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42章 噩耗急传社稷危 - 盛唐夜唱 - 波波 骆元光整了整衣裳,想到即将要见叶畅,他多少有些心虚。 他本不是唐人,乃是胡商后裔,为太监骆奉先所收养,这才改姓骆。骆奉先初时在宫中的地位不算太高,不能为他谋划太好的出路,只能充任宿卫军士,此次程千里去平乱,骆奉先将他送入程千里帐下,原是想跟着去混个军功,好赚一份前程。 此时骆元光心中已经暗生悔意,早知军情会如此,自己应当来投叶畅,在叶畅手中,军功如探囊取物,哪里会象在程千里手下一般,处处憋屈,最后还是难逃一败。 进入叶畅的中军大帐时,他有意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军士。看得出,这些军士稍年青一些的都只是新近招募的新兵,但他们的jing气神,却与骆元光见过的别处新兵不同,他们不仅朝气蓬勃,而且有一股难得的自信。 骆元光暗自猜想,这种自信,恐怕唯有胜利才能带来。 混在这些新兵中的,有一些年纪四十以上的老兵,外表看来,这些老兵倒没有什么剽悍、雄壮之意,倒象是如今各种辙轨站的护卫,或者是各个大城之中的邮丁――专门负责将邮件送到收件人家去的那些人。但他们顾盼之间,那些蓬勃自信的新兵们就老老实实地服从,能压服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们,其战斗力可想而知。 叶公是从哪里寻来这样一些老兵的 骆元光心中暗暗惊叹,虽然叶畅这里老的老嫩的嫩,可是与程千里身边那些外表风光的京中禁军相比,这里的才是真正的阵仗之士,而程千里身边那些人,就象是笼里的金丝雀儿,一开了笼子,就惶惶不知所措。 迈步进了营帐,骆元光终于看到了叶畅。 这不是骆元光第一次看到叶畅,他为宿卫军士之时,曾在皇宫前多次见过叶畅,还与叶畅说过话,有几次叶畅入宫,甚至是他通禀。 不过他只是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叶畅却是当朝重臣,两人年纪相差是不大,可身份地位相差得就太远了。 叶畅端坐在那边,坐得很正,因为留了胡须的缘故,叶畅显得很是沉稳。骆元光自己相貌堂堂,有美髯,可见到叶畅时,还是觉得自惭形秽。这种感觉并不是两人的身份地位造成的,而是功业气质造成的。 在骆元光眼中,叶畅象座山,高大雄壮,要观全貌,唯有仰视。 “卑职见过叶公”他不敢多想,单膝跪下行礼道。 “原来是你,竟是故人,我还道是哪个骆元光。”骆元光恭敬下拜,却听得叶畅带着笑的声音,然后眼见脚步移动,叶畅亲自到了他身边,将他一把拉起:“既是故人,就用不着这般虚礼了……当初宿卫军士之中,我就说过,你绝非池中之物,终有一ri要为国立功于疆场之上” 叶公竟然记得自己 骆元光心里顿时一热,只觉得抓着自己手掌的叶畅的手分外温暖,在这初冬寒气之中,仿佛能驱散他心里的冰冷。 “叶公……竟然记得小人?” “自然记得,自然记得”叶畅笑道:“几回面圣,可都是你在宫门前为宿卫,当时我不就说过么,你这般人物,自应为国立功,安可立于门前,仿佛石狮一般” “是,正因叶公此语,此次贼乱,小人托了些人情,跟随程大夫前去江南道……”说到这里,骆元光神se惨淡,又跪了下去:“叶公,请为程大夫报仇啊” “报仇……什么意思?”叶畅一愣。 “六ri之前,庐江城破,程大夫遣小人来告急……小人为避开贼军围堵绕,先南后北,故此得到消息,程大夫未能突围,已经阵殁” 叶畅大吃一惊,这事情完全出乎他意料 他只道程千里固然难以取胜,但是程千里所督毕竟是禁军,贼人要打败他也是不易。程千里只要能稳守城池,他在北边先平定了袁瑛,转身便会前去支援,若是顺利的话,新年之前应当能够扫平贼军。 结果他这里才击败袁瑛,正在猛追穷寇之时,那边程千里却也败了 定了定神,叶畅正se道:“程千里行军谨慎,等闲贼军不能败之,这其中必有缘故,你说与我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骆元光神情有些恍惚,他看着叶畅,似乎是在想着该怎么说。 “你说。”叶畅心中微微一沉。 骆元光这才开口说起程千里败亡之局。 叛乱原本是从江南两道开始的,在程千里领兵南下之际,淮南道表面还安稳。可是叛贼似乎知道朝廷的动向,就在程千里出河南道的同时,他们也放弃了自己的目标,不再围攻余杭,而是掉头北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渡过长 或许在长江之南时,乱贼总数不过十余万人,但当他们渡过长江,进入淮南道之后,被这几年搜刮弄得喘不过气来的百姓纷纷来投,乱贼人数象滚雪球一般暴涨,而淮南道原本有限的一些兵力,都去援余杭,只能尾随着叛军来追,结果叛军在攻克巢县之后,又杀了一个回马枪,将江南两道与淮南道原本就不多的地方兵力一口吃尽,缴获了大量武器装备。 得了这些武器装备之后,叛乱已经从民乱变成了真正的战争,袁晁遣陈庄东征,目标直指广陵郡(扬州),意在夺取广陵仓之粮与广陵郡之财,作为自己的根据地。同时己军北进,与程千里部相会于庐江郡。 因敌兵多,程千里不敢猝战,便聚兵于郡城之中。袁晁并不攻城,而是纵兵掠于左右,将百姓驱赶入城,又遣一支军北进,截断程千里粮道。此时秋粮尚未入郡库,故此庐江郡中并无多少存粮,袁晁再围庐江郡,城中大饥。 “城中大饥?秋粮便是没有完全入库,城中应当还有些粮,多支撑月余应当没有问题,为何会大败?”叶畅听得这里,心里一动,开口问道。 骆元光面有惭se,喃喃不语。 叶畅见他这模样,神情变为肃然:“有何事情,你就直说,这般吞吞吐吐,恁的不爽快” “叶公……叶公此事是家严不对” “令尊?”叶畅一愣。 他并不知道骆元光的身份,在皇宫之前虽然有数面之缘,也曾在交谈中发现此人颇有才于,为宿卫实在浪费,但不曾想过,骆元光这赳赳壮士,却拜了一个太监为养父。 “宫中骆公讳奉先者,为家严。” “骆奉先……陛下所命监军使?”叶畅心头一凛,开口问道。 这个骆奉先,在宫中地位虽不是太高,却因为与高力士关系较近,也算是李隆基亲信,曾被打发到太子东宫中侍奉太子。但是这次程千里出兵,骆奉先不知如何讨了李隆基欢喜,被委任为监军使。 这也是李隆基自知朝中空虚,害怕剩余的这一点兵权为人所掌控,故此安排了这样一个人物。骆奉先随程千里南下,一心便是立功,程千里谨慎行军,在他看来就是没有胆魄。而且太监心理多数扭曲,程千里又不敢得罪他,不得不依其方略出战。结果胜负未分,骆奉先见程千里暂退,却以为战败,惊恐之下,开北门逃遁。 此时庐江四野尽是乱民,他这一逃遁,便使自己为乱贼所围。他遣骆奉先向程千里求援,程千里只能再度出城营救,虽是杀破重围,将他救出,却也只能再遣骆奉先来洛阳求援。 结果再回庐江城时,城中贼人内应早已开城,贼军一拥而入,程千里再护骆奉先北退,在过一处浮桥之时,马蹄陷入朽木缝隙之中。程千里犹自奋战,虽是杀贼数十,却终于为贼人乱刃所害。 听到这里,叶畅刃不住用拳一击掌:“祸国殃民” 骆元光跪在地上,只觉得脸面无光,以头顿地,连声请罪。 “你虽为骆奉先养子,此事却与你无关,你往来厮杀,甚是辛苦,如此男儿,岂能为阉竖之子”叶畅眉头一扬,拍了拍骆元光肩膀:“你祖上原为安息人?” “是” “入大唐多年,早为唐人……不过你既是安息人,便复安姓,骆奉先何人哉,安得有此伟男为子” 骆元光跪在地上,叩首道:“元光愿复旧姓,只是骆公为元光养父,数载亲恩,尚未报达,如今骆公虽有罪,愿死战为之赎罪” 叶畅闻得此语,心里跳了跳,这骆元光虽是胡人后裔,却受汉家教化,有忠义之心,而且又是一个人才,正可为千金市骨之用。想到这里,他缓缓道:“既是如此,我岂有不助你之理……” 安元光感激涕零,以首顿叶畅之足:“恨至叶公帐下晚矣,愿为叶公效死力 “你先且安心休息,待我将都畿道贼人扫平之后,就禀明天子,督军南下。”叶畅道。 安元光知道这是必须的程序,叶畅为东京留守,在都畿道可以随意用兵,可是兵出都畿道的话,则必须经过朝廷之命令。 叶畅身边的栗援上得前来,笑着对他道:“郎君请随我来,我来安排郎君食宿,不知郎君是先睡一觉,还是先吃点东西?” 这几ri安元光奔波而来,又是经过连番厮杀,早就疲累不堪。闻言之后,眼皮直打架,便跟着栗援出去。不过他神智还算清醒,知道此人在叶畅身边,定然是亲信,不敢有所失礼。 栗援有些不喜那锋芒毕露的辛京杲,但对这个谦恭的安元光倒是有几分好感。两人谈了几句,安元光虽然头有些昏沉,却也觉得,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见识谈吐都非一般。 “叶公身边随便一人,便是这般人物我若真为叶公效力,当好好表现,不可落后于人”安元光心中暗下决心道。 将他安顿下来,栗援回到中军大帐,发觉刘长卿、李橙等人已经到了。 只不过刘长卿、李橙的神情都是一片肃然,看起来非常沉重,大约是程千里失利的消息他们也已经知道了。 栗援为众人布好茶水,悄然退至门口,就在这时,忽见一人匆匆而来,到了帐前大声道:“紧急军情,yu求见叶公” “哪里的紧急军情?”栗援问道。 “巩县。”那使者喘了口气:“贼人聚于巩县” 栗援此时还没有细想,正要进去禀报,却见叶畅皱着眉走了出来:“巩县 “禀叶公,河南道乱贼在攻克荣阳之后,闻说袁瑛围洛阳,便赶来相援,他们与袁瑛败军相会,如今正向巩县进逼” “洛口仓” 不待叶畅说话,叶畅身后李橙脱口道。 叶畅苦笑着叹了口气:“当初我在城外cao演新兵,便是以洛阳与我自身为饵,想要将贼人诱此洛阳,使其无心去顾洛口仓。此前大胜,原以为贼人必作鸟兽散,我可乘势东征,夺回荣阳……现在看来,贼人虽中我一计,却也能亡羊补牢啊。” 此前李橙对叶畅坚持将洛阳城的守备虚弱曝露在贼人面前是极不理解的,对于叶畅带着两千新兵在外,更是觉得冒险,直到那两千jing锐突然出现,才觉得叶畅用兵之术,非自己所能揣摩,此时一听,原本还不解的几个疑问顿时全部明白,不过他明白得比贼人还要晚一些。 他顿足道:“事急矣,哪怕失洛阳,都不可失洛口仓,叶公,若是洛口仓有失,那,那……” 说到这,他声音发颤,当真是觉得胆战心惊。 “那便又是一个瓦岗军。”叶畅叹息道。 这洛口仓,便是兴洛仓,当初瓦岗寨反隋,给了隋王朝几乎致命一击,也使得天下群雄纷纷并起的事情,就是夺取了兴洛仓 这兴洛仓有三千仓窖,每窖可藏粮八千石,若是仓满,即有二千四百万石粮。此时各地正遇饥馑,贼人夺了这些粮之后开仓募兵,只怕旬月之间,就能啸聚百万之众。那个时候,整个河南道,甚至整个黄河中下游流域,都要乱成一锅粥了。 到此刻,叶畅心里也有些打鼓:李隆基行事,与隋炀帝行事颇多相似之处,难道说历史真要重演,此前还繁华似锦的大唐,就要变成下一个隋朝?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43章 今日敌军非瓦岗 - 盛唐夜唱 - 波波 为了保护兴洛仓,隋时曾建周长二十余里的城墙,是为兴洛城。后来李密攻破兴洛仓,不思进取,只想着依托这里海量的存粮建制称王,便扩建兴洛城,使之周长四十余里。 不过后来兴洛城毁于战争,兴洛仓也因之废弃,开元二十一年时,李隆基下令复建兴洛仓,转运江淮粮食,供应洛阳、长安还有北方边境,因此虽然尚未尽数恢复旧日规模,却也积存了不少粮食。 此前叶畅对于中原局势还很有把握,一个关键就是洛口仓的存在。他派人查过洛口仓的存粮,足有七百万石。 袁瑛望着洛口城的城墙,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这个,袁五哥为何笑?”旁边一贼首问道。 袁瑛回头看了看,经过洛阳城外的那场惨败,他脸上的飞扬跋扈早就不存在了,取代之的,是一种阴鸷与森冷。 在大败之后,他能够还维持上万人的队伍,也算是有几分本领,而且在与河南道的乱民会合之后,他的声势复振,又有五六万人。 “你看到没有,那是什么,洛口仓,当初瓦岗军破洛口仓,毁了大隋基业,今次我们破洛口仓,亦要坏了大唐社稷”袁瑛狞笑着回应道:“破仓之后,开仓放粮,河南河北百姓,必然蜂拥而来,我们再从中择青壮者从军,大事依然可期” 众人面面相觑,打洛口仓倒是一个好主意,但洛阳外的惨败之后,众人就没有那么高的心气了,只想着能撑过眼前最困难之时,支撑到南面义军主力北上就可。即使袁瑛领着众人向东奔,他们也只以为是同荥阳的河南道义军会合,却不曾想,袁瑛竟然打的是这个主意 “可是……我们打得下么?”有人颤声问道。 在攻洛阳城不成,反而全线溃败之后,贼人就有些破胆,看到高大的洛口仓城,他们实在没有多少信心。 “攻得破,洛口仓守军不过千余,而且都是些差役民夫之类,不是叶畅的百战精兵。”袁瑛想到那支突然杀出的精兵,也不禁哆嗦了一下,然后才继续说道:“昔日瓦岗军李密用七千人便攻下重兵把守的兴洛仓,我们如今联军有五六万,破此城如探囊取物” “万一叶畅离开洛阳来此,那当如何?”又有人问道。 “我不是说过么,叶畅手中只有几千精兵,他怎么敢出来与我们野战?咱们就是站着不动让他杀,也能将他累死”袁瑛咬牙切齿地道:“他除非能象上回一般,变出更多精兵来,否则就只能乖乖缩在洛阳城中” 话虽如此,袁瑛心里也明白,这只是给同伙们打气,叶畅真有可能带着精锐来此,若当时他正在攻城,背腹受敌之下,很有可能连逃都逃不掉。故此,他攻洛口,没有象攻洛阳那样鲁莽,而是先在外围挖壕布栅,留下三万军守护,做好面对叶畅偷袭的准备,然后才挥军东向,准备攻城。 “城中守军如何?”来到城下之后,袁瑛向前锋问道。 “派了使者过去,都被射了回来” “守将是谁?” “守将姓颜,名真卿,乃是巩县令。” “这个名字似乎在长安听人说过……”袁瑛喃喃道。 颜真卿原本在御史台,只是他不愿凭借旧日交情依附于叶畅,又看不惯杨国忠之辈,屡屡上书进谏,得罪了杨国忠,被贬出长安。不过叶畅多少伸了一下手,没有让他贬到永州之类的偏远地界,而是到了离洛阳不远的巩县。 “依我之见,直接杀进去,管他这个狗官有没有名声,破了脑袋就是。”有人叫道。 这是河南道的贼军首领,他们连打胜仗,甚至还夺了荥阳,故此颇有傲意,甚至有些不将袁瑛放在眼中。袁瑛摇了摇头,叹气道:“吴大郎,咱们头号之敌,仍然是叶畅,能让兄弟们少些死伤那是最好不过……这样,你们不是带了那东西么,拿出来,用盒子封上,加一封信,送与那个颜真卿” 没有多久,在洛口仓城之中,颜真卿便得到消息,贼人又派了一个使者,说是有书信送来。 “让那使者入内。”颜真卿有些奇怪,当下道。 那使者却不敢入内,只是在城下,将一封信与一个匣子放进了城上吊下来的竹笼之中,然后撒腿便跑了。见他跑得一溜烟,颜真卿笑骂道:“贼子鼠胆,倒是长了对兔子脚――将东西拿上来,让我看看是什么” 那东西拉上来后,呈到颜真卿面前,颜真卿先是打开信,瞄了一眼:“贼子无文,这字写得狗扒一般,当真有辱仓颉” 信里不过是威胁恫吓之语,倒不出颜真卿意外,唯有末了一句,让颜真卿开那匣子,便知其意。颜真卿不以为意,命人打开匣子,往里一看之后,却不禁怒发冲冠 那里面是一颗人头 仔细一看,他认出来:“是卢公” 这颗人头,正属于卢杞之父卢弈。他奉叶畅之命,往河南道募兵,结果在荥阳被贼军围住杀害,贼人知道他是一个大官,还把他的首绩割了下来,用石灰保好,此时拿出吓唬颜真卿。 “卢公不慎落入贼手,不屈而死,而国之烈士,不可不敬之”在认出是卢弈之后,颜真卿肃然道,然后将首绩木匣接过来,恭敬地放在一块石头上,自己下拜叩首。 他这一下拜,身边诸人便跟着拜了拜,颜真卿起身之后,回头望着大伙,见众人神情有些惊慌犹豫,便又道:“卢公虽殉国,朝廷必有哀荣,荫其子孙,而叶公坐镇洛阳,新近又大败贼人,必然会斩贼首为其报仇。诸位,贼人见洛口仓城墙高粮多,守备森严,无计可施,便以卢公首绩来吓唬我们。我辈男儿,岂能为此所屈” 众人听他提到叶畅,都是精神一振,巩县距离洛阳并不远,叶畅在洛阳大败贼人的事情,众人都很清楚。 “我早侦知贼人欲攻洛口仓,故此已遣人求援,洛口仓乃国家粮库,于系社稷安危,我,叶公旧友,曾师事叶公以学书法,于公于私,叶公都会遣精兵强将前来救援,诸位莫要担忧……” 话未说完,便见远处,贼人的阵营乱了起来。颜真卿急忙举目去望,见贼阵中呼号之声、惨叫之声此起彼伏,其阵列乱成一团麻,然后象风掠过的麦田一般,向两边分开,一队人马破其而入l “这是官兵,是朝廷派来的援军,是叶公的人”见到这队人马所打的旗帜,颜真卿忍不住振臂大叫道。 来的确实是叶畅派来的援军,为首者,正是善直。 莽和尚总算捞着了一件重要功勋,当真如猛虎一般,带着部队突围而入。他虽莽,这些年跟着叶畅南征北战,又打过几场关键战役,见识方略都已经培养出来,故此抓住了贼人立栅未稳、欲攻未攻之机,打得贼军一个措手不及,带着一千二百余人破围而入。 眼见要杀到洛口仓城下,而贼人反应过来,也紧跟着拥了上来,城上颜真卿虽是命人准备好弓箭,可是敌我混搅在一起,他又不敢轻易下令射箭。善直回头一望,咧嘴笑道:“好贼,倒还没有杀破胆子,看和尚爷爷再杀一回” 他咆哮一声,领着身边二十名僧兵,弃马执棍,排成锋矢阵狠狠突回贼军之中。他们斜斜杀过,在贼人里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迫得贼人不得不退。 善直勇武,将城上颜真卿等人都看呆了,善直杀了好一会儿,见情形有些不对,侧头大叫道:“射住敌阵” 颜真卿这才回过神来,下令道:“放箭,放箭” 城头上的箭矢不要钱地飞了出去,特别是架在城头的八架床弩,射出的根本就不是箭,而是铁矛,每一枝总要穿透两三名贼人,这才会余劲止歇落地。 “啧啧,这养由基果然厉害”城头有人咂舌道。 “那是自然,叶公造此床弩,若无威力,岂敢以养由基命名”操持床弩者道。 这种床弩,乃是辽东铁场的杰作之一。旅顺有专门的机械研究所,其前身是研究座钟的那些巧匠们,在天宝十一载之后,又加上了部分旅顺书院结业的年轻学生。他们设计的新型床弩,相较此前更为轻便、威力更大,更重要的是,因为是用流水线制式零件制造,所以可以互换零件,便于移动、安装。其诞生之后,叶畅就强力主张将一些军略要地换上这类床弩以为守卫之用,不仅是洛口仓城,洛阳城上,也有不少这样的家伙。 不过叶畅也只推出了“养由基”型床弩,然后便停止了这方面的研究,将几乎全部的力量,都转移到另一项重要研究上了。 “听闻辽东机械之精,甲于天下,水力机械,更是精妙绝伦,故此可以借助灌车、水排还有地井,引水至旱地,不虞水旱……” “何只这个,听闻这几年里,叶公每年拨出十余万贯,养了百余工匠,专门精研以火力带动机械之术” 城头的颜真卿有些无语了,那些操控床弩的弩手,乃是专门送往旅顺培训过的,他们在旅顺的见闻,一直是津津乐道的话题。颜真卿自己是有些不相信的,叶畅本领再大,还能用火代水,去驱使机械?不过这些人非要如此说,他也懒得去计较。 “都收拢心思,此为战时,不要说些闲话”他训丨斥道。 “明公何必担心,你看贼人不是退了么?” 颜真卿向城外看去,果然,因为城头箭雨隔绝,贼人后援跟不上来,紧随着援军的被善直等杀尽溃散,城头已经清出了一片空地。 “颜公,颜公,是和尚我啊”善直踏着一具尸体,扯着嗓子对城头喊道 颜真卿认得善直,当初两人也不只一次宴饮,他面露喜色:叶畅果然派援军来了 “开城门,请善直师入内”他下令道。 为了防止贼人乘机夺城,城门开得并不大,只是一道,善直一千余人入城之后,清点人数,他咧着嘴一笑:“如何,我说了那些贼人,不过是些鸡鸭之辈,我们一千二百人杀入,还余有一千一百八十七人,只折了十三人” 众军士齐者呼了一声,满脸尽是兴奋。 颜真卿快步从城头下来,看着善直:“善直师,叶公遣你来的?” “叶公自家要坐镇洛阳,不可轻离,故此派我来了。”善直仰首道:“叶公来时,让我转告颜公,只管放心,他会遣更多援军前来,洛口仓之围,用不了多久便能解” 颜真卿听得大喜,但看善直目光闪烁,他心中又突的一跳。 他想到一个问题,叶畅正是因为兵力不足,所以才派卢弈等四处募兵,现在善直却说有更多援军……援军从何而来? 不过当着这么多人面,不是询问的时候,他见贼人小败之后并无继续攻城之意,便令人煮饭置酒,安置随善直来的这些兵。 拉着善直到了僻静住,颜真卿道:“善直师,你与我说实话,究竟有没有援军?” “有。”善直很肯定地回答:“不过急切之间却到不了。” “急切之间到不了……这是何意?” “叶公担心贼人打成流寇,在洛阳城外时未能擒住贼首,便是因为贼人一见战事不利便作鸟兽散。此次贼人攻洛口仓,不能四处流窜,正是一网打尽的良机,叶公已经在散布消息,争取将都畿道与河南道贼人都聚拢于一块” 这消息让颜真卿钦佩叶畅豪气之时,眉头也连接跳了跳:“这个……若是叶公兵力不足,即使能胜,也不过如同洛阳城下一般罢了。” 洛阳之战,叶畅虽大胜,却未能根除贼人,原因在于他没有足够兵力去围剿。善直听得这里挠着脑袋道:“和善我也不知道他欲从何处变出兵来,反正不管那么多,他说有兵,那必定是有兵” “但愿如此……”颜真卿略有些苦涩地道。 朝廷重边而轻内,兵力集中在边疆胡将手中,这其中的隐忧,颜真卿兄弟早有察觉,他兄长颜杲卿便不只一次说,安禄山若无辽东牵制,必然会反。现在安禄山虽然没有反,可是内地的民乱,却让朝廷捉襟见肘,没有兵力去镇压 不过宁可没有兵力镇压,也不要调安禄山等胡骑入内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44章 愿奉叶公清朝堂 - 盛唐夜唱 - 波波 安禄山捋着胡须,兴奋地望着南方。 他虽然早就习惯了燕北的气候,但是,温暖的中原,更让他欢喜,特别是繁华的长安与洛阳,若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根本在幽燕,他甚至愿意长留这两座城市,在花团锦族之中流连。 不过这一次去了长安和洛阳,应当可以不再返回幽燕了? “好兄弟,这边就交与你了”望着来送他的史思明,安禄山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兄长只管放心,我必为兄长守好此地,只等兄长命令”史思明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天气冷了,冰天雪地不好动手,想来也就是来年开chun的事情。”安禄山道:“我在长安城中,等你的好消息” “必将建安州献与兄长” 史思明与安禄山是多年的交情,平时常以兄弟相互称呼,不过史思明明白,安禄山可没有什么兄弟之情,否则他与安思顺的关系,不会弄成现在这么僵 见安禄山眼神中闪过一丝异样,史思明笑着又道:“小弟我也在这里等着大夫的好消息――到时候,大夫也得带着诸位兄弟,到中原花花世界里去逛上一逛” “那是自然”安禄山傲然道。 “大夫,事不宜迟,吉时已到,咱们还是出发”旁边的严庄催促道。 安禄山点了点头,是,事不宜迟,难得李隆基派使者携圣旨来,催促他进军中原,这种事情,迟则生变,不抓紧时间可是不成。 回头望了一望,大军已经开动了,安禄山眼中闪过一丝冷芒,就在这时,却看到一骑逆向奔来,片刻之后,来到他面前。 “何事?” “洛阳急报,叶畅在洛阳城外大败乱贼”那人喘息着道。 安禄山听得这里,瞳孔缩了缩:“这厮倒是好本领……他哪来的兵,只靠着洛阳城里那些软虫么?” “他将这几年自安西、云南与辽东返乡的老兵召了回来,足有两千余人,这些老兵,多在安东商会下属做事” 安禄山听得这里,先是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大夫,有何可笑?”史思明上前问道。 “原来叶畅早有反意”安禄山没有说,旁明的高尚先说了。 “啊?” “这些老兵,他能招之即来,乃是暗养私兵。”高尚道:“在长安、洛阳暗养私兵,若非早有反意,安敢如此” 说到这时,他与严庄交换了一下眼se,严庄微微点了点头,暗示两人想到了一处。 “原来如此……”史思明也恍然大悟。 安禄山是在嘲笑叶畅,或许这两千私兵并不是有反意,而是为备不时之需,比如说,受李隆基猜忌不得不逃出长安时,这两千私兵就可以派上用场。但是百姓的起义却打乱了叶畅的计划,他不得不将自己暗藏的剑亮了出来。或许他是在为李唐朝廷解决困难,但实际上换来的,只怕是李隆基更大的猜忌。 长安城中,李隆基尚未从胜利的喜悦中完全恢复过来,程千里败亡的消息就接踵而至。接到来自洛阳叶畅的急报,李隆基刚刚放下的心便又提了起来。 他感觉这段时间,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简直就不让他有喘息的时间。 “程千里无能误国”他的咆哮声还停在大殿之中,高力士抹了抹汗水,看了杨国忠一眼。 当初力主由程千里担任统帅,带京中禁军去江南镇压民乱的,就是杨国忠。这个时候,杨国忠倒还是镇定,只是额头一颗颗的汗珠,证明他内心的惶恐不安。 “你说,当如何处置,你是宰相,说说当如何处置” “此时当召边镇入京,拱卫京师。”杨国忠道:“贼人势大,如今得到的消息,他们正举兵北上,要与河南道的盗贼会合。若是他们聚于一处,则河南危矣,关中危矣” “有叶畅在洛阳,他们成不了事”李隆基哼了一声道。 “叶畅虽然早有防备,在长安城中暗藏几千甲士jing兵,但如今这些兵力已经被他动用,他兵力还是不足,臣以为,当给叶畅增兵。”杨国忠不慌不忙地道。 “增兵?”李隆基吃了一惊,杨国忠与叶畅几乎是公开反目,他是很清楚这一点的,狐疑地打量着杨国忠:“此前你不是还说,叶畅不可于都中掌重兵 “此前圣人未与他重兵,他犹可暗藏甲士,召之即来来则能战,既是如此,倒不如使其典兵权。”杨国忠面无表情地回道。 高力士几乎想啐这厮一脸,这番话,看起来是在称赞叶畅驭兵有方,实际上却是指叶畅包藏祸心 而且杨国忠说得非常明显,几乎是不加掩饰。 他目光瞄了一下,如今大殿之中,就只有杨国忠在奏对,若是真正朝会之上,只怕元公路要迫不及待跳出来与杨国忠争吵了。 李隆基哼了一声,杨国忠的这点心思,他如何不明白他此际对杨国忠实际也生出厌心,只不过考虑到杨玉环,暂时还能隐忍罢了。 “休要胡言”斥了一声,李隆基看了看高力士,然后面无表情地道:“去催安禄山,让他快一点。” 高力士顿时脸se大变,嘴唇动了动,想要说话,却又咽了回去。 原来是为这个 杨国忠那番话,并不是真地进叶畅之谗言,而是提醒李隆基,必须让人在军权上制衡叶畅。当初叶畅为东都留守时,拒绝朝廷派监军,那么就要让另一位将军来牵制他 杨国忠应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些喜se。高力士暗暗摇头,他因为不是冲突的直接当事人,反而看问题能看得更多一些,安禄山入中原,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李隆基斥退众人,高力士见他想要一个人安静,便也悄然退出大殿。到得大殿前,便看到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从外而来。 陈玄礼见着高力士,神情微微有些异样,高力士心中有事,并没有将这异样放在心里,只是叹了口气,低声道:“陈公,圣人召安禄山入内了……朝廷这边的安危,要多多倚仗你啊。” 陈玄礼也低沉地声音回道:“高将军放心。” 高力士如何放得下心来,他看了看东边,叶畅正在那儿与蜂拥而起的盗匪乱民作战,可朝廷里却总有人拉着他的后腿――自古以来,未曾听说权jian在内而大将可在外立下奇功者,叶畅这小子……倒也辛苦 叶畅却不觉得辛苦。 他笑盈盈摇着马鞭,看着面前的敌军,颇有些漫不经心。 “贼人这营垒栅栏,倒也做得象模象样,看来贼首之中,还是有人学了点兵法皮毛的。”他对左右道。 左右齐笑了起来,虽然贼人连营无数,看上去遮天蔽ri,有着十余万之众,但是叶畅身边之人,却视之如无物。叶畅自有一种感染力,可以把自己的情绪传给周围之人。 “果然如叶公所言,贼人为攻洛口,必纠集大众,此战之后,再放粮安抚,想来都畿道与河南道之乱就能平定了。到时叶公便可挥师南下,与贼主力战于淮南,若能再破之,天下复归太平矣” “但愿如此啊。”叶畅道。 花了几ri功夫,原本零散于各处的贼人再次聚拢起来,都聚在了洛口仓城外,数量再度有十万之众。这个时候,叶畅不紧不慢地带着五千人出洛阳来救援,得到这个消息,袁瑛最初是想撤围离开,再向东去。但是从河南道聚来的乱民却不肯听他号令,往东去又是荥阳,那里已经被乱民劫掠一空,根本无利可图,哪有夺下洛口仓好,里面可是有数百万石的白花花大米等着他们去吃 “看那边旗帜,当是叶畅” 贼人之中,袁瑛望着这边,只觉得心口有些发闷。他在洛阳城外吃了一次惨败,终于意识到自己与叶畅的巨大差距,原是不敢与叶畅正面较量的。但是围攻洛口仓,连续狂攻了五ri,却始终未得寸进,叶畅带着援军抵达,而部下又不同意他撤围远遁,他现在觉得有些骑虎难下。 终究是当断不断,反受其累啊…… 暗叹了一声之后,袁瑛霍然惊觉,自己是不是被叶畅吓住了,如今可不是洛阳城外,他十余万人并无组织,被叶畅暗藏的jing锐冲破之后溃败。现在他的手下藏身于栅栏壕沟之后,向来攻难守易,他们防守还不成? 至于人数上的优势,袁瑛倒不敢去想了。 “我有一计,可以免得这一场大战。”他正琢磨着,身边一人捋须道。 乱军攻破荥阳之时,卢弈虽是不屈而死,但总有文吏惧死,投靠了乱贼,此人便是其一。见他这般说,袁瑛似笑非笑地道:“汪公有何妙计?” “我跟着卢弈,曾听他说,叶畅与杨国忠不和,两人争到天子面前不是一回两回。卢弈曾言,叶畅功高,又博学多才,早该为相。杨国忠不过借着贵妃之力,窃居高位,还处处与叶畅针锋相对。若是我们劝叶畅清君侧,愿佐他杀入长安,诛尽jian邪,以他为相,袁公兄弟为大元帅、大将军,叶畅必然心动 “什么,你要我家兄长去辅佐叶畅这厮?”袁瑛身边一人怒道:“这厮在洛阳城外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我们与他誓不两立” 那姓汪的哂然一笑:“此等蠢话,休要再提,战阵上厮杀,不是你杀他,就是他杀你,当初太宗皇帝能容yu杀他的魏征,你们却容不下一个叶畅,如何能成就大业?” “你的意思?” “朝廷倚仗者,唯叶畅耳,若是叶畅亦叛了朝廷,从洛阳至长安,再无人可阻义军。待攻入长安,擒了天子之后,袁公与叶畅,究竟谁人来坐这天下,到时再说就是”那姓汪的道。 “若叶畅不叛呢?” “不叛又有何伤,不过就是和如今一般,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他如何打算 那姓汪的从卢弈口中知道不少关系叶畅的事情,卢弈又是从其子卢杞那儿得到的消息。因此,他自觉自己所言乃是妙计,定然能叫叶畅由敌人变成友军。而且他心中也觉得,叶畅比起袁家兄弟有人主样得多,若真能让叶畅也叛,那么他必然会去投叶畅。 袁瑛不知道他心中的打算,只是觉得劝一劝倒也无妨。但派谁去劝是一个问题,上回劝颜真卿献城都未能成,此次劝反叶畅,想要不拿出些什么来,显然是不成的。 他心中一琢磨,看了看左右:“以盾护我,我到前面去” 叶畅正在观望贼阵,突然见贼群分开,几个人执盾护着一人,小心翼翼地出阵而来,在距离他七十步处停了下来:“来者可是叶工部?” 叶畅为工部尚书,称他为叶工部倒也没有什么错。叶畅见此情形,哂然一笑:“不意贼人竟然也敢叫阵……我去看看,贼人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催马上前,那边贼人却立刻向后退,其胆怯若此。叶畅又是一笑,示意身边安元光道:“你与他应答。” “叶工部在此,贼子何人,安敢叫阵”安元光扬声道。 袁瑛向他看去,吃了一惊:好个壮士。 安元光有美髯,姿容雄壮,非同一般,一看就是员虎将。袁瑛晓得他自然不是叶畅,而他身边那外着紫袍者,才应当是叶畅。 “某台州袁瑛,天宝十一载曾于叶公门外求见叶公,惜哉为叶公门人所阻。叶公门前,英雄难进,乃有今ri之事”袁瑛高声叫道,他心里对当初被叶畅门人赶出来的事情还是耿耿于怀。 叶畅又是哂笑了一下:“回他说,我门前有的是英雄,但无叛贼乱匪之辈 听得安元光的回应,袁瑛心中一怒,不过还是按捺下去,他直接说道:“叶尚书有大功于国,但朝中jian贼杨国忠窃居权柄,使功臣不赏,民不聊生。我们兄弟兴起义师,非是叛乱,而是诛国贼清君侧,使叶公这般才能正直之士可以为相,令杨国忠这般鼠辈鸡狗之徒远离天子。叶公一向智慧,为何不幡然易帜,与我等合力西向,驱逐杨国忠,还大唐一个朗朗乾坤?” 这番话当真出乎叶畅意料,叶畅愕然了一下,然后大笑道:“贼人当中,亦有说客,奈何这等蠢话,打动不了我……元光,你且回他,就说我奉天子昭令,灭贼平乱,他们只要弃械投降,我便只诛首恶,余者可脱死罪。”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45章 千帆竞渡再无贼 - 盛唐夜唱 - 波波 见此情形,袁瑛情知无法说服叶畅,冷笑了一声:“叶公既是执迷不悟,那么就沙场上见真章” 他说完之后,迅速后退,生怕叶畅又遣军突袭,叶畅一笑,转看左右:“准备作战” 随着他一声令下,这五千兵开始向前,竟然连休整都不做。袁瑛大怒:“村夫小儿,安敢欺吾” 虽是如此说,袁瑛却不敢真正向前,只是缩入栅栏与壕沟之后,下令弓箭准备。他们夺了几个县的武库,装备倒是不差,至少可以凑出几千具弓箭来,这些执弓箭者涌到栅栏壕沟边上,尽可能靠近官兵。 不过当官兵接近弓箭射程时,却停了下来。 “袁五哥,官兵这是什么勾当?“见此情形,一个贼首凑到袁瑛身边问道 “不管叶畅有何狡计,咱们只要坚守,就不必担心中计,他兵力不足,这一事情,他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袁瑛哼了一声:“你去催促他们,全力攻洛口仓城,不要再耽搁了” 袁瑛自己并不想两面作战,但是他的那些部下们却与他想法不同,他大败之后,威望降低,名义上是这支叛军共主,实际上底下的大小贼首自有统属,他能做的事情并不多。听得他催促,那贼首嘿嘿笑了笑,却不曾吱声。 这些贼人都是乡间豪雄,把自己手中的兵力看得老大,这几日攻洛口仓城,大伙受损不小,如今都在犹豫,是不计伤亡地全力进攻,还是另外再想其余计策。 “兵力不足……“袁瑛又喃喃说了一声,仿佛是给自己某种安慰。 可就在这时,突然听得远处哗然,紧接着,他的右翼队伍陷入混乱之中。袁瑛一惊,在马上立直身躯,向着那边望去。 却见北方,黄河之中,无数帆楫顺河而下!”这是怎么回事?”袁瑛大惊,冷汗涔涔而下。 他未坚持自己的意见,而是留在洛口仓城外两面作战,一边抵挡叶畅一边攻洛口仓城,一个原因便是洛口仓的位置特殊。此地南临洛水,北为黄河,用是洛水与黄河交汇的三角地带。在他看来,官兵数量不足,只能从西面陆上来攻,故此他在布置壕沟栅栏之时,也特别重视西面,至于南北两面,他则以为有水面天险,官兵数量不足就是送死。可现在,看那些舟楫,官兵的数量,只怕不下数万 叶畅在洛阳城中变出两千精锐老兵,又在这里变出数万官兵? 一想到这里,袁瑛脸色惨白,他哪里还敢再怀侥幸,立刻环视左右。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会如此?”旁边的贼首也慌了。 “事不可为,我们必须突围了“袁瑛心念电转,低声向周围亲信道。 “五哥,还不至于此?”一亲信急道。 “不要再怀侥幸了,叶畅用兵,神出鬼没,果然有撒豆成兵的本领,我败于此,非战之过”袁瑛此时心中当真是极度后悔,他将声音压得更低:“此时脱走,还有机会,若是等到战事不利,诸将皆走,我们如何能脱身这几日你们也看到了,河南道来的那些人骄纵轻狂,哪里将我们放在眼中,跟他们还讲什么义气” 诸家首领面面相觑,一想到义气是别人的性命是自己的,当下应道:”谨遵五哥吩咐“ “走……” 袁瑛才下命令,那边船已经开始靠岸登陆,一队队军士登岸,他们队列严明,则贼人眼见对方上岸,也有人试图拦截,顿时被船上所架床弩、弓箭射倒,便是有几个能伤着这些官兵的,当更多的官兵上岸之后,他们也迅速被包围诛杀。贼人右翼,几乎是一触即溃 贼正惶惶之际,又听到西面喇叭声响起,叶畅本部终于开始动了 一听到喇叭声响起,袁瑛就觉得心惊胆战,那日洛阳城前官兵的冲锋仿佛还在眼前。他顾不得再做更多吩咐,带着人朝南便走。 此刻他心中只有庆幸,自己为了以防万一,搜罗了数十艘船,藏在洛河之中。虽然还不足以⊥他全军逃走,但他与他的亲信,却可以脱身。 他这一逃,贼军失了指挥,顿时更为混乱,叶畅两面夹击之下,贼人不敢再据守栅栏壕沟,纷纷向后逃去。 “土鸡瓦狗,官兵缺少训练,这些乱民同样未曾真正见过阵仗,还是乡民打仗的水准,岂有不败之理?“叶畅轻蔑地说道。 旁边安元光点了点头:”叶公说的是……只恨程公未能如同叶公一般,致使江南贼军坐大“ 他心中却生出一丝惊疑:如同叶畅所言,他要消灭这些乱贼,并不怎么花费气力,但是为何他初为洛阳留守之后,并没有立刻将还处在萌芽状态的民乱平定下去,而是装模作样地招募士兵?他分明暗中有兵可用,完全用不着招募士来浪费时间……除非,叶公有意纵容民乱? 这个念头只是生出来,安元光便又生生将之掐了,这种想法,不能有,不敢有 叶畅笑吟吟看着来自北面与自己指挥的西面两支军队,冲入贼人当中,他们一个个都在大叫”弃械跪下不杀”,而慌了头的贼人当中,也确实有不少人都弃械跪了下来。 这些都是青壮劳力,并且都是有罪之身,加上洛阳之战俘获的,十万青壮不成问题……辽东多了这十万青壮,大局定矣。 他将目光投向南面,那里,淮南之地,还有数十万青壮,等着他去收取。 袁瑛对于惨败有心理准备,但对于败得如此之快和如此彻底,却没有心理准备。当他逃了半个多时辰,终于逃到了洛河边上时,再回望自己背后,发觉除了三百余名亲信和有马的贼首,他的十万大军,已经荡然无存了。 “叶畅村夫,他日我必杀汝,诛汝全族“到了这里,他才有胆子对叶畅大骂。 败犬的悲鸣是没有用的,他并没有注意到,身边亲信之中,有几人已经在相互使着眼色。 “船,我的船在何处?”喘过气后,袁瑛沿着河问道。 他留了数人看守这船,但此际看洛水之边,并无一人。这让他心又悬了起来,下令众人赶紧找船。 众人在水边枯萎了的草中,倒是找出了十余条小船,只是这些船都太小,每艘能乘人十余人就是极限。袁瑛见此情形,抢先上去,便要夺一条船先走,但身边数人却同时扑了上来,将他拦住:”袁五哥何处去?” “上船快走,诸位兄弟放心,叶畅说了,只诛首恶,只要我脱身,他必不难为你们“袁瑛心突的一跳,然后开口道。 “袁五哥说的在理,叶畅要杀是杀袁五哥不过,五哥既是如此义气,何不再给兄弟们一场富贵?” 袁瑛目光顿时一凝。 说话声已经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逃来逃去,咱们早就逃腻了,袁五哥,对不住,咱们兄弟原是陪你打天下享富贵的,可是你却屡次抛下兄弟,只顾自己逃命,怨不得我们也抛下你了“ “船与你们就是”袁瑛脸色惨白地道:“兄弟一场,何必如此?” “兄弟一场,袁五哥理当为了兄弟如经。“那人道。 袁瑛看了看左右,发觉虽然也有十余亲信拿着刀剑准备上来救他,但绝大多数人,一个个双目茫然,已经失去了主意。他惨然一笑:”好好,我们兄弟结交英豪,却结交了你们这些败类……以罢,你们就拿着我的首绩去献与叶畅“ “五哥说笑了,咱们毕竟兄弟一场,真要杀五哥,我们如何下得了手?来呀,给五哥绑上,绑牢一些,五哥颇有勇力,大伙都是见识过的。” “呸,不过是活的比死的换得功劳更大罢了”袁瑛呸的一口口水吐过去,吐到那人脸上,那人用手一抹,然后反手一刀背就抽在了袁瑛的面上,抽得他皮开肉绽。 “给五哥留点颜面。“另一人道。 “他马上就要关于囚笼之中,押运几百里送往京师,还要什么颜面”那人骂道:”阿耶我原在乡间为良善之家,为这厮所蛊惑欺骗,如今幡然悔悟,自然是要揍他一番“ “好,好”袁瑛气急反笑,但骂人的话语还没有说出来,便被堵上了嘴 众人押着他向北回,途中袁瑛的亲信大多都逃走,最后只余三十余人,他们走到半途,却见一队人马开了过来,为首者少年英武,相貌非凡。有长期跟着袁瑛的,便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来者正是卓舜辅。 他那日破围赶到修武,只用了十五天功夫,便招募了两万余人――这些都是修武、武陟等邻近县的矿工、工人,作为叶畅的老巢,修武附近的工业作坊与矿业甚为发达,而且这里的地方大户利益与叶畅的捆绑更为紧密,卓舜辅打着叶畅的招牌,他们顿时个个将自己的工人、家人都动员起来。 对于这些新式的地主、矿主和工场主来说,早日平定叛乱,他们的贸易路线才能重新畅通,而对于工人来说,贸易重新畅通,大伙才能继续上工赚钱。故此,这几个县从军、拥军的积极性甚高。 工人与城中的无赖游侠相比,一个最大的特点便是更具有吃苦耐劳和纪律精神。修武附近的工场、矿山,都按照叶畅制定的标准行事,故此这些工人,平时就是用近乎军纪的制度在约束,只要一征来,稍加训练,即可充当军士了 自然,此时还谈不上太大的战斗力,但他们的对手,则是更为不堪的所谓义军。 卓舜辅募足人手之后,原本想回洛阳,但此时叶畅已经在洛阳城外击破了袁瑛,令他们转至武陟,征募原本在武陟船坊的船只约时渡河,来到洛口仓城 “是什么人?”见这三十余人,卓舜辅厉声喝道。 “将军,将军,我们是反正的义士,我们缚了贼首袁瑛” 众人七嘴八舌嚷嚷着,还将绑得严严实实的袁瑛推了出来。卓舜辅愣了愣,然后认出这厮就是在河阳桥北险些被自己射死的贼首,顿时大喜:“原来是你” 他命人上将,将袁瑛带了过来,那些缚了袁瑛来献的贼人还有些不舍,可是面对卓舜辅身边两百余人的刀剑所指,他们不得不交出了袁瑛。袁瑛怒目瞪着卓舜辅,卓舜辅令人取了堵住他嘴巴的烂布,笑着道:“贼儿,识得卓舜辅否?” 初时袁瑛并没有认出他来,但听得此语,恍然大悟:“原来是你……这些突然来的兵士,是你带来的?” “当日奉叶公之命,去募兵来援,恰恰赶上今日之战。”卓舜辅笑着将手中马槊往袁瑛头上一架:“那日未能射杀你,一直是卓某之憾,今日能生擒你,算是将此憾补上了” “将军,此贼乃我等所缚,他甚为狡猾,早在洛水之畔暗藏了船只,若不是小人等,他就又逃走了。”那些绑起袁瑛来献的贼人终于忍不住道,一个个眼巴巴的模样,仿佛怕卓舜辅会将他们的功劳给抹掉。 卓舜辅神情有些不屑,不过这些人该如何处置,自有叶畅拿主意,他不会擅自行事。因此他道:“此事我自会禀明叶公,你们随我来” 他带着袁瑛寻着叶畅时,叶畅已经到了洛口仓城中,与颜真卿见过礼。颜真卿看着叶畅的神情,也是仿佛不认识一般,叶畅笑道:“颜公,虽然有些时日不曾相见,但你难道认不得我了,怎么这般模样?” “这些官兵从何而来?”颜真卿与他是多年交情,即使后来因为贺知章、张旭去世,两人关系稍淡了些,却也与一般人不同,故此他也不客气,直接将自己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莫非你真有撒豆成兵的本领?” “这是哪的话”叶畅哑然一笑:“不过是在我家乡募来的乡亲罢了,我家乡乃忠义之地,闻知国家有难,壮勇踊跃从军……颜公与我相识多年,难道不知我是只喜金银的俗人么,哪里能撒豆成军” 颜真卿这才恍然,大笑起来。正这时,卓舜辅来献袁瑛,听得此事,叶畅也是欢喜,抚掌笑道:“好,好,如此中原定矣,我便可以禀明朝廷,进军淮南了” “有叶公,平贼旦夕之间”颜真卿在旁真心诚意地说道。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46章 残民爱民各属谁 - 盛唐夜唱 - 波波 对洛阳城的百姓来说,叶畅的胜利不算什么新闻,不胜才是新闻。 从回到洛阳开始,叶畅就是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好象就没有失败过。 他们自然不知道,这些胜利背后,隐藏着多少勾心斗角,更不会知道,为了这些胜利,叶畅从何时就开始布局。 自然也不缺明眼人。 “叶公当真是神来之笔……将矿工募为士卒,啧啧,若我是贼首,只怕也会被他这些手段弄得头昏眼花。” 大观园如今清静得紧,因为战乱的缘故,几乎没有外地商人来此,而本地书生关心着城外的战事,也宁可去一些小的更不起眼的地方。 因此,此时在大观园中交谈的,是杜甫与刘长卿。 此时的杜甫,已经名满天下,《民报》的影响力,在大唐独一无二,虽然杨国忠也试图办了几份报纸,想要操控舆论,可是他选择的人手能力与杜甫相比,颇有差距,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没有象叶畅那样全力支持报纸发展的决心 刘长卿的夸赞,没有让杜甫紧锁的眉头散开。 “子美,你这是担忧什么?袁瑛既擒,中原便无忧矣,只等朝廷一声令下,叶公便可督帅大军南下平乱了。待袁晁等贼首亦就擒之后,斩于京师,天下复归太平,指日可待” 杜甫看了看刘长卿,苦笑了一下。 “子美心中有事?” 杜甫心中确实有事,只不过,他在犹豫是不是将心里的事情说出来。 刘长卿稍有些嘴大,其实并不是好的倾诉对象,杜甫更希望是对高适或者岑参这样的旧友,但这二位又都在边陲。 都在边陲……那么自己的疑惑,他们是不是也参与了? 在刘长卿再三催促下,杜甫终于开口了。 “刘公只见着叶公横扫叛军,却未曾见着叛军已经造成的伤害。我此次从长安至洛阳,沿途所见,实在惨然,虽不至于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却也是一片萧条民生困窘几至绝境矣……叶公手中有老兵,又能招募矿工为军,以他之能,早就能平定叛乱,百姓也早就可以回到太平。可是叶公却行动迟缓,令贼人肆虐百姓流留。此时迁失其所之百姓去辽东,叶公却甚是积极……” “噤言”刘长卿又气又怒,从椅子上一跃而且,瞪着杜甫,口中都有些喘息。 杜甫低下头,脸上泛起苦笑,神情沧桑肃然。这间屋子里,一时间陷入沉寂,只有刘长卿沉重的呼吸之声。 杜甫的话,与其说是疑问,倒不如说是指责。刘长卿最初以为他只是身为《民报》社长,特意来洛阳感受大战的氛围,好写出更好的文章,却不曾想,他竟然是来指责叶畅的。 刘长卿虽然投身叶畅幕僚时间并不久,身体上的不适,也让他在现在的位置上并不是十分善长,可是他却做得非常开心。在叶畅幕下做事,拥有近乎完全的自主权,叶畅的规章制度非常明显,而且有言在先,只要按照这些规章制度,开开心心做事即可,没有在朝廷里那么复杂的人际关系。 所以,刘长卿已经前自己的前途完完全全与叶畅绑在了一起。 “叶公忠心为国,天日可鉴,他在沙场上奔波往复,在军营中绞尽脑汁,这一些,刘某都是亲眼所见他一片赤诚,可是有些人却不以赤诚待他,坐在这大观园中,指责他终究是简单――我想到叶公曾说过一句话,批评别人总是容易之事” 杜甫没抬起眉,有些固执地道:“他可以做得更好,让百姓少受些罪。” “谁能比他做得更好”刘长卿怒极:“杜子美,你当初与叶公绝交,后来又依附于叶公,这等反复……” 杜甫不待他说完,起身就要走,然而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 李冶缓步走了进来,手中托着一个盘子,对着杜甫嫣然一笑。杜甫刚想告罪,李冶却道:“杜公何其急也,季兰闺阁女流,见识浅陋,听得二公争执,却也有一点微末所得,愿说与杜公听。” “请赐教。” “自天宝十一载以来,叶公大力招募百姓,移居辽东,而辽东如今富庶,不逊于京畿道,可百姓却仍不愿前往,故此辽东依旧地广人稀。某曾计算过,天宝十一载至天宝十三载三年,平均每年流入辽东的人口,只是区区十五万人。而如今,仅仅是一个月之间,在都畿、河南道登记,意欲前往辽东者,便已经有二十万人……” 袁瑛在都畿道与河南道的叛乱,让原本就已经陷入困境之中的自耕农彻底破产绝望,他们要么加入到袁瑛的叛乱队伍之中,要么就逃到邻近郡县,在安东商会与其余商会设置的办事处前登记,领取一份赈济口粮的同时,还登记准备移民。杜甫正是看到这一点,所以才猜测,叶畅在叛乱之初没有立刻动员镇压,为的就是这些移民。 因此听了李冶之话,他的面色更加阴沉,一言不发。 来洛阳的途中,他可是写了几首反应百姓流离失所的诗歌。 “若是没有叶公,这二十万百姓,要么从贼,要么饿死,杜公承认不承认?”李冶这时问道。 “是……但是……” “但是叶公若是早些平乱,他们就不会流离失所,杜公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那么叶公可能在洛阳呆一世么?叶公即使早日平定了袁瑛,只要朝廷当中奸人当道,只要他未能宰执天下,未能将政令行诸各道,平了袁瑛,还有张瑛、杜瑛,杜公承认不承认?” 杜甫不知从何说起。李冶这话,有些对朝廷的怨愤之意在里面,但何止李冶,就是杜甫自己,也不是对朝廷重用杨国忠而忽视叶畅心怀不满? 大唐江山从繁荣盛世,到现在的四面风起,根本原因不在于叶畅,而在于朝廷,这是杜甫早就得出了的结论。他私下里自己设想时,也觉得李隆基必须退位,换一个更为年富力强也能够给叶畅更多支持的皇帝。杨国忠必须去职,最好连他一党都全部被驱离朝廷中枢,赶到边境哪儿去屯田。而叶畅必须入朝为宰相,并且要独相,要能权倾天下二十载…… 如此,天下必大治 但是李隆基虽年老昏聩,却是恋栈不去,已经失去了在内政上的进取之心,也唯有边境上的成就,才让他会兴奋起来。而杨国忠,不但没有去意,更是在想方设法要将叶畅赶出朝堂,甚至恨不得要了叶畅的性命 “若说天下还有何处可以避开昏聩之辈的束缚,便唯有辽东了。”李冶又道:“百姓不愿前往,叶公也不愿逼迫,但有人会逼迫。若叶公是出自私心,中原越乱越好,最好乱得万百上千万人都往辽东移民,但杜公你看,是谁来平定叛乱,又是谁真正把百姓挂在心中?” 话语未落,门再度被推开,一人神情惶然地进来。 来的是陆羽,他是与杜甫联袂来到洛阳的,但此时他的神情,甚为不安。 “安禄山入中原了”他大声道。 “什么?”杜甫脸上的肃然被震惊取代,与之相同的,还有李冶。 他们与叶畅关系亲密,点叶畅点评人物时,曾经说过安禄山这个人野心勃勃,终于大唐之祸。事实上安禄山现在手中拥有大唐近四分之一的官方精锐,另外还拥有几乎同样数量的私军。他借口与奚、契丹等族相抗需要钱粮,还掌控了河北道绝大多数民政。李隆基与杨国忠出于制衡叶畅、控制辽东的目的,又不断增加他的实力。 这样一股力量,留在边疆已经是国之大患,若是入中原,那更意味着国势危如累卵 “这怎么可能,是何人让他入中原的?”杜甫大声道。 “天子密使所召,而且,如今朝中已经派出正使前去相迎”陆羽道:“方才我在叶公那里听得的消息,叶公气得摔了杯子” 叶畅虽然不是喜怒不形于颜色,但至少杜甫没有见到过他愤怒得摔东西,从陆羽的话里,不难判断出,叶畅是真的怒极 李冶这样的女子,都不禁神情惨然:“杜公,你还要责怪叶公么?” 杜甫喃喃地说道:“没有……我一直就未曾怪过” 李隆基绝对不会想到,他召来安禄山之举,虽然平衡了叶畅的影响力,却也让叶畅身边之人空前团结,甚至让一些原本在中间犹豫观望之人,下定了决 杜甫说完之后,终于略有些踉跄地走出了门,他性子耿介,可到这种情况下,也明白自己想要质问叶畅是多么可笑的事情。 朝廷不要这些百姓了,不要这江山社稷了,叶畅还有什么办法?能在可能到来的危险之前,尽可能保存一些人,已经是叶畅能做的极限了。 出了大观园,来到街道之上,此时胜利的消息虽然已经传来,但洛阳仍在实际街禁,闲杂人等上街,都要经过详细的排察,目的是寻找残余的贼人细作。杜甫望着空空的街道,还有那三三两两巡逻的差役,沉默了许久。 就在这时,他听得大观园中忽然传来一阵急执之声,他回头望去,却看到二十余个士兵,将四五个人围在一处。 “这是大观园,尔等岂敢放肆”被围者中有一个是胡人,大胡子灰眼珠很明显,但是一口流利的汉话。他愤怒地挥动着胳膊,向着将他们围着的人喝问。 听到动静,李冶也下来,她也有些惊讶,怎么有士兵敢在大观园中抓人。 “这是怎么回事?”李冶高声问道:“你们是哪个将军的部下,为何闯入大观园中?” 她话音未落,便看到那些士兵中有一人抬起脸来,冲她笑了笑。 李冶脸色微微一变:卞平 她与卞平,一个在长安,一个在洛阳,但并不是没有交集,在某种程度上说,卞平其实也是她的上司,她利用大观园收集的各种消息,都要通过卞平,转到叶畅手中去。 只是这厮不在长安,几时跑到洛阳来了? “哈立德,你在外也已经逍遥几年了,现在不束手就擒,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卞平没有开口,他身边另一人对着那胡人叫了起来。 哈立德脸色大变,这些军士能叫出他的名字,证明绝非误抓 他在洛阳城中,本着最危险之处便是最安全之处的想法,躲在大观园之内,反正大观园也有客栈,住了不少胡商,在此并不是十分惹人注意。这些时日,在大观园里果然连骚扰都无人敢来,但不曾想,今天军士一出现,就要将他擒拿。 他喃喃地道:“我……我只是一个大食商人,为何抓我?” “袁瑛已经就擒,你说为何抓你?”卞平身边那人噗的一笑:“劝你还是放弃抵抗,老实交待,尚可留下一条性命。说起来,你的一些老友,都希望能看到你呢。” 听得“袁瑛”,哈立德便知道,自己终究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他也知道袁瑛失利,但按照他对袁家兄弟的了解,袁瑛应当准备了后手,可以从洛口仓脱身才是。可是现在听对方的口气,袁瑛竟然是被生擒活捉。 旁人倒还好办,未必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可是袁瑛那里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但前方袁瑛才就擒,这边就来对他动手……速度也太快了 “老友?” “当初大食将军齐亚德虽是被斩,可是部下却大多无恙,如今有大半就在辽东。”那人缓缓说道:“以你之罪,原是必死,但若能老老实实,或许叶公饶你死罪,只是罚你与当初的同伴一起,在辽东矿山中呆着,过个十年二十年,或许还能回到家乡”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哈立德如何不知道,自己的底细都被人掏了个于净 他神情惨淡,袁瑛还指望他成为一柄暗藏的短剑,却不知道他早就被人发觉。人家不捉他只是不急于收网,此时大局已定,他还能哪里去 他不由自主向东南望去,随着他的被捕,袁晁在中原落下的棋子算是被叶畅扫荡一空,面对这种情形,袁晁会如何做?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47章 进退维谷失所据 - 盛唐夜唱 - 波波 袁晁目光凛然,看着眼前燃烧的城市。 在攻克庐江郡之后,别人都劝他全力东向,先将繁华的扬州(广陵)夺到手中,但是他力排众议,决定先向北取河南道。 因为程千里败亡的缘故,从淮南道到河南道之间,再没有可以阻拦他的力量。他兵力所到之处,各城不是开城投降,就是被一举攻克,几乎没有什么耽搁,他就抵达了义阳郡,再往北一步,便是河南道。 就在这里,他得到了弟弟袁瑛兵败被擒的消息,这个消息让袁晁大为震惊,同时也让整个叛军都骚动起来。 袁晁力主北进的一个理由,就是进入河南道之后,可以与袁瑛会合,南北两股叛军联在一起,兵力可以达到近百万,而且夺取洛阳的粮仓之后,便可以断绝长安的补给。 可是袁瑛的兵败,让他的计划胎死腹中,下一步何去何从,就成了一个大问题。 为了泄愤,也是为了提升士气,袁晁下了屠城令,对义阳郡进行屠戮,义阳郡二三万户百姓,顿时成了这群凶兽口中的美食。他们若不从贼,就只有死路,故此贼人又增加了两万余人。 袁瑛此时纠集的乌合之众人数已经有四十余万,这么多人,人吃马嚼,每日消耗就是一个巨大的数字。他又不善于这些后勤补给方面的事情,每天浪费的粮草就不知多少,这让他更是头疼。 “哈哈哈哈……爽快” 他身后,方清系着腰带,一脸神清气爽的模样走了出来,那屋子里还隐隐传来女子的哭声,袁晁横了他一眼,方清却泰然自若:“袁大郎,不要担心,只要我们取了洛阳,拿叶畅的性命来换袁五哥就是” 袁晁嘴角微微弯了一下,心里却是暗暗叹气。 与袁瑛不大将叶畅放在眼中不同,袁晃自始至终就觉得,叶畅是他平生劲敌。他之所以⊥袁瑛北上起事,原因就是想要断绝辙轨车道,逼迫叶畅留在中原,不能到南边来阻挠他。 现在这个目的虽然达到了,却也折了自家兄弟。方清不将叶畅放在心上,觉得己方有数十万人,足以扫平叶畅,他的心态,与当初袁瑛别无二致。不同的是,袁瑛多少还能听得进袁晁的劝告,而方清则根本听不进去。 他们这是数股乱贼合伙,袁晁只是名义上的共主,能够勉强约束住大伙不散,这已经是他统御有方,至于让众人对他的命令言听计从――这比正面击败叶畅还要困难。 “那个死太监如今如何了?”见方清颇为无趣地离开,袁晁向身边人问道 他口中的死太监,就是安元光的养父,程千里的监军大使骆奉先。 “那没卵的货色,逃得倒是快,连接追了他几回都没有追上,如今应当到了上蔡。”身边的陈庄道。 “可惜,未能擒住他,若是擒住他,问题都好办一些”袁晁喃喃说道 他口中的死太监骆奉先,逃命的本领倒是大,并未如乱军中所言那般被擒杀,而是一路北奔,始今逃到了上蔡,身边只有区区几百兵力护卫,一个个人心惶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南下之时,都是信心满满,只觉得凭借禁军精锐,平乱不过是旦夕间的事情,大伙就是来混个军功,故此骆奉先才敢将养子也安插在军中。 结果骆奉先不懂军事,胡乱于预指挥,临敌又胆怯,率先逃命,致使程千里兵败,数万禁军也被葬送了个于净,不少于脆就投入贼人当中,成为贼军的一伙骨于力量。这个结果,让骆奉先又惊又怕,不知如何是好。 此前之际,他一心逃走,故此没有想下一步该做什么,到了上蔡,得到叶畅擒获袁瑛的消息,又知道贼人在义阳郡暂时停住,这才缓地劲来。 “我要你奉上的兵士呢?我如今奉旨监军与贼人作战,正需要军士,你这区区县令,安敢阻我军计?” 他瞪着眼前的上蔡令,胡乱骂道,骂得上蔡令面如土色。 都是当老了官的,如何不知道这个死太监在给自己找替罪羊,他与程千里的惨败,与上蔡令没有半分关系,可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何况是这阴毒的太监? 他心中急转,想着怎么将这太监奉承好了让自己脱身,所谓急中生智,还真给他想出了一个名堂。 “骆公,非是卑职阻挠,实在是因为上蔡民少粮缺,不足以支奉大军,况且骆公南下之时,已经自上蔡过了一回,那时连城中的几十个差役,都随骆公南下征战,如今尚是存殁未知……贼人现在就在义阳郡,距我上蔡不足百里,朝夕可至,卑职守土有职,一死报国而矣,可是骆公肩负重担,不可轻有闪失 “休要说这些没有之事,你就说,拨不拨兵给我,若是没有兵,就让你的差役小吏出去捉青壮来充”骆奉先哪里耐得住性子听他这些胡说八道,厉声打断了他。 “卑职变不出兵来,不过,卑职却知道何人有兵……达奚大尹奉叶公之命,在都畿道募兵,如今手中有壮勇近万,又挟叶公大胜之威,震慑群小,骆公何不请他来此相助?” “达奚大尹……达奚坷?”听得这里,骆奉先心中一动。 此前程千里的惨败,他从来不以为是自己于预军务的结果,而认为是程千里无能,自己完全是被程千里所连累。他也知道,这次败回京中,他想再有出头之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除非能反败为胜,至少要打一场大胜仗,这样就可以将此前失利的弥补过来。 但是打胜仗需要有兵,此前骆奉先逼上蔡令出兵,是为了保护自己,可现在,他有了新的目的。 “可惜,元光不在,若是我儿元光在身边就好了,也不知他有没有到叶畅手下……”骆奉先喃喃说了声。 上蔡令没有出声,将骆奉先的注意力转移到达奚坷身上,将自己摘出来就好了。 达奚坷其实也是逃到豫州郾城的,他原本被乱贼围在临汝,后来叶畅以身诱敌,达奚坷不知围解,连夜遁逃,原本想要逃回洛阳,结果半途得知贼众十余万围洛阳,吓得他掉头向东,一路逃到豫州偃城,这才喘过气来。此时听说叶畅在洛阳大败袁瑛,他回过神后,情知自己失临汝有罪,故此在豫州、许州招募青壮,只想着多募兵马,以抵其罪。 然后叶畅准备在洛口仓围歼袁瑛,达奚坷又没有赶上这场大战,手中虽然募得近两万青壮,却发觉自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整个战争之中,他完全没有任何表现,如果说有,就是弃临汝而逃。 与骆奉先一样,他也必须为自己的胆小无能而付出代价,故此,面对两万新募的青壮,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尹,这些青壮,当如何处置,是带到洛阳去,还是就地解散?” 在郾城已经耽搁了好几日,幕僚来向达奚坷问道,达奚坷嘴角起了两个大泡,正不愿意说话,听得询问,双眼顿时瞪了起来:“我怎么知道……啊哟,啊哟” 他捂着嘴角呼痛,那幕僚不敢笑,却又不敢不说:“郾城虽未经过贼人袭扰,但在这里久耽终究不是一回事,大尹,这两万青壮若不是及时处置,他们在营里呆久了,免不了要生出事端。这几日营中打架斗殴,每日都要生出几起来啊” “每日只与他们一顿饭,免得他们吃得太饱,就只想着打架”达奚坷怒道。 幕僚大惊失色:“大尹,万万不可,若真如此,只怕会将他们逼反来……如今江南的贼人打了过来,程千里都败亡了,若是他们南下接应江南之贼,只怕朝廷饶不过大尹啊” “现在朝廷也饶不过我” 达奚坷一边喃喃说着,一边在心里大骂叶畅。他原本以为,在洛阳城中配合叶畅清算杨国忠的势力,叶畅会对他另眼相看,若真将杨国忠掀翻了,他甚至有青云直上的机会。却不曾想贼人起后,叶畅毫不犹豫将他赶出来募兵,想到叶畅当日下令时的情形,达奚坷觉得,若是自己就这样回洛阳,即使叶畅不以贻误军机为名要他性命,他的仕途只怕也完了。 同时得罪了叶畅与杨国忠的人,在朝堂中岂能还有立足之地 “都是这些死贼人,这些死贼人”达奚坷越想越生气,在衙门大堂上大骂起来,但一骂,嘴角的泡便又疼了起来,于是大骂再度变成了“啊哟”之声 就在这时,门前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大尹,大尹,有使者求见” “使者?”达奚坷心里突的一跳,整个人都僵住了,颤声问道:“是朝廷派来的还是叶公派来的?” 若是朝廷派来的,定然是召他回朝问罪,若是叶畅派来的,也不会是什么好事情,不是斥责他贻误战机,就是要他回洛阳述职。 “都不是,说是监军大使骆公的使者” “监军大使骆公……骆奉先,他还没死”达奚坷稍松了口气,然后眉头一拧:“他派使者来找我做什么” “大尹见一见不就知道了?”身边幕僚道。 不一会儿,那使者便到了达奚坷面前,是一个禁军校卫,官虽不大,神情却有些倨傲。 “让我督兵前去上蔡与他会合?”听得那校卫传达的命令,达奚坷几乎跳了起来,神情非常难看。 “程千里为兵马副元帅,有都督河南、淮南道兵马之权,如今程千里阵殁,骆公为监军,自然也有此权。”那校卫道:“如今贼人被骆公阻于淮水,其势已竭,如强弩之末,不如穿鲁缟。奈何骆公兵力不足,故此召达奚大尹前去相会。” 对于那校卫说的话,达奚坷半个字都不相信。 什么阻于淮水、强弩之末,骆奉先要是有这个本领,程千里也就不会死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骆奉先怕死,想要召他这两万青壮去保护自己。 