“你妹妹回来了。” 车马辘辘,过了国史院前门,转到了通明大路上,罗家两兄弟的马车在后,高屹的马车在前。 “太傅和你说什么了?”罗沉还是没忍住,问了他一句。 罗明若有所思道:“也没什么,就是讲了讲他的故事。” “太傅的故事?” “是他以前给圣上做伴读的时候遇到的一些事儿,我听不太懂。”罗明脑子里在想这几件事。 罗沉也好奇,但是一想到回到家之后,父母肯定会再问他一遍,自己索性不再追问,到时候一并听了就是。 “没事儿,他这就是和你聊聊天。” 罗明别去不谈,心里一直打鼓。正这时,马车忽然停了,架马的小厮禀报道:“大公子,高家公子的马车停了。” 罗沉闻言,便撩开了车帘,“怎么了?” 高屹也撩开了车帘,应道:“我明日家中有事,便不去学堂了,另外,我阿姊让你有空多来家里玩,说有新鲜玩意儿给你看。” 高屹的姐姐,高青龄,与太子魏敬一是同年同月同日同一时辰生。皇帝听说此事后,遂赠千金锁一把,并亲自为她定了名字,青龄。赵汉大才女董思音写《黄华楼下》头一句便是“青女无凡心,寿长忘年龄”,《黄华楼下》是写女子梦游仙界与神仙结交的诗歌,皇帝借此寄寓高青龄将是神仙一般的女子。 而高青龄也被坊间冠以“东都女魁”的名号。 要知道,这个名号曾经称赞的是当今皇后王玉真。 “阿姊唤我,我有空必然登门,你如果明日没空,落下的课业,让我弟弟给你补回来就是。”罗沉自然一口答应下来,从小到大,高青龄作为姐姐,可没少包庇罗沉。 高屹遂道:“知道啦,那我先走一步了。” 他放下车帘,马车便慢慢前行。罗沉见他走远了一些,才放下帘子,让小厮架马。罗明此时才问:“高屹的阿姊?” 罗沉便答:“哦,她叫高青龄,下次我带你一起去他们家,阿姊人很好,从小到大极为照顾我,或许你还可以与她切磋一下诗文,阿姊可是当今的东都女魁。” “东都女魁……”罗明念念有词。 罗沉似是想起了什么事儿,接着道:“对了,还记得我赠给你的三变机吗?” “记得。” “高家阿姊与海大师关系很好,她不让我告诉别人,其实海大师一直在教她如何做这些机关精巧的玩意儿。”罗沉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来,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高青龄。 才女为姊,总是有一股说不出的自豪。 罗明又问:“海大师到底何许人也?”这话他其实早就想问了,自己这些天捣鼓那三变机,实在不得其解,心里也对海大师充满了好奇。这东西,怕是只有神仙才做的出来吧。 罗沉仔细想了想,手把着窗边,遂道:“东都城西有一块石砌牌楼,题字明瓮,那块地方叫明瓮里,住着的都是许许多多的手艺人,其中有一家小铺子,巷子里两间矮房子,名叫二十四坊,海大师就是二十四坊的手艺人,他叫,叫……”呢喃许久不曾想起来,他便问了驾车的小厮,“海大师叫什么来着?” “回了公子,海双灵。” 他如一阵冷水浇头,想了起来,“对,海双灵。” 海双灵,罗明记住了这个名字。 与高屹分别,兄弟二人便径直回了家里,一进门,便有丫鬟引着他们到了正厅,是时,罗保朝正在这里等着他们二人。 罗沉一进门,就看见一旁的桌子上摆着两盘琉璃玉果,这东西是西域进贡的,东都内不多见,估计是陛下赏赐的。罗保朝手里正盘着一块未经雕琢的石里青,玉石给磨出了亮色浆衣,如肥肉冒油一样闪闪发亮。罗明不清楚,但是罗沉知道,自己的父亲很少把玩这块玉石。 “你们二人坐就行。”罗保朝有时会不自觉地把朝堂之上的威严之姿带回到家里,罗沉很不习惯。 “爹,可有什么事儿?”罗沉坐下之后就开口问道。 罗保朝遂道:“你先别说话,我有话问明明。” 罗沉旋即噤声,罗明坐直了身子,“父亲大人,您说。” 罗保朝便没有遮掩,直道:“如果说为父不希望你做太子伴读,你可愿意?” “父有命,儿不敢不遵,可是君有令,臣也不能拒绝,君与父,如若有意愿上的背离,做儿子的也是做臣下的,必须要舍弃一个,绝无兼得的余地。”罗明沉稳应答,目光有许多闪烁。 “啊,是《少叔言》最后一篇。”罗保朝知道这句话的出处。父令,子从,君令,臣顺。君父为逆,儿臣毋宁,不兼。 罗明亦道:“李少叔借寡子的话,说与自己的父亲听。” “所以你也借这句话回答我?”罗保朝顿觉自己这个儿子有些意思,“可是你没有给我答案,我想听你自己说愿不愿意。” “儿子不孝,不愿意。”罗明回答的很直接。直接到罗沉有些惊讶,他长大了嘴,差点就喊出了声。 罗保朝没有多说话,脸上笑得很和蔼,“很好,还像是我们罗家的孩子。”罗保朝之前只是从句容的族人来信中知晓一星半点关于罗明的消息,他也不会专门写信询问,不是他不在乎,而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在乎。信中只说他身体好不好,胃口怎么样,从来不多提别的,做过什么出众的事,挨过什么教训,一概没有。但是比起罗沉这个养在身边的儿子来,罗明与他相似多了。 “儿子只有顺了陛下的心意,才是顺了父亲的心意。”罗明这个岁数说出这句话来,不太正常。罗保朝闻听,微微变色,而罗明接着道:“这是沈太傅告诉我的,他说,我回家之后,父母必定会问我愿不愿意一事,也是他让我用《少叔言》里的这句话应答的。” “他还说什么了?”罗保朝与沈可人交情虽浅,但是政务上牵连甚多。 “他也问了我愿不愿意,我回答是不愿意。”罗明一一道来。 罗沉在一旁终于憋不住了,插嘴道:“你不愿意那就不做了,赶明搞砸一件事,让太子自己赶你就是。” “胡闹!”罗保朝低声喝止。 “本来就是啊。”罗沉的声音也小了下去。 罗保朝把手里的石里青放在了桌子上,没有再搭理罗沉,接着问罗明:“沈太傅怎么回答你的?” “太傅便说,这件事只有愿意这一条路,儿子只有顺了陛下的心意,才是顺了父亲的心意。”罗明终究还是低下了头。 这件事,沈可人做得很对,甚至比罗保朝这个当父亲的都做得对。他给罗明点出了一个道理,一个其他十岁的孩子都不会轻易明白的道理,那就是君与父的关系。君在上,父在下,先从臣子之职责,再做家父之小儿,只有这样,才能保全整个家门。这是最大的孝顺。沈可人经年浸淫帝王家,两双眼看尽了君父臣子的关系,所以,他才能做太子师,只有他会时时刻刻教导太子,如果陛下以皇帝的身份说话的时候,绝无违逆的余地,如果是以父亲的身份说话,也绝不可能撼动圣旨的威严。 此间诸事,只论君臣,不论父子。 “以后多读书,你的路还长着呢。”罗保朝看定罗明,心里说不尽的千百滋味。 从正堂出来,罗沉没说话,倒是罗明,难得地跟他搭话。 “哥,你是不是有心事?”罗明怯怯地问道。 罗沉一回身,站住了脚步,遂问:“没有啊,怎么了?” “我以为哥生气了。” “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父亲。”罗明心里担心他会吃醋,因为父亲明显更关心自己而不是罗沉。 罗沉笑了笑,“你多虑啦。” 哪有不吃心的少年,哪有不争爱的孩子。自古高门大户里,儿孙争的,不就是这份父母宠爱吗,得父母宠爱的,那就是衣食无忧,父母不爱的,少不得落寞心伤。罗沉是个重自尊的,外表不显露,不要脸,内里却比谁都看重这个脸面。自然,他也很看重父母的夸赞。但是,哪个少年能察觉,父母藏得最深的那份爱。 罗明无话可接,旋即沉默。 第十三章 文嗣院之难 - 百物屠 - 陈风徐 是时,明政殿里,皇帝正握着一卷《汉册》,似看非看,案上的花顶香炉正汩汩涌出白紫色的烟,此烟倒流触桌面,如花开在上,十分好看。因此,此香得名“倒生花”。 外头轻轻进来了大责太监,走到龙书案前,跪了下来,禀道:“陛下,皇后宫里传了太子去。” 皇帝的眼睛稍稍离开书页,看了他一眼,旋又低下,压着声音道:“皇后还是疼爱太子的。” 大责太监低了低头,接着道:“沈妃那边差人来问,是否要着手准备今年的亲谷礼。” 皇帝闻言,遂将手里的书放下,蹙眉问道:“这不是皇后该操心的事儿吗?沈妃来凑什么热闹?” “上个月,皇后娘娘因着身体不适,元以为不能行亲谷礼了,就把这事儿交给了沈妃,陛下首肯的。”大责太监小心翼翼,生怕说了不该说的。 皇帝这才想起来这回事儿,一拍大腿,“啊,朕想起来了,只是如今皇后已然大好,便不要沈妃去操劳了,你去传达一声,还是长门宫来做这件事。” “是,奴知道了。”大责太监领命就要出去。 “等等。”皇帝忽然喊住他。 大责太监连忙跪下,“陛下吩咐。” “你去告诉沈妃,往后丽华就放在她宫里养,不必再送到尹夫人那里了。”皇帝口里的丽华,正是二公主,生母赵妃早已病逝,便一直养在尹夫人宫里。大公主丽珮已经出嫁,皇帝身边就还有丽华和丽琅两个女儿,都宝贝得很。可以说,谁养了这两个姑娘,谁就能得到皇帝更多的青睐。 “奴明白了。”大责太监哪里能不明白皇帝的所思所想呢。 皇帝见他离去,复又拿起了《汉册》,这本书下正压着的一张纸便露了出来,上头正写着一个名字——尹出云。 昭阳殿内,大责太监刚刚将圣意宣达完毕出了宫门,沈妃便收到一封兄长的问安信。展信读来,平常的问好,几行清秀小字,却是深宫最大的慰藉。 “拿去给陛下吧。”沈妃将信装回了信封里,交由宫娥送去明政殿。她很自觉,知道皇帝担心后宫与前朝勾结,所以每次兄长来信她都要原封不动地送去明政殿。她也知道,这昭阳殿,很多眼睛,都不是她能左右的。 宫娥退下,沈妃站在正殿,环视了四周精美的陈设,南江国来的流英纱,琼州所赠的海珊瑚,新宋出产的拜官窑,还有北庸的四盏高足云上灯。昭阳殿里,什么都不缺,金石玉器,名人字画,应有尽有,摆出来的不说是价值连城,也是坊间见不到的奇物。可是,物什都是冷的,她被一群冰冷之物簇拥着,并感觉不到昭阳,只觉得孤冷。 还好,马上就要有人住进来了。 还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她非常喜欢女孩。 “采英,让人把云上灯擦一擦,换换烛火,亮堂一点,有人要回家了。”她眼睛里莹莹点点的泪光,闪烁着、跳动着,宛如跳动的烛焰,让人心疼。 这样惊动宫闱的消息,自然最先传到长门宫,王皇后正在看宫娥们给三公主选做衣裳的料子,外头就进来人告诉了她此事。 “启禀娘娘,陛下下旨,您身子已然大好,今年的亲谷礼,照旧还是由您操办。”小内监垂头而立。 王皇后眼眸一亮,只是道:“知道了。” 但是小内监并没有退下,还是站在原地,王皇后只道奇怪,遂问道:“还有别的事儿?” “陛下还颁旨,让二公主搬到昭阳殿去住,不必再回英和宫了。” 王皇后一愣,不禁冷笑了一声,好啊,真是好手段,沈群梅,还真是我小瞧了你。她旋即抬头,笑着看向小内监,“去吧,自己领五十大板,以后不用近前伺候了。” 小内监冷汗湿透了衣衫,他心里只道,还好只是五十大板。要知道,上一个禀事的太监说错了话,立时绞杀。他千恩万谢地磕了一个头,退了出去。 “娘娘,可是有什么不对?”一身量打扮与其他人具不相同的宫娥走上前来,躬身问道。 “巧萃,你说,沈群梅是用了什么法子,让陛下把二公主交给了她?”王皇后凝眉思量。 巧萃眼珠一转,方道:“应该不会吧,陛下的心意,谁能左右。” 王皇后微微摇头,“不对,她自知亲谷礼她没可能再主持,所以故意跑到陛下面前去问亲谷礼的事儿,就是为了让陛下亲口说出,不能再由她操持这句话,如此一来,陛下碍着沈可人的面子,也要给她补回来,有失有得,才是御下之道,而这个节骨眼……”说到此处,王皇后粲然一笑,恍然大悟。 她旋即看向巧萃,轻轻道:“尤济事一党尚未彻底连根拔除,英和宫尹氏的兄长尹出云早就被陛下怀疑,如此一来,依照陛下的性子,自然要先给二公主找一个合适的养母,嘶,她好大胆。” 最后一句话,是夸,也是骂。 巧萃自然也听出端倪,紧接着道:“娘娘,那咱们怎么办?” 王皇后看了看正在做衣裳的宫娥,温和道:“无妨,养个闺女,深宫寂寞久了,她生不出孩子,如何帮她兄长立足,你待会去寻同样的布料,再多找些能赏赐的东西,送去昭阳殿,礼数上不能差。” “奴明白了。” 说到这儿,王皇后心里一沉,又道:“马上就是亲谷礼了,你替本宫去请示一下陛下,本宫今年想办一个谷节文章会,让东都的青年才俊都参加,也算是给社稷增添朝气。” “是,奴这就去办。” 是时,明政殿内,大责太监从外间进来,走至皇帝耳边轻语几句,皇帝立时挑了挑眉,放下了手中的笔。 “皇后说的?”皇帝看着大责太监问道。 “是皇后身边的巧萃来禀报的,她人还在外头等您的批示。”大责太监指了指殿外。 皇帝顺着他的手看了看,方道:“这是个好事儿,皇后费心了,只不过文章会要办,肯定要邀请一些有名的才俊,你去通传长门宫,文章会,可以办,但是需拟定名单,见了名单,朕才能颁旨。” “是。” “等等。”皇帝一顿,大责太监立时定住,忙回头问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皇帝思量许久,最终只是摆了摆头,低眼道:“诏令文司,传朕口谕,命文嗣院、御照司同拟名册,这样的小事就不必劳烦皇后了。” 大责太监何等老辣,不过眨眼功夫便明白了皇帝的心思,只得称是退下。 旨意传到长门宫,王皇后心里也懂得皇帝是怕自己在这名册上动手脚而已。文章会一事,干系大魏的才子盛名,就算这名册不由她做主,料想文司上下也都该明白,谁的名字应该出现在上面。 “不过这倒有点不像咱们陛下的做派。”王皇后轻轻摇头。 巧萃不解,遂问道:“娘娘何出此言?” “口谕传到文司,见不到圣旨,朝廷要办盛会,哪能不下圣旨就着手准备呢?”王皇后莞尔,“我倒要看看,文司上下怎么差办。” 这件事着实令文司棘手,文嗣院大博士薛赫急召群臣商议,谁也难琢磨透皇帝的心思。 “我倒认为,咱们依照口谕拟定名册便是,网罗东都的才子,咱们文嗣院还担心找不出人吗?”一位佥事坦言道。 “这个节骨眼办文章会,焉知不是另有深意?”提笔主簿有些疑虑。 薛赫一时间也难以按定主意,的确,刚刚才掀起来尤济事一案,大魏朝廷动了许多根本。此番文章会看似是为了文人所办,意在光大文章、评定新秀,可是口谕所传,是要“洛阳才子”。如今,君上多疑,朝政晦暗,多少才子都隐没不发,纵使文嗣院能够选出来,恐与会者也寥寥无几。在薛赫看来,文章会是为了收揽文人之心,为朝廷淘选能用之人。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通报一声,“御照司司鉴到。” 薛赫连忙起身,催促相迎,“快请赵司鉴。” 先帝为求政务公正,特设御照司,协理各部处理政事,又与御史相区别,御照司并不是言官,仅仅是起到过程监督与协作的作用而已。皇帝直接管束御照司,与敕事监一起,共为左膀右臂。 话音落后,左右相继起身,一齐候着赵司鉴。 当今司鉴叫赵惜宁,年纪不过三十,却颇有才干,官场之上洞明八方,做事从不拖沓,不朋党、不亲附,皇帝十分信任他,才命他管理御照司。而他的另一重身份,便是已故的赵妃之弟,当今二公主的亲舅舅。 “赵司鉴一来,我这心里也安定许多。”薛赫亲身迎接,能够看出来御照司的地位。 赵惜宁面善不冷,含笑道:“大博士言重了,下官知道文嗣院上下为难,御照司刚得了陛下口谕,我便赶来了。” 言罢,他环视厅堂内所立众人。 薛赫看在眼里,遂道:“都是文嗣院的自己人。” 赵惜宁微微颔首,就着薛赫的示意坐了下来。众人也都随之落座,薛赫回到上首,忡忡道:“我们实在是猜不透,摸不着,不懂陛下的龙意,一时真给难住了。” 第十四章 一本花名册 - 百物屠 - 陈风徐 方才的佥事叹了口气,“这文嗣院,少更大事,不问琐碎,如此难堪。”他的话不错,自从薛赫领文嗣院以来,严令修书,众人几乎是远权斗,只做读书圣贤人。这次有些手忙脚乱了。 赵惜宁也正是知道,不想祸延无辜,而且皇帝有心让御照司参办,自己的职责所在,这才走了这一趟。 “陛下今次行事,实属罕见,不过文章会确实没有诸位想的那么复杂,与尤济事一案无关,你们可能也不清楚,文章会是长门宫奏请的,王皇后的心思,你们不是不知道,无非就是为了太子伴读一事,文章会要淘选英才,不错,可更紧要的,是为了选出来这太子伴读的位子,究竟谁来坐更合适。”赵惜宁几句话便挑明了要害。 薛赫等人恍然大悟。 “司鉴救我呀!”薛赫如释重负。 “陛下命御照司协理,下官自然尽心竭力,况且文嗣院是何等圣贤清白之地,还不至逆了龙鳞。”赵惜宁说到最后,言语便有些落寞。 “我等心中有数了,劳烦赵司鉴跑这一遭了。”薛赫心中叹气,十分不忍。 是夜,文嗣院便将名册递交了明政殿。 皇帝是有夜读的习惯的,非至亥时不寐。名册送进明政殿时,王皇后正巧也在。 “陛下,文嗣院的名册送到了。”大责太监举着名册来到书案前,双手奉上。 皇帝不禁蹙眉,啧道:“这么晚了,文嗣院可真能熬的啊。” 大责太监遂道:“陛下知道薛博士的性子,您的命令,文嗣院从来都是紧着做好的。” 皇帝一手接过来,瞧了瞧封面,不免道:“你呀,总是为这些个老糊涂说话。” “奴不敢。”大责太监面色微动,却复又沉静。 “做完是做完了,做的好不好——”皇帝看着这册子并未翻开,“皇后,你且看看。”话音稍落,他便转而把名册递给了一旁的王皇后。 王皇后看了他一眼,旋即接过手来,也不抬头,吩咐着大责太监:“审公公,找几个人把这合殿的烛花剪一剪。” 大责太监即刻领命退下。 王皇后翻看着册子,上面不过写了几十个人的名字,却都附上了籍贯、年龄等条目,可谓十分详尽。她粗略略看过,细细瞧了几个人,不住点头,赞道:“这事儿还得是文嗣院来做,大博士这名册拟得很好,这些人都可谓是我东都的才俊,如能请到,此事便是功成了。” 皇帝静静看着她,并不表态。 王皇后又看了几眼,顿觉有些不适,遂放下名册,正好与皇帝四目相对。“陛下?”她有些疑惑。 “嗯?”皇帝眼波缠传。 王皇后思定,只笑道:“陛下让臣妾先看名册,可是已经对此名册有数了?” “皇后何出此言?” “其实,东都的青年才俊也就这些人,这两年来,为了给太子择伴读,臣妾早已把他们的事儿熟稔于心,我不过是一介后宫妇人,尚能一一罗尽,陛下位在九州,官至天下,定是更加明察。”王皇后微一挑眉,满面含春。 皇帝颔首,顺手拿起案上的一串金珠,捻在手里,逐析道:“从前薛赫提议修文册,朕便了解了一二,明察倒也算不上,天下之大,六县之广,朕已经焦头烂额,心也不在这些小人物身上。” 王皇后轻轻摇头,“哪里是小人物,这里面保不齐就能再出一个沈可人、薛赫这等的大人物,更保不齐还有伯岳侯、广勤侯这样盛名的世家。” “皇后慧察。” “陛下打趣臣妾,谁不知草窠虽陋,能生王侯将相,赵汉天子不还是乡野小民出身吗?”王皇后将名册搁在了书案上。 皇帝莞尔问道:“难不成这里面也能出天子?” “陛下是天子。”王皇后此言意味深长。 皇帝闻言一愣,但也立时以掌拊股大笑,“你啊你,总是和朕作对!” “臣妾说实话罢了。” 皇帝猛然皱眉,睛光狠绝,反问道:“朕就奇怪了,你今天就一点想法也没有吗?” 王皇后知道他的意思,但还是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皇帝只觉得不可思议,他凝目对着王皇后,心里有些疑惑。未几,他拿起了名册,翻开了第一页,方才提吊着的面目立刻沉下来,这名册第一个名字,赫然写着薛其是的名字。 “当真是老糊涂!”皇帝狠狠摔了名册在地上。 王皇后这时才开口劝道:“薛博士是按照名声远近来排名次的,算不得糊涂,实事求是罢了。” 话音未落,皇帝刀子似的目光便落到了她的脸上,“朕,当以为你没有派人去过文嗣院。” “臣妾是没有,可是陛下自己派了人替臣妾去过了。”王皇后减淡了几分笑意。 大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外头阵阵风声扑着窗门,空暇之间,还能听见一两声烛花爆掉的声音。 皇帝敛起神色,从笔架上取下朱笔,口气也冷淡了许多,“给朕捡回来。” 王皇后便起身走到书案前,将名册捡起,奉到皇帝面前。 “陛下何至于生气,这不,还得您的朱批?” 二人对视良久,皆是无声。 翌日,天青影下学,文章会的消息便传遍东都。天门榜上张贴大告示,并附上与会才俊的名单,头一个,便是罗明。昨夜皇帝朱批,只将罗明的名字提到了第一,薛其是位列第二。 这帝后二人,心里都清楚得很,这次文章会,最主要的那是为了让薛罗二人一较高下。 原本早朝提到此事,没有任何异议,有些顾虑的言论,也都被皇帝一一压下。沈可人本想就此事好好与皇帝商议,谁知高爵先一步与之商讨尤济事之案,他便不得空,只得先回学堂。而后一下学,便匆匆赶到明政殿,是时,皇帝正在吃享膳,也就是休息时候吃些点心,喝一些汤品。 “太傅急匆匆赶来,所为何事啊。”他明知故问。 沈可人叩拜之后,缓了缓气息,称道:“陛下,谷节文章会,尚欠周全考量。” 皇帝吃了一口酥,抬眼看他,遂将手里的半块酥饼扔到了盘中,一旁的宫娥遂递上浣手布,皇帝简单擦了擦手,点了点头道:“圣旨已经传到文司,太傅若有疑虑的话,来人,去把大博士请来。” 聪明如沈可人在得知消息时就猜到了,这是皇帝布的好棋。 “太傅,坐,坐坐坐,别站着了。”皇帝话音未落,一旁的小内监就搬来一张凳子,让他坐下。 “谢陛下。” 皇帝方又拿起那块酥饼,吃了起来,“正好,你先和朕说说最近太子的情况吧。” 沈可人略略低头,答道:“太子最近学习很用功,也很善问,臣见他书法也进益不少,听说皇后娘娘还给太子寻了一个书画老师,是五昙县的人,太子每日都要去学习两个时辰。” 皇帝听后微微颔首,“书画虽好,终不是治国之道,他是太子,总是浪费时间在这些事情上怎么能行,”他转而道,“朕平日里见皇后不是这么不悉大体的人,怎么能让太子一天到晚学这些东西。” 沈可人不敢言语,沉默噤声。 “你说,皇后怎么想的?”皇帝也是思忖片刻,才问了沈可人。 “回陛下,臣以为,书画乃养心怡情之道,不可革除,既然太子有这方面的天赋,不如留作平时的兴趣,也好劳逸结合,不至于学习太累。”沈可人这套说辞滴水不漏。 皇帝笑着点了点头,指了指他,一字一句道:“还得是你!” “臣,实话实说。”沈可人深谙为臣之道。 皇帝没有再说话,君臣二人便就此安静,等候着薛赫的到来。半个时辰之后,薛赫匆匆赶来。 “陛下万岁。”他行礼而后起身,又与沈可人见礼。 皇帝遂道:“想必朕的旨意已经传到文嗣院了,薛卿,你主理此事,太傅有些问题想要问你。” 薛赫看向沈可人,心里也明白他的腹疑,只是文章会不得不办。皇帝昨夜朱批更改名次顺序,他已知触动龙鳞,今次明政殿,更要慎言。 “不知太傅有何疑虑。”薛赫战战兢兢。 沈可人也尊重他的地位,遂拱手问道:“文章会的名册可是文嗣院拟定的?” 薛赫稍作算计,便答:“文嗣院的文册向来备全,拟定名册不是麻烦事。” “既然如此,我倒想问问,因何只择洛阳才俊?”沈可人不及薛赫回答,转身便对皇帝禀道:“陛下,臣以为,谷节文章会实在是创世之举,可比逢望评,如能年年延续,必然壮大我大魏之文气,可是,此中利弊,不得不一一道尽,臣看今次与会名册,尽是高门大户,没有一个布衣百姓,臣以为,应从六县保学堂择优进册,让此举福泽我大魏全国。” 这话既卡住了薛赫的喉咙,更塞住了皇帝的嘴巴。 皇帝并不生气,因为沈可人所言句句在理,他倒不是没有应对之言,只不过,他实在想看看,这个明哲保身的文嗣院,会如何对答。 “太傅所言极是,薛卿以为呢?”一句话便将难题抛给了薛赫。 薛赫顿时汗颜,只觉得脚底麻痒,站立不安,面目虽然肃穆,却还是喘息片刻,应道:“言语恐有顶撞,但请陛下天赦。” 皇帝知他忌讳,即道:“赦。” 薛赫看了一眼沈可人,不免佯作露笑道:“依太傅的意思,是要大办?” “大办特办。”沈可人自然道。 第十五章 伯岳侯夫人 - 百物屠 - 陈风徐 薛赫如何不知道皇帝是在试探他这个大博士,想到此处,不由倒吸了一口气道:“哎呀,谷节就在眼前,再从各地择优,恐怕来不及,而且还需颁订标准,用以择优,太傅总是求周全,力求完满,一时间恐也难谋出个办法,那今年是不是就办不了了?” 最后这句问,让沈可人浑身一冷,血都凉透了。 “臣绝无此意!”沈可人连忙朝皇帝跪拜。 皇帝温温一笑,对他道:“你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只是今年新办,事出仓促,明年的文章会,朕必定采用你的建议。”说完,他转头看向薛赫,“太傅是担心这次文章会筹办不周密,既如此,此次文章会,御照司便不掺和了,让太傅与文嗣院一起主办,待会,薛卿你和他详细说说,文章会的详情。” 薛沈二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低头喏喏称是。 “好了,都退下吧,朕一会儿还要去一趟东宫。”皇帝挥了挥手,二人便同时告退。 薛沈二人离了明政殿,一齐往宫门走去,薛赫心有余悸,忡忡道:“太傅今次前来,可也是为了罗明?” 沈可人附是,即道:“你我二人,一个是文嗣院大博士,一个是东宫太傅,一个执掌大魏文科,一个负责帝子学习,都是文中要职,文章会对大魏,有益无害,只是咱们也都明白,陛下与皇后,并不是为了真正的文章会。” 话至此处,二人心照不宣地停下脚步,薛赫四下一看,方轻声打住,“哎,太傅慎言。” 沈可人亦是叹气点头,“皇后中意薛家长孙为太子伴读,满朝皆知,而今,陛下中途生变,让罗大监的庶子充任伴读,皇后心里难免不服,更重要的是,这个孩子刚来东都,名誉远不及其是,无论怎么看,陛下都不像是择贤良之士,而是像过于偏宠罗大监。”他看似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却立时点醒了薛赫。 他幡然大悟,眼里明快起来,“太傅说的是。” “我就是担心罗家与你们薛家因为此事再有了嫌隙,可就是得不偿失了。”在沈可人看来,文章会虽然是帝后二人择优之角力,可终究伤了薛罗两家的亲善。 “我又能怎么办,刚才明政殿上你也看到了,陛下也在试探我。”薛赫实在头疼。 “这件事你主理,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沈可人这句话略慰他的烦忧。 “有太傅这句话,我也稍稍宽心了。” “且安心去做,不出了纰漏,咱们就只看陛下与皇后,如何安排吧。”沈可人愁眉长展,极目远天。 罗家兄弟二人下了学便来到天门榜处,挤进了人群之中,才看到张贴的名单告示,头一个便是罗明。 “哥……”看到自己的名字在第一个,罗明有些慌了。 罗沉看了看上面的名字,别人他不认识,薛其是,那可是名扬东都的天才,东都谁人不知,薛家此子,三岁由文嗣院启蒙,五岁在国史院读史册,七岁能成文章,十三岁舌战东都国学监群生,十五岁便考入国学监为直学士,令人称羡。而今已经十七岁,马上就是及冠之年,而他的名字,赫然就在罗明之下。 “走,咱们先回家。”罗沉拉过罗明,二人走出人群,上了马车,罗沉吩咐一声回府,马车便辘辘而动,压过了踪迹纷杂的路面。 罗沉坐在车内,心情复杂地看着罗明,随后宽慰道:“咱们也都听沈太傅说了,这次文章会不过就是大家对坐叙话,可能就是因为你要做太子伴读了,为了给太子面子,才把你放在第一位。” 罗明此时并不知道薛其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只觉得心里突突的不安生,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一样,坠得难受。 “我总感觉自己惹了祸。”罗明垂头丧气。 “这叫什么话,你不过就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只是比别人做得都要好,才会被人注意,你没看见,时不敏最近多眼红你。”罗沉并不觉得自己的弟弟惹了祸,反而他引以为荣。 罗明低头不言,从箱子里拿出半块饼来,攥在手中,不知道是吃还是不吃。罗沉看着他,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胖脸,小声道:“你放心,不管你出了什么事儿,哥永远站在你这边。” 罗明的两双眼睛立时湿润起来,巴巴地看着罗沉,好似那泪珠子一不小心就能连串掉下来似的。 他使劲儿点了点头,而后咬了一口饼。 罗沉不免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二人不知,此时家中,已经有贵客到访。罗府外头,正是侍卫严立,共有二三十个人穿甲执矛,把住了罗府门口。一辆披戴金罗纱,满缀流苏的马车停在一旁,两匹登云蹄正在垂头休息,时不时低喑两声。 正厅堂里,一紫裙妇女端坐不动,满面尊荣,二目微闭,只留余光扫地,见光影中起起落落的尘埃,愈加心平气和。此女子高梳望月髻,虽只有两根簪子,却都是无价之宝,猫儿眼明夜簪子在上,碧玺星斗簪子在下,整个魏国,除了皇后,也就只有她才能用得起这种华贵的簪子。 “大夫人您今日屈尊而来,实在是准备不周,您多担待。”罗保朝回来的早,前脚进了家门,后脚她便来了。 东都谁见了都要称她一声大夫人,正是伯岳侯的元配夫人李撷桂。 她如今身份尊崇,却也不过曾是个教书先生的女儿。这世道,荣华富贵和贫穷困苦,都是百姓的。百姓是皇家,百姓也是农家,百姓也是叫花子。 “罗大监言重了,妾身今日突然来访,是为了前些日子,不敏在天青影里出言不逊,不仅折辱同窗,更是对陛下的不尊重,若不是罗大监的儿子好言劝阻,不敏便要闯下大祸,因此,妾身是来感谢罗大监,教子有方的。”她轻柔柔地说完这些话,最后几个字却刻意留了重音。 罗保朝心知肚明,这是来兴师问罪。 “大夫人,您这么说,我是愧不敢当,侯爷对小侯爷那才是教导有方,我的儿子,不过是多管闲事了。”罗保朝并不惧怕一个伯岳侯夫人,他一脸赔笑,说的话却是丝毫不退让。 你们伯岳侯满门风盛东都,走到哪里都是刀劈枯木、风卷残云的气势。若这是在外头,敬让你夫君的身份,对你以礼相待,可你如今都横行霸道到我的家里,在我的堂内,骂我的儿子,我若再相让,就有些怯懦了。 这位大夫人闻言,脸色变了三变,十分难看,眼睛也睁开,恶狠狠地瞪着罗保朝,“罗大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罗保朝微微一笑,看了看外头,指着门户,方道:“等到哪一天,这亲卫禁军若是严防死守着侯府的大门时,大夫人就会知道我在说什么了。” 大夫人倒吸一口凉气,怒极反笑,“罗保朝,你这是要反了天吗?” “哎呦喂,大夫人言过了,言过了,小臣的天那是陛下,是大魏,决计不敢反了天,”罗保朝话锋一转,“大夫人若是说我今日反了天,传出去,恐让侯爷遭人中伤啊。” 他不卑不亢,嘲弄着她。 只听大夫人怒喝了一声:“放肆!” “放肆?”讥诮的声音从外头悠悠传来,罗保朝本来还笑着,一听这声音,立马收敛面色,严肃起来。 大夫人也是一愣,回头看了一眼,方见还穿着练功服的玉怀璧大步走了进来,她手里还拿着一把月下花刀,环柄上系着红缨,乍一看好似神武的将军。 屋子里的外人一见,都是本能性地往后退了半步,大夫人看了看外头,心里只道不好,这要是带一两个侍卫进来,也能震一震这母夜叉。 “你想干什么?”她强自镇定着,打量着玉怀璧。 玉怀璧把刀一横,不屑道:“我警告你,你别在我这儿放肆,你回去问问你们家侯爷,这东都上下,陛下也算在内,我玉怀璧谁不敢打,又怕过谁?” 她说的不错,当今皇帝自幼习武,玉怀璧就作为小师傅对其进行训导,别说是动手了,便是棍棒相加也不计其数。 大夫人不禁咧嘴一笑,“这话传出去,你可有几条命去填补?” “巧了,待会送你出门,我自个儿在大街上喊,我倒要看看,到最后是谁的命去填!”玉怀璧从来不怕这些威胁。她就是刀剑堂中滚着长大的,虽未杀过人,却也见过不少血,作为一名武者,死这种事儿,她早已超然。 “不是,你们疯了?我可是伯岳侯夫人!”大夫人明显觉得这一切都不可思议,伯岳侯这三个字,在东都人耳朵里,那就是小皇帝一样的存在。足以令闻者心惊胆战。 玉怀璧轻蔑地从上往下打量着她,啧啧道:“大魏的官制,封侯拜相,都是一品的官,你也就不过是个一品官的夫人,是,陛下为你加封了保国夫人,那我还是从小就被先帝当成公主养大的呢,我夫君在朝,做的是天子亲臣,敕事监由陛下直领,敕事监大监也是一品的官,咱们两家同为一品,你在我家里这样撒野,我要是还低声下气,让你风光,传出去,面上是打了我家的脸,可实地上,是打了陛下的脸,你们伯岳侯府就这么想让陛下掉脸?”这一通话下来,大夫人是哑口无言。 第十六章 要面子的罗明 - 百物屠 - 陈风徐 罗保朝憋着笑,咬了咬下唇,自顾自地点了点头,自己的夫人这番话,那可真是雷霆贯耳。 看着瞪大眼睛的大夫人,玉怀璧将刀一举,后面便有小厮上来接住,退了下去。她方道:“请吧,大夫人,回家去吧,自己想想,你今儿来是为了什么。” 大夫人艰难地动了动嘴角,想笑,但是又实在笑不出来,心跳的厉害,喘气都不均匀。 一时间,厅堂内,鸦雀无声,但听她急促的呼吸。 “好,今日这件事,我们伯岳侯府记下了,你们如今风光正盛,但是也别忘了,太子伴读这样烫脚的位子落在你们家,以后,不用我多说一句话,也有你们遭难的时候。”说完,她便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玉怀璧和罗保朝站在原地,都没想着送她一送。二人对视着,直到听见外头车轮转动的声音,罗保朝才要走出去,只道了一句:“我去送送。” “你回来。”玉怀璧知道他不会出去,但还是伸手拦了他一把。 “不是,这咱们不好不送吧,于情于礼的。”罗保朝故意装作一副深明礼仪道德的模样。玉怀璧见了立马笑出声来,指着他的鼻子道:“行了,人都走了,在的时候,你都没装,走了你这装什么劲儿?” 罗保朝也没绷住,一下笑了出来,“夫人圣明。” “哎呀,这伯岳侯府还真把自己当成皇帝了怎么着,一个夫人也出来这么嚣张,我刚才没好意思说,她爹到死都还是个教书的先生,她自己得了益了,飞上枝头,这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你知道吗,当年她还没嫁给伯岳侯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儿,真是,荣华富贵过惯了,忘了本了。”玉怀璧把手腕上缠着的一圈长布解了下来,罗保朝便伸手接住握在手心里。 看着这布条,罗保朝亦有些感触,“荣华富贵,害人的毒药。” “别说这没用的,我问你,你今天这样对她,真的想好了吗?虽然说我刚才说的在理,但是伯岳侯势力太大,如此贸然招惹,必然后患无穷。”玉怀璧的心里也在打鼓。 罗保朝回眼看了看正厅堂中间挂着的一副《崤山图》,忽然想起一首诗,遂言道:“生为男儿七尺七,何不教江山扩万里?丘山兵进向西行。” 玉怀璧闻言沉默,她知道,罗保朝选择和伯岳侯作对,那是要给皇帝表忠心,这个敕事监大监的位子,可没那么好坐。明眼人都知道,伯岳侯那就是皇帝心口的一根刺,拔不得,但是也疼得慌,他嚣张跋扈,不过就是自己在为自己掘坟。皇帝之所以放任他,无非就是现在的时局并不合适,动这一个位高权重、根深叶茂的大臣。罗保朝选择和伯岳侯作对,那就是摆明了,以后如果伯岳侯要出事儿,他肯定是毫无关系,他现在要立的,就是一个忠臣的牌坊。皇帝自然不会因此怪罪他,反而他会很高兴,因为,臣下争斗,才是权力千秋的稳固之道。皇帝需要做的,就是坐山观虎斗,倚楼望人争。 今日此事,若是传到明政殿,恐怕皇帝还要多吃一些饭呢。 等到罗明和罗沉回府之后,丫头们正忙着安排二位公子的午食,罗保朝在房内看书休息,玉怀璧则在坐着等儿子们回来。这时,两三个小厮搬着花盆从廊下穿过,日头正好,暖煦煦的,照得罗府内一派安静祥和。 “娘,我们回来啦!”玉怀璧正想眯一会儿,被这一声喊,直接叫回来神儿。还不及她出言嗔怪,罗沉便闯了进来,一下子扑到了玉怀璧怀里,玉怀璧便疼也疼不够地抱着他直问:“哎呦,可累坏了吧。” “那肯定的啊,娘,我一会想吃牛乳锅子。”罗沉说的牛乳锅子,指的是用生牛奶兑着牛肉汤熝青菜,里头也是要放牛腿肉的。 “好好好,让厨上给你加个锅子。”玉怀璧这边刚说完,便抬头喊了一声:“来人啊,吩咐下去做一个牛乳锅子,多兑牛乳,再放一些时新的小麦青进去。”小麦青,麦子绿得发亮时候,地里长得一种野菜,非常爽口,若是吊汤来炖,口味奇特,颇似菌子。 丫头正答应着去传话,罗明便走了进来,略略称礼,显得没精打采。 “大夫人。” 玉怀璧一看他这样,不由拍了拍罗沉的后背,让他先起来,“怎么了,明明,谁惹你不开心了?” 罗明垂着头没说话。罗沉站起身子来,撇了撇嘴,方道:“他啊,还不是被那个文章会搞得头疼,娘,你知道吗,陛下办了一个文章会。” 玉怀璧方才听罗保朝说了几句,也知道明儿的名字就在名册之内,却还是问道:“知道,怎么了?” “是这样,我们几个都觉得这个文章会办得意外,高屹还说,许是皇帝要考验弟弟,我也不明白,但是东都才俊都参加,那上面有些人是还挺出名,他们到不打紧,最要命的,竟然有薛其是!”罗沉三两句话,就把这事儿说清楚了。 玉怀璧也是转了转脑子,就明白了其中关窍。她转而看向罗明,含着笑,道:“就因为这事儿?” 罗明这才开口,声音细若蚊飞,“文章会群贤毕至,我去了不就是丢人的吗?” 这两个小崽子,不愧是罗家的儿子,骨子里都是这么爱面子。玉怀璧一边憋着笑,一边道:“你就是太上心了,这东都的事情,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陛下的确让你做太子伴读,我问你,除了天青影,太子可让你跟他回东宫学习?可有什么文书旨意亲自交到你的手里?” 这话一说出来,罗明便恍然大悟。 “没有。” “伴读伴读,陪伴读书,你不过就是只在学堂上为他解答疑惑,称不上真正的伴读,我知道,你是怕自己文章会上比不过薛其是,再丢了脸,让别人说我们罗家的不好,对不对?” 听着玉怀璧的话,罗明嗯了一声,然后道:“是,我就是怕刚从句容来东都,就给家里惹麻烦。” “什么麻烦呢?” “我说不出来,但就是怕。”罗明垂头叹气。 玉怀璧莞尔,一手拉过罗明的小手,在自己的手里来回揉搓,语重心长道:“你只当你是去玩的,我和你父亲都不怕,你就不要担心了,再说了,这件事,我们只当看看眼界,别说是你,就连你哥哥都没见过这大阵仗呢。” 罗沉当即附和道:“对,对,你别看我是在东都长大的,可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盛会,更别说陛下亲自点名让我参加什么了。” 玉怀璧笑着看了一眼罗沉,遂摸了摸罗明的小脸,慈爱道:“你看,你哥哥都没见过,所以,这是你的光荣,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皇帝看中了你,但是一切安排都自有道理,对吗?” 罗明这才轻声言道:“对。” 玉怀璧忽然很是心疼这个孩子,于是用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一字一句道:“记住,参会的不是太子伴读,是罗明,太子伴读可以有很多个,可是罗明,永远只有一个。” 论起教子,玉怀璧绝对是东都所有母亲中的首揆。 罗明眼里若有神光,止不住地点头。他咽了一口口水,嘟着嘴道:“大夫人,我也想吃牛乳锅子。” 一听这话,玉怀璧方开怀大笑,连连道:“何止有锅子!还给你备了蜜酿鸭子,你和你哥今天有口福,今儿还有一道蒸花糕,南边新进来的山茶花,我剪了几枝,还有去年存的干桂花,另兑了许多鲜花汁子,特别香。” 罗沉喜笑颜开,“我就知道娘最疼我们了。” “好啦,快去换换衣服,浣手,漱口,过来吃饭。”玉怀璧摸了一把罗沉贴过来的脸,满是溺爱。 三个人都笑着,满心期待着一会儿的午食。 隔着罗府两条街,有一处大宅子,门第也很高大,规制不小,这便是当朝京兆尹官博识的府邸。官博识出身名门,祖父是前朝的户部尚书,他父亲从商,满门家财万贯,因为出资支持先帝起兵,而被封了一个“皂州侯”,不过这个侯位没有承袭下来,官博识是被广勤侯举荐而做了京兆尹。 官博识有一个女儿,名为官南慧,也是自幼读书,一天到晚抱着诗文坐在楼前,看着云月风花,想着才子佳人。是个活脱脱的喜欢虚无的女子。官博识也拿她没办法,只能宽慰自己,十三四的姑娘,哪有不思春的。 今日,她正捧着一卷《交鬓赋》,呆呆地看着外头的墙,这时候,走进来小丫头禀事。 “小姐,外头传得正厉害,说是今年要召集东都的青年才俊,举办一场空前绝后的文章会。”小丫头略压了压嗓音,“听闻,薛公子也会去。” “当真?”官南慧本不注意她的话,但一听到薛公子三个字,她便陡地两眼放光,真好似脚底踩着火,怀里抱着冰。 “没有假,奴还担心是错传了,特意让门童去看了,天门榜上贴着告示呢,薛公子的名字赫然在列。”小丫头眉飞色舞着夸耀着自己的功劳。 官南慧自是得意一笑,薛其是可是她梦中的情人,多少次,她都念着要和他一起泛舟洛河,共对诗文。 “你办的不错,赏你一吊珠子,自己拿出去玩吧。”一边说着,她一边从袖口取出来一挂小珍珠,这上头还有一半银珠,算是她出手大方。 丫头笑的合不拢嘴,忙双手捧过来,千恩万谢。 官南慧摆了摆手,丫头便退下。她再次举起书来,眼睛看着这句“相思兮最耽”,心里却满是“再执手,望江洲”。 第十七章 高家有女名青龄 - 百物屠 - 陈风徐 伯岳侯大夫人在罗府吃了闭门羹的事儿,第二日就传遍东都,皇帝当天夜里就知道的一清二楚,为此他破天荒地召见了几个美人,在长奢馆里喝了一夜的酒,第二日险些误了早朝。 早朝方罢,他要回勤时殿用膳,路上就被王皇后拦了个正着。 “陛下万岁。” 皇帝有些奇怪,怎么今日皇后出现在这条路上,“起来吧,皇后今日怎么来到此处?” 王皇后便就着他的手起身,二人并肩而行,一派帝后和睦。 “臣妾担心昨夜饮酒伤了陛下精神,故而在此等候,想着一会伺候您用膳。” 皇帝方反应过来,遂问道:“今晨是皇后派人来长奢馆叫朕早朝的?” 王皇后深深一笑,“自然不是臣妾,是沈妃。” “沈妃?”皇帝有些意外。 “大责太监昨夜来长门宫传话,说的是陛下宿在了长奢馆,至于召幸几位美人的事情,并未通传,若不是沈妃消息及时,陛下今晨必要误了早朝,到时候,又要被那群老臣言怼。”王皇后一番话,公正有理,但同时也给沈妃挖了个大坑。依照皇帝的脾性,等他回过神儿来,恐要细想她为何消息灵通,眼睛盯着自己不放。 而此时,皇帝闻言却有些不好意思,遂执其手,解释道:“朕不过是一时高兴,贪杯而已,皇后不要怪罪。” “臣妾自然希望陛下高兴,只不过,那几个美人不知道劝阻,险些让陛下的圣明被玷污,他日坊间传言,十倍百倍的变化,陛下就要被传说成荒淫无道的昏君了。”王皇后的声音压得极低,但是气势不输半分。 这句话,皇帝怎能不清楚,但是他又不能狡辩,否则就是错上加错。 “那依皇后的意思,该怎么办?” “臣妾来请圣旨,那几个美人秘密处死就是,损坏江山社稷的罪名加身,也难保她们活命,此事没有声张,陛下安心就是了。”王皇后转头看了皇帝一眼。 “好,好。”皇帝一直看着前方,频频答好。 一群小内监正面对着墙站着,等候帝后二人驾临,王皇后此时又道:“沈妃一大早就来长门宫,说是尹夫人不想把二公主送到昭阳殿,臣妾刚才派人去英和宫问了话,二公主自己也不想离开,到底是养在身边这么多年,母女情深,突然要割舍也不容易。” 这恐怕才是皇后今日破天荒地等着自己下朝的原因吧,皇帝心思一动,遂道:“无妨,给她们些时间,不打紧。” “陛下?”王皇后没想到,皇帝竟然会这样应答。 “你也不是不知道,丽华迟早是要离开英和宫的,早与晚,朕都可以等,沈妃,自然也可以等。”他的这句话掷地有声,王皇后旋即不敢多言。 文章会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大魏各地,人人都期盼着,这样一场盛会,将会是怎样的撼天动地。东都才俊,亦是摩拳擦掌,都要一试文采。不过,更多人关注的,则是罗明与薛其是的较量。 也是皇帝的意思,私下安排着人到处传言,这陛下钦点的太子伴读与绝无仅有的少年天才,究竟哪一个才是最厉害的。罗明的名字,自然而然,立时人人皆知。 识趣儿的自然也知道,这场文章会,不过是为了这两个人所办,其余的都是陪衬,或者说可有可无都不过分。 越是造势,越是让罗明心慌。文嗣院主理此事,拜帖几日内便递送各府邸名仕,除了学士才子们,几个大户人家的门客先生也都受邀前往。其间,皇帝又命东宫负责行册,沈可人从旁协理。这也是太子魏敬一头一次单挑重任,王皇后还将他传到长门宫说教了三个时辰才放心。太子是早晚都要经事的,而这第一桩差事尤为重要,必须办得精彩出众。 离着文章会的吉日还有两天,罗明正在家里躁郁不安,一头扎在书堆里不肯罢休,丫头们劝也劝不住,就连玉怀璧也说不动他。这孩子,到底还是把罗家的颜面放在了心头上。罗保朝为他告假,天青影也不必再去,待到文章会毕再复课就是。 罗沉心疼弟弟,更怕若是如此用心费力之后,比不得那薛其是,依照弟弟的性子,恐也不好安生。思来想去,他只身悄悄离府,赶奔高家去。 高家单有一份请帖,是东宫特意吩咐的,以梅花牌刻字奉送,只请一人,便是高青龄。东都内盛传,东宫太子倾心高家长女,二人又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天造地设的一对,坊间已有唱本为二人传唱佳话。只不过不让登明堂唱诵,人们私底下羡慕听着罢了。 “你如今愈发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从来都是无事高老二,有事高青龄,你到底还认不认我这个姐姐?”他出入高府已是常客,高爵甚至还给他留出了一间房,准许他在府上过夜。 这一次他登门来看高青龄,说到底是有事相求。 “好姐姐,我发心誓,我是想着你的,如果半句虚言,我给你跪下磕头磕到天明。”罗沉对着她总能撒娇耍滑。 高青龄噗嗤一笑,却还佯嗔道:“你啊,要不是前几日才送来一笼蒸花糕,解了我的嘴馋,我今日必定不见你。” “姐姐若爱吃,就是这花糕的福气了,改明儿,我再给姐姐送。”罗沉闻言喜笑颜开,更显乖巧。 高青龄略敛颜色,谆谆道:“若是再送,大夫人不得又忙活半天,还是罢了,我何曾有你这样不心疼爹娘长辈们,你只管自己,不想想他们何等操劳辛苦。” 罗沉低头,亦是低声道:“姐姐教诲的是。” 看着他这副模样,高青龄就是再有话也说不下去了,遂转话锋,问道:“你今日来得匆忙,可是有什么事?” 闻言罗沉立马抬头仰面,一双眼睛眨了眨,肯定道:“的确有事求姐姐帮忙。” 高青龄遂道:“说罢。” “谷节文章会,太子主持,我私心里知道姐姐肯定会去——”话及此处,高青龄陡然打断他,反问道:“如何肯定会去?” 罗沉心思浅,只凭着感觉道:“且不说太子肯定下帖请姐姐前去,单是姐姐爱惜诗文,便一定会前去,这件事本不该劳烦姐姐,可我思来想去,偌大的东都,也只有姐姐能帮我。” 高青龄到底年长他好几岁,人情世故见得多,无论是心性还是眼光,都不是一般女子可比。罗沉为了文章会的事儿开口,定是为了那个她还素未谋面的罗明。 但是对着尚且稚嫩的弟弟,高青龄如何能与他辩说文章会其中的步步心机。于是撇繁删杂,她就着他的话道:“可别忙着奉承我,你想的什么、怕的什么我心里明白,这本是一滩深水,但是我是你姐姐,无论你求我什么,我定然帮你,我只问你要一句话。” 罗沉一愣,但还是提起了精神问道:“姐姐要我立什么誓?” 高青龄似要开口,却又止住,遂偏头看了看左右的丫头,她们便谨慎退下,她这才说道:“你新来东都的弟弟,虽不曾听你多说,但是高屹回家来也说过一些,至今未谋面,我并不了解他,所以我要你一句话,这个罗明与你关系到底如何?” 他不假思索,脱口便道:“虽然初见不久,却胜过一母同胞。” 高门大户里,不论女儿,若只有一个儿子的,全家宠爱加身,两个儿子的,一母同胞固然亲密,可也有因为各种身边小事而阋墙的。更不要说不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那必然是要时刻提心吊胆着,父母之爱、家族之财、门楣之耀,事事都是可争可抢的。罗沉从小独受父母溺爱,这冷不丁来了一个弟弟,相处下来,他竟然能说胜过一母同胞。 “好,你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你想让我做的,我帮你。”高青龄没有再去多想,反而哼哧一笑,一口爽快地答应了。 罗沉有些惊讶,瞪大了眼睛道:“可我还没说请姐姐帮我什么。” “自打你进了门开始,我就知道,你想的是什么。”高青龄微微一笑,很是令人心安,“你放心,在这东都还没有我做不成的事。” “还是我姐姐最聪慧,东都的人都绑到一起,也不如你。”罗沉乐开了花,要不是顾着男女之别,他非得抱着高青龄转两圈不可。 高青龄看着他,只道:“只望你别忘了我这个姐姐,那就烧了高香了。” 罗沉连忙装模作样,长揖一礼,偏着头拿着腔调道:“小弟定然不会忘记姐姐的,只盼望姐姐多多教诲,指点于小弟。” “油嘴滑舌,该打。”高青龄眼弯如月,“倒没怎么听你说你弟弟,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如多说一些给我听听,我也好帮你这个忙。” “这还不容易,姐姐想听,我就说给姐姐。”罗沉一挺身板,提袍坐下,开始娓娓道来。 二人说了许久,直到日将坠下,罗沉才拜别而去。 第十八章 帝子台文章会 - 百物屠 - 陈风徐 待到了文章会这日,定在东都城郊的帝子台,皇帝和皇后自然没有亲临,只是让薛赫、沈可人主持,太子魏敬一坐镇。 王皇后在长门宫,耳报神也是一刻一报,一时也不能停歇,她倒是想亲眼看看,这个罗明,究竟能丢人丢到什么地步。 东都枣子林帝子台,本是前朝登明寺的旧址,只因本朝国寺重新建在南郊,更名为隆兴寺,此处便改为了郊外行宫。皇帝偏爱金陵风光,帝子台中挖了一方池子,名为淮湖,四处栽种杨柳,临水搭建高台,名为遏云,淮湖南面又开了一间书堂,亲书牌匾“知无尽”,便是今日文章会主场所在。 薛赫的主意,让不怎么出名的来宾都在外头的花园里自行结对聊天,每个人最后递交一篇文章即可,收录在册,今后要编纂《谷节文汇编》。而一些重头戏,都在知无尽书堂里。此间诸位,上座的是魏敬一,沈可人坐在他右侧,薛赫坐在左侧,旁边列坐的几位,要么是文嗣院的大学士,要么是王公贵族家的门客先生,总之都是东都有名的人物。唯独罗明自己,单坐了一张桌子前。 这也是薛赫的主意,这张桌子还有个别称,叫“秀良雅座”,坐上这位子的人,便算是擂主。这不是针对罗明,只不过铜瓶掣苗,罗明选到了一根好的麦苗,而薛其是选了一根不好的。仅此而已。 “我再重申一遍,文章会,知无尽一擂,只有薛其是和罗明两位参加,按照规则,两位有三场比试,分别是燕啄、鹰对、鹏飞,燕啄,便是引经据典与解释,鹰对,由太傅出题,二位以此为点,进行争辩,鹏飞,以半个时辰为限,分别写一篇文章递上,自然,这文章的主题也是太傅决定。”薛赫站在当中,颇具威严,朗声宣道。 罗明如坐针毡,他只得低头看着桌面,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燕啄,文如春泥动不得,须得燕喙巧啄雕。出自《文心歌》。鹰对,刀刻竹上字,笔书人间事,文如蚁浪,对似鹰钩。说的是,文章好像蚂蚁形成的浪潮一样多,而其中针锋相对的那些,就像是两只鹰嘴相对一样尖锐。鹏飞,文思自如鹏飞尽,抟去浮云接碧霄。出自《文思歌》。他的脑子里反复出现着这几个名词的出处,若是要再多想些别的,便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以金锣为号,闷鼓为记,三槌之内不能应答的,视作失败。” 薛赫转身走到一面张挂的金锣面前,慢慢拿起小棒槌,敲响此锣,声音响脆,也飘远流长,外头的人一听这锣音,不由得面面相觑,愣了好一会儿,才都蜂拥至书堂外头,要看今日的主擂。 与会的除了这些学子,各家的夫人和女眷也都在帝子台外侧赏花散步。自然,官南慧也到场,她今日穿了一身桃红色的裙衣,袖口清楚绣着一圈云雀,款式大方,并一件锦中花衫,外披着云螺的半臂,梳着普通的三环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首饰,唯独身前系了一条珍珠搭子,东都罗妇坊的手艺。不出众,却也不朴素,这就是官南慧的小女儿心机。 她站在一棵新栽的桃树旁,伸手正抚摸着树叶,好似对镜自夸颜色美,满脸的堆笑。 “哎呀,是高家的大姑娘!” “她也来了啊?” “这种集会肯定是要请她的,不都说她和太子早有婚约了吗?” “走走走,咱们过去看看。” 正这时,身旁走过两三个女子,听得她们说话,官南慧的脸色不禁僵硬起来,那笑意也渐渐消失。官南慧一直自诩东都第一才女,同龄人之中无人出其右,但是,偏偏有这么一个人,让她这种天真的自大化为泡影。那便是高青龄。出身,是东都名门,皇帝赐名,太子同生,外祖是大博士,父亲是大总统,更兼褒号“东都女魁”,还被传与太子早定婚约。这样的女子,硬生生压了她何止一辈子去,来生转世,这种差距也难以填平。 她时常会以此做比较,总觉得自己出身不好,才导致了自己做不成东都女子第一。 持妒心观人,满眼是好,不见其难。 众人都趣前去和高青龄问好,官南慧便跟着走了上前,进前才看见,高青龄与她一比,那可真是云泥之别。今日她梳着拜月发,满缀翠石玉珠,姣容贴云鬓,十指蔻丹涂,眉心一点六生花,胜雪白颈挂着守心串,一件湖蓝明色裙衣,外罩苍山云色半臂,挽着两霞绡,脚蹬杏色贴金鞋,真可谓华贵雍雅,气度非凡。这一出来,就是太阿压倒群山,任谁也比不过。 官南慧都不敢看自己的衣服,与村姑何异! 而且她惯爱笑着示人,从无人见过她的笑脸拉下去,她仿佛不会生气,真真如仙子临凡,万点春雨与一场春风,沐栉众生。 “姐姐们都太客气了,不必挤在我跟前的。”她莞尔一笑,还与一人轻轻搭手还礼。 此间便有人问:“大姑娘,你可知今日文章会,到底为的何事,怎么也不见公子哥儿们的人呢?” 高青龄心里不由一阵发笑,这当中别人不知道什么事儿就罢了,她还能不知道?罗沉那小子走了之后,她思忖半天,才稍稍明白了这文章会更深层的意思。这是非之地,她不得不来。况且弟弟的弟弟,那还是弟弟,自己过来帮着看着,总不至于出了差错。 “陛下想要让咱们大魏的才子都有机会一展风头,他们正在里面写文章呢,哪能说出来就出来。”高青龄还在想如何摆脱这些聒噪的女子。 便又有人承了话道:“那他们写文章是要比试吗?” 不及高青龄回答,又有个声音便抢着道:“自然,你刚才没听到有人说他们就是以文章对擂吗?” “啊?” “但是啊,我还听说,其实不是所有人都能参加对擂的,好像只有薛公子和那个太子伴读,叫罗明,只有他们两个人有比试。”明白的人是越来越多,高青龄强按住心头的焦急,听她们说。 这时候,官南慧不急不慢地插了一句话,道:“薛公子名誉天下,今次还能输了一个不出名的小子去吗?终究是一朵昙花一夜现,难做朝阳眼中人,这擂台不过是个笑话,当今大魏还有谁能比薛公子更博学多识,更倜傥多才的吗?”这话任谁听,都听得出是夸耀之词,非得是那些痴迷得不行的人才会说的话。 高青龄认得她,京兆尹官博识的独女,官南慧,有些才情在身。 “官大姑娘说的是,任谁都看得出,薛公子赢得势在必得,可是,既读过《哀智子》,怎么会不知道‘马入矮草为石绊,龙游潜底遭鱼拦’,再好的骏马也有失足的那天。”高青龄依旧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整个东都,也只有她敢当着一群薛其是的追捧者面前,说这样的话。 官南慧不以为意,皱眉道:“怎么,大姑娘是觉得那个罗明能赢?” 高青龄懒得与她争辩,这样的人,不值得浪费时间。她报之以笑,遂抽身要走,官南慧怎容她就这么离去,接着缠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高青龄怎屑与之为伍,头也不回,直道:“太子请我进帝子台,怎么,官大姑娘要与我同来?”这句话既是显示了身份,又是告诉了她,在我面前,少些做派。 一听这话,官南慧的心一紧,顿觉有些尴尬。高青龄根本不想多听她再说一句,也不知道怎的,她就是讨厌那些人在结局未定之前就开始说胜负。有的时候,势力虽有,但运气更重要。她尚不知道这个罗明的真实底子,但是她也绝不会因为一个人不出名,就从一开始否认他。做人,需要出乎意料。 转过前庭,她进了帝子台,守门的侍卫都没有拦她,大家几乎都认识这个赫赫扬名的东都女魁,他们私下里也都议论,这就是未来的太子妃,将来大魏的皇后。高青龄凭着记忆,一路走到知无尽书堂前,隔着一片杏树,只见乌泱泱的人,散落在院子里。见此情状,她正烦恼该怎么进去,忽然看见了大责太监的身形从书堂后面缓缓走了出来。不会啊,今日没听说帝驾离宫,大责太监怎么在这儿? 来不及想清楚,她便快步走上去拦下了他。 “大公公。”高青龄略略行礼。 大责太监被她一拦,才看出来是谁,便忙还礼,“高大姑娘,您多礼了。” “青龄今日应东宫之邀,参加文章会,因为在路上有事耽搁来得晚了,这正门已经是水泄不通,不知道大公公可有别的门进去?”高青龄十分礼貌,大责太监本就对她好感很强,试问,谁不喜欢懂礼貌、知分寸的孩子呢? 大责太监心想着,既然是太子邀请,那便带她从隐门进去也未尝不可。再者说了,皇后也很属意她,说不定将来,太子妃,乃至是皇后,都是她的。一想到这一层,此时与人方便,将来那就是康庄大道。 “无妨,高大姑娘遂奴来吧。” 第十九章 燕啄与鹰对 - 百物屠 - 陈风徐 大责太监头前引路,带她走了隐门。 高青龄跟在他身后,适时发问:“可是陛下今日也驾临了?” “并没有。” 高青龄心里已经有数,也不再多话。大责太监在一扇红门前停下,方道:“大姑娘,就是这儿了,奴还要赶回宫中,便不送您进去了。” 高青龄自然道谢,还不忘从袖口抖出一块银锭,约莫五六两沉,“青龄今日出来匆忙,没有多带劳什子,今日逢八,宝碗斋的云片马上就出屉了,大公公且拿去喝口热茶,吃点儿点心。” 大责太监笑意逢迎,也不客气,双手接了过来,禁不住夸赞道:“大姑娘可真称得起东都女魁。” 高青龄微微低头示意,二人各自心会,大责太监称礼告退,高青龄便推门进了书堂。这里正是书堂的背面,高青龄并没有立即走到正堂去,她站在这暗处,预备先旁观此间动态。还不及她站定身子,便听见一声金锣,她浑身一震,便听见了外头的高声。 “燕啄,兴!” 薛赫朗声宣道,内堂一时就紧张起来。一名小书童便将一片竹简送到了罗明面前,上面写着一个书名——《雅言章》。 “罗明,出首句,释义,薛其是,对文,释义。” 大小六氏、三言三论、三章一律,罗明顿觉有些混乱,他紧紧盯着这片竹简,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众人都看着他,以为他在周详思虑。 但随着时间越来越长,薛赫不禁摇了摇头,敲了一声鼓。外头的看客也正纳闷,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一言不发?难不成他没读过这《雅言章》?没读过也是正常,不过十二岁的年龄,未免太勉强了。 薛其是一脸平静地看着这个小胖子,他倒是没想要赢,这场文章会在他看来,不过就是一场小游戏,输赢不重要,做不做什么太子伴读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定要得到天下人的认可。 第二声鼓响。 众人又都捏紧了手心,恨不得攥出水来,此情此景,倒比想象中的二人针锋相对更令人紧张。正这时,外头阵阵黄雀轻啼,打破了这沉静的气氛。罗明闻声,旋即抬头,一双眸子透彻起来。 薛其是眉间一抖,暗道不好。 薛赫手里的鼓槌眼看着就要再击第三次,罗明陡然开口:“雅言不智,如在喙之黍,言之于物,不知为智,不言为言。要想成为君子,就必须知道,高尚的言语并不总是能体现智慧,有时,高尚的言语就如同黍米,自己明白却不说,便如鸟雀吞下黍米,是让自己受益,而一旦说出口,就像是鸟雀丢了这黍米,在其他鸟儿看来,这是不聪明的,更是矫情的,因此,说话要看对人和事,有的时候,装作不聪明反而是聪明,一句话不说,却要比千言万语都管用。” 整个《雅言章》最精髓的一句话,就是罗明刚刚说的。若是再用其它的言辞去攻讦,得不到好处。 薛其是摇了摇头,温温一笑:“我认输。”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这就认输了?懂内情的自然知道,薛其是认输那是明智之举,《雅言章》里,没有一句话能比过这句话,而且罗明的释义,更是滴水不漏。 罗明没有说话,静静等着薛赫判定。 十二岁的孩子,能读到《雅言章》,还能剖析至此,不得不说,足以和十二岁的薛其是抗衡,不过,也仅仅如此了。毕竟,薛其是今年十七岁,比他多读了六年的书,燕啄圈定了文本,不利于发挥,而接下来的两环,罗明估计就要失去招架之力了。 “燕啄,毕,罗明获胜。”薛赫话音刚落,小书童便拿了一根青麦叶放在了罗明面前。 “鹰对,兴,请太傅出题。”薛赫伸手请出沈可人。 沈可人静观一切,心里也是紧张,好在,罗明第一环险胜,他遂看定薛罗二人,道:“请以大忌为首,以诗赋文章经注作对。”大忌,就是辩论的主题。《少子言》里说:人之大忌,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贤不明,不知不敬。此便是要二人围绕忠孝仁义、贤明知敬来对答,直到有一方败下阵来。 罗明方才赢了一局,现在心里自然是不再那么紧张,但是也并不完全放松,虽然玉怀璧叮嘱他,不要看得太重,但他仍然想要一决高低。 “罗明。”薛赫的面色平淡如水。 罗明闻声,方流利道:“然不从父命,不配孝贤,谓子大忌。” 薛其是凤眼含笑,亦是不假思索,对道:“君子忠而事人,孝而成人,予德予情,是之。” “天恩浩浩,君大真忠,诚命敬献,无忌也。” “世有不悛,上憎君主,如恶身父。” 二人鹰对,十分激烈,谁都不肯松口,在旁众人看得已是入迷,一言不发。广勤侯家的张先生碰倒了口杯也没发觉,另有赵先生捻掉了一缕胡子却不自知,就连沈可人和薛赫也是聚精会神,不曾有半点放松。魏敬一在台上凝神屏气,因为二人所说的很多句子,他都没有读到过,自己身为太子,却不能博学多识、博览群书,是真的有失颜面。 高青龄在后面听得也是紧张万分,她掐着手腕,暗自忖度,虽然这罗明应答如流,但是气势明显不如薛其是。两人便如胸有成竹的老者,与初出茅庐的孩童,薛其是在处处避让锋芒,罗明则在争着展露刀锋。高青龄嘴角其实有一丝笑意,这罗明与罗沉那小子一比,倒是截然不同,罗沉但凡能有他半分上进的心,那就成事了。此时此刻,她也知道,罗明争的,不是自己的面子,是整个罗家的面子。不过这鹰对,看来是要失于薛其是了。 高青龄想得不错,愈往后,罗明愈显得慌张,甚至额头冒汗,手脚冰凉。 薛其是满面浮笑,似朗月清风一般淡雅,“上言有,令者,好举德,则斯奉也,不德,是忌也。” 这句话出自《伪言》,不在国学之列,罗明听都没听过,一时间怔住。 薛其是看他一愣,便知道自己此局已定。 高青龄微微叹了一口气,到此地步,也不算输得难看。沈可人眼里满是赞许,今日结局,无论如何,罗明都将名声大噪。薛赫则沉了沉气息,击鼓一声。 “是我才疏学浅了。”罗明闻此鼓声,甘拜下风。 薛其是方道:“我长你五岁,你能读遍国学众典,已经能比得上我十二岁的时候,假以时日,等你再过五年,还要超了我去也不一定。” 这句话是对罗明的认可,也是对自己的赞扬。 看客们闻听此言,方都落下了心里的大石头来,刚才的鹰对,可谓是激烈万分。有的人捧着书本查都查不及,二人却一句一答,没有丝毫停歇。 小书童方将一张纸递交给沈可人,沈可人拿眼一看,不禁喜笑颜开。他遂将此纸转交给魏敬一,魏敬一接了过来,旋即一怔,但也是频频点头。薛赫此时朗声宣道:“鹰对,毕,薛其是,胜。” 众人遂拍手叫好,更有人大喊痛快。 魏敬一看定众人,在这嘈杂之中,按捺住心情,宣布道:“方才鹰对,薛其是与罗明,共对单句一百四十七句。” 一百四十七句! 此言一出,群哗皆毕。一百四十七,罗明能到这个地步,无论今日文章会,最终输赢如何,他都保住了罗家的颜面,更是保住了皇帝的颜面。所有的质疑,都会平息,哪怕人们再不服,也都要服这一双双眼睛,一对对耳朵,看见的、听到的,他日转述,一人一言,千古流传。 “薛某佩服。”薛其是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跟谁对句过百,哪怕是文嗣院的那些学士,也都不过五六十句就要败下阵来。而今日,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和他对句一百四十七,看来,就算鹏飞胜了,今日的名声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他突然彻悟一件事。 不仅是他,薛赫、沈可人、魏敬一、高青龄,乃至坐在家里的玉怀璧和罗保朝,都隐隐明白了一件事。等到此间详事传入长门宫,王皇后也会明白这件事。这些人必将心情沉重,难以平复,可以笑出来的,只有明政殿里,正在饮茶的那一位。 “陛下,帝子台那边传来了消息。”小内监递交了一张小纸。 皇帝掩书,接过了信纸,三两行字,几眼看完,他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甚好,看来这个孩子真的是神童。” 小内监并不知道这个孩子指的是谁,只接着恭谨道:“陛下,沈妃娘娘正在殿外候着,想见您。” “沈妃?”皇帝思忖片刻,“让她进来。” 小内监领命出去传沈妃进殿,未几,沈妃便款款入殿,手里还拿着一封信。来在皇帝面前,她先行一礼,称道:“陛下,臣妾叨扰。” 皇帝看了看她,方问:“怎么了?” “这是英和宫尹夫人写给宫外娘家的一封信,今晨,在接舆门内,臣妾的宫女采英发觉一个内监行为诡异,遂与守门侍卫一同将其拿下,查获此信。”说完,她便把手里的信件举了起来。 第二十章 帝王心术 - 百物屠 - 陈风徐 皇帝伸了伸手,示意她呈上去,她方走至跟前,把手里的信交到了皇帝面前,并道:“那个内监舌头底下藏着毒,一经擒获便吞丸而死,原本该侍卫先上报大责太监,可是审公公奉旨前往帝子台,且此事又由采英而起,遂先告知了昭阳殿,臣妾便速速送来了。” “你如何知道是尹夫人的?”皇帝看了看这纸封,并无留名,且火漆也是寻常的圆通印。他抬头看向沈妃,挑眉问道:“朕怎么就看不出来?” 沈妃面不更色,一指这信封,娓娓道:“陛下可嗅此气味,若柔风和煦,似花开满面,沁入了鼻中的,经久不散的,只有英和宫才用的沙金荼蘼。” 拿起来一闻,皇帝深深吸了一鼻子,果然,是沙金荼蘼的气味。 “不错,若不是长久熏香,留不住这么浓的香气。”他遂拆开信封,抽展开来,只是扫眼一看,满篇言辞凄凉,诉说如今苦楚与悲恨,好似是真要了她的命似的。 “接舆门地偏,朕半年或许都难近一次,从接舆门出去倒是避人耳目。”皇帝放下信纸,转眼看着沈妃,“她在信里说的,都让朕动心了。” 沈妃轻轻一笑,一如玉上的水头那般,说不出的温润。红襦在侧,伴香施墨,她涡色才聚,朱唇又启,只道:“可臣妾听说,执印金吾大将军已经不在东都了。” 皇帝眉头一颤,却仍然持笑,“哦?” 沈妃旋即道:“陛下定然是早知晓此事,尹将军出走,臣妾虽深居内宫,却能听到一些传言,说是尤济事的案子牵连了他,他为了自保,才不得不出走。” “何以见得?”皇帝遂问。 “臣妾自然不明白,也不用明白,如果真的是因为尤济事,那只能说明他心里有鬼,乱臣贼子,只得而诛之。”沈妃抬眼看着书案。 皇帝轻哼一声,很是乏累地按了按右肩,沈妃便趣前为他按摩起来。皇帝微闭着双眼,松了一口气,“宫里的传言并不是空穴来风,只不过,你头一次到朕跟前说了这么多,说到底还是有私心的吧,怎么偏碰巧让你宫里的人撞见了,你也不用遮掩,朕心里都清楚。” “昭阳殿孤冷,臣妾想二公主想得紧。”她只作梨花飞笑,如撤去万般云霞的天空,只剩清淡与平静。 “自古美人的面杀人的心。”皇帝对她很是头疼。 “鹏飞,兴,请太傅命题。”薛赫心里提吊着,不敢松气,他开始后悔,让自己的孙子来参加这场文章会。 沈可人并未犹豫,旋即转向太子,躬身道:“太子殿下,臣斗胆,鹏飞一局,请太子赐题。” 魏敬一一愣,薛赫也是一愣。 “太傅,这,这不妥吧。”魏敬一想要推脱,但是一时间找不到说辞。 沈可人只道:“并无不妥,陛下命太子主理文章会,薛博士与臣是协理,只要殿下愿意,出题即可。” 这话说的不错,但是魏敬一却给难住了,鹏飞之题,实在难为他,这次全部题目全是文嗣院上下选出来的,薛赫敲定最终题目,再由沈可人颁布。如果硬要他出题,恐怕会闹出笑话。 但是不等魏敬一再拒绝,薛其是便朗声道:“我不同意!” “其是!”薛赫低声惊呼。 众人哗然。 沈可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喝住,但是眼神旋即疾厉起来,立时起身跪拜道:“臣谢太子殿下赐题。” “文章会由文嗣院上下商议题目,最终由大博士选定,前段时间,坊间已多有非议,因为大博士是我祖父,恐有偏袒,如今我与罗家二公子以文章对擂,不过是借此评判孰强孰弱,看看谁的造诣更高,方才一局我赢了,如今太傅便直言要太子殿下现场出题,难不成要天下人以为我祖父漏题了?而太傅为了持正,才突然请太子殿下出题吗?”薛其是振振有词,似乎看穿了沈可人临场换题的心计。 沈可人充耳不闻,仍坚持道:“殿下,您是太子,此文章聚会,陛下命您主持,我等自然唯听君命,盛会之上,若由您再恩赐题目,方能彰显天家恩德。” 薛其是却不依不饶,仍坚持道:“殿下三思。” 在一旁冷观的薛赫自然也察觉出沈可人的不对劲,但仔细一想,沈可人的做法也不是没有道理。皇后提议文章会,陛下首肯,二人借此角力,各有打算。皇后是为了借此让薛其是替换掉罗明,人尽皆知,那么皇帝呢?他是为了什么?他心里肯定也明白,这一局罗明根本不可能胜过薛其是。但是薛赫也懂,皇帝在上,把控群臣,为的是持中,如若薛其是提拔为太子伴读,薛家势力必然蓬大,成为他的心病,他太多疑了,薛家一旦为人构陷,极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反观此时沈可人贸然提议换题,会让不少人以为,他就是担心文嗣院泄露题目,但是何必这样大费周章,他自行改换比试题目就是。改题目是其次,最主要的,是让太子出面。帝后对峙,沈可人不想做中间的为难之人,因此才把难题当众抛给了太子?不对,这样的话,皇帝必然发觉,那么沈可人也难逃其罪。 除非,是皇帝安排的。 想到这里,薛赫顿时提吊起心来,今日文章会,如果陛下早就授意沈可人在此关节行事,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永诀自己孙子的入仕之路。 因为,也只有如此浅显的方法,能让所有人怀疑,怀疑文章会的公平。胜者不德,舞弊弄假,极有可能被人传言谩骂,一个不德之人,必然会没有资格登上朝堂。 长门宫得了沈可人突然提议换题的消息,王皇后立马就坐不住了,她满心以为的稳操胜券,却不想都为皇帝搭了高台。喊上巧萃,她匆匆赶往明政殿,却并不知道,沈妃也在。 “陛下,皇后娘娘到了。”外头通传。 皇帝正消享着沈妃的按摩,此时有些不想见她,因为他也知道,皇后所来,终究是为了什么。 “宣。”一声令下,王皇后便姗姗进殿。 “臣妾拜见陛下。”她略略施礼。沈妃便也起来向她行礼,并很知趣儿地撤到一旁,王皇后便走到皇帝身边慢慢坐下。 皇帝与她结发夫妻,不需要太多礼节。 “你怎么来了?”皇帝问的平淡,却隐隐有些不痛快。 王皇后看了看沈妃,旋即道:“臣妾不知道沈妃也在,若是早些得知,便不来搅扰陛下了。” “有事说事。” “是,文章会传来的消息,想必陛下也已经知道了,罗家那孩子确实不错,能到这地步,陛下当时没有看错人,只是,若最后一局,罗明败了,不知道陛下作何打算?”王皇后说的隐晦,但就是想勾着皇帝自己说出来罢免他太子伴读这句话。 皇帝面色严肃起来,坐正了身子,拿眼看着王皇后,反问道:“你觉得文章会是为了做什么?” 王皇后被这句无奇可道的话震住,遂道:“臣妾愚钝,却也知,这文章会是为了我大魏文科的振兴所办。” “是吗?那你觉得呢?”皇帝冷冷抛下这句话,旋起身走到书架旁,伸手拿出了一本书,不再说话。 王皇后与他,几十年的夫妻,做到如今,各自是各自的吃心虫。可如今有着外人,实在不能说太多,于是,她只道:“臣妾自然想陛下所想,做陛下所做。” 皇帝不答话,沈妃原本只是旁观,此时从中调解道:“皇后娘娘一直是为陛下着想,不说这文武百官,就连上庸、牧国都知道,天下之大,能做到皇后娘娘这样监察天子言行的贤妃,唯一人矣,陛下所想,皇后娘娘自然是能分忧则分忧,不能亲力亲为,也要出谋划策,万事想在头了,却也还都呈交陛下圣裁。” 一番话倒让帝后二人的焦灼处境顿时平解,王皇后看定他,皇帝亦是不由一笑,合上了手里的书,却并没有去合沈妃或者皇后的眼神,他悠悠吟诵着:“皓首日月共,交鬓青花长,思兮思,追兮追,昨霜惧朝阳,啧,一场文章会,朕不知怎么了,竟突然想起《交鬓赋》来,哎呀,朕记得,赵氏最爱读这篇文章,转眼云烟,人去楼空,啊,皇后——” 说到这儿,他蓦然转身。 王皇后一怔,旋即应道:“陛下。” “你说,才学和贤名,哪个更重要?”皇帝琢磨着问道。 王皇后沉思,现在的她太透彻了,在她眼里,文章会是用来一较才学高低的比试,只要薛其是胜出,到时候用才学的说辞便能轻易撤换下罗明。但是皇帝将计就计,比的是二人的德行,年长压过年幼,锱铢必较,针锋相对,求胜心切,不遗余力,贤名已经败坏,就算薛其是胜出,也难逃人们的议论。只是她不知道,如今帝子台里,还闹出了一桩换题的事情,只怕薛其是的名声,真要坏掉了。 “德才兼备最好。”她谨慎言语,不敢多说。 皇帝点了点头,遂又问:“朕这里有一个故事,还挺有趣,赵汉曾有一个炙手可热的才子,写尽天下文章,为人仰慕,任谁也比不过去,但是却不想被人发觉有一篇文章当中的一句话,与前人相似,啧,人人都知道,天下文章一大抄,一句相似的话不成问题,可是,那些被他的盛名压了太久的人,竟然仅仅凭借此一句,便渲称,他在抄袭,一人一句,世间遍传,如此才子,最后潦倒失意,郁郁而终。” 说罢,他很是惋惜地叹了一口长气,仿若亲眼目睹了这位才子的陨落。 第二十一章 鹏飞之对 - 百物屠 - 陈风徐 王皇后一愣,心里顿时没了底。沈妃却若有所思道:“陛下这故事倒是新鲜,却也合人情,自古文人相轻,且得一空隙更是要狠狠锥缝而刺之,这故事听起来像落井下石,细细品来,却也像万众一心。” “这话怎讲?”皇帝来了兴趣,看向沈妃。 她思虑片刻,蓦然一笑,“臣妾说笑罢了,内宫妇人,最是知晓争风吃醋,更是明白憎恶嫉妒,倘若此时宫里再有一位像赵妃姐姐一般得宠的女子出现,我等许多不受宠的自然是要万众一心,齐心协力,否则,如何分得陛下的雨露天恩呢?” “哈哈哈哈,你啊,太鬼!”皇帝朗声大笑,复又看向王皇后,“皇后,你怎么看?” 她此时早已经追悔莫及,本来盘算着好计谋,却依然难逃为他人做嫁衣,皇帝终究是皇帝,想要从他手里要得一点好处都是不能。“臣妾愚钝,看不破。”她心中自责,怪不得文章会被他偷天换日、借刀杀人。 与这个老狐狸比,皇后还是太简单了。 “你是大智若愚。”皇帝赞言而后转首道,“刚才沈妃说不得宠,怎么,是在暗指朕薄待了你?” 沈妃一慌,忙起身跪拜,“臣妾并无此意。” “好了,如今宫里的确太不像样子,你既然马上就要抚养丽华,总是个没名分的嫔御也不像话,皇后以为呢?”皇帝开了话头,旋即又抛给王皇后。 王皇后收敛心情,接了话道:“如果抚养二公主,身份就不能再低了,赵妃虽也只是嫔御,但是当时宫中高位齐全,倘若陛下属意沈妃,不如封为贤妃,如何?”借她的口,说皇帝的话,日后再有不和,也不能拿宠信妾妃这样的说辞了,毕竟,这是身为皇后的她提出来的。 “另作详算就是,你先起来吧。”皇帝并没有当场恩赐。 沈妃便喏喏起身,皇后为她理顺了衣袖,并道:“今日文章会,你兄长出力甚多,陛下也会好好奖励的。” “臣妾先代兄长谢过陛下,只要是能为陛下分忧,我兄妹二人,万死不辞。” “这话说起来诛心,太平盛世,不要动不动就死死死的,你们的忠心,朕知道。”皇帝连忙摆手制止了她。 正这时,外头急报一声:“陛下,边岭急报!” 帝子台内,薛赫察觉沈可人的用意之后,便也无法阻拦。而魏敬一千思万想之下,出题“忠”。便在堂前摆上一方香炉,立一支半时香,香若燃尽,则是半个时辰到,届时,便是两个人递交最终文章一决胜负之关头。 皇帝要这样的才子永诀入仕之路,明白之人不会阻拦,因为这是不明智的。 不只是薛赫明白过来,站在后边的高青龄也缓缓反应过来。沈可人,你不愧是当朝太傅,皇帝的便嬖,非你这样毒辣的心思,恐不能胜任此位。 只是此时,已无回天之力。 高青龄心里急得很,眼看着这半个时辰就要过去,自己是答应了罗沉那小子,若有意外,必要保罗明周全,但是另一位也毕竟是她的亲表哥,这两人,任哪一个都不能出事。这样算想着,她从后面走了出来。 高青龄一现身,不少人还未发觉,而魏敬一最先看到她。 “青龄?”人人都知太子不欢于女色,却唯独对高青龄笑颜常开。并不是魏敬一喜欢她,而是一种自发的尊重,高青龄身上的许多品质值得他尊重。 魏敬一低呼,却已惹得众人注目。高青龄略略施礼,口称:“殿下的请帖臣女见过了,多谢殿下厚爱,许臣女与会。” 魏敬一忙起身走上前去,温尔道:“你没有回信,我还当你不来了。” 高青龄含笑摇头,好看的像一朵海棠花在风中泠泠作摆,她轻声道:“今日文章盛会,殿下知道我最爱读诗文,怎么可能缺席,方才在后面已经是听过了,惟余精彩绝伦。” “你要是想读,等会让他们抄录外头人写的文章给你送过去。”魏敬一很能把得住分寸,说话的语气只是有些激动而已。 “不必这么麻烦了,我只想看这二位的文章。”高青龄定睛看去,二人正在奋笔疾书。 魏敬一方颔首道:“也对,等下你也在,便可以直接读了。” 高青龄答是,旋即道:“殿下,一会儿这鹏飞,可知怎么判定胜负?”这一句问的声音略略高了一点,沈可人、薛赫,以及在座的许多人都听得清楚。 魏敬一眨了眨眼睛,遂道:“文章好坏,应当是由主理者裁夺。” “殿下,这可就错了,你要说这是文策,自然,试官主理,批卷就是,一文六阅,一句三批,倒也罢了,今日的文章会不是考试,两者对擂,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前头的两项是赢则赢,输便输,没有二话,若要以文章决胜负,殿下也是知道的,古人云:文侧人则云云,每个人对文章的理解和喜好是不同的,若是仅仅几个人就判定输赢,倒显得这文章会多了些俗气,一来输的一方并不服气,二来外头再传起了什么流言蜚语,说文章会不公平,更是对陛下不利,您身为太子,不能不想个万全之策。”高青龄几句话点明了其中利害关系,并道出了沈可人的心思。沈可人坐看着这女子,内心一阵搅动。 在座的诸位无不议论非非,高青龄环顾四周,见大家都在交首接耳,唯独罗明与薛其是不为所动。按着亲疏关系,她和薛其是才是近亲,薛其是是她亲舅舅的长子,她母亲的亲外甥,自己的亲表哥。可今日,这二人她都要搭救。 魏敬一也思考了好一阵,方醒悟过来:“你说的是,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殿下可要听我的?”她眼看着二人,回答着太子。 “听。”他信任她。 “我确实有办法,既然是文章会,与会的有朝中元老,也有文嗣院的贤才,更有东都的名士,如此多的文人,倒不如一会儿将二人文章张贴,众人以投珠的方式选出来,倒也算公平公正。”高青龄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这个过程。 只有这个过程,才能让别人信服这场对擂。哪怕再有人疑心不公平,可是结果却是众人选出来的,他日传言,才能少些无中生有的中伤。 至于输赢,早已不那么重要。因为薛其是,必然会成为这场政治抉择里的失败者。 她开始恨政治。 魏敬一思忖片刻,遂道:“甚好,既然如此,传本宫口谕,鹏飞之文章,张贴起来,由诸位文人名士来评选,一人一珠,不能弃权。” 薛赫心里也明镜似的,自己这个外甥女儿,从来不是个简单的女孩儿。今日,长孙有难,大外甥女出面来解,他轻松许多,只不过,自今日起,他要好好看明白陛下的心思了。 沈可人一开口:“殿下……” 话还没说完,高青龄便一跪倒地,口称:“殿下英明,文章会定是襄世盛举,我大魏必然文学兴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沈可人终于沉默不提。 半个时辰一到,二人同时落笔,小书童分别迎了两篇文章,贴在了柱子上,人们争相一看,只听得这堂内一时间啧啧不断,称赞连连。高青龄站在薛赫的身边,低声道:“外祖不会怪罪我吧。” 薛赫佯怪道:“你这丫头,只管自己畅言,我还以为你忘了我这个外祖呢。” 高青龄微微一笑,“我这也是为了表哥好。”说完这句话,她转头看了一眼沈可人,沈可人正在和太子说话。 “沈太傅今日有些小心思,外祖还是要谨慎一些。”高青龄看得出来的,薛赫自然也看得出。 他只道:“这不是你该管的,少说话。” “是。”高青龄也知道这话不该她说,她便立时噤声。 薛赫缓了缓气息,又道:“你少些心思,别惹了麻烦。” “我自己有数。”高青龄与薛赫祖孙二人,时常这般作对。 第二十二章 一篇文章定风波 - 百物屠 - 陈风徐 再看罗明,端坐在原地,呆呆地盯着桌子上的笔山看,坐在他对面的薛其是则饶有兴趣地细细打量着他。这个小孩儿,真的不一般。 熙熙攘攘之下,小书童捧了两只瓶子走到了魏敬一等人面前。 沈可人余光瞧见了,便慢慢噤声。 薛赫看着他,又看了一眼仍然围在文章之前的众人,问道:“已经结束了?” “回了大人,众人已经投珠完毕。” 此言一落,那边一群文人遂安静下来。薛赫方命令道:“倾珠定局。” 书童答是,遂先将麒麟纹的铜瓶里的珠子小心倒在了地上,石花珠子散落一地,他两两一对,数了四遍,方朗声道:“薛其是,麒麟瓶,得珠,四十八颗。” 事前统计过投珠的人数,一共是六十四人。薛其是得珠四十八颗,已经是胜负裁定。 这结局,并未出人意料。 在场众人闻听此言,不禁拍手叫好,薛其是温温一笑,起身施礼。薛赫脸上也是笑意浮生,却按捺住了心里的不安,道:“好,我宣布……” “且慢。”高青龄此时忽然开口。 薛赫脸色一变,喝道:“青龄。” 高青龄走到魏敬一面前,恭敬跪下,称道:“殿下,如今诸位才子看过了文章,给了定论,但是并不公正。” 魏敬一不解,遂问:“如何?” 沈可人一愣,也问:“在座的都已经投珠,怎么,高大姑娘还有什么想说的?” 高青龄微微一笑,不卑不亢,轻轻道:“太傅,还有陛下和皇后娘娘没看呢。” 她前言未定,薛其是便猛然起身,脸上明显看得出愠气,直道:“高青龄,你几次三番地阻拦生事,究竟是要做什么?”他其实是想事就此罢,不要再衍生事端。 高青龄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管着自己的心思,接着道:“文章会,经国大事,陛下不看这两篇文章,又怎么能轻易断言胜负高低呢?” 众人无不深觉她说的非常有道理。 魏敬一按定众情,朗声道:“既然如此,传本宫口谕,速速将此两篇文章送入宫中,请陛下天裁。” 明政殿内,沈妃早已退下,唯余皇后伺候笔墨,皇帝批罢奏章,便在誊写一些名家之句。此时,已经赶回宫中来的大责太监捧了一只匣子走了进来。 “陛下,这是帝子台快马送来的,薛罗二位的文章。”大责太监将匣子端重放在了龙书案一角。 皇帝抬眼一看,遂问:“何故?” 大责太监秉言不晦,“是高家大姑娘的提议,她认为文章会是大魏的盛事,必得要陛下裁定才作数,太子殿下便采纳其建议,将二位的文章送入宫中。” 皇帝微微一笑,一抬手,示意大责太监打开箱子。 “瞧瞧,一个女孩子家的,都比咱们太子懂事。”皇帝心里不免对高青龄另眼相看。 王皇后也附和道:“高家大姑娘是名门之后,陛下亲赐的名字,和咱们太子很是有缘。” “若此贤女能时时辅佐太子,倒也是一桩佳话。”皇帝接过来那两篇文章。 王皇后顺着皇帝的意思问道:“这么说,陛下是有意为太子选妃了?” “不急,功课都不明白,倒想起成家立业来了。”皇帝一口否认,遂看起两篇文章来。王皇后与大责太监都是一口大气也不敢喘,静静等着他的批示。 皇帝来回看了四五遍,最终放下了这两篇文章,他眉心展悦,两目聚神,一口长气舒尽,遭灌顶醍醐一般,立现精神。 “陛下?”王皇后很久没见过他这样子了。 “皇后,朕问你,可还记得朕读《汉册》之时,曾说的一句话吗?”皇帝嘴角扬起。 王皇后不假思索,脱口而来:“因《汉册》才见赵汉三百年的风霜屡变,也更见赵汉学士才子的家国情怀。” 她方言罢,皇帝便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一时间,许多难言之情感借此传递。 “不错,《汉册》文章之首,朕与前朝玉子一样,都认为是《报京文》,可若是这两篇文章收录在内,《报京文》只得心甘情愿屈居第二。”这是无上的夸赞。 王皇后眼眶略有温润,却也笑着道:“陛下,该是第三。” “不。”皇帝痛快地摇了摇头,遂转脸看向大责太监,问道:“沈可人与薛赫如何看此文章?” 大责太监方道:“回禀陛下,也是高大姑娘提议,此两篇文章是由现场文人学子共同批审的,选出来是薛其是此篇为好。” 闻听此言,皇帝心内顿有盘算。 “不错,该是薛其是,沈可人还算得力,只不过——”他一顿,“送到朕这儿来,就不是他了。” 王皇后虽然不解其中关节,但也明白这场文章会,沈可人也参与谋划,“陛下?” 皇帝并不理会她,下令给大责太监:“传朕旨意,罗明之篇彻通今古,另辟蹊径,颇有赵汉遗风,是为此番文章会之首篇,薛其是,列为榜眼。” 他复道:“朕要见见高青龄。” 明政殿的旨意传到了帝子台,在场诸位无不心内藏惊。魏敬一接旨之后,遂将圣旨交到沈可人手里,并道:“今日文章会,资文重事,允晓允执,厥中秉正,尔尽倾洒文海,立绝高峰,当是世代学范,堪为文表,今日,仰承明政殿圣谕,天恩直赐,择选文章会头等头篇,是为罗明之文。” 满庭哗然。 更有一些文人高声抗议,急道:“我等深觉薛其是公子的文章更胜一筹,还请太子殿下、太傅大人、薛大博士明鉴!” 不等魏敬一回话,薛赫便抢先一步道:“诸位,诸位,诸位冷静一下,陛下圣旨,龙意天裁,自然是圣明的,你们让我们几个和太子殿下明鉴,可是陛下已然明鉴,我等皆以陛下的决断为是。” 话已至此,沈可人也不好再沉默,也站出来,安抚道:“诸位,文章会,不应看在输赢,而应看在其对文学之功,自今日起,罗明的文章当传诵天下,你们应当思考思考,自己能否写出这样的文章来,不,是你们十岁的时候,是否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来。” 这一句话压住了众人,是,在场的虽都是有才学的,但是放眼看去,哪一个不是二三十岁。今日同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去比,是自降身份,更是对自己的折辱。更何况,若论十岁时候的才学,还真不一定有几个,能比得过这罗明的。 魏敬一早就在这里坐得心烦,此刻事了,他便径直离去,留下沈可人与薛赫来处理最后的事情。 众人恭送了魏敬一,又回来送旨的大责太监才走到高青龄面前,轻声道:“大姑娘,陛下着奴来请您入宫一趟。” 薛赫就在旁边站着,遂有些担心,捏了手心儿问道:“大公公,可是出了什么事?” 大责太监笑得爽朗,只道:“大博士放心,陛下是看重咱们大姑娘,有要紧的话要说呢,晚些时候,自有奴送大姑娘回府,您不必担心。” 薛赫这才放下心来,遂让高青龄跟着大责太监一同入宫,自己又安排了小厮到高府传话,一来二去,才想着要和沈可人说几句话。是时,沈可人正好也安排完了接下来的事宜,便先和薛赫道:“大博士,勿要怪罪沈某。” 薛赫明白他的难处,遂道:“太傅言重了,我怎么能看不透呢?” “陛下的心意,我等何敢违逆。”沈可人更是抱歉。 “我薛家的命罢了,太傅不必放在心上。”薛赫心情沉重,但是也不好表露。 沈可人略宽慰了几句,便也告退离去。 外头的文人才子,屋子里坐着的饱学之士也都三三两两地退场,不一时,这知无尽学堂便只剩下了薛赫、薛其是、罗明三人。 罗明坐得腿都酸麻了,此时正在用手掰着自己的两条小胖腿,薛其是走上前来,给他搬开了面前的小案,帮他把腿拿了出来。 “谢谢。”罗明只觉得顿时舒服了很多,立即道谢。 薛其是笑了笑,直接坐在了他面前,给他揉着小腿,并问:“你老师是何人?” 薛赫此时站的稍远一些,不愿打扰这两个少年的对话。他知道,自己的孙儿很久没有遇到能旗鼓相当的对手了,这何尝不是一种知音呢? 罗明答:“老师不出名,在句容只是个老先生。” “哦,那如今你可在天青影?” “是,正在天青影上学。” “他们是断断教不出什么来的。”薛其是这句话说得云淡风轻,漫不经心。倒惹得罗明忽然抬眼看向薛赫,薛赫被这一看,遂有些不自在,心想着晚些回家了再和薛其是说几句话罢,于是道:“你们聊着,我出去看着外头的事儿。” 待薛赫一出了门,薛其是接着问:“你怕他?” “不是怕大博士,是怕说错话。”罗明低着头有些怯懦。 “你刚才和我鹰对之时,可是神气的很。”薛其是顿觉他的可爱之处。便如向着朝阳而生的一朵花,偷偷在背后抹去露水,是一种真实,也是一种无邪。 “那是……那是,”他抬起眸子来,“那是为了赢。” 薛其是也抬眼,二人四目相对,他愣了片刻,问道:“这下你赢了,开心吗?” 罗明细想了想,摇了摇头,“不那么开心。” “为什么?” “因为我若是赢了,就是你败了,你败了,就是名声扫地。”罗明见事很犀利。 薛其是停下了手,将双臂抱起,温温笑着,“你我今日初识,我名声扫地与你何干?” 第二十三章 一石三鸟 - 百物屠 - 陈风徐 罗明一怔,似乎并没有关系。 “此番文章会,绝不是一个输赢高低这么简单,你能看透的,大多数人都看得透,而你看不透的,居多。”薛其是起身拍了拍衣裳,“十二岁,我十二岁的时候,做不到你这样。” 他若有所思地低着头,一半身子站在光里,一半身子站在影子里。 “罗明,你我都做了大魏政治的牺牲品,事已至此,希望你和我都不要辜负了今日的结局,他日,你能靠着太子伴读的位子再往上走一步,你就是今日的沈可人。”薛其是一字一句,越到最后,越有些咬牙切齿。 而罗明,尚不明白他的深意。 薛其是说罢,旋即拍了拍额头,笑道:“算了,你我有缘今日一场擂台,我心服口服,罗明,好好走下去,你的艰难险阻,刚刚开始。” 说完,他便阔步走了出去,留下罗明一个人怔怔思考着刚才的那些话。 帝子台外头的女眷正都盼着能知道里头的消息,此时里头一散,刚刚走出来的文人才子们便被围了个严严实实,被她们细细盘问。而罗沉早在家里坐不住了,偷偷出城赶来帝子台,想要抢先一步知道消息。此时,正好赶到。 他来到围着的人最多的那一群外,听着这群女人们叽叽喳喳地问三问四。 “公子,里头到底谁赢了啊。”傍着官南慧站着一个女孩儿,穿着打扮具是富贵人家。 “就是啊,方才说了那么多,到底谁赢了?” “我等都拿了珠钗花钿做了押注,可别误了我们的输赢。” 你一嘴,我一嘴的,被围住的公子愣是张不开口。官南慧忙按下群情,“你们都别吵,让这位公子先说了才是。” 这公子方拜了一拜,遂道:“诸位姑娘挂念,这次文章会,头榜头篇,是罗家的罗明。” “啊,不是薛公子吗?” “罗明?” “怎么可能?” 在一阵唏嘘和疑惑声中,这位公子逮住了空子仓皇而去,一众女眷在原地还都不敢相信。罗沉听见了这等好事,遂喜笑颜开,抽身望帝子台内去。 人群散尽,官南慧怔在原地,手里扯着帕子,满脸不可置信。 怎么会,他怎么会输? 这其中,定有猫腻! 罗沉一见人群都散了,于是便要从正门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却被看守的侍卫拦下。原来,文章会已散,帝子台只许出,不许进,倒惹得他一阵不开心。正这时,薛其是从里头走了出来,和罗沉打了个照面。 罗沉认得他,遂走上前去同他问好,“薛公子。” 薛其是被他一拦,并不认得他,于是发问:“你是?” “在下罗沉,是今日与您对擂的罗明的兄长。”他此时是得意风光,满脸的神奇,藏都藏不住。 薛其是看在眼里,并不往心里去,也恭敬回礼,道:“原来是罗大监的长子,薛某见过罗大公子。” “哎,客气了,客气了,你我二人不用这么拘礼。”他有些得意忘形。 薛其是方问:“大公子果然器宇轩昂,不拘小节,多问一句,您可是来接令弟的?” “是,正是,哎呀,还请薛公子海涵,我弟弟太不懂事了,不知道这东都的水深水浅,竟然敢赢过公子您,真是该打,您放心,改日,我一定带他去府上拜会,给您赔不是。”罗沉惯会这些滥词滥调,听大人们说得多了,他说起来也头头是道。只不过一边说这些话,一边憋不住笑的,他是头一个。 他知道的多,却分不清场合罢了。 薛其是知他年幼,这是跟着大人们出入官场,见多了势利。他这模样,不但不可恶,倒有些可怜之处。他遂也还称:“无妨,是薛某才不如人,令弟赢的坦荡。” “薛公子抬爱了。”罗沉洋洋得意。 薛其是也只好微笑以对,遂看定守门的兵丁,解释道:“这位是罗大监的长子,罗明的兄长,如今罗公子在知无尽书堂内坐的腿麻了,不好行动,故而才让他兄长来接他,你们可让他进去。” 这点面子,侍卫还是要给薛其是的。 见到侍卫放行,罗沉便道谢:“谢过薛公子,罗某便去了。”说完,他便转身进门。 薛其是看定他的身影,心里叹气,都说是兄弟二人,怎么天差地别。 罗沉进了屋子,见到还伸着腿坐在原地的罗明,遂跑上前去蹲下来,急切问道:“怎么样,还好吗?” 罗明一见是哥哥来了,顿时胸口如山洪开泄,舒展了很多,一口气畅快地呼了出来,只觉得眼底发黑,头晕脑胀。多亏罗沉眼疾手快,一下子扶住了他。 “可是饿了?”罗沉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两块枣子糕。“先吃这个,等会回家了,还有好吃的。” 罗明闭着眼咬了一口枣子糕,这才觉得捡回来半条命。 “你啊你,饿坏了吧,要不在家养两天?赶明天青影上课,你就在家里歇着吧,不用去了,我让爹爹去给你告假。”罗沉觉得他需要好好休息。 “不行。”罗明口里的枣子糕还没咽下去就立马表示反对。 “为什么啊?”罗沉不解,“你不想在家里休息?” 罗明刚要说明原委,便突然觉得腹痛不已,肠子绞成好几股一样,又扯着头也跟着痛起来,只觉天崩地裂,心跳飞快,只哎呦一声就昏了过去,从他嘴里掉落的,是那块未咽下去的枣子糕。罗沉一下子慌了神儿,使劲儿地摇着弟弟的身体。 “罗明?罗明?来人啊!来人!” 帝子台内的事情按下不表,高青龄乘着马车进了皇宫,并未被带到明政殿,而是去了长门宫。这也是王皇后的安排,毕竟明政殿是严密之地,寻常百姓不得踏入,选在长门宫倒也说得过去。 她辗转到了长门宫,皇帝正在东配殿等着她。 “臣女拜见陛下。”她由大责太监引入殿内,一进门走过了福禄寿大瓶,便恭敬跪倒行礼。 皇帝遂放下手里的文章会名册,轻轻道了句:“起来吧。” “谢陛下。” 高青龄缓缓起身,却仍低着眉眼,不可仰面视君,这是规矩。皇帝遂指了一旁的座位,“坐就是,你在朕这里不必拘束。” “是。”高青龄走过去坐下,一言不发。 皇帝视她如女儿一样,语气自然是温和的,“你今天做的不错,能看透朕的心意,朕该好好赏你。” 高青龄来的路上就已经明白了皇帝这全盘的用意,但她还是谨慎道:“臣女愚钝,不知道陛下说的是什么事。” “你不知?” “天子心意,谁敢揣测,更何况臣女不过一介女流,又年轻无知,实在不明白陛下所说的是什么。”高青龄装傻的样子非常笨拙,可这也正是她想让皇帝看到的。 皇帝眼看着这女子的一言一行,心里更是佩服,要不是东宫如今尚未自立,否则非要把她嫁给魏敬一才行。 “青龄。”皇帝开口唤她名字。 “臣女在。” “这还是朕当年给你起的名字。” “臣女谢陛下厚爱。” “朕给你取名,是为天恩,而非厚爱。” “天恩浩荡,感极于心。”高青龄低垂的眼眸俶尔一亮。 皇帝蓦然一笑,“你很是狡猾,倒不知谁教得你。” 高青龄犹豫再三,还是称道:“臣女以古今圣贤为师,以诸书参教,父训文才,母传女德。” “哦,是吗?”皇帝斜眉,“人人都说,你是如今的东都女魁,诗毓文秀,胜过才子,又心思敏捷,通晓人情,朕今日听闻你在帝子台所做所言,方是信服。” 高青龄喏喏低头,思忖无端,按定心怅,因是道:“臣女今日冒犯太子,望陛下降罪。” “不不不,你这不是冒犯,你是进言于他,太子虽然名立东宫,可终归不经事,今次你提醒他乃是有益于他,朕非昏庸,懂得你并非是心存不轨。”皇帝略提胸息,“青龄,你很懂这文章会。” 只一句话,高青龄顿觉背后汗湿了半片,她心疑口迟,思绪辗转道:“臣女不是懂,而是顺应天意。” “哦?顺应天意?”皇帝生趣。 高青龄眼眸光离,其实已经定下言语,“陛下就是天意。” 皇帝又奇道:“你这么说,朕倒是想听你仔细说一说这天意究竟为何。” “陛下,是想一石三鸟。”她说完这句话,顿觉精神恍惚,不知道说出口的是什么。 皇帝闻听此言,心里突生寒意,面上却稳定无变,和颜道:“一边说不敢揣测君意,一边又忍不住坦露心事,朕本以为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臣女再怎么明白,关系至亲,也要斗胆涉入其内。” “何以见得啊?” 高青龄一咬银牙,心中拿定主意,遂道:“一场文章会,陛下一石三鸟,既挫了薛家的势头,又拿住了罗家的心思,还稳固了东宫将来的权位,只是,何必非要薛家落到如此地步,臣女实在不知。” “好大的胆子!”皇帝忽然变脸,一声怒喝。 第二十四章 珠攒劳 - 百物屠 - 陈风徐 高青龄立马起身跪下,执意道:“若无必死意,不语忠逆言。” “忠逆,好一个忠逆,你倒说说,朕怎么就挫了薛家的势头,不是你进言说,要朕最后决断吗,朕的决断就是认为罗明更胜一筹,怎的,要按照帝子台的评判,如今,薛其是还是名扬四海啊。”皇帝看似气得不行,实则是想探一探高青龄的心思。 高青龄不卑不亢,直言不讳,“这不过是臣女的权宜之计,如果这场文章会,众人评判是薛其是胜出,明日,就会有人说他是大博士的长孙,或泄题,又或者,到处传言他胜之不德,与十岁孩童对擂,赢了也不光彩,又或者——臣女斗胆,您真召他做了伴读,再寻个错处发落了他,都是您的心意,如若至此,倒不如让您出面,亲自选择,让一切流言蜚语断个干净,此文章会结局更顺应天意,您也放心。” “你敢揣测朕的心意?”皇帝眯起了眼。 “您身边之人都在揣测君意。”她始终低着头。 “可没有一个人敢说。” “臣女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为薛家讨一个说法。”高青龄的脖颈硬得很,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惧怕这天下人都惧怕的皇帝。 说到这里,皇帝才掩眼露笑,叹了一口长气,方道:“你是算准了,朕不会拿你怎么样。” “不用臣女算,陛下心怀天下,岂能把我一小小女子放在眼里?”高青龄心里紧着的那一块终于松开。 “你和你父亲,这一点很像。” “家父时常训导臣女,为臣子者,忠君之义。” 忠君之义,四字出自《汉史》,这是后人对赵汉死节名臣傅大邑的评语。傅大邑敢于直谏,在朝期间,无不刚正,却最终因为上谏而死。此时重提忠君之义,皇帝自然明白。 他遂松口道:“朕答应你,不再为难薛家。” “臣女叩谢天恩。” “你是朕特许的,不用进天青影上学,但是如果今日,朕要你到静宁堂,做二位公主的伴读,你可愿意?”皇帝心中是想把她拴在皇家的。 高青龄思忖片刻,即道:“臣女愿意。” 皇帝有些讶然,遂问:“不再好好考虑?一张嘴就答应,到时候可别因为别的事反过来怨怼朕。” “君之命,莫不从。”高青龄再拜。 这一下,皇帝算是彻底服了她,一介女子,如此能屈能伸,明识大局,除了中宫皇后外,他还真没遇见过。 “自今日起,朕许你自由进出宫廷内苑,授长门宫司书教一位,负责两位公主的学习。”他话锋一转,“这是虚位,你不必担心,另外,你要答应朕,不能擅自婚嫁。” “陛下?”高青龄不解。 正这时,外头起了风,小宫女忙活起来搬动一些娇贵的花儿进了廊下,屋檐角上悬挂的平安铃玓瓅作响,木舌片撞击着黄铜的外罩,五音备聚。 “无事,你可以退下了。”皇帝一晃神,遂将刚才的话遮掩过去。 高青龄遂偃身告退。 罗明被马车一路急送回洛阳,原本在府邸得了消息的玉怀璧正在堂内满心欢喜地等待儿子的归来,却不想一盏菊花茶才喝了两口就被小厮的喊叫声惊着了。她提袍出门,正看见四五个小厮正抬着昏迷的罗明走进大门。 “这是怎么了?”她方才的那些欢喜一具烟消云散。 她四下张望寻找着罗沉,才见他慌慌张张从外头跑进来,玉怀璧忙问:“沉儿,弟弟这是怎么了?” “娘,我也不知道啊,我刚进帝子台接他,说了没两句话,他便昏过去了。”罗沉急得眼眶发红。 玉怀璧一听,立马上前上下摸索起罗明来,先是切脉,却又觉不出什么不对,又看了看手足,拍了拍脸。“这嘴边是什么?”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有人下毒。 “那是我出门前带的两块枣子糕,心想他一定饿了,他还没等着咽下去就昏倒了,”罗沉哭腔尤甚,“娘,弟弟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玉怀璧一边安排小厮把罗明先抬回屋子里去,让身边的丫头跟着去照看,然后弯下身子来,按住了罗沉的肩膀。 “好儿子,先别急,弟弟没事儿啊,你赶紧去城东,地号保医堂,请徐先生来一趟,速去速回。”说完,玉怀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母亲的笑永远是最好的定心丸。 罗沉用力地点了点头,一抹双眼,转身跑了出去。玉怀璧挺起身子来,吩咐一旁的罗焦道:“你去府衙内告知老爷此事,不要声张,请老爷回府,另外,告诫小厮门童,若是有来道喜的,一律打发了,就说我身染风寒,不便见客。” 罗焦自是清楚其中利害,忙答应着去办了。 玉怀璧不敢停歇就赶去了后院照看罗明,一时间,丫鬟使女、婆子小厮都忙开了,厨房里原来坐着笼屉的炉子也撤换了药罐,一大罐开水滚着些药材。有年纪大的婆子说这是叫湿痰恶住了,得用温补的药进养,也有的说这是心火冲了灵台,得用寒性的东西压着。总之,一时间众说纷纭,玉怀璧且让他们都去备着,以免哪个真的用上了。罗明躺着的时候,吐了好几次,但都不见醒转,玉怀璧摸着他的手脚,冰凉的要命,便觉得心急如焚。 约是过了半个多时辰,罗沉带着地号保医堂的大医师徐克病匆匆赶来。洛阳城内第一大医馆,地号保医堂,以“医绝天下”冠名,创立者为徐克病的祖父徐泰术,由徐家执掌。秉承“门朝大世开来者不论贫穷富贵,心向苍天证医道只求去病救人”两句话,地号保医堂开门医病,从不论贫富,来者无论有钱没钱都可医治,不知道天底下多少穷苦人因此重获新生。如若只是一个小小的医馆,自然没有这么大的财力去撑着,它的背后,是整个国家。 传到这一代,地号保医堂的掌事,为徐克病。名取自《帝内典》:克病、化疾,为之。 “娘,徐先生来了。”罗沉气都没喘匀,满头大汗。 玉怀璧闻言,立马从床边站了起来,走出去迎接,徐克病正风尘仆仆地大步走来。 “徐先生,有劳了。”玉怀璧下了台阶去迎他。 徐克病连忙摆手,称道:“夫人不必客气,徐家与玉家是为世交,我应当来的,方才已经听大公子说了情况,夫人不必担心,待我进去看了便有定论。” 徐泰术曾为玉穿山治病,二者因此结交。玉怀璧也不多说,遂同他一起进了内屋。徐克病来在了罗明床前,准备切脉问病,仔细查验了一番,又看了手脚,伸手按了按他的腹部,方才有了定论。 “无妨,这是得了珠攒劳。”徐克病整了整衣袖,满面淡定从容。 玉怀璧忙问:“珠攒劳?” “腹内积食太多,二公子最近是不是吃了许多油腻之物,亦或是甜食吃得太多,在肠胃中积攒不消,以致于血气随之淤堵,这病叫珠攒劳,如珠攒在一起,堵住了水谷精气的流动,也是富贵病,看二公子这体态,应当是经久如此。”徐克病遂伸手按了按他的胸口,“不知道二公子是否有经常服食通黄散的习惯?” 这通黄散即是一种泻药,药性比较温和,效果却很厉害,但是玉怀璧和罗沉都不知道他有在吃这种药。 “应当没有吧。”玉怀璧有些自责,自己竟然没有看顾好罗明。 徐克病看了看她,心里计较一番,才一五一十道:“在下不和夫人隐瞒,二公子心口厚实,能摸到硬块,这是长期服用通黄散的病症,刚才按腹的时候,也能发现二公子的胃部有硬块,年少皮软,摸着很明显,珠攒劳虽然听起来不过尔尔,像是吃撑了,但是人长久吃撑,那就是对自己的一种折磨,二公子应当早有发觉,因而服用通黄散促进排便,这种做法,无异于釜底抽薪,今次,二公子应当是心火和肠胃恶气一并发作,才致昏厥,待会在下会施大金针为其诊疗,但是,还望夫人记住,此病要长养,否则性命堪忧。” “这么严重?”玉怀璧心里有些后怕。 徐克病接着宽慰道:“虽然严重,也可以治好,夫人放心。” “好,我信先生,我等暂且出去等着,就不耽误先生施针了。”玉怀璧按定心里的不安,和罗沉一起出去等着。 一踏出房门,玉怀璧就潸然落泪,惹得罗沉也跟着担心,一直搀着她的臂膀。二人一步一步来到偏屋,玉怀璧这才止住了眼泪,并敛气问道:“你是不是让你高家姐姐去了帝子台?” 罗沉自知这样做是不对,但还是承认道:“我也是担心弟弟,所以才找了高家姐姐帮忙。” “娘不是怪你,你这事做的欠考虑,等到弟弟好了,你们两个一起去高府去拜谢高家姐姐。”玉怀璧旋即又问,“刚才徐先生说的,弟弟自己吃药,你可有见过?” 第二十五章 登州兵变 - 百物屠 - 陈风徐 罗沉连忙摇头,辩解道:“娘,这我真不知道,如果我知道弟弟自己在吃药,我肯定跟你说啊,再者说了,他日日挑灯夜读,那个时候我都睡了,许是几个丫头还见着,要不传来问问?” 玉怀璧也知道,罗沉哪能察觉出他吃不吃药,按照徐克病的说法,经年日久地吃药,那必定是从句容开始就服用了,这么多年,句容那边也没有来信说这件事,肯定是他有别的法子暗暗吃下。这事儿,还得要问问句容那边才是。 “不用了,你先去屋子外边候着,一有什么动静,你来告诉我一声。”玉怀璧遣了他出去,自己则暗自叹气劳神。 过了一个多时辰,送走了徐克病,安顿了罗明睡下,罗保朝这才匆匆赶回来。他一进屋内,来不及擦汗,先摘了官帽,跑到床前看望罗明。玉怀璧站在一旁,等他安心之后将他拉扯了出来。 “夫人,明儿没什么大事吧。”罗保朝用袖子搌去额头的细汗,眉毛仍然紧拧着。 玉怀璧宽慰道:“你放心,徐先生看过了,无妨,吃几服药,往后注意饮食就好。” “可知是什么病?”罗保朝忙接着问。 “珠攒劳,徐先生说,是经年的恶疾了,明明一直瞒着咱们不说,自己偷偷吃药,这药吃久了,伤了身体,这一次若不是发现及时,恐怕是有性命之忧。”玉怀璧神色忧愁,满面自责。 罗保朝想了想,立时按定了她的手,坚实而有力地将她揽入怀里,舒缓了语气,轻声道:“是我们对明儿关心太少了,分别这么久,初来东都,咱们以后多多关心照顾,这种事,不叫他发生第二次就是,你别往心里去,有什么事儿,咱们一起承担。” 他太了解自己的夫人了,出了事儿永远是先想到自己的错,恨不得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她一定是自责、内疚、悔恨,而且难以宽恕自己的。 玉怀璧眼眶湿红,几度哽咽,却还是忍着难受,与他商量道:“唉,咱们不是伤心的时候,明明如今在文章会夺魁,一大堆麻烦事儿肯定接踵而来,你我还要许多事要应付,眼下最要紧的,是怎么向陛下那边交代。” 罗保朝深深叹了一口气,也有些力不从心,恍然道:“真不是个时候,陛下现在正怒火攒头,这时候去说这件事,难啊。” “怎么了?” 罗保朝忧心忡忡,轻声道:“尹出云突然出现在登州,于长岭拢兵造反,杀了登州的兵马司,如今,费县和胶县一齐告急,怕只怕,朝廷与深宫双双剧变。” 登州,地处海滨不毛之地,与蓬莱相近,在此起兵造反,最容易成势,这也是尹出云所考虑到的,天高皇帝远,任你多大的能耐也无暇顾及。 皇帝其实并未动怒,此时,他还在长门宫,正和王皇后品茶。二人遵循的清茶道,是佛教僧人喝茶的习惯,屏退周身内监与宫娥,大殿之中只有他们两个。 王皇后饮罢最后一杯,顺手将茶盏放进了金铜的海钵盂里,她敛了长眉,慢慢问道:“陛下,可要再来一杯?” 皇帝正看着一旁的香炉,反问道:“这可是荼蘼?” “是,陛下都问了四遍了,是荼蘼,还是顶好的沙金荼蘼,是尹夫人年前进献的。”王皇后口气淡若飘云,毫不在意。 皇帝眼眸一紧,随口道了一句:“不知道登州可否有这样的好香。” 王皇后闻言,抿唇一笑,清艳之姿,仿佛临水的仙子,可身后还多了一些出尘的圆光。好比念经的菩萨手里攥着一把杀人的刀,眯着眼睛对人说“我佛慈悲”。 “陛下,何惧一莽臣也?” 她如是道。 此时此刻,一伍禁军已经来到英和宫外,领头的是大责太监。大责太监站定身子,给一旁的宫娥使了一个眼色,那宫娥便打开宫门走了进去。大责太监又对身后的一个侍卫比了个噤声,那侍卫一低头,紧跟着大责太监的脚步走入了英和宫。 是时,尹夫人已经站在了庭院当中。 “奴见过尹夫人。”大责太监还是恭敬行礼。 尹夫人站定,狐疑道:“大公公怎么来了?” “啊,陛下想二公主想的紧,才刚刚考校完三公主的课业,如今还在长门宫,便让奴来请二公主过去,望夫人谅解。”大责太监的说辞滴水不漏。 尹夫人看了看他身旁的侍卫,心中却还一直打鼓,又问:“公主方才吃了两块栗子糕,有些腻,不知道我可不可以陪同前往?” “夫人这是在担心奴照顾不好公主吗?”大责太监反问了一句。 闻听此言,尹夫人脸色变了三变,喝道:“审山瀚!你不过一个太监而已,在我面前,算个什么东西?” 大责太监温柔一笑,轻轻道:“夫人,您言重了,奴不过就是明政殿听从使唤的,奴的所作所为,就是陛下的准许,奴绝不做陛下不许做的事,您最好是让二公主速速赶往长门宫的好。” 她气得手紧握不放,小腿乱抖,咬牙切齿道:“怎么,你们这是要杀我不成?” “嘘——”大责太监比了个噤声,“您小点声,二公主听见了,怕是要哭呢。” “我若是不答应呢?”尹夫人决眦而视。 大责太监面色就此阴沉下来,“奴只管带话。” 僵持了一会儿,尹夫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苦苦笑道:“罢罢罢,公主在后堂内读书,你去领了吧。” “夫人惜命。”大责太监略一施礼,绕身往殿中去。 她抬头看天,却看不到天,哪里有半点天色,这满头压着的都是皇权。 再看罗府这边,已然是门口马车驾停无数,都是各府邸来恭贺罗明得魁的。罗焦在门口疲于应付,借口说玉怀璧抱恙不便见客,倒是都打发了回去,唯独停了一辆,便是高府的马车。 “全东都的人都病倒了,你玉怀璧也身体康健,万寿无疆四个字不是给皇帝的,是给你的。”说话之人,正是薛纪英。 她带着文房四宝的礼物来的,玉怀璧倒也喜欢,虽然平素和她不怎么来往,但是总归坐在一起的时候,还是能说上话的。 只不过,她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 “哎呀,高大夫人谬赞了,谬赞了,我也是明白你的,这不,才让罗焦请你进来,今日帝子台,还要多谢青龄出手相救呢。”玉怀璧与她对手,半斤八两。 薛纪英拿起观相杯,看着这怀明瓷里透亮的信湖茶,温温言道:“青龄向来是把沉儿当成亲弟弟一样看待的,所应所允,无不必达,今次家父都被她吓了一跳,也是她自己主意大,任性而为。” “改日,我让明明和沉儿一起登门道谢。”玉怀璧也随手取了一片云片拿在手里。 “不必了。”薛纪英一口回绝。 玉怀璧没想到她这么干脆直接,而且是毫不留情面,如今可是在她的家门里,这姓薛的娘们真不给面子。 “高大夫人何出此言啊?”玉怀璧眯着眼,咬着牙,恨不得给她撕碎了。 薛纪英低着下巴,收敛起神色,却还藏着一道笑,回道:“宫内先传回来的消息,陛下授与青龄长门宫司书教一位,你家罗明是东宫伴读,我们青龄是公主伴读,若是来往太密切了,免不得陛下疑心。” “你说什么?”玉怀璧面色突讶,遂端定杯子,连叩三次杯沿,方道:“是,你说的是,薛纪英,你还不算太笨。” “笨的永远是你玉怀璧。”薛纪英粲然一笑,“哎呀,我倒是希望你不让我进门,你说说,你家那位是敕事监大监,我家这位是三寺统总统,现在,你儿子是太子伴读,我女儿又和东宫交好,如今洛阳城谁不知道,高罗两家已然是权势遮天,你说说,咱两家走得近了,会有好下场吗?” 玉怀璧频频点头,遂道:“伯岳侯夫人前些日子闹过之后,我心里就开始打鼓。” “她还能闹得过你?” “说正经的,”玉怀璧放下杯子,“她说的一句话很对,只要明明还是太子伴读,我们家的麻烦事儿就不会消停,本来希望借此文章会,能够让明明退下来这风口浪尖,却没想到适得其反,我是有心难办事。” 薛纪英揉了揉太阳穴,她画的是青蝉眉,宽若蝉翼,也是当下贵妇人中流行的眉毛。她细细思忖,方道:“我听说你们家老二的来路不是很正。” 玉怀璧斜睨了她一眼,“这话以后不要说出口,别让我烦你。” “就事论事罢了,你若是真想让他退下来,随便找个借口不就好了,现在还是小孩子,十来岁的年纪,何苦让他去沾染这些腌臜事儿。”薛纪英也知道刚才那句话说的不对,遂不再去提。 “你到提醒我了,他这身份,到底是因为姓罗,你说,如果我再把他送回句容去,怎么样?”玉怀璧拍了拍手,“对,就说我不喜欢他,送回去,我落个不好的名声也就算了,保全整个家门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十六章 祸不单行 - 百物屠 - 陈风徐 薛纪英被她这主意气到了,笑得都连不成话,直哎呦道:“玉怀璧啊玉怀璧,你这脑子,你儿子现在是太子伴读,陛下点名要的人,你给遣送回去,这不就是公然抗旨吗?” 玉怀璧恍悟,急得气窜眉头,“倒真是麻烦。” “不过你也尽可放心,你家罗明现在急症,宫里不会强迫,如今你正好得空好好想想对策,陛下自顾不暇,不会太为难你。”薛纪英看起来是不打算久坐,慢慢整了整衣服。 玉怀璧点点头,“这事儿我也知道,得,到底不知道该怎么办,眼前儿也就先这样吧,时候也不早了,你要不就回去?”这最后一句话,问的十分俏皮。 薛纪英一愣,方拧着鼻子道:“是,我这就回去,不劳您大驾相送。” 说完,她便宽身而起,刚走了没两步,便转头对玉怀璧道:“我都说了你多少次了,房内别挂这幅《九岭逶迤图》,寓意不好。”她颇为嫌弃地啧了一声,才又走出去。 玉怀璧被她说的忍不住转回头去看,身背后这幅图还是自己从娘家带来的,前些日子才替了那一幅《洛河图》,她居然敢说寓意不好,一想到这她心里头就来气,刚要争辩几句,薛纪英便已经走了出去,看着那略带高傲的背影,玉怀璧终是一笑。 翌日,罗保朝陈情,皇帝遂准许罗明告假养病。 事情传开的很快,最先惊动的是长门宫,王皇后如常饮茶,听到这样的消息,不免高兴地多喝了几杯。巧萃伺候周到,惹得王皇后连连吐露心腹。 “哎呀,什么是祸福相依,什么是机关算尽,我算是明白透了,有的人,有的事儿,不是你制服不了,而是还未到时候。”此时,宫娥们正端上来各类点心。 巧萃提醒道:“娘娘,奴多嘴一句,罗明如今只是抱病,早晚还是要再回到太子身边的,您何不借这个机会永绝后患?” 王玉真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她自然明白巧萃的意思,遂颔首道:“不错,此时陛下忙着尹出云的事儿,罗明这边不上心,既然是急症,暴毙也是常有的事儿,须得找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巧萃心生一计,遂低声道:“娘娘,奴有一计。” “怎么说?” “这不,是地号保医堂去问诊的吗,咱们借云送雨,准保罗明面见阎王。”巧萃阴狠狠地,小银牙咬紧了,巴不得亲手杀了罗明似的。 王皇后知道她靠得住,只道:“撇干净了咱们,别惹祸上身。” “娘娘放心,神鬼不察。” 一朝花落黄雀尾,委地残红满春心。龙书案上的长蛇镇纸之下压着这句诗,皇帝抄录未完,字迹都有些潦草,看得出心烦意乱。是时,殿中正垂手立着几位大臣,面色都很难看。 “朕不是问你们该怎么办,而是让你们办定这件事,嘶,朕就不明白了,尹出云哪来的这样的势力,拢兵造反,竟然使得费县和胶县不敢轻举妄动,是不是登州早有这样的军备,他未卜先知,早早就安排了这条后路?”皇帝盘腿坐着,手边是反扣着的一本《澡诗新选》。也说不出他颜色愤怒,只是有些疑惑,他只是不知道,一向被自己视作心头肉的执印金吾将军怎会如此迅速地兵变。 罗保朝身为敕事监大监,应当表态,但是这件事过于棘手,连他也不能轻易张口表态。皇帝向来不显露喜怒哀乐,此时上面那位心里指不定多愤怒。罗保朝回首低眼,站在他身后的是高爵,三寺统统管司刑寺、太常寺、鸿胪寺,身为大总统的他也是要负责任的。其实今天到场的众人,都是要为此事负责的。 “官博识,你说。”皇帝的眼神最终落在了京兆尹官博识身上。 他统摄东都百事,执四门令,有卫城戍宫之职,此次放走了尹出云,其罪难逃。官博识从容镇定地回禀道:“陛下明察,登州兵储一事已交由费县查证,臣有渎职之罪,不敢妄言,还望陛下天赦。” “赦。”皇帝抬手而罢。 “自尤济事一党事发以来,牵连诸君不计其数,或殃及家门,或延罪邻舍,文武大臣无不战战兢兢,为正国法魏令,当须如此,然并未波及到尹氏,尹氏娘娘在宫中尚且抚养着公主,执印金吾将军又位列十将之中,光耀显赫,陛下是否想过,他为什么反的这么突然?”官博识说了几句违逆的话,皇帝面色有些不好看了。 “朕问的就是这个,你到底想说什么?” 官博识更加低头,声音却丝毫不减半分,直道:“臣恐尹出云兵变登州之兵应是上庸的北村军,登州值大魏海司,归胶县约束,仅设一名中海令,臣以为,这北村军应是从海上暗中抵达登州,方为助力。” 听到上庸之时,皇帝心里无名怒火一闪而过,而最后落在大魏海司上,他便突然冷静下来。一双眼紧凝着官博识,缓缓走下去,只待定足,方压低了声音问:“你的意思是,他早就勾结了上庸?” “陛下明鉴,如无提早谋划,他何处屯兵,而又神鬼不知的,换言之,若不是这次清查尤党,恐怕他还不会跳出来,”他言至而顿,“陛下可曾想过,他或许和尤党有关系?” “司刑寺的文书倒是提过二人过从甚密,这样说来,尤济事谋逆,也和勾结上庸有着莫大的联系了。”皇帝静静沉思。 官博识接了话即道:“正是如此,尤尹二人,乃是文武勾结,为上庸所利用,是我大魏内的一根倒刺!” 皇帝闻言即明,他长舒出一口气,双目仰视殿中悬梁,朱漆金木虽是大椽飞梭,此时此刻却在他眼中化作锥睛之刺,要人酸疼。良久,他才慢慢追忆起来,“先帝在瓮州起兵,幸得玉氏驱驰左右,取南郡三捷,上破交兵关,又得尹氏追随,才有我大魏左右双兵,玉氏冲锋陷阵,尹氏包围突击,这一路才攻破大吕都城,朕从未疑心过他们。” 官博识立时提醒道:“玉氏是布衣出身,抛头颅洒热血,和大魏休戚与共,可那尹氏却曾是大吕的名门望族啊。” “官博识?”皇帝眼中血丝犹重。 “陛下,我祖爷起义为天下黎民,好德好善,就算是攻城略地,也不曾伤及百姓无辜,粮草断在荒郊,宁可掘根吃土,也不劫掠民舍,昔日破大吕都邑,除皇族直亲,无曾杀戮,存的这一丝生息,今日已然成了咱们大魏的在背芒刺!”官博识忽地激动起来,直直跪下,以头抢地。 在其一旁的沈可人连忙将他搀扶起来,宽解道:“京兆尹勿要夸张,陛下明白你的意思,咱们如今是商量对策,而非是对诉衷肠,君臣之义自然重要,可眼下登州告急,应当如何。” 这几句话猛地给皇帝浇了一盆冷水,确实,官博识此番有些过于演绎了,不像是出谋划策,倒像是催促着自己把大吕后裔赶尽杀绝。他此番兵变不像是没有筹谋,究竟是什么能让他突然反水,仅凭着司刑寺的一些文书,就算自己有怀疑,但是没有实证,也拿他没有办法,更何况尹氏还有几百口人留在东都,难道他一点都不在乎自己族人的死活吗? “大吕遗民,不是关键,要紧的是,上庸究竟参与了多少,他二人是被迫与之勾结,还是存心合谋,需要一个定论,更何况,如若真有此事,咱们东都城内也干净不到哪儿去,必须借机彻查。”皇帝不是昏君,心里什么都明白。 官博识冷汗涔了一背。 正这时候,内监通传急报,大责太监连忙取来呈上,将乌素桐签递交皇帝。拔去签筒帽儿,徐徐展开绢帛,寥寥几行字,却令皇帝心中忿忿难平。沈可人见上颜骤变,心知不好,于是问道:“陛下,是何急报?” 皇帝微微抬头,扫视了众人,方道:“西山要塞告急,牧国和上庸的联军已经到了曲霞关。” “这是趁人之危!”高爵登时火上眉头。 罗保朝也道:“联军太蹊跷,怎么咱们这儿刚刚登州兵变,他们就联合起来了,看来上庸的细作的确就在东都内。” 皇帝面色沉静下来,像是铺了一层茶色,乍如憎煞,光影里纷扬的埃尘一时间清楚可见,他从小所受最好的帝王教养,喜怒不形于色,悲欢不留于心,天地间只有一杆秤来衡量成败,唯权而已。 “传令,缉拿明阁馆所有牧国、上庸使臣,东都城内,凡牧国、上庸之人一律扣押,有通商之人,也要审问,高爵,一日之内,明政殿回事,若走逃一人,拿你是问。”皇帝神色淡淡,语气已经觉察不出愤怒了。 他冷静。臣子们也冷静。 “臣领旨。” “官博识,四门只许进不许出,东都内外,驰道、河道、树林、村庄、山坳、渡口,均需搜查,若有嫌疑,能捕则捕,如有违抗,先斩后奏,宫廷内院,也要搜查清楚,审山瀚,去传令请皇后入殿,且即刻押解尹氏到观象场,官博识,你再派人速将尹氏族人围拢宫门外,无论男女老幼,凡所牵连,一概不许放过。”他口吻冷冰冰的,不失条理。 众臣都郑重领事,内心无不惶恐,躯体一应战栗。他们知道,一场屠杀,即将到来。 第二十七章 罗明的病 - 百物屠 - 陈风徐 宫闱肃清,合门寂静,连半点风也刮不动,人间一隅,胶滞凝着。未过三刻,英和宫尹夫人便被押至观象场上,簪饰具脱,华服皆去,独余残妆苦容,点点泪痕,般般如锉,受这天地的牢铐,身影难逃。 此时,宣政殿外正坐着帝后二人,沈妃立在一侧,低头不忍,另有沈可人与赵惜宁立侍候命。 待尹氏跪定,大责太监上台禀报:“陛下,尹夫人已到。” 皇帝冷眼相望,竟生些许往事,眼前的女人也是他曾经疼爱过的,回忆起来,追思倒比失望多,让他不得不心尖儿濡暖,化了铁石。“赵惜宁。”他示意赵惜宁上前问审。 赵惜宁领命上前,待至尹氏面前时,心里也是动容,这般模样,惹人可怜。“尹夫人,臣奉命问询您几个问题,望您如实回答,陛下定会从轻降罪的。” 他毕恭毕敬,尹氏喉头一动,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干紧的嘴唇只见是稍稍一张便能裂开一般,喑哑问道:“从轻?我朝天子还知从轻二字?” 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观象场内回荡了许久。 “夫人慎言。”赵惜宁皱起了眉头。 尹氏提吊了精神,虽然疲惫,却还见怨怒,“陛下拿我到此处,想必是心里已经对我有了决断,杀我罚我,绝无怨言,但若是硬要我认什么谋反的罪名,恕难屈招。” 王皇后不免冷笑,抢先道:“尹南天,你兄长在登州造反已是事实,况且他又与上庸勾结,意图颠覆,你久处深宫,颇受陛下信任,今朝你兄长望风而逃,安知不是你报知与他,你如果肯将谋逆一事交代清楚,你们尹氏满门或得善终。” “荒谬!王玉真,你何敢血口喷人!”尹氏忽然暴怒。 “如若不是,你可详情回禀,陛下难不成还能冤了你?”王皇后似乎很乐意看见她这个样子。 尹氏语塞,并非是她不能说,而是确不知道从何说起。支支吾吾起来,皇帝更是疑心。 “尹夫人,朕看在你我二人多年的情分上,倘若你说实话,便饶你一死,你仍是英和宫的夫人,朕也可保你满门的性命。”皇帝终于开口。 这几句话如果是旁人说倒还能信几分,可是从皇帝口里说出来,尹氏根本不信。她心里明白,今日便是她命绝之时。虽已向死,却仍贪生。若是死了,尹氏的罪名何以洗脱,青史之上何以留名? 念及此处,她哀戚戚道:“本庆六年元月新正,毓缕楼前,兄长带我观灯,有一架鱼龙入海,华丽非常,在灯下我初见陛下,时潜龙在邸,你还是隆明王,本庆七年仲夏,嘉应太后为我约定婚姻,那年我十七,不过三年,我便嫁入王府,侍候左右,而那时,就连如今皇后也未曾入府——”言及此时,她忽然一哽,元可以顺着往下说去,勾起皇帝的怜悯,饶恕于她,再作后算。然而,她忽然明白过来,这许多年,皇帝何曾念过旧情,何曾因为这些小女子的心思牵绊,他本就多疑,本就无情,本就狠绝,此时再说这些,未免让在场的人都嘲讽于她了。 然而,皇帝此时确实哀慈了。 王皇后闻听她开始回忆旧事,生怕皇帝回心转意,即刻道:“陛下,尹氏的废话太多了,搅扰圣听……” 皇帝摆手打断了她,却是沉默不语。王皇后只能作罢。 尹氏呆愣了一阵儿,蓦然话锋转道:“无非是我父早亡,家族弱落,她们王家又是权臣,陛下才偏信于她,自有业以来,这前朝、后宫,多少事,多少人,没有王玉真的掺和,能死这么多人?齐宁元年,王玉真献计,您杀了弟弟钧阳王,齐宁三年,长门宫外杀了刘贤妃,牵连刘氏一门,齐宁五年,攒言平阴侯造反,您又杀了平阴侯,光复元年,株连陆氏,肃清六县文党,因冤而死的儒生也有五百多人,今年,先是尤济事,再是我兄长,陛下,在您眼里,可还有一个忠臣?” 这许多旧事翻出,令在场诸人浑然一惊,皇帝更是由悲转恨,怒不可遏,一时间只想扼死这胡言乱语的妇人。王皇后眼神中透露出不可思议,这尹南天向来软弱,此番作为,实在一反常态。 “竟是疯了。”她喃喃吐出这四个字。 赵惜宁回身看了一眼帝后,遂转回身子,连忙劝告道:“夫人,不要再说了。” “哼,怎么,你们赵氏一门难道没有被这两个人祸害?你难道心里不想问问,你那姐姐,是怎么死的?”尹氏眼神猛地锁住皇帝。 “尹南天!你再敢胡言乱语半句,就地杖杀!”王皇后暴怒起身,指着尹氏愤愤道。 尹氏豁然大笑,赵惜宁在一旁呆怔着,脑子里都是自己阿姊死去时那痛苦的面容。 “臣妾,万死可以。”尹氏笑着叩头。 枯木一般的面容,唇是缟素之色,眼却是冰凌之芒,刺穿了在场的每个人。许多被人闭口不提,不敢直言的往事,她恨恨道来,历历分说。将死之人,其言或不善,其言实从心。 说实话,有的时候很容易。 良久,皇帝缓缓开口:“赐死。” 黄鸟飞走的枝头上,日光洒落,青叶深深,暮春景色当真令人爱怜。玉怀璧抬头看了看窗外天上的流云,惠风和畅,扫却了她满面的倦容。这几日她正在家中忙着罗明的事儿,许多事她都亲历亲为,便如煎药、喂药绝不假手于人,且暂停了去演武堂的每日课练,全心全意地照顾着罗明。 罗沉也是如此,每日下了天青影,从不多留一会儿,催促着车轿回到家中,往往就在罗明房里坐到夜里,一手看着书,一边看着熟睡的罗明。 这几日罗明总是要睡七八个时辰,夜间才醒来一会儿,醒了之后,罗沉便要和他说上一会儿话。 “公子们先歇一歇吧,夫人安睡前给明哥儿留了一盅保蚕汤,也知道大公子最近学业劳神,给您备下了风驰固神丸。”小晴端着洒金梅枝漆朱盘呈上来一盅汤和一钵药。一一为两个人摆放在面前的小几上,便又出去了。 罗沉看了看灯盏之下的两物,心里不知为何竟有些想笑。“你看,昨儿个是升黄柴明汤,前日是养荣灵引汤,凡所名贵药品,那都是给你准备妥当,一应俱全,再看看我,固神丸,外头不知道的,许是以为你是亲生的,不过也好,我吃灵丹,你吃妙药。” 罗明刚刚给他补写完一篇律论,脑袋睡久了总是昏昏沉沉,此刻更是乜呆呆的,提不起精神,上眼皮只差和下睫毛粘起来。罗沉虽然嘴上有些酸,却还是给他打开了小盅,将木勺放了进去,略略搅拌了两圈,只见热气升腾,药香扑鼻。 “只能用牧国祁连山的冬月雪蚕,配以上庸黑水冬眠的雪蛤,破河凿冰,取深至一丈五的为最佳,再佐以鹿茸、白花白及、补骨脂、沙参等,然后以费县龙山最好的黑陶药罐煎熬,大火烧干半罐水,再兑半碗泉水、半碗雪水,小火再熬制六个时辰,方成这一盅,固本培元、养神补气,这可是宫里的贵人才吃的上的。”罗沉将此汤详细解来,方轻轻推到了罗明面前。 “怎么了?又困了?”他一抬眼,看见罗明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不禁又起了担心。罗明闻言连忙摆手,却险些一头栽倒睡过去,还好用手肘撑住了桌案。 罗沉发觉不对,赶紧起身去身后扶住了他,忧心忡忡道:“别不是今天的律论写的太多了,累着了吧?”罗明刚想摇头,只觉得脑袋沉重若灌铅入内,竟立时睡去。 “明明?明明?”罗沉看他不再应答,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却是冰凉!他觉得不好,忙扯了嗓子喊道:“小晴!小晴!” 小晴从外面急忙走进来,一眼就看见昏厥过去的罗明,遂知道了事情不好,也不等罗沉再吩咐,立马跑去玉怀璧房中通报。得了消息的夫妇二人几乎是披上衣服就赶到这屋子里来,玉怀璧上前赶紧从罗沉怀里揽过罗明,在额头和手脚上试了试体温,只觉得这孩子额头冰凉,而且汗腻腻的,手脚却热,他肚子上贴了一贴开济膏,此时摸去,竟然摸到了肚皮下有肿硬的结块。 “这是怎么了?你弟弟怎么突然昏倒了?”玉怀璧心里已经慌了,这几日才见好转,难不成是大补的药剂太多,反而伤了身体? 罗保朝在外头安排了罗焦去太医署一趟,他心里也是怕地号保医堂诊治有误,再害了罗明。随后他便走进屋中,愁眉深蹙,两颊色滞,看了好一会儿方才问:“小晴,你近几日一直照顾明儿,可曾有何不妥?” 小晴思来想去,谨慎回道:“家主容禀,二公子近来确实大有好转,每日也都是喝着汤药,一顿不曾落下,只是,奴觉得二公子每日清醒的时辰是越来越短,昨儿个一直到了寅时正刻才觉得发困睡下,今日醒了还不足一个时辰。” 第二十八章 太医叔怀集 - 百物屠 - 陈风徐 罗保朝一听,面目顿时肃然,嗜睡,此乃是凶症。他只慢慢走到几案前,看了一眼余温犹存的汤盅,迟疑片刻,伸手端了起来,细细抿了一口,清汤入口,一股子微苦酸涩之感充斥口中。 “这是什么?”他疑道。 小晴便答:“是保蚕盅,二公子每日醒来都有药汤滋补,已经连喝了五六日了。” 罗保朝遂放下瓷盅,就地坐下来,看着面前正抱着罗明发愁的玉怀璧,心里顿时也生了无尽的疼惜之意。“夫人,这补药,是你从何处得来的?”他知道保蚕盅是宫内的用物,自然需要提防万一。 玉怀璧立时清醒过来,直直道:“是东宫送来的,我见都是珍补品,也问过保医堂的徐克病,千万明确过了可以吃,我才给明明每日熬炖的——”她立时噤声,“难道说……” 罗保朝闻言摇了摇头,“无论是东宫还是长门宫,绝不会在赏赐的东西上动手脚,不值。” “那明明的病情为何急转直下?”玉怀璧关心则乱,心里只觉得是王玉真所做。 罗保朝心里自然有疑惑,却还是安慰道:“夫人不必担心,我只怕是保医堂诊断有误,刚刚已经让罗焦拿了我的官印去太医署了,明明怎么说也是太子伴读,这样的事情,还是让太医来看一看才好。” 玉怀璧眼眸俶尔一亮,轻声道:“你是担心保医堂有问题?” “求医问药,应当多问多知,别是明明还有其他隐疾,你我不知,再给耽误了,可是要遗恨终生的。”罗保朝终归还是没有多说一句。 谯楼停鼓,太医才匆匆赶来。 来者是当值的叔怀集,先大吕国内廷太医令叔本毓的幼子。叔怀集细细查看过罗明之后,心里登时一惊。他暗暗叹了一口气,本来家族训诫,医者仁心,可此间分明是权力争斗的密室,出言不慎,便是祸及满门。思忖再三,他按定主意。 “叔太医。”罗保朝见他从房内轻步退出,赶忙迎了上去。 “罗大监。”叔怀集拱手还迎,“大监不必担心,令公子本无大碍,只是珠攒劳之症乃是久恶,之前保医堂的方子可否与我一看?” 一听这话,旁边的玉怀璧立时紧张起来,“太医,可是有不妥?” “求医问药,须得小心谨慎,我要看看保医堂开出的方子都有什么,才好对方出方,以免药性冲突,伤了身体。”叔怀集据实相告。 玉怀璧连连点头,吩咐左右去取来药方。叔怀集便又问:“大监,在下还有一件事,需要问个清楚明白。” “但问无妨。”罗保朝忽然觉得不对劲。 “补养的方子是谁给的?” “可是有错?”罗保朝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叔怀集面色不动,言语略平,即道:“若是天恩浩荡,自然没错,可若是如若无意冲害了药方,便当它论。” 罗保朝单从这一句话便知道,面前这位太医不是庸庸之辈,遂展颜道:“东宫所赐,太子之恩,都是宫内的好东西。” 叔怀集点了点头,“如此一来,还真的需要看看方子了。” 玉怀璧此时无名怒火冲上头顶,压低着声音斥骂道:“你这太医,说话遮遮掩掩,到底想说什么?” “夫人稍安勿躁,等会您就知道了。”叔怀集说完便沉默不语。 不一时,丫头们就取了药方过来,叔怀集连看了三张方子,神色便明朗起来,他一贯自诩四代太医世家,医术高明,非旁人能比,今朝能迅速觉察出问题,便是最好之证。 罗保朝和玉怀璧见他面色渐变,心里也是起疑,不过却都按捺住了心情。 “大监,这方子当真是好方子,味味对症,方方见效。”他放下方子,眉目带喜。 玉怀璧奇道:“倒是新鲜事,我家请你来诊病,你神神叨叨,如今又品评起药方来了,我家孩子到底为什么昏睡,你倒是说个清楚,否则我就以挑唆罪到陛下面前告你一状,现当今风声可紧。” 叔怀集忙道:“在下不敢,方子实是好方子,补药也没有问题,都没有问题,坏就坏在没有问题上。” “这是什么意思?”罗保朝有些云里雾里。 “这些东西若放在任何一个太医来看,又或者是任何一个医者来看,那都是上佳,且毫无药性冲突,不仅能治珠攒劳,更能滋补身体,对人助益颇多,可是,您二位似乎对我隐瞒了一件事。”叔怀集扬了扬脸,“二公子在服用通黄散。” 两人一惊,罗保朝率先醒悟过来,便道:“是,这样的事情,说出去便免不了为人议论,我夫妇二人也并未觉得这重要,于是才缄口不言,问题竟在这上面吗?” “不错,通黄散虽然药性温和,可是里头却有一味猛药,叫黄龙眨眼,又叫巴豆油,不同于巴豆霜,这巴豆油毒在大肠经,极易结腹,且绝不能同雪蚕、雪蛤、当归、黄芩、熟地、白及等药共用,保医堂只开了治珠攒劳的方子,却没有开解通黄散之毒的方子,就算珠攒劳治好了,多味药与巴豆油毒相冲,激发寒症,自然之势。”叔怀集一一道来,终是解开了此谜。 夫妇二人俱是陷入心惊之中,叔怀集遂又问了一句:“在下多嘴问一句,保医堂的大夫可知道公子服用通黄散?” “是知道的,他最先查出来的。”玉怀璧一脸不敢相信,她是那样信任徐克病。 叔怀集只是轻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我家与地号保医堂素来无仇。”玉怀璧怒而锤案,玉家与徐家也算世交了,徐克病无冤无仇为何生此毒计! “如今发现还不晚,在下立马调整方子,将养几日,便也好了。”叔怀集心里十拿九稳。一听这话,玉怀璧的怒火只当消了三分,孩子没事,一切就都还能再好好算账。 罗保朝只道:“那便有劳叔太医了,只是我儿嗜睡也是因为毒症吗?” “嗜睡的原因,大监可要听实话?”叔怀集问道。 “自然!”罗保朝不解,“嗜睡是为何?” 此间气氛陡然变了,就连两旁的灯火都暗了下去,玉怀璧提吊起心来,生怕还有什么不好。叔怀集旋即道:“让令公子少吃些,体内虚积,精气恶压,反侵脑神。” 夫妇二人乍时落颜,玉怀璧眼见着桌上的瓷盏,恨不得直接掷到他的头上去,大喘气的太医在宫里怎么可能活得下来,当真令人匪夷所思。罗保朝自然也是压着恼火,面上一直温笑:“多谢叔太医。” “待会儿我开两剂药,不出三日,便能回转,另外,还需劳烦大监派人去鸠兹府一趟,鸠兹府有一家仁宁天一堂,其有秘药升元保灵丹,用来恢复身体最好,只是,这药迷心。”叔怀集所提到的升元保灵丹乃是一味中强之药,天下闻名。 夫妇二人自是有所耳闻,升元保灵丹,养气固本为最佳,只不过里面含有麻棘,极易上瘾,一旦服用,必沦为丸人,终生不能断药,否则不出半年,就会疯癫而死。天下人都知道,这药吃不得,可是仁宁天一堂却将此药列为秘药,高价兜售。一些求问无门的病人,听说灵丹妙药可以救命,自然也就不得不抛舍害处,一心服药。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玉怀璧按定心神,“升元保灵丹,非吃不可?” 叔怀集略迟疑一会儿,方道:“不瞒夫人,通黄散的遗症牵动大肠经,不时疼痛,要人性命,保灵丹所含麻棘可隐去此痛,如若不然,令公子或将捱不过去。” 病痛真可教人断了生的念头,明明年纪小,如若不吃,恐怕真的会命断于此。玉怀璧吸了口气,又问:“您是宫里的太医,难道竟没有更好的主意?孩子今年不过十二岁,难道要一辈子赖在这药上?” “在下知道夫人爱子心切,可惜,非是鹊公陀圣,世间无妙手回春,我等为医,何敢违逆人命行药,夫人须知,人命和天命同样不可逆。”叔怀集揶噎其事,分明话里有话。 罗保朝旋即不再让他多说,直接道:“今夜有劳叔太医了,你我二人出去再详商此事。” “自然,在下便先奉上药方。” 罗保朝即吩咐道:“罗焦,带叔太医去正堂,准备好纸笔,备上热汤。” 罗焦领命答应,遂请叔怀集去了正堂。二人一出门,玉怀璧便唉天叹地,呜呼欸哉起来,捶胸顿足,悔恨非常。她紧咬后槽牙,几乎是从嘴缝里说出这句话来:“断要让这首凶偿命!” 罗保朝倒算镇静,冷冷问道:“谁是首凶?东宫?徐克病?还是——” “王玉真!”话及此处,玉怀璧闭上了双眼。她内心笃定,王玉真必是罪魁祸首。 “夫人可有实证?”罗保朝斜身反问道。 第二十九章 入夏 - 百物屠 - 陈风徐 玉怀璧摇了摇头,猝然一笑,“她做了那么多恶事,可曾为人抓过把柄?实证?当年,赵氏之事,不也是偷天换日,无人查证吗?”她口里的赵氏,正是已故的赵妃。赵妃本为吉册女,是悯仁孙皇后的外甥女,曾定为当今圣上魏查文正妃,可惜后来孙皇后被废,赵氏受到牵连,才给了王玉真可趁之机。皇帝登基后,赵氏因有女得封为昭容,王玉真为斩草除根,才将她杀掉。 此事个中关节,玉怀璧无一不晓,却又难以开口,只因赵氏一族与玉氏一门结怨已久,为着这层缘故,她甚至还帮了王玉真一把。时至今日看来,报应不爽,竟都在了自己儿子身上! “夫人!”罗保朝立时噤声。 “罢了,如今明明此事,说到底还是咱们家树大招风,你如今在高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咱们家若不韬光养晦,恐难善终,伯岳侯夫人说的是,明明不能在伴读之位。”玉怀璧沉思苦想,一心只希望满门平安。 “你别太自责,这件事需要从长商议,不能唐突。”罗保朝紧紧握住她的手。 玉怀璧摇了摇头,只是从鼻子中长长叹气,没有多余的话。 看着自己夫人这幅愁容,罗保朝更是愧恨自己的无能。这儿子接来东都本就是为着享福来的,却不想落得这步境地,还差点折损在权斗中。他不满、自怨、悲伤,他的心里藏满了奴性的愤怒,正如一根压在花丛中不敢生长的荆棘。不敢刺破繁荣,这能蜷缩自刺,血流满地,渗入土壤,让百花更加艳丽。 第二日,薛纪英再登门。 她是带着高青龄一起来的,母女二人面色都不好,玉怀璧才从罗明房里出来,得知二人来了后,遂让丫鬟带二人到了西厢房。 “你们怎么来了?”玉怀璧匆匆来见,面容挂着疲倦,却还强打着精神。 薛纪英见她这个样子,当下眉心一蹙,心事重重道:“怎么这副模样了?事情真不好?” 玉怀璧轻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顿觉身子一软,腰酸不已,即道:“你这是得了谁的耳报神,上赶着来瞧我们家。” 言语有些牢骚,薛纪英也知道她的脾性,便不多说,只道:“青龄今日从天青影出来,听见满宫里都说,昨夜你们府上惊动了太医署,家里的二公子不好,我这才想来看看。” “的确不好。”玉怀璧微微闭眼。 “到底是什么病症?”薛纪英有些着急。 “唉,太医开了方子之后,又说得吃升元保灵丹。”玉怀璧叹息道。 二人一听,立时怔住,高青龄随即道:“病情如此严重了吗?一旦他吃了,这一辈子可就完了,玉姨可要想清楚。” 薛纪英斜瞥了自己女儿一眼,啧道:“你玉姨自然想得清楚。” “宫里的太医说了,毒入肠经,时刻必发,这般疼痛,非得是保灵丹不可,你既然来了,我本不该多言,可是我告诉你,这是有人蓄意害他。”玉怀璧谈及此人,仍然咬牙切齿。 薛纪英登时明了,神色舒缓,自看着地上铺着的锦簇四春毯,眼神落在了桃花边儿上,淡淡道:“这些日子,边关告急,满城闹得风风雨雨,忙着抓牧国与上庸的人,陛下天怒,如今朝野惊惧,咱们两家是首臣,你的儿子刚刚被陛下授为太子伴读,便遭到病事,坊间已经传论起来了,说是朝内人心不稳呢。” 玉怀璧眼睛忽而一亮,却未开口多言。 薛纪英便又道:“这种风言风语自然传不到陛下耳朵里,可你要清楚,这或许只是个开端。” “开端。”玉怀璧自顾念叨了一遍。 薛纪英看着她阴晴不定的面庞,因是道:“单有一句,伯岳侯夫人说给你听的,我也再规劝你一遍,早些把你家罗明从风口浪尖接下来,否则,早晚还得出事。” 二人对视良久,玉怀璧终是在心里憋下了一口气。 大魏的香料有两地最出名,一是产沙金荼蘼的海州,另一便是产玉露仙风的东陵。春日的露水洗净兰花,兑以竹叶、笋尖、松针,再用清冽的泉水洗净,并冰片、茉莉、龙脑、丁香、陈皮、细辛等,阴干而后兑蜀地烈酒,再阴干,松木文火炒至干酥,和以蜂蜜碾碎,化为香丸,缠以云纱,贮于香瓶内,日夜灌输芍药、草麝、栀子花等精髓,三十日后取出,再阴干七日,方成玉露仙风。 平时存放在软玉的匣内,需时取出,以檀香为引,置于镂空炉内,青烟漫逸,助眠安神,定气养颜。这等香料,除了长门宫,再无他敢用。 “太医署的那个太医,可盘查清楚了?”王皇后坐在软垫上,她今日未曾施妆,面色清淡,眉毛早剃了个干净,披头散发的样子任谁都觉得她是个深宫弃妇。 巧萃跪在殿前,俯首引地,怯声道:“奴已经查证了,那个太医,是先吕的太医世家,叫叔怀集,一直留用太医署,未曾犯过事,更与罗家没有瓜葛。” “你确定?”王皇后犹有心疑。 “再三确证了,此番实是疏漏,也是保医堂的做事不好,竟然露出这么大的马脚来,奴想那罗家一定起疑了,必定不会放过地号保医堂,到底和咱们没有关系,娘娘自可高枕无忧。”巧萃喏喏道。 王皇后一听,立时起了愠色,拿起身边的一枚纹银香笼子,把量再三,狠狠掷在巧萃的头上,面上只是朦朦的恼红,嗓音微沉,诘问道:“高枕无忧?如今大魏上下,最不希望那个罗明做伴读的,只本宫一人,罗明出事,旁人不知不晓,你当玉怀璧也不知?哼,天真,糊涂,无能!” 巧萃趴得更低,根本不敢回话。 王皇后倒不是怕,而是气,竟然被一个太医毁了大计,此番算计确实不够缜密。思来想去,她心里已知如何再定下一步。“此番已经打草惊蛇,罗明的命算是保下来了,不过还好,他如今养病在家,不宜再劳动了,你一会记得告诉太子一声,补品不要停,一直送到罗家上奏请停为止,往后的事就不要再过问了。” 巧萃才敢舒出一口气,谨慎答道:“是。” “太子最近可有问罗明的事情?”王皇后忽而又问。 巧萃稍抬了抬头,回禀道:“太子身边的日事官三松的笔录里没有提及此事,倒是太傅的几封奏表提到了太子的功课,说是最近太子似乎有所懈怠。”沈可人每日都要给帝后二人上呈太子的巨细,事无敢遗,一一报知上听。不过,王玉真很少过问这些表章,一应都交给了巧萃,只有发现大事儿的时候才告诉自己。 “本宫知道了,这几日陛下在前朝头疼登州和西山要塞的事儿,本宫也忽略了太子的功课,你提醒沈可人,太子的事便是国家的事,军政虽紧急,也不可耽误了太子,否则拿他是问。”王皇后看了一眼案前香炉,青烟四逸,淡香沁鼻。 “奴遵命。” “把香炉撤下去吧。”她按了按太阳穴,沉沉闭目。 “尔妃尹氏德失其序,惠祉难持,数违上令。褫其印绶,举鸩。” 尹氏被鸩杀后,留了全尸,葬在城西许香坞,尹氏满门于曲岁牌楼外斩首示众。天下骇然,怒然,惧然,称颂赤县清晏。 风花自过,入夏了。 西山要塞的军情紧急,皇帝派了大司马王驰亲征,就是王皇后的叔父。王驰率崤山军十万浩浩荡荡离了东都,往西山要塞去。大魏的兵力于诸国当中并不算多,但是却有几位极具雄略的大将,这也正是为何此国位据中原,地广物博,而又难被取代的关键之处。 皇帝并不担心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会给大魏带来什么动摇,在他眼里,这便如靴中蚤、头上虱一般,虽肉痒难去,可究竟不成气候。就在东都内所有异国之客盘问清楚之后,这一小波澜便算平息了。 初夏时节,人不免慵懒,暑热方至,读书便成了最大的折磨。 天青影里,已经讲完了《蒙氏九章》,沈可人亲自定了再学《良孟氏》,这一本书是大裂时期孟展的言论编纂,都是为人处世的道理以及治国平天下的良策,与《正山氏》、《余酉氏》并称为“小三氏”。学堂里许久不见罗明身影,罗沉整日也浑浑恹恹,一壁听着蔡书臣讲书,一壁神思飞去天外游览—— “是人以苦志为恒,罗沉,这句话是孟子对谁说的啊?”蔡书臣向来不点他,一是因为瞧不上这等惫懒小子,二也是因为罗家如今位高权重,影响到了伯岳侯。 罗沉被他喊回了神儿,却尴尬地怔在座位上,不知该作何回答。 蔡书臣见状,不免清冷一笑,讥讽道:“不学则无术,无术则难立,人不立,不为器,陛下亲赐你们伴太子学习,你还不用心,可谓是有负君恩,将来何以图报效家国?” 罗沉闻言,更是红着脸压低了头。 到底是要皮脸的年纪,再大的不是也不该当着这么多人面被直戳戳地骂。多少心果这个时候就埋下了,一辈子的是非曲直都栽在了这锋利言语里。 第三十一章 女史箴 - 百物屠 - 陈风徐 “你们刚才读的这一段,乃是赵汉陈玉妃的《论贤》,陈玉妃能论天下众女子之贤德,其人贤能出众,且在宫闱内勤谨奉君,顺从皇后,当是女子明贤德之楷模,你们朗声读完,可有感悟?”这司教虽为女子,声音却沉若洪钟,彻耳不绝。 在座女子虽有感悟,却也不敢先发,需等得二位公主先表其情,才能接着说话。往往,继公主之后必定起来说话的,便是官南慧。 “有话直说就是。”司教环视四周。 三公主魏丽琅看了一眼二公主,只见魏丽华轻轻摇头,面露局促之色,便旋即仰面道:“司教大人,我觉得陈玉妃不该是女子贤德的表率。” 魏丽琅乃是皇后嫡女,她的话没有人敢反驳。但是司教刚刚才说了,陈玉妃为天下女子之表率,这一会儿,魏丽琅就敢说出这种话来,如不是公主身份,司教必然狠狠惩戒。 但是,此时此刻的司教,唯有难堪。 “公主殿下?”司教示以微笑。 魏丽琅说完这句话,随即也笑了一声,只见她头上珠玉环衡,这一霎时摇动起来,玓瓅作响,甚是好听。 高青龄立时停笔,和在座所有人一样,看着魏丽琅。只不过,她的眼里,没有惊讶,只有赞许。 “司教大人,学生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大人。”魏丽琅又作恭敬起来。 司教抹了一把汗,平了平喘息,即道:“公主殿下您直说就是。” “元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不过我不明白,何为女子之贤德,与男子的贤德有何区别?还是说君子的贤德与我们女子的贤德不同?”魏丽琅语气认真至极。 “这,啊,公主殿下问的好啊——”司教立时作欢笑颜,“真乃千古一问,女子的贤德自然和男子的贤德不同,男子贤在知学好学明学,德在为人助人救人,而女子则自然是贤惠为首,妇德为重,持家相夫,明理教子才是……” 魏丽琅根本不等她说完,当即打断:“那为何这两者的贤德,是同样的字?” 这问题一出,司教登时凝噎无语。 在座众人也是面面相觑,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魏丽琅故意刁难司教,这位公主专爱刁钻,更爱歪理,令人头疼。司教转眼看向高青龄,希冀求救,高青龄会意,略略一笑,方启唇问道:“下官失礼了,唐突问一句三公主,刚才读的可是《女史箴训》?” “当然是啊,读的是《女史箴训》第六篇陈玉妃,司书教大人何出此问?”她甚是不解。 “那这《女史箴训》是谁所写?”高青龄循循善诱。 “冯氏庸朝的大文豪张典,因为不满暴后秦南风乱政祸国,这才写了《女史箴训》,借以训示,又被大画家顾寅首画为《女史箴图》,这又如何?”魏丽琅不知其意。 高青龄看了一眼司教,即道:“说得好,张典、顾寅首,两个人都是有名的人物,都是有名的男人。” “司书教?”司教眉头皱起。 “愿闻其详。”魏丽琅登时明白过来,高青龄的本意是偏向她的。 高青龄随手折了一朵海棠,掐在手中,向众人宣示道:“你们读《女记》,学《女言》,现在又读《女史箴训》,我问你们,可学会了?” 所坐皆沉默。 司教刚要出言劝止,魏丽琅一个眼神便给她瞪了回去,她便不敢再多说话。高青龄拿眼扫了一圈,最终落定在官南慧身上,并道:“既然都不说话,那我点名了,官家大小姐,你起身说话。” 身为司书教,静宁堂公主伴读,她是有这个权力的。 官南慧闻言一愣,看了一眼周围的人,见她们都低着头,自己只得讪讪站了起来,却不敢直视高青龄。 “官大小姐学识渊博,见多识广,我看你前几日交上来的小花笺背面抄了一句《交鬓赋》的‘明月何曾问心事,解答儿女思传情’,当时司教大人火恼双鬓,我按下此事——”她见有两三个偷笑的便转而道,“你们也别笑,什么《交鬓赋》、《黄华楼》,你们多多少少都是读过的,就连两位公主也是看过的,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话到此处,官南慧方羞红了脸,怯声问:“那司书教大人因何让我起来?” “我问你,《女记》第十三则,闺中女见淫词,为何过?”高青龄眼神紧紧盯着她不放。 官南慧真是炭烧红了脸,耳根子软痒生热,嘴干舌燥,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出口:“为伤德之过。” “如为外人所知,如何自处?” “父兄为训,母嫂持戒,祠中面先人而自悔,延嫁,不属德妻之列,不居惠内之从。”官南慧战战兢兢,此刻她仿佛任人剥衣一般,心里羞愧难当。 高青龄面色平常,接着道:“不错,且请坐下吧。”她将海棠花搁置在桌面上,“在座的各位,有公主,有贵女,咱们几个若是同乘而出,那就是大魏最有身份的女子,看看,身份地位于我们来说,算什么呢,体面?风光?梳一个望月髻?穿一身织成锦?我问你们读了这些《女记》、《女言》有什么感悟,你们一句话都没有,但是问你们犯了何错,你们心里却都清楚这一条、那一条,可是,读诗书是错吗?看情情爱爱是错吗?思春遐想是错吗?三公主,你说呢?” 她故意将话题抛给了三公主,满座在内,唯独她说错了话,不会有人怪罪。魏丽琅此时心里本就激愤,一得提问,更是情绪高涨,张口就答:“自然都不是错!” “为何不是错?”高青龄又问。 “我们是女子,又不是摆在祠堂前的一本列女谱,何必让他人书就这是非对错,本心不错,就是不错!”她义愤填膺。 “甚好。”高青龄朗声道。 司教一看此情势,心里慌张起来,遂起身退了出去,急忙赶去长门宫了。 “那我们可以读这些诗文吗?”一个声音低低传来。 高青龄便娓娓而道:“可以,你们来读书明理,自然要多看多知,但是记住一点,咱们读的所有的书,无论是教给女德的,还是讲明历史的,都是男子所写,天下万物分阴阳,两全才是合理,所以,这些文章都不合理,因为都拘束在男子自己的眼光里,倘若咱们有歧义,意见相左,不代表咱们是错,我正希望咱们有不一样的看法,来补全这男子们看不见的那一面。” 其言一出,洪钟振耳。 魏丽琅当即称赞道:“司书教所言甚是,我等女子绝不可受这不合理的东西约束,可也绝不可一味贬低这些条条框框,与其怨天尤人,怪是男子拘束了咱们,倒不如自己写一条路出来,做什么陈玉妃,看什么《女史箴》,我们应自明自知!” “三公主所言极是。”高青龄非常赞许她。生在帝王家,能有这样的见识,着实令人惊讶。她看着这些神情恍惚的少女,心里有些动容。倘有一日,女子真能自明自知,能不被男人们定下的规矩格住,能自己做自己的主,那该是多好的日子啊。可是太难了,除非,女人来做皇帝吧。 司教报知王皇后此事,王皇后却并未往心里去,还厉言责备,让她自己领罚去,而后干脆撤了她去天青影教习的职位,配为粗使宫女。利落地罚了她之后,巧萃十分不解,便问道:“娘娘为何要惩处司教大人?这件事她并未办错啊。” 王皇后正动了心思,不由地挑眉问道:“本宫问你,女子为何要习女德女训?” 巧萃眼珠一转,当即道:“自然是为了能更加贤惠,成为夫君的助力。” “那女人生来就是要为男人所用了?”王皇后轻蔑一笑,“我惩处她,是因为她愚笨,她根本比不了高青龄,也根本教不会公主们该学到的,于我女儿无益,也于大计无益。” “大计?”巧萃第一次觉得糊涂。 王皇后不觉一笑,“本宫恨不得天底下的女子都能像高青龄这样。” 总有人曲解了女人本身。 也总有女人曲解了女人本身。 第三十二章 魏孤辰 - 百物屠 - 陈风徐 罗沉与高屹正坐着看天,忽听得开门的声音,一转头便见静宁堂里匆匆走出来长门宫司教,但见其神色莫测,便知道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可还未及他们去打听一二,这边广学堂的门也被打开,太子魏敬一先一步走了出来,面容极严肃,冷冰冰的,只看了高罗二人一眼,便扬长而去。他的身后,沈可人毕恭毕敬地站着,很是谨慎。 高罗二人不敢多问,也只垂着头站着,沈可人叹了一口气,复又关上门,不知道与那蔡书臣又说什么去了。 “我从来没见太子这副模样。”高屹忧心忡忡。 罗沉依旧没有兴趣去管什么太子,只是道:“与我们何关?” “自然无关,不过看你这样子,真让人心里窝火,我也跟着烦躁。”高屹有些受不了他这消迷的模样。 “那不用你看。”罗沉不以为意,转身便要走。 “你去哪儿啊?”高屹看他也转身而去,走得潇洒,心里直骂他太倔。 罗沉没有答他,待走了十步开外,才驻足,也不回头,“回家,背孟子。” 高屹闻言一笑,这小子,说到底还是心宽。 这边按下不提,再说那两位侯爷自惠安宫分别之后,广勤侯回到家中,因在书房不见束肃,故而进了后院,也不见夫人,遂唤来丫鬟问:“夫人去哪儿了?” 这丫头平时是奉茶添香的,因不与这些大人物说话,故而吞吞吐吐的,说不利索,“回了…回了侯爷,来了人,夫人出门去了,小侯爷并未…回来。” “说仔细些。”广勤侯倒是好脾气,“是去哪儿了?” 正这时候,另一个洒扫的丫头跑过来连忙跪下,饶着罪道:“侯爷恕罪,她是刚调来厅上的,说不明白,原本咱们小侯爷是下了学回来了的,可回来没多久,伯岳侯府的管家就来找内宅说事,听说是大夫人有事儿恼了,让咱们夫人带着小侯爷去一趟伯岳侯府。” “是肃儿惹事了?”他心里直打鼓,不应该啊,肃儿向来仔细,和那时不敏也并无冲突,今次究竟是因为何事。 这个洒扫的丫头便道:“不知道详情,但是听几个内宅的婆子们说,是学堂里的事儿,她们也没听明白,咱们夫人立刻带了小侯爷去了。” 学堂里?这罗明已然不在天青影了,今日学堂里还出什么幺蛾子了不成? 他不知道,伯岳侯府里,一桩令他更难以想象的事儿正在酝酿,且风云已起。广勤侯夫人自然带着束肃前往伯岳侯府,她在路上向束肃问了个大概,心里也有了盘算。这几年来,伯岳侯一直压人专贵,弄权行恶,自己夫君几近相让,却还是被他肆意把控,稍有不顺遂,就要生怒,她这个内宅人,愤恨难言。 “娘,我是不是真惹祸了?”束肃在马车上,心里更是忐忑,本来就是逞口舌之快,虽然当时觉得心意纵横,十分舒坦。可过后,他也是后怕,尤其是听见太子的训斥之后。 广勤侯夫人把着儿子的手,宽慰道:“别怕儿子,有娘在,咱们今天就是去会会这个大夫人。” “娘,可她是大夫人。” “大夫人很厉害吗?儿子,你要记住,就算今天去见皇后,咱们也不怕,你身上可是流着大魏皇家的血。”她眼神里满是凌厉之光,语气更是决绝坚定。 她有这底气,她可是大魏第一个翁主,魏孤辰。 第三十三章 徐克病 - 百物屠 - 陈风徐 “本来大夫人盛情相邀,我们不该推辞,只是不便打扰,再让府上劳碌,”广勤侯一顿,“只好请您见谅了。” 李撷桂猝然一笑,眼睛都成了一条缝,欣然道:“是呢,你们广勤侯府从来不在别人家吃席,知道的,说你们体贴人,不给别人添麻烦,不知道的,还以为怕别人家要存心害你们呢,不吃了也罢,不吃了。” 这番话倒是故意挑起事端了,李撷桂说完便又喝了一口茶水,咽入了肚子里之后,又道:“希望二位心里能明白一件事。” 此时,广勤侯夫妇二人如坐针毡,尴尬非常,实在没有言语应对。又听李撷桂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更是提心吊胆起来。 “何事?”广勤侯看似云淡风轻。 李撷桂抬眼看去,眼里精光捉人,内屋里所有人此时几乎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她温温一笑,便道:“孩子们口角之争,谁会当真呢,我怎么会让翁主娘娘白跑一趟,说到底,你们家,我们家,侯门,一叶孤舟,风口的花,瓶里的鱼,而已。” 话音方落,但见窗户间洒进来的一缕光正落在李撷桂的手背上,这光穿过的地方,埃尘起起落落,纷纷扬扬。她自哂,却道:“送客。” 广勤侯恍惚间似乎明白了。 其实,这东都的大事小情,无论巨细,都可深可浅。如那些扮丑做傩戏的,多少好皮相,又有多少平日里不爱笑闹的。人是这样的,装扮的久了,就和自己不同了,是必要装扮吗?还是说愿意装扮吗? 欲说还休是吧。 三缄其口是吧。 步步为营是吧。 一个人,好几张皮,一张嘴,好几句话,一颗心,好几步谋划,一辈子,好几次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活着。 广勤侯夫妇坐在马车里时,都沉默不语,面容严肃,眼神呆滞,他们都在想伯岳侯大夫人方才的那句话。都在想,这伯岳侯府,为什么能屹立不倒。他们在算计什么?算计皇帝?算计大魏?那皇帝为什么不出手呢? 有件事情,是他们永远都想不通的,永远触碰不到真相的。 天青影里的事情已在几家高门大户里传开了,罗沉自己在房间里正抄着《良孟氏》,不想母亲突然闯进来,不由分说便一下子抱住了罗沉。罗沉手里的笔一甩,墨点子四溅,整篇抄录的都作废了。他尚不知母亲所为何事,看着自己的努力突然白费,便不觉唉哉起来,“娘啊,娘!我这刚抄了一篇,这下可好,不成了!” 玉怀璧心疼儿子,此时哪容他说话,只道:“我的儿啊,你在学堂里受了欺负,怎么回来也不跟娘说一声啊,那蔡书臣如此轻待你,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罗沉挣扎着从母亲的怀抱里出来,很是不解,问道:“是高屹来说的?” 玉怀璧旋即捧起他的脸来,自己的眼里满是心疼,责备道:“不用管是谁说的,你为什么不回来告诉我?” 第三十四章 父母爱 - 百物屠 - 陈风徐 “无疾,你且下去。”徐克病对着门引道。 门引低头退下,心有余悸。 “夫人,公子,这边请。”他伸手相引,却见二人不为所动,因是道:“三瘟院在另一边,此处是我的暇居,无需担心。” 玉怀璧将信将疑,最终还是迈步向前,跟着他来到屋子里,罗沉也随之进来,便觉屋内清香扑鼻,不似草药,也不似香料,但却胜香胜药。 徐克病摘下纱罩,坐在了圆蒲上,双手搁置在桌案边,只见其眼中血丝密布,深乌在眶,便能知道他很久没休息了。“今番招待不周,夫人别见怪。” 玉怀璧由他指着坐下,也顾不得看这屋子里的陈设,眼睛一直没从他身上移开过,她本想了许多话,可到此时,开口只有一句:“为什么?” 徐克病自是不回避,直道:“天威犹在。” 玉怀璧登时决眦,咬牙切齿,“你承认了?” “药量我斟酌着,你们家总有一天会找太医,二公子不会有性命之危。”他说这话就像是白纸上写一个字一样简单从容,哪里有半点悔过之意。 “徐克病!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拿我儿子的命,当什么了?我儿子已经要服用升元保灵丹了,你毁了他一辈子!”玉怀璧双手狠狠把紧了桌子角,稍一用力就能将这桌子掀翻在地。 徐克病还是不急不慢,“二公子的病,哪怕没有这耽误,保灵丹也是吃一辈子的,宫里的太医总是习惯小题大做,虚张声势。” “徐克病!”她还是没能压住怒火,一把将桌子推倒,连带着瓷盏和瓷碗一并落地摔碎。 罗沉心里捏着一根弦,生生要掐断了一般,看着母亲怒火中烧,也实在气愤不已。