因此达奚坷淡淡一笑:“我奉叶公之命,来此募兵,未有叶公军令,我不敢擅动。” “达奚大尹,你这样说就错了,你是河南尹,守土有职,若是骆公不支,贼人渡过淮水,进入河南道,此前河南道便有贼,大股贼人复至,你会是什么下场?”那校卫倒是个辩才,冷笑着说道:“骆公只是监军,尚亲冒矢石不惧死伤,你堂堂封疆大吏,惧贼不敢前……也罢,你就等着长安城中来的囚车 那校卫说完之后,转身便走,竟然不再看达奚坷。达奚坷心里却是突的一跳,因为那校卫这话,正说中了他的心事 他最畏者,不就是长安城来一槛囚车,将他押送回京,然后待罪于牢中么。若真如此,杨国忠如何会放过这个机会,定然要在牢里对他下死手,他可没有谁能再护着他…… “且慢,且慢,何必如此急,我又没有说不去助骆公,只是未得叶公吩咐,我不好擅自行事。”达奚坷心中念头一转,骆奉先不会让这个校卫只是来威胁一趟便了事? “达奚大尹,你要小心,如今你处境艰难,须得有人能在朝廷,主要是在圣人面前为你说话”那校卫回过头来,冷笑一声:“叶公之命听不听无所谓,但是圣人之命……” 达奚坷悚然动容。 他明白了骆奉先的意思,若是能帮他撑过这最危险的一段时间,骆奉先愿意在李隆基面前保他。骆奉先在宫中虽然不是最得宠的太监,远不能和高力士争风,但是他能捞得这个监军的位置,肯定是李隆基的亲信之人。 有他说一句话,自己的前途保下来的希望大增 达奚坷心中念头转来转去,琢磨着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一个幕僚匆匆过来,神情很异样,悄悄将一叠纸放在他面前。 这是《民报》,长安城中消息最灵通的报纸,甚至比起朝廷的邸报都要灵通。 达奚坷瞄了一眼,看到那个标题,顿时起身,慨然道:“好,骆公既然阻住了贼人,我岂能不为朝廷分忧……我明日,不,我现在就动身,督帅大军南下,助骆公击败贼人” 他变得如此快,如此彻底,让那禁军校卫也吃了一惊,不过对达奚坷为什么会如此变化,那校卫在在乎,只要将达奚坷这两万人马带到上蔡,他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48章 反覆无常为官宦 - 盛唐夜唱 - 波波 “哈,哈,哈” 袁晁仰天大笑,只觉得胸中憋闷,在此一扫而空。 不怪他如此,他自己都没有料想到,会得来这般一场大胜。 在他面前,骆奉先与达奚坷两个败军之将抱在一起瑟瑟发抖,这让袁晁身边的贼人都是满脸恶心与轻蔑。 “这二位,一个就是两腿生风骆奉先,一个就是浑身是胆达奚坷。”一个贼首笑呵呵地对袁晁道:“袁公英武,果然一鼓破城,擒获这两个废物” 这确实是一场奇袭,袁晁抹着胡须,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冷笑着道:“两个不知死活的废物,也不知他们怎么敢与我相斗” “安大夫大军已经入中原,叶公便屯军在洛阳,贼子,迟早有一日要在长安城见到你的首绩” 骆奉先与达奚坷在那抱着一团面如土色,他们旁边一小吏倒是胆大,指着袁晁破口大骂道。 贼人顿时将那小吏按住,那小吏跪在地上兀自骂个不休,袁晁上前一步,用靴尖点了点小吏的下巴。 “某最喜这种刚直强项之辈。”袁晁笑着道。 达奚坷颤巍巍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见眼前白光闪动,紧接着喀的一声,红光扑面,湿湿热热地淋了他一脸。 浓烈的血腥味传来,让达奚坷与骆奉先都大声惨叫,那小吏的人头,便滚到了他们面前。 拎着还在滴血的刀,袁晁到了二人面前,脸上笑容不改:“因为这种人脖子比较硬,砍下去咯崩一声,甚是清脆……不知二位脖子硬否?” “我降,我降,我愿降” 骆奉先还在那里抖,他逃来逃去,原本都逃出生天,只因为不甘心,召来达奚坷守上蔡,却不曾想达奚坷比起程千里更为不堪,原本停下来看似不再北进的贼人又如此狡猾,竟然连夜突袭,两人合在一起两万兵马只被贼人一个冲锋便溃败,他二人这次连逃出城的机会都没有。 他这个时候心里对达奚坷那个怨啊,但是没有想到,他这个太监还没有说要降,达奚坷竟然先抢着降了。 骆奉先目瞪口呆看着达奚坷,便见达奚坷伏倒在地,连连叩首,说起话来又快又急,他心里顿时大怒:这厮怎么这么贪生怕死? 男子汉大丈夫,生何欢死何惧,怎么能这么贪生怕死? 他这等没有本领没有气魄没有运道的人,怎么能这么贪生怕死? 想到这里,骆奉先眉头一拧,手掌张开,双足用力,向前便是一扑 然后,他就死死抱住了袁晁的腿,将脸贴到那脚面上,嚎叫着道:“袁公,袁公,且听奴婢一言,奴婢原先未曾亲眼见袁公威仪,早若见此,奴婢定不会逃,而是径直降了奴婢一年袁公,就是要坐天下称王称帝的模样,袁公后宫,当须得体之人服侍奴婢残缺之人,唯有一片赤胆忠心,愿献与袁公,助袁公成就千秋万世帝王之业” 刚还在拼命求饶的达奚坷顿时没有了声音,他瞪大眼睛,转而目瞪口呆地看着骆奉先了。 他心里对骆奉先那个恨,若不是骆奉先相逼,他还呆在郾城好端端的,怎么会跑到这上蔡来送死 他此时就忘了,他来上蔡原本就是为了抢功劳,在从《民报》上得知安禄山大军南下之后,他就生出侥幸之心,以为袁晁得知这个消息后必然不敢北上,若他能此时抵达上蔡,便可以上奏朝廷,说是自己逼退了袁晁。这样一来,前面畏敌失城的小过自然不会有谁在意了,没准还因此骗得一些军功。 哪知道他虽然盘算得好,可是来到上蔡才过一日,还没有来得及传播叶畅与安禄山联军南下的消息,袁晁就对上蔡发动突袭,一日一夜奔袭近百里,将官兵完全击溃,也将他也骆奉先擒获。 他真是不欲死,人世的荣华富贵,他还没有享受够呢 一念至此,他顿时省悟,骆奉先这个死太监能够服侍袁晁后宫,他却不行,除非他也想把那活儿给割了。 若他对袁晁没有用处,岂不就意味着死路一条? 他也冲了上去,将袁晁的另一条腿抱住,大声叫道:“袁公,我有紧急军情禀报,有朝廷……啊,不,有伪朝的军情禀报” 袁晁这个时候才回过神来,他身边的亲随和乱军首领都哄然大笑。 “文官,太监,再加上那些拎起刀枪手脚就发软的武官…哈哈哈哈,这就是官啊,官啊,官啊”袁晁哈哈大笑,脸色却毫无笑意,目光森冷,杀机凛然。 “我有紧急军情啊,我能替袁公管理庶务,为袁公效力”达奚坷嚎叫道:“安禄山来了,安禄山督帅十万边军入中原了” 袁晁原本是想杀了这狗官与死太监的,听得这一句话,顿时头皮一紧。 他此次举事,最担忧的就是叶畅这个人和安禄山手中的军队。他这些年有意打探各处消息,知道安禄山手中兵力最盛,也最为精锐,他派袁瑛到河都、都畿起事,原本的想法就是在安禄山南下之前形成大势,断绝安禄山的粮道,到时就可以和这个未必忠于大唐的胡将谈谈条件。 如今因为袁瑛事败被擒,这个目的实现不了,只能指望朝廷忌惮安禄山,不令他领军入中原。 却不曾想安禄山现在就来了 “你所言是真?”一把拎起达奚坷,袁晁厉声问道。 达奚坷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不说的?当下连珠一般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我来时便接到消息……安禄山已亲帅十万边军南下,消息中说,他已经到了绛州” 他一边说,一边胡乱从怀里掏出纸来,正是那份《民报》。 安禄山此时早已领河东节度使,据说朝廷有意令李光弼代他,但是因为民乱,此事不了了之。他此次入朝,也不象以往那样走河北道、河南道、都畿道,而是直接走河东道,故此行军速度甚快,在杜甫得到消息去打探之时,他已经到了离风陵渡并不远的绛州。 “竟然是真的,安禄山这厮竟然南下了” 看着那报纸上所载,袁晁吸了口冷气,心旌不禁动摇。 “叶畅又在洛阳聚兵两万,他有莫测之机,能随时招募到青壮为兵,而且那兵还能打,袁公之弟便是中了叶畅诡计,后败于洛口仓……袁公,不可北进,只能南下,攻下淮南道,再平江南道,以淮南、江南富庶,望观中原,等待中原之变”达奚坷说到这,声音更大了:“如今天子年老,其寿不过十载,袁公在淮南道、江南道经营十载,再一统中原……” “蠢货,那样的话,安禄山与叶畅必然坐大”旁边的骆奉先一把将达奚坷推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笑声:“大喜,袁公,大喜啊” 袁晁瞪着这个太监,面上杀机盎然:“喜从何来” 方才达奚坷说的话让他有些心动,他正想细问,可这个时候骆奉先又来捣乱,让他极度不快。 “安禄山与叶畅二贼必不相容。”骆奉先阴笑道:“安禄山定是杨国忠引入朝,以分叶畅之势者,他入京之后,先要与叶畅斗上一番,两败俱伤之下,这天下,必然是袁公的了” “什么?”袁晁有些不解。 旁边的达奚坷一拍脑袋,自己怎么把这一茬忘了 经过洛阳骚动之后,叶畅与杨国忠是彻底撕破脸了,这一回必是互不相容,若没有袁氏兄弟起义之法,只怕两人在京中都斗出了胜负。 原本两人势均力敌的,但叶畅平乱有功,手中有了兵权,杨国忠又有把柄在他手中,明显处在下风。但杨国忠却招来了安禄山,有安禄山相助,两人的势力恢复平衡。 可是摊牌的局面已经形成,只要双方没有迫切的外敌,那么就必然会内斗,直到分出胜负来 “安禄山岂是叶畅对手?”袁晁道。 “加上圣人就不同了,叶畅功太大名太高,这已经是自寻死路了,周公之贤,尚难免成王之疑,何况他叶畅?”达奚坷乘机插嘴:“只要稍加观望,长安城内,必然有变” 袁晁背着手转了两转,回望了一下达奚坷与骆奉先,脸上神情,仍是犹疑不定。 他原本的安排被打破,最主要的谋主齐亚德也被捕,此时让他拿出一份新的战略来,确实不是件易事。更重要的是,他信不过这两个家伙。 “我就在这观望?”他问道。 骆奉先在宫中察颜观色锻炼出来的,从他的神情当中看出了他的真意,当下叫道:“不可,不可,袁公如何能在此观望此地还是离叶畅太近,袁公就在卧榻之畔,叶畅与安禄山必然会齐心协力,但是袁公若能远离都畿道,叶畅与安禄山必内斗” “回淮南道?”袁晁又问道。 达奚坷听出他不大愿意回淮南道,心里再一琢磨,便道:“可去山南东道 “哦?” “走山南东道,顺南西西向,若是叶畅与安禄山内斗,则寻机出子午过,或者入汉中若是情形有变,迹可南下过大江,去江南西道”达奚坷琢磨了会儿,猜出袁晁心意,他乃是台州人,终究是想回到自己老家,若是事有不济,当真是宁可回江南道也不愿意呆在淮南道的。 “此策甚好”旁边几个亲信和贼首这个时候也插嘴道。 他们这一路过来,个个都抢得腰缠万贯,若不是想着坐天下,早就想回去当个富家翁了。所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众人都欲回家看看,达奚坷之语,正合众人心意。 “你二人当真愿奉我为主?”袁晁也是心中大动,他这一路上没有掠到多少文官,正愁着手下有悍勇好战之辈,却没有能上得台面的文官。这达奚坷好歹曾任过礼部侍郎,也算是朝廷里有名有姓的人物,倒可以帮他招徕些人手。 “愿奉袁公为主”达奚坷没有出声,那边骆奉先先叫道:“我还有一计 “你说” “达奚大尹为河南府尹,我二人举义之事,朝廷尚不得知。”骆奉先目露凶光:“袁公可以达奚大尹之名,号令郡县开门相迎,如此附近城池,兵不血刃可得也” “你”达奚坷大怒,指着骆奉先的手指头都在发抖。 此前再为袁晁献计什么的,都不为别人所知,即使日后袁晁兵败,他也可以推搪脱罪。但是若真为袁晁去骗取城池,消息传到长安,他达奚家里的人头,还不够愤怒至极的李隆基砍的 这骆奉先是太监一个,孤家寡人,便有子嗣,也是收养,自然没有把家人放在心中。他达奚坷家中人口虽不算众,可毕竟还有些让他牵挂的,这样一来,岂不害了家族? 骆奉先阴森森看着他,嘴角撇了一下:“怎么,达奚大尹还想着再投回朝廷?” 袁晁眼中顿时杀机闪动,达奚坷猛然缩了一下脖子,抬头望了袁晁一眼,然后道:“哪里,哪里,我虽是河南府尹,但如今河南府都听叶畅的,我的名号,未必管用。倒不如骆公之名,骆公为监军,程千里已死,便是叶畅都得听从骆公号令,我便是奉骆公之令,从偃城赶来上蔡……还是骆公之名好用” 骆奉先脸顿时抽动了一下,他虽无嫡亲子嗣,但总还有些亲族,真是如此,他的亲族也必然完了。 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与达奚坷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眼见这二人斗鸡一般对起了眼,袁晁哼了一声,然后嘿然笑道:“这倒是好计,好计……就这样,以你们二人之名就是走,把诸家头领召集起来,我们商量一番” 他转身出去,亲卫都跟走,屋子里顿时只剩余达奚坷与骆奉先二人,两人相互瞪了许久,达奚坷叹道:“骆公,你何必害我?” “你方才只顾自己活命,却不管我,怎能来怪我?”骆奉先咬牙切齿地道 达奚坷懊恼地撇了一下嘴,这死太监就是小心眼,方才自己求饶时,连自己性命都不知能否保住,哪里能管得着他? 不过此时,却不是算账的时候,见左右没人,达奚坷小声道:“你我皆是降人,若不同心,如何在贼……袁公身边立足?你我互为援手才是,骆公以为如何?” 骆奉先心里暗暗记下他方才险些又以贼首称袁晁之事,面上却点了点头:“只要达奚大尹愿意,某亦愿意”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49章 休道风寒为小恙 - 盛唐夜唱 - 波波 冬雪来得极快,昨日才刚刚天阴沉下来,到今日,已经雪满原野了。 叶畅醒时,发觉外边天色极亮,他赖了一下床,这才在响儿服侍下从床上起来。响儿银铃一般的声音随着一阵寒意传了过来:“下雪了,好大雪” 叶畅皱了皱眉,快步来到门前,发觉院子里果然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昨夜并没有怎么刮风,却不曾想,无声无息落了这么多的雪。对着满眼的雪色,叶畅又发了一下呆,似乎不大愿意 “今日郎君有何事要办?” 眼睛有些发红的刘长卿早就候在门前,见叶畅出来,没有怎么寒喧就直奔主题。 “雪甚大,城中百姓有没有遭灾的?”叶畅问道。 “昨夜就在忙这个,城里有一百七十余户屋子被雪压塌了,其有三十四户无家可归,职下与洛阳令一起,将他们安置在亲友家中,压死了七个人。另外街上派人巡视了,所有无家可归者,都被带到收容处暂时收容。好在如今贼已平定,石炭能源源不断运进来,今早我便去问过了,每石石炭三百七十二文钱,价格已经落下。” “让差役们挨家挨户警示,石炭有毒,使用时要小心谨慎,不要紧闭门窗,须得留出毒气排出的空隙。” “是。”刘长卿又应了一声。 他知道叶畅心情不好,不敢罗索,正要退下,叶畅突然又开口道:“刘公,去召安元光来,今日大雪,我心神颇为不宁,不知城外百姓情形如何,我要出城巡察。” “这么大雪……”刘长卿有些犹豫。 “正是大雪,我才要去,原本就是贼乱之后,百姓生计艰难,不去看看,我心中实在是不安啊。”叶畅缓缓道。 他这番话让刘长卿有些感动,当下退出之后,不久安元光便到了叶畅面前,叶畅吩咐了一番,安元光心中大喜,叶畅此次出巡,不带别人却只带他,分明是对他另眼相看。他应了之后,便出门点兵,不过小半时辰便回来:“叶尚书,兵马已经备齐” “这次可能要在都畿道巡视几日,甚至有可能去河南道看看,你备了几日粮草?” “依着叶公之令,备足七日粮草” 这是叶畅带兵的习惯,他手下兵士外出,不论所执行的是什么任务,都要携带七天粮草。这个规定看似呆板,实际上却是叶畅深思熟虑的结果。七天粮草,足够打一场攻防战所用,这样就不虞被人突袭包围后没有足够的食物支撑 叶畅领着人马向东而去,一路抚慰,召集各地官吏布置应付大雪事宜,沿途官吏,多少有些怪罪叶畅小题大做:这场雪虽然大,可是还没有到成灾的地步,原本用不着这么上心。但是只要被叶畅发现这种心思,少不得要大发雷霆斥骂一番,其中还有几个倒楣的家伙被叶畅就地免职。 或许是沿途辛苦,又或许是心情郁闷,到了洛口仓时,颜真卿一看叶畅就吓了一跳:“叶公这是怎么了?” “偶感风寒,稍有不适。“叶畅在马上用浓厚的鼻音回到:”不过无妨,我在洛口仓休息几日,你寻一个好些的郎中来便是。” 颜真卿看他模样,形容有些惟悴,并不象他自己说的那样简单。他心中暗暗担忧,派人去请郎中,自己陪着叶畅入内。 “颜公不必担忧,让我静养即可。”叶畅见颜真卿寸步不离跟着自己,笑着向他道。 颜真卿默然了一会儿,然后低声道:”叶公不必太过心焦,无论朝中有何变故,叶公于国有大功,天下官民之心,大半在叶公这边。” 他知道叶畅身体一向强健,此时出现重病之兆,十之**乃是忧怒攻心,其直接原因,便是朝廷召安禄山入京。在普通百姓眼中,这纸诏令是再正常不过,可是颜真卿却明白,这其实代表着朝廷对叶畅的不信任。 朝廷真的想快速平乱,只要诏安禄山的兵来即可,将这些兵派给叶畅,想来旬月之间,叛乱可定,根本用不着安禄山本人来。但现在朝廷把安禄山召来,而且不是让他直接赴战场,而是安置在京畿,分明是看叶畅屡战屡胜又赤手空拳拉起了近两万精兵而心怀忌惮。安禄山此来,拱卫京师只是目的之二,真正的目的还是对付叶畅 没有多久,郎中请来,为叶畅诊断之后,开了几服药。出来之后,颜真卿问其详细,郎中神情微微有些异样:“叶公虽无大碍,但劳心过甚,须得静养 与颜真卿想的也相差无几,他点了点头,便打发郎中离去。 但到了夜间,叶畅身边的栗援却来寻颜真卿,说是叶畅有事召他。颜真卿依言来去,却看到叶畅神情冷竣,一身盔甲。 颜真卿愣了愣:“叶公还不安歇,这是……出什么事情了?” “我准备连夜南下,直取豫州”叶畅道。 “可是叶公身体……” “我身体并无大碍,沿途放出生病的消息,乃是为了掩贼耳目。贼人只道我在此养病,又值大雪,必不备我,乘机一鼓擒住贼首,安定天下。”叶畅说到这,微微一笑:“有些人只道我会勒兵不前,先与安禄山相争……我岂是这等不以大局为重之人” 颜真卿看着叶畅,好一会儿,只觉得热泪盈眶:“叶公果然为大唐之柱石,安禄山辈,如何能与叶公相提并论” 叶畅笑了笑,没有再说此事,只是让颜真卿遮掩他的行踪,对外只道他在养病。 计议已定,叶畅悄然出城,身边将士,他竟然只带了安元光等二十余人,就连栗援,也留在了洛口仓城。 望着叶畅离开的背影,颜真卿再度热泪盈眶:朝廷待叶畅何其不公,而叶畅为天下又何其无私,这等人物,理当为周、伊之位,宰执天下,治国安邦 他却不知,叶畅脸上,一直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朝廷将安禄山调入京畿,防止他带兵入京争权,那有什么用,叶畅要争的,原本就不是京中那方寸之地,他要争的是天下的官心、民心 便是颜真卿这等忠直人物,现在都忍受不了朝廷,只要再进一步,他们就会将天下之望托付于自己身上――那个时候,莫说是安禄山,就是李隆基自己本人恢复到二十岁之时,也根本无法阻止他入京城执掌权柄! 更何况,这群被眼前贪欲蒙蔽了眼睛的鼠目之辈,还会替叶畅做一些他想做而不方便做的事情 上蔡城中,袁晁此时还未睡下。他占据了城里最好的一户宅院,此时正在其大堂中大摆宴乐,诸贼首,除了留在淮南的陈庄,其余都在这里。 “诸位兄弟,咱们四五十万人,不可能久居于一处,须得早些定下方略。”酒微熏之际,袁晁赶走女乐,对着诸贼首道:“别的不说,咱们在上蔡有五万余人,加上新投的两万余,总共就是近八万,上蔡之粮,最多还可以给我们吃上十日,十日之后去哪里就食,是一个大问题” 众贼哈哈大笑起来,他们人数极多,打仗时啸聚一处,但战毕之后各自分散就食,可以说打到哪吃到哪,此前就没有为粮食担心过。方清地位仅次于袁晁,笑了会儿后便道:“自然是去洛阳就食,虽然袁五哥败了,可咱们此去重拾旧部,凑个七八十万人,叶畅便真有撒豆成兵的本领,总变不出这么多人手来?到时咱们将他擒了,拿去和狗官们换袁五哥来” “要是去洛阳,就得做好与安禄山十万精兵相遇的准备。”袁晁心里冷笑一声:“哪一位兄弟愿意领本部为前锋?” 这个问题一问,众人顿时都不笑了。 此时通过各方细作,他们已经打听清楚,叶畅“变”出来的那些兵马,原来是退伍的老兵、矿山工坊里的工人。众人盘算着洛阳周围已经没有多少这样的人物,故此不怕叶畅。可是安禄山不同,安禄山的部下都是边军精锐,让他们忌惮三分。 就算不怕,他们也要担心,这些贼军首领的地位,基本是由其部下人数决定的。为前锋者与安禄山战,就算惨胜,自己损失大了,也就意味着在贼军之中失去了话语权。 见众人都不说话,袁晁冷笑了一声:“看来诸位兄弟都是明白人,咱们此际,人数虽众,但还谈不上精锐,尚不足与官兵精锐相抗。兵法有云,要避实就虚。咱们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去夺洛阳,而是暂时让一让,在征伐之中增加更多的兵士,练出一支精锐来。我觉得在这边休整得已经够了,明日开始,我便要准备渡淮河回淮南道,你们若是不愿意回去,便留在这里就是。” 哪个愿意留在这里,成为安禄山、叶畅第一个要消灭的对象众贼首纷纷嚷了起来:“袁大哥这是哪里的话,咱们都奉袁大哥号令,袁大哥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 唯有方清,皱着眉不说话。袁晁看着他,见他迟迟不开口,便笑道:“方贤弟欲留在河南道?” “不是,我只是想,咱们几十万人,淮南道被咱们扫了一半,接下来得去哪里就食?莫非真去打广陵?那边不太好办,据说王启年、韩黄裳他们花重金招募壮勇,意欲与我等一战啊……” 方清不怕官兵,却有些怕王启年与韩黄裳,因为他知道,这二位与他们是一般人物。若真是逼急了,这二位凭借着金山之财,招募壮勇,不敢说击败他们,至少在广陵择坚城守住是没有太大问题。那时他们困于坚城之下,朝廷大军再于背后,他们就会和袁瑛一般下场。 “自然不是广陵,我有意西征,去山南两道。”袁晁撇了一下嘴:“我等退军,官府之中,安禄山与叶畅必为争功而内斗,到那时我再从子午谷北入关中,或者绕回河南道夺洛口仓,无论如何,都胜过此时去迎其锋锐” “袁大哥以为安、叶必内斗?” “最知晓那些狗官心里想着什么的,必是狗官,此次我擒下的那些狗官,以性命担保,安、叶必要反目” “那些狗官说的话,岂能做得了准。”方清嘟囔了一句。 “方贤弟若是不信,自可留在此地。” 让方清一部留在淮北之地,他又没有这个胆量,讪然一笑之后,他便闭口不说了。见众人终于达成一致,袁晁安下心来,颇有些心力交悴之感:那狗官与狗太监说得不错,自己不能号令统一,故此人力虽众,却只能打顺风仗,若是遇到硬仗,少不得要白耗时力。 就象这次一般,召集诸家头领开个会,便花了三日时光,先是给他们调解彼此之间的争半,然后要一一说服,最后还得防着他们临时改变主意。狗官狗太监建议避开叶畅安禄山锋芒之后,要建制定规,当真是刻不容缓! 酒宴散后,袁晁回到里宅,便见达奚坷与骆奉先二人抱着火炉对坐,正不知在说什么话,二人争得面红耳赤。见袁晁回来,两人起身,达奚坷先开口问道:“袁公,商议的结果如何?” “你二人倒是说得准,他们同意了。” “我们早说过,这些人只想着自己,却没有人想着袁公基业,袁公真想成就高祖、太宗之事,还要广纳贤才提拔能者才行。”达奚坷小心地观察着袁晁的脸色:“当初高祖太宗能有李靖、徐世绩、尉迟恭、长孙无忌等诸多人物追随,方能击败四方,小人不才,愿为袁公门吏” “这等话不必说了,对了,我已经吩咐,令他们安排两个美貌女子服侍你们。”袁晁道:“你们还有什么主意,速速献与我听” 两人对望了一眼,哪里还有什么好的计策,他们方才争来争去,无非是在争,袁晁究竟能否成事。但争到最后,两人一致认为,如今朝廷虽然失了不少人心,可李唐根基尚在,尚未到能够一鼓推翻的时候。 想要活得久些,唯有离中原远些,借着中原李唐内部的纷争,在边角之地苟延残喘,待中原之争出了结果之后,赶紧献土纳降,换个既往不咎。 但这话,他们不敢说与袁晁听。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50章 叶畅雪夜入上蔡 - 盛唐夜唱 - 波波 “贼首还在上蔡城中?” 此时离上蔡不足四十里,叶畅勒住马,望着眼前出现的这几个人问道。 安元光在叶畅身边,颇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些人,他们并不是突然出现,而是早就等候在这里,莫非是叶畅早就安排好的人手? 回想这一路行程,安元光心里便觉得甚为诡异:叶畅先是谎称察看雪灾出洛阳,然后又借着生病离开洛口仓,半途与两千精卒老兵会合,突然南下直奔上蔡。一路上沿途都有补给,而且每过一段路程便有人将军情禀报到他手中。 “正是,贼人还在上蔡城里,各路贼首连接着摆了三日酒宴,在商议是继续北进还是另做打算。袁晁已经说服其余诸贼,另外,已经打听清楚,达奚坷与骆奉先俱未死,已经事贼” 听得这句话,安元光神情大变,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 骆奉先是他养父,叶畅虽然令他恢复旧姓,可是当时他心中并不是完全愿意,还说了“养恩未报”之语,如今得到的消息,却是骆奉先并未殉国,而是屈身从贼,对于他来说,也是一大打击。 叶畅还会信任他么,一个事贼之奸宦之养子 安元光心中有些悲凉,他是胡人出身,心慕中华,归化为唐人,对于大唐可谓忠心耿耿,但因为出身不对,所以只能为骆奉先之养子,现在这个养父又成了叛逆,他哪里还能得人信任? 叶畅斜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先暂宿于此,待天明再前进……元光” “……在。” “你为我宿卫。”叶畅缓缓地道。 周围诸将都是一愣,善直还没有什么反应,那边王羊儿几乎是跳将出来:“宿卫乃是我之责……” “今夜交与元光,你养足精神,明日没有多少时间休息,会有一场大战。”叶畅道。 众人看着安元光,特别是王羊儿,神情多少有些不善。 安元光虽然很清楚,叶畅是在向他表示信任,可是一想到刚刚那个消息,叶畅却能这样对待自己,他心里就象有团火在烧一般。一边是虽有养恩却毫无忠义的养父,一边是慧眼识珠赏识和信任自己的上司,他几乎没有犹豫,垂下头对叶畅说道:“诺” 叶畅是有些感冒,这段时间又在路上疾驰,故此早早披衣准备睡下。安元光执矛肃立其门前,外头虽是寒气逼人,他却端直不动,只是偶尔抬起头来,看一看天空。 细碎的小雪缓缓飘落,积在他甲衣之上,渐渐将他堆成了雪人一般。 半夜之时,叶畅起身更衣,披着大棉袄来到屋外,见安元光模样,吓了一大跳,忙拉着他入屋:“元光,你这是做什么?” “受叶公信重,元光唯有竭诚以报,肝脑涂地,方能聊表寸心” “胡闹,站在雪中冻坏了自己,就算是肝脑涂地?”叶畅斥了一声:“留下有用之身,这才算是回报于我” 将安元光拉入屋中,两人围着火塘坐下,安元光知道叶畅并不拘礼,故此倒没有太过谦让,但坐下后仍然不敢全坐,只是坐了半边。 “元光,洛阳城中还有贼人的细作,故此我此次南下,多布疑阵,不仅仅是要瞒过这些贼人的细作,也是要瞒过朝中某些人的眼线。不曾想知道骆奉先从贼的消息……元光,我不瞒你,骆奉先葬送了程千里数万将士,我就有意诛之,如今又得他从贼的消息,即使你以功替他赎罪,我也是绝然不准的” 安元光激灵了一下,想要离座下拜恳求,却被叶畅一把摁住。 “元光,我知道你的意思,非是我不饶骆奉先,是你在军中枉死的那些袍泽饶不得他那些与你一个锅里舀饭吃的、你突围时护卫着你的、贼军追时替你断后的兄弟手足饶不得他” 安元光还是拜倒在地,口中呜咽有声:“叶公,虽是如此,还请叶公网开一面……恕小人养父死罪……” “私相授受,非我所为也”叶畅沉吟了一会儿:“我虽是爱才,可是元光,我知你乃豪杰之士,别人并不知道,若只是因为你求情,我便不顾国法……你说这如何能服人心?” 安元光觉得叶畅话里似乎还有话,略略琢磨了会儿,顿时明白:“叶公,我必立下殊勋,以塞众人之口” 叶畅皱着眉:“你这厮便是死心眼……等你立下殊勋再说。” 他说完之后,自顾回到里屋去睡,安元光正待再出去,叶畅却又道:“你就替我守着火塘,小心炭毒” 听得叶畅上床的声音,安元光心里感激,他细细思来,叶畅方才的话,虽然有安抚他的意思在里面,可更多的是对他的激烈和期盼。他是聪明人,若不是看重他的能力,叶畅完全用不着做出这种姿态,而这种看重,是此前他从未遇到过的。 次日早,雪虽暂歇,但天色夜旧阴沉。叶畅精神看起来好了许多,大早就下令出发,每行半个时辰,便休息一刻。此时已经进入贼人活跃之地,他们一路急行,到得傍晚时分,抵达汝水之畔,距离上蔡,已经不过三十余里。 “诸位兄弟,兵贵神速,我等到此,贼人尚且不知,乘夜疾行,在明日天明之前就可以抵达上蔡。贼人虽多,却不堪一战,全功之役,便在当下”召集全军在一起休整,叶畅登高说道:“诸位是否还能撑得住?” 若不是叶畅本人来,换了别人,诸老兵必然不于,但叶畅自己亲身试险,而且还是带病出征,众人哪里不知道好歹? “叶公放心,叶公千金之躯,又有恙在身,尚且能坚持至此,何况我等 “正是,我等身受叶公之恩,此正是报答之时” 看着这些军士争先恐后表示愿出死力,安元光微微闭上了眼。 他在洛口仓时,就隐约觉得,叶畅看似一片忠国之心底下,似乎还隐藏着自己的一些算计。 即使是昨夜叶畅对他推心置腹,让他感动不已,也下定决心要与叶畅一道替国效力。 在这个时候,他将这些想法都抛开了。 没有那么多胡思乱想,没有那么多猜测疑惑,他很明白一点,叶畅就象是滚滚江河,已经汇成了大势,一路东流,绝不会因为一点小石头、小土丘而停留、折回。 或者会弯曲会改道,但终究要流入东面的大海。 他只能象这些老兵一样,汇入这个大势中去,唯有如此,才能施展平生抱负。 “贼早平定一日,淮南、两江道的百姓就早一些安定下来,咱们商会的商道也就早一天通畅,诸位可以早一天回去与家人团聚。”叶畅又道:“此战计功,一如既往,除此之外,尚有新商会之股份,折算军功可兑” 诸军士士气顿时大振。 他们都是被安置在各个商会下属行当里的退役老兵,自然知道现在这些商会有多赚钱。就算是今年下半年因为战乱的缘故商道断绝,可就按上半年的收益,大唐的三大商会半年的利润就接近去年全年。 控制了安西、云南,叶畅的商道已经铺到了遥远的域外,大唐虽然仍然是叶畅的最大市场,可是国外的收益,现在也大约能占叶畅收入的四分之一。这四分之一收入,可是不怎么受国内战乱影响的。 在叶畅数重激励之下,诸军扛着严寒与疲倦,用了大半夜时间,走完了剩余的三十多里。次日凌晨之时,他们已经到了上蔡外围。 “这附近村落,大多被贼人占据,贼人如此,既是为了以之为营寨,也是广布哨卡。此前我们可以借着夜色避开,但如今这村子却是避不开,只能从其边缘经过。好在贼人警惕性极差,所遣的岗哨,也都缩在屋里避寒。” 召集诸将,叶畅指着面前的村子,将情形说与诸将听,末了他补充道:“我们要不要先取此村?” 安元光手中举着望远镜观察着那个村子,身为武将,他对这个能够侦察敌情的宝物爱不释手。如今还很早,天色才朦朦亮,远远望去,村子里没有一人。不过从这村子的规模来看,里面人住得非常分散,他问了一句:“村子里有多少贼人?” “有千余贼人。”前来禀报的斥侯道。 千余贼人,当然不放在安元光眼里,他看过叶畅这些老兵,虽然年纪偏大些,但一个个矫健勇武,比起他们京中禁军战斗力只怕要强得多,近三千老兵收拾一千余贼人,估计自己的伤亡不会超过十个――但是,却无法无声无息在一瞬间将所有贼人都消灭。 叶畅此次只带了三千人,乘着雪夜长途奔袭上蔡,目的是一举端掉贼首。失去了贼首统领之后,这些贼人恐怕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他们便是流窜四野,也不过是几个小吏带着一村民壮就可以缚住来献。 所以不能惊动村子里的这些贼人。 安元光心里盘算着,移动着望远镜,希望能找到一条可以避开村子的道路 贴着村子走倒,倒是可以不必进村,或者走村边上的那小河道……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村边小河对面,那里一座孤零零的屋子,屋前有个大篱笆,几十只鸭正摇摇摆摆走出了篱笆。 “叶公,可以从河道过去,如今冬日,河水较浅,河畔可以过人”安元光心中亮光一闪,他惊喜地回头:“再遣两个人,去河那边,驱赶那些鸭子 “你的意思?” “鸭子叫的声音,可以掩盖我们经过的声音。” 叶畅眼睛瞪圆了一下,然后笑了。 “便依你言” 没有多久,鸭子嘎嘎的声音在远处响起来,甚为热闹。村子里的贼人岗哨过了好一会儿,才在驱赶之下,懒洋洋地探出了头,象征性地往那边望了望。 “如何,是不是有人?” “哪里有什么人,这几日捉鸭子吃的人多了,几百只鸭就剩余这几十只……不知哪个将篱笆关起来,鸭子出不来,自然在那叫个不停” “你去将篱笆打开” “得了,这么冷的天,先让阿耶我再暖和暖和,他娘的,那些当首领的可以抱着娘儿们在床上快活,阿耶我在这里风吹雪打就够了,还要我去管鸭? 他不肯去,旁人也不肯多事,自然就没有谁会在意那鸭子嘎嘎叫声中隐藏着些许动静。 过了这村子,上蔡城便已经在望了。此时天色朦朦亮,叶畅下令全速进发,当他们到了上蔡城下时,发觉城头连个哨卫都没有。 “贼人果然防备松懈”叶畅见此情形大喜,他顾盼左右:“传消息过去 跟着他们的一个斥侯上前,在城边用口哨学鸟叫声,学了两声之后,城上伸出一个头来,往他们这望了望,然后又缩了回去。片刻之后,城上抛下数道绳梯,叶畅当先便要上去,却被安元光抢了先。 “叶公,请让我有立功之机”抓着绳梯,安元光对叶畅道。 叶畅微微一笑:“好,今日兵力,就交与你” 安元光闻令大喜,他当先攀上了城,看到那个在城头的细作对他笑了笑,安元光拱手行礼,然后问道:“贼人在哪?” “就在北城西坊,你瞧,那最大的院子那个坊,贼首全部宿在那边”那细作指着道。 两人对话间,已经有数十名士兵攀上城头,他们悄然打开城门,而在城下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军士们,开始迅速又无声地涌入。 安元光快速从城头下来,爬上自己的战马,他看了看周围,没有几个他认识的人,但他不在乎,因为他知道,得了叶畅的命令,这些精兵,就会听他的 他不知道叶畅是怎么发现自己的才能的,他知道的是自己不能让叶畅的期望落空。 因此,他举起手中的马槊,向着北城西坊一指。 “诸君,杀” “杀” 一千余人跟随着他,潮水一般向着那个方向涌去,虽然人数不算多,但在这座小小人上蔡城里,却已经是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 与此同时,叶畅也进了城。 看到安元光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他笑了一下,眼中暗含深意。提拔安元光,可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才华,更是因为他的身份。 禁军将领啊。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51章 乱风方止阴风生 - 盛唐夜唱 - 波波 袁晁昨夜酒饮得稍多了些,加之准备离开上蔡,免不了在女娘身上折腾,所以睡得特别死。快要到了卯时,他仍然鼾声如雷,急骤的马蹄声响起时,袁晁才悠悠醒来,他摇了摇头,宿醉带来的头疼让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缓过神来之后,眼睛突然瞪得老大:为何马蹄声与喊杀声会在城里响起? “是哪一路兄弟闹将起来了o”心念一转,袁晁问道。 他并不相信这是官兵,因为最近的还有战斗力的官兵在数百里之外,他只以为这是哪家义军首领与别人发生争斗,导致两军之间内讧,这种事情,在他起事后发生过不只一次了。想到马上就要离开上蔡,竟然还闹出这样一出来,袁晁心里就觉得不快。 然后门“砰”一声被撞开,一个亲信闯了进来,声嘶力竭地喊:“官兵,叶畅,官兵叶畅杀来了” 袁晁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哄响,眼前金星直冒,他定了定神:“休得胡言,叶畅还在洛口仓养病……” “袁大兄,是真的,城里不知来了多少官兵,都是凶悍绝伦,他们口口声声,奉叶畅之命来平贼……大事不好了,赶紧走” 听那贼人这样说,袁晁才彻底清醒过来,他跳起身,顿足下令:“快召诸位首领议事……不对,快出城” 厮杀声离他所住之地并不远,听起来就在那坊门之外,这个时候,可没有什么余暇去商议,应当速求脱身才是只要能出城,再重振旗鼓,大不了远遁逃走,唯独不可在此等死。 不过他也明白,若就是只身逃走,少不得要被人擒获,故此他虽未召集诸路贼首,却将自己的亲信还有能抓得到的贼兵都聚拢起来,也拼凑了四五百人。他听厮杀声最初时主要在北门,但此刻东门也响了起来,便一指坊西门:“去西面,那边离城门近,出了坊便可以出城” 他带着这五百余人冲到西门处,只见这边静悄悄的,与坊北、坊东并不相同。袁晁心里稍松了口气,才有余暇思考,这些官兵究竟是从哪时来的。他将群贼散布在上蔡周围,几乎每一个村落都有他的人,官兵来此,应当早就被发觉,即使打不过官兵,也可以用烽烟示警,但是即使是到了如今,他也没有看到别处有烽烟起来。 “莫非叶畅真有什么奇门妙法,能够神兵天降不成?”他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得胡思乱想。 就在这时,突然听得前面一阵惨叫,他抬起头望去,整个心都象是沉入了冰窟之中 他们已经到了西坊门前,只见门外约有两百官兵,行列整齐,手中执着弩,冲得最快的几个贼人,已经被射倒在地 安元光冷冷打量着这群冲出的贼人:“如我所料,贼人果然会自西门逃遁……跪降者免死” 这些贼人大多为袁晁亲信,都是不惧死的悍贼,见此前情,喊了一声便往前冲,安元光也毫不心慈,下令齐射。转眼前西坊门前倒了一大片人,足有近百名贼人或死或伤。 见此处冲不出去,袁晁只能又退回坊中,此时四面喊声俱起,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围住了。他又试着冲了一次,仍然是扔下几十具尸体后被逼退回,而且官兵乘势还夺了坊门,开始向他们突击过来。 见安元光骁勇,袁晁心知想要从西门突出绝无可能,他只能接连后退,又退回到自己住的宅院之中。这宅院乃是上蔡一豪强所建,院墙高大,还设有角楼,依托着这个,一时间倒是守住了。 但袁晁心中明白这只是暂时的事情,除非城外的大军发觉城中不对,纷纷入城来救,否则他只怕要折在这里了。 “该死,为何会如此”他此时心中焦急,却怎么也想不到应对之策,当真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得有人大叫:“袁大兄,这是怎么了?” 回头望去,却见一脸醉意的方清迷迷糊糊地看着他。袁晁心中暗恨,若不是方清暗中鼓动一些鼠目寸光之辈,贪恋上蔡这边安稳,不愿意离开,哪里会落到这般地步? “袁大兄?”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方清又问道。 “叶畅杀来了,我们今日难逃一死”袁晁悲凉地道。 “什么?”方清激零了一下,宿醉彻底醒来,他从一个贼人那夺来一把刀:“在哪,叶畅在哪?” 实在懒得理会他,袁晁心念一转,突然想到一事,他令人将门守好,自己带着亲信拎刀便来到跨院。 达奚坷与骆奉先正在这里探头探脑,见他来了,两人都是色变。 “袁公,袁公,外边……是官兵杀来了?” “正是,这岂不是如了你们所愿?”袁晁阴声笑了笑,见二人真露出喜色,他勃然变色道:“只是你们莫高兴早了,休要忘了,你们已经投靠于我,落到官兵手中,下场只会比我更惨” 达奚坷与骆奉先都是猛然一抖,两人对望了一眼。 若放在李隆基开元年间,或许他们还能活上一命,可自从进入天宝年间后,李隆基为人就越发刚愎多疑,他们这等背叛行径,肯定是难逃一死,甚至有可能是极为凄惨的死法。 除非他们能立功自赎,可是如今情形下,他们如何立功自赎? 念头转来转去,两人也想不到什么好的办法,眼见二人这模样,袁晁眼中杀机越来越甚,刀也渐渐举起。 “有办法了,有办法了”骆奉先倒是急中生智,大叫起来:“如今官兵还不知达奚大尹投靠了袁公,可请达奚大尹向官兵下令” “我劈了你这个没卵的死太监”达奚坷跳起来,扑过去便扼骆奉先的喉咙。 他是文官,还不如骆奉先力大,但暴起发难,骆奉先没有防备之下,被他卡住喉咙,舌头顿时伸了出来。骆奉先慌急之间狠狠抬膝,撞在了达奚坷胯下,达奚坷顿时手一软,骆奉先喘过气来,又将他掀倒在地。两人便在地上滚来滚去,一边撕打,一边叫骂。 这模样,倒让袁晁险些气乐了过来。 “两个狗官,早就该杀了省事”袁晁喃喃说道,拎刀便真的上前。 就在这时,听得身后轰的一声响,却是门终于给撞开了。官兵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是一阵飞蝗般的弩矢,院子里的贼人给射倒一片,紧接着便有人叫道:“我降,我愿降,袁晁在跨院,我愿献了袁晁” “方清”袁晁听出了声音,嘶的一声吼,回过头来,却看到院子里的贼人在方清的带领之下,纷纷弃刃跪倒,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投降,他还待组织身边的亲信反抗,就听得一声战马嘶吼,一匹马驮着个武将冲了进来。 “谁是袁晁?”那人厉声喝道。 “他是,他就是” 袁晁就站在跨院门口处,众人手都向他指了过来,他被那将军眼睛一瞪,只觉心中一凛。 无论如何,先杀了这两个狗官…… 袁晁自知绝无幸理,他一路杀伐,从江南打到了河南,挑动无数民众举事,杀的官兵吏员不计其数,真落到了朝廷手中,必然是千刀万剐。此时他处于最后的疯狂当中,自然顾不得什么后果,举刀要先杀达奚坷与骆奉先。 偏偏这二人方才扭打一团,滚来滚去滚到了他脚下,他又回头看那将领,没有注意到。这一举刀,原本扭打在一起的达奚坷与骆奉先突然间住手,两人不约而同扑到他身上,将他抱住了。 “我擒住了贼首袁晁”达奚坷欢呼道。 “是我,是我,是我”骆奉先一连串迭声连喊。 袁晁愣了愣,他虽然力大,但猝不及防之下被两个人抱住,整个人失去平衡,还是摔倒在地。待他挣脱爬起,再要夺刀杀人时,一根马槊已经顶在了他喉咙上。 “是我擒的贼首,我乃河南府尹达奚坷,是我立的首功”达奚坷脸色阴晴不定,不停地说道。 他深知自己兵败失机已经是一错,未能舍身殉国又是二错,而屈身事贼则是比前两错都要严重的第三错。如今他也不想个人的荣华富贵了,唯一挂念的,只有活命。 “分明是我擒的,我乃监军大使骆奉先,是我擒的” 听得他要争这功劳,骆奉先急了,他二人彼此怒目相视,先是争功,紧接着开始攻讦对方,将对方投贼的丑态都添油加醋地描述出来。 “绑起来”那将领没有理会他们,向着官兵下令道。 自有官兵将袁晁缚起,骆奉先却神情一动,他觉得这声音似乎很耳熟,抬起头来向在马上的那员唐将看去,看了一眼,浑身一抖,满眼都是不可思议。 “吾……吾儿?” 那唐将正是安元光。但他的脸上,尽是痛苦与纠集,丝毫没有新获大功的喜悦,听见骆奉先唤自己,他长叹了一声,从马上下来。 无论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大唐天宝十四载冬,闹腾了小半年的贼乱,终于因为袁晁的就擒而稍稍安静了些。虽然还有一些小贼首带着贼人四处游荡,但是总体上看,席卷了三道的民乱,算是平歇了,大唐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太平之中。 捷报与叶畅告病的奏章同时送到了长安,呈到了李隆基的案头。 “叶畅雪夜袭上蔡,贼首袁晁已然活擒,其余大小贼首,自方清以下二百余人被擒,八万乱贼投降,其余大股贼人皆散,大贼首中,唯有陈庄尚在淮南道未曾擒住……” 这个奏折,让李隆基哈哈大笑起来:“念,念,再念” 高力士也是眉开眼笑,将捷报又念了一遍,这都是念到第五遍了。不过,当他念完捷报,念到叶畅因为带病出征,如今病情较重时,李隆基仍然打断了他:“念捷报,这些不重要之事就不必念了” “圣人说的是……不过,圣人,既然贼人已平,叶畅病了,安禄山是不是应当遣回范阳?” 高力士的话让李隆基沉默了。 过了会儿,他才一笑:“叶畅为朕分忧,劳苦功高,他既然病了,朕得遣人去探望,让太医去为他诊断一番……他也真是,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会感上风寒” 高力士嘴角微微抽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好。 太医只怕不是去为叶畅诊断,而是判断叶畅是真病还是装病的。 “听闻叶畅与李林甫之女离缘,身边没有人照顾,又长年在外奔波,偶感风寒,也是难免。”过了一会儿,高力士小心翼翼地说道。 他对李隆基的忠心是不庸置疑的,但是,李隆基如今有些事情的做法,让他看得也有些难受。方才这话,并非别人让他说的,可他还是冒着一定风险说了。 李隆基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冷:“高将军,如今到年底了,不知今年叶畅的三大商会,给了高将军多少好处?” 高力士心里一凛,连忙跪了下去:“奴婢有罪,奴婢不该收受商会的红利,奴婢这就让人给退还过去” 李隆基摆了摆手:“你也是,朕不过就是问问,你何必往心里去。朕是真心想问,今年这情形,看样子赋税想要收齐有些困难,朕原本想再建一处宫苑,供朕退养所用……这钱国库里怕是出不来,只能寻叶畅这财主化缘了。” 高力士跪在冰冷的台阶上,没有敢起来,又过了片刻,李隆基示意小太监将他扶起,然后摇了摇头。 高力士很明白李隆基的意思,他对叶畅的猜忌,并没有因为叶畅平定袁氏兄弟之乱而消失,相反,这种猜忌更甚了。 他心中有些奇怪,前些时日,自己还听得李隆基夸赞叶畅忠心,甚至颇为惋惜地说,李林甫虽是奸邪,却有好眼光,挑得这样一个好女婿。怎么才短短数天,李隆基对叶畅的感观就大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心中今头转了转,想到这几日杨家姐妹频繁出入宫禁,高力士顿时明白缘由。 如今他也老了,李隆基虽然念旧离不得他,但并不象过去那样,每日里几乎随时都要他侍侯着。有些时候,他不在宫中,不在李隆基身边,而这个时候,若是有人要对李隆基说些什么…… 在心里叹息了一声,高力士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52章 太医此来传真意 - 盛唐夜唱 - 波波 太医牛天齐闭着眼睛,坐在列车之中摇摇晃晃,身边的两个小侍从因为昏车的缘故,精神都有些萎糜。说起来昏车这种病症,如今已经很普遍了,长安城中的城内辙轨站台,总有几个通着下水道的铁架槽口,每趟车停下后,便会有人快步跑去大吐特吐。 牛天齐在琢磨着,能不能研究出一种药剂,可以专门治昏车症的,若能大量便宜出售,想来也是一笔不匪的收益。 不怪这位太医脑子里想的是阿堵物,在亲眼见着这十余年里大唐崛起一个个财富传奇之后,从长安到洛阳再到广陵、苏州乃至成都,大唐经济稍繁荣些的地方,人们脑子里转动的都是“如何能够发财”这样的念头。 琢磨了许久,牛天齐感觉到辙轨列车停了下来,他睁开眼,两个小侍已经迫不及待跑出去大吐特吐了,牛天齐没有急着下去,他算是有经验的,这个时候下去,肯定是一群向下挤,虽然华夏乃礼仪之邦,但是坐了这么久的车,人有三急急不可耐。 而且,牛天齐还得把自己思绪收拢回来,好好琢磨一番,自己此行的任务 奉天子之命,来给叶畅诊病。 这是明面上的使命,实际上是来看看,叶畅是真病还是假病。真病就不必说了,假病的话,那就证明叶畅心怀怨忿,朝廷对他恐怕要采取一些“保全功臣”的动作了。 几个穿着蓝灰色列车制服的人拿着扫帚上来,见他还坐在位置上,向他施礼道:“郎君,我们要开始打扫,会弄得挺脏,还请郎君让让。若是郎君还要坐着休息,可去那边那间,我们已经打扫于净了。” 牛天齐一笑,这些列车员倒是极知礼的,据说他们每一个人都需经过一个月的训练,还得试用三个月,这才能够正式成为辙轨列车的一员。 他不想在车上再呆下去,便整了整衣裳,下了车。两个小侍在车站边的地井处稍稍洗漱了一下,看起来精神了些,拎着他的行李跟在他后边。 “哪一位是牛太医,哪一位是牛太医?” 出站之时,牛天齐听到有人叫道,他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这是来接他的 “愚正是牛天齐,阁下是?” “某姓刘,名长卿,奉叶公之命,前来接牛太医。”刘长卿上前施了一礼:“请牛太医随我来。” “刘公仪表非凡,不知在叶公身边任何要职?” 跟在刘长卿身边,牛天齐隐约觉得“刘长卿”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这也难怪,刘长卿颇有诗名,但又不是第一流诗人,所以牛齐天可能是在哪里听过他的名字,却没有很深的印象。不过牛齐天不敢小觑了此人,能代表叶畅来迎接他的,必然是叶畅身边心腹。 “在叶公身边为佐吏,参赞公文,并非什么要职。”刘长卿笑道:“只是如今百废待兴,叶公自己又有恙,只能派我来迎牛太医。” “原来是刘主簿。”牛天齐没弄明白刘长卿的具体职务,但对方既然是负责公文的,一个“主簿”总不会呼低了,或许该用“长史”? 心里胡思乱想,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出了车站,坐上了刘长卿备好的马车,他们奔行在洛阳城的街道上。虽然是冬天,牛天齐还是掀开了帘子,看着窗外的洛阳情形。 与在长安感受到的压抑不同,洛阳如今仍然沉浸在胜利之后的醉意与欢愉之中。街头甚是繁华,各种各样的招牌广告林立,沿街叫卖的小贩甚至出了坊市,而是到了主街之上。一车车的货物被拉入城中,又有一车车货物被运往城外,看到这一幕,牛天齐愣了一下:“往东牟去的辙轨修复了么?” “贼人破坏殆尽,他们四处宣扬,这些年日子不好过,就是因为辙轨坏了河南道的龙脉地气。”刘长卿撇了撇嘴:“修复时不少当地宗族宿老前来理论,说来说去,就是想着再得一笔钱财。当初征地的钱,他们现今觉得少了。此事不解决,辙轨如何能修好?” “那这么多货物?” “没有办法,辙轨运不成就只能用马车牛车,运出去,哪怕运价高些,总比积在手中烂掉要好。” “这可不是个办法,依我看,辙轨还是早些修复为好。”牛天齐喃喃说了 因为洛阳与长安的交通更为重要,而且这一段贼人破坏得不严重,所以已经抢修完毕,他可以乘列车从长安到洛阳来。但牛天齐也明白,若是不能早些将通往东牟的辙轨修复,当洛口等几座大仓的仓米吃完之后,朝廷只怕要面临断粮的危险。 “自然是如此”刘长卿叹道:“只是如今叶公染病,难以处置事务,而且此事重大,没准又闹起民乱,叶公也不敢擅自做主,只能等朝廷圣裁了。 牛天齐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 当初为了修辙轨,叶畅可是用了不少手段的,民间里叶畅因为产钳等事物,名声一向好,但也有些人说,他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当初阻挠修路的人里,可是不少都坏在他手中,虽然没有丢掉性命,少不得要去边疆里转上一圈。 所以叶畅这个时候借口要圣裁,更大的可能就是要和朝廷讨价还价。 自己这一趟的任务,可真不是什么油水好的任务啊。 两人又沉默起来,牛天齐继续向外看,但没过多久,刘长卿便说“到了” “不是在大观园?”牛天齐来过洛阳,也到过大观园这个著名的地方,知道这是叶畅在洛阳的大本营。但眼前所在地方,却只是洛阳西南的一个小坊,比起大观园的热闹,实在是相差甚远。 “大观园那边太吵了,这些时日,天天都有人在那宴乐,叶公要养病,如何能呆在那边。”刘长卿伸手虚扶:“牛太医,当心些,路面冻住了。” 这座院落比起大观园,确实要简朴得多,从外表上看没有什么动静,但进去之后,便见戒备森严,而且往来的卫士都神情肃然,似乎很紧张的模样。 牛天齐心一颤:“叶公的病?” “叶公的病还算稳定,只是见不得风,不能久处政务,洛阳的太医说要静养。”刘长卿淡淡地道:“叶公功劳太大,此次平贼,又断了一些人的指望,少不得要戒备森严些。” 牛天齐觉得嘴里有些发于,脸皮抽动了一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至于。” “听闻安禄山摔坏了一整套玻璃器?”刘长卿意味深长地道。 这件事情,牛天齐也听说过,不过他还知道得更多些:安禄山听闻叶畅雪夜夺上蔡,只带着三千人就深入到数十万敌军之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将贼首全数擒获,他第一件事情是不相信,第二件事情则是下令加强戒备。 大约是怕也被人乘夜突袭,毕竟叶畅就是称病麻痹了贼人,现在贼人已经接近平定,而叶畅却还在“病中”呢。 不过摔玻璃器的事情,就是民间好事者编出来的了。长安城的百姓对跋扈的安禄山和他的胡兵都看不上眼,还是念着叶畅的好多些,他们在都城政治敏感性又强,知道安禄山是杨国忠弄回来平衡制约叶畅的,故此编出一大堆段子嘲讽安禄山。 甚至还有人说,安胡儿被贵妃娘娘收为养子,贵妃娘娘为他“洗周”,将他剥光了扔进水桶之中。至于安禄山称赞贵妃娘娘的丰胸为“新剥鸡头嫩如酥”之诗句,也有悄悄暗传者。一句话,安胡儿与贵妃娘娘似乎有染。 收住自己的思绪,牛天齐强笑了一下:“这个,下官职卑官小,不曾听说此事。” 对话之间,他们终于进了正堂门,进来一看,便见两个武士按剑而立,而在正堂背后,挂着一幅字,牛天齐心中一动,这种小摆设装饰,往往能体现一个人的志向与真实想法。他仔细一看,却发现这幅字只是一个大字“道”字,看落款署名,乃是颜真卿所著。 此时张旭已经去世,颜真卿乃当世书法大家,他的这个道字,雄浑厚重,如山如岩,让人觉得高山仰止,忍不住就要仰视。 “道……”牛天齐心里有些奇怪,叶畅怎么会将这样一幅字挂在中堂。 倒不是字不好,而是这个“道”字,似乎并不适合此处。 难道叶畅遇仙之事是真的,所以他对于道家的“道”至为看重,所以挂于此处,时时不忘提醒自己,这才是真正值得追求之事? 亦或叶畅想做的是夺取儒家“道统”,取得某种大义的名份? 牛天齐来此之前做足了功课,知道这一两年来,叶畅发动一些名儒,在讨论一件事情,就是华夏“道统”。 华夏之“道统”,在叶畅的解释里,始于三皇,燧人氏始肇其基,钻木取火,点燃道统之火种,伏羲氏结绳记事,传承道统之火种,神农氏垦荒耕作,壮大道统之火种。 “此泰古三皇,为华夏道统之初,皆是革新为民,不拘于古,应变于时,法天地与自然,造福于百姓。” 牛天齐记得这句话,但私下里有人议论说,叶畅说得好听,实际上就是为自己改革种种工艺、专研种种新的技巧辩护。总有人说他弄些奇技淫巧之物,类似于隋炀帝时的佞臣,叶畅是以此自辩:就连上古圣人们都在钻研、使用和推广新的技艺,身为后世晚辈,又怎么能不把这种精神发扬光大? 不过,叶畅也只是讨论了道统之初,对于此后道统的传承,却没有细说。这导致那些赞成叶畅道统论的儒生们纷纷议论,有认为黄帝、尧、舜、禹、商汤、文王、周公、孔子、董仲舒这样一路将道统传承下来的,也有认为道统散于民间,已无嫡脉可言的。 只不过些争议现在还只是在那些儒生当中,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反应。 这只是牛天齐一瞬间所想,然后他听得有人道:“是牛太医来了?” 这声音有几分沙哑,不过却还是很耳熟,牛天齐抬眼望去,便看到叶畅从内屋迎了出来。 “啊呀,叶公怎么出来了?”牛天齐慌忙上前:“叶公身体有恙,当静养才是。” “没有什么太大问题,实在是他们这些人太过紧张,让我不得不呆在这里。”叶畅沙着嗓子道:“牛太医远来辛苦了,是不是先休息?” “圣人命我来给叶公诊病,这是正事,不敢耽误。” “行,便依你。”叶畅似乎不知道从长安派太医来代表的是李隆基对于叶畅本人的不信任,他很痛快地答应了牛齐天,然后坐下来,伸出手让牛齐天把脉。 牛齐天把了会儿脉博,又察看了眼睑、舌苔,问了几句病况,沉吟了一会儿,他捋须道:“叶公是无大碍,只是风寒,这有赖于叶公身体底子好……不过叶公近来劳心劳神太多,有些虚火啊。” 叶畅苦笑起来:“贼人初时势大,我能胜之,实属侥幸,能不虚火上升么 牛齐天笑道:“叶公为国分忧,乃朝廷栋梁之臣……” 一边说着恭维的话,牛齐天一边又打量着叶畅。身为太医,对于叶畅他并不陌生,叶畅在军中革新随军医护制度上,没少找他们这些太医帮助,而他们这些太医,对于叶畅提出的一些医学道理也是极感兴趣,没少去打扰他。不过与当年相比,现在叶畅地位甚高,坐在那儿不怒自威,让人凛然生敬。 想到这里,牛齐天向叶畅使了个眼色。 叶畅微微愣了愣,然后会意:“牛太医觉得我的病情还有什么变化?” “这个……” “你们先退下”叶畅示意左右。 牛太医也将两个小侍驱走,然后再起身向叶畅行礼:“奉寿安公主之命,向叶公问安。” 叶畅先是愕然,然后笑了。 这位牛太医竟然是寿安的人……看来这些时间里,寿安并没有闲着啊。 李隆基派牛太医来,只怕还不知道他是寿安的人。 “公主殿下有何交待?”叶畅缓缓问道。 “你这个死没良心的蠢货,别太有良心了,不要回长安,去你的辽东逍遥自在”牛天齐面无表情地说道,说完之后,他又堆起笑:“这是公主殿下交待卑职一定要原话说到的。不过说完之后,叶公,卑职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53章 纷至沓来探虚实 - 盛唐夜唱 - 波波 牛天齐在洛阳只呆了一晚,第二天便又动身赶回长安,他往来奔波辛苦,却也是无奈的事情,李隆基那边还急着等他带回去的消息。 “叶畅是真病还是假病?”李隆基问起叶畅的情形时,几乎是不加掩饰。 “真病,风寒入体,好在叶尚书身体强健,故此并无大碍,休养些时日就好。”牛齐天恭敬地道。 “是真病……那就好。” 李隆基嘘了口气,微笑着看着高力士:“高将军果然有眼光,叶畅终究不是恃功自傲之辈。” “奴婢哪里有什么眼光,只不过奴婢想来,这叶畅是圣人亲自从草莽之间简拔而起的,但凡有半点良心,便不会辜负圣恩。”高力士缓缓答道:“十余年来,叶畅对圣人、对皇家,虽有跋扈自傲之处,却并无虚饰遮掩之意,就是瞒了一个傲来国,亦是迫不得已。” “这倒也是,这厮是个实心肠的,对朕都能挥拳头。”李隆基哈哈笑了,神情甚为轻松。 当初为了他想将寿安嫁与杨国忠之子的事情,叶畅确实几乎要对他饱以老拳。当时李隆基很生气,还将叶畅关到太理寺去了几天,不过现在想来,他这种脾气,在自己面前不加掩饰,倒是一件好事。 牛天齐出了大殿,后边李隆基与高力士说什么他就听不到了,不过他才出宫,便见有人迎上来道:“可是牛太医?” “正是,阁下……” “杨相请牛太医过去一叙。”那使者傲然答道。 “是。”牛天齐顿时明白,这是杨国忠派来的人,不过牛天齐暗暗好笑,他回京是秘密回京,故此杨国忠此时再想见他,已经不能让他改口说什么了。 在杨国忠与叶畅之间,稍有头脑的人,肯定会选叶畅,而不是杨国忠这等佞人,他还自以为才高智深,却不知朝廷内外早就看透了他的虚实。若不是仗着杨家姐妹,他能算什么东西? 杨国忠在牛天齐面前更是倨傲,连个座都没有赐予,就是直接问叶畅的身体状况和牛天齐如何应答李隆基的。牛天齐也不隐瞒,将之一一细说与杨国忠听,杨国忠听完抚腿一叹:“唉呀……” 他也只有一叹,若是发作在牛太医身上,不免有**份,更重要的是,会引起李隆基疑心。想了一会儿,将牛太医斥退,直接赶出了杨府。 牛天齐在杨国忠府前拍了拍身上的衣裳,心里冷笑了声,只凭这气度,杨国忠与叶畅相比,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不过还没等他离开,便听到又有人道:“可是牛太医?” 牛天齐愣了一下,自己今天可真忙,向着说话的人望去,脸上微微露出惊色:“是李先生,这一向少见啊。” 唤住他的是李泌。 牛天齐在京中是太医里比较有名的一位,时常出入宫廷,对于朝中一些名人,都比较熟悉。象这李泌,牛太医便很清楚,不仅少时就以神童闻名,而且后来时隐时仕,虽然并没有担任过拥有实权的官吏,可在朝中的影响力却不小 他与太子关系亲善,和杨国忠关系不睦,但与叶畅等人的关系尚可,若非要论阵营,应当算是偏向太子的中间派。 “山人近来都在终南闲住,最近听闻贼乱平定,才回到长安……牛太医这是?” 李泌自称山人,话里的意思与牛太医相遇是偶遇,但牛太医却不相信这一个。心思一动,估计是替太子来打探消息的,太子不好于涉国事,特别是不好与叶畅这样手绾兵权的人结交,让李泌来打听一下,也是很正常的。 “刚刚从洛阳公务回来,被杨相召入府中问话。”牛天齐不动声色地道。 “山人正好有几个医药上的问题要请教牛公,还请牛公随我到茶楼一叙。”李泌笑道。 香雪海自是长安城中最高档的茶楼,不过这些年,随着新式饮茶法的流行,长安城中多了许多家中低档的茶楼,几乎每座坊里,都有自己的茶楼在运营。李泌拉着牛天齐到了一家名为“仙叶居”的茶楼,一壶香茶,几盘糕点,二人相对而坐。 看到牛天齐似笑非笑的神情,李泌叹了口气:“方才人多之处,不好直说,还请牛公恕罪,我想问一问,叶畅的病情究竟如何?” “并无大恙,只是需要静养,稍有些劳神过度。”牛天齐道:“李先生对叶公的身体也关心?” “如何能不关心,叶公的身体,现在可是关系重大。”李泌笑道:“他无恙就好……无恙就好” 牛天齐心里微微一动,杨国忠将安禄山召入朝之中,气焰炽张,杨国忠与太子的关系又向来不睦,这等情形之下,太子莫非意图结好叶畅,借助叶畅来自固? 李泌自家也通医理,问了一些叶畅的症状之后,便能肯定,牛天齐的判断没有错,叶畅的身体应当没有什么大的毛病。此时天色渐晚,牛天齐告辞回家,李泌也自去了。 不过牛天齐才到家门前,便见有人拦着他的路:“可是牛太医?” “正是,你是?”这人有些眼熟,但一时间,牛天齐叫不出他的名字来。 “下官刘骆谷,奉安大夫之命,有几句话相问。”那人笑嘻嘻地道。 “原来是刘公”牛天齐心中一凛,这又是一方势力,而且是对叶畅明显有敌意的势力 按理说,安禄山既是杨国忠召来,他应当能与杨国忠共享情报,知道叶畅的身体状况,现在却拦在自己家门口问讯,这个小小的细节,证明他与杨国忠并不是表面那么亲近。 至少安禄山并不完全信任杨国忠。 刘骆谷看着牛天齐,微微一笑道:“今日牛太医很忙,想来不少人都寻牛太医打听过了。洛阳那边叶尚书的情形,究竟是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抽出一张纸,用身体挡着周围行人的视线,悄然递了过来。 牛天齐低头一看,是一张安东银行的飞钱,上面五百贯的数字看起来甚为晃眼。 牛天齐为太医,当然不是没有见过钱的,但是别人只问上两句话就递来五百贯,这等豪气,倒是少见。他也不推托,迅速接了过来,然后答道:“确实是风寒,再有三五日便会好。” “三五日……”刘骆谷喃喃说了一声,然后笑道:“如此多谢牛太医了,以往咱们不大熟,但今后可要常亲近。” “那是自然。” 两人都是呵呵笑了起来,拱手告辞,牛天齐回到自己屋中,长疏了口气:“现在总该没有事情了。” 