这徐克病怎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明明他们做了错事,做了不对的事,现在供认不讳,反以为然,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夫人,您今日闹便闹,要问个原因,我也告诉您了,天底下许多事,你我都无法依照自己的心愿,又何必执着于此呢?”徐克病言苦如是,他眼神聚在一处,鼻息略叹,心里千百倍的不忍。 玉怀璧终究没有再发作,她看着不动如山的徐克病,心里翻来覆去,说是杀人偿命,可是人没事儿,终归不能真把他怎么样。但是心里这口恶气实在难忍,说到底自己这算吃了哑巴亏,窝在心里难受百倍! “你厉害,你救人厉害,你杀人也厉害!”玉怀璧长抒一口气,向后踉跄几步。罗沉眼疾手快,立马起身上前扶住,急问道:“母亲?” 徐克病缓缓垂下眉眼,方道:“这件事终归是我对不起你们家,如若有机会,定当报还。” “要你的报还?”玉怀璧气极反笑,“要你的报还,再来害我们家的人命吗?” “母亲。”罗沉揽住母亲的臂弯,想让她稍稍息怒。 玉怀璧当是萎眉,神色降了大半,也知道不该再和他争执,当中许多原因让她只得退步,不能向前。 “这件事,我没想到你认的快,也没想到你是这么厚颜无耻,我记下了,你也记住,善恶到头终有报。”玉怀璧忿忿离去。 眼看着她二人拂袖离去,徐克病这才松了一口气,伸手摇了摇身边的一根麻绳,便听见清脆的铃铛声传进耳内,不一时,方才的门引无疾便快步走了进来。 “与我解开。”徐克病将双手一伸,无疾便从一旁取来剪子,轻轻给他剪开。素布落下,一双浮肿的手便显露出来。 眼见着无疾要用手去捡这布,徐克病立马制止道:“你这孩子,忘了吗?去,火盆,火钳子,都拿来,再打一盆干净的水,取两粒昆仑黄来。” 昆仑黄,专作杀毒之用。 无疾一边答应着,一边着手准备,但还是不禁问道:“先生,您今日又没去三瘟院,为何还用昆仑黄?” 徐克病看着桌子上那一张写了一半的去时散方,良久才道:“是啊,为何还要用昆仑黄呢。” “先生?”无疾停下了手里的活,抬头回看了一眼。 徐克病安静地端坐着,倦容满面,无疾如同看着一只盛放满杜鹃的白花瓶一样,纵然花不动、瓶不动,可他却看到了这簇红艳的消颓,这只花瓶碎裂的细纹。他从这一瞬的静止中,看见了下一刻的衰败,他还没反应过来,这叫心力交瘁。 “我身边不干净。”徐克病一句话轻如羽,快如刀,杀进了无疾的眼里。 他一怔,面色惊慌。 母子二人离开保医堂,玉怀璧怒火中烧,随行的丫头才抱了点心回来放在车里,就见着自家主子一脸深仇大恨,说不尽的肃杀。罗沉跟在一旁,大气不敢喘,小心翼翼的,而他的思绪早已飞去他处,并不能十分体会母亲此刻的心情。 “唉。”玉怀璧此行实在没意义。 罗沉问:“娘你怎么还叹气?” 玉怀璧看了一眼天,看了一眼地,看了一眼来往的人,遂一把拉住了儿子的手,几乎是一边呼着气一边说道:“我没有叹气,我是在想事情。” “儿子知道,娘在想自己的这一闹。”罗沉低头看着母亲袖口好看的一圈云纹。 玉怀璧被他这么一说,很是好奇,便问:“你怎么知道呢?” “按照娘的性格,要是来闹,早就来了,不必再等这许多天了。”玉怀璧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这是不是在编排自己。 她笑了笑:“咱们上车再说。” 罗沉点头答应,母子二人上了马车,坐定之后,她才又接着道:“你爹拦了我好几次,也跟我说了这件事不宜张扬,所以我才按兵不动。”说完,她慈爱的眼神便落在了儿子面庞上。 “爹是为了娘好。”罗沉明白。 玉怀璧点了点头,而后道:“你爹自然是为了我,可是我也有自己的思量,沉儿,娘问你,你可喜欢天青影?” 罗沉当即高声答道:“当然不喜欢!” “对,娘也不喜欢,你爹也不喜欢,高家的哥哥姐姐也不喜欢,所以娘想的是,你能和弟弟从天青影里走出来,不必再去了。”玉怀璧语重心长。 一听这话,罗沉立时笑开了花,他不知道有多想从那个鬼地方出来,可是笑意渐渐褪去,他又低落起来,小声埋怨道:“别的我不知道也就罢了,可是天青影,那可是官家下旨的,官家让我们去的,咱么家怎么可能不去,再说了,弟弟还是太子伴读,等他病好了,自然还是要去陪着太子读书的。” 玉怀璧心事犹重,却还是道:“你放心,办得到。” 这边放下不提,再说长门宫里,二位公主都垂受母教,跪在厅中,二公主向来没脾气,可三公主却一直闹腾,不肯好好跪着。 “再闹就打断你的腿!”王皇后怒从中来,站在两个人身后面色极难看。 “母后!”三公主丽琅哼哼唧唧,显得很不服气。 王皇后指着丽华,气不打一处来,斥责道:“你看看你姐姐,克己守礼,从不多说一句话,怎么别人点你一句,你就十万八千句等着呢?” 丽琅一听这话,更是不服,直道:“母后这可说错了,儿臣不过是表达自己的意见而已,再说了,司书教大人所言就是我心中所想,儿臣读书明理,把道理讲明白了又有何错?” 听她言罢,王皇后还气道:“反了你的天了,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 “儿臣就是儿臣,自然知道。”丽琅嘴一撇,眼睛看向地上。 这话戳着王皇后的心窝子,她举起手来便要打这个孽障,手腕扬起,不及落下,嘴上还说道:“今天不容奴婢们动手,为娘的先教训教训你!” 其实,要打早就打了,这一出无非就是演给旁人看的,王皇后算得巧,皇帝此时正到了长门宫外,闻听里头的动静,速遣了大责太监相拦。 “皇后娘娘手下留情啊。”大责太监一步迈进正殿,躬身行礼。 见是他来了,王皇后才住手,面上的怒容褪去大半,却还瞪眼扬眉,“大公公?” 大责太监方道:“皇后娘娘,官家到了。” 正说着,皇帝便走进殿来,王皇后旋即敛容行礼,皇帝绕到前头,伸出双手先把两个女儿扶起,随即道:“这都什么年纪了,还惹皇后生气?” 丽琅与丽华都低头不言,两个人此时立在一旁,很是乖巧。皇帝看着王皇后,思定道:“朕最心疼这两个女儿,你无论多大的火气,与她们说明白就是,何必这样动怒?” “陛下就是太宠溺公主们,您看看这两个人,竟然在学堂上公然出言冒犯尊长,这可不是咱们皇家应该做的事情啊。”王皇后佯作苦恼。 皇帝扬手作罢,劝道:“朕从太傅那里听说了这个事,所以才赶来你这里,这件事也不是公主们的错,原来的司教未免太迂腐,所传教的也都是女则女训而已,倘若她们真想长长学识,不如就让高家的闺女替了这位置吧,”说到这里他指了了一下大责太监,“去高家传旨,既自元定,承服于教,高青龄擢为天青影司教,因无前例,品同先马,仍许进出宫闱。” 大责太监遂领命退下。 王皇后心里落定一块石头,丽琅更是欣喜万分,连忙拽着皇帝的袖子道:“父皇万岁,琅儿就知道,父皇最明白女儿的心思了。” 皇帝本就疼爱女儿家,这一下心里更是雪化了一般,方道:“快跟着姐姐退下吧,我与你母后还有话要说。” 丽琅千恩万谢,遂拉着丽华一起行礼退下。 第三十五章 开庙日 - 百物屠 - 陈风徐 两个吵闹的孩子才出了殿,皇帝原本慈父一般的面容瞬间改换,冷肃起来,就连语气也硬了三分,他目光一直看着一伍宫人跟着两人走出院落,才缓缓道:“皇后这下舒心了?” “臣妾谢陛下隆恩。”王皇后微微欠身。 “下次,不许动辄打骂罚跪,更不许把你的那些心思加在她们身上,她们还是孩子。”皇帝转身上座。 王皇后知道他慈父心肠,最见不得孩子们受罪,于是道:“臣妾明白了。” “你也坐,朕这次来是有要事和你相商。” 王皇后坐在下垂手,即问:“陛下何忧?” “此事有二,其一,今日学堂,束小侯袒护罗沉,和时小侯起了冲突,咱们太子没有让我失望,拿出了从未有过的手段,整饬了蔡书臣。”皇帝说到这里,方有欣慰之色。 王皇后遂执瓷杯道:“都是陛下栽培的好。” 皇帝摆手作罢,“太子尚在其舆,不得悟通,还需历练,你多监督管教就是,还有一件事更严重。” “什么事?”王皇后见他脸色忽变,十分不好看,心里也知道不是好事。 “刚才前线来报,西山要塞,上庸退兵,却将我朝在上庸的大商客种仁枭首示众,以示其威。”皇帝眼神沉了下来。 王皇后也随之放下瓷杯。 “陛下,该动手了。” 皇帝深沉一口气,从鼻孔哼出那不屑与无奈之声,一根扎在了这王朝脊梁上数十年的木刺,随着这悠悠一叹,顿时松动。那上面还牵连着血迹斑斑的锁链,铁索连环,扣住的是每一个百姓的手腕与脚腕,锁住的是每一个子民的心。 丽琅与丽华离了长门宫,要往岁粟庭去,两位公主常在此处习乐,或于此处读书作画,原本这里是先前太后的居所,只不过早就另作他用。 刚过分宫楼,转而要进合闾门,正这时,迎面走来一伍仪仗,看架势,地位不小。 丽华见了头前的挑牌,当即道:“是沈娘娘。” 二人便停下脚步来,沈群梅正走入视线里。她总是含笑,一见两个公主在前,更是笑得如明艳秋阳,她按定身边的宫娥,那宫女方朗声道:“停。” 沈群梅阔步向前,两位公主自是先行礼。 “见过沈娘娘。” 丽华现在是养在她名下的,平时多有相见,自是要饱含深情,可是丽琅的面色就很平淡,甚至有些厌憎之感。王皇后向来对沈群梅多有厌恶,丽琅耳濡目染,心里也是反感这个女人。 沈群梅看在眼里,却并不往心里去,执起丽华双手方道:“你们这两个是要到哪儿去啊?” 丽华是姐姐,这个时候自然先回话:“我们刚从长门宫回来,元是今日在天青影犯了错,皇后娘娘对我俩训诫了几句。” 沈群梅闻言只道:“如是犯了错,该训诫。” “是。”两个人同时应声。 “那你们这是要去岁粟庭吗?”沈群梅知道两个人平时多往那里去,因是问道。 丽华方答:“我们去温习乐府的《练时》,想着今年父皇万寿时能演奏出来。” 《练时》是赵汉乐府的大曲,所描画之场面,乃是凡人与神明沟通而呈现出的心境变化,从幽深清淡一直排演到富丽堂皇,仿若出深涧而入云霄,最后的曲风更像万丈光霞射入耳中一般,十分震撼。如此曲能练好,当真是不易。 沈群梅笑道:“两个好孩子,这曲子是宏制,急不得,距离你们父皇的万寿还有些日子,想来你们也不急着这一日,今天倒不如歇歇罢。” 丽琅这时遂不以为然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父皇的万寿是大事,沈娘娘不也说了,这曲子是宏制,不容易练就,这一日我们也紧得很。” 年纪虽小,这三公主夹枪带棒的语气却是十分厉害,沈群梅只得温温一笑,解释道:“三公主说的是,只是今日是四月十八,咱们民间开庙门的大日子,今晚东都内延禁,坊间有万吉会,西城更道的惠民寺开露水净身法台,毓缕楼还有一年一次的庆神评,我本想着这好日子,你们两个不如出去见见,也算松松乏。” 往年这一天,宫里也都有一些法会,和尚们也进宫念通明经,一夜不眠,以前丽琅和丽华也听说过民间这一日有很多精彩的祝祷之事,只是一直不被允许出宫去看,今天沈群梅一提,两个人倒都心里起了向往之意。 “可是,父皇和母后不会准许我们出去的。”丽琅本来高兴的面庞突然落寞下来。 沈群梅伸出另一只手,把丽琅的手也把就起来,宽她心道:“拿了我的腰牌出宫去,我待会儿去回了陛下与皇后,看你们两个满脸的心事,就知道心里头不爽,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要不然怎么能安心练曲子呢?” 就这一番话,登时让丽琅对沈群梅有了一个大改观,这个女人,远不似母后所说的那样阴险狡诈,反倒温柔贴心,让人心安。她正想着,沈群梅便吩咐身边的宫娥:“采英,回宫将令牌取来,再让人到御照司告诉一声,请几个高手随行,务必保护公主们的安全。” 采英答应着退下。 转而她又对丽华说:“今晚戌时前务必回宫,否则就连我也都得受累,在外面少说话,少露身份,你是姐姐,要照顾好妹妹,明白了吗?” 丽华当是点头,坚定道:“遵命。” “好了,你们回昭阳殿换身衣服,不要太挑眼,身边带着要紧的丫头们就行。”沈群梅又多嘱咐了一句,“去吧,好好散散心。” 两人遂谢恩离去。 看着公主离去的背影,旁边的小宫娥还问:“娘娘,您何苦给公主们担这个责任?万一不好,皇后娘娘又要拿您开刀了。” 沈群梅站在原地,轻轻叹息道:“我已经有六年不见人间气象了,她们这十几年来更是未曾见到过,我于心何忍呢?” 四月十八确实是个大日子,这个日子对大魏绝大多数黎民来说,都是期盼已久的。自赵汉末年,三家鼎立,天下乱了一甲子之期,哀鸿遍野,饿殍满地,战火波及迫害了无数平民,人间疾苦,非人所愿,至冯氏庸朝,佛兴,道灭,儒陈,天下寺庙皆起,名山更兼崇佛向禅,此间又是一甲子之期,时至今日,众生都希望今生的不幸,可以借佛祖化解,转世轮回,能得善果。 开庙,便成了民众的救赎日。 庙门大开,纳八方苦信徒,听九州悲哀事,愿我佛慈悲,能救世人。 不过,对佛门无想之人,自是不会把这个日子放在心上,只当是能有娱乐的借口罢了。罗府内一些丫头婆子正忙着抱香敛纸,几乎是忘了自己手里头的活计,等到玉怀璧和罗沉回府之后,她们才都消停一些。 管家罗焦堂前禀事,玉怀璧才放松坐在了椅子上,听他说几件宅子内的事情。都不是要紧事,所以只是听过点头就行。 唯独一件事,罗焦放在了最后才开口:“夫人,今夜是四月十八,咱们府上的佣人想求个恩典,看能不能给他们两三个时辰的休息,去惠民寺参拜一下。” 往年这个事情是不许提的,玉怀璧十分厌弃佛教,且罗保朝也不信这佛门道理,所以罗府上下对于佛这个字不敢多提。罗焦之所以今天提了出来,是因为他心里觉得,夫人今年会答应的。 “你怎么又提?”玉怀璧显然有些不悦,但只是语气不善。 罗焦便道:“夫人,咱们府今年多事,下人们都说了,要去拜求一下保个平安,现在二公子病情尚未好转,老爷在朝中也是战战兢兢,不如就让下人们去一趟也好,倘若是管用,最好不过,如果是没有效应,我们也求个心安。” 玉怀璧拧了拧眉头,心里翻腾好一阵,最后还是松了口,于是道:“只给两个时辰,今夜谯楼听鼓,不回来的一律赶出去。” 东都的谯楼,戌时正点听鼓,戌时三刻歇鼓,打这两次鼓之后,士兵开始巡城。也就是鼓起一更,算是合门入夜了。 罗焦一听,立马谢恩:“谢夫人。” 玉怀璧心里焦躁,她素来不信神鬼佛道,可是这一刻她动摇了,她在万般无奈的时候,也竟然有些相信,相信非人的力量存在,相信这世间一切都可以被它们化解。 原来,信佛的人,和她此时的心情一样,苦恨踌躇。 消息传到下人们耳朵里,自然是欢腾一片,她们热切地准备着一切,还有丫头们烧水要洗澡,这一切都热闹到以为是要过年了。罗沉回到家后便守在罗明的屋子里,这房间僻静,他也喜欢。 不一时,小晴满面春风地走进来,见着罗沉先是行礼而后道:“公子今晚出门吗?” 罗沉一怔,遂问:“出门?去做什么?” “今日是四月十八啊。”小晴笑意更盛。 罗沉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一般,即道:“哎呦,我给忘了,今天这好日子,你赶紧给我预备一身紧衣,我从东院翻出去,还是老规矩,就说我……” 不及他说完,小晴便上前来给他端了一杯水,打断了他,只见小晴笑着道:“公子,不用准备啦,今年夫人开恩,我等都能出去参拜了。” “母亲答应了?”罗沉显然很惊讶,声调都拔高了好几倍。 躺在床上因为喝了药而熟睡的罗明正巧翻了个身子,罗沉这才察觉,遂又压低声音,问:“怎么会?” 小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让罗沉早点准备出门,今夜戌时就得回来。 罗沉刚要回屋收拾一下,转而又想到罗明,于是问道:“明儿怎么办?” 小晴方答:“夫人才叫了我去,就是告诉我,她今夜来守着二公子,让我也出去热闹热闹。” 罗沉这才放心,回屋去了。 第三十六章 毓缕楼 - 百物屠 - 陈风徐 惠民寺在西城更道保大坊前,原来是叫做水会庵,后来大魏建制,才改叫惠民寺,平日里多是些来求家宅平安的人。隔着惠民寺三条街,在花儿巷子口东,是百善坊,这里是万吉会的开头,一直向南到了府昌牌坊,才算结束。府昌牌坊再向东过一个坊墙,就是毓缕楼。 天毓好物,中灵以缕。 东都内最好的舞乐坊,就是毓缕楼,先皇后亲赐的名字,算是皇家钦点的民间乐坊。每逢大日子,毓缕楼都会有节庆活动,似元月新正一连三日的举灯歌,七月初七的许鹊评,八月十五的拜月会,腊日当天的迎年天禧台,再就是四月十八的庆神评。评,论也。以歌舞论神佛,算是一个新颖的点子,百姓们也更易明白神佛处于何境,是何生活,有何神力。 罗沉和高屹最喜欢庆神评上的一出舞蹈,配乐府的《古歌》,里面有一幕“打尘”,很是精彩。今日罗沉早早得空出门,就赶奔高家相约高屹去毓缕楼里占位。 两人来至在毓缕楼,挑选了楼上最好的望台,给了一锭银子包桌,四周便给架起来两扇玉锦鸟兽图屏风与别处隔开,专有一位姑娘在屏风外立侍,听候吩咐。 高屹今天的穿着倒是少有的华贵,一身暗青色的金陵织成锦,梅花缀袖,翠竹倚身,又并一条五宝扣石腰带,上好的鹿皮,当中一块圆润的金丝雀黄宝石。 罗沉一路上就没停下眼睛去看这条腰带,此时安歇落座,便要问个仔细,他拿起一枚果子,而后戏谑道:“我还不知道你喜欢养鸟。” 高屹被问了个一愣,遂反问道:“不是你喜欢养鸟吗?” 罗沉略转了转头,看向他,那眼睛定了定方向,正是那一块金丝雀黄宝石,“这条好带子,何时得的?” 说到这,高屹才明白过来,也是讪讪一笑,“你说这个啊,是外祖父所赠,原本是表哥的,后来他不稀罕了,索性就给了我。” 罗沉心里知道表哥是薛其是,便岔开话题说:“金丝雀黄宝石多产于费县,以及南江、新宋两国,不过产量极少,更看重机缘,这东西,是宝贝。” “能比你的鹦鹉还宝贝?”高屹打趣道。 罗沉放下了果子,即道:“你说你这人,真是不识好人心!” 两人这正说着,楼底下突然传来门僮高亮的迎客声,针扎一般入耳——“贵客里面请。” 闻声望去,走进来四个衣着典雅的成年男子,高屹坐的位置好一些,一眼就看见了这四个人,他便低声道:“是伯岳侯。”原来离了皇宫之后,伯岳侯回到家中训诫了时不敏,又约了几位密友来毓缕楼相见。这本不是什么大事。 罗沉前倾了身子,一边探头一边还问道:“只他一人?时不敏来没来?” 高屹眼神没动,答着:“没有那小侯爷,其余三个人倒是面熟。” 罗沉探眼时,四个人已经被引着要上楼梯,渐渐没入台子下,只看见了最后一位的身量与打扮。“嗯,庆禄坊的夜海青,这身份,不低。” 东都内有三坊是做布匹绸缎、量体裁衣生意的,平民百姓多去吉利坊,稍有头脸的便去罗妇坊,再高一头的就是庆禄坊了。 高屹见四人都离了视野,方坐正身子问:“你知道是谁?” 罗沉胸有成竹道:“最后一位头上包髻用的是鱼鳞巾,我只见过一人带过,就是兵部尚书尉大有。” “尉大有?”高屹也好像见过他。 “剩下的,我猜,肯定有江广宁。”罗沉眼见着二楼楼梯口上来多了几个人影,他心头一动,方对身后的侍女说:“放帘子。” 侍女答应了一声便擎金钩而入,给两人面前挑放下来珠帘遮面。高屹知道,他是怕被这四个人看见模样,可还是问:“怎么,你是怕他们瞧见?” 罗沉若有所思,待侍女离去,才开口,“我在家里偷听过我爹讲话,兵部、礼部、刑部素来与伯岳侯不相亲,而今日兵部尚书竟然与他一起同行,你不觉得怪吗?” 高屹挠了挠头,不解道:“这与咱们什么关系?” 罗沉瞥了他一眼,眼看着他们落座于对面,方道:“高屹,平时你是最关心你爹的,如今你更该知道个中利害。” 这句话说出来,倒是让人刮目相看,高屹很是出奇,转而道:“倒是我小量你了。” “按道理讲,咱们的年纪,放在普通人家的孩子身上,连大字也是不认识几个的,更别说看什么人、什么脸色,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但是咱们的出身就不平凡,自小耳濡目染,做了个自幼奸猾的贼孩子,罗沉,你操心太多,反而无用,父辈们的争斗,和我们小辈实在挂不上钩。”高屹喘息深重,他的心事不少,他的城府也够深,可他还想做个赤子,所以总是对很多事装作漠不关心。 罗沉不以为然,轻驳道:“早晚的事。” 高屹素知他脾气倔,因此便道:“话虽如此……” 话到这里,底下又传来一声通传:“贵客里面请。” 罗沉方挥手按住他,悄声道:“来了好人物了。”高屹语塞,心想他还没见着是谁走进来,为何就说来了好人物了。高屹探头去看,却被珠帘挡住了视线,罗沉一扬脸,随楼下的人一起开腔:“刚才你没听见门外的马鸣吗,声嘶如锵然金石,短促而三声毕,这是极品的枣膘,产自牧国那青,专供皇家,而且你听——” 高罗二人皆侧耳细听楼下之声:“……备些清甜的果子,不要糕点了,来一壶胶县的酒,兑姜梅,温热即可……” 罗沉便接着道:“是女孩子,年纪与我们相仿,皇宫内院,可乘枣膘马,这等身份,除了皇后妃子,那只有公主们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她们轻声上楼梯,高屹还不信邪,迫不及待地走出屏风,正与两位公主撞了个正着,他匆匆行礼,只见丽华比了个噤声,便转到他们旁边的望台去了。高屹回到桌前,神色十分鲜润,仿若明白了什么,于是问:“你怎么这么灵?” 罗沉一字一句地答:“这你就不明白了,越是渺小细微之物,越是有其天地之大文理,大家都忽略的,往往才是关键。” 高屹很是信服,于是道:“说得对,我服了。” “只不过,公主们出宫,从来没有的事,很是奇怪。”罗沉心头一转,于是又道:“不过也可能是憋闷了,出来透透气。” 高屹只是点头,也没有再说太多。 再说这边落座的伯岳侯等人,四个人只要了两壶酒,便落座,面朝高罗二人的方向。在座的,除了伯岳侯之外,便是大司农江广宁、兵部尚书尉大有、司刑寺新任大监蒋公错。 大魏虽无党羽之争,但是朝廷乃至地方都有派系,如分来去看,有四派共系。以太傅为首的保皇一派,高罗两家都是追随者。以伯岳侯为瞻的变政派,其麾下最有力的是大司农江广宁,江广宁宣扬新政,故而为变政派。再就是以王氏为牵头的亲后派,王氏为外戚,这一派又叫太子党。而最后的,则是一些不愿掺和其中的中庸之臣,算是中立派。 这一桌可是有趣,伯岳侯和江广宁为一伍,尉大有的兵部向来不多事,蒋公错的司刑寺为高爵统辖,他自然是保皇派。一桌三党,不知要论些什么。 “蒋大监平时不与我们多来往,今日有些拘束。”江广宁亲自给他斟酒。 蒋公错为人刚直,也正因如此才被高爵举荐为大监,统掌司刑寺。他最不满伯岳侯的嚣张跋扈,此间赴约不过也是被胁迫而来。他看着面前的酒,因是道:“俗话说无语不同座,无路不同行,我与几位实在是难同座,遑论同行了。” 江广宁仍笑,伯岳侯也轻笑道:“你看你,本侯请你来又不是要与你谈什么同行不同行,难不成蒋大人是以为我是来拉拢你的?” 蒋公错哼出一气,并不言语。 “今天是好日子,邀蒋大人出来,并不想谈政事,而是为了看看这毓缕楼的歌舞。”伯岳侯仍不动怒,转手拿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蒋公错方道:“这么说,是看看升平的歌舞了?” “自然。”伯岳侯坚定道。 “不是吧,我看伯岳侯想的是给我看看您的太平手段吧。”蒋公错提了提气,“都说经伯岳侯一席酒宴,无论什么钢刀,都能变为脆木,就算是忠烈好汉,也能瞬作脚下奴,原本我还不信,如今我算是明白了。” 伯岳侯觉得好玩,遂问:“哦?蒋大人何出此言?” 蒋公错不卑不亢道:“让兵部尚书诓我前来,一杯酒就按住了我的势头,毓缕楼的歌舞是好,可是伯岳侯的台子也不差,现今这等同是将我押在了砧板上,静候开刀啊。” “怎么,蒋大人是觉得本侯要对付你?” “三寺与侯爷素无恩怨,况且我与侯爷也无往来,何谈对付不对付?”蒋公错心里明白,伯岳侯今次约见,定是有一件只能由他来办的事。 伯岳侯深深一笑,遂道:“蒋大人心里明镜儿似的,本侯也不便多瞒了,南仓里有件事,还要借蒋大人的贵手。” 一听事关南仓,蒋公错的心立马提吊起来,面色微变,道:“不必说了,无论南仓有什么事,恕我直言,除非是官家下旨,否则蒋某绝不可能听从侯爷您的任何一句话。” “你别急啊,这件事,就是官家已经决定的了,只不过我先旨意一步和蒋大人商谈此事,一切还都是为了官家。”伯岳侯微微一笑,伸手将酒杯又向蒋公错面前推了推。 蒋公错看着杯中酒,问道:“既如此,有官家的旨意我定当奉命行事,也就不劳烦伯岳侯了。” “你怎么不听听是什么事呢?” “我不听,如官家有旨,我还急这一时吗?”蒋公错乜斜了他一眼,“难不成伯岳侯是想让我抗旨不遵,才特意请我走这一遭?” 第三十七章 楼中会 - 百物屠 - 陈风徐 江广宁闻言方笑:“蒋大人可是曲解了。” “那请大司农说说我怎么曲解了。”蒋公错持正不动。 “侯爷心里一直以官家为重,如有事相求于你自然也是为了官家,你且请放心,你们官员之间所传的,未必是真,许多事情,还要亲力亲为。”江广宁意有所指,又拿眼睛瞄了尉大有,尉大有本不作声,此时接了话茬道:“如果蒋大人不信伯岳侯,不如听我一言。” “尉兵部?”蒋公错冷冷一笑,“我倒不知道兵部怎么也和伯岳侯交好了。” 尉大有摇了摇头,遂道:“我兵部依然是中立,只是今天这事,我需要跟蒋大人说个清楚,官家有意让太子办一件案子,案涉之人为南仓里羁押的辛世双。” 蒋公错一愣,即喃喃道:“又是辛世双。” 江广宁何其敏锐,遂问道:“蒋大人这意思是,有人跟你提过这个人?” 蒋公错警觉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我接手司刑寺不过月余,很多案宗都没看过,但是郭密如留下的记档,曾有一个人频频到狱中探望辛世双。” “是谁?”三人立时紧张。 蒋公错环顾三人,这桌上无有可信任的人,这等事情他们紧张着急,自然是关系重大,心里自是不能不多留个心眼,因是道:“正是司马王驰。”他没说假话,可也没说真话。郭密如留下的记档本,探望提审辛世双的人当中,王驰最频繁,可这也有皇帝的授意。可是,除了依令提审之外,还有一人探望最多。这个人,便是如今兵发登州的尹出云。 这件事,他只同高爵一人说过,毕竟知遇之恩,让他只信任高爵。别看这个蒋公错为人刚正,却不是愚直,他很懂转圜用计,但是内心却始终秉持一杆秤,那就是为了国家。 “王驰?”伯岳侯嘟囔了一声。他是知道王驰奉命提审了辛世双几次,却不知道还曾屡次探望。如果真是如此—— “蒋大人,你可别错了主意,”伯岳侯颇有深意地一笑,“大司马如今可是朝廷倚重之臣,将来太子登基,可是要一人之下的。” 他心里并不完全相信蒋公错,此时将王驰搬出来,要么就是他如实所言,要么就是他为了迷惑自己的判断。蒋公错为人正直,不善阴谋,此话有八九分可信,如他所言是真,王驰背着皇帝和辛世双见面,其中恐怕是另有所谋。 蒋公错面目肃然,只道:“我岂是那些搬弄口舌是非的小人。” “自然,谁不知蒋大人为人,是我小度您了。”伯岳侯和颜悦色,谦虚道歉。 “伯岳侯,我现在明白了,你为什么非得请我走这一趟。”蒋公错横眉微沉,终是叹恨。 伯岳侯闻言不禁暗中赞叹他的确是个有才之人,只道:“你想明白了?” “不错,今天,咱们四人一桌,明天就传遍朝野,官家旨意到了我司刑寺,我无论怎么做,都会被疑是和今日有关,你们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这个过程,太子如若真的提审辛世双,作为司刑寺大监,我必须从旁协理,太子最后的决定,与我更是相关,如果我没猜错,到时候,这个结果如惹怒了王家,则可推在我身上,如惹怒了官家,也可推在我身上,左右不会为难与太子,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蒋公错说到这里,一顿,盯着杯子里的酒,心里怪怪的,只觉得这杯酒在摇晃,思忖片刻,遂举起杯子一饮而下。 他怀疑的对,无论这些人今天见不见他,到时候要轻易推罪到他身上,容易得很,这一来,倒很像是伯岳侯故意引火上身。 “蒋大人。”伯岳侯微侧身形。 蒋公错愣住了,这一刻,他心里本就刚强的那道不与奸佞为伍的屏障开始动摇。东都内,人人都忌惮和厌憎的伯岳侯,此时好像是一座佛像,且立身在绝壁之上,日曝风吹,残破不全的身躯上,落满了灰尘。 “侯爷,”蒋公错后背涔满了冷汗,“你赢了。” 高屹与罗沉隔着帘子一直在观望伯岳侯等人的一举一动,始终未见异样,于是也无聊起来。高屹吃了两块杏酥,觉得腻住了,又要了一壶冷水茶,压了两杯,才觉得胃口舒服。正这时候,外头站着的侍女低声告诉道:“二位公子,今日的帖子已经拟好,请二位公子过目。”原来是递上来今天节目的单子。 罗沉便应了一声:“你报来知道就行。” 那侍女说是,遂一一报来,字字腔圆,便如珠落玉盘,清脆贯耳,“酉初,四部曲,丽琴元筝,鲍笛晴箫,徐巡领笳,金听牙鼓,以《安时》祝,酉时三刻,加笙并箜篌,奏《普济》贺,五刻,鼓歇,更换琴手,以《万寿》起,和《古歌行》,班子撤回瑶池,起舞,四趟大舞,《月下》、《打尘》、《庆神》、《云俨》,至戌时一刻为止。” 毓缕楼里有“七巧”,操琴的丽姬,弹筝的元三娘,鲍七的笛子,明晴的南箫,徐巡的胡笳,金听女的小鼓,再有马玉宁的箜篌,皆名绝天下。她们的手巧,独当一面,是这毓缕楼的支柱。可罗沉与高屹偏爱那个跳舞的小丫头,名字叫欢取娘。富贵人家的子弟,浸淫歌舞享乐,从小就会品评女子,各有心得,如同赏画一般,笔锋、浓淡、尺幅,都是能说出一二来的。虽然二人年纪不大,可已经明白,要给自己欣赏的人捧场,给自己喜欢的人叫好。 听完侍女的话,罗沉遂问道:“《打尘》可还是欢取娘?” “是。” “那便好。”二人此行就是奔着欢取娘来的,但又时常听说欢取娘在这里常遭排挤,很不得志,担心她会被压住势头不能表演。 正这时,屏风外头忽然一阵脚步声,便听见有人轻叩屏风边儿,也是一个姑娘的声音,莺声道:“二位公子,我们家小姐让我来递个话。”高罗二人面面相觑,也是立时明白过来这是旁边的二位公主派来的。 “你且说。”高屹先应道。 “是,我们小姐说,今天离了府宅,老爷夫人并不准许,二位公子是相识,还望来日不要在外传说今日相见一事,否则引惹事端,二位公子也说不清楚。”这姑娘的话语一听便知是宫里的人物,说话隐蔽又不拖泥带水。 高屹便道:“知道了,也烦你回去告诉你们小姐一声,今日并无此事。” “公子慧明。”说完,那姑娘便小步离去。 罗沉听了人走了,才缓缓开口:“这二位公主还真是小心翼翼。” 高屹看着栏杆上描画的云纹,金描红漆,在木头上栩栩如生,也在他心底婉转流动。“她们出宫,必得令牌,既然官家娘娘不准许,那么令牌是谁给的?” 罗沉也是警醒起来,“你什么意思?” 他最终摇了摇头,轻轻道:“算了吧,操心太多,反而无用。”不容他自己多想,先按下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猜测,遂平息。 “就属你心眼儿多。”罗沉也不再追问,话锋一转,即道:“想吃小梅子烧肉吗?” 高屹闻言一笑,点了点头,“还得配一碟刮刀肉。” 罗沉遂吩咐给了外头的侍女,而正此时,听得堂中专司时辰报知的小厮喊了一声:“申时报刻,正四刻。” 两个人心里不觉兴奋起来,马上就要开始演出了。 四架齐宾,天色尚明,毓缕楼前便高悬起两挑风罩子,用娑罗树制成的杆,缀八根六十四颗珠串,宝伞样式,却又不是佛教的宝伞华盖,内嵌小铃铛,遇风则响,玓瓅锵然,胜过梵音。惠民寺设先从东城更道到西城更道安排了十八僧人沿街泼洒净水,诵经引众,皇家特设司僧道,从旁协理。多有商家在门口搭佛台供香,民众们也铺设愿案,供放香果。辰光是晚,夕霞才皱,竹司时辰漏了一滴水,方有人击鼓报知,酉初已到。满座压声,目目盼望,高罗二人吩咐挑起帘子,也向栏杆前攀,便见底下台子拥簇着侍女,搬抬上去各式乐器,有前朝金陵李娘子的栖凤琴,南江宋妃的玉试天青,上庸宫廷的朱漆小鼓,皆为珍品。乐器安好,七巧便上台,胡笳领声,起奏《安时》。 罗沉一门心思放在这些乐姬身上,而高屹时不时地看向对面,伯岳侯等人虽专心于曲子,但高屹还是能觉察到江广宁的眼神在捕捉他们两个人。 收回眼神,放下杯盏,江广宁即轻声道:“侯爷,宫里也出来贵人了。” 原来他一直打量的是二位公主。伯岳侯自然也看见了她们,于是道:“不妨事,她们出宫必定有人暗中保护。” “只是此地人多眼杂……”江广宁心里还是多有担忧。 伯岳侯心里也是盘算了一阵,当即道:“你去吩咐外头的侍卫,警醒起来,如有意外,立即看住毓缕楼四周,以防万一。” 江广宁当是离席,出去吩咐了。待等出了门,和侍卫互通一番,正打算回身进去,忽然不远处的怀安坊传来一声闷响,似是什么倒塌的声音。而后一阵骚动,不少民众因此震惊,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江广宁立时察觉不对,连忙命令着侍卫:“快将此楼围住,严守门窗,见到可疑之人,务必拿下。” 这东都,许久没有这种事情发生了。 第三十八章 入尘踪 - 百物屠 - 陈风徐 侍卫们得令便将此处团团围住,江广宁立刻喊过来马僮,让他速速赶奔京兆尹处报知。江广宁眼疾手快,沿途拉住了一个从怀安坊方向走过来的僧侣,急问道:“前面是怎么了?” 僧侣面色淡然,一副浑不知的模样,慢慢答道:“何处是前面?” 江广宁心里发急,却不能怪责他,又道:“怀安坊。” 僧侣回首看去,但见天边似有青烟,方开口道:“是那里啊。” “可真是发生了什么?”江广宁眉头紧蹙。 这僧人眼神忽然由虚转实,看定江广宁,一字一顿道:“火祸而已。” “这曲子真无趣。”高屹自江广宁匆匆离席之后,便开始专心听曲子,不想实在是欣赏不来。 罗沉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下,倒是很沉醉的样子,他一壁听着高屹的话,一壁应着:“确实不怎么好听,但是这支曲子寓意很好,安定时节,四境太平,”话到一半他回头看向高屹,“你听到什么了吗?” 高屹扬耳收音,仔细听了听,除了乐器之音与嘈杂的人声,什么也没听到,坚决地摇了摇头,“没有啊。” “不对,”罗沉稳了稳心神,“方才鼓声起时,有异动,像炮竹声。” “那必然只是鼓声了。”高屹没放在心上。 罗沉皱起眉头,心里起疑,难不成还真是自己听错了?只不过那鼓声之中,的确有奇怪的声音,同样低闷,甚至还听得耳朵发痒。他心里细细思想时,众乐暂歇,唯箫声贯耳,正此时,又听得一声闷响,他立时敏感地站了起来,高屹也瞪大了眼睛。同时起身的,还有伯岳侯等人。 “这是什么声音?”楼内众人立时慌乱起来。 “哎呦,别不是楼塌了吧!” “是走水了吧!” 楼内四周突然有许多人抢喊起来,人心顿时惶惶不安,紧连着又是两三声震天响,众人只觉得脚底下的地也在发抖,这声音越听越像是焰火炸在耳边一般。于是纷纷起身,要逃离出去。高屹忙也跟着站起来,问道:“罗沉,这是什么声音?” 罗沉摇了摇头,但笃定道:“不知道,还不到戌时,不会是焰火。” 高屹又看了一眼对面,却不见伯岳侯等人的身影,于是道:“伯岳侯他们也不见了。” 罗沉听了这话才想起来,隔壁便是两位公主,便一步抢出屏风,来在旁边的屏风外,大声问道:“二位公主可好?” 此时毓缕楼内已然是乱作一团,底下的客人们纷纷争抢逃离,就连乐妓也都弃器而逃,此时间外面的响声还在继续。一声强过一声。丽华与丽琅二人怔在原地不知所措,但也听到了罗沉的声音,丽华强按定慌乱之心,应答:“还好,只是不知发生了什么。” 罗沉看着四周乱哄哄的人群,眼见着楼下是走不通了,又顾忌着两位公主的安危,便道:“恐怕是附近的焰火看管有疏忽,走了水以致焰火燃爆,二位公主不要担心,请随我走。” 丽琅也是看见底下已经是一锅粥样,当即把住了姐姐的手,劝道:“阿姊,底下走不通了,咱们且跟着他们。” 丽华点了点头,吩咐身边跟着的女官:“把纱巾拿出来,我与三公主遮面。”好在这女官没有慌乱手脚,将纱巾交予两人,待遮住了面庞,才起身出了屏风。 彼时,罗沉与高屹都已经候在外面。二人先是略略见礼,丽琅便打断了他们,忙问道:“下面走不得了,你还有别的出路?” 罗沉镇定着与她们道:“上顶楼,有一连檐道,可到后面的翅楼去,再走后门就出去了。” “头前带路。”丽琅大手一挥,罗沉与高屹便在前引路。从一旁的楼梯又上了两层,到了顶楼。此处早已无人。 “没想到你还知道这条路。”丽琅跟在后面不禁夸道,“都说你罗沉不学无术,今日一见,倒不是个庸庸碌碌之辈。” 丽华倒是不解,遂问:“你怎么得知他是罗沉?” 罗沉自己也是吃惊,高屹也道:“我适才并未对二位公主提起我与罗沉同行。” 丽琅轻轻笑了笑,愉悦道:“谁不知高家公子与罗家公子形影不离,无须细想也知道,这位就是罗大监的长子罗沉。” “原来如此。”丽华也明白过来。 “前面便是翅楼的大门了。”罗沉有意岔开话题,眼奔着面前的一对漆门而去。四人来在门前,却发现,这门已经被锁死了。一把大扣子母锁牢牢挂在门上,上头还刻有一行字,写作“汝自本证其元”。 “有些年头了。”罗沉抬起锁来一看,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丽琅有些着急,即问:“这可怎么办?” “原路折回?”高屹在旁小声问了一句。 丽琅附和道是,而丽华转头看了看,又轻轻推开一旁的小风窗,听见了民众的争吵声,还有孩童的哭闹,总而言之,一派混乱。“折返不成了,外头街上也闹了起来,想必门口是堵住了。”她镇定道,“看看能否撞开这把锁。” “不成,这门把手是穿贯两面,浇铁铸成,我在书上读到过,这是铁穿山门,前朝多在密室处用此门,而子母锁也是三国时期,南蜀审按公所创,得用三把钥匙一一解开。”罗沉看着这把锁,陷入了沉思。 从前,他和高屹也从此处走过,并未见此处的门上锁,今日确实奇怪。此时,尚不知外头的情况,如果下面有什么歹人的话,便是没有回头路,可这把锁也难以解开。 罗沉心里思量许久,他迫切地想找到出路,耳边听着嘈杂的风声,他需要沉思,但是民众的喧哗、身边人的焦躁、来回踱步时脚底踩踏木板的声音,以及,两位公主身上的环佩相击之声。 “等一下。”罗沉猛然回神儿,“谁借我簪子一用?” 在场三人原本还有些焦心,忽然听得罗沉这一声,都有些愣住,还是丽华从头上摸下一支海棠花的双股钗递给了罗沉。“簪子恐怕太粗了,双股钗细一些,你看看能不能行。” 罗沉接过来之后,凝视着她看了许久,待她松手,才郑重道了句:“多谢。” “这能行吗?”丽琅在一旁看着,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高屹方道:“你们放心吧,这小子跟我阿姊学过几手,这种机关一类的东西还难不倒他。” 丽琅听后更是大喜,她心里本就十分仰慕高青龄,听闻这话,欣喜道:“你阿姊还会机关术?” “那可是,海大师亲自传授的,她都能自己做三变机呢。”高屹扬起脸来,满是骄傲。 丽琅深深赞许道:“想不到高大小姐除了诗文精通,还有这般能耐,真当得起东都女魁。” 罗沉将这支钗轻轻撬进了锁孔里,侧耳轻声听着里头的声音,众人看着这一幕,都不免屏住呼吸。丽华看着他心细大胆的样子,内心里也是夸赞了一番,没想到,人人传说不学无术的罗家大公子,竟然精通许多门类,而且也不是那庸庸碌碌之人,虽不能说是博学多识,但也是腹内有书。果真,传言不如一见,百闻不及相识。三个人围看着,不过片刻,罗沉便重重呼出一口气,将钗轻轻拔出,只见随他手松开时,这把锁崩然打开,而不止是锁开,这把子母锁裂为两块,断开处,有极为精巧的齿扣,凹凸相对,看来是机关所在。 “还好,这把锁只有一心,要不然,还真不好办。”他拍了拍手,风轻云淡地站了起来,伸手将门一推,这合门便赫然打开。罗沉转过头对他三人道:“从这出去,就能绕到后门出去了,别担心,出去了咱们就去京兆尹府,你们两位就能回宫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踏过去,而正此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四个人心里登时一紧,长廊那边不知何时奔来两个人,都是玄色紧衣,腰间别着长剑。罗沉神色惊变,大喊道:“快跑!” 许是着急,罗沉就近一把拉住了丽华,迈门而去,高屹与丽琅也紧随其后。这一忙慌,罗沉手里的那支钗不留意地落在了地上,正掉在门槛外,四人没有察觉。待两个黑衣人追到门口时,其中一个想要追过去,可却被另外一个拦住。那人似是不解,正欲追问,另外一个却比了个噤声,他低下身子来拿起地上的金钗,在手里盘挲片刻,二人遂从原路折回。 四个人逃出来后,天色已然入暝,四处张灯,东都城内仿有云雾氤氲,看不清楚远处。从后门出去时,街上的人还很多,但神色都还不曾慌张失色。有人手捧着钵盂,里头供着莲花灯,正小心翼翼地护着微弱的光走着,小孩子们手里都举着纸糊的飞禽走兽,互相比着谁的更好看,对面地上坐着两个面无表情的乞丐,他们守着木匣子,在阵阵微风中,低头看地。干燥起皮的嘴唇藏着沙子,蓬头之内也满是灰尘。妇人路过时,伸手放下一枚铜钱,并一包吃食,并不言语,便匆匆离去。 丽琅与丽华出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方才急促的心跳竟不知何时已经平歇。从前的天地很大,从长门宫走到昭阳殿,得绕过玉虚湖,走路要半个时辰,要去明政殿也不能直接从体元殿过,绕垂圣门走,也要半个时辰。走遍宫苑,要用半天。她们都觉得,这世界就是宫苑,既有人间富贵,也有山湖花树,暮时登高望霞,夜中坐庭看星,父母都在,兄弟姐妹也都在,还有听话的奴仆,这不就是世界吗? 第三十九章 赴夜宫 - 百物屠 - 陈风徐 罗沉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两位公主,此时来在大路上,已经不必再怕身后的人,而且他们貌似也没有追来。心里松了一口气,今天这一趟还真是惊险刺激,待回家一定要给罗明讲一讲。 “怎么样,还去惠民寺吗?”罗沉问了一句,“今夜延禁,你们不着急回去吧?” 丽琅听后,虽然有兴致,但是又恐方才的事,于是可惜道:“我们今夜戌时前要回宫给父皇与母后请安,否则可就大事不好了。” 罗沉疑惑道:“是谁许你们出来的?” “是沈娘娘给了我们令牌才出来的。”丽琅直答。 高屹也发觉过来,于是紧着问道:“你们出来可有侍卫?” “当是有御照司暗中保护。”丽琅也忽然有怪异的感觉,“不对,御照司的人呢?” “应当是人太多没找到,方才毓缕楼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肯定惊动了京兆尹,加上里面本就有那些大人物,情况不会太糟糕。”罗沉思忖片刻又道,“现在绕回毓缕楼前,必定有人接应。” “回去吗?”丽华呢喃着。 罗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瞳仁里是一片光亮,闪烁着灯光。似乎是在细细观瞧四周,却也更像是尽力地纳入这眼前的匆匆人尘,温柔又渴求着,单纯又复杂着,竭尽全力又精疲力竭着。 “二公主不想回去吗?”罗沉怔怔地问道。 丽华恍然回神,看着面前的少年,在灯光映衬下,明暗交错的脸庞上,有些许惆怅之感。他是安静地,在人流中站立,也是单薄地,在一场逃亡中获救。她感念方才发生的一切。 终是摇了摇头,笃定道:“回去,走吧。” 四人心照不宣地慢慢走着,在一场盛大的节庆里,原本的激动也都消去,他们都安安静静着享受耳边的嘈杂。风流过耳畔,也将散落的杂乱发丝拂动,理顺了无数心中缠绕着、不解的,少年的事。 刚转了个巷口,便见侍卫们严肃整齐地把守着,毓缕楼前已然肃清,整座高楼竟空无一人。罗沉等人远远看去,立在当中的正是伯岳侯。 他俨然一副中军之帅的模样,背手而立,严肃地看着毓缕楼,周围百姓看着热闹,不肯离去。正这时,江广宁忽然看见了他们四个,而后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又对伯岳侯耳语几句。 伯岳侯闻言转头,看见了两个公主,方道:“悄悄请过来。” “那高罗两家的小子……” “告诉他们,回去便罢,如有别的事,我去向他们的父亲问明就是。”伯岳侯并不想这两个小子搅进来,否则更是说不清。 江广宁遂来到在他们面前,屏退了两个侍卫,显露出四个人来,而后又对着公主们浅浅行了一礼,即道:“二位大人,天色已晚,何故至此?” 丽华久居宫内,自然明白江广宁的意思,当即低声道:“这位大人,我等奉旨出宫,现在还需尔相助。” “为臣应当做的,还请二位大人随我来。”江广宁作势迎请,又吩咐两个侍卫跟后护卫。 丽华与丽琅便与高罗二人相视一番,转身走去。 “江大人……”高屹正作揖开口,江广宁却打断了他:“你们二人今日险些犯了大罪,还不速速回家去,告知你们爷娘发生了什么,明日自有府衙中人问询,记住了,少在外面多说话。” 见他面色不善,甚至是阴沉,高屹便不敢做声了。罗沉也只能低头认错,二人便在人群里隐隐退去。不远处,惠民寺的金钟忽然响起,一阵疾风刮过,卷起了一堆云彩。丽华蓦然回首,满眼攒动的人头,却不见其人。她那些激动的余温,也全部随之消失,其实,终归为殊途罢。 “胡闹!”大约是过了一个时辰,宫里才得到的消息,皇帝在明政殿里正批示西塞的要务,殿里还有罗保朝与宣慰司的司丞申乃安。 大责太监一激灵就跪了下来,皇帝看着手里的字条,脸上明显怒火难遏,罗保朝与申乃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愣在了几案前。 “官家可是有什么要紧事?”罗保朝率先问道。 皇帝凝视暂驻,斟酌道:“东都城内上次排查似乎真的惹到了什么人。” 闻言而已,罗保朝便已经有些胆战心惊,“官家的意思是说,他们深埋的那些虫子动了?” 皇帝当即伸手示止,摇头道:“不是,虫子们还没动,是有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他眼神灼热起来,“伯岳侯派人报知,怀安坊一处油坊接连爆炸,似有人以火药引之,已有二十六人无辜惨死,附近的毓缕楼也遭其害,楼内因不知情者奔逃而发生的践踏致死也有六人,开庙日,这等惨事,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可已抓到肇事者?” “伯岳侯未曾说明,想来正在盘查。”皇帝言至此处,话锋一转,对着罗保朝道:“平甫,有一件事,你帮朕细细想想。” “臣自当言尽。” 皇帝抬手让大责太监起身,方道:“去岁元月,你曾提议将东都城内的火市关停,为京畿安全着想,城内除了宫中造办处,一律严禁参与火药等物的制作,当时,是谁反对你?” 罗保朝当即明白过来,肯定着答道:“满朝文武,只有一人反对,便是已死的三寺总统,尤济事。” “当时,尤济事反对,是为着火药一行的税利,我朝除了盐铁不放,其余都尽可能归属民间,火药一物,自从上庸造出来火刹车,南江国造出来流火机,战场之上有了它便不同了,为了能够大批量产火器,多向民间安排买办,加上税利的确很多,朕便未应允你,反倒信了尤济事,看来今日,尤党贼心不死,还有余孽。”那次争论之后,虽然将兵部的火器司搬到了北城外,可是坊间的火市还在,说到底是留了隐患。 “尤党牵连之人众多,官家已经全数关押,难道还有漏网之鱼?”一旁的申乃安不觉问道。 皇帝微微颔首,继而吩咐道:“审山瀚,告诉伯岳侯,让京兆尹负责此事,再速传官博识进宫,另让长门宫殿外侍驾。” 罗保朝暗暗忖度着,心里头明白了皇帝的举动,于是道:“官家,那臣与申大人先告退了。” 皇帝点头示意,接着道:“今日西塞的事情尚未有定论,你们今夜就在宫中留宿,就去建章宫的偏殿吧。” 二人恭敬领命。 他们刚转身要走,皇帝又急忙道:“对了,勿睡熟,朕夜里再宣。” “是。” 他们退下后,皇帝又对一旁的审山瀚道:“请皇后的时候,顺便也把沈妃一并宣来。” 审山瀚低头领旨,也下去了。此间唯余皇帝一人,他看着面前的一盏高足云上灯,火曳摇似舞,映在海纱边,他陷入了沉思,最近的东都,未免有些太混乱了。 亥时已尽,皇后和沈妃正在明政殿外候着。大责太监搬来了两把椅子,又多掌上一排灯,立在一旁,殿内,皇帝正和官博识议事。沈妃望着里面,心里十分不安。 王皇后怀里抱着一张软毯,一旁的宫娥手里捧着一盏铜灯,还有端茶的,奉香的,以及捧经的。她是奉旨侍驾,都是按着礼仪规矩安排,可一旁的沈妃就如坐针毡了,本是不配坐着,可是王皇后赐了座,她不能不坐。 “沈妃,最近二公主的课业似乎有些怠慢。”王皇后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沈群梅一怔,方才欠身道:“是臣妾疏忽了。” “旁的也就罢了,作为表率,三公主如今也跟着不学好了,你看看今日在学堂,她们都做了什么——顶撞师长,女儿家心思、言语如此诡异,沈妃就是这么给陛下抚养二公主的吗?”王皇后眼眉一斜,看着十分不满。 沈群梅哪敢辩驳,只能认错,“皇后娘娘训诫在理。” “在理?只是在理,本宫也懒得跟你费口舌,放眼如今宫内,除了你,可还有人能与本宫平分秋色,训诫你是看重你,可别丢了你们沈家的脸面。”她许是等得无聊,才拿沈群梅戏谑了一番,心里并非是多大的仇恨,也没有妒怒,只是闲来调弄一番。 沈群梅应道:“臣妾知道了。” 言罢,殿门被轻轻打开,便有内监送官博识出来,大责太监便转身去迎,两人相互交谈了几句,大责太监便回身报知:“皇后娘娘,沈妃娘娘,官家殿内宣见。” 王皇后先起身,驻足片刻,斜睨着沈群梅道:“个中轻重,你小心掂量着。” 沈群梅不敢不惶恐,战战兢兢地起身随她之后入殿。殿内灯火稍暗,王皇后心里亦是忧虑起来,即低声吩咐道大责太监:“你速去换上几盏新灯。” “不必了。”皇帝在龙书案前似是听到了这句话。 王皇后闻言,又是忧虑,忙走上前去,劝道:“陛下夜间总是这么昏暗,仔细眼睛,审山瀚,还不速去换上新灯。” “夜里头太明亮了,反而不清楚了。”皇帝温温道。 说话间,沈群梅来至在帝后面前拜倒行礼,口称:“陛下圣安。” 皇帝闻言即抬手示意,酸涩的眼睛略睁了睁,便道:“夜深至此,别拘着礼了,坐下就是。”大责太监此时领着四个小内监来上灯,又有宫娥勤谨奉茶,王皇后顺势就坐在了龙书案边,沈群梅则居下而坐,不敢逾越。 第四十章 沈妃泪 - 百物屠 - 陈风徐 王皇后将他面前杂乱的纸张收整好,放在了案边,问道:“陛下这么晚还宣见臣妾们,是有什么大事儿吗?” “你瞧,朕方才与京兆尹说的太多了,差点都忘了。”他举起手来,眼神似乎在找些什么。大责太监连忙上前递了一张条子,皇帝这才挥手作罢,而后道:“是了,今天东都内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之事,自有业以来,还未听过这种人祸,怀安坊的油坊爆炸,有无辜百姓死伤,一旁的毓缕楼也因之有了践踏之祸——”话至此处,他有意瞥了一眼沈群梅,见她脸色已经变了一层。 王皇后闻言大惊失色,惶恐道:“可是有歹人预谋的?” 皇帝不置可否,“这事已经交由官博识去办了,朕在此也不想再论,只是,沈妃,你似乎有些脸色不好。”他旋即沉颜并有些愠气,“你还不交代?” 王皇后立时看向沈群梅,内心也按定三分揣测。沈群梅自知逃不过,只能起身跪叩,怯怯道:“是臣妾给了公主们令牌,许她们出宫几个时辰,没想到……” “你好大胆啊,沈群梅!”王皇后当下暴跳如雷,愤怒起身,毫不留情地指斥道:“你不过一宫嫔耳,哪里来的权力让公主们出宫?陛下平时待你偏爱三分,你便敢逾矩行事,好啊,怎么不趁着东都火起,借场东风连同陛下与本宫一齐烧了算了,你说,今天这个时候诓着她们出去,是不是起了歹心,还是说你和宫外有什么勾连?” 这些话天压一般倒下来,沈群梅本欲争辩几句,此时此刻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嗓子像是用木块哽着似的,只疼得要命,一个劲儿地摇头,眼睛虽是憋红了,可就不见眼泪下来。这幅样子落在了王皇后眼里,更是觉得恶心。 “皇后,有些失态了。”皇帝此时实在有些尴尬。 但是也可想王皇后此时的愤怒,自己的亲生女儿身陷险境,外头这么乱,还不知道女儿有没有性命之忧,难以遏制住心情。皇帝是已经知晓了两位公主相安无事,自然便冷静些。 “失态?陛下,那可是咱们的女儿啊!”王皇后怒从中烧,眼眶已见血色。她转而走向沈群梅,低下头恶狠狠地道:“沈群梅,我素日只当你是个好性子,是朵柔软花,却不知你心思这么毒辣,平时的温柔如水,是给谁看的!”说罢,便猝不及防地给了她一个巴掌。 沈群梅被扇只觉得火辣辣的,内心里的委屈也都涌上心头,真像是鼻子里灌了风,嘴里咽了刀子一样难受。 “臣妾……”她强忍着想辩驳两句,可王皇后根本不容她分说,伸手又是一巴掌,直打得她眼冒昏星,撑着地起不来。 “行了,皇后。”皇帝看在眼里,却并未及时出手阻拦。 王皇后立在原地,喘着大气,显然怒火已经泄了一半,她看着地上这朵残花,心里莫大的满足。“二位公主都送到岁粟庭休息了,并无大碍,你打也打了,消消气便罢。”皇帝心里显然也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王皇后脸色既沉,冷静如常,看着犹带一丝可怜的沈群梅,她心里只恨不宽,因是道:“打你,是为着你欺上不报,擅自越权,公主们平安无虞,你的罪孽当轻减三分,原本是要给你抬抬身份地位,现在看来,二公主你也不必养了。” “皇后,你且让朕问完了她。”皇帝其实也不想打压沈群梅,因为不值得。 “陛下如问完了,也请不要偏私。”王皇后怕就怕他心里记挂着沈可人,不会惩处沈群梅。 皇帝摆了摆手,遂起身走到沈群梅身前将她扶起,沈群梅虽有流泪,却不哭闹,只是脸上多了几分羞愧。皇帝一见,内心自然怜惜几分,因是道:“皇后罚你,你受着,算是对你的训诫,这么晚了,朕召你来,还有几件事要问清楚。” 沈群梅心里知错,嘴上没有半句怨怼,微微点了点头,道:“陛下问就是了。” “你给了她们二人腰牌出宫为何不上禀于朕和皇后?”皇帝语气和善。 沈群梅闻言眉头一紧,手心一股子冷汗,心里头一横,当即道:“臣妾当据实而言,在合闾门碰见二位公主之后,臣妾便改道去了长门宫,候在门外时,是巧萃来传的话,说娘娘与陛下在议事,不便见人,不等臣妾说明来意,巧萃便借口回避了,长门宫岂是我等妃嫔敢擅自闯进的,臣妾也只好回宫了。” 说到这里,王皇后心下暗道不好,被她摆了一道,再怒目看向巧萃,只见巧萃早已惶惶跪下,口称知罪。 皇帝心知肚明其中缘由,也不再问,又道:“此事便明了,那你可有想到二位公主的安全?” “臣妾再愚钝,也不可能拿两位公主的性命开玩笑,更何况,丽华如今是臣妾的养女,是我的孩子,我又怎么可能害她!”说到这儿,沈群梅才陡然落泪,滚烫的泪珠子一串儿线断掉了似的,狠狠砸在了皇帝的手背上,灼烫出一个印子。 “为保周全,臣妾特意命人去御照司请了人暗中保护公主,陛下圣察。”她哽咽,面色羞红,更惹爱怜。 皇帝见状,自是将来龙去脉都一一获悉,虽然心里方才对她还有疑虑,可是如今尽都消了,面上有显露出深情来。一双眸子,烛光之下竟有些莹莹点点,他沉声道:“难为你了。” 四个字入耳,沈群梅方声声呜咽,竟是哭出了声来,可真有催心折骨的效果。 王皇后站在原地,眼神冰冷,她已知一祸难逃。 “皇后,你且去岁粟庭里照顾二位公主。”皇帝眼看着沈群梅,对身后的她冷漠待之。 “臣妾遵旨。”她当识趣,匆匆告退。 出了明政殿,她的气焰全无,仿佛冰窖里的一盏灯,连颜色都冻僵了。巧萃一句话也不敢说,就跟在身后,其他宫娥也是,生怕这位皇后再拿自己撒气。 “巧萃。”刚走出震旦门,王皇后便站住了步子。 巧萃一下子跪叩在地,怯怯应道:“奴在。” 黑夜中的她脸色模糊,声音也有些模糊,“吩咐太医署,让太医令岁粟庭候着,除了太医令,那个叔怀集也要来,另外,让伯岳侯与广勤侯夫人都进宫,”她一顿,“现在,立刻,马上进宫。” 她的手,越伸越长。 她的路,越走越歪。 她的心,一直未变。 “可还有什么事情没说?”玉怀璧连夜盘问了罗沉,生怕遗漏了什么事儿。她心里清楚,此番东都之祸,必然殃及自家与高家。 罗沉绞尽脑汁,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事,于是道:“儿子见到的,听到的,都说了,没有什么遗漏的了。” 虽然罗沉平日里看起来顽劣,不像个靠谱的,但是玉怀璧深知自己的儿子在大事上还是谨慎的,因是道:“你快去休息吧,明日在家里不要出门了。” “也不用去上学了吗?”罗沉似乎有些不解其意。 玉怀璧无奈地扶了扶额头,便道:“给你告假一日,在家里好好休息,不要生事,不要出门。” 罗沉欢快地答着,行礼告退了,而这时,玉怀璧方唤进来罗焦。“老爷还在宫里?”玉怀璧问道。 罗焦遂道:“虽不曾有内监来报,但按照之前的惯例,老爷应当是歇在了宫里,夫人有何事,老奴前去送信。” 玉怀璧摆了摆手,她压低了声音,而后吩咐着:“带一个伶俐的小子,悄悄跟我出去一趟,前头门上闩就是,再去书房取一张夜行票出来,以防我在街上被查。” 罗焦内心提吊起来,但知道其中轻重,一一记下后就匆匆去准备了。 疲惫的玉怀璧无暇再休息,她要去一趟高家,和高家夫妇商量清楚。 今夜的天色有些清脆,很多人甚至都觉得天上的月亮是摔碎了的一盏瓷,惊醒了无数人的好梦,也搅扰着很多人难以入眠。问讯天宫何所有,嫦娥摔了桂花酒。四月天中,也有秋冷。 罗沉回到房内有些困倦,小碟起身给他热了一碗安神汤,放在了他的桌子上,而后就要出去,罗沉却喊住了她,问道:“小碟。” 小碟立时停步,回身看他,疑惑道:“公子怎么了?” “没事儿了。”罗沉并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脱口而出,他有些恍惚,但又确实感觉到心突突直跳,在忧虑,也是在害怕。 小碟看着自家公子,困意上了眼皮,但还是劝道:“汤里加了糖,你总是说安神汤苦,奴知道公子夜里不睡容易恍惚走神,对了,我才睡下时候听他们说了一句,二公子醒了,小晴上夜有些乏累,公子要是真睡不着,就把汤碗搁下,去看看二公子。” 说完这几句话,小碟便告退出去接着睡觉了。罗沉一听,心里不免一阵暖流涌动,方换了衣服,去了罗明的屋子。 府里夜间没有人走动,上夜的门房、仆人都各司其职,院子里的灯只留了门边的两盏,需要照明时,每个院都有备用的挑灯,有小丫头专门看灯,也唤作司灯姑。 不过,罗沉不是什么摆架子的公子,也向来不爱惊动那些事儿多的下人。他自己有一盏瓜灯,这是八岁那年高青龄给他的生辰礼,只因状似长瓜而得名。虽不及挑灯明亮,也不如风灯大罩,但确是罗沉的心头好,夜间走动,他只点此灯。 三转两转,便进了罗明的屋子,一进门,小晴正在桌前给罗明研墨,她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看起来很困乏,再看罗明,正披着衣服,靠着床沿看书。 “要是困就去睡吧。”罗沉从后面轻轻拍了拍小晴,给她吓了一个激灵。 小晴闻言回头,抚着胸脯,顺着气,定了定心神道:“我的公子爷,方才倒还困倦,你这一遭,倒给我提神儿了,你先坐,我给你们两个温一壶汤来。” 说罢,小晴撑着起身,出门去了。 第四十一章 申公谋 - 百物屠 - 陈风徐 罗沉就着刚才小晴的墨盘接着轻研起来,罗明似是看入了神,混不在意,罗沉见他这副模样,没忍住道:“你瞧你,一天不看那些书,就跟过不下去似的,身子见好了,就多出去走动走动,现在外头热闹得很,如果觉得好得差不多了,就带你再去瑞安楼,或者去高家拜访拜访,总比在家里窝着强。” 罗明方怔怔放下了书,这是一本《少叔言》。 “不乐意了?”罗沉见状也便停下。 “没有。”罗明将书放下,而后坐直了身子,“只是不知道做些什么。” 他的眼神看向罗沉,表情有些木讷,像是一只停在树上的蝉,忽然不叫了,也鼓噪不动,而此时,天旋即压下来一场雨,眼见着就要把它打下树去。 罗沉搓了搓手,外头小虫正鸣。 “你听过乐府的一首诗吗?叫《悔白头》。”罗明开口,只当是顺着一口气讲出来的话,缥缈无声。 罗沉摇头。 “只算身前功名老,不到黄泉不死心。”罗明眼里似是有光,闪烁不止。 “不到黄泉不死心。”罗沉呢喃着这一句。 “乐府诗多为散轶之作,唯有这一首有诗人之名,赵汉当年丁辰之乱,唯一幸免的王爷赵函,”罗明一顿,“我敬畏他。” 汉中王赵函,丁辰之乱中因遁往蜀地避免了灾祸,后来本可自己当皇帝,但却扶持自己的侄子赵名重回洛阳,亲领十五路军,征讨逆贼王白巳,最终战死阵前。他生前正直,一心为国,死后被追封为国父,赵名还给他赐了尊号,赵名的儿子还追赠他为隆威大帝。 “汉中王一生大义,为臣为王,俱为忠烈。”罗沉跟着赞许道,但他却觉得弟弟的眼里有一些悲哀。 十岁的孩子,会有悲哀的心情吗? “我想做汉中王那样的人。”罗明忽然坚定道。 “我信你。” “终归是心中所想,难得。”罗明看向窗外,他似乎听到了小晴在屋檐下烹水的声音,在炭火的炙烤下,隔着一层瓦罐,沸水撞击着内壁的声音——它们在冲破边界。 罗沉有意想岔开话题,于是诨道:“怎么像姑娘家一样,我看你就是憋闷了,这都在家多少天了,今天开庙日,都没带你好好出去看看,我跟你说,哥哥今天可是经历过大事儿的人。” 见他眉飞色舞,唇齿带笑,罗明甚是开心。 “什么大事儿啊?” “我们今天去毓缕楼,有庆神评,本想着能够好好看看乐舞,却没想到遇到了怪事儿,我总听着有响声,这楼甚至也还一颤一颤的,到后来,接连两三声震天响,大家都以为楼要塌了,于是纷纷逃走,楼下挤满了人,根本走不通,你说巧不巧,我和高屹旁边坐着的就是二位公主,我们四个就赶紧寻找出路,我带着他们从翅楼逃了出去,还有两个黑衣人追杀我们来着,不过最后我们还是脱险了。”罗沉两三句话就将方才的事说完了。 罗明闻言,明显有些担忧,而且面目上也多了一层惊惧,他忙问道:“楼真塌了?” “没有,估计是火市出了事儿。” “黑衣人又是怎么一回事儿?”罗明的心里还是揪着。 罗沉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们来者不善,我们只顾着逃走了。” 罗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似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可跟父亲他们说了?” “与母亲大人一一道来了,这样的大事,我肯定不敢藏着。”罗沉勾起嘴角,“要是你在,恐怕会吓哭的吧。” 闻听此言,罗明一时气不过,直接甩手将书打在了他身上,眼神坚定,语气异常果敢道:“胡说,若我在,必然不会害怕,或可与那贼人斗上一斗,书言:侠则以义当之,我肯定不会退缩!” 罗沉拊掌大笑起来,只笑的是肚子疼,滚到在地,罗明不解,又明誓道:“明虽然年幼,但是也非怯懦小辈,倘有一日,贼人拦路在前,我必挡在兄长身前,如在后追赶,我也必为兄长断后,前有取义之战,而无后顾之忧,我的后背就贴着你的前心,你的脚步就续着我的后踵,兄长如若不信,我自当叩天叩地,起誓于神灵……” 罗沉笑着打断了他:“好啦好啦,你看看你,一套一套的,都从哪儿学的啊。” 罗明方羞着脸色回神儿,原来是开玩笑。 他也讪笑着接了话茬,“大裂时,宋成公的左徒邯壬为成公挡了剑,死在徐州,世人称赞他舍身取义,七逐时,魏国的公子谈护着韩遂侯从上党撤军,过了夹人谷,燕军忽然杀来,公子谈自请断后,被燕军马踏而亡,也被后人称赞,我是想着这两个人——” “停,你说说你,但凡有读书的功夫,出去多走走,也不至于这么容易生病。”罗沉实在佩服自己这个弟弟,典故、文章、词句张口就来。 罗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改日天好,咱们出去逛逛,总不能一直闷着,养不好病的。” 月色西斜,玉怀璧已经端然坐在了高家的正堂里,薛纪英绾着头发坐在一旁,面色沉凝,看来心事颇重。此时,高爵方推门进来,他一壁坐下,一壁叹道:“我又去仔细盘问了一遍屹儿,说的和沉儿一模一样,今日他们牵涉进这件事,着实棘手。” “依照伯岳侯的性子,必然会对我们两家追问不放,”玉怀璧抬首,“平甫还在宫里,咱们不能不防。” 高爵微微点头,“此事蹊跷颇多,但一看就是有预谋的,问题的关键有两处,一是可疑的爆炸,二是此时公主出宫,我怕只怕,上头那位多疑,再有揣测,可就难办了。” 玉怀璧附和道:“我思来想去,这件事,皇帝不会怠慢,伯岳侯也不会放手,这又是一件能把东都翻个底儿朝天的大事,你和平甫都牵涉其中,我赶来就是想同你们商定对策,看看如何自保。” “说起来,咱们的孩子应算首功一件。”薛纪英点首接话,“护住了公主贵人,屹儿与沉儿应当奖赏才对。” 听到这儿,玉怀璧不免苦笑起来,连忙道:“我的好妹妹,皇帝当然会表赏他们,但是算起账来,他怎么能不想,怎么能不猜,为什么偏偏我们的孩儿坐在了他闺女的身边,一丈一地去算,没有的事情,也泰山压顶一般,你还不懂?” 薛纪英当下沉默不言。 高爵也是神色凝重,只道:“最近很不太平,我们谋划再多,也不如随机应变。” 玉怀璧点了点头,“这件事闹得大,你的三寺不可能不管,须多留意。” “这是自然,唉,最近朝堂风云莫测,王家似乎又起了势头。”高爵忧心忡忡。 “王家?”玉怀璧提吊起心来。 高爵道:“白池郡死了一个秀才,是伯岳侯的亲近打死的。” 白池,王家的郡望所在,原隶冀州,现在归属六县的赵县。玉怀璧不解,问道:“这又如何?” “那个秀才,是皇后庶妹的侄子,因为她妹妹没生养,虽然这个侄子年长她几岁,却还是认作了儿子,算是皇后的外甥了,这层关系,你该明白了吧。”高爵一一道来,玉怀璧自然懂得了其中利害。 高爵又道:“这件事被官家压下了,只瞒着了皇后一个人,王家拿着这件事跟官家要说法,官家再三安慰过了,但到底一条人命,王家怎可善罢甘休,前几日,皇后的庶妹,自己跳井死了,王家就争嚷着要伯岳侯出面解释,官家在中间犯难,也就干脆搁置了这件事。” “他们积怨已久,正好借此发作。”玉怀璧坦言道。 “三寺负责这件事,平甫应当是怕你多思虑,才没有告诉你,毕竟,现在无论是王家,还是伯岳侯,都最好别轻易沾惹。”高爵一抬手,“明日官家定会就此事与我等商讨,届时我再随机应变,你放宽心。” 薛纪英也宽解道:“方才你说让沉儿在家休息一天,我看,让屹儿也去你们家吧。” “也好,但别太招摇。”玉怀璧点了点头。 是时,建章宫偏殿,罗保朝坐在殿中惴惴不安,心里面翻江倒海,就担心自己的儿子再犯了什么事儿。申乃安坐在一旁,揉了揉眼睛,面前守着半盏清水,问道:“罗大监心里有事?” 罗保朝望着门外,答道:“是,总觉得事出非常。” “此时的确蹊跷,按道理讲,尤党余孽必然肃清,怎能等到今日,此间事内,必然有不明不发之处。”申乃安思忖着,“会不会和登州有关系?” “我觉得有关系。”罗保朝内心层层分析。 申乃安把盏在手,温润含笑,方道:“举发尤济事的,是太傅,当时一条困兽计,尤济事就被挑唆得晕头转向,你是明白人,该看清楚,当时这场举发,是为了什么。” “申公?”这几句话一说出口,罗保朝立时警惕起来。 第四十二章 岁粟庭 - 百物屠 - 陈风徐 “你不要紧张,就事论事,我猜你也明白,所谓的叛国通敌,不过是一顶大帽子,怪就怪帝王的猜忌之心,不过,尤济事死得不怨,他自己做了许多贪赃枉法之事,应该正法,不过尹出云就很可疑了,原本这是虚晃一招,却没想到探出来一个他,登州兵变,西塞会军,哪一个不是直指大魏来的,今天,东都内起了爆炸,自然,官家要与登州相关联,但是,方才明政殿里,官家问你,问的是尤济事,猜测的是尤党——罗大监,我怕只怕,你这次会成为当头一箭。”申乃安素有“胜天算”之名,他的心术向来诡异,善纵横谋划,是能说会劝之人,故而才被委以宣慰司丞,统理大魏外事。 话说到这儿份上,罗保朝再不明白也得明白了。皇帝心里知道,所有的变故都和那个突然造反的尹出云密切相关,东都自从登州兵变之后就波澜暗涌。他需要一个人,站在风口浪尖,去招引更多的阴谋。 这个人,要足智多谋,要对国家忠诚,要绝对的可靠。 而且他必须能够引起注意,地位要高,举足轻重,关系重大。 申乃安看着他再三变化的脸色,就知道他已经明白过来,于是慢慢道:“罗大监忠君爱国,我是看在眼里的,但是不要愚忠,反而伤了自己。” “我明白,但是我也不明白。”罗保朝微微抬眉,眼神藏在暗里,灯火照着额头,语气平静。 申乃安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他的顾虑,因是道:“罗大监,你是强弩先断,刚刀易伤,你如今过于正直,反而不好,我提醒你,是因为我敬重你,大魏不能少了你这等人物,如今局势迷惑,你如果硬做钓鱼之饵,水下游的,若是小鱼还好,但是恶蛟呢?执钩者,得之,为饵者,亡之。” “可是,申公素来不太理睬朝堂之事。”罗保朝一扬脸,双眸如炬。 申乃安反问道:“你如何知我不理睬?” “我知道你斡旋于诸国之间,没有你,破不了南江与琼州的会盟,大魏也不会与牧国、上庸以西山要塞为界而安,纵横谋划,你的心胸在天下,绝不在朝堂。”罗保朝也从心眼里敬佩他。 “不错,我确实善于此事,但是纵横天下之后,我求的是什么呢?”申乃安莞尔,举手捧光,影绰绰间,仿佛托着太阳。 “是太平。”他自己回答了。 罗保朝立时起敬,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满是敬畏。申乃安素来高接天宇,与人交时冷冰然也,与人谋时志气高也,权贵不能侵,独有兰草之臭,而无尘世之俗。他不喜虚与委蛇,不喜勾心斗角,不喜那肮脏、无耻、无义的事。 申乃安,绝当得起大魏如今的圣人。 “我们所求的,毕其一生,恐也难达。”罗保朝叹息。 “难,入蜀之路难,太行之路难,三胜之路难,诸多难处,难不成,不筑蜀道,不登太行,不渡洪波,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吗?越难,越要走,越无望,越要坚持,为己心力,为求心安。”申乃安斜杯倾水,一泻长流,浸润了靴前。 罗保朝怔住,问道:“申公是要不可为而为之?” “此言差矣,世上从无不可为之事,为则为,不愿为则不为,谈什么不可为,全在你心而已。”申乃安微微仰脸,扶正了杯盏。 彼时,明政殿刚送走了沈群梅,皇帝吩咐了轿辇相送,比起皇后,他心里还是更信沈群梅的。当年,不过是仰仗王氏之力,保政稳国安,却没想到,王家的女儿,心胸大过天。如果说沈群梅是一只温顺的猫,那么王玉真就是一条凶狠的狼。他时时刻刻不在提防,担心王家篡权,担心魏氏天下,担心自己的性命。 以忠臣挟制权臣,用奸佞引出奸佞,放纵权贵,窥伺时局。这是他延续了许久的法子,只为了,能够拉扯、调和、把控、了结。 不算高明,但确实是心术。 “传赵惜宁。”他知道今夜不能眠! 其实不只有他,王皇后也难以入睡。连带着,两位侯爷夫人,太医署,都难以入眠。岁粟庭里,两位公主已经安然入睡,但是在前院,一众人立侍在下,王皇后端坐在上,面容疲倦,犹带肃杀之气。 底下两位侯爷夫人盛装而待,都略显紧张,魏孤辰虽然是皇亲,但此刻也不得不做小伏低,毕竟王皇后在上,压顶巨山。过了半刻,太医令轻手轻足地走了出来,掩门时,都小心翼翼。他走到王皇后面前,一躬到地,回禀道:“娘娘千岁,已经熏了定心香,诊脉之后,并无大碍,二位公主只要歇息就好。” 王皇后方点了点头,而后道:“知道了,你一旁候着。”这句话吩咐完,巧萃便引着太医令立在一旁,而后又对着王皇后道:“娘娘,叔太医也来了。”叔怀集当即冒了冷汗。 一听这名字,她佯作提振精神,略坐直了身子,扫了一眼,方道:“可是先吕的长叔世家?” “正是,先吕太医世家之后。”巧萃拿眼点了一下叔怀集,他正战战兢兢,此时得了这大宫女的眼色,立马站出来趣前而跪,行礼称道:“臣拜见皇后娘娘千岁。” “素闻你们家医术高明,祖传的回春妙手,知你治好了重臣之子,既然来了,便也进去看看两位公主——”说到这,她一顿。 “本宫看看你是不是徒有虚名。” 这是拿人作刀下肉,锅中鱼。王皇后算计好了的,要这个叔怀集甘心认服。他内心一抖,几乎是突着心跳应了一声:“遵命。” 底下的人不明其里,只看着叔怀集走进了殿里。王皇后打他进去之后便一直捏着袖边,来回揉搓,这微小之动作落进了李撷桂眼里,她心里暗暗忖度,猜测了一二。 不过片刻,叔怀集便神色慌张地走了出来,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他拜倒在地上,对着王皇后道:“娘娘千岁,公主们虽无大碍,但是……” 他有意让了一句。 “但是如何?”王皇后的手早已悄悄垂于袖下,看似胸有成竹,“你说就是,本宫要听真话。” “是,娘娘千岁,臣拙见,两位公主虽无大碍,但却受了惊吓,有些心悸之症,恐会落下病根儿,不过请娘娘放心,臣有一方,可以调养。”叔怀集艰难地动了动喉头。方才在里面,他就明白了,这是皇后的计谋。如他诊断的和太医令一样,被责备一句医学平庸,无甚奇处,就能断了他的出路。既然传了自己来,必然是有谋划的。他前几日帮着罗家救了罗明,人尽皆知,想来他们家得罪的应当是皇后,此番虽不明其因,但需要兵走险道,探一探这女人的虚实。 王皇后闻言冷冷一笑,“叔太医可不能以病邀功,前朝不知道多少太医,死在了这些心思上。” “臣万万不敢!”他重重叩首。 “既然如此,你便是说太医令无能了?”说话间,王皇后瞥了一眼一旁的太医令。这太医令面色惶恐,腿一软,就瘫跪在了地上。 叔怀集平时多得他的照顾,昔日他因家世走投无路时,是太医令将其收留,并奏请天恩,将他招进了太医署。此番为求自保,不得不恩将仇报。 恩公,吾当记下此事! “回禀娘娘,太医令年长,生疏于医,不能怪罪。”他耳边忽然空灵。 太医令闻言,瞪大双目,哑口无言。 王皇后满意地勾唇一笑,便道:“是,本宫也觉得太医令年迈,已经不堪重任,你倒是见得明白,也颇具能力,今夜,你就留在岁粟庭侯旨,至于太医令——”她并不喜欢冤枉了谁,“恩准回乡,天明时分,离开东都。” 那老者满面沧桑,在夜里显得像被风吹皱了的一张皮,他艰涩地吞咽着唾沫,想他为医五十载,不曾误诊一人,所救人命少说也有上千,而今—— “臣谢皇后恩典。” 看着内监将太医令请了出去,魏孤辰站不住了。她是生长在宫里的,从前有病,这位太医也给她诊治过,现在明摆着,这是皇后在挤兑他,心里不忿。她面色不平,正要争辩几句,一旁的李撷桂便将她的手腕悄悄把住,魏孤辰有些疑惑,却见李撷桂摇了摇头。 “是此,公主们算是没事儿了,也辛苦你们二人在此处守了许久,这样吧,不着急出宫,随我回长门宫,休息休息,再送你们回家。”王皇后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巧萃便恭敬扶着她。 “臣妇们侍疾本是应当的,娘娘有诏,怎敢不来。”魏孤辰头一个不服气。 王皇后也不敢真和这一位起冲突,故而莞尔一笑,“长姐这话是在怨怼我了?” “怨怼?你长门宫的正主,大魏的国母,谁敢呢?”魏孤辰拿眼睛瞟她,心里有火。 李撷桂知道不好,急忙从中劝和道:“这话怎么说的,皇后娘娘,郡主娘娘,莫要伤了和气。” 王皇后无奈一笑,立在原地,啧啧道:“听听,长姐,外人都知道要讲和气,你我之间,难不成要……” 不及她说完,魏孤辰便立即打断了她,冷冷道:“我和你,一无血缘,二无情谊,如果没有皇帝,你在我眼里,算得什么呢?话放到这里,夜间诏我二人入宫,说是侍疾公主,你尽可放到天下去问问,这世上有侄女生病,让姑姑来侍疾的吗?哼,更何况,你的女儿,没有病。” “放肆!”王皇后真的怒上天灵。 四下众人一应跪下俯首,李撷桂听呆了,愣了一会儿,也赶忙跪下,她心想,别人的家事,能不掺和就别说话了。 第四十三章 转心匣 - 百物屠 - 陈风徐 “王玉真,你如真怒了,问我的罪便可,罢了,你不敢问罪,我,大魏的长公主,我的父,追封了义帝,我的弟弟,当今圣上,我有三道免死金牌,别说治我的罪,只怕你动也不敢动我分毫。”魏孤辰面色平静,她非常熟悉王玉真,此番深夜宣召,必然有算计,只不过,她还未参透。 “呵呵,好一个魏孤辰呐。”王皇后怒极反笑,“我倒小瞧了你,以为你闷不作声,没想到也是个有脾气的,” “人世间,有谁仗着理不敢走路呢?” 王皇后本心里做定计,此夜惊动宫闱,甚至还要搅扰东都,为的是拿住皇帝的势。聪明如她,怎么没察觉,皇帝心里的秤已经歪了。自尤党之后,先立高罗,再选伴读,样样违背她的本心。而后文章会,杀了薛家风头,又擢沈氏,养公主,明摆着是分走她的权。现如今,皇帝都能当着沈妃的面,直接不给她好脸色,让她不得不起了疑窦——恐怕皇帝心里越来越容不下王家。 今次设计,把两个侯夫人诓骗进宫,留一夜,令众人以为两位公主情况不妙,并且也与两侯门相关。造议论之势,挑起皇帝疑心——能在洗劫尤党之下为其保留实力的,必然位高权重,不可侵犯。而后便可引得皇帝与两侯相争,她自己便能为王家保下一丝生机。 身在中宫,靠的不是帝王,靠的是儿子。 至于叔怀集,纯粹是计生他算。有一个自己的口舌,堪为利刃。 但是,这个魏孤辰,让她措手不及。 “理?长姐以为,自己手里握着理?”王皇后缓缓移步,提了提裙摆。 魏孤辰被这么一问,有些愣住。 王皇后笑靥轻慢,一步一步走到了她们两人面前,声音放低,如摄人心,“长姐你从小娇生惯养,豪横内闱,我虽然知道,但是近些年你在广勤侯府里向来温顺,我以为你已经改了,没想到,这身臭脾气,还是没变。” 魏孤辰被羞说一顿,自然咬牙切齿,却也压下声音来怼道:“王玉真,你自负家世,不过也是可怜人,想来你如今一人之下,孤苦的滋味也不好受吧。” “我不想和长姐说不必要的话,你是聪明人,能保全自身,但是一直仰仗着皇家,能安何时?”王皇后一哂。 “那你呢?一直仰仗着王家?又或者——”她当然不能认输,“仰仗着自己的儿子?” 此话入六耳,王皇后一震,魏孤辰仰面,李撷桂叩尘。一根荆棘长刺,扎进了王皇后心里。 王皇后怒敛长袖,收起一地飞尘,面上却平淡似水,眼底深处流出一种恨意。几百年来,所有人心里的恨,都比不上她眼中藏着的怨念。 “巧萃,带着两位夫人回长门宫,记住,安静些。”王皇后看着岁粟庭正殿的大门,轻轻吩咐着。 巧萃领旨,立时去做了。 魏孤辰看着她的背影,冷冷一笑,心里甚是得意。 翌日,东都安然无事。 罗沉就在罗明房里醒来,他是被窗外的鸟鸣吵醒的,惺忪睁眼,正躺在罗明的榻上,而弟弟早已不知在哪里。他摸索着床铺半天,觉得口渴,方张嘴唤着:“小碗,小碗……” 言语至此,小晴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把着一条长巾,是用温水浸过,专门醒神儿用的,名曰“勤师布”。她走上前来,二话不说,就给他抹了一个整脸,罗沉因此猛然惊醒,一把甩开了毛巾,大口喘着气,眼睛瞪得老大。 “公子醒了。”小晴很是得意,便转身去倒了一口杯水,递到他面前。 罗沉方撑坐起来,接过杯子,喝尽一杯。 “可还够?”小晴遂问。 罗沉道:“再来一杯。” 小晴方又去倒水,罗沉于是问:“明儿呢?” “二公子在院子里读书呢。”小晴倒洒了一些水,便放下杯子,先找抹布。 “怎么起这么早?”罗沉回身探头去看窗外。 “二公子凡能下床,都出去读书,今日为何早起呢?”说到这儿,她笑着看了看罗沉,“公子自己想想,昨夜是谁把别人踢下了床?” 她一边说一边笑,罗沉才明白过来,自己睡觉不老实,把他踢下了床。因是很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才道:“你去让小碗给我带一身衣裳来我换上,我先出去看看。” “公子不喝水了?”小晴奉杯上来。 罗沉摆了摆手,翻身下床走入庭院。彼时的罗明,正捧着一卷《清言》在读,他这些日子小脸确实见瘦,但是那股子憨厚感还是不减。他坐在一只石凳子上,守着一龛君子抱枝头,袅袅白烟从踏海麒麟香炉中涌出,淡香清面,君子之气。 “你倒是勤奋好学。”罗沉一屁股坐在了石桌上,伸手拨弄着小香炉。 罗明抬头,睁着大眼看着兄长,泠泠道:“许久不起身,都快睡塌了。” “想去上学吗?”罗沉拍了拍他的肩膀。 “想。” “等你身体好了,咱们一起去吧。”罗沉的手指轻而有节地敲打着他的肩膀,“我自己去怪没意思的。” 罗明一皱眉头,问道:“哥你是又想偷懒?” “才不是!”罗沉一扭身子,“就是感觉没意思,每天都看着同样的人,做着同样的事,看见太子要恭敬,看见小侯爷要谨慎,看见老师要遵从,翻书、读书、听书、背书,无趣。” “可是学到的知识不一样啊。” “文字与人,终归不同。” “书内的东西无趣吗?” “无趣。” “读书不快乐吗?” “不快乐。”罗沉轻轻捏住了自己的耳垂,慢慢揉搓,“我倒不是厌烦那些道理,我只是厌烦那些不停说道理的人,我不喜欢他们用自己的心里话来教训我,人与人,终归是不一样的。” 罗明听着听着,陷入了深思,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哥哥说得对。我们好像被别人的言语束缚住了。 “你这小脑袋瓜子里,别想太多了。”罗沉低头看了看弟弟,推了推他的脑袋,旋作一笑。 正这时,小晴在院门口遥遥喊了一声:“公子,前厅夫人传话,让你们赶紧洗漱规整,要来人了。” 兄弟二人相对一看,罗沉扬声道:“小碗给我送衣服来了吗?” “已经吩咐小厮去了。” “那先给我们打水来!” “是,公子。” 收拾待毕,两人来在正厅堂。只见罗沉穿着一身湖绿色的公子服,系着一条黄宝石锦花腰带,挂着一枚海心石雕琢成的玉璧,云纹潜蛟,颇有古气。再看罗明,蕊红色绑带抓了一个发髻,天青色的衣裳和罗沉相得益彰。兄长姿飒颜爽,幼弟憨厚可掬。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一家子门庭有福。 “倒是收拾的齐整。”玉怀璧看了两个孩子,面上笑着。 “给母亲大人请安了。”罗沉格外正式地行了一个大礼,不难看出,他的心情极好。 罗明也跟着行了个大礼。 “起来吧,难得休息一日,你们还这样做派,不嫌累。”玉怀璧也是刚从演武堂课练结束,还未换衣服。 “不知道今天谁人来访,让我们也出来会客了。”罗沉扬了扬面庞,甩了一甩发带的丝绦,很是神气。他心里也清楚,母亲既然没有换衣服,来人必然不是什么要紧的。 玉怀璧遂道:“你看那是谁。” 兄弟二人跟着她的眼神转头去看,一旁海州图的屏风里忽然走出来一个人,群青色的紧袖衣,内衬芙蓉色的小衫,领子边儿一圈水波纹,腰环粟玉合扣带,手里托举着一个梧桐木小盒子,开口便说:“猜到没,是我。” “早知道是你。”罗沉一点也不意外。 高屹有些不解,疑惑道:“不可能吧,怎么就猜出来是我了,是不是报信的丫鬟说漏了嘴?” 罗沉只是浅浅一笑,并不言语。而罗明站在一旁,虎头虎脑地应着:“不只是兄长猜到了,连我也猜到了,玉姨的衣服都没有换,这么早来家里的客人,还要我们来相见的,只能是同辈之人了。” 许是听高屹说话有些认真,罗明也认真起来。 满堂闻言,具是朗声笑了出来,尤其是罗沉,笑得直摇头。玉怀璧方坐着,也慢悠悠地站起来,连摆了摆手,笑道:“你们三个且去后院玩耍就是,想吃什么就吩咐他们去,只一样,不许出门了。” 三个人自是说好,携手揽腕着出了门去。看着三个孩子转身出去后,玉怀璧才敢松懈精神,一下子又坐倒,一旁的丫头要上来搀扶,玉怀璧举手示止,她面色显得十分凝重,心神不宁,只因自己的夫君一夜未归。 “你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啊。”三人来至在罗沉院子里,吩咐小碗她们去温了茶,并端来几份点心。 坐在了长廊下之后,罗沉才问高屹手里的盒子。 高屹轻轻一笑,旋即卖起了关子,“这东西可不一般,要不是……”罗沉哪里容得他长篇大论下去,当下伸手就把那盒子旋开,竟是一个转心匣。 罗明瞪大了眼睛,很是惊奇,“这是什么?” 高屹也是面露奇怪,“你怎么知道的?” 罗沉看了看两人,顿时觉得得意起来,便指着这个小盒子道:“这个盒子,无轴无锁,必然是旋盖转心匣,料是天工机巧,海大师的手艺吧。” “正是。”高屹点头赞许,“这我服你,你再猜猜里头是什么。” 第四十四章 天渐明 - 百物屠 - 陈风徐 罗沉爽快地摇了摇头,直道:“这我哪儿知道去。” “这就是我要带来送给你的,好不容易从阿姊那里讨过来的,你自己看看。”高屹将盒子轻轻向罗沉面前推了推。 罗沉也有些好奇,却还道:“别是阿姊要送我的,你自己说是你讨来的吧。” “你可真没良心啊。”高屹撇了撇嘴。 罗沉笑了笑,方伸手去探盒子里,一入手,只觉得摸到了一冰冷且带着钝刺的东西,迟疑着从中取出来,是一枚仅有拇指大小的黑色杏仁般的物什。 “这是何物?”罗沉头一次见这种东西,忍不住仔仔细细地放在眼下来回地琢磨。 高屹即道:“有物遗南牧之山,在霞伏,在宙明,民广惧之,遂迁。” 这句话让罗沉头脑一热,这分明就是自己常读的《大裂》当中的内山国篇。“这难道是宙里伏霞?”罗沉有些难以置信。 传说中的宝贝,难不成真的存在? “你且把这东西身上的那个小米粒按一下,就知道了。”高屹示意他去找寻机关所在。 罗沉果然就摸到了一个类似米粒的小凸起,遂用力按了下去。没想到,这枚长着刺的小杏仁竟然在他手里绽如桃花,当中不知隐藏着什么,一股子浓香扑面,在打开之后的杏仁里,竟然放着一块断作两截的芙蓉石。这芙蓉石色净颜明,好不通透,偏这断开叫人可惜。 “往古来今称宙,外头这铜壳子便是宙,里面放了一些香粉,打开时扑面,有异香,里面的芙蓉石是有缘故的,这本是阿姊得的一只耳坠上的,不小心被丫鬟打碎了,断作两截,但正应景,是伏霞一般。”高屹可算是好好说道了一番。 再看罗沉,依然是目不转睛,看起来十分喜爱这玩意儿。往古来今,从前的黄金今日的铜,里头的玉石,沧桑不变。他立时心中有数,知道这东西的含义了。 “你以后如是当跑腿的小厮,就不用说这么多话了,回去记得替我谢谢阿姊。”罗沉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不是,你还不相信是我送的?”高屹心里只暗道这小子太鬼灵。 “你当我是小孩儿?”罗沉将此物先放进了盒子里,娓娓道来:“机巧各有嵌言,转心匣言曰:反无其本。这是告诉我,守住自己的心意,铜壳为宙,古往今来,独铜铁一类改人世之样貌,而内藏玉石,沧海桑田,独玉石一类稍歇,时移世易,更要坚守本心。” “这是阿姊要对我说的话。”罗沉的眼眸里说不出的欣喜与宽慰。他身边的人物,唯高青龄懂他。 高屹噗嗤一笑,连忙称是:“还真是瞒不住你。” “不过也得谢谢你,刚给我送过来。” “那你准备怎么谢我?”高屹颇为神气。 罗沉思虑片刻,即道:“不如这样,午时咱们在家里吃点冷酒?” “你们家还许你吃冷酒?”高屹心想,你要是真吃了,你娘还不打得你窜上房顶? 罗沉轻轻拍了拍桌子,便做定主意道:“我与一个小厮相熟,让他替我们拿来,咱们就在我这院子后头的许意亭,再摆几样点心,来两盘肉炙,只要咱们不出门,保准没人管。” 高屹自然附和好,罗明倒有些担忧似的,又迟疑道:“哥,我现在吃着药,恐怕不能喝酒吃冷,大动荤腥。” “也是。”罗沉眉毛皱了起来。 “不如这样,你就在一旁喝点乳酪奶汤,配些清新果子,或者你爱吃什么,让丫头们备一点如何?”高屹见罗沉有些扫兴模样,于是赶紧给出主意。 听了这话,罗明方笑着点了点头。 “那你想吃什么?”高屹看着他的大眼睛,认真问道。 因着文章会之后这一病,说实在的,除了进补的汤药和治病的丹丸,其余的东西一概不吃,将养到今日,确实有些嘴馋。要是说云片糕,或者杏花酥之类的,他倒是没有胃口,满脑子里只有一样东西想吃,便是—— “砗磲花儿。” 此言一出,高屹一愣,不知他说的是什么。罗沉一拍额头,长叹道:“哎呦,我的好弟弟,现在哪儿来的砗磲花儿啊,今天又不逢三六九……” 说到这儿,他有些恍惚。 “今天什么日子?”罗沉问高屹。 “四月十九。” 他猛地一拍大腿,咬着牙搓了搓头,自恨道:“我这记性,今天有长干午市,既然想吃,我就让人去买。” 高屹遂问:“那砗磲花儿在街市之上吗?” “我们当日在街市上偶遇的一个小贩,所卖糕点,非常好吃,叫砗磲花儿,正好你也在,让他们买回来尝尝。”说完,他便要招呼人来。 高屹稍一思忖,遂按下了他的手腕,笑道:“吩咐我的人去,我正好有东西要让他们捎带,你一会儿告诉了他们地方,弟弟想吃,这顿砗磲花儿我请了。” “当真?”罗沉闻言,不免心里发笑,高屹,你是不知道这东西的昂贵。 “自然,这次来给了你好东西,总不能不给咱们弟弟准备礼物吧。”高屹一拍胸脯,“我让竹叶去就行。” 罗沉向来不和他客气,于是也就依着他了。一壁吩咐完了竹叶去买砗磲花儿,一壁让下人们把东西挪到了后边的亭子里。这许意亭十分雅致,于小池当中而造,四周临水,花草相拥。此时节,虫子多起来,还要在亭子里点上一炉歇飞萤,另外地上铺就竹席,再摆上蒲团,更为舒适。罗沉也悄悄让小厮准备了冷酒,那人办的利落,待忙完了之后,众人都退下之后,才掩着袖中酒蹑手蹑足地走近来。 “公子,好东西来了。”罗明先看见了他,才反应过来,这是当日门口那个极为伶俐的小厮。 罗沉示意他把东西放在小几上,而问:“是哪一家?” 小厮恭敬应答,却巧言连篇:“平日里我们都喝秦泉台的,今天公子们要喝,小的特意去了蜀玉坊,打了一瓶金山杏红,还有一瓶冰滴玉液,您放心喝,小的刚才出门时候,听他们说夫人也出门去了,如果有什么动静,再给您盯着。” “去吧去吧。”罗沉看着桌上的两瓶酒,很是开心。 那小厮方敛容退下,高屹看着这两瓶好酒,心里也是一阵发痒,因是问道:“你就不怕你娘回来发现?” 罗沉满不放在心上,到:“年节时候,她也让我喝过,不过都是些甜酒,不打紧的。” 高屹即道:“都说酒是天人遗泪,穿肠便醉,让人恍如置身仙境,我竟还不如你,尝都没尝过。” 罗沉闻言便为他满满斟了一杯,而后还神神叨叨道着“不知你看没看过元通箓早几年的《证神传》,里面有一篇赵人溺酒,这酒还是少喝为好。” “这是个什么故事?”高屹也来了兴趣。 罗沉刚放下酒瓶要说话,口里还塞着云片糕的罗明就忙不迭地开口:“说是,有这么一个……”他抢了话机,将口内甜食狠狠咽下了肚子,舒缓了气息道:“有这么一个安国人叫子朱,好喝酒,每日都要酩酊大醉才行,他家中有一个大瓮用来装酒,有一次,他的小儿子不小心跌落其中溺死了,他却喝的不省人事,夜半酒醒时,呼唤儿子而不见,于是又起了酒瘾,去瓮里舀酒,越喝越香,竟喝了个干净,而后抱瓮睡去,第二天一早见溺死的小儿子,这才悲声痛哭,可又转念咂着昨晚的酒香,便以为是自己的儿子让酒更香了,于是乎买酒装进了瓮里,再向外兜售,这子朱最后终暴毙,其七窍流酒,宛若溺死。” 罗明话毕,高屹看着眼前的酒便打了一个冷战,几乎是看见了那溺在酒缸中的小孩儿似的,有些反胃。罗沉继而道:“因此,坊间便流传一个说法,凡是好喝的,勾人魂儿的酒家,都是用小孩儿泡出来的。” “别说了别说了,怪吓人的。”说罢,高屹低头抿了一口酒。这绕齿萦舌酥骨醉,一入喉头,他就觉得呛得慌,一个没忍住,连带着眼泪口水全都咳喷了出来,罗明赶忙给他拍了拍后背。 罗沉哈哈大笑,显然很满意,“你瞧,说完了你还偏要喝,哈哈哈哈。” 高屹显得很狼狈,气道:“这东西未免也太难喝了吧!” “没喝过的人,想,爱喝的人,馋,这就是酒。”罗沉隔着酒瓶看着高屹,轻轻笑着,心头微微一动。 是时,明政殿内,一群大臣围拢议事,皇帝正坐在上首,大责太监已为他束紧了发冠,以免头脑昏沉。殿中还点了两炉滚龙烟,香味十足,冲撞人的脑仁儿。 “方才,陈中举说要盘查百官,吴璞也赞同,你们朝上都不反对,是觉得,朝中确有余党吗?”这时才下了朝,皇帝面前堆叠着许多奏折。 “官家,如果说没有,您心里恐怕也还有个疑影。”众人皆不敢开口,唯独高爵,站了出来。 皇帝信他三分,故而反谑道:“怎么,大总统也有这样的高谈阔论?” “这件事,摆明了就是朝着大魏来的,方才官大人已经将搜查至手的罪例昭布于我等,其中诸事皆明,唯独一事不清,便是那些已自刎的纵火之人。”高爵一顿,“怀安坊之地近馆里,商旅羁重,四月十八,东都开庙,鱼龙混杂,方便贼人动手,之所以震动东都,是为了抢一个先声夺人,现如今,远在西山要塞,我大魏拒牧庸联军于霞关外,正是对峙之时,尹出云造反登州,也是对峙之时,兵书云,拱犄宜破,先破为胜,他们在动手破局。” “他们,指的是谁?”皇帝需要一个答案,而不是分析。 “未被发现的人。”高爵的话,掷地有声。 众人哗然。 第四十五章 申乃安 - 百物屠 - 陈风徐 “是尤党?”有人发声。 高爵朗声坚决道:“是上庸的人。” “不可能!”皇帝斩钉截铁,“太傅用计,引蛇出洞,将东都乃至我大魏境内的上庸、牧国、南江、琼州等国的细作、刺客一一拔除,早已肃清干净,这几年对于商贸等事,大魏也一直严查不怠,上庸的细作,要混进来,谈何容易?” 高爵点头称是,继而低眉道:“大家怀疑尤党,无非是为着近几年,尤党的事儿闹得最大,桩桩件件对准了他们,可是,尹出云的兵是上庸给的,西山要塞的联军也是上庸掺和的,论安排间谍之事,上庸也是拿手,上庸多依靠经商,而我大魏又对其屡屡禁商,日前他们枭了种仁的首,不就是给我们立威的吗,官家天裁,尤党已平,是外人所为。” 皇帝一句一句地随他陷入沉思。 是时,官博识一步跨出,腰间别着的笏板摇摇欲坠似的,他质疑道:“高大人,你是说东都的查防不严,才导致的这次事情吗?” “京兆尹辖制东都,事无巨细,一一过问,自然不是你的错,你也别激动。”高爵知道他是急于撇清关系,嘴上没有太多争辩。 “依臣看,高大人说得有理。”申乃安旁观一阵儿,才悠悠开口。 皇帝知他话不多,但一开口就必定是金玉良言,故而忙回了神问道:“子肜说说看。” 申乃安因是行礼答:“回官家,咱们最近都太看重域内了,所谓灯下黑,台盏过大,底下反而看不见光了,有的人便好做手脚了。” “说吧,你宣慰司得了什么消息。”皇帝料定他手里是有真玉真金的。 申乃安摇了摇头,眸光凝聚,看着一只香炉的炉耳,缓缓道:“并无新的消息,只是臣将最近发生的事排起来看,对应上的人,仔细一看,大有来头。” “朕也思忖过,并未觉得有什么深意。”皇帝不以为然。 申乃安抿唇一笑,即道:“官家可都想到了?” 此言一出,室内悄然落声,静侘中多了一丝阴谋的气息,仿若冰中冻住的一条鱼,生死一瞬。而已。 “你什么意思?”皇帝紧张起来。 “太傅,沈可人,以计诱出尤党,他生前一掌三寺,鸿胪寺事关接待外宾,他从中斡旋很久,干预经商,牟利叛国,为保周全,他也买通了军队,就是勾结了尹出云,军、商、官,相互庇佑,所以出了尤党之事,尹出云才慌乱出逃,这当中少了一个人,一个商人,或者说一个最厉害的商人,那便是种仁,故而,种仁为了避祸去了上庸,至于上庸为何杀了种仁,臣猜测,是他走漏了什么消息,这便要说到霞关退兵了,牧国的态度,一直很明朗,就是打,他们远在西北,自从那察汗王掌权之后,就一直偃旗息鼓,坐观中原之斗,这次能和上庸联兵,谋的也是钱粮,上庸搞这么一出,无非是为了让官家对尹出云更怀恨在心,抽拿大部分兵力,对付登州,登州这个地方选的就很好,背靠汪洋,易守难攻,上庸算了两手,第一手,是尹出云心知开弓没有回头箭,必然会和大魏抗争到底,且他的家人都已被您所杀,怨恨已结,上庸只需要从海上运兵,以地利人和消耗大魏,就能为西山要塞取得关键之势,这便是第二手,攻破霞关,长驱直入,灭我大魏。”申乃安说的风轻云淡,指点江山的飘然风气,让众人背汗淋漓。 众人更是惊叹,这当中的曲折,闻君一席话,当真透悟。 皇帝愣住,但是很快就明白过来,他深深从鼻子吸入一口气,而后长叹着从口中呼出。 “申大人一语中的,”罗保朝也站了出来,“如今,西山退兵,缓攻之计,再来一出东都爆炸,矛头指向,都在尤党,在登州,官家正好西撤兵再东发兵,掉进了上庸的圈套里,后果难料。” 皇帝咬紧牙关,似要起身,大责太监在一旁赶紧上来搀扶,皇帝微微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这一环扣一环,没想到是这样落下来的,看来这东都内的水深得很。 他环视诸人,底下站着的,都是他最信得过的参政大臣们,但他又都不信。申乃安是谋士,纵横策划的鬼才,但他太野,不好驾驭,只能顺听。高爵与罗保朝是志士,立砥朝堂的忠臣,一心为国为君,但是又各有心计,且联姻其他重臣,难保不会成为权臣,只手遮天。官博识是直士,胸无大志,商人本性,好在听话,能做事,但难成气候。剩下的两三个,都是听话的顺臣,没什么主见。 他最信的那个人,不在其内。 “殿内诸卿,都是我大魏的肱骨之臣,上庸亡我大魏之心不死,天下不平,原以为只是兵戎相见,可此时已经死伤了无辜百姓,朕不能再忍,为了大魏,须定下一条计策,将东都内的细作拔除干净。”皇帝面色肃然,“事涉国枢,不可轻言,审山瀚,速去取铁书来,朕与各位爱卿,立下金石盟书。” 赵汉太帝建国时,为功臣设下丹书铁券,实为免死金牌。与铁券不同,铁书是为了盟证,刻下沟槽,填设金粉,为金石盟书。 高罗等人心头一沉,知道这是皇帝不信任的表现,却也无计可施。眼看着大责太监领命要出去,申乃安即刻道:“官家,恕臣冒犯,倒也不用这么麻烦,既然事明,臣已想好对策,还望屏退左右,君臣一谋。” “子肜?”皇帝眯起了眼睛。 “此计连环交纵,不能入他耳。”申乃安铁了心似的,语气坚决。 皇帝轻哼一声,即当他算,便道:“诸卿且去体元殿小憩片刻,审山瀚,备好茶点,朕待会儿再宣。” 众人候在体元殿时,心中皆惴惴不安。罗保朝与高爵心里明白,申乃安这是在保全大家,金石盟书,一个不好,皇帝便能要了他们的命。申乃安自己冲上前去,扛下了所有。 “这东都城内,竟然还有上庸的眼线,他们是如何鱼目混珠的?”官博识坐在椅子上,百思不得其解。 另几位也是摇头说惑,胡乱猜测着。满殿内,唯有高罗二人,一言不发,正襟危坐。是时,官博识看了他二人一眼,只觉得他们像坐听傻子聊天一般,虽然严肃,却压满了嘲讽之意。 “二位大人。”官博识起身向前。 高爵先转眼看他,见他抱拳趣前,也是微微还礼,问道:“京兆尹大人有什么事情?” “官某人自知才疏学浅,比不得高罗两位大人,适才,我们几个正商论这东都之事,我虽为京兆尹,可真的论起来,东都多少事,我看不清楚。”他有些羞愧难当,佯作低头侧脸顺势掩面。 高爵只静静看着,心道他蠢,可是嘴上不能不对答,只能道:“您位在京兆尹这许多年,东都内外还有谁比您更清楚,如果您也看不透,我们更难清楚了。” 官博识闻言连连摆手,直道:“此言差矣。” “京兆尹大人是觉得自己摊上事儿了?”罗保朝突兀一声,接了本要张口搭话的高爵。就连高爵也是一惊,低声道:“平甫?” 罗保朝一句话给官博识噎在了喉头,是上不去也下不来,面色尴尬,皮肉讪笑。 “还请罗大监明示。”他支支吾吾半天才吐露出这几个字来。 罗保朝看了一眼众人,方思索着道:“东都藏匿上庸细作,京兆尹失察首当其冲,不过,现下官家还得重用你,你放心,咱们都是官家的能用之臣,如今大魏风满山楼,咱们几个必须要站出来,你们不是好奇,这细作为什么能留在东都吗?” 话至此时,他定了定心神,其余人等也都屏住了呼吸,官博识此时正眼巴巴地等着一个答案,好让他去拿人办案。 “大监已经明了?” “且思,两次搜查东都时,连你我的府邸都是要一一盘查的,可唯独有这么两家,不曾打扰。”罗保朝凝眸暂驻,满殿消声。 官博识心里已然明朗,他怔怔地松了一口气,却也暗自提吊起了心肠。 “伯岳侯与广勤侯。” 皇帝和申乃安在明政殿里交谈了许久,大责太监中途来宣,让众人先行回去,另有他事再诏。大概又过了一个时辰,午时正刻,长门宫遣人递了消息,报告岁粟庭无恙,是时,申乃安才从殿中出来。 大责太监将他一路送到了南华门,才转回宫苑。申乃安出了南华门就要往宣慰司去,不想才走了十来步,便见前面的御阊门送出来一群人,他定睛一看,看见了是两位侯夫人,心中道怪。待回了宣慰司后,又听底下办事的说起昨夜宫里悄悄派了人到两侯府接走了侯夫人,不知道内闱发生了何事。 “你们都是听谁说的?”申乃安不免有些疑惑。 有人便答:“也不知道听谁说的,今儿一早便传开了,不过坊间传言,什么话也都有,听一句信半句是了。” 坊间传言? 申乃安一时间想出了神儿,这流言也有些太巧了,昨儿东都爆炸,伤及公主,楼中恰巧便有伯岳侯,晚上侯夫人们就被秘密请进了宫里,方才自己又确实见到她们从宫中出来。自己刚刚为皇帝谋划完,这件事可有些不妙。 “这个时辰,午市应该正盛吧。”申乃安眼神看着别处,手中却捏着一方玄龟镇纸。 “今儿不凑巧,昨天那么大的事儿,午市基本停了,京兆尹府在到处搜查,人心惶惶的,大人,您要是有吩咐,我们去给您买回来就是。”手下人话音刚落,申乃安摆了摆手,言道:“不用了,我自己出去走走,你们记得今天的要事记下来,我一会儿就回来。” “是。” 申乃安匆匆起身出去,他明白了,这件事的本意。 第四十六章 王玉真 - 百物屠 - 陈风徐 走到南华门,他正欲让侍卫通传,却正好赶上刚从宫里出来的赵惜宁,两人便交谈起来。 “申大人这是要面见官家?”赵惜宁与他也算交好,说话语气不同于他人。 申乃安点了点头,“正是,有要事相报。” 赵惜宁看着他眉头微蹙,便知他心里不稳,要知道,宣慰司申乃安可是出了名的心不显于神色。而他也刚刚面见完官家,知道了一些事情,因是莞尔道:“申大人,你的要事,暂且放一放,咱们这边说话。” 赵惜宁有意拦他,申乃安也不知道为何,但还是随他来在一旁,避开了人目。 “赵司鉴,你有什么要说的吗?”申乃安的情绪已然平复了一些。 赵惜宁看了看他的眼神,而后缓缓道:“方才,官家命我彻查东都爆炸一事,您的思虑,官家也一并跟我说了,不过,咱们二人无须交言此事,您的谋划,官家向来重信,除了应查之人,官家还有另外一个让我必须查证的人。” “是我。”申乃安脱口而出。 赵惜宁也不意外,接着道:“宣慰司毕竟牵连外事,官家疑心是应该的,只不过,官家还让我查一查王氏,这我就不明白了,自王驰被委任为司马以来,官家对于王家,已经很久没有明面上动过手了,而且,这件事和王氏又有什么关系呢?” 申乃安知道自己可与他推测一二,于是低声道:“我与官家推论,西山要塞,联军退兵之后,杀了种仁,这个消息是我宣慰司的探子探知的,阵前的司马王驰是知而未报,种仁或许走漏了消息,这个消息可能就是给王驰得知了,上庸才杀了他,加上王家最近因为伯岳侯,正和官家不睦,才让你顺势而查。” 赵惜宁微微一笑,“我知道。” “你知道了那还问我什么……”申乃安原本有些不解,但自己说着说着竟然内心一动,忽而抬眼盯紧了赵惜宁。 “看来,申大人是恍然大悟了?” 申乃安的面色忽变,难测其实,最终长叹一声:“竟然是我,大意了!” “我进宫时,已经将坊间才传的流言,告诉了官家,可能此时,官家已经去见了皇后,你就算要去明政殿,也得多等些时间了。”赵惜宁仰面看天,“申大人,慧极必伤,你实在无须如此担忧,况且,你的主意,还得看我办得如何。” 申乃安微微摇头苦笑,也抬头看天,便见缕缕薄云抽长而去,如衣带漫撒,当空一练。九霄之上,未必还有青天,云聚云散,此事也难逃天理循环。 “事逆其为,咱们这位官家,就是镜子照多了。”申乃安转眼看着赵惜宁。 赵惜宁也不答话,他又怎会不知,申乃安说的是什么。 皇帝的仪驾是气势汹汹地进了长门宫,他不容禀报,便直接大步走进了正殿。是时,王皇后正对镜照妆,巧萃给她用篦子轻轻篦头,见皇帝这样怒气冲天地闯进来,她是意料之中。 “皇后倒是气定神闲。”他看见王皇后如此镇静,难免也随之降了火气。 王皇后算得清楚,因是道:“陛下这样急匆匆的,可是有事?” 皇帝略低吟片刻,便道:“你明知故问。” “那就是为了两位侯夫人了?”王皇后微微闭眼,“不过就是宣召进宫,公主们此番受了惊吓,身为命妇,理应侍疾。” “你若让伯岳侯家的进宫也就罢了,皇姐你又为何要一并宣召?”皇帝精光毕现,仿佛要看穿王皇后。 王皇后抬手示意巧萃,她方停下手中的篦子,随后扶着她慢慢站了起来。王皇后站定身子,才道:“陛下,伯岳侯与广勤侯一般无二,同为侯夫人,又怎可区别对待?” 这句话,别有深意。 “恐怕皇后心里想的不是那么简单的吧。”皇帝亦是见到了她的狡黠。 “陛下知臣妾所想?”王皇后手捻作花蕊般,“如知我想,您就不该这么动怒。” “朕当看在你是中宫的份儿上,多有包容,你竟然如此任意胡为。”皇帝从鼻中长哼一声,“皇后所为,难道不是因为朕当着沈妃的面让你下不来台吗?” 听他这样说,王皇后心里忽然一愣,旋即面上作冷笑,“沈群梅险些害了公主们,臣妾心里当然有怒。” 皇帝陡然大怒,“你怒?你怒就能拂了朕的颜面吗?” “在陛下眼里,君王的颜面是不是就比儿女的性命都要紧?”王皇后盯紧他的双眸,捉着他的心意。 “皇后。”他的口气登时冷漠起来,“朕原本以为你不过是骄横宫闱,想来你是被纵容得不知分寸了,从前你插手朝政,朕睁一眼闭一眼,可是这一次,你过分了。” “请两位侯夫人进宫,就算是插手朝政了吗?”王皇后的声音也不甘示弱,转而高了许多。 皇帝很是厌烦地看着她,冷声道:“你不必冤屈似的,朕也不和你多费口舌,自今日起,你就好好在长门宫反省自己,无诏不得外出,太子和公主都不用你再费心了。” 这话说的狠绝,皇帝是真的对她有些失望与厌恶,故而抛下这句话便转身走出了大殿,独留王皇后一人在原地。她也不哀戚,也不悲怆,方才的愠色和委屈已然去了大半,巧萃在她身后正担忧,劝慰道:“娘娘不要太伤心,也别动怒了,官家只是一时生气,您……” 这话没说完,王皇后兀自朝前走了两步,来至门口,看着皇帝决绝离去的背影,淡淡道:“本宫哪里伤心,这可是一件大好事。” 巧萃不解,问道:“好事?” “躲在这长门宫里,才好撇开一切啊。”王皇后又上前两步,抚摸着门框,触手生凉。而这时,又听得宫人们缓缓将宫门重重关上,上了门闩的声音。 她的目光骤然由无情转为狠辣,心里什么都明白。 就在这日午后,皇帝宣旨,进沈群梅为德妃,暂代执掌凤印,管辖六宫。王家接二连三地失势,无论是谁知道了,都要以为皇帝打算根除王家。可是这节骨眼上,王驰还在西山,这一步棋令许多人看不清楚。如此急躁,岂不是大有逼反王驰之心吗? “皇帝还是老谋深算一些。”申乃安正在罗保朝的府衙内坐着叙话,除了他之外,高爵、赵惜宁都在。 “官家对王家本就有忌惮,如今生了疑心,肯定要动手,方才你们两个人说的,王皇后宣召侯夫人们的用意是挑起官家与侯爷们的矛盾,现下官家是不是已经勘破了?”罗保朝若有所思,内心里十分不安定。 申乃安摇了摇头,看定面前桌上的一只杯,也是忧心忡忡,“他并没有勘破。” “那我们要告诉官家吗?”罗保朝是发问,而不是建议。 赵惜宁接了话,一字一句答道:“罗大人既然问了,想必心里也明白,这件事,皇后是徐徐图之,就算你到官家面前说了,官家也不会全信,反而因此落了个枉加迫害的罪过,既在官家那里坏了名声,又被王家记恨,我猜想,皇后必然是故意惹怒了官家,落了个降罪之名,想来她正在长门宫内高兴坏了吧。” “果然妇人误国!”高爵心里狠狠啐了一口。 申乃安不觉,只赞佩道:“我倒觉得这位皇后,机心可道,比寻常男子强太多,倘若官博识等流有这样见地,也不会到如今这样束手无策的地步。” “那这件事便压下了。”罗保朝只觉神劳。 “只能压下,如今官家明了东都与西山的千丝万缕,就断不会再踌躇不断,我想,压制王家势头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恐会一扫朝党,再对牧国进行游说,或利好,或结盟,上庸此连环算计,终归是缺了一条后路,倘若他们不先来议和,咱们可能就要发去压境大兵了。”申乃安到底是宣慰司丞,对国家之间的利害关系了若指掌。 这些论断字字惊心,让人不由得内心震颤。 “我们应当做些什么呢?”罗保朝把盏而问。 申乃安遂言:“无为便可。” “什么也不做?”他闻言蹙眉,好似卷起了心底的千愁万绪,“现下棘手的事可不少,皇帝与王侯,外戚与内贼,朝野党羽,角落隐者,我们这些大魏臣子,又该当如何?” 还不及申乃安多说两句话,房门忽然被急促敲响,四人一怔,罗保朝神色很是严肃地问:“怎么了?”他语气多有不满,手下人还没有这样不知规矩的。 外头报事的却并不是府衙官员,而是陌生的声音,“回了大人,奴有要事相报。” 高爵不免起疑,这声音听这耳熟,他正细细想着,罗保朝便命人进来。待一观瞧,正是高府的小厮,一直跟在高爵身边的,叫作竹叶。 “你怎么闯到这里来?”高爵反应过来,亦是有些愠色。 竹叶忙以头抢地,言语虽情绪激动,但仍然有条不紊,直答道:“回了老爷,少爷还有罗公子,在长街上同人打起来了,寻衅那人仗着有腿脚功夫就拿了罗家公子去了,现下正架在鹊华照夕台顶,巡城兵丁见势要人,也被那人打得不轻,少爷忙让奴来请您,不想府衙差人说您来了罗老爷这里,奴这才唐突。” 闻听此言,罗保朝惊怒起身,一旁的高爵也是神色诧变,申乃安虽然蹙起了眉头,却还淡定道:“可报了官?” “已经着人去京兆尹府了。”竹叶答道。 申乃安闻言点头,旋即看向罗保朝宽慰道:“大监速速赶去看看,想来这个节骨眼还在东都内闹事的,不会是心怀叵测之人,既然已经报给了京兆尹,就别怕了。” 赵惜宁也道:“我外头的追风骠大监骑去就是,即刻便到。” 第四十七章 惊坠台 - 百物屠 - 陈风徐 罗保朝执手言谢,便火急火燎地出门去了。高爵与竹叶跟在后面,不及他腿脚快,但是也紧紧跟着。不过一刻,就来到了鹊华照夕台。 这台子是前朝持德太后阴氏营建,原为庆贺嘉隆公主出嫁,现在已经是东都内的一处观景台。夏日夜里此处常有僧侣值夜击磬,十分雅致。 罗保朝勒马下鞍,愠色不减,冲过一众围观之人来至台子下,待抬头看清自己儿子被一青色衣裳的人架住不放时,登时怒不可遏。正这时,一旁有小厮过来回话:“老爷,老爷您可来了。” 罗保朝偏头看了一眼,转而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公子们原来在家里说话,不知怎么,外头的小厮来报,说高家的竹枝在长街上叫人给打了,公子们就争着闹出来了,原不知是谁,闹打着咱们公子就让人架住了,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小厮神情慌急,生怕说漏了。 罗保朝心急如焚,眼看不清是谁,而后高爵也挤着人潮走过来,问道:“京兆尹还没来吗?” 人群嘈杂,身后跟着来的小厮只道:“还没有。” “怎么这么慢!”罗保朝有些怒火冲顶,但面色却渐渐沉如静水。 “我们也不知道。” 高爵三望两望,见不到高屹,于是又忙问:“屹儿呢?” 竹叶便答:“公子和罗二公子上了台子了。” 闻听此言,高罗二人赫然大惊。“你们纵着他们上去?”高爵怒极反怔,责问着竹叶。 “不是的,不是的。”竹叶忽地一下跪在地。 此时,听着吵嚷的人声,罗保朝凝神看着台子上的人,怒气竟然有些消减。高爵与这些小厮问责了一番,正要拔步上楼,罗保朝猛地一把把住了他。 “你做什么?”高爵愕然。 罗保朝死盯着台子上,缓缓开口道:“他挟持住了我的儿子,又不是你的儿子,你急什么?” “不是,”高爵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你的我的,孩子们有危险,你就在下面干看着?” “他不是要谁的命,看来这个人是有打算的。”罗保朝将腰带上系着的一枚羊脂玉环解下来交给了身边的小厮,吩咐着:“拿着这玉环,去伯岳侯府告知一声,就说我今晚在府衙约他一见。” 高爵登时糊涂,疑道:“你这个时候见他做什么?” 小厮领命退下之后,罗保朝才背着手对高爵说道:“咱们尚且不知孩子们为什么被捉拿住,只是听这些小厮们一人一嘴的,若是在长街上跟人起了冲突,凭咱们的家门,还有敢造次生事的?要是真有人不长眼,也只有伯岳侯了,你且看他们顶上,沉儿被架着,那个人似乎在等什么,又或者他们在顶上说了什么,总而言之,没有大事。” 高爵这才仔细镇定地看着台子顶,只见罗沉虽然被那人架住,但是靠在了柱子上,却也不怎么慌张,也没有张手舞脚。又把罗保朝适才的话细细思索过,心里才安定,于是又问:“可我们总不能在这里坐视不管吧。” 罗保朝轻轻摇头,只道:“自然不会,你去找几个心腹,仔细打听着这人群里看热闹的,我倒要看看,祸患在哪儿。” “你瞧,下面是我爹来了,你们伯岳侯府还真是不怕事儿大。”罗沉听见疾驰的马蹄声,便用余光去瞥,正见到是自己的父亲,于是恶狠狠地对面前之人告诫着。 这个身着群青色锦衣的男子乃是伯岳侯府后院的大护院,叫元献更。 他甚少露面,今天是被时不敏带着出来闲逛,却不巧在长干午市上遇见了一个小商贩卖糕点,叫砗磲花儿。时不敏一时好奇想吃,就吩咐手底下人去买,却不想那人不卖。正巧,高家的竹叶与竹枝来买砗磲花儿,只说了从何而来,谁派遣来的,那小商贩就要慷慨相送,时不敏更怒,遂与之争执。原本就是小打小闹,轮不到元献更动手,可是时不敏下手没有轻重,打伤了竹枝,有嘴快的小厮传话回了罗府,罗沉等人便赶奔过来。那罗沉也是不让人的,抄起来一根木条就打在了时不敏的肩头,三尺三的木条硬生生给抡断了,元献更这才动了怒。 元献更不是鲁莽之辈,待看了一眼台子下的光景,心里便算计。 时不敏正在一旁捂着肩头,脸上又气又恨,咬牙切齿道:“你不用听他废话,给我把他从这儿扔下去,出了什么事儿我给你兜着!” 高爵与罗明与他们相隔十来步远,面上也都是焦灼之情。罗明急的额头上都涔满了汗,他伸手抹了一把,白皙的小胖脸两颊生红,声音也几乎嘶哑了,直道:“我哥是朝廷一品命官的儿子,你们要是敢动手,就算是伯岳侯府也都得遭殃,天子脚下,你们岂敢?” 时不敏听了更来气,也不理睬罗明,大步走到罗沉面前,恶狠狠地说道:“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你们家放肆太久了!” 罗沉紧咬牙关,从唇齿间露出几个字来,锥在时不敏耳朵里,“你们家才最放肆。” 时不敏哪里容他多嘴,一拳头猛地捣在了他的肚子上,别看他年纪小,这一拳可真是用尽了力气。罗沉吃痛,低声嘶音,眼神满是错愕,这时不敏不是肩头受伤了吗,怎么还能挥动拳头?还不及他想明白,时不敏便一手拽起来他的领口,生生把内衬翻扯了出来,“今天我就让你从这台子上跌下去,看看你还敢不敢逞口舌之快。” 元献更先是一愣,而后缓过神儿来劝阻道:“小侯爷,不好真的动手。” “你怕什么?我自己动手!”时不敏说着就把罗沉的脖子给按到了半空。 “小侯爷!”元献更也不等他回话,抬手就拿掉他的手,而后又将罗沉抵在了柱子上,“小侯爷要是泄愤,有千种万种的方法,何至于要了他的命,这是最不理智的,若是侯爷知道了,只怕会动怒。” 他低眉顺眼,似乎有些为难。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拦我?记住了,你自己的身份,我爹也早就想好好整治整治这罗家了,何不就从这能说会道的开个刀,反正他们家还有一个,想来也无妨。”时不敏眼神冷撼,真是有了肃杀之意。 而此时,元献更被他斥责得更是不敢说话了。 眼见着元献更的手也松开,罗沉也有些紧张,只觉得时不敏推拥着要把他推下台子去,两人再次来到栏杆边。 “罗沉,你下辈子投胎可就要仔细舌头了。”时不敏也就十来岁的年纪,可是发狠时,真有恶鬼之意。 罗沉虽然心跳很快,可还是笑吟吟道:“你最好也明白,就你们家如今的权势,早晚有一天下场会更惨。” “嘴硬!”时不敏把他架在栏杆上,力气大得很。 他只觉得心快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了,手脚冰凉,一时间就连午后的风都觉得凉意十足。日头正巧掩进了一大片云彩里,光影转错,飞鸟落在台子顶上,还十分好奇地探望着下面。二人就这样僵持着,时不敏忽然感觉心里头那股子狠劲儿渐渐消退,手上的力气也不那么大了。 罗沉许是觉得他力气小了一些,趁两人互相注视之时,悄悄从袖子里抖搂出那一枚宙里伏霞,扔在了地上,时不敏闻听清脆声音一个愣神,就连元献更也跟着愣神儿,去看那一枚小东西在地上滚了三滚。他正疑惑是什么时,不过几个呼吸而已,罗沉就抽身蹲下,让了时不敏一步。时不敏力气全在上头,此时吃空,踉跄着扑向前去,正把住栏杆外头,却不想罗猛蒙的起身,头顶撞在他的肚子上,硬生生给他顶起来。时不敏一个此时手未抓稳,竟翻落台子,坠楼下去。 伴随着人们的惊呼,此起彼伏的尖叫,罗沉背对着栏杆,看着元献更喘着粗气,已是大汗淋漓。 元献更慌然回神,借着轻功一跃而下。时不敏却已经跌落在地,一动不动,不知道性命如何。高屹和罗明忙上前去扶住罗沉,三人同是惊魂未定。 是夜,敕事监内,罗保朝坐在上首,伯岳侯坐在他右侧,两人面色俱是沉郁。从挟持罗沉到时不敏坠楼,两家算是彻底结怨,好在时不敏情况不算坏,精通骨病的太医们都已经候在了侯府。 “罗大监午时约我晚间一见,怕不是算定了你的儿子没事,我的儿子就要出事儿。”伯岳侯到底不是庸庸碌碌之辈,虽然自己的孩子出了这样大的事,可还是能平心静气地同罗保朝说话。 罗保朝自然有理,可也不得不虚情假意一番,他回道:“侯爷这是误会我了,小侯爷出了事儿,我也是心急如焚,万万没想到啊。” “得了吧,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大可不必这样装模作样。”伯岳侯看起来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儿子。 罗保朝看了看他,灯火之下,更显老练。“侯爷,您就不担心小侯爷?” 伯岳侯闻言扬眉看他,轻声道:“哼,你早就在官家面前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左右是我们家理亏,若我纠缠下去,又有何益?况且,敏儿坠楼一事,无法扭转,我担心也不如太医们操心管用,思来想去,来见你一面,才是要紧的,你有什么话,要说尽管说。” 罗保朝微微侧身,用十分不明朗的语气问道:“侯爷是不打算再装作一个莽臣了?”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费脑子。”伯岳侯闻言闭眼,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我这个莽臣,是给那些稀里糊涂的人看的。” 第四十八章 春夏交 - 百物屠 - 陈风徐 “可你在官家面前乖张跋扈,是为了让他安心吧。”罗保朝也不卖关子,“位高权重如你,可有想过,自己这样子装不下去的时候?” 伯岳侯不言语。 罗保朝接着道:“你自己盘算太多了,而今登州、西山,大魏的内忧外患已经让朝野动荡了,你的所作所为,迟早会成为官家的眼中钉。” “他讨厌过分聪明的人。”罗保朝一句话顿时让伯岳侯毛骨悚然。 待回过神儿来,伯岳侯即笑问:“大监你难道不是过分聪明的人?” “我的一切,是皇帝给的,而你的一切,是你父亲给的,是先帝给的。”罗保朝存了笑意,在曳曳灯影中,十分可怖。 “你什么意思?” 罗保朝端坐起来,伸手铺开一卷字帖,正是钟赴路的《雍州贴》,他一眼一眼寻找着,最终落在一句话上,继而读道:“冬日则风,山林皆空。” 伯岳侯一愣神儿,又听得罗保朝接着道:“官家已经开始疑心你了。” “他一直疑心我。” “或许吧,我还是觉得你不该插手太多的事情,哪怕你是装的样子。”罗保朝语重心长。 伯岳侯看着他,心里有些打鼓,但还是沉声道:“大监,你我应该水火不容,咱们两家也不该过多牵涉彼此,记住了,我的儿子可是你儿子推下去的。” 罗保朝眉毛一挑,心里对他的态度心知肚明,于是道:“那侯爷也别忘了,是你的儿子想把我的儿子推下去。” “你死我活的事情,咱们都不该忘记。”伯岳侯冷笑一声,“大监,自求多福吧。” 这间屋子内气氛顿时凝滞如冰,两个人没有把话说开,但又把话都讲明白了。原本,罗保朝心里还想着提醒伯岳侯,因为毕竟两人没有深仇大恨,可见伯岳侯已经入戏太深,难以自拔,他又不想再多费口舌了。既然伯岳侯自己撞上了刀尖儿,且看是他皮厚还是刀钝吧。 就在两人于府衙内谈话时,赵惜宁正抓了人在御照司审讯。这件事瞒过了京兆尹府,他自己亲自夜审。在御照司正堂里有四根实心漆就的擎顶大柱,四柱分雕刻四象,当中刻着白虎的眼睛冲对着一扇不起眼的小门,门两旁是两架六层的乌木的书架,如果不仔细看,定会把这门当做是后墙。 而这门内,则是御照司的暗房,进去后左右两扇门,左边门打开向上走,叫“一步登天”,右边门打开往下走,叫“跌入黄泉”。左走高官显贵,右走布衣平民。是时,赵惜宁正在“黄泉”里审问一个着装十分朴素的商贩,且用苇叶给他遮住了眼睛,绑在椅子里,脚底下给他穿着铁靴子,让他动弹不得,只能说话。 “你家原来是先吕宫内的御厨,对吧。”赵惜宁合袖而坐,淡淡问道。 这个人正是王会人! 王会人艰难地动了动喉头,烛影当中,他的面庞颇显平静。在御照司里,如他这般仿若置身事外的人,少之又少,赵惜宁心里便已经小心万分。 “正是,我姑祖母是元帝昭仪王氏,我曾祖由是被举荐为膳房司灶,我祖父乃至父亲都是先吕宫内的御厨,大人尽可去查证,草民万不敢欺瞒。”王会人据实相告。 赵惜宁看着案上卷宗,一一对应无误,遂又问:“现家住哪里,家中还有什么人,做的什么行当,可有什么结交?” 王会人不急不慢地应答:“家住东都南郊南关乡,除了我,家中只有长姐的遗腹子,长姐前年也已经过世,如今做着小买卖,卖糕点,若论结交,本庆十年被当街腰斩的先吕高山王是我的好友,如今,并无交际。” 此话一出,赵惜宁脑子里不自觉的一个激灵。他所说的正是先吕最后一个贵室宗亲,高山王吕余风。本庆十年,先帝因为东都之乱大为震怒,又听言官上谏,以为是先吕遗民作乱,遂杀被软禁在宜春馆的吕余风,彻底断了大吕的血脉。如果面前之人是吕余风旧友,那今日鹊华台之事,恐怕不能轻易了之。不过,这个王会人又十分坦诚,不像是犯乱之人。赵惜宁一时纳罕,旁人若有这层关系尚且避而不谈,他倒是和盘托出,如若不是真的没什么猫腻,那就是他另有某算了。 “这话可不能乱说。”赵惜宁思忖了许久,才缓缓对他道。 王会人摇了摇头,“我一生无所交友,只他一人而已。” “此事且不提,我再问你—”赵惜宁故意不再谈论,话锋一转,“都说买卖人是门开向众人,你为何偏偏不卖给伯岳侯小侯爷,而只卖给高家的小厮,这是为何,你是不是故意挑唆这两家?” 王会人静默片刻,略低了低头,轻吐出一口气方道:“我与罗家的公子早有一面之缘,颇为投机,我卖东西向来是只要缘分,那小侯爷与我无缘,自然不卖,大人去问询罗家公子便是,这倒无关挑唆不挑唆,只是缘分罢了。” “然我也问过了,确实如此。”赵惜宁心头的疑心反而更重,“既如此,看来你确实与这件事无关,今日放你去,你要好自为之。” 王会人只是“嗯”了一声,那被遮住的眼睛这才慢慢闭上,好似舒了一口气。 又过了三日,伯岳侯府传出消息,时不敏彻底瘫在床上,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皇帝从太医口里听说了这件事,悲悯着叹息一声,也不作什么言论,只吩咐大责太监带着一些补品上门安慰。他现在根本没有心情理会伯岳侯的儿子,如今他焦头烂额,分身乏术,德妃又不像皇后那样助力,什么政事也不多说一句。皇帝不好强求,只能让她多关心太子的学业。 而因为这件事,罗沉则直接被皇帝罢免了入天青影的资格。天青影内,一下子失了两个学生,讲起书来倒少了许多热闹。德妃还为着这件事劝过皇帝。 “陛下圣裁,臣妾本不该多嘴,可是听丽华她们提起,罗家公子毕竟是救过她们的,若因为小侯爷的事就不许他学习,未免有些失衡了。”沈群梅正在明殿内伺候皇帝批折子。 皇帝头也不抬,仍旧认真地看着奏折,未几,才道:“你说的朕也想过,不过这件事,到底需要安抚伯岳侯,朕也和罗保朝商量过了,他这个儿子本就不善学习,免得在天青影再生事端,搅扰了太子。” 沈群梅也只能频频颔首,自顾自言道:“说的也是,太子最近无心学习,一是为着长门宫的事,另外就是东都内的这些纷争,臣妾看太子十分忧心,太傅虽然多有劝导,但是他始终静不下心来,唉,臣妾很是心疼。” “啧。”皇帝忽然掷笔蹙眉,啧了一声。 “怎么了陛下?”沈群梅也跟着一愣。 “没什么,敬一这个孩子就是敏感,心里有事从来不压着,不过现在这个时局他要是能专心学习也就不像他了,朕手里正好有件事分身乏术,让他去办办,也好历练历练他。”皇帝抬眸看向身边的沈群梅。她一身群青色的长裙,很衬她的肤色。 沈群梅喜上眉梢,遂道:“臣妾愿意替陛下去传这个旨意呢。” “这倒不用劳烦你,朕思忖好了,再让审山瀚去就是,只不过,朕要叮嘱你,这件事你不能插手,要让他自己做。”皇帝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沈群梅只是笑盈盈地答:“陛下放心,臣妾什么都不管。” 是时,罗府大门紧闭,事发之后,玉怀璧将两个儿子看得死死的,不许他们出院子一步。大有将闺阁女儿束之高楼的意思。期间,大夫人还来闹过,嚷嚷着要拿罗沉问罪,不过被玉怀璧挡了回去。这一次,她倒很是和气,毕竟做母亲的,能够感同身受,倘若是罗沉如今瘫在床上再也起不来,她必定比李撷桂做的还要过分。 这几日她没少奔波忙碌,转圜家事。只不过有的时候外人能挡,家里人就挡不住了。 今日一大早,自己的嫂嫂便没好气地登门造访。 玉怀璧十分客气地迎她进了正堂,好茶相奉。她这位嫂嫂是大司农江广宁的堂姐,早些年祖父玉穿山健在时,就做主给两家的腹中子约了婚姻。那时江家是工部尚书,也算门当户对。如今,江家依附伯岳侯,很是得力,罗家却与伯岳侯交恶,因此,玉怀璧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位嫂嫂了。 “不知嫂嫂今日贵足踏临,所为何事?”玉怀璧只着素衣相见,也不上妆,看得出来很是怠慢。 这位玉江氏倒也没挑理,只不过很是阴阳怪气,斜瞥了她一眼,柔柔道:“你们罗家如今位高权重,气焰大的很,我斗胆来一趟,倒惹你不自在了。” 若是旁人说这话,玉怀璧必定还口,可这是本家嫂子,就只好赔笑道:“嫂嫂这说的什么话,许久不见,真是见外了。” 第四十九章 太平事 - 百物屠 - 陈风徐 “见外是真见外,你们家从来不亲近别人,不对,倒也不是,你们家是从来不亲近没有用处的人,像是我们家,您这位罗大夫人就很是避讳呢。”玉江氏面如平湖无波,也看不出任何不满。可这种面无其实,在玉怀璧眼中就是一种挑衅。 但她还是不得不保持笑容,和气道:“嫂嫂这话就是在怪我了,咱们两家确实往来寡淡些,但放眼东都,只有咱们两家血亲相连,当是为同气连枝,哪里说是避讳呢?” 玉江氏仿佛被这话刺痛了耳根子,立时扬脸,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冷冷道:“同气连枝?罗大夫人,你们玉家有把我夫君当成是一家人吗?就因为你口里的同气连枝,我夫君这十几年来过得哪里有体面呢?” “嫂嫂这话什么意思?”玉怀璧也有些愤怒了。 “今天来不是和你论你们玉家那些腌臜事儿的,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明白,倘若你是个明白的,我劝你早些去给伯岳侯家赔个不是,把你那儿子带过去也认个错,不要让别人说你们罗家没有家教。”玉江氏并不拿正眼看她,只是温温而道。 “嫂嫂,你好歹也算是沉儿的舅母,怎么胳膊肘往外拐?”玉怀璧已经是忍无可忍的心情了。 玉江氏含嘲一笑,抿了抿唇道:“正因为我是他舅母,才要起到长辈的训导之责。” 玉怀璧没有接话,咬着后槽牙,忿忿地哼了一声。 “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妨给你说得更明白些,你要是有良心,你就想想,你哥哥这个兵部侍郎的官职是怎么来的,如今伯岳侯已经施压,你外甥女眼看着也要出阁了,要是你还当你哥哥姓玉,就为我们家多想想。”话至后半截,玉江氏已经有些语气发抖,她眼角晶莹莹的,嘴唇也微微颤着。 玉怀璧陷入了沉思。当年,海宁州玉家闹分家,自己远在东都未曾掺和,但是也读了长姐传来的家书,知道是父亲的妾室刘氏因为自己的儿子承袭不了爵位才闹着要分家。刘氏生了家里的庶长子,也就是玉江氏的夫君玉慎乌。而自己的母亲王氏刚刚诞育嫡子玉弋阳,父亲就上奏朝廷要小儿子袭爵。刘氏这才不满,顶撞了宗祠,被幽拘在了别院。玉慎乌则出走家门,闯荡东都。原本,凭着玉怀璧当年的身份地位,为这位庶兄谋个一官半职不是难事,可是长姐又在信里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帮这个家族罪人,玉怀璧才一直没有为他说话。玉慎乌屡屡登门求助,玉怀璧也是搪塞过去。潦倒之人,当年独身闯荡,没有家族,也不可能厚着脸皮到未婚妻江家求助,他是怎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玉怀璧不知。 那几年夏日酷热,冬日剧寒,一个流浪之人,敲不开任何一扇大门,或许,他已经跌入了人生的无底深渊里,苦苦挣扎也走不出来。玉怀璧不敢想,这件事终归她是愧对的。 “嫂嫂。”她眼神黯然了。 玉江氏叹了一口气,只是对她说:“你们家的事儿,我不了解,我今日来,也算是还对你有希冀,伯岳侯已经派人来家里说了,要是罗沉不致歉,我的女儿这辈子也嫁不出去了。” “唉,嫂嫂真的以为这件事就是致歉这么容易吗?伯岳侯要的是我儿的一句道歉吗?”玉怀璧无奈苦笑,他分明要的是罗沉像他儿子一样,这辈子也起不了床。 “我不知道,那是你们家的事,与我无关。”玉江氏眼神里充满怆然,“做错了事,承担后果,人间正理。” 玉怀璧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满鼻子的茶香沁入。 “那我也不管,那是你们家的事,与我无关。” 她轻轻一笑,下定狠心。 玉江氏从罗府出去时,倒还算平静,可神色格外阴郁。玉怀璧心知这一门亲戚算是彻底得罪了,本还有血脉之情,现如今独余离心之恨。她心里只道算了,毕竟玉慎乌本就不是什么有前途的,他如今依附旁人才得到的任用,来日必然会有倒山时。比起亲戚来,她还是更担心家里头这个儿子。如今官家亲自赶他出天青影,已经让多少名贵人家背地里笑话了,他自然是年纪小,不懂人言可畏,只以为不上学了多开心,可不用功读书,这一辈子就是荒废了。她自然也和罗保朝商量过日后如何,虽然罗保朝说官家并不是真的动怒,可如今好学堂也不敢收他了,到底是难办。 是间,她转回厅堂,才坐下不多时,就有后院的丫鬟小晴来报事。她神色从容,微微行礼道:“夫人,押在暗房里的喜庆自戕了。”喜庆,正是那个给罗沉他们买酒的小厮。 玉怀璧像是听什么平常事似的,没有太多情绪,低着喉咙问:“怎么死的,不是手脚都捆住了,嘴里也塞着麻布吗?” 小晴低了低头,轻轻吐口,“夫人准许给水,他就自己要了两碗水喝,是憋尿憋死的。” “哦?还学了放笑翁?”玉怀璧勾唇如嘲。从前赵汉有一个弹琴大师,人称放笑翁,后来惹恼了临淄王,被拘禁其家,因不堪欺辱,他要了三大碗水,憋尿而亡。 “奴来问夫人如何处置。” 玉怀璧思忖片刻,即道:“找两个得力的,绑在石头上,沉到后院池子底,不是教唆公子们喝酒吗,就让他死了以后也傍在许意亭吧,明天,请花草师傅到池子里种些水植,去吧。” “是。”小晴得令退下。 玉怀璧且坐着,也是有些盘算。正这时,罗焦从外头进来,恭敬地称礼,“夫人,方才老爷命人送回消息来,官家已经罢免了咱们二公子的伴读。” 他是带着喜色的,玉怀璧闻言也是喜上眉梢,不由得语气也明快了一些,连连道:“好,好,好,也是免去心头一桩大事。” “还有另一件事——”罗焦再拜。 玉怀璧轻扬右手,“你说。” “小厮还带来老爷一封手书,说官家口谕,特召夫人往昭阳殿觐见,还要带着大公子。”说罢,罗焦将一手札奉上。玉怀璧接来,展开一读,几行小字,说得明白。 “你速去备车,我带沉儿进宫。”玉怀璧按定心思,眉梢不动。 罗焦备车倒快,玉怀璧才刚梳妆得当,外头就进来报车马备好,玉怀璧又让丫鬟去后院叫看着罗沉,要衣装得体。她这里则千挑万选出一条海棠红的长裙,绣如意回环纹,上身的颜色则素净些,是雪松青的襦衣,团花纹样为“龟鹤延年”,又罩天水碧的江蚕纱影半臂,再搭一条桃黄色的披帛,腰间配金丝双环宫绦,足蹬镶珠笏头履。本来觐见内闱,应当穿命妇翟衣,但昭阳殿不是长门宫,无需拘礼。 身边的丫鬟们伺候好了,才有人来报,说罗沉已经在外头等着了。玉怀璧遂出门,与罗沉一起进宫。这一路上,罗沉都是沉默的,或许说这一连几日,他都是沉默的,没有人知道,他夜里时常睡不着,只能睁着眼,熬过漫漫长夜。天明时分,才能稍稍眯一会儿。 “待会儿见了旁人可不许多说话了。”玉怀璧有些忧心,几乎没有看出儿子的面色。 也是,罗沉早扑了一些桃花粉,遮掩了难看的面色。他今日的公子装很是利落,浑身上下也看不出半点贵气来,倒像个寒门学子。只不过,他那长眉锋利依旧,少年英姿只是稍带颓唐罢。 “是。”他有气无力地应着。 玉怀璧仿佛不曾听见他的虚弱,她一面掀开轿帘,扫量着外头,一面道:“若是贵人问你什么,你就如实答,若要赏你什么,你也别推辞。” “是。”罗沉低眉耷眼。 听着罗沉回应,玉怀璧心里也不那么焦躁。罗保朝来信,只说是昭阳殿要褒奖罗沉,以此宽慰罗家,别的没有再说。但是就玉怀璧的思忖,皇帝刚下旨罢了罗沉的天青影之学,后头就跟着召进宫中,看来是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可未必不是为了其它谋划。 不过多久,就来至在宫门外,母子二人下车由黄门官接引,步行至昭阳殿。 由于如今是沈群梅代执凤印,所以昭阳殿的用度已经比肩曾经的长门宫。早先年,玉怀璧还养在宫里时,就常来昭阳殿玩耍,此处后面就是涉水殿,风景独好。 今日故地重游,好添几分愁意。 “是罗夫人,我们娘娘已经在等着您了,您这边请。”出来迎接的正是采英,她笑得明快,让人不自觉地就放松了警惕。 玉怀璧与她也是报之一笑,跟着就往正殿去。一踏进门,就闻到清淡的草木香,不似寻常香料,定睛看去,殿中的三足擎云兽首香炉正袅袅升烟。 “您请。”采英又回身恭请一声,方走至一偏座停步。 “夫人请坐,娘娘在偏殿这就出来。”采英躬身施礼,遂转入屏风,往偏殿去请沈群梅。 玉怀璧不敢先坐,只候着沈群梅来。不一时,便先听一声清脆若珰珠相碰而生的笑声入耳,只如丝线串珠一样,灵动醉人。玉怀璧方一提神儿,见穿霞红色百鸟裙的沈群梅步入殿中。她眉如蝶眼,唇似花红,娉婷而来,杏眼桃腮却不失雅致,金玉环首又平增雍容,好似九天仙女下宫阙,月里嫦娥离广寒。 第五十章 海双灵 - 百物屠 - 陈风徐 “让夫人辛苦这一趟,本宫未有远迎,失礼了。”她含三分敬意,到了玉怀璧面前自然地执手相谈。 玉怀璧第二次见沈群梅,却已感觉她大变模样。头一次她出嫁时,那么娇羞含怯,如今落落大方,且也圆融许多。沈群梅如今乃是正一品德妃,位在其上,玉怀璧稍愣片刻,即下跪行礼,口尊:“德妃娘娘见安,臣妇罗玉氏拜见。” 罗沉也微微出神地跟着跪下。 “罗夫人多礼了,快请坐,本宫已经命人煮好了雾水云露,听闻从前罗夫人还住在宫里时,最喜欢喝这茶。”沈群梅将她请入座,而后转身归座。采英正好这时候和几个小宫娥端茶点上来了。 玉怀璧见她如此周密精心,也不知道她意欲何为,于是只好先问:“不知道德妃娘娘今日为何召见臣妇与犬子。” 沈群梅展颜悦色,答道:“先前东都怀仁坊一事,多亏罗沉公子机智相救,本宫听丽华说得明明白白,只不过陛下有他的考量,罗夫人也要体谅。” “娘娘真是折煞臣妇了,官家天裁,圣明至极。”玉怀璧恭敬俯身。 闻言,沈群梅抿唇眯眼,轻声道:“都说夫人脾气易怒,如今真见了,倒是他们乱嚼舌根子了,你也无须担心,本宫会好好安排罗沉公子的上学之事,也算报答罗公子的恩情。” 这句话说的很是微妙,玉怀璧心里提起三分警醒,试探着问:“娘娘的意思是?” “本宫兄长身为太傅,当为国家英才蓄意考虑,故而同陛下商议,罗沉公子年少多才,智勇无双,可以同太子在东宫研学,罗明二公子等到病好之后,也可以去东宫研学,陛下已经应允了,这件事不宜张扬,这才请夫人进宫一叙。”沈群梅说的轻巧,但是这件事非同小可。要知道,能进天青影已经是无上光荣了,这次直接进了东宫,可以说是一步登天。在东宫里的,除了太傅,就是伴读,哪怕是随侍的,也都是宫里用老了的精明者,能在东宫研学,以后最起码也要从五品官做起。 “这恐怕有违规矩了吧。”玉怀璧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拒绝。 见她有些为难,沈群梅细细盘算,食指在大拇指肚儿上来回揉搓,而后道:“规矩这个事,原本就是人定的,本宫看罗沉公子在咱们这儿似乎拘束了,咱们也不好说话,这样吧,采英。” 采英应声趣前。 “你带着罗沉公子去正一处,那里有做机巧的师傅,他或许热爱这类物件,去开开眼界也是好的。”沈群梅所说的正一处就在东宫外头的甬道旁。 “是。”采英复来至罗沉身边,“公子请随我来。” 玉怀璧哪有不担心的,紧忙赔着笑,先看了一眼沈群梅,而后对略有萎靡不振的罗沉道:“你且跟着去吧,注意分寸就是。” 罗沉在这大殿内也本就觉得压抑,如今能出去自然微有悦色,便起身向沈群梅行礼,“谢过德妃娘娘。” 沈群梅见他知礼节,更是多爱了一重,“去吧,只别拘束了自己,若有喜欢的,告诉了他们,本宫就赏赐给你。” “多谢德妃娘娘。”罗沉便跟着采英踏出殿去。 身后,沈群梅悠悠赞道:“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这还是罗沉头一次行走在大魏后宫内,处处高墙,壸路长长,采英一边走一边向他作引。哪里是分宫楼,哪一处是华阳苑,哪一门为合意门。 “这里是岁粟庭,现在是两位公主的居所。”采英暂驻步,面向罗沉道。 此时他已经有些恍惚,只是跟着停下,却隐约听得有丝竹缦缦之声,而后是琵琶似瓶破般的清脆之音,这一声突兀,房檐上几只栖鸟都一并飞走,不知去处。他一愣,问道:“这是怎么了?” 采英望着岁粟庭,淡淡一笑,即道:“为着圣寿,二位公主正在演排曲子。” 罗沉心里好似头绳一紧,有些遐思,才又问:“公主们可还好?” “正是托了公子与高公子的福,二位公主已经大好无碍了。”采英笑眼飞蝶,“公子前面请吧,就快到正一处了。” 罗沉轻轻应声,眼睛却还看着岁粟庭的大门。待采英走了两三步,他才随后跟上。绕过岁粟庭,往东走进清晏门,又步行多时,与两伍巡宫禁卫擦肩而过,又撞见一队宫娥,纷纷扰扰间,不知不觉便来在了端安殿外。而所谓的东宫便是这端安殿。大裂七逐时,天子于交华宫教养太子,各国效仿,齐国先设接云殿,楚国改建虎卧台,位据东方之正。便有东宫之称。 秦有六合宫,赵汉有配元殿,大魏的东宫为端安殿,冯氏庸朝有体德殿,先吕也有正宁殿。而如今沿用大魏宫制,故称端安。 过了端安殿再向前,便是天青影。而天青影与端安殿之间的甬道向南就是正一处。专门负责皇室的器物造办。采英引着罗沉进了门,便找到一位老师傅,看着就是花甲年纪。采英与他嘱咐了几句,便与罗沉作别离开,全让那老师傅带着罗沉在正一处里观览。 老师傅年纪虽大,但精神矍铄,两颊颇红,他眉骨生得高,眉毛却稀疏,眼皮浮肿,又是个塌鼻子,看起来滑稽得不得了。加上他一脸麻子,这里的人惯叫他麻公。 “公子可是也喜欢这些手艺?”麻公一步上前,迎着了罗沉。 此时,他们只在前院,这里是平日处理文务的地方,皇帝派了什么旨意,各宫有什么东西要做递来条子,贵人们需要什么送来文书,都是在前院接应,到了后头才是真正的场面。 罗沉等在天青影读书时,也常听见此处些动静,无外乎都是叮当五四的,他因是问:“喜欢,只是不知道正一处有什么。” 麻公提了提神,道:“正一处督办,有五门,木、石、金、瓷、机,除了瓷器门不在宫里,其余四门都在这儿,不如公子随我到后头看看?”他伸出胳膊,给罗沉作了一个引路。 “那便劳烦师傅了。”罗沉本有些烦闷,听麻公这样一说,只觉得烦忧且可抛到九霄云外,一踏步就跟着他进了后院。 过了正厅,直接从后门到了二进院,刚巧有两个内监捧了花盒要出门,他们见了麻公都是敬重有加,问了安好才匆匆离去。麻公与罗沉就站在台阶上,老人家指着左右两侧的屋子便道:“左边是石器门,宫里头的玉器多从这里出,右边是金银门,金银铜铁一类便是这里做的,公子请。” 说是一声请,罗沉先下了台阶,来至中庭。只见掩映着的窗户里,是许多工匠正低头苦做。左边房门上悬挂着一块牌子,写“他山”二字,再转头看右边房门上同有一块牌子,写“火炼”二字。当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真金火炼,始为真金”。 “金石之物,到底有些俗了。”罗沉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注意地嘟囔了出来。麻公听得仔细,不由一笑,只在他身旁轻声道:“看来这些不足以让公子驻足,请再随我来。” 麻公领着他又进了三进。 这一处院子里比刚才清净好些,且墙下各自植树种花,更有生机。麻公即道:“这里就是木工门了。” 罗沉走到一处窗户前,便见里头正有一人给匣子描金边。抬头看窗户上悬着一个小木牌,刻字“粉饰”。他又到对面的屋子观瞧,窗户上同样悬着木牌,刻“八音”,里面没有人,临窗的桌子上正摆着好多张古琴的素胎。而坐北的正殿,则悬黑州木犀的匾额,正楷写着三个大字——公输阁。 罗沉愣在门前,看得出了神。他知道,公输,指的就是鲁班。木工门的开山鼻祖,也是机变的创始者。麻公不知何时来在他身后,也是抬头言说:“左右是描金画面儿的,还有做乐器的,木工门做东西精巧,便和机变门在一起,公子要不要进去看看?” “可以吗?”罗沉有些不敢相信。 “且进就是。”麻公宽厚一笑,“里头的师傅应该正在给官家预备圣寿之礼。” 罗沉一听能进去,只顾着推门,却没想到正有人从里面打开了门,他一个不小心,推了一个空,踉跄着跌入殿内。好在里头那人一把将他扶住,这才没给他摔着,麻公正哎呦了一声,里边的人便轻声问道:“没事儿吧?” 他问得温柔,罗沉又是个结实顽皮的,没有实在摔着,只是不好意思地就着他的胳膊站起来,并来不及拍打身上,就赶忙行礼致谢:“多谢先生,是我唐突了。” 麻公与这人打了个照面,也是和颜悦色,似是特意向他介绍:“这位是罗大监的公子,罗沉。” “原来是小罗公子,我可是常听到你的名字。”那人存笑说话,很是好听。 罗沉正疑惑,不免抬头,映入眼内的,是一个衣袂飘飘的正然君子。看模样,柳叶眉,荔枝眼,山根挺俊,面色如玉,若只说皓齿明眸不够意思,更多几分仙风道骨才是点睛。且他嘴角天然带笑,让人一见好舒服。 “我的名字?” 那人只是点了点头,也没搭话。麻公又对罗沉道:“这位是我们正一处特意请来指点这次寿礼的师傅,叫海双灵。” “海大师!”罗沉目瞪口呆。 整个东都城,翻个底朝天,要找出一个让罗沉佩服的人,除了明瓮里二十四坊的海双灵再无别人。“真是海大师?”罗沉猛然意识到刚才自己的声音过于尖锐,于是又放低声音问了一遍。 里头做活的人还提点了一句:“肃静。” 海双灵回头看了看,方对麻公和罗沉说:“咱们庭内叙话,别吵着他们,正是关键的时候。” 罗沉睁大了眼睛,兴奋地点了点头,转身跑到庭院内,麻公则上前与海双灵合上殿门。 “说话注意分寸。”他们二人正背对着罗沉,麻公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 海双灵微笑着答:“麻公放心。” 第五十一章 安睡夜 - 百物屠 - 陈风徐 转身间,海双灵笑意更浓,比方才平添了几分亲善,他年岁不高,又因此格外惹罗沉喜欢。款步入庭,罗沉自是扫去阴云见天光,恭敬道:“海大师,我可算是见到您了。” “素来听闻你喜欢机巧,没想到能在正一处见到你,怎么,太子约你入宫?”他微微俯身,很是随和。 罗沉笑着用力摇头,“我是随母亲来见昭阳殿的德妃娘娘。” “那为何你独自来了正一处?” “德妃娘娘见我在宫里拘束,就派人带我来这里看看。”罗沉无不从实回答。 海双灵的面容是看不出一点问题的,他仍旧笑着,但心里已然生了狐疑。“既然是为了多看,我这里正好有一件好东西,不过我还得去拿取,你先到前头的正殿等着我,可好?”海双灵的话顿时让罗沉心里痒痒起来,罗沉欢快地应答着好。 “麻公,带他去前头吧。”海双灵笑着看向麻公。 麻公自无他言,遂领着罗沉回到了前头正殿。海双灵手捻着手,焦灼起来,恐怕深宫之中没那么简单。沈德妃虽然得势,但从来不僭越,也没有苛待过长门宫,宽下奉上,没有半点差池,就连他一个外人也知道,宫里人人都传,德妃娘娘的恩情。 正在他思忖之时,外头忽然传来高声通报:“二公主驾到。” 他瞳仁一缩,已明其因。 丽华只带着贴身的宫娥蕴云进了正一处,前头领事的内监连忙上前来恭候。她只道要看看自己送来的古琴是否修好,那内监正夸耀着技艺,罗沉就与麻公一步走进了她的视线。原本,她只温柔地听着内监说话,一见罗沉,不知怎的莫名起了笑意。蕴云是个有眼力见的,当下即对内监道:“司工,你倒不如搬出来给公主看看,也别尽顾着讨赏自夸。” “哎呦,是的是的,奴这便去,还请公主进内殿稍等片刻。”他作媚离去。 麻公见丽华前来,更是赶忙上前行礼,口尊:“二公主福宁,您是来看琴吗?” 丽华谦和一笑,对道:“正是,方才李司工已经去取了。” “您请先进殿稍候,我再去备些茶点。”麻公毕恭毕敬。 丽华颔首,“有劳了。” 她与麻公对话时,罗沉已然来至近前,此时刚要行礼,丽华仿佛才看见他似的,笑问:“罗公子何时来的?” 罗沉遂答道:“才来没多久,刚把正一处转了转。” “想必你很喜欢这里吧。”丽华很是收敛,她心知肚明,作为一国公主,决不能逾越规矩与身份。 罗沉洋溢着满足之意,“这里应当是大魏最别具一格的地方了,我很喜欢。” 不知怎的,丽华看见少年眼里的烁动,心头也跟着一跳。真的是从来没有过,仿佛是一份独属于他的欢喜藏在了自己的心底。自开庙那天之后,她就对罗沉一直有着难以平息的趋附感,她十分想和他说话,十分想听他说话,也想看他的模样,也想再次看一次东都的夜灯初上。今日得到消息,知道他要进宫,她是多么想去昭阳殿看上一眼,可她万万不能轻易踏入。好在,采英方才来告诉了一声。 “多谢公子。”丽华终是以感恩的话浮起了笑来。 罗沉摸不着头脑,怔怔着问:“谢什么?” “之前的相救之恩。”她款款施礼。 罗沉虚扶一把,小小年纪却很懂分寸,知晓礼仪,看着她的真诚,彼时的罗沉大大方方地应道:“公主客气了。” 满庭温和,正恰如此时节东都的风候,让人心胸舒畅。海双灵悄悄地站在隐晦处,看着眼前的小儿女,勾起的唇迟迟没有落下,他向来是喜欢初夏的,凡事多应景,大魏也从来没有在这个时候出过大事,一切都很好。 玉怀璧和罗沉出宫回家的时候,面色格外红润,看来沈群梅给她说的话很是中听。她喜不自胜,自己两个儿子都能入东宫,这等好事,可比在天青影要舒快得多。虽然她知道,没有皇帝的首肯,这件事不可能落在纸面上,而这背后又是暗中要挟,可她就是开心。 终于可以睡一个香甜的好觉了。 她心里蓦然坠了下去,那么轻松自在,那么空然无事,所有烦忧没有缘由地被抛诸脑后,她只想好好睡一觉,这些日子来她忙碌异常。不只是她,很多人本都忙碌难停,可却突然都一起歇息下来——皇帝自从禁闭了皇后,神思舒驰,夜夜择美,这一夜,他安睡在安阳殿。伯岳侯背地里为儿子的事怒火攻心,多日愤恨,昼眠夜醉,这一夜却滴酒未沾睡了个好觉。申乃安在宣慰司秉烛谋划,今夜多吃了姜酒,胃里生暖,索性裹被卧眠。赵惜宁把案阅卷,看了好几篇,也不知不觉睡在了桌边。 丧志的时不敏头一次不坐噩梦,思心难耐的官南慧抱珠入梦,高屹向来睡得舒坦,罗沉也是没心没肺,太子倒好学,手握一卷《不盈尺》昏昏睡去,高青龄也在枕边安放一本《汉册》。 大责太监没有值夜,他手底下的孝敬他,让他好好休息了一晚,这也是他第一次没听见谯楼鼓更。东都真安静,真好似月亮从云里扎破出来的那一声都听得见,潺潺的洛水绕城而去,呼应着天边垂落的星辰入地,一起消失。不会有人在乎这一天——四月三十日——人间芳菲殆尽,事事尽安。 “唉,看来,大魏皇帝是打算缓而治之了?”寂静的坊间,却有人悠悠兴叹。 应答他的,是清冽却稚嫩的少年声音:“局面已经搞乱了,他不可能坐得住。” “如今他的臣子中,也只有那个人能按得住他了。”这句话说得轻蔑,且嘲讽之意味甚足。 “如今,袍袖既展,收拉裙带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我们始终在暗处不是吗?” “不要心急,再等两手。”这名少年从袖内缓缓露出一朵小巧玲珑的海棠花来——不,那不是花,它是镶嵌在一支钗上的。花本有期,唯金石万年。 第五十二章 端阳诏 - 百物屠 - 陈风徐 五月初五,端阳日。 东都的端阳是很喜欢热闹的,加之最近没有什么大事,百姓们便欢天喜地着迎接节日。皇帝格外开恩,也为了扫却灾厄,特下旨在南城门外开大道场,请高僧来做法事。民众可在法台之下跪拜同祈,凡来者皆可领一枚艾草香包。 此事由高爵摄下的太常寺督办,京兆尹府协理,故而十分周全。许多皇家贵族是不去这种场合的,有失体面,都一应到宫内东苑的瑞和殿烧香祈福。凡三品以上的官员也可以携家眷前往。玉怀璧是不信这些神佛的,但是罗保朝身为敕事监大监,必然要在此与一众同僚烧香祈福,家眷们也必须陪伴身侧,才显得郑重其事。故而,每每这种场合她都要现身于此。 繁文缛节的仪式结束后,官员们往往会聚在一起说说话,女眷们也就可以拢在一起说两句。玉怀璧本想和薛纪英随便聊两句打发时间,却没想到薛纪英正被辅国公夫人拉着攀谈,不好脱身。她正无聊,但见状也只能自己站着低头不语,少顷,李撷桂走近来跟她说话。 与其说是说话,倒不如说是撒气。“罗大夫人,没想到这平日里最不信神佛的,你也来了,不知,是不是求自己的儿子能回天青影啊?”她盛气凌人的语气顿时吸引了周围的目光。 自从时不敏坠楼之后,她一直很忌惮与时家人打照面,每每避之不及,如今,李撷桂却主动来犯,实在可恨。 “大夫人说笑了,我的儿子哪里能进得天青影呢?要进也该你的儿子进。”玉怀璧不想退让。 李撷桂面色倏变,冷哼道:“哼,你可真是一贯的嘴硬。” “大夫人,我劝你别在这种场合惹是生非。”玉怀璧环顾四周,看了看众人,心里的怒火才压了下去。要不是人多,得顾及罗保朝,否则非要和她好好理论一番。 说来也怪,李撷桂没有步步逼人,当即也是轻蔑一笑,“自然,我是知道分寸的,也希望,你们家也知道分寸。” “我们可不招惹你们这种高门大户。” “也不必冠冕堂皇,你心里有数就行。”李撷桂只道他们罗家起的莫名其妙,全不知道其中为何。 说来也怪,东都这一池子水,本来没有高罗两家的事,可自从罗明入东都之后,事儿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其实她参不透也对,这天下好比一盘棋,黑白子的数是定了的,有出局的棋子,就必然有入局的补添。皇帝有意抬举高罗,为的就是补空缺。尤济事的位子,让给了高爵。可罗保朝的位子来的没缘由,要知道,从前的敕事监大监是个虚设,一直由闲散的王爷担个空名,可自从罗保朝新任以来,他的实权可以说是比肩沈可人。皇帝似乎在等,先排布了一颗子,准备替换另一颗。 皇帝知道要换谁,罗保朝知道,高爵知道,申乃安知道,赵惜宁知道,广勤侯知道,沈可人知道,王皇后也知道,就连那个人自己,也心知肚明。 玉怀璧眼光如钉,直直插入她的肌肤之间,语气更是不善,像压抑了许久的一场雨,随风打来,“你也要心里有数。” 瑞和殿的不欢而散是必然的,没有人能从这样的氛围里笑着走出来。男人们似乎也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归途之上都不与自己的妻子说话。罗保朝最是谨慎,看着玉怀璧阴晴莫测的脸色,便知道她和李撷桂起了争执,且没占到上风。 “夫人倒是不喜欢节庆。”待上了马车坐定,他才轻轻吐声。 玉怀璧从鼻内呼出气,眼睛早就闭上,嘴巴微微启开,“这第一件事,沉儿和明儿都能入东宫,若频繁了些,他们必然要疯传,如今你对伯岳侯,便是如鲠在喉,他少不得拿这件事弹劾你,这第二件事,小侯爷的腿到底是废了,我们虽然占理,但是他们家不讲理,也不会轻易放过咱们,李撷桂不过是个妇道人家,还是要提防伯岳侯,况且,你已经与他为敌了。” 罗保朝心里只觉得痒痒的,自己这位夫人没想到心里装着这么多事儿,但一直未与他言语,恐怕是夜夜担忧。只是这些,他早就心知肚明,“夫人,不要怕,我与伯岳侯是一场对弈,他虽然明面上嚣张跋扈,可到底不会对我怎么样,况且,官家如今还要用着他,你且等着吧,接下来的东都,很长一段时间,与咱们家没什么关系了,且放宽心。” “怎么说?”一听这话,玉怀璧猛然睁眼,一脸茫然地看向身旁的人。 “大责太监透露给我一个消息,官家打算让太子历练历练。”罗保朝略挺了挺后背,松动了筋骨,“如今,皇后被幽闭,背后无非就是为着王家,司马王驰一直守在西山要塞,他不回京,官家心里不安,所以,要借着这次机会,通过太子,提醒王家——不要试图欺瞒。” “太子也算是王家的孩子,官家让他办什么事,能够触动王家?”玉怀璧眉间的隐忧渐渐消去,代替的是一片心疑。 罗保朝笑而不语,他不能对玉怀璧提及,毕竟,这是国事。而且也是秘密。 大约是中午才过,皇帝从昭阳殿喝了一碗杏皮水才回到明政殿批奏折,此时正懒散散的,没有什么精神。这个时候,大责太监为他换上了艾蒿香,镇神宁心。 “这个香,可比沙金荼蘼好多了。”皇帝展开了一本奏折,满吸了一鼻子,十分舒坦。 大责太监直道:“一个是镇神,一个是安神,倒都差不多,只不过,荼蘼花了春便尽,艾叶新开夏始归,一个主去,一个主来,官家喜欢艾草,是喜欢好事儿来呢。” “你啊,总是一张巧嘴,好事儿?朕倒盼望着好事儿!”不知为何,他摔下来手里这本奏折,砸在桌面上,响彻大殿。 大责太监一怔,连忙放下手里的香钩,趣前奉茶。他语气小心翼翼,“官家喝口茶降降心火。” “你看看,这些无用之人,朕的心火哪里压得住?”他轻轻一叹,没有接过茶盏,眼神慢慢滞缓起来。 “官家可还是为西山要塞和登州的事儿?”大责太监明白他最近一直为这些奏折苦恼。军中呈报的到还好,地方官的呈报就有些推诿之意了。 “王驰的奏表一直隐晦地和长门宫扯关系,本来牧国撤兵,上庸也后撤,霞关以内,没有战乱的可能,只要宣慰司派使臣出使牧国,就能安定边境,一切只需要转向登州即可,可是王驰真的一直不肯撤军,原因无非就是那几个,担心反扑,担心有诈,他明明就是攥着什么在手里,可什么都不跟朕说!”言至此处,他已然有些愤怒,不过还压得住。大责太监心知不好,遂劝道:“官家,您和大司马的关系不能贸然激化啊。”皇帝摆了摆手,口称:“放心吧,朕和王家,还不至于为此变情。” “官家心胸宽广,可纳天下。”大责太监拜俯。 “你也不用奉承什么,你还得替朕想个人选,登州之变,费县与胶县久久不能平复,如今,要选一个督抚前去理事,你说,谁合适?”皇帝其实早有人选,但他就是想听听大责太监亲口说出这个人的名字。 伴君这许多年,审山瀚怎么不知道面前的君王在想什么。他心里微微一动,嘴角也跟着不自觉地微笑起来,“那老奴就多嘴一句,依奴拙见,这第一人选,自然是御照司赵大人,可是,如今的东都,离不开赵大人,奴觉得,论资历才干,身份地位,没有谁比束侯更合适了。” “哈哈哈哈哈。”皇帝仰天大笑。 “好老贼!”他一把把住了审山瀚的手腕,“就依你!” 审山瀚佯作不明所以,咧嘴跟着笑起来,心底却着实舒了一口气。皇帝要的,不是什么真的督抚,而是要伯岳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无比煎熬。其实很简单,他要借太子之手对付王家,在谁的眼里看来都是窝里斗,而素来与王家结仇的伯岳侯是绝不可能置身事外的。他已经知道消息,怀仁坊爆炸的那一天,伯岳侯见了蒋公错,这无疑是要在太子身上下功夫。 你既然自己撞上来,那可就不要怪我不轻饶你。让束今朝离京,伯岳侯做事情就不能再拉扯上他,要知道,为了避免罪过,他屡次借着和束今朝在一起的由头躲了过去。而这一次,一块保命的金牌不在,收拾起来也就方便些。 “你先去东宫传令,再去广勤侯府,让太子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让广勤侯明白朕的心意。”皇帝胸有成竹。 大责太监不敢怠慢,领旨去办。 端阳日的下午,大魏的风云才算真的拢起了。 广勤侯接旨之后,就已经明白皇帝的用意。送走了大责太监,他独自一人在书房筹谋,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他站立在案前,迟迟没有疏解心情。虽然明白,但还有很多疑惑。 “今夜你还是早点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去见官家。”魏孤辰端了一碗安神汤进来,她知道自己的夫君心烦意乱时,是吃不下东西的。 “嗯,我在想一些事,你不要操心。”他柔情一笑,“这件事是好事,只是要苦了你和肃儿了。” “这有什么,你一走,我便不出门,肃儿无非就是去天青影,我们母子难不成还会被谁刁难?只是,我担心你,要去登州那种是非之地……”话没有说下去,她便难以自制地哽咽了。 束今朝爱怜着看向面前的女人,伸出手掌,轻轻抚摸了她的面颊,虽远逊当年,但在他眼里,她还是那个与众不同的大魏长公主。 “等我回来。” 第五十三章 宕心波 - 百物屠 - 陈风徐 光复三年五月初六,天青影停学一日。 早朝之后,皇帝于拜事阁宣召广勤侯束今朝,足足一个时辰的时间,君臣二人才说罢大事小情。一前一后的功夫,大责太监往敕事监与吏部传旨,既为颁定束今朝任命的圣旨,也为将此事在吏部记档。其实,昨夜间,这件事已经在东都权贵之间盛传开来。故而今日罗保朝并未意外,只是奉旨行事。 “大责太监已经往吏部传旨了,待会儿你们送了文书去即可。”罗保朝抬手将已经批示的文书递给一旁的传令官。 “是。” “速去速回,勿要耽搁。”罗保朝面色不好,底下人都以为是他最近事务繁多,疲劳乏累导致的,可他却是愁着另外一桩心腹事。传令官奉意离去,罗保朝低眉一看,桌案上明明只少了一张纸,却显露出更多的麻烦事儿。 “大监,沈太傅在外等候,说是有事相商。”也不知沉思了多久,底下人来报事,这才将他从无尽的忧愁里拉扯出来。是沈可人来了,他来也对,这事儿关乎太子。 “请进来,肃清诸人,无事不得入内。”他眉舒气匀,打算先听听沈可人的见解。 须臾,沈可人摆袖入内,他总是一副急匆匆的样子,比起申乃安的静穆,给人一种慌乱难持之感,这个国家也不知有多少事,好像总需要他来操心挂念的。 “见过罗大监。”他客气施礼,罗保朝起身相迎,“太傅客气了,请坐。”罗保朝伸臂引他落左座,沈可人并不带笑,面色凝重地落了座。 “想必大监也知道我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沈可人坐定,当即问道。 “自然,太傅请看。”罗保朝复归座,将一份圣旨递给了他。 沈可人略略一扫,目光落在“钦哉”二字上,这便反腕扣下此明黄绢帛。“你可能会问,为何我像是不知晓此事一般,对吗?”沈可人平复呼吸。 “平甫知道,太傅也是被挡在了这件事之外。”罗保朝并不意外,他早已从大责太监那里得知,沈可人不被允许插手此事。 “我身为太子之师,理应为东宫筹谋,然我并非那殚精竭虑之人,与子肜不同,我只需要为太子的学业操持即可,不过这次的事,官家太急了,如果真放手让太子去做,他十四五岁的年纪,不只是做不好那么简单,我不放心。”他满面愁容难展,蹙眉仿佛团麻,眼边的湿润更如无计可施一般的自恨而生。 罗保朝不敢在他面前肆言纵意,只镇定道:“太傅别急,官家自有裁断。” “我,不能急,平甫,你要老实告诉我,这件事,除了这一份圣旨上提到的,可还有其他的隐秘?”沈可人老辣深谋,一句话就点穿了关键。 罗保朝不免心内惊讶不平,沈可人真是个可怕又可敬的人。他稍稍平复心情,面色仍稳,只道:“有的。” 他深呼吸着,嗟叹一声,“我知大监奉命,不能轻易对我言说,我也不想让大监为难,我只问两件事——” “哪两件事?”罗保朝定神。 沈可人微启双唇,缓缓问道:“第一,是否关乎王家,第二,是否牵扯薛家——”他一顿,“就这两件事。” 罗保朝心里发冷,思绪霎时间如桌案上那方半干的砚台,坚硬冰冷中凝涩着墨迹,转不开,抹不去,静候干涸。一如他涉世之深,这一刻,竟也无端走神,不知如何作答。 沈可人捉定他的失散神光,追问着:“只答是、否即可。” 辰光陡滞,乍如扼喉,不说呼吸甚难,只觉神思压不住地四处乱窜。沈可人这样强的威压,罗保朝头一次感受到,竟然如同皇帝那样,不能轻易应对。 “大监。”他再次轻唤。 两人之间,铁锁横江似的,拉扯禁锢,中隔沧浪奔腾,呼啸之悬崖也。 “皆是。”这句话破口而出,清淡得像一团云,却有力得像一只鸿雁穿破层云,直达沈可人耳内。 