就在这时,他听得自家的娘子过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牛天齐心一紧:“娘子这是何意?” “拿来”他家娘子一伸手:“家人说了,你在院门前与人鬼鬼祟祟,不知做什么勾当” 牛天齐苦着脸,将还没有捂热的五百贯飞钱交了出去,口中低声嘟囔道:“也不知是哪个不开眼的嘴长,赶明儿打出去” “老娘先将你打出去,你这厮私藏钱财,莫非是想在外边养小的?”牛娘子怒瞪双眸:“你若有这胆子,就准备好给自家开药” “什么药?” “太监还阳药”牛娘子向牛天齐胯间瞄了一眼,脸上露出冷笑。 牛天齐只觉得胯下发凉:“娘子你休要说笑……” “你可以当作老娘说笑……啊哟,就顾着教训丨你这厮,倒忘了正事。”牛娘子原本叉着的手松开,拉过丈夫的胳膊:“叶公情形如何,殿下让我问你,那话带到没有,还有,叶公又是如何回应?” 这倒是意料之中的,牛天齐笑着答毕,然后伸出一只手:“你是今日第五个问我此事者。” “哦,还有谁问了?” “第一个是圣人,第二个是杨相公,第三个是李泌,第四个是刘骆谷,就是那拿五百贯钱来的那位。” “噗”牛娘子冷笑了一声:“当真是不安份的货色……五百贯买个答案,他倒是大方。” “安禄山啊,控一道之地,又从安东商会捞了不少钱财,家资自然丰厚。”牛天齐笑道。 “那个李泌又是什么人物?”牛娘子又问。 “应当是替太子来问的,杨相与安禄山在一处,若说叶公最不安,那次不安者便是杨相了。” “太子殿下……”牛娘子有些讶然。 这位一向低调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太子,怎么也跳出来了? 李泌此时便到了东宫,他的官职当中有东宫属官,因此出入东宫并不是太过麻烦。得到他回来的消息,李亨立刻就召他入内,李泌穿过东宫院落,见人员稀少建筑破旧,李泌心中微微一叹:“圣人待太子太苛,不过太子甘于俭朴,亦是国家之福也。” 快步进了大殿,看到一身简朴的李亨背手立在那里,李泌心中又是暗道:“太子英武有类于圣人,为人宽厚仁和,实在是明君之质……” 但是他目光一转,看到笑眯眯地立在李亨背后的李静忠,方才的感慨化成一声叹息:“只是太子深居东宫,近于幽囚,身边无贤,致使李静忠之辈甚得信重。此时太子身边缺人,暂且由他,但到大业得成之时,当上书进谏,请令李静忠辈远离。” 他心中这样想,神情却是不慌不忙,向李亨行礼:“山人李泌,拜见殿下 “先生不必拘礼,孤与先生,乃自幼相交,多年情谊,岂可以俗礼相待……李静忠,圣人赐孤的那上好茶叶,给先生泡好呈上来” “是”李静忠笑嘻嘻地说道,神情却没有多少恭敬。 李泌觉得李亨是明君之质,那是他少年时的记忆使然,却不知道长期为太子又朝不保夕的生活,使得李亨的心理扭曲了多少。李静忠却是跟在李亨身边,许多旁人都不知道的李亨阴私,他却一清二楚,自然明白,这位看似宽仁的太子,实际上腹中的阴毒险恶,甚至可以说卑鄙无耻,已经到了让他这个太监都瞧不起的地步。 “叶畅的情形究竟如何,他是真病,还是装病?”李亨向李泌问道。 周围的宫女小太监都不在,殿里就只是李亨与李泌,李泌一弯腰:“确实是病了,只是病情并不严重,稍歇息便能痊愈。殿下,此正是天赐良机” “哦?” “臣愿替殿下跑这一趟,前去见叶畅。”李泌压低了声音:“殿下,人才难得,若能得叶畅倾力之助,殿下江山,必然稳固。” “先生还是主张招揽叶畅?”李亨神色微微一动,表情似笑非笑。 “正是,李林甫已死,叶畅又与李林甫女离缘,先前殿下与叶畅旧怨,正可揭过。”李泌说道:“昔日太宗皇帝用魏征,天下皆以为圣明,今殿下用叶畅,亦可显殿下雅量宽厚,可比尧舜” 李亨哈哈笑了两声,神情略略有些犹豫。 他很借重于李泌,但事实上,李泌绝对不是他的圈子里最核心成员。因此,他的一些计划,并未曾对李泌说起,李泌或许能察觉其中一二,却并不尽数知晓。 “殿下,李先生,茶来了。”就在这时,李静忠走了进来,一边为二人布茶,一边悄悄向李亨使了个眼色。 李亨点了点头:“李先生,若是你去说服叶畅,当如何说服?” “叶畅虽跋扈,却并无不臣之心,对大唐之忠,是不必疑的,他如今官居尚书,富甲天下,无论是权还是财,都不足以动其心,能令其心动者,一是名,二是家。”李泌说话时从容不迫,带着强大的自信:“殿下以国士之礼遇之,以国是方略付之,可使其扬名青史。寿安公主,殿下之妹,与叶畅相识已久,圣人原有下嫁之意,只因李林甫抢其先机而未成,今叶畅既已离缘,殿下可许以尚主。臣料想有此二策,叶畅定然愿意为殿下效力分忧,如此不仅殿下储君之位稳固矣,而且登极之后,朝中二十年宰相之才亦有矣。” “二十年宰相之才……”李亨听得这一句,心里就是不快:“先生高叶畅太高啊,宰相之位,迟早当属先生,叶畅岂能居之二十载” “文韬武略,臣皆不及叶畅远矣,而且臣乃山人,志不在朝……臣愿为鲍叔牙,以管仲荐于君前”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54章 山人洗耳听道统 - 盛唐夜唱 - 波波 李泌真心觉得,现在是化解李亨与叶畅矛盾,同时招揽这位才智当世无双的国士的最好时机。 李隆基待叶畅不公,天下皆知。 叶畅从辽东赶回来给杨国忠擦屁股,将他闹出来的洛阳骚动弹压下去,又替李隆基本人收拾烂摊,将几乎被乱贼闹翻天了的河南、都畿道重新稳定下来,甚至还带病长途奔袭,一举擒获贼首袁晁、方清等。 但是李隆基却召安禄山入长安,明面上是令其平乱,实际上是忌惮叶畅在中原握有兵权之后作乱。在平乱之后,也没有及时发布功赏,倒是派太医去窥探叶畅是真病还是假病。 如此种种,实在是不象当初英明神武的李隆基,年老昏悖至此,在李泌看来,这也意味着李隆基命不久矣。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这个时候,叶畅心中定然是委屈、愤怒、难过、不满等兼而有之。李亨以储君的身份,悄然安抚,必能得叶畅感激。此后事情,都是水到渠成,得了叶畅支持,杨国忠就算是有安禄山相助,也不可能动摇李亨的太子之位。 他的提议让李亨沉吟了会儿,旁边的李静忠又向他使了个眼色,李亨微微摇头,然后道:“事关重大,且让孤多思量两日,反正也不急在这一二日……先生辛苦,早些回府歇息。” 李泌还待进言,却见李静忠笑吟吟道:“奴婢送先生出去” 他心中立刻明白,李亨确实不会立刻拿定主意,他肯定还要和自己手下一群人商议。 想到李亨手下的那批人,李泌便微微皱着眉头。 那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啊 送他出宫之后,李静忠迅速回到正殿,李亨危襟正坐,双目炯炯。 “静忠,你觉得如何,李先生的建议妥当不妥当?” “不妥,不妥,远水难解近渴。”李静忠咧了咧嘴:“而且那个会坐视殿下去招揽叶畅?” 他说“那个”时伸出了右手大拇指,这代表着李隆基。李亨还是有点犹豫:“你说远水不解近渴是何意?” “那个身体可好着呢”李静忠笑眯眯地道。 李亨悚然动容。 他这些年幽居于东宫,少有外出,加上日夜忧惧,身体大不如前,甚至华发上头,看起来比李隆基年纪也差不了多少。而李隆基虽然身体也在明显衰老,可是至少现在还看不出寿命将极的模样。 确实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在他登极之后,叶畅或许能够给他带来极大的好处,可对于他登极的作用就有限得多了。 “况且,如今局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静忠又压低声音道:“再想有这么好的时机,那就难了。” “唔” “另外也不是所有人嘴都如此严密。”李静忠又说了一声。 李亨这下子再不犹豫:“静忠,你到孤身边,当真是天赐予孤的智囊……若我有那一日,高力士辈何足道哉” 听得李亨这句话,李静忠心里顿时大喜。他自打入宫起,就将高力士视为自己一生的目标,而李亨这个许诺,分明是说将来要给他比高力士更多的权柄 真能如此,此生不虚 “既是如此,我明日就回绝李先生,这李先生虽是足智多谋,只不过为人太过拘泥正道,可惜,可惜……” 李静忠心里冷笑了一声,李泌方才的建议确实是正道,但若李亨真的走正道继承大宝,大伙能有几分功劳,又能有多少好处分配?唯有不走正道,打破原先的一些东西,才能空余出更多的位置和好处,供大伙分亨 不过心中虽然如此想,李静忠口中却道:“殿下,李先生也是好持重,他毕竟与咱们不同不过,依奴婢之见,殿下不妨答应他,就令他去见叶畅。 李亨心中一动,抚掌道:“果然该如此,好计……静忠,卿真乃辅国于臣,可惜你是内臣,否则当个宰相,绰绰有余” “殿下大宝之日,奴婢就改名为辅国。”李静忠笑道:“奴婢乃是殿下家奴,宰相么,有奴婢这家奴更得殿下倚重么?” 两人顿时哈哈笑了起来,不过李亨却不知道,李静忠口中轻视宰相,心里却道:以宦官之身为宰相,这个……听起来也很不错 次日李泌又求见李亨,李亨知道他为何而来,不待他相问,便请他亲自去洛阳一趟,看看能否招揽叶畅。李泌大喜,只觉得太子殿下英明非凡,浑身于劲倍增。 他揽下此事,也不停留,出宫之后,立刻就赶往洛阳。长安到洛阳的辙轨被贼人破坏了一段,但很快就修好了,牛天齐去洛阳时尚未耽搁,到他去时,更是一路通畅。不过三日功夫,他便到了洛阳,入城打听叶畅身在何处,便直接来求见。 此时叶畅正在察看来自辽东的战报,听说一个自称山人李泌的求见,不由大奇:“他来做什么?” 刘长卿在旁笑道:“他向来与太子殿下亲密,想来是受太子所托而来。” “你都知晓此事,他自己难道不知?”叶畅眉头皱了皱:“这可比较犯忌讳,李泌行事,一向谨慎,此次前来,只怕别有缘由。” “无论如何,他乃是天下名士,还是先见他一面。”刘长卿道。 “行,那就见上一见……” 李泌被引进院内,虽然这只是一个小院,从外面看很不起眼,但是进来之后,就发觉装饰非同一般,别的不说,单单是那红漆木框玻璃窗,便非同小可,一扇装下来,只怕要上百贯钱。 “叶公为人豪奢,天下知名,今日看来,果然如此。不过他曾在国富论中自辩,说他虽豪奢,所用却非民脂民膏,而是自己才智所得,且他多花费一些,百姓当中因此获利者就多几人,总比将钱铸成银球、金饼,藏在地窖之中要强……这等窖藏金银之事,既无益于国,又不利于子孙,乃愚者之所为也” 这几年,李泌没少研读叶畅的文章著作。越是读,就越觉得不可思议,叶畅的文章论起文采,可以说还比不得一个四五流的文人,与他的诗名完全不相称,但是其文辞虽浅,其奥义却深。再结合叶畅所提的“道统论”,李泌隐约对叶畅的志向有所了解。 正是因为有所了解,所以李泌才觉得,这样的人,太子应当死死攥在手中,使其为己所用才对。 “李先生一向久违了。”李泌正琢磨着,便见叶畅出现在视线当中。 如今叶畅虽未痊愈,却也好得七八分,因此精神还算好,就是稍有些黑瘦。他笑吟吟在那抱拳拱手,李泌慌忙上前行礼,然后握着叶畅的手:“怎敢劳叶公相迎?” 握手的时候,他有意无意扣住了叶畅的脉搏,叶畅似乎不以为意。 李泌也通医理,从叶畅的脉博来看,确实是大病初愈的样子,他心里的信念更为坚定,松开手后再行礼:“叶公为国操劳,不顾病体,实在让山人感佩 “李先生这话说得太过,我身为唐人,为国效力乃是本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我等?” 李泌听得精神一振:“叶公说的是,泌此次来此,正是见了叶公文章,心痒难熬,特意来请教。” “哦?”叶畅愣住了,他当然不相信,这是李泌来洛阳的主因,只是想不到,李泌会找这样一个理由。 “这不是说话之所,请到书房一叙。”他伸手示意道。 二人来到叶畅的书房,李泌看着明亮的屋内,又看了看玻璃窗,开口赞道:“叶公,这玻璃为窗,虽然奢华,但确实甚妙,只要不是天色太晚,就用不着点灯火,不虞被烟熏坏了眼睛啊。” 叶畅笑着点了点头,没有接话。李泌又打量了一下周围陈设,叶畅虽然号称奢侈,但实际陈列上却少有金银,座钟、檩木的书柜等等家俱,显示出叶畅的奢侈与众不同之处。 “叶公在国富论中以为,财富唯有流通,方可公平,富人若只进不出,于人于己都无益处,如今看到叶公这边陈设,可知叶公所言非虚啊。”李泌笑吟吟地道。 这话别人说来有些讥讽之意,但李泌神情甚为诚恳,让人觉得他所言发自内心,并不是借口叶笑叶畅的奢侈。叶畅又是一笑,径入正题:“李先生有些什么事情要指教叶某,还请直说” “山人对叶公近两年所提‘道统,之说甚感兴趣,不知上古三圣之后,道统孰人所传承,又孰人所光大。”李泌缓缓说道:“此事困扰山人许久,又不见叶公接下来的论述,故此前来相询。” “以叶某所见,三皇之后,道统已在我华夏百姓之中矣。集其大成者,为诸子百家,采撷其一二者,为能工巧匠。道统如水,万民如鱼,生于其间,却不自知。” 李泌听了叶畅这般解释,不由大吃一惊。 他带来的这个疑问,确实困扰他许久了,而且他心中猜测,叶畅的答案里可能会有哪些人。但不曾想,叶畅并没有指出哪个具体的人,却将诸子百家、能工巧匠、百姓万民都包了进去,认为他们都是道统的传承与光大者 这可是人所未言之论,而且李泌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无论是从道家,还是从儒家,甚或法家,都没有这样的结论 “以叶公看来,莫非孔子算不得道统之传承者?” “孔子自然是道统传承者,我方才说了,诸子百家,皆为道统传承之中集大成者。” “那董生呢?” 所谓董生,即是董仲舒。 儒家传承之中,董仲舒的作用,绝对不亚于孔孟,在某种程度上说,甚至高于孔孟。正是董仲舒之大一统,迎合了汉武帝独揽乾纲的权力**,才使得儒家从百家之中脱颖而出,成为一门显学。 即使是当朝尚道家,却也只是将老子认为始祖,并没有真正将道家思想作为治理国事的标准。 “董生故弄玄虚,为独尊儒家而巧言说动汉武帝,算不得道统传承。不过他虽是狡辩,却也有歪打正着之处,其大一统之说,倒是暗合三圣道统。” “哦,此言怎讲?” “三圣道统,说来说去,只有二字,利民。”叶畅徐徐说道。 李泌听到这里,心头象是惊雷响起,震得他双眼圆睁神荡魂驰 叶畅此前的论著之中,其实对三圣道统有所解释,但“利民”二字,有如画龙点睛一般,让李泌对此前对道统不解之处,霍然开朗。 燧人氏钻木取火,为的是利民。伏羲氏结绳记事,为的是利民。神农氏遍尝百谷,为的还是利民 不利民者,便是冠冕堂皇巧言令色,无论是编排上什么大义名分,终究是谬种流传。利于民者,哪怕一时沉沦于下,为牧奴、窑工,亦将青史称颂 “江与河,乃华夏两条血脉,只是江河时有泛滥,天下时有水旱,当此之时,一地一域之力,不足以赈灾安民,故此华夏须为一统,此董生歪打正着之处。”叶畅又道。 李泌眼波微动:“故此禹治水而家天下…这家天下替公天下,并非为私,而是为公?” “在启,家天下为私,在禹,家天下为公。”叶畅道。 “还有呢,叶公还有未尽之言” “天下万国诸族,非唯华夏一隅,若是华夏分割,兄弟阋于墙,则边患必起。周时有犬戎猃狁,秦汉有匈奴,我大唐先有突厥后有犬戎现又有大食,未来又有契丹、女直等等胡乱。若华夏不能一统,则亡族灭种之祸,不过旦夕之间”叶畅道:“故此华夏一统,非为应对天灾,亦为应对**。” 此时离五胡乱华尚不遥远,李泌很理解叶畅所言,回顾历史,情不自禁点头:“正是,正是” 他听叶畅谈论道统,只觉得句句真言,字字珠玑,每一句都发前人所未言,却又暗合青史,隐喻天道。听着听着,反倒把此行真正目的忘了,待回想起来时,时间不知不觉过去许久,一轮夕阳,悬于西面,透过玻璃窗子,将金色的阳光洒在叶畅身上。李泌向叶畅望去,只觉得眼前这肃容端坐之男子,光芒万道,宛若天人。 “叶公提出此道统之论,几近圣矣。”他忍不住说道。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55章 前途至此心茫然 - 盛唐夜唱 - 波波 对李泌来说,叶畅的道统论就象是推开了一扇窗子,一个全新的世界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是这个时代最聪明的人之一,自然知道,若这道统论真的大行于世,会给旧有的认知体系带来多大的冲击。 甚至会从根本上冲击儒家的思想和正统地位,把华夏重新拉回百家争鸣的时代。 不过李泌这个人,半道半儒,虽然以道掩其形以儒为其骨,却不是很有门户之见,所以对叶畅这种做法并没有太大的反感。就道统论又向叶畅请教了一些问题之后,他终于转入正题:“以叶公所见,学有道统,那么不知道国家是否有道统?” “有”叶畅毫不犹豫,近乎斩钉截铁地道。 “那道统有正统,亦有谬种曲解,国家之道统是否也有正统?” 李泌这话,让叶畅终于稍稍停了停,看了看李泌,然后笑了起来:“原来李公是在这里等我。” “叶公智虑深远,天下无双,山人自然是瞒不过叶公的。”李泌也不否认,只是坚持着问道:“叶公,还请为山人解惑。” “此前我说了,所谓道统,不过二字,利民。利民则正,不利民则误,上自天下道统,下至国是政略,皆是如此。” 听到叶畅这样答,李泌心里又是一喜∶“叶公果然近于圣矣,既是如此,太子殿下身系万民之望,他若能顺利登基,天下自然安宁,正合叶公所言刂民,。叶公,山人也不隐瞒,太子以为叶公有宰相之能,愿以孔明、安石之任托付于叶公” 他说得毫不掩饰,也是因为他知道叶畅绝对不会到李隆基面前去泄露这番话的。叶畅听完之后笑了两声,这声音让李泌觉得极是异样,他讶然相望,却发觉叶畅面上神情已经收敛下来。 “既然殿下愿弃前嫌,叶某岂有不效力之理?”叶畅一脸诚挚地道:“李公的意思,叶某完全明白了,请李公放心就是,叶某效忠于华夏道统,绝无二意” 李泌绝对不傻,他是这个时代最聪明者之一,听出叶畅话中隐隐还含有别的意思,他心里微微一动:叶畅心中所想,与他口中所言未必是一回事! 不过他原本也就不指望着能一次说服叶畅,在他看来,如今叶畅处境艰难,他替太子表露出招揽之意,只是打好一个基础,真正要收服叶畅,还必须是待太子登基之后。以李泌对李隆基的寿命判断,这应当还有三五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太子可以加深与叶畅的关系。 两人议定,李泌连夜又赶回长安。听得他离开洛阳的消息,叶畅冷笑了一声:“也不知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无论他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郎君都不可为其言辞所动,太子其人,刻薄寡恩,为其权位,抛妻弃子亦无所惜。郎君与之仇怨早结,若能化解,几年前就当化解了,何须至如今?而且,天宝十一载西马场之事,李泌参与其中,他今日亦未说明,定是心中有鬼” 栗援虽然在叶畅身边的时间不长,但是他参与的机密事情却是不少,因此很多事他都知道。叶畅听他如此说,不由笑道:“你担心?” “以小人职责,原本不该胡乱说话,但此事于系重大,小人不得不进言 叶畅又看了栗援一眼,见栗援神情认真,便微微点头:“我知道,你放心就是。” 叶畅很明白栗援为何会进言,现在,以他为核心的一个利益集团已经稳定下来,象栗援,若是叶畅能身居高位,那么今后自然就可以水涨船高,无论是个人的权势还是家族的富贵都有所保障。相反,若是叶畅出了什么意外,或者叶畅的事业受到重挫,他们作为叶畅一手培养出来的人才,即使为别人所用,也休想受到十足信任。 所以即使是为了其个人私利,栗援等都要努力推动叶畅的事业向前发展,有时叶畅甚至想,若他自己成为自己事业的阻碍,这些以他为核心的利益集团也会想法子影响甚至控制住他,让他不为阻碍。 他放出了一个奇怪的生物,现在还很弱小,可终有一日,这个生物会大得让他本人也不得不顺应的地步。不过叶畅对此并没有太多的抵触,也许用不着等到那一天,他就已经功成身退了呢。 “事情总得往最坏处想,李泌此次前来,最坏之处,就是替李亨来安抚我。李亨急于安抚我,必然是因为他要有什么举动,否则的话,他应当做的不是安抚我,而是推动我与杨国忠相斗才对……他能有什么动作?” 叶畅收住心神,将精力集中于太子李亨等人的实际打算来。他在长安城中有不少眼线,也能得到许多重要情报,从这些情报中,他可以分析出许多事情。但是他的情报网再厉害,也做不到无孔不入,故此有些问题,他也只能打探到风吹草动,却离真相还很遥远。 叶畅的病情得到确认之后,朝野之中,似乎都松了口气,天宝十四载十二月一日,眼见年底将至,朝廷的钦使再度来到洛阳。 “圣人欲进叶公为郡王、兵部尚书,诏叶公回京?” 这个消息随着钦使的到来,很快就传遍了,没有一人觉得才三十岁的叶畅升到这一步有什么问题,相反,大伙还都有些惋惜:朝廷终究是小气,以叶公功劳才能,应当入进为相才对,虽然兵部尚书往往就是宰相所兼任,可毕竟在此次诏谕之中,并没有说让他入朝为相。 颜真卿此时正好到洛阳公于,闻讯之后,他立刻来求见叶畅。 “此事是真是假?”他性了耿直,与叶畅又是旧交,说起话来便不加掩饰,直接向叶畅问道。 叶畅笑着点头:“倒是真的,不过我对兵部尚书之职并无兴趣,我宁可做工部尚书,继续修辙轨。” 颜真卿沉默了会儿,然后抬头道:“叶公,你我多年旧交,我知道你才学渊博,故此有些学问上的事情,欲向叶公请教。” “哦?”叶畅笑了,前有李泌,现有颜真卿,他们都来请教学问,这倒还真巧。 “昔日汉初三杰,张良、萧何、韩信,为何韩信封齐王而身死,张良为留侯而善终?” 叶畅原本是侧坐的,听得颜真卿此语,顿时坐正起来,双目炯炯,瞪着颜真卿:“颜公是听得什么消息?” “只是想当然罢了。”颜真卿垂下眼:“兔已死,鸟已尽。” 叶畅用手指头轻轻敲打着案几,许久没有开口。 朝廷的意思,其实聪明人都猜得到,兔死狗烹鸟尽弓藏,那是当皇帝的传统。只不过是烹是藏,却要看臣子聪明不聪明。 颜真卿自然希望叶畅聪明一些。 “以颜兄之见,我当如何是好?” “入长安,称病不朝。”颜真卿直视叶畅:“交出兵权,以待他日。” 他说时盯得叶畅紧紧的,仿佛要从叶畅的神情里看出他真实的想法。但是叶畅神色并没有什么异样,好一会儿之后,叶畅缓缓道:“杨国忠欲杀我,如之奈何?” “什么?”颜真卿大吃一惊。 “此次召我入京,便是杨国忠欲杀我。”叶畅神态终于露出一丝苍凉:“他自知争不过我,哪怕我退一步,他为绝后患,也不欲放过我。” “天子如何容他如此”颜真卿大怒:“天子圣明,如何,如何……” “天子疑我,前些时日,二十九贵主亦遣人来对我说,让我回辽东避祸。”叶畅缓缓道:“你说我称病致仕,返回辽东,如此可否?” 颜真卿嘴巴轻轻动了一下,轻声道:“此下策也。” 这确实是下策,若是放在平定中原之乱前,叶畅倒还可以躲到辽东去,躲个一二十年,等中原人们渐将他遗忘之后再回来。可是现在,他立下盖世奇功,功高难赏,缩回辽东去,几乎就是打李隆基的脸,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李隆基容不下功臣。 对于李唐皇室来说,他最好的结局就是回长安,然后被圈养起来,或者某一天饮了杯酒后暴毙 杨国忠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才有些肆无忌惮。 “我留在洛阳,称病不还,如何?” “亦下策也。” 留在洛阳称病不去长安,也就意味着毫不掩饰他对皇家的怀疑,而杨国忠便有了借口,安禄山为何现在还在长安,不就是为了震慑他么? “所以我还是非去长安不可啊。”叶畅缓缓说道。 天宝十四载十二月二日,叶畅从洛阳动身,开始启程赶往长安。颜真卿在洛阳车站送他登上辙轨列车,看着这车远去,渐渐消失在林木之后,他神情惶然,不仅仅是为叶畅的命运,也是为自己的未来。 或许还有大唐的未来。 十二月五日,叶畅到了骊山,在这里,他也得到了李隆基的旨意:随侍伴驾,前往骊山行宫。 骊山温泉宫天下闻名,叶畅虽非初次前来,但到这里一见,还是觉得巍峨雄壮非同一般。而且这几年,靠着叶畅、杨国忠的奉承,李隆基用了不少财力来改造骊山行宫,再加上京中权贵纷纷在此辟园建屋,苑囿山石连绵不绝,当真是一处休假胜地。 “叶公请随我来……” 为叶畅领路的是个小太监,在叶畅下了肩舆之后,便一直是他为向导。不过并没有走多远,迎面便看到一顶肩舆停着,然后叶畅听得一声喝:“叶十一 声音清脆如铃,紧接着,一脸气鼓鼓模样的寿安从一棵树后露出脸来。 “原来是二十九贵主,吓我一大跳,还以为从山里出来一只母大虫呢。”叶畅笑吟吟地道。 寿安闻言更怒,厉声道:“过来” “不过去,看殿下这模样,就算不吃人,也要打人” 在叶畅眼中,寿安仿佛还是当年十二三岁时的小模样,人前小心谨慎,在自己面前却是跋扈凶悍,但内心却又敏感纤微。不过他忍不住要小小地捉弄一下对方,或许也唯有对方,才让他对李唐宗室还保留着一丝好感。 “你不过来,我就过去”寿安气得劈手从一个太监手中夺来拂尘,拎着衣角向叶畅奔去,叶畅转身就逃,却没有逃得太快。身后的小太监也要追上去,却被寿安的伴当拦住了。 “圣人要见叶公……这如何能耽搁?”那小太监跺脚道。 “唉,你既在圣人身边,莫非不知道叶公与殿下的事情?叶公为了殿下,可是敢对圣人握拳头的……”寿安的伴当笑嘻嘻地道:“他们许久不见,打闹一番乃是常事,你去凑什么热闹,当心脑袋” 那小太监心里有些急,却也不敢真去追,只能远远看着,便见寿安追上了叶畅,拂尘伸出去便抽在叶畅的背上,叶畅一边躲一边笑,嘴里似乎还在说什 他却不知,这对看似在打情骂俏的人,说的却是严肃无比的事情。 “你还来于什么,我不是让牛天齐与你说,叫你速还辽东么?莫非牛天齐没有把我口信带到?若真如此,我非要了他全家性命不可”寿安一拂尘抽过去,嘴里说道。 “他带到口信了,不过我觉得,我还是该来长安。”叶畅道:“你得到了什么消息?” “还要得到什么消息?安禄山大军便屯于长安南北两面,杨国忠三天两头宴请他,杨家姐妹每日进宫在父皇面前说你的坏话,你说,还要得到什么消息?”寿安道:“你立刻下山,让和尚护着你,哪怕是杀,也要杀回辽东去,唯有回到辽东,你性命才能无忧” “若回辽东,只怕今生再见不到你了。”叶畅道。 这话一说出,寿安手中的拂尘停住了,她盯着叶畅,仿佛是想知道,叶畅这句话里有几分真心。 “当初我与李腾空有约,她只是借你数载,护住家族,只待父皇不再惦记她家,她便与你离缘。”好一会儿之后,寿安道:“此事你是否知晓?” 叶畅猛然想起,当初他与李腾空成亲时,接新娘的车队经过玉真观,寿安曾拦下婚下,钻入车中与李腾空说过什么话。原来那个时候,李腾空与她便有这样的一个约定 “你们两个女娘胡闹”叶畅哼了一声:“难怪空娘好端端的要闹出家”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56章 磨牙吮血问何谁 - 盛唐夜唱 - 波波 “你们当男人的难道不胡闹?”寿安撇了下嘴:“废话不说,你回辽东去” “虫娘,事情还没有到这一步。”听得她宁可终生不见,也希望自己能够安全,叶畅心中感动,便不再玩笑,看了远处的众人一眼,他快速道:“我料事情还会有变化。” “还有变化?” “圣人再不喜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对我动手,毕竟我方立大功,如果骤然得绺,圣人之人,必受损伤。”叶畅道:“不得圣人旨意,杨国忠岂敢擅动,他能借助的,无非就是安胡儿罢了,但是安胡儿不傻。” “你是说……收买安胡儿?”寿安一脸嫌弃的模样。 她非常讨厌安禄山,当初安禄山便曾在她而且摆威风,以她来证明自己只忠于大唐天子。 “安胡儿是变数。”叶畅隐晦地道:“圣人太过信任他了。” 寿安不傻,相反,她很聪明,也拥有极强的政治敏感性,听到这里,她顿时觉得寒毛一竖:“他要谋逆?” “我有这个预感,却没有证据。”叶畅低声道:“但对他来说,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那你还来做什么?” “总不能看着他害了你们。”叶畅向着寿安笑了一笑:“我过去了,你做好应变准备,不要太明显。” 或许是长期以来习惯性信任叶畅,也或许是叶畅话语里展示出来的自信,寿公终于没有再阻挠他,放叶畅过去了。 没有多久,叶畅终于到了华清宫前,让他有些吃惊的是,高力士竟然在门前等着他。 “叶公,圣人令我在此迎候”一见着叶畅,高力士笑眯眯地拱手道。 叶畅忙施礼:“怎敢有劳高将军” “圣人原本要亲迎的,说你劳苦功高,理当亲迎,只是怕这样替你招惹人嫉,故此才遣我来代他相迎。” “天子圣恩,臣唯有肝脑涂地,方可报之”叶畅一副百感交集的模样。 高力士暗暗赞了一声,他在叶畅少年时便见过,那时叶畅虽然还算大气泰然,可在他眼里,毕竟是有些稚嫩之处。可这才短短几年时间,再见叶畅的时候,他身上的那种圆滑成熟,已经与李林甫当年没有太大距离了。 李林甫,始终是大唐君臣上下心中的一根刺,叶畅若不是曾为李林甫女婿,而且至今庇护李林甫家族,只怕他也不会树上这么多敌人,不会招惹如此多的忌恨。 心念微转,高力士又道:“杨相原本也要来迎的,只是偶感风寒,故未能至。” 叶畅这个时候,那圆滑却又没有了,他挺直腰,昂然道:“我风寒初愈,他便又感风寒了……我是因为雪夜讨贼而感的风寒,不知杨相是为了何事感了风寒?” 这话语里的味道,让高力士瞳孔猛然缩了缩,然后高力士苦笑。 杨国忠与叶畅的关系,果然到了誓不两立的地步了。 “何至于此?”高力士压低声音,做出他这一生中少有的冒险:“叶公年纪尚少,退他一步,又能何妨?” 高力士说得很委婉,叶畅长叹一声:“高将军,你说我已经退了多少步?退无可退,如之奈何?” 以高力士的奸猾,他能说出开始那句话,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听叶畅的回答,他也不继续说,只是展臂伸手:“叶公请入内,莫让圣人久等了。” 李隆基就算等得再久也不会无趣,他此时正在鼓掌大笑,因为在他面前,一个大胖子转个不停。 虽是大冬天,这个大胖子穿得却少,近乎赤着上身,但他的身手却是很敏捷,一身肥肉随着他的舞姿而甩动,看起来如同波浪一般。与大胖子对舞的,乃是李隆基最喜欢的妃子杨玉环,此时年玉环也已年长,等闲不亲自下场跳舞,今日实在是兴致高,这才会与大胖子合作,以娱李隆基耳目。 大胖子自然就是安禄山。 他憨笑满脸,看上去根本没有久镇边关的大将的凛然杀气,甚至连居于人上的大官的气势都没有,倒象是个被街头艺人牵着的憨厚狗熊,一副全然无害的模样。 单从外表,实在很难将他与已经致数十万人死去的安禄山联系在一起。 高力士进来时,他犹自在舞,但眼睛却不由自主向着外边瞄了过去。 “圣人,叶畅在外求见。” “请他进来,请他进来”李隆基笑道。 他开了口,高力士便出去请叶畅,这边乐声不绝,杨玉环犹自在舞,安禄山却停住了步子。 “安卿舞得正好,为何要停下?”李隆基讶然道。 “正是正是,臣妾可从未见过安大夫这般的舞者,如此体型,犹能舞得如此好” “臣舞得好,只是舞与天子与娘娘看,至于旁人,臣才懒得奉承”安禄山声音洪亮,瞄着正好走进来的叶畅:“那些小儿辈,也配见臣之舞?” 跟在叶畅身边的高力士身体微微一僵,只觉得额头冒汗。 安禄山与叶畅见面,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只不过高力士没有想到,安禄山会如此迫不及待,向着叶畅发出挑衅。 叶畅什么时候是能吃亏的人了,在当初他无权无势的时候,被驸马挑衅都要想法子报复回来的,此刻位高权重名动天下,怎么会容忍安禄山的这种挑衅 两人不要当场打起来就好…… “臣叶畅,拜见圣人、娘娘。”叶畅仿佛没有听到安禄山刚才的话,他直接来到李隆基面前行礼道。 李隆基也不希望安禄山与叶畅当他的面吵起来,经过袁氏兄弟的叛乱之后,他更希望能粉饰太平,维护朝廷上的一团和气的局面。因此他笑着道:“叶卿辛苦,原本早就要催叶卿回畿内的,只不过听说叶卿身体有恙,这才拖了些时日……叶卿此次出征,不过数月便已擒住贼首,实在是劳苦功高,朕必不吝赏赐” “臣份内之事,不敢请赏。”叶畅道:“不过圣人既然提起平乱之事,臣倒是有件事情,要请圣人圣裁。” “何事?” “此次诸贼叛乱,从贼者数十万之众,他们虽曾从贼,终究还是陛下子民,如何处置,臣不敢擅专。”叶畅缓缓道:“另外,数十万百姓从贼,此乃当政之责,此责不可不究。” 李隆基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看着叶畅的目光有些冷:“叶卿,你是要追究朕的责任啊。” “当政之责也,与圣人何于?”叶畅抗声道。 李隆基狐疑地盯着叶畅,想知道叶畅这句话究竟有几分真心。 如果不是追究他的责任,那就是纯粹找杨国忠麻烦了?看来叶畅果然还是对宰相的位置动了心思,此时若以民乱、叛乱为借口,将杨国忠拉下马来,那宰相的位置,叶畅即使不是唯一人选,也应当是大热门。 若真只是为了争权夺利…… 想到这,李隆基向杨玉环施了一个眼色。 杨玉环款款上前,到了叶畅身边,敛衽向叶畅施礼:“本宫族兄得罪了叶公,本宫在此代他向叶公赔罪了。” 杨玉环这话,让叶畅心突的一跳,连忙避开。 此前叶畅与杨国忠多次争斗,杨玉环基本是保持中立,稍稍偏向杨国忠一点。但杨玉环现在这话,就是完全站在杨国忠那一边。 杨玉环与虢国夫人等不同,她的权力**倒不是很强,而且因为身份上的瑕疵,她在政事之上向来低调,即使吹枕边风,也少有为外臣所知者。 “如何当得娘娘此礼?”叶畅道:“臣与杨相,绝无私怨,今日所言,乃是国事,杨相虽然对臣多有误会,臣却不敢以此怪罪于杨相” 话说得很客气,但实际上的意思却是非要深究此事。李隆基眉头又皱了皱,这个叶畅,当真是让人不省心,而且不知好歹 以前他可是个知进退的人,现在怎么就如此不顾大局了呢? 他没有开口,杨玉环楚楚可怜的目光盯着叶畅,正待再说,却又有人插嘴了。 “哈哈哈哈……人都道我安胡儿跋扈,今日一见,我安胡儿哪里及得上叶畅我不过是欺凌一下下属,你叶畅连贵妃娘娘都敢欺压,不就是倚仗着手里有几个兵么。叶畅,你要想谋逆造反,先得过我这一关” 紧接着,安禄山腆着大肚子,目露凶光,挡在了叶畅与杨玉环之前。 他倒是抓着一切机会向李隆基、杨玉环表忠心,而且他心中,也不无当场激化矛盾将叶畅乘机灭除的打算。叶畅看着一身肥肉都露在外边的他,神情有些愕然。 见叶畅这表情,安禄山心中颇有些提意,很显然,叶畅没料到自己会表现得这么激烈 高力士用手抚了抚额头,暗暗叹了口气,安禄山这是第二次向叶畅挑衅了。只不过第一次挑衅时,李隆基未必支持他,但这第二次,李隆基肯定会全力支持。只要叶畅稍有应对失误,便是李隆基责罚他的借口。 “你是谁?”叶畅开口了。 “啊?”周围人都呆了一大片。 “你说什么?”安禄山瞪着叶畅,目中几乎有火在烧。 他与叶畅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双方见过好几次,安禄山至今还记得,当初自己在途经修武之时,曾经遇到的那个陪在二十九贵主身旁的少年。 所以,叶畅这句“你是谁”,分明是一种羞辱,对他彻底的无视 “你是谁?”叶畅重复了一遍,配合他一脸奇怪的神情,仿佛他是真的不认识安禄山一般。 安禄山如何会去真的介绍自己,难道真要说,我乃安禄山? 故此安禄山气得浑身发抖,那一身肥肉又如同方才胡旋舞时一般,掀起阵阵波浪。但是他却拿叶畅没有办法,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 “臣与圣人讨论国家大事,娘娘插嘴,那是因为事情关系到娘娘族兄,此为何人,竟然敢插嘴?”叶畅又转向李隆基:“事关国策,这等无礼狂胡,还请陛下斥退,勿令宫中消息走漏出去” 李隆基当时也愣住了,此刻却忍不住既好气又好笑起来。 叶畅哪里是真不认识安禄山,他分明就是报复安禄山方才进门时的挑衅安禄山当时说他是小儿辈,他如今便以安禄山为无礼狂胡,反击得不仅迅速,而且还相当有力。 都说叶畅睚眦必报,不过李隆基亲眼见到的次数并不多,现在看来……李隆基不禁有些为此前被叶畅报复的人默哀。 想想杨国忠,竟然是在与这样一个尖刻的人相争,倒也有些苦啊。 “咳咳……叶卿,今日卿才回到朕身边,那些事情,就暂且不说了……你与杨相,乃是朕的左膀右臂,便是有何政见不和,也可以好生商议。”安禄山吃憋之事,让李隆基兴致大减:“你远道来辛苦,朕在宫中给你安排了住处,你就先去休息。” 叶畅听到这里,行礼告退,竟然没有再说什么。从头到尾,除了问“你是谁”时,他都没有拿正眼瞧过安禄山,安禄山此时气得吹胡子瞪眼,方才的憨厚模样全没了,但却也没有办法。 总不好真的当着李隆基的面与叶畅来一架。 经过叶畅这一闹,李隆基也没了继续看杨玉环、安禄山跳舞的兴致,而安禄山自己也怒极,向李隆基告罪请辞,便直接出了这宫院。不过他才到门前,却见叶畅背着手站在那儿,仿佛在等什么人。 安禄山哼了一声,面沉似水,正待离去,却见叶畅转过身来,看到他之后一脸惊喜模样:“这不是安大夫么?” 安禄山正待不理他,却听得叶畅又道:“方才在圣人与娘娘面前,我见着一人,体貌颇似安大夫,只不过袒襟露胸,如小丑模样……” “叶畅,你是找死”安禄山看着叶畅,厉声喝道。 “安大夫这是何言……莫非方才那个小丑,真是安大夫?”叶畅恍然,然后冷笑道:“边镇大将,不去杀敌立功以报天子,却效优伶小丑舞于天子殿前,安杂胡,说我找死?你十余万精兵却被契丹奚几万人打得落花流水,我几千兵马就纵横辽东、戈壁,杀得诸胡不敢正眼瞧我大唐军旗,你说我找死?” 安禄山只觉得胸中愤郁,恨不得立刻去将叶畅杀死吃了,但旋即他悚然动容:叶畅是在激怒他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57章 一事一事又一事 - 盛唐夜唱 - 波波 叶畅绝对是在激怒他 从方才在李隆基面前,到现在于门口候他,叶畅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激怒他 安禄山不蠢,他很聪明,否则也不能掀起安史之乱这么大的几乎吞没大唐的巨浪。他想明白这一点之后,顿时开始警醒:不可中计 现在不是与叶畅翻脸的时候,暂时让他猖狂片刻就是 想到这里,安禄山又深深盯了叶畅一眼,然后冷笑了一声,迈步便走。 走了没有几步,却听得叶畅又道:“安胡儿,你可知道,我在傲来国所得的镜子,专门照你,可让你这厮现出原形” 安禄山脸皮抽动了一下,傲来国……这是叶畅的著名谎言了,现在全天下都知道,那傲来国根本子虚乌有。 叶畅拿这个谎言出来,究竟是何用意? 他满肚子疑惑愤怒,却是隐忍不发,出了宫之后,径直前往自己的住处。 原本和叶畅一样,李隆基在自己的华清宫中给他准备了住处,但是安禄山因为时常有人员往来,不好在李隆基眼皮底下,因此推辞了。他到了住处之后,第一件事情便是将高尚与严庄唤来,这二人乃是他之谋主,许多疑惑,都需要这二人为他解答。 高尚、严庄是带着笑容来见他的。 叶畅此次回到京畿,可以说是猛虎入陷阱,只要李隆基不再放他出去,那么叶畅的威胁就减了一大半。高尚严庄正是认识到这一点,所以才会满心欢喜。但看到安禄山那阴沉的模样,两人对望一眼,都猜出他只怕吃了憋屈。 “安大夫,莫非天子又放叶畅出京了?”他二人首先就往这方面想。 “不曾?” “那是将禁军权柄交与了叶畅?” “不是这么一回事,你们两个都是读书人,读书人向来花花肠子多,替我琢磨一番,叶畅这贱种究竟是什么意思。”安禄山心中一阵烦躁,打断了两人胡乱猜想,将今日发生的事情说与二人听,末了道:“我总觉得不对,叶畅这厮究竟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在故弄玄虚?” 高尚与严庄不约而同一顿足:“糟了” “怎么了?”安禄山愣住了。 “安大夫当时就当发作,应当狠狠责骂叶畅,甚至与他厮打都成”高尚道:“就是不可以偃旗息鼓忍气吞声” 安禄山一皱眉:“在这紧急关头,我不欲与叶畅相争,以生出别样事端……这有错?” “安大夫,叶畅必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在试探安大夫”严庄也道:“叶畅此人虽然跋扈,但实际上行事有分寸,他今日这么做,便是看看安大夫是不是真有什么暗手……” “你们的意思?” “安大夫的性子,可是受人面辱而能忍者?”高尚又接口道。 安禄山听到这里,恍然大悟,也是一顿足:“这厮奸诈” 叶畅第一次在李隆基面前折辱他,或许还只是对他的反击,但后来在门口等着他,就分明是对他的试探。可笑的是,他当时意识到这是一种试探,却只以为叶畅是想激怒他,从他口不择言中得到某种消息,却不曾想,叶畅想要试探的根本不是什么具体的消息,而是他的态度 他向来狂妄,从不忍气吞声,今日在叶畅面前表现反常,这只证明一件事情,他有把握在很短的时间内报复叶畅 想到这里,安禄山又忍不住冷汗涔涔:“是贼不愧为李林甫之婿,果然有李林甫风范” 当初李林甫就是这样,只要察颜观色,就能推测出他心中所想,让安禄山畏之如虎。如今叶畅或许还没有到李林甫当年的功力,可是揣摩人心的本领,却是李林甫一脉相承。 高尚与严庄对望了一下,两人面上都带有忧色:“安大夫,叶畅奸诈,要应付他,须得万分小心才行。” “我知道,我知道……今日既然被他察知,你们说,我当如何是好?”安禄山说到这里,目光有些狠厉:“此贼不可留之” “时机尚不成熟,猝然发动,只怕大事难成,反受其祸。”高尚喃喃地道:“这事情……” 严庄也低头苦思,见自己的两个谋主都这副模样,安禄山起身背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有时目露凶光,有时又稍显迷茫。 他心中有些遗憾,可惜吉温不在此,高尚、严庄虽然也足智多谋,但毕竟不是高官出身,在庙堂之争方面,他们两个还比不上吉温。 “有了”等了好一会儿之后,严庄忽然道。 “请讲,请讲” “叶畅只试探出安大夫的态度,却没有试探出安大夫的手段……既是如此,咱们就故布疑阵,只说安大夫与杨相联手马上就要有所行动……杨氏已然定计,就要铲险叶畅” “这个……能骗过叶畅?” “不须骗过他,只须要暂时转移他的注意力就好,接下来他要费尽心思,去猜杨相会如何对会他了。”严庄吃吃笑了两声:“杨国忠满肚子小伎俩,他与叶畅斗起来,叶畅便无暇顾及安大夫了。” “好,好,就这样办”安禄山喜道。 杨国忠也得到了叶畅与安禄山发生冲突的消息,闻得此事,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抚掌大笑,但旋即皱眉:“我深知叶畅,他绝非不知死活之辈,他怎么会这时挑衅……莫非其中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缘故?” “还能有什么缘故,被逼得退无可退,原本就是一肚子怒气,偏偏安胡儿又撞在他枪尖上,自然要拿安胡儿发作。”虢国夫人懒洋洋地道:“你今日为何要装病,除了不愿去迎他之外,也不就是免得被他当场发落么?” “哪有这么简单”杨国忠摇头道:“叶畅不是那种人,他一举一动皆有深意,唔……莫非他对安胡儿有所怀疑?是了,是了,安胡儿究竟是胡儿本色,做事情没有节制,听闻辽东那边,他乘着与渤海、新罗交战之机,在叶畅背后有些小动作,想来定是那些小动作让叶畅怒了” 虢国夫人对于军国大事没有半点兴趣,但她对于辽东的利益甚感兴趣,听得此语顿时大怒:“胡儿安敢如此” “怎么了?” “你不是许诺了,辽东的玻璃行当还有一堆好处,都是我的么,这安胡儿蠢蠢欲动,岂不就是要拿姑奶奶的家当开刀?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早瞧那安胡儿不顺眼,你得收拾他” “我知此事,安胡儿手握重兵,若不是政略不及叶畅,我就会先对付他再对付叶畅。”杨国忠哑然失笑,女人就是女人,还没有到手,就将辽东的产业视为己有了。 “那安胡儿每次看我的眼神,都不怀好意,我要将他的狗眼剜出来” “行行,到时他的死活,就交与你了……不过现在,咱们还得借重他的力量,要……让他和叶畅斗得更狠” 二人议定,虢国夫人自去寻李隆基吹枕边风,杨国忠则遣人给安禄山传去慰问之意。 叶畅在温泉宫中住了一日,次日便又求见李隆基。这一次见到李隆基时,李隆基正带着几个亲信在赌博,呼喝之声不绝,甚至有人在这大冬天里满头大汗。见叶畅来了,李隆基笑道:“叶卿,你乃是大唐有数的财主,今日得破一破财,来送几手与朕” 叶畅笑了笑:“臣自然心甘情愿,但在此之前,却有些正经事情要请圣人圣裁。” 李隆基眉头稍稍皱了一下,昨日的不愉快又浮现在心中,他咳了一声,旁边有小太监会意,尖声说道:“叶尚书,今日非朝会之时,圣人日理万机已经倦了,叶尚书且让圣人暂且歇息一番” 叶畅看了那小太监一眼,今日高力士没有随侍在旁,甚至杨玉环也不在,这倒是奇了。 正这时,听得外边说“虢国夫人到”,叶畅恍然,李隆基准备与二姨嬉戏,自然杨玉环不在为好。 “快让虢国夫人来……” 李隆基正待用虢国夫人打断叶畅的话,结果叶畅却毫不在意礼仪,径直道:“圣人,国事为重,圣人先有决断,臣待才好去处置……” “你说,你说。”李隆基无奈,有些心不在焉地道。 “都畿道、河南道俘获乱民共四十余万,这么多人,如今完全依靠洛口仓等仓米支撑,而且又聚在一处,稍有处置不当,必然会生出事端,甚至伤害圣人仁厚之名。臣请圣裁,他们是就地安置,还是流徒边疆?” 听得叶畅不是在告杨国忠的状,李隆基稍稍开心了些,他最怕就是叶畅揪着杨国忠的过错不放,两人争执不休,坏了他的心情。 “此事叶卿有何打算?”琢磨了片刻之后,李隆基问道。 “臣心中有些犹豫,若是以普通流徒处之,似乎过轻,若以战俘处之,又似乎过重。” 所谓普通流徒,就是按着这几年的规矩,将犯了法判处流放之人押到边疆去进行军屯,只有获取军功或者时间期满,才能返回家乡;所谓战俘,则是以大唐同外国交战之例,俘获的俘虏进行拍卖,由各个大小商会买去,充当矿奴、农奴,几乎是终身难以自由。 李隆基微微一笑:“朕还以为你会全部要走,安插到三大商会之中去呢 “臣这三大商会所募之民,多为清白人家,所用管事,多为功勋老兵。他们的收入,胜过在家务农,若是用来安排这些曾经从贼的乱民,岂不是鼓励他们叛乱?”叶畅沉声道:“非忠臣孝子,臣不敢用之” 李隆基哈哈大笑起来,心里却骂了一声。 叶畅话是说得漂亮,也说得他很高兴,他知道,叶畅是顾忌他,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这几十万曾经有过造反经历的青壮,如果真交给叶畅,李隆基只怕晚上再也睡不着觉了。叶畅能够有这个自觉,又能用很委婉的方式维护李隆基的颜面,这一点上,让李隆基甚为满意。 “卿没有别的建议?” “臣还有一个打算,就是使之筑路修河。”叶畅道:“他们起事之后,掘断不少道路,甚至阻塞运河,暂时令他们将这些修复过来,也免得朝廷养着闲人。”说到这里,叶畅看了看李隆基:“养一个闲人宰相就足够了,再养这几十万人,朝廷是养不起” 李隆基愕然:方才还觉得叶畅识大体,没有想到竟然在这等着他呢,叶畅终究还是没有忘记,给杨国忠上一点眼药。 只要不是喊打喊杀,上点眼药就上点…… 怀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敷衍之心,李隆基打了个哈哈:“这倒是好事,就着工部处置……卿此前辛苦,还抱恙在身,多休息休息,这些事情,让下边人去做就是。” 叶畅苦笑道:“臣是劳碌命,而且圣人可以垂拱而治天下,臣等却不可不辛劳,否则就辜负圣人与百姓之信任了。” 这又是在暗暗讽刺杨国忠? 李隆基心里琢磨了一下,只当没有听出来,缓缓道:“卿还有别的事情么 “臣还有一事……” 叶畅抓着李隆基絮絮叨叨,不过这一次说的却不是什么大事,而是有关那些被俘乱民的粮食支应,叶畅几乎象是报账一样,说得极为琐碎,听得李隆基头大如斗,却又无可奈何。 旁边的虢国夫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她此来可不是听叶畅向李隆基报账,而是要进谗言的,但是叶畅在旁边的话,她如何好开口? 眼见李隆基神情越来越不耐,叶畅乘机开口道:“臣还有一事……” “你怎么还有事?”虢国夫人忍不住道:“圣人来温泉宫,原是休养,却不是为了忙着处置你这些琐碎之事” “只余这一件事情,其余的,待臣明天再来。”叶畅道。 “明天还有?”这次连李隆基都有些受不了了:“说说。” “臣昨夜宿于华清宫中,虽是圣人恩宠,只是宫中进出艰难多有不便,臣又是闲不住的性子,故此请圣人许我迁至宫外。” 这个要求提出来后,李隆基沉吟了一会儿。 让叶畅住在华清宫中,不仅仅是为了体现出他对叶畅的“恩宠”,更是便于就近控制其行踪。但是李隆基今过这一日后觉得,叶畅的性子依旧,并没有太大变化,他即使有所危险,也不在眼前。 而且他在宫中,时不时就跑来打扰,拿些琐碎的政事来烦自己,或者讽刺杨国忠几句,实在有些令人生厌。 “让不让他出去?”他心中犹豫不决。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58章 叛父叛子叛将军 - 盛唐夜唱 - 波波 “叶畅原是困龙,他给自己少年所居山谷命之为卧龙谷,可见其以龙自喻。渤海是水,辽东为河,原本他这条困龙居于中原,也就是土中,可以化为龙脉,滋养大唐,他修辙轨之举,便是如此。奈何天子放他去了辽东,龙一遇水,便有风云变化之势。如今其势已成,圣人须得小心” 在李隆基身边,永远不会缺少以骗术惑人的术士,这就是其中之一对李隆基说的话。 李隆基并不知道这个术士说这番话背后,是不是有某些人在使力气,比如说杨国忠之辈,是否买通了他。但他可以肯定的一点,术士的话说进了他的心坎中去了。为了皇权,他连自己的儿子都可以猜忌,连已经被确立的太子都可以压制,如何会纵容一个叶畅 因此,李隆基此次召叶畅入京,原本就不再准备放叶畅离开,包括把他安置在华清宫中,亦是有此打算。这样的人物,唯有拘在身边,生死操于己手,李隆基才会放心。 想到这里,李隆基沉沉笑道:“叶卿莫非是嫌这华清宫中简陋?” “臣虽是生性好奢,却不敢小瞧了皇家气派。臣只是觉得在华清宫中行事不自在,毕竟……”叶畅犹豫了一下,然后略带尴尬地道:“臣已三十,尚无子嗣。” 这话让李隆基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 他倒是把这一点忘了,想了想,他正色道:“卿与李氏女究竟是怎么回事 “臣正为此苦恼,她父亲病故之后,她自称看破世情,一意离缘,其实她的心思臣明白,她与臣连理多年,未能有所生育,臣又未曾娶妾,她有心惭愧,寻了这样一个借口暂时离开臣身边。臣并无离缘之意,待臣能够有空闲余暇之时,便会去想法子让她回心转意。” “也好,也好……朕赐你几名宫女,如何?”李隆基心中一动道。 “臣不敢纳。”叶畅苦笑着伸出两根手指:“圣人莫难为臣了。” 李隆基哈哈一笑,知道他是指二十九娘,叶畅自己私下里蓄养美婢,二十九娘可以假装不知道,但是若是天子赐美,只怕前脚赐下去,后脚寿安就要打上门了。想到这个心生外向的女儿,李隆基也有些头疼,他子女虽多,但真正能凭着自己让他怜爱的,恐怕也只有寿安。 或许真该将寿安嫁与叶畅……年龄也是差不多,而且两人向来情深意重。 李隆基心里再度生出这个心思,此前事多波折,现在叶畅既然已经与李腾空分离,那么再尚主也是正常的事情。 就在这时,一直露出不耐烦神情的虢国夫人开口了。 她是女人,虽然擅于吹枕边风,却并不能领会李隆基将叶畅控制在宫中的真实用意。在她看来,叶畅呆在华清宫中,也就意味着随侍在李隆基身边,象方才一样在李隆基面前攻讦杨国忠的机会就多。因此,能将叶畅赶出宫中,那才更有利于杨国忠。 “圣人,既然叶公都这样说了,圣人何必再将他留在宫中?他说的也不错,他正值壮年,宫中多女子,还是早些出去好些啊。”她停了一下,看了看李隆基的神情:“若是圣人实在不舍得他远去,就在华清宫附近,择一好的地方,暂且安置他就是……臣妾记得,在这附近还是有些皇家别院,收拾收拾,也可以住人。” “好,既然卿这样说,那卿就去……在华清宫外,朕记得有所别院,虽然不大,却清雅可爱,又离华清宫不远,朕若是想卿了,就可以遣人去召……卿就住在这里,如何?” 这是李隆基的让步,也是他的试探,住到这处别院之中,虽然出了皇宫,却还在禁军的控制范围之内,叶畅若无二心,应当会满意。相反,叶畅若是出于恐惧、做贼心虚要离开华清宫,他肯定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 “圣人为臣考虑得如此周道,臣再不接受就是不识好歹了。”叶畅笑道:“既是如今,臣每天会来宫前听旨。” 叶畅说到这里,便要告辞,那边李隆基却想起一件事情:“此次功赏之事,不可久拖,卿自己的新官职爵位,待元旦之后朕再布告天下,但是立功将士,却不用拖到那时。” “说起此次功赏,有一件事情,臣妾却要求求圣人。”虢国夫人又插口道 “何事?”李隆基有些不快,当着叶畅的面,虢国夫人要插手政事,实在有些不开眼。 但虢国夫人还必须当着叶畅面说这件事情,她笑眯眯地道:“是骆奉先的事情” “骆奉先?”李隆基听得这个名字,便觉得厌恶:“提这个狗奴才做什么,这个狗奴,丢尽了朕的颜面,不仅仅于预军务,致使朕失了程千里这员大将,还婢颜屈膝事贼” “臣妾也觉得甚是惊讶,这个狗奴怎么敢如此大胆”虢国夫人眉眼盈盈:“不过歪枣结好果,这骆奉先却是收养了一个好义子。” 叶畅眉一扬,神情顿时冷了下来。 李隆基用眼角余光看着叶畅,发觉叶畅似乎不高兴了,他心中暗暗一回忆,却不记得骆奉先的义子是谁――若换了十余年前,他肯定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从李林甫到杨国忠,他已经惯于依赖宰相处理政务,这样一个人员,只是隐约听谁提起,可印象却是不深了。 “什么义子?” “他收养了义子骆元光,原是在禁军中效力,此次亦随军出征。程千里被围时,便是这个骆元光千里单骑,象是评话里关羽一般,破围求援,求到了叶公这边。”虢国夫人妙目流转,瞄了叶畅一眼,似喜似嗔:“只是叶公初胜袁瑛,还没有来得及扫清残贼,无暇去救,乃至程千里兵败身亡。” 叶畅的神情更为冷竣,李隆基甚至觉得,他有些咬牙切齿。 虢国夫人的话语里,多少有些指责叶畅见死不救,但李隆基这点事情还是清楚的,贼人聚众数十万,分于都畿、淮南,气焰嚣张到敢于正面与前去进剿的官兵决战。程千里数万正规禁军尚且对付不了他们,叶畅手中当时只有几千新兵,又怎么去救得过来? “原来就是那个夜间入城夺取上蔡的骆元光”得了虢国夫人提醒,李隆基记了起来,他看了叶畅一眼:“叶卿的奏折当中,他是立了首功?” 叶畅不动声色地道:“正是。” “他竟然是骆奉先那贼奴的义子?” “确有其事。” 李隆基又转向虢国夫人:“他有什么事情,求到了你的头上?” “这位骆元光倒是个孝子,他想要用自己的功劳,为他的义父折罪。”虢国夫人道:“他在叶十一麾下拼命作战,领兵雪中奔袭数百里夺下上蔡,将贼首一网打尽,为的就是能免骆奉先死罪。” 说到这里的时候,李隆基忍不住又看了叶畅一眼,叶畅阴郁着脸,冷冷哼了一声,显然,对虢国夫人的话不以为然。 领兵雪中奔袭的,其实是叶畅本人,事实上除了他,别人也无法指挥那些老兵,让他们这般卖命。叶畅带病出征,而不是将指挥权交与别人,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雪中奔袭数百里,其中吃的苦头可想而知,非他本人,谁都镇不住场,王羊儿、善直都不成,更不必提新投奔的骆元光。 但是虢国夫人却几乎忽略了叶畅的功劳,将之全送到了骆元光头上。 “此事叶卿未曾提过啊。”李隆基悠悠地道。 “骆奉先叛国不忠,附贼谋逆,未曾将他凌迟,已经是圣人仁厚,将功赎罪?莫说那些功劳只是骆元光的,就是骆奉先本人的,也赎不了他的罪!”叶畅森然道:“此事要求,太不合理,臣便未报。” “叶十一禀公办事,臣妾是极佩服的,但是骆元光辗转求到了臣妾这里,而且他要的也只是骆奉先不死罢了,臣妾觉得,放一老奴,得一将种,这笔买卖可以做得。”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叶畅厉声道:“骆元光的功劳是骆元光的功劳,陛下赐以爵赏就是,骆奉先之罪,十恶不赦,若是陛下因为骆元光而放过他,今后必有别人亦生出侥幸之心” 虢国夫人顿时大怒,当着她的面这样说,是完全不给她面子,想到骆元光送到她家中的那些珍宝,据说是在贼人物搜刮到的,足足有十大车,价值至少二十万贯以上,她更是恼怒:“陛下,臣妾又未曾让陛下放过他,罢官、流徒、抄家都可以,只是留他一条贱命……” “咄”虢国夫人话未说完,就听得叶畅怒喝了一声,吓得她花容失色,连连退了几步,然后听叶畅道:“一般事情,你这妇人插手倒还罢了,朝廷赏罚,国之重器,你也敢插手” 叶畅此时杀气腾腾瞪着虢国夫人,虢国夫人虽然胆大嚣张,却如何能与叶畅这样数十万大军中冲杀的人比,惊得说不出话来。还是李隆基,见情形不妙,阻住叶畅的发作。 “叶卿,此事朕知矣,朕绝不会轻易放过那个骆奉先的,你只管放心。” 叶畅犹自怒视虢国夫人,愤愤地道:“臣告退” “好好,你且去休息。”李隆基好声安抚了两句,将叶畅打发开,再看虢国夫人时,虢国夫人已经哭得梨花带雨。 “陛下,你得给臣妾出这口恶气,他方才要杀我,他是真的要杀我” “他是千万人中厮杀过的,身上带着些杀气,原是自然。” “他是真想杀我,不是杀气……他当着陛下你的面都敢这样对我,妹夫… 虢国夫人仿佛受了惊吓,一边哭,一边就扑到了李隆基的怀里,一声“妹夫”当真是绕梁婉转动人心弦。若是别的事情,李隆基肯定会笑眯眯地应一声,然后好生抚慰一番,但今天这事情…… “他是对朕都敢挥拳头要揍朕的人,吓唬吓唬你算得了什么。你啊,就是想救骆奉先,也不当当着他面提起,这不是打他脸么,他若能忍下去,也就不是叶畅了。” “我不管,我不管,这事情你要替我出气,你若不替我出气,我便再不入宫,我到宫中来陪你,可不是来受什么阿猫阿狗的气的” 虢国夫人在李隆基怀里,并没有发现,李隆基的神情很有些阴郁。 李隆基确实在晚年好大喜功、贪图享乐、倦于政事,但他并不傻,也没有失去自己的判断能力,方才虢国夫人分明是故意的 叶畅严辞拒绝的事情,虢国夫人当着他的面提出来,如果叶畅不反对的话,还怎么去主政掌兵? 虢国夫人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 她当然知道,而且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就是故意激怒叶畅,让叶畅发作,然后乘机到自己面前哭诉。 她是在利用自己。 一般的事情,甚至大多数事情,李隆基都不介意被虢国夫人利用,但若是想把利用变成愚弄,李隆基会非常不高兴。 天子一怒…… 若是十年前,天子一怒,定然是要伏尸流血,但现在,李隆基却只有苦笑。哄了哄虢国夫人,他自己觉得没趣,便自称累极要去休息,将一脸不甘的虢国夫人留在原处。 叶畅出了华清宫,在华清宫之前,便看到了骆元光。 骆元光一脸焦急地在等着,看到叶畅出来时,神情甚为尴尬,甚至有些不自然。 “骆元光”见他这模样,叶畅冷冷一笑,向他点了点头:“你好,你很好” 骆元光低着头,不敢与他目光相对。 叶畅只说了这一句,便从骆元光身前走了过去,再也不看他一眼。望着叶畅离开的背影,骆元光忍不住叫了一声:“叶公” 叶畅回过头,冷冷瞥着他:“何事” “养父之恩,不得不报……让叶公失望了。” “我说过,我是绝对不会放过骆奉先的,不要以为你走了虢国夫人的门路,就能救下骆奉先”叶畅冷笑了声:“你记着我的话” 他说完之后,便要走,那边骆元光额头青筋跳动,忍不住大叫道:“你自己不愿网开一面,莫非还要阻我寻别的门路救人?我以我的功劳赎我养父一命,这有何不可,你若真的重视我,为何不成全我这片孝心?”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59章 天子御前斗不休 - 盛唐夜唱 - 波波 叶畅没有再理他,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必再说什么了。 叶畅离开之后,骆元光一脸气愤,犹自眼有怒意。他又等了会儿,虢国夫人从华清宫中出来,本来就一脸不高兴,见他这模样,更是恼怒:为这厮的事情,可是吃了李隆基的冷遇 她正待不理睬骆元光,她留在宫前的一个管家却凑上来低声将方才发生的事情说与她听。听得骆元光在华清宫前指责叶畅,虢国夫人心中怒意稍歇:“这厮总算还是个有胆的……还生了一副好相貌……嗯,对了,听说他还能打仗 想到这里,虢国夫人向骆元光招了招手,骆元光满脸期望地凑上前来,虢国夫人妙目转动,未说话先是叹了口气,眼中泪光盈盈。 “夫人这是……这是怎么了?”骆元光有些慌了手脚。 “事情难啊,为了你的事情,我不仅被叶畅当殿辱骂,连天子都给我冷眼……唉,骆将军,我为了你,可是费了不少心力” “元光绝非不知恩义之人,对元光有恩,元光必有后报”骆元光拱手弯腰,向着虢国夫人行礼:“只是不知,家父的性命可曾保住?” “你不要急,我已经同圣人提过此事,可恨当时叶畅在场,他当面发作,让圣人与我都下不得台来”虢国夫人少不得也说叶畅一句坏话:“若非如此,事情已经成了。” 骆元光闻言大怒:“他……他真如此做了?” “我还瞒你做什么?”虢国夫人又叹了口气:“你放心,我另觅时机,替你父进言,你随我来,如何行事,还须细细商量一番。” 虢国夫人相邀,骆元光自然不会拒绝,他跟着虢国夫人上了车。他相貌堂堂,原本就雄姿非凡,加之又是习武之人,动作刚健有力,看得虢国夫人眼中异采连连。 她原本就是个淫妇,见此雄壮男儿,哪有不心动之理。 骆元光乘着她的车,一路招摇,径直到了杨国忠宅院。杨家兄妹的住处,都离华清宫很近,他们甚至时常留宿于华清宫。到得门前,虢国夫人向着骆元光嫣然一笑:“骆将军,你随我进去。” “此宰相府邸,某官职卑小,岂敢擅入?”骆元光一惊道。 “我说你能进,那你就能进,只要你愿意,便是将这宅邸要来送与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虢国夫人亲昵地用手指勾了勾骆元光的手:“骆将军这般英雄,怎么会长久沉沦下吏……放心,放心,升官会有的” “升官不去想了,此次……得罪了叶公,只求能为养父赎罪。”骆元光有些灰心丧气:“夫人美意,只怕骆某要辜负了。” “呵呵呵呵,只要你听我的,叶畅小儿又算得了什么”虢国夫人傲然笑了笑,领着骆元光就昂然进入杨国忠的宅邸。 杨国忠已经得到禀报,正有些不高兴。 他与虢国夫人关系甚为暧昧,现在虢国夫人将骆元光带到他这儿来,让他颇为吃味。因此,见到虢国夫人,他神情就有些冷淡,理也不理骆元光:“二妹来此,有何贵于?” 虢国夫人不通国家朝政,但争风吃醋则是好手,一看他神情便知道他心中所思,得意地笑了笑之后道:“今日得见一英雄,忍不住便引来荐与兄长” 杨国忠心里那个气啊。 分明是勾搭上了小白脸……啊,还不是小白脸,一美髯公,恋奸情热想给新的姘头好处,却又不愿意去寻天子,便找到自己这边来了。 杨国忠心里有些腻歪,却不敢说什么,毕竟如今正值关键时候,他还需要仰仗虢国夫人为他说话。又打量了骆元光两眼,他勉强笑了一下:“果然壮士,来人,请壮士去奉茶” “你这是何意?”虢国夫人顿时不于了,瞪圆了眼睛就要发作。 她今日在李隆基那儿吃了叶畅的排落,现在正待找回颜面,偏偏杨国忠都不给他面子 “有些事情与妹子商量,不合让旁人听着。”杨国忠道。 