他听到答案,没有任何得意,面色反而更加凝重,皱纹内已有肃寂。屋子外头,院子里沙沙的声音不绝于耳,仆佣正在洒扫庭院,台阶洗澈,尘灰扫罢,事事具安。 “你知道的,前段时间,伯岳侯与广勤侯入宫觐见,我听闻酒席宴间,官家已与他们言及历练太子之事,大责太监提议,拿南仓里的辛世双为案例,不过未有确论,你大概也知道,伯岳侯曾在毓缕楼私下约见司刑寺的蒋公错,而那一日便是怀仁坊的爆炸案,只能说无巧不成书,司刑寺直领南仓,伯岳侯这分明就是在搅浑,太子一旦迈入,结局必然是伤了王家,而这,是你我都不想看到的,不是吗?”沈可人一一道来,手指在桌案上点点画画,激动不已。 罗保朝等人如何不明其中道理,但是又怎能奈何,“王家,是必然要动的。” “官家明白得很。”沈可人叹气,“可是王家倒不了。” 罗保朝狐疑,“太傅看来,是想得更深?” 沈可人冷哼一声,“大监,你可知为何当日,官家没有立刻按定此事?” “司马王驰正在西山,这件事怎么能做呢?” “那为何忽然又定下来让太子去做呢?分明那么多事情,为什么,还是盯着辛世双不放呢?”沈可人语气重了三分,更加掷地有声。 “如今局势明朗,西山无事,自然可做。” “你听听,你自己说的都没底!”沈可人仰面环视四周,“当日,提及辛世双,大责太监的本意并不是为了引导官家去做什么,他审山瀚和我一同服侍官家至今,日夜伴君,比我还要明白圣心所在,辛世双,就是个幌子,说到底,是为了试探两位侯爷的心思,也为了提醒官家——太子与王家的关系,本是个警示而已,之所以现在拿出来,我猜啊,是子肜对官家说了什么,你们也不傻,可也别都太落井下石了,如今这一切都指向伯岳侯,把他拉下来之后,这个国家可是会大乱的。” 罗保朝微微变色,方才的慌乱已经不见,他一点点收敛回心神,问道:“太傅,你什么意思?” “我担心太子,不是真的做了官家的利刃,而是做了你们的利刃。”沈可人微微低头,用目觑着罗保朝。 “我们的利刃?” “无论是王家,还是伯岳侯,在你们看来,都是隐患,必须要铲除,对官家而言,也是如此,可是天下平衡之道,你们能轻易维持吗?他们两者本就不是相对,王家保太子,伯岳侯主新政,换言之,两者甚至同属一伍,都是官家的对立面,故而你们要分解他们,换取自己的政绩。”沈可人悠悠道来,他的眼神智慧且深邃,他的远见卓识洞彻每个人的举动,可是,又有一些阴诡的感觉。 “太傅是这样想的?”罗保朝强自镇定。 沈可人摇了摇头,“你看看,你们,一步一句,据事说因,反推其本,以作自证,子肜擅谋,更擅心术,高大人重义,你又多思敏感,再来一个御照司聪明绝顶的赵惜宁,要我多想什么呢,你们四个,就足以把大魏推上不归之路了。”他莫然一笑,“方才我问你,是否有薛家的事。” “嗯。”罗保朝心里已经起了畏惧,后背满是冷汗。 “大监,只要薛家掺和进来,必死无疑,你信吗?”沈可人没有再废话,他直接道出结局。 “这……这怎么说?”罗保朝一时语塞。 “怎么说?”沈可人撑着桌案慢慢站起来,“分化王家,灭掉伯岳侯,把太子推上来,这不是你们想好的吗?可是这不合理,说不通,太子要站稳,还得让别人心服口服,那就得有人拿命来换,选一个人人都佩服的,人人都认可的,那必然是薛家,皇后曾屡屡推举薛家,把薛家请进局中来,辅佐太子,合王氏之意,借此矛头对准伯岳侯,而后让薛家背锅,压倒王家,最终,只有太子安然无恙,一石三鸟。” 罗保朝艰难地动了动喉头,不自觉地把手压在了一摞纸张上,这些纸张之下,正压着委任薛其是为太子詹事的圣旨。 “这件事,说到底,牵扯不到伯岳侯。” “不,已经都算进去了。” “怎么算的?” 沈可人回身,“辛世双,这个人当初不就是伯岳侯设计怂恿的吗?” “你都知道了?”罗保朝内心轰然溃塌。 “知道,或者不知道,我都不能插手,今日来和你说这些话,也不是真的为了求证什么,我心知肚明,只不过,给你们提个醒,不要太过分,安知官家如此多疑,不是你们一手推就的。”沈可人戚戚然,最后的几句话说得甚是心酸。 “太傅!”他高喊一声。 沈可人已经迈步要出去,也不驻足,只是叹着:“乱世出谋士,策论定太平,如今的大魏,阴谋诡划,人人都会,可是安邦定国之策,鲜有人谈。” 罗保朝顿觉天旋地转,不知心情。 第五十四章 帝心疑 - 百物屠 - 陈风徐 时辰好容易,倦怠更沾身。勿要耽一字,劝君读长文。 这首《劝学》就镌刻在一把三尺三的戒尺上,搁在东宫的书案头,魏敬一每日读书写字都能一眼看到。 “爱殊,我的那卷《清言》呢?”魏敬一正专真练字,写了一个“至”字,忽然停笔,悬腕当空,问着立侍一旁的宫娥。 爱殊便答:“殿下,在您的寝殿。” “取来。”他一抬头,看了看面前画屏之上的《春山问路图》,“还有,吩咐他们把格子里的那几卷经典分好类,我拆了线头,散了页,懒得收拾了。” 爱殊答应着退下。 那边翩然去了黄裙,这边便端带进来一人,看眉目年纪约莫二十,可品服却已是六品,不是外人,正是魏敬一的表哥,司马王驰的次子——王惮。 “殿下这懒惰之风可要不得啊。”他面朗神丰,嗓如环佩。东都的少年才俊,要算上他一个。 一眼见到他,魏敬一方才凝肃的面色登时舒解,急着搁下笔,大步迈出来,神采奕奕地应着:“无忌哥。” “殿下,礼节。”王惮在他面前行了一礼。 魏敬一一把抬住他的胳膊给拉了起来,打趣道:“看来,中丞大人是要跟我论身份了?” “臣可不敢失礼。”他轻笑着侧了侧脸。 “别这么拘束着我,好不容易见你一面,还要恪守礼节,来,内殿坐。”魏敬一几乎是要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将王惮往殿内带去。 “殿下这里焚香,可还是我送的采撷?”王惮跟在他身侧,闻见淡淡的栀子花香味。 魏敬一盈然一笑,摇首道:“采撷香浓,闻着冲脑仁儿,已经换成了朔城风丝。” “我倒是说,一股子栀子花味。”王惮并没有其他的表达。 “先坐,我吩咐他们上茶。”魏敬一转身待去,王惮一把扽住他,即道:“不必麻烦了,我略坐坐就走了,抽身来见你,是有一件事叮嘱你。” 魏敬一还在发笑,有些不解,遂问:“兄长有什么事说就是了。” 王惮看了看他,似乎在思忖什么,而后才道:“你也许知道了,官家要委派你处理一件事。” “我知道,只不过圣旨还没传来,怎么了?”魏敬一并不清楚其中缘由。 “这件事是为了历练你,你只要秉承中正,办好了就是,不要对任何人有所顾忌,明白了吗?”他欲言又止,说出来这几句话。 魏敬一从不曾见他这样无奈又严肃,仿佛一口苦水,吞不下去,嘴又给捂住了,也吐不出来。“兄长别忘了我是太子,”魏敬一顿句,“别说是一般大臣,就算是侯府之类的,倘若父皇命我专办,我也绝不退缩,兄长别担心,我迟早要独当一面的。” 尾音未落,魏敬一那纯真的笑便浮在了嘴边。王惮看着他,心里千言万语也说不出,这位太子仁德,性温情厚,来日若真能登基,大魏必然强盛,可如今,却要拿这种事情来磨砺他,真是残忍。 “我并非担心,只是提醒。”王惮看定他的双目,又有不忍。 “无忌哥,我年纪也不小了,可别把我再当小孩子看了。”魏敬一微微动容,“我要担负起责任来,哪怕要我先碰壁挫败,古人云,‘苍松常青,寒中生也,龙之腾跃,逆波渡也’,无筋骨伤劳岂可得强人?无心志磋磨岂可大事成?无舛途跌宕岂可风帆顺?我若永远趴在书案边,躲在东宫里,这一辈子就当个博士好了,也不必当太子,也不必为家国,总要迈出这一步的,我反而更兴奋,父皇,终于正视我了。” 昔日江口一战,南江少主寺乙积年方十六,便衣甲阵前,豪气冲天,仅以一万五千水军,六十战船,大败乱臣周朝燕,定下如今南江基业。想来,那少年当年仗剑,满目锋芒,身披意气,与今日的魏敬一也必有几分相似吧。 王惮也被他打动,喉头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面色稍稍平复,缓缓拱手作礼,目光落在魏敬一的肩旁,又再低了低头道:“道阻且长,微臣愿往。” 见状,魏敬一欣然一乐,负手而立。若论少年君臣,大抵如此。 东都的白昼渐渐拉长,皇帝用了晚膳,正在新晋的杜夫人处品笛,听了三曲便有些困乏,大责太监便提议或可去岁粟庭看看公主。皇帝心里也念着两个女儿,可是丽琅见了面便求要宽恕皇后,他实在不想被烦着,于是便推辞了两句。杜夫人也明白其中道理,于是劝说他往昭阳殿去休息。 仪仗来到昭阳殿,沈群梅正坐在庭院中饮茶,此时天色方晚,西天正余红渐紫,很是好看,晴天无云,星辰亮起,她是正饮茶观星,消遣辰光。 “你倒是好兴致。”皇帝见状遂屏退闲杂人等,独步入庭。 沈群梅温婉,见来了人,也只是笑笑,慢慢把茶杯交到宫娥手心里,才起身见礼。“陛下。” “杜夫人才吹奏了一曲《迢迢牵牛星》,正合你赏星之心,下次你也去长熙殿听听,真如仙乐。”皇帝执起她手,脸上呈笑。 “杜夫人是个乐仙。”沈群梅淡淡地应着。 皇帝看了看她身后宫娥捧着的茶杯,也不发觉,遂问:“喝的什么茶?” “是翠微天风。”沈群梅微微侧身,“臣妾的兄长今日送来的。” “太傅来了?”皇帝眉心一蹙,许是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这一点。沈群梅颔首,柔和道:“兄长来时,面色有些急躁,臣妾还想问问怎么回事,不想,太子身边的近人便来寻他,一并去了东宫,期间倒说了几句话,兄长只言从罗大监那里来的。” 三两句话,交代彻底。 皇帝陷入沉思,仔细咂摸着其中问题,沈群梅见状轻唤:“陛下。”连唤三声,皇帝方低声应着:“怎么了?” “陛下不妨先进殿,坐着想?”沈群梅太了解他了。这兄妹二人都很了解他。 “嗯,不急,朕也看看星星。”皇帝一摆手,大责太监便找人搬来一把椅子。沈群梅即道:“陛下稍等,臣妾给您奉茶。” “不必了,让他们去做就是,你坐着陪陪朕。”皇帝仍在思忖中,只一把攥住了沈群梅的手腕。用力之大,让沈群梅也愣了愣,但旋即回神儿,“是。” 天光已失,星月伴人。两人静坐很久,谁都没有说话,就连宫娥端来茶,也被大责太监悄悄拦下。皇帝一直抬头看天,沈群梅则被他握着手腕一直垂眸。就这样过了许久,已经闻听小虫夜鸣,轻风拂面。 “德妃,你说朕是不是太多疑了?”他动了动脖颈,闭目问道。 沈群梅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反问:“陛下何以这样问?” 皇帝没有回答,而是接着道:“从前,朕问过皇后同样的问题,皇后的回答是,朕是帝王,帝王有疑是为明君,可是若与吕信帝相比,朕仍感喟不如,所以,朕是怕疑心过头,倒成了宛城君那样的下场了。” 大裂时期,卫国的宛城君因为多疑多虑,不仅杀害了许多忠臣,就连结发之妻与亲生之子也一并毒死,最终被晋国乱马践踏而亡。沈群梅不知道为何这位九五之尊突然出此担忧,因是道:“宛城君身边有小人徐复深,您的身边可都是能诤谏之臣,臣妾虽是女子,却也读过史书,赵汉方辛大帝择贤才为己用,府吏充盈,甚至官位虚设来留住人才,人人赞颂,他却也容得下陈邦、贾屈、辛燕这些诤谏之人,每每刺面,方辛大帝还能和颜悦色与他们交谈,因而班大家撰《汉书》《汉册》,称赞其‘纳逆容异,揽才聚贤’,是为大帝。 “便看您,也是如此,就知道您没有做错事。”沈群梅最后三个字真是一字一情,语气三变。 皇帝这才睁眼,即问:“怎么说?” “从前,罗大监与尤济事悖逆,极力劝谏您,当着满朝文武您没有生气,反而事后安抚罗大监,虽然未及时采纳建议,可却宽厚对他,您又擢升他做了敕事监大监,这不正是大帝所为吗?再就是申大人,屡屡上谏,您都不恼火,很是信服他,您的多疑,不过是合理的猜测罢了,倘若不多思,往前推三十年,看看上庸的景帝,被权臣玩弄一生,差点国破家亡,想必皇后娘娘当时的意思,也是如此,多疑为帝王之心思,明君之本性也。”沈群梅回答得滴水不漏,皇帝眼光中已经默默流露出赞许。 “想不到,你竟然见地颇深。” “臣妾平日见您处理人情世故,也沾染了几分,如今已经在读《汉册》了。”沈群梅抿唇浅笑。 皇帝爽朗大笑,松开了手,掸了掸衣裳,夸道:“看来,朕的后宫也要多一个班婕妤了。” 头顶星河移动,小女儿倩婉多姿。 “陛下羞杀人了。”她声音极低弱,要扎进土里埋起来一样。自古以来,哪个男人不喜欢对自己卑微谨慎的女人呢?皇帝眼见尤怜,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庞,脂粉沾在手也浑然不知。 第五十五章 少年诚 - 百物屠 - 陈风徐 宫墙里真是太平光景,可出了高墙到东都,好几户人家都是难眠之夜。薛家的灯火便是今夜最亮的,恨不得要把这个黑夜烧出个窟窿逃走才好。 “大难临头。”薛赫双目布满血丝,脸上更是苍白无色。 堂内还有一人,便是薛其是,他宽衣坐着,半斜身形,很是懒散。“祖父,您都要我在这坐了这么久了,大难临头这几个字儿可是说了几十遍了,要不换个词?” 他语气轻佻,很不以为意。 “你倒还有闲心说这些话!”薛赫无奈摇头,“我薛家遭了什么孽,要被天子看在眼里!” 闻听这话,薛其是有些不满,皱紧着眉头驳道:“您说这话,难不成是觉得我给薛家招灾惹祸了?既如此,当年何苦硬逼着我读这读那?谁家孩子三岁就被按在屋子里读书,日夜背诵,我那好母亲倒是骄傲,命短罢了,否则今天还不得到伯岳侯家里炫耀我,官家把我看在眼里,这件事,不是您早就预料到的吗?” 薛其是语气一沉,屋子里的烛火竟然跟着一跳,眼前花了一片,薛赫的枯影在墙上更显老瘦。 “其是?”他的嗓子好似有老痰,声音喑哑难听。 薛其是哂笑着自己,“我知道,您是寒窗苦读,把薛家门楣抬到今天这个地位,您在文嗣院潜心编书,是多少人眼里的大贤,我也知道,我父亲不争气,如今只是个小小的舍人,您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您和王皇后谋划,让我为太子伴读,以谋将来,打算让我也做一个李少叔……”他笑声连连,“李少叔,薛其是,为了薛家,您把我推到了风口浪尖,如今,为什么望而却步了呢?太子詹事,可是要比您这个大博士有脸面,我们薛家的将来也会更为光耀的。” “闭嘴!” 一声清脆又尖锐的碎瓷声猛然闯进薛其是的耳朵里,萦绕在他的脑海,迟迟未散。他有些心惊胆战,薛赫已经强忍住怒火站起来,看着面前的俊朗少年,满腹斥责,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您也会生气啊。”薛其是笑着。 他第一次见薛赫动怒,这位只读圣贤书的老者,竟然也会大动无名。薛赫仍旧只是看着他。 “圣旨降下,您再生气也没用,想来,官家应当窥见了您和王皇后的关系了,这太子詹事,我是不想也不能推脱的,您——”薛其是慢慢从椅子上起身,“让我自己选一次吧。” 话音落毕,薛其是转身出门。薛赫还是愣在原地,他忽然很后悔,为什么奢望着这一门的名声能长盛不衰呢?门楣真乃风中沙、台上烛,流散易、长明难。 翌日一早阴云拢聚。 诸臣都是按时早朝,伯岳侯甚为罕见地称病,广勤侯又已动身去了胶县,双侯不在,竟有些空落感,以至于好几位大臣都没了主见,问答时漫不经心的,皇帝也有些不悦。 那边不提,看看罗府。罗明一惯早起读书,捧着一卷《大义》看了半章,玉怀璧早练方罢,来到二人院内,见廊下的小胖孩儿,一扫倦容。 她低声吩咐着身边人:“先去准备热水,我待会儿梳洗。” 仆佣退下,她才阔步入庭,罗明似乎没有察觉,仍然在认真读书。“怎么日日早起,身子没好利索,也不睡个好觉?”玉怀璧来在近前,罗明才闻声抬头,他最近确实显出瘦削之感,令人看了着实心疼。“我已经习惯了,母亲。”他咧嘴一笑,宛如一块璞玉出水,浸透心神的舒服。 “你叫我什么?”玉怀璧的笑挂在脸上,有些怔滞。 罗明方又坚定道:“母亲。” 这一声喊得玉怀璧心里颤愣愣的,她本该让他称呼自己为“母亲”,可其中关窍,远非只言片语能说明。如今被这么一叫,更是难以言说的喜悦。“我的儿!”她一步上前,把罗明揽在怀里。 罗明在她怀中也有些含羞,小嘴却忍不住道:“可是儿子有什么不妥?” 玉怀璧摇了摇头,欣慰道:“没有没有,娘是太激动了。” “就因为儿子称呼您为母亲吗?”罗明疑问。 玉怀璧方松开怀抱,一把拿过来他手里握着的《大义》,“你这小人精儿,把为娘的心都猜透了,到底是这些书看多了。” 罗明不好意思地攥着袖口,低头道:“父亲近来送给儿子好些书看,都是未曾读过的,不过都是赵汉才子高妙的传作,高妙的父亲高子荣是濮阳王赵昭的门客,其人品不佳,有许多外室,不过家中却只有一位正妻,而高妙就是他的私生子,高妙十四岁时被领回家中,由嫡母教养,高妙因没有好的启蒙开化,故而多惹事端,也不敬重嫡母,屡屡冲撞,不过嫡母每次都愿意原谅他,直到后来,高妙到了成亲年纪,嫡母为他百般求告,才得一个美满姻缘,也是自此,高妙知道悔改,奋发读书,孝敬嫡母,后来,大丞相许步得知此事,撰文《孝悌仁义赋》,‘瀚海虽大,犹能回舟,家宅不小,以孝相䌷,恃以白头家慈,而庇郎才高擢’,自古以来,家中嫡母就需要子孙敬重,初来时我不知道轻重,称呼您为不敬,如今,应当明白称呼。” 这一番话罢,玉怀璧便知道这都是罗保朝暗中督促的。罗明读书多,心智成熟本就远胜同龄人,罗保朝这一摞又一摞的书送过来,就算不多说话,他也会想多——其实,她哪里在乎一个称呼呢?姨又如何,娘又如何,虽不是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怎么会舍得不用心呢! “傻孩子!胡思乱想!”玉怀璧出言呵斥。 这声声疾厉,罗明却听得出暖意,也只是笑着不说话。玉怀璧看着他有些消瘦的小脸,痛心道:“你吃苦了。” 自罗明入东都,围绕着他的事儿就没停止过,人人都道时运不济,可只有身边的亲人才懂得,这是在所难逃。 “不苦,能来到父亲母亲身边,还有哥哥的陪伴,我觉得很值。”小孩子如若不是受过委屈,怎么可能说话做事极力周全,他之懂事,彼之心痛。 “你这病要好长一段时间才能治好,你要相信娘和你父亲,绝对能治好。”算着日子,派去鸠兹府仁宁天一堂买药的人也马上要回来了。玉怀璧是又念着、又怕着,念着是为了吃药救命,怕着是为了吃药害命。 “我相信。” 看着他可爱模样,玉怀璧嫣然一笑,爱怜入骨。 这一日午后,自敕事监传出圣旨,降临薛府。皇帝隆恩,征召薛其是为太子詹事,于是日领命,同日,太傅沈可人被临时调至国史院,负责主持《吕纪》的删编之事。 “要我审理辛世双?”魏敬一本对这些变动不置可否,但听到王惮对他说明此事后,面露震惊。 “这怎么行,辛世双这件案子,牵涉王家,父皇让我审理,是想如何打算?”他一时没了主意,只在书案前不停踱步。 尽管王惮一早就知道,可事到如今,他也没能想出个万全之策。“殿下不必着急,这件事,只知会了三寺,高大总统是个可靠的,他必会协助您。” “高爵的确是个忠良之人,可是这并不关乎忠不忠,这件事,是关乎,关乎皇家私事,表哥,你是知道的,无论怎么做,都难逃一个错漏,我算是明白为什么突然把太傅调走去做别的事,父皇这是要看看我心里,究竟是他重要,还是王家重要啊。”魏敬一干着急,蹙紧眉头,口不择言。 王惮连忙止住他,劝道:“殿下慎言,官家并非为难与你,只是想看看你的能耐。” “我的能耐?”一听这话,魏敬一顿足变色。“若与我个大奸大恶,或我有能耐,这件事怎么能看得出我的能耐,只能看出我的私心罢了!” 王惮一时语塞,也没有好的办法。正这时,外头内监通报一声,“新任太子詹事,薛其是求见。” 二人俱是一怔,魏敬一看了看王惮低下的眼眉,遂道:“让他到西殿等本宫,奉茶奉水,不可怠慢。” 内监方退下。王惮有些不解,问道:“殿下为何不直接召见?” 魏敬一叹了一口气,将手一背,“他这个太子詹事,还是不要见到你为好。” “那微臣在此等候太子。”王惮明白其意。 魏敬一微微颔首,方离开去见薛其是。他一直对这个大魏第一才子有敬仰之情,可现在这个局势,不是敬仰不敬仰的时候,倘若薛其是真的如他们所说,才冠古今,那辛世双的案子,就有转圜的余地。魏敬一只想,这个才子靠谱一些。 “微臣拜见太子殿下。”一见魏敬一进殿,薛其是便行了个大礼。他着品服的样子,当真削磨了许多少年才气,这一身衣服,好似无论谁穿上,都多了些老气横秋与古板呆滞。 魏敬一抬手道,“起来吧,无须多礼,以后在东宫,不必处处行礼,显得拘束。” “谢太子殿下。”薛其是起身,“殿下所言,恕微臣不能从命,君臣之礼,应当恪守。” “随你吧。”魏敬一也不想在这种事上和他多争论。 待到魏敬一落座,薛其是垂手而立一旁,低头方道:“今日微臣前来履职,有两件事禀报殿下。” “说。”魏敬一正视着他。 第五十六章 唇上血 - 百物屠 - 陈风徐 薛其是缓缓开口:“其一,官家有令,命微臣考校殿下学业,须在一月之内呈交官家一份奏表,希望殿下最近好好复课,一月之后会有考试。” 一听这话,魏敬一竟然笑了出来,直摇头道:“知道了,那第二件呢?” “其二,”薛其是一顿,“官家命微臣协理,与您共审南仓一事。” 这句话让魏敬一来了精神,他直接问道:“怎么个共审?你有什么主意了吗?南仓这个事儿父皇还交代什么了?” 薛其是沉默不答。魏敬一也知道自己太心急了,于是连忙收敛神色,找补道:“本宫只是问问,你有什么想说的,说就是了,没有也不要紧,这件事总不能着急。” “官家只说,南仓的案子必须有个了结,这个了结虽然官家没有明说,但依据时事,想必殿下已经很清楚,需要您做什么了。”薛其是这句话说的大胆,就连魏敬一都愣了好久。 “你是要本宫大义灭亲?”魏敬一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比自己也年长不了几岁,说出的话真是惊天动地。 薛其是倒不是个没脑子的,他只将头低得更深,剖析着:“今日,微臣为太子詹事,自然知道,效力所在,不为别的,只为了您这位太子,故而,希望您先放下戒备之心,再听微臣一言,如今辛世双的事被翻出来重见天日,原因有三,首先,在于王家仍旧强大的势力与大司马王驰高拔之军功,已然威胁至尊,其次,在于伯岳侯与王家的矛盾,经许多事情激化,已到了必须处理的地步,否则,朝政将有危机,最后,在于官家与伯岳侯之间的矛盾,也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必须要有个结果,所以,辛世双,是个契机,是个能够维护官家权势的契机。” “你疯了?”魏敬一大气不敢喘,只扫着周围,但见无人,便知殿外应只有三松一个人在旁听记录。 “三松,进来!”魏敬一怒喝一声,便听见方才被掩好的殿门轻轻开启的声音,日事官三松趋步近前。 “殿下有何吩咐?” 魏敬一指了指一旁的桌案,对他道:“无须在外头听了,你就在这儿,一五一十地写下来,夜间也好呈报父皇,让他也看看薛詹事的一番宏论。” 这话是又怕又气,又忧又急才说出来的。薛其是这才微微一笑,扬起脸来,用目光迫着魏敬一,接着道:“您是太子,很多事,您需要知其根本,需要晓其利害,东宫优渥,难免把您养得失了霸道,古语云,帝王之气盛也,优柔寡断,难成大业。” “所以呢?”魏敬一有些惧怕了,他不知为何,突然对面前之人,以及他口中所述之事产生了莫名的畏惧。 薛其是转身看向战战兢兢的三松,走上前去将他正在写着的日录轻轻揭起,三松猛地一惊,浑身打颤。薛其是睨了他一眼,遂道:“您是东宫,国之根本,无论您怎么选,官家都不会降罪于你,且扫眼如今,你是唯一可能继承大统之人,更不可能因此事废太子,所以,做这件事,只要考虑怎么做对将来更好,即可。”他稍稍顿句,慢慢将手中之纸张撕作两半,搁在了三松面前。魏敬一忽然失色,喝道:“你这是做什么!” “重写一份,就提我来了,与太子议事,关乎考校与南仓,其中细节,不准多提,希望你明白,你的实诚会影响这个国家的未来。”薛其是冷冰冰的,更显得他那脸庞惨淡,有几分狠绝与阴险。 三松不敢应答,只低头不言。 “薛其是,你真不怕吗!”魏敬一从来没有呵斥过三松,他知道,这个内监了解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薛其是转头看向魏敬一,直直道:“若怕,微臣便不会领命,若怕,微臣也不会在您面前说那么多,与其您担心官家知道我的言语,倒不如,您多在乎在乎,这件事,怎么做才是最对的,对这个国家最好的,希望您务必记住,您首先不是谁的儿子,而是如鼎一样的代表,代表着整个大魏的未来。” “微臣,不想看见大魏没有未来。” 魏敬一哑口无言,呆呆地看着这位少年。他从未想过,竟然有这样的一个人,能够如此直接透彻地击垮他脆弱内心之外的那一层脆弱之壳。多少日夜,他都被“太子”这两个字压着,不得喘息,总觉得肩上有千斤重担一般。而今,他才算真明白了,什么是应尽的责任,自己又是谁,该做什么。 古今多少人,败在虚名上。又有多少人,败在自我感动上。若非心中真有数,怕是无人讲难处,逢人便道多辛苦——“到底是我太糊涂。”魏敬一扶额闭目。 太子三日后要提审辛世双的消息传遍了东都,伯岳侯最近正为家中之事与朝堂之事烦忧,听得这个消息,他很是激动,当即密信约见江广宁,商议如何应对。 二人在府内书房议事,屏退左右,暗中筹谋。 “司刑寺那边,是没有问题的,尽管高爵放下话,不让手下人多管,但蒋公错已经不知不觉地按照您的意思去办了。”江广宁为伯岳侯斟了一盏茶,“他以为奉了官家的意思,可其实奉的是您的意思。” 伯岳侯轻哼一声,“皇帝真以为我是个鲁莽的,如今只待太子重判,我们就有的与王家争闹的把柄了。” “是,听说,王惮近日去东宫很频繁呢。”江广宁微微一笑,“这不正给咱们实打实的把柄了吗?” “王惮虽然也算少年英才,可是不够沉稳,如今,他搅了这趟浑水,咱们也正好大做文章,长门宫那一位不是喜欢文章会吗?我也给她再来一篇。”伯岳侯心机深沉,仿若一切都在他掌中。 “都好说,都好说,只是——”江广宁微嘶一声,“这接下来,我们如何不沾手地引导事态呢?” 伯岳侯双目敛色,凝聚谋略,压声道:“这第一,太子必然会包庇王家,对辛世双重判,为了不让赵惜宁掺和进来,需要你多和其他人联络,向官家陈言太子年轻,难当此大事,最好让御照司协理,第二,坊间放出风去,就说太子詹事这个位子原本是给罗家小子预备的,不过被薛家抢先,就连太傅也因此被冷落,此乃王家不满皇后幽拘,故意拉拢薛家做的,任由人言去说,看看最终如何收场,这第三,你亲自去和蒋公错聊聊,让他想明白一件事,高爵乃薛家之婿,其与薛其是有嫌,为免瓜田李下、惹人非议,则需要他好好为自己的上司分忧,让他公正一些,他越持中,咱们的胜算就越大,想来,不会有差池。” 江广宁点点头,即道:“蒋公错这个人很聪明,上次咱们见他,他立时就能想到缘由,不得不多下点功夫。” “他是聪明,但人的聪明是要看时局的,如今,凡所大事,不同以往,捕风捉影,疑神疑鬼,我们本来没和所谓的叛乱之事勾结,可你应该明白,形势,所迫。”伯岳侯将眉一展,“宜平,咱们无路可退啊。” “做事,可最忌讳先留后路,没有背水一战,等着的可就只剩四面楚歌了。”江广宁淡淡笑言,“可说到底,还不都是为着父辈的事,延留疑心,祸端上身。” 江广宁言中所指,是先帝与上任伯岳侯的嫌隙,无非也就是君臣相疑,虽未揭露,但却实在影响到了如今皇帝与伯岳侯。 “罢了,既然所有事儿都争先恐后地奔着我来了,我决不能再佯装了。”伯岳侯手不住地把玩着杯子。 江广宁沉默不言,目光渐渐疏离出尘间,转去方外似的。扪心自问,伯岳侯做过什么坏事,一件没有,所谓倨傲,也是言语上的狂放,甚至他都不曾真的对谁仇恨过。哪怕是在时不敏的这件事上,他竟然真的半分也没有厌恶罗家,前因后果他清楚,只要人不坏了良心,自然是知道对错的。可他又无法原谅罗家,毕竟,时不敏的腿是真的废了,自己的儿子永远起不来身了。其实,很多事,他都无法决定。 因皇帝多疑,为求自保,他装作狂妄。 因他狂妄无状,群臣反感,众人皆在背后谩骂。 因谩骂而愈加恣肆。 因恣肆而招致诽谤。 不知多少人都憋着主意要把那些犯上作乱的事儿和伯岳侯扯上关系,不知多少事儿皇帝都反复思忖是否真的和伯岳侯有关系。罗保朝虽正直,却也不免要通过压制伯岳侯来博取皇帝信任。申乃安再谋算,可也得用扯上伯岳侯让皇帝无比信服。王家权势再熏天,却也要和伯岳侯为敌来拉帮结派,巩固太子势力。 所谓天下为棋,子有确数,不过也是黑白针对,双方博弈而已。治国,要先虚设一个敌人。然后把这个假的敌人,变成真的敌人。一切顺理成章,臣民皆大欢喜,共同御敌。 大魏之敌,先是未有确论的逆贼。 再就是如今不明不白的伯岳侯。 “皇帝啊,最会耍的,就是这手搬山镇海了。”伯岳侯暗暗垂眉,在嘴皮干裂的纹上,透出殷红的血来。那是誓将以血博生的最直利的见证。 第五十七章 丸里人 - 百物屠 - 陈风徐 南仓提审辛世双这件事,只可谓是迅雷之势,太子只用了三日便按定所有内情,而令许多人更为意外的是,辛世双以无罪而得开释。为求公正,太子在南仓大牢之外搭了一座台子,公开问审,众目睽睽之下,亲笔写就《明辛公案呈帝君书》,其中言及“辛之罪在问权势”、“民不及君”、“文不昭责”等,就连皇帝读了都十分惊讶,朱批一句“依东宫之办”。此事便就此落下帷幕。 那一边伯岳侯十分不解,在家中翻来覆去思想许久,也不得其法,还多亏了江广宁几句话揭开了这其中一些关窍。 “东宫好手段啊,辛世双这件事宁可得罪王家,也不落入我事先安排好的圈套里,之前的功夫都是我白费了!”伯岳侯恼怒捶着床榻。 江广宁在一旁凝神思考着:“我总觉得有些蹊跷。” 伯岳侯将眉一侧,也起了疑心,遂问:“怎么说?” “如今王驰远在西山不归,皇后禁闭,王家已然是大不如前,倘若此事太子袒护王家,正好给我们一个把柄,他素来纯孝,不谙官场,可却将其中利害分明至此,恐怕,不是王惮的能耐,这一次,官家也没有准许沈可人辅弼,能出谋划策的,也只有薛家的小子了。”江广宁剖析至此,很是在理。 伯岳侯也思忖起来,遽然拊掌,恨道:“他坏我的事!” 见他这般咬牙切齿,江广宁自然安抚一番,并坦言:“侯爷息怒,这件事,说到底是我们心太大,想要和上头的天子争个高低,过于急躁了,我们总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去,您说是不是?” “做这个局,做这个人,我也原本只是为了这个国家罢了。”伯岳侯缓缓闭目,哀叹一声:“唉,我何尝不知,伴君如伴虎,又何尝不知,皇帝对我的猜忌,仿佛是从第一步迈出来开始,我就错了,而也再回不去了。” 室内忽而静默,江广宁的神思也遐飞到了多年之前。先伯岳侯军功甚高,因而被忌惮,所以至时未迟袭爵之后,军权便被削拿,那时节,因受了李牧民——便是时未迟的老泰山——的指点,时未迟在东骁楼醉打了太常寺少卿而留下恶名,故而才有所谓的嚣张跋扈之性,人人都道伯岳侯在东都是一人之下,不敢相悖逆,又加上皇帝的宠溺,更是秀于群林。此后许多事,可都是因此而自恃,又或者坊间风传,大家也都信以为真了。 可是,诚如当日铁面无私的蒋公错,到最后也不得不对伯岳侯发自心底的敬畏。 “或许我当年不该打残了王余易,可偏生醉酒,真是起了一肚子邪火,下手没个轻重,也才和王家结了仇怨,可真应了那一句冤冤相报何时了,宜平,原本不该是这个样子的,我当为皇帝身边的能用之才,我是敬佩王驰的,想当初我与他还相互论过兵法戎策,若无那些缥缈无根的怀疑,我许还是个忠君报国、意在开疆拓土的将军呢。”他非是苦笑,而是发自内心地悔憾,那是他一辈子不能去做,只能痴想的事情了。 江广宁稍稍收神,低垂下眼眉,“谁又不想做饮尽西风横槊,披飒名旗破关的英雄呢?” 这两句诗便一遍又一遍地在伯岳侯脑子里低转回荡,江广宁的声音沉郁,却又重重地叩问着他的心扉。他仰面摇首,顿了一顿,“宜平,你是岳父当年最得意的门生,我问你一句,如今这大魏,到底怎么了!” 江广宁微微浮笑,只道:“君上之多疑,臣子之相欺。” “你道后人如何看咱们呢?”伯岳侯又问。 这句话实在是难以想到解答,江广宁摇头,“流之百世,或引以为戒罢。” “我想破了它。”伯岳侯端然坐住,“多少人为它未享清平,命丧黄泉,多少人因它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不做大英雄,我想做一个破局之人。” 这句话着实震惊到了江广宁,他的眼眸里满是不可思议,却又悄悄流露出许多敬佩,他看向伯岳侯的侧脸,已无当年神丰俊朗,却比当年更为惹人注目。他心里盘算许久,才郑重其事地开口:“侯爷若要做,我自当奉陪。” “我必须还得是那个目中无人、倨傲无度的伯岳侯,你明白吗?”伯岳侯似乎是在吩咐着。 江广宁答道:“自然还是。” “那便要承袭之前,却又不能和从前一模一样。” “我已经有一个好主意了。” 闻言,伯岳侯看向江广宁,“你我是莫逆之交,我大约也猜得中你的好主意。” 他俩同时露出了一个狡黠又愉快的笑容,且异口同声道:“东宫。” 就在他们二人重新回到棋盘上同时,一匹快马闯入东都,这匹马带着一方匣子,封条为“仁宁天一堂”,那上面落着细细的尘土,伴着幽幽的药香,在许多人的注目之下,一路奔赴罗府。这便是罗明救命的良药——升元保灵丹。 罗焦从后门接了药匣子,送到了玉怀璧房中。她本就心里不愿意罗明吃这个,但真眼看着桌上的药匣子时,心里居然也动摇起来。垂眼叹息,心中大恸。 罗焦是聪明的老仆,见状只道:“夫人要不等老爷回来再定夺此事?” 玉怀璧摆了摆手,“他不忍心,我也不忍心,可是为了救命治病,只能如此。” “唉,此事,真就无转圜之机了吗?”罗焦也跟着轻叹一声。 “幼时,我常听说军中老将积伤成疾,骨头缝里都是病,每每疼痛难忍,几欲寻死,我祖父的老兄弟,博战将军张寿就是不肯受苦,饮酒醉死,”玉怀璧缓缓侧颜望向帘帐,“有的能捱过去,发病之时,大口灌汤药,一把又一把地吃保灵丹,不少青年将士则因此患上隐疾,无后而终的也不在少数,可是,倘若那折磨身体的痛苦能消减分毫,有无后人也不重要了。”人图眼前轻松舒快才是本性,谁不是太平享福时才总看将来不知之事呢? 罗焦将眉一紧,深锁愁肠,哀道:“那,二公子若是吃了药……” “如为丸人,没有大事,咱们家就算是日日人参灵芝地吃着,也吃得起,这东西有好就有坏,能治病就能毒身子……”玉怀璧沉吟片刻,“不能告诉明明,这药他得吃,要不然病好不了,他还不知道要吃这个,你吩咐下去,让他们把紧口风,谁也不许泄露消息。” 罗焦答应着是。玉怀璧方思量又道:“宫里的叔太医可曾派人来过了?” “还没有,老爷说是要再过两日,他才送药方来。” 玉怀璧即道:“他虽然是太医,可毕竟与我们家不相熟,虽然这一次明明多亏了他诊治,才能有所好转,但也不可全信,药方到手之后,你拿着去东都以外的地界,找人看方子,切记,不可为人知晓。” “是。” 玉怀璧又交代了几句家事,遂让罗焦退下。不一时,罗沉便大步迈进她屋内,手里还握着一朵开得极其艳丽的芍药花。他称礼道:“问母亲安。” 玉怀璧见了孩子总是蓄满了笑意,很是开心,一见他今日精神很好,于是笑问道:“去哪儿了,还采花回来。” “方才去见了高屹,在他家吃了些点心,又和高家姐姐说了会儿话,见他们家庭内的芍药开得好,于是临走折了一朵。”罗沉说完,便把这朵芍药递到了玉怀璧手里。“倒是好看。”玉怀璧的手指抚摸过柔软的花瓣,“芍药新夏,花开天长。”她低声念着,罗沉听进了耳朵里,于是道:“高家姐姐也说了这样一句话,想来是一首古诗吧。” 玉怀璧闻言一怔,旋即摇了摇头,把花收在手里,看向儿子,“这是王皇后当年在奉先阁醉酒之后写下的《辞春歌》,芍药新夏,花开天长,云光渐影,风去神飘,那时候,她才为人称赞‘东都女魁’没多久,快意极了。” “风去神飘。”罗沉反复念叨着,嘴唇张合间,宛若见到了随风飞去的花瓣,天光与云影共落,斑驳人间。 他出了神,愣在原地。玉怀璧又道:“你今日去高家玩耍,可曾与高屹聊起天青影么?” 罗沉恍然回神,遂道:“是,高屹说,天青影如今换了老师,是谒事阁博士尨茸,据说很是古板。” “尨茸?”玉怀璧仿佛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但也拿不准主意,而后又问:“不知道广勤侯家的最近还去吗?” “不去了,天青影如今少了许多人,似乎就连辅国公家的也告假不去了,说来也怪,从前,若我们请假不去,沈太傅是一定不允准的,可现在似乎放松了很多。”罗沉有些怏怏不乐,“从前严厉,现在宽松,怎么我就没享这个福。” “享福?”玉怀璧打断了他,“你现在享福,以后你就要睡大街,这罗家满门还指望着你呢。” “家大业大,我可撑不起来。”罗沉漫不经心地嘟囔了一句。 玉怀璧也不想对他教训过多,方歇了这些话,转而道:“行了,去歇着吧,看看弟弟在干什么,你出去玩倒也带着他啊,他在家里也闷得慌。” “哎呦我的娘啊,这可就是冤枉我了,我元叫他一起,他自己不想动弹,我又能怎么办,我看啊,他就是太懒了,才惹了一身毛病。”罗沉有些不高兴。 “你倒是皮,不让我省心!”话虽然声高,但是玉怀璧心里却已经在想一件事,或可以帮助罗明。 “知道啦,孩儿先下去了,芍药就留给母亲了。”罗沉抽身就走,不给她再多说自己的机会。 见儿子风一样地逃去,玉怀璧不由笑意更盛,她转将芍药搁在桌子上,撑肘托腮,凝视屋外。 第五十八章 新世相 - 百物屠 - 陈风徐 是时,明政殿内,皇帝正批阅奏章,忽然看到一本饰裱十分精美的,与其它不似,遂展开来看,上头一手好看的隶书,“敬呈”二字才入眼,皇帝便咧嘴一笑。他顺手拿起朱笔,举着本章写了一个“好”字。 “审山瀚,过来,把这本奏章送去敕事监,让罗保朝批示后告知兵部,再让兵部尚书来一趟,还有,让申乃安也赶紧来一趟,”皇帝一顿,“再把江广宁宣来。” 大责太监见皇帝满面红光,心里有些发憷,而且又是兵部,又是宣慰司,多半与西塞有关,又要宣召大司农,看来有大事要发生。他不敢怠慢,一一去办了,直到夕阳漫洒,尉大有、江广宁、申乃安才姗姗来到。皇帝安排在拜事阁议事,大责太监侍奉在侧,肃清诸人。 “突然宣召,想必你们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事。”皇帝站在桌案前,这些臣子们正坐在椅子上不明所以。 申乃安是近臣,方敢开口揣测道:“皇帝约见兵部、宣慰司和大司农,想必是和战事有关。” 皇帝看着申乃安点了点头,手作拳状,敲了敲桌面,继而道:“朕方才看奏章时,有西山来报,王驰请示朕的意思,希望撤兵,而后让朝廷再选派人员镇守霞关,替换掉从前的守将,尉大有,你说。” 尉大有耳朵一动,心里已经有了合计,即道:“若要从地方守军去遴选,有些费事,并不如今官员尚有不足,可如果官家要臣推举,兵部侍郎玉慎乌,可以担当。” “玉慎乌?”皇帝有些意外,“海宁玉家确实可靠,玉穿山是一名大将,他的后人应当不差,可此人没有类似履历,贸然守关会不会不妥,子肜,你觉得呢?” 申乃安并不意外尉大有会推举玉慎乌,如今兵部内真正能挑大梁的人少之又少,尉大有是走不开的,他统掌兵部这么多年,老辣非常,底下的新人稍有军事之才的,就被调到地方守军,以尽其用。玉慎乌虽然没有实战经验,但好歹也算玉家的长子,就算是庶出也是有身份的,只不过,西山要塞不得大意,倘若此处如果守不住,那就是要了东都的命! “官家,臣以为,玉兵部虽然世代簪缨,家门高卓,可是西山太关键,一旦失去霞关,东都危矣,故而臣不赞成尉兵部的建议,若王驰撤回,可令崤山都统暂前往西山守关,至于崤山,则可由尉兵部举荐可用之人。”申乃安的话不错,皇帝也深以为然,遂命令道:“兵部明日拟好奏呈及名单就是。”尉大有点头记下。 “牧国摇摆不定,不肯真心实意地与上庸结盟也在朕的预料之中,西山一场闹剧罢了,上庸的算盘打得极好,乱了大魏内里,趁虚而入,不过,萧宝成那个小人没想到登州并未真的扰乱我们,他摄下的风监寺看来也是个草包。”皇帝所言正是如今上庸的国君以及他所创设的间谍处。这些元都是申乃安与他一一说过的,故而深信不疑,更是胸有成竹。 少刻,申乃安却道:“官家莫要轻敌,从前咱们刚建制没多久,庸睿帝萧世鹤就用风监寺在我国境内广布眼线,若无先帝苦心经营,加之太傅用计,很难根除,便是我们以为身边清水无鱼,看看尤济事等人就应当时时警惕,他们埋得深,谋得远,我们地处九州之腹,不能不防备。”他字字如锥,让皇帝耳朵眼儿刺痛。不错,自从大吕国被推翻至今,也有三十多年了,天下兵戈不息,四分五裂,北有上庸,据辽东、丹州、晋北、幽燕等地,若下山猛虎;西有牧国二十八帐,狼子野心;东南方的南江国,物阜民丰,不知饥馑;西南方的中陈,雄踞巴蜀,手遮荆湘;再向南,还有北海、琼州等地,自先魏朝启元年来,便一直未曾收复,令人心忧。 魏氏建制,便是想光复曾经的国土,收揽九州,临摄山海,而今,却大有居安享乐,不思进取的靡靡之风了。 “最近事忙,许多朝政都耽搁下来了,如今,登州的事儿,有广勤侯处理,朕信任他,也知晓他有这能力把尹出云这个叛贼降服,故不用再多虑,尉大有,你需尽快在各地遴选能用之将才,任为平海大将军,同征讨大将军一样名衔,奔赴胶县,另再尽快安排选拔武将之事——审山瀚,”皇帝一抹下巴,“速去请吏部尚书来一趟,再请太傅一同前来。” 大责太监忙领命下去办。皇帝这才复又定睛细思,严肃道:“朕打算晋封王驰为白池公,白池是他家郡望,便封赏给他,大司马这个职位他也继续担任,毕竟很难有人能顶上来,啊,王家该封赏,啧,王惮也算是朕的内侄,如今为六品中丞,朕打算让他做个四品的侍郎,如何?” 申乃安最是能揣摩,他知道,这是皇帝心里想好的,要得到他们的认可罢了,于是先不言语,只看那二人怎么说。尉大有是个实在人,当即道:“官家,不是臣谤言,王中丞毕竟年纪小,无论做哪一部的侍郎,都过于轻率了……” 他这话才说一半,静候许久的江广宁方启唇相谏:“官家厚待王氏,恐令朝野非议,说您依仗王氏,实在有损天威。” “哦?”这句话皇帝并不意外。 申乃安闻言也道:“臣与二位大人所思相同,虽然自古英雄出少年,可是,放眼如今朝廷内,谁不是历经风霜雨雪,才走到如今地位的,当初官家登基时,尉兵部可还在给老将军牵马呢,若是太偏宠了,臣民会觉得官家失中、失公了。”一听他的话也没有一丝松懈,皇帝倒不好再提,旋即言:“朕不过提一句,你们就这样多的大道理堵着朕,既如此,再等等也行,不过王惮做这个中丞到底屈才了。” 申乃安抿唇一笑,又言:“那薛其是比起王惮来,谁更才华横溢一些?官家赐了薛其是太子詹事,秩从四品,领东宫诸事,王惮想来在官家心里,是和薛家公子一样的。” “那不一样,你这又是故意引朕多虑,”皇帝聪明得很,“罢了,不提了,再说说其余的事儿,这次又把大司农叫来,是有事情商讨,正好子肜也跟着参谋一下。” 尉大有闻言就秉言:“那臣先告退。” “不急,你也听听,需要兵部的一些意见,”皇帝伸手拦了他一下才道:“朕前几日又看了看大司农三年前就进奉的《劝农革书》,时移世易,倒有许多新看法,如今天下积弊甚多,这银钱便是一祸,去岁户部交账,竟然还亏空着六十万贯,大魏不比南江富庶,却也不曾有过亏空,户部尚书说是田法、商法、船舶法等俱有疏漏,才使得他们有许多在税课上的可乘之机,你这里面说到要以‘合亩’之法与‘专课’之法治国,倒有了可行之时,你写的很清楚,只不过有两条,朕不放心,再问问你,这第一,屯兵治田,古已有之,你在这里却说要改屯兵为养兵,设军田,兵部代管之,化农民为兵丁,是否可行?第二,专课里有一则涉及往来通商,你建议取消三寺,将鸿胪寺与宣慰司合并,除了接待使臣、外交谋略之外,再新添往易司,管理关税、货税,是否妨碍了大魏与他国的关系?你先说说,再让他们两人陈言。” 江广宁心头大喜过望,强按捺住激动,捋顺思绪,一一道来,“当时切中时弊,如今又有所不同,官家特指这两条尤为重要,我大魏如今人丁不旺,光复元年,六县核实国民,举户应查,不过一千万余,比起上庸的一千七百万人,南江的两千二百万人,都有差距,况军队统算没有百万,约为八十万,与牧国一百六十万兵相比,已是天差,若按照臣之提议,养兵治田,化农为兵,每户每多一人从军,便赐粮三年,另有军饷可吃,若如此我大魏将多增四十万兵,以备不时之需,且以军法治田,收效更高,均上缴国仓,再按人头发下赏赐去,既屯粮,又多收,其余人家见好,自然交田从军,道是生儿子过得更好些,使百姓多生养。” 此言甚善,尉大有当场夸赞不绝,只道:“如若养兵治田可行,大魏自当多一重依靠。” 皇帝频频颔首,深思片刻,接着道:“那另一事,怎么说?” 江广宁继而答:“专课之法,在于征收商业之税,国之根本,在农不在商,专课第一条就写明,轻田税而重商课,大魏是南江与上庸、牧国通商的必经之地,许多南江商人将货品先卖给大魏商人,再经大魏卖去各地,臣以为,当薄与南江往来之利,而重与庸牧交易之税,咱们原本就比他们更得天独厚,南江商人首选与大魏交易,反货物毕竟我手,并设海事司,切断上庸的另一条路,做到独揽南货,届时,茶叶、丝绸、瓷器、香料等物,他们要从我们手中买,且必须通过边境管设才行,负责,一应货物不许到北国去,也是令南方繁荣,以便屯养。” “会不会想得太过于完满了些。”皇帝有些不放心。 申乃安遂道:“大司农之意,大有绝断南北通商的感觉,南江国本就靠这些发家致富,不可不多思虑。” 第五十九章 备帝宴 - 百物屠 - 陈风徐 “申大人顾虑的是,所以要做到免去南商之税,与其结好,南江国受到中陈、北海等地威胁,如果与我们交好,他们自然没有不从的。”江广宁这个大司农算是真做得称职了,这样的谋划都能想到,当初伯岳侯举荐他来执掌大魏经济之事,看来不错。 皇帝点头称赞,而后又道:“所以对国内之商客,要加重税,且每三月一增额,年清年算,你这条是不是太严苛一些。” 江广宁低首拜道:“所谓经商,不过仰仗国泰民安,若无九州清晏,纵然他们囊中金玉坠满,也无处贩卖,臣以为,不止要增税,更要以官束之,以六县为准,设县会,把商客们约束起来,年年交纳银钱,充为国库,不过对其也要适当奖赏,可免去商贾徭役,并令地方巨贾入县会为官,可以安抚。” “国家需要,他们也不会不从,可只怕再出一个种仁。”皇帝转身,只露了一侧脸,便道:“此事你再回去拟定一个章程,如无大事,夏种之后,便诏告天下。” 江广宁再拜,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条例。申乃安方一笑,对皇帝秉言:“官家如今是要革除积弊,兴新政,开新元了。” “嗯,不错!”闻言,皇帝蓦然转面,指手而点,“光复年号以来,着实没太多举措,既然今年办了文章会,那就索性多做些事,也好给后世子孙留下些东西。” “说起文章会,臣倒听说了一件事。”申乃安似是无意,“罗二公子的文章在各地都得了好名声,五昙县有位经学名家,据此作文,而论《汉册》之虚名,引得学子们追捧,南边已经兴起辩伪证文之风,看来罗公子的文章很有意义,而罗家公子如今患病,不得再为东宫效力,有些可惜了,不知官家要不要恩赐与他。” 皇帝心里倒没多想,只是颔首道:“待他病好了再说。”皇帝没有言明已经准许罗家二子入东宫的事儿。 “全凭官家天裁。” 明政殿内大有改天换日的架势,皇帝就因为王驰的一封奏章便纾解了心中苦闷,顿把千万愁绪都化灰撒去,就连登州都不重要了。这其中也有申乃安的功劳,但最缺不了的还是皇帝自己想开了。 朝廷的改革先从六部开始,六部之制,元起于大吕,不过往往为附庸,实难作为。似大司农压过户部,大司马压过兵部,大司空压过工部,太傅监察吏部,太常寺辖制礼部,司刑寺则几乎完全替代刑部。皇帝颁诏,大动元气,新设知政司统辖六部,将原本的司农、司马、司空全部合于知政司,与敕事监共为皇帝直管。六部尚书则给予更大的权力,统掌各部。月余之后,又将三寺裁撤,将司刑寺并入御照司,鸿胪寺并入宣慰司,太常寺则归礼部辖制。似蒋公错,便提拔为刑部尚书,高爵则任命为大司空。大改之后,皇帝又单独颁诏,新设荣军府,专办养兵治田与募兵之事,这样的大事则直接交给了王驰主理。为着王家体面,王皇后自然也被解了圈禁,她很惊讶,但也没多说什么。 一时间,朝堂改头换面,时间飞花随水一般过,不知不觉,竟然七月中了。 七月流火,罗明吃着保灵丹,身体大好,叔怀集的药方很是管用,玉怀璧则也不让罗焦大费周章地去查验了。一切只等这一贴吃完,以后只需要进补保灵丹不断即可。 东都真真消闲了两个多月,京兆尹府本着安民宁事之旨意,怀安坊爆炸之事到最后只能归录卷宗,不了了之。五月初,时不敏也被送出东都,到赵县的藕洲淀静养。太子不再去天青影,在东宫由沈可人和薛其是教习,原本皇帝要以辛世双的事儿拿薛其是治罪,也被太子陈言救下。倒是辛世双,投身山林,再不出世。高青龄倒依旧给二位公主开课,天青影学堂还是开设,官员之子还要在这里学习。 中元节刚过,还有三日,就是皇帝的生辰,适逢王驰从安阳屯兵归来,宫中传下旨意,要大办特办。 “自然要奉六县而侍君王,如今礼部操持这件事,你们这次做的很不错,堪当大任。”王皇后看了好几遍礼部的奏章,一一细问之后才逐条实施。 礼部侍郎正坐在其下,恭敬答道:“多谢皇后娘娘夸奖,六县各地均已呈送礼物,另外宣慰司也安排着其余各国使节觐见一事。”王皇后频频点头,“是了,交给宣慰司去办,你们只管当天的朝贺,礼赞,宴席,表演等事即可。” “那不知娘娘以为建章宫、华鹤台、兴宸殿这三处,哪一处做宴会最好呢?”礼部侍郎又问宫苑一事。 “依照旧例,还是建章宫吧,地方也宽大,你再叮嘱内事司多移栽一些时新花卉,热闹一些,如今天渐渐凉起来,免不得膳食上也要注意,不要太多腥膻性凉之物,务必记下。” 闻言,礼部侍郎微微露笑,“娘娘放心,这些事您叮嘱许多遍了,明日便把食单呈奏上来,您再定夺。” “你们也别嫌本宫事儿多,为着陛下,也为大魏的颜面,当然要事无巨细。”王皇后略坐直了身子,“这件事儿一过去,少不得你们的好处,只管着好好做,别出了岔子。” “臣等遵命。” “另还有一件事,大朝贺完毕之后,陛下要先到拜事阁接见地方官,以表天恩,而后才能赶赴建章宫,这些官员已经进了东都,礼部务必教导演礼,才能面见圣驾,不要疏忽。”王皇后拿手一指点,巧萃便从一旁拿出一本名册来送到了礼部侍郎面前。礼部侍郎双手接过,继而道:“太常寺那边已经着人去办了,娘娘如若不放心,臣再叮嘱他们。” 王皇后颔首,遂将身子向前一倾,“倒都好说,只是你们做事本宫更放心些,对了,昨儿这奏章上又说今年的烟火也都停了,是你们拟定的吗?” 这件事原本就是风口浪尖的,才出了那样的事,怎么能再燃放烟火呢?礼部侍郎仔细思忖才道:“原本是礼部奏呈的,后来六部联合上书,知政司的大人们也都赞成,倒不是为着忌惮,而是体恤万民,倘若才因为火药出了伤民害命的事儿,紧接着帝王就以此取乐,甚是不妥,故而今年就取消了。” 王皇后不是不明道理,当即肯定着:“你们做得对,烟火没有了,就改张灯吧,本宫记得去年元夕的天灯会甚是大气,你们稍做调整,把库里留存着的灯都拿出来用了,也节省一些,不必再铺张浪费。” “自然按照娘娘懿旨去办,没有不妥的。”礼部侍郎起身,恭敬拜服。 王皇后与他又条条交代了几件事,这才放他赶紧回去做事。眼见人走了,巧萃奉茶上来,她方松了一口气,慢慢闭上了眼。自她被恢复了从前的地位,做起事来谨慎许多,原本算定好的那些个主意也都又放弃的念头。原本打算移祸伯岳侯与广勤侯,转移皇帝注意,而使得王家得以喘息,但如今皇帝突然恩降王家,她便也松懈起来。 “如今,倒看着昭阳殿那边不敢造次了。”巧萃正蹲下来拨弄香炉里的灰烬,不防搅动着烟气扑了面,便拿绢子轻轻挥散着。 王皇后闭着眼,闻者香味,怪道:“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 “才刚侍郎大人说话,娘娘没听出来吗,太傅的地位可以说是大不如从前了,自从官家为大魏改弦更张以来,知政司大人们与六部的大人们都抬高了地位,而如太傅,终归是不受用了。”巧萃好个丫头,一语中的,就连王皇后也立时睁眼打量起她来,遂问:“可见你平时多僭越了。” “娘娘是觉得我说的不对?”主仆二人是互相打趣,王皇后不免笑笑,拿手戳了一戳她的额头,即道:“你聪明看得透,他们也看得透,前头朝堂如何,咱们管不着,但只说后庭,沈群梅是有心躲我,况且他兄长并不是个糊涂东西,虽眼见着太傅不得势,但他毕竟仗着东宫,有太子一日,他何愁没势力,沈可人是个老谋深算的,别掉以轻心。” “是,纵使沈可人再怎么厉害,官家严令禁止内闱与外戚多勾连,沈群梅到底是个只会媚上的,不足为患。”巧萃得意一笑,将香炉盖子一掩,“管教她什么德妃不德妃,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她何曾翻出过您的手掌心的。” 这些话王皇后平日里也都听到耳朵烦了,于是摆手止住她,而道:“她让我抓不住错处,从前不曾怠慢过我,我到底也治不住她。” “手软别养狗,心慈休救狼,娘娘如今不治她,恐怕痼大成疾,待若生怀男胎,岂不要……”巧萃渐渐噤声,拿眼偷瞧,只见王皇后脸色渐沉,“太子的东宫之位稳固,就算沈群梅生了一个,陛下也不会动了心思,你多思是好,但可别挑唆,容易错了主意。” 闻言,巧萃讪讪低头,“奴婢错了。” 第六十章 帝君宴 - 百物屠 - 陈风徐 七月十八,仿佛天地灵知,东都气色一新。天色澄洗,目中无云,时时清风袭面,悠悠惬意入心,长街洗洒恭迎仙长,英华满庭善揽群英。有红日之高而赞贤明真主,兼飞鸿归远以衔隆裕之名。四海无灾,六县太平。山则趋其德极,水则临其深极。聿愿长祚,帝官无垠。闻臣民之延贺,拜北宫侍紫垣兮,颁庆语颂持德。敬皇天献后土兮,衣青云而冠风。金桂匝地,秋菊荣堂,倾昨日之窖酒,配今朝之美肴。飘弦乐若瑶宫珍曲,同碧管似西山凤凰。引高歌入楼宇,转娥眉过殿梁。长寿为祝语,喜事乐未央。日月长无尽,山河固无恙。以星辰之无边无穷,愿吾皇无忧无愁。令百姓安居宁岁,希吾皇寿与天同。 大朝贺一结束,皇帝就奔赴拜事阁,依次接见六县官员,而最后又特意与胶县、费县的官员多说了半个时辰,才被执礼官提醒着起驾往建章宫去。这宴会好不热闹,排座已逾一百五十席,不说大小官员,还有十几位他邦使臣,皇帝特赐近前共宴。先是排过了两支歌舞,遂是唱礼词、颂寿文,魏敬一又呈秉祝文,高颂皇德,在场诸位真乃是其乐融融、万情一同。皇帝三杯酒下去,遂放开丝竹管弦之音,命舞姬上前。而观过一舞《天鸿》之后,自中陈而来的使者光吾绶便啧啧叹道:“崖云挽却鸿雁翎,山非远是因路长,这支舞真是不错,当冠绝如今的歌舞了。” 听得夸赞,皇帝自然高兴,又因为中陈国主黄之令特意献礼彩翼山凤一对,他心里更是对中陈有许多好感。“这样的舞蹈,除了南江,恐怕也只有大魏才能编排了。”上庸的使臣卜未知把盏观舞,漫不经心似地脱口而出。 被这样一点,南江使臣步天衣忽而有些不好的感觉,这分明是在把南江推向大魏的对立面。原本两国已经协定好关于通商的条例,此次前来,除了贺寿就是要最终确定文书的,可似乎没那么简单。琼州使臣巫烙跟风道:“南江富庶,也不足为奇,况谁不知如今天下歌舞出建都,建都之舞姿,比之东都舞姿,不知孰高孰低?” 这一席间,有些杯胶盘滞,就连入耳丝竹都是慢慢的,仿佛被拉扯住了似的。陪席的申乃安心里很清楚,因为与大魏交好,南江几乎成了众矢之的,只不过,他们似乎忘记了这场合是在大魏,而不是他们自己的国家。 步天衣温尔一笑,自顾饮酒,大责太监是个眼尖的,像是平常伺候一样问着皇帝:“官家,您可要少喝些酒,待会儿,两位公主可也要祝寿呢。” 闻听此言,皇帝更是满脸堆笑,酒酣而道:“哦?丽华与丽琅也要给朕一个惊喜?” 大责太监垂手陪笑,只道:“这几个月来,宫中那弦乐声声,正是殿下们勤加练习呢。” 众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倒是步天衣把酒一搁,转面问着:“余在南江便听闻魏国皇帝陛下有三位爱女,俱是天仙也怜惜的,如今大公主已经嫁给了南扬郡公,想来应该是二公主与三公主殿下为您祝寿吧。” 这句话真真戳中了皇帝的心事,他最疼爱长女丽珮,虽然南扬郡早已奉上寿礼,但为着丽珮身怀六甲,不宜长途跋涉,故而此次不得见。“步使所言不差,朕之三女,各有容姿,其中独丽珮最有教养,这两个不过都是小孩子罢了,待会儿你们可得包容她们啊。” “只怕公主们冠绝群凡,艺品兼嘉,我们这些俗人倒轻易指点不得了。”步天衣将手扶在桌角,随后又吐言:“吾等恭迎公主殿下了。” 皇帝含笑不言,只听礼官贺示:“天康安业,地绥民兴,今呈丰宁祥和,兆吉平端,演乐奉上,歌尧舜之顺治,赞周文之仁功,施天宫以音缕,保社稷衍万年,故曰:《炼时》。” 礼官拜下,宫娥们徐徐抬上一张流飒秋水琴并两张宽软圆凳,架好了琴之后,两位公主才盛装出席,由宫娥簇拥着近前行礼,先拜寿,再归座。只见丽华坐在秋水琴前,按定不动,丽琅坐定后,宫娥抬举上一把歪把琵琶来,名作“追月飞仙”。 牧国的使者眼睛毒辣,当即就认出来那把琵琶,感慨道:“大魏宫内果然宝物众多,这一件是我那兀大帐於乎妎娘所制的曲项琵琶,如今在牧国也不多见,大魏竟然有人能弹。” “四月梨风不过塞,琴化梨瓜裂春香。”巫烙将眉一斜看向卜未知,“我记得上庸的李淑妃所写《思乡曲》当中就有对这曲项琵琶的赞美,今日一见,真有沙国之风。” “巫大人博学多识。”卜未知将脸色一沉,不再言他。 皇帝冷眼看着,心知肚明,李淑妃是上庸起初从牧国掠走的於乎(公主),这件事也一直是两国的一大心结,琼州使者今日提起,看来是要挑起争端。 正此时,便听牙板点动,敲开凝冰,旋作轻飞柳絮,绵绵入耳的,是一声悠扬不断的瓮州竹叶笛,宛如铺开的银河长卷,星辰在耳畔缓缓移动。琴音既起,幽幽如夜,衬托着笛声更远、更长。月落半片在飞檐,又照半片在衣衫,小楼画屏缺一笔,只等天仙委身来。此时,等待着飞仙降落,携星带辰,周遭安安静静,只有曲水流深,潭光镜影,忽然之间,一阵风起,卷起一片云,遮挡住了月色—— 诸人原本都沉醉着,忽然伴随着急促的琵琶声都睁开双眼,只见丽华还在轻抚琴弦,但已闻听不得古琴之音,丽琅顿挫有序地拨弄着琵琶,金石锵然之音色盈然殿内,这一阵肃飒之风才算真正拉开了《炼时》的大幕。 “妙极!”牧国使者目瞪口呆,只能说出这两个字。 皇帝满心大悦,不曾想这两个女儿竟然能努力至此,一边听着众人啧啧称叹,内心更是大喜。一曲完毕,在座之人没有不拊掌大赞的。两位公主便上前来再次行礼。 皇帝骄傲着给众人又介绍道:“这便是朕如今手掌上的两颗明珠,丽华、丽琅,近前来见过诸位使臣大人。” 两位公主便趣前见礼。巫烙笑眼顿开:“当真是帝女如仙,二位公主实乃天下嘉貌。” 此时,陪坐在皇帝一旁的皇后终于开口,也是笑道:“着芍粉色裙的是本宫的独女,三公主丽琅。”丽琅闻言便又行了一礼,“各国使者受丽琅一拜,借父皇天寿,愿与各国结好修善,永世和安。” 众人称赞不已。皇帝也是喜笑颜开,用手又指了丽华道:“着群青的,是朕的二公主,丽华。” “余不才,不知是不是取自‘爱我幸之昳丽,称我爱之容华’?”光吾绶恭敬问道。 皇帝点了点头,肯定着:“不错,中陈使臣很通诗文啊。” “若论诗文,光大人便不如步大人了,想来建都风水养人,也养文章,适才这一曲《炼时》,惊诧古今,堪为天乐,不如请步大人题诗一首,请为助兴如何?”巫烙言语之间,总是蓄意挑拨,实在令人厌恶。 皇帝看得明白,也不愿多说,毕竟如今这场宴席,不是一个庆生那么简单的。正这时,申乃安起身奏道:“官家,公主们为您奏乐祝寿,想必也累了,不如先请下去休息一番,再来问安。” “嗯,正是,丽华、丽琅,先下去休息,朕待会儿要好好嘉奖你们。”皇帝笑对女儿们,一挥手就免了她们行礼,让她们下去了。 两位公主才离席,申乃安又道:“官家,酒过三巡,方才巫使者提议写诗助兴,倒不妨暂且一放,酒后写诗,恣意狂悖居多,看不出文采,再扫了兴致,倘若要助兴,臣听闻琼州当地有举火歌舞,谓之‘牙排’,素来热闹,不如请巫使者一舞助兴?” 此言一出,巫烙震惊睁目,不敢置信。 “哦?”皇帝将眼睛一眯,“朕还真没见过琼州风情。” 方才被搬弄了的上庸大臣卜未知当即道:“我等远在北国,自然见不到琼州风土,自先魏朝内乱以来,琼州割地自立,一直傲守南国,若无大理、琼州、北海的叛乱,想来天下大势,不必至今。”卜未知的话锋十分厉害,几乎把当场所有的人都括了进去。 天下大势! 巫烙一时间被放在了众人的对立面,可他却慢慢收拢心情,将眼渐渐收成一条缝,冷哼一声:“哼,好一个天下大势,岂不知为大魏皇帝贺寿,竟然贺出来一句天下大势,你们上庸忙赶着屈膝,我们可不曾如此。” 满座惊恐,皇帝更是收敛喜色,底下群臣不敢声张。 “巫使者,你可要慎言。”申乃安扭转身形,静静地看着巫烙。 “我等尊敬大魏皇帝,是礼,却不必侍奉大魏皇帝,琼州固然偏安,可今次来也不是献媚的!”巫烙的话掷地有声。 申乃安轻轻一笑,“不是吧,巫使者,你挑唆上庸与牧国,又拨弄南江与大魏,谁看不出来呢?” “琼州偏安,才要费尽心机啊。”步天衣叹息一声。 巫烙几乎怒不可遏:“步天衣!” 第三十章 束小侯爷 - 百物屠 - 陈风徐 时不敏此时斜坐轻睨,如睥丑角。屋子里也沉静下来,都等着看罗沉闹更大的笑话,魏敬一充耳不闻,自顾自地看着书,他心里也是觉得罗沉这人,过于顽劣。 高屹想开口为罗沉分辨几句,却不知该说什么,他面上焦急,心里更是烧着一般,倘若是他阿姊在此,必然能为罗沉争论几句。可恨! 江平冷哼一声,幸灾乐祸地翻了一页书。 “罗沉,你已经抄写够多了,却还记不住,这天青影非是普通人能进,你若是再这样怠学,我便奏请陛下,革你的学籍,教你在东都众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蔡书臣哪儿有这本事,且不说他的奏折递不进明政殿,便是能呈交,皇帝的谋划岂会因为这小事便更改。 门外头的内监垂首立着,耳朵听进了蔡书臣的这句话,却还是安安静静地站着,面无表情。 屋里可谓是冰凝一般,罗沉一语不发,只是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高屹在一旁看得清楚仔细,他眼角已然湿红。他不曾这样过,此时已经是受了委屈。 “孟子曰,有善学则必有短,有好乐则必有烦,读书这事,因人而异,”广勤侯家的小侯爷兀自发声,“孟子对专何所说苦志是恒,也对专何说过短学烦乐,既然您考问罗沉孟子,又何必实实在在地为难于罗沉?” 他向来是个闷葫芦,别说替别人出头,就算是平日里读书也是声音最小的那个。而这屋里,他的话语在每个人的耳边久久回荡,难以消散。 蔡书臣被他狠狠格住了。 “束肃,老师教导罗沉,你插什么话?”时不敏一挑眉毛,很是不悦地看着与自己并排坐着的束肃。 束肃只是低眼看着桌面,他的皮相全随了自己的爹,一双明眸,杏仁儿般缀在山眉之下,宛若秋江沉月,其鼻如峰枕,山根挺俊,尽少年公子之姿。唯独双唇略厚,好在色实着脂,看着更有几分余韵。他的父,大魏广勤侯束今朝,被赞为大魏第一俊逸美男,娶了先帝寡嫂的女儿为妻,故而才得封侯。先帝长兄战死垣阳,留下妻女,先帝自然百般照拂,并将自己的侄女封为了东都翁主,以表身份贵重。 广勤侯为人谨慎,甚至可以说是懦弱,对自己的儿子更是言传身教。若论东都众人,谁最怯惧伯岳侯,恐怕非广勤侯莫属了。皇帝自己也对这个姐夫很是头疼,原本指着他能与伯岳侯分庭抗礼,却没想到反为其害。 高屹心里觉得不对,这束小侯从来都是置身事外,对时不敏更是唯唯诺诺,今日说这些话,未免有些过于一反常态。 “就事论事而已。”束肃坦言道。 “束肃,你说什么呢?”时不敏大喝道,“老师训诫,安有你多嘴生事的份儿?” 两个小侯爷吵嘴,蔡书臣根本不敢插话,也只是在一旁尴尬地看着。 束肃直道:“那又焉有你代老师管教的份儿?” 四下当即纷纷错愕,尤其是江平,怔怔地盯着束肃,平时庸懦的广勤侯小侯爷竟公然与时不敏叫板。难不成,天下要大乱了吗? “你放肆!”时不敏拍案而起,怒眉当对,颇为不满。 束肃不为所动,只道:“这里谁又敢轻易放肆呢?” 他暗有所指,魏敬一眼皮略动,随即合上了书,自上次因为时不敏与罗沉的事,自己被母后责罚,这一次他便决心要好好拿出自己太子的威仪来。 “时小侯,你也不要动怒,多大的事情,何至于就拍着桌子,做这样失态之事。”他乜斜着时不敏,神色显愠。 原本四下一惊,此刻满座皆惧。 就连罗沉都惶恐地抬头看着魏敬一,这屋子里着实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蔡书臣心里越发不好,只觉得顿时天塌,便生心焦气躁,忙着道:“太子殿下……” “此番,事出有因,错在罗沉,说到底还是罗沉不专心学习而致,蔡书臣,你训诫是对,束肃自恃有理,却冒犯尊长,是错,时小侯不顾身份,东宫面前失仪,是错,”他话锋陡转,“凡事都得讲个度,适可而止,罗沉学业不精,正所谓失学师过,蔡书臣也未必就逃脱得了,又何必咄咄逼人,为师善救失而长优,你非但不思省己身,反倒全追加于罗沉,实在失德。” 蔡书臣直直跪下,伏地求情,“臣知罪,臣知罪。” 魏敬一方气定神闲,伸手翻开了一页书,不再言他。众人都还未回过神儿来,今日怪事真多,先是束肃的一反常态,再是太子的振耳之言,仿佛都不真实,却又都发生了。 站在屋门外的内监勾唇一笑,旋即闭上双目。 明政殿内,高爵才将尤济事一案的始末理顺清楚,递交御前,皇帝看后大为震惊,便吩咐大责太监请伯岳侯和广勤侯到惠安宫酌酒对策,大责太监刚走,天青影的消息就传到了他耳朵里。 “你且先回去。”听完一大段因果,皇帝陷入了沉思,遂令内监退下。他转而看向一旁的日事官,低声道:“这段隐去,你知道怎么做。”日事官听令便微微低头。皇帝又道:“去问问三松,太子那边最近发生了什么,因何突然变了性子。” 日事官再次低头。 皇帝看了看地上的织毯,是一簇呼之欲出的黄姚牡丹。 宫城西南角,藏在四时苑里,众花木拥着的一座宫殿,就是惠安宫。皇帝多于此宴请大臣,或定时相聚,共商政策。 伯岳侯和广勤侯得了旨意,不敢怠慢,遂整衣冠,赶来惠安宫。来到时,殿内尚在布置,二人便避退偏殿侯旨。大责太监亲自为两人斟茶,立在一旁伺候。 金州窑新烧的光复年白瓷,一对大口的梅花杯,光泽细腻,触手温热。所饮的为大叶恩施芭蕉绿,配以中陈的椒盐和南诏清源的小梅丝,茶汤明亮,如坠下斑斓星辰。伯岳侯抿了三抿,禁不住啧口称赞。广勤侯自是奉承一番,即看了看垂首立在一旁的大责太监,也温温笑着喝了一口茶。 “束侯,你这也太暴殄天物了。”伯岳侯言语里有些嘲讽。 广勤侯闻言,立马放下杯子,赧然道:“侯爷你也知道,我对这茶饮向来是不懂,饮茶之礼,只咱兄弟二人,此间不必再拘束小弟了吧。” “你啊你,若是在陛下面前失仪可如何是好?”伯岳侯摇了摇头,满脸的嫌弃。只见他眉头一皱,苦口婆心道:“饮茶之礼,你我必须要熟稔于心,这是勤奉侍君的礼节,咱们要看陛下的喜好行事,岂是你说不懂就能不懂的,我看啊,你也别总是在家里看那些诗书了,多来我府上,我让刘先生教教你怎么品茶,也好让你下一次别在陛下面前露了怯。” 广勤侯如受天恩一般,眼见着就要屈膝跪地了,浮夸道:“侯爷费心了,某定当前去,向刘先生讨教,以后也做一个会饮茶之人。” 伯岳侯很是受用,连忙摆手,让他直起身子来,而后道:“你这就是见外了,你我二人同为朝侯,孩子们又是同窗,理当亲近一些。” “侯爷说的是。” 二人正说着,外头便来了内监传话,请他们恭迎圣驾。 两人互相整衣齐冠,掩色肃目,伯岳侯干吞一口唾沫,引身在前,广勤侯跟在其后,大责太监一旁偷眼观瞧,心里宣而不发。 “臣,拜见陛下。”二人来至金玉台前跪拜在地,皇帝此时刚刚落座。 宫娥们纷纷避退,大殿霎静。 皇帝引手相招,“近前来坐,今日只咱们三人,无需拘礼,只叙话便好。”二人遂起身入座,伯岳侯居其右,广勤侯居其左,大责太监亲自为二人斟酒。 “来,先尝尝这雍州的凤狎,朕藏私许久,今日与你二人共享。”皇帝捏起金盏,先劝了一杯,自己一饮而尽,方看定二人。伯岳侯自是细品一抿,缓缓饮下,广勤侯素来不长于饮酒,却也一饮而尽,眉头直皱,忍着不咧嘴。 皇帝看在眼里,方低眼自斟自饮,即闷闷道:“来之前才得了新消息,西山已经打了一场仗,咱们折损严重,不过马上有王驰亲自督阵,料也无妨。” 伯岳侯自诩朝臣之长,此时自然要陈情一番,他深以为是道:“陛下,那牧国和上庸都是聒噪的小丑,纵使他们合兵压境,您看,这不也没敢越界线一步嘛,成不了气候的,您大可不必如此夙兴夜寐。” 皇帝不置可否,继而道:“这几年,我大魏一直是他们的眼中钉,早先上庸的细作,牧国的刺客,在东都城内隐匿多年,本以为外患难除,不想今时今日,就连尹出云这样的功勋之后,都敢贸然造反,你说说,这是不是要变天了?” 第三十一章 双侯会 - 百物屠 - 陈风徐 变天二字一出口,广勤侯神色忽变,他与伯岳侯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伯岳侯急忙道:“陛下,有您坐镇这天下,变天从何谈起呢?” “说笑罢了,你二人怎如此变颜变色?”皇帝轻轻一笑,“都说了是咱们三人叙叙闲话,朕怎么三句不离朝政,是朕不好,不该把这些烦心事儿带到这儿来,不提了不提了,喝酒。” 伯岳侯讪讪一笑,方承笑着让大责太监斟酒。 广勤侯眼凝着皇帝面前的一盘瓜果,开口言道:“应是凤狎醉人,好酒勾心,陛下喝进了心里,才对我二人吐露一番。” “嗯,不错,是好酒。”皇帝闻言大悦,立时又满饮一杯。 “陛下今次突然召见,不知是否有要事相商?”伯岳侯也饮了一杯,遂仰面问道。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两人,即道:“嗯,的确,适才高爵把尤济事一案的始末都递交上来了,本以为他就是单纯地弄权擅断,没想到拉扯出尹出云,啧,尤济事什么都没说,他儿子倒是招了个一干二净,朋党专言,私收贿赂,乃至勾结上庸,亏得朕那么信任他,”皇帝眉毛一拧,“已经差不多要结案了,该怎么定罪,你们说说。” 广勤侯很会察言观色,皇帝虽然语气不善,但是终归没动大怒,看来他对这次尤济事与尹出云的事情,好像早已经猜测到了,故而没那么生气。说来也是奇怪,仅凭前些日子一些受了司刑寺冤判苦主的御状,皇帝就火速审讯郭密如,继而诏令拿下尤济事。原本这种程度的案子是不需要拉下尤济事的,但是皇帝却丝毫不犹疑,只能说他早已察觉。 “芟荑九族,以昭天下。”广勤侯漫不经心地说出这八个字,手正拿了一块四方酥。 皇帝眼睛一亮,来了兴致,只抿唇问:“不是十族,而是九族?” “我朝法令条例,叛国通敌,株连九族,也足够了。”广勤侯是头一次有这样十分正经的面色 伯岳侯此时冷哼一声,“尤济事何止叛国通敌那么简单,我看,十族,再加上上三代挫骨扬灰,才能平息民怒。” 这句话说的狠绝,不光要活着的人偿命,还要死去的人也遭到侮辱,要是尤济事听见了,必定肝肠催断,悔不当初。皇帝点了点头,又问广勤侯:“束侯,你怎么看?” “臣还是持原来的意见。”广勤侯一抬眼,正好对上伯岳侯打量他的眼神。二人聚首,往往广勤侯会退让一步,但今天,两个人似乎杠上了。 “束侯,你可别慈悲可怜逆贼。”伯岳侯压低了下巴。 “侯爷,何必逞一时之快,一切按照法度来办,最能服众,倘若牵连太多,老百姓可要说陛下是暴政了。”广勤侯声音很软,却令人发聩。皇帝心中已经有数。 “审山瀚。”皇帝一摆手,大责太监立刻会意,连忙到伯岳侯面前给他又斟了一杯酒。看着酒水缓缓流入杯中,皇帝即说:“他的罪,司刑寺还在定,朕也只是问问你们,不说了,接着喝。” 广勤侯自然闭口不言,伯岳侯却豪饮一杯,转而道:“高爵新摄三寺,任务繁重,听说司刑寺启用了铎御台的几个小吏,高大人还任命其中一位,叫蒋公错的,担任司刑寺监,不知这人可还中用?” “怎么突然问这个?”皇帝刚吃了一块桃花糕,“这个人可是不好?” 伯岳侯一顿,伸手也拿了一块桃花糕在手里,答道:“倒也不是,只是司刑寺关系甚大,臣恐怕这个蒋公错不能胜任。” “朕看了他的一些文书,写得很精道,此人谈吐也不错,是个可用之才,不过,你若有好的,举荐上来,朕再安排就是。”皇帝取过手巾来擦了擦手。 伯岳侯拿着桃花糕一直不吃,继而道:“其实让辅国公兼掌司刑寺也不是不行。” “他?你早先提过,朕也再三思考,算了吧,辅国公做不来这些事,他至多管管军务,刑案之专还是要那些会说话的来做。”皇帝摆了摆手,笑笑作罢。 伯岳侯也只能道:“陛下决断自然不错。” 在一旁闷不做声的广勤侯适时说了一句:“经侯爷一提,我才想起来,高爵曾经提过一句,蒋公错这个人刚直不阿,想来不会有错,陛下不要担心,这个小事儿,您放心高大人就行。” 皇帝频频颔首,递了眼色称赞。 这时,伯岳侯刚低头吃了一口羊肉,吞咽下去之后,十分正经道:“要臣说,陛下就该放手历练历练太子,也让东宫为您分忧,您这样操心劳碌,真是不把自己的龙体放在心里,束侯说得对,很多小事儿,陛下就该让太子试试。” 此言一出,就连大责太监都提心吊胆起来。他偷眼观瞧上头那位,虽然面色不动,可是双手已然垂下,怕是已经不悦。 广勤侯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这一贯的风轻云淡,此时此刻也不得不瞪大双目。时未迟啊时未迟,你这一句话,殊不是要害惨了我们二人。 “时侯如何以为。”皇帝拿起一颗青梅子。 伯岳侯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犯了忌讳,直言道:“太子今年的岁数……” 他这话刚开了个头,广勤侯便立即打断道:“太子今年的岁数说到底还是需要用功学习的,臣与侯爷的想法一样,陛下太累了,倒不如让太傅领着太子先处理几件小事,譬如文章会这样的事情,历练历练太子,学以致用,也好服众,更能让天下人看到,咱们大魏的太子,是有陛下的风度在身上的,您也就不用过多忧虑太子的学业了。” 不得不说,广勤侯这番话还是很有用的。 皇帝暗自苦笑,束今朝,说你是凭借皇姐才稳立的,我不信。伯岳侯说的,分明就是要让太子参与政事,你倒好,说什么想法一样,却句句字字指在太子的学业上,偷天换日,言明他好好学习才是给我分忧。你打算如此明哲保身到何时? 伯岳侯仿佛也明白过来,打哈哈着顺承着广勤侯的话说了下去,“正是这个意思啊,依臣所见,就在东都城内各个府衙看看有没有什么事情给太子练练手。” “这话靠谱。”皇帝心里其实也早已有意让太子多磨砺磨砺,只不过一直没有合适的事情。“束侯,你觉得有什么案子是太子能办得来的呢?”皇帝一壁思忖,一壁发问。 广勤侯匆匆一笑,不假思索道:“陛下,南仓里有一桩案子,丁字少阳卷青签头,一位叫辛世双的儒生,或许可以让太子试练。” 南仓大牢,这座几百年来羁押罪犯的大狱,无数人命丧于此,白骨与血肉夯实的地基,冤魂与猛鬼游荡的房间,是威慑所有大魏臣民的地狱。 自本庆元年始,依罪轻重,南仓分甲乙丙丁四字牢,对四象卷宗,排黑朱青白四色签。所羁押者,或元恶大奸,或碌碌小民,由司刑寺一概总揽。 “辛世双?”皇帝很熟悉这个名字。他慢慢咂着这个名字,总感觉这个人熟悉无比,他继而偏头看了一眼大责太监。 大责太监才偷瞄了一眼广勤侯,这个时候在心里反复敲定,才敢回答:“陛下,是那个写《谏王氏疏》的辛世双。” 皇帝这才想起来,年前有个从怀庆来的学士,秋月里日日跪在宫门外奉书上表,皇帝本不当回事,只因担心时日久了民议沸沸,这才宣见,却不想他所呈之表言语违逆,字字讥讽,且指向皇后的家族,令龙颜大怒。 “是他。”皇帝沉思片刻,先是低吟:“怀明心于既往,登天子之高堂……”而后冷冷道,“一篇乏善可陈的文章,指侮中宫,当时只将他押禁南仓,倒是忘了这号人物了。” 大责太监遂低头不言。 伯岳侯接了话道:“陛下,这样无学无才的空瓤子,因此杀了也是污了您的圣明,束侯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人?” “只是突然想起,这案子倒是陈年旧事,不过最适合给太子练手,一来,不是大案,并不难处理,二来,太子也可以趁此机会多学学咱们大魏的法令,这可是大有裨益,必不可缺的。” 皇帝自然立刻就明白了其中原委,脸上虽然冷肃,心里却已经是默默认可。束今朝啊束今朝,你这是打算要把朕与太子都架在火上烤糊了才算好啊。这个辛世双本就是皮毛之痒,无需理会,只待今秋一过,放还家乡就是。百姓的言论可引不可阻,自古以来想要闭塞百姓之言的人,多荒政废治。遑论要处死说话之人,简直就是以身犯险。身居皇帝之位,他心里非常明白,悠悠之口,就是黄河之堤。 “南仓的案子那么多,独这一件有趣些。”皇帝不由一笑,沉吟不止。 “束侯怕是听谁说起了这人吧,南仓里想要获赦的人多了去了,保不齐这个人想走走门路,早日回家。”伯岳侯仍旧是一副气冲冲的样子,谁也不服。 “他的门路可走不到我这里来。”广勤侯微声回答。 伯岳侯双目凝视着他,冷哼三声。 第三十二章 三公主魏丽琅 - 百物屠 - 陈风徐 三人聊了许久,直到午后才散席。 遣宫人送走了两位侯爷之后,皇帝在惠安宫后殿歇息,虽然喝了不少酒,此时却毫无困意。是时,大责太监捧上来一方圆钵,里头是两块水犀香。他轻轻搁在了皇帝床头,又撒上一些花露香水,方要闭息退下。 “是皇后的法子。”纱帐里,皇帝睁着眼睛仰躺着,闻到气味之后,不由地道。 本来躬身退下的大责太监立马警觉起来,停下脚步,答道:“是,皇后娘娘吩咐过老奴,水犀香虽清淡,可其中木屑味太重,用时配以花露,更相得益彰。” 皇帝这才微微闭目,轻嗯了一声。 “陛下若是不喜,老奴这就更换。” “不必了,味道好闻就行了。”皇帝深嗅了满鼻,腔内芬芳盈然。 “是,还是皇后娘娘说得对,草木之香,才是最得人心的啊。”大责太监面带微笑。 皇帝本不打算搭理他,但是心里也是气得想笑,干脆坐了起来,反问道:“你既然句句提着皇后,不如朕把你安排在长门宫?” 大责太监立时跪下,面上却不见任何惊惧,只是道:“陛下也舍得老奴吗?” “你看看你如今,也会和朕说这样的胡话了。”皇帝笑着撩开了帘子。 “老奴尽心讨陛下一笑罢了。”他顺时低头。 皇帝拍了拍膝盖,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啊,成心要朕和皇后生了嫌隙才是?” “哎呦,老奴不敢。” “你不敢,他们敢,束今朝怎么也这么没眼力见,一直咬着辛世双不放,让朕尴尬。”皇帝顿时肃穆起来。让太子接手这件小案子,无妨,无非历练历练,可是这辛世双牵连着王氏一族,这等同让太子自己审自己的母亲是一样的。倘若严惩不贷,百姓只会传言皇家无情,容不得忠言逆耳。倘若轻放了他,王氏一族又要闹事,皇后更是要不悦。这件事当时也正是因此才被压了下来,只待事情平息,化了算了。 束今朝倒好,当着伯岳侯的面提这个,一是勾起了对王氏的不满,二是按定了这件事终归要有一个处置,根本等不到秋后放还。如若不让太子面对,那自己这个做皇帝的也得给个批复。 “朕倒是真让他算计着了!”想到这里,皇帝甚是头疼。 大责太监猛地一颤,似是被这句话吓着了。 皇帝疑惑着看向他:“怎么了?” “回陛下,奴只是想到广勤侯或许另有它意。” 这倒是有意思,皇帝打量着他,即颔首道:“嗯,说说吧,你是怎么看这件事的。” 大责太监恭谨再拜,而后陈情道:“奴以为,其实提出这件事,广勤侯也是为了您和太子着想,恕罪说句僭越的话,太子将来如登大宝,面临着王氏一族,是用还是弃,若是用,又该怎么用?您现在明里抬举着王家,暗地里警醒这外戚的权力,时时削拿,这个中权衡之道,您会,可是太子不会啊,天青影所学,终归是纸上谈兵,倒不如借此机会让太子体会一下您的处境,才更能深知皇权不易,明白您的辛酸与劳苦。” 其实当皇帝,哪有什么辛酸与劳苦,都是该着的。 “你这话不假。”皇帝当然明白他的用意,否则早就动怒了。 “之所以要在伯岳侯面前提,陛下,您当然知道广勤侯这点小心思。”他直言不讳,“无非也是试探而已。” 皇帝闻言深深叹了一口气,“朕知道,这两个人啊,比起太子来让朕头疼多了。” “广勤侯是个聪明的,就是不肯为您公然与伯岳侯作对,而伯岳侯,老奴还是那句话,他是个透彻的鬼。”大责太监早就对皇帝说过,伯岳侯城府极深。 皇帝眼眸凝光,静定道:“佯装这许多年的跋扈,就是不给朕任何把柄,满朝多少人是他保举上来的,却偏偏个个向朕弹劾他,在东都内,他们一家横行霸道,却又不做逾矩之事,人人都习以为常,以为侯爷就该是他这样的!” “这才是伯岳侯的可怕之处。”大责太监敛息屏气,“只怕您养虎为患。” “哼,且看他有多少能耐。”在皇帝眼里,伯岳侯还翻不出什么大风浪来。 天青影下学之后,沈可人留下蔡书臣狠狠责备了一番,太子就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心里早就看不惯蔡书臣,一直没有机会惩戒,此番直接下了令,让沈可人上表奏请辞了他。