骆元光起身拱手,跟着管家离开,虢国夫人懊恼地一挥手:“杨国忠,若是让骆将军生气了,我绝不饶你” “你也是,这都什么时候,还有心情去找这般武夫”杨国忠沉下脸来:“他曾为叶畅部下,替叶畅立过功,安知是不是与叶畅还有关系” “还有什么关系,方才在华清宫前两人彻底翻脸了”虢国夫人冷笑了声:“你不过是见老娘与他亲近些,便无端吃飞醋罢了,你这蠢人,也不知如何能当上宰相,难怪会被叶十一压制,竟然一点识人之明都没有,你想想,咱们杨家最缺什么” 杨国忠原本是要大怒的,听到这,心中一动,抬眼望着虢国夫人:“你的意思?” “咱们最缺的就是忠心的将领,如今这些将领,不是忠于天子,就是忠于边镇,或者于脆就是叶畅一手拉出来的,你经营这么多年,连个在关键时候愿意站在你身边的将军都没有”虢国夫人竖着眉:“就凭这个,你还想着要立永王?” 杨国忠激灵了一下,示意虢国夫人小声:“二妹,此事不能说” “敢做有什么不敢说的,那永王也着实聪明……好好,我不说这个。但咱们杨军缺少军中之人,这点你认?这个骆元光,刚刚立下大功,又在朝中别无依靠,虽然如今官职卑微,但有咱们兄妹相助,升官算得了什么大事?用不了几年,便可以外出为一节度使……” 杨国忠听了心里大动,确实如此 杨家此前在军中不是没有安排人,但军队系统排外性甚强,他们安插的人手尽管身居高位,却处处受人排挤,而且杨国忠也清楚,他安排去的人军略较差,实在算不得什么。至于主动来投的,多是一时有事相求,只能算是暂时的利益合作,却不能算是盟友。 这个骆元光……倒是个比较适合的人物。 “他成么?”杨国忠还有些不能确定,知道虢国夫人素来黠慧,便问了一 “怎么不行,还有比他更好的人么?在都畿道、淮南道立了大功,提拔有名,原本就是禁军之人,在禁军中给他一个容易升职的位置,不会受到禁军排挤,得罪了叶畅,又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咱们对他提拔,他必感恩厚报……你说你还找得着比他更合适的人么?” 这些理由确实足够了。 “你之意,是将他安排在禁军之中?” “那是自然”虢国夫人眼眸一转,盈盈如水。 在禁军中才离得近,而且要做一些事情,方便 “好好,就依你……” “依我还不行,你还得对他以礼相待” “你休要太过分……” “笑话,什么叫过分,礼贤下士都不会,你还当什么宰相?杨国忠,你自家人知自家事,姑奶奶说什么,你就老实应下来” “好好,依你就是……” 杨国忠最后不得不屈服,不过虢国夫人说的也不错,他们杨家也确实需要一个在军中既有声望能力又可靠的人物,唯有这样一个人物帮助,他们接下来的大计才有可能实现。 有杨国忠出力,骆元光升职自然是飞速,几乎是一日三迁,在李隆基离开华清宫返回长安之时,他已经升到了中府折冲都尉。 “叶畅没有被这个消息气死?” 安禄山哈哈大笑,用手抚摸着自己的头。 他是胡人,故此未结发髻,而是半光头再结了几个小辫。听得他这样说,严庄与高尚都笑了起来:“原本是想激得杨国忠与叶畅斗的,没料想咱们还没有真正煽风点火,他们二人就狗咬狗起来。” “话是如此,那个骆元光人如何,是不是真能打仗?”安禄山嘲笑了几句叶畅之后,凝神问起这个问题来。 “启禀大夫,骆元光确实是个人物,智勇双全,那上蔡之战,他所立功勋也确实属实。”刘骆谷道:“叶畅向来有识人之明,在此之前,对骆元光便另眼相看,他去洛阳求救,叶畅更是委以重任,不带亲信如善直等,而是带着骆元光去上蔡,给了他立功之机。” “既是个有本领的,能不能调来我用?”安禄山又道。 严庄与高尚对望了一下,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异样的光芒。 “待此间事了、叶畅授首之后,安大夫再提此议,如今不是时机。”高尚道。 “确实。”安禄山咂了咂嘴,多少有些惋惜。 叶畅出了华清宫之后,最初时每天都去宫前求见,但李隆基见了两次嫌烦,第三次去时便不见他,第四第五次仍然吃了闭门羹之后,叶畅便不去了。他们在华清宫住到了十二月二十二日,眼见年关将近,李隆基下令摆驾回朝,于是大队人马,又浩浩荡荡返回了长安。 “叶卿,此番返回长安,作何感想?”列车之中,李隆基指着前方的长安城,向叶畅问道。 李隆基所乘的乃是所谓“专列”,乃是辽东车场为李隆基专门设计制造,最大的特色,就是车厢最前方开了六扇玻璃窗,只要掀开帘子,便可以透过这玻璃窗看到前方景致。车厢两壁也是有玻璃窗的,但不如前方多,这是李隆基的个人爱好使然。 叶畅看着的不是长安城,而是在前方驾驭御马的车夫,车夫身边之人,便是骆元光――杨国忠向李隆基建议,骆元光在此次平乱中立下大功,当赐予其相应荣耀,其中之一,便是为天子御者。 当然不会让他真正去驾车,这种辙轨列车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就可以驾御的,更何况是有天子所乘。所以只是让骆元光与真正的御者并排而坐,以此显示出天子恩宠。 “卿还是心怀怨恨?”李隆基见叶畅不理自己,面色微微一沉。 同在此节车厢的,还有杨国忠等,他看了看虢国夫人,见虢国夫人面上露出得意之色,便知道这是虢国夫人为骆元光争来的。 为的就是扫叶畅的颜面。 “臣不敢。”叶畅生硬地答道。 “父皇说笑了,叶畅这么多年对父皇忠心耿耿,什么时候心怀怨恨?”正在替李隆基捶肩的寿安微笑道:“父皇,你若是吓他,儿臣可是不依” “朕可是记仇的,他上回为了你的婚事,险些对朕饱以老拳,这事情,朕还记得,还说不是心怀怨恨?”李隆基板着脸道。 “父皇,你……你……”寿安拖长了声音撒娇道:“儿臣可不依了” 同时,她又悄悄瞄了叶畅一眼,叶畅垂下头去,没有说话。 安禄山嘿嘿一笑:“叶尚书,我看骆元光人不错,知恩图报,这样的人物,若是到了我手中,忠孝双全,我定然是要全力相助,以成全他的忠孝之心的……叶尚书何必耿耿于怀呢?” 他虽是胡人,这个时候插嘴进来,时机却拿捏得正好,将寿安方才缓和下来的气氛一下子又挑紧张了。 寿安跳将起来,戟指安禄山,破口大骂:“安胡儿,你这胡狗也敢胡言乱语你算什么东西,我与父皇说话,你也敢横生枝节” 安禄山眉头一扬,冷笑道:“小娘儿也敢骂我?我眼里只有天子,你算什么东西” 他话音未落,就听得旁边“嗡”的一声,他躲闪不急,被叶畅一拳击中眼眶,顿时眼冒金星头昏目眩。不待他回过神来,叶畅人已经扑过来,狠狠抬膝,撞在他腹下,也是他肚阔腰圆,这一膝撞不曾击中要害,却也将安禄山打得弯下腰。 早年时安禄山也是勇武过人,但如今养尊处优时间久了,腹大如猪,动作虽然依然敏捷,却比不上叶畅年轻灵活。他大怒之下,使出相扑手段,便要抱着叶畅摔倒,但是叶畅却是连连闪开,他几次扑击都扑错了人,甚至扑到了杨国忠身上,将杨国忠撞翻了一个大跟头。 一时之间,李隆基这皇家专列车厢之内,乱成了一团,女子的尖叫声,安禄山的咆哮声,叶畅的叫骂声混在一处,倒象是市井一般。 “住手,住手”李隆基也吓得脸色发白,此刻回过神,大声叫道:“来人” “啊哟”安禄山听得李隆基的怒吼,停住了手,却被叶畅又是一拳,将另一拳眼也打成了黑眼圈。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60章 各聚风云会中州 - 盛唐夜唱 - 波波 这场架打得当真是让李隆基七窍冒烟。 他本来是想为叶畅与骆元光化解彼此芥蒂,就是不成,也不过是多废些唇舌――老年人总是话多罗嗦。 安禄山的一点小心思,他当然清楚,不过并没有放在心,安禄山若是不与叶畅斗,他才会睡不着觉。 但一点点言语冲突却变成了两人间的斗殴……这也太失体统,特别是当着他的面,根本就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我忍你很久了,若不是看在天子面上,早就砍了你的脑袋当球踢”他还没有发作,便见叶畅指着安禄山破口大骂:“当年你欺凌二十九娘,区区一个边将,也敢在二十九娘面前摆威风,那时我就想杀你,只不过那时我还只是一介百姓,没有这个实力如今我已经是朝廷尚书,二十九娘也被圣人封为公主,你这厮什么东西,胡奴一个罢了,却还敢对二十九娘无礼” 这一顿骂,让李隆基心里的火又降了些。 叶畅说得不错,他打人固然不对,可是这次挑衅的却是安禄山。而且上回安禄山挑衅叶畅,叶畅虽然言辞反击,却没有揍他,此次只因为安禄山对二十九娘无礼,叶畅顿时翻脸…… 叶畅这厮,毕竟还是个重情义之人啊。 想到叶畅甚至可以为了二十九娘对自己挥拳头,李隆基对叶畅的怒气消了一些,转而成了对安禄山的埋怨。 这胡儿对付叶畅就对付叶畅,为何偏偏要牵连到寿安身上去 安禄山顶着两个黑眼圈,眼神狠辣凌厉,手在不停地抖。 他要杀人,他想杀人,他必须杀人 但此时此地,他又如何能杀人? 护卫的禁军将领早已经冲了进来,将他与叶畅隔开,李隆基就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色阴沉不知喜怒,旁边回过神来的亲信重臣们一个个神情不安。 这是什么事啊…… “叶畅当众殴打大臣,免去一切官职,回府等候处置。”李隆基见局势得到控制,终于开口。 他这样一说,旁边的寿安脸色顿时惨白。 李隆基早就想要罢免叶畅的官职,夺走他手中的各种权力,从军权到财权,都不给叶畅留下分毫。唯有如此,李隆基才放心叶畅。 而这一次事件,则是给了李隆基一个最好的借口。 寿安跪在李隆基身后,颤声道:“父皇……” “住口,若为叶畅求情,那么就立刻将叶畅斩首”李隆基回头瞪了她一眼。 从这一眼中,寿安看到似乎有些别的意思,她身体一颤,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垂下头去。 一个对李隆基有威胁的叶畅,李隆基是肯定会忌惮猜疑的,但一个对李隆基没有威胁的叶畅……李隆基就要拉拢了。 “现在都给朕滚出去”李隆基又厉声道。 此时车已经停下来,从杨国忠到安禄山,还有叶畅、元公路等,都被李隆基赶下了他的车厢。这专列的车厢宽大舒适,装着三四十人也只是略嫌拥挤,现在把人赶出去后,便是空荡荡的。 就连虢国夫人等都被赶走,唯一留下来的,只有杨玉环。 杨玉环略带忧虑地抬眼瞧了李隆基一眼:“圣人息怒,切莫为这些许小事伤了身体,叶畅行事乖张,圣人惩处他就是,不必过怒……” “乖张?这厮是憋着一肚子气,早就想发作,幸好你族兄还没有拿寿安说事,若是你族兄拿寿安说事,今日挨揍的就是杨国忠了”李隆基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唉声叹气:“朕实在受不了他朕要罚没他一半家产” 杨玉环眼前亮了亮,但旋即摇头:“圣人已经罢去他官职,再罚他一半家产……” “朕要嫁女儿,他不拿聘礼怎么行,一半家产充当聘礼,已经算是便宜他了”李隆基哼哼地道。 “啊?” “你瞧他和寿安那模样,若再不将寿安嫁与他,谁知道还会闹出多少事情来安禄山也是个没有眼色的,平日看他挺伶俐,今日怎么就胡闹起来” “圣人欲与叶畅为驸马?”杨玉环自动忽略了李隆基对安禄山的评论,而是八卦起此前李隆基的打算来。 “女生外向,儿大不由娘……”李隆基用百姓俚语说了一句,眼里却闪闪发光。 其实杨玉环也曾建议过,让他将寿安嫁与叶畅,只不过李隆基忌惮叶畅的实力,始终不愿意如此。但现在不同,叶畅被罢官,再利用婚嫁之事,取他一半家产,叶畅就成了无牙虎缺水龙,留在李隆基身边,只能为他更增加威风。 叶畅并不知道李隆基在做新的盘算,他出了李隆基的专列,歪过头去,看着顶着两个黑眼圈的安禄山,嘴角露出了笑意。 “安大夫,感觉如何?”他笑吟吟地问道,语气和气,仿佛方才的斗殴与辱骂都不存在。 安禄山的肺都要气炸了:这厮占足了便宜还卖乖? “叶畅,你等着,你的脑袋,我必亲自取之”安禄山低声咆哮道。 “就凭你?你可知为何我打了你天子不去追究?你可知我为何敢在这打你?你可知我手中有什么宝贝是专门用来对付你的?”叶畅嘿然笑道:“安禄山,你以为偷了几具望远镜,你就可以在我面前嚣张了?” 安禄山心中虽然还是巨怒,但在这同时,却猛然警醒。 “望远镜” 与叶畅交过战,又同在辽东附近,安禄山再不济,这几年功夫还是在辽东安插了一定人手,通过一些渠道和手段,自安东商会弄来了三副望远镜,安禄山对此是视如珍宝。 他身为边将虽然屡吃败仗,却也知道这望远镜在军事上的价值,用宝物来称之也不算为过。但是,叶畅有不少望远镜,少几个不算什么,可这个时候叶畅提起此事,为的是什么,莫非只是想羞辱他是一个贼么? 叶畅不会那么无聊,举动必有深意。 “休要以为你的那些伎俩能够得逞。”叶畅最后说了一句,又冷笑了一声,然后扬长而去。 安禄山在背后望着他的身影,若有所思。 叶畅这最后的话,应当是示威,也是警告。 安禄山的目光变得越发阴冷。 “你们说,叶畅今日与我相斗,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出车后的那番话,又是何意?” 回到自己的车厢之中,安禄山问道。 在他面前,他的两位谋主高尚严庄都是面面相觑。 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出人意料,莫说他们,就连当事人安禄山此时,也是一头雾水。 在华清宫期间,他与叶畅争执攻讦,可以说从来没有断过,两人甚至互相指责对方有意谋反,但无论是在公开场合,还是两人私下偶遇,叶畅都没有表露出要和安禄山打架的意向。 可是今天,当着李隆基的面,叶畅就和安禄山打了起来。 虽然安禄山方才自称叶畅是乘他不注意偷袭得手,而他还手时对叶畅饱以老拳,打得叶畅吐血三升筋折骨断回去之后要疗养半年没准就此废掉,但是高、严二人都明白,那后边只是吹牛。 叶畅打了安禄山,占尽便宜,然后出来时来放下狠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畅与寿安公主关系确实非同一般……”刘骆谷这时开口,他咳了一声,神情有些尴尬:“此事我早就禀报给大夫过,叶畅初见着寿安公主时,公主殿下才……那个九岁。” “九岁……叶畅这厮也太过了。”高尚愤然道:“色中恶鬼,不过如此 “正是正是,九岁就下手……当真是毫无人性”严庄也道。 他们两这话,其实是帮助安禄山摆脱尴尬,同时也缓一缓气氛,让自己有更多时间去思考,叶畅的言行举动,究竟是什么用意。 “别胡扯了,叶畅这等人物,岂会为一个妇人女子冒这种性命之险他即使是真正因为我得罪了寿安恨我,也只会隐忍不发,待到有十足把握之时,才会向我发作”安禄山不耐烦地道,然后一惊:“十足把握?” 高尚与严庄几乎与他同时失声开口:“十足把握?” 众人的神情一下子就严肃起来,而且非常压抑。 “莫非是那边走漏了什么消息?”安禄山微微犹豫:“给叶畅知晓了……所以他才说望远镜之事,我们又称望远镜为千里眼……千里眼,顺风耳?” “不可能,不可能,他若真有证据,早就呈到天子面前,若真如此,大事早就去矣”高尚摇头道。 “或许虽然走漏了一些风声,但是叶畅手中却没有确凿证据,毕竟这等大事,没有确凿证据,又牵连到如此重要人物,天子只会以为是他进谗言。”严庄道。 “那他也不该现在发作,而是应当隐忍,暗中调集人马……最近叶畅的那些部下,可有什么调动?” “没有,叶畅在南山中的两个庄子里,共有四百余人,与一年之前相比并无增多,也没有减少。”刘骆谷道。 叶畅在长安城中布下了眼线,安禄山同样也在长安城中布下了眼线。 “那可有什么异动?” “也不曾有什么异动……就是那附近时常打雷,不知这算不算异动。”刘骆谷道。 “打雷……那和叶畅有什么关系,若他真有呼风唤雨御雷驭电的本领,咱们还在这谋划什么?”高尚不耐地道:“依我愚见,叶畅是在试探” “试探?” “正是,他应当是发觉了一些蛛丝蚂迹,但是却没有确凿证据,故此有意激怒安大夫,想乘着安大夫怒不择言之时,窥得我们的秘密。” 严庄微微点头,确实,这是最有可能的事情。 不过,严庄总觉得,叶畅不应该只是试探,或许还有什么意思。 “真想将叶畅擒住,好生盘问,他心里究竟在打着什么坏主意。”他忍不住道。 “正是,还有,他那些赚钱的本领,究竟从何而来……若能擒着他,倒不必急于杀他,他既然能造玻璃,能炼钢铁,还会弄辙轨等等诸多赚钱的生意,那么就肯定还有别的……”刘骆谷也道,他为安禄山在长安经营,可是知道钱是多么的不经用 若没有安禄山口述时强调“望远镜”,他们对于叶畅赚钱的本领与思,还不会这么关注,但现在,众人潜意识当中,都在琢磨着叶畅的那些赚钱的玩 “说起来,座钟之机巧,也确实巧夺天工,难怪天子都要建宫殿以贮之。名义上这是李林甫家的产业,其实明眼人都知道,那是因为李林甫找了个好女婿……” “坐在这想,永远也到不了手,先得擒下叶畅再说。事情不能再拖了,安大夫,必须早下决断”高尚道。 安禄山还有些犹豫:“并未有十足把握。” “如今叶畅回到长安,天下再无人可以与安大夫为敌,这还不算十足把握?”严庄几乎跳起来道:“安大夫,时不我待,天赐不取,反受其绺,你若是再这般犹豫不决,我们便只有辞去,免得到时叶畅来杀安大夫时,我们也一起跟着枉送了性命” 这一句话,让安禄山最后下定了决心。他眉头皱得紧紧的,看着眼前的这几位谋主:“这是汝等迫我为之……我便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你们手中了 “安大夫放心”高尚与严庄等齐声道。 “不过,为防万一,还是召史思明来。”安禄山眼中异芒闪动:“史思明不来,我终究是不放心啊。” 刘骆谷心怦怦直跳,安禄山究竟是因为史思明不在身边相助而不放心,还是对史思明不放心呢? 这场御车之中的斗殴,虽然有人想要将之遮掩住,但还是传了出去,几乎就在安禄山与谋主们商议的同时,庞大的车队中的一处,太子李亨咧开嘴,笑得甚为灿烂。 “安禄山忍下去了?”笑完之后,他低声道。 “忍下去了,奴婢听说,他两只眼睛又黑又肿,只怕有几天是不能出来见人了。” “好,好,你暗中遣人去给他送些药……叶畅倒是做了件好事”李亨又无声无息地笑了笑:“长安就到了?” “长安已经到了,殿下。”李静忠细声细气地说道。 “准备下车,父皇现在应当很生气……很生气啊。”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61章 楼外评话楼内客 - 盛唐夜唱 - 波波 天宝十四载的动荡,随着年关的接近,仿佛就要过去了。 御驾一行十二月十二日离开温泉宫,回到长安,御车之中的斗殴事件,在高层当中不是什么机密,因此很快也传到了民间。相对于这几年屡屡丧师的安禄山,叶畅在民间的声望可是要好得多,就是把杨国忠与安禄山绑在一起,也及不得他半根脚指头,因此民间中,就变成了奸相杨国忠指使蛮胡安禄山,试图霸占美丽的公主,叶畅一怒之下,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击败奸相蛮胡赢得美人归 “这是什么话” 西市里,叶畅气得七窍冒烟,虽然他在故事里成了正面人物,可是这个正面人物也太不符合他的形象了。 “叶公帐下有四人,其一乃是智多星张镐,最惯于运筹帷幄,其二乃太白星李白,一曲青莲剑歌横扫天下,其三乃飞将军南霁云,神射定天山,其四乃伏虎罗汉善直,钢筋铁骨。叶公见四周尽是贼人,不由大哭道,如今帐下四人唯有一人在身边,我当如何是好,正在这时,便听得……” 在叶畅的对面,栗援憋笑实在憋得厉害。 虽然名义上被令在家中反省待罪,但叶畅其实并不在乎,所以带着栗援等在西市中逛,没有想到的是,在一家茶楼里,却听得那落魄书生改编的评话。 “大伙都知道,咱们普通人哭哭,天下地上除了爹娘之外没有人当回事,可叶公是普通人么?不是叶公乃星宿下凡之体,罗汉转世之身,六丁六甲天兵天将,每日十二个时辰都绕在身边转他这一哭,那行泪珠落在地上,噼哩叭啦直响――那可是珍珠……” 雅座里的栗援等人已经捂着肚子站不起来了,叶畅的脸色也开起了染铺,七八种颜色变来变去。 “只听得一声怒吼,谁人安敢伤害吾师,然后一人便从地下窜了出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大伙可要记住了,唯有江海老雷生所著之《盛唐叶公演义》方为正宗,其余皆是粗制滥造之作,不可听,不可听” 栗援等已经完全没有了形象,叶畅这个时候也是哭笑不得。 托他《绣像三国志演义》开创先河之福,也是因为城市经济繁荣的结果,大唐的市民文化如雨后春笋一般繁盛起来。各种演义、评话、唱辞、戏剧,可以说是层出不穷,而那些不得志的文人,落魄的官员,也都爱用一个别人来写些志怪演义,既书愤排闷,又能骗几文钱花销。最初时还只是写些古事,但后来就有写当代的,在描写唐初立国的《大唐龙兴传》流行之后,甚至有人写起当今之事,而叶畅自然就成了这些作品中的重要角色。什么《辽东歌》、《平蛮传》、《叶公西游记》诸如此类,都是以叶畅为主角。各家竞争之下,连版权意识都出来了,一个个自称正宗,别家都是粗制滥造想编之作。 “行了,原本带大伙出来只是放松放松,结果你们是高兴了,我却憋了一肚子气。”叶畅瞪了还在笑的属下们一眼,然后自己也笑了。 这位江海老雷生所写《盛唐叶公演义》有些不愠不火,虽然作者与说书人都全力去鼓吹,可是成绩就那个样儿。叶畅觉得活该,谁让在这部话本里,他被写得只有两样本领,一样是大哭,另一样就是长叹“我当如何是好”。 “等等,叶公,我们还想听……”栗援笑着道。 “正是,现在不听,只怕以后没得机会听了。”另一人道。 叶畅神情微微一怔。 在这里陪着他的,没有一个外人,都是旅顺书院培养出来的子弟,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四岁,最小的只有十九岁。 这些人,才是他真正的亲信,甚至张镐、岑参、南霁云、善直等,都比不得这些人亲信。 所以在这最关键的时候,叶畅将这些人召集到身边来。一方面是召集张镐等人的话,因为他们都在外地任要职,必然会引起大麻烦;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些人是他真正敢放心去共享秘密的人。 若将他的全盘计划托出,张镐等人就算不反对,只怕心里也会留有疙瘩,对于以后的合作会有不利影响,最好也不过是张镐等人请辞隐居,最差的结果甚至可能是双方反目成仇,叶畅好不容易拉扯出来的势力分崩离析。 方才说话的是岳曦,他在天宝十一载时代表旅顺书院,曾参与同国子监算学馆学生的比赛,他说这话,是含有深意的。 无论叶畅如何安排,有一件事情是改变不了,长安城面临着一场空前的危机。 能够改变这一结果的,只有李隆基,但是李隆基不会相信叶畅。在这种情形之下,叶畅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做好应变的准备,尽可能减小危机带来的伤害。 若是长安城在即将到来的危机中被毁去,那么岳曦所言“只怕以后很难听到”就会一语成谶。 “无妨,以后会有更好的。”淳明说道。 在所有旅顺书院出身的子弟当中,淳明恐怕是最朴素最不起眼的一个。他虽然打小就在叶畅身边,但个人资质平常,故此在学问上并无太大成就,待人处事也比较憨厚。 不过他性子宽和,早年的愤嫉已经荡然无存,又有自知之明,因此诸位学弟们对他都甚为尊重。听得他这样说,杨帆用力点头道:“淳明说的是,便是一时毁去,今后我们要建更好的,让百姓真正安居乐业” 众人相视一笑,然后跟着叶畅,便欲出门。 就在这时,听得外边人喊马嘶,许多人跑了进来,喧哗之声,让人侧目。叶畅他们一行走到门口,正好和这些人相遇,双方人数都是不少,因此彼此望了一眼。 “是安庆宗” “是叶畅” 双方都认出了对方,叶畅倒还罢了,那边安庆宗的眼圈顿时红了。 他受人之邀,来这西市“风华楼”饮酒作乐,却不曾想在这里会遇上叶畅 “叶畅”眼见叶畅泰然自若地要离开,他一侧身,便挡着了叶畅的去路 叶畅微微笑了起来:“好狗不挡道” 安庆宗本来就想找事,却不曾想叶畅比他还想找事,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叫道:“给我打,打断这厮狗腿……” “砰” 他话声没有落,叶畅身边的卓舜辅已经飞起一脚,正踹在安庆宗的胸膛上,安庆宗身体顿时倒飞出去,咕噜咕噜,从酒楼的楼梯滚到了楼下。 好在他身体颇类其父,甚是胖硕,一身肥肉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减震的作用,虽然把他摔得鼻青脸肿,却并无大碍。 卓舜辅一动手,旁边诸人也齐齐动手,跟着叶畅,他们行事都是毫无顾忌,所以下手忒狠。安庆宗的伴当虽然也有孔武有力者,可在长安城中却没有叶畅这么嚣张跋扈,转眼间给打倒一地。 这边开打,那边掌柜上前想要劝,澄明已经过去,将一张安东银行的飞钱交到他手中:“打坏了东西,包赔” 他们这一伙旅顺书院出来的人,做这种事情可是习惯了,有人专门第一个动手的,有假装劝架实际上去帮忙的,也有在混乱中打太平拳的,当然,淳明每回都是负责善后赔偿的。那掌柜一看飞钱上的数字,顿时眉开眼笑:只要把他的店铺拆了,打坏些桌椅盆勺真不算啥。 一时之间,“风华楼”中乒乒乓乓声音不绝于耳,叶畅自己则啥事没有,拖了条长凳坐在那看热闹,不过片刻功夫,安庆宗一伙就被打得在地上翻滚,没有一个能爬起来。 “把这厮拖过来。”叶畅示意道。 安庆宗被拖到了叶畅面前,这厮倒是有几分骨气,虽然鼻青脸肿,却仍然目露凶光,瞪着叶畅:“有种你就杀了我,若不杀我,今日之辱,我必后报 “荣义郡马,连你老子我都打了,打你又算什么?”叶畅叹了口气:“我本来不想与你一般见识,免得人说我以大欺小,你却偏偏要来挡我道……做人眼睛要放亮一些,别傻乎乎地被人使唤。” “你……” “这话回去说与你老子听,你这小辈,是听不懂的。”叶畅冷笑了一声,起身道:“走了” 他走之时,向着酒楼大堂中央望了一眼,那里原是说书人所在的位置,只见那边一个乍看上去看不出年纪的人,一身潦倒青裳,手中拎着枝秃笔,正飞快地在纸上写着什么。仔细去听,还可以听得他在喃喃:“我老雷总算亲眼见着叶公威风了,得记下来,通通都得记下来……” 出了“风华楼”,身边的随从们都围上来,叶畅骑上马,大声道:“淳明 “在” “你去将庄子里的人调入京中,从今日起,闭紧府门,严守门户,禁止进出,我要闭门思过,你们也不要到处乱跑了” “是”淳明应声道。 淳明自去将城外庄子里的人召来且不提,岳帆轻轻捅了一下卓舜辅:“郎君对那安庆宗说的那番话,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卓舜辅智勇双全,虽然年纪在众人中不算大的,但众人都知道他多智,故此岳帆会问他。 “那个安庆宗,必定是被人骗到这风华楼来的。长安城中这么多酒楼,风华楼又不是太出名,我们在这里是体验一番长安的市井人情,他安庆宗跑来于什么?”卓舜辅冷笑道:“就是有人想见着他与郎君起冲突,所以将他骗来啦 “或许是他自己的主意呢,得知郎君在这里,特意来找麻烦。” “若真如此,就不会只带这么些人。”卓舜辅解释道:“只凭他身边这些人手,敢来找郎君麻烦?还不如回去买根绳子,把自己挂在梁上算了。” 众人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他们离开风华楼不久,便听得马蹄声急,数十骑甲士飞驰而来,为首者,正是刘骆谷。 不过他们来这里,能做的只是将颜面尽失的安庆宗带回家中罢了。 安禄山的两个黑眼眶才好不久,现在看自己儿子,也顶了两个黑眼眶,心中又气又急:“叶畅,我与你这贱奴势不两立” 刘骆谷在旁边抽了一下脸,叹了口气心道:“便是没有这一遭事,也早就与叶畅势不两立了……早知今日,当初就该不惜一切代价,将叶畅这厮除去 他不知,安禄山心里也隐隐有这样的想法。当初为了掩盖自己杀良冒功的行径,安禄山便派人追杀进京告状者,却又被叶畅撞着,那次未能杀掉叶畅,此后随着叶畅的成长,安禄山就越来越后悔此事。 “安大夫,叶畅最后那番话,似乎还有什么意思。”严庄见安禄山一肚子怒气,心里也明白,父子先后被叶畅打了,确实是颜面尽失,不过,现在这个关键时候,些许颜面根本算不了什么大事。 “什么?” “别傻乎乎地被人使唤。”严庄道:“这话叶畅绝非无的放矢。” 刘骆谷也点了点头:“小人也这样以为……今日之事,太巧了。” “太巧?” “大公子为何会在风华楼遇上叶畅,大公子并不笨,若早知叶畅在风华楼,就不会去了,就算是去,也不会只带着这些人。”严庄道:“想来是有人挑唆……大公子,是谁让你去风华楼的?” 安庆宗此时也明白过来,脸色顿时甚为难看:“是那个卢丑脸。” “卢丑脸……卢杞?”刘骆谷心念一转:“怎么会是他?” “是他才对,刘郎不是说过么,他是太子的人。”严庄听得这里,微微松了口气:“是太子的人,那就难怪了……” “这个时候,太子想做什么?”安禄山咆哮道:“他想让我儿子去与叶畅相斗?” “他心急了,想要火上浇油。”严庄道:“这位太子殿下……胆子不大,心却很极啊。” 弄明白这因果,安禄山神情顿时从暴怒变得阴沉:“这么说来……叶畅那番话证明他也猜到了些什么?” “只要知道是卢杞唆使公子,猜到太子并不难,不过太子向来与叶畅不睦,两者亦是势同水火这个叶畅,还当真是会得罪人。”严庄说到这,情不自禁嘲笑道:“杨国忠,太子,还有安大夫,你看他专挑什么样的人得罪” “太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安禄山骂了一声,眼里象是点燃了两团火焰。(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62章 局外冷眼局中人 - 盛唐夜唱 - 波波 高力士长长伸了个懒腰,然后用一个小木锤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腰。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不服老不行啊……他还有力气侍候李隆基,但时间稍久,他就会觉得腰背疼得厉害。李隆基也体恤他,现在一些杂事,都交与了小太监,他更大程度上,就是陪李隆基说说话逗逗趣儿。 “高将军,高力士” 殿中传来了呼他的声音,高力士应了一声,放下小木锤,向着大殿里跑去,完全看不出七十岁的老人。 见高力士迅速出现在自己面前,李隆基笑道:“你这老家伙,腿脚倒还很灵便……这两天可有什么趣事,说与我听听” “这个,老奴还真没听到什么趣事。”高力士道。 “你就瞒,以为我真不知道,听说叶畅在酒楼又打了安禄山的儿子?” 高力士苦笑起来。 叶畅当真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家伙,前几日才打了安禄山,昨日又去打了安庆宗。想想也对,长安城中的纨绔大少,叶畅打得哪少了,甚至还打断过腿呢 “这厮当真是胡闹,让他在家闭门待罪,他待到西市中去了,还与人当街斗殴,你过会派人去,罚他铜五十斤……直接罚他钱,罚他一万贯,给安庆宗充当汤药费。好歹安庆宗也是郡主丈夫,他总得给咱们李家留些颜面。” 李隆基说话时有些兴致冲冲的,虽然责罚叶畅,却并没有真正怪罪。在李隆基看来,叶畅已经是收敛了,毕竟只是揍了安庆宗一个鼻青脸肿,而不是当众要了安庆宗的性命。 “是……” “今年事情太多,国家也不太平,希望他们都不要闹了,让朕过一个安安生生的年……高将军,朕与你都老了,过一年少一年啊。”李隆基突然又道 高力士心一凛,笑着道:“圣人何出此言,老奴是觉得有些老了,但圣人养生有道,看上去还正当壮年,为何言老?” “老就是老,不服不行。”李隆基笑了笑,将方才的愁绪稍稍解:“今日信成、建平上表,你见着没有?” 这事情高力士听说了,信成公主、建平公主这两位与杨家姐妹有仇的公主,据说家人被杨家仆人欺凌,她们不敢告状,便上表李隆基,请求去终南山中的别业暂居。 因为牵涉到杨家姐妹,高力士不愿意过多介入,但他内心深处,却是将杨家姐妹恨上了。 信成、建平公主家人,见了他都是恭恭敬敬唤他一声高翁,杨家姐妹心情好时唤他高将军,心情不好时,便是呼来喝去,仿佛他真是奴婢一般。 就算是奴婢,也只是天子之奴,杨家姐妹何许人也,安敢如此无礼 想到这里,高力士道:“奴婢见了。” “此事朕允了,也免得在京中闹出什么事端,扰了朕的兴致。”李隆基淡淡地道:“明年新年朝会,朕要办得热热闹闹的。” “圣人说的是,也当喜庆喜庆,洗洗晦气。”高力士笑道:“总算是有惊无险,过会儿奴婢亲自去叶畅府中,圣人要喜庆,他总得出出彩头,要不然岂不便宜了他这第一号的大财主” 听得高力士要去敲榨叶畅,李隆基愉快地笑了起来。让叶畅掏钱,总是让人高兴的事情,难得那小子竟然极能赚钱…… “不过你也别太过了,得给我家寿安留些。”李隆基道:“听说今年安东商会也不大景气?” “是,听闻今年他们的分红比去年少了一半。”高力士说到这里,眼中还是有些羡慕:“不过也不算少了,今年大伙的田庄,许多都没有什么收成,得靠着老本呢。” “朕不该让你退了……”李隆基缓缓道。 “唉,奴婢已经有不少家当,拿不拿他这分红,算不得什么。” 两老人絮絮叨叨,说起长安城中的一些轶事。高力士总觉得李隆基的心情虽然愉快,但似乎有些不得劲儿,但他仔细观察,却没有观察出什么异样,只能将这个当成是自己的错觉。 说了好一会儿话,李隆基有些倦了,令高力士退下。高力士出了门,因为站久了的缘故,也觉得双脚发麻。他坐在避风之所,让小太监给自己活脚时,却看到一个太监急匆匆从旁边走过去。 “那是谁,为何慌慌张张,有什么事情?”高力士正无聊间,见那人身影有些熟,喝了一声道。 那人停住脚步,向这边看来,发觉是高力士,忙上来行礼:“原来是高将军,奴婢给将军请安了。” “是你……程元振啊。”仔细分辨了一下,高力士认出此人来,他隐约记得,这厮当是太子李亨身边之人,怎么这个时候出现在兴庆宫? “你到这里做什么?”高力士问道。 “奴婢奉殿下之命,来此拿些东西。”见高力士一脸疑惑,程元振嘻嘻一笑:“这不要过年了么,东宫用度有些不足……” “原来如此,你去去。”高力士挥了挥手:“速速去办,勿要误了殿下之事” 太子李亨对高力士向来尊敬,称之为“高兄”,而高力士暗中也有保护李亨之举。当初李林甫为相时,对李亨凌迫甚急,连接着逼得太子与两位太子妃离缘,太子朝不保夕,连日常用度都不敢花销,还是高力士将李隆基引到东宫,让李隆基看到东宫的局促艰难,才改善了太子的处境。 因此,高力士没有太多的怀疑。程元振笑嘻嘻应了一声,小跑着离开,到了无人之地,脸上的笑容才收住,换成了一股阴郁:“好险,竟然被这老货遇上了” 程元振离开没有多久,高力士看到龙武大将军陈玄礼面上带笑,跟着一个龙武军将军正边走边说话。见到他之后,陈玄礼拱手道:“高将军” 高力士笑着颔首,目光却转到跟在陈玄礼的那人身上:“原来是骆将军。 骆元光上前向高力士行礼:“不敢当,高将军呼小人之名即可。” “如今元光在我麾下效力,我少不得要耳提面命。”陈玄礼笑着道:“后生可畏,前途无量啊。” 高力士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他心里是有些瞧不上骆元光的,叶畅待他甚厚,而且还给了他立功机会,他却去投杨国忠――虽然说是为了救养父,可是高力士总觉得,此人此举,终究非忠义之士所当为。 “宫中宿卫之事,多向高将军请教,圣人近来难眠,非高将军值班之时不能入睡,元光,你如今也渐居要职……” 听得他们边说话边远去,高力士撇了一下嘴。 出宫之时,却看到一队人马簇拥着安禄山父子来此,那人马数量足足有百余名,而且个个都披甲执兵,看上去甚是威风。高力士摇了摇头:“被叶畅打怕了啊。” 以前安禄山父子在长安城中可没有这么威风的,但是现在他们出入之际,护卫甚众,谁都清楚,这是因为他们被叶畅揍过了。 想到这父子二人,高力士苦笑起来,叶畅当真是会惹事生非。不过这厮自己也不好过,原本他家中人手并不多,在揍过安庆宗之后,立刻下令将安置在长安城外庄子里的人手也抽调进了长安,显然,叶畅也怕安禄山报复。 原本京兆尹是会盯着这两家的,可是现在京兆尹是杨国忠的人,他巴不得叶畅与安禄山打起来,对双方各召家丁之事,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有与安禄山招呼,高力士就乘上马车,下令御者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不与安禄山会面。结果到半途中,却听得前方喧闹,高力士掀帘一看,却是极为华丽的仪仗。 足足有千人,每二百余人左右,着一色衣裳,招摇过市。 整个长安城中,有这种气派的,唯有杨氏一家。高力士皱着眉,见对方没有避让的意思,他下令自己的仪仗避到道旁。 走在最前的正是杨国忠的仪仗,当他的马车从高力士车旁经过之时,杨国忠的车厢中毫无动静,高力士微微沉了沉脸。 他不相信杨国忠的伴当没有告诉他自己在这里。 杨国忠以宰相身份,不给自己让道还情有可缘,但明知自己在这里,却不出来招呼一声,甚至连掀起窗帘拱个手都不做……其轻视如此 以往杨国忠也嚣张,却还没有嚣张到这个地步,今日为何会如此? 高力士心中琢磨了好一会儿,待杨家的人走过之后,他的御者正待驱车前行,高力士心中却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不对劲” “回头,回兴庆宫”高力士道。 他的御者自然不会多嘴相问,于是高力士片刻之后又回到了兴庆宫中,但他并没有去见天子,而是遣了一人出去,没多久,便有个太监到了他面前来。 “这两日杨家人入宫次数多不多?”高力士问道。 那太监心里有些奇怪,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只要李隆基身体好,杨家的人几乎天天都到宫中来。 听到这个回答,高力士哼了一声,又问道:“永王呢?” “永王这几日也常来。” “是不是杨家人来的时候,他就跟着到?”高力士又问。 “是” “行了,你先去,嘴紧一些。” 打发走那个小太监,高力士脸色阴沉得不成模样,他抬头望了望天色,只觉得这天色如同自己心情一般压抑。 太子的位置……麻烦了 此前杨国忠的头号敌人是叶畅,虽然李亨与叶畅的关系不和,但不得不承认,能够帮助太子李亨分担杨氏压力的就是叶畅。 现在叶畅已经被完全罢职,就算李隆基没有深究他的想法,但在杨国忠看来,叶畅想要再起,已经非常困难。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信成、建平两位公主,她们现在于脆就躲出长安,以避开杨家的锋芒。 因此,杨家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到太子身上来了。 随着李隆基的年纪一天天老去,杨家的打算也越来越清楚,他们想要扶植永王,取代李亨的太子之位。 高力士理解杨家这样做的原因:他们的富贵完全系于杨玉环一身,李隆基若死,太子李亨继位,杨玉环只有去冷宫里苦挨残年,杨国忠的这个宰相位置也会坐不牢,这还是在李亨不与他们计较的前提之下。更大的可能,是杨玉环赐死,杨国忠与杨家姐妹抄家灭门 所以,杨家就把主意打到了废立之上。若能扶植永王上台继位,永王又没有母亲,感激之下,就算不以母视杨玉环,至少会对杨家保持恭敬。 自从天宝十一载那场未遂政变以来,杨家就一直在盘算着这事情,而那场未遂政变之中,永王的表现也让李隆基很欣赏,相反,太子李亨则有些失去李隆基信任。在此之后,永王对杨玉环的恭敬孝顺,当真可以入孝子榜了,可以看出,永王自己也颇有野心。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无怪乎今日圣人的神情有些古怪,或许,他们在一起,便是盘算着这事情”高力士心里想明白之后,顿时警觉起来:“内有贵妃,外有杨国忠,再加上一个近来同杨国忠走得极近的安禄山……想来太子殿下也是察觉到什么,所以程元振才在此时出现在宫中。他并不是真正来拿什么东西的,而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打探消息的” 若是这么多人齐造声势,寻个借口归罪于李亨,李亨的太子之位……真的很难保住了。 “不成,不成……当想些办法……陈玄礼那边……不对”高力士突然又想起,陈玄礼方才与骆元光走得那么近,这岂不意味着,陈玄礼也有可能是站在杨国忠那边的? 他与陈玄礼是多年同僚,彼此既有合作也有争斗,但大致上算是当初随李隆基发动政变夺取帝位的老兄弟,他相信陈玄礼的忠诚,但是拥立之功,那可是难得的奇功,自己这位老伙计会不会因此而心动,实在很难说。 “无论如何,总得做一些准备,就算是他们成了,也不能……也不能让我受损。”琢磨了好一会儿,高力士阴沉着脸起身,又到了门口,命令御者送他离开。 御者正琢磨着,今日高将军的命令怎么反反复复,就听得高力士道:“去叶畅府”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63章 利箭在弦夜将阑 - 盛唐夜唱 - 波波 大唐天宝十四载眼见就要过去,今夜除夕,明天便是天宝十五载了。 安元光呆呆望了一下天空,看到彤云密布,显然,即将到来的不仅仅是新年,还有一场春雪。 陈玄礼披着皮裘,见他抬头仰望天空的模样,不由得微微一笑,只是笑容中多少有几分冷意。 “元光,你今日不是不当值么?”他向安元光道。 “大将军。”安元光听得他的声音,忙向他行礼:“今日原是薛千仞当值,但他身体不适,我想着反正我家中也没有什么人,倒不如在宫中当值,这里还热闹些。” 听得他这样说,陈玄礼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已经听说了,就在昨天,骆元光用他的功勋换取养父骆奉先性命的事情,在杨国忠的手底下办成了。但是骆元光在将骆奉先接出之后,跪拜完毕,便称当初养恩已报,自己当还本姓,自立门户。 此时骆奉先是死里逃生,哪里还敢说什么,自然应承下来,于是骆元光便又成了安元光,紧接着骆奉先便回老家去养老了。此事传出之后,长安城里大多数人对这安元光是交口称赞,觉得他算是忠义两全,而没有谁认为他不该脱离骆奉先。 “犬父岂可有虎子”大家都是如此评论的。 “看情形,今夜会起北风,挺冷的啊。”陈玄礼缓缓说道。 “大将军说的是。”安元光恭声道。 “杨相公近日可曾与你说了什么没有?”陈玄礼象是不经意地随口道。 “杨相只是要卑职专心做事,好生为大将军效劳。”骆元光道。 “不是为我效劳,是为圣人效劳。”陈玄礼一边说,一边轻轻撇了一下嘴。这是关键,他表面对安元光亲热,实际上心里却怀着几分疑忌的原因就在这里。身为禁军将领,只能效忠于天子,效忠于坐在御座上的那个人,而不应当与外臣走得太近。 特别是一位权相,若真与禁军将领关系太过密切,迟早是取祸之道。 安无光如果弄不明白这一点,莫看现在他正得圣眷,可是用不了多久,他的性命只怕就掌握在别人的手中了。 陈玄礼正在想着,却看到一个人出现在院门前,向他歪了一下嘴。 “高将军?”陈玄礼快步上前,与那人见礼。 “陪我走走。”高力士道。 陈玄礼神情微微一变,到了他们这个地位,当然不会吃饱了撑的胡乱散步,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要说,高力士才让他相陪。 “高将军有何吩咐。”两人行到无人之处,陈玄礼站定之后,向高力士道 高力士抬起脸,目光深沉,盯着陈玄礼:“玄礼,还记得当年的事情么? “当年?” “我们,还有那死鬼王毛仲,随着圣人一起举事你还记得么?” 陈玄礼微微抖了一下,然后露出笑:“记得……怎么不记得,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咱们这四十年的富贵,全部来自于那一年,咱们生前身后之名,也全部来自于那一年。那一年举事之时,莫看我慷慨激昂的模样,实际上,我两条腿在不停哆嗦,因为我怕……仿佛周身置身于某种极度的凶险之中,虽然无形,无色,无味,但我能感觉到,所以我怕” 高力士这番话让陈玄礼的神情变得非常古怪,他们这种人,如何会轻易吐露心声,高力士怎么可能只是为了和他回忆当年旧事,而说起这番话来 高力士究竟是想说什么? “今日,我又有那种感觉……我不敢说,不敢和圣人说,就只敢与你说……你明白么?” 正当陈玄礼揣测高力士究竟是何用意之时,却听到高力士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陈玄礼全身一颤,目光炯炯地瞪着高力士:“高将军这是何意?” “你与杨相走得比较近啊。”高力士缓缓道。 “我只忠于天子,杨相不过是与其敷衍罢了。”陈玄礼听得这个,稍稍放下心,缓缓道:“若是高将军担心的是这个,那么就多此一举了。” “但愿如此……”高力士用微不可察的声音说道。 杨国忠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瞪了眼巴巴看着自己的诸子一眼:“今夜守岁,你们这些家伙,都老老实实在家中呆着” “父亲大人莫非还要出去?” “老夫要去宫中,陪着天子守岁……明日还要向天子贺春。今夜过后,便是新年了……” 他说到这里,心中微微一动,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 今夜过后,可不就是新年了么? 带着这种好兆头的欣喜,他快步穿过小门,到了隔壁的虢国夫人府,虢国夫人却还在梳妆打扮。 “怎么还在打扮?”杨国忠见此情形,不免有些不耐烦:“真不明白,你们这些女娘,为何每日里要将那么多时间花费在涂脂抹粉之上……那叶十一在《博物》一书中不是说了,你们涂在脸上的那些铅粉,其实含有毒素,可能伤害寿命么,你怎么还拼命往面上涂?” “若无美丽,不如短命。”虢国夫人说了八个字。 杨国忠突然觉得不喜,方才的那心情都没有了,“短命”可不是什么好话 足足又等了一刻钟,虢国夫人换了几套衣裳,这才挑了一套大红色的穿在身上,二人连袂而出,同乘一辆马车,向着兴庆宫方向进发。 “今夜定要让圣人拿定主意,只要圣人拿定了主意,咱们杨家今后二三十年富贵便不愁了。”杨国忠在车上小声道:“二妹,这事情,你可要出全力。 “对付叶畅要我出全力,这废立太子之事也要我出全力,你当我是什么人?”虢国夫人心里突然有些烦躁:“你为何不去求娘娘?” “娘娘她又不管这些事情,你知道的,虽然现在永王……” 说到这里,杨国忠闭口不言了。天宝十一载起,他开始大权独揽,那个时候就琢磨着要扶植一位王子取代李亨。只不过当时他的头号大敌还是叶畅,因此事情并不急,现在叶畅所有的职位都被罢免,而且朝中内外,不少人都在推动叶畅尚主――只要叶畅成了寿安公主驸马,他就休想再离开长安城一步。 当然,他还是会对叶畅动手,不过就不象对李亨动手那么迫切了。 “今日安禄山会不会来?”虢国夫人问道。 “这种事情,怎么少得了他”杨国忠压低声音:“他的十万大军可就在畿内,这些时日我派人去打探过,这厮将边军经营得铁桶一般,比叶畅有过之而无不及,此间事了之后,下面就要想法子解除这厮兵权了,我看这厮模样,迟早是要谋逆” “说的是……我看用安元光代替他不错。”虢国夫人眼前一亮道。 杨国忠气得半晌没有吭声,虢国夫人犹未察觉,见他不回应,推了他一下:“你觉得如何,用安元光代他?” “你舍得将你的美髯公放到冰天雪地里去?”杨国忠忍不住道。 “啊呀,说的也是,若真放出去了,我便见不着他了……” “行了行了,莫说这废话,马上到兴庆宫了。” 到得兴庆宫门前,杨国忠下了马车,然后便看到了安元光。虢国夫人见着他,顿时觉得身酥骨软,目光盈盈地行过去:“元光,今日你当值啊?” “与人换班了。”安元光微笑行礼:“元光拜见夫人。” “啊哟,你与我这般客气做甚,在这里还好,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只管与我说,我去圣人面前告他一状” “是,夫人关爱,元光永铭在心。”安元光道。 “客气话莫说了,现在都有哪些人到了?”杨国忠上前道。 安元光也不隐瞒,将已经到了的人一一禀报给杨国忠听,其中既有与李隆基同一辈的诸王,也有十王殿、百孙殿的王子王孙和各家公主,还有高力士等亲信。朝中重臣,目前倒只有杨国忠一人到场。 “安禄山还没有来?”杨国忠问道。 “安大夫还未到。” “怎么这么慢……”杨国忠喃喃说了一声。 安禄山的行动其实不慢,他此时挺着肥硕的身躯,正在自家宅邸院中。在他面前,是一队队军士,一个个神情冷肃,抬眼望着他。 “要起风啦……”安禄山闭了闭眼,感觉着北风吹拂自己的面庞。 “依我军令,你们各自出去”他定了定神之后道:“小心一些。” “诺”诸军士齐声响应,然后从安禄山的宅邸之中鱼贯而出。 安宅的位置,在亲仁坊东南,他出了亲仁坊北行,没多远便看到了万年县衙。见到这个衙门,安禄山心中一动:“天宝十一载时,叶畅便是在这里亲自平乱?” “是。”刘骆谷神情稍有些紧张。 “啧啧……”安禄山啧了两声,然后没有言语。 他的队伍继续前行,很快,经过宣阳坊便是平康坊,这里也是叶畅的旧宅所在地。 “这便是叶畅当初旧宅?”安禄山用马鞭指了指一片檐拱之地。 “是,叶畅旧宅之畔,就是李林甫宅。” “我知道,我知道,当初我来此见李林甫,李林甫以王迎我……王此人,才智胜过杨国忠十倍,惜哉,他被叶畅所擒啊。” 安禄山望着这些建筑,突然有些感慨。李林甫在时,这片宅邸是大唐的一个政治中心,李林甫去相之后,叶畅便将此处宅邸卖了,自己搬到了西市边的光德坊。 若是叶畅还住在这里,安禄山每天上下朝都要从他府邸旁边经过,多少有此不自在。 “走走。”安禄山道:“我们去兴庆宫,此次在兴庆宫,想来是看不到叶畅的……这多少有些遗憾啊。” “大夫可以去光德坊叶宅去见他。”严庄眼睛眨了眨道。 “那是自然要去的。”安禄山嘶哑地笑了起:“不去见他,如何让我快意 这段时间里,安禄山吃叶畅和憋可是不只一次,从温泉宫到长安,他父子被骂被打,正憋着一肚子怒火,如果不在叶畅面前将这肚子怒火发泄掉,他这一辈子都会觉得遗憾 不过想到叶畅,他神情有些异样。 若说长安城中现在还有谁让他畏惧,毫无疑问,就是叶畅。李林甫当初让他畏惧,是因为他的一举一动,李林甫都能事先洞悉,而叶畅则不然,叶畅让他畏惧,是因为他根本无法判断出,叶畅手中还藏着什么手段没有拿出来。 “叶畅那厮,这几日可有什么异动?”安禄山又向刘骆谷问道:“特别是今日,他那边有什么动静么?” “不曾有任何动静,一切如常,这些时日,他们家除了买菜的,无论老少都不出门,倒是做足了闭门思过的把戏。不过安东商会等商会的头目,最近到他家去得比较频繁。” “年底得报账了。”严庄道。 安禄山眯着眼,想了好一会儿,看了看旁边的儿子安庆宗:“可惜庆绪不在身边,若是庆绪也在这里,那就好了……史思明现在如何了,有没有动身? “急报传来的消息,他此时应当也动身了,不过为了避免意外,他应当是先到河东。” “催他快一些……”安禄山道。 他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虽然他们的计划分明是十分完美,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任何蛛丝蚂迹被人发觉。可是一想到叶畅就在长安城中,而自己却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安禄山就觉得不放心。 马队开始向东,对着兴庆宫的方向而去,安禄山收敛住自己的心思,深呼吸了口气。 “定然要让叶畅跪在自己面前……” “父亲”他正琢磨着,身边的安庆宗突然开口了。 安禄山回过头去:“何事?” “叶畅就交与孩儿”安庆宗一脸狰狞:“让孩儿去” “你去……倒不是不可,不过,你未必是他对手啊。” “他只是四百人护着府邸,孩儿到时多带兵马就是” 安禄山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儿子的心思,现在的问题就是没有更多兵马。他确实有十万大军,可大多都驻扎在城外,等闲不能入城,如今城中他能动用的人马,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但要控制的地方,却有很多。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64章 铁衣寒光惊欢宴 - 盛唐夜唱 - 波波 杨玉环替李隆基正了正头上的冲天冠,又将身上龙袍弄妥贴来。两人站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看着镜中的白发与红颜,不禁都是一笑。 “朕倒是想学叶畅,穿他那一身衣裳,既方便又英气。”李隆基唠叨道:“这厮也是,除了上朝之时穿穿官服,平日里多数是穿他那衣裳,带动得长安城里百姓,都有许多人穿之了。” “是啊,长安城人称之为叶裳。”杨玉环巧笑倩兮:“圣人也可以穿啊,想来圣人穿了,比之叶畅不知英俊多少。” “朕老了,穿那衣裳怎么会比得过叶畅?”李隆基这个时候有些伤感:“倒是爱妃,你如今和当初没有什么区别啊……” “说这个做什么……不过圣人,今夜不邀叶畅来么?” “召叶畅来,他就能将朕好端端的守岁搅掉,他的脾气,可不管这是不是守岁大事。”李隆基摇头道:“杨相等人,都不会欢喜他在场,不来也好,免得坏了大伙兴致。” “臣妾觉得,这叶畅倒也是一个奇人,无论喜不喜欢他的人,却都少不得谈他。” “你说的是,无论喜不喜欢他,却都不得不谈他……” 杨玉环这一句话,李隆基觉得真是妙语,可谓一语中的。他治下的大唐进入了最繁荣的盛世,而与此同时,叶畅也将自己的烙印印在了大唐的社会生活之中。从石炭炉、地井、火炕到玻璃镜、马灯、辙轨列车,再到话本评书、报纸、足球,几乎百姓生活相关的各个领域之内,叶畅都带动起了变化。有些变化甚至是悄然无声,却极大地改变了如今的大唐。 就是深居于宫的李隆基,也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种改变。 “大过年的,莫说那人,说咱们自己……”琢磨了一会儿之后,李隆基哑然失笑,叶畅就算改变了大唐又能如何,终究也只是他的一个大臣,自己一道旨意,他不就在家待罪么。 他们到了前殿,就见已经有不少人在那里等着了,仔细看去,李隆基微微皱了一下眉。 还有些人没有到啊。 太子李亨还没有到,二十九娘寿安公主还没有到…… “太子为何还未到?”李隆基问道。 “奴婢已经派人去问了。”高力士在旁答:“说是殿下偶有不适,稍晚才能来。” “可遣太医去问诊了?” “殿下那边说,并无大碍,只是偶感风寒罢了,饮一服药发发汗便好。” 听到这里,李隆基微微点头,目光在人群中转了转,看到站在自己位置上的永王李,笑着向他招招手:“儿,到朕身边来。” 李大步而来,比起李亨,他要年轻太多,正值壮年,故此龙行虎步,看上去英姿雄武。到得李隆基与杨玉环面前,他躬身行礼:“儿臣叩见父皇、娘娘,父皇、娘娘万安。” “儿今日来得挺早,今日宴饮,便在娘娘之侧。”李隆基吩咐道。 这话说出之后,杨国忠眼前一亮,而在场的亲王、驸马们,则是神情各异 一般而言,李隆基与杨玉环身边的位置,可不是那么好坐的,很长时间,在他们两侧一是玉真长公主,另一则是太子李亨。今日李所居之位,正是太子李亨的位置 李隆基这是在放出信号 看到众人各不相同的神情,李隆基微微一笑,让他们去猜去。 他对李亨确实是有些不满,但还没有到换太子的地步,他此次命令,更大程度上是试探。 朝堂之中,暗流涌动,他这个皇帝如何不知道只不过他现在没有太多精力处置,所以才懒得去管罢了。随着他年老体衰,宗室、朝臣里不少人都开始亲近太子李亨,而太子李亨这几年也渐显活跃,这让他觉得,有必要敲打一下这些人了。 他可以容忍李亨,但不能容忍李亨在他死之前就向天下权柄伸手。 “父皇,娘娘” 在众人彼此用眼神交换着对这次位置安排的看法时,寿安出现在大殿之上,她来得稍晚些,身上穿的衣裳也有些厚,因为头上首饰众多,所以走路之时,清脆的响声不绝于耳。 看到她行礼,李隆基笑道:“你就坐在你玉真姑姑身边” 寿安坐在了玉真长公主身侧,她向这边望来,发觉原本是李亨的位置现在却坐着李,神情微微一怔。李此时还沉浸在激动之中,并没有注意到寿安神情中的阴郁,只是自顾着同李隆基说话。 “太子哥哥来了,当居何处?”见没有人提及此事,寿安皱眉向旁边的玉真问道。 玉真向她使了个眼色:“此事圣人自有主意,非你所问。” 寿安却摇了摇头:“今日是家宴,又非国事,家宴之上,有何问不得……父皇,太子哥哥来了该坐在何处?” 李隆基眉头微微一皱,这个女儿也是不省心的,他看了看寿安:“依你之见?” “女儿愿为太子哥哥让位。”寿安道。 “那好,你就向边上去些……你倒是个对兄长恭敬的。” 寿安笑眯眯地道:“孔融七岁尚知让梨,女儿如何不知让座?” 这话说出来之后,李顿觉不安,起身道:“还是儿臣为太子殿下让座 在场诸人此时都有些发愣,这些年里,李与李亨关系日益恶化,夺嫡之事又起,而寿安在这些争执中一向是不选边站,无论是李亨还是李,都与寿安关系不是很睦。可今天在此刻,寿安却为李亨出头……莫非意味着寿安背后的叶畅,也做出了选择? 杨国忠看到这一幕,心里冷笑起来。 若是叶畅兵权在握,他明确选边的话,便是李隆基也要仔细思量一番。但现在叶畅已经被解职,居家闲人一个,只要自己腾出手来,就要将他彻底收拾掉,他选边站又有何能为? 而且叶畅聪明一世,此时却是糊涂透顶,以他同李亨此前的恩怨,就算是选了李亨那一边,李亨又岂会接受? 想到这里,杨国忠又有些好笑:何只李亨那边不会接受,李乃是他们杨家扶植与李亨争位的,因为杨家的缘故,肯定也不会真正接受叶畅。叶畅向来以谋略深远著称,可是在这皇储之位上,却是太短视了,将有可能的继承人个个都得罪透了。 与杨国忠一般心情的是安禄山,他同样嘴角边噙着冷笑。 他与寿安的关系就更恶,上回叶畅在车厢中动手打他,便是因为寿安的缘故。李亨……怎么会接受寿安和叶畅 李的“谦让”没有被李隆基允许,李隆基仍然坚持他坐在杨玉环一侧,寿安便移到了更边上的位置,她才坐稳,就听得外边道:“太子殿下来了。” 李亨神情慎重地走了进来,同样对李隆基、杨玉环施礼,在发现自己的位置被李占据之后,他神情顿时变了。李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这位兄长面目狰狞可怕,宛若恶魔一般。 这种感觉,让李心底最后的一丝愧疚也荡然无存。 本来李与李亨的关系甚为亲近,李母亲去世得早,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李亨的东宫中由李亨夫妇抚养,同李亨的几个儿子一起长大。可是因为权力,因为那个金灿灿的天子宝座,如今算是彻底反目。 在太监引领之下,李亨坐到了玉真和寿安之间,神情冷肃,再也不看永王一眼。旁边的玉真叹了口气,却没有说什么,寿安也很奇怪,在李亨未来之时替李亨说话,李亨来之后,却也是没有与他交谈一句。 气氛之初是相当怪异的。 后来酒宴上来,气氛才热闹起来,梨园的优伶伎人上来献技,而酒宴上诸人也频频举杯劝饮,一切仿佛又恢复到歌舞升平一团和气。 长安城外,一队队人马无声无息地在大道上奔行,最初时他们是借助于尚未完全消失的暮光,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后,他们就开始举起火把、灯笼。若是能居高临下,在高空中俯视,就可以看到,这样的人马,足足有数支,分别从几个方向,向着长安城迅速靠近。 长安城内,虽然除夕之夜并不宵禁,可是路上早就没有了行人,平时这个时候尚灯火通明的酒楼歌肆,如今也已经曲终人散。不过千家万户,却是都挂起了灯笼,门口燃起了火堆,火堆旁还准备好了爆竹,只等着新年来临。 也有大户人家,举族而饮,家中所养歌伎献艺,丝竹吟唱,远远传来,飘渺轻灵,让长安城宛若梦幻之中。 只在一些街巷的阴影里,有三三两两的身影闪动,他们默不作声,快步而行,奔向的方向有各处城门、各个宫殿,还有各个衙所。甚至连安东商会驻长安的总会周围,也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些人。 他们避开更夫的视线,偶尔被巡视的兵丁差役看到,也能拿出腰牌、令箭,证明自己是在执行公务。很短的时间内,他们就散布在城内的各处要地,包括叶畅的府邸外,也来了好几批这样的人物。 叶畅躺在炕上,睡得正香。 李怀玉紧紧抓着手中的短槊,站在寒风中,死死盯着叶畅的宅邸。 转眼之间,也有近十年过去了,李怀玉已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在军中的打熬,让他身体健硕,浑身上下都是力气。而对叶畅的痛恨,也让他在这样寒冷的夜里,仍然觉得热血沸腾。 他又想起自己的表兄侯希逸,当初在辽东时,叶畅将侯希逸杀死,让他失去了依靠。好在安禄山赏识他,让他从军,打拼了这么多年,总算也升为一个裨将。若是他表兄不死,李怀玉深信自己此刻官职远不只裨将。 在这些年里,李怀玉可是不只一次想要报仇,但是仇人太过强大,叶畅身边的兵越来越多,官也越升越大,就连安禄山都奈何不了他,甚至被他当着皇帝的面痛殴 原本李怀玉还以为,自己这一世没有指望再复仇了,却不曾想,安大夫竟然还有这样一个计划 想到这里,李怀玉无声无息地狞笑起来。 叶宅当中,熟睡着的叶畅翻了个身,在栗援的催促下起身:“几时了?” “刚到子时。” “大伙都起来了?”叶畅又问道。 “都起来了。” 叶畅穿好衣裳,不紧不慢地走到了自家堂前,院子里的火堆还很旺,在火围旁边,二十余个少年危襟正座,每一个人厚厚的棉衣下,都罩着铁甲。 辽东使用水力锻锤而成的钢甲,虽然没有大唐著明的明光甲那么漂亮,但是轻巧结实,同样的份量厚度,防御力比起明光甲要超出一半。作为胸甲,恐怕是这个时代最为出色的。 “大伙辛苦了。”叶畅向众人道。 “原本就要守岁,算不得辛苦。”杨帆抢着回应。 “今夜若是无事就好……若是有事,就全部要拜托诸位了。”叶畅道。 “郎君哪里的话,咱们的性命都是郎君的,需要用时只管取去就是”有人答道。 “我可不希望你们这么早就丢了性命,我花了那么多精力人力和钱财,让你们学了那么多东西,是盼着将来有一天你们能有大用。但是大伙都知道,即使是咱们辽东铁坊锻打出的钢刀,也唯有磨开锋之后才算锋利……你们就是学得一身本领,也需要在事情打中打磨之后才算真正成才。此次之事,便是磨砺你们的最好时机”叶畅道。 “是”众人齐声应道。 “蔡晨果”叶畅呼道。 “在” 杨帆有些好奇地看向自己的这位同窗,天宝十一载时,他们两个,再加上一个现在不在场的岳曦,三人代表旅顺书院与国子监算学馆较量了一回。那次之后,三人就更奔东西,岳曦先给叶畅当了一年半的幕僚,现在则在修辙轨。杨帆入了军队,这几年也算是屡立战功,在辽东军中冲到了中层。唯有蔡晨果,在那之后,就象消失了一般,直到近日,杨帆才见到他。 询问这几年他的经历,他也只是笑而不谈,但从他的气势来看,他应当是肩负了重任。 “你都准备好了么?”叶畅又问道。 “都准备好了,郎君请放心”蔡晨果略带骄傲地回答:“我与我之部属,全部准备好了”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65章 当知太宗见高祖 - 盛唐夜唱 - 波波 子夜来临的时候,兴庆宫里的气氛达到了**,眼见新岁将至,众人纷纷举杯,向李隆基说吉祥祝福的话儿。李隆基也兴致勃勃,来者不拒,那玻璃杯里的温酒,他已经喝下去了好几杯。 杨玉环一直在为他添酒,李隆基时不时悄悄抓住杨玉环的手,两人含笑对视,心中当真愉悦。 “儿臣恭祝父皇寿比南山,恭祝娘娘姿容永驻……”一番善祈善祷之后,永王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宫中宴饮,所喝的并不是叶畅弄出的烈酒,而是比较温和的黄酒,因此他虽然已经多喝了几杯,却并没有太多的醉意。 “也祝吾儿新年之中心想事成。”李隆基含笑尝了一口杯中酒。 李大喜,他心想之事是什么,李隆基知道得很清楚,这一句话说出,在李看来,就是某种承诺 他情不自禁地看向太子李亨,李亨恰恰坐在灯光的阴影之中,虽然玻璃罩的马灯隔绝了风,火光不会跳动,但李还是隐约觉得,自己皇兄面上象是有阴影在扭曲抽动。 “儿臣也有些话要说与父皇、娘娘听。”李亨见李望过来,他放下酒杯,缓缓说道。 空气似乎凝固起来,众人的目光,都情不自禁转到了李亨面上。 此时钟鼓声突然响起,那是新年到来的声音,黑夜中这声音分外响亮,震得众人一时间都听不到别的事情,而李亨也闭嘴不言。 大殿之隅,陈玄礼悄而无声地退了出去,当他退出宫殿,来到院门口时,看到安元光便立在那里。 见陈玄礼出来,安元光拱手行礼:“大将军,新年安好。” “新年安好。”陈玄礼点了点头,就要再向外行去,但安元光却跨了一步,将他阻住。 “你这是?”陈玄礼有些狐疑。 “卑职还有件事情,要向大将军请教,请大将军随卑职来。”安元光甚是恭敬地道。 陈玄礼跟在安元光身后,走了几步,他渐觉不对,忽然停住:“元光,这是去哪?” “请大将军随我来就是。”安元光笑眯眯地道,神色间带着一股神秘。 陈玄礼原本有些怀疑,但见他神态自若,又想到这里终究是皇宫之中,于是放下心来,随着他一道走到了僻静之处。 “究竟是何事?”见安元光停下脚步,陈玄礼问道。 “今夜宫中恐有事变。”安元光抬起脸,目光炯炯盯着陈玄礼:“某只想问陈公,你是否知道此事” 陈玄礼浑身一震,双眸瞪得老大。 几乎同时,宫外,那群原本散布在大街小巷之中的身影迅速聚集起来。他们纷纷向着各处要地冲去,随着他们的动作,叮当的金属撞击声不绝于耳。 大殿之内,李亨抬起头,可能是他这一生中第一次平视自己的父皇:“儿臣有一个问题,想要问父皇,儿臣为太子,依礼当居父皇、娘娘之侧,永王不过是一亲王,为何坐在了那个位置,而儿臣却坐在此处” 李隆基原本勉强还挤出笑容的脸上,已经完全麻木,再无半点温情。他昏黄的老眼,闪烁着森冷的光,阴郁地看着李亨。 “太子是对现在的位置不满么,是不是想坐一坐朕的位置?”李隆基缓缓道。 他心里觉得很奇怪,一直以来,李亨就是一个虽然有些野心,却极为懦弱的人,至少在李隆基眼中是如此。正是因此,所以面对李林甫时,太子几乎是溃不成军,在心腹皇甫惟明、韦坚等被处置之际,他也毫无还手之力。 可是今天,太子的神情却与往常有些不同。 “儿臣不敢,儿臣想坐的……只是应当属于儿臣的位置。”李亨有些怆然:“父皇,这些年来,儿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虽然谨慎自持,可是父皇身边,却总有小人奸臣屡进谗言,离间天家父子之情……” 听到李亨这样说,杨国忠心里顿时有些急,他坐正身躯,怒斥道:“殿下此何言也,莫非得了失心疯,方有此目无君父之语?” 太子目光一转,到了杨国忠身上,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与仇恨:“杨国忠,便是奸佞之辈,父皇用此佞臣,致使国家上有天灾下有兵祸,父皇当斩之以安天下” 杨国忠脸腾的一下就被血色充满了。 他原本不是个城府深的,虽然有些小聪明,却并无大智慧。李亨的异样反应,在他看来,就是临死前的最后疯狂 李隆基让永王坐在原本该是李亨的位置上,这表露出的意图很明显了,李亨也明白这一点,他已经退无可退。自古以来,不曾听说过被废斥的太子能有好下场的,这等情形之下,李亨自然要发作。 但他的发作,却只能让李隆基更为愤怒。或许原本李隆基只是有换太子的意向,因为他的发作,反而变成了决定。 “臣自为官以来,对陛下忠心耿耿,为大唐社稷呕心沥血,不意竟致太子殿下视为奸佞。臣有罪,当受罚,愿请罢臣宰相之职,以安殿下之心。”杨国忠离开自己的位置,拜倒在中间。 这是以退为进,现在这种情形之下,李隆基根本不会准他辞职。 果然,李隆基安慰道:“卿何出此言,卿于大唐之功绩,朕都看在眼中,太子一时糊涂之语,卿勿放在心上。” “太子乃国本,大唐储君,于系社稷,岂可有糊涂之语”杨国忠听得此语,进言道:“今日原是元旦之时,君臣同乐之际,太子却口出狂悖之语,臣细细想之,以往太子谨慎,今日却这般,当是得了疯癔之症。臣请召御医,为太子诊断” 须得“被精神病”绝非后人首创之借口,杨国忠就打算让李亨“被精神病”。大唐不可能用一个疯子为太子,这也可以给李隆基一个换太子的借口。 杨国忠一边说,一边向着在场诸人暗使眼色,在场诸人中,与杨国忠关系亲近者并不只有一个,这个时候,大伙一齐使力,很有可能就推动李隆基行此事了。 众人当中,最有力者,当属安禄山。 杨国忠正在使劲向安禄山使眼色,然后看到安禄山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两人联手对付叶畅,同时杨国忠也与安禄山在更换太子上达成了默契,这个时候安禄山出来,自然就是依约助他一臂之力。 然而就在这时,听得外边突然响声起来,紧接着,是惨叫声。 李隆基眉头一拧,死死盯着李亨,李亨面上露出的也是惊讶之色,但还带着一丝欢喜。安禄山此时走到杨国忠身边,一脚将杨国忠踹翻,然后厉声道:“来人” 殿中自有武士,他们都愕然相望,然后就听得外边急促脚步之声,十余名禁军闯了进来。 “都休要乱动”安禄山喝道,同时抬起眼,看向李隆基。 李隆基见那些禁军进来,原本是心中一松,可这时与安禄山目光相对,他的心又悬了起来。 安禄山的眼神……不对劲。 “安……安大夫,你这是何意?”杨国忠被安禄山踹翻了一个跟头,此时爬起来,他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愕然相问。 然后殿中又是惨叫声传来,却是冲入内的那十余名禁军挥刃,将位于殿中的武士砍翻在地。殿中武士此时也反应过来,挥兵刃前去抵挡,可是越来越多的禁军从外进来。 转眼之间,殿内的武士都被砍翻在地。 “陈玄礼陈玄礼何在”李隆基见此情形大惊,怒喝道。 “父皇不必叫唤了,陈玄礼这个时候,十之**已经死了。”李亨脸色恢复了平静:“安大夫,你这是何意?” “臣看不下去了,这天下社稷,是李家的天下社稷,是天子与太子的天下社稷,几时轮到他杨家人在这里作威作福,甚至欺凌太子?”安禄山又是一脚踹在杨国忠胸前:“此等奸佞,当诛之以安天下军民之心” 杨国忠魂飞魄散,猛然意识到,今日之事,分明是别人早就准备好的 他还在算计着如何更替太子之时,太子就已经与安禄山勾搭好了 他原以为安禄山是他的盟友,却不知道,安禄山真正的盟友是太子 他连滚带爬,逃到李隆基身边,躲在李隆基背后:“陛下救命,陛下救命,太子谋逆,太子与安禄山勾结谋逆了” 李隆基目光在太子和安禄山身上转来转去,轻轻叹了口气。 “太子谋反乎?”他缓缓问道,倒还有几分镇定。 “儿臣不敢,儿臣乃父皇之子,大唐太子,如何敢谋反?”李亨深吸了口气,出来跪倒在地:“儿臣庸碌之人,蒙圣人不弃,立为太子,君恩父恩,加诸一身,儿臣如何会反?” 李隆基听得李亨这样说,绷得紧紧的面皮稍微松了下来:“既是如此……你欲何为?” “儿臣不欲何为……安大夫有何事要奏禀天子,儿臣并不知情。” 安禄山上前几步,他肥硕的身躯站在那里,倒是威风凛凛:“请陛下下诏,杨国忠误国,杨氏全家都惑乱朝纲,当入狱待罚” 李隆基眯着眼,旁边的杨玉环紧紧抓着他的手,可以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准。”好一会儿之后,李隆基勉强道。 “叶畅大奸大伪,恶贯满盈,当诛之以安四方”安禄山又道。 听得这话,玉真长公主忍不住瞄了寿安一眼,发觉寿安的神情有些异样。 不是惊恐,不是愤怒,而是……轻蔑。 仿佛是在说,就凭你们,也想杀叶畅? 李隆基这一次明显犹豫了一下:“下狱论罪如何?” “当诛其满门。”安禄山杀气腾腾:“杨国忠、叶畅,此二贼为奸佞,臣此次清君侧,不诛此二贼必有后患” 李隆基深吸了口气,然后道:“准。” “还有第三……陛下老矣,太子年富力强,英明神武,请陛下禅位于太子 安禄山这话,让李隆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看着李亨,李亨仍然跪在那儿,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朕……朕……未失德,为何要禅位?”李隆基喃喃地说了一声。 “诸位与我一起,请陛下禅位于太子”安禄山环顾四周,嘴角浮起狞笑:“你” 他随手一指,那边一亲王两股战战,然后鼓足勇气出来:“安禄山,天子待你不薄,你安敢谋叛……啊” 话还没有说完,一柄刀从他后胸透出,他身后一个禁军抽刃而退,将他的尸体推倒在安禄山脚下。 安禄山缓缓走过去,一脚踩在尸体的头上,然后再次环视四周:“诸位请一起与我,请天子退位,禅位于太子” 大殿之中,一片寂静,血腥味弥漫开来。然后有人出面,咳了一声:“请陛下退位,禅位于太子” 说话的声音很尖,是个太监,有第一个带头的,便有第二个第三个。李隆基身侧,高力士目光一转,发现那带头说话的乃是程元振。 他是随李亨来的,原本站在李亨身后。 看到他,高力士猛然想起,这段时间里程元振以各种借口往兴庆宫这边跑。高力士初时以为他是来打探消息的,现在想来,他根本不是打探消息,而是来联络禁军的 再仔细看那些杀进来的禁军,高力士猛然吸了口冷气:他们哪里是禁军,分明都是安禄山手下的胡兵 因为禁军侍卫当中,有许多都是诸胡酋长子弟,所以这些人冲入之初,高力士并没有觉得异常,但现在他可以确认,大殿周围,再没有一个忠于李隆基的禁军武士,全都是安禄山的部下 高力士侧过脸去看了看李隆基,不知道自己所忠于的天子是否意识到这一点。 李隆基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有的只是满脸的愤怒与伤心。加入到安禄山行列的皇亲贵戚越来越多,而还默不作声的,则越来越少 “请天子早早下诏”安禄山又叫道。 “请天子早早下诏”那些迎合于他的皇亲贵戚亲近大臣也跟着叫道,李隆基分明看到,这其中就有自己非常看中的女婿张培,还有其兄长张均。这让李隆基心灰意冷,只觉得伤心欲绝。 “奸贼”就在这时,有人叫道。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66章 又见李氏生平阳 - 盛唐夜唱 - 波波 “奸贼,安敢侵犯陛下” 大叫之人,原本坐在杨国忠下手,乃是武部尚书(兵部)韦见素。 他一向结好杨国忠,而且对杨国忠与安禄山勾搭是持反对态度,此时见情形不妙,跳了出来,戟指安禄山大骂。 他虽然自身还算正直,可是头脑此际不免有些不清楚,一边大骂,一边叫“来人、来人”,但是却只见安禄山冷笑,安禄山身边的武士按刀一步步逼近他,让他步步后退。 “罢了……”李隆基长吸了口气,突然想起自己少年之时。 那时他提剑入宫,发动政变,诛杀一于奸邪,他的父亲李旦传位于他,想必心情也与他此时相同。 “韦卿,勿说了,朕……传位于太子。”李隆基喃喃地说道:“朕早就想悠游于林泉之间,今日传位于太子……也算是遂了朕之意。” 他颓然坐下,此时心中,当真是万念俱灰。 韦见素愕然回望,那边张均忙不迭地拿来纸笔:“陛下口述,臣来书禅位诏书。” “且慢” 就在这时,有人又出声了,众人望去,却是寿安公主挺身而出,站在了李隆基身前。 “寿安公主有何话要说?”张培在前冷笑道:“莫非还指望着叶畅这叛逆 寿安没有理睬他,而是瞪着李亨:“太子殿下登基之后,父皇如何安置? 李隆基听得寿安说起此事,不免百感交集。方才寿安替李亨争取权力,如今又替他争取权力,在皇族宗室之中,竟然只有这个小小女孩儿,才将父兄放在心中 “朕……吾只求安居于这兴庆宫中,与玉环、玉真长公主还有寿安等每日歌舞自娱。”李隆基缓缓道。 李亨眉眼一动,就想允许,那边李静忠却跳将出来:“不可上皇体弱,岂可纵情酒色?当居于西内,专心休养,以求长寿” 李静忠口中的西内,乃是太极宫,此地曾是大唐政治之中枢,但高宗之后,政治中心就转到了大明宫,因此年久失休。而且高宗之所以改居大明宫,就是嫌弃太极宫阴冷潮湿,不利于养生,李静忠说要将李隆基迁至西内,哪里是盼着他长寿,分明是盼他早死 “大胆,李静忠,你这狗奴,安敢对圣人如此”高力士闻得此言,再也忍耐不住,他眼一闭,跨步出来,戟指李静忠怒喝。 他在宫素有积威,李静忠对他确实有些忌惮,闻言不禁连退了几步,到了安禄山身边,这才定了定神:“高将军对圣人如此忠心,自当去西内服侍圣人 李隆基没有理他,只是盯着李亨:“太子以为如何?” “兴庆宫偏僻,父皇还是居于西内比较好。”李亨轻声说道。 随着他这一声话语,突然间“隆隆”之声响起,远处仿佛传来了惊雷,震得众人都是心头发颤 “怎么回事,怎么……冬雷震震” 雷声止歇,李隆基面上的苍凉消失了,他指着李亨:“你既想要帝位,就杀了朕拿去,你看史家如何记载你弑父诛君之逆举” 说完之后,他一甩袖,背手别过头去,竟然再也不理李亨。 李亨之举,已经破了李隆基心中能接受的底线,他几乎想象得到,自己到了太极宫会是个什么模样。 放弃帝位,已经是他最大的底线,可是放弃帝位之后还要象个囚徒一般被圈禁于破旧简陋的西内,这让他彻底对李亨失望了。 方才那声雷响,让安禄山与李亨心中也是极为不安,他们所做的事情,毕竟算得上是亏心事。安禄山心中琢磨了会儿,觉得殿中大局已定,现在唯一还需要担忧的,只是叶畅那边罢了。 想到这里,他低声对太子李亨道:“叶畅那边,我去安排一下。” “安大夫只管去。”李亨道:“这边的事情,孤自有主张。” “此时当召百官入朝。”看到安禄山离开,李静忠在李亨身边低声道:“至于太上皇等人,便留在这花萼相辉楼内” “没有圣旨……” “禅位圣旨已经有了。”李静忠道:“陛下,方才太上皇亲口说了,要禅位于你” 李亨深深盯着他,见李静忠堆着笑,便点了点头:“好,此事便交与你来办” 说完之后,李亨转身欲走,但走之前,他又侧过脸来,看了一眼永王。 此时的永王,已经面色如土,近乎软瘫在地,被李亨一瞪,吓得手足并用,慌忙躲到了李隆基身后。 李隆基看着李亨就这样出了门,看着周围的武士们将四处出口都关得紧紧的,微微闭上了眼。 他心中这个时候,当真是百感交集。 他宴乐的这处宫殿,名为花萼相辉楼,位于兴庆宫之西,原本是为了与诸兄弟,特别是将太子之位让与他的兄长而建。此处隔着一街,便是诸王府,登楼眺望可见,甚至能听到王府的管弦声乐。他在此备有长枕大被,诸兄弟宴乐未曾尽兴,便在此同眠共枕。 当初将太子之位让与他的兄长早就去世了,现在他的儿子却要来夺他的帝位。 眼水不禁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他紧紧抿着嘴,防止自己哭出声。 寿安一直在注意他,见此情形,退了几步,来到他身边:“父皇休惊,叶畅必来救我们” “叶畅……” 李隆基心猛然一动,是的,他今日未召叶畅来 若是此前,有人跟他说太子与安禄山勾结,他定然不相信,安禄山分明是杨国忠召入的,怎么会与太子有关系。但这样的事情,却偏偏发生了,虽然这场政变显得仓促,不算很缜密,却因为挑到了一个好机会,所以还是成功了。 唯一的变数,大约就是叶畅……寿安这样说,是因为对叶畅绝对信任,还是因为叶畅曾经给她透露过什么消息? “叶畅知道今日之事?”李隆基问道。 “叶畅不知,他原是怀疑杨国忠与安禄山欲挟持永王为帝。”寿安低声道:“故此……” “住口,不许说话”就在这时,听得李静忠厉声喝斥。 李亨是离开了,但李静忠却带着武士在此看守,此时大殿之中尚有皇亲高官三十余人,加上宫女、太监,足有六十多。李静忠命武士将他们都驱赶到一边,然后来到李亨面前。 “上皇,今日事已至此,上皇何不亲发诏令,以全父子之情?”李静忠笑嘻嘻地道:“若是如此,上皇与天子亲情和美,则……” “李静忠” 高力士再度站在了李隆基之前,挡住了李静忠那张阴森邪笑的脸。 “高将军今日还有何话要指点我啊?”李静忠此时已经将自己对高力士的恐惧完全抛下了,他傲然睨视高力士:“这些年,高将军骑在我们头作威作福惯了,到了今日,是不是有些不适?” 他一边说一边逼近,还从一个武士腰间拔出柄刀,指向了高力士。高力士步步后退,犹自张臂护住李隆基:“李静忠,陛下待你不薄,你安敢背叛陛下 “待我不薄?是,上皇待我是不薄,可是对你高力士更厚只要你高力士在,我们哪个有出头之机?看了你高力士威风凛凛,我们又怎么不想学学?”李静忠举起刀:“今日我就成全你一片忠心,在上皇面前……” 话还没有说完,猛然听得大殿侧门“砰”的一声响,被人一脚踹开,紧接着,一名甲士当先冲入,挥刀便将一个守着门的胡人武士劈翻在地 “安元光奉叶公之命前来救驾”那冲出来的甲士又是一刀,再砍翻一人后怒声喝道:“陛下在哪里?” “朕在此”李隆基颤声道,然后看得那甲士之后,数十名禁军冲了进来,其首领,却是陈玄礼 “陛下,随臣过来,快”陈玄礼大叫。 “抓住他们,杀了他们”李静忠此时反应过来,一边向那些安禄山的亲信武士下令,一边挥刀就向高力士砍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计划中要被控制的陈玄礼如今却杀出来,但现在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能擒住李隆基 高力士年轻时也曾孔武有力,但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反应已经慢了。见他冲过来,大叫道:“陛下快走” 他一边叫,一边张开双臂,想要拖住李静忠,然而就在这时,他身侧一人动作飞快,突然窜出,撞入李静忠怀中。李静忠惨叫了一声,身体猛然颤动,那人又推一把,李静忠就倒了下去。 寿安 寿安的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柄长不过尺许的短剑,她一扯衣裳,将外边的罩袍扯掉,露出里面的甲胄来。 “父皇,快走”持短剑护住李隆基,寿安催促道。 李隆基见她这一身打扮,心突的一跳:果然,叶畅早有准备 只不过这一次,他心中跳得却是欢喜:叶畅既然早有准备,那么李亨与安禄山联手发动的这次政变,就有可能被挫败 不过现在却不是问的时候,他在陈玄礼、寿安的护卫之下,自那侧门迅速脱离,出了花萼相辉楼。 他身后,杀声一片,那是尚忠于他的禁军军士,与叛贼在激战。 “自夹城走”李隆基叫道。 “贼人必然封锁夹城,陛下,出西门,去甘露寺”安元光道。 花萼相辉楼的位置,在兴庆宫西侧,距离西门甚近,过了街道,就是胜业坊。甘露寺,在胜业坊之北,亦是长安城中名寺之一。但是去甘露寺,便要经过外边的街道,李隆基略有些犹豫。 安元光又挥刀砍杀一个追上来的武士,回头叫道:“贼人数量有限,又分兵各处,必不能扼住所有地方。夹城乃危机之时天子逃生之路,太子熟知,焉能不防?” “卿说的是”李隆基悚然一惊,若是普通民变,他自夹墙逃生自可,如今却是李亨发动政变,这条路自然就不通了。 “臣已派人去召忠于陛下的禁军,他们会来接应。”陈玄礼也叫道:“陛下快走” 安禄山离开,李亨去了勤政务本楼,李静忠被寿安刺死,此时在场的贼人并无指挥,被安元光领着忠于李隆基的武士一阵砍杀杀退之后,他们终于冲到了兴庆宫西门。此时西门亦为叛贼所控制,但人并不多,安元光将之杀散之后,打开宫门,陈玄礼、寿安护着李隆基冲了出去。 李隆基回头再望兴庆宫,却听得里边杀声四起,不只一处地方,有火光冒出来。 “逆子,逆子”李隆基喃喃骂了两声,到了这里,他不觉手足发软。他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能撑到现在,已经不错了。见他这模样,陈玄礼令两名禁军将他扶着,然后便向甘露寺方向飞奔而去。 此时尚是夜深,四周一片漆黑,李隆基深一脚浅一脚,行在大街之上。他们从兴庆宫西门杀出,确实出乎李亨意料,当李亨得到消息,再从勤政务本楼赶来时,首先就是去堵夹墙。结果在夹墙处稍稍耽搁,再追到西门,此时除了一地尸体,已经看不到李隆基的身影。 望着那重重的黑幕,李亨猛然跺脚:糟糕 杨国忠毕竟不是李林甫,这几年里,李亨在李静忠、程元振和李泌等人相助之下,小心翼翼收买了部分禁军将领。安禄山,则是他最大的援手,他用那些收买的禁军将领,将安禄山的部下悄然带入宫中,然后猝起发难。只是为了隐蔽,真正带入兴庆宫的也只有百余人,大多数还是在宫外,因此才使得他在宫内兵力不足,给李隆基以脱身之机。 最关键之处,就是没有控制住陈玄礼,给陈玄礼聚集了忠于李隆基的部下。在李亨原本的计划当中,陈玄礼本该在殿外,他安排的心腹乘其不备将之制服或杀死,结果却出现了意外,在约定的时间时,陈玄礼人竟然不知在何处去了。 他当然不知道,陈玄礼在这个时候,正与安元光在一起。 “他们走脱了?”李亨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安禄山又赶了过来 事情起得太急,安禄山才到兴庆宫南门,这边就出了事,他只能让儿子安庆宗前去指挥围攻叶畅底,自己又赶回来主持。 “现在当如何是好?”李亨答非所问。 第467章 截取雷霆化天火 - 盛唐夜唱 - 波波 李亨现在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这个人,虽然心大,能力却是有限,而且长期被压制的生活,让他的勇气很难持久――如果不是杨国忠逼得太急,废立之意表露无遗,他已经退无可退,而李静忠、程元振等人又百般鼓动,他未必敢发动这场政变。 安禄山听他这样问,不由得有些诧异,看了他一眼之后道:“事已至此,岂容退缩,自然是追了……城中我兵力虽少,但是在城外,我大军正聚,用不了多久便可赶到,陛下何必担忧?” 程千里兵败,使得长安禁军损失殆尽,只剩余充作仪仗的不足两千人。虽然招募民壮,可是如今长安经济发达,想要当兵立功的人少了,急切之间,也招不到多少,全部加起,只有三四千人。故此,安禄山入京之后,又调了六千安禄山的部队进长安城,临时充当禁军,安禄山敢发动政变,这是他的第一个倚仗。 安禄山入京畿的兵力总共是十万,散布在长安城外各处的有九万多,其中最接近长安的就有三万,这些是安禄山的第二个倚仗。 这些兵力配置,原本都是杨国忠所为,他也不是没有防备安禄山,但如今,他的防备完全成了笑话。如安禄山所言,只要他的大军一进城,长安城中的抵抗就不值一提! “那么……追?” “自然要追!”安禄山道:“我就去!” 他召来一个部下,吩咐了一几句,然后带着亲信向着西面追了过去。 从兴庆宫到甘露寺并不很远,李隆基、高力士等年老的被架着,那些跑不动的宫女直接被打发她们自己去躲藏,寿安与一个强健的宫女拖着杨玉环,用了一刻多钟,总算是冲到了甘露寺外。 虽然有人撑扶,李隆基还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禁军去砰砰敲着胜业坊的坊门,但深更半夜,外头又是一片嘈杂,哪个敢开门! “快开门,快开门,圣驾在此,快开忙!” “撞开来!” 安元光叫道,然后便侧身向那坊门撞过去,连撞两下,门都未能撞开,正要撞第三下时,里面终于有了声音。 “谁?” “圣驾在此,速速开门!”陈玄礼道。 “可是安元光?”里面人却没有回应,而是问道。 “某在斯!某在斯!”安元光心中一动,连声应道。 若真有什么事情,向着胜业坊甘露寺逃,这是叶畅给他的交待,现在想来,既然叶畅做了这个安排,那么甘露寺里就应当有人接应。 果然,门被打开,在火把的照耀下,七八个僧人光光的头分外明显。安元光一眼看到善直,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些:“原来是善直师在此!” “叶十一担心出事,令我领同门在此挂单!”善直目光炯炯:“此地不可久留,快随我入寺,寺里备有马匹!” “安将军……你也是叶畅安排的?”李隆基此时抽了个空,向着安元光问道。 安元光笑道:“叶公见安禄山举动鬼祟,怀疑他与杨国忠勾联不轨,故此遣臣伪作投靠杨氏……” 他话说了一半,旁边有人却叫道:“我哪里图谋不轨,冤枉,分明是太子与安禄山勾结,我是被蒙在鼓中!” 安元光望去,发觉竟然是杨国忠,方才大伙奔逃之间,杨国忠、虢国夫人等竟然都没有失散,一直跟到了这里。 “召安禄山入京畿者是谁?与安禄山一起进谗言陷害叶公者是谁?独揽朝纲祸国殃民者是谁?”安元光没有说话,那边寿安不客气地竖起眉头:“杨国忠,你不说话,没有人会把你当哑巴!” 虢国夫人正想说话,却被杨国忠拖住,她猛然醒悟,现在可不是太平时节。 太平时节,倚仗着李隆基的宠信,她可以不怎么把寿安放在眼中,可现在,他们的安危都系在安元光、善直等叶畅的手下身上,如何能对寿安无礼? “甘露寺亦不可久留,我们须去城西,要想法子与叶十一会合。”在甘露寺,善直等牵了几匹马,将李隆基扶上马之后,他转向安元光:“十一郎说,若是真有变,他会沿着春明门大街来接应我们!” “他……他手中有多少兵马?”李隆基问道。 此时城中大半兵马都是安禄山部下,李隆基不能指望这些人依然忠诚,少数忠于他的禁军,不是战斗力不足,就是还不知状况,李隆基同样指望不上他们。唯一有希望的,就是叶畅既有准备,应当会拥有一些兵力。 “原本叶宅有近百护卫,前些时日,又借着与安禄山父子相斗的事端,调了外边庄子里四百人来,总共加起来不超过五百人。”善直看了李隆基一眼:“毕竟是京城之中,叶十一行事,总得遵循法度,就是我们这些人,也是我的同门师兄弟与师侄,以游方僧之名入甘露寺。” 听得叶畅只有不足五百人,李隆基心里已经是甚为失望,再听得说叶畅要遵循法度,饶是李隆基面皮超厚,此时也不禁老脸微红。 忠义之士要受法度限制,而奸佞之辈却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造成这情形的,不是别人,正是李隆基自己。 “叶畅能来么……这个时候,他自己也被围攻?”韦见素道。 众人不禁全对他怒目而视,韦见素吓得有些慌。不过大伙都明白,他说得不错,此次政变,安禄山等除了控制皇宫、城门这些要害部位之外,就是去捉拿叶畅。叶畅只有五百人,自保尚嫌不足,如何能来? 就在新年的子夜钟声响起之时,长安城的各处要地,几乎都发生了叛军袭击的事件,其中便包括叶府。 大队身着官兵服饰的人出现在叶府旁,将叶府团团围住。 “今日定要活捉叶畅!”李怀玉在人群中凝视着叶家大们,心中只觉得热血澎湃。他回头望了望东面,不觉有些焦急:“怎么还没有来!” 按着事先的约定,他们只需要围住叶宅,勿令叶畅逃走就行。真正指挥攻击,是安禄山自己――安禄山对于叶畅的名声向来是不服气的,他也想亲自将叶畅踩在脚下。 东面乱糟糟的一片,兴庆宫方向甚至有火光起来,这证明事情并不是想象的那么顺利。 不过李怀玉并没有等多久,大约两刻钟左右时间,便见那边人耳之声传来,至少数百根火把引领之下,约有两千余兵马小跑着到了这里。 李怀玉心中凛然:加上他这边的人马,安禄山为了攻打叶宅,可就是动用了三千人,这数字,已经是进入长安城中安禄山能动用的人手的三分之一了。 不过出现在李怀玉面前的却不是安禄山,而是安庆宗。 “情形如何,叶畅可曾出来?”安庆宗到来之后,迫不及待地问道。 “宅中未曾有任何动静。” “撞门,注意守好了,莫让他们乘乱脱出!” 安庆宗随意问了几句,便开始发号施令,他眼中甚是兴奋,想到那天“风华楼”所受之辱,今日必要十倍还之! 李怀玉来了这么久,早就做好了攻打的准备,因为撞门所用的撞木,立刻被抬了上来。他们正准备向叶府之门撞去,突然间叶府门被打开,里边灯火也几乎同时明亮起来。 这并不让安庆宗、李怀玉意外,毕竟外边这么大的动静,叶宅里没有任何反应才是奇怪。 但紧接着出现在大门前的人,就让他们吃了一惊。 叶畅一身便服,笑吟吟站在门前,向着外边拱了拱手:“有客来访,理当相迎……不知来者可是安大夫?” 安庆宗眉头一耸:“是我!” “安大夫没来?”叶畅有些失望:“可惜,可惜,不过安公子也一样……” “叶畅,你今日还有何话说?”安庆宗厉声道:“当日在风华楼辱我太甚,在御车之上还辱我父亲,今日我要砍下你的狗头!” “郡马这样说未免太急了,汝父遣你来时,想必有所吩咐?”叶畅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天下财富,尽在此首之中,汝父安肯轻易将之砍下?” 安庆宗一时之间不由得有些无语。 正如叶畅所说,他来之前,安禄山确实有所交待:如果叶畅要破围而逃,那就不惜代价取其性命,可是若叶畅未逃,那就尽可能活捉――虽然傲来国是个众所周知的骗局谎言,可是叶畅脑子里还装着许多财源滚滚的点子,这同样是举世皆知的事情。 “束手就擒,饶你不死!”顿了一下之后,安庆宗又道,但这气势,却比方才要弱了许多。 叶畅笑道:“安郡马到了这里,想必令尊无暇抽身,我原本为令尊准备了些许小礼,如今只有献与安郡马了。” 安庆宗并不相信叶畅会真给他父子送什么礼物,但是他如今掌控局面,出于猫玩耗子的心理,他也不急着将叶畅立刻擒下,因此冷笑道:“叶畅,如今这等情形,你还想玩什么花样?” “呈上来。”叶畅一拍手。 安庆宗凝神望去,只见火光照耀下,一个青年捧着个锦盒,送到了叶畅手中。叶畅打开锦盒,从里面拿出两样东西。安庆宗见那两样东西,外型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一根铁棍安放在一个弯弯的木柄之上,看起来象是根短杖,心中有些不解:叶畅拿这玩意做什么? 叶畅抬起手,双手将那短杖遥指安庆宗,他没有什么废话的习惯,只是一扣动机括,只听得“轰”一声巨响,那短杖铁棍头喷出赤红的火光,安庆宗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啊”一声惨叫,身体象是被锤子击中般,向后仰去,直接从马上翻倒下来。 他胯下战马也受了惊,长嘶跳跃,而周围安禄山部下,同样乱成了一团! “这是……”李怀玉眼睛都突了出来:“这是什么?” 不仅他不知道,就是叶畅身边之人,也没有多少知道那是什么! 天宝八载,叶畅便已经配出了火药,此后他便让匠人不停改进火药,同时,还寻来巧匠,不计成本,花费了足足六年时间,才钻出了十余根合用的铁管,制成了现在他手中所执的两柄火枪! 因为枪管比较短,所以这只能算是手铳,射程只有可怜的十丈左右,比起弓箭差远了。叶畅没有把它弄成火绳枪,而是直接造撞击式燧发枪,因为结构相对复杂,即使是座钟工坊的巧匠,要打磨出合用的机括也是极不易,仅造这两枝手铳,花费的时间,也要半年之久。 原本燧发枪便是钟表匠们发明、改进,叶畅耗费大量金钱与人力,耗费了数年时间,才有这样的成果! 他原本是为安禄山准备这一下――安禄山发动政变的话,肯定是要来寻他的,若能一举击杀安禄山,他手下兵士必乱,那时叶畅便可以从容离开长安。不过安禄山没来,拿安庆绪试枪,亦无不可。 因为此时的燧发还是依靠燧石,叶畅担心出现哑火,所以击发之时,他是两枪同使。不过老天爷甚是配合,火枪的第一次正式使用,并没有出现哑火的现象。而安庆宗在数十名护卫保护之下,与他的距离只有六丈多些,正是手铳的射程范围之内! 不过因为威力的缘故,这种范围之内,击中要害可以重伤敌方,想要一击杀死,却要看些运气。叶畅这两枪都击中了安庆宗,不过一发击中面部,另一发则击在胸部。安庆宗胸前有甲,胸部这一击只是将他肋骨击断,倒是面部一击,穿腮入体,也不知钻到哪儿去了。安庆宗虽然没有立刻断气,却在地上嘶喊嚎叫,那痛苦之状,让人触目惊心。 “杀!” 叶畅两枪之后,立刻后退几步,他身边的亲卫也快步上前,将他整个人护住。随着叶畅一招手,门两侧墙上,出现了近百个身影。 此时李怀玉反应过来,他大叫道:“杀敌――” 话音未落,那墙上近百个身影又缩了回去,空中却出现了不知多少个火点,李怀玉初时以为是火箭,但仰头望去,这些火点落下的速度不快,并不是弓弦弹射而出的,而应当是空手掷出的。 他不知这是什么玩意,但可以肯定,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468章 摘得炽阳作干戈 - 盛唐夜唱 - 波波 “轰!轰轰!” 那些火点摔落下来,在地上滚动消失,借着火把的光芒,李怀玉看到,那其实是一个个装着木柄的铁球,只不过这个头,除非直接砸在人脑袋上,否则不可能杀伤人命。 但李怀玉却不敢这样想,他马上回忆起方才叶畅用来杀伤安庆宗的东西。 围攻的士兵有觉得好奇的,俯身去捡那木柄铁球,但是才弯腰,就听得轰轰的声响不绝于耳,那些铁球绝大多数先后爆开! “这是……”李怀玉身边便落着几个铁球,他听得声响,脑子里嗡的一声,然后念头就终止了。 至少十余块碎片穿入他的身体,从甲胄薄弱之处给他造成了致命之伤,将他的身体撕扯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 不仅是他,这一轮投掷、爆炸之后,在轰鸣与惨叫中倒地的,少说有两百余人,其中当场毙命者,将近一半! 改良配方的黑火药威力虽然仍嫌不足,真正的杀伤力与黄火药等相比有差距,但用来搭配薄铁皮、碎玻璃与铁蒺篱,制造简易手雷,在集群攻击之下,还是展现出超过此时任何一种武器的强大威力。 这种用火绳引燃的手雷也有几个大弱点,比如火绳容易被打湿浇灭、爆炸力并不很足、火绳控制容易被敌人反掷或者炸到自己人。不过这些弱点,今夜却都不成弱点,一百五十名经过两年以上训练的掷弹兵,他们的经验足以保证每颗手雷都不至于在己方爆炸,而从未遇到过这种袭击的敌军,第一反应也不是将未爆的手雷踢开或者扔回,而是拿起来端详。 爆炸第一时间并没有引发太多混乱,因为叛军被这雷鸣一般炸开的火球惊呆了。他们原本是准备攻击叶宅大门的,人员甚为密集,可以说猬集于叶府正门之前。这一轮爆炸之后的硝烟还没有散去,紧接着,墙上的掷弹兵再次出现了。 又是一轮投弹,又是一轮爆炸,这一次造成的杀伤,比起第一次还要大! 然后,叶宅之中呐喊声响起,卓君辅等呼啸杀出,他们执着木板制成的简陋盾牌,冲到了门外,而在他们面前,却已经没有几个还站着的敌人了。 三千人,有近两千人分散包围着叶府,在叶府门近的是不足千人。他们站得实在太密,两轮掷弹之后,死伤近半,剩余之人,亦被这超越一个时代的武器震得呆若木鸡! 其实不仅是他们,象卓君辅等初次见着火药武器上战场的,同样也是发呆了,不过是叶畅对这种情形早有准备,将他们从呆愣状态惊醒了。 “杀!” 虽然卓君辅是满怀着血战一场的激情出来的,但这一次他喊的“杀”却有些软弱无力了。 没有敌人,或者说,没有一个能够站起来与他进行殊死搏斗的敌人,一地都是死尸或者伤者,而且无论死者还是伤者,都血肉模糊,甚至被撕成碎片。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石味道,除此之外,还有极度恐惧的氛围。 只是一个冲锋,残余的叛军就被杀掉大半,剩下的位置稍远,此时也回过神来,哭爹喊娘地开始逃走。 预想中的激战根本没有发生,虽然人少,但叶畅这方却完成了一次一边倒的胜利! “鼎臣,你发什么呆?”旁边一人看到卓君辅愣愣地站着,用肩膀蹭了他一下问道。 “战争要改变了……以前我所学的东西,只怕都快没有用了。”卓君辅喃喃道。 “再如何变,总得要人来打,个人武勇或者没有了用处,但兵法总还是有用的。”那人笑了起来:“而且,我觉得咱们大殿宏图的时机才刚刚开始,想想看,有了这些掷弹兵,天下还有什么堡垒关隘能够拦住我们?在郎君带领之下,我们必然要将自家的战旗插遍天下,令四夷真正归伏!” “哈哈,你说的是,有此利器,天下皆可去得!” 他们回过神来,而远处的叛军此时也开始溃逃,他们一个个回头看着叶畅,等待叶畅下达追击命令。 “不必去追,立刻补充手雷,我们顺着春明门大街东去……安禄山没有来,想必他去追天子了,我们还得去接应。”叶畅道。 “那个皇帝老头儿,不如就让他被捉去罢了。”岳曦小声嘀咕了句。 “如今还需要那皇帝老儿,至少不能让皇帝老儿落入安禄山之辈手中。”有人答道。 “嘘,你们都闭嘴,休要对天子不敬,那可是二十九娘之父,咱们郎君的……” “住嘴!”淳明听得这里,喝斥了一声,顿时那声音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吃吃的笑声。 倒不是不尊敬叶畅,而是因为叶畅至今并无子嗣,他们这些人,相当于叶畅的子弟兵,如何不担忧这事情! 即使是叶畅教出来的弟子,仍然也保有宗族观念,在他们看来,为叶畅效力,子孙为叶畅的子孙效力,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若是叶畅的基业没有人继承,他们未来向谁效忠? 没准到时他们之间先要起一番风波争端,先打出个老大老二来! 故此,他们现在对叶畅的家事也是甚为热心,既然李腾空已经与叶畅分开,那么寿安就是理所当然的主母备选。 叶畅命令之下,众人整队前行,整个叶府就完全放弃了。他们到了春明门大街前兵分两路,卓君辅带着一队人去夺西边的金光门,而叶畅亲领大部队顺大街向东。 一路前行,此时街上并没有太多人,只是偶尔遇上叛军小队,都是被他们一个冲杀两三枚手雷击垮。火药武器的出现,给予这个冷兵器时代士兵冲击太大,他们一见,都是大呼“妖术”,根本不敢接战。 当他们杀到朱雀门前时,见前方有十余枝火把点着疾奔而来,借着火把的光,依稀可以看到为首者顶着个光头。叶畅叫了一声:“善直师?” “是叶公!”那边听得声音,惊喜地叫了起来。 “拦住,前面拦住!” 不待叶畅与他们应答,便又听得后边传来大叫,无数火把亮起,将大街照得灯火通明。 追兵到了! “虫娘在何处,陛下在何处?”叶畅叫道。 李隆基骑在马上,因为逃得匆忙,所以他身上的衣裳并不多,夜风一吹,不禁瑟瑟。身后追兵来袭的声响,他早就听见了,眼见越来越近,他心里十分不安。而面前出现人影火把之时,他几乎绝望,以为是安禄山事先安排好的阻击。 但一听得叶畅的声音响起时,他当真是笑逐颜开:果然,叶畅来接应了! 叶畅赶到这里来接应,也就意味着安禄山布置的针对叶畅的所有举措都失败了,叶畅的力量,比李隆基预想的要强大。若真如此,或许可以反败为胜! 不过接下来就听到叶畅询问的声音,只不过叶畅没有先问他,而是先问寿安,李隆基愣了愣,然后苦笑了一下。 自己这个天子,在叶畅心中,就是没有寿安重要啊。 “在这里,十一郎,我在这里!”寿安也骑着匹马,闻言欢叫了一声,上前便与叶畅会合。叶畅见她无恙,又望见李隆基在马上向自己笑,总算是放下心来,正想说什么,哪知道寿安却一下子从马上跳下来,直接扑到了他的怀里。 因为没有经过训练的战马容易被手雷惊吓,所以叶畅这队人全是步卒,寿安直接扑到他怀中,揽着他的脖子一会笑一会哭。叶畅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知道她虽然有所准备,却也被吓到了,可这个时候,却没有时间安抚。 “虫娘,你们立刻向金光门那边退去,我已遣人去夺金光门,到那边才算暂时安全。这里我要先击退追兵,免得他们纠缠!” “你要小心!”寿安松开手对他道。 “放心。”叶畅向李隆基施礼道:“陛下就走!” “平乱之后,朕亲自为你二人主婚!”李隆基看了看叶畅,又看了看他身边的不过二百余人:“叶卿,务必先保住自己!” “谢陛下!” 这不是多说话的时候,叶畅没有细想李隆基的话,带着自己人迎着后边的兵士便去了。善直、安元光等向李隆基行了礼,告了声罪,便也跟在叶畅身后,唯有陈玄礼带着残余的数十余禁军,护佑李隆基、寿安等向着西面一直退了下去。 安禄山亲自带领人马前来追击,但是见前方火光大亮,便知道来人不少,最初时他还以为是自己派去抓捕叶畅的人收队回来,但接近之后立刻明白:这是忠于李隆基的部队! 此前一连串的爆炸声,安禄山不是没有听到,可是都被他当作冬雷——虽然罕见,却未必没有。而且夜中混乱,安禄山衔尾追击,并不知道自己儿子已经兵溃。他见前来拦截的人马前不多,杀气腾腾地下令道:“杀,杀光他们!” “安禄山何在?”他话声刚落,便听得有人叫道。 “叶畅?”安禄山顿时分辨出声音,心中一凛:“他如何在这里?” 预先派了近两千人去围住叶畅府邸,后来又派儿子领一千人马支援,在安禄山看来,这已经是无限高看叶畅了,可现在,叶畅竟然出现在这里,而他儿子那边,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派来,这意味着什么? 他心中惊恐,但还来不及多想,两军就已经接近了。 双方相距三十步时,便听得对面有人喊“预备”。 相距二十步时,又有人喊“投弹”! 此时正值黑夜,而且叶畅所带之人,执有木盾,弓矢的作用并不大,随着这一声“投弹”,安禄山只看到数十个火点从叶畅那些执木盾者身后升起,落在他部前方数步之处,然后连蹦带跳地滚了过来。 火光照射之下,看起来象是些木柄铁瓜之类的东西。 安禄山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但他比李怀玉要聪明,能够判断出,这绝对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闪……” 他叫了声,但是“开”字还在嘴中没有吐出来,就听得连绵不绝的爆炸声响成一片。 比爆炸声传到他面前更早的,是火光。 一团团火光伴随着浓烟升起,然后春明门大街上就掀起了一阵狂风,吹得安禄山须发皆飘,身上厚厚的衣裳也如同树叶般狂舞起来。 安禄山并没有在队伍的最前列,因此侥幸未必炸到,但那冲击波之后,一件粘乎乎的东西从半空中落下,搭在他的肩膀之上,他侧脸望去,是一只断了的手掌。 “预备——投弹!” 蔡晨旻用极具节奏感的声音喊道。 天宝十一载之后,他就一直在练习这个,那个时候,被叶畅命名为手雷的新式武器还只是雏形,在第一次实弹训练中,甚至还炸死了几个兄弟,将其余人吓得魂飞魄散。但是经过三年多近四年的苦练,手雷已经改进了许多,而他和他的两百余名掷弹兵也都将掷弹的每一个过程都磨练成了本能反应。 这些时间里,他们都在辽东的无人岛上苦练,死伤的兄弟超过二十位,今天,他们的苦练终于有了成果,他们也成为了叶畅在这群敌环伺下的长安里的奇兵。 蔡晨旻从叶畅安排的任务中猜得出来,叶畅是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了他这支奇兵。虽然这些年的训练里,蔡晨旻也意识到,他的掷弹兵其实有很大的弱点和局限性,可是,只要给他们有利的环境,那他们就是这个时代最可怕的毁灭者。 第二轮投弹结束,在叶畅他们面前,已经是狼籍一片。安禄山带领的追兵,和安庆宗、李怀玉的兵一样,被炸得魂飞魄散,完全组织不起来了。他们原本有许多战马,战马突击冲锋是对掷弹兵最致命的威胁之一,可是这些马同样未曾经历过火药近距离爆炸的事情,此时都乱成一团,成了惊马,反而将安禄山部下冲得七零八露。 “安禄山何在!” 在第二轮投弹之后短暂的寂静里,叶畅又遥遥问道。 他的问话声象是开场锣,被吓呆住了的安禄山部,顿时反应过来。 “妖法!” “救命!” “快逃啊,妖怪来了!” “妈妈,救我,救我!” 各种语言的呼救声纷纷响起,包括安禄山在内,所有人都和那些马一样,做出了下意识的选择:转身,跑! 第469章 奇祸无凭汝自招 - 盛唐夜唱 - 波波 “杀!” 叛军的逃窜并不让叶畅意外,有过叶宅的第一战,众人都很清楚,遇到火药武器之后,这些人会做什么反应。 所以在安禄山拨转马头的同时,叶畅也下达了命令。 “掷弹兵,原地防御!”蔡晨旻在叶畅之后下令。 按照叶畅所编写的《掷弹兵操典》,除非主官命令,掷弹兵不得参与追击——他们可是这个时代的“技术兵种”,来之不易,短兵相接的事情,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就坚决不参与,免得在胜利之时受损失。 冲上去的是善直等近战步卒,不过他们也未冲杀多久,便听得身后响起了喇叭之声。 这是叶畅军系统的统一军号,收兵之意,善直他们也明白。 安禄山抱着马脖子,伏在马身上,纵马疾驰。他的马踏翻了几个部下,他都未曾发觉。 对未知事情的恐惧,让他陷入极度的迷乱之中,他心中只有一个问题:叶畅使的是什么妖法。 战马带着他不辨方向乱窜,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再看自己的位置,却是逃回了自家宅邸。他身边尚跟着几十名亲信,一个个也是失魂落魄,根本没有了胆气。 “安大夫,安大夫,大事可成否?”他正茫然失措之时,听得有人叫道。 侧脸一望,却是严庄。 严庄回到他的府邸调度坐镇,这是最初他们的布置,此时一见,安禄山不禁火起,挥鞭欲打:“就是你等教唆我与太子勾连起事,如今却吃了这样的败仗,性命将要不保,如之奈何?” 严庄被抽了一鞭子,连闪都忘了闪,迭声惊问:“这怎么可能,我们早就推演过无数回,不可能出问题!” “叶畅,叶畅,我们还是漏算了叶畅……” “哪里漏算了,叶畅便是有过千人马,也是必死无疑……他莫非又施展出了撒豆成兵的本领?” 叶畅以退伍老兵和修武工人击败乱民之事,一直被传说是有撒豆成兵的本领,严庄等深知内情者,自然知道这绝无可能,但此时惊慌之下,忍不住将这民间谣言的版本也拿了出来。 “比撒豆成兵还厉害,他会召雷,召来雷火!” “不对,不对,若他真能召雷,安大夫,你哪里还能活着回来?”严庄愣了好一会儿,然后道:“他一定是弄了什么障眼法……” “雷声震天,火焰飞腾,死伤遍地,一雷之下,糜烂数里……”安禄山怒道:“我亲眼所见,难道还会有错?” “大夫莫要上当,叶畅惯于诡计……对了,他擅机巧之术,莫非是什么新的武器?” 严庄算是颇有智计,也极为了解叶畅,他这话才是接触到事情的本质。安禄山闻得此语,转念一想,不禁将信将疑:“你确定?” “确定,定然是如此!”严庄斩钉截铁地道。 他将自己的前途和身家性命,都赌到了安禄山身上,安禄山如今丧气而返,他哪怕是说谎,也得给他鼓足干劲。 “也是……若真能召雷,他当追击不停,而不是半道止步。”安禄山道。 “大夫,如今情形究竟如何,天子在何处,太子又在何处?”见他回过气来,严庄又问道。 “天子被叶畅救走,太子正在兴庆宫。” “什么,天子走脱了?”严庄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 “太子行事,太过粗率。”安禄山点评道:“处处是错……无怪乎区区杨国忠,都可以压制住他!” “这等情形……事情急矣,安大夫当立刻回兴庆宫,扶太子登基,召百官朝拜,宣示叶畅挟持上皇,试图挟天子以令诸侯,乃是当世操莽!”严庄道。 “是极,是极!”安禄山幡然醒悟。 此次政变,让李隆基走脱,可谓未尽全功。无论叶畅使用的秘密武器究竟是什么,接下来的事情,必然是大唐分裂成两部分。他们如今要做的,就是借助目前的优势,尽可能笼络更多的人在自己手中。 “与此同时,还得调集大军继续追击叶畅,不可令其逃脱。”严庄又道。 追叶畅是假,追李隆基是真,叶畅之所以不惜代价将李隆基救出去,目的就是打着李隆基的旗号,方便号令四方。或许叶畅本人不在乎这大义的名份,可是对于大唐各地手握兵权的将帅来说,这个名份却还有极大的影响力。 别的不说,叶畅自己下令,剑南的高适、北庭的南霁云回军,他们二人多少会犹豫,但若是通过李隆基的名义下令,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其余象李光弼、哥舒翰等,更是不可能听从叶畅,但会听从李隆基。 挟持百官好说,但追击叶畅之事,让安禄山有些犹豫。严庄催促道:“叶畅兵力不足,便是有神兵利器,总也得靠人来施展。若不乘着他现在无兵将他消灭,待他卷土重来之时,则我方危矣。大夫既已举事,别无退路,性命不可操持于别人之手,当锐意进取,岂因小挫而畏缩不前!” 安禄山悚然动容:“正是如此,我这就去!” 他自归兴庆宫再调集人马不提,李隆基等在那数十名禁军护卫之下,终于到了金光门,再回头东望,整个长安城都已经骚动起来,原本祥和的过年气氛,都荡然无存了。 “不知叶畅能否阻住安贼。”李隆基喃喃自语。 “一定能阻止,一定能阻止!”旁边的寿安道。 “可是,可是……”韦见素却是一脸怆惶,怎么也定不下心。 “说。”李隆基眼一翻,瞪着他道。 “城中,安禄山……安贼有近万人,叶公只有几百人,如何阻得住,便是阻住了他们,城外,安贼还有十万军马,都是……都是忠于安贼的胡兵!”韦见素有些绝望:“安贼兵权过重,朝廷给的兵马加上他自己养的私兵,足有二十万……” 李隆基觉得眼前发黑,身体摇了摇,旁边的寿安忙将他扶住。 韦见素说的事情,李隆基如何不清楚! 正是因为清楚,所以他才把希望寄托在叶畅身上,指望着叶畅能够迅速击败安禄山,然后接手长安城的城防,凭借坚城,挡住安禄山的大军。 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感情又让他不得不往这好的方面去想。韦见素揭破幻想,让他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若是叶畅失利,当如何是好。 杨国忠在那儿,眼珠子不停地转动。 今夜局势变化极快,到这个地步,他发觉自己竟然成了处境最危险之人。无论是李亨得势,还是叶畅成功,他的下场都将不好过。 必须应变,必须想个法子! “陈将军回来了,陈将军回来了!”杨国忠正琢磨间,听得前方有人叫道。 方才他们逃亡途中,陈玄礼请缨,去金城坊等处将禁军招来。长安城中原本还有几千禁军,因为除夕过年的缘故,大多数都回家与家人团聚,兴庆宫中人手并不多,他估计此去应当可以招回一两千人。李隆基自然是准了,现在听得他回来,忍不住亲自上前几步,亲自过去迎接。 “陛下,陛下!”陈玄礼带着近两千人赶来,这些人倒并非全部是禁军,有些乃是禁军将士的父兄子侄,闻得圣驾遭难,便觅了兵器前来护卫。见着李隆基亲自来迎,陈玄礼既是感动又是惭愧:“臣等无能,致使陛下逢此劫难,怎敢当陛下亲迎?” “招此劫难者乃朕自身,朕偏信奸邪,令逆贼得志,幸好还有陈卿、安卿等忠心护卫……” 李隆基见人数不少,心中稍定,可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话却突然卡了一下。 杨国忠惯于揣摩,心念电转之间,便猜到李隆基为何会卡这一下。 今夜功劳最大者,毫无疑问是叶畅,但李隆基却对叶畅只字未提! 安禄山至今未曾追来,证明叶畅已经将其击退,但李隆基却仍然是不放心,惴惴不安心怀忐忑! 他在担心叶畅,即使如今要仰赖叶畅的能力,李隆基还是想能掌握一些力量,让他更安全些。 安禄山能反,叶畅难道就不能反? 杨国忠心里想明白这一点,当即上前道:“陛下,此地不可久留!” 李隆基侧过脸,斜视着他,似笑非笑:“哦?” “叶畅虽勇,兵力却少,安禄山在城外有数万兵马,他既然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如何会没有提前准备?想来他的兵马,此时已快临城矣。我们不知贼军自何处攻城,若此时不退……腹背受敌,叶畅便有万夫不挡之勇,又如何能应对?” 杨国忠并没有攻击叶畅,而是顺着韦见素方才的话语往下讲,但李隆基却听出了他的意思:“依你之见,当如何是好?” “长安距离陇右、河西并不遥远,如今此二镇节度使哥舒翰兵精将足,而且忠于陛下,陛下可以暂且西巡,召哥舒翰前来护佑。安禄山尚有一半兵马在范阳、河东,可以一将为朔方节度副使,领朔方兵攻取范阳、河东,安逆士卒得知此情,必不战自溃!” 杨国忠明白这番进言关系到自己的命运,侃侃而谈,竟然超过平时数倍水准,发挥出了自己的能力。李隆基初时的表情还是不置可否,但听得后来,却微微点了一下头。 杨国忠额头已经冒出了汗,他自己尚不知觉。见李隆基微微点头,他乘热打铁:“现在陈将军已领两千忠义之士前来护卫,陛下西巡,正当其时,借助辙轨列车,不日便可以与哥舒翰会合,若能如此,则陛下安矣,大唐安矣!” “既是如此,就依卿言!”李隆基琢磨了会儿道。 寿安在旁听得急了,上前道:“父皇,万万不可,如今叶畅尚在杀敌,事或许可为,若是父皇一退,士气必沮,而且太子与安禄山勾联,父皇离京,安知天下诸镇是否会被太子蒙蔽?” “哥舒翰向来忠于圣人,只需圣人遣一亲使,召其率兵护卫,他必然星夜驰来!”杨国忠沉声道:“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之!” 他此时也豁出去了,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摆了出来。哥舒翰与他的关系其实不好,倒是与高力士关系甚睦,但与杨国忠关系最好的是安思顺,却是安禄山之兄,而且正寓居于长安,显然不可能为将,如今之计,唯有哥舒翰了。 “听闻哥舒翰身体不好,上半年还在长安养病……”寿安心中焦急,开口又道:“国家重任,当付与身强体健之辈,岂可托之与一介病夫?” “哥舒翰虽然近来老迈多病,但上半年就养好了,故此能返回节度,倒是叶畅,前不久还闻说得了风寒。”杨国忠说到这,向着高力士道:“高将军,你向来知兵事,以为如何?” 杨国忠之所以向高力士说,自有其原因。李隆基不准朝臣擅结边将,但是高力士却除外,当初安禄山与哥舒翰不和,屡屡争吵,李隆基曾经派高力士为二人调解。哥舒翰在朝中最大的依靠,便是这高力士。若放在此前,杨国忠肯定对哥舒翰不放心,但现在,就象他曾经用安禄山来对付叶畅一样,他又想着借助哥舒翰来维护自己的地位。 至于他能不能控制得住哥舒翰,哥舒翰对他又是一个什么态度,就不是他现在所能考虑的了。 “奴婢以为,哥舒翰与安禄山有仇,闻道陛下相召,定然勒兵前来勤王。”高力士沉吟了片刻,没有正面回答。 李隆基现在最恨肯定是李亨与安禄山,至于叶畅,最多是有些担心,故此,高力士还和以前一样,没有选边站。 不过他这句话提醒了李隆基:哥舒翰与安禄山有私仇,虽然不象叶畅同安禄山那样水火不容,却也意味着,哥舒翰不可能与安禄山联手! 哥舒翰上半年还在长安养病,后来民乱发生之后,李隆基召安禄山入内的同时,也将哥舒翰委任为两镇节度,让他回到驻地,原本的目的,也是在万一的情形之下可以牵制安禄山。想到这里,李隆基下定决心:“遣人去给叶卿送信,朕先退出长安,请他为武部尚书、西京留守、京兆尹,若事有不谐,速来朕身边护卫!” 第470章 愁风愁雨任飘摇 - 盛唐夜唱 - 波波 “兵部尚书、京兆尹、西京留守……” 这些新官职,除了让叶畅哑然失笑之外,并没有任何意义。 即使是杨玉环,也很明白这一点。总算李隆基还没有完全糊涂,要叶畅死守长安,而是让他见机行事,否则的话,听怕叶畅立刻会扔了长安往辽东跑。 李隆基说到这里,也觉得不好意思,他又补充道:“许以全权,知京畿兵事,为代国公!” “父皇!”寿安听得这里,柳眉不禁竖了起来,这些爵赏,对现在的叶畅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李隆基真正要做的是,以某一亲王或王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以叶畅为副元帅,统筹天下各镇兵马,但李隆基却没有做这任命! 想到自己与叶畅这些年来为了皇室所做的那么多事情,寿安突然间心灰意冷。 “二十九娘,待此间事定,朕将赐婚,必风风光光将你嫁与代国公。”李隆基大约也知道女儿心里的伤心,抚慰了一句,然后转首四顾:“卓君辅!” “臣在。”卓君辅一脸冷淡地出现在他面前。 “朕听闻你乃少年英杰,当世勇将,朕特进你为羽林军正六品亲勋翊卫校尉兼昭武校尉,你领本部护卫朕西行……” “臣愿留在长安,接应叶公。”不待李隆基话说完,卓君辅便打断他的话:“臣奉命夺取金光门,此为叶公退路,若臣离开,此处复为贼人所得,则叶公与朝中大臣,无人能脱身!” 李隆基面上尴尬万分,他方才到此,见卓君辅指挥有力,爱惜其才,故此想要赐其爵禄,却不曾想,卓君辅根本不买他的账! 陈玄礼心中一动,他低声道:“陛下,此地……” 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得东面泼天一般的声响,紧接着,四处都是呼喝声! “怎么了?”此前李隆基等听得那手雷爆炸之声,但现在爆炸声止歇了有一段时间,现在怎么又传出这样的声音来? “安逆大军入城了。”卓君辅道。 看着东面半边天空越来越亮,分明是许多火把点燃,李隆基脸色大变,他意识到,卓君辅的推测是对的,安禄山的大军,已经进入了长安城! 也就是说,长安城内安禄山的部队,不再是原先的万人,而会越来越多! 在天宝初年之时,长安城中的各支禁军加起来总数有十万人,但此后连年征战,禁军中的壮勇敢战之士,许多都被抽调到了边军之中,其中安禄山数次请调禁军精锐,李隆基都应允了,然后安禄山把这些忠于李唐皇室的禁军精锐一次次葬送在与契丹、奚人的大战之中。哥舒翰不顾叶畅的反对强攻石堡城,同样损失惨重,不得不在抽团结兵的同时,也抽调部分禁军去支援。然后程千里又将最后的数万禁军葬送在淮南,如今长安城里的禁军数量非常有限。 凭着这有限的而且少经阵战的禁军,与安禄山的虎狼之军相抗,原本就是件困难的事情,更何况安禄山的部队早有准备,而禁军此际各自为战十分混乱,根本组织不起来。 “走……先走!”李隆基一声长叹,双眼泪水直流,然后拨转马头,向着金光门行去。 走了几步,他觉得有些不对,回头看来,寿安却在原地未动。 “寿安,跟上朕。”李隆基道。 寿安盈盈下拜,目中含泪:“女儿在此等候叶畅……父皇先走,请多保重!” 李隆基不疑有他,点了点头,然后便离开。望着父亲身影越来越深入黑暗之中,寿安泪水涌了出来,然后以衣袖抹去。 他们出了城门,杨国忠忽然道:“圣人,请遣勇士复入城中,将左藏库烧了,勿使资敌!” 李隆基心中此时也甚为愧疚,听得此语,摇了摇头:“不可,不可,贼既夺城,必有封赏,若烧了国库,便只能取之百姓。失德有罪者,朕也,岂可因朕之过,使百姓遭难!不如将国库留给他们,元重困吾赤子。” 杨国忠心里暗骂了一声糊涂,但李隆基既然说了,他也不好再进言。出了长安,向西过咸阳,此时天色渐明,他们渡过渭水上的一座便桥,杨国忠心中忧虑,有意留在后面,在过桥之后,他喝令士兵道:“将此桥烧了,以阻追兵!” 那些士兵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情愿。杨国忠大怒:“若令逆贼追上圣驾,你们负担得起么?” 士兵们心中有气,只是觅来柴禾,准备将桥烧毁。见火势点起,杨国忠心中欢喜,上马向前,跑到李隆基面前表功道:“陛下,接下来可以稍稍安,臣已令兵士烧了那座桥,贼人便欲过河,亦需绕道了。” 李隆基此时已经上了辙轨列车,闻言大惊:“此桥乃出京之必须之道,若是烧毁,京中百姓欲逃生,当如何逃走?而且叶畅还在后方殿后,怎么能烧此桥,令其陷入绝境……高将军,你速速回去,令人扑灭火势!” 高力士横了杨国忠一眼,从车上跳下去,要了匹马,飞奔回头。杨国忠讪讪道:“若是烧了桥,叶畅背水一战,或能得取全功。” 李隆基又看了杨国忠一眼,没有作声。 但杨国忠却觉得全身冰冷,因为李隆基这目光里,除了鄙夷与厌恶,再没有任何情谊。 李隆基并不是真糊涂,只是年老之后,耽于享乐,不愿意亲理政事,现在虽然出于自保,他并不是百分之百的信任叶畅,但还不至于想要叶畅的性命。 杨国忠这番话,当着这么多将士的面说出来,可以说,已经触及了李隆基的逆鳞。若不是看在杨玉环面上,他立刻就要发落杨国忠了。 即使如此,他心中也是不满,盘算着大局稳定之后,便要罢去杨国忠的宰相职务。如今天下动荡,也确实需要一个够分量的人物来承担罪责,杨国忠似乎就是最好的人选。 至于空出的宰相位置,叶畅自然可以接任,不过这一次为了避免再出权相,当再安排一人制衡…… 李隆基心中所想的,杨国忠并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此次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之上,心里越发忧惶。旁边的陈玄礼看到这一幕,若有所思,然后看了高力士一眼,高力士微不可觉地点了一下头。 以他二人对李隆基的了解,当然知道,杨国忠现在是彻底失去了圣眷,即使是杨玉环,都未必能保得住他的官位了。 陈玄礼心里也有自己的主意。 此次太子政变能够如此顺利,杨国忠上了安禄山的当是其一,他陈玄礼亦有不小的责任。 眼见李隆基年迈,为了子孙富贵,陈玄礼在暗中与李亨颇有往来。此次禁军中一些倒戈的将领,便是陈玄礼默许之下,李亨暗中安排的。 陈玄礼原先以为,李亨只是为了稳固自己的位置而安排些许人手,这是人之常情,他根本不知道李亨竟然有安禄山这么大的强援,否则也不敢给予这样的便利。 若不是安元光临时发觉有问题,拉着他在僻静处询问,事情只怕要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现在逃难之中,故此无人追究,但事后,必然会清算此事,若是他不能将全部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去,就算到时未被重治,但失去圣眷是肯定的。 想到这里,陈玄礼的目光就有些阴森。 高力士神情依然,他不会选任何一边站,只会站在李隆基需要他站的地方。 他们逃跑途中各怀鬼胎且不提,只说金光门这边,在他们离开之后,大约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此时长安城都已经骚动起来,不少人自这西门外逃,若不是卓君辅等组织得力,只怕要将金光门堵住。寿安翘首东盼,终于看到自己熟悉的身影赶了过来,她连忙迎上去:“十一郎,你没事?” “没事……陛下呢?” 听得叶畅询问,寿安心中羞愧,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旁边的卓君辅道:“杨国忠以为长安不可守,唆使陛下西巡了。” “此时陛下还听杨国忠的?”叶畅吃了一惊:“高力士与陈玄礼如何说?” “他们也赞同西去!” “也罢,也罢。”听得这里,叶畅发觉寿安情绪不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确实是守不住了,我们也退!” “十一郎哥哥!”寿安忍不住呜咽着哭了起来。 “莫哭,莫哭,咱们还会打回来的。” 见寿安哭泣,叶畅手下诸将都是心怀同情,他们不敬李隆基,对寿安却还是怀着敬意的,卓君辅开口道:“城中民心在我,郎君又有掷弹兵为主力,何惧逆贼人多?” “我能击退安禄山,靠的是出其不意,他从来未曾见识过掷弹兵的厉害,一时不备,为我所乘,但是掷弹兵有几大弊端,若再战下去,必然会为其所觉。”叶畅见不只是卓君辅,其余人也都一个个露出想要与安禄山决一死战之意,心知长期以来战无不胜让众人有了过度自信,他解释道:“我们本钱少,若有失利,便是万劫不复,故此有的险可以冒,有的险不可冒。而且如今我们与逆贼之争,乃天下社稷之争,岂在一城一地一时?” “若是我们退出长安,太子窃取帝位,必号令天下,视我等为叛逆,那时当如何是好?”有人问道。 “所以幸好陛下被救了出来,只要有陛下在,天下各镇,观望者居多,愿意从逆者少,最后还是我们与安逆决战。我们外有南霁云、高适和罗九河之助,内有我早先埋下的伏笔,在其余诸镇观望未定之际,便可以击败安禄山了。” 他一边说一边又拍了拍寿安的背,他的语气是如此自信,寿安听得终于有些心安,渐渐收起了泪水。叶畅回望了一眼长安,然后挥手道:“走,我们撤!” 他们这不足六百人离开长安,行动比起李隆基等是要迅速得多,但才离开不过二里许,便听得身后人喧马哗,显然,安禄山派出的追兵到了! “安禄山果然不死心。”叶畅听得这些声音,笑着说道:“看来咱们还没有打痛他,唯有将他彻底打痛,他才会死了派小股部队来袭击之念……蔡晨旻,你们准备好了么?” “已然备好。”蔡晨旻响亮地道。 卓君辅咂了下嘴,心里有些不乐,今夜之战,蔡晨旻和他的掷弹兵算是大出风头,而他却几乎没有立下什么功劳。 “此战最为凶险,安禄山敢再派追兵来,必然对掷弹兵有破解之道。”叶畅又转向卓君辅:“鼎臣,掷弹兵的保护,就靠你了!” 卓君辅闻言一乐:“终究还是要靠我们……郎君只管放心,必无所失!” 叶畅点了点头,又回头望了望:“你们猜,此次来者,是安禄山本人还是他的部将。” 众人原本是有些紧张的,但听得他一一吩咐,不紧不慢,便稍稍放心,再听他有闲暇提这样的问题,更是觉得,他应是智珠在握。 “走脱了郎君与天子,乃安禄山心腹之患,他必然自己亲来。”有人答道。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卓君辅却是撇了撇嘴:“我料安禄山自己必定不来!” “为何?” “他与太子勾结,现在走脱了天子,他们要做的最迫切之事,必然是挟持朝臣奉太子为帝,然后宣布我们为叛逆,挟持了天子。此等事情,干系重大,安禄山不亲自坐镇,如何能成?而且,在长安城中,他吃晨旻痛击,此际惊魂未定,如何敢再亲自来领取败阵。要知道他亲自出战,初次战败还情有可缘,这要再次战败,他部下之人,必生动摇!” “那你说可能是谁来?”叶畅微微点头,卓君辅所言与他想的一样,他便又问道。 “他自己虽然不来,却肯定要遣一员悍将……若史朝义在侧,他必然会派史朝义,史朝义不在,必然是崔乾佑。” 这些年来,安禄山及其一党,一直是辽东的假想敌,故此众人对安禄山的亲信部下性格能力都极是了解,卓君辅一开口,就确定是崔乾佑,而且斩钉截铁,这等自信,便是因为了解。 听得这里,叶畅笑道:“好,好,且让我们看看,鼎臣是否料敌先机——若是能料敌先机,十年之内,鼎臣便可以独当一面,为一镇节度!” 第471章 玄机暗藏不可入 - 盛唐夜唱 - 波波 “追上了?” “追上了,就在眼前!” 听得前方来报,崔乾佑捋须大笑起来。 正如卓君辅所言,被安禄山委以重任的,正是崔乾佑。 此次政变之初,崔乾佑所承担的重任是去夺取皇宫与禁军军营之责,这也是关键之事,不过他指挥得当,因此过程甚是顺利。在成功之后,安禄山又遣他来追叶畅与李隆基,并且再三交待,叶畅手中拥有类似于掌中雷的利器。 “安大夫交待我,叶畅手中的这兵种甚是难缠,掷出掌中雷之后,须臾之间就会爆炸,当者皆糜烂……但若不惧其爆,以骑兵冲击,速度入阵,则可破之……既是如此,我就令骑兵先冲阵!” 崔乾佑为人甚为谨慎,他拿定主意之后,并没有将全部力量都押上去,而是先遣出骑兵,令步卒缓缓随后押阵。在他想来,若有不济,步卒亦可接应骑兵,免得叶畅乘胜追击。 但骑兵遣出不久,就见前方,一个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紧接着轰的一声巨响传来。崔乾佑虽是有心理准备,可仍然被这一声巨响吓得浑身发颤,而他军中的战马,更是狂躁不安地嘶鸣跳跃,若不是安抚得力,只怕就要惊马狂奔了。 “怎么回事……安大夫虽然说对方有某种利器,也说其声势如雷,却不曾言声势竟然至此!”崔乾佑几乎从马身上站起来,翘首西望,看着那团浓烈的火焰腾空而起,心中极度不安。 叶畅有这样的神兵利器,他们还怎么与之相斗? “步卒加紧,上前接应,莫让叶贼乘机追击!”崔乾佑下令道“派人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便有人扶着一个伤了的骑兵从前方过来,那骑兵一见崔乾佑便放声大哭,声音凄切,让人心酸。 “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多加小心,当心叶贼扔出瓜一般的物件了么?” “将军,惨啊,惨!我们确实小心了,我们追到之时,叶贼等人扔下几辆装着辎重的车子,可是等我们到了那车子边时,却突然隆的一声响……” 从这幸存骑兵口中得到的消息,让崔乾佑倒吸了口冷气,目光闪烁,极度不安! 按照他的计划,骑兵是不顾一切向叶畅部突袭的,但叶畅部大约是发现了他们,于是扔了几辆辎重车,再将其余的大车围起,沿着渭水,组成半圆形的车阵。骑兵要想攻击到车阵,就必须从那扔下的几辆辎重车间插过去。 就在他们蜂拥穿过辎重车时,叶畅部以车载弩射出火弩,然后那几辆辎重车上,转眼之间,辎重车中的火药就被引爆,连环爆炸之下,早就暗伏下的其余火药包也是先后炸开,在骑兵冲锋的道路之上,掀起了一阵火狱风暴! 哪怕骑兵再全力冲锋,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形下完全脱身,崔乾佑的骑兵一瞬间就被火焰吞噬了大半,剩余之人,即使冲到了车阵之则,也被车阵所阻,根本无法伤着车阵中的人。 等待他们的是弩矢的攒射。 “近三成当场阵亡,其余亦是人人带伤……骑兵完了……” 崔乾佑坐在马上,面皮不停抽动,然后长叹了一声。 按照安禄山的说法,叶畅的新式武器,需要掷出之后才能够起作用,可此时来看,此物只需引火,便能立刻发作! 除非老天帮忙,天降大雨,看来是没有办法与之对抗的了…… 崔乾佑此时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对付叶畅火药武器的办法,但那个办法对他来说太不值得――很明显,叶畅的火药武器,对于后勤补给极为依赖,现在叶畅只带着些许补给,只要拿人命去填,迟早可以将他的火药武器耗尽。 但崔乾佑很清楚,如今天下大乱在即,他在安禄山手下得用的根本,就是他手中的兵力。让他拿自己的嫡系去填那种神兵利器,对他能有几分好处? 反正安禄山自己也是吃了败仗的,他再吃一次,安禄山也不好深究。 “尾随进逼,休让叶畅安然逃走!”琢磨了好一会儿,崔乾佑下令道。 “将军,要再攻?”旁边的副将们一个个面如土色,方才那情景实在是太过骇人,他们如今都已破胆。别的不说,率骑兵前去突击的那员偏将,到现在还没有找到,落得个粉身碎骨化为齑粉的下场! “若有机会,就进攻,若无机会,就见机行事。”崔乾佑面不改色地道:“我遣人给安大夫送信去……非是我军作战不利,奈何叶贼有……有神兵啊。” 信使飞奔而回,冲向长安城。待他到长安城时,长安四方城门都紧闭,他在城下高叫了好一会儿,拿出崔乾佑的令箭,这才被吊篮吊进了城。 “为何如此?”信使有些惊讶:“莫非有什么变故?” “走脱了皇帝老儿,总得小心为上,这城里的大臣们,有不少昨夜都乘乱逃出去了,还有些也想逃,放他们去投奔那个老皇帝,终究是大麻烦。”守门的兵卒笑道:“你们辛苦了,追上了没有?” “莫提,莫提。”信使叹了口气:“安大夫如今在何处?” “自然是兴庆宫,大朝会呢,安大夫不在,如何能成?” 此时天色已亮,信使闻言,借了匹马,又赶向兴庆宫,结果到了兴庆宫前一问,却知道自己与安禄山错过了,朝会已经结束,安禄山人又去了叶畅宅邸。他只能再转马头,奔向叶畅府。 他一路马不停蹄,赶到之时,恰恰看到安禄山从马车上下来。 安禄山身躯胖大,乘马多有不便,又是一夜未眠,故此改乘了马车。他刚刚被封为燕国公、丞相、天下兵马副元帅等诸多官职,若换作以往,他心中必然欢喜,但现在,他却心事沉重。 “人在哪儿?”甫一下车,他就迭声问道:“人在哪儿?” “就在屋里。”一个亲兵面带悲戚地来为他引路。 安禄山匆匆走进屋,便看到一块卸下的门板上,垫了两床被子,他的长子安庆宗,便躺在被子之上。屋子里升了炉火,因此还是比较暖和的,但是看到长子的模样,安禄山还是觉得心头发寒。 浑身都是血,脸上更是血肉模糊,虽然经过清洗,但那创口之上的青黑色,仍然让人触目惊心。 “吾儿,吾儿……你还好么,你感觉怎么样了?”安禄山脚有些飘地走到安庆宗身边,想要摸一摸自己的儿子,却有些不敢。 “父……父亲,我好痛,我好痛!”安庆宗听到了安禄山的声音,偏过头来看他,但瞳孔却没有焦距,眼前什么人都看不到。 他连声呼痛,安禄山大叫郎中,郎中愁眉苦脸地过来,安禄山暴躁地道:“为何不能替他镇痛?” “大夫……哦,相公,实在……这伤势并非刀剑,老朽技浅,实在无能为力。” “要你作甚!”安禄山听得“无能为力”四字,拔刀就将这御医砍死,一脚踢翻尸体之后,回头看着缩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其余几名御医:“若不能治好吾儿,便拿你们殉葬!” 说完之后,他又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听得他还在不停地呼痛,心中当真如刀割一般。他不忍再听,便出了门,见那亲卫还在,便一招手:“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亲卫奉他之命,带着些人来叶府察看,在尸体堆中找到了安庆宗。安庆宗是幸运的,因为掷弹兵掷手雷时,他已经被叶畅射中倒地,所以并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但他又是不幸的,火药喷射出来的铅子击入他的身体,在这个时代,这几乎无医可治,他注定要在痛苦哀嚎中挣扎几日然后死去。 “李怀玉这厮呢?”安禄山听得这里,厉声问道。 “寻着他的尸首了,脑袋被削了半边,身体里至少有十余处伤。”那亲卫道。 李怀玉当初曾被南霁云一箭射中几乎身亡,好不容易才救回一条性命,却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这一次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不用问,这也是叶畅用的“神兵利器”的杰作!安禄山忍不住仰天怒吼了一声,心中愤闷欲狂。 若不是叶畅,此次政变,他就是获得全胜的大赢家。李亨就算是上了台成为皇帝,安禄山有把握将之控制在股掌之间。可是因为叶畅,不但李隆基脱身逃离,而且还让安禄山损兵折将,连自己的儿子都危在旦夕! 恰恰这时,崔乾佑的使者前来,将崔乾佑吃了个大亏的事情禀报与他。对安禄山来说,这可是旧仇未报,又添新恨,他一对眼睛瞪得如蛙一般,肥硕的肚子也因为生气而鼓起,只觉得胸腹之间,仿佛被水泥块给堵住了,几乎透不过气来。 回头又看了看儿子暂时呆着的屋子,这是叶畅的宅院,因此有不少房间都用了玻璃窗,算得上是比较奢侈了。安禄山又看着那亲卫:“叶宅之中,是否还有旁人?” “没有,走得干净,搜了一遍,未曾见着人,只是有一间屋子……”那亲卫看了安禄山一眼:“前有木牌,我等未曾入内。” “为何?” “木牌上说……入者必横死。”那亲卫有些吞吞吐吐:“被天雷地火击杀……” “放屁!”安禄山闻言大怒,他厉声道:“领我去看看!” 亲卫带着他一行来到那间屋子前,那间屋子是叶宅里院的一间小屋,原本应当是李腾空供奉道祖的,只不过现在空了出来。安禄山在外站定,向里望去,却见门窗紧锁,几乎是密不透风。 在门上有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一连串的字,安禄山并不识字,但他身边自有幕僚,严庄留在他宅里,高尚却在旁边,上前念与他听:“安禄山部下不可擅入此屋,违者必为天雷地火击杀……” “进去看看。”安禄山向那亲卫命令道。 那亲卫脸色顿时白了起来:“这个……这个……” “你自家不敢进去,还不会抓个人去?”安禄山怒道。 亲卫闻知觉得有理,便很快在旁边宅中抓了个人来,那人战战兢兢,推开屋门,屋子倒没有锁进,只不过推开之后,里面突然传来卟噗卟噗的异声,吓得那人连滚带爬跑了出来。 “那是……面粉!” “原来是面粉……” 跑出来的人灰头土脸,身上全是粉白之色,仔细一看全部是些面粉。亲卫见此情形,总算放下心来,举步入内,便见那小屋之中,到处都是灰朦朦的,却是从阁楼之上漏下的面粉。 面偻漏得很快,大约是推开门时打开了什么机关,致使这些面粉象雪花一般飞舞下来。那亲卫定睛看去,只见屋中间竖着一个碑,碑上隐约有字,但是看不清那字写的是什么。 他站在门前禀报之后,安禄山向高尚道:“高侍郎去看一看,究竟写的是什么?” 此次政变之后,李亨论功行赏,高尚、严庄都得了官职,象高尚,就得了一个工部侍郎。听得安禄山之令,高尚迈步入内,他进去一看,屋里甚暗,那石碑有字的一面又背对着唯一有光的门,当下命人拿火把来。 那亲卫从外拿了个火把进去,见面粉还在朔朔落下,不由笑道:“原来叶畅是故弄玄虚……” 他边说边入内,话音还没有落,便见火把上的火光腾的跳起,瞬间变成一个火球,然后轰的一声巨响。 安禄山站在院子里,他离得比较远,加之为人多疑,身边一直有数十个甲士护卫。他也想知道,屋里的石碑究竟写的是什么,当那团火光冲天而起时,他心里的唯一的念头就是“坏了,又上当了”! 然后,他觉得身体象是被什么东西推动了一般,整个人被抛起,而震耳欲聋的响起几乎同时冲动,震得他整个人都失去了意识。 直到头部重重撞在什么地方,他才醒了过来,再看过去,却见四周一片疮夷,以那小屋为中心,叶宅一大片地方都被荡为平地,而那小屋,更是只剩余一个大坑! 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哀嚎与惨叫,到处都是惊恐与绝望! “高尚,高尚!”安禄山嚎叫着爬起,觉得面上疼痛难忍,他伸手一摸,一手都是血。再看原本挡在他身前的那些甲士,一个站着的都没有,甚至连还完整的,都只剩余寥寥数人! 第472章 言之不预禁烟火 - 盛唐夜唱 - 波波 李亨正在兴庆宫勤政务本楼的御座之上,周围的人都已经屏退了,甚至连程元振,都被他赶出了大殿。 一边抚摸着御座的扶手,李亨一边怪异地笑了起来。 付出了许多代价,他想要的东西,终于是得手了。虽然还不完美,死了向来给他出谋划微的李静忠,走脱了李隆基,但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是坐上了这个位置。 哪怕坐一天,也都是好的。这是属于他的,他绝不容许任何人来与他分享。 “父皇,你也有今天!” “李林甫,你看到了吗,朕要诛你全家满门!” “李静忠,朕会厚葬你的,给你改名李辅国……” “哈哈,哈哈……” “轰!” 就在他仰头大笑之际,突然间,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响起,吓得他从御座上跳起来。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叶畅打回来了?” 他虽然一心只在皇位,但今日发生的事情,他并非一无所知,自然晓得叶畅凭借那隆隆作响的古怪武器,将安禄山打得落花流水。只不过此前这爆炸声都不算太响,象是远处的闷雷。 但刚刚这一声却不同,响得就象是在耳畔一样。 李亨快步冲到了门口,想了想又跑回大殿之中,直接上了勤政务本楼的楼上。 向着响声传来的西面望去,却见一团巨大的蘑菇状云,就在长安城的西部,接连天地,有如神迹! 这几年长安城因为石炭燃得多的缘故,空气其实不是很好,但今日李亨却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团隐隐还透着火光的蘑菇云。 “那……是叶畅之宅?”李亨辨明方向,隐约猜测:“除了他,还有谁能弄出这样的……情形?” 内心突然不安起来,李亨猛然记起,安禄山似乎就是去了叶府。 他此次成事,安禄山居功巨伟,而且要想把这个帝位坐牢来,还必须依靠安禄山。 若是李静忠还在,他都不会如此担忧,可是李静忠已被寿安刺死,他少了一个出谋划策的重要人物。现在安禄山要是再出问题的话,那么面对李隆基的反击,他还能怎么应对? 越想心里就越是惊恐,李亨在楼头,撑着栏干向下叫道:“来人,来人!” 程元振立刻出现在他视线里:“圣人,有何吩咐?” “那边究竟是什么名堂,赶紧派人去打听,问问燕国公的情形如何!”李亨道。 没有多久,消息就传了回来,叶畅的宅中发生剧烈爆炸,安禄山有甲士护卫,又被气浪掀到了围墙之后,侥幸逃过一条性命,但是当场炸死、炸伤的军士幕僚,足足有数十人之多,其中包括安禄山最重要的谋士之一的高尚! 据说炸完之后,那块石碑却奇迹般的未曾粉矿,只是断成数截,被人翻了出来,上边其实只有四个字:严禁烟火。 安禄山气得当场就吐了血,不过就算不吐血,他也不好过,虽然没有受到致命之伤,可是爆炸飞溅的碎片击中了他的面部,他如今与他的儿子安庆宗一般,都躺在门板上等待御医包扎。 “竟然……变成这个模样?” 李亨听得这消息,只觉得手足冰凉,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叶畅狡诈,竟至于此!”与他同样手足冰冷的,还有投靠他的那些大臣们。原本以为可以得到拥立之功,如今看来,事情未必顺利。 “谁替朕去看望燕国公……不,朕要亲自去看望……燕国公如今在哪里?” 呆了好一会儿,程元振在不停地给李亨使着眼色,李亨这才回过神来,大声问道。 “已经回府了……” 李亨闻得此消息,心中一动,看来安禄山受伤不轻! 他利用安禄山,中间人便是李静忠,李静忠转至吉温再到安禄山,如今李静忠这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已经死了,他就想自己再琢磨一番了。 他原本就是刻薄寡恩的性子,哪里会容许再出现一个权相,如今安禄山重伤不能理事,正是将之兵权解下的好机会! 不过转念一想,李隆基与叶畅尚在,鸟未尽,弓先藏,终究不是那么回事。念及此,他道:“程元振,摆驾,去安府,孤……朕要亲自慰问安相国!” 他这边还没有出门,在兴庆宫之前,见到一个人素衣博带,飘然下拜,他心中一动:“原来是李先生,先生来得正好,朕方登大宝,正需借重先生的才智!” 来者乃是李泌。 此次政变,李泌事实上也被瞒了,此前他奉命去结好叶畅,两人讨论道统,当时他暗示叶畅,应当支持大唐道统传承之正宗,也就是李亨,而叶畅也似乎表态会支持。 可是此次政变,不亚于在他的脸上狠狠掴了一记耳光:他所谓的道统正宗,却要依靠蕃将发动宫廷政变,去夺取自己父亲的帝位。 李泌不傻,甚至可以说,他是这个时代绝顶聪明的人物之一,此时他已经明白,当初是被李亨利用了。身为臣子,他对此不敢有怨言,但并不意味着他心中就没有怨气。 “臣此来,是拜别殿下的。”李泌没有以“陛下”称呼李亨,显然对于李亨的皇权,他并不认可:“臣闲散之人,生性淡泊,不堪殿下所用。” 李亨吃了一惊:“朕还要仰赖先生,若是先生弃朕而去,朕与朕之子……当如何是好?” 李泌神情平静:“殿下身边自有能者,臣自认不如。” “先生就直说了,要如何才肯留下来帮朕?”李亨又道。 李泌看了看左右,李亨会意,将左右屏退,李泌肃容答道:“诛安禄山等逆贼,迎回天子,如此父子之情可何全,君臣之谊……” 他话没有说完,李亨冷笑了三声:“呵!呵!呵!” 冷笑一出,李泌的话就没有办法再说下去了。两人对视一眼,李亨没有再说什么,直接上了自己的肩辇,然后道:“李先生既然志在林泉之间,朕也不劝了,来人,赐李先生十匹绢帛、十匹棉布,再赠钱千贯,以充路资。” 李泌情知事不可为,他也不再劝,默然退后。 望着李亨的舆驾向西而去,李泌长叹了一声,就在这时,他听得身后有人道:“先生为何不苦劝?” 他回头一看,却是王维、王缙两兄弟。 王维神情甚为惶然,他在长安城中安居高卧,最主要的助力乃是玉真长公主,如今玉真长公主已经随着李隆基逃出了长安,他却没有来得及逃脱,对于自己的未来完全是一片茫然。今日被召到宫中来开这个大朝会,他是一点儿都不愿意的,但是因为惜命,却又不得不来。 方才李泌与李亨的对话,他们虽然不曾听清,但看那神情,便能猜得出,李泌肯定是在劝谏李亨。 “殿下已经骑虎难下了。”李泌叹息道:“奸人教啜,佞臣离间,乃至于此,不可收拾……” 王维默然,然后问道:“李先生当真隐居泉林?” “此时唯有如此……” “那某愿随李先生。” “殿下会让我走,却未必会让你走啊。”李泌看着王维,摇了摇头。 他与李亨关系甚是亲密,多年的交情,而且他一向未曾担任什么重要官职,若说有,也只是东宫属官。王维则不然,翰林学士可是清贵之官,李亨即使不重用他,也不可能放他去投靠李隆基。 王维自己也明白这一点,脸色如土,长叹了一声。见在宫前也找不到办法,他只能回自己宅,才上马车,发觉王缙并未上自己的车,而是跟他挤到了同一辆车中。 王缙是有话要说。 “如之奈何?”王维知道自己的这位兄弟向来有些诡计,因此询问道。 “叶畅此人,我们一向小瞧了他,早知今日,当初当全力结好,不该得罪他!”王缙叹了口气道。 “你是说……叶畅必然会打回来?” “那是自然,安禄山如何能与叶畅相比?方才我悄悄寻了个安逆手下郎将打听过了,花了我一千贯的飞钱,才知道夜里的确切消息!”王缙压低声音:“昨夜圣人原本被困在花萼相辉楼,但是叶畅早有准备,安排了寿安公主和安元光,诛了为太子出谋划策的阉竖李静忠,救出了圣人和一干亲贵。然后,叶畅在自家宅里,以几百人击破安逆三千人围攻,重创安逆之子安庆宗……” 王缙说得眉飞色舞,仿佛昨夜他亲在一般。王维不曾想他打听来了这么多消息,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待听到安禄山被一屋子面粉炸得死活不知,他更是张大嘴,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叶畅此人,当真有鬼神莫测之机,面粉竟然也可以伤敌……只可惜未曾将安禄山当场炸死,若是当场炸死的话,这些逆贼必然会一哄而散!故此,莫看那位如今声称自己得了圣人诏书登基,还想要号召天下军镇与挟持了天子的叶畅决战,实际上,他蹦达不了几天!咱们可不能干坐在此,要想想办法,即使不能立功,也不可待天子复位之后被处以从贼之罪!” “依你之意?” “自是想法子拨乱反正,迎回圣上,立下功勋!”王缙说到这里,眼睛里闪动着权欲之光:“此次之后,朝堂之中,必然要大清扫,空出的位置会极多,兄长与我,资历都已足够,便是不能为相,在六部九卿寻一个好职位如探囊取物,再不济,也可以为京畿、都畿美差,再经营些时日人望,机缘到了甚至可以为相!” 他口里说的是咱们兄弟,心里却觉得,自家兄长性子懦弱,绝非宰相之才,掌翰林院便是他的极限,为一部尚书都有些勉强,倒是自己,精明强干,宰相之位不是做不得。 “此事只怕不易……” “不易也得做,若是什么都不做,咱们就只能坐以待毙。叶畅迟早是要打回来的,以咱们和他的过节,到时落入他手中,咱们虽欲死而不能也!”王缙想了又想:“如今正是好时机,安禄山伤重不能理事,借此机会,咱们可以想法子结交一下安禄山手下的将领,先不要透露真意,只是结交,揣摩他们的性情,看看其中是否还有忠义之士!此事我去办,另外,陷在长安的朝中大臣,兄长可以与之多走动走动,写些思念陛下的诗句,看看有多少新亭垂泪之客!” 他们兄弟二人在车上密谋,那边李亨已经到了安禄山宅中,他正待进门,却被军士拦住:“安公府邸,不可擅入!” 旁边程元振大怒,厉声喝斥道:“天子在此,安敢阻拦!”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李亨却和颜悦色,摆了摆手:“朕来此探望安相公,劳烦给朕带路。” 他心里将此事记下来,但面上却如沐春风一般。那守门的军士眼睛一翻,斜睨了程元振一眼,傲然答道:“军中只有军令,不曾闻有天子。” 即使李亨有过隐忍多年的经历,此时也不禁色变,好一会儿之后,他强笑道:“先汉之时有细柳营,今日又见其情形矣……既是如此,你且替朕转达对安相国的问候。我带了几位宫中最出色的御医,就留在此处,若安相国觉得有用,只管传唤就是。” 说完之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回身径直上了肩舆。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一路之上,他都是闷闷不乐。 旁边的程元振看出他的心思,不过却不敢多说什么,要知道如今长安城中混乱不堪,充作李亨出入仪仗的禁军,虽然有被李静忠、程元振收买的,但还有相当一部分乃是安禄山派来者。若是说了安禄山什么坏话,传到他耳中去后,只怕下场会惨不忍睹。 但若是安禄山真是重伤不能视事…… 想到这里,程元振心里有个念头转来转去,再也无法遏制。 李静忠想要如同高力士一般大权在握,他程元振难道就不想?此时李亨身边可以信任的得用之人甚是缺乏,李静忠这个半竞争对手又丢了性命,正是他表现自己的好机会! 不过,程元振又有些犹豫,若真那样……叶畅打回来的话,谁来对付? 第473章 与虎谋皮露狰狞 - 盛唐夜唱 - 波波 “安禄山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李亨抚摩着御座的扶手,轻声向程元振问道。 此时已经是天宝十五载的正月初三――不过李亨称之为至德元年,离那场宫廷政变已经过去了两日,长安城内的骚动总算是结束了,而外地的消息还没有反馈回来,因此,这是暴风雨前难得的平静。 李亨知道,这平静之下,是让人觉得恐惧的暗流,随时有可能吞噬人的性命。这两天他也很忙,不停地拟诏书,不停地封官许爵,不停地调集财力物力人力,哦,还有不停地抄那些还忠于李隆基的大臣们的家,特别是查抄叶畅和杨国忠在长安城中的产业。在杨家五支抄出的财产,让他大骂国家蛀虫,但在叶宅抄出的东西,却让他愕然:除了不能搬动的一些房屋之外,叶家几乎没有什么财物可供他获取,甚至连安东商会等三大商会和安东银行在长安的总部,他除了查抄到一堆账薄之外,连个伙计都没有抓到。 凡是与叶畅关系密切的人,几乎都跑了。御史大夫元公路,驸马独孤明等,在除夕之前便向李隆基告假离开了长安。就算没有跑的,也只是小猫三两只,既榨不出什么油水,也问不到有价值的口供。 这等情形之下,李亨再蠢也明白,叶畅对这场宫廷政变早有准备,甚至从安禄山的动静推断出,这场政变最大可能就是除夕夜中发生。 李亨隐约有一种感觉,叶畅在推测出这场政变之后,并没有大惊失色,反而是非常欢喜与兴奋:对他来说,这也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想到自己精心谋划的政变,有可能便宜叶畅这个家伙,李亨心中就特别腻味,仿佛又面对着李林甫。 “并无动静。”程元振回应道:“看来伤得不轻,还听说,安禄山在城中买了一口最好的棺椁,他长子安庆宗怕是不行了。” “也好,也好……” 李亨对于安庆宗的死并没有多少同情,甚至有些如释重负,安禄山这个长子他见过不只一次,算得上是精明强干,比起其次子安庆绪可是要强得多。安禄山失去一个合适的继承人,对李亨可不是什么坏事。 “再派太医送药过去,捡最好的送,不可慢待了。”李亨道:“这两日来朝会的大臣越来越少,一个个都在家中装病,朕有意要好生整顿一番,你看……” 他话声还没有落下,就听得外边有个太监尖着嗓子道:“安相公到!” 然后就是沉重的脚步声,那脚步声都到了大殿门前才有人通禀,李亨与程元振对望了一眼,都是微微变色。 让他们更为头疼的是,刚刚得到的消息,安禄山还在家中养伤,怎么转过脸来,他就又跑到皇宫中来了。 不等他们交换意见,安禄山就已经出现在大殿之前,他满脸戾气,脸上的伤口虽然包扎过了,但那棉纱上还隐约渗出了血迹。 “陛下在说什么,也说给安某听听……”安禄山声音沉闷。 他的话甚是唐突失礼,李亨旁边有武士就要出列喝斥,李亨却微微摆手示意不要计较,然后笑着起身:“安卿伤势可是大好了?” “死不了……陛下方才在说什么?” “安卿这几日养伤,朝中有些大臣便不来朝会,朕正在与程元振商议,当如何处置他们。” “哦,都有哪些人?” 李亨一连说了几个人的名字,安禄山冷笑了一声,向身后随他入殿的武士吩咐道:“去,将这几个人的脑袋带来……” 李亨听得一惊:“安卿之意?” “既然不忠,还留着干什么,留着给叶畅作内应么?”安禄山狞笑道:“这几日我忍着,忍着,就是等他们跳将出来,现在正好,一网打尽,落得干脆!” 李亨听得脸色微微一变,情不自禁就向程元振望去,程元振亦是一脸愕然,同时还带着些许惊恐。 这两天,他们可也没少小动作! 而且安禄山方才没有请示李亨,便直接令兵士去捕人,这说好听一点都是跋扈,实际上应当称之为目无主君! 偏偏李亨却对此毫无办法,这两日他们也尝试去接触安禄山手下的部将,可那些将领对他这个“皇帝”连奉承都懒得奉承。 李亨不反思这是因为他篡夺父亲帝位而使得诸将瞧不起他,却只怪安禄山在军中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 “安卿……”李亨咽了口口水:“如此……似有不妥?” 安禄山蛙眼一翻:“怎么,皇帝你有意见?” “这个,方才这些人当中,颇有一些,乃是宗室……” “宗室是个屁!”安禄山吼道:“我儿子要死了!” 李亨一愣,没有想到安禄山的想法会如此跳跃,他刚欲安慰一番,却听得安禄山又道:“我儿子若是死了,我定然要宗室死个几十上百口为他殉葬!” “安相公,你这是何意?”即使李亨再隐忍,此时也有些怒了。 “陛下,你还当那些人是你亲族?”安禄山冷笑:“他们的心,只跟着太上皇,跟着叶畅,留着他们,只会是麻烦!特别是你那些兄弟,你当初不是说么,一个个想要你的太子之位……既是如此,还留着他们作甚!” 安禄山甚是疼爱长子安庆宗,虽然还有次子、幼子等,但他觉得,最类似他性格与能力的,唯有长子。这两天安庆宗就在病榻上辗转哀嚎,安禄山连砍了十多个御医和所谓的名医脑袋,却也没有能救好他,甚至连缓解安庆宗的痛苦都做不到。他心中对叶畅的仇恨达到了极致,但是叶畅走得干净,甚至用面粉将自己家都炸掉了一半,让安禄山无法报复。于是他便将仇恨转移到了皇室――若不是李氏父子,他哪里会到这一步? 而且这几天里,严庄只要一有机会,就教唆他纂位自立。严庄毕竟只是底层人物出身,虽然颇有智计,可是对近在眼前的权势的热切,让他对现在所谓的“侍郎”不满,他更想当的,乃是宰相。 不仅是严庄,安禄山幕下诸将,无论汉胡,也皆如此,一个个希望当节度使、兵马使,想要打开国库犒赏。此时安禄山还没有失去理智,他知道自己需要依靠李亨来争取更多的支持。但是,他只是需要利用李亨,而不是尊重李亨。 听得安禄山这样说,李亨脸青一阵,白一阵,然后甩袖道:“卿为宰相兼作天下兵马副元帅,国家大事,一概凭卿决断就是!” 李亨这话说得很有些怨气,他声音还没有落下,安禄山身后闪出一人,正是严庄:“皇帝欲谋反耶?竟然敢出此无礼之语!” “皇帝……谋反……” 李亨险些没有气乐了,他睨视了严庄一眼,然后对安禄山道:“朕倦了,朕欲去休息。” “陛下自去,朝中事务,我会替你代劳。”安禄山傲然道:“陛下宫中防备微弱,长安城里尚有叶畅余党,我拨三千兵马护卫宫禁,陛下莫要惊慌。” 李亨身体一颤,深深盯了安禄山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程元振的眼睛用力眨巴了几下,陪着笑对安禄山道:“安相公,陛下得知相公家眷尚不在长安城中,欲赐宫女侍奉安相公……” “我看中了谁,自会去取。”安禄山面无表情地道:“你这阉货,好生侍候好陛下就行。” 程元振脸色变了变,终究是不敢说话。 此时在场者,绝不只他们二人,还有一些投靠了李亨的朝臣,但安禄山跋扈之下,却无一人敢言。每一个人心中都隐隐意识到,时代变了,原先朝廷控制一切的局面只怕随着此次政变而改写,手握兵权的大将们,将拥有更多的权力。 安禄山瞄了一眼空荡荡的御座,他上前几步,几乎就要来到御座旁,诸臣都怔怔地看着他,想要看他是不是有胆现在就坐上去。 不过安禄山终究是没有坐,他在御座前转过身,而向群臣,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 “发长安青壮为兵,与叶畅逆贼决一死战。”他厉声道:“京兆尹何在,长安、万年县令何在,此事便由你三人去做,我不管你们怎么做,我只要十日之内,长安城中多出十万军士,若是少一人,便由你们亲族充任!” 被李亨任命的京兆尹、长安、万年令都是面色如土,相互对望,既不敢应是,也不敢拒绝。 长安城中有百余万人这没有错,但是十万青壮要聚集起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几乎是十人中便抽一人为兵,这其中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他们心中也很奇怪,安禄山手里有近十万兵,虽然被叶畅连接着败了两阵,实际上只是给吓坏了,真正损失并不多,他此时还急着要征十万人,却不知是为什么。 他们当然不知道安禄山的打算。 这两日呆在宅中,安禄山除了养伤,窥探朝中动向,还有一件要事,便是召集手下大将、幕僚,集思广益,讨论如何应对叶畅的“神兵利器”。他们经过两日商讨之后,渐渐得出结论,叶畅的那种爆炸武器虽然威力巨大,但并不是没有弱点。 其中最大的弱点,就是太过依赖后勤。那种武器是消耗性的,甚至不象箭矢,射出去之后还可以想法子回收。而且很明显的是,叶畅不是在中原制造那种武器,所以他的武器来源唯有辽东,甚至安西都不可能。根据严庄等的推测,叶畅在长安储存的这种武器数量并不多。 “如今长安落入我手,辽东与叶畅的关联断绝,故此他所能用者,唯有此前所存,只要我们多驱士卒,不断消耗他的那种神兵利器,用不了多久,他便再无可用。自然,这只是治标之法,治本之法,还在于夺取辽东,我们也要抢得那种神兵利器,最好能抢得制造它的工匠,若能如此,则天下尽入相公掌握之中矣!” 安禄山又回忆起严庄的进言,他看了京兆尹三人一眼,然后厉声道:“你们还不赶紧去办,要等到何时,莫非还等我请你们吃饭不成?” 京兆尹三人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逃出了大殿,出得门后,三人相互对望,都只看到了绝望。 “急切之间,去哪里招募十万青壮来!”万年令惨笑着道:“我们前日才上任,如今下边的僚属都未辟齐……衙门里的差役都不知逃到哪儿去了,二公可有良策教我?” “一根绳索罢了。”长安令同样是惨笑:“原本屈身从贼,为的只不过是一个富贵,这等情形之下,什么都没有了,还能怎么样?” “只有如此……唉……”京兆尹也是哭丧着脸,他与吉温关系好,所以才捞到了这个职务,原本以为是个美职,却不曾想竟然是死路一条。不过想着自己与吉温的关系,安禄山对吉温极是信重,或许可以请吉温出面说情。他觉得自己还有一线生路,便向两个县令摆了摆手,做出威严主官的模样:“安公既有交待,你二人速速去办妥,若能得成,我为二位请功!” 他脸变得快,万年、长安二令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便离开了。二令面面相觑,好一会儿,万年令道:“他怎么这样,起初也是担心生死,怎么转眼又这副嘴脸?” “他与吉温关系好,必是去寻吉温说情,如今吉温可是御史大夫,甚得安禄山所重,有吉温相助,他哪里会有什么危险……只是我们二人惨了,必死无疑!” 他二人正互相艾叹,却听得有人招呼道:“二公为何还在此处?” 他们回头一看,乃是王缙。 “王公……” 刚招呼了一声,还没有正经答上话,便见街上一阵混乱,却是一队安禄山的部下开了过来。这百余骑的马脖子下,全部挂着首绩,二人定睛一看,不由得变了颜色。 王缙幽幽地道:“这几日表露二心的人……就是陛下方才点的那些人名。” 二令激零零打了个冷战,李亨点名的时间并没有多久,这些人的脑袋就已经砍了过来,而且还有些根本不是所点名单上的人物,这只证明一件事情。 安禄山早就决定要杀人立威,他根本就没有把李亨的意图放在心上! “这……这……”万年令声音发颤,与其如此受辱,倒不如回去自我了断算了。 “二位若想活,某倒是有些计较……只不过这里不是谈话之所,二位可愿意与我去僻静的地方?”王缙又道。 第474章 千军齐呼清君侧 - 盛唐夜唱 - 波波 “长安城中,不知如何了。” 闭着眼,靠在榻上,李隆基缓缓说道。 他们出来得甚是狼狈,不过好在有辙轨,李隆基等贵戚倒没有受到太多罪。但是因为是临时逃出,所以征得的辙轨列车不足,供皇族、贵戚和高官们已经勉强,那些随扈的禁军将士,便只有骑马或步行。 而且马匹数量也是不足,他们顺着辙轨到达咸阳之时,人困马乏,寻觅咸阳令,发现此人得到消息已经逃走,而且据闻安禄山一支部队,正由泾阳赶来,准备断绝咸阳古道。故此李隆基等连喘息之机都没有,胡乱征集了些马匹,便继续上路,行了数里士卒饥寒难耐,一个个鼓噪起来,李隆基便将列车驿站驿吏献上的食物分与众军士。 虽然僧多粥少,但不患寡而患不均,军士见天子所食与自己相同,暂时偃旗息鼓。车队又继续前行。但是到金城县时,再次遇到麻烦,长安大乱的消息,同样已经传至此处,金城令闭城自守,下令断绝了辙轨,甚至挖断了数百丈路基。这等情形之下,又是一顿折腾,他们才过了金城县,复又上辙轨列车,重新向西进发。 京中禁军,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哪里受过这样的折腾,一个个怨声载道苦不堪言。 李隆基对此略有所觉,但是他想的是只要到了岐州,情形就会好些,因此也没有太在意。相反,他对于长安的情形,倒是更为关心,毕竟若是长安城被李亨、安禄山折腾得太惨了,他回来之后不复当初繁华,那实在是让人头疼的事情。 “现今尚未有消息传来。”陈玄礼低声道。 “叶卿的情形如何?” “因为崔乾佑步步紧随的缘故,叶畅无法摆脱逆贼来与圣人会合。”陈玄礼道:“他这般做是对的,若是草率与圣人会合,只会将祸水引至圣人身边。” “朕知道……朕知道……叶畅忠心,朕已知矣。”李隆基面带愧色,长叹息道:“天宝初载以来,朕颇误国事,信任奸佞,乃至有今日之祸。唯一可取,便是用了叶畅,任其放手施为,外得拓疆土,内能安社稷……” 陈玄礼默然不作声,只是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惜哉,当初若不是为李林甫所诳骗,朕岂失此爱婿?幸哉,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李隆基嘴里念念叨叨,正此时,却听得外头吵闹起来,他打发陈玄礼出去看,不一会儿,陈玄礼面带异样之色回来。 “出何事了?” “是杨相国要见圣人。” “杨国忠……他又有什么事情?”李隆基有些不耐烦地坐正身躯,瞄了身侧的杨玉环一眼:“好,让他进来。” 杨国忠被禁军拦在车外,甚至连替他通禀一声都不干,他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上来,情知自己已经失了圣眷。好在此时李隆基召他的消息传出,他一脸怒气地登上了这辆临时改装的御车,先是狠狠瞪了陈玄礼一眼,但是他也知道,此际并不是在陈玄礼面前作威作福的时候,因此也就是瞪了一眼,然后向李隆基行礼道:“陛下,臣思量再三,哥舒翰那边,亦是去不得也。” 李隆基眉头一皱:“何出此言?” “安禄山为胡将,有逆心,哥舒翰亦胡将也!”杨国忠道:“若圣人入其境,他自己便是没有二意,安知帐下未有铤而走险之辈?” 他这个理由,有些牵强,因此李隆基并没有什么反应。杨国忠看了他一眼,然后又道:“另外,河西、陇右,穷困之地,圣驾至此,逃出京中的文武大臣必定前来,以河西、陇右如何能支撑这许多人开销,况且此际战事为先,一切先军,如此艰辛,臣等虽是不惧,但陛下与娘娘万金之躯,安可久处?” 李隆基早就不是那个勤俭的君王了,他这两日在行程当中,诸多不便,虽然暂时忍住,却被杨国忠这番话又勾了起来。确实如杨国忠所说,他带着文武跑到哥舒翰那儿之后,肯定要重立朝廷,各种支出用度不在少数,只凭借陇右、河西的财赋,只怕难以支撑。 见李隆基似乎有些意动,杨国忠又抛出了他的第三个理由:“其三,关陇一带,将成战场,无论河西还是陇右,都在戎狄卧榻之侧,戎狄知我国乱,必生觊觎之心。故此,哥舒翰之处,非安居之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圣人至尊之躯?” 这个理由就非常打动李隆基的心了,安全毕竟是第一位的,若是犬戎、回纥甚突厥残部乘着中原内乱的机会也参上一脚,他难道还要到处东躲西藏么? “那依你说,当往何处去?” “剑南,富庶之地,成都,天府之国,陛下可巡幸于此,暂时驻跸。一来可以令叶畅、哥舒翰无后顾之忧,与逆贼决战,二来也便于陛下调度剑南、江南财赋,支撑战局。” 杨国忠在最初的惊惶失措之后,现在渐渐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佳。当初同意去哥舒翰处,是急切间想不到办法的办法,但现在则不然,他有了更好的选择。 崔圆被他留在剑南,虽然高适成了剑南节度使,但因为长期驻于昆州的缘故,所以留在成都的还是崔圆。此人乃是他的心腹,有他的配合,杨国忠要是领着李隆基到了这里,以宰相身份,挟天子之威,令高适交权,并非不可以的事情。 若能得剑南一道的财权与兵权,他的宰相位置便又巩固了,至少不必象现在一样,担心自己的位置不保。 而对于李隆基来说,杨国忠的几个理由并非没有道理。他自家人知自家事,此前予安禄山权势太重,正兵、私兵加起来几达全国三分之一,而李亨多年太子,对边将也确实有几分号召力,别的不说,他准备去投奔的那位哥舒翰,便与李亨暗通款曲。虽然他肯定不会与安禄山合作,可是若与李亨合作呢? 想到这里,李隆基微微点了点头。旁边陈玄礼急道:“若是如此,中原军事如何?圣人不在,哥舒翰与叶畅互不统属,只怕未联手而先相争,如之奈何?” “可以永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以哥舒翰、叶畅为副元帅。”杨国忠又建议道。 这是他方才建议的进一步补充,因为永王以杨玉环为母,他们杨家这些年也确实拼命在折腾,想要以永王取代李亨,所以永王同杨家的利益可谓完全一致。若永王得委天下兵马大元帅,也就意味着他的太子储君之位已定,可以说,杨家反而因祸得福,今后数十年富贵又有了保障。 李隆基心中一动。 他子嗣虽多,但这一次逃得匆忙,绝大多数都陷于长安,跟随他逃出来的,不过寥寥数人。其中永王,算是比较得他欢喜的,因为永王长相很象他年轻之时。 如今来看,李亨的太子之位肯定要废黜的,无君无父之辈,安能继承大宝。永王确实是最合适的替代者,而且李隆基年纪已老,不大可能再按照正常模式去考察确定一个新的太子了。 “好,便以永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以叶畅、哥舒翰为副元帅……” 李隆基当即下令,逃离得充忙,并未带玉玺,故此他只能以私印印之。杨国忠见此情形,知道自己的愿望实现了大半,心中欢喜,溢于颜表。 “陈将军,你与诸军士说,拨五百人护卫永王,其余人护送陛下入蜀。”他自觉局面又回到了掌控之中,当下对陈玄礼道。 陈玄礼阴沉着脸,点了点头,便迈步出了车厢。李隆基微微叹了口气,没一会儿,却觉得车子慢了下来,他掀开窗帘,向外望去,却见天色微暗,似乎到了要休息的时候了。 “到了何处?”他向高力士问道。 “前方就是马嵬驿。”高力士道:“此地离长安已渐远,在此稍事休整?” “还是早些离开为好。”杨国忠此时却怕夜长梦多,无论是安禄山打败了叶畅,还是叶畅打败了安禄山,他眼见得逞的计划就都实现不了,最好还是尽快离开。 马嵬驿只是辙轨车道上的一个小驿站,平日里也就只有一名驿吏加上三十名驿卒,李隆基一行足有三千余人,除了陈玄礼招来的禁军,还有近千是沿途赶来护卫的小官、士卒。三十人侍候三千人如何能忙得过来。莫说让大伙满意,就是最起码的吃喝都供应不足,故此,未过片刻,便是一片骂骂咧咧之声。 李隆基依惯例,将自己的食物分与了将士,他年老,又坐在车上,吃得少些并没有什么。陈玄礼亦将自己的食物分了出来,诸将士的怨气原本是稍缓的,然而就在这时,不知何人在底下道:“为何天子、陈大将军都解衣衣我推食食我,那杨国忠误国奸臣,将国家折腾成这模样,连累得天子都不得不远逃,他却仍然作威作福好吃好喝?咱们护卫天子,那是人臣之本份,护卫杨国忠这奸佞,又是怎么回事?” 其实杨国忠也将自己的食物分了出来,但那人的话就象是火星上浇的油一般,让禁军将士心头憋着的怒火瞬间腾了起来。又有人道:“正是,原本说得好好的要去哥舒大夫那儿,可现在却又要去蜀中……蜀道艰难,恐怕终身都不得回长安矣!给天子进此奸计者,正杨国忠是也!” “杨家一堆人倒是逃了出来,我们的家眷却失陷在长安,如今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将士们喧哗声越来越响,安元光冷眼旁观,看了陈玄礼一眼。 陈玄礼面色阴沉,他在禁军中素有威望,这些人基本都是他招来的,但此刻,他却是一言不发。 安元光甚是聪明,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又为叶公料中! 当初他向叶畅请求饶过自己养父,叶畅却不同意,他苦求之下,叶畅便与他实话实说,因为与杨氏势同水火的缘故,如果叶畅要保骆奉先,杨国忠必然要诛之,与其如此,倒不如换过来,他去走杨氏门路,让杨氏当这个枉法之人。 故此表面上是杨氏对他有恩,实际上安元光很清楚,真正有恩于他的,还是叶畅,甚至连他去贿赂虢国夫人的财货,都是叶畅为他准备好的。 虢国夫人也重视他,却是将他当成男宠玩物,他面上虚以委蛇,心里却是大怒:大丈夫纵横天下,何患无****美妾,岂可为此等不贞不洁辈裙下之臣!而且杨氏试图让他在禁军之中为自己耳目,也与安元光平生之志相逆。叶畅当初可是答应了他的,只要他能够依策行事,必然会立下泼天的功劳,到时叶畅会想办法让他出外为一镇副帅,再立些边功,便足以成为边镇节度! 对叶畅的许诺,安元光深信不疑:高适、南霁云,都是受叶畅赏识之后飞黄腾达,获得施展平生所学的机会。而且此后时局发展,也如同叶畅料想的一般,果然有人发动了政变,果然天子会在局势尚未明朗之前就弃长安而走,杨国忠也果然会建议入蜀,而陈玄礼暗中挑唆禁军反杨,亦是叶畅所料之中! 这些事情,料中其一其二已经是了不起了,叶畅却是件件料中,即使有所偏差,却也相去不远,怎能不让安元光心服口服?他又是跟着叶畅打过仗的,叶畅带病出征的情形,他牢记在心,只觉得若一定要跟一个上司,肯定是要跟叶畅这样的。 这边闹将起来,也惊动了杨国忠,他出来望了望,见士卒们都对他怒目相视,他情知不对劲,陪着笑向士卒们拱手:“致使大伙劳累,实是我这宰相之过,待到了成都之后,我必奏明天子,所有扈从有功之士,尽皆褒奖,加官进爵、赏赐财货!” “这奸贼又想着拿天子的名赏财货收买我们!”杨国忠话声未落,有一人大叫道:“我等男儿,岂是这些小恩小惠可收买!此人一向贪赃枉法,故此亦视我等为贪得无厌之辈!” “竟然敢瞧不起我们!” “诛杨钊,清君侧!”就在七嘴八舌之际,突然有人高叫道。 这声音一响起,诸将士安静了片刻,杨国忠脸色大变,大约就是一息功夫,第二人也叫道“诛杨钊,清君侧”! 第475章 繁华恩爱转成空 - 盛唐夜唱 - 波波 李隆基稍稍吃了些东西,便准备睡下,这几日奔波,又劳心劳力,让他实在倦了。不过外边禁军的呼喊声,让他霍然惊醒,经过一次政变之后,他如今有如惊弓之鸟,稍有些风吹草动,便警觉起来。 “陛下,陛下!” 在他身边,杨玉环紧接地抓着他的手,同样吓得惊惶失措。 “无妨,无妨,不论出了何事,朕都会护着你的……”李隆基一边安慰她,一边向车厢内望去,阴暗的车厢之里,只剩余他们二人在,这让车厢显得空阔了许多。但李隆基此时要的却不是空阔,他有些吃惊地叫道:“高力士,高力士,你这老东西去了哪儿?” 这些年李隆基每每睡眠不好之时,便让高力士护卫宿寝,而只要高力士在,他就能睡得香。此刻他叫着高力士的名字,可是好一会儿也没有人回应,他掀起车窗的帘子正要叫,一口北风灌了进来,让他微微一哆嗦。 然后他总算听清楚外边的声音了。 “诛杨钊,清君侧!” 这不是一个人在喊,而是数十上百人在喊,李隆基听得魂飞魄散,第一个念头是安禄山的叛军追上来了。 安禄山、李亨政变的一个理由,便是杨国忠等奸佞把持朝堂,致使太子储君之躯尚且朝不保夕,朝中正人,更是人人自危。不过李隆基旋即意识到,这些人的喊话腔调都是京腔,乃是京城人氏,而不是安禄山部下的燕腔或者胡腔。 而且他们当中并没有人喊人诛杀叶畅――李隆基可以确定,对李亨与安禄山来说,叶畅才是他们的真正心腹之患,至于杨国忠,只要灭了叶畅,举手便可擒之,现在对他们够不成什么威胁。 “高力士!”他又喊了一声。 这一次,高力士总算听到了,他匆匆掀了帘子进入车厢之内。为了便于离开,也是因为车厢内比起驿馆要舒适,李隆基并没有住到驿站的屋子里。 “是怎么回事?”李隆基神情有些异样地道。 “禁军喧哗,说是陛下西巡艰难,杨国忠还作威作福,而且陛下离京西巡,便是因为杨国忠弄权祸国,故此都鼓噪着要杀他。”高力士神情有些僵硬。 李隆基身体猛然抖了一下,花白的须眉都颤了起来,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他问道:“事情可挽回否?” “不知道……” “令陈玄礼进来!”李隆基大声道:“让他快点来!” “是!” 高力士又出去,没一会儿,陈玄礼进来,神情同样僵硬:“圣人,事情有些不妙……” “朕不管有什么不妙,你为龙武军大将军,外头大都是你的部下,你要弹压住他们……该许诺的许诺,该强硬的强硬,勿令其真闹出什么事端……” 李隆基话尚未说完,车厢门砰的一声又被打开,杨国忠连滚带爬地冲了上来,嚎啕大叫:“圣人救命,娘娘救命……圣人救我啊!” 外头的喧哗之声随着北风一起灌入车厢内,李隆基还听到了铁器划动的声音――护着车厢的是他最亲信的护卫,面对禁军逼近,他们不得不拔出了武器。 “陈玄礼,快去!”李隆基扬眉喝道。 陈玄礼匆匆出车厢,车厢里杨国忠与杨玉环小声哭泣着,李隆基则在粗重地喘息。他这时突然间非常后悔,不是因为信任杨国忠,而是因为离开长安之时并没有与叶畅呆在一处。 叶畅哪怕再为跋扈,甚至可能对他挥拳相向,但那是家事,事情总是可以控制,而他的军纪绝对不会现在这模样。就算是禁军要鼓噪哗变,想来叶畅总有办法可能应付。 陈玄礼出去的最初,外边的声音小了,杨国忠也不哭了,他爬起来,探头探脑,似乎是想出去瞧瞧情形。但还没有等他真的做出来,外边的声音再度响起,而且非常之大,更胜此前。李隆基眉头紧紧皱起,杨国忠也被吓得一屁股又坐在了地上。 “高翁,你来一下。”陈玄礼忽然伸头入内,对高力士招呼了一声,高力士愣了愣,瞧了李隆基一眼,李隆基缓缓点头,他便跟在陈玄礼之后也出了车厢。 外头声音又小了一下,好一会儿之后,陈玄礼与高力士二人都回到车厢之内,二人一入内便跪倒在地。 “怎么了?”李隆基问道。 “臣等无能,无法平息众怒,还请陛下让杨相公出去见见士卒。”陈玄礼道。 杨国忠腾的一下跳起来,他方才出去想法子平息事件,结果一露面便有人用石头砸他,人人对他喊杀喊打,若不是他逃入李隆基的车厢之内,此时早就头破血流了。因此,听得陈玄礼这般道,他连连摇头:“我不去,我不去……陈玄礼,休要以为我不知道外边是怎么回事,那些人分明是你的亲信!” 陈玄礼跪在地上,听得杨国忠此语,抬头向他笑了笑,却笑得杨国忠毛骨悚然:“杨相公,诛心之言,休要乱语。”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没有再说什么。 杨国忠觉得有些不对,他还没有细想,那边李隆基却叹了口气。 “玄礼,你与众军士说,杨国忠有罪,朕已罢去其相职,待入蜀之后必将穷治其罪,朕拟命叶畅为相,即刻招其随行扈从。” 罢杨国忠相,乃是为平息众怒给哗变军士一个台阶可下,召叶畅为相扈从,则是透露出另一个含义:叶畅就在不远,若是哗变不止,便会召叶畅来平乱。这第二层含义很深,只有聪明人才能咀嚼出来,但是李隆基深知叶畅在军中威望卓著,这些禁军将士,多少要忌惮几分。 陈玄礼再次出去,不过旋即回来,脸上带着惊色:“圣人,为时晚矣,众军士激于义愤,已诛虢国夫人和杨相之子!” 此次随李隆基逃出来的,便有虢国夫人还有杨国忠的两个儿子,他们下得驿馆休息,离车驾稍远,闻得哗变出来观看,被禁军发觉,顿时有人上前,将之擒杀! 已经动了刀杀了人,而且杀了杨国忠的儿子,此事就不可能善了。李隆基猛然站了起来,他看了杨国忠一眼,杨国忠面如死灰,放声大哭,突然之间,他也明白,为何刚才他指责陈玄礼,陈玄礼却不与他争吵了。 和一个将死之人争吵,有什么意义? “圣人,娘娘,救命啊,娘娘……” 杨国忠连连叩首,正这时,车厢门又被打开,却是永王脸色苍白地走了进来。 “父皇,情形不妙……” 被任命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后,永王的气势便有些不同,他可以说是兴致冲冲地去寻安元光,想要询问一些指挥打仗的事情。此时见士卒喧哗,便赶了过来。 他的到来,仿佛是救命稻草一般,杨国忠立刻向他叩头不止:“殿下,殿下救命,请殿下念着这些年的情份上,替微臣求情……” 旁边的杨玉环已经吓傻了,此时唯有哀哀哭泣,跪在李隆基面前,不停地向李隆基求情。李隆基面色沉郁,向陈玄礼微微点头,陈玄礼出去招了招手,不一会儿,两个禁军武士将杨国忠拖了出去。 永王移动着自己的目光,看也不看杨国忠一眼,杨国忠拼命挣扎嚎叫,却还是被拖出了车厢。 “到此为止。”李隆基铁青着脸道。 此时外边欢呼声传来,杨国忠的惨叫嘎然而止,杨玉环尖叫了一声,缩到车厢角落瑟瑟发抖。见她如此模样,李隆基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朕亦是迫不得已……若非如此,你我皆不保矣。” 杨玉环用惊恐的目光看着他,拼命摇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外头的欢呼声停歇了没多久,却又喧闹起来,李隆基心中一凛,他已经连连退让,杨国忠都交出去了,如今还有什么? “高力士,出去看看,他们是不是要砍了朕,是不是……要连朕一起害了!”他吩咐道。 高力士扫了杨玉环一眼,然后出了车厢。不一会儿,高力士、陈玄礼二人带着两个武士回来,其中一个武士手中拎着杨国忠的首绩。 “这……这是何意?”李隆基眉头突的一跳,不敢看杨国忠的首绩,而是向高、陈二人问道。 高、陈二人面色都相当难看,他们对望了一眼,好一会儿,陈玄礼道:“士卒不肯散去……” “为何不肯散去,莫非真的要杀朕弑君不成?安禄山与那个逆子未曾做到的事情,你们要做?”李隆基气急败坏,顿足喝道。 “高将军……”陈玄礼看着高力士道。 高力士脸色灰败,他知道陈玄礼的意思,这个丑人,非要他来做不可。 清君侧清君侧,君之侧旁可不只是一个杨国忠,若他不来做这个丑人,只怕下一个被清的,就是他本人。 “禁军士卒说,岂有杀其兄姊而其妹仍为贵妃之理,若娘娘仍在,他们来日必死,故此……故此……请去娘娘!” 请去娘娘之意,众人皆明白,杨玉环此时惊骇得哭都哭不出声了,只是靠着角落,不停地说道:“圣人救我,圣人救我!” “朕令玉环出家……如何?”李隆基道。 “我愿出家,我愿出家!”杨玉环象是抓着了救命的稻草一般。 “奴婢也问过了,他们说……娘娘此前就曾经出过家。”高力士吸了口气:“请圣人裁断……” 外头士卒的鼓噪之声越来越大,李隆基面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抽搐,他看着陈玄礼,发觉陈玄礼亦是满头冷汗,再看高力士,高力士垂首不语。 “你们……你们……这是要朕性命啊……”李隆基悲呼道:“朕为何就不死在长安城中!” “陛下,臣妾无罪,救救臣妾啊……”杨玉环从李隆基的话里听出了不对的味道,她膝行上前,抱着李隆基的腿大哭道。 如她所言,她虽然贵为贵妃,少不得在宫中勾心斗角,但真论大罪,却是没有。 李隆基以手掩面,泪水滚滚而下,却是不发一语。 高力士见此情形,叹了口气,向跟着自己的两个小太监行了手势。这两个小太监,是他从兴庆宫带出来的,唯他马首是瞻。见状上前,一左一右将杨玉环架了起来。 “圣人,救命,圣人,救命啊!” 杨玉环尖声叫着,发钗头饰散落一地,原本让李隆基恋恋不舍的花容月貌,此刻也因为恐惧绝望而扭曲变型。她死死盯着李隆基,此前还信誓旦旦说要护着她的李隆基却以手掩面,除了落泪,再无他语。 杨玉环被拖到了门前,她扒住门,又悲呼了两声李隆基。李隆基身体颤了颤,终于开口了:“高将军,娘娘侍候朕多年,还……还请与她一个体面。” “奴婢知道。”高力士叹了口气,但目光中却是有几分庆幸。 李隆基终于还是舍弃了杨玉环,对他这位天下至尊来说,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这样也好,杨家最后的再起机会也没有了,对所有人都好。 当着外边禁军的面,杨玉环被拖出了车厢,拖到了驿站的一间小屋之中。高力士看了看小屋上的房梁,然后对杨玉环道:“娘娘,时至今日,谁也救不了你,你若还念着陛下的好,还是早些上路。” “我无罪,陛下说了,要护佑我周全的……我无罪……”杨玉环喃喃说道。 高力士摇了摇头:“娘娘还不明白么,男人说的话若靠得住,老母猪都会上树!” 杨玉环霍然抬头,她想起当初寿王李瑁,也曾经对她说要爱护她一生一世,结果就是眼前这个老太监使了手段,让她落入自己的公公李隆基眼中,然后寿王李瑁就不得不放弃她,任她先是出家,然后被偷偷带入宫中。 当初儿子背叛了她,现在老子也背叛她,她有何错,不过就是生得美丽罢了! “高力士,你这狗奴……若非你,我岂有今日!”想明白这一点,杨玉环凄然一笑:“是你害我,是你害我!” “若非我,你岂有这十余载的富贵尊荣?”高力士哼了一声:“这些都是圣人赐的,如今,圣人要收回,你还是体面些,莫学那市井泼妇!” 一边说,他一边将一根白绫拿来,递向杨玉环。杨玉环仿佛见了毒蛇一般,拼命躲闪避让。高力士心中发急,唯恐夜长梦多,干脆上前两步,将白绫往杨玉环脖子上一套! 第476章 天下敌手谁英雄 - 盛唐夜唱 - 波波 长安城这些时日,几乎成了地狱。 在安禄山接管大权之后,他手下的胡兵就越发跋扈,再也无人能够制约,他们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而长安城中的官方机构,无论是京兆尹还是长安、万年二县,对此都是装聋作哑。 不仅装聋作哑,二县为了在短时间内凑齐安禄山所要的十万青壮,甚至还助纣为虐。因为差役不足,二县甚至选取泼皮无赖充任差役,每日挨家挨户搜捕青壮,稍有阻挠便是一顿痛打。也有想要逃走的,但是如今长安四门紧密,等闲人家根本无法出城,便是富贵之家耐不得凌迫的,也要向看守城门的军士送出巨额贿赂,才有可能乘夜偷逃出去。 这一切的始作甬者安禄山,此刻冷冰冰地看着眼前跪着的百余人。 跪在他面前的百余人共同特点都是姓李,乃是大唐宗室,绝大多数都是李亨的兄弟侄儿或者堂兄弟子侄。 “燕王,吉时已到了。” 严庄到了安禄山身边,低声说了一句,安禄山缓缓点了点头,然后狞笑起来。 他脸上还包扎着纱布,这一笑,面上便疼得厉害。疼痛让他记起了仇恨,而仇恨又让他欲报复。 “准备!”他下令道。 每个跪着的李家子侄身后,都有人举起了刀,眼见刀就要落下,却听得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程元振脸比苦瓜还难看,他真不想来办此事,但又不得不来。 “刀下留人!”远远见着跪得一地的人还有高举的刀,程元振大惊,扬声便叫道。 “砍了!”安禄山面无表情地道。 百余柄刀砍了下去,这些辽东产的钢刀都是锋利异常,刀下之后,一百余颗人头便在安禄山脚下滚地,血转眼间就将地面全部染得通红。 程元振见此情形,吓得魂飞魄散,掉转马头就要走,却被一个士兵拉住了马。 他还没有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从马上扯了下来,带到了安禄山面前。 “想来就来,想去就去,莫非视我军纪如无物耶?”安禄山阴沉着脸道:“在军中驰马,大声喧哗,干扰我军祭旗……程元振,你好大的胆子!” 程元振魂不附体,他很清楚,因为安庆宗还是没有挺过来,在正月初五时死了,所以安禄山这段时间的脾气都甚为暴躁。哪怕李亨进封他为燕王,他都没有显得高兴,反而行事更加无所顾忌起来。 “燕王,非是奴婢愿意,实是圣命难拒啊……”听得安禄山似乎要找自己算账,再看到满地人头满地血,程元振毫不犹豫就跪拜在地,口中自称亦成了“奴婢”,更将事情全都推到了李亨身上:“陛下听闻燕王将宗室大半都抓来,便遣奴婢来问是何缘故,事情紧急……奴婢知错,奴婢知错,请燕王念在奴婢对燕王一向恭顺的份上,饶了奴婢……刘公,咱们多年交情,你可要为我求情啊……” 跟在安禄山身后的刘骆谷看了他一眼,却是一声未吭,心里苦笑起来。 他倒是想替程元振求情,这些年他在长安经营,能搭上太子的这条暗线,程元振功不可没。但是这些时日安禄山脾气暴躁不安,刘骆谷等都被责罚了数次,甚至连安禄山最倚重的严庄,亦曾被鞭打,刘骆谷哪里还敢出言相劝! 唯一能劝安禄山的,恐怕就只有吉温了。 安禄山斜睨了刘骆谷一眼,看到刘骆谷根本不敢进言,心里倒是很满意。他如今喜怒无常,刚刚还想着杀程元振的,现在一转念头,便笑了起来。 “既然是圣命,那是不怪你,你回报陛下,我即将出征,与叶畅决一死战,故此要杀些里通外贼的叛逆祭旗。他的这些亲戚们,个个都想着谋反,想着他屁股下的位置,既然如此,不如杀了干脆!” 程元振虽然明知这是安禄山跋扈之举,却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唯唯喏喏而退,根本不敢再上马,牵着马小跑了半里,这才抹了抹汗,费了好大气力爬上了马屁,扬鞭去报李亨。 安禄山不再理睬他,举起马鞭,正待下令,突然眉头一皱,因为又见着一骑飞奔而来,正好与程元振交错而过。安禄山脸上杀机不可遏制地浮起,他厉声道:“看来今日赶着死的人还真不少……” “燕王,那是崔乾佑派来的人,想来是禀报军情的!”刘骆谷见那人身影依稀认识,想了想之后对安禄山道。 安禄山听得这个,才稍稍收敛怒意。 “燕王,大喜,燕王,大喜!”那人远远地跳下马,小跑着到了安禄山面前跪倒,安禄山听得“大喜”,心中一动,急切地道:“击败叶畅了?” 来使微微一愕,然后垂头道:“不是此事,收到了太上皇那边的消息。” “不是击败了叶畅,喜从何来!”安禄山面色顿时沉了下去:“你这是谎报军情!” “燕王,太上皇那边起内讧了,士卒哗变,诛杀了杨国忠满门,而且太上皇明诏天下,杨国忠为欺君奸佞!” “杨国忠死了?”安禄山愣了愣:“他果真死了?” “确实死了!” “这算他娘的什么好消息?原本有个杨国忠牵制叶畅,让叶畅束手束脚,如今没有了这厮,叶畅岂不可以放开手脚做事?”安禄山半点喜色都无,他一脚踢翻那使者:“这定然是叶畅的奸计,那些哗变禁军背后定然是叶畅……他原本就与我是一般人!” 使者没有想到自己传递好消息反而挨了一脚,心中实在是委屈,但见安禄山有若疯魔一般,他也不敢辩驳,只能在心中暗暗自认倒霉。 “严庄,严庄!”踢翻使者之后,安禄山怒气未消,又向后大叫道。 严庄苦着脸走出来,弯腰施礼:“燕王有何吩咐?” “你说说看,如今当如何是好?”安禄山扫帚眉几乎挤到了一起:“若不是你们,我也不会走到这一步,白白贴了嫡子,还要挨个叛逆名声,若是不能想出对策,便是我自己也要死无葬身之地!不过你等也不要高兴,我死之前,必然先要弄死你们!” 听得他这般说,严庄心突地跳了跳,暗暗叹了口气。 他现在不免有些后悔,当初觉得安禄山野心勃勃,又是胡人,易于操纵,故此去投,这些年来又一直给安禄山出谋划策,安禄山能够获取李隆基的绝大信任,与他们这些幕僚谋士的努力是密不可分的。 但现在看来,安禄山实在不是可以共富贵之人啊。 “此事确实不是什么好消息。”心里琢磨着别的念头,严庄口头却顺着安禄山的话往下说:“没有杨国忠牵制,那老皇帝会给叶畅更大的权力……你说,那边还有什么消息?” “杨国忠既死,韦见素为相,永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叶畅、哥舒翰为副元帅……” “好,好,这才是好消息!”严庄鼓掌道。 安禄山蛙眼瞪着他,严庄不敢卖关子,解释说道:“叶畅虽然成了兵马副元帅,但上有韦见素这杨国忠余党,旁有哥舒翰,他不得擅权,兵力就仍然会不足。而且老皇帝既以永王为兵马大元帅,他自家大约是想着远逃,让永王留下与大王对抗。永王长于宫中,生于妇人之间,安是大王对手!” “叶畅,叶畅,叶畅!”安禄山咆哮道:“哥舒翰算个屁,永王连个屁都不算!但是叶畅呢,只要给他兵权,他手中只要有我们一半兵力,便是一根难啃的骨头!” “大王英明,故此不能给老皇帝再次反悔的机会,必须在老皇帝意识到,永王、哥舒翰都不是大王对手将兵权付于叶畅之前,先将叶畅打垮!至少要将叶畅的不败之名打掉!大王此次出征,势在必行,想来这也是天命在大王,故此大王才能在此事发生之前就做好了准备。” “天命……”安禄山听得这个词,冷笑了一声。不过严庄的话帮助他下定了决心,他转向一直默不作声在旁的吉温,拱了拱手:“吉公大才,胜杨国忠千百倍,长安城中之事,就仰赖于吉公了。我留下了两万兵卒,必要时当杀则杀,万勿循情。” “某知矣。”吉温肃容还礼:“大王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安禄山点了点头,然后下令全军开拔。 现在开拔的实际上是他的中军,长安、万年两县强掳来的十万青壮,早就被赶出了长安城,正浩浩荡荡向着咸阳进发。加上安禄山手中的五万中军,足足十五万大军,在安禄山看来,这兵力应当没有任何问题了,即使哥舒翰及时赶到全力支援叶畅,他也仍然能占据绝对优势。 事实上哥舒翰不可能及时赶到,只要先击败了叶畅,让他没有可能主掌全局,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安禄山完全可以夺取汉中,断绝哥舒翰的粮饷来源,与哥舒翰打消耗战。同时再派使者间道赶往犬戎,说动犬戎夹攻哥舒翰。这样一来,长则三年,短则一年,哥舒翰必灭! 现在的关键就是击破叶畅,不仅仅是为了报仇,也是为了打开向西通往汉中的大门。 十余万人出征,自然是声势浩大,不仅仅是长安城中的人知道,就连离开了马嵬驿继续西行的李隆基等,也很快得到了消息。 “叶畅当如何应付?” 马嵬之变过后,李隆基就一声哀声连连,杨玉环当着他的面被拖走,将他这位至尊天子的最后一层遮羞布也撕了下来。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雄图大略的皇帝了,而只是一个不想死的老人。有了这个觉悟,他对叶畅的态度也有所不同,以往的猜忌防范被他放下大半,现在有的只是担忧。 “十五万大军,号称三十万,叶畅如今招揽四方勤王之士,手中也不过是区区三千人马罢了。”韦见素在他身边同样叹着气。 他捡了个宰相当,但谁都知道,他只是过渡人选,只待李隆基逃到安全之地,便会将他撤换。究其原因,只因为他是杨国忠一党――这一点,是他百口难辩的,他确实是受杨国忠赏识而屡屡升官,而且在杨国忠为相的这几年里,他对杨家的种种不法行为也是听之任之,并无半点斗争。 即使如此,他也希望在自己短暂的任期里能够做点事情出来,哪怕只为了最后清算之时能够将功折过。 “依卿看来,叶畅当如何应对?” “无兵无将,便是有手雷这样的神兵利器,却终有用尽之时,安逆征募长安青壮出征,目的就是消耗叶公手雷……其计甚毒,实是无计可施啊。”韦见素垂头丧气地道:“臣无能……” “莫说你,换了谁都没有办法……”李隆基叹了口气:“长安往西又没有什么作坊,叶畅不可能象在洛阳一般,拉出几万工人来……” “若是哥舒翰能及时到?” “哥舒翰现在大约才得到消息,他召集部队,做好准备,没有十余日时间,根本到不了。” 唯有放下之后,才能冷静看问题,此刻的李隆基,对局势的判断,还是比较准确的。 “那当如何是好?”韦见素一脸忧惧地道。 若是叶畅挡不住安禄山,那么接下来安禄山的胡骑就会飞速赶来,李隆基想要逃到蜀地去的计划,只怕又要生出波折。 “派人给叶畅传旨,令他……以保存自己为先,不必太过勉强。”李隆基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苦笑:“不过他定然是不朕的,旁人不听朕的是为了揽权,他不听朕的却是为了救朕……朕老了,老了……” 旁边陈玄礼与高力士对望了一眼,高力士倒还罢了,陈玄礼目光却极是阴郁。 “若朕年轻之时,必让叶畅放手施为,看他能给朕一个什么样的惊喜……朕老了,才会忠奸不辨,至于如今地步!” 李隆基喃喃唠叨,言中暗藏深意。他这番话都是对韦见素所说,韦见素也是大感尴尬。杨国忠的前鉴不远,这个时候,他哪里敢得罪高力士与陈玄礼? “臣这就去遣人给叶公送信。”寻了个借口,韦见素离开了李隆基身边,。 不过才出去片刻,他就一脸喜色地又转了回来:“哥舒翰派来的护卫到了,陛下,大喜啊!” “哥舒翰的人……就到了?”李隆基眉头又跳了一下。 第477章 何意变故生肘腋 - 盛唐夜唱 - 波波 此时距离马嵬驿已经远了,他们已经到了岐州扶风。 按照原先的计划,李隆基已经在做与永王分道扬镳的准备了,他将挑选那些忠于他的并未参与马嵬之变的禁军扈从自斜谷古道入蜀,而那些马嵬之变中积极闹事的,都将随永王。 此时哥舒翰的人就到了,实在让李隆基吃惊:对方的动作也未免太快了。 “来者是谁?” “行军司马裴冕。”韦见素面上带着欢喜之色道。 他虽是仁懦而为杨国忠所用,但实际上还是有些头脑见识的,如今李隆基身边绝大多数都是陈玄礼的手下,陈玄礼在这次政变中其实是为李亨、安禄山提供了方便的,虽然这不是他的本意,可事实就是如此。 而且禁军诛杀杨氏,背后若没有他的默许甚至煽动,那根本不可能。 这种情形之下,李隆基的安危就完全系托于他的忠心,可是陈玄礼的忠心究竟还剩余多少,实在是个让人不敢推算的问题。 现在哥舒翰的人到了,至少有人牵制陈玄礼,皇帝应当可以睡个稍好些的觉了,不必担心禁军哪一夜又闹出什么勾当,要换一个天子,而韦见素也不必担忧他们要再一次清君侧。 “裴冕……此人朕有印象,似乎当过御史?” “陛下圣明,此人曾得王鉷所荐,为其判官,后迁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为人果决,昔日王鉷谋逆事泄,为杨国忠所诛,僚佐宾客数百人,无敢入其门者。独裴冕收王鉷之尸,亲自护送葬之近郊,由是知名。后去职往投哥舒翰,为哥舒翰表为行军司马,甚得其信用。” “这么说来,倒是个重情义之人……”李隆基听得韦见素这般介绍,点了点头,但心中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对这个裴冕有些印象,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当过殿中侍御史,也不是因为他为王鉷收尸下葬,而是另有其事。但是他年老善忘,那件事情究竟是什么,一时之间,他想不起来。 “召裴冕来见朕。”琢磨了一会儿,李隆基道。 高力士应了一声,向着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顿时出去,不一会儿,便领着一人昂扬而入。 “卿就是裴司马?”见此人进来,不等他说话,李隆基先招呼道。 这是殊礼相待,李隆基此时也确实需要结好人心,故此不得不为之。 裴冕定睛瞅了一眼,然后下拜道:“臣裴冕,拜见上皇陛下,上皇万安!” 他态度十分恭敬,但是称呼“上皇”,顿时让车中诸人齐齐变了颜色。 所谓“上皇”,乃是李亨政变之后所言,李隆基不承认李亨在长安城中的登基,自然更不会承认自己丧失了权力成为有名无实的上皇。裴冕如此称呼,实在是大不恭敬。 “裴冕,此为天子,不是上皇,长安城中窃居御座者,乃逆子叛臣!”陈玄礼怒喝了一声,戟指裴冕:“你还不向陛下谢罪?” 裴冕自己从地上起身,昂然一望:“你便是陈玄礼?你挟持上皇,与逆贼叶畅暗中勾联,乃十恶不赦之罪,安敢如此与我说话!” 听他这样说,陈玄礼情知不好,立刻叫道:“来人,来人!” 一群士卒顿时冲入,但是陈玄礼不仅没有安心,反而神情更变:“你们是何人?” “自然是我的部下!”裴冕用凌厉的目光瞪着陈玄礼:“逆贼,今日你恶贯满盈,还不束手就擒,莫非还准备挟持上皇,继续逃窜?” 李隆基此时心中轰的一声,终于想起,自己为何觉得“裴冕”这个人有些耳熟了。 天宝十一载之前,李隆基得到的情报之中,此人乃是太子李亨少数亲信之一!只不过在天宝十一载王鉷的未遂政变之后,此人就淡出了长安,到了哥舒翰帐下,故此李隆基几乎完全忘了他! “陛下,快走!”陈玄礼哪里还不明白,这个裴冕,乃是太子李亨当年布下的一枚暗棋! 暗中结好安禄山,同时在哥舒翰手下安插亲信,这看起来不可能的事情,这位太子倒真办成了! 他一直隐忍,让人觉得阴柔懦弱,可他终究是李隆基之子,这种阴谋权术的天赋,还是颇有不少的。至少现在看来,裴冕这一布闲子,就是神来一笔。李隆基一路仓皇逃窜,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着哥舒翰派来接应的护卫之人,却不曾想,盼来的竟然是李亨的人! “走……还能去哪儿?” 即使是李隆基,此时也近乎绝望,喃喃说了一声道。 “自然是回长安。”裴冕轻蔑地看着陈玄礼:“陛下在长安城盼望上皇,如同旱地期盼甘霖……上皇立陛下为太子已有近二十载,陛下为何不信自己的儿子,却要信陈玄礼、叶畅这等叛逆!如今哥舒大夫派我护送上皇入京,我带了两千骑兵,星夜而至,天下终于可以太平了!” “是啊,我若不死,他那帝位哪里能名正言顺……哥舒翰受我重恩,必不叛我,想来这是你假借哥舒之名行事。”李隆基说到这,须发皆张,忽然怒吼:“左右军士,拿下此贼者,封开国侯!” 裴冕哈哈一笑:“上皇说笑了,若论受上皇重恩,谁都比不过杨国忠、安禄山,但此二人一个奸佞,一个背弃上皇,上皇如今可是众叛亲离,莫非还指望着只有几百护卫的叶畅?” “为何不能指望我?” 裴冕的话声未落,车外却传来另一个声音,紧接着,车门被人一脚踹开,善直、王羊儿两人猱身扑入,裴冕情知不对,向士卒下令动手,自己当先便冲向李隆基。 若是能控制住李隆基,他就还可以控制住局面。但是,李隆基身边一将却横了过来,挺刀便刺向他:“安元光在此,岂容宵小伤害吾皇!” 裴冕身手还算敏捷,总算避过,但最好的时机已经结束,王羊儿与善直都已经扑到了李隆基身边,善直更是挥锤击破车厢,将李隆基扶着从击出的大洞中跑了出去。 车厢内狭窄,裴冕为了不惊动更多禁军,他带过来的人手原本就不多,更多的兵力还是在外围。他原本以为,控制了李隆基就算大功告成,却不曾想,半路杀出个人来,让他前功尽弃! 他转眼向着门那边望去,只见一匹马上,叶畅面带微笑,稍偏着头,正看着他。 见他望来,叶畅又道:“你且说说,为何不能指望我?” 裴冕此刻恍然大悟:自己此行,只怕早就落入叶畅算计之中,否则按理说他应当在前方与崔乾佑纠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大喜大悲,面上的神情也非常古怪,好一会儿之后,他才苦笑道:“叶公竟然会到这里……无怪乎陛下想要解决掉你,你果然处处与陛下作对,破坏陛下的好事!” “李亨并无几分能力,但他身边之人,我从不小看,更何况他与安禄山勾结已经瞒过我一回,若是他在哥舒翰部下插手我还想不到,那我也活不到现在。”叶畅笑了起来:“只不过,他也只能靠着这些见不得光的伎俩……和你说这个没有多少意义,裴冕,你是束手就擒,还是要我多杀伤性命?” 裴冕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固有一死,不愿有失名节。” 他说完之后,横刃在颈,看着叶畅又道:“我奉哥舒大夫之命而来,哥舒大夫会替我报仇的,两路大军夹击之下,我在地下等着叶公……” “傻瓜。” 他话没有说完,叶畅便轻蔑地哼了一声。 这反应让裴冕一愕,叶畅盯着他的手,见他还没有动手,便催促道:“你快自尽啊,快啊,还等什么,莫要浪费时间!” “叶公虽然才智之名动于天下,但也莫太过辱人,为何说我是傻瓜?” “你既然自尽,还问那么多做什么?” “某生平好奇,若不得叶公回应,死不瞑目……” “既然他不自尽,就活擒了他。”叶畅向左右道:“方才陛下所言依旧有效,凡擒下此贼者免罪封爵。” 裴冕身边跟着一些军士,这些军士眼见被团团围住,连首领裴冕都要横刃自刎,一个个都生出别的念头。裴冕见此情形,大怒道:“哥舒大夫来时,汝等尽为齑粉!” 说完之后,他用力旋刃,顿时血涌如泉,他直直看着叶畅,狞笑道:“我在下边等着你……” “蠢货,你对李亨倒是忠心,此时还不忘挑拨,我骂你傻瓜,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叶畅知道他现在还有听觉,笑着说道:“若是哥舒翰真与李亨有勾结,你岂会将带来的三千骑放在外边,只带着些亲信入内?” 裴冕血流过多,此时眼前已经发黑,根本看不到什么东西,但还隐约可以听得到叶畅在说什么,听到这里,他才明白,自己的自杀,也根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他瞪大眼睛,想要看着叶畅,却什么都看不到,然后他就倒在地上,永远失去了意识。 “死不瞑目?”叶畅看了尸体一眼,平静地道:“让我的敌人都死不瞑目,这才符合我的心意……你们是负隅顽抗,和裴冕一般,还是就此投降?” 裴冕的部下纷纷扔下武器,一个个垂头丧气束手就擒。 “叶卿!”李隆基此时已经被王羊儿和善直护卫到了较安全之处,他遥望着叶畅,颤抖着声音呼了一句。 “臣叶畅,拜见陛下,臣来晚了,致使陛下受惊,臣有罪!” 叶畅俯身下拜,如同以往一般。 他这模样,看得李隆基心中十分畅快。叶畅待他还同以前一样,并没有因为他失去长安城中的宝座而有不恭,也不曾因为他的遭遇而流露同情。这种态度,让他觉得自己似乎还是那个万乘之君,大唐仍然是那个盛世大唐。 “有卿在,实是朕之宝……朕年号天宝,现在才知道,并不是因为得铜,而是因为得卿啊!”李隆基拉着叶畅的手,欢喜得都出了眼泪,他环顾左右:“永王呢,永王呢,还不速速来拜见叶公?” 他诸子之中,成功与他一起逃脱的,唯有永王,如今其余诸子都失陷于长安,而永王又有他早年几分英武,故此他自己也认为,永王乃是储君之不二人选。让永王拜见叶畅,在某种意义上说,就将储君托付于心腹大臣。 不过永王却不在身边,李隆基有些讶然,派人去寻,然后与叶畅闲聊,问寿安何在。两人聊了一会儿,突然间,听得有人嚎啕大哭,快步而来。 “怎么回事?”李隆基讶然道。 “陛下,永王……永王薨了!”跑来的太监远远地就道。 李隆基听得这个消息,眼前金星直冒,整个人直直地倒了下去。 周围一片慌乱,还好叶畅就在他身边,忙将他扶住,然后高力士手忙脚乱地掐仁人中,叶畅唤来军中军医,忙乎了好一阵,终于将李隆基唤醒。 叶畅此时心中也是担忧,若是李隆基倒下不起,永王又薨了,李亨还真的成了皇帝。不过幸好,李隆基虽然是悲恸,却没有中风,醒来之后神智也甚是清楚:“永王究竟是何事?” “永王殿下先见的裴冕,裴冕骗他说哥舒翰已在不远,永王心中急切,便带着裴冕给他的护卫前去迎接……那些护卫乃是裴冕亲信,得了裴冕吩咐,才离开军营,便弑死永王……” 听得这里,李隆基当真是欲哭无泪。 他哪里猜不出这前因后果? 这个永王,也不是个安生的,而且他比起李亨,还缺了隐忍,所以当听到关键人物哥舒翰要来,便立刻跑去想要拉拢。他莫非不知道,王子擅自结交边将,其实是大忌?或者他干脆是看到了李亨得到安禄山支持而几乎成事,所以有意仿效? 无论是什么原因,他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枉自送了性命! 裴冕之所以会自刎的根本原因便是在此,难怪他会死也不降,因为他为了邀功,早就害了永王性命!要知道,长安城中的李亨,对永王之恨恐怕不亚于对叶畅、杨国忠诸人! 第478章 何愁天下无精兵 - 盛唐夜唱 - 波波 坏消息并不只一个。 在发现自己被叶畅的疑兵之计捉弄之后,崔乾佑的万余兵马就又火速追了过来,他们也进了歧州境内,离李隆基也就是一日距离。其斥侯前锋,都已经在李隆基的车驾二十余里外出现了。 然后,安禄山大军出动之前将长安城中与李隆基亲缘较近的宗室屠戮一空的消息也传来,李隆基诸子孙中,除了与太子李亨关系尚好的一些之外,几乎都被杀光了。 这个消息,叶畅得知之后,与高力士等商量了一下,令人瞒住李隆基。毕竟李隆基年纪大了,谁知道能不能承受得住这样的打击! “叶公,圣上传你去见。” 叶畅虽然与李隆基会合,但更多的时间还是与士卒们在一起,而不是跟在李隆基身边——这种事情有高力士和陈玄礼做就行了,因此,当李隆基想要寻他说话时,便会派人来请。而且现在派的,都是高力士,以高力士来请,不仅更可靠,也更彰显李隆基对叶畅的看重。 高力士很明白自己的位置,他此刻见着叶畅,比起当年对着李林甫都要恭敬。 “高翁,不知是有何事?”叶畅对高力士的态度也一如既往,并无轻慢。 “不知道……今日早上起来之后,陛下就一直在发呆,谁与他说话,他都不理睬,也不肯进食,刚刚突然要召你……” 叶畅听得愣了愣,这个时候,李隆基怎么这模样了……昨日永王遇难的消息传来时,他还只是昏了一阵就清醒了啊。 来到李隆基面前时,叶畅吓了一跳,李隆基老态龙钟,看上去比昨天要苍老十岁。 他虽然年过古稀,但因为保养得好,此前都象是五六十岁的人,可如今一看,简直要往八十去的模样。 玉真长公主陪着他,但这个时候,这位甚得其欢喜的御妹,也只是在旁抹着眼泪。 “叶卿来了……坐。” 看到叶畅过来,李隆基目光中有了些神采。 “陛下召臣来,不知有何吩咐?”叶畅道。 “旁人都巴不得整日围在朕的身边,昔日李林甫在时,每日都要来朝谒,杨国忠更是绕着朕转的的时间比他处理政务的时间都要多……”李隆基喃喃道:“唯有卿,不喜在朕身边逢迎奉承,哪怕到绝域边塞,都胜过在朕身边啊。” “臣性子闲散,在圣人身边礼节太多,行事过于约束,故此不觉自由。”叶畅笑道。 “不,不,你是真心任事,旁人只是将奉承朕当成第一要务。”李隆基看了看叶畅:“朕有意罢韦见素,拜你为相,你意下如何?” 旁边的玉真长公主、高力士等都不觉得惊讶,事实上,莫说拜相,就是封王,以叶畅现在的功劳也是当得的。而且拜相之后,叶畅统览军政,再无掣肘,更容易击败安禄山。 没有谁能拒绝这样的邀请,君不见,韦见素一个临时的宰相,都当得有滋有味! 不过叶畅说的话却让他们吃惊了。 “国朝新变,杨国忠被处死已经是迫不得已,韦公为相以来,并无大过,人心思安,军情求稳,圣人看重,臣万分感激,却觉得此非其时也。” “果然……果然……”李隆基苦笑了一下:“朕就一直没有看明白你过,你是一个异类,你之志,莫说将相,就是帝王,都不放在心上。” 叶畅没有回答,心中却是深以为然。 他有着超过此时一千二百余年的见识,自然知道,皇权终有衰弱之时,一时英武大帝,便如秦皇汉武本人一般,也不过是后代史书中短短的一段文字罢了。他们真正留下的,乃是他们的功绩。 若是他能做出青史留名的功绩,即使不是皇帝,那又怎么样?正如他自己所言,华夏重道统,而道统乃利民,后世记得的永远是他,不会是他这个时代的皇帝。 “长安城中的宗室,安贼与逆子已经杀得差不多了?”李隆基又道。 叶畅因为正在琢磨着李隆基方才的话,听得这一问,不自觉中应了一声:“是……” 才说一个字,他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他猛然抬眼,看向李隆基,却发觉李隆基一脸平静,仿佛只是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 “非是朕无情……自然,天家原本也就是无情,否则为何会出现那样的逆子。实在是朕逃出长安之际,便已经知道,这样的事情,在所难免。那个逆子,如何会让他的兄弟叔父们还在,只要有一兄弟还在,他的帝位便是名不正言不顺……朕原本以为,永王跟朕出来之后,他行事会稍有所顾忌,毕竟杀不绝……却不曾想,他比朕预料的还要丧心病狂……那些可都是他的兄弟啊!”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真正说起来时,李隆基仍旧泪流满面,声音呜咽断续。叶畅虽是同情,却也有些觉得,这就是李隆基自作自受。若不是他早年猜忌前太子,后来又恋栈不去,哪里会出现这般情形? 象李隆基这般少年便登基为帝者,三十年天子足以,何必要拖到那么久! “陛下,臣以为这未必是李亨所为,更象是安禄山之手段。”叶畅在李隆基稍稍平静之后道:“唯有安禄山,生性残暴,不敬天地性命,方会如此。臣料想……如今长安城内,安贼与逆亨,未必是铁板一块。” “你是说?” “安禄山狼子野心,陛下待之不能说不厚,但他尚且背叛。逆亨再厚遇他,又能到哪里去?最初之时,安禄山要借逆亨之名,尚能容之,但若逆亨以为自己真能为治世天子大权独揽,便是二人反目之时。” “有叶卿在,他二人唯有联手,方有可能胜过叶卿,只怕没有那么容易反目。” “臣只有少数兵力,如今安禄山定然已控制潼关,不虑臣留在洛阳的两万余兵,而且史思明也会自北向南,与安禄山会合。安禄山又在京畿强征十万百姓……禁军哗变杀死杨国忠……这些事情,都能让安禄山膨胀。安禄山所赖谋主高尚严庄二人,高尚稍稳重,为臣埋伏炸死,严庄此人,生性急躁,野心勃勃,必唆使安禄山行不轨之事。” 李隆基听得这里,既是心痛,又是快意:“逆子引狼入室,也不知他到那时,是否后悔!” 叶畅心中暗自吐槽,李亨固然是引狼入室,但将一只完全没有伤害能力的野犬养成一只凶残的恶狼的,可不就是陛下你么,你现在是否后悔? “若不是怕百姓遭难更深,臣都想让他们先自相残杀,看一场热闹的把戏。”叶畅说道;“只是百姓何辜,遭此兵祸!臣意欲与安逆进行决战,一战定出胜负,早些结束这战乱,也早些奉陛下还京。” “卿无兵,哥舒翰虽有兵,却不足以信任……”李隆基叹了口气道。 “臣有兵。”叶畅道。 “什么?”李隆基愣了愣:“兵自何来?” “臣可工场工人为兵,自然也可能募筑路工人为兵。”叶畅淡淡笑了:“就在这几日,臣大军将集至,先灭崔乾佑,再擒安禄山!” “筑路工人……”李隆基愣了愣,然后讶然道:“你是说……筑路工人?” “正是,这些年,臣一直忙着筑路,总共有筑路工人近三十万分散于各地,其中修陇右辙轨的约是十二万。”叶畅缓缓地说道:“这十二万人,乘辙轨列车,星夜急驰,赶往岐州与臣会合。” “原来卿早有准备!” “臣从来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叶畅一句话展示了极强的自信,李隆基却深以为然。 若是有人能飞腾于空中,俯视大唐陇右之地,便会看到,数以百计的辙轨列车,正在各自的辙轨上奔驰——除了由叶畅亲自修主持设计和修建的主干道之外,大唐的权贵豪族们还各自想方设法,在关陇大地上修建了数以十计的辙轨支线。而叶畅在为这些权贵豪族们慷慨地提供技术支持的同时,也统一了辙轨的标准。在这些辙轨列车夜以继日地运送下,十万筑路工人迅速从各地方武库获取了武器,象是溪流汇聚成河一样,在陇州会合。 “既是如此,朕就直等你的好消息了……”李隆基闻得此言,心中百感交集,勉强开口道。 “想来并不远,昨日臣向陛下借安元光等,便是为此。”叶畅道。 他昨天破坏了裴冕的阴谋之后,便奏禀李隆基,请拨安元光等年轻的禁军将领,李隆基自不会拒绝,不过李隆基只以为叶畅是派这些人去招募士卒,而把这些人打发出去之后,叶畅乘机可以用自己的亲信为禁军,方便对朝廷中枢的控制,现在看来,叶畅分明是将军权交还到朝廷手中! 李隆基虽然比起此前要明智得多,但他多年皇帝的思维方式有些固化,因此还以为那些禁军将领会将他放在第一位,却不曾想,经过这么多事情之后,他在军中的威望已经极大降低,特别是马嵬坡之变,杨氏族灭,这些禁军将领或多或少都参与其间,岂有不担忧他事后清算者? 在叶畅强力介入之后,陈玄礼明显护不住这些禁军将领了,甚至连陈玄礼自身,都要看叶畅眼色行事,这些禁军将领,当被抽调出来之后,绝大多数都私下向叶畅表达过忠诚之意。 “叶畅这贼,逃得倒是快!” 崔乾佑骑在马上,看着连绵的辙轨,有些无奈地道。 他被叶畅的掷弹兵所吓,一路都只敢盯着叶畅,却不敢正面强攻,到了郿县发觉叶畅不再撤退,便远远与叶畅对峙。结果叶畅虚张声势,借着辙轨列车乘夜而走,一夜之间退出数十里,扔给他一个空空的营寨。而此时长安城中安禄山大军进发的消息也到了,崔乾佑心知自己也不可再敷衍,便是做样子也得做象些,当即一边急报安禄山说大捷,砍了些百姓脑袋充当战功,另一方面挥师西进,继续追击。 不过叶畅沿途将所有的辙轨列车都带走了,实在带不走的,也被一把火烧掉,故此崔乾佑只能看着辙轨,却没有办法利用这个来运自己的兵。 “他不逃如何,如今总算得到消息,他手中的手雷,最多还能供他再打两仗,得知安公征发长安青壮,他便应当知道,手雷唬不住人了……莫说安公大军,就是我们,若真打起来,驱赶百姓去消耗他的手雷就是。”崔乾佑身边一将漫不在乎地说道。 他们有胆全力追袭,便是得了安禄山的启发,准备用百姓来消耗叶畅的火器。 “前面就是太和关?” “是,消息说,叶畅便在太和关,而老皇帝则退往雍县,距离太和关,不足五十里。” “我看这关城,并不怎么难攻啊。”崔乾佑琢磨了一下地形,然后笑道:“叶畅死守此关,未免太蠢,以他一贯行事,必暗藏手段。” “这太和关原本主要是拱卫长安,防范西面,我们自东面来,他自然守备不足。以属下愚见,叶畅敢据守太和关,应当是援军到了。” “哥舒翰的援军?可惜裴冕行事未成,若是裴冕行事成了,想来叶畅都已经成为我阶下之囚了。” 崔乾佑一边与部下说话,一边下令展开部队。作为安禄山最为倚重的大将,他的部下足有一万五千余人,就是叶畅并了裴冕之部,也不过是他部下的三分之一。 更有甚者,他并不是一到太和关下就发动进攻的,而是先分兵抄掠,于左近掳来数千百姓。如今这数千百姓,便被麻绳挨个系着,驱赶在他部队的前方。这些百姓手中执着刀枪,一个个哭声震天,却不敢对叛军攻击,因为他们已经被杀破了胆。 在他们身后,崔乾佑的部下刀枪箭弩所指,只等崔乾佑一声令下,便要迫他们上前。 “这关内百姓,与京畿倒是有些不同,在京畿咱们行事,无人敢反抗,这边倒要杀不少人,才能让他们听话。”崔乾佑心中琢磨了一下,见时辰已至,当下举起一面小旗,下令道:“开始攻城!” 城墙之上,叶畅看到那些百姓哭喊着被赶上前,不禁摇了摇头:“不能等了,再等下去,百姓伤亡必大!” “此时发动,只怕不能全歼崔乾佑。” “无所谓,我深信,今日之战后,崔乾佑与安禄山都将陷入穷途没路!” 第479章 大唐气数尚未终 - 盛唐夜唱 - 波波 “叶畅一向以爱惜百姓之名传诸于世,今日且待我揭破他的面皮。” 看到被催逼的百姓离城关越来越近,崔乾佑颇为得意地道。 在他看来,叶畅兵力不足,若再在战事中束手束脚,倒不如直接败退,还可以保存一部分实力。 否则,就必须先对这些百姓下手。这样一来,他此前经营了十余年的爱惜百姓的声望就会受损。 崔乾佑根本就没有一次进攻就击败叶畅的打算,只要能够给叶畅造成打击和损失,他就乐意。 他也考虑过,叶畅一开头就使用手雷,让这些被威逼上前的百姓在惊慌失措中乱起来,那样他收获就更大:他的部下已经有些习惯于火药武器制造出来的巨大声响,因此不会跟随百姓陷于混乱,而百姓逃不了多远,便会被他再度组织起来,去继续消耗叶畅的手雷。 如意算盘打得倒是挺响,只不过,就在叶畅准备发动之时,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既是崔乾佑所意料不到的,也是在叶畅计划之外的。 那些百姓被逼着冲到了太和关之前,一路都是哭哭啼啼,没有一人敢于反抗,故此,崔乾佑也起了轻视之心。 然而眼见太和关城就在面前,百姓当中一壮年男子悲呼大叫:“我等乃良善之民,受天子与叶公之恩多年,今日为贼所迫,欲害天子与叶公乎?害天子与叶公,当死,且死后必致骂名,何如杀贼而死,千秋万载,得录青史,九泉之下,可受尚飨!” 他这一振臂大呼,周围人顿时乱了,紧接着便有人道:“所言极是,死则死矣,死于贼手,不负烈士之名!” 关陇之地,原本就民风刚烈,这二人大呼之后,百姓们纷纷调头,一边大哭,一边扑向身后驱赶他们的那些叛军。虽然他们为叛贼以绳索相系,可是这几千人全回过头来,便是杀也要杀上一会儿,而且他们现在都不惧死,哪怕用三四条命去换,也要杀掉一个叛军! 转眼之间,战场上血流成河,既有那些被驱来的百姓的,也有叛军的! 即使是叛军生性凶残,多是近乎茹毛饮血的****之辈,此时也不禁愕然,为这些百姓展示出来的刚烈之气而一愣。 叶畅同样在城关之上愣住了。 “杀贼!” “陛下,我等乃大唐忠良之民,绝不为贼人所用!” “官兵当为我等报仇!” “好贼,去死!” 无数叫声在战场上空回响,仿佛是无数魂灵在半空中环绕,这些声音传到叶畅的耳中,让他心中悸然,神情肃穆,凛然生敬。 这股刚烈之气,也让他心中明白,大唐,终究还是大唐。虽然李隆基这十余年来所任非人,对大唐折腾得厉害,可是在民间,在百姓心目之中,他们仍然以大唐为荣,不惜为大唐去死。 “百姓既心怀大唐,大唐不可以弃百姓而不顾。”叶畅回过神来,大声道:“升战旗,发信号!” 崔乾佑亦是被百姓们的壮烈之举惊住,他脸色都吓得发白,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不过是些送死鬼罢了……坏了我计策,当真可恼。但也无妨,这关中之地,人口众多,再去抓些来,我倒不信,所有的百姓都能如此!” 如他所言,这些百姓的反戈一击,确实只是送死。他们虽然也给一些猝不及防的叛贼造成了伤亡,但当叛贼醒悟过来之后,他们的杀戮可就是毫无顾忌,片刻之间,便有千余百姓倒在血泊之中。 但崔乾佑说这番话时,却没有考虑到太和关中的唐军。 唐军如何会坐视百姓们死去!叶畅如何会坐视百姓们死去! 连绵不绝的鼓声震天响起,将崔乾佑的目光引了过去,而那浸淫在鼓声中的战意,也令正在屠杀百姓的贼人们手中一缓。 太和关的城门打开,数队唐军骑兵驱马出来,数量足足有五百余骑! 崔乾佑见此情形,心情由惊转喜:“也好,也好,叶畅忍不住与我野战最好!” 他兵力多,叶畅兵少,就算是有手雷这样的神兵利器,在这么多兵力的威逼之下,又能支撑多久? 在经过前几次挫败之后,崔乾佑已经明白,只要不被手雷造成的巨大声音与火光所吓,迅速接近敌军,那么手雷在战场上发挥的作用就会很有限。双方混战一团的时候,总不会用手雷来不分敌我,到那时决定胜负的,还只是人力的多寡。 “准备……”他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五百骑,举起手相要下令全军压上。 然而就这时,身边有亲卫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将军,将军!” “怎么了?”崔乾佑一愣。 然后便看到,他的北面无数烟尘升起。 “将军,快看,快看!” 又有人惊恐地道,崔乾佑再转过头,看到南面,同样是烟尘大起。 “疑兵……叶畅哪里可能有这么多兵力?”崔乾佑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他举起望远镜,向着其中一个方向看去,然后神情大变:“不是疑兵,是真的!” 安禄山想方设法,自辽东弄来了一些望远镜,崔乾佑为他手下大将,自然也是有一具。这一确认,让他几乎魂飞魄散。 他很清楚,他在叶畅面前,唯一值得倚仗的,无非就是兵力的优势,现在南北两面,都出现了大队唐军的身影,这意味着他唯一的优势,已经荡然无存。 虽然还不能确认那是多少唐军,可从规模上看,比他这一万多部队,只多不少! 若是别人领兵,崔乾佑还会琢磨着试探一下,没准这些军士都是些不堪一击之辈,但叶畅领兵……说实话,叶畅这些年来的战绩,把他吓坏了。 “敌方势大,将军,不可力敌啊!”身边一个幕僚叫道。 “走,走!”崔乾佑也明白这一点,立刻下令。 他当先转头,这不是要面子的时候,他深知以自己在安禄山手下的地位,若真落入叶畅手中,砍掉脑袋都算是便宜的! “崔贼……当真能跑!”几乎与大战前崔乾佑说的一模一样的话,出现在叶畅的口中。 在城关之上他用望远镜看到崔乾佑中军一阵乱,然后后阵变为前阵,只留部分部队垫后,主力尽数转头,弃还在与百姓厮杀的那些逆贼不顾便跑。见此情景,叶畅不禁感叹了句,心中暗暗叹了声可惜。 这崔乾佑倒是个见机快的,一见情形不对,调头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可惜,可惜,叶公还是发动得早了些,若是再晚一点,想来王羊儿就能合围,崔乾佑这万余人马,管教片甲不留!”身边一官员看此情形道。 叶畅指了指被救下了的千余百姓:“他们愿为国而死,我岂可为能多杀几个贼人而坐视之!” “是,叶公教训得是,以民为本,不可只是虚言。” 叶畅点了点头,又下令道:“你既知这个道理,且带着人去收容这些百姓,如我们军士一般,有伤治伤,死者好生收敛,不可令壮士流血又流泪,寒了天下之心!” “是,卑职必依令行事!”那官员又恭敬地一礼,然后快步下了城关,自带着几个小吏和数十名士兵、军医,去收容那些百姓。过了片刻,那些茫然失措的百姓才意识到自己捡回了一条性命,他们跟着那官员回城之时,全部向城头下拜。 叶畅在城上亦是长揖,扬声说道:“我在安全之处,见汝等壮烈之举,当我拜汝等才对,安有国家功臣拜我之事!” 这声音传到百姓耳中,他们更是感激涕零。 那官员过了会儿又上得城关,苦笑着道:“叶公,这下可麻烦了。” “怎么?” “他们一个个都要求参军入伍,为国杀敌,为亲族复仇。” 叶畅听得这里摇了摇头:“不可,不可,未经训练,岂可上阵战,你和他们说,他们的心意,陛下与我都领了,但此时还不到要他们上阵杀敌的时候,他们若实在想为国立功,可以帮助运送粮草伤员。” 那官员点了点头,但还是忍不住说道:“换了旁人,将未经训练的百姓送上战阵自然就是自取败亡,但叶公有神技,我观这些新到的筑路工人,他们为军卒,当真可以说是阵列齐整令行禁止,非久训老兵不能!” 叶畅笑道:“休说这种话语……速去做事!” 那官员见叶畅并不怎么大喜,对于这个结果很淡然,心中更是钦佩,只觉得叶畅颇有谢安风度,胜亦不骄。他却不知,叶畅自己心里有数,这些筑路工人原本就是半军事化训练出来的,他在组建筑路队伍之时,就非常强调纪律操演,故此充作军卒,至少可以唬住不知内情之人。 但实际上,大多数筑路工人毕竟还只是百姓,也没有上过战场,真让他们与安禄山、崔乾佑的精锐打起来,只有倚多为胜。甚至若不是有那些安西、北庭、剑南退伍的老兵为基层骨干,想要他们在战场之上摆出一副强军的姿态都困难。 不过今日胜后,这种情形就会有所改变,上过战场,品味过胜利的滋味,这些新兵们就可以算得上是老兵了,若再能在此战中挥动武器杀伤贼人,下一战便有几分面对白刃的勇气了。 他把目光再次转向战场,这场会战,还没有正式开始,就变成了一场大溃败。乘着叶畅的伏兵并未完成合围,崔乾佑领着他的主力拼命往来路逃。但是大军调头,岂是容易之事,虽然因为发动得早了些,没有将崔乾佑全部围住,但崔乾佑部的一半左右,还是没有逃出包围圈。此时善直、卓君辅、安元光等正各领其部,突入敌中冲杀,看情形,只要再有片刻,这些被包围的叛军就会完全失去斗志。 而崔乾佑虽然逃走,王羊儿却带着人正衔尾穷追。 “那王矮子又快来了!” 崔乾佑正鞭马狂奔,听得身后部将惊恐地叫嚷,他回过头去,便见王羊儿带着百余骑,在他的败军中横冲直撞。王羊儿是打惯仗了的,吊着他的尾巴,借助骑兵的优势,有机会就冲进来大杀一番,但若是崔乾佑遣人组织起来去断后,他就避开绕道再追。如此三番五次,崔乾佑仅剩余不足一半的兵力,又给他生生啃下了千余人! “将军,这样不成,这样大伙都逃不出去,当令人挡住王矮子!”有人在崔乾佑耳边大叫道。 “那好,你去!”崔乾佑气得大骂道。 他难道不知道唯有派兵垫后才能阻住王羊儿继续追击么,但派的人少了,根本缠不住勇猛的王羊儿,派的人多了,那就会被随王羊儿之后跟来的安元光部吞灭,此时有谁愿意承担这必死的断后之责? 那员偏将被骂得缩了脑袋,再也不吭声,只是拍马跑得更快了。 “叶畅这厮,当真有鬼神莫测之机,他是哪儿来的这许多大军,又是如何将这些大军调到太和关左右埋伏起来不为我斥侯发觉?” 一边逃跑,崔乾佑心中还在琢磨着这个问题。对他来说,败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个对手每一次都让人无法琢磨,每每看似他山穷水尽,却总能翻出新的后手!这一战,他虽然并未与叶畅正面较量,可以说是一触即败,但他心中却已经对叶畅生出莫大的恐惧,只觉得自己追随安禄山,要与叶畅这等人物为敌,实在是生平极大不幸之事。 “可惜安公必然是不肯听劝的,我此次败回去,若直接到他面前,定然是要被砍了脑袋……故此我不可去长安!” 足足逃了三个时辰,崔乾佑换了两匹马,身后的追杀之声终于听不见了,他再看左右,原本有一万五千人的兵马,如今只剩余不过两千余人,其余不是被歼灭,就是失散。见左右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他想来想去,却想不到去安禄山面前该如何交待,当下一横心:“干脆,我转向他处,观望成败――若是安公胜了,他大喜之下,最多责骂我一番,若是他败了,我手中有些兵,也好和朝廷讨价还价!” 拿定这个主意,他令军士去拘了一个百姓来,问明所处位置,于是转向东北方,故意不与赶来的安禄山部会合。 第480章 逆贼军心已动摇 - 盛唐夜唱 - 波波 武功县位于京畿道与关内道岐州之间,马嵬驿距此不远。 此时是正月十九日,刚刚过去的正月十五的元宵节,换着太平年月,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元宵的花灯,便是穷苦人家,总也得准备上两截蜡烛头儿和一个纸糊的灯笼。 舞龙舞狮的队伍也从正月十三就该开始活跃,一到夜里便挨家挨户串门儿,讨些零星糕点,若能讨得几文赏钱,那就更好了。而这种节日的狂欢气氛,能一直感染到正月底,让所有人都带着一份喜气。 但今年,武功县却是死气沉沉,没有任何动静。 李隆基过武功县时,刚刚经过马嵬坡之变,他无心约束士卒,故此那些禁军在县城中很是猖狂了一回。不过禁军终究还是禁军,行事总有底线,无非是抢掠了些东西,征用了些人力,并没有伤人。叶畅经过武功县时,秋毫无犯,还抽出时间对受禁军抢掠的百姓进行了登记,发给了他们一张签着叶畅名的白条儿,承诺打回来之后按原价三倍赔偿。 但当崔乾佑大军过时,县城之中没有逃走的百姓遭遇了一场劫难,房子给烧掉了一小半,财物几乎被劫掠一空。 而现在,整座武功县城更是连个喘气的都没有,不是被杀了,就是逃走了。 安禄山不在乎这个,他咧着嘴,面上挂起残忍的笑。 “叶畅这厮定然想不到,他一手打造的辙轨,竟然能给我用来运兵!十余万大军,过去要想到武功,没有十余日不成,甚至前锋已经抵达武功,而后队还没有出长安,但现在有了辙轨,我只用了四日时间,就到了这里!” “大王手段高明,叶畅如何能比拟?”严庄捋着须,在旁奉承道:“叶畅只能给李家干活做事,累得半死却还饱受猜忌,李家却要将这天下江山送与大王,这高下立判……” “叭!” 严庄的话最初时安禄山还是笑眯眯地听着,但他说完之后,却被安禄山狠狠抽了一鞭子:“除了拍马屁之外,你就不能出些有用点的计策么,我留你在身边,岂是为此?你比高尚差得太远,怎么能当宰相之职?” 这一鞭可不是开玩笑,而是实打实地抽在严庄脖子上,他脖子上出现了一道淤紫的血痕,痛得他咧嘴呲牙呼呼不止。不过他不敢露出任何不快之色,只能低头迭声道:“是,是,是我的错……” 因为低头,安禄山看不到他眼中抹过的狠辣之色。 “李猪儿,李猪儿,你这阉货在做什么?” 鞭打了严庄之后,安禄山又大呼道,然后就看到一个人连滚带爬地过来,跪倒在安禄山面前:“大王,大王,小人就在你身边!” “呸,是骂我眼睛不好了么?”安禄山一脚踹翻他,面上杀机凛然:“猪儿,你现在胆子倒是大了。” “不敢,不敢,小人胡言乱语!”李猪儿用力抽着自己脸,声泪俱下。 旁边的严庄见此情形,不禁生出兔死狐悲之感。自从安庆宗死去、安禄山自己又受了伤之后,安禄山的脾气就一直非常不好,莫说鞭打脚踢,就是一怒杀人也已经有不知多少回了。他身边的亲卫,都被他杀了三人,这李猪儿原本打小就服侍他,后来更是阉割了成为他身边的近侍,可安禄山照样喊打喊杀,可谓毫不留情。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想到自己堂堂谋主,如今也是动辄得绺,严庄心里甚为不安。 安禄山怒气满胸,只想着杀人发泄,李猪儿的求饶哀告,并没有让他怒意消失。 “大王,有人来了,似乎……是崔乾佑派回来的信使!”见安禄山真欲杀李猪儿,周围无人敢为李猪儿求情,严庄开口说道。 他这是一个顺水人情,莫看安禄山要杀李猪儿,可只是气头上,事实上安禄山对李猪儿的信任更胜过旁人。严庄甚至听说,这段时日安禄山晚上睡觉都需要李猪儿在旁服侍,若换了别人,安禄山就睡不好觉。 他这话果然转移了安禄山的注意力,安禄山放眼看去,只见西面数骑驰了过来,到得他前方后,马上的信使跳下,远远地跪倒大哭:“大王,大王,大事不妙,叶畅奸贼不知从何处纠集了数十万大军,崔将军被围,正在力战,请大王速速前去援救!” “什么?”安禄山咧着嘴,那一肚子的怒火变成了惊愕。 换了说旁人突然变出了数十万大军,安禄山毫无疑问是要当成诳骗自己,但是叶畅……若说李林甫让安禄山惊怕,那么叶畅就让安禄山根本无从判断了。这个人的才智能力军略,实在不是他能够揣测的。 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当李亨通过吉温向他伸出合作之手时,他立刻同意了。叶畅难得地被与军队分离,对于安禄山来说,这是最好的机会,甚至有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但是他还是低估了叶畅,手雷这种火药武器的出现,让他对叶畅的抓捕化为泡影,甚至连李隆基等都顺利逃出了长安城。而这一次崔乾佑的使者带来的消息,更让他全部计划都落空。 “几十万……怎么可能有几十万?”停了好一会儿,安禄山才回过神来,暴怒道:“崔乾佑必是在骗我,叶畅怎么可能有几十万人?他全部加起来,便是将哥舒翰的人手都算上,也不过几千人……” “不敢欺瞒大王,小人正是从战场上奉命来求援,以小人所见,叶畅的兵力,确实在十数万之上!”那使者听得这里情知不妙,慌忙辩解道。 安禄山拔刀搂头便剁,那使者闪了闪,却只闪了一半,被从肩膀劈到了胸膛。安禄山的腰刀,是他高价从辽东买来的,上好的钢材经名匠打造磨利,价值三百贯以上,这也是辽东暗中的一项重要出口物资,甚至远销到了日本等国。 刀上血迹犹存,那使者尸体栽倒,安禄山又转向他的同伴,厉声道:“你们说,崔乾佑究竟弄什么鬼,为何谎报军情,莫非,他与叶畅私下有所勾结?” 使者的两名伴当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听得安禄山相问,他们不敢不答:“大王,崔将军并未虚言,我们来时,他真已经被叶畅所围……他原本准备用百姓去消耗叶畅的火器,但尚未近城,叶畅伏兵四起……” 原本崔乾佑的计划中,是尽可能地夸大叶畅的军势。现在主使者被砍了,使者的两名伴当都被吓得魂飞魄散,他们将事情经过详细说了出来。 听得这,安禄山才明白,自己砍错人了。 那使者或有夸大其辞之处,但叶畅兵力大增,不在他之下,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便是有叶畅一倍的兵力,都不敢小瞧,更何况双方兵力相当,而且很有可能他的兵力还不如叶畅? “那些百姓临阵倒戈……实在可恨,来人,去杀一百名百姓,解我心头之怒!”安禄山吩咐道。 他既有令下,部下哪敢不执行的,不少人甚至还松了一口气,既然已经杀人泄怒,那么至少今日就不会再滥杀部下了。 “你们说说,如今当怎么应对?”安禄山下达了命令之后,看了周围的部下一圈,然后问道。 众人一个个噤若寒蝉,无人敢出声。 论起带兵打仗,安禄山最为倚仗者乃史思明,史思明不在就要算崔乾佑等。现在崔乾佑被围,他们这些人能有什么办法? “严庄,你先说说,你向来自诩多智,说说有何计策!” 严庄被点了名,不得不轻轻咳了两声,然后道:“崔乾佑乃是燕王心腹爱将,他部下亦是燕王精锐,不可以不救。” 这是废话,关键是怎么救。安禄山眼里寒芒一闪:“怎么救,你说!” “大王当遣一勇将,带领精兵,立刻出发,前去救援。” 这又是废话,可是严庄此时确实除了说这样的废话之外,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安禄山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会儿,严庄双脚已经在瑟瑟发抖,这正月的寒气里,他穿在里面的衣衫都被汗水浸得湿透了。好一会儿,安禄山又看向自己身边一侧:“吾儿,你说说看,当如何是好,这些基业,以后可都是你们兄弟的!” 这一次他所点的,乃是其次子安庆绪。 安禄山子嗣颇多,但所爱者只是数人,长子庆宗被叶畅用火铳击中,痛苦哀嚎挣扎数日后死掉。他原本对这长子寄予厚望,视其为自己的继承人,但现在只能将次子安庆绪推了出来。安庆绪为人比起安庆宗要懦弱,虽然弓马纯熟,可是性格内向,说话不免有些结巴无绪。 听得父亲相问,安庆绪很想好好说话,表现一番给众将士看。但是一张嘴便觉紧张,含糊了好半天,才呐呐地说道:“此事……或许真,或许假,或许该由父王来定夺……” 他这样应对,让安禄山大怒:“是儿愚顽不堪,不如乃兄多矣,为叶畅所害者,为何不是你,而是你兄长!” 安庆绪原本就内向口拙,被这样一说,更是颜面无光,脸都抬不起来。他心里却是火急火燎,自家人知自家事,以前安庆宗在时,安禄山其实很偏爱他,但随着安庆宗死去,安禄山脾气越来越坏,待他也越来越凶暴,当初对他的偏爱,现在全部转到他的异母弟安庆恩身上。 安禄山并不管那么多,他厉声道:“崔乾佑乃我爱将,不可不救,叶畅便是有道术仙法,也变不得数十万大军出来,此必是他以百姓伪冒军士虚张声势!我自有雄兵二十万,破他易如反掌!来人,传令全军,连夜进发,张忠志,你领一万兵马先行,去接应崔乾佑,勿使有失!” 他意识到自己的这些部下都不牢靠,干脆不再问计,而是亲自决断。他气急之中,倒是说到了事情的本质,叶畅确实不可能有那么多精兵,现在声势虽大,实质必然空虚! 只不过,安禄山有这种觉悟,他的部下却未必有。 被点名的张忠志虽然应声而去,但才离开安禄山的视线,便用力顿足:“这次坏了!” 他乃是安禄山安插到禁军中的心腹之一,此次政变,安禄山的人能够潜入兴庆宫,他功不可没。因为擅射,人又骁勇,立下这样的功劳之后,甚得安禄山赏识,被留在安禄山身边为将。安禄山曾言,叶畅有南八,他有张忠志,可见对他的期许。 但是正因为参与了正月初一的政变,亲眼见到了手雷的声势,又见叶畅在几乎毫无希望折情形下生生闯出了一条路,张忠志对于叶畅的敬畏远胜过一般人。 “将军得大王点将,必将有大用之时,将军何必如此担忧?”他身边一人道。 “王武俊,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将来有大用之时,眼前就有杀生之祸!”张忠志瞪了说话的人一眼:“你没有见到方才的情形么,得知叶畅手中有了兵马,大王问计,竟然无一人能答!” 王武俊笑了笑,他乃是契丹人,不过自其父亲时便内附,亦以骑射闻名。 “你笑什么?”张忠志此时正为着自己的任务而焦头烂额,见他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忍不住喝斥道:“莫非你有计可破叶畅?有就快说,没有就与我一起去送死!” “方才大王不是说了么,叶畅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什么鬼神之术,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夜里遣一神祗来取了我们性命,十万大军自然就不战而败。他既然没有撒豆成兵的神术,那么现在的兵力,就只能是以百姓假冒,仗着一时人多,将崔乾佑围住不成问题,可若真与我军精锐交战,未必是我们的对手!”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看着王武俊的表情,却发觉王武将对他说的噗之以鼻。 “你说的这些,你以为只有你和大王明白?若换了旁人作对手,这样揣摩倒也不错,可对面是谁,是叶畅,是那个男人!别的不说,两军交战,战得关键之时,他以手雷突袭,谁能当之?用百姓去消耗他的手雷,那是大王的一厢情愿,也就是他兵力不足时可以试上一试,你瞧现在,大王还提这一茬不?” “将军以为此战我军必败?” “那是自然……叶畅只要有兵三万,他就没有败过!”张忠志略带着恐惧地说道。 第481章 军虽未败亲已离 - 盛唐夜唱 - 波波 如张忠志所说,叶畅只要带领了三万兵,就没有败过,甚至两万以上的兵,他就从未吃过败仗。 即使如安禄山所言,叶畅纠集的大军以百姓为主,但按照叶畅此前的一惯风格,其中至少有三万左右是有过战斗经验的退伍老兵。只要有这些老兵为核心,那么这支部队在叶畅手中,就是一支拥有相当战斗力的军队。 至少张忠志不觉得,凭着自己带一万人马前去,就能够为崔乾佑解围。 “这么说来,将军以为大王不是叶畅对手?”王武俊又问道。 张忠志没有回答,偏着头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冷笑道:“你想取我而代之?” “将军何出此言?” “若非如此,为何要引我说这等话语?” “将军误会卑职了,卑职如何敢有别的打算!”王武俊大惊,此时安禄山脾气翻覆古怪,使得他的诸多部将也是人人自危,彼此之间的猜忌也极深。张忠志若是误会了王武俊,以为他要去安禄山面前进谗言,少不得先将他砍了自保。 想到这里,王武俊看了看周围,见都是张忠志的亲信,当下压低声音道:“卑职只是别有想法。” “什么想法?” “若叶畅真有几十万人,崔乾佑岂能安然逃脱,以卑职之见,大王的王命不可违,叶畅的军威不可触,将军此去,当以观望为先。” “观望?” “看看崔乾佑是否还在,若在,能救则救,不能救则自保。” “大王若追究起来,如之奈何?” “崔乾佑若败,大王要操心的就是如何面对叶畅数十万大军,安有余暇去追究将军?如今乱世之兆已显,将军手下有兵有将,只要再有一块地盘,何愁不能安身立命?” 张忠志愣了愣,这是在劝他自立! 虽然不是自立为王,至少是从安禄山的部属中脱离出去,不再把自己和安禄山一伙逆党绑在一起。 张忠志怦然心动。 如今这局势,他其实也看不太明白,按理说安禄山在短时间内占据绝对优势,因为他兵力要比叶畅多得多,只要能在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形下将叶畅击败,哪怕是将他赶出关内,那么接下来扼险而守,胜利的天秤还是倾向于安禄山这边。 但是偏偏叶畅“变”出了大量的兵马,安禄山不仅不能赶走叶畅,还必须在关内与叶畅进行一场没有多少把握的决战——谁都知道,在关内进行持久战,叶畅肯定是能够得到安西、北庭、剑南三镇节度使支援的,而别的节度使大多会持观望态度。这种情形下,叶畅的兵力会越来越多,而且是那些在边境上久经战阵的强兵越来越多。 故此,速战速决是安禄山获胜的唯一选择。 “将军,这虽然有些危险,总好过去叶畅那边送死。”王武俊把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什么试探和藏掖,径直对张忠志道:“当机不断,必有所失!” “这一切,都需得一个条件……废话先不必说,先派人打探清楚前方战况。” 他点齐人马,率先而行,当到了郿县时,前方崔乾佑第二批使者也赶到了。 “崔将军已经兵败,损失大半人马,为准备再战,而退至岐阳?” 这个消息传入张忠志耳中,他觉得不对,要过地图看了好一会儿,阴沉着脸将王武俊召来:“武俊,你看看!” 王武俊听得崔乾佑退往岐阳,也是大惊:“为何不是退往岐山县,而是岐阳?” 退往岐山县,是往东南走,正好与安禄山大军会合,退往岐阳,则是退往东面,与安禄山大军只能算是平行。 “退往岐阳是假,退往邠州才是真!”张忠志道。 若不是王武俊此前的话语,张忠志绝对不会这样作想,但是现在,他不得不这么想。 他有观望胜败之心,崔乾佑难道没有观望之心?而且以安禄山现在的反复无常暴躁脾气,他吃了败仗,如何敢回来见安禄山?不见他派来通报军情的使者,都被安禄山一刀劈了么! “是,将军说的是,他定然是去夺邠州了!”王武俊在地图上看了一会儿,悚然道:“若真是如此,我军不可再进,再进则危矣!” 他们再往西北进发,若是崔乾佑真在岐阳倒还好说,两军可成犄角之势,但若崔乾佑跑到邠州去,那问题就大了,他们这万余人马,等于是一头扎进叶畅准备好的口袋之中。莫说叶畅那一二十万大军拥有一定的战斗力,就算真象安禄山所言,他们是临时拉扯出来的百姓,也足以将他这一万多兵马吃掉。 “不进能如何,想来崔乾佑的使者到了大王那边,大边催促我们速度前进的人也会随之而来了。” “去陈仓!”王武俊又看了看地图,然后说道。 去陈仓就是径直西行,而不是向西北去与叶畅交战。张忠志思忖良久,然后摇头:“不可,不可,这样就是在叶畅的鼻尖下经过,绕到他的侧后翼,叶畅岂能容我!” “将军之意?” “大王的军令,是让我们与崔乾佑会合,我们自然要依令行事。”张忠志眼中光芒一闪:“去岐阳!” 王武俊闻得此言,顿时明白,他自己已经觉得自己有些阴险了,而张忠志比他还要阴狡几分! 崔乾佑的军报中可是说了,他损失过半,这样一来他的兵力就少,而张忠志兵力多,这等情形下,张忠志去与他合兵,谁主谁从岂不是很明白的事情! 吞并了崔乾佑部,张忠志实力大增,再顺势夺了邠州,即使下一步选择投降叶畅,也有了足够讨价还价的余地。 “妙计,张公所言甚是,正当如此!”王武俊大声道:“愿为前锋,为张公效死力。” 他如今只是一个偏将,虽然有自己的打算,却必须依靠于张忠志。但王武俊岂是愿意久居人下者,张忠志有自己的打算,他同样有自己的打算!若是借助张忠志的名义,吞并崔乾佑部,他就能独当一面,有朝一日,也能为自己争取一个好的前程。 经过此次大变,他们这些边将算是看明白了,大唐进入了一个转折点,兵强马壮者的话语权将极大增强,即使叶畅力挽狂澜,也改变不了这种趋势,因为他自己,也应当算兵强马壮者中的一员。 计议已定,他们便折向北面,追着崔乾佑部便去。没一日,他们的消息传到了叶畅处,听得张忠志部的动向,叶畅那边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叶畅虽然在战略上对自己有十足的自信,但在战术上却不敢小看安禄山,他不怕伤亡,可是无谓的伤亡能避免就尽可能避免。故此,在发觉张忠志部与崔乾佑部脱离战场,他并没有妄动,而是广派斥侯。足足用了两日功夫,才确认张忠志与崔乾佑部再无战意,这个结果出来,他也愕然。 “郎君如今声名,当真是群邪退避!”部将当中有人便道:“既是如此,何不乘热打铁!” “怎么个乘热打铁法?”另有人道:“郎君说过很多次,不要将胜利的希望寄托在敌人犯错之上,而是寄托在自己的全方位领先之上!张忠志与崔乾佑明显是怀有异心,有此二人开头,安禄山岂能不防?只怕接下来,就要面对安禄山的全力。我们当真做好了与安禄山决战的准备了么?” 这个问题提出来,众人一时都安静了。 确实,做好了与安禄山决战的准备了么? 敌人不知他们的虚实,他们身为叶畅帐下所亲信的将领却是知道的,目前叶畅手中的实力,确实还不足以获取对安禄山的完胜。按照叶畅一向的风格,除非到了绝路,否则总会凭借自己全方位的优势,以压倒性的实力来减少自己的损失。 稍静了片刻之后,诸将又开始议论,只不过这次大伙的声音都小了许多。 叶畅坐在众人中间,并没有制止他们的讨论。 他心中虽然已有定计,可是他很清楚,自己在战场上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现在在场的这些将领,绝大多数都是他培养出来的旅顺书院的弟子,未来他们将成为战场上的风云儿。 乘着自己还在此坐镇的机会,让他们多锻炼一番也是好的。 不过好一会儿之后,他们还没有提出真正让叶畅满意的应对策略。 这与这些人的出身有关,他们都是旅顺书院出来的,披坚执锐激励士气都是好手,排兵布阵操演训练也都相当不错,但真正在战场上玩弄诡计阴谋,他们就还嫩了些。 或者说,他们只会单纯地从军人的角度去考虑问题,所想的,始终没有离开“战”这个字。 倒是在其中少数禁军将领,相互之间挤眉弄眼,颇有些不以为然的模样。 因为得叶畅看中的缘故,禁军将领之中,安元光隐约为首,叶畅见他虽然也与同僚交换眼色,却始终没有发言,当下便点他的名道:“元光,你素来多智,说说你的看法。” 安元光苦笑了一下。 那些旅顺书院出身的将领,为何如此积极发言,他心里有数,倒有一半的缘故就在于他身上。 他们自以为从旅顺书院毕业,算得上是叶畅的嫡系门生,因此眼里自然有一股傲气。而且他们练兵操演,也确实与旧式军队颇有不同之处,安元光此时还不能判断孰优孰劣,但可以肯定,能坐在这里的这些旅顺书院的将领们,都有独到之处。 以成才率而言,旅顺书院的学生比起一般人要高得多,他们缺的,只是真正在战场上多磨练、在战场外多经历。 而叶畅对安元光的重视,让这些学生们很不快,从洛阳的战事开始,安元光就被叶畅委予重任,他也不负叶畅所望,屡屡立下殊勋。在这些学生看来,安元光是个“外人”,抢了原本应当属于他们的荣耀与战功,虽然这种“不快”还不至于发展到相互倾轧的地步,但瞧安元光等禁军一系将领不顺眼,那是再正常不过的。 所以安元光并不想出这个风头,但是叶畅点了名,他又不得不出这个风头。他明白叶畅的意思,叶畅就是需要他这样的人存在,一来给予旅顺书院系的将领们压力,二来也为今后更多不同出身的人加入自己的阵营做好准备。 若他不能表现出足够的能力,叶畅就会扶植别人来担当这个重任。 “我觉得,崔乾佑与张忠志之事,我们或者可以利用。”安元光说到这,稍稍停了一下,见叶畅脸上露出喜色,便知道自己想法与叶畅不谋而合,当下他又道:“这几日得到的消息中,安禄山暴虐,已令其部下不堪折磨,崔乾佑与张忠志离开,也证明这一点。有此二人前鉴,安禄山对别的部下肯定更为猜忌,我们不妨多散流言,只道安禄山帐下诸将,都与叶公有密信往来,愿为叶公内应。但是不愿意为内应者,亦答应在战事之中拥兵自保,绝不参与。” 旅顺书院系的将领们并不傻,只不过他们更倾向于通过战场来解决问题,而不是阴谋诡计。所以听得安元光这番话之后,他们不禁微微屏住呼吸:此计若成,安禄山必然不能自安,非闹得众叛亲离不可! 甚至可以说,他们有可能兵不血刃,就让安禄山的十万大军分崩离析。 “元光,你尚有未尽之言,再往下说。”叶畅又道。 “是,卑职以为此策可为阳谋,叶公可以请圣人公开特赦,凡愿意反戈一击者,不再追究其叛逆从贼之罪。凡能立功者,朝廷都不吝名爵之赏。叶公也可能通过其余渠道,去游说、收买这些将领,无论成与不成,都能让安禄山焦头烂额,也可以使其部下相互猜忌。” 叶畅点了点头,这确实是阳谋,不过安元光还有话仍然没有说出来。 “还有一事,叶公不妨说安禄山欲诛杀李亨自立为帝。无论安禄山有无此心,此等传闻一出,安禄山与李亨之关系,必然破裂,长安城中,甚至还会有一番变动。若真如此,安禄山军士必无战心,只想着回长安城收拾局面。安禄山若是退回长安,则必死无疑!”安元光说到这里,斩钉截铁一般! 第482章 兵强马壮可为皇 - 盛唐夜唱 - 波波 “当真是好大的狗胆,好大的狗胆!” 安禄山的咆哮声,即使隔着十余座营帐也能听得见。严庄缩了缩脖子,不知是该庆幸自己当时不在安禄山的身边,还是该痛苦自己就要去见他。 此次出征,征发了十万百姓,虽然安禄山是想拿他们来消耗叶畅的实力,但总不能在抵达战场之前就让他们死尽。所以他们还是发了营帐,只不过在这正月的寒风中,他们的营帐实在是抵不了什么,故此一个个都在瑟瑟发抖。 他们看着严庄的眼神,也是带着仇恨,尽管他们很努力地掩饰这种仇恨,但严庄总能从不经意间察觉到。 “这些乌合之众,真打起来,十之**是要倒戈一击的,这一战……没准就要打成牧野之战啊。” 严庄心里忧忡,但这些话他不敢对安禄山说出来。如今的情形,莫说在安禄山面前说一些违逆他的话,就是拍他的马屁都不保险了。说喜怒无常是轻的,严庄甚至觉得,自己效力的这位主公,恐怕有些疯了。 但就是疯了……也必须撑下去…… “严军师,严侍郎,大王正在唤你,你快一些去!” “好,好……” 严庄加紧了几步,心里却是更为担忧。过去,他是巴不得安禄山看重,但现在,他更希望自己被安禄山忽视。 如他所料,被暴怒的安禄山鞭挞了一番之后,他才算脱身。安禄山打完他,似乎是出了口气,便回营帐中去休息,严庄一拐一拐准备离开,却看到李猪儿同样一拐一拐地走了过来。 两人相对一望,不禁同含热泪。 “猪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近来大王的情形,当真是不对啊……” 换了以往,严庄绝对不会这样和李猪儿说话,但如今不得不如此。李猪儿身为安禄山最信任的近侍,恐怕是最清楚安禄山变化之人。 “大王身体出了问题。”李猪儿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大王体躯肥硕,这两年连骑马都困难了,更莫提领兵打仗。上次在叶畅宅中,他被面粉妖术炸倒,除了面部受伤之外,身体也颇不适,背上更是生出了恶疮……” “什么?”严庄听得这大吃一惊:“为何从未听大王提起?” “大王不准提,他砍了那么多的御医,并不是只为了大郎君……而且,而且还有一事……” 李猪儿有些吞吞吐吐,严庄心中发急,厉声道:“都这情形,你我明日有没有性命在都不知道,你还隐瞒什么?说,说出来对症下药,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不说出来,那就不等叶畅来,我们的脑袋就没有了!” 