蔡书臣自然万般求饶,知错认错,当场痛哭流涕。太子一时间铁石心肠,非但不理会,反而直言自己要亲自上奏。 是时,罗沉呆怔怔地坐在天青影的院子里,隐约听着屋子中沈可人的斥责、蔡书臣的求饶、太子的讥诮,但是却听不清任何一句话。他有些失神,仿佛花阴下的一只小虫,伏在尘埃上,啜吸着尘埃。 “怎么,咱们罗大公子在这儿伤春悲秋?”突然,一根柳枝垂到他的面前。他恍然一抬头,就看见了高屹笑着的脸。 他仍旧打不起精神来,问道:“你怎么没回去?” 高屹把柳条一抽,在手里把玩起来,嫩绿的新叶在他手指尖摩挲,他漫不经心道:“阿姊在静宁堂里陪着两位公主读书呢,我等着她,一会儿同乘回家。” “是啊。”本一提高青龄,罗沉多多少少都会眉目生彩,他是打心里喜欢这个姐姐的。但是今日,他却仍旧低闷着。 高屹觉察出不对,遂道:“你啊,让我这个当哥哥的怎么说你,不就是被那蔡书臣数落了几句嘛,别往心里去,他这个人,满心里都是偏向时不敏他们的,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我知道。” 这话更是让高屹好奇,“你既然知道,怎么还满面愁容,你本来不是最不把这些事放心上的嘛。” 罗沉双眸失色,抬起来再看高屹的时候,能看出他的疲惫,他刚要张口,却旋即叹了一口气,而后才低头道:“这几日,莫名其妙的,心里生烦,很多东西想说却说不出口,而且——” 他一时噎住。 高屹双眉紧锁,少年面庞显出老道,当即接了话:“而且很容易对别人的话多想对不对?” 罗沉俶尔侧脸,复又低头。 “我有的时候也这样,别人一句话,在我心里,就是千刀万剐,我与阿姊说,阿姊总说是我心思太细腻了,才会敏感,但是,我自己知道这种感受,不是因为细腻,不是因为敏感,就是难受,哎,对了,你知道金陵最有名的那一曲《涉淮》吧,咱们去年元夕抢灯的时候听见的那乐,有个人给这曲子填词了,有几句我觉得特别好,”他思索了几个呼吸,“风自花去、难相同,吾与朝露似,斜光入、转飞壶,落得自知处。” “咱们更需要‘落得自知处’,你说是不是?”高屹也见忧伤。 一语方毕,罗沉好似通悟。耳边莎莎风过,抬头看,满眼天光随云流转,雀鸟声初起,连带着树叶也一起响动起来,挺耳细闻,世间杂事,不过隐隐入耳的清脆读书声。 静宁堂内,长门宫司教正在传习《女史箴训》,两位公主和几个世家大族的姑娘都在认真学习,高青龄的书案堂堂正正地摆放在司教一旁,她喜鲜花,身边便也时常簇拥着许多刚剪下来的花。司教身后挂着一副古朴的《女织图》,并一副挑字“嘉容雅言”,案头上一柄梨花木戒尺,正面刻着“持慎配淑”,反面是一整篇《劝德文》。因而与之相比,高青龄宛如降凡仙子,百花之神,低垂眉眼写字时更有非凡之姿。 “你们刚才读的这一段,乃是赵汉陈玉妃的《论贤》,陈玉妃能论天下众女子之贤德,其人贤能出众,且在宫闱内勤谨奉君,顺从皇后,当是女子们贤德之楷模,你们朗声读完,可有感悟?”这司教虽为女子,声音却沉若洪钟,彻耳不绝。 在座女子虽有感悟,却也不敢先发,需等得二位公主先表其情,才能接着说话。往往,在公主之后必定起来说话的,便是官南慧。 “有话直说就是。”司教环视四周。 三公主魏丽琅看了一眼二公主,只见魏丽华轻轻摇头,面露局促之色,魏丽琅合计三分,便旋即仰面道:“司教大人,我觉得陈玉妃不该是女子贤德的表率。” 魏丽琅乃是皇后嫡女,她的话没有人敢反驳。但是司教刚刚才说了,陈玉妃为天下女子之表率,这一会儿,魏丽琅就敢说出这种话来,如不是公主身份,司教必然狠狠惩戒。 故而,此时此刻的司教,唯有难堪。 “公主殿下?”司教示以微笑。 “在呢。” 魏丽琅说完这句话,随即也笑了一声,只见她头上珠玉环衡,这一霎时摇动起来,玓瓅作响,甚是好听。 高青龄立时停笔,和在座所有人一样,看着魏丽琅。只不过,她的眼里,没有惊讶,只有深深赞许。 “司教大人,学生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大人。”魏丽琅又作恭敬起来。 第三十三章 风波暗转 - 百物屠 - 陈风徐 司教抹了一把汗,平了平喘息,即道:“公主殿下您直说就是。” “元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不过我不明白,何为女子之贤德,与男子的贤德有何区别?还是说君子的贤德与我们女子的贤德不同?”魏丽琅语气认真至极。 “这,啊,公主殿下问的好啊——”司教立时作欢笑颜,“真乃千古一问,女子的贤德自然和男子的贤德不同,男子贤在知学好学明学,德在为人助人救人,而女子则自然是贤惠为首,妇德为重,持家相夫,明理教子才是……” 魏丽琅根本不等她说完,当即打断:“那为何这两者的贤德,写出来是同样的字?” 这问题一出,司教登时凝噎无语。 在座众人也是面面相觑,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魏丽琅故意刁难司教,这位公主专爱刁钻,更爱歪理,令人头疼。司教转眼看向高青龄,希冀求救,高青龄会意,略略一笑,方启唇问道:“下官失礼了,唐突问一句三公主,刚才读的可是《女史箴训》?” “当然是啊,读的是《女史箴训》第六篇陈玉妃,司书教大人何出此问?”她甚是不解。 “那这《女史箴训》是谁所写?”高青龄循循善诱。 “冯氏庸朝的大文豪张典,因为不满暴后秦南风乱政祸国,这才写了《女史箴训》,借以训示,又被大画家顾寅首画为《女史箴图》,这又如何?”魏丽琅不知其意。 高青龄看了一眼司教,即道:“说得好,张典、顾寅首,两个人都是有名的人物,都是有名的男人。” “司书教?”司教眉头皱起。 “愿闻其详。”魏丽琅登时明白过来,高青龄的本意是偏向她的。 高青龄随手折了一朵海棠,掐在手中,向众人宣示道:“你们读《女记》,学《女言》,现在又读《女史箴训》,我问你们,可学会了?” 所坐皆沉默。 司教刚要出言劝止,魏丽琅一个眼神便给她瞪了回去,她便不敢再多说话。高青龄拿眼扫了一圈,最终落定在官南慧身上,并道:“既然都不说话,那我点名了,官大小姐,你起身说话。” 身为司书教,静宁堂公主伴读,她是有这个权力的。 官南慧闻言一愣,看了一眼周围的人,见她们都低着头,自己只得讪讪站了起来,却不敢直视高青龄。 “官大小姐学识渊博,见多识广,我看你前几日交上来的小花笺背面抄了一句《交鬓赋》的‘明月不曾问心事,却传千里思人情’,当时司教大人火恼双鬓,我按下此事——”她见有两三个偷笑的便转而道,“你们也别笑,什么《交鬓赋》、《黄华楼》,你们多多少少都是读过的,就连我也是看过的,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话到此处,官南慧方羞红了脸,怯声问:“那司书教大人因何让我起来?” “我问你,《女记》第十三则,闺中女见淫词,为何过?”高青龄眼神紧紧盯着她不放。 官南慧真是炭烧红了脸,耳根子软痒生热,嘴干舌燥,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出口:“为伤德之过。” “如为外人所知,如何自处?” “父兄为训,母嫂持戒,祠中面先人而自悔,延嫁,不属德妻之列,不居惠内之从。”官南慧战战兢兢,此刻她仿佛任人剥衣一般,心里羞愧难当。 高青龄面色平常,接着道:“分毫不差,且请坐下吧。”她将海棠花搁置在桌面上,“在座的各位,有公主,有贵女,咱们几个若是同乘而出,那就是大魏最有身份的女子,看看,身份地位于我们来说,算什么呢,体面?风光?梳一个留仙发?穿一身织成锦?我问你们读了这些《女记》、《女言》有什么感悟,你们一句话都没有,但是问你们犯了何错,你们心里却都清楚这一条、那一条,可是,读诗书是错吗?看情情爱爱是错吗?思春遐想是错吗?三公主,你说呢?” 她故意将话题抛给了三公主,满座在内,唯独她说错了话,不会有人怪罪。魏丽琅此时心里本就激愤,一得提问,更是情绪高涨,张口就答:“自然都不是错!” “为何不是错?”高青龄又问。 “我们是女子,又不是摆在祠堂前的一本列女谱!”她义愤填膺。 “甚好。”高青龄朗声道。 司教一看此情势,心里慌张起来,遂起身退了出去,急忙赶去长门宫了。 “那我们可以读这些诗文吗?”一个声音低低传来。 高青龄便娓娓而道:“可以,你们来读书明理,自然要多看多知,但是记住一点,咱们读的所有的书,无论是教给女德的,还是讲明历史的,都是男子所写,天下万物分阴阳,两全才是合理,所以,这些文章都不合理,因为都拘束在男子自己的眼光里,倘若咱们有歧义,意见相左,不代表咱们是错,我正希望咱们有不一样的看法,来补全这男子们看不见的那一面。” 其言一出,洪钟振耳。 魏丽琅当即称赞道:“司书教所言甚是,我等女子绝不可受这不合理的东西约束,可也绝不可一味贬低这些条条框框,与其怨天尤人,怪是男子拘束了咱们,倒不如自己写一条路出来,做什么陈玉妃,看什么《女史箴》,我们应自明自知!” “三公主深明其义。”高青龄非常赞许她。生在帝王家,能有这样的见识,着实令人惊讶。她看着这些神情恍惚的少女,心里有些动容。倘有一日,女子真能自明自知,能不被男人们定下的规矩格住,能自己做自己的主,那该是多好的日子啊。可是太难了,除非,女人来做皇帝吧。 —————————————— 司教报知王皇后此事,王皇后却并未往心里去,还厉言责备,让她自己领罚去,而后干脆立即下旨撤了她去天青影教习的职位,配为粗使宫女。利落地罚了她之后,巧萃十分不解,便问道:“娘娘为何要惩处司教大人?这件事她并未办错啊。” 王皇后正动了心思,不由地挑眉问道:“本宫问你,女子为何要习女德女训?” 巧萃眼珠一转,当即道:“自然是为了能更加贤惠,成为夫君的助力。” “那女人生来就是要为男人所用了?”王皇后轻蔑一笑,“我惩处她,是因为她愚笨,她根本比不了高青龄,也根本教不会公主们该学到的,于我女儿无益,也于大计无益。” “大计?”巧萃第一次觉得糊涂。 王皇后不觉一笑,“本宫恨不得天底下的女子都能像高青龄这样。” 总有人曲解了女人本身。 也总有女人曲解了女人本身。 —————————————— 罗沉与高屹正坐着看天,忽听得门轴转动的声音,一转头便见静宁堂里匆匆走出来长门宫司教,但见其神色莫测,便知道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可还未及他们去打听一二,这边广学堂的门也被打开,太子魏敬一先一步走了出来,面容极严肃,冷冰冰的,只看了高罗二人一眼,便扬长而去。他的身后,沈可人毕恭毕敬地站着,很是谨慎。 高罗二人不敢多问,也只垂着头站着,沈可人叹了一口气,复又关上门,不知道与那蔡书臣又说什么去了。 “我从来没见太子这副模样。”高屹忧心忡忡。 罗沉依旧没有兴趣去管什么太子,只是道:“与我们何关?” “自然无关,自然无关,不过看你这样子,真让人心里窝火,我也跟着烦躁。”高屹有些受不了他这消迷的模样。 “那不用你看。”罗沉不以为意,转身便要走。 “你去哪儿啊?”高屹看他转身而去,走得潇洒,心里直骂他太倔。 罗沉没有答他,待走了十步开外,才驻足,也不回头,“回家,背孟子。” 高屹闻言一笑,这小子,说到底还是心宽。 这边按下不提,再说那两位侯爷自惠安宫分别之后,广勤侯乘轿回到家中,因先在书房不见束肃,故而进了后院,却也不见夫人,遂唤来一个丫鬟问:“夫人去哪儿了?” 这丫头平时是奉茶添香的,因不与这些大人物说话,故而吞吞吐吐的,说不利索,“回了……回了侯爷,来了人,夫人出门去了,小侯爷并未……回来。” “说仔细些。”广勤侯倒是好脾气,“是去哪儿了?” 正这时候,另一个洒扫的丫头跑过来连忙跪下,饶着罪道:“侯爷恕罪,她是刚调来厅上的,说不明白,原本咱们小侯爷是下了学回来了的,可回来没多久,伯岳侯府的管家就来找内宅说事,听说是大夫人有事儿恼了,让咱们夫人带着小侯爷去一趟伯岳侯府。” “是肃儿惹事了?”他心里直打鼓,不应该啊,肃儿向来仔细,和那时不敏也并无冲突,今次究竟是因为何事。 这个洒扫的丫头便道:“不知道详情,但是听几个内宅的婆子们说,是学堂里的事儿,她们也没听明白,咱们夫人立刻带了小侯爷去了。” 学堂里?这罗明已然不在天青影了,今日学堂里还出什么幺蛾子了不成? “让轿夫准备好,我去一趟伯岳侯府。”他这时,眉毛才拧起来。 第三十四章 翁主娘娘魏孤辰 - 百物屠 - 陈风徐 广勤侯尚不知道,伯岳侯府里,一桩令他更难以想象的事儿正在酝酿,且祸事已起。这时,广勤侯夫人自然带着束肃前往伯岳侯府,她在去时路上向束肃问了个大概,心里也有了盘算。这几年来,伯岳侯一直压人专贵,弄权行恶,自己夫君几近相让,却还是被他肆意把控,稍有不顺遂,就要生怒,她这个内宅人,愤恨难言。 “娘,我是不是真惹祸了?”束肃在马车上,心里更是忐忑,本来就是逞口舌之快,虽然当时觉得心意纵横,十分舒坦。可过后,他也是后怕,尤其是听见太子的训斥之后。 广勤侯夫人把着儿子的手,宽慰道:“别怕儿子,有娘在,咱们今天就是去会会这个大夫人。” “娘,可她是大夫人。” “大夫人很厉害吗?儿子,你要记住,就算今天去见皇后,咱们也不怕,你身上可是流着大魏皇家的血。”她眼神里满是凌厉之光,语气更是决绝坚定。 她有这底气,她可是大魏第一个翁主,魏孤辰。 不一时,来到伯岳侯府,便有奴仆出来相迎,母子二人随之到了正厅堂,一踏进房门,就听见大夫人在里面宣声道:“是我的不是,让翁主娘娘屈身前来,望娘娘恕罪。” 今日的李撷桂着装颇素,头发也是凤披尾,仅上了一根赤金簪子,妆容素净,只穿着一身织锦,但高高在座,也不起身见礼。按道理讲,东都翁主驾到,李撷桂就算是侯夫人,也要参拜,毕竟这可是皇亲国戚。 魏孤辰知她轻浮张狂,也不与她多费口舌,只问道:“大夫人说的这是什么话?您是请我来的呀,难道不是吗?” 李撷桂讪讪一笑,“是啊,是我请您来的。” “那便是了,东都内,别说什么东都翁主,就算是陛下娘娘,要是你们伯岳侯府相邀,也不敢不来啊。”魏孤辰毕竟是皇亲国戚,气场上迫人如阴云压顶。李撷桂已显疲惫。 “翁主娘娘这是什么意思?”她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魏孤辰扬唇一笑,便示意道:“肃儿,别傻站着,怎么这么不知道礼数了?娘在家怎么教你的,见到大夫人要问安。” 她这两句话,狠狠骂了李撷桂。 束肃不敢怠慢,便上前来行礼,口称:“给大夫人问安。” 李撷桂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只能咬着牙道:“小侯爷多礼了,咱们两家亲近,无需繁文缛节。” “那可不行,孩子们现在小,不懂事,大人们教什么就学什么,我们家门风向来是严加管教,就算是到了亲戚面前,也得按部就班,否则,这往后年纪大了,指不定要出什么乱子,再让人指着骂父母,这可断断不行。”魏孤辰一本正经地对她说道。 李撷桂一听,立马作惊慌状,这翁主娘娘,说话句句在理,但又都夹枪带棒,赤裸裸地骂着自己,但又根本没办法反驳,她想发作,竟然也找不到由头。最后她只得说:“翁主娘娘说的是。” “那今日,大夫人请我母子二人过府一叙,所为何故?”魏孤辰量她也不敢再提天青影里头的事,便也松了口气。 李撷桂没想到她反客为主,倒给自己架了起来,几乎是用尽力气以大拇指指甲掐着食指肚,道:“瞧我,光顾着说话了,先坐,先坐,来人,奉茶。” 一旁的下人们才敢上前引着她们落座,待坐定,又见一个丫鬟捧着镂空的木瓜炉进来,轻轻放在魏孤辰一旁,淡淡的青烟慢慢涌出。而后才有两盏茶奉了上来,白瓷盏里青透的水色,格外惹人可怜。 李撷桂似乎是变了个人,温柔道:“许久不见翁主娘娘,刚才是我太欢喜了,都忘了礼仪,咱们两家本就是亲近,以后可得多走动,要不然真是生疏了。” 开口不骂笑脸人,更何况还是个好言语的,魏孤辰自然识趣,即道:“自然了,咱们两家列土封侯,可是亲近,可是刚才您这管家来我府上时,可不是亲近的样儿。” “他是个混账东西。”李撷桂眉毛一横,“办事老得有些奸猾,我今儿因为府内几件事正头疼,不敏回来之后又闹腾一顿,我听孩子说完,也是脑仁儿里糊涂了,许是吩咐他去请娘娘的时候脸色不好,他惯会媚上,以为我是为着不敏这孩子呢,才冒犯了您,您可别怪罪。” 这好话谁不会说,魏孤辰也只是淡淡一笑,旋作不谈,又问道:“小侯爷呢?怎么不见人?” 李撷桂眉心一展,摊开了双手,遂道:“我让管家去了之后,这才觉出不对,这件事情跟肃儿有什么关系呢,还不是他自己太不识数了,惹自己烦恼,我呀,给他打发到书房里了,让他抄上两遍文章,自己省悟省悟。” 说完,她举起杯子,让了魏孤辰一杯,口中道:“娘娘喝茶,这白舌喉头不知道合不合娘娘口味。” 魏孤辰也颔首示笑,捧起了杯盏,抿了一口,“是东都内最好的白舌喉头了。” “说是呢,我们家也只喝茶这一项能算得上头名了。”李撷桂还颇为得意。 魏孤辰不是没起过疑心,这大夫人怎一副不聪明的模样,说起话来也是不过脑子,他们伯岳侯府到底是扮猪吃虎,还是徒有虚表。心里虽然满是疑问,可面上她却只能奉承。 说话间,便有小厮来报,广勤侯到。 “广勤侯定是寻你母子二人不见,才得了消息来的。”李撷桂微微一笑,“不如请进来,今天在我府上用饭如何?” 魏孤辰还没来得及婉拒,她便朗声吩咐道:“来人,请广勤侯。” 不过一会儿,广勤侯便也被迎进来,这一次,李撷桂方起身见礼,她走到门口相迎,口称:“侯爷安好。” 广勤侯自然也要还礼,先是瞥了一眼自己的妻儿,而后道:“大夫人安好。” “来,侯爷请坐,”她转而又令道,“奉新茶。” 广勤侯坐在了夫人旁边,李撷桂落座之后,饱存笑意道:“哎呀,真是好日子,广勤侯夫妇二人都来了。” “大夫人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像是说咱们不来往似的。”广勤侯声音温柔,“传出去可是要闹笑话了。” “对对对,侯爷说的是,不说了不说了,今天不如留下来吃饭吧,我们侯爷许是一会儿就回来了。”李撷桂喜笑颜开,好不热情。 魏孤辰见她这副模样,都有些心里毛毛的。 “本来大夫人盛情相邀,我们不该推辞,只是不便打扰,再让府上劳碌,”广勤侯一顿,“只好请您见谅了。” 李撷桂猝然一笑,眼睛都成了一条缝,欣然道:“是呢,你们广勤侯府从来不在别人家吃席,知道的,说你们体贴人,不给别人添麻烦,不知道的,还以为怕别人家要存心害你们呢,不吃了也罢,不吃了。” 这番话倒是故意挑起事端了,李撷桂说完便又喝了一口茶水,咽入了肚子里之后,又道:“希望二位心里能明白一件事。” 此时,广勤侯夫妇二人如坐针毡,尴尬非常,实在没有言语应对。又听李撷桂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更是提心吊胆起来。 “何事?”广勤侯看似云淡风轻。 李撷桂抬眼看去,眼里精光捉人,内屋里所有人此时几乎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她温温一笑,便道:“孩子们口角之争,谁会当真呢,我怎么会让翁主娘娘白跑一趟,说到底,你们家,我们家,侯门,一叶孤舟,风口的花,瓶里的鱼,而已。” 话音方落,但见窗户间洒进来的一缕光正落在李撷桂的手背上,这光穿过的地方,埃尘起起落落,纷纷扬扬。她自哂,却道:“送客。” 广勤侯恍惚间似乎明白了。 其实,这东都的大事小情,无论巨细,都可深可浅。如那些扮丑做傩戏的,多少好皮相,又有多少平日里不爱笑闹的。人是这样的,装扮的久了,就和自己不同了,是必要装扮吗?还是说愿意装扮吗? 欲说还休。是吧。 三缄其口。是吧。 步步为营。是吧。 一个人,好几张皮,一张嘴,好几句话,一颗心,好几步谋划,一辈子,好几次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活着。 广勤侯夫妇坐在马车里时,都沉默不语,面容严肃,眼神呆滞,他们都在想伯岳侯大夫人方才的那句话。都在想,这伯岳侯府,为什么能屹立不倒。他们在算计什么?算计皇帝?算计大魏?那皇帝为什么不出手呢? 有件事情,是他们永远都想不通的,永远触碰不到真相的。 第三十五章 地号保医堂 - 百物屠 - 陈风徐 天青影里的事情已在几家高门大户里传开了,罗沉自己在房间里正抄着《良孟氏》,不想母亲突然闯进来,不由分说便一下子抱住了罗沉。罗沉手里的笔一甩,墨点子四溅,整篇抄录的都作废了。他尚不知母亲所为何事,看着自己的努力突然白费,便不觉唉哉起来,“娘啊,娘!我这刚抄了一篇,这下可好,不成了!” 玉怀璧心疼儿子,此时哪容他说话,只道:“我的儿啊,你在学堂里受了欺负,怎么回来也不跟娘说一声啊,那蔡书臣如此轻待你,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罗沉挣扎着从母亲的怀抱里出来,很是不解,问道:“是高屹来说的?” 玉怀璧旋即捧起他的脸来,自己的眼里满是心疼,责备道:“不用管是谁说的,你为什么不回来告诉我?” “高屹的话可真多。”罗沉撇着嘴道。 “你这孩子,不是高家哥哥说的,你啊,你为什么不跟娘讲呢?”玉怀璧此刻心里恨不得去扒了那蔡书臣的皮。罗沉长舒一口气,平静了心情,才道:“这件事情本来就是我做的不对,上学老师责罚不是应该的吗,再说了,我都习惯了,我就是学不会,也记不住,我倒是想他不让我去天青影了呢。”他心里明白着呢,对他这种不学无术的学生来说,老师责罚,又或者是辱骂,那都是应该的。 “什么应不应该?儿子,他如果是提点你,或者是严厉对待你,娘没意见,从前,一晚上让你抄十遍二十遍的,娘没有一句不是,可今天他过分了,儿子,娘知道你懂事,可是也不能一味地瞎懂事,凡事都有个度,但凡那蔡书臣是个好老师,今日就不会跟你说这些话,只这一点,娘就得给你做主。”玉怀璧哪儿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可还是苦口婆心地给他讲道理。 罗沉边听边点头,却不往心里去。 看着罗沉一副乖巧模样,玉怀璧愈发疼惜,一直抚摸着儿子的面庞,又是语重心长道:“书读不读的会,在其次,圣贤之人的心思,要是人人都会,人人都懂,也没什么意思了,但是,态度最重要,若是因为旁人骂你、笑你,你就不学了,那才是愚笨。” “娘,我知道,我这不在这儿抄书嘛。”罗沉突然为这句话所烦,自己明明就在学习,可是母亲竟然还在说教自己。 “娘知道,可是你得记住这句话,明白吗?凡事看自己,而且得靠自己,天还有塌下来的时候呢,你靠谁靠得住?”玉怀璧一皱眉头,但眼睛还是紧紧盯着罗沉。 罗沉可不想再听母亲的大道理,便拼命点头,惹得玉怀璧憋不住笑,佯作打了他一巴掌,才让他停下。玉怀璧这才站起身来,一眼就看见桌子上铺着的被墨渐染的文章,看了片刻,遂道:“罢了,别写了,跟娘出去一趟。” “去哪儿啊?你不在家看着弟弟了?”罗沉有些不解。 “咱们一会儿就回来。”玉怀璧微微一笑,“赶紧收拾一下,换身儿衣服,咱们去一趟地号保医堂。” 罗沉一怔,这自从罗明的病查明病因之后,母亲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这个地方。难不成,今日能跟着母亲去闹上一闹? “得令,母亲大人!”他突然喜笑颜开。 算上东都的地号保医堂,鸠兹的仁宁天一堂,还有上党的杏壶居,这是大魏扬名的三家医馆。地号保医堂的徐克病,仁宁天一堂的陈敏,杏壶居的沈长虞,三人都是国医圣手。有道是医者仁心,医术其次,医者心为先,玉怀璧从小就听祖父讲这些回春妙手是怎么救死扶伤的,也打心眼里敬重医者。可是,事到如今她坐在去往保医堂的马车上,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保医堂要平白无故的害人。倘若是有天大的仇怨,另当别论,但是素来无结,而且两家先前还有友缘,这其中还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暗结吗? 思想着,马车便慢慢停下,玉怀璧还在想事,罗沉看了外面一眼,遂道:“娘,咱们到了。” 玉怀璧定了定心神,方点头道:“走,下去。” 待下了马车一看,保医堂外进进出出的人不少,拴马的桩子也都满了,她便吩咐车夫到外街去等候,又让一个随车的丫头去三条街外的铺子买一盒云片并一盒枣子糕回来。吩咐完了,她抬头看去,偌大的牌坊上书写着地号保医堂,一看就是风雨着透过,经年日晒的匾额。 任你浮屠多造,也要说清因果! 母子二人宽步入室,让过了看病之人,一进内便来至在大柜前,门引见这两人身着打扮具是不俗,便知道是有身份地位的,赶紧上来问询:“您二位是来问医还是抓药?” 玉怀璧很客气地答:“都不是,我们来找人。” “您瞧,咱这是医馆,您要来找人那只能是找大夫了。”门引笑了笑,却还是问:“您说吧,哪位大夫。” 玉怀璧看他面善心好,于是不由得也放了三分怒,轻轻道:“徐克病。” 门引一怔,旋即赔笑道:“哎呦,您是罗府的夫人吧,我这有眼无珠的,我们先生说了,您来了,就里边请。”玉怀璧倒是没想到,徐克病已经安排到了这一步。她旋即点了点头,一手揽过罗沉,跟着门引向前去了。 穿廊过院,来到一处安静院落,只是看去有些古朴雅致,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药香,似乎是要冲破人的鼻子,冲进脑仁儿里似的,让人发晕。 “此处是七灾庭,您这边请。”门引伸手向一侧指路。 罗沉心里一咯噔,站住了脚,玉怀璧本想叮嘱他几句,一转头却见儿子站住了,不由发问:“怎么了?” 他抿了抿嘴,看了看这月中门,一旁斑驳的墙壁上黑迹泼洒,那不是墨,也不是泥灰,更不是炭石——“《述》录之,人有七观,能目谓之表观,而内府六观,是为血、气、经、神、骨、穴,此七观各有难症,表腐、血恶、气虚、神亏、骨脆、穴移,为人七灾。”罗沉脑子里这些东西是一触即发,滔滔不绝,说出了口。 门引闻言直挑大拇哥,夸道:“小公子真是博学多识,七灾庭里的病人都是天底下治不了才送来的,每个都是我们先生亲自诊治,不少人得以还生。” 罗沉并不因此欢颜,而是接着道:“七灾辑录,凡有疑难杂症,历代医书相补,可是七灾之外还有三瘟,你这里不会也有三瘟吧。”所谓三瘟,因热、兽、虫广发而致病,传染性极强,医治难度极大,一旦瘟疫爆发,无论多强大的国家,都会因此大伤元气。 门引则讪讪一笑,小声答:“七灾之内就有三瘟院。” “那你带我们来这瘟疫之处,安的什么心?”罗沉怒喝一声,玉怀璧也是明白过来,遂一把抓过这小厮,倒是练家子不一般,玉怀璧这一把抓了他一个踉跄,险些闪倒。 玉怀璧当是愤怒,却还是敛声问道:“你们地号保医堂的鬼花样还真是多,不知道你们徐先生现在是否在暗处看着我们呢?” 门引不敢大口喘气,只是求饶。 “玉夫人勿恼。”这边正闹僵着,自打耳后边轻轻传来一声。不是别人,是徐克病正到了门前。 玉怀璧闻声放手,转头看去,见他麻袍裹身,头罩素纱,手上缠着素布,沾染着点点血迹。“徐先生神机妙算啊。”她见到其人,便掩了愠色,反倒报之一笑,甚是云淡风轻。 “无疾,你且下去。”徐克病对着门引道。 门引低头退下,心有余悸。 “夫人,公子,这边请。”他伸手相引,却见二人不为所动,因是道:“三瘟院在另一边,此处是我写方的小院,无需担心。” 玉怀璧将信将疑,最终还是迈步向前,跟着他来到屋子里,罗沉也随之进来,便觉屋内清香扑鼻,不似草药,也不似香料,但却胜香胜药。 徐克病摘下纱罩,坐在了圆蒲上,双手搁置在桌案边,只见其眼中血丝密布,深乌在眶,便能知道他很久没休息了。“今番招待不周,夫人别见怪。” 玉怀璧由他指着坐下,也顾不得看这屋子里的陈设,眼睛一直没从他身上移开过,她本想了许多话,可到此时,开口只有一句:“为什么?” 徐克病自是不回避,直道:“天威犹在。” 玉怀璧登时决眦,咬牙切齿,“你承认了?” “药量我斟酌着,你们家总有一天会发觉不对,再去求医,二公子不会有性命之危。”他说这话就像是白纸上写一个字一样简单从容,哪里有半点悔过之意。 “徐克病!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拿我儿子的命,当什么了?我儿子已经要服用升元保灵丹了,你毁了他一辈子!”玉怀璧双手狠狠把紧了桌子角,稍一用力就能将这桌子掀翻在地。 徐克病还是不急不慢,“二公子的病,哪怕没有这耽误,保灵丹也是吃一辈子的,宫里的太医总是习惯小题大做,虚张声势。” “徐克病!”她还是没能压住怒火,一把将桌子推倒,连带着瓷盏和瓷碗一并落地摔碎。 “你配做医生吗?” 第三十六章 难言之隐 - 百物屠 - 陈风徐 罗沉心里捏着一根弦,生生要掐断了一般,看着母亲怒火中烧,也实在气愤不已。这徐克病怎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明明他们做了错事,做了不对的事,现在供认不讳,反以为然,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夫人,您今日闹便闹,要问个原因,我也告诉您了,天底下许多事,你我都无法依照自己的心愿,又何必执着于此呢?”徐克病言苦如是,他眼神聚在一处,鼻息略叹,心里千百倍的不忍。 玉怀璧终究没有再发作,她看着不动如山的徐克病,心里翻来覆去,说是杀人偿命,可是人没事儿,终归不能真把他怎么样。但是心里这口恶气实在难忍,说到底自己这算吃了哑巴亏,窝在心里难受百倍! “你厉害,你救人厉害,你杀人也厉害!”玉怀璧长抒一口气,向后踉跄几步。罗沉眼疾手快,立马起身上前扶住,急问道:“母亲?” 徐克病缓缓垂下眉眼,方道:“这件事终归是我对不起你们家,如若有机会,定当报还。” “要你的报还?”玉怀璧气极反笑,“要你的报还,再来害我们家的人命吗?” “母亲。”罗沉揽住母亲的臂弯,想让她稍稍息怒。 玉怀璧当是萎眉,神色降了大半,也知道不该再和他争执,当中许多原因让她只得退步,不能向前。 “这件事,我没想到你认得快,也没想到你是这么厚颜无耻,我记下了,你也记住,善恶到头终有报。”玉怀璧忿忿离去。 眼看着她二人拂袖离去,徐克病这才松了一口气,伸手摇了摇身边的一根麻绳,便听见清脆的铃铛声传进耳内,不一时,方才的门引无疾便快步走了进来。 “与我解开。”徐克病将双手一伸,无疾便从一旁取来剪子,轻轻给他剪开。素布落下,一双浮肿的手便显露出来。 眼见着无疾要用手去捡这布,徐克病立马制止道:“你这孩子,忘了吗?去,火盆,火钳子,都拿来,再打一盆干净的水,取两粒昆仑黄来。” 昆仑黄,专作杀毒之用。 无疾一边答应着,一边着手准备,但还是不禁问道:“先生,您今日又没去三瘟院,为何还用昆仑黄?” 徐克病看着桌子上那一张写了一半的去时散方,良久才道:“是啊,为何还要用昆仑黄呢。” “先生?”无疾停下了手里的活,抬头回看了一眼。 徐克病安静地端坐着,倦容满面,无疾如同看着一只盛放满杜鹃的白花瓶一样,纵然花不动、瓶不动,可他却看到了这簇红艳的消颓,这只花瓶碎裂的细纹。他从这一瞬的静止中,看见了下一刻的衰败,他还没反应过来,这叫心力交瘁。 “我身边不干净。”徐克病一句话轻如羽,快如刀,杀进了无疾的眼里。 他一怔,面色惊慌。 母子二人离开保医堂,玉怀璧怒火中烧,随行的丫头才抱了点心回来放在车里,就见着自家主子一脸深仇大恨,说不尽的肃杀。罗沉跟在一旁,大气不敢喘,小心翼翼的,而他的思绪早已飞去他处,并不能十分体会母亲此刻的心情。 “唉。”玉怀璧此行实在没意义。 罗沉问:“娘你怎么还叹气?” 玉怀璧看了一眼天,看了一眼地,看了一眼来往的人,遂一把拉住了儿子的手,几乎是一边呼着气一边说道:“没事儿” “您动这么大火气,何必要来这一趟,我看您也没问出个什么来。”罗沉低头看着母亲袖口好看的一圈云纹。 玉怀璧被他这么一说,随后挑眉便问:“你小孩儿家的懂什么。” “儿子虽不懂,但也知道,按照娘的性格,要是来闹,早就来了,不必再等这许多天了,您今天来这一趟,实在是不讨好,那徐克病似乎也不怎么把您放进眼里。”罗沉嘟囔了几句。 见他如此,玉怀璧只是笑了笑:“咱们上车再说。” 罗沉点头答应,母子二人上了马车,坐定之后,她才又接着道:“你爹拦了我好几次,也跟我说了这件事不宜张扬,所以我才按兵不动。”说完,她慈爱的眼神便落在了儿子面庞上。 “爹是为了娘好。”罗沉明白。 玉怀璧点了点头,而后道:“你爹自然是为了我,可是我也有自己的思量,沉儿,你可知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不就是徐克病给弟弟诊断不好,也不对症开药,他必然是受了指使的,您该去找罪魁祸首才对啊,其实我倒觉得,徐克病有些无辜。”罗沉低着眉眼回答。 “无辜?”玉怀璧深一呼吸,“为医者,治病救人为首,我问你,如果今天,你是一名医生,你要治病救人,可是皇帝下令,让你不准医治,反倒加害,你该怎么做?” 这一问,给罗沉问愣了。他抬头,凝眉思忖,好一会儿也没想出个一二来。 “不知道。” 看着他的无奈,玉怀璧仿若释然一般,缓缓道来:“这个道理,你早晚要知道的,有时,人不能违抗的事儿有很多,就拿刚才这个难题来说,病人你得救,因为你是医生,但你如果救了,必然会遭到至尊的仇恨,故而,他与我这两者,做决断,往往选不出正确的,我信方才徐克病说的话,也赞同你说的无辜,可是我不会就此原谅他的,至于你说的罪魁祸首,可明白是谁了?” 罗沉一番琢磨,才隐隐明白。脸上只作惊讶,嘴里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玉怀璧方催着回府,马车移动,外头喧吵之声分而散去,她又问:“沉儿,你喜欢天青影吗?” 罗沉当即高声答道:“当然不喜欢!” “对,娘也不喜欢,你爹也不喜欢,高家的哥哥姐姐也不喜欢,若你能和弟弟从天青影里走出来,不必再去了,你可愿意好好听娘的话?”玉怀璧语重心长地探问道。 一听这话,罗沉立时笑开了花,他不知道有多想从那个鬼地方出来,可是笑意渐渐褪去,他又低落起来,小声埋怨道:“别的我不知道也就罢了,可是天青影,那可是陛下下旨的,陛下让我们去的,咱么家怎么可能不去,再说了,弟弟还是太子伴读,等他病好了,自然还是要去陪着太子读书的。” 玉怀璧心事犹重,却还是道:“你放心,办得到。” 这边放下不提,再说长门宫里,二位公主都垂受惩教,跪在厅中,二公主向来没脾气,可三公主却一直闹腾,不肯好好跪着。 “再闹就打断你的腿!”王皇后怒从中来,站在两个人身后面色极难看。 “母后!”三公主丽琅哼哼唧唧,显得很不服气。 王皇后指着丽华,气不打一处来,斥责道:“你看看你姐姐,克己守礼,从不多说一句话,怎么别人点你一句,你就十万八千句等着呢?” 丽琅一听这话,更是不服,直道:“母后这可说错了,儿臣不过是表达自己的意见而已,再说了,司书教大人所言就是我心中所想,儿臣读书明理,把道理讲明白了又有何错?” 听她言罢,王皇后还气道:“反了你的天了,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 “儿臣就是儿臣,自然知道。”丽琅嘴一撇,眼睛看向地上。 这话戳着王皇后的心窝子,她举起手来便要打这个孽障,手腕扬起,不及落下,嘴上还说道:“今天不容奴婢们动手,为娘的先教训教训你!” 其实,要打早就打了,这一出无非就是演给旁人看的,王皇后算得巧,皇帝此时正到了长门宫外,闻听里头的动静,速遣了大责太监相拦。 “皇后娘娘手下留情啊。”大责太监一步迈进正殿,躬身行礼。 见是他来了,王皇后才住手,面上的怒容褪去大半,却还瞪眼扬眉,“大公公?” 大责太监方道:“皇后娘娘,陛下到了。” 正说着,皇帝便走进殿来,王皇后旋即敛容行礼,皇帝绕到前头,伸出双手先把两个女儿扶起,随即道:“这都什么年纪了,还惹皇后生气?” 丽琅与丽华都低头不言,两个人此时立在一旁,很是乖巧。皇帝看着王皇后,思定道:“朕最心疼这两个女儿,你无论多大的火气,与她们说明白就是,何必这样动怒?” “陛下就是太宠溺公主们,您看看这两个人,竟然在学堂上公然出言冒犯尊长,这可不是咱们皇家应该做的事情啊。”王皇后佯作苦恼。 皇帝扬手作罢,劝道:“朕从太傅那里听说了这个事,所以才赶来你这里,这件事也不是公主们的错,原来的司教未免太迂腐,所传教的也都是女则女训而已,倘若她们真想长长学识,不如就让高家的闺女替了这位置吧,”说到这里他指了了一下大责太监,“去高家传旨,既自元定,承服于教,高青龄擢为天青影司教,因无前例,品同先马,仍许进出宫闱。” 大责太监遂领命退下。 第三十七章 开庙日 - 百物屠 - 陈风徐 王皇后心里落定一块石头,丽琅更是欣喜万分,连忙拽着皇帝的袖子道:“父皇万岁,琅儿就知道,父皇最明白女儿的心思了。” 皇帝本就疼爱女儿家,这一下心里更是雪化了一般,方道:“快跟着姐姐退下吧,我与你母后还有话要说。” 丽琅千恩万谢,遂拉着丽华一起行礼退下。 两个吵闹的孩子才出了殿,皇帝原本慈父一般的面容瞬间改换,冷肃起来,就连语气也硬了三分,他目光一直看着一伍宫人跟着两人走出院落,才缓缓道:“皇后这下舒心了?” “臣妾谢陛下隆恩。”王皇后微微欠身。 “下次,不许动辄打骂罚跪,更不许把你的那些心思加在她们身上,她们还是孩子。”皇帝转身上座。 王皇后知道他慈父心肠,最见不得孩子们受罪,于是道:“臣妾明白了。” “你也坐,朕这次来是有要事和你相商。” 王皇后坐在下垂手,即问:“陛下何忧?” “此事有二,其一,今日学堂,束小侯袒护罗沉,和时小侯起了冲突,咱们太子没有让我失望,拿出了从未有过的手段,整饬了蔡书臣。”皇帝说到这里,方有欣慰之色。 王皇后遂执瓷杯道:“都是陛下教导的好。” 皇帝摆手作罢,“太子尚在舆内,不得悟通,还需历练,你多监督管教就是,还有一件事更重要一些。” “什么事?”王皇后见他脸色忽变,十分不好看,心里也知道不是好事。 “刚才前线来报,西山要塞,牧国退兵,这本来是好事,可上庸却据关不动,王驰附赠密函,说上庸在其都城神武将种仁枭首示众。”皇帝眼神沉了下来。他口中的种仁,是大魏第一富商,行走天下,掌握金银。 王皇后也随之放下瓷杯。 “陛下,该动手了。” 皇帝深沉一口气,从鼻孔哼出那不屑与无奈之声,一根扎在了这王朝脊梁上数十年的木刺,随着这悠悠一叹,顿时松动。那上面还牵连着血迹斑斑的锁链,铁索连环,扣住的是每一个百姓的手腕与脚腕,锁住的是每一个子民的心。 —————————————— 丽琅与丽华离了长门宫,要往岁粟庭去,两位公主常在此处习乐,或于此处读书作画,原本这里是先前太后的居所,太后薨逝之后,便一直无人居住,因太后爱琴,故而此处存放了许多古琴。 刚过分宫楼,转而要进合闾门,正这时,迎面走来一队仪仗,看架势,地位不小。 丽华见了头前的挑牌,当即道:“是沈娘娘。” 二人便停下脚步来,沈群梅正走入视线里。她总是含笑,一见两个公主在前,更是笑得如明艳秋阳,她按定身边的宫娥,那宫女方朗声道:“停。” 沈群梅阔步向前,两位公主自是先行礼。 “见过沈娘娘。” 丽华现在是养在她名下的,平时多有相见,自是要饱含深情,可是丽琅的面色就很平淡,甚至有些厌憎之感。王皇后向来对沈群梅多有厌恶,丽琅耳濡目染,心里也是反感这个女人。 沈群梅看在眼里,却并不往心里去,执起丽华双手方道:“你们这两个是要到哪儿去啊?” 丽华是姐姐,这个时候自然先回话:“我们刚从长门宫回来,元是今日在天青影犯了错,皇后娘娘对我俩训诫了几句。” 沈群梅闻言只道:“如是犯了错,该训诫。” “是。”两个人同时应声。 “那你们这是要去岁粟庭吗?”沈群梅知道两个人平时多往那里去,因是问道。 丽华方答:“我们去温习乐府的《练时》,想着今年父皇万寿时能演奏出来。” 《练时》是赵汉乐府的大曲,所歌颂之场面,乃是凡人与神明沟通而呈现出的心境变化,从幽深清淡一直排演到富丽堂皇,仿若出深涧而入云霄,最后的曲风更像万丈光霞射入耳中一般,十分震撼。如此曲能练好,当真是不易。 沈群梅笑道:“两个好孩子,这曲子是宏制,急不得,距离你们父皇的万寿还有些日子,想来你们也不急着这一日,今天倒不如歇歇罢。” 丽琅这时遂不以为然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父皇的万寿是大事,沈娘娘不也说了,这曲子是宏制,不容易练就,这一日我们也紧得很。” 年纪虽小,这三公主夹枪带棒的语气却是十分厉害,沈群梅只得温温一笑,解释道:“三公主说的是,只是今日是四月十八,咱们民间开庙门的大日子,今晚东都内延禁,坊间有万吉会,西城更道的惠民寺开露水净身法台,毓缕楼还有一年一次的庆神评,我本想着这好日子,你们两个不如出去见见,也算松松乏。” 往年这一天,宫里也都有一些法会,和尚们也进宫念通明经,一夜不眠,以前丽琅和丽华也听说过民间这一日有很多精彩的祝祷之事,只是一直不被允许出宫去看,今天沈群梅一提,两个人倒都心里起了向往之意。 “可是,父皇和母后不会准许我们出去的。”丽琅本来高兴的面庞突然落寞下来。 沈群梅伸出另一只手,把丽琅的手也把就起来,宽她心道:“拿了我的腰牌出宫去,我待会儿去回了陛下与皇后,看你们两个满脸的心事,就知道心里头不爽,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要不然怎么能安心练曲子呢?” 就这一番话,登时让丽琅对沈群梅有了一个大改观,这个女人,远不似母后所说的那样阴险狡诈,反倒温柔贴心,让人心安。她正想着,沈群梅便吩咐身边的宫娥:“采英,回宫将令牌取来,再让人到御照司告诉一声,请几个护卫暗中随行,务必保护公主们的安全。” 采英答应着退下。 转而她又对丽华说:“今晚戌时前务必回宫,否则就连我也都得受累,在外面少说话,少露身份,你是姐姐,要照顾好妹妹,明白了吗?” 丽华当是点头,坚定道:“儿臣遵命。” “好了,你们回昭阳殿换身衣服,不要太挑眼,身边带着要紧的丫头们就行。”沈群梅又多嘱咐了一句,“去吧,好好散散心。” 两人遂谢恩离去。 看着公主离去的背影,旁边的小宫娥还问:“娘娘,您何苦给公主们担这个责?万一不好,皇后娘娘又要拿您开刀了。” 沈群梅站在原地,轻轻叹息道:“我已经有六年不见人间气象了,她们这十几年来更是未曾见到过,我于心何忍呢?” —————————————— 四月十八确实是个大日子,这个日子对大魏绝大多数黎民百姓来说,都是期盼已久的。自赵汉末年,三家鼎立,天下乱了一甲子之期,哀鸿遍野,饿殍满地,战火波及迫害了无数平民,人间疾苦,非人所愿。至冯氏庸朝,佛兴,道灭,儒困,天下寺庙皆起,名山更兼崇佛向禅,此间又是一甲子之期。时至今日,众生都希望今生的不幸,可以借佛祖化解,转世轮回,能得善果。 开庙,便成了民众的救赎日。 庙门大开,纳八方苦信徒,听九州悲哀事,愿我佛慈悲,能救世人。 不过,对佛门无想之人,自是不会把这个日子放在心上,只当是能有娱乐的借口罢了。罗府内一些丫头婆子正忙着抱香敛纸,几乎是忘了自己手里头的活计,等到玉怀璧和罗沉回府之后,她们才都消停一些。 管家罗焦前厅禀事,玉怀璧刚放松坐在了椅子上,听他说几件宅子内的事情。都不是要紧事,所以只要听过点头就行。 唯独一件事,罗焦放在了最后才开口:“夫人,今夜是四月十八,咱们府上的佣人想求个恩典,看能不能给他们两三个时辰的休息,去惠民寺参拜一下。” 往年这个事情是不许提的,玉怀璧十分厌恶佛教,且罗保朝也不信这佛门道理,所以罗府上下对于佛这个字不敢多提。罗焦之所以今天提了出来,是因为他心里觉得,夫人今年会答应的。 “你怎么又提?”玉怀璧显然有些不悦,但只是语气不善。 罗焦便道:“夫人,咱们府今年多事,下人们都说了,要去拜求一下保个平安,现在二公子病情尚未好转,老爷在朝中也是战战兢兢,不如就让下人们去一趟也好,倘若是管用,最好不过,如果是没有效应,我们也求个心安。” 玉怀璧拧了拧眉头,心里翻腾好一阵,最后还是松了口,于是道:“只给两个时辰,今夜谯楼听鼓,不回来的一律赶出去。” 东都的谯楼,戌时正点听鼓,戌时三刻歇鼓,打这两次鼓之后,士兵开始巡城。也就是鼓起一更,算是合门入夜了。 罗焦一听,立马谢恩:“谢夫人。” 玉怀璧心里焦躁,她素来不信神鬼佛道,可是这一刻她动摇了,她在万般无奈的时候,也竟然有些相信,相信非人的力量存在,相信这世间一切都可以被它们化解。 皆是如此,信佛的人,和她此时的心情一样,苦恨踌躇。 第三十八章 毓缕楼 - 百物屠 - 陈风徐 消息传到下人们耳朵里,自然是欢腾一片,她们热切地准备着应用之物,还有丫头们烧水要洗澡,这所有都热闹到以为是要过年了。这热闹在府邸内漫肆着,唯独除了罗明的院子。他需要静养,府上的人也不便打扰,一墙之隔,就断开了悲喜二字。而方才罗沉回到家后便直接来在罗明的屋子里,这房间僻静,他也喜欢。 不一时,小晴满面春风地走进来,见着罗沉先是行礼而后道:“公子今晚出门吗?” 罗沉一怔,遂问:“出门?去做什么?” “今日是四月十八啊。”小晴笑意更盛。 罗沉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一般,也不管正昏睡着的罗沉,即道:“哎呦,我给忘了,今天这好日子,你赶紧给我预备一身紧衣,我从东院翻出去,还是老规矩,就说我……” 不及他说完,小晴便上前来给他端了一杯水,打断了他,只见小晴笑着道:“公子,不用准备啦,今年夫人开恩,我等都能出去参拜了。” “母亲答应了?”罗沉显然很惊讶,声调都拔高了好几倍。 躺在床上因为喝了药而熟睡的罗明正巧翻了个身子,罗沉这才察觉,遂又压低声音,问:“怎么会?” 小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让罗沉早点准备出门,今夜戌时就得回来。 罗沉刚要回屋收拾一下,转而又想到罗明,于是问道:“明儿怎么办?” 小晴方答:“夫人才叫了我去,就是告诉我,她今夜来守着二公子,让我也出去热闹热闹。” 罗沉心头一动,却还是放下心来,回屋去了。 —————————— 惠民寺在西城更道保大坊前,原来是叫做水会庵,后来大魏建制,才改叫惠民寺,平日里多是些来求家宅平安的人。隔着惠民寺三条街,在花儿巷子口东,是百善坊,这里是万吉会的开头,一直向南到了府昌牌坊,才算结束。府昌牌坊再向东过一个坊口,就是毓缕楼。 天毓好物,中灵以缕。 东都内最好的舞乐坊,就是毓缕楼,先帝亲赐的名字,算是皇家钦点的民间乐坊。每逢大日子,毓缕楼都会有节庆活动,似元月新正一连三日的举灯会,七月初七的许鹊评,八月十五的拜月会,腊日当天的迎年天禧台,再就是四月十八的庆神评。评,论也。以歌舞论神佛,算是一个新颖的点子,百姓们也更易明白神佛处于何境,是何生活,有何神力。 罗沉和高屹最喜欢庆神评上的一出舞蹈,配乐府的《古歌》,里面有一幕“打尘”,很是精彩。今日罗沉早早得空出门,就赶奔高家相约高屹去毓缕楼里占位。 两人不敢停歇地来至毓缕楼,挑选了三楼上最好的望台,给了一锭银子包桌,身后便给架起来两扇玉锦鸟兽图屏风与别处隔开,专有一位姑娘在屏风外立侍,听候吩咐。 高屹今天的穿着倒是少见的华贵,一身暗青色的苏府织成锦,梅花缀袖,翠竹倚身,又并一条五宝扣金丝鹿皮腰带,用的是南江新余的黑鹿皮,当中一块圆润的金丝雀黄宝石,两旁各有两块牧国海刹大帐的红宝石。 罗沉一路上就没停下眼睛去看这条腰带,此时安歇落座,便要问个仔细,他拿起一枚果子,而后戏谑道:“我还不知道你喜欢养鸟。” 高屹被问了个一愣,遂反问道:“不是你喜欢养鸟吗?” 罗沉略转了转头,看向他,那眼睛定了定方向,正是那一块金丝雀黄宝石,“这条好带子,何时得的?” 说到这,高屹才明白过来,也是讪讪一笑,“你说这个啊,是外祖父所赠,原本是表哥的,后来他不稀罕了,索性就给了我。” 罗沉心里知道表哥是薛其是,便岔开话题说:“金丝雀黄宝石多产于费县,以及南江、新宋两国,不过产量极少,更看重机缘,这东西,是宝贝。” “能比你的鹦鹉还宝贝?”高屹打趣道。 罗沉放下了果子,即道:“你说你这人,真是不识好人心!” 两人这正说着,楼底下突然传来门僮高亮的迎客声,针扎一般入耳——“贵客里面请。” 闻声望去,走进来四个衣着高贵的成年男子,高屹坐的位置好一些,一眼就看见了这四个人,他将眉头一紧,低声道:“是伯岳侯。”原来离了皇宫之后,伯岳侯回到家中训诫了时不敏,后又约了几位密友来毓缕楼相见。这本不是什么大事。 罗沉前倾了身子,一边探头一边还问道:“只他一人?时不敏来没来?” 高屹眼神没动,答着:“没有那小侯爷,其余三个人倒是面熟。” 罗沉探眼时,四个人已经被引着要上楼梯,渐渐没入台子下,只看见了最后一位的身量与打扮。“嗯,庆禄坊照亨堂的夜海青,这身份,啧,不低。” 东都内有三坊是做布匹绸缎、量体裁衣生意的,平民百姓多去吉利坊,稍有头脸的便去罗妇坊,再高一头的就是庆禄坊了。 高屹见四人都离了视野,方坐正身子问:“你知道是谁?” 罗沉胸有成竹道:“夜海青不算独特,但他的衣带钩很独特,纯金形螭,我猜,他是尉大有。” “尉大有?”高屹也好像见过他。 “嗯,兵马府府尹尉大有,我曾见过这个衣带钩。” “剩下的,我猜,肯定有江广宁。”罗沉眼见着二楼楼梯口上来多了几个人影,他心头一动,方对身后的侍女说:“放帘子。” 侍女答应了一声便擎金钩而入,给两人面前挑放下来珠帘遮面。高屹知道,他是怕被这四个人看见模样,可还是问:“怎么,你是怕他们瞧见?” 罗沉若有所思,待侍女离去,才开口,“我在家里偷听过我爹讲话,兵马府素来与伯岳侯不相亲,而今日府尹竟然与他一起同行,你不觉得怪吗?” 高屹挠了挠头,作不关心道:“这与咱们什么关系?” 罗沉瞥了他一眼,眼看着他们落座于对面,方道:“高屹,平时你是最关心你爹的,如今你更该知道个中利害。” 这句话说出来,倒是让人刮目相看,高屹很是出奇,转而道:“倒是我小量你了。” “按道理讲,咱们的年纪,放在庄户人家的孩子身上,连大字也是不认识几个的,更别说看什么人、什么脸色,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不过是出身特别,自小耳濡目染,做了个自幼奸猾的贼孩子,罗沉,你操心太多,反而无用,父辈们的争斗,和我们小辈实在挂不上钩。”高屹喘息深重,他的心事不少,他的年少城府也够深,可他还想做个赤子,所以总是对很多事装作漠不关心。 罗沉不以为然,轻驳道:“早晚的事。” 高屹素知他脾气倔,因此便道:“话虽如此……” 话到这里,底下又传来一声通传:“贵客里面请。” 罗沉方挥手按住他,定了定神,低声道:“来了好人物了。”高屹一时语塞,心想他还没见着是谁走进来,为何就说来了好人物了。如此思忖着,高屹探头去看,却被珠帘挡住了视线,罗沉一扬脸,随楼下的人一起开腔:“刚才隐约听见门外的马鸣,声嘶如金石锵然,短促而三声毕,这是极品的枣膘,产自牧国那青,只有皇室才能拥有,而且你听——” 高罗二人皆侧耳细听楼下之声:“……备些清甜的果子,不要糕点了,来一壶胶县的酒,兑姜梅,温热即可……” 罗沉便接着道:“是女孩子,年纪大约与我们相仿,皇宫内院,可乘枣膘马,这等身份,除了皇后妃子,那只有公主们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她们轻声上楼梯,高屹还不信邪,迫不及待地走出屏风,正与两位公主撞了个正着,他匆匆行礼,只见丽华比了个噤声,便转到他们旁边的望台去了。高屹回到桌前,神色十分鲜润,仿若明白了什么,于是问:“你怎么这么灵?” 罗沉一字一句地答:“这你就不明白了,越是渺小细微之物,越是有其天地之大文理,大家都忽略的,往往才是关键。” 高屹很是信服,于是道:“说得对,我服了。” “只不过,公主们出宫,从来没有的事,很是奇怪。”罗沉心头一转,于是又道:“不过也可能是憋闷了,出来透透气。” 高屹只是点头,也没有再说太多。 —————————— 再说这边落座的伯岳侯等人,四个人只要了两壶酒,便落座,面朝高罗二人的方向。在座的,除了伯岳侯之外,便是大司农江广宁、兵马府尹尉大有、司刑寺新任大监蒋公错。 大魏虽无明面上的党羽之争,但是朝廷乃至地方都有派系,如分来去看,势成四派。以太傅为首的保皇一派,高罗两家都是追随者。以伯岳侯为瞻的变政派,其麾下最有力的是大司农江广宁,江广宁宣扬新政,故而为变政派。再就是以王氏为牵头的亲后派,王氏为外戚,这一派又叫太子党。而最后的,则是一些不愿掺和其中的中庸之臣,算是中立派。 这一桌可是有趣,伯岳侯和江广宁为一伍,尉大有的兵马府向来不多事,蒋公错的司刑寺为高爵统辖,在他人眼里,自然是保皇派。一桌三党,不知要论些什么。 第三十九章 蒋公错与尉大有 - 百物屠 - 陈风徐 “蒋大监您请。”江广宁亲自给他斟酒。 蒋公错为人刚直,也正因如此才被高爵举荐为大监,统掌司刑寺。只不过似乎他与伯岳侯等人的关系很好,这一落座就能让江广宁为他斟酒,可见颇有分量。 若是在外人面前,蒋公错总是板着一张脸,对待谁都是以一种审视的目光,仿佛对方是罪犯。可如今在这里,他却一改旧容,满脸是笑,眉梢眼角尽带得意。“大司农真是折煞卑职了。”他伸手虚扶着酒壶,以示恭敬。 “他既然给你倒酒,你就喝便是。”伯岳侯看着他,眼中也颇是开心。 江广宁更道:“什么卑职不卑职的,你如今也是三品的司刑寺大监,与我不过一品之差,该为同僚了。” “嗯,不错,宜平说得对,往后,还需要蒋大监为我大魏鞠躬尽瘁啊。”伯岳侯点首道。 “是,侯爷让我尽心竭力,我自然不敢有二话。”蒋公错将头一低,“不知今日侯爷突然邀约,还请了尉兄一道,是有何急事?” 伯岳侯并未回答,而是端起酒盏,先领了一杯酒,“不着急,先喝一杯,来,各位,尽饮此杯。” 其余三人也都陆续执杯,相让而饮。 伯岳侯畅快痛饮,心情舒悦,待放下酒杯之后,余者也尽放下酒杯,他环顾三人才道:“今日,有两件大事,需要兵马府与司刑寺鼎力相助。” “侯爷说就是了。”蒋公错敛却笑容。 “今日在惠安宫,我建议陛下锻炼锻炼太子,让太子做几件事,束侯就提出来南仓里的一桩案子,关于辛世双的,而陛下似乎也确实有意让太子接手这个案子,咱们心里都清楚,辛世双是关系着皇家颜面与王家存亡的关键,倘若从轻处置,皇家颜面不保,倘若过分责罚,那么王家势力也不保,这个案子棘手,所以才被陛下搁置,如今旧事重提,我倒有些拿不定主意了。”他话音刚落,后边便有娇滴滴的女子声音入耳,说是奉上果盘与糕点。 江广宁遂起身走出屏风,端进来两盘精致的点心。 “果仁酥与云片,看着还不错。”他放下盘子,继而落座。蒋公错凝神沉思,待江广宁坐定之后,才回话:“在下拙见,束侯这是打算与王家作对了。” “怎么说?” “此事压在南仓,不用多时就能将辛世双放还原籍,束侯此时提出,就是给了王家一个耳光,除了与王家作对,还能有什么其他原因呢?”蒋公错一一道来。 伯岳侯细细思忖,又问:“如此说来,他是打算站队了?” “正是,他这是向您真真正正地示好了。”蒋公错奉承了一句。 闻言,伯岳侯满意地笑了起来,“嗯,想来不错,他今日还在陛下面前替我说了话,没想到,他靠着翁主娘娘这么久,现在竟然打算站出来,成一番事业了。” 尉大有适时附和道:“您力主革新,颇有李申之风范,如今很多人都支持您呢。” “话不要说满——”伯岳侯摆了摆手,“一切都得看将来。” “正是,广勤侯并没有正面和您说过这些事,不能仅凭几句话就认定他和我们是一边的,更何况他提的这件事十分棘手,不好应对,这样堂而皇之地对王氏宣战,有些可疑。”江广宁看了看蒋尉二人,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说的在理。伯岳侯也转回心绪,接着道:“束侯如何,以后再说,如今,则需要你二人互相配合,既然束侯给了这个台阶,那咱们就得借机让王家载一个大跟头,今日,陛下言道西山要塞的形势,咱们打了一仗,但是无甚要紧,尉大人,你可有确切消息?” 尉大有方答:“确实打了一仗,伤亡不多,但这份军报是两日前的事儿了,三百里加急,但今晨,八百里加急了一封密报,王驰的火漆,兵马府直接呈交给陛下,尚不知是何消息。” “依你所见,这场战事结果如何?”伯岳侯没有追问,而是换了个话题。 尉大有不假思索,脱口便称:“咱们必赢无疑。” “王驰去或不去……”伯岳侯将眼睛一眯。 “他啊,纯粹是过去白跑一趟,牧国与上庸这次的人马都不算多,我们推演过,不过一万五千合兵,不过虚张声势,我们在西山驻兵有五万,最近的鹤含山还有三万大军,完全不成问题。”尉大有振振有词,令人信服。 “听你的意思,想来有主意了?”伯岳侯听得出来他话里有话。 尉大有轻轻将嘴角勾起,“只需要在下暗中走马,一封书信就能让他老老实实地守在西山,至少三月不回,他为大司马,掌半节兵符,如果在西山流连久了,陛下就算不起疑心,也得问询一二,侯爷您意下如何?” 这计策好毒!别看尉大有平日里闷不做声,可真筹谋起来,不输于谋士。伯岳侯深以为然,只道:“要做得天衣无缝。” “您放心就是。” 伯岳侯颔首,又看着蒋公错道:“南仓这边,旁的你都多打听,但别太显眼,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倘若旨意下来,你依照旨意去做就行,但只有一点,一定听高爵的话。” “这是自然。”蒋公错低头说是。 “其余的事,就交给陛下来决断吧。” —————————— 高屹与罗沉隔着帘子一直在观望伯岳侯等人的一举一动,始终未见异样,于是也无聊起来。高屹吃了两块杏酥,觉得腻住了,又要了一壶冷水茶,压了两杯,才觉得胃口舒服。正这时候,外头站着的侍女低声告诉道:“二位公子,今日的曲帖已经拟好,请二位公子过目。”原来是递上来今天节目的单子。 罗沉便应了一声:“你报来知道就行。” 那侍女说是,遂一一报来,字字腔圆,便如珠落玉盘,清脆贯耳,“酉初,四部曲,丽琴元筝,鲍笛晴箫,徐巡吹笳,金听牙鼓,以《安时》祝,酉时三刻,加笙并箜篌,奏《普济》贺,五刻,鼓歇,更换琴手,以《万寿》起,和《古歌行》,班子撤回瑶池,起舞,四趟大舞,《长愿》、《打尘》、《庆神》、《云俨》,至戌时一刻为止。” 毓缕楼里有“七巧”,操琴的丽姬,弹筝的元三娘,鲍七的笛子,明晴的南箫,徐巡的胡笳,金听女的小鼓,再有马玉宁的箜篌,皆名绝天下。她们的手巧,独当一面,是这毓缕楼的擎柱。可罗沉与高屹偏爱那个跳舞的小丫头,名字叫欢取娘。富贵人家的子弟,浸淫歌舞享乐,从小就会品评女子,各有心得,如同赏画一般,笔锋、浓淡、尺幅,都是能说出一二来的。虽然二人年纪不大,可已经明白,要给自己欣赏的人捧场,给自己喜欢的人叫好。 听完侍女的话,罗沉遂问道:“《打尘》可还是欢取娘?” “是。” “那便好。”二人此行就是奔着欢取娘来的,但又时常听小厮说欢取娘在这里常遭排挤,很不得志,担心她会被压住势头不能表演。 正这时,屏风外头忽然一阵脚步声,便听见有人轻叩屏风边儿,也是一个姑娘的声音,莺声道:“二位公子,我们家小姐让我来递个话。”高罗二人面面相觑,也是立时明白过来这是旁边的二位公主派来的。 “你且说。”高屹先应道。 “是,我们小姐说,今天离了府宅,老爷夫人不曾惊动,二位公子是相识,还望来日不要在外传说今日相见一事,否则引惹事端,二位公子也说不清楚。”这姑娘的话语一听便知是宫里的人物,说话隐蔽又不拖泥带水。 高屹便道:“知道了,也烦你回去告诉你们小姐一声,今日并无此事。” “公子慧明。”说完,那姑娘便小步离去。 罗沉听了人走了,才缓缓开口:“这二位公主还真是小心翼翼。” 高屹看着栏杆上描画的云纹,金描红漆,在木头上栩栩如生,也在他心底婉转流动。“她们出宫,必得令牌,既然陛下娘娘不准许,那么令牌是谁给的?” 罗沉也是警醒起来,“什么意思?” 他最终摇了摇头,轻轻道:“算了吧,操心太多,反而无用。”不容他自己多想,先按下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猜测,遂平息。 “就属你心眼儿多。”罗沉也不再追问,话锋一转,即道:“想吃小梅子烧肉吗?” 高屹闻言一笑,点了点头,“还得配一碟刮刀肉。” 罗沉遂吩咐给了外头的侍女,而正此时,听得堂中专司时辰报知的小厮喊了一声:“申时报刻,正四刻。” 两个人心里不觉兴奋起来,马上就要开始演出了。 第四十章 怀安惊变 - 百物屠 - 陈风徐 四架齐宾,天色尚明,毓缕楼前便高悬起两挑风罩子,用娑罗树制成的杆,缀八条六十四颗珠串,宝伞样式,却又不是佛教寻常的宝伞华盖,其内嵌小铃铛,遇风则响,玓瓅锵然,胜过梵音。惠民寺设先从东城更道到西城更道安排了十八僧人沿街泼洒净水,诵经引众,皇家特设司僧道,从旁协理。多有商家在门口搭佛台供香,民众们也铺设愿案,供放香果。辰光是晚,夕霞才皱,竹司时辰漏了一滴水,方有人击鼓报知,酉初已到。满座压声,目目盼望,高罗二人吩咐挑起帘子,也向栏杆前攀,便见底下台子拥簇着侍女,搬抬上去各式乐器,有前朝金陵李娘子的栖凤琴,南江宋妃的玉试天青,上庸宫廷的朱漆小鼓,皆为珍品。乐器安好,七巧便上台,有牙板领声,起奏《安时》。 罗沉一门心思放在这些乐姬身上,而高屹时不时地看向对面,伯岳侯等人虽专心于曲子,但高屹还是能觉察到江广宁的眼神在捕捉他们两个人。 收回眼神,放下杯盏,江广宁即轻声道:“侯爷,宫里也出来贵人了。” 原来他一直打量的是二位公主。伯岳侯自然也看见了她们,于是道:“不妨事,她们出宫必定有人暗中保护。” “只是此地人多眼杂……”江广宁心里还是多有担忧。 伯岳侯心里也是盘算了一阵,当即道:“你去吩咐外头的侍卫,警醒起来,如有意外,立即看住毓缕楼四周,以防万一。” 江广宁当是离席,出去吩咐了。待等出了门,和侍卫互通一番,正打算回身进去,忽然不远处的怀安坊传来一声闷响,似是什么倒塌的声音。而后一阵骚动,不少民众因此震惊,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江广宁立时察觉不对,连忙命令着侍卫:“快将此楼围住,严守门窗,”继而对另外几人道,“你们再去前面看看,见到可疑之人,务必拿下。” 这东都,许久没有这种事情发生了。 侍卫们得令便将此处团团围住,江广宁立刻又喊过来马僮,让他速速赶奔京兆尹处报知。江广宁眼疾手快,沿途拉住了一个从怀安坊方向走过来的僧侣,急问道:“前面是怎么了?” 僧侣面色淡然,一副浑不知的模样,慢慢答道:“何处是前面?” 江广宁心里发急,却不能怪责他,又道:“怀安坊。” 僧侣回首看去,但见天边似有青烟,方开口道:“是那里啊。” “可真是发生了什么?”江广宁眉头紧蹙。 这僧人眼神忽然由虚转实,看定江广宁,一字一顿道:“火祸而已。” —————————— “这曲子真无趣。”高屹自江广宁匆匆离席之后,便开始专心听曲子,不想实在是欣赏不来。 罗沉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下,倒是很沉醉的样子,他一壁听着高屹的话,一壁应着:“确实不怎么好听,但是这支曲子寓意很好,安定时节,四境太平,”话到一半他回头看向高屹,“你听到什么了吗?” 高屹扬耳用手拢音,仔细听了听,除了乐器之音与嘈杂的人声,什么也没听到,坚决地摇了摇头,“没有啊。” “不对,”罗沉稳了稳心神,“方才鼓声起时,有异动,像炮竹声。” “那必然只是鼓声了。”高屹没放在心上。 罗沉皱起眉头,心里起疑,难不成还真是自己听错了?只不过那鼓声之中,的确有奇怪的声音,同样低闷,甚至还听得耳朵发痒。他心里细细思想时,众乐暂歇,唯箫声贯耳,正此时,又听得一声闷响,他立时敏感地站了起来,高屹也瞪大了眼睛。同时起身的,还有伯岳侯等人。 “这是什么声音?”楼内众人立时慌乱起来。 “哎呦,别不是楼塌了吧!” “是走水了吧!” 楼内四周突然有几人抢喊起来,人心顿时惶惶不安,紧连着又是两三声震天响,众人只觉得脚底下的地也在发抖,这声音越听越像是焰火炸在耳边一般。于是纷纷起身,要逃离出去。高屹忙也跟着站起来,问道:“罗沉,这是什么声音?” 罗沉摇了摇头,但笃定道:“不知道,还不到戌时,不会是焰火。” 高屹又看了一眼对面,却不见伯岳侯等人的身影,于是道:“伯岳侯他们也不见了。” 罗沉听了这话才想起来,隔壁便是两位公主,便一步抢出屏风,来在旁边的屏风外,大声问道:“二位公主可好?” 此时毓缕楼内已然是乱作一团,底下的客人们纷纷争抢逃离,就连乐妓也都弃器而逃,此时间外面的响声还在继续。一声强过一声。丽华与丽琅二人怔在原地不知所措,但也听到了罗沉的声音,丽华强按定慌乱之心,应答:“还好,只是不知发生了什么。” 罗沉看着四周乱哄哄的人群,眼见着楼下是走不通了,又顾忌着两位公主的安危,便道:“恐怕是附近的焰火看管有疏忽,走了水以致焰火燃爆,二位公主不要担心,请随我走。” 丽琅也是看见底下已经是一锅粥样,当即把住了姐姐的手,劝道:“阿姊,底下走不通了,咱们且跟着他们。” 丽华点了点头,吩咐身边跟着的女官:“把纱巾拿出来,我与三公主遮面。”好在这女官没有慌乱手脚,将纱巾交予两人,待遮住了面庞,才起身出了屏风。 彼时,罗沉与高屹都已经候在外面。二人先是略略见礼,丽琅便打断了他们,忙问道:“下面走不得了,你还有别的出路?” 罗沉镇定着与她们道:“上顶楼,有一连檐道,可到后面的翅楼去,再走后门就出去了。” “头前带路。”丽琅大手一挥,罗沉与高屹便在前引路。从一旁的楼梯又上了两层,到了顶楼。此处早已无人。 “没想到你还知道这条路。”丽琅跟在后面不禁夸道,“都说你罗沉不学无术,今日一见,倒不是个庸庸碌碌之辈。” 丽华倒是不解,遂问:“你怎么得知他是罗沉?” 罗沉自己也是吃惊,高屹也道:“我适才并未对二位公主提起我与罗沉同行。” 丽琅轻轻笑了笑,愉悦道:“谁不知高家公子与罗家公子形影不离,无须细想也知道,这位就是罗大监的长子罗沉。” “原来如此。”丽华也明白过来。 “前面便是翅楼的大门了。”罗沉有意岔开话题,眼奔着面前的一对漆门而去。四人来在门前,却发现,这门已经被锁死了。一把大扣子母锁牢牢挂在门上,上头还刻有一行字,写作“汝自本证其元”。 “有些年头了。”罗沉抬起锁来一看,是非常古朴的铁锁。 丽琅有些着急,即问:“这可怎么办?” “原路折回?”高屹在旁小声问了一句。 丽琅附和道是,而丽华转头看了看,又轻轻推开一旁的小风窗,听见了民众的争吵声,还有孩童的哭闹,总而言之,一派混乱。“折返不成了,外头街上也闹了起来,想必门口是堵住了。”她镇定道,“看看能否撞开这把锁。” “不成,这门把手是穿贯两面,浇铁铸成,书中记载,这是铁穿山门,前朝多在密室处用此门,而子母锁也是三宗时期,南蜀审按公所创,得用三把钥匙一一解开。”罗沉看着这把锁,陷入了沉思。 从前,他和高屹也从此处走过,并未见此处的门上锁,今日确实奇怪。此时,尚不知外头的情况,如果下面有什么歹人的话,便是没有回头路,可这把锁也难以解开。 罗沉心里思量许久,他迫切地想找到出路,耳边听着嘈杂的风声,他需要沉思,但是民众的喧哗、身边人的焦躁、来回踱步时脚底踩踏木板的声音,以及,两位公主身上的环佩相击之声。 “等一下。”罗沉猛然回神儿,“可否借我簪子一用?” 在场三人原本还有些焦心,忽然听得罗沉这一声,都有些愣住,还是丽华从头上摸下一支海棠花的双股钗递给了罗沉。“簪子恐怕太粗了,双股钗细一些,你看看能不能行。” 罗沉接过来之后,凝视着她看了许久,待她松手,才郑重道了句:“多谢。” “这能行吗?”丽琅在一旁看着,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高屹方道:“你们放心吧,这小子跟我阿姊学过几手,这种机关一类的东西还难不倒他。” 丽琅听后更是大喜,她心里本就十分仰慕高青龄,听闻这话,欣喜道:“你阿姊还会机关术?” “那可是,海大师亲自传授的,她都能自己做三变机呢。”高屹扬起脸来,满是骄傲。 丽琅深深赞许道:“想不到高大小姐除了诗文精通,还有这般能耐,真当得起东都女魁。” 第四十一章 脱逃 - 百物屠 - 陈风徐 罗沉将这支钗轻轻撬进了锁孔里,侧耳轻声听着里头的声音,众人看着这一幕,都不免屏住呼吸。丽华看着他心细大胆的样子,内心里也是夸赞了一番,没想到,人人传说不学无术的罗家大公子,竟然精通许多门类,而且也不是那庸庸碌碌之人,虽不能说是博学多识,但也是腹内有书。果真,传言不如一见,百闻不及相识。三个人围看着,不过片刻,罗沉便重重呼出一口气,将钗轻轻拔出,只见随他手松开时,这把锁崩然打开,而不止是锁开,这把子母锁裂为两块,断开处,有极为精巧的齿扣,凹凸相对,看来是机关所在。 “还好,这把锁只有一心,要不然,还真不好办。”他拍了拍手,风轻云淡地站了起来,伸手将门一推,这合门便赫然打开。罗沉转过头对他三人道:“从这出去,就能绕到后门出去了,别担心,出去了咱们就去京兆尹府,你们两位就能回宫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踏过去,而正此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四个人心里登时一紧,长廊那边不知何时奔来两个人,都是玄色紧衣,腰间别着长剑。罗沉神色惊变,大喊道:“快跑!” 许是着急,罗沉就近一把拉住了丽华,迈门而去,高屹与丽琅也紧随其后。这一忙慌,罗沉手里的那支钗不留意地落在了地上,正掉在门槛外,四人没有察觉。待两个黑衣人追到门口时,其中一个想要追过去,可却被另外一个拦住。那人似是不解,正欲追问,另外一个却比了个噤声,他低下身子来拿起地上的金钗,在手里盘挲片刻,二人遂从原路折回。 四个人逃出来后,天色已然入暝,四处张灯,东都城内仿有云雾氤氲,看不清楚远处。从后门出去时,街上的人还很多,但神色都还不曾慌张失色。有人手捧着钵盂,里头供着莲花灯,正小心翼翼地护着微弱的光走着,小孩子们手里都举着纸糊的飞禽走兽,互相比着谁的更好看,对面地上坐着两个面无表情的乞丐,他们守着木匣子,在阵阵微风中,低头看地。干燥起皮的嘴唇藏着沙子,蓬头之内也满是灰尘。妇人路过时,伸手放下一枚铜钱,并一包吃食,并不言语,便匆匆离去。 丽琅与丽华出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方才急促的心跳竟不知何时已经平歇。从前的天地很大,从长门宫走到昭阳殿,得绕过玉虚湖,走走停停要半个时辰,要去明政殿也不能直接从体元殿过,绕垂圣门走,也要半个时辰。走遍宫苑,少说也得两个时辰起。她们都觉得,这世界就是宫苑,既有人间富贵,也有山湖花树,暮时登高望霞,夜中坐庭看星,父母都在,兄弟姐妹也都在,还有听话的奴仆,这不就是世界吗? 罗沉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两位公主,此时来在大路上,已经不必再怕身后的人,而且他们貌似也没有追来。心里松了一口气,今天这一趟还真是惊险刺激,待回家一定要给罗明讲一讲。 “怎么样,还去惠民寺吗?”罗沉问了一句,“今夜延禁,你们不着急回去吧?” 丽琅听后,虽然有兴致,但是又恐方才的事,于是可惜道:“我们今夜戌时前要回宫给父皇与母后请安,否则可就大事不好了。” 罗沉疑惑道:“是谁许你们出来的?” “是沈娘娘给了我们令牌才出来的。”丽琅直答。 高屹也发觉过来,于是紧着问道:“你们出来可有侍卫?” “当是有御照司暗中保护。”丽琅也忽然有怪异的感觉,“不对,御照司的人呢?” “应当是人太多没找到,方才毓缕楼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肯定惊动了京兆尹,加上里面本就有那些大人物,情况不会太糟糕。”罗沉思忖片刻又道,“现在绕回毓缕楼前,必定有人接应。” “回去吗?”丽华呢喃着。 罗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瞳仁里是一片光亮,闪烁着灯光。似乎是在细细观瞧四周,却也更像是尽力地纳入这眼前的匆匆人尘,温柔又渴求着,单纯又复杂着,竭尽全力又精疲力竭着。 “二公主不想回去吗?”罗沉怔怔地问道。 丽华恍然回神,看着面前的少年,在灯光映衬下,明暗交错的脸庞上,有些许惆怅之感。他是安静地,在人流中站立,也是单薄地,在一场逃亡中获救。她感念方才发生的一切。 终是摇了摇头,笃定道:“回去,走吧。” —————————— 四人心照不宣地慢慢走着,在一场盛大的节庆里,原本的激动也都消去,他们都安安静静着享受耳边的嘈杂。风流过耳畔,也将散落的杂乱发丝拂动,理顺了无数心中缠绕着、不解的,少年的事。 刚转了个巷口,便见侍卫们严肃整齐地把守着,毓缕楼前已然肃清,整座楼阁竟空无一人。罗沉等人远远看去,立在当中的正是伯岳侯。 他俨然一副中军之帅的模样,背手而立,严肃地看着毓缕楼,周围百姓看着热闹,不肯离去。而此时,江广宁忽然看见了他们四个,随后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转又对伯岳侯耳语几句。 伯岳侯闻言转头,看见了两个公主,方道:“悄悄请过来。” “那高罗两家的小子……” “告诉他们,回去便罢,如有别的事,我去向他们的父亲问明就是。”伯岳侯并不想这两个小子搅进来,否则更是说不清。 江广宁遂来到在他们面前,屏退了两个侍卫,显露出四个人来,而后又对着公主们浅浅行了一礼,即道:“二位大人,天色已晚,何故至此?” 丽华久居宫内,自然明白江广宁的意思,当即低声道:“这位大人,我等奉旨出宫,现在还需尔相助。” “为臣应当做的,还请二位大人随我来。”江广宁作势迎请,又吩咐两个侍卫跟后护卫。 丽华与丽琅便与高罗二人相视一番,转身走去。 “江大人……”高屹正作揖开口,江广宁却严厉地打断了他:“你们二人今日险些犯了大罪,还不速速回家去,告知你们爷娘发生了什么,明日自有府衙中人问询,记住了,少在外面多说话。” 见他面色不善,甚至是阴沉,高屹便不敢做声了。罗沉也只能低头不语,二人便在人群里隐隐退去。不远处,惠民寺的金钟忽然响起,一阵疾风刮过,卷起了一堆云彩。丽华蓦然回首,满眼攒动的人头,却不见其人。她那些激动的余温,也全部随之消失。 —————————— “胡闹!”大约是过了一个时辰之后,宫里才得到的消息,皇帝在明政殿里正批示西塞的要务,殿里还有罗保朝与宣慰司的司丞申乃安。 大责太监一激灵就跪了下来,皇帝看着手里的字条,脸上明显怒火难遏,罗保朝与申乃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愣在了几案前。 “陛下可是有什么要紧事?”罗保朝率先问道。 皇帝凝视暂驻,斟酌道:“东都城内上次排查似乎真的打草惊蛇了。” 闻言而已,罗保朝便已经有些胆战心惊,“陛下何出此言?” 皇帝当即伸手示止,摇头道:“今夜,东都内,有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他眼神灼热起来,“伯岳侯派人报知,怀安坊一处火库接连爆炸,似有人以火药引之,已有二十六人无辜惨死,附近的毓缕楼也遭其害,楼内因不知情者奔逃而发生的践踏致死也有六人,开庙日,这等惨事,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可已抓到肇事者?” “伯岳侯未曾说明,想来正在盘查。”皇帝言至此处,话锋一转,对着罗保朝道:“平甫,朕问你一事,你细细想好,如实答来。” “臣自当言尽。” 皇帝抬手让大责太监起身,方道:“去岁元夕,曲县的三响堂曾意外爆炸,虽无伤亡,但也震惊天下,民议沸沸,朕不得不关停三响堂,这件事当时是谁主审,主办的?” 罗保朝当即明白过来,肯定着答道:“您当时令司刑寺郭密如主理,派的是曲县公尤忱前往取证。” 曲县公尤忱,尤济事的父亲。不过他已在尤党之案弥天成灾时,自缢而死。 “是,尤忱,”皇帝目光攒聚,“想当初,朕并未往他身上想过,但如今尤济事犯法,勾结上庸,朕越想,越觉得三响堂的案子,不那么简单,那可是大魏第一家火库,能造流火机,我大魏之所以能镇住边境,和火器关系甚大,而今,怀安坊的火库也爆炸了,也是节庆之日,两年两起……” “陛下是觉得,有人造势,要让民众再次反对火器?”一旁的申乃安不觉问道。 “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目的了,恐怕东都内,还有不少上庸的细作吧,看来,得好好根治他们了。”皇帝骤然冷下口气。 申乃安风轻云淡道:“这件事,事发突然,陛下还是得赶紧安抚民众,让京兆尹搜查,以安民心才是。” 皇帝微微颔首,继而吩咐道:“审山瀚,告诉伯岳侯,让京兆尹负责此事即可,给官博识一个晚上的时间,查出个头绪来,另外,让太傅进宫一趟。” 罗保朝暗暗忖度着,心里头明白了皇帝的举动,于是道:“陛下,那臣与申大人先告退了。” 皇帝点头示意,接着道:“今日西塞的事情尚未有定论,你们今夜就在宫中留宿,去建章宫的偏殿吧。” 二人恭敬领命。 他们刚转身要走,皇帝又急忙道:“对了,勿睡熟,朕夜里再宣。” “是。” 他们退下后,皇帝又对一旁的审山瀚道:“再宣皇后侍驾,顺便将沈妃一并宣来。” 审山瀚低头领旨,也下去了。此间唯余皇帝一人,他看着面前的一盏高足云上灯,火曳摇似舞,映在海纱边,他陷入了沉思,最近的东都,未免有些太混乱了。 第四十二章 沈妃泪 - 百物屠 - 陈风徐 亥时已尽,皇后和沈妃正在明政殿外候着。大责太监搬来了两把椅子,又多掌上一排灯,立在一旁,殿内,皇帝正和沈可人议事。沈妃望着里面,心里十分不安。 王皇后腿上盖着一张软毯,怀中还抱着一颗玉灵芝。一旁的宫娥手里捧着一盏铜灯,其身后还有端茶的,奉香的,以及捧经的。她是奉旨侍驾,都是按着礼仪规矩安排,可一旁的沈妃就如坐针毡了,本是不配坐着,可是王皇后赐了座,她不能不坐。 “沈妃,最近二公主的课业似乎有些怠慢。”王皇后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沈群梅一怔,方才欠身道:“是臣妾疏忽了。” “旁的也就罢了,作为表率,三公主如今也跟着不学好了,你看看今日在学堂,她们都做了什么——顶撞师长,女儿家心思、言语如此出格,沈妃就是这么给陛下抚养二公主的吗?”王皇后眼眉一斜,看着十分不满。 沈群梅哪敢辩驳,只能认错,“皇后娘娘训诫在理。” “在理?只是在理,本宫也懒得跟你费口舌,放眼如今宫内,除了你,可还有人能与本宫平分秋色,训诫你是看重你,可别丢了你们沈家的脸面。”她许是等得无聊,才拿沈群梅戏谑了一番,心里并非是多大的仇恨,也没有妒怒,只是闲来调弄一番。 沈群梅应道:“臣妾知道了。” 言罢,殿门被轻轻打开,便有内监送沈可人出来,向外走侧路要先出去,大责太监转身去迎,两人相互交谈了几句,沈可人的余光瞥了一眼自己的妹妹,旋即低头离开。大责太监便回身报知:“皇后娘娘,沈妃娘娘,陛下殿内宣见。” 王皇后先起身,驻足片刻,斜睨着沈群梅道:“个中轻重,你小心掂量着。” 沈群梅不敢不惶恐,战战兢兢地起身随她之后入殿。殿内灯火稍暗,王皇后心里亦是忧虑起来,即低声吩咐道大责太监:“你速去换上几盏新灯。” “不必了。”皇帝在龙书案前似是听到了这句话。 王皇后闻言,又是忧虑,忙走上前去,劝道:“陛下夜间总是这么昏暗,仔细眼睛,审山瀚,还不速去换上新灯。” “夜里头太明亮了,反而不清楚了。”皇帝温温道。 说话间,沈群梅来至在帝后面前拜倒行礼,口称:“陛下圣安。” 皇帝闻言即抬手示意,酸涩的眼睛略睁了睁,便道:“夜深至此,别拘着礼了,坐下就是。”大责太监此时领着四个小内监来上灯,又有宫娥勤谨奉茶,王皇后顺势就坐在了龙书案边,沈群梅则居下而坐,不敢逾越。 王皇后将他面前杂乱的纸张收整好,放在了案边,问道:“陛下这么晚还宣见臣妾,是有什么大事儿吗?” “噢,对对对,朕方才与太傅说的太多了,差点都忘了。”他举起手来,眼神似乎在找些什么。大责太监连忙上前,从桌案上摸出一张条子递了过去,皇帝这才挥手作罢,而后道:“是了,今天东都内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之事,自有业以来,还未听过这种人祸,怀安坊的火库爆炸,有无辜百姓死伤,一旁的毓缕楼也因之有了践踏之祸——”话至此处忽然遏住,他有意瞥了一眼沈群梅,见她脸色已经变了一层。 王皇后闻言大惊失色,惶恐道:“可是有歹人预谋的?” 皇帝不置可否,“这事已经交由官博识去办了,朕在此也不想再论,只是,沈妃,你似乎有些脸色不好。”他旋即沉颜并有些愠气,“你还不交代?” 王皇后立时看向沈群梅,内心也按定三分揣测。沈群梅自知逃不过,只能起身跪叩,怯怯道:“是臣妾给了公主们令牌,许她们出宫几个时辰,没想到……” “你好大胆啊,沈群梅!”王皇后当下暴跳如雷,愤怒起身,毫不留情地指斥道:“你一介宫嫔耳,哪里来的权力让公主们出宫?陛下平时待你偏爱三分,你便敢逾矩行事,好啊,怎么不趁着东都火起,借场东风连同陛下与本宫一齐烧了算了,你说,今天这个时候诓着她们出去,是不是起了歹心,还是说你和宫外有什么勾连?” 这些话天压一般倒下来,沈群梅本欲争辩几句,此时此刻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嗓子像是用木块哽着似的,只疼得要命,一个劲儿地摇头,眼睛虽是憋红了,可就不见眼泪下来。这幅样子落在了王皇后眼里,更是觉得恶心。 “皇后,有些失态了。”皇帝此时实在有些尴尬。 但是也可想王皇后此时的愤怒,自己的亲生女儿身陷险境,外头这么乱,还不知道女儿有没有性命之忧,难以遏制住心情。皇帝是已经知晓了两位公主相安无事,自然便冷静些。 “失态?陛下,那可是咱们的女儿啊!”王皇后怒从中烧,眼眶已见血色。她转而走向沈群梅,低下头恶狠狠地道:“沈群梅,我素日只当你是个好性子,是朵柔软花,却不知你心思这么毒辣,平时的温柔如水,是给谁看的!”说罢,便猝不及防地给了她一个巴掌。 沈群梅被扇只觉得火辣辣的,内心里的委屈也都涌上心头,真像是鼻子里灌了风,嘴里咽了刀子一样难受。 “臣妾……”她强忍着想辩驳两句,可王皇后根本不容她分说,伸手又是一巴掌,直打得她眼冒昏星,撑着地起不来。 “行了,皇后。”皇帝看在眼里,却并未及时出手阻拦。 王皇后立在原地,喘着大气,显然怒火已经泄了一半,她看着地上这朵残花,心里莫大的满足。“二位公主都送到岁粟庭休息了,并无大碍,你打也打了,消消气便罢。”皇帝心里显然也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王皇后脸色既沉,冷静如常,看着犹带一丝可怜的沈群梅,她心里只恨不宽,因是道:“打你,是为着你欺上不报,擅自越权,公主们平安无虞,你的罪孽当轻减三分,原本是要给你抬抬身份地位,现在看来,二公主你也不必养了。” “皇后,你且让朕问完了她。”皇帝其实也不想打压沈群梅,因为不值得。 “陛下如问完了,也请不要偏私。”王皇后怕就怕他心里记挂着沈可人,不会惩处沈群梅。 皇帝摆了摆手,遂起身走到沈群梅身前将她扶起,沈群梅虽有流泪,却不哭闹,只是脸上多了几分羞愧。皇帝一见,内心自然怜惜几分,因是道:“皇后打你,你受着,算是对你的训诫,这么晚了,朕召你来,还有几件事要问清楚。” 沈群梅心里知错,嘴上没有半句怨怼,微微点了点头,道:“陛下问就是了。” “你给了她们二人腰牌出宫为何不上禀于朕和皇后?”皇帝语气和善。 沈群梅闻言眉头一紧,手心一股子冷汗,心里头一横,当即道:“臣妾当据实而言,在合闾门碰见二位公主之后,臣妾便改道去了长门宫,候在门外时,是巧萃来传的话,说娘娘与陛下在议事,不便见人,不等臣妾说明来意,巧萃便借口回避了,长门宫岂是我等妃嫔敢擅自闯进的,臣妾也只好回宫了。” 说到这里,王皇后心下暗道不好,被她摆了一道,再怒目看向巧萃,只见巧萃早已惶惶跪下,口称知罪。 皇帝心知肚明其中缘由,也不再问,又道:“此事便明了,那你可有想到二位公主的安全?” “臣妾再愚钝,也不可能拿两位公主的性命开玩笑,更何况,丽华如今是臣妾的养女,是我的孩子,我又怎么可能害她!”说到这儿,沈群梅才陡然落泪,滚烫的泪珠子一串儿线断掉了似的,狠狠砸在了皇帝的手背上,灼烫出一个印子。 “为保周全,臣妾特意命人去御照司请了人暗中保护公主,陛下圣察。”她哽咽,面色羞红,更惹爱怜。 皇帝见状,自是将来龙去脉都一一获悉,虽然心里方才对她还有疑虑,可是如今尽都消了,面上有显露出深情来。一双眸子,烛光之下竟有些莹莹点点,他沉声道:“难为你了。” 四个字入耳,沈群梅方声声呜咽,竟是哭出了声来,可真有催心折骨的效果。 王皇后站在原地,眼神冰冷,她已知一祸难逃。 “皇后,你且先去岁粟庭里照顾二位公主。”皇帝眼看着沈群梅,对身后的她冷漠待之。 “臣妾遵旨。”她当识趣,匆匆告退。 出了明政殿,她的气焰全无,仿佛冰窖里的一盏灯,连颜色都冻僵了。巧萃一句话也不敢说,就跟在身后,其他宫娥也是,生怕这位皇后再拿自己撒气。 “巧萃。”刚走出震旦门,王皇后便站住了步子。 巧萃一下子跪叩在地,怯怯应道:“奴在。” 黑夜中的她脸色模糊,声音也有些模糊,“吩咐太医署,让太医令岁粟庭候着,”她一顿,“不得有误!” 这一声短促的吩咐,在夜中显得格外突兀,巧萃不敢停歇,忙奔向太医署。而王皇后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渐渐生计。 第四十三章 少年夜谈 - 百物屠 - 陈风徐 宫中之事暂且按下不提。此夜东都内可是紧张万分,官博识各方调度,亲自查访,整个怀安坊被灯火照映得喧白如昼。这边焦急不安,在罗府更是如此。 “可还有什么事情没说?”玉怀璧连夜盘问了罗沉,生怕遗漏了什么事儿。 罗沉绞尽脑汁,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事,于是道:“儿子见到的,听到的,都说了,没有什么遗漏的了。” 虽然罗沉平日里看起来顽劣,不像个靠谱的,但是玉怀璧深知自己的儿子在大事上还是谨慎的,因是道:“好,娘知道了,折腾到这么晚了,你先去休息吧,明日在家里休息,就不要出门了。” “也不用去上学了吗?”罗沉似乎有些不解其意。 玉怀璧无奈地扶了扶额头,便道:“给你告假一日,在家里好好休息,不要生事,不要出门。” 罗沉欢快地答着,行礼告退了,而这时,玉怀璧方唤进来罗焦问话:“老爷还在宫里?” 罗焦遂道:“虽不曾有内监来报,但以往此时不回来,老爷应当是歇在了宫里,夫人有何事,老奴前去送信。” 玉怀璧摆了摆手,她压低了声音,而后吩咐着:“带一个伶俐的小子,悄悄跟我出去一趟,前头门上闩就是,再去书房取一张夜行票出来,以防在街上被查。” 罗焦内心提吊起来,但知道其中轻重,一一记下后就匆匆去准备了。 疲惫的玉怀璧无暇再休息,她要去一趟高家,和高家夫妇商量清楚。 —————————— 今夜的天色格外清朗,风宜醉人,回房途中罗沉只觉得天上的月亮是摔碎了的一盏白瓷,惊醒了无数人的好梦,也搅扰着很多人难以入眠。问讯天宫何所有,嫦娥摔了桂花酒。四月天中,也有秋冷。 他一回到房内便有些困倦,小碟起身给他热了一碗安神汤,放在了他的桌子上,而后就要出去,罗沉却喊住了她,问道:“小碟。” 小碟立时停步,回身看他,疑惑道:“公子怎么了?” “没事儿了。”罗沉并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脱口而出,他有些恍惚,但又确实感觉到心突突直跳,在忧虑,也是在害怕。 小碟看着自家公子,困意上了眼皮,但还是劝道:“汤里加了糖,你总是说安神汤苦,奴知道公子夜里不睡容易恍惚走神,对了,我才睡下时候听他们说了一句,二公子醒了,小晴上夜有些乏累,公子要是真睡不着,就把汤碗搁下,去看看二公子。” 说完这几句话,小碟便告退出去接着睡觉了。罗沉一听,心里不免一阵暖流涌动,方换了衣服,去了罗明的屋子。 府里夜间没有人走动,上夜的门房、仆人都各司其职,院子里的灯只留了门边的两盏,需要照明时,每个院都有备用的挑灯,有小丫头专门看灯,也唤作司灯姑。 不过,罗沉不是什么摆架子的公子,也向来不爱惊动那些事儿多的下人。他自己有一盏瓜灯,这是八岁那年高青龄给他的生辰礼,只因状似长瓜而得名。虽不及挑灯明亮,也不如风灯大罩,但确是罗沉的心头好,夜间走动,他只点此灯。 自掌着橘黄小灯,三转两转,便进了罗明的院子,一进门,小晴正在桌前给罗明研墨,她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看起来很困乏,再看罗明,正披着衣服,靠着床沿看书。 “要是困就去睡吧。”罗沉从后面轻轻拍了拍小晴,给她吓了一个激灵。 小晴闻言回头,抚着胸脯,顺着气,定了定心神道:“我的公子爷,方才倒还困倦,你这一遭,倒给我提神儿了,你先坐,我给你们两个温一壶汤来。” 说罢,小晴撑着起身,出门去了。 罗沉就着刚才小晴的墨盘接着轻研起来,罗明似是看入了神,混不在意,罗沉见他这副模样,没忍住道:“你瞧你,一天不看那些书,就跟过不下去似的,身子见好了,就多出去走动走动,现在外头热闹得很,如果觉得好得差不多了,就带你再去瑞安楼,或者去高家拜访拜访,总比在家里窝着强。” 罗明方怔怔放下了书,这是一本《少叔言》。 “不乐意了?”罗沉见状也便停下。 “不是。”罗明微微摇了摇头,而后坐直了身子,“只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他的眼神看向罗沉,表情有些木讷,像是一只停在树上的蝉,忽然不叫了,也鼓噪不动,而此时,天旋即压下来一场雨,眼见着就要把它打下树去。 罗沉搓了搓手,外头小虫正鸣。 “你听过乐府的一首诗吗?叫《悔白头》。”罗明开口,只当是顺着一口气讲出来的话,缥缈无声。 罗沉摇头。 “只算身前功名老,不到黄泉不死心。”罗明眼里似是有光,闪烁不止。 “不到黄泉不死心。”罗沉呢喃着这一句。 “乐府诗多为散轶之作,唯有这一首有诗人之名,赵汉当年丁辰之乱,唯一幸免的王爷赵函,”罗明一顿,“我敬畏他。” 汉中王赵函,丁辰之乱中因遁往蜀地避免了灾祸,后来许多老臣联本启奏太后尊奉赵函为皇帝,但他却扶持自己的侄子赵名重回洛阳,亲领十五路军,征讨逆贼王白巳,最终战死阵前。他生前正直,一心为国,死后被追封为国父,赵名还给他赐了尊号,赵名的儿子还追赠他为隆威大帝。 “汉中王一生大义,为臣为王,俱是忠烈。”罗沉跟着赞许道,但他却觉得弟弟的眼里有一些悲哀。 十二岁的孩子,会有悲哀的心情吗? “我想做汉中王那样的人。”罗明忽然坚定道。 “汉中王?”罗沉有些惊讶,“建功立业当是男儿一生抱负。” 听着他最后的肯定,罗明不由叹息:“我真的能行吗?以我现在这个样子?”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行?” “画像上,可没有我这个样子的建功立业之人。”罗明低下了头。 罗沉看着他失落的表情,一时有些语塞,但还是劝慰道:“爹爹常说,男儿有志,只奔志而行,管它什么崎岖坎坷,一步一步走过去,你还有一个追求,不像我,什么追求也没有呢。” “终归是心中所想,难得。”罗明看向窗外,他似乎听到了小晴在屋檐下烹水的声音,在炭火的炙烤下,隔着一层瓦罐,沸水撞击着内壁的声音——它们在冲破边界。 罗沉有意想岔开话题,于是诨道:“怎么像姑娘家一样,我看你就是憋闷了,这都在家多少天了,今天开庙日,都没带你好好出去看看,我跟你说,哥哥今天可是经历过大事儿的人。” 见他眉飞色舞,唇齿带笑,罗明也被引得开心。 “什么大事儿啊?” “我们今天去毓缕楼,有庆神评,本想着能够好好看看乐舞,却没想到遇到了怪事儿,乐舞开始时,我听着有响声,连毓缕楼甚至也还一颤一颤的,到后来,接连两三声震天响,大家都以为楼要塌了,于是纷纷逃走,可楼下挤满了人,根本走不通,你说巧不巧,我和高屹旁边坐着的就是二位公主,我们四个就赶紧寻找出路,我带着他们从翅楼逃了出去,还有两个黑衣人追杀我们来着,不过最后我们还是脱险了。”罗沉两三句话就将方才的事说完了。 罗明闻言,明显有些担忧,而且面目上也多了一层惊惧,他忙问道:“楼真塌了?” “没有,估计是火库出了事儿。” “黑衣人又是怎么一回事儿?”罗明的心里还是揪着。 罗沉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们来者不善,我们只顾着逃走了。” 罗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似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可跟父亲他们说了?” “与母亲大人一一道明了,这样的大事,我肯定不会藏着。”罗沉勾起嘴角,“要是你在,恐怕会吓哭的吧。” 闻听此言,罗明一时气不过,直接甩手将书打在了他身上,眼神坚定,语气异常果敢道:“胡说,若我在,必然不会害怕,或可与那贼人斗上一斗,书言:侠则以义当之,我肯定不会退缩!” 罗沉拊掌大笑起来,只笑的是肚子疼,滚到在地,罗明不解,又明誓道:“明虽然年幼,但是也非怯懦小辈,倘有一日,贼人拦路在前,我必挡在兄长身前,如在后追赶,我也必为兄长断后,前有取义之战,而无后顾之忧,我的后背就贴着你的前心,你的脚步就续着我的后踵,兄长如若不信,我自当叩天叩地,起誓于神灵……” 罗沉笑着打断了他:“好啦好啦,你看看你,一套一套的,都从哪儿学的啊。” 罗明方羞着脸色回神儿,原来是开玩笑。 他也讪笑着接了话茬,“最近看了一本《大裂遗宗》,里面讲了许多侠义之事,我不过也学着里面的话,让哥哥见笑了。” “停,你说说你,但凡有读书的功夫,出去多走走,也不至于这么容易生病。”罗沉实在佩服自己这个弟弟,典故、文章、词句张口就来。 罗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改日天好,咱们出去逛逛,总不能一直闷着,养不好病的。” 第四十四章 申公一席话 - 百物屠 - 陈风徐 月色西斜,玉怀璧已经端然坐在了高家的正堂里,薛纪英绾着头发坐在一旁,面色沉凝,看来心事颇重。此时,高爵方推门进来,他一壁坐下,一壁叹道:“我又去仔细盘问了一遍屹儿,说的和沉儿一模一样,今日他们牵涉进这件事,着实棘手。” “依照伯岳侯的性子,必然会对我们两家追问不放,”玉怀璧抬首,“就怕他无中生有。” 高爵微微点头,“此事蹊跷颇多,但一看就是有预谋的,这些咱们管不到,可公主离宫又遇上了火库爆炸,只怕,上头那位多疑,再有揣测,可就难办了。” 玉怀璧附和道:“我思来想去,这件事,皇帝不会怠慢,又是一件能把东都翻个底儿朝天的大事,你和平甫都牵涉其中,我赶来就是想同你们商定对策,看看如何应对。” “说起来,咱们的孩子应算首功一件。”薛纪英点首接话,“护住了公主贵人,屹儿与沉儿应当奖赏才对。” 听到这儿,玉怀璧不免苦笑起来,连忙道:“我的好妹妹,皇帝当然会褒奖他们,但是算起账来,他怎么能不想,怎么能不猜,为什么偏偏我们的孩儿坐在了他闺女的身边,一丈一地去算,没有的事情,也泰山压顶一般,不就是怕这个吗?” 薛纪英当下沉默不言。 高爵也是神色凝重,只道:“最近很不太平,我们谋划再多,也不如随机应变。” 玉怀璧点了点头,“这件事闹得大,你的三寺不可能不管,须多留意。” “这是自然,唉,最近朝堂风云莫测,南仓里,尤济事吐口了很多事儿,加上今夜之事,只怕大魏要肃清很多外人了。”高爵忧心忡忡。 玉怀璧即道:“世道不太平,你我两家位高权重,不得不防。” “这是自然,我会与平甫商议一个对策的。” 薛纪英也跟着道:“方才你说让沉儿在家休息一天,我看,让屹儿也告假一天吧。” “也好,不过此事到明日,你们家青龄可就得进宫了。”不错,高青龄如今的身份,是需要随时在宫内候旨的。 “她自己应付得来,你放心吧。”薛纪英一直相信自己的女儿。 “万事得多加小心,不可掉以轻心,必要时候,说不定二位公主能帮到咱们。”玉怀璧很清楚,两位公主说话的分量要比他们筹谋更重要。 —————————— 是时,建章宫偏殿,罗保朝坐在殿中惴惴不安,心里面翻江倒海,总觉得自家也出了事儿。申乃安坐在一旁,揉了揉眼睛,面前守着半盏清水,问道:“罗大监心里有事?” 罗保朝望着门外,答道:“是,总觉得事出非常。” “此事的确蹊跷,按道理讲,挑这个日子下手,是他们看中了节庆人多,制造的恐慌也更大,但他们行事如此缜密,滴水不漏,不像是临时起意,”申乃安思忖着,“会不会和登州有关系?” “我觉得有关系。”罗保朝内心层层分析。 申乃安把盏在手,温润含笑,方道:“我们能占据西山优势,一是因为地利,二是因为火器,上庸与牧国苦火器久矣,只要大魏在一天,这把利刃就会抵在他们喉头一天,而他们也一直造不出大魏的火器。” “是啊,多亏先帝有先见之明,为了守住火器的制造机密,设下障眼法,在六县设置了许多火库,将关键藏在其中,除了陛下,没人知道到底哪里才是真正的藏匿之地。”罗沉也是最近新任敕事监,才慢慢触碰到这些隐晦的事情。 “所以啊,曲县的三响堂先炸了,东都的怀安坊后炸了,接下来会是哪里呢?”申乃安深深一笑。 “申公?”这句话一说出口,罗保朝立时警惕起来。 “我才在陛下面前说的,是第一个原因,要制造民怨,阻碍火器的制造,第二个原因,就是找到火器制造的详方,两年两次爆炸,恐怕很多人都已经坐不住要抵制火器了,加上火器极大地替代了军队,故而一些靠刀剑盾甲发家的人,必然也会抵制火器,大魏倘若放弃火器,必然为人拿捏。”申乃安素有“胜天算”之名,他的心术向来诡异,善纵横谋划,是能说会劝之人,故而才被委以宣慰司丞,统理大魏外事。 话说到这儿份上,罗保朝也渐渐觉察出端倪,“可我想不明白,登州怎么和这件事牵扯上的。” “这很简单,只要一开始,他们就是奔着火器这个目的来的,一切自有分说。”申乃安胸有成竹,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申公这话怎么说?” “你也看过司刑寺审问尤济事的案底了,他原来统摄三寺,对刑名、礼法、外政三大事极尽专断,冤假错案、逾越礼制、徇私舞弊皆有发生,当中一条,不知你参透没有,他说自己与种仁交好,又和尹出云同谋,总揽商贸之利,看似是官商军勾结,但若加入火器这一点,不难看出,是为了寻找火器详方,故而,登州兵变与此事息息相关。”申乃安一番话,罗保朝恍然大悟。 “所以啊,尤济事的事儿一出,尹出云就逃到登州起兵,与此同时,上庸与牧国联军压境,东都再爆炸,一切顺理成章。”申乃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罗保朝定了定心神,转而问:“那我们岂不是该肃清东都,也要对陛下说明此中关键。” 申乃安看着他再三变化的脸色,就知道他已经明白过来,于是慢慢道:“罗大监忠君爱国,我是看在眼里的,但千万别着急,陛下对这件事,已经非常明白了,但他必须按兵不动,不可能贸然对某处派兵保护,要是真做了,才是正中上庸下怀。” “对啊,对啊,我有些焦躁了。”罗保朝微微抬眉,眼神藏在暗里,灯火照着额头,语气平静。 申乃安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他的顾虑,因是道:“罗大监,你是强弩先断,刚刀易伤,你如今过于正直,反而不好,我提醒你,是因为我敬重你,大魏不能少了你这等人物,如今局势迷惑,你如果硬做钓鱼之饵,水下游的,若是小鱼还好,但是恶蛟呢?执钩者,得之,为饵者,亡之。” 罗保朝今夜屡屡被他点拨,内心不觉疑惑,便问:“申公这话什么意思?” 申乃安不加掩饰,直道:“劝你别那么忠贞不二。” “申公这是对陛下不敬了。”罗保朝一扬脸,双眸如炬。 申乃安反问道:“那谁对陛下敬重?” 这一问,倒让罗保朝不知该怎么回答。申乃安也不恼,抬手摊掌,其上之纹,错综复杂,他仍旧慢慢地说着:“国,是民众之本,君,是立国之本,民,又是君威之本,换言之,无君则无国,无国则无民,可,若是无民,自然无君,敬重君上,不如敬重国土,敬重百姓,当你为百姓谋生存之时,就是为君上谋生存,如此简单的道理,罗大监应该明晓,我劝你不要愚忠,容易蒙蔽双眼,如今天下大势,我大魏占了一半,若能撑住,必得统一,届时,千里江山就是你对君上最好的尽忠之礼,而现在,无论是登州还是西山,无论是上庸还是牧国,都不是你该操心的,请着眼于大魏百姓。” “申公的意思,是要我沉默了?”他的心随之平静下来。 申乃安点了点头,肯定道:“沉默着一时半刻,才能有更振聋发聩的来日。” 他说得对,东都爆炸一事,根本不需要罗保朝跟着操心,也不需要他挺身而出,皇帝既然能想到三响堂的案子,自然心中已有决断。 接下来的一切,就看皇帝的安排了。 “我知道你斡旋于诸国之间,没有你,破不了南江与琼州的会盟,大魏也不会与牧国、上庸以西山要塞为界而安,纵横谋划,你的心胸在天下,绝不在朝堂。”罗保朝也从心眼里敬佩他。 “不错,我确实善于此事,但是纵横天下之后,我求的是什么呢?”申乃安莞尔,举手捧光,影绰绰间,仿佛托着太阳。 “是太平。”他自己回答了。 罗保朝立时起敬,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满是敬畏。申乃安素来高接天宇,与人交时冷冰然也,与人谋时志气高也,权贵不能侵,独有兰草之臭,而无尘世之俗。他不喜虚与委蛇,不喜勾心斗角,不喜那肮脏、无耻、无义的事。 申乃安,绝当得起大魏如今的圣人。 “我们所求的,毕其一生,恐也难达。”罗保朝叹息。 “难,入蜀之路难,太行之路难,三胜之路难,诸多难处,难不成,不筑蜀道,不登太行,不渡洪波,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吗?越难,越要走,越无望,越要坚持,为己心力,为求心安。”申乃安斜杯倾水,一泻长流,浸润了靴前。 罗保朝怔住,问道:“申公是要不可为而为之?” “此言差矣,世上从无不可为之事,为则为,不愿为则不为,谈什么不可为,全在你心而已。”申乃安微微仰脸,扶正了杯盏。 第四十五章 高屹来访 - 百物屠 - 陈风徐 彼时,明政殿刚送走了沈群梅,皇帝吩咐了轿辇相送,比起皇后,他心里还是更信沈群梅的。大魏建业之后,在军事上多仰仗王氏之力,保军稳国安,却没想到,王家的女儿,心胸大过天。如果说沈群梅是一只温顺的猫,那么王玉真就是一条凶狠的狼。他时时刻刻不在提防,担心王家篡权,担心魏氏天下,担心自己的性命。 以忠臣挟制权臣,用奸佞引出奸佞,放纵权贵,窥伺时局。这是他延续了许久的法子,只为能够拉扯、调和、把控、了结。 不算高明,但确实是心术。 “审山瀚,什么时候了。”他有些疲累,以手揉搓着眼眶,低声问道。 审山瀚忙走至大殿一旁,看了看水滴漏,观铜尺之刻度,微微心算,方道:“回陛下,已经是四月十九,早子时整了。” “哦,这个点了。”皇帝沉吟少顷,“去建章宫通传一声,让他二人先歇息吧,不过要罗保朝拟定一份告示,让敕事监加紧告知官员,就说明日暂罢早朝三日,除三寺、诉事阁、东宫所属之外,各自在府衙司事,无事不必觐见,有事也先告知诉事阁,不得有误。” 审山瀚一一记下,不敢混淆,刚答应着要退下。 “哎!回来!”皇帝蓦地喊了一嗓子。 审山瀚一个愣神,忙不迭地转身恭候。皇帝即道:“错了,不是明日,是今日。” 审山瀚微微一怔,方又低了低头,“奴遵旨。” —————————— 这一夜,宫内秉烛高照,几乎人人无眠。 官博识做事还算得力,控制住了怀安坊的事态,虽然没有查出什么来,但没有民怨,才是皇帝想要的结果,真相可以慢慢查,但民众决不能跟着掺和。 官博识自然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一下子攥住百姓的脖颈,派官员伪装成普通民众,到处寻找知情之人,或暗捕,或训示,更甚至动了私刑,只一晚上就让知情者一字不敢提,不知情者一句不敢问。整个东都仿若安然无事,昨夜真就是一场烟火而已。 再加上清晨起来,那声声悦耳的鸟鸣,穿梭房屋瓦舍时,给人莫名的心安。倘若这都不算太平景象,恐此天下便无太平可言了。 再看罗府。罗沉因夜间太困,不愿意挪动回屋,故而直接在罗明房里睡着了。这一大早,他被窗外的鸟鸣吵醒,惺忪睁眼,正躺在罗明的榻上,而弟弟早已不知在哪里。他摸索着床铺半天,觉得口渴,方张嘴唤着:“小碗,小碗……” 言语至此,小晴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把着一条长巾,是用温水浸过,专门醒神儿用的,名曰“勤师”。她走上前来,二话不说,就给他抹了一个整脸,罗沉因此猛然惊醒,一把甩开了毛巾,大口喘着气,眼睛瞪得老大。 “公子醒了。”小晴很是得意,便转身去倒了一口杯水,递到他面前。 罗沉方撑坐起来,接过杯子,喝尽一杯。 “可还够?”小晴遂问。 罗沉道:“再来一杯。” 小晴方又去倒水,罗沉于是问:“明儿呢?” “二公子在院子里读书呢。”小晴倒洒了一些水,便放下杯子,先找抹布。找来找去没见到,遂用那块毛巾擦了擦水渍。 “怎么起这么早?”罗沉回身探头去看窗外。 “二公子凡能下床,都出去读书,但因为病情反复,很少早起,今日之所以起这么早……”说到这儿,她笑着看了看罗沉,“公子自己想想,昨夜是谁把别人踢下了床?” 她一边说一边笑,罗沉才明白过来,是自己睡觉不老实,把他踢下了床。因是很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才道:“你去让小碗给我带一身衣裳来我换上,我先出去看看。” “公子不喝水了?”小晴奉杯上来。 罗沉摆了摆手,翻身下床走入庭院。彼时的罗明,正捧着一卷《清言》在默读,他这些日子小脸确实见瘦,但是那股子憨厚感还是不减。他坐在一只石凳子上,守着一炉君子抱枝头,袅袅白烟从踏海麒麟香炉中涌出,淡香清面,君子之气。 “你倒是勤奋好学。”罗沉一屁股坐在了石桌上,伸手拨弄着小香炉。 罗明抬头,睁着大眼看着兄长,泠泠道:“许久不起身,都快睡塌了。” “想去上学吗?”罗沉拍了拍他的肩膀。 “想。” “等你身体好了,咱们一起去吧。”罗沉的手指轻而有节地敲打着他的肩膀,“我自己去怪没意思的。” 罗明一皱眉头,问道:“哥你是又想偷懒?” “才不是!”罗沉一扭身子,“就是感觉没意思,每天都看着同样的人,做着同样的事,看见太子要恭敬,看见小侯爷要谨慎,看见老师要遵从,翻书、读书、听书、背书,无趣。” “可是每日学到的知识不一样啊。” “话虽如此,可文字与人,终归不同。” “是书内的东西无趣吗?” “无趣。” “老师讲述的不好吗?” “不好。”罗沉轻轻捏住了自己的耳垂,慢慢揉搓,“我倒不是厌烦那些道理,我只是厌烦那些不停说道理的人,我不喜欢他们用自己的心里话来教训我,人与人,终归是不一样的,别人走过的路,我走,就一定可行吗?” 罗明听着听着,陷入了深思,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哥哥说得对。我们好像被别人的言语束缚住了。他这个人,一旦沉思起来,脸上总是浮现许多迷惘的,往往伴随着呆怔的眼神与下沉的嘴角,很容易令人发觉。 “你这小脑袋瓜子里,别想太多了。”罗沉低头看了看弟弟,推了推他的脑袋,旋作一笑。 正这时,小晴在院门口遥遥喊了一声:“公子,夫人传话,让你们赶紧洗漱规整,来客人了。” 兄弟二人相对一看,罗沉扬声道:“小碗给我送衣服来了吗?” “已经吩咐小厮去了。” “那先给我们打水来!” “是,公子。” —————————— 收拾待毕,两人来在正厅堂。只见罗沉穿着一身湖绿色的公子服,系着一条黄宝石锦花腰带,挂着一枚海心石雕琢成的玉璧,云纹潜蛟,颇有古气。再看罗明,蕊红色绑带抓了一个发髻,天青色的衣裳和罗沉相得益彰。兄长姿飒颜爽,幼弟憨厚可掬。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一家子门庭有福。 “收拾还算齐整。”玉怀璧看了两个孩子,面上笑着。 “给母亲大人请安了。”罗沉格外正式地行了一个大礼,不难看出,他的心情极好。 罗明也跟着行了个大礼。 “起来吧,难得休息一日,你们还这样做派,不嫌累。”玉怀璧也是刚从演武堂课练结束,还未更换衣服。 “不知道今天谁人来访,让我们也出来会客了。”罗沉扬了扬面庞,甩了一甩发带的丝绦,很是神气。他心里也清楚,母亲既然没有换衣服,来人必然不是什么要紧的。 玉怀璧遂道:“你看那是谁。” 兄弟二人跟着她的眼神转头去看,一旁海州图的屏风里忽然走出来一个人,群青色的紧袖衣,内衬芙蓉色的小衫,领子边儿一圈水波纹,腰环粟玉合扣带,手里托举着一个梧桐木小盒子,开口便说:“猜到没,是我。” “早知道是你。”罗沉一点也不意外。 高屹有些不解,疑惑道:“不可能吧,怎么就猜出来是我了,是不是报信的丫鬟说漏了嘴?” 罗沉只是浅浅一笑,并不言语。而罗明站在一旁,虎头虎脑地应着:“不只是兄长猜到了,连我也猜到了,玉姨的衣服都没有换,这么早来家里的客人,还要我们来相见的,只能是同辈之人了。” 许是听高屹说话有些认真,罗明也认真起来。 满堂闻言,具是朗声笑了出来,尤其是罗沉,笑得直摇头。玉怀璧方坐着,也慢悠悠地站起来,连摆了摆手,笑道:“你们三个且去后院玩耍就是,想吃什么就吩咐他们去,只一样,不许出门了。” 三个人自是说好,携手揽腕着出了门去。看着三个孩子转身出去后,玉怀璧才敢松懈精神,一下子又坐倒,一旁的丫头要上来搀扶,玉怀璧举手示止,她面色显得十分凝重,心神不宁,虽然昨夜敕事监在东都内各家通传时,也顺带到罗府告知无恙,可夫君一夜未归,玉怀璧自然不能安心。她还正打算再去一趟高家,问个究竟才是。 第四十六章 高青龄的礼物 - 百物屠 - 陈风徐 “你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啊。”三人来至在罗沉院子里,吩咐小碗她们去温了茶,并端来几份点心。坐在了长廊下之后,罗沉才问高屹手里小心拿着的盒子。 高屹轻轻一笑,旋即卖起了关子,“这东西可不一般,要不是……”罗沉哪里容得他长篇大论下去,当下伸手就把那盒子旋开,竟是一个转心匣。 罗明瞪大了眼睛,很是惊奇,“这是什么?” 高屹也是面露奇怪,“你怎么知道的?” 罗沉看了看两人,顿时觉得得意起来,便指着这个小盒子道:“这个盒子,无轴无锁,必然是旋盖转心匣,料是天工机巧,海大师的手艺吧。” “正是。”高屹点头赞许,“这我服你,你再猜猜里头是什么。” 罗沉爽快地摇了摇头,直道:“这我哪儿知道去。” “这就是我要带来送给你的,好不容易从阿姊那里讨过来的,你自己看看。”高屹将盒子轻轻向罗沉面前推了推。 罗沉也有些好奇,却还道:“别是阿姊要送我的,你自己说是你讨来的吧。” “你可真没良心啊。”高屹撇了撇嘴。 罗沉笑了笑,方伸手去探盒子里,一入手,只觉得摸到了一冰冷且带着钝刺的东西,迟疑着从中取出来,是一枚仅有拇指大小的黑色杏仁般的物什。 “这是何物?”罗沉头一次见这种东西,忍不住仔仔细细地放在眼下来回地琢磨。 高屹即道:“有物遗南牧之山,于霞伏,于夜明,萧赖爱之,山民惧,遂迁。” 这句话让罗沉头脑一热,这分明就是自己常读的《大裂》当中的内山国篇。“这难道是伏霞石?”罗沉有些难以置信。 传说中的宝贝,难不成真的存在? “你且找着这东西身上的那条关键竖纹,就知道了。”高屹示意他去找寻机关所在。 罗沉仔仔细细地用手指摸索着,眼睛更是一下也不敢眨动,待寻到了,遂以指甲用力划了下去。没想到,这枚小杏仁竟然在他手里裂为两片花瓣一样,当中不知隐藏着什么,一股子浓香扑面,在打开之后的杏仁里,竟然放着一小块质地晶莹的芙蓉石。这芙蓉石色净颜明,好不通透,叫人可怜。 “所谓伏霞,正是芙蓉石。”高屹见他真喜欢,也十分开心。 再看罗沉,依然是目不转睛,看起来十分喜爱这玩意儿。“你以后如是当跑腿的小厮,就不用说这么多话了,回去记得替我谢谢阿姊。”罗沉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你还不相信是我送的?”高屹心里只暗道这小子太鬼灵。 “你当我是小孩儿?”罗沉将此物先放进了盒子里,娓娓道来:“机巧一类,你玩不明白,更何况这是她在告诫我,守住自己的本心,但见铜壳为宙,往古来今,独铜铁一类不改样貌,而内藏玉石,沧海桑田,独玉石一类稍歇,时移世易,能做金石固然是好,更重要的,是得藏住自己,便如这芙蓉石,明丽动人,可也得委身在壳中。” “这是阿姊要对我说的话。”罗沉的眼眸里说不出的欣喜与宽慰。他身边的人物,唯高青龄懂他。 “她好厉害,”罗明被这一番话深深打动,“纵使英姿天妒,还须收敛锋尖。” 高屹噗嗤一笑,连忙称是:“还真是瞒不住你。” “不过也得谢谢你,刚给我送过来。” “那你准备怎么谢我?”高屹颇为神气。 罗沉思虑片刻,即道:“不如这样,午时咱们在家里吃点酒?” “你们家还许你吃酒?”高屹心想,你要是真吃了,你娘还不打得你蹿上房顶? 罗沉轻轻拍了拍桌子,便做定主意道:“我与一个小厮相熟,让他替我们拿来,咱们就在我这院子后头的许意亭,再摆几样点心,来两盘肉炙,只要咱们不出门,保准没人管。” 高屹自然附和好,罗明倒有些担忧似的,又迟疑道:“哥,我现在吃着药,恐怕不能喝酒吃冷,大动荤腥。” “也是。”罗沉眉毛皱了起来。 “不如这样,你就在一旁喝点乳酪奶汤,配些清新果子,或者你爱吃什么,让丫头们备一点如何?”高屹见罗沉有些扫兴模样,于是赶紧给出主意。 听了这话,罗明方笑着点了点头。 “那你想吃什么?”高屹看着他的大眼睛,认真问道。 因着文章会之后这一病,说实在的,除了进补的汤药和治病的丹丸,其余的东西一概不吃,将养到今日,确实有些嘴馋。要是说云片糕,或者杏花酥之类的,他倒是没有胃口,满脑子里只有一样东西想吃,便是—— “砗磲花儿。” 此言一出,高屹一愣,不知他说的是什么。罗沉一拍额头,长叹道:“哎呦,我的好弟弟,现在哪儿来的砗磲花儿啊,今天又不逢三六九……” 说到这儿,他有些恍惚。 “今天什么日子?”罗沉问高屹。 “四月十九。” 他猛地一拍大腿,咬着牙搓了搓头,自恨道:“我这记性,今天有长干午市,既然想吃,我就让人去买。” 高屹遂生了好奇问:“那砗磲花儿在街市之上吗?” “我们当日在街市上偶遇的一个小贩,所卖糕点,非常好吃,叫砗磲花儿,正好你也在,让他们买回来尝尝。”说完,他便要招呼人来。 高屹稍一思忖,遂按下了他的手腕,笑道:“吩咐我的人去,我正好有东西要让他们捎带,你一会儿告诉了他们地方,弟弟想吃,这顿砗磲花儿我请了。” “当真?”罗沉闻言,不免心里发笑,高屹,你是不知道这东西的昂贵。 “自然,这次来给了你好东西,总不能不给咱们弟弟准备礼物吧。”高屹一拍胸脯,“我让竹叶去就行。” “你让他去时,记得说是罗府的人,否则不方便。” “行,我吩咐给他就是,你放心吧。”虽然心中有些疑虑,不过去买小小糕点,能有何不方便,但高屹还是照着原话叮嘱好了。 罗沉向来不和他客气,于是就依着他去做。一壁吩咐完了竹叶去买砗磲花儿,一壁让下人们把东西挪到了后边的亭子里。这许意亭十分雅致,于小池当中而造,四周临水,花草相拥。此时节,虫子多起来,还要在亭子里点上一炉歇飞萤,另外地上铺就竹席,再摆上蒲团,更为舒适。罗沉也悄悄让小厮准备了酒,那人办事利落,待众人忙完了,都退下之后,才掩着袖中酒蹑手蹑足地走近来。 “公子,好东西来了。”罗明先看见了他,才反应过来,这是当日门口那个极为伶俐的小厮。 罗沉示意他把东西放在小几上,而问:“是哪一家?” 小厮恭敬应答,却巧言连篇:“平日里我们都喝秦泉台的,今天公子们要喝,小的特意去了蜀玉坊,打了一瓶金山杏红,还有一瓶冰滴玉液,您放心喝,小的刚才出门时候,听他们说夫人也出门去了,如果有什么动静,再给您盯着。” “去吧去吧。”罗沉看着桌上的两小瓶酒,很是开心。 那小厮方敛容退下,高屹看着这两瓶好酒,心里也是一阵发痒,因是问道:“你就不怕你娘回来发现?” 罗沉满不放在心上,到:“年节时候,她也让我喝过,不过都是些甜酒,不打紧的。” 高屹即道:“都说酒是天人遗泪,穿肠便醉,让人恍如置身仙境,我竟还不如你,尝都没尝过。” 罗沉闻言便为他满满斟了一杯,而后还神神叨叨道着:“不喝才好,这可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不知你有看没看过元通箓早几年的《证神传》,里面有一篇赵人溺酒,这酒还是少喝为好。” “这是个什么故事?”高屹也来了兴趣。 罗沉刚放下酒瓶要说话,口里还塞着云片糕的罗明就忙不迭地开口:“说是,有这么一个……”他抢了话机,将口内甜食狠狠咽下了肚子,舒缓了气息道:“有这么一个安国人叫子朱,因为妻子早年病故,其郁郁寡欢,爱上了喝酒,且每日都要喝到酩酊大醉才行,他家中专有一个大瓮用来装酒,有一次,他的小儿子不小心跌落其中溺死了,他却喝得不省人事,夜半酒醒时,呼唤儿子而不见,于是又起了酒瘾,去瓮里舀酒,越喝越香,竟喝了个干净,而后抱瓮睡去,第二天一早见溺死的小儿子,这才悲声痛哭,可又转念咂着昨晚的酒香,便以为是自己的儿子让酒更香了,于是乎买酒装进了瓮里,再向外高价兜售,这子朱最后终暴毙,其七窍流酒,宛若溺死。” 罗明话毕,高屹看着眼前的酒便打了一个冷战,几乎是看见了那溺在酒缸中的小孩儿似的,有些反胃。罗沉继而道:“因此,坊间便流传一个说法,凡是好喝的,勾人魂儿的酒家,都是用小孩儿泡出来的。” “别说了别说了,怪吓人的。”说罢,高屹低头抿了一口酒。这绕齿萦舌酥骨醉,一入喉头,他就觉得呛得慌,一个没忍住,连带着眼泪口水全都咳喷了出来,罗明赶忙给他拍了拍后背。 罗沉哈哈大笑,显然很满意,“你瞧,说完了你还偏要喝,哈哈哈哈。”说完这话,他满饮一杯,好不得意。 高屹显得很狼狈,气道:“这东西未免也太难喝了吧!” “没喝过的人,想,爱喝的人,馋,这就是酒。”罗沉隔着酒瓶看着高屹,轻轻笑着,心头微微一动。 第四十七章 谋国之事 - 百物屠 - 陈风徐 高屹的面庞已经咳红,连带着耳根子也是红的,眼眶里也湿润一片,令人见怜。“你怎么爱喝这玩意儿?不行,我得换成跟弟弟一样的来。” 罗明在一旁看着他正笑,闻听此言,便将面前的一碗乳酪奶汤端给了高屹,还道:“喏,喝了吧,这个也不甜,很好喝。” 高屹两手接过来,仰头一口气喝了大半碗,有一些还顺着嘴角淌了下来,湿了衣衫,罗明忙劝道:“慢点喝慢点喝,这个有的是,你不用着急。” 他两手换成一手端住碗底,另一只手伸出去摆了三下,只等饮尽,才舒快地放下了碗,一抿嘴,打了一个饱嗝。登时间,奶味四逸,他唇须沾白,面红未退,一眼观瞧去倒似桃花粉面,甚是好看。罗沉略略蹙眉嘲道:“怎么你家的奶汤尽是白水么,来我这儿喝得这样痛快。” “倒不是,只不过方才口齿都是酒水,不知为何,一和上奶水,倒是别样滋味,一时间没忍住,哈哈哈哈,我还不知道你竟是个吝啬鬼,喝你家一碗奶汤,你就这样多的话等着我。”他正说话间,罗明顺手给他递了一块手巾,高屹便接过来擦了擦嘴。 “谢啦。”他欣然一笑。 罗沉哼了一声,顺气而出声:“我的话还能有你多?” 高屹正欲还嘴,却正好外头跑进来一个罗府小厮,神色有些慌张。罗沉只怕是自己的母亲突然转回,忙举着瓶子干了个痛快。待小厮跑至亭边回话:“公子们,才有人从长干午市带回来消息,说高公子手下的竹叶在街上被伯岳侯家的小侯爷动手打了。” 此话一出,三人皆是震惊。 “说仔细些,究竟为何!”高屹最是着急,但他也最是沉稳。反观罗沉,已经忿忿起身,大有冲出去的架势。 “来人也说不清楚,大约是因为一些糕点的事儿,伯岳侯小侯爷想买什么砗磲花儿,商家不卖给他,反倒是卖给了竹叶,这才起了争执。”那小厮语速甚快,却口齿清晰。 三人明白了个大概。高屹正在心里琢磨该怎么办,而这时,罗沉一步迈过小桌案,连带着踢到了香炉,灰尘扑了一世界,他有些晕乎,高屹眼疾手快,一下子挺起身子,把住了他。“你别着急。” “我不着急,我不着急才怪,敢和我弟弟抢吃的,还敢动手打人,东都城内,难不成要让他们家只手遮天吗?”罗沉气不过,转回头来,又一把抓起另一瓶酒,仰头灌下,随即用衣袖搌干嘴角余液,喝声道:“走,我到底看看,时不敏有多大的胆子!” 他一步跨出去,甩着袖子往外走。高屹与罗明眼见拦不住,于是也连忙起身,追了上去。走到中庭时,高屹又拉住方才通传的那个小厮,叮嘱道:“你别跟着去了,速去我家请罗夫人去,可别耽误了!” 小厮一愣神,旋即答应着先一步跑出去了。 而此时,罗沉早已不见踪影,高屹又是着急又是难受,肚子里方才那一碗汤,来回地撞荡,让他恶心,加上罗明也跑不快,两人这样根本追不得。 高屹见状,又转身跟罗明说:“好弟弟,你慢些跑,我先去追你哥哥,好吗?” 罗明已经气喘吁吁,说不上话来,只摆手让他先跑。 高屹方聊起来前袍,撒开腿奔出去。罗沉,我的小祖宗,你可千万别惹出大事儿来! —————————— 是时,明政殿内,一群大臣围拢议事,皇帝正坐在上首,大责太监已为他束紧了发冠,以免头脑昏沉。殿中还点了两炉滚龙烟,香味十足,冲撞人的脑仁儿。 “方才,陈中举说要盘查百官,吴璞也赞同,他们言之凿凿,是觉得朝中确有间者,你们怎么看?”皇帝才见完了东宫的几个大臣,面前正堆叠着许多奏折,来不及批阅,紧接着又宣召了几个心腹议事。 “陛下,如果说没有,您心里恐怕也还有个疑影。”众人皆不敢开口,唯独高爵,站了出来。 皇帝信他三分,故而反谑道:“怎么,大总统也有这样的高谈阔论?” “昨日怀安坊之事,必然蓄谋已久,否则怎能搜捕无获。”高爵一顿,“怀安坊之地近馆里,商旅众多,又逢四月十八,东都开庙,鱼龙混杂,方便贼人动手,如今我们内有兵乱,外有敌军,可谓是内忧外患,倘若不是他们筹谋许久,怎么能行事缜密,不露马脚。” “他们,指的是谁?”皇帝需要一个答案,而不是分析。 “是上庸的细作。”高爵的话,掷地有声。 众人哗然。 “可咱们之前不就已经肃清了东都吗?”有人发声。 高爵朗声坚决道:“肃清二字,岂是轻易能办到的。” “高爵,你说话可要有凭据!”皇帝更加斩钉截铁,“他国细作,御照司一直严密查办,这几年来,屡有所获,更何况十数年间,对于商贸等事,大魏也一直严查不怠,上庸的细作,要混进来,谈何容易,要活下去,谈何容易?” 高爵点头称是,继而低眉道:“陛下天裁,我们把紧门户,可总有疏忽之处,力所不能及处,亦是情理之中。” 皇帝一句一句地随他陷入沉思。 是时,官博识一步跨出,腰间别着的笏板摇摇欲坠似的,他质疑道:“高大人,你是说东都的查防不严,才导致的这次事情吗?” “京兆尹辖制东都,事无巨细,一一过问,自然不是你的错,你也别激动。”高爵知道他是急于撇清关系,嘴上没有太多争辩。 “依臣看,高大人说得有理,但尚不完全。”申乃安旁观一阵儿,才悠悠开口。 皇帝知他话不多,但一开口就必定是金玉良言,故而忙回了神问道:“子肜说说看。” 申乃安因是行礼答:“回陛下,怀安坊之事,应当追查下去,严惩不贷,但也请陛下将目光不要一直放在域内。” “说吧,你宣慰司得了什么消息。”皇帝料定他手里是有很多确切消息的。 申乃安摇了摇头,眸光凝聚,看着一只香炉的炉耳,缓缓道:“并无新的消息,只是臣将最近发生的事排起来看,对应一番,仔细思索,大有来头。” “朕也思忖过,并未觉得有什么深意。”皇帝不以为然。 申乃安抿唇一笑,即道:“陛下可都想到了?” 此言一出,室内悄然落声,静侘中多了一丝阴谋的气息,仿若冰中冻住的一条鱼,生死一瞬。而已。 “你什么意思?”皇帝登时紧张起来。 “祸起尤党,尤济事生前一掌三寺,专揽三权,其中鸿胪寺关涉外事,他从中斡旋,干预商贸往来,牟利求私,为保周全,他也勾结了种仁与尹出云,以便贸易与通关无碍,故而军、商、官,相互庇佑,所以一旦出了尤党之事,尹出云与种仁必慌乱出逃,故而,种仁为了避祸去了上庸,尹出云兵变登州,至于上庸为何杀了种仁,臣猜测,这便要说到霞关退兵了,牧国的态度,一直很明朗,就是打一仗,他们远在西北,自从那察汗王掌权之后,旋即偃旗息鼓,坐观中原之斗,这次能和上庸联兵,谋的也是钱粮,如今退兵,必然是联盟破裂,”申乃安一顿,“种仁,必然是做了一些让牧国难以接受的事儿,或许就在粮食贸易上。” “如此说来,霞关退兵,实则是他们本身不和,而非绝了对我大魏的攻掠之心?”皇帝立耳倾听,一字不落,也明白了大概。众臣听完,也都是汗毛倒竖,甚为惊讶。 申乃安再拜道:“且不言他们的联盟,单说上庸,这么一出连环计,无非是为了让陛下分神,对尹出云更怀恨在心,抽拿大部分兵力,对付登州,登州这个地方背靠汪洋,易守难攻,上庸算了两手,第一手,是尹出云心知开弓没有回头箭,必然会和大魏抗争到底,且他的家人都已被您所杀,怨恨已结,上庸只需要从海上援兵,以地利人和消耗大魏,就能为西山要塞取得关键之势,这便是第二手,攻破霞关,长驱直入,兵临东都。”申乃安说的风轻云淡,指点江山的飘然风气,让众人背汗淋漓。 众人无不面面相觑,更加惊叹,这当中的曲折,闻君一席话,真正透悟了。 皇帝愣住,但是很快就明白过来,他深深从鼻子吸入一口气,而后长叹着从口中呼出。 “申大人一语中的,”罗保朝也站了出来,“如今,西山退兵,乃是敌人缓攻之计,再来一出东都爆炸,因为战事,民心本就不稳,如今更是动荡,恐怕,火器之事,也要被阻碍了。” 皇帝咬紧牙关,似要起身,大责太监在一旁赶紧上来搀扶,皇帝微微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这一环扣一环,没想到是这样落下来的,看来这东都内的水深得很。 第四十八章 宣慰司之事 - 百物屠 - 陈风徐 他环视诸人,底下站着的,都是他最信得过的参政大臣们,但他又都不信。申乃安是谋士,纵横策划的鬼才,但他太野,不好驾驭,只能顺听。高爵与罗保朝是志士,立砥朝堂的忠臣,一心为国为君,但是又各有心计,且联姻其他重臣,难保不会成为权臣,只手遮天。官博识是直士,胸无大志,商人本性,好在听话,能做事,但难成气候。剩下的两三个,都是听话的顺臣,没什么主见。 他微微舒出一口气,胸膛挺起,沉气高声。 “殿内诸卿,都是我大魏的肱骨之臣,上庸亡我大魏之心不死,天下不平,原以为只是兵戎相见,可此时已经死伤了无辜百姓,朕不能再忍,为了大魏,须定下一条计策,将东都内的上庸细作拔除干净。”皇帝面色肃然,“事涉国枢,不可轻言,审山瀚,速去取铁书来,朕与各位爱卿,立下金石盟书。” 赵汉太帝建国时,为功臣设下丹书铁券,实为免死金牌。与铁券不同,铁书是为了盟证,刻下沟槽,将金粉和以鲜血,填设其中,为金石盟书。铁书之上,固定只有八个字——“君臣相证,誓死同心”。凡违背者,芟荑全族。 高罗等人心头一沉,知道这是皇帝不信任的表现,却也无计可施。眼看着大责太监领命要出去,申乃安即刻道:“陛下,恕臣冒犯,倒也不用这么麻烦,既然事明,臣已想好对策,还望屏退左右,君臣一谋。” “子肜?”皇帝眯起了眼睛。 “此计连环交纵,不能入他耳。”申乃安铁了心似的,语气坚决。 皇帝轻哼一声,即当他算,便道:“诸卿且去体元殿小憩片刻,审山瀚,备好茶点。” —————————— 众人候在体元殿时,心中皆惴惴不安。罗保朝与高爵心里明白,申乃安这是在保全大家,金石盟书,一个不好,皇帝便能要了他们的命。申乃安自己冲上前去,扛下了所有。 “这东都城内,竟然还有上庸的眼线,他们是如何不被发现的?”官博识坐在椅子上,百思不得其解。 另几位也是摇头说惑,胡乱猜测着。满殿内,唯有高罗二人,一言不发,正襟危坐。是时,官博识看了他二人一眼,只觉得他们像坐听傻子聊天一般,虽然严肃,却充满了嘲讽之意。 “二位大人。”如此想着,官博识起身向前。 高爵先转眼看他,见他拱手趣前,也是微微还礼,问道:“京兆尹大人有什么事情?” “官某人自知才疏学浅,比不得高罗两位大人,适才,我们几个正商论这东都之事,我虽为京兆尹,可真的论起来,东都多少事,我看不清楚。”他有些羞愧难当,佯作低头侧脸顺势掩面。 高爵原只静静看着,心道他蠢,可是嘴上不能不对答,只能道:“您位在京兆尹这许多年,东都内外还有谁比您更清楚,如果您也看不透,我们更难清楚了。” 官博识闻言连连摆手,直道:“此言差矣。” “京兆尹大人是觉得自己摊上事儿了?”罗保朝突兀一声,接了本要张口搭话的高爵。就连高爵也是一惊,低声唤道:“平甫?” 罗保朝一句话给官博识噎在了喉头,是上不去也下不来,面色尴尬,皮肉讪笑。 “还请罗大监明示。”他支支吾吾半天才吐露出这几个字来。 罗保朝看了一眼众人,方思索着道:“东都藏匿上庸细作,京兆尹失察难逃其咎,不过,现下陛下还得重用你,你放心,咱们都是陛下的能用之臣,如今大魏风满山楼,咱们几个必须要站出来——你们不是好奇,这细作为什么能留在东都吗?” 话至此时,他定了定心神,其余人等也都屏住了呼吸,官博识此时正眼巴巴地等着一个答案,好让他去拿人办案。 “大监已经明了?” “明了与否,现在并不重要,官大人须知,接下来你肩上的担子可要重起来了。”罗保朝凝眸暂驻,满殿消声。 官博识心里已然明朗,他怔怔地松了一口气,却也暗自提吊起了心肠。 “多谢大监提点。” —————————— 皇帝和申乃安在明政殿里交谈了许久,大责太监中途来宣,让众人先行回去,另有他事再诏。大概又过了一个时辰,午时正刻,长门宫遣人递了消息,报告岁粟庭无恙,是时,申乃安才从殿中出来。 大责太监将他一路送到了南华门,才转回宫苑。申乃安出了南华门就要往宣慰司去,不想才走了十来步,前面的御阊门走出来一人,他定睛一看,只见是沈可人,心中道怪:从东宫出来可是不必走此门的,倘若是进内宫拜见娘娘,也不曾听闻今日内官有宣召。他心里存了个疑影,匆匆赶回了宣慰司府衙。 申乃安落座,底下人随后端上来一杯茶,眼见着手边散乱的一堆纸张,旋即收拾起来。“大人昨夜没休息好,这些上庸的情报或可先收起来。” “放回原处就是,再给我取南江、中陈两国的近报来。”申乃安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伯偲可有消息?” “并无长史大人的消息。” 申乃安啧了一声,眉目凝重,面色有些不好,他忡忡道:“派人去接应一下,务必在五月前让他回来,如果有事,可动用非常手段。” “是,另有一件事,需要报给您知道。” 申乃安微微侧脸,眼睛登时来了光亮,“什么事?” “牧国撤兵之后,有意与我们交好,北圩说,这一次似乎牧国被上庸摆了一道。” “说仔细些,究竟怎么回事!”申乃安不免有些疑惑。 那人便谨慎答着:“北圩的确切消息,上庸的皇帝已经与斥罗方部暗中结盟,偷袭了海乌兹大帐,掠获辎重许多,故而牧国撤兵,是与此有关。”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申乃安一时间想出了神儿,倘若上庸这连环计不是针对大魏,而是针对牧国,那他们现在置自己于险境,一旦大魏与牧国连兵,他们岂不是危在旦夕?这样贸然行事,岂非当权者昏聩?“种仁之死,你们核实查清了没有?”他转而问道。 “还在核查,没有确切消息。” “一旦有了准确消息,必须第一时间交给我,再派人去刺探,必须赶在五月之前查明白。”申乃安眼神看着别处,手中却捏着一方玄龟镇纸。 “是,一定让他们更上心些。”手下人话音刚落,申乃安点了点头,言道:“没什么事儿了,你先下去吧。” “是。”他抱着纸张退下。 申乃安复陷入沉思,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有人报声“御照司司鉴拜见”。申乃安恍然回神,朗声应着:“请进来。” 未几,赵惜宁宽步入室,面色有些不好,申乃安远远看着,便知他来意。“申大人可正忙着?”他二人原本就是同窗好友,故而不多客气,一边走着一边嘘问着。 申乃安点了点头,“正忙着,要不赵大人先回避?” “那何必方才请我进来?”赵惜宁驻步,已经立在他桌案前。 “罢了,既然已经进来了,那就请坐吧,赵大人。”申乃安一伸手,请他坐在一侧。 赵惜宁落座,看着面前的半杯茶,莞尔道:“子肜这茶看着不错,可否与我一杯?” “不急着喝茶,你向来不得空闲,今日到访可是有事?”申乃安将手肘撑在桌边,以大拇指顶住太阳穴,不急不慢地问着。 赵惜宁也不在意,只看了看他的神情,而后缓缓道:“也罢,你是真心宽,不过是方才,陛下命我彻查东都爆炸一事,你的思虑,陛下也一并跟我说了,咱们二人无须交言此事,你纵横谋划,陛下向来重信,我也信,只不过除了你所说到的应查之人,陛下还有另外一个让我必须查证的人。” “是我。”申乃安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赵惜宁也不意外,接着道:“宣慰司毕竟牵连外事,陛下疑心是应该的,只不过,陛下还让我查一查王氏,这我就不明白了,自王驰被委任为司马,掌兵马府与六县大营以来,陛下对于王家,已经很久没有明面上动过手了,此番行事有些突然,而且,这件事和王氏又有什么关系呢?” 申乃安知道自己可与他推测一二,于是低声道:“我只是同陛下多说了两句,王驰如今在阵前统领大军,不可轻纵,更何况如今已经出了一个尹出云,若再有个王驰,大魏可真就断了气了,为防患未然,也为了安心,才让你顺势而查。” 赵惜宁若有所思,沉声道:“御照司如今手里压了好几个案子了,若是抽调人手去查王氏,怕是力不从心,而且……。” 见他忽然不语,申乃安风轻云淡地一笑,接了话说:“而且你也不想查王氏,对吧。” “要不我怕你呢,”赵惜宁轻咬后槽牙,“王氏我会拖着,先好好查查怀安坊再说吧,我御照司实在没闲人可用了。” 申乃安只伸出手用指甲敲了敲杯盏的口沿儿,声音闷闷的,却绕而不绝。他抬眼打量着赵惜宁,“那你还能抽调人手查我?” “你?我且做一回贪官污吏,给你个方便,你不要不领情就好。”赵惜宁仰面看着殿中横梁,“申大人,慧极必伤,你实在无须如此担忧,况且,你的主意,还得看我办得如何。” 申乃安微微摇头苦笑,也抬头看横梁,“自然,我这条命要你来保全了。” 第四十九章 鹊华夕照台 - 百物屠 - 陈风徐 不提府衙内事,且看长干午市之上,醉酒的罗沉气势汹汹地赶奔到西南城六道驿去,别看他脑子昏沉,但一条路都没走错。今日的午市人不多,也是因为昨夜里刚出了事,许多人都不敢上街,故而大家都见着少年疯牛一样的架势,议论纷纷。 待他赶到王会人的买卖前,只觉酒气消了大半,但此时人去楼空,全不见小侯爷等人,他四处打听,才有人告诉他小侯爷等人已经往鹊华夕照台去了。 这台子是前朝持德太后阴氏下旨营建,原为庆贺嘉隆公主出嫁,现在已经是东都内的一处观景台。夏日夜里此处常有僧侣值夜击磬,其音雅致。 因为督建台子的薛之业为历城太守,故而完工之后,呈奏太后赐名“鹊华”。持德太后准许,当朝太傅胶玉遂又加“夕照”二字,以示其景色之美,才得名“鹊华夕照”。 罗沉要从六道驿奔赴鹊华夕照,得原路折返到金雀坊,过许誓楼,走居业坊才能到。他踏着尘土奔跑,刚到金雀坊,正好高屹撞了个正着。高屹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你可是疯了?要你去替下人们找补什么面子!”高屹满头大汗,气喘不止。 罗沉依旧怒目圆瞪,只道:“如今人都已经拉到别处去了,当街责打便罢,这是要做什么?” “拉去哪里了?”高屹闻言也是一愣。 “鹊华夕照台。”罗沉趁他不注意,松开了他的手,继续往鹊华夕照台赶去。 高屹实在摸不着头脑,为何时不敏要把人带到鹊华夕照台去,他是要耍什么威风,还是说……不及他思考周详,后边就跟来了罗明和几个家丁。“你怎么在这儿站着呢?”罗明面红耳赤,上气不接下气。 高爵不等他休息,一把拉住了他,嘴上解释着:“咱们去鹊华夕照台。”这两个小子遂一前一后,追着罗沉的脚步去了。街上行人只道稀奇,三个少年仿佛奔袭战场一般,急匆匆的,势不可挡,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待他二人赶到鹊华夕照台下时,台子底下早就聚了一群民众,拨开众人,他们一眼就看到,八丈多高的楼,七层楼上赫然站着罗沉与时不敏二人。罗明一时发急道:“他们在那儿!这可如何是好!” “咱们先上去,看看究竟发生什么了。”高屹仰头蹙眉,心中隐隐生忧。二人当即快步上楼,来在了六楼与七楼当间。并非是他们不想上去,而是这楼梯口还把着一个人。他面色严肃,身形健硕,一看就是习武之人。并着一身群青色锦衣,横扎一条嵌金银牛皮腰带,上悬着一枚银章,方方正正,正刻着一个“元”字。 此人便是伯岳侯府的大护院,叫元献更。他平日里甚少露面,今天是被时不敏纠缠着带出来闲逛,却不想在长干午市上,自家小主子闹出了事儿,又非得擒拿着人到鹊华夕照台解气。他不是鲁莽之辈,只管着不闹大了事,可现在,似乎事情已经压不住了。 “你是谁?”高屹挡在罗明面前,挺直腰板问道。 元献更见来人衣着不凡,便抱拳回道:“在下伯岳侯府护院,元献更。” 高屹心头忽地一抖,面上却镇静道:“我是三寺高家的公子高屹,如今有事见你们家小侯爷,烦请让条路。” 元献更微微迟言,眼神一转,“原来是高家公子,恕在下无礼,您二位且等一等。” “为何?”高屹想探知上面发生了什么,却丝毫听不见一二。随后他诘问道:“难不成,这皇家管属的鹊华夕照,也都并到你们伯岳侯府了?” 听得此言,元献更不由站直了身子。“公子说笑了。”他强撑着不让半步。 “我且告诉你,罗府的夫人马上就要到了,要是这里闹出了什么事……”还不等他说完,里间便传来茶盏接二连三摔碎在地的声音,元献更与他们都是恍然一怔。 高屹不由紧张起来,上前一步推开了元献更,充了进去,罗明紧随其后。元献更这才回神,跟着两个人上了七楼。一上来,便见一个商贩卧倒在桌子底下,似乎已经昏迷过去了。而竹叶脸上更是带伤,瘫坐在柱子一旁,龇牙咧嘴。高屹来不及照看他的伤势,遂冲进里屋,只见台子一旁,时不敏正揪着罗沉的衣领,抬手要打他。别看时不敏学习上天赋不佳,可生得结实,这一拳头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住手!”高屹怒喝。 罗明也跟着冲进来,眼见此情,有些张口结舌,但还是冲上前去,拉开了自己的哥哥。时不敏见二人闯入有些惊讶,便没抓牢实,罗沉轻松被罗明救了下来。 “你没事儿吧,哥。”罗明的小手不住的为他拍掸着衣裳。 “不妨事,不妨事。”罗沉只觉得自己虚脱了一般,在力气上,还是与之相差太多。 “你们怎么来了?”时不敏捏了捏手腕,语气里满是不屑。“元献更!这就是当的差事?我牵条狗过来都比你强!”他当即怒吼着外边的元献更。声音之大,就连底下人也能听个大概不差。 元献更快步走进来,一见时不敏,立刻卑躬屈膝,“属下失职……” “你也配?属下?哼,记住了,你是家奴,算了,你也没那个脑子记住我说的。”时不敏的嚣张跋扈令在场之人都有些瞠目结舌。 而元献更也只能低头认错。 时不敏向栏杆旁迈了两步,看了一眼楼底下的人,但见越聚越多,他反倒更加兴奋。“你到底要做什么?”高屹手心儿都攥出了汗。 “做什么?需要同你说?”时不敏冷哼一声,“早就见你们不顺眼,偏到来招惹我。” “你胡说什么呢?”罗沉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猛地上前一下,要踹时不敏。好在,被罗明拉住了。 “罗沉,你到处彰显自己的独特,惹人不快,今日我非得好好教训你!”说罢,他抄起来一旁的挑帘钩,狠狠朝罗沉头上劈去。 罗明大惊失色,没想到他如此利落,不自觉地伸出手来挡了一下。这一条五尺多长的空心儿铜钩便猛然落在罗明的手臂上,留下一道绯红的印子。罗明当即哎呦了一声,忙捂住手臂,咬牙忍痛。这一杆子抽得太快,罗沉都没来得及躲闪,高屹甚至还不相信时不敏真的敢下手打人,就连元献更也没来得及劝阻。 “你怎么敢打人!”罗沉决眦欲裂,张着大口,甩着涎水,朝时不敏咆哮着。 时不敏见他这副模样很是满意,于是将手中钩一横,搭在了肩膀上,嘲讽道:“我打人,还需要你来同意吗?” 元献更见情势不对,便要劝一句,但刚喊了一声“小侯爷”,时不敏便一个眼神给他逼了回去。“帮不上忙便也算了,可别慈悲过头,忘了自己的本分。” 罗沉哪容他这么张狂,看了一眼一旁的罗明,心头怒火如油泼风催一般涨起弥漫,他只觉得喉头疼得厉害,脑子一时想不了那么多,愤然扑上前去,把时不敏的钩杆抢下,摔出了楼下去。时不敏大叫一声:“好小子!”便又一伸手把住了罗沉的后脖领,转了一个反手,罗沉便被他丝丝钳在怀里,时不敏的手肘正勒着他的脖颈,罗沉动弹不得,差点背过气去。 “时不敏,你疯了吗!”高屹眼看着要过去抢人。 时不敏遂喝令一声:“元献更,拦着他!”元献更只好听令,一把拉住了高屹。高屹十分不解,怒斥:“你是要眼睁睁看着你家主子生事儿吗!” “你不用听他的,你是谁家的人,你自己想清楚!”时不敏说完,遂将胳膊用力三分,罗沉只能不断拍打着他的胳膊。 罗明急的额头上都涔满了汗,他伸手抹了一把,白皙的小胖脸两颊生红,声音也几乎嘶哑了,直道:“我哥是朝廷一品命官的儿子,你们要是敢动手,就算是伯岳侯府也都得遭殃,天子脚下,你们岂敢?” 时不敏听了更来气,也不理睬罗明,架着罗沉来到栏杆前,底下随之一声又一声的惊呼。时不敏贴在他耳边恶狠狠地说道:“你们家也配和我们家平起平坐?” 罗沉紧咬牙关,从唇齿间露出几个字来,锥在时不敏耳朵里,“不配的是你们家。” 时不敏哪里容他多嘴,另一只手握作拳头猛地捣在了他的肚子一侧,别看他年纪小,这一拳可真是用尽了力气。罗沉吃痛,腿下不由一软,差点没站住。时不敏紧接着将胳膊松开,转而拽起来他的后领口,生生把内衬翻扯了出来,再反掰着罗沉的一条胳膊,使脚一蹬,把人的头就抵在了栏杆上,“今天我就让你从这台子上跌下去,看看你还敢不敢逞口舌之快。” 罗沉哪里还有力气对抗,但用余光一瞥,高眩之感随即遍布全身,他险些呕吐出来。 “你猜猜,你是头先着地,还是腿先着地,你是摔得脑袋瓜子裂开,还是直接去见阎王爷?”时不敏急促的声音里满是期待之感。 第五十章 摔下楼去 - 百物屠 - 陈风徐 “不要,你快放手。”罗明忍痛上前,却被时不敏一脚踹开。高屹急得都要哭出来了的样子,也是喊道:“时不敏,你要是敢,我必也杀了你!”元献更见此情状,先是一愣,而后缓过神儿来劝阻道:“小侯爷,不好真的动手。” “你怕什么?我自己动手!”时不敏说着就把罗沉的脖子给按到了半空。 “小侯爷!”元献更松开了高屹,“小侯爷要是泄愤,有千种万种的方法,何至于要了他的命,这是最不理智的,若是侯爷知道了,只怕会动怒。” 他低眉顺眼,似乎有些为难。高屹上前三步,但见时不敏丝毫没有怯意,于是立住,没有冲动。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拦我?记住了,你自己的身份,反正我爹也早就想好好整治整治这罗家了,何不就从这能说会道的开个刀,反正他们家还有一个,想来也无妨。”时不敏眼神冷撼,真是有了肃杀之意。 元献更被斥责无言。 “时不敏!你要是敢,我断放不过你!”高屹连眨都不敢眨一下眼,死死盯着他二人。时不敏现在只要稍稍一推,就能将罗沉摔个粉身碎骨! “你再多言一句,我连你也摔下去!”时不敏的手劲儿又加大了些,罗沉登时心窍猛突,头更晕眩,两耳空鸣。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心快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了,手脚冰凉,一时间就连暖煦的风都变得凉意十足。日头正巧掩进了一大片云彩里,光影转错,飞鸟落在台子顶上,还十分好奇地探望着下面。几人就这样僵持着,不知为何,每个人的脑子都有些空白,一时间什么也想不到。在这样静和的氛围中,时不敏心里头那股子狠劲儿渐渐消退,手上的力气也不那么大了。 他偷眼一瞥,便见缕缕薄云抽长而去,如衣带漫撒,当空一练。九霄之上,未必还有青天,云聚云散,此事也难逃天理循环。 隐隐约约,楼下嘈杂起来,车马之声变得愈加清晰,就连人的声音都清清楚楚。罗沉恍惚听见妇人熟悉的怒吼声,便大着胆子用余光去看,正见到是自己的母亲,于是恶狠狠地对面前之人告诫着:“你瞧,下面是我娘来了,你们伯岳侯府还真是不怕事儿大。” “更好!罗沉,你下辈子投胎可就要仔细舌头了。”时不敏哪管这个,十来岁的年纪,到发狠时,竟有恶鬼之意。 罗沉虽然心跳很快,可还是强撑着笑吟吟道:“你最好也明白,就你们家如今的权势,早晚有一天下场会更惨。” 许是觉得他力气小了一些,趁两人互相注视之时,罗沉哽着一口气,悄悄从袖子里抖搂出那一枚芙蓉石,扔在了地上。时不敏闻听这清脆声音一个愣神,就连元献更也跟着愣神儿,去看那一枚小东西在地上滚了三滚。他正微微低头,疑惑是什么物件时,不过几个呼吸而已,罗沉就猛地抽身蹲下,让了时不敏一步。时不敏力气全在胳膊上头,此时吃空,踉跄着扑向前去,正把住栏杆外侧,却不想罗沉蹲下时用手推了一下他的脚踝,恰巧头顶撞在他的肚子上,硬生生给他顶了起来。时不敏此时手未抓稳,一个不慎,竟翻落台子,直直坠下楼去。 伴随着人们的此起彼伏的尖叫,罗沉背靠着栏杆滑坐下去,喘着粗气,已是大汗淋漓。 不过弹指,元献更慌然回神,借着轻功一跃而下。时不敏却已经跌落在血泊中,一动不动,不知道性命如何。高屹和罗明忙上前去扶住罗沉,三人同是惊魂未定。 —————————— 鹊华夕照台的事儿惊动了整个东都,皇帝知道后,立刻派了太医到伯岳侯府。耳伯岳侯一家子为此大动无名,要不是皇帝命人拦着,当时就要打杀进罗府去。今日下午玉怀璧与薛纪英赶到鹊华夕照台时,祸事早已酿成,不过到底谁对谁错,一时之间争论不下。安置了孩子们之后,玉怀璧同罗保朝和高爵一起入宫觐见。 因为是伯岳侯在皇帝面前闹着非要讨个公道,吵嚷着让皇帝难以安生,故而才宣召事关者一起坐下来谈谈。 这种事无须在明政殿里吵闹,于是定在惠安宫。众人到齐,皇帝端坐在上,屏退宫人们之后,才徐徐开口:“待会儿你们有事说事,不要吵闹,朕自然依照事实评判,不会偏袒,不会被蒙蔽。” 伯岳侯是苦主,听了这话,自然先气怒道:“陛下圣明,如今我儿生死未卜,倘要论起来,不是他们家的孩子动手杀人吗!” 罗保朝与高爵此时都有些沉闷,心知肚明事从何起,但就是无法与他辩白。毕竟,自家的孩子没事儿,反倒时不敏危在旦夕。他二人俱不好对答,皇帝心中虽然也有数,但还是得问一声:“你们两家怎么说这件事?到底为何闹出了这样的事?” 大殿内沉寂着,伯岳侯方才的声音好似还萦绕在耳畔一样。 “陛下。”玉怀璧起身来在他面前直直跪下,“陛下圣察,臣妇有几句要说的。” 大约是有些害怕她一样,皇帝的眼神微微闪烁,略向后靠了靠身子,应道:“说就是了。” 玉怀璧再拜,而后陈述起来:“今日,我是得了家奴的消息,才匆匆赶到的鹊华夕照台,刚到台子时,我的儿正被小侯爷压在栏杆上,半截身子都悬在当空,周围看客均可作证,倘若不信,命人查问便知道实情……” 伯岳侯哪容得下她这样分辨,立时吼着打断:“你这舌长心窄的妇人,说的什么胡话!那怎么你儿子没摔下去?我儿子摔下去了!” 玉怀璧并不急着争辩,而是侧目看了一眼伯岳侯,方对他道:“事情之起因,你大可问一问你们家的护院,且让我说完,你再争辩。” “让你说完?还是让你颠倒黑白!”伯岳侯拍案而起。 皇帝轻咳一声,看着他道:“你先坐下,让罗夫人说完。” 玉怀璧也不理会伯岳侯,接着转面向皇帝道:“最终,为何是小侯爷坠落,依臣妇当场看来——”她一顿,“是意外。” “意外?”皇帝也眯起了眼睛。 “胡说!”伯岳侯一步迈出,来在了玉怀璧身旁。 “臣妇知道无论怎么争辩,侯爷都不会忍,若是小侯爷性命不保,是铁定要拿我家孩子去抵命不可,若是小侯爷保住了性命,还得要拿我家孩子论罪处置,左右都是说我家罗沉不对,可陛下明察,我们大魏法令,有一条保身无过,只要您命人调查清楚,自然便知罗沉是因自保而误致小侯爷坠楼了。”玉怀璧一字一句,说得清楚。 罗保朝也得了机会开口禀言:“陛下,毕竟我们家两个孩子,罗沉现今还昏厥在床,罗明也遭了抽打,不能仅看谁吃亏了,谁就是对的。” “你们夫妇二人倒是真厉害啊,呵,推人下楼还这么多道理?我魏国法令,难不成要包庇杀人凶手吗!”伯岳侯以一副难以置信的面孔斜瞪着二人。 “且慢着,小侯爷还没有死。”玉怀璧也不看他,严肃地回答着。 “你们是盼着我儿子死了?”伯岳侯一把将她的身子掰了过来,以致玉怀璧的领口都有些松开。 “侯爷自重!”罗保朝登时起身,两道精光直逼伯岳侯。 皇帝正思索着,神思一转,也忙劝阻伯岳侯:“时侯,有话好好说。” 玉怀璧冷眼看他,仰面皆是恨意,诘问道:“怎么,侯爷会动怒,我难道不会吗?如果今日是你儿子把我儿子摔下楼去,你该怎么应对我?还是说,你根本不在乎别人家孩子的死活,只有你儿子的命才是命?好,你若不讲理,看看这是什么!” 说话间,玉怀璧从怀中掏出了那把劈旨金刀,灯火辉映之下,刀鞘上镶嵌的诸多宝石闪耀夺目,令皇帝心头一震。“你这是做何?”不知为什么,皇帝有些心慌。 “吾皇在上,”玉怀璧高高举起这把刀,“今臣妇斗胆侵威,以先高祖睿皇帝所赐金刀,惟乞天怜,皓正明事,正纪标法,还以真相,臣妇身膺一品吴国夫人,位正永德殿长主,敢以此作保,证我儿清白!” 这几句话说下来,伯岳侯迟迟无话可说。皇帝这个时候也才记起,自己父皇当年是把玉怀璧当成公主一样养在内闱,若论起来,自己与她儿时朝夕相处的时间要比与父皇母后还多。亲疏关系,身份地位,包括这把劈旨金刀都是无人可比的。 殿中无声良久,皇帝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玉怀璧面前将她扶起,垂眸宽慰道:“朕依然记得,十三岁那年你被赐为永德殿长主,父皇贺礼,赐你这把金刀,上可谏言天子,下可惩处奸臣,今日你以此刀进言,朕,自当查明真相!” “陛下!”伯岳侯心知不好,突然跪下,以手扯住皇帝的袍角也连连乞求道:“陛下,臣的儿子生死未卜啊,陛下,这件事分明就是他们的错,陛下!” 他甚至哭声渐起,皇帝只好一把手扶住了伯岳侯的手肘,安抚着道:“时侯放心,这件事,朕会查个明白,还所有人一个公道。” 第五十一章 时不敏之死 - 百物屠 - 陈风徐 惠安宫散了之后,皇帝即命御照司查明此事,严令要在三日内给个说法。赵惜宁向来是个不拐弯抹角的,遂连夜让人审问了事发时在鹊华夕照台的一些关键人物。约已至丑时正刻,才问完一轮。 “大人,他们所言倒无太大差异,只是这个人的话颇为蹊跷,而且此次时小侯犯事,与他关系最大。”掌簿使将方才的问话一一言明,唯独将审问王会人的笔录压在了上头。 赵惜宁一眼就看到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又听掌簿使话里有话,不由蹙了眉头,“王会人?” “咱们这儿还压着他的一卷宗,事关前朝的。”掌簿使欲言又止,赵惜宁才恍然记起这个人来。不错,这王会人正是先吕宫中的大御厨王善贵的后人。 赵惜宁憋着一口哈欠,一股气润湿眼眶,他微微张口道:“我说呢,王善贵当年举发坊间藏着的先吕高山王,这才得了个善终,这个王会人就是当年带着兵丁抓到高山王的那个吧。” “正是,王家立功一件,虽然没有再得重用,可却封赏了良田三十亩,也算富足,但属下总觉得这次王会人牵扯进来,另有隐情。”掌簿使眼睛一低,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赵惜宁遂吸足了一鼻子气,吩咐道:“隐情如何,我亲自问他,就安排在右房里见他。”掌簿使答应着就要下去,赵惜宁又叫住他,再添了一句道:“记住,罩面靴铁。” “属下明白。” 待人下去,赵惜宁才伸出左手食指按压着太阳穴,又以中指抵着眉骨,拉开了眼皮。烛火之光便如温水一般,润柔着他酸涩的眼眸,给他一些安慰。但愿,王会人只是无意牵连。 片刻之后,掌簿使来回话,说一切准备妥当,赵惜宁旋即起身往右房去。所谓右房,是御照司自己的审讯暗室。先帝建造御照司,其正堂里有四根实心漆就的擎顶大柱,四柱按定方位分雕四象,西方之柱刻着的白虎,其眼睛冲对着一扇不起眼的、与墙壁同色的小门,门两旁是两架六层的乌木书架,如果不仔细看,定会把这门当做是后墙。 而这门内,则是御照司的暗房,进去后则有左右两扇门,左边门打开是向上的台阶,叫“一步登天”,右边门打开往下走,叫“跌入黄泉”。左走高官显贵,右走布衣平民。是时,王会人正在这“黄泉”当中,他的眼睛已经被密密的三层苇叶子遮挡住,人整个给绑在椅子里,而脚底下给他也正穿着铁靴子,他动弹不得,只能说话。这便是罩面靴铁,目不明则心慌乱,腿足不动则思凝滞,又感灯火愈暗,双足坠地,更加难以保持清醒。 “你家原来是先吕宫内的御厨,对吧。”赵惜宁已然合袖而坐,平淡发问。 王会人艰难地动了动喉头,烛影当中,他的面庞颇显平静。在御照司里,如他这般仿若置身事外的人,少之又少,赵惜宁心里便已经小心万分。 “正是,我姑祖母是元帝昭仪王氏,我曾祖由是被举荐为膳房司灶,我祖父乃至父亲都是先吕宫内的御厨,大人尽可去查证,草民万不敢欺瞒。”王会人据实相告。 赵惜宁看着案上的旧卷宗,一一对应无误,遂又问:“现家住哪里,家中还有什么人,做的什么行当,可有什么结交?” 王会人不急不慢地应答:“家住东都南郊南关乡,先帝御赐良田家宅,不曾动迁,除了我,家中只有捡来的一个孩子,今年也九岁了,如今做着小买卖,卖糕点,若论结交,本庆十年被当街腰斩的先吕高山王是我的好友,如今,并无交际。” 此话一出,赵惜宁脑子里不自觉的一个激灵,他压着嗓音又问:“有的人,自以为装作心直口快,就能蒙蔽他人,我且告诉你,在御照司说话,除了说真话能活,说什么都没用。” 王会人不为所动,十分坦诚,接着道:“据实而言,大人细查就是。” “哼,你以为大魏的官吏都是先吕那时候的昏庸之辈吗?你早些年的卷宗还压在御照司里,我知道,当年是你带人找到的高山王,而怎么如今你又说自己的唯一好友只有高山王呢?”赵惜宁心知此事猫腻甚多。他如今贸然抛出高山王来,恐怕就是要混淆视听,来遮掩更大的阴谋。 “当年,我们家为了活,只能将高山王供出,时事所迫,非我所愿,他是我供出来的,但他也是我的好友。”王会人嘴角不觉抽动,牙齿忙咬紧了下唇。 “他死后,你难道就再没朋友?”赵惜宁思忖了许久,才缓缓对他道。 王会人摇了摇头,以一种带着自嘲的口吻道:“我一生无所交友,只他一人而已。” “此事且不提,我再问你——”赵惜宁故意不再谈论,话锋一转,“都说买卖人是货卖万人家,你为何偏偏不卖给伯岳侯小侯爷,而只卖给高家的小厮,其中可有隐情,又或者你是不是故意挑唆这两家?” 王会人静默片刻,略低了低头,轻吐出一口气方道:“我与罗家的公子早有一面之缘,颇为投机,我卖东西向来是只要缘分,那小侯爷与我无缘,自然不卖,大人去问询罗家公子便是,这倒无关挑唆不挑唆,只是缘分罢了。” “然我也问过了,确实如此。”赵惜宁心头的疑心反而更重,“既如此,看来你确实与这件事无关,今日放你去,你要好自为之。” 王会人只是“嗯”了一声,那被遮住的眼睛这才慢慢闭上,好似舒了一口气。 赵惜宁差人将王会人送了出去,方才的掌簿使很是疑惑地到他跟前问了一句:“大人就这么放他走了?” 赵惜宁没说话,只是低着头反复看着当年的卷宗。 “大人?” 他殷勤恳切的样子倒让赵惜宁多了几分其它思量,此事有太多不合情理的巧合。就算是王会人要故意挑事,可他怎么知道时家与罗家都会同时去买糕点,而且怎么能算定让小侯爷带他去鹊华台,又怎么能料定一定会有人坠楼。整件事,就如皇帝曾交代的一样,或许就是个意外。可是,若细细思想起来,又总觉得哪里太不寻常了…… “大人?”掌簿使不住地声音让赵惜宁脑子倏忽闪过一个念头。 赵惜宁陡然抬起脸,用一双明眸狠狠盯着了他,这掌簿使被这么乍然一看,心头便有些发毛。“方才,高家竹叶所说,为何时小侯爷要带他们去鹊华夕照台?” 掌簿使一个愣神,才恭敬回答:“那竹叶所言,是小侯爷二话不说,便让身边的护卫拿了他二人去的,不知为何,王会人也是这个说法,另有两名六道驿附近的旁观者也是这个说法,大人可觉得有不对?” 不知为何。赵惜宁看着掌簿使微微一笑,心里已经大致明白了。“你这个掌簿使做得太尽职了,明日,”赵惜宁一顿,“啊,是今日,今日早朝后,你去宫内把事情详细回禀给陛下,要事无巨细,明白吗?” 掌簿使闻言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尤其是那句尽职,似乎有些嘲讽的意味,他迟疑着不敢答应,推脱道:“可属下从未面过圣。” “就是因为从未,才得锻炼着,明白吗?”赵惜宁保持笑意。 “那,属下会做好的。”他这才躬身领命。 赵惜宁又多交代了几句,才让他退下。待人一走,赵惜宁便起身到身后的架子上找到一处暗格,取出一只匣子。他轻轻打开匣子,又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银制令牌,这是御照司密令专属的“势牌”,非大事不可发用。势牌在手,可调动御照司的着衣监,侦私查暗,无所不能。 他将势牌把看良久,才揣入怀中,匆匆离开了御照司。 —————————— 夜尽时分,伯岳侯府报知宫内,时不敏的命没保住。消息是随侍太医的内监传回来的,皇帝睡眠本就浅,经这么一报,倒醒了个干脆,原本也快到早朝的时间了,故而直接起床洗漱好,听大责太监详细说来。 “那七层高的楼摔下来,原本是要当场毙命的,好在小侯爷在坠楼的时候叫飞檐缓了两次,才还存有气息,太医们已经穷尽法子,无奈伤势太重,五脏六腑都没有一处好的,最后是直接断了气,去了。”大责太监说到最后,带有唏嘘,更是不忍。 皇帝静静地盯着地上的织毯看入了神,那团花纹样就像是会浮动一般,在他眼里摇晃不止。许久,皇帝才从鼻子叹了一声气,侧过脸去,闭眼道:“这可大事不好了。” “您是说伯岳侯与罗大监他们会……”大责太监的悲伤登时化为焦虑,他也预见到了这二人的将来。 “传朕旨意,先让敕事监草拟一封诏书,安抚伯岳侯府,再让太常寺协助操办小侯爷的后事,文嗣院也写一篇祭文,另外,你亲自去伯岳侯府告知一声,朕追封时不敏为博旃郡王,这算是朕对他的一些安抚。”皇帝已经十分难得地在明面上如此大方地对伯岳侯做出了让步。 要知道,伯岳侯曾无数次提过想进位为王,但都被驳回,这一次,皇帝追尊他的儿子为郡王,已然是恩泽盛大了。可是,人都没了,空有一个头衔又有什么意义? 大责太监听得真切,遂忧心道:“陛下,您恕奴多嘴一句,这样做,人们只会以为,真的是罗大监家害死了小侯爷。” 第五十二章 停灵淳化殿 - 百物屠 - 陈风徐 皇帝揉了揉内眼角,没有否认这件事,“御照司马上就能呈奏真相,到那时候,议论自然平息,而且,只有伯岳侯的怒气向着罗家去,两家才会真的水火不容,经此一事,朕,再也不担心罗保朝了。” “罗家难道会不明白您这样做的用意吗?”大责太监似是在极力劝阻。 皇帝一抬头,对上大责太监忧郁的面色,只是静定吩咐道:“你再去一趟罗家,传朕口谕,将罗沉从天青影除名,罗明,去伴读之位,你速速去吧,不要耽误了。” 大责太监不好再僭越多言,只能领旨退下。 望着他徐徐离开的背影,皇帝倒身扶额,低声唤了一句:“日事官何在?” 殿内随侍的日事官立即应声:“微臣谨恭圣命。” “近前来。”皇帝声音拔了一截。 只见他埋首屈膝,躬身趣前,到了十步远处,立时跪下。“微臣谨恭圣命。” “你去东宫,传一句话给三松,让他务必将太子的一言一行考记下来,不得缺漏,不得模糊,倘有不对,让他思量着。”他遂挠了挠发痒的头皮,“今天这一段,隐去。” “微臣遵旨。” —————————— 时不敏的死,轰动了整个东都,皇帝全其哀荣,又成为民间传颂的一顿佳话,但在伯岳侯眼里,“博旃郡王”四个字是那么刺眼,就连接过圣旨来的时候,他都是悲愤的、恼恨的、痛苦的。他不明白,自己的儿子怎么就这么没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去世之前一句话也不曾说与他听!李撷桂更是哭了晕,醒了哭,她唯一的孩子便这么不明不白地坠楼而亡! “杀了那罗沉,给敏儿陪葬!”李撷桂坐抵在灵柩前,手把着棺材,怎么也不肯让人盖棺,她的眼周红肿若烂,眼睛血丝密布,慈母哭儿,非盲不止。 伯岳侯正立在堂前,他的眼神沉寂无神,就连一丝悲伤也见不到。大抵是已经在别处哭过了,而今他立在这里,若风日中洗劫遗留的一尊顽石,望着天边而矗立。你无法知晓他的心境,只能明白他的坚定。 包含着复仇之心的坚定,围绕着他肃穆的身形,勾起一道又一道的火焰。凡是凝视着他,都能觉察出他的意思——要罗家的命。 李撷桂又渐渐起了哭声,哀声绕梁,闻者悲伤。伯岳侯长长叹息,独余不舍,却不能误了时辰,因是道:“如今敏儿已经是郡王身份,理应及早合棺,送往淳化殿停灵,七日后,自有亲兵护卫送至博旃郡下葬,这是圣旨,不得违拗。” 李撷桂如何不懂,可是十二年母子之情,任谁能一朝割断!“博旃郡远在五昙,皇帝为何要将敏儿送去那里!” “夫人,”伯岳侯顿觉喉头一哽,“莫让敏儿身后不安,或待我呈奏陛下,许你我淳化殿守灵,以全这一世亲子之缘。” “我的儿!我的儿!”李撷桂呼天痛号,一口气淤堵在肺,又晕了过去,头生生撞在棺材上,给划出了一道血痕。 “夫人!”伯岳侯忙上前去将她扶起,眼见子亡妻哀,哪个男人能咽得下这口气,他咬紧后槽牙,直憋得额头青筋暴起,眼白横生血点,哀怒临头,更像含悲的阎王!他忍住喉头胀得发疼,干撑着嗓子吩咐:“扶夫人先去休息,请大夫来看,其余人,合棺降彩,持旗开道,送郡王至淳化殿安灵。” 这一行队伍,压得全城不敢动声,原本定在今日开张的两家店铺,也都延期开张。惠民寺与昌国寺的僧人诵经开道,后头紧跟着时家德高望重的两位族公,一位手捧追封圣旨,一位手捧御赐悼文,其后又有一位族公,捧着家训族谱,众人迤逦前行。 鸿悲天地,彻通幽冥。 感哀而敬,肃庄得尊。 日月趋避,凤鹤相引。 愿往生门,好从长年。 —————————— 送行的队伍是一定会经过罗府门前的,故而罗保朝早已严令把守家门,直到时不敏的棺椁离京前,绝不可让罗沉随意走动,以免发生意外。 又因为时不敏是郡王身份,更得沿街设祭,罗家也早早置备妥当,不给人留说三道四的把柄。雪洒一般的纸钱飘飘摇摇,随风晃进了沿街的院子里,自然也飘进了罗府的庭院中。一行人等眼见着就要到罗府正门口了,时未迟的心也越跳越快,他强忍着愤恨,以牙齿咬住了下唇内,眼神死盯着前方。真真如大山倾塌一线之坠,五内熬煎胜比烈火金油——“叔父仔细压着步子,可别赶着踩了四爷爷。” 一声低语落入耳中,顺带着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胳膊肘,时未迟一怔,转而看去,正是自己堂兄时未逍的幼子,时不敦。他与不敏同年所生,自幼聪颖,深得长辈看重,一直是家族中的翘楚。今日送行,他捧得是一龛金钞,也算是近亲。 “前头是……”时未迟一定神,嘴上却没把住,飘忽忽问了这一句。 “叔父是说前头的茌平坊吗?”时不敦抬眼略看去,越过罗府正好能看到前方左侧旌幡拨动,连如低云。他旋即低下眼睛道:“好汉平原郡,一半出茌平,叔父是想家了吧。” “想家了……”他一壁惊讶于这个孩子的察言观色,一壁心里又勾起对儿子无限的哀思。 不知不觉,说话之间,他们便走过了罗府,时未迟呆目不移,丝毫未曾发觉。“叔父,请您节哀,万事要等郡王安身归土之后再筹谋。”时不敦耐心劝着,眼神一直看着前方。 “好孩子,好孩子。”时未迟忍了再忍,心头才落定下去。 —————————— 罗沉被限制在院中,倒没有多么焦躁,他还挺喜欢足不出户的,就在院子里,玩玩三变机,吃喝不愁,也不用上学,逍遥自在,亚赛神仙。而如今,又能和弟弟一起说说话,更没有要出去的想法了。 “外头的哀乐过去了吗?”罗沉正倚着床边坐着摆弄三变机。 罗明放下一卷《张子》,仔细一听,“听不见了,应当是过了咱们家了。” 罗沉轻嗯了一声,顺手把解开了的三变机放在地上,又道:“我,是不是我,时不敏是不是因为我……”那个字太过沉重,他总是不敢说出口。可是少年的心里总是有一片阴影,关于那个与他并不和善,甚至冤家对头的人,自事发起至今,他的阴影相随不离。 他渐渐低头丧气,罗明也深为感触,宽慰了两句:“哥,那日之事,不是你,便只能是他,他不听劝,满心疯了一样要把你摔下楼去,你得什么罪?难不成,要咱们家今日挂白号丧,他们家深锁宅门?”平日里,罗明都是个极为稳重且儒厚的,从没有这样说过话。罗沉自然有些吃惊,不免问道:“你也觉得,是他活该?” 眼瞅着罗明用手翻了一章书,他迟疑片刻,对道:“原本我不得多话,我来京中也不过个把月,说多了,不免招人议论,然我虽从小不和你们在一处,但我也懂得一大家子同为一条心,便如同挂了千片布的桅杆,一处破了,再遇着大风浪,可就是满船翻覆,故而对待家人,明理在先是很重要的,可情分同气才最要紧,我明白这事儿不是你的错,自然也向着你说话,便说他是活该的,也没什么。” 这一番话说下来,罗沉倒细细思忖起来,他打心里是极喜欢这个弟弟的,虽话不投机,但性情投缘,之前因着父母偏疼,是心里不大爽快,可若论起来,他心里也是偏疼这个弟弟的。通诗书,明事理,又会人情,话语迟钝,但发自肺腑是对一家子人上心的。一家族若传世久远,开枝散叶为第二,守训持规为第三,再者门风家气,钱财名禄又其次,为首的,便是同心同德。 “你是信我的,对吧。”罗沉迫切地用眼睛去寻求安慰。罗明毫不犹疑地点头肯定,“我信你,无论他们怎么说,我都信你。”话音才落不多久,外头小晴的声音传进来,她略有些焦急,喊了两声公子,一步踏进了门里。罗沉有些摸不到头脑,便皱着眉头问:“你怎么这么急,可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奴才从前厅回来,大内下了旨意,要二位公子退学堂,还夺了二公子的伴读之位,老爷和夫人都有些愁眉不展。”小晴连忙道来,“又有前头管家递事,说句容老家没了一位老奶奶,请老爷打点好了东西送回去,又说老家的三哥儿,就是咱们老爷的堂属庶弟,叫罗保荣,升迁五昙县巡视令,兼掌司税,又同吴勘老侯爷主理南江东禺侯私越界一案,故而老爷又松了一口气,进而管家又说,保荣老爷不日便要进京述职,还要带着一位赞少爷一同前来。” 小晴一大串话说下来,罗沉已经是不知道她要说什么,有些疑惑,而罗明眼眸一亮,忙问:“那位赞少爷,可是罗熙赞?” “正是,管家说,是原来正房东屋头罗海的长子,罗海过世后,赞少爷的母亲也撞碑殉夫,只留了赞少爷一人,与大公子同岁,应该是要进京读书的。”小晴据实道来。罗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罗明甚是喜悦地与他夸着:“咱们家句容的家塾里,唯独这个赞哥儿读书最用功,族老们都很看好,说是有父亲年少时的劲头。” “有这回事儿?”罗沉一听来了兴趣,“你与他熟识?” “倒算不上熟识,有过几面之缘,不过他现在入京,形势不大好……”罗明陷入沉思,“细算起来,若句容的消息传来,也要十日了,十日之前,恐怕还没料想到如今吧。” 小晴也附和道:“那是自然,时移事易,且这事儿有老爷夫人操心,您二位知道了消息就是,再有一件事,我听仆妇们偶然议论起,说是辅国公家的护院打死了西路桥头卖豆腐的信九,闹到了京兆尹府,不肯妥协,满城议论纷纷,又赶上伯岳侯府这事儿,有人造势说咱们和辅国公一样门户,作恶忒多,有负皇恩。” “这不就是胡说吗!”罗沉气不打一处来。 小晴按定他的心情,劝了一句:“我的好公子,自然是假的,议论一阵儿也便过去了,只是近些日子你们千万不要再出门了,免不得又是惹祸。” “我们不出去,就在家里好好窝着便是。”罗明赶紧答了一句。小晴又再说了一些话,而后便出去备置茶水果子,叫下人们看好了门户,不许二人轻易出去。 第五十三章 皇后失权 - 百物屠 - 陈风徐 只这一日,东都内又乱作一团,时罗两家的恩怨尚不明朗,辅国公风顺行就因为护院之事带了连累,革了八马司将军的实职。尉大有便力荐伯岳侯的亲信许恪补了空缺。皇帝倒没有不肯的,多少也有抚慰臣子之心,故而一口答应。但是王皇后就不大乐意了。 时不敏停灵七日后,由京畿军队护送出了东都,往博旃郡去了。时不敏一走,伯岳侯便大病不起,告了长假,皇帝也没有不肯的,这件事到底伤了两个重臣的和气,他虽有盘算,可也得照顾伯岳侯的心情。皇帝让大责太监送了好些个补品上门,多次宽慰,便也不再轻易打扰,一心只放到原来积压的几件大事上。 这一日,也就是时不敏棺椁离京第二天,高青龄才从天青影下课出宫,就撞见魏敬一的车辇急忙忙从甬道驶过去,她还纳罕,心里存了一个疑影。 魏敬一这么匆忙,是急急赶去长门宫的,他刚从外头得了消息,自己外祖家出了大事。王家在五昙县的郡望白池地界出了一件大事,巡视令复核税簿时,发现许多纰漏,甚至有假条目,故而牵连了县公王秋燕、掌县令王驭、并田亩判王秋焘、盐铁判王秋烈。王家本树大根深,枝叶交映,一般动不得,但这一遭,新巡视令明访各地,暗察诸郡,这才搜集了许多铁证,快马加鞭送回了东都。王氏在东都的家馆同时得了消息,赶紧告知了东宫。魏敬一又向来亲近外祖家,故而一时着急,进宫告知。 王皇后正饮着茶,听完魏敬一乱如糟麻的一顿话,眉头渐皱。倒不是因为王家的事,而是为着他这个太子太没威严,且又临阵自乱,真让人发愁。“行了,不就是这么个事儿吗,何至于你东宫太子慌乱如麻,我且问你,难不成你跟我说了,我就有法子了?”王皇后将半盏茶搁下,对他很是不满。 “可是母后,这关系着王家啊,您难道不想想法子?”魏敬一很是不解。 王皇后哼笑一声,旋即眼弯如花瓣,对他说:“我的儿,你心里记挂着外祖家是对的,但这件事,你知道了,你父皇也知道了,你难道能阻止你父皇?” 魏敬一越听越不对劲,似乎自己的母亲对这一切都是了若指掌,就连王家的错处她都早已知晓,难不成——“母后!您不会也牵连其中了吧!”魏敬一更是着急。 王皇后素知他心细如发,又多思多愁,是个体贴人的,可这也是最要命的,将来的皇帝可不能柔软仁慈太过!“儿啊,他们手里过多少钱,我没兴趣,我虽不掺和,但也知道,他们都仗着我做些什么,但是我又不能管,借我的威名赚他们的好处,里外里都是为了这个家族,故而你外祖这个县公也好,你那几个舅舅、外甥也好,有今日这个下场,是该得的。” 她最后三个字说得极轻,甚至魏敬一都不敢相信,这是从她母亲嘴里亲口说出来的。 她一壁看着魏敬一的面色变化,一壁又端起杯盏,思定而后道:“你记住了,不许你再掺和王家的事,你是太子,你姓魏,你不姓王,倘若你一味地不知轻重,你父皇必然不许你位正东宫,现如今,你头上的几个哥哥都在外头历练,你不守好自己,早晚要比今日的王家更要落败!” “母后……”魏敬一欲言又止。 “学业为主,修德其次,结交最后,你如今身边没有可靠的、得力的,你别跟我提沈可人,我是不信他的,他护的是你父皇不是你,从今之后,你需要格外留心那些尚未归从,没有党羽的有才之人,结交善缘,日后必然有大用。”王皇后的语气转而是嘱托,且是长久地嘱托。 魏敬一也听得不是滋味,别过头去,也带着赌气的感觉,只道:“从来都是母后为我打算,这些事,母后也去做就是。” “傻孩子!”王皇后轻呵一声。 “我傻?母后,现放着外祖家不救,难不成您不会被连累吗?”魏敬一还是不解,“您好歹劝一下父皇,让他不要震怒,也可宽容一二,不必雷霆治之。” 王皇后心里只道这个孩子天真,轻轻低头看着茶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这么多年,难不成你父皇对王家有些许宽容吗?”她语气无奈,甚至有些伤感。王家的祸,难不成是一日之冰吗? 魏敬一这才沉默下来,确实如此,王家一直是父皇的心头之阻,恐难以轻易放过。 “如此说来……”他眼神呆怔,有些走神,思绪不知落在了什么事儿上。 “按法理照办,依国令审理,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此为君正之本也。”王皇后轻飘飘的一句话传入他耳中,令他心中恍惚一震。 王皇后又宽慰了几句,就让人送魏敬一回了东宫。魏敬一才走不过一刻,皇帝便气势汹汹地进了长门宫,他不容底下人通报,便直接大步走进了正殿。是时,王皇后正对镜照妆,巧萃给她用篦子轻轻篦头,见皇帝这样怒气冲天地闯进来,她是意料之中。巧萃正要行礼,王皇后却伸出手把住了她,轻声道:“篦头。” “皇后倒是气定神闲。”他看见王皇后如此镇静,竟也随之降了火气。 王皇后算得清楚,因是道:“陛下这样急匆匆的,可是有事?” 皇帝略低吟片刻,便道:“你明知故问。” “那就是为着王家了?”王皇后微微闭眼,“王家的过错,谁做了谁承担,您有了实证,要抓谁,要杀谁,按国法处置便是。” “你倒推得一干二净。”皇帝精光毕现,仿佛要看穿王皇后。 王皇后抬手示意巧萃,她方停下手中的篦子,随后扶着她慢慢站了起来。王皇后站定身子,才道:“陛下是觉得臣妾也参与其中了?难不成巡视令递交上的奏折还有参奏臣妾的条目?” 这句话,另存了一层意思。 “皇后耳报神也快,难道不是自己心里有鬼?”皇帝亦是见到了她的狡黠。 “陛下知臣妾所想?”王皇后手捻作花蕊般,“如知我想,您就不该这么动怒。” “朕本看在你是中宫的份儿上,多有包容,你竟然如此任意胡为。”皇帝从鼻中长哼一声,“你保着王家,早晚也是害了他们!” 听他这样说,王皇后心里忽然一愣,旋即面上作冷笑,“王家与臣妾难道不是同气相连?” 皇帝陡然大怒,“你心里竟然不把朕放在首位?” “君上是觉得我违逆了?”王皇后盯紧他的双眸,捉着他的心意。 “皇后。”他的口气登时冷漠起来,“朕原本以为你不过是骄横宫闱,想来你是被纵容得不知分寸了,从前你插手朝政,朕睁一眼闭一眼,可是这一次,你过分了。” “我哪里就算是插手朝政了!”王皇后的声音也不甘示弱,转而高了许多。 皇帝很是厌烦地看着她,冷声道:“你不必冤屈似的,朕也不和你多费口舌,自今日起,你就好好在长门宫反省自己,无诏不得外出,太子和公主都不用你再费心了。” 这话说的狠绝,皇帝是真的对她有些失望与厌恶,故而抛下这句话便转身走出了大殿,独留王皇后一人在原地。她也不哀戚,也不悲怆,方才的愠色和委屈已然去了大半,巧萃在她身后正担忧,劝慰道:“娘娘不要太伤心,也别动怒了,陛下只是一时生气,您……” 这话没说完,王皇后兀自朝前走了两步,来至门口,看着皇帝决绝离去的背影,淡淡道:“本宫哪里伤心,这可是一件大好事。” 巧萃不解,忙问道:“好事?” “躲在这长门宫里,才好撇开一切啊。”王皇后又上前两步,抚摸着门框,触手生凉。而这时,又听得宫人们缓缓将宫门重重关上,上了门闩的声音。 她的目光骤然由无情转为狠辣,心里什么都明白。 就在这日午后,皇帝宣旨,进沈群梅为德妃,对外只说因皇后突然抱病,由德妃暂代中宫执掌凤印,管辖六宫。王家接二连三地失势,无论是谁见着了,都要以为皇帝打算根除王家。可是这节骨眼上,王驰还在西山,这一步棋便令许多人又看不清楚。皇帝如此急躁,岂不是大有逼反王驰之心吗? 沈氏兄妹连劝了好几次,沈群梅甚至拒不受印,可皇帝就是铁定了心意,丝毫不打算给王家任何一个翻身的机会。群臣倒没有反对的,毕竟五昙县王家出的事是如錾金石,不是假的,任谁也不能捂着国法胡乱进言,加之许多人确实看不惯王家素日行事,没有趁机陷害的便是都好的了,谁还能为他家陈情呢?可若王家确实真倒了,对大魏来说又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聪明人都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然而,如今的时局,哪里是那么轻易能按定的。 端阳日一过,五月初六当天,因为一件突如其来的事,宣慰司就乱得不知头尾,诸事混淆,申乃安接了消息直接进宫求见,更顾不得管宣慰司的境况。拜事阁内,群臣正议登州一事的进展,不料想大责太监突然宣旨,皇帝要他们到明政殿议事。 众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且快步赶到明政殿,待入内时,只看见申乃安垂首立在一旁,皇帝站在桌案前,手里掐着一张信纸。群臣行礼,口呼万岁。皇帝微微侧脸,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都来了。” 群臣为首的是沈可人,他率先问道:“陛下,可是出事了?” 皇帝凝目暂思,没有应他。沈可人又看了看申乃安,遂问:“申大人,究竟何事?” 第五十四章 北圩之变 - 百物屠 - 陈风徐 申乃安面色极差,却也悠悠道了一声:“北圩,破了。” 既闻此言,在场诸人没有不惶恐的。他们面面相觑,大有天塌地陷的感觉。沈可人一个战栗,紧咬着后槽牙,发力太过,而致鸡皮疙瘩乍满全身。“怎么可能!”他惊呼一句。 大魏地处旧周古地,霸辖中原,羁揽齐鲁,摄制吴地,化域内为六县,是郑、曲、赵、费、胶、五昙。因占赤县之中,故四方皆邻。北靠上庸,西敌牧国,南接南江,与中陈隔汉川,临新宋于浙闽,于是按四方设四大密,负责各国要事搜集。上庸翅原城内的“北圩”,南江新余城内的“南极”,新宋镇海郡内的“东府”,中陈益州城内的“西信”。四大密一直由宣慰司代管,但一切行动皆以皇帝为准。四大密内藏事之多,难以估量,北圩更是四大密内最关键的,魏庸之争,甚于他国! “北圩被抹掉,意料之外,上庸动作之快,令人毛骨悚然,他们一看就是早就知道了北圩的存在,这次一下端掉,看来是我们触及了其要害。”申乃安犹是叹了一口气。 沈可人极力平复心情,追问:“所为何事?” “种仁的死因。”申乃安说完,蓦地抬头,看向沈可人。 “种仁之死有何隐情?”众人皆开口忙问。申乃安不便多说,只低头不语,皇帝遂按定群情,定了定心神道:“这个不急着理论,种仁的死,自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因为北圩之破,许多要密落入敌国之手,别的都还好,最为棘手的是当中的两张信条,一是关于上庸都城内藏匿着的我国暗子,另一是关于牧国沙肃大帐布兵的阴阳图,子肜,你与他们说说。” 申乃安微微躬身,这才转对众人,他定了一定,眼睛扫过前边的几位,便道:“四大密本是对诸位严格保密的,大魏建国不过三十年而已,能御览九州,驾尊中原,四大密甚为关键,北圩虽设于翅原城,但北圩主事,却一直身在庸都神武,各位也知道他,就是三年前已经报了战死,且赠谥了的西义将军,申长岁,自年前,申长岁便探得上庸的异常举动,我们也才能迅速反应,故而腊月里的曲沃分兵,全赖他的消息,而我们能掌控西山要塞的局势,也是因为他探知庸牧之间的间隙,不过……” 申乃安犹在低吟,罗保朝眉目一紧,沉声道:“申大人请言。” “实不相瞒,因北圩发现我朝与上庸互通之货,多有不合名目之数,追查之下才发现外事的纰漏,顺藤摸瓜,挖出了尤济事一党,牵一发而动全身,登州兵变、西山围兵、种仁被杀……”他目光里多了许多自责,“我也是才回过神儿来,这都是上庸的计策,既扰乱内政,又威胁外事,他们故意联络尤济事,诱导他犯法,又暗中撺掇,迫使尹出云兵变,再杀种仁,布下疑云,令我们追查,海乌兹大帐也是一个计策,他们行动隐秘,却故意在翅原屯兵,让我们探知,再以此引我们主动出手,最终就是为了让北圩彻底暴露,然后根除。” 众人陷入震惊,不敢置信。满殿坠入沉寂,各自缄口,独尉大有突然惊觉,立时又问:“既然如此,上庸接下来的动作我们如何得知?” “申长岁本定于五月回京,如今他只派了人回来通报,自己却继续隐身于上庸了。”言及此处,申乃安眉头深锁,满面愁容。 “这么说,还有转机?”尉大有又问了一句。 “不错,但是两封密信被上庸得到,我们很危险,万死一生之境地,上庸倘若彻底毁掉北圩,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申乃安一叹,“除非我们能截击他们的军队。” “这是什么意思?”罗保朝一怔,“谁的军队?” “沙肃大帐就在西山南侧,此地实为牧国的一块飞地,牧国以此为关隘,暗中挟持了中陈的巴北,又与上庸共争中原,牧国行事极端,国内排外严重,我们绝无可能在牧国境内安插眼线,故而上庸的翅原、中陈的益州,都是双面子,除了两国机密,也负责牧国的情报搜集,我们好不容易探到了沙肃大帐的布防图,且又是阴阳图,本打算筹谋之后,拿下沙肃大帐,便可敲山震虎,隔断三国,挺进西山,彻底拿下函谷之地,如今这图落入上庸之手,他们必然会先一步下手。”申乃安侧身观瞧各位的脸色变化,慢慢低下了头。 “他们会从哪里进军?”罗保朝急忙慌地问道。 申乃安摇了摇头,众人也都没有头绪,就在此时,皇帝缓缓开口,他点了一个人问:“太傅,你怎么看?” 沈可人自一开始就不言语,站在一旁只是琢磨,皇帝早就看中他揣测不止,故而才开口问他。诸人的眼神旋即落在沈可人的身上,只见他面色微沉,似有透析明了之意,被皇帝一点,他迈步向前,行礼道:“臣有一事不明。” “且说。” 沈可人微定,即道:“我们为何笃定上庸一定会夺沙肃大帐?” 皇帝略一眯眼,“哦?太傅如何以为?” “时机不对。”沈可人一顿,“西山才退了联兵,牧国与上庸又因此不合,牧国必然会加紧对沙肃的布兵,这布防图就必然无用了,上庸的谋划看似合理,可其实充满太多突然,比如说,偷袭海乌兹大帐,引得北圩出洞,再破掉北圩,取得要密,这两件事,一看就是自相矛盾。” 罗保朝深思,也跟着道:“对啊,他们如若要拿下沙肃,必然会趁其不备,如今看来,很不好下手,且,两国不和,他们如何能再轻易调兵呢?” “这是虚晃一招,本质未变,还是想引我们转移注意力,他们的心思,一直是登州,这一根刺,如同新宋之于南江一般,登州如果势力强大起来,就能成国,我们的东海之滨就再也没有安宁可言了。”沈可人再拜,大家这才恍然大悟。 皇帝面色一变,由沉稳转为深思,又伸手指了一下人群中的尉大有,缓缓道:“尉卿,你昨日呈奏朕的事,怎么说?” 尉大有显然是愣怔住了,回过神儿来深深一拜,“昨日呈交陛下的奏章的确言明要调派曲县军到西山,但也只是为了换回司马暂时征用的郑县屯军……” 皇帝迅即打断,直勾勾地看着他道:“你也说曲县公垂暮,无人领军,你奏呈许恪领兵,是不是打算,让许恪直接替换了王驰?” “陛下明察!”尉大有立时下跪,俯首请罪。 皇帝冷眼看他,心知肚明他做事向来是听伯岳侯更多一些,可如今,上庸诡诈,倘若朝臣再内斗,国将危矣。他并不打算理会尉大有,而是直接对面前众人朗声道:“子肜和太傅的话,你们再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朕也琢磨琢磨,如今,不适合大动干戈,曲沃分兵之后,赵县军备一直不足,也因此动了费县的兵,胶县与费县自来一体,才给了登州可乘之机,由是看来,上庸自去年就开始筹谋,借北圩扰乱我们大魏,登州之事,不可再拖,无论如何要拿下尹出云,彻底肃清登州之乱,” “陛下圣明。” 他低眼看了看尉大有,还是松了一口气,冷静道:“尉大有,你执掌兵马府多年,从未有失,如今无论你怎么打算,朕都劝你一句,不要坏了大局,虽如今能用之人不多,可换掉你,还是有人能顶上去的,即日起,你选派几名可靠忠勇之人,奔赴登州,接管胶县军。” 尉大有自知死里逃生,如何不感恩戴德,旋即高声回道:“臣谢陛下隆恩!必然办好这件事。” “起来吧。”皇帝扬了扬脸,看向殿门处,只见光影斑驳处,微尘漂浮不定。“那个许恪,既然你如此力荐,就调离八马司,让他去胶县吧,但是至多给个都统的身份,明白了吗?” “臣,遵旨。”尉大有一身冷汗,喘息不平。 皇帝颔首,对众人道:“太傅留下,其余人,先回拜事阁吧。” “臣等告退。”众人纷纷退下。 —————————— 皇帝与沈可人交谈许久,直到深夜时分才结束。沈可人出宫时还带了一份圣旨,今夜的大魏,注定不得安宁。皇帝疲累一天,只觉身子酥软,再无精力。如今他焦头烂额,分身乏术,德妃又不像皇后那样助力,什么政事也不多说一句。皇帝不好强求,只能让她多关心太子的学业。 “陛下,您喝口养神汤吧。”大责太监为他灭掉了一半灯火,又端上来一碗养神汤。 皇帝掩了桌上的奏章,轻嗯一声,从大责太监手里接过汤水来,略喝了几口,好歹半碗喝下去,这才有些精气神。“审山瀚,你说,太傅今日的计策,是否可行?” 大责太监闻言面露难色,忙道:“这,陛下可是难住老奴了,这事儿,老奴怎么理得清?” 皇帝抬头一看,见他颇有些闪躲,不觉冷哼一声,拿手指点道:“你,你什么不明白?” “陛下,老奴真的不明白。”大责太监作势退了半步。 皇帝伸出手来将他一拉,直接抓定,“老东西,你如今也和昭阳殿的一样了,凡事不开口,张嘴只说笨,你还真是……” 第五十五章 德妃 - 百物屠 - 陈风徐 见皇帝没再说下去,审山瀚才陪着笑脸,勉为其难道:“陛下,您容老奴多嘴,这件事,不好做的,如今,五昙县那边王家的事还没处理好,皇后又被您禁足,要是再从太傅之计,废了王驰,您是打算让王家彻底从大魏消失吗?那太子怎么办?如今可已经有人对东宫颇为不满了。” 这几句话说得不假,自从王皇后禁足以来,许多人竟然动了动摇国本的心思,皇帝之所以没有立即答应沈可人的提议,也是因为顾忌着太子。“可是,这一招实在是好,若不用……” “王氏并非大魏的罪人啊。”大责太监语重心长地说了这一句话。 突然,殿内不知怎的,吹来一阵凉风,烛火摇曳,令人悚然,皇帝一个冷颤,精神许多,也随之松开了把住大责太监的手,没有言语。 “你说的也很对。”许久,他才慢悠悠地说出这句话。 “那老奴再多嘴一句。”大责太监趁势再拜。 皇帝颔首,“说就是了。” “陛下应当知道,诸位皇子,唯有当今太子有帝王之相,也有帝王之命,如若因此伤及父子之情,恐怕损伤国运,于大魏的千秋无益。”大责太监说完,便直接跪下。 “嗯。”皇帝侧目看了他一眼,虽口上不说,心中却已有定论。 是时,外头一阵脚步声音,旋即传来内监的通传:“陛下,德妃娘娘求见。” 皇帝有些纳闷,嘀咕了一声:“德妃?” 审山瀚轻声言道:“陛下,或许是来请您去昭阳殿歇息的。”皇帝颔首道:“让她进来吧,正好朕也有事问问她的想法。” 审山瀚这才敢起身,快步出门宣召沈群梅进殿。片刻而已,沈群梅便独自进殿,皇帝远远瞧见了,不由地问:“审山瀚呢?” “陛下圣安,”沈群梅先行了一礼,“臣妾方才让大公公代臣妾往岁粟庭去一趟呢。” 一听是岁粟庭,皇帝不觉一笑,“这么晚了,你让他去岁粟庭干什么?” 沈群梅眼波轻络,笑缀唇旁,柔和应答:“您是不知道,二位公主正为了陛下的圣寿苦练乐曲,不过因前些时日受了惊吓,耽搁许多,如今白日里得空便苦练,夜里挑灯改谱,臣妾劝过多次,她们就是不肯听,今日,本也要来请安之后再去岁粟庭,可巧,正见了大公公,臣妾才心生一计,让他代劳去一趟,也好劝得公主们早些休息,不要夤夜迟睡,伤了身子。” “既然如此,你早些和朕讲,朕去说便是了。”皇帝心情陡然转好,“何必让审山瀚去这一趟,还以为朕不许她们排演了呢。” 沈群梅微微低眼,仍旧是笑意不减,“陛下,您是公主们的父亲,您若去了,她们还不得害羞吗?” 经此一句话,皇帝才转过弯来,一拍额头,“对对对,朕要是去了,反倒是让她们觉得扫兴了。” 沈群梅便道:“也不至于扫兴,最多是觉得少了新鲜感。” “你先过来坐。”皇帝一摆手,招她上前。 沈群梅挪步趣前,坐在了皇帝身侧,她将眼不经意一瞥,正看见龙书案上养神汤碗下镇着的一张纸,露出来王驰两个字。她连忙收敛眼神,只是低头,这样的细微末节皇帝并未在意。“近来太子课业如何?朕总是忙着朝政,没顾及得上考校他,可有什么做的不好?” 沈群梅目光微移,落在皇帝的指节上,思忖片刻道:“虽然臣妾很想在太子那里讨一个好印象,但是臣妾必须得多说两句。” “说就是,别客套。”皇帝一摆手。 “太子最近并无心于学习,采英听得东宫的内监议论过两句,说他最近一直和王家公子议事,连太傅也不多见几面。”沈群梅声音渐渐沉下去,其实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出来。 皇帝闻言,不置可否,遂伸手要拿沈群梅面前那一摞奏章最顶上的那本,沈群梅方躬身而起,举腕相递,皇帝将奏章拿在手中,搁在半空好一会儿,才放到自己面前翻开来看。 “陛下圣裁,臣妾本不该多嘴,只是臣妾并不希望太子因此动了妄想,他虽该亲近王家,也应为皇后执言,但不必要犯了您的忌讳,再闹到父子失和,是为不妥,臣妾告诉您,是希望您能谅解一二,也体谅这个孩子的赤子之心。”皇帝头也不抬,仍旧认真地看着奏章,未几,才道:“你搬弄是非的时候,总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沈群梅报之讪笑,自顾自言道:“这也是一种本事不是吗?” “啧。”皇帝忽然将奏章一掷,啧声刺耳。 “怎么了陛下?”沈群梅也跟着一愣。 “没什么,敬一这个孩子就是敏感,心里有事从来不压着,不过现在这个时局他要是能专心学习也就不像他了,朕手里正好有件事分身乏术,让他去办办,也好历练历练他。”皇帝抬眸看向身边的沈群梅。她这一身群青色的长裙,很衬她的肤色。 沈群梅转而喜上眉梢,遂道:“臣妾愿意替陛下去传这个旨意呢。” “这倒不用劳烦你,朕思忖好了,再让审山瀚去就是,只不过,朕要叮嘱你,这件事你不能插手,要让他自己做。”皇帝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沈群梅只是笑盈盈地答:“陛下放心,臣妾什么都不管。” “嗯,你不必要在他身上浪费太多精力,反倒出力不讨好,做好分内之事,就是对得起他了。”皇帝牵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沈群梅娇羞转面,继而道:“太子的事,臣妾不大懂,也不敢多说话,但是公主们的事,臣妾倒要好好向陛下请求一番了。” “你说吧,还有什么事?”皇帝握着她的手,亦是温柔起来。对于她,皇帝虽不是钟爱,但就是偏疼,总是想多怜惜几分。 “丽华偶尔和臣妾提过两次,说是最近天青影也去不得了,读书上总不进益,之前相约高家大姑娘到长门宫授课,还是好一些,如今能不能请高家大姑娘到岁粟庭,给她们讲课呢?”沈群梅反将另一只手搭在皇帝握着她的手背上,“若是唐突,再请些女官也是可以的。” “这有何难?明日,朕就告诉高爵,让青龄每日进宫。”皇帝被她的纤指摸得心头酥软,自然一口答应。 沈群梅莞尔,若有所思道:“那臣妾回头告诉她们,她们肯定欢心,说到底,女孩子们心思更细腻的,多读读书,增长见识,也好大量一些。” 皇帝深以为然,认可道:“是,增长见识很重要。” 沈群梅入了神一样接着道:“但是平心而论,丽华在这一方面真不如丽琅,丽琅读书快,道理懂得也多,且又乐学,丽华虽也有上进之心,却多少是因为想追赶丽琅,自发的倒少了。” “丽华是你养的孩子,你得多指点她。”皇帝也知道,这两个女儿性格迥异,丽琅活泼,丽华沉稳,总是有差别的。且一个是正宫嫡女,一个是妃妾之女,从小又无生母教养,自然心境不同了。 “臣妾时刻关心她们,只盼望公主们从小快乐些,多得些庇护,小门户的女儿还要娇生惯养,咱们皇家更不能亏待了,尤其是丽华,从小就少照顾,当真令人心疼。”沈群梅轻轻叹气,眼眸低垂。 皇帝不知为何,也心情沉落下来。 “她是个好孩子,从不软弱的,自己要强,也不爱亏欠别人,陛下为君父,必定能理解,臣妾见她不多说,但也知道,她心里始终感念着高罗两家公子的救命之恩,”沈群梅敛却慈爱之笑,“陛下,臣妾斗胆,请您宽恕罗家的公子吧。” 皇帝沉默了片刻,斜眉问道:“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兄长的意思?” 沈群梅摇了摇头,笃定着答:“是丽华的心思。” “丽华啊,丽华。”皇帝心里一时之间竟也分不清,究竟真是丽华的心思,还是他们要借自己的女儿去做什么事。两相权衡之下,他终是颔首,“朕知道了,但不急,再等等。” —————————— 日子沉磨漫消,熬过了飞絮天,辰光趋长,天气更热,无论是人还是物,都有些颓靡起来。不过随着柳荫更浓,燕子们也更熟悉东都的风物,或偶尔混入黄雀内,或同喜鹊在坊间乱窜。天到五月中,许多事便要敲定了。 五月十五当日会见朝臣结束后,皇帝立即下旨,罢朝十日,同时明旨令金陵侯吴勘接替罗保荣审理王家一案。未时一刻才过,罗保朝又接到圣旨,皇帝要即刻明发诏令,擢罗保荣为六县巡检司司丞,摄巡检诸事,六月初六入朝觐见授职。这不得不让罗保朝心胆震惊,罗家虽非小族,亦非世家,一下子有两个人担任要职,并非好事。要知道,皇帝手里的两把利刃,一把是拜事阁,专司朝内,另一把就是巡检司,专司六县。拜事阁内纳“三才”——理政之太傅、协军之司马、督察之司鉴,把控住了朝臣。巡检司一统“四巡”——衡定天下财之巡视、体恤万民情之巡抚、考察地方官之巡政、安定诸地军之巡武,更是把控了六县。 敕事监专属帝王,与“三才”同级,罗保朝之关键一目了然。罗保荣为巡视令已然是位高权重,如今又升巡检司,更是昭告天下,罗家势大。 第五十六章 罗沉入宫 - 百物屠 - 陈风徐 还不及罗保朝明白其内含义,宫内又传来圣旨。皇帝又要即刻明发诏令,免去胶县公之爵位,革掌县令之职,广勤侯束今朝加赐胶县公,秉节钺赴胶县领军,应对尹出云。并特立状:三个月拿下尹出云。 罗保朝又是起疑,但还是拟旨诏发,选了一个极为稳重的随内侍官前去广勤侯府宣旨。不过半个时辰,皇帝又传来旨意,诏令辅国公风顺行官复原职,领八马司诸事,且授兵马府同知,与尉大有共理兵马府。 接连三道旨意,罗保朝已然如坐针毡,急忙忙站起来,将手中事交给他人,自己起身出门,要进宫求见皇帝。轿子行至半路,正巧又遇到内宫宣旨的内侍官,内侍官一见是敕事监的轿子,立刻上前拦下,罗保朝闻听是内官,故而下了轿子拜见。 “罗大监。”内侍官十分恭敬客气地行了一礼。 罗保朝也恭敬还礼,“大人,难不成今日还有明旨?” “是,但是这道旨意是单独只给大监您的,不算是明旨,乃为私旨,在这里碰上也正好和您交代下来。”内侍官言罢,高高举起手中的黄札。 “敕事监大监罗保朝候旨。”他压低着声音,却压不住细嗓。 罗保朝即地下跪,俯首接旨,“臣接旨。” “因郡王一事,卿多委曲,为体大局,又罚卿子,岂非天家不仁乎?虽难解卿家不和,但应恤汝为臣之忠。计于二子之长远,纾缓诸臣之嫌隙,以共事而兴国,以同德而戮力。故诏曰:宣罗玉氏偕长子入昭阳宫觐见。”内侍官展开读罢,“大监,陛下另吩咐了,请您到永徽楼候驾。” 罗保朝谨慎接旨,由内侍官虚扶一把起身之后问道:“大人,不知永徽楼召见,所为何事?” 罗保朝向来敬重他们,所以内侍官也对他格外关照一些,待四下打量无人之后,近前一步,低声说道:“大监不必多心,下官与另外三位内侍官共同出殿宣旨,分别请您,还有太傅、大司农、大总统到永徽楼议事,别的不知。” 罗保朝微微颔首,不知道为何,心里有些忐忑难安。“如此,我便知道了,多谢大人。” 内侍官也不多言,用一根香色丝绦系住了黄札转递给罗保朝,并道:“您知道规矩,这不是明旨,只这样送回去即可,待府上入宫,走碧霄门,那里有小轿子等着,自接送夫人公子。” 罗保朝又是感谢一番,毕恭毕敬地送走内侍官之后,转身将黄札交由随侍,好生嘱咐了不要招摇,悄悄送回罗府去。而后他自己也不坐轿子,径自往永徽楼去。一步行去天色远,不知身后拢风云。 —————————— 这道进宫的旨意很快就送到了罗府,罗焦接了之后立刻报给玉怀璧。 是时,玉怀璧正在看账房的簿子,复核着府内的各项开销,罗焦通传一声进了屋,玉怀璧才把账簿反扣下来。 “什么事?”玉怀璧一眼就看到了他双手捧着的黄札,旋即明白过来,于是跟坐着的账房还有身后的几个丫鬟吩咐着:“你们先出去吧,待会儿叫你们进来。” 便见他们夹着算盘,捧着账簿,一一退下之后,罗焦才奉了黄札上前道:“老爷送了一道旨意回来。” 玉怀璧伸手接来,慢慢拆着丝绦,琢磨着问:“可有什么话?” “说是陛下密谕,特召夫人往昭阳殿觐见,还要带着大公子。”说罢,玉怀璧展开一读,字字为真,说得明白。 “你速去备车,我带沉儿进宫。”玉怀璧按定心思,眉梢不动。 罗焦备车倒快,玉怀璧才刚梳妆得当,外头就进来报车马备好,玉怀璧又让丫鬟去后院叫看着罗沉,要衣装得体。她这里则千挑万选出一条海棠红的长裙,绣如意回环纹,上身的颜色则素净些,是雪松青的襦衣,团花纹样为“龟鹤延年”,又罩天水碧的江蚕纱影半臂,再搭一条桃黄色的披帛,腰间配金丝双环宫绦,足蹬镶珠笏头履。本来觐见内闱,应当穿命妇翟衣,但昭阳殿不是长门宫,无需拘礼。且不是明旨,是密谕,自然不能隆重。 身边的丫鬟们伺候好了,才有人来报,说罗沉已经在外头等着了。玉怀璧特意交待了几句别浑说出去这事,遂出门与罗沉一起进宫。这一路上,罗沉都是沉默的,或许说这一连几日,他都是沉默的,没有人知道,他夜里时常睡不着,只能睁着眼,熬过漫漫长夜。天明时分,才能稍稍眯一会儿。 “待会儿见了旁人可不许多说话了。”玉怀璧有些忧心,几乎没有看出儿子的面色。 也是,罗沉早扑了一些桃花粉,遮掩了难看的面色。他今日的公子装很是利落,浑身上下也看不出半点贵气来,倒像个寒门学子。只不过,他那长眉锋利依旧,少年英姿只是稍带颓唐罢。 “是。”他有气无力地应着。 玉怀璧仿佛不曾听见他的虚弱,她一面掀开轿帘,扫量着外头,一面道:“若是贵人问你什么,你就如实答,若要赏你什么,你也别推辞。” “是。”罗沉低眉耷眼。 听着罗沉回应,玉怀璧心里也不那么焦躁了。这一去,无非就是昭阳殿要褒奖罗沉,以此宽慰罗家。但是就玉怀璧的思忖,皇帝才下旨罢了罗沉的天青影之学,后头就跟着召进宫中,看来是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可未必不是为了其它谋划。 不过多久,就来至在碧霄门门外,母子二人下车由黄门官接引,乘轿至昭阳殿。 由于如今是沈群梅代执凤印,所以昭阳殿的用度已经比肩曾经的长门宫。早先年,玉怀璧还养在宫里时,就常来昭阳殿玩耍,此处后面就是涉水殿,风景独好。 今日故地重游,好添几分愁意。 “是罗夫人,我们娘娘已经在等着您了,您这边请。”出来迎接的正是采英,她笑得明快,让人不自觉地就放松了警惕。 玉怀璧与她也是报之一笑,跟着就往正殿去。一踏进门,就闻到清淡的草木香,不似寻常香料,定睛看去,殿中的三足擎云兽首香炉正袅袅升烟。 “您请。”采英又回身恭请一声,方走至一偏座停步。 “夫人请坐,娘娘在偏殿这就出来。”采英躬身施礼,遂转入屏风,往偏殿去请沈群梅。 玉怀璧不敢先坐,只候着沈群梅来。不一时,便先听一声清脆若珰珠相碰而生的笑声入耳,只如丝线串珠一样,灵动醉人。玉怀璧方一提神儿,见穿霞红色金线百鸟裙的沈群梅步入殿中。她眉如蝶眼,唇似花红,娉婷而来,杏眼桃腮却不失雅致,金玉环首又平增雍容,好似九天仙女下宫阙,月里嫦娥离广寒。 “让夫人辛苦这一趟,本宫未有远迎,失礼了。”她含三分敬意,到了玉怀璧面前自然地执手相谈。 玉怀璧第二次见沈群梅,却已感觉她大变模样。头一次她出嫁时,那么娇羞含怯,如今落落大方,且也圆融许多。沈群梅如今乃是正一品德妃,位在其上,玉怀璧稍愣片刻,即下跪行礼,口尊:“德妃娘娘见安,臣妇罗玉氏拜见。” 罗沉也微微出神地跟着跪下。 “夫人多礼了,快请坐,本宫已经命人煮好了雾水云露,听闻从前夫人还住在宫里时,最喜欢喝这茶。”沈群梅将她请入座,而后转身归座。采英正好这时候和几个小宫娥端茶点上来了。 玉怀璧见她如此周密精心,也不知道她意欲何为,于是只好先问:“不知道德妃娘娘今日为何召见臣妇与犬子。” 沈群梅展颜悦色,答道:“先前东都怀安坊一事,多亏罗公子机智相救,本宫听丽华说得明明白白,只不过陛下有他的考量,夫人也要体谅。” “娘娘真是折煞臣妇了,陛下天裁,圣明至极。”玉怀璧恭敬俯身。 闻言,沈群梅抿唇眯眼,轻声道:“都说这几年夫人脾气易怒,如今见了面,才知是他们乱嚼舌根子了,你也无须担心,本宫会好好安排罗公子的上学之事,也算报答罗公子的恩情。” 这句话说的很是微妙,玉怀璧心里提起三分警醒,试探着问:“娘娘的意思是?” “本宫兄长身为太傅,当为国家将来之英才蓄意考虑,故而同陛下商议,罗沉公子年少多才,智勇无双,可以同太子在东宫研学,罗明二公子等到病好之后,也可以去东宫研学,陛下已经应允了,这件事不宜张扬,这才请夫人进宫一叙。”沈群梅说的轻巧,但是这件事非同小可。要知道,能进天青影已经是无上光荣了,这次直接进了东宫,可以说是一步登天。在东宫里的,除了太傅,就是伴读,哪怕是随侍的,也都是宫里用老了的精明者,能在东宫研学,以后最起码也要从府衙之首长做起。 “这恐怕有违规矩了吧。”玉怀璧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拒绝。 见她有些为难,沈群梅细细盘算,食指在大拇指肚儿上来回揉搓,而后道:“规矩这个事,原本就是人定的,本宫看罗公子在咱们这儿似乎拘束了,咱们也不好说话,这样吧,采英。” 采英应声趣前。 “你带着罗沉公子去正一处,那里有做机巧的师傅,他或许热爱这类物件,去开开眼界也是好的。”沈群梅所说的正一处就在东宫外头的甬道旁。 “是。”采英复来至罗沉身边,“公子请随我来。” 第五十七章 正一处又见二公主 - 百物屠 - 陈风徐 玉怀璧哪有不担心的,紧忙赔着笑,先看了一眼沈群梅,而后对略有萎靡不振的罗沉道:“你且跟着去吧,注意分寸就是。” 罗沉在这大殿内也本就觉得压抑,如今能出去自然微有悦色,便起身向沈群梅行礼,“谢过德妃娘娘。” 沈群梅见他知礼节,更是多爱了一重,“去吧,只别拘束了自己,若有喜欢的,告诉了他们,本宫就赏赐给你。” “多谢德妃娘娘。”罗沉便跟着采英踏出殿去。 身后,沈群梅的目光一直望着他,悠悠赞道:“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玉怀璧即作一笑,低首不言。 —————————— 这还是罗沉头一次行走在大魏后宫内,处处高墙,壸路长长,采英一边走一边向他作引。哪里是分宫楼,哪一处是华阳苑,哪一门为合意门。 “这里是岁粟庭,现在是两位公主的居所。”采英暂驻步,面向罗沉道。 此时他已经有些恍惚,只是跟着停下,却隐约听得有丝竹缦缦之声,而后是琵琶似瓶破般的清脆之音,这一声突兀,房檐上几只栖鸟都一并飞走,不知去处。他一愣,问道:“这是怎么了?” 采英望着岁粟庭,淡淡一笑,即道:“为着圣寿,二位公主正在演排曲子。” 罗沉心里好似头绳一紧,有些遐思,才又问:“公主们可还好?” “正是托了公子与高公子的福,二位公主已经大好无碍了。”采英笑眼飞蝶,“公子前面请吧,就快到正一处了。” 罗沉轻轻应声,眼睛却还看着岁粟庭的大门。待采英走了两三步,他才随后跟上。绕过岁粟庭,往东走进清晏门,又步行多时,与两伍巡宫禁卫擦肩而过,又撞见一队宫娥,纷纷扰扰间,不知不觉便来在了端安殿外。而所谓的东宫便是这端安殿。大裂七逐时,天子于洛邑王宫之外东方之交华宫教养太子,各国效仿,齐国先设接云殿,楚国改建虎卧台,皆位据东方之正。便有东宫之称。 秦有六合宫,赵汉有配元殿,先大魏的东宫为端安殿,冯氏庸朝有体德殿,先吕也有正宁殿。而如今沿用大魏宫制,故称端安。 过了端安殿再向前,便是天青影。而天青影与端安殿之间的甬道向南就是正一处。专门负责皇室的器物造办。采英引着罗沉进了门,便找到一位老师傅,看着就是花甲年纪。采英与他嘱咐了几句,便与罗沉作别离开,全让那老师傅带着罗沉在正一处里观览。 老师傅年纪虽大,但精神矍铄,两颊颇红,他眉骨生得高,眉毛却稀疏,眼皮浮肿,又是个塌鼻子,看起来滑稽得不得了。加上他一脸麻子,这里的人惯叫他麻公。 “公子可是也喜欢这些手艺?”麻公一步上前,迎着了罗沉。 此时,他们只在前院,这里是平日处理文务的地方,皇帝派了什么旨意,各宫有什么东西要做递来条子,贵人们需要什么送来文书,都是在前院接应,到了后头才是真正的场面。 罗沉等在天青影读书时,也常听见此处些动静,无外乎都是叮当五四的,他因是问:“喜欢,只是不知道正一处有什么。” 麻公提了提神,道:“正一处督办,有五门,木、石、金、瓷、机,除了瓷器门不在宫里,其余四门都在这儿,不如公子随我到后头看看?”他伸出胳膊,给罗沉作了一个引路。 “那便劳烦师傅了。”罗沉本有些烦闷,听麻公这样一说,只觉得烦忧且可抛到九霄云外,一踏步就跟着他进了后院。 过了正厅,直接从后门到了二进院,刚巧有两个内监捧了花盒要出门,他们见了麻公都是敬重有加,问了安好才匆匆离去。麻公与罗沉就站在台阶上,老人家指着左右两侧的屋子便道:“左边是石器门,宫里头的玉器多从这里出,右边是金银门,金银铜铁一类便是这里做的,公子请。” 说是一声请,罗沉先下了台阶,来至中庭。只见掩映着的窗户里,是许多工匠正低头苦做。左边房门上悬挂着一块牌子,写“他山”二字,再转头看右边房门上同有一块牌子,写“火炼”二字。当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真金火炼,始为真金”。 “金石之物,到底有些俗了。”罗沉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注意地嘟囔了出来。麻公听得仔细,不由一笑,只在他身旁轻声道:“看来这些不足以让公子驻足,请再随我来。” 麻公领着他又进了三进。 这一处院子里比刚才清净好些,且墙下各自植树种花,更有生机。麻公即道:“这里就是木工门了。” 罗沉走到一处窗户前,便见里头正有一人给匣子描金边。抬头看窗户上悬着一个小木牌,刻字“粉饰”。他又到对面的屋子观瞧,窗户上同样悬着木牌,刻“八音”,里面没有人,临窗的桌子上正摆着好多张古琴的素胎。而坐北的正殿,则悬黑州木犀的匾额,正楷写着三个大字——公输阁。 罗沉愣在门前,看得出了神。他知道,公输,指的就是鲁班。木工门的开山鼻祖,也是机变的创始者。麻公不知何时来在他身后,也是抬头言说:“左右是描金画面儿的,还有做乐器的,木工门做东西精巧,便和机变门在一起,公子要不要进去看看?” “可以吗?”罗沉有些不敢相信。 “且进就是。”麻公宽厚一笑,“里头的师傅应该正在给陛下预备圣寿之礼。” 罗沉一听能进去,只顾着推门,却没想到正有人从里面打开了门,他一个不小心,推了一个空,踉跄着跌入殿内。好在里头那人一把将他扶住,这才没给他摔着,麻公正哎呦了一声,里边的人便轻声问道:“没事儿吧?” 他问得温柔,罗沉又是个结实顽皮的,没有实在摔着,只是不好意思地就着他的胳膊站起来,并来不及拍打身上,就赶忙行礼致谢:“多谢先生,是我唐突了。” 麻公与这人打了个照面,也是和颜悦色,似是特意向他介绍:“这位是罗大监的公子,罗沉。” “原来是小罗公子,我可是常听到你的名字。”那人存笑说话,很是好听。 罗沉正疑惑,不免抬头,映入眼内的,是一个衣袂飘飘的正然君子。看模样,柳叶眉,荔枝眼,山根挺俊,面色如玉,若只说皓齿明眸不够意思,更多几分仙风飘逸才是点睛。且他嘴角天生带笑,让人一见好舒服。 “我的名字?” 那人只是点了点头,也没搭话。麻公又对罗沉道:“这位是我们正一处特意请来指点这次寿礼的师傅,海双灵。” “海大师!”罗沉目瞪口呆。 整个东都城,翻个底朝天,要找出一个让罗沉佩服的人,除了明瓮里二十四坊的海双灵再无别人。“真是海大师?”罗沉猛然意识到刚才自己的声音过于尖锐,于是又放低声音问了一遍。 里头做活的人还提点了一句:“肃静。” 海双灵回头看了看,方对麻公和罗沉说:“咱们庭内叙话,别吵着他们,正是关键的时候。” 罗沉睁大了眼睛,兴奋地点了点头,转身跑到庭院内,麻公则上前与海双灵合上殿门。 “说话注意分寸。”他们二人正背对着罗沉,麻公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 海双灵仿佛满不在意,只微笑着答:“麻公放心。” 转身间,海双灵笑意更浓,比方才平添了几分亲善,他年岁不高,又因此格外惹罗沉喜欢。款步入庭,罗沉自是扫去阴云见天光,恭敬道:“海大师,我可算是见到您了。” “素来听闻你喜欢机巧,没想到能在正一处见到你,怎么,太子约你入宫?”他微微俯身,很是随和。 罗沉笑着用力摇头,“我是随母亲来见昭阳殿的德妃娘娘。” “那为何你独自来了正一处?” “德妃娘娘见我在宫里拘束,就派人带我来这里看看。”罗沉无不从实回答。 海双灵的面容是看不出一点问题的,他仍旧笑着,但心里已然生了狐疑。“既然是为了多看,我知道这里正好有几件好东西,也入得了我的眼,你我有缘,我去拿来给你看,你先到前头的正殿等着我,可好?”海双灵的话顿时让罗沉心里痒痒起来,罗沉欢快地应答着好。 “麻公,带他去前头吧。”海双灵笑着看向麻公。 麻公自无他言,遂领着罗沉回到了前头正殿。海双灵手捻着手,焦灼起来,恐怕深宫之中没那么简单。沈德妃虽然得势,但从来不僭越,就连他一个外人也知道,宫里人人都传,德妃娘娘的恩情。而如今贸然诏命妇与外男入宫,不合礼数,其内恐怕不简单。 正在他思忖之时,隔着两进院子,便听见外头传来高声的通报:“二公主驾到。” 他瞳仁一缩,已明其因。 第五十八章 宁夜 - 百物屠 - 陈风徐 丽华只带着贴身的宫娥蕴云进了正一处,前头领事的内监连忙上前来恭候。她只道要看看自己送来的古琴是否修好,那内监正夸耀着技艺,罗沉就与麻公一步走进了她的视线。原本,她只安静地听着内监说话,一见罗沉,不知怎的莫名起了笑意。蕴云是个有眼力见的,当下即对内监道:“司工,你倒不如搬出来给公主看看,也别尽顾着讨赏自夸。” “哎呦,是的是的,奴这便去,还请公主进内殿稍等片刻。”他作媚离去。 麻公见丽华前来,更是赶忙上前行礼,口尊:“二公主福宁,您是来看琴吗?” 丽华谦和一笑,对道:“正是,方才李司工已经去取了。” “您请先进殿稍候,我再去备些茶点。”麻公毕恭毕敬。 丽华颔首,“有劳了。” 她与麻公对话时,罗沉已然来至近前,此时刚要行礼,丽华仿佛才看见他似的,笑问:“罗公子何时来的?” 罗沉遂答道:“才来没多久,刚把正一处转了转。” “想必你很喜欢这里吧。”丽华很是收敛,她心知肚明,作为一国公主,决不能逾越规矩与身份。 罗沉洋溢着满足之意,“这里应当是大魏最别具一格的地方了,我很喜欢。” 不知怎的,丽华看见少年眼里的烁动,心头也跟着一跳。真的是从来没有过,仿佛是一份独属于他的欢喜藏在了自己的心底。自开庙那天之后,她就对罗沉一直有着难以平息的趋附感,她十分想和他说话,十分想听他说话,也想看他的模样,也想再次看一次东都的夜灯初上。就好像她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喜乐,体会到了他的心思,很独特的心情。尚且谈不上男女的那种喜欢,只是十分熟悉,仿佛旧日的故人,又重新见了。有一种天命难违的亲近感,更有十分冥冥注定的热切之心。故而今日得到消息,知道他要进宫,她是多么想去昭阳殿看上一眼,可她万万不能轻易踏入。好在,采英方才来告诉了一声。 “多谢公子。”丽华终是以感恩的话浮起了笑来。 罗沉摸不着头脑,怔怔着问:“谢什么?” “之前的相救之恩。”她款款施礼。 罗沉虚扶一把,小小年纪却很懂分寸,知晓礼仪,看着她的真诚,彼时的罗沉大大方方地应道:“公主客气了。” 满庭温和,正恰如此时节东都的风候,让人心胸舒畅。海双灵悄悄地站在隐晦处,看着眼前的小儿女,勾起的唇迟迟没有落下,他向来是喜欢初夏的,凡事多应景,大魏也从来没有在这个时候出过大事,一切都很好。 “你竟在这里站着。”麻公悄然来至他身后。 海双灵眼神不移,柔和道:“德妃娘娘打了一手好算盘,沈家真是不出傻人。” “你既然看得清楚,也就有了打算了吧。”麻公的双眸也骤然大放精光,似是穿透了庭内的一切。 海双灵伸手理了理衣裳边,指尖触摸上又放下的瞬间,他点了点头,以一种狡黠又诡谲的口吻问道:“师父,您说如果罗家被弃,陛下还有几步棋可用?” 麻公好似没张开嘴一样,但悠悠说出的一句话,令海双灵头脑浑然一震——“罗家就是他的最后一招了。” 麻酥酥的感觉从脚趾抖升到天灵,海双灵许久才平复了呼吸,他终是垂下眼眸,嘴角的笑意也随之消去,就连声音也沉郁起来。仿佛寒潭底的一块巨石被暗流翻动了一丝,由这一丝而生出了他的语气,那么肃寂、那么无情——“竟然不得不帮沈可人了。” 麻公没有说话,他也知道海双灵的心思,遂转身去做自己该做的事,独留他自己站在原地。素来他拿定的主意,就算是死也不回头的。 —————————— 罗沉与丽华一同验收了古琴之后,采英便来催促,说已经差不多到了要出宫的时间了,请罗沉先回昭阳殿,再从昭阳殿出宫。二人本有许多话想说,但又都不能了,只好含在嘴里,咽下了心中。丽华又再陈言感激之情,为表心意,当着众人的面赏赐给了罗沉一支竹笛,本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正好是海双灵取出来的东西里有,丽华就拿了主意赏赐给了罗沉。这支笛子实在是幽雅风格,斑竹的料子,不加太多修饰,只用金粉填设了名字叫“烟波迂籁”。虽然罗沉不会什么管弦乐器,但也喜爱这支笛子,千恩万谢之后才随着采英匆匆赶回昭阳殿。 回到德妃处,罗沉将所见所闻回禀之后,德妃又赏了许多物件,好好交代了几句话,才把母子二人送出了宫。回家的路上,玉怀璧的面色格外红润,看来沈群梅跟她说的话很是称心。她固然喜不自胜,自己两个儿子都能入东宫研学,这等好事,可比在天青影要舒快得多。入天青影是挟持,进东宫是补偿。虽然她也知道,没有皇帝的首肯,这件事不可能落在纸面上,而这背后又是暗中要挟,可她就是莫名的开心。 今夜,终于可以睡一个香甜的好觉了。 她心里蓦然坠了下去,那么轻松自在,那么空然无事,所有烦忧没有缘由地被抛诸脑后,她只想好好睡一觉,这些日子来她忙碌异常。不只是她,很多人本都忙碌难停,可却突然都一起歇息下来——皇帝自从禁闭了皇后,神思舒驰,夜夜择美,这一夜,他安睡在安阳殿。伯岳侯背地里为儿子的事怒火攻心,多日愤恨,昼眠夜醉,这一夜却滴酒未沾睡了个好觉。接了圣旨的束今朝也没有多思,反倒早早入睡,睡得酣甜。申乃安在宣慰司秉烛谋划,今夜多吃了姜酒,胃里生暖,索性裹被卧眠。赵惜宁把案阅卷,看了好几篇,也不知不觉睡在了桌边。 丽华终于停了安息香却也好梦,丽琅则偷吃了一盏酒才昏昏睡去,高屹向来睡得舒坦,罗沉也是没心没肺,太子倒好学,手握一卷《不盈尺》昏昏睡去,高青龄也在枕边安放一本《汉册》。 大责太监没有值夜,他手底下的孝敬他,让他好好休息了一晚,这也是他第一次没听见谯楼鼓更。东都真安静,真好似月亮从云里扎破出来的那一声都听得见,潺潺的洛水绕城而去,呼应着天边垂落的星辰入地,一起消失。不会有人在乎这一天——五月十五日——人间芳菲皆尽,事事具安。 “有意思,看来,大魏皇帝是打算缓而治之了?”寂静的坊间,当空朗月之下,有一人正悠悠兴叹。 应答他的,是清冽却稚嫩的少年声音:“局面已经搞乱了,他不可能坐得住。” “这朝中诸臣,还有谁能力挽狂澜不成。”这句话说得轻蔑,且嘲讽之意味甚足。 “如今,袍袖既展,收拉裙带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要不要先从他动手,给他们来个措手不及?” “不要心急,再等两手。”这名少年从袖内缓缓露出一朵小巧玲珑的海棠花来——不,那不是花,它是镶嵌在一支钗上的。花本有期,唯金石万年。 —————————— 是时,罗明又点了一盏灯,伏案读着《七逐策》,正读罢“高丘擅盟”一篇,他只觉眼睛酸涩起来,合书揉搓了半天,站起身子,设了个懒腰。环顾四周,夜深了,又不好惊动上夜的仆婢,他思来想去,迈步出了屋子,来在院中。 天如澄镜,夜色若水,繁星烁烁,玉轮静谧。真不愧是人间不过翩鸿影,往古之月照如今。倒真有浮云不变人世变,沧桑始成一凡尘的感觉了。 如此想着,他望月悠悠叹道:“海棠开时无秋月,爱怜花命不怜人。折春难留恐零落,惟使金玉相送君。” 第五十九章 假贤良与真虚伪 - 百物屠 - 陈风徐 翌日,光复三年五月十六,大雨。 这场雨来得突然,大约是寅正时分,东北天拢聚了一团压城乌云,滚到东都城上,一片晴天顿失,星斗隐伏,似乎约有雷声,但不明显,只有大风卷起,折断了好多旗子,怒冲冲地吹了半个多时辰,卯初就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挂带着下了总也有一个时辰左右,转而变小,可不过两三阵大风之后,又是大雨。 皇帝醒醒睡睡,睡睡迷迷,雨声好催眠,他也是累了,总觉得睡不够似的。安阳殿的陈妃不敢唤他,只得派人去昭阳殿请了沈群梅来。半炷香时间,沈群梅缓缓赶来,她没有进寝殿,先到偏殿坐下,外头雨声点点,节律之明快,不一时就将人的神思拖出尘世,又配着碧海青天的香气,竟十分静心。 未几,陈妃入殿拜见。“来了。”沈群梅抬眼,示意免了她的礼。陈妃起身,站着回话:“问德妃娘娘安。”沈群梅素来是与人和善的,自然满脸堆笑,“你也受累了,不知陛下昨夜可否饮酒?”这话无奇可道,陈妃忙摇了摇头,“娘娘言重了,臣妾昨夜睡在了西殿,陛下是从长奢馆就近来的,倒是醉醺醺的,故而臣妾不敢打扰。” 沈群梅一顿,立时换了口气,轻飘飘地道了一句:“果真如此。” “德妃娘娘明察。”陈妃又欲再拜,却被沈群梅起身扶起来。 两人执手,沈群梅又是笑着道:“你与我也还多礼便是生分了,我只一心在陛下身上,多思忖些,自然陛下无事,就是最好的。” “是,臣妾明白。”陈妃的鸡皮疙瘩不知怎么起了一身,迟迟不退。 见她眼神怯弱,沈群梅只拍了拍她的手背,便慢慢放下手,又说:“自三月间,皇后下旨杀了长奢馆的几个美人之后,陛下再未踏足长奢馆,你也知道个中轻重。” “是,”陈妃犹疑片刻,“臣妾也因为不知道陛下从哪里来的,故而差遣宫人去问了问,竟一个知道的也没有,大公公自然不会说的,臣妾本不放在心上,却又起了疑心,悄悄让小内监去打听,才知道陛下去了长奢馆。” “圣驾所至之处,怎无人相随?”沈群梅觉得有疑,“你还知道什么?” “长奢馆封了好些日子,据说上个月,皇后尚掌权时,为着洒扫庭除开了院子,不过是在午夜时分,第二日又关了院子,可那些宫女便不曾出来,这事儿玄乎,所以宫内多有说她们给鬼抓了去的,但皇后不许人议论……”陈妃声音渐渐低弱。 沈群梅站定思忖,耳边雨声忽然隐去,顿觉天地悠悠,人世空空。她忽然回神,看着陈妃。 “娘娘有何吩咐?”陈妃有些局促。 沈群梅连连摇头,伸出纤纤指,点了她的鼻尖一下,即道:“你不要生事,如今这事儿我知道了,你仔细言语,不要牵三挂四,闹不闹鬼的,是天数,杀不杀人的,是命数,有的时候,知道了当做不知道才是聪明的。” 她尾音沉坠,好似磐石堕地。 陈妃一股冷汗直冒天灵,竟撑不住,立时跪下,连声道:“臣妾明白,臣妾明白。” 她转而吩咐采英:“你去告诉大公公一声,陛下既然睡在安阳殿,就是陈氏侍寝,可按规矩,荣赐锦衣宝钗,再说本宫疼她,宜进淑妃,务必办妥。” 采英答应着去了。沈群梅一伸手,递到了陈妃面前,柔和道:“管住了自己,保全了陛下,才是为妃嫔之道,如今抬你做淑妃,你是九嫔之首,更该明哲保身才是。” “臣妾,谨遵娘娘教诲。”她心中已对沈群梅远敬三分。 沈群梅不再多言,旋即出了偏殿,时有宫娥擎伞等候,她站在廊下,望着连丝急雨,竟出了神。不多时,采英跟着大责太监匆匆赶来,来在沈群梅身边,大责太监微微行礼,口称:“娘娘玉安。” “大公公。”沈群梅低眉转脸,“怎么了?” 大责太监不知为何,只感觉她的眼神虽柔却冷,她的语气更似藏刀万分。这样想着,他到嘴的话就憋回去了,心头一转,而后便讪讪一笑,答道:“方才采英姑娘传达娘娘懿旨,陈氏进位淑妃一事,应当求得陛下恩准,您不可擅专。” “却也用不到擅专这样的字眼,大公公,我是何等人,您眼睛毒辣,不会不知道吧,凤印既然交由我代管,自然可处置后宫内诸事,您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呢?”沈群梅是头一次没对他好脾气,一时之间,大责太监倒无法辩驳。 “您这不就是误会老奴了吗?这事儿须得陛下首肯,否则您往日的贤德,可不都是要付诸流水了?”大责太监笑眼如月,甚是和善。 沈群梅见了竟烦,冷哼一声,瞪着他道:“你别用陛下压我,也别用贤德架高我,倒显得我肚量小又心思毒,”沈群梅舒缓了语气,“啊,我倒忘了,大公公也是个饱读诗书的,更是明历史的,从前赵汉末年的时候,太监黄宗道联合内侍官作乱,惹恼了太尉蒋赫,一个一个做了刀下鬼,抛尸荒野,满门株连,黄宗道倒是个老练贼滑的,上哄着皇帝,下压着群臣,纵有孟晖、张艺这些忠臣,也拿他们束手无策,故我朝治国严谨,尤忌宦官、外戚,现如今来看,难不成大公公也想做个黄宗道,来个身首异处?” 沈群梅当真动了怒,大责太监料知事情不好,陡然变了脸色,急慌慌跪下口称知错。沈群梅亦不理睬,遂让宫娥撑伞,曳袖离去。望着她的背影,太责太监心中不由震惊,神思多转,却不知何去何从。正巧此时有内侍官来报,说拜事阁递了两本奏章,要陛下批阅。大责太监愣怔许久,才入殿报知。 半个时辰之后,皇帝斜倚床榻,才算醒得彻底,而外头的雨势不减,依旧乱打乱下。大责太监立侍一旁,已经告诉了沈群梅交代的事儿。 “既然是德妃的意思,照办就是,陈妃可以升为淑妃,不是大事。”他睡眼惺忪,脑袋还是昏沉。 “是。” “德妃来了还说什么了?”皇帝一扶额,“你照实说就是。” 大责太监喉头渐动,吞了一口口水,才禀道:“并无其他,德妃娘娘只是让奴尽心尽责,不要放纵了陛下,伤了身体。” 皇帝旋即哼一声,“哼,她倒是贤德。” 大责太监也不接话,而是岔了话问道:“陛下,您若是醒了,是否起驾往明政殿?” 皇帝微微摇头,顿觉恶心晕眩,便又摆了摆手,“不去了,你把奏章念给朕听。”话音落毕,大责太监应声取来奏章要念,皇帝又道:“你先让淑妃备好些茶点送来。” 大责太监暂停手中功夫,回说:“已经备好了,这就传上来。”言罢,他遂唤来宫娥,一排人便抬几搬盏,奉盘恭杯,架在榻上一张雕九龙贯海的紫檀小几,先奉一杯金州白瓷盛的清水,漱了口之后,吐在鱼口铜盂里,接着列摆上四只素色浅碟,有四类糕点,又摆两只花口银盘,装着两类咸点心,而后奉上了两只金盏,一盏云水和,一盏神灵通,最后大责太监又捧来一只錾金银碗,碗底满嵌一圈红玛瑙,这里头是七分满的茶露羹。 宫娥纷纷退出,寝殿内只留大责太监侍候。皇帝先饮了一杯云水和,润了润嗓子,便道:“念吧,什么事。” 大责太监这才打开第一本松皮色绢的,先略看了几行,眉头忽皱,偷眼看了一眼正在品羹的皇帝,镇定三分才道:“奏陛下示,大司马请知曲县政,又请令鹤含、山阳、弘农、虢城四地驻军,兵马府敬呈。” 皇帝只是听着,并未说话。 大责太监有些拿不准,但还是拿起第二本琉璃色绢的,展开念道:“奏陛下准,五昙王氏绳之以实,贪墨之罪三,渎职之罪六,欺霸之罪五,另营私朋党、构证弥罪、僭越臣本等罪有七,案涉王氏十六人,一干官员七十五人,附名录案底并罪论民证三十张,巡视令罗保荣敬呈。” 大责太监念罢,垂下双手,面色凝重,看着皇帝问:“陛下要看巡视令递交的附页吗?” 皇帝吃了两块杏仁酥,摆了摆手,“不看朕也知道,王家树大根深,轻易动不得,这次如果没有吴勘撑腰,罗保荣查不到这么多,先帝那一辈留下的还活着的人不多了,吴勘是当中最会谋算的,朕也摸不透他,按道理,他这个郡侯实在该封赏了。” 皇帝没说王家,却提起来金陵侯吴勘,大责太监已明当中宛转之意。“金陵侯是唯一的开国郡侯,身份贵重,但是却不如辅国公这个开国国公权势大,老奴觉得,您要是封赏,或许可以借此机会压一下辅国公。” “哦?此言何意啊?”皇帝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第六十章 新局 - 百物屠 - 陈风徐 “奴不敢言。”大责太监躬身低头。 皇帝用左手食指的指肚点了三下桌面,抬眉道:“这个时候就别装胆小了,分析利弊就是。” “是,陛下。”大责太监这才直了直身子,“奴私心想着,有这么三件事,是咱们得想到的,头一件,吴老侯爷主动帮着巡视令惩办王家,第二件,伯岳侯拿许恪给辅国公占了八马司的空缺,第三件,罗家与伯岳侯的不解冤仇。” “嗯!说下去!”皇帝登时来了兴致。 “罗家与伯岳侯已然结仇,王家与伯岳侯更是交恶,正是因为这两件事,老奴忽然想起来一件古事,”他一顿,“赵汉末年,天下大乱,群雄逐鹿,最后成鼎势,冯氏庸朝的大政客胶玉曾评过一句‘凡事成鼎则为稳’,恕老奴揣度,王家与罗家一向亲厚,如果这两家同仇敌忾,则不为鼎势,倒不如借吴老侯爷的力,促成他们的三足局面,您才能更好地掌控全局。” 这一番话既是恶毒,又是新奇。皇帝嘶了一口冷气,顿觉寒意刺骨,不由地抖了一抖。 “老贼!”皇帝对他已有些戒备之意了。 “老奴妄言,实在该死。”大责太监即刻跪地顿首,以示不敢。 皇帝认认真真打量了他,又想起刚才沈群梅来过,不由地更是多想了一层,但也没再质问,只转言吩咐道:“朕今日就不见他们了,你去传个话,王驰的请求一概不许,让敕事监拟旨,遣伯岳侯速往曲县行兵,他消沉许多日,也该动动身子了,适才王驰要整合的兵,全部交由伯岳侯,这是第一件,第二件,金陵侯吴勘探查越界案有功,护我国威,特诏封为应国公,主理五昙诸事,也让敕事监拟旨去办,会同太常寺和文嗣院做好这件事,还有一件,你给我带个人过来。” 大责太监埋头问道:“陛下要宣谁?” “风顺行。” —————————— 皇帝秘密召见风顺行的同时,拜事阁大臣们已然乱了阵脚,但又不能闯进后宫面见皇帝,故而只好都按照皇帝的意思去做了。众人正要都散去时,赵惜宁匆匆入阁,约走了官博识,看他的面色不善,罗保朝等人也已猜到是和东都内的诸般事宜相关。 “前几日朝堂上,咱们也都听了御照司查案的始末,博旃郡王坠楼之事断定为意外无疑了,可是他怎么又这样急匆匆的?”高爵皱着眉头问了一句。 罗保朝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叹息道:“唉,或许是事关爆炸案的也不一定。” “说起这个事儿来,我倒有个奇闻。”申乃安迈步至前,“开庙日的时候,东都向南十六里处有一个接善庙,听闻有个老和尚坐化了。” “这也算不得什么奇闻啊。”罗保朝将眼一抬。 申乃安存笑而语:“坐化事小,佛缘事大,这老和尚年岁少说也有八九十,五十岁之后才出家为僧,一心向善,也算化劫释怀。” 这句话自然话里有话,罗保朝即问:“何来化劫释怀一说?” 申乃安风轻云淡地答着:“我也不和你卖关子了,当年天下兵甲方殷,老和尚为匪,虐杀许多民众,后拱手让出山头,落了个明哲保身,皂州侯给他盖了这座接善庙,”他略一咳嗽,“开庙日那天,他被杀了,并非真的坐化。” 闻听此言,罗保朝与高爵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而申乃安睛光毕现,低下了头轻声道:“接善庙有一处小地宫,下挖了三层,里面藏了一些火药。” “呜!”罗保朝连忙噤声。 “难不成说……”高爵的脑子转得快,立时就明白过来个中关系,而他又急忙忙问道:“陛下可知道了?” 申乃安将手一垂,“陛下何事不知?可如今千头万绪,诸多事件,迷雾纷杂,咱们桩桩件件都经历,身在其中,看不清楚,这铺天盖地落下来这许多事,一时之间,这个有理,那个有理,谁能说得清?” “是啊。” “申大人灼见,我等真是遇事则慌,毫无主动权,国家蒙难,怎敢懈怠。”罗保朝拱手。 申乃安微微点头,叹道:“要知道,如今还是乱世,一切尽有可能,所以,我也说不清。” “这许多案子无头无尾,一下子都抛出来,你们可不能乱了阵脚。”他们正说话间,便见沈可人走来,他也听到了这几位的言语,故而上前来劝了几句。 “太傅。”三人施礼。 沈可人连忙一一扶住,汗颜道:“咱们是一个大瓮扣住了,撞不出去了。” “陛下罢朝,是有谋划的,可这谋划,我们不敢揣测太多,太傅你觉得如今这局面……”罗保朝忡忡然地问道。 沈可人会意颔首,一把拉过罗保朝的手,又看了一眼申乃安,才道:“依我看,可以三事综之,第一桩,是战事,无非西山与登州,第二桩,是贼事,便牵扯尤党、东都爆炸这几件事,第三桩,是政事,王氏如何,伯岳侯如何,便都是政事了。” “是呀!”三人齐呼一声。 沈可人又道:“陛下心里自有主意,只不过苦于没有抓住作乱之人。” “太傅之意……”罗保朝低吟片刻,“如今陛下是在撒网?” “且行且看,且观且计。”沈可人目光坚定,犹如磐石在前,不可动移。 —————————— 五月十六夜,雨止。 皇帝在永徽楼见了风顺行,对待这些老臣,他总是格外严苛一些,譬如薛赫、沈可人等,总是在他这里得不到好处。风顺行更是难得单独面圣一次,故而格外战战兢兢。加之他府上才出了事,更是不敢驾前坦荡。 大责太监领他进殿时,皇帝还没到。故而他甚是紧张地等候了半刻,皇帝才便服阔步而来。 “叔迎许久不见朕,似乎有些生分。”他从风顺行身后走出来,嗓音洪亮,在空旷殿内回响不断。 风顺行十分惶恐,忙下跪行礼:“微臣拜见陛下万岁。” “平身吧,不要拘礼。”皇帝三两步就走到上首尊座,转身落座。 “谢陛下。” 风顺行起身归座,皇帝看着他,而后摆手招来宫娥,“去添几盏灯来,然后给辅国公备热水,朕怎么瞧他像淋了雨的小病猫子似的。” “是。”宫娥领命退下。 风顺行连忙又跪谢天恩,“谢陛下关怀。” 皇帝的眼神因这句话忽而转为狠辣,质疑道:“叔迎真是块榆木疙瘩?” “这……陛下何意?”风顺行有些不知所措。 “罢了,你们家也不知何时能出个有出息的,朕看你那独子也不成气候,辅国公这爵位怎么能传得下去?”皇帝长长叹了一口气,“朕将你官复原职,你可莫要辜负。” “微臣定不辱使命,唯奉君命,报效朝廷。”风顺行又赶紧叩首。 “行了,也不指望你多做什么,你只让你家夫人少与后宫来往就是了,先前你那好夫人未免也太多话了,这才让人抓住了,本来这次只因为护院一事,不足动摇你,可私底下又有人参奏你,勾结后宫,实在的铁证,你记住你吃的亏,否则来日如何是好。”皇帝有意无意地点拨了他一句。 风顺行立刻领会,连叩三个响头,“臣该死!臣该死!” “管好家务事,才好为朝廷效力。”皇帝的右手食指轻敲着桌面,眼神打量着他。 “是。” 是时,宫娥缓缓进殿,奉上了几盏明灯,又端上来一壶热水,给风顺行倒了一杯。皇帝瞧着她们的背影,转而又道:“今次,命你协同广勤侯,前往登州平叛,望你不要辜负朕的用心。” “臣定当竭心全力,拿下登州!” “嗯,你的话,朕记住了,还有一事要叮嘱你,此次平叛,务必杀掉尹出云,仗可以输,但是人必须死。”皇帝的右手忽然停下敲击桌面,悬在桌面上毫厘而已,就是不放下。 “陛下不需要审问他吗?”风顺行有些不解。 皇帝淡淡道:“没有这个必要了,这个任务,朕只派给你,无论如何,杀掉尹出云。” “那需要告知广勤侯吗?”风顺行一顿,“毕竟他才是主将,微臣前去只是协助。” “这件事,朕只告诉了你。”皇帝并不恼怒他的蠢笨,相反,因为他的蠢笨,才能办好这件事。 “这……”他低吟起来,有些犹疑。 这时,皇帝把早就准备好的那句话说出了口:“论起爵位高低,你这个辅国公可在广勤侯之上啊。” 听了这句话,风顺行心中一定,坚定道:“臣定不辱命!” —————————— “五月廿五,王师发讨。以束侯令中军,辅国公掌辎重,因淄川、青州二路至。会尹兵于巨洋水。” ——《七域国书·魏国书》 —————————— 发兵登州第二日,伯岳侯便在拜事阁接令出发去往曲县。 东都内忽然之间又沉寂下来,仿佛先前两个月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前几日的大雨不仅冲刷掉了砖瓦上的尘土,更是冲刷掉了人们的记忆。百姓们的口头之事,变了又变,但都不往心里去,他们似乎接受了这样的世道——看似安定,却十分不定。 第六十一章 一纸花笺 - 百物屠 - 陈风徐 五月廿六,长干午市,王会人依旧叫卖着砗磲花儿。罗明心头十分惦念,可又不敢声张,只悄悄同罗沉说了几次,逢午市之日,罗沉便又让底下人去买了十块回来,罗明开心地吃了四五块才罢。而这时。小晴来禀事,说高家大姑娘来了,请两位公子到前厅见客。兄弟二人于是立刻起身浣手,往前厅去了。 玉怀璧正吩咐人给高青龄烹茶,又命人端上来许多点心果子,哄着高青龄吃了好几块才好。正在高青龄实在吃不下了又不好意思推却之际,兄弟二人携手入内,好不愉悦。 “姐姐来了未曾远迎,实在失礼。”罗沉恭敬拜了一拜。 高青龄见他就笑,真比亲弟弟还亲,口直称:“你小子还是嘴皮子上找面子,装腔拿调的,没个正经。”闻言,罗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玉怀璧也笑附说:“可是,自打不上学之后,一天到晚游手好闲,人都要废了。”只见他脸色一变就要急,高青龄赶忙道:“说是呢,如今天青影也不如以往热闹了,政事之变,难免牵扯这些大臣的孩子读书,我只每日出入宫禁,见德妃为此事头疼不已呢。”玉怀璧心里是感念着德妃的,这人倒比王玉真好上三分,又诚心待人,温柔贤良,因此不免问了一句:“德妃娘娘现在还管这些事吗?”高青龄微微点头,纤指一抬,凝神敛气,“没有外人我也就多说两句,太子最近学业很不用功,太傅的精力又都在前朝,实在顾不上太子,故而德妃一直操心他的功课,每日派人盯着天青影不说,还总是考校,弄得太子总是不爱见她。”玉怀璧摇了摇头,叹气道:“到底是庶母,为母之心,总是劳累。” 罗沉会听话,更会接话,一时间搭上了思绪,兀然道:“娘这是想起了自己吧。”玉怀璧苦笑,佯嗔了一句:“你这混小子!”众人便都又笑出声来。不一时,小晴她们便奉上烹煮得当的青山雾露,玉怀璧招呼着高青龄,“先尝尝这茶,我是挺喜欢的。”高青龄答应了一声,遂端起盏来,抿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即赞道:“当真非凡,有如步入青山雾露。”罗沉兄弟二人自也品了一品,罗明亦奇道:“竟然香甜可口!”他有些不可思议,罗沉闻言放下茶盏,像是教化似地对他道:“你瞧你,也别总看些大道理的文章,平日里这些易近人烟的也该多读读,比方说这茶,青山雾露,须得用山泉水烹煮,以泉水浸泡茶叶,再于火上温过即可,这茶汤要舌尖入而不烫,又不凉,又不涩,只能喝两盏,所品甘甜,是为泉水也。” 罗明不由得低下了头,挠了挠后脖颈,有些羞愧。玉怀璧正要开口说话,高青龄却抢先一步,用话压住了罗沉,“沉儿,人各有志,岂可强求,难不成大道理和烟火气还有高低之分?你这可就是狭隘了。” 此一言只让罗沉不好意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高青龄当真是淑女品格,一举一动皆是端雅,一言一词更是剔透,她继而道:“便如之前的文章会,你能做到明儿那样吗?故可知,世间之学识,各有千秋,有你说的平易近人,也有他人钻研的圣贤哲理,孰高孰低?看来我曾教你的,你都抛诸脑后了,切记,凡人之事,等量齐观。” 罗沉汗颜,只低头道:“沉儿记着呢,不敢忘。” “你瞧你,姐姐教给你的,你就这态度?”玉怀璧又是挑眉瞪眼。 高青龄轻声劝道:“玉姨,别说他了。” 玉怀璧当不再言语,却使了个眼色给高青龄。她立时会意,看了一眼罗沉,又看一眼罗明,语气柔了三分,“明儿近来可好?” 罗明好似给水浇头一般,登时坐直,抬头肃然起来,看似有些紧张,却还是定了心神回道:“还,还好。” “你知道吗,文章会之后,你可成了东都的大红人。”高青龄说话就像顺水微波,涟漪层层,慢慢地入人耳中。 罗明不好意思回答,只嗯了一声。高青龄又接着道:“我是真没想到,你能同薛其是抗衡,东都内的才子不少,可天纵英才不多,薛其是真得好好感谢你啊。” “感谢什么啊?”罗沉贸然插嘴,玉怀璧眉头又是一紧。他看见了母亲的皱眉,于是赶紧要紧嘴唇,不再搭话。 罗明声音不知为何就弱了起来,像是蚊子一样,“我比他差了很多,我追不上他的。” “但你威胁到他了,他不再是那个神人了,所以他要感谢你,是你让他明白了,他还不能止步。”高青龄话锋一转,“你要止步吗?” 不知为何,这几个字就好像寒冬腊月的冰锥子从屋檐上直直坠落,插入雪堆里一样——在那么轻柔的怀抱中仍然以最锋利的姿态矗立着。罗明心头一震,目光凝视在高青龄的脸上。 这是他头一次那么认真地打量着这位东都女魁,此时的她威严、认真、锋利,却又和善、温柔、淡然。 你要止步吗? 这几个字反反复复地在他耳边徘徊,徘徊,还是徘徊。罗明有些痴怔了,他不自觉地摇头。高青龄心领神会,遂一抬手,身旁站着的丫头便端着一方精致的木匣子走到罗明面前,打开匣子一看,里头是四只青瓷小瓶。 “其实我今日来,有两件事,第一件,就是来看看你,你是沉儿的弟弟,便是我的弟弟,自此往后,我也应当照顾你,我偶然听闻你的病症,便问询了一个多年的老朋友,他只说吃这个养着就没事,你先吃着这些,如果应验,再去寻买,养好身子,才能追赶前人。”听她这样说,罗明心头一热,竟然湿润了眼眶。可若此时看玉怀璧,便能发现她脸上那隐隐的不安,她是知道的,这不是什么好药,是她没有办法亲自拿给罗明吃的,可却又能救他命的升元保灵丹。 “罗明谢过阿姊。”他旋即抹了一把脸,立时起身行大礼道谢。 高青龄莞尔,“此药若能应验,你再谢我也来得及。”说完,便让丫头把这匣子转交给了小晴,又叮嘱小晴道:“每日卯时、申时用药,一次三粒,用温水研开了服用,若觉得苦,可以兑些蜂蜜水,但不要太多。” “哎,奴记下了。”小晴点头认真记在心里。 “吃这药可就要忌口,不许沾酒,不许食生肉,更不许贪凉,尤其不能晚睡,知道了吗?”高青龄又追加了几句。 “是,都记下了。” 罗沉看着听着,心里高兴不已,却也有些落寞与醋意,有意矫情着:“真好,明儿以后也是有姐姐疼的了,我倒是没人疼的。”他嘟着嘴,拧着眉,眼睛瞥向另一旁,真真是一难缠的。 高青龄缓缓移动眉目,看向他,真有如星河从头过一般,登时让罗沉端坐起来。“所以还有第二件事,要对你说。” “什么事?”罗沉有些迫不及待。 高青龄故作拖延,慢慢道:“自有你乐的。” “乐什么?” 高青龄甚为得意,却并未点明,从袖子里取出一张花笺压在了桌子上,只言:“我有一个得意的学生,说来也怪,虽文史兼通,却独爱青辞,常写来自赏,这信笺之上是她托我带给你的。” 罗沉不明所以,她的学生?“难不成是官家的大小姐?”他头一个想到的是官南慧。那女子最是怪异,常给人一种陷于孤芳自赏不能拔的感觉,看着痴楞楞的,说话也不着边,实在不清楚脾性。 闻听此名,高青龄连连摇头,“那官家大小姐爱的可是才情出众之词,非薛氏之流不入她眼,你先读读看。” 说罢,又将花笺拾起交由一旁的丫头,轻声道:“拿去给他看。” 那丫头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快步递给了罗沉,罗沉展开来读,一旁的罗明更是按捺不住,但又不好轻易阅看,因是只问:“写了什么?可是好词?” 罗沉自接过来信笺,便觉触感松厚,非是一般纸张,再看颜色,若霞云皱染,似霁虹映水,是胶县五色纸的佳品。不经意间呼吸,便能嗅到满鼻子好闻的“如意翘”之香,还带着木屑清香,好似入神仙洞府,缥缈层云,万峰之巅。其上暗压花叶纹路,绘有蓑翁一人,当中洒雪一般写道:“神娥顾我,常相随也,云中伏隐,惧其虚也,风雨犹然,愿臻安世之福,雷电犹然,请庇善道永存。”不过如此,平淡的青辞而已。 “很是简单……”罗沉读了两遍,脱口而道这句话。不过尚未说完,高青龄便打断了他,笑吟吟问:“哦?是吗?” “寻常青辞罢了,若论经典,还得是前几年金庭山衡道士的《洞渊神咒经》,青辞终归矫意而无气势。”罗沉说完,便随手将信笺递给了一旁的罗明。 罗明早就迫不及待地看起来,十分钻研的样子。正此时,高青龄又问:“你不猜猜是谁写的?” 罗沉满不在乎地点了一下头,很是得意道:“猜着了,是二公主吧。” 高青龄眉头一挑,登时来了极大的兴趣,“你怎么猜到的?” 罗沉微微动了动眉毛答道:“纸张贵为五色纸,又熏如意翘之香,其主必定是雅致贵女,思来想去,你的学生里,有这样兴致的,又性情和顺,钟爱青辞的,怎么想,都会是二公主。”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