李猪儿咬了咬牙,也下定了决心:“大王如今看东西有些吃力,大约是受伤的缘故,看得都不清楚,此事别人不知,唯小人知晓。” 严庄心里登的一跳:难怪! 丧子之痛,恶疮之困,失明之忧……这么多东西混在一起,安禄山难怪会变得脾气暴躁反复无常。 而且这些症状,也让严庄更是忧心:若是消息传出去,原本就已经隐隐分崩离析的军将之心,只怕立刻要涣散了。 崔乾佑败而不归,张忠志去而不返――这两件事的发生,象是开闸放水一样,让安禄山部下人心都骚动起来,而安禄山日益恶劣的脾气更是为这种骚动火上浇油。这几日安禄山借故已经诛杀了数名大将,眼见着叶畅大军将至,双方就在这三天之内会发生大决战,安禄山部下的某种躁动更加明显了。 甚至严庄自己,就亲眼见到一些忠于李隆基的官员,出入于安禄山部将的营帐,这些人来做什么,不问可知。他也曾考虑过检举揭发这些将领,但一想到安禄山现在的脾气,只怕立刻会下令杀人,这样一杀,不等叶畅来打,安禄山的部下将领只怕都要失去一半了。 更何况,严庄自己的营帐之中,也不是没有人来试探。 当初曹操与袁绍在官渡决战,双方部下多有书信使者往来,这种事情很正常……严庄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若有退路,严庄也想另做打算了,但是他很清楚,身为安禄山的谋主,他是罪魁之一,而且他是文人,李隆基与叶畅可能容得下那些粗鲁野蛮的武将,是绝对容不下他这样的阴谋家。 “你好生照顾大王,有什么变化,速速告诉我。”琢磨了好一会儿,严庄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道:“三日之内,便要与叶畅决战,一切都等这一战之后再说!” “这等情形,严先生,你也给小人说句实话,咱们可能胜么?” 李猪儿的话让严庄哑口无言,此时此刻,大约除了安禄山之外,没有谁会认为他们能胜。 “若是不能胜,严先生须得早做其余打算……” 严庄低头苦思,还能做什么打算呢,他还有什么计策,能够改变如今的局面? 依着他的意思,就是退回长安,甚至退回洛阳,控制住潼关天险,与叶畅进行对峙。哪怕长期来看,这种对峙对安禄山仍然不利,但总好过现在这样危险之局。 若能与叶畅东西对峙,乘机吞并辽东,控制住叶畅的经济命脉,那么或许还有一丝反败为胜的机会。 但安禄山不会同意的,他出长安来,原本就是为了与叶畅决战,此前他甚至考虑过哥舒翰的主力全部加入叶畅部下,因此动用了十余万人的大军,却不曾想,叶畅无中生有,弄出了十余万多军来,而且哥舒翰在得知自己派出的前锋裴冕竟然是李亨埋下的暗棋之后,更是星夜兼程,据斥侯说已经在两日前抵达雍县,向李隆基伏地请罪,李隆基并未过多斥责,只是让他去叶畅军中效力。 这就意味着,叶畅的实力又增加了。 既然不能战胜,唯一的办法就是先退,只是以安禄山如今的脾气,想要立刻劝退他,只怕不易。 “大王要用田承嗣为前锋,与叶畅会战。” “什么?”严庄一愣,这个消息,又是他所不知的,方才安禄山只是鞭挞他,对于如何应对,却是守口如瓶,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安禄山对他的信任正在迅速减少! “有崔乾佑、张忠志之教训,大王还敢用田承嗣?” “田承嗣全家老小,都在大王手中呢。”李猪儿有些幸灾乐祸地道:“除非田承嗣不要家小的性命,否则的话,只能乖乖的……大王已经暗中派人回去,令将所有人的家眷都取来,严先生,你家也不例外!” 严庄觉得自己的呼吸似乎停了一下,他面色发白,想要骂,却不敢骂出口。 安禄山此举也是不得已为之,但是他采用这种计谋,却根本没有与严庄商议,分明就意味着他对严庄的智计已经很不信任。以安禄山现在的脾气,严庄只要失去他的信任,那么…… 所以必须做出些什么事情,来挽回信任! 严庄魂不守舍,与李猪儿说过话后,不由自主就走出了大营。几个亲兵护卫之下,他正准备登高远眺,却看到长安方向,有数骑飞驰而来。 他停住脚步,等那些骑士到得面前问道:“汝等何许人也,为何来此?” “原来是严侍郎,奉吉大夫之命,从长安送信而来。”来人认得他,慌忙下马行礼道。 严庄听得“吉大夫”,心里突然一动,伸出手道:“将信与我,我替你转呈大王。” 那信使不疑有它,将信奉上之后,严庄让他在营前等候,自己回到大营之中。但并没有先去寻安禄山,而是回到自己营帐里,瞧了瞧并无火漆密封,便直接将信拆开。 吉温的信里主要是公事,长安城中的一些人事安排,各地的兵粮输送,还有外地军事情形,特别是洛阳那边的军事调动。但严庄还是在这里寻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果然,果然不出所料啊……” 看到那一段内容,严庄仰天大笑了三声,精神一振,然后快步去见安禄山。 安禄山听得严庄请见,本来是不想见的,但想到方才才鞭挞过对方,对方此时又来,必定是有什么要事,便还是召他入内。这也算是安禄山给予严庄的最后机会,若是严庄不能打动他,此后就更会冷落。 “大王,长安有事!”严庄一句话就让安禄山跳了起来。 “长安?吉温不是在那儿么,庆恩也在那儿,我又留了两万忠心军队,能出什么事情!” “大王担心的事情……”严庄将信件呈给他。 安禄山自己不识字,将信又甩到了严庄的脸上,咆哮道:“你念,念!” 严庄将信念了一遍,见安禄山仍是一脸不明所以的模样,便将其中一段重复了一遍:“大王,吉公反复说,皇帝连日宴请诸将,赏赐金银、宅邸、宫娥、锦帛!” “你是说?” “大王在前方替他打天下,他在后方挖大王的墙角!”严庄严厉地道:“而且,吉公一向谨慎多智,他都反复提起此事,只证明一点,他也察觉到不妙了!” 若说此刻,还有谁能让安禄山信任,恐怕就是吉温了。其实吉温若在安禄山身边,只怕还不会有这种信任,正所谓远香近臭,隔得远了,反倒是让安禄山念着他的好。 故此,严庄拿吉温当幌子,让安禄山真正重视起此事来:“我留下的可都是忠心耿耿的部将……” “崔乾佑与张忠志,岂不对大王忠心耿耿,可如今还不是自有打算?”严庄道:“况且,为大王效力,图的是荣华富贵,可是大王能给的荣华富贵如何比得上皇帝给的荣华富贵?” 安禄山面上杀气一闪,然后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严庄:“你是说,他们有意投靠李亨?” “即使如今还没有这个意思,可李亨反复拉拢,许以富贵,大王又长时间在外,哪有不动心的?他们与卑职不同,卑职并无兵权,亦无勇武,不依附于大王,便无安身立命之资,他们有兵有勇,何愁没有地方效力?” 自古以来,要进谗言,都是一个路子。严庄这话说出之后,安禄山顿时暴怒:“他们敢!” “大王,长安城中的那位皇帝只要有兵将帮他挡着他那老爹就可以了,至于这兵将是姓安还是姓别的,他可不在意。而且大王动身之时大杀特杀,当时他派程元振来,分明是准备喝斥大王。芥蒂已生,不可不防!” 安禄山面目狰狞,怒意越来越甚。 他是打惯仗的,自然明白,他与叶畅的交战,绝对不是短时间内能彻底分出胜负,很有可能要在京畿到关内的地方反复拉锯。而在这种僵持过程中,若是后方不稳,出现什么动荡,那他在前面还怎么打仗? “依你之见?” “大王,此时情形已然明显,天下诸镇,有几人派人来见李亨,承认他为大唐天子?莫说诸镇,就是诸道、州郡长官,又有几人承认李亨为皇帝?大王留他,原本是想借其号召之力,如今来看,不但借不到其号召之力,此人逼父谋逆,天下唾弃,反而连累了大王!”严庄道:“大王,既是如此,不如换个天子……” “换个天子?寻个李家的年幼小辈,免得坐在御座上胡思乱想……这倒是一个主意。” “不,为何要换个李家的小辈,天子之位,德者居之,兵强马壮为之耳!大王如今兵强马壮,何不称帝,再与哥舒翰、叶畅等互相称帝,分了这李家江山,有何不可?” “我称帝?” 安禄山愣了好一会儿,就是胆大狂妄如他,也不禁被严庄的这一建议吓住了。 他不是没有谋逆称帝的野心,但现在这种野心还只是萌芽,而且他总觉得,天下人心尚未完全背弃大唐,此时称帝,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你要害我?”他蛙眼一翻:“此时称帝,岂不成了众矢之的?” “李家子弑父弟杀兄的事情难道少了么,大王此时称帝,取而代之,再挑起边将各自称帝称王,则李家再无号令天下之力。大王雄据京畿、河东、河南北道,进图都畿、河南南道、淮南道与河西,成则万世帝王基业,不成难道还能比如今的情形更差么?” 第483章 棋遇对手将对将 - 盛唐夜唱 - 波波 一秒记住【】kanshuwo,本站为您提供热门小说免费阅读。 田承嗣的眼中闪烁着凶芒,他盯着前方,然后侧头问道:“是王羊儿还是善直?” 叶畅身边大将中,他们最熟悉的是南八与罗九,毕竟在辽东双方对峙多年,而且彼此都下过绊子争斗过,知道这两人极度不好惹。(文 學馆)但南八与罗九如今都是独当一面,并未来到长安,接下来他们听说过的就是善直与王羊儿。这二人以勇猛著称,一直跟随在叶畅身边,倒不曾听说他们有独当一面之机会。 “都不是。”斥侯喘着粗气道:“看旗号,当是卓君辅。” “无名小辈,也敢来送死”田承嗣喃喃说了声,但他明白,这并不是小看对手,而是为自己打气。 双方都有十余万部队的情形下,不可能是在一个地方开战,整个战线势必会拉长,然后是一连串的试探、寻找对方的薄弱点,再在某一点上进行突破。 田承嗣成为安禄山所选择的突破者,也就是市井评话所说的先锋,而他的对手卓君辅,就是他的突破目标了。 “卓君辅胆大,置营于平地,当真是不知死活。”在观察了一番对方的营寨之后,田承嗣笑着回顾左右:“这也难怪,听闻此人乃是叶畅旅顺书院的弟子,纸上谈兵之辈,虽有些才能,终究没有多少实战经验。” “将军,让我去试一试这卓君辅,今夜夜袭?”他部下一将道。 卓君辅在叶畅部下中确实不算太出名,但也并非田承嗣所说的无名之辈,至少在都畿道平乱之战中,他的表现就可圈可点。田承嗣方才有意贬低他,实际上却还是有几分忌惮,听得“夜袭”,心中一动:“好,今夜便去袭他试试 夜幕很快降临下来。 田承嗣为先锋大将,自然不会亲自去袭营,而是委派了一个心腹悍将,夜中带着五百骑去袭,自己则点齐大军,随时准备接应。两军相距不过是数里之地,夜袭的部队出发不过小半时辰,便听得那边杀声大起。田承嗣一听那声势,便皱着眉道:“不好,贼人有准备” 他下令前去接应,没有多久,便遇到了败回来的夜袭部队。如他猜想的那样,卓君辅果然是有所准备,他的夜袭部队虽然谨慎,却还是中伏,逃回来的只有数十骑,其余都被擒杀于净。 手下诸将不免有此专头发颤,叶畅部下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也能让他们吃这样一个亏。田承嗣细细问了那边的反应之后,反而是不怒而喜:“好,好,这卓君辅被叶畅委以重任,果然不是易与之辈,他此次获胜,心中必然骄矜——传令下去,回营暂歇,待丑时再去夜袭” “还要夜袭?”部下吃惊地道。 “正是,想来卓君辅必然不会料到我在吃过一回亏后还要夜袭,即使此次夜袭再不成,也可以⊥其疑神疑鬼,无法休息” 听得田承嗣这样说,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点头称是。 田承嗣自己心中却不象口头说的那样有底气,他这个先锋将,原本就不是自己愿意当的,崔承乾张忠志之后,才是他,而且他肯出力死战,原因还在于他家眷已经被安禄山扣住为质。与底下的这些部将不同,他知道安禄山的计划,安禄山已经改变了主意,准备回长安扼险而守,但怕叶畅追袭,故此让他打这一仗——胜亦无功可赏,败不过是早些回去罢了。 丑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之际,田承嗣终究还是想夜袭获胜,至少回去到安禄山那儿好交待一些,故此令人不得举火,只是借助一轮弦月的微光,布裹马蹄,口中含枚,小跑着前进。出发没有多久,一阵风刮过来,云将月光遮住,周围一片黑暗,众人只能勉强分辨道路向前而去。 “将军,这云好,我们虽然难走了些,但是叶贼军更不会防备”部下纷纷称这朵遮月之云乃是好兆头。 “休要说话,咱们继续,擒了卓君辅正好朝食”田承嗣也觉得颇为幸运,笑了一笑后下令道。 他治军严谨,在安禄山部下中是出了名的,故此万余部队前进,竟然没有什么声响。行了小半时辰,估计到了两军军营中途,突然间,又是一阵风刮过,月光再度显现出来。 这一显现不要紧,却将田承嗣部前锋吓了一大跳。 因为就在他们面前,不过数十步之处,黑压压的一大片的人,全部是敌军 田承嗣所处位置也比较靠前,又骑在马上,自然能看到那边突然显现出来的敌军。他心中的第一个念头是坏了,中计了,但当他发现对方军士也明显一滞,似乎有些不知所措,顿时明白,自己是与卓君辅想到一块了 他琢磨着第二次夜袭会出乎卓君辅意料,卓君辅同样琢磨着自己在被袭之后反袭过去同样出人意料。结果双方的打算一致,而且选择的袭击道路也一致,这样的巧合,又被天公弄到了极致。 “杀” 既是如此,夜袭就变成了遭遇战,狭路相逢勇者胜 田承嗣对于自己的部下有十足的信心,这些可都是在边关征战厮杀多年的jing锐,其中不少还是悍勇的胡族 田承嗣命令下手,他的部下蜂拥而上,冲向敌人。 “我征战厮杀多年,经验远非卓君辅这ru臭未于的毛头小儿可以比拟,乘着他尚未反应过来,我先下令冲杀,待他回过神来时,阵势已乱,士气已…… 田承嗣心中如此料想,可想到这的时候,他眼睛一突:“怎么可能?” 就在他的部下冲出的同时,对面的卓君辅部也同时冲了出来 而且,卓君辅部冲杀之时,布的并不是唐军常布的五花阵,而是一种方阵,比起田承嗣的军阵更为密集。这并不让田承嗣太吃惊,让他真正吃惊的是,对方临时应变,却还能将这个阵势保持得非常好。 “叶畅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jing兵,否则老皇帝岂能容他,他究竟是从哪儿弄来的人……哥舒翰手下虽然以勇猛著称,这些也不当是” 不容田承嗣多想,两军已经沉重撞在了一处。 单论个人武勇,卓君辅部下中少有能比得上田承嗣部下的,但是他们即使是在混战之中,阵列依旧有序,其纪律xing就远胜过田承嗣部下了。故此田承嗣放眼望去,惊讶地发觉,虽然双方的人数相当,但在任何一个局部战场,敌方都形成了以多打少的优势。 双方激战了足有半个时辰,伤亡都是甚重,见此情形,田承嗣已经萌生退意,但是如此胶着状态之中,他便是想退,也轻易退不得。 “既是如此,那便死战——反正打成这模样,回去之后没准大王也要我xing命”见情形不妙,田承嗣也是个能豁得出去的人,他心念一动,便看了看身边亲卫,大叫道:“生死存亡在此刻矣,诸位,与我一起杀敌” “杀敌”他身边诸人挥动着武器齐声怒吼。 几乎与此同时,卓君辅也在向身边众人道:“我等自旅顺书院出来,旁人只道我们是纸上谈兵之辈,田承嗣乃安禄山帐下骁将,今ri诛之,扬我旅顺书院之名,正其时也——此事,有死无生,进则光荣而活,退则屈辱而死,我当在前,诸位兄弟随我来,杀” 双方主将都对战事的胶着不满意,他们都不想将这一战变成彼此不断流血的绞肉机,因此于脆地选择了将所有力量都投入进去,准备一举定胜负。 不过双方还有所不同,卓君辅冲杀之际,见对方后阵也在前移,心知两边又采取了同样的决策,这样一来,战事会更为惨烈。他有急智,心中一动,便拉着身边一卫士道:“去让掷弹兵扔几颗手雷,然后虚张声势,说是掷弹兵来援了” 那卫士闻此令便离阵而去,自有别人补上他的位置。卓君辅引着军士冲上前线,恰好又与田承嗣部撞上,双方呼喝厮杀,难解难分。 这种激战,每一刻都象一天那么漫长,只是很短的功夫,卓君辅就已经满头大汗,身上也到处是血迹。眼见自己周围亲卫死伤越来越多,他心里也越来越急:这些亲卫相当多都是来自旅顺书院,叶畅完全是当宝贝一般教大的,原本是不允许他们上战场,只因为众人苦苦相求,这才有了如今的机会。他们每个人所学都甚为丰富,条件许可便可以独当一面,若都死在这里,他就算胜了,也没有脸面回去见叶畅 “怎么还不响,怎么还不响?” 他很清楚,这等僵持之中,哪方先撑不住,就意味着哪方的大败。但双方意志力相当,斗志同样高昂,唯有出其不意地事情发生,才有可能动摇敌方士气,让对手生出退缩之念。 “卓君辅何在?”田承嗣在己军护卫之下,反复大呼。 他也明白,必须要有一些出其不意地事情,才能让己方获得胜利。战况到如今,他已经把安禄山军中的一切勾心斗角都抛在了脑后,唯一想的就是获取最终的胜利。 他能想到的出其不意的事情,就是斩杀对方的主将。他已经判断出,己方在武勇上更胜一筹,既是如此,他亲带悍勇的亲卫,突入敌阵之中,斩杀对方主将,绝非不可完成的任务 “在那边,在那边,那就是卓君辅” 正酣战之际,突然有人发觉了卓君辅的将旗,对田承嗣叫道。 卓君辅的将旗离田承嗣并不远,此前战局太乱,天se又黑,所以他才一时未见,如今看到之后,田承嗣觉得自己眼珠子都红了起来。 离他只有……不足百步 若不是不知谁点起的火,他还看不到这布将旗 “攻,杀了卓君辅”田承嗣厉声喝道,一马当先,便向着卓君辅所在的位置杀了过去。 他猝然突袭,又身先士卒,而且扑向的是主将所在之处,唐军顿时有些乱了起来。加上他身边亲卫又都是选得军中悍勇之辈,故此短时间内竟然势如破竹,直接杀进了数十步,距离卓君辅所在的位置,已经不到五十步 田承嗣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将旗之下的人影中,似乎就有卓君辅,他手执马槊,正在刺击那些接近他的零散叛军。 “杀,杀,杀”胜利在望的感觉,让田承嗣热血澎湃,他奋力大叫。 卓君辅也发现敌军的异动,从己军的退后可以看出,有一支十分jing锐的敌军,正全力接近他。对方当然不是来和他拉家常的,分明是发现了他这个主将的位置,前来取他首绩 “事急矣,当抛开一切,有死无生,方能死中求活”他心念一转,挺槊指着这个方向:“往这杀” 他身边只余百余人,其余不是阵亡就是在激战中失散,但随着他一声令下,这百余人,尽数向着田承嗣方向冲来。 敌军虽众,那又如何,槊锋所指,便是军令 卓君辅部虽是骁勇,直到现在也没有出现动摇,但是到这最关键时刻,还是屈居下风,被田承嗣带着兵不停突破,一直突到了卓君辅这里。卓君辅周围的军士挤在一起,以盾和长矛相护卫,双方再度进入残酷的胶着状态。 “该死,这些纸上谈兵的家伙也这般难缠……不管了,你们准备,喊已杀了卓君辅”田承嗣见再进寸步都难,他向着部下道。 黑夜之中,只要他们喊出声来,谁知道是真是假?对方虽然纪律严明死战不退,但是在如今的混乱下,他们只能听到这边杀声,却无法用肉眼来分辨真假 “轰轰” 田承嗣话音刚落,就在这时,卓君辅期待已久的爆炸声响了起来,虽然只是两声响,却震得喊杀声一停。 紧随着这手雷的声音响起的,是呐喊声:“掷弹兵来援了,掷弹兵来援了 “掷弹兵掷弹兵” 叶畅部齐声欢呼起来,随着这欢呼,他们的士气高涨,而与之相对应的,却是安禄山部士气大沮 在长安城内,掷弹兵可是杀出了威名,虽然安禄山部将们现在也知道掷弹兵有种种缺点,但就如田承嗣所想,这一片混乱之中,谁会想到这些缺点? 第484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 - 盛唐夜唱 - 波波 田承嗣只觉得胸口发闷,气血翻腾,又不知被哪儿伸来的一根马槊捅了下,虽然因为有甲胄护着,并未穿透,却也禁不住一口血吐了出来。 他很清楚,对方定然是虚张声势! 关于掷弹兵的研究,安禄山部已经做得非常透彻,在刘骆谷的努力之下,他们对掷弹兵的数量、装备,都有所了解。 叶畅手中,总共只有二百余名不足三百名掷弹兵,他们的手雷数量有限,因此必须集群使用。若真是掷弹兵来了,方才的爆炸声,应当是连绵成一片,而不只是单纯的两声! “而且掷弹兵在这种混战中根本没有什么用处,他不敢乱扔手雷,否则敌我难分,他们就是出现了,也正是消灭他们的最好机会!” 这些道理,田承嗣都懂,但是他懂,他手下的军士却不懂! 他的部下中,不少都参与过除夕夜的政变,甚至吃过手雷的苦头。那些没有在战场上亲身体验过火药武器厉害的,也从同伴那里听到了许多夸大其辞的传闻。安禄山与田承嗣等虽通兵法,却没有将敌我优劣分析做到每个小兵头上去的想法――倒是叶畅在旅顺书院的将略班中有这个要求,让最普通的士兵也知道敌我的特点。 这种情形之下,听得两声手雷的爆炸和敌军的欢呼,田承嗣部下无一例外,都生出畏惧之心。而叶畅军则士气大振,此消彼长之下,战局顿时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田承嗣心中暗恨,他就是晚喊了一句! 眼见己方再无战意,纷纷掉头逃跑,而敌军则是士气如虹,呐喊着掩杀过来,田承嗣又是一口鲜血吐出。他家人在安禄山手中,这样大败回去也是一条死路,因此他挺刀不退反进,厉声喝道:“卓君辅,田承嗣在此,可敢与我一战?” 一片呼喊声里,他的声音虽然响亮,却传不到卓君辅耳中。田承嗣的亲兵都已经丧胆,除了十余个忠心不二的尚随他向前厮杀,其余都败退下去。转眼之间,田承嗣便被一群唐军所包围,他又大叫了一句,但换来的仍然不是卓君辅的回应,而是更多的唐军。 几乎就是两个呼吸之间,田承嗣便被一群唐军所淹没了。 他不知中了多少刀枪,身体从马上跌落,还没有落地就被人摁住割下了脑袋。 “我莫建取了田承嗣首绩!”一个唐军举着田承嗣的脑袋大叫道。 “田承嗣已死,田承嗣已死!” 唐军的呼声顿时变了,不再是说掷弹兵来援,而是田承嗣已死。听得这呼声,叛军最后一些敢战之辈也丧了胆。 无人约束的败退,就是一场屠戮。 而且战到此时,天边已经隐隐出现了一道白光,道路人影影约可见。卓君辅不是一个见好就收的人,他见已方大胜之势已成,转头便派了人去向叶畅报喜,自己驱兵继续追赶。 这场追杀,从黎明追杀到了中午,足足追出二十余里,不仅仅是田承嗣部溃败,田承嗣之后安禄山派出的两支接应人马,也为败军所裹,一起败了下去。 等卓君辅兴尽收兵之时,已经到了下午时分。唐军一边埋锅造饭,一边相互吹嘘着自己的战果,而卓君辅也连叫痛快,召来亲卫以汤代酒相互庆贺。正热烈之际,听得有人道:“鼎臣,今日你辛苦了啊!” 卓君辅本来坐在块石头上,听得这声音顿时起身行礼:“郎君,你怎么来了!” “听得你大胜之后穷追不舍,便来接应你,不曾想你打出这么一个漂亮胜仗!”叶畅也是按捺不住喜色:“听说斩杀了田承嗣?” “正是,对了,那个莫建,把你的宝贝拿出来给郎君看!” 名为莫建的一个小兵得意洋洋地举起一个首绩,砍了田承嗣的脑袋之后,他就一直带在身边,就连长官让他献出来都不干,只说要献与叶畅。 “这就是田承嗣?”叶畅看了看那血迹斑斑死不瞑目的首绩,又看了看那小兵:“我瞅着你有些眼生……你原是筑路工人?” “是,郎君,我三年前应募成了筑路工人。” “字可认得了?”叶畅见他得意洋洋的模样,又问道。 “在夜校里学了,我如今能认得一千二百余字!算学能做到两位数乘法!” 叶畅对于筑路工人的重视举世皆知,甚至有些目光短浅之辈嘲笑他,说他不是在培养筑路工,而是在培养秀才。筑路工人大多都是些家境贫苦无所依靠的破产农民子弟,叶畅令人教他们读书识字,还以极为严格的纪律要求他们,对于他们身上沾染的一些恶习,都是从根子上进行去除。 在某种程度上说,那些嘲笑叶畅之人说的是,叶畅对这些筑路工人的期望,原本就不逊于后世对秀才的期望。他们是叶畅培养的种子,有朝一日他们将会撒出去,在华夏疆域的各个地方结出硕果。 “好,好,田承嗣的首绩是不小的功勋,再多读些书,然后去考旅顺书院将略科。”叶畅拍了拍那莫建的肩膀:“到时我去旅顺书院将略科授课,在那儿等着你!” 莫建闻言大喜,挺起胸道:“郎君放心,我一定考上!” 旁边的同伴都是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有人心里还暗暗嘀咕,这厮就是运气好,手脚快,当初那么多人一起杀死的田承嗣,他眼尖先抢了首绩,竟然捞得这般好命! “现在可以将你的宝贝交出来了?”莫建身边的军官笑着道。 得了叶畅的认可,莫建总算愿意交出首绩了,见他喜滋滋地拎着脑袋去交,叶畅不禁笑了起来。 “田承嗣已死,安禄山这一仗就打不下去了。”回过头,叶畅对卓君辅道:“若安禄山聪明,此时就该退军。” 消息很快就传来,得知田承嗣败亡,战线已经被叶畅撕开,安禄山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他只留一部守卫武功县殿后,主力调头,向着长安返回。他的部队还没有回到长安,叶畅大军便将他留下的殿后部队也消灭掉了。 “不愧是叶公!” “看来陛下用不着去蜀地,只要在雍县暂时驻跸,再等个几天,便可以回长安了!” 这消息传来之后,雍县一片欢腾。李隆基的御驾如今就在此地。 原本李隆基是准备去蜀地的,但在裴冕之乱后,李隆基便不再信任那些前来迎驾的边将,包括哥舒翰来请罪,也被他将人留下却将兵打发给了叶畅。如何避入蜀中,他还在与众人商议,却不曾想商议尚未出结果,叶畅就已经打退了安禄山。 听得众人都这样夸耀叶畅,李隆基虽然笑,神情却有些落寞。 他的伤心是难免的,长安城中传来的消息,安禄山对宗室大加屠戮,可以说十不存一,他本有数十子女,除了乘乱逃出城的少数之外,几乎都为安禄山所斩杀。剩余数人,也是与李亨关系极佳,反倒与他这个父亲比较冷淡。虽然说天家无情,他对子女更是没有太多的情谊,但这种下场,还是让他心寒。 让他更烦恼的是继承人的问题。 他身体还算好,接二连三的打击都没有让他垮下来,但他自己却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毛病,就算还能再撑几年,可终究不能很好地履行天子之职了。谁为太子,继承大唐江山,便是一个大问题。若是叶畅是他的儿子,那自然一切好说,继承帝位顺理成章,可叶畅并非王子,他身边又没有一个能够服众的儿子,这样下去,主弱臣强,就算叶畅无心谋逆,也不是君臣长久之计。 现在他对叶畅的忠诚并无多少怀疑,却不能不考虑将来的情形。 “陛下,若是叶公收复长安,当受何赏?”他正思忖着,却听得有人在说话。 说话的是韦见素,他这个临时的宰相,当得还算有滋味,自然想要长久当下去。但如今这情形,叶畅肯定是入相的,至于是独相,还是与他二相,则尚待商榷。如今看李隆基欢喜,他便提出这个问题,与其说是如何封赏叶畅,还不如说是探李隆基口风,到时如何安排自己。 “我欲封叶畅为亲王。”李隆基缓缓道:“位在诸王之上。” 众人的谈笑顿时中止,一片愕然之色。 大唐不是没有异姓封王者,但大多都是郡王,异姓封为亲王者,少之又少,众人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大唐初建时曾封杜伏威为吴王,只不过其晚景凄凉,“误服”药石而死,还在死后被栽上了谋反的罪名。 并非诸将胡思乱想,而是李隆基突然要封叶畅为亲王,让众人不得不如此想。要知道,此前李隆基对叶畅还是诸多猜忌。 见众人都冷了下来,李隆基又徐徐道:“朕在想,是封他为代王或者辽王,并以辽东一地为封地,再将云南为寿安之嫁妆?” 众人面面相觑,若真是将叶畅视为杜伏威,应当将之拘入京中,不使之回到旧地。但从李隆基的口吻来看,他不仅不欲将叶畅留在京中,还有心放手让叶畅去施为。 “此事当由陛下圣断,叶公功大,凌烟阁上当有其像!” 韦见素这次反应得很快,他开口道。 “那是自然……拨乱反正之功……”李隆基喃喃说了声:“诸位可以开始筹划归京事宜了。” 说完之后,他挥袖示意众人退下,待众人都离开之后,他看了看在自己左右的高力士与陈玄礼,苦笑道:“若是上古之时,朕理当禅让了。” “陛下何出此言,陛下此语传出去,乃是欲逼叶畅谋反!”高力士大惊失色,跪倒在地道:“叶畅对陛下之忠,天日可见,陛下简拔之于草莽之间,亦是天恩浩荡,陛下何出此言!” 听得高力士都有些语无伦次,陈玄礼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却是不发一言。 自从马嵬之变后,李隆基虽然还算信任他,但陈玄礼自己觉得不自在。他确实是借助马嵬之变,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死鬼杨国忠身上,可是那些算计,终究是对李隆基造成了惊吓。哪怕当时李隆基没有意识到,哗变的禁军背后乃是他主使,现在只怕也早就明白过来。 故此,陈玄礼此刻唯一所求,就是李隆基不要追究他的旧过。 “高翁起来,起来,朕此语乃是真心话……朕失德,故此诸子不肖,不是李亨这样不孝不忠之辈,就是永王这样志大才疏之人。叶畅有功于社稷,如禹治水而有天下,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陈玄礼心里冷笑了一声,李隆基口中说理所当然,心里却一定不是这样想的,否则他就应当公开下诏,而不是只对着他们两个亲信唠叨。 “陛下尚有子嗣,只需择其贤者立之,叶公必倾心辅佐,君不忌臣,臣不背君。”高力士恳切地道:“陛下,国逢此难,正是陛下精进有为之时!” “这些年朕太过依赖李林甫、杨国忠,已经不再能精进有为了。”李隆基叹了口气道:“自古名臣,唯诸葛亮可与叶畅并论,朕若有所不测,必亦留遗嘱,若子孙可辅,则叶畅辅之,若子孙不肖,则叶畅取而代之!”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玄礼也只能出言劝了几句。他与高力士初时都觉得,这是李隆基又在虚伪了,但劝了好一会,发觉李隆基虽略带悲戚之色,却神情认真,看起来方才那番话,竟然是出自真心! 见他如此,高力士只能岔开话题:“安贼败北,想来天下诸镇不会再继续观望,不过,经此一役,京畿残破,百姓困顿,圣人还须思量,如何帮助百姓度过难关。” “此事自有宰相处置,朕但垂拱而治。”李隆基苦笑起来:“以前朕可以治国时,却信任李隆基与杨国忠,如今朕已衰朽,神不守舍无心治国,却有这么一堆事情……” 见他又变得伤感,高力士心中闪过一丝不祥之感,他看了一眼陈玄礼,发现这厮又开始装哑巴,心里微微有些恼怒,当下道:“圣人,何不请玉真长公主与寿安公主来陪圣人说话?” 李隆基点了点头,便要召这二女来,就在这时,外头却传来喜滋滋的禀报之声:“驸马独孤明、杨说求见陛下!” 听得这二人,李隆基顿时欢喜:“快快,让他们进来!” 第485章 言者有心闻有意 - 盛唐夜唱 - 波波 对一个家庭突生变故的老人来说,失散的家人来见,实在是一件令人欢喜的事情。这甚至可以让他忘记此前的一些不快,忘记自己曾经的偏心。 信成公主驸马独孤明、建平公主驸马杨说,当年在香雪海得罪了杨氏,后来屡遭杨家姐妹谗言,甚至险些被将女儿远嫁转眼就叛乱了的契丹与奚和亲。可以说,李隆基一直是不待见这二位驸马的,但是现在则不然,两位驸马来见,让李隆基异常欢喜。 随两位驸马同来的,还有不少亲贵,只不过都是以往受到冷落的那群,手中并无实权,又不得李隆基欢喜,故此大伙就抱成团儿。当初叶畅经营安东商会,投资最为积极的就是他们,而现在各地开办的各种工场作坊矿山大种植园,他们也十分热衷于此。 这十年来,他们闷声发大财,而且与别的权贵置宅京中不同,他们虽然在京中也置产业,但主要产业还是在外地。所以此次长安之乱,京中权贵损失惨重,他们相对来说反倒是受损少的。 人没事,钱没少,在这个混乱的时期就是天大好事。 “你们是说……” “正是,我们愿献一百万贯与朝廷。”独孤明身为这些宗亲贵戚的领袖,在见过李隆基,叙了一会儿别后之意,便奉上一个折子,高力士转呈李隆基,李隆基看过之后吃了一惊。 思念朝廷艰难,身为臣、婿,献纳百万贯钱以充行在之用…… 夹在折子里的,还有一张百万贯的飞钱,这加盖了大小十余个印章的飞钱票据,只要提前一个月通知,便可以在一个月后取出其中一半也就是五十贯,再一个月后又能再取出另一半。若无足够铜钱通宝,则以金银折抵。 即使长安沦陷的情形下,以李隆基所得到的情报,安东银行的飞钱除了在最初三天发生挤兑,接下来就稳定,甚至比起平时更加稳定。毕竟战乱之中,带一张纸走和带一堆铜或帛走,哪个更为方便更易隐藏是谁都能想得到的事情。 这一百万贯的飞钱,对仓皇出逃的李隆基来说,实在是雪中送炭。 “这如何使得,你们也受损不小……” “我等能够赚取这些钱,最大的倚靠便是朝廷的支持,若无圣人让我等放手施为,哪来这些钱?如今国家动荡,处处要钱,犒赏士卒、奖励忠贞,这些钱总不能让叶公来出,朝廷与陛下不出,谁出?”独孤明说到这里,诚恳地道:“臣愚驽,原先并未想到这么多,叶公提点之后,臣才明白。” 又是叶畅…… 李隆基听得这里,很有些无语。 这次叶畅一路掩护他,但在金钱上对他的支持并不多,李隆基初时只道是战争中需要花钱,而且商路断绝,叶畅的收入也极大减少,故此并没有细想。现在看来,叶畅不是不给钱,而是要借着独孤明等人之手给钱。 叶畅的目的,仍然是谨慎自持,不令他生出以财收买人心之念。想到叶畅苦心积虑不过就是维护君臣关系,李隆基心中的感动,几乎要为之落泪。 他可不是从小就无忧无虑的太平天子,只是这些年养尊处优,让他渐渐荒怠政事,却并不意味着他看不懂人心人性。叶畅能做到这一步,再与太子、永王等一对比,高下立判。 “只恨叶畅非吾儿也,若叶畅乃吾子,此时吾立刻禅位于他,则再无忧矣。”他感慨地说道。 独孤明等诧异地对望了一下,没有想到李隆基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高力士低着头,暗暗叹了口气,方才他就劝谏过,这种话是不能说的,说出之后,就是叶畅没有什么心,别人也难免记下,等到有用的那一天,这句话要么就是叶畅纂位的依据,要么就是新君治叶畅罪的根源。 “如今朝廷既然有钱,请陛下先将扈从侍卫的赏赐发放了,扈从侍卫抛家弃子,随天子来此,实是不易。”陈玄礼在旁道。 “那是自然的事情,除了扈从侍卫,前将立功将士也要先发放一些,剩余部分,待朕回京之后补足。”李隆基摸了摸那飞钱,人老了就贪财,特别是在这种情形下,不过他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然后又将那钱交给了独孤明:“朕欲令卿为户部尚书,为朕理财,这钱如何兑出发放,也由卿一并处置。” 独孤明愣了一下,这可就是一百万贯换来了个户部尚书之职。 换了十余年前的他,这是求之不得的美事,但放到现在,他却觉得有些棘手。 他苦笑道:“臣乃圣人之婿,为君父分忧,乃是臣之本分,若是臣真为户部尚书,恐有以钱买官之非议……” “卿自问能做好这个户部尚书么?”李隆基问道。 独孤明想了想,他为人原本就不笨,这十年来没有圣宠,息了争权夺利的心思,专心用在赚钱上,跟着叶畅倒是学了不少理财的本领。他自问虽然是比不上叶畅,但只要从叶畅那儿借几个得力的人手,比起杨国忠之流那是要远远超出了。因此他道:“臣虽愚钝,但这些年随叶公开矿办场建农庄,亦颇有一些心得,比起杨国忠之辈是要强的。” “那就成了,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国家有难之时,正需要汝等尽力。不仅是你,杨说吾婿亦当有职司。”李隆基缓缓地道。 他都说到这种程度,独孤明、杨说等也不好再拒绝,不过这二位驸马乃是大起大落过的,倒没有因此而得意忘形,他二人对视了一眼,口头上应允下来,心里却在琢磨,这种事情,必须与叶畅商议,征求叶畅的意见。 不一会儿,玉真长公主与寿安都来了,众人彼此都是亲戚,再见之后,自然少不得一番唏嘘。玉真长公主看到来的贵戚足有二十余位,都是在杨氏得宠时不得意者。她不免心中暗暗感叹,这些人因为不受李隆基宠爱而避开了除夕的政变,当真是因祸得福。 不过她旋即惊觉:这也太巧了。 这些幸存下来的贵戚,几乎全部都与叶畅关系密切,当初叶畅与杨国忠相争时,他们可是没少帮叶畅造声势! 他们毫无例外,都是在过年前一段时间离开长安,有到南山别业中去“静心”的,有到外地庄园去“巡察”的,也有干脆就是“养病”的。当然,不是说落入安禄山手中的贵戚当中,就没有与叶畅亲善的,可细算起来,叶畅在权贵中最亲近也最有能力者,竟然都能脱身。 这不可能是巧合。 不过玉真长公主经历过的风云太多,因此心里震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决定私下里有必要提醒一下皇兄。 大伙都有意回避一些伤心的话题,故此气氛相当热烈,渐渐也有几分长安城中贵戚满座欢声笑语的气象。他们这里欢喜,自然就有人不快了,安禄山此时已经退至咸阳,这一路上当真是大发雷霆,寻借口已经连续发作了几名将领幕僚,其中严庄最惨,几乎每日都要挨他鞭笞,如今已经骑不得马,只能伏在马车车厢之中才可以移动了。 田承嗣败并不让安禄山意外,他让田承嗣部为“先锋”,其实质是使其殿后,掩护自己大军撤回长安。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田承嗣部只与叶畅军相持了一日,到夜晚便全军溃败。而卓君辅的追击又是如此干脆,让他接应田承员的部队也土崩瓦解,根本没有机会组织好第二层防御。 这等情形之下,他为了脱身,只能断尾自保。他将自长安城中征发来的十万青壮尽数留在后方,自己领着忠于自己的部下飞快遁逃,所以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逃回咸阳。 “长安城中有消息么,我军兵败的消息,有没有传入长安城?”在咸阳稍作喘息,安禄山便问起留在此地的将领。 “大王,长安城中倒没有什么新消息,我军兵败的消息也被我阻住,至少一两天内不可能传回长安。”那将领倒是极得力,立刻回应道。 “好,好……你即刻回去,说……就说……”安禄山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想到当如何是好,当下烦躁地叫道:“让严庄来,快让严庄过来!” 他与严庄原本的计划中,田承嗣至少要挡住叶畅五天,有这五天时间,他完全可以从容撤回长安,并且布置好长安的防御,然后再在长安城中行事。 但现在不行,他必须用计。 严庄还没有到,倒是刘骆谷来了,他神情有些古怪,看到安禄山大发雷霆的模样,便有些迟疑。安禄山隐约瞄着一人在那儿,大怒道:“为何进进退退,莫非欲反耶?来人,拖下去,给我打!” 他不知是因为受伤还是别的缘故,视力忽好忽坏,其实并没有看清楚是谁,等刘骆谷被拖下去打向他连声求饶时,他才明白,自己叫打的是一直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刘骆谷。只是命令已下,此时他不欲更改,更不欲自己视力不行的事情为人所知,当下喝道:“刘骆谷,你是我亲信,我一直对你信任有加,你却也同他们一般进退失据,坏我军令,打是轻的,若有再犯,定不轻饶!” “大王,实是我有军情禀报!”刘骆谷叫道:“只是见大王有事,故此不敢惊扰,并非我进退失据啊!” “军情,什么事情?” 刘骆谷一直负责安禄山的情报系统,帮助安禄山结交长安权贵,贿赂拉拢收买,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在安禄山入京发动政变之后,他手中权势更大,虽然不象严庄一样成为安禄山的谋主,但军政人事,各方面的事情安禄山都会咨询他的意见。此时险些挨了打,不仅仅是吓得他半死,也让他颜面无光,但听到安禄山这般问,他也不敢隐瞒:“叶畅兵力来源已经清楚了,大多是筑路工人!” “筑路工人――辙轨?”安禄山顿时明白,然后暴怒:“这如何可能,只是一些挖泥巴抬石头的,如何就能上阵打仗?” “叶畅以退伍老兵为骨干,打散布入筑路工人之中,平时只说为了便于管理,以军纪约束,并且日常以防乱备灾为名,屡屡操演――他早有不臣之心,将这些筑路工人安排在长安附近!” “你是说,我的百战强兵,竟然……竟然输给了一群泥腿子?”安禄山犹自不信。 这可不是热武器时代,只要短时间训练就可以练出上阵杀敌的士兵,冷兵器时代职业军士与普通百姓的战斗力相差甚大!安禄山很难想象,那些修筑辙轨道路的筑路工人,竟然在兵力相当的情形下,能将他的大军打败。 “叶畅兵力装备精良,就是普通的士兵,亦有半身钢甲、棉甲,机弩数量极多……” “他是从哪里得到这些装备的,别告诉我,那些筑路工人平时便有这些装备!” “原本是安西、北庭二镇的装备,放在大震关武库之中,两年之前,叶畅上表请在大震关建武库,他……他又是早有准备!” 刘骆谷说到这里,心中当真是觉得恐惧,两年之前,安禄山虽然跋扈,但绝对没有发动政变之意,与太子李亨的暗中合作,也只是相互支持。但叶畅的布局,分明是从那个时候甚至更早就开始了,难道说传闻中叶畅能预知未来之事是真的? 安禄山同样意识到这一点,喃喃骂了一声,就算是刘骆谷离得近,也不知道他骂的是什么。 此刻安禄山心里充满了悔意,但他也知道,后悔是没有用的,自从他的部下追杀叶畅起,两人的关系就休想和睦,而当叶畅到了辽东之后,双方就迟早要有摊牌的一日。故此,他并不后悔与叶畅敌对,真正让他后悔的是,从一开始,他就轻视叶畅,自以为得到杨国忠、李亨的支持,便不将已经失了兵权的叶畅放在眼中。 谁能想到,失了兵权的叶畅,其实暗中却有一二十万大军呢! “大王,严庄来了。”安禄山心中后悔之时,却听得通禀之声。 他精神一振,如今再也回不得头,既是如此,那就……一条路走到黑! 第486章 其时其地吾当场 - 盛唐夜唱 - 波波 “时局变幻,当真让人难以揣测。” 长安城的混乱,并没有蔓延到洛阳,这与叶畅留下的兵力有关。当政变的消息传来的当天,洛阳城里也很是乱了一回,不过转眼间,叶畅留下的兵力就上街巡视,于是那些想着乘乱捞一笔的人都偃旗息鼓,就连街头的小偷都少了许多。 杜甫舔了一下笔尖,推开窗子,看着仍然熙熙攘攘的街道,长长吁了口气。 “成了,文章成了?” 见他出来,一个报社的编辑上来问道。 “成了……半个晚上啊……”杜甫捻着须答道:“写这等文章,当真不是人干的……我要加薪才成!” “杜公太过挑剔,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当然觉得难咯!”那编辑一边笑着一边道:“接下来就是在下的事情了……在下这就将之送到印场去!” 《民报》报社已经从长安迁到了洛阳,最初时是为了针对都畿道、河南道的民乱之事做最近距离报道,民乱平定之后,杜甫还没有来得及将之迁回长安,李亨与安禄山就已经发动了政变。这让《民报》没有陷入长安的泥潭之中,可以照常发行。 对于不少百姓来说,甚至有不少官员,从《民报》上获取京畿附近的消息,是他们了解局势的唯一消息来源。所以《民报》的销量,在这一个月的时间内不减反增,而杜甫也抓住时机,接连推出增刊,每有重大消息,他都是第一时间发布,并且加以评论。 李亨这个“太子”没有获得四方支持,《民报》出力甚巨,杜甫公开评论其人乃“乱臣贼子”,甚至在局势还没有明朗之前,就称李亨与安禄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而在安禄山强行征募长安近畿百姓时,又竭力鼓动百姓逃离长安。 “快去印……”杜甫笑着说道。 史家不幸诗家幸,同样,国家不幸报社幸,自洛阳民乱以来的动荡,让《民报》的影响极度扩张,这个成绩,令杜甫在这样的情形下,也忍不住暗自高兴。 “大捷,大捷!” 那个负责印刷的编辑还没有出门,门被砰一声推开,另一个编辑快步跑了进来,一脸都是兴奋之色。 “什么,大捷?” “正是,叶公卓君辅部大破田承嗣,阵斩田承嗣本人,安禄山全军溃退!” “什么时候的事情?” “五天之前的事情,安贼断绝交通,掩饰他的败绩,但咱们的人还是绕道将消息传了过来!” 《民报》也有自己的信息渠道,杜甫先是为这个消息而欢喜,然后又有些沮丧:原先写好的文章,现在显然不合时宜,应当再写过了。 旋即他皱起了眉:“不对,长安的消息,已经有五天没有了?” 虽然安禄山一党控制了长安城,但在五天之前,凭借一些灰色的渠道,杜甫还可以同城中的人联络,城中甚至有些富贵人家通过贿赂逃了出来。但是这五天里,长安内外断绝,就是潼关那边,这几天也没有人员进出了。 “是……” “长安有大变!”杜甫脸色变了:“立刻想法子联络长安城中的……不,想法子送我入长安城!” “这个时候如何能入长安城?”底下的编辑们都惊呆了。 “若不能亲身在其侧,如何能知道最准确的消息。上回逆贼悖乱,我不在场,已经是平生之憾,这一次能猜到长安城会有大变,我若还不在场,那更是毕生恨事!”杜甫握着拳道:“我们办报,其实就是在治史,身为史家,再没有比‘其时吾在当场’更令人激动了!” 几个编辑、文员相互看了看,不由得苦笑。这位杜公如今可真是拿着治史的精神头去办报,他这样说,那就是下定决心了。 “长安城中会有什么大变,莫非是叶公打来了?” “不是,安禄山与逆亨,这个时候只怕要翻脸了!”杜甫道。 “这怎么可能,此时他们新败之后,正须同心协力才对!” “正是因为新败,故此必然翻脸。”杜甫冷笑道:“小人唯有利益之合,如今利尽,自然要分了。” 他这几年点评时政,政略眼光颇有长进,因此能看出位于长安的这个篡逆朝廷的弱点:缺乏真正的团结。李亨此前是要借助于安禄山的兵力,而安禄山则需要借助李亨的号召力,若是一切顺利,二人的这种合作关系可以维持下去,直到消灭所有敌人。但现在安禄山遭遇大败,李亨对于他的治军能力必然会产生怀疑,这等情形之下,即使李亨不为难安禄山,也会另外再寻军事上的支柱,而安禄山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故此,长安城中,必然有一场新的风暴! “杜公,你如今乃是逆亨与安贼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何能入长安?不如换我去,只要事情发生之时,我们报社有人在当场即可,杜公何必与我争这个虚名?” 有个编辑灵机一动道,本意还是想劝杜甫,但杜甫哈哈笑了起来:“休要糊弄我,赶紧做好准备,帐上给我支一千贯钱,另外备一匹马,我今日就出发!” 说到这,他又有些担忧:“五天……只怕此时安禄山已经回到长安了,我若是再拖延,就怕赶不上了……” 如杜甫所说,这个时候,安禄山已经到了长安城外。 他在咸阳呆了一夜,然后便往长安赶来,因为视力减弱的缘故,他在马车之上看着长安城,只看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到得近前,仍然看不真切。 “叶畅到了哪儿?”他平静地问道。 “这个……”刘骆谷原本以为他会问长安城中的情形,却不曾想,他开口问的仍然是叶畅。 从叶畅崛起开始,他就象是一个梦魇,缠绕着安禄山,让安禄山寝食难安。不过,此时最重要的,应当是长安城中的李亨的动作? “李亨算什么东西,若没有我,他狗屁不是。”安禄山仿佛知道他心中的疑惑,又开口道:“他的那些小伎俩,根本就不值一提……” “大王,朝廷派来的迎接使者,就在金光门外迎候。”他正说话间,有人上来道。 “让他们等着。”安禄山说完之后,又看向刘骆谷:“叶畅现在在哪?” 他近来因为病痛折磨,整个人都是喜怒无常,但今日身体状态较佳,故此恢复了几分本来面目。 刘骆谷听他又问,低声道:“已经过了马嵬,到了金城……” “这厮倒是快……”安禄山喃喃说了声。 金城距离长安还没有百里,虽然沿途的辙轨,安禄山在撤退的时候全部给破坏了,但是以叶畅的部队展示出来的推进能力,百里也不过是旦夕可至。 “难怪那位皇帝上窜下跳,想来他也得到消息了,再不想法子,他的帝位……”安禄山冷笑了一声:“走,我们去见他派来迎接的人!” 派来迎接安禄山的,乃是张均。 安禄山身兼重任,既为宰相,与他并为相者,便是张均。让张均来迎接安禄山,不可谓不亲厚。张均已经在寒风中等了有好一段时间,只看到安禄山的车子停下,却迟迟未见安禄山出来。 “这安胡儿果然是胡人出身,不知礼仪,相公在此等他,他也不知出车相见。”旁边一属官见此情形,低声笑道。 “只怕是打了败仗,无脸见人。”另一官员也压低声音道。 “休要胡说八道!”张均扫了这二人一眼:“安相公脾气可不好,你们再这样胡说八道,为他所知,我都保不了你们!” 那二人顿时一颤,又想起安禄山出征之时大杀特杀的情形。 但这个回忆,除了让他们更加惧怕安禄山的凶残之外,也让他们生出“报应”之心:那些皇亲贵戚们并无罪过,安禄山连个合适的理由都不找,就将他们杀了个干净。 有此恶因,惨败便是恶果。 “来了来了,终于出来了!” 等了足足有小半时辰,那边的仪仗开始列队,安禄山肥硕的身躯挤出了车厢。周围早就不耐烦的官员们全部肃静,张均也正了正衣冠,一脸肃容。 他扪心自问,对于安禄山,还是很有些害怕的。 以前张家兄弟与安禄山关系相当好,因为大伙都瞧叶畅不顺眼的缘故,张家兄弟一直是安禄山在朝中最有力的支持者之一。当然,安禄山也没有少送贿赂给他们兄弟。 但现在不同,安禄山手中有刀,他一介儒士,岂敢再傲于刀枪之前。 “原来是张公,有劳久候,辛苦辛苦。” 安禄山走过来,见到张均,也不拱手,口头上倒是带着几分客气。张均见他神态和煦,不象是传闻中喜怒无常的模样,也微微放下心,长揖行礼道:“陛下听闻安公回朝,特遣下官前来相迎,陛下在宫中聊备酒宴,欲为安公接风洗尘。” “这让我如何敢当?”安禄山哈哈大笑:“此次西征,并无多大战果,如何当得陛下如此?” 张均陪着笑,心里却生出一丝讥嘲来。 安禄山在叶畅手里吃了一个大败仗,崔乾佑、张忠志弃他别走,相互内讧,田承嗣奉命出战阵亡,这消息,安禄山虽然竭力隐瞒,但张均自有途径,早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 安禄山称并无多大战果,已经是往自己面上不知贴了多少层金箔了。 “燕王劳苦功高,为陛下分忧,这些都是应得的。”心里不屑,口中张均却说得舌烂莲花,两人谈笑风生,看起来说得十分投契。 “请燕王上车!”说了一会儿废话之后,张均指着自己身后的车道:“今日由下官为燕王执鞭!” 安禄山也不推辞,径直上了车,张均当然不可能真正为他持鞭,只是坐在车夫身侧。这辆车经过特别加固,又用的是甚为强壮的大宛马,饶是如此,拉着安禄山还是有些吃车。 车入了金光门,安禄山突然道:“张公请入内,我有军国大事,欲与张公商议。” 张均闻言略一犹豫,还是进入车厢之中。 “这些时日,京中可有什么变故?”安禄山问道。 张均吃了一惊,然后摇头:“京中能有什么变故,有吉大夫和燕王麾下诸将坐镇,并无什么变故……哦,就是一些刁民嘴里传播些谣言,吉大夫已经命人深究其事,想来用不了多久,便会有结果了。” “那些刁民,看来还是杀得少了,杀一人,可止十人胡说八道,杀十人,可止千人胡说八道,杀千人,便可止一道胡说八道!”安禄山杀气腾腾地道。 张均笑着没有回应,他心里有些奇怪,安禄山召他入内,当不只是说这样一点事情。 “张公,你我自结识以来,安某没有对不起张公之处?”就在他琢磨着安禄山打什么主意之时,听得安禄山又开口了。 “这个,燕王何出此言,燕王待张某恩情甚重,张某时刻都感怀在心。” “既是如此,我就问一句真话,李亨在酒宴上埋伏了多少刀斧手?” 安禄山此语一出,张均浑身一颤,汗瞬间就爬上了额头。他抬眼瞧了瞧安禄山,安禄山面上的笑容早就收尽,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杀机。 “他欲杀我!”张均心中突突直跳,这个念头浮了出来,然后拜倒道:“燕王,绝无此事啊,陛下对燕王甚是信任,如何会埋伏刀斧手……” “张公,你我都是聪明人,你以为我为何弃叶畅不顾,此时回京?”安禄山森然道:“那自然是因为我觉得,有敌人比叶畅更危险!” “叶畅败我,我主力并未受损,尚可以退回长安,可是若有人背后捅我一刀,我腹背受敌,那才是真正致命的事情。”安禄山说到这里,停了停,大约是给张均思考的时间:“张公,你说说看,我有何罪,李亨要埋伏刀斧手拿我?” “这……这……” “他不仁,我便不义,他不过是无父无君的贼子罢了,何德何能,可为天子?”安禄山又道:“这大唐的皇帝,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倒不如换个人做做,或者天下还有救!” 到这个时候,安禄山再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第487章 困兽穷声名裂 - 盛唐夜唱 - 波波 大明宫中,李亨阴沉着脸,看了看旁边的座钟。 因为不想呆在兴庆宫想起自己的父亲,李亨在正式登基之后,便搬到了大明宫。虽然比起兴庆宫,大明宫要算破败,上次大修还是四十余年前的事情,但至少在这里,更少看到李隆基的痕迹。 不过他虽然不愿意回忆起李隆基,也不喜欢叶畅,却对叶畅主持发明、李隆基大量收购的座钟并不讨厌。华夏的工匠心灵手巧,远胜过这个时代任何一个国家,在座钟正式发售以来的四年多时间里,它的样式虽然没有大变,但更为精巧了,甚至出现了机括报时功能。 离约定的时间都过去了半个时辰,也就是民间俗称的一小时。座钟流行之后,民间将原本的一个时辰称为一大时,而将座钟标明的半个时辰称为一小时,这样做可以更加精确地计时。 安禄山让李亨多等了一个小时,也让他的心悬了一个小时。 “陛下,到了,到了,安禄山的车驾已经到了宫前。”就在李亨心中的憋闷越积越深的时候,程元振小快步跑来道。 李亨微微叹了口气,开始怀念起李静忠来。 程元振很早就跟随他左右,在韦坚等人被李林甫扫除之后,程元振便是他主要的心腹。但程元振的智计有限,在那个时候并不能帮上他太多的忙,只是暗中搞些小把戏罢了。后来李静忠被高力士弄到他身边来,原本高力士是想在他身边安插一根眼线,却低估了李静忠的野心,于是李亨终于得了一个得力的耍阴谋诡计的人物。 或许正是因为此前身边少有这样的人物,所以李亨对李静忠甚为依赖,可是除夕政变之时,李静忠被寿安用短剑刺死。 “若是李泌在此就好了,李泌足智多谋,他定然有办法解决现在的问题。” 李亨心中有些后悔,没有重用李泌,李泌请辞时他正志得意满,连挽留都没有挽留,所以到了现在用人之时,手中却乏人可用。 “无妨,此前都是因为安禄山这胡奴擅权,故此朕不能好好安排人手,今日之后,权自朕出,派人去请李泌再出山就是……” 想到这里,他向程元振道:“你去替朕迎接,小心一些。” “是,奴婢做事,圣人只管放心。”程元振咧嘴笑了笑,然后快步出去。 他的话不但没有让李亨放心,反而使其心更怦怦直跳起来。 程元振刚走,广平王李俶、建宁王李倓二人却出现在侧面,见他兄弟二人,李亨面上微微笑了起来。 他最得意之事,便是有这两个儿子。 若不是登基之后局势动荡,他早就想改封二王,并择其长者广平王为太子。事实上,李亨清楚记得,广平王年幼之时,李隆基去东宫看他,广平王在侧,当时李隆基还笑着说“一室之内三天子”,显然,李隆基也属意广平王。 这些年他的太子之位摇摇欲坠,却始终未下,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他有很出色的儿子。 “父皇!”广平王面带忧色对李亨行礼道:“李泌求见父皇。” “李泌?”李亨听到这个名字大喜:“朕正思他,他就来了……你好生替朕招待他,待我办完公事,便亲见他。” “父皇,李泌请现在求见。”见兄长说话吞吞吐吐带着几分胆怯,建宁王只能开口道:“他说,若等父皇见了安禄山之后,那么大事去矣。” “这山人怎么又口出危言?”李亨甚为不快。 此时安禄山已经到了宫前,李亨不可能再去另觅时间,因此道:“朕这边忙着,你们替朕好生礼遇他就是。” “儿臣大胆,将他已经带至宫中,父皇只需召他入殿就是。”建宁王又道。 “你们俩个!”李亨心中微怒,但想到李泌对自己一直以来都甚为忠心,而且其人又足智多谋,终于叹了口气:“好,快召他来,朕……只能给他一刻钟时间。” 不一会儿,李泌就进来了,李亨看了看座钟时间,笑着对李泌道:“非是朕有意怠慢,实在是国事在身,卿请长话短说。” “臣愚钝,尚知安禄山此次回京必怀不臣之心,陛下不责之反令张均相迎,必然亦有除之意。安禄山身边严庄狡诈,刘骆谷消息灵通,又有吉温等相助,安能不知陛下打算?”李泌也不拖延,直入主题:“陛下,事急矣,当离京去!” 李亨在听到他说有除安禄山之意时,已经腾的站了起来,面色转厉:“卿自何人处得闻?”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广平、建宁二王,二王面色都是惊诧,显然,这个消息并不是他们传出去的。 事实上李亨也知道安禄山消息灵通,故此此次除安之策,他也没有二王透露,只有他真正的心腹,才知晓此事。 “臣推测出来,并非有人告知。臣能推测,安禄山必亦能,故此安贼已有准备,陛下,事不宜迟,乘其在宫中之际,正好离京暂避!” 李亨面色惨淡,若真如李泌所言,他的计策谋划,岂不是都是一场笑话? “朕能去哪儿,离了长安,朕能去哪儿?”他喃喃说道。 与李隆基不同,他离开了长安,只怕一个县令都会把他抓起来送与李隆基,根本不会有什么地方接待庇护。李泌也明白这一点,因此道:“陛下可去投上皇!” “什么?上皇……上皇……你那是让朕自寻死路!” “上皇与陛下终究是父子,上皇素来喜爱广平、建宁二王,便是看在二王的颜面上,上皇也不会太过为难陛下。陛下只须认错请罪,上皇亦不愿多事。此前离间上皇与陛下父子者,杨国忠与永王,如今二人皆死,陛下何必多忧?” “上皇便是饶朕一命,也少不得幽囚冷宫,拘羁至死……卿不必再说了,朕意已决,朕之性命,终须操持在朕手中。” 李泌说的确实是最大的可能,事实上经过这次政变动荡,李隆基子嗣尚存者已经不多,他最多是废了李亨的太子之位,然后将他幽囚起来。只不过李亨终究尚未绝望,虽然李泌说安禄山肯定知道他的打算,可人心中总是怀有侥幸! “陛下……” “时间不早了,为了不至于让安禄山起疑,朕这就要出去。”李亨一抖衣袖,迈步离开。 广平、建宁二王见此情形,跪下膝行,抱住李亨的脚大哭:“父皇,就听听先生所言!” “朕到如今,乃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亨示意武士内监拉开二人,然后走到门前,在那儿他又停了下来:“李先生,你说的并非无道理,但朕……回头不得了。” “陛下!”李泌颤声道:“尚可回头……” “朕有一事相求,你带着广平、建宁二王,即刻出宫,若是朕这边一切顺利,你们再回来见朕,若是……若是真有什么意外,你就带着他们去投上皇。朕虽有罪,二王无辜,想来上皇……会让他们富贵一世。” “儿臣愿随陛下!”建宁王见此情形,挺身而起,抹了抹眼泪叫道。 “吾儿英武,颇类太宗、上皇,不过今次之事,还用不着你。”李亨到这个时候,也不知是反躬自省,还是心生智慧,微微一笑道:“你们几个,护着二王出宫!” 被他点着的几个禁军武士应了一声,来到广平、建宁二王身边。二王与李泌还待再劝,李亨回头又道:“再拖下去,原本还有一线希望,就连这最后一线希望也没有了……那就是你们害了朕。”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劝没有意义了。李泌情知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只能尽可能减少些损失。他拉着二王之手:“事已至此,唯有依着陛下安排了……二王速速随我离宫!” 他们自北门出了大明宫,在北门外,有数十骑接应,却是李泌安排的人手——当初他奉命在长安城外替李亨蓄养死士,虽然被叶畅与杨国忠端掉大半,却还留下了一些。他们才上马,便听得后边号角声连连,马蹄声阵阵,李泌神情大变:“快走!” 众人拨马扬鞭,离开了没有多久,便见着那北门处一堆人追了出来。不过他们有所准备,骑马奔行,而追出来的则是步卒,只有数人有马,故此不敢继续。 见此情形,谁还不知道,李亨的“大计”终究还是失败了! 李泌一声喟叹,泪落如雨,旁边的广平、建宁二王,更是放声痛哭。 “广平王与建宁王逃脱了?”大明宫中,安禄山高踞御座,他身体太过肥硕,那庞大的御座都似乎有些挤不下。 “是,晚了一步,被李泌带走了,他们早有准备。” 安禄山哂笑了一声,看了一眼跪在旁边的李亨:“李亨,你倒是还有几分小聪明,不过他们又能跑到哪儿去?” 李亨默然不语。 他在宫中埋伏下刀斧手,原本是想制住安禄山,夺了他的兵权,然后委派心腹亲信为将,同时与李隆基谈判,看看能不能将政变的罪名全推到安禄山身上去。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安禄山直接带兵入宫,将他的刀斧手杀得干干净净,就连他,都被勒令跪在了安禄山面前。 这是奇耻大辱,可是李亨不得不默默忍受。 他不想死,虽然明知安禄山不会放过他,他还是怀着一丝侥幸心理:至少现在,安禄山还需要他的名头来做一些事情。 此前他是希望安禄山击败叶畅,但现在他却希望叶畅击败安禄山——被李隆基幽囚,总胜过被安禄山虐杀。 “往北,必定是去泾阳了,来人,派骑兵循迹去追,勿令其脱纵,若是没有抓到人,就拿自己脑袋充数!” 下完命令之后,安禄山又看了看李亨,面上讥讽之意愈浓:“皇上,汝欲反耶?” 这话李亨听得十分耳熟。 “汝不过竖子罢了,在宫中朝不保夕,若不是我,莫说这个帝位,就是性命都堪忧,杨国忠早就将你害死!吾扶植你登基上位,你不但不心生感激,反而与奸贼勾结,意欲害吾……果然狼心狗肺之辈,难怪想着篡你父亲的皇位!” “你……”李亨怒极欲驳,但与安禄山目光相对,他的气势顿时就没有了。 便是再给他十副胆子,此时也不敢与安禄山对骂。他环视四周,希望满座官员当中,能够有人出来,但让他失望的是,无论是早就投靠了他的驸马张垍,还是在他登基之后又被弄出来出仕的陈希烈,都噤若寒蝉不出一言。至于王维、王缙等,原本就是因为没有逃出长安而被迫在他的朝廷里任官职,此刻更是个个垂头,仿佛一无所知。 他却不想,忠于大唐又有骨气的官员,倒有大半是被他自己下令杀的,在这里剩余的,不是三心二意者,就是虚以委蛇之辈。 “怎么,你也在等着有忠臣出来?”安禄山再次狞笑:“你就死了这条心,你的打算,张均全都说了,连我都觉得你无耻!” “安将军欲弑君便下令杀朕,何必辱朕过甚?”李亨终于无法忍受,开口说道。 “辱你过甚?张均,爬过来,说说这位天子准备怎么做,夺了我兵权之后,他准备怎么做!” 张均面色惨白,战战兢兢,真的爬了过来:“欲……欲以王忠嗣代燕王……” “还有呢,只是以王忠嗣代我么,他准备如何应付老皇帝与叶畅?” 张均犹豫了一下,似乎不想说,安禄山身侧武士立刻横刀怒视。他慌忙道:“欲将安西让与犬戎,以陇右与回纥,以辽东与渤海、新罗,以剑南与六诏,借诸部之兵……围攻叶畅……” “呸,还有,这些地方子女金帛山河田原,尽归诸部,大唐愿与诸国约为兄弟之邦……我呸呸呸!”安禄山见张均不说,自己帮他说了出来:“这就是你的算计!” 此时周围的群臣,虽然相当多的都是无耻之辈,听得此言,也不禁瞠目结舌。若不是张均口供,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这样毫无廉耻丧权辱国的条件,李亨竟然也能提出来! 安禄山原本也是无耻之徒,但此时见到与自己可以相提并论的无耻之徒,他也忍不住狠狠地鄙视李亨了。 第488章 至此天命似已摇 - 盛唐夜唱 - 波波 “竟然会如此寡廉少耻,如此残暴不仁,那些地方疆域,莫非就不是大唐之土,那些地方的百姓男女,莫非就不是大唐之臣么?” 王维一向是个好脾气,少有人后口出恶言之时,但今天,他还是忍不住骂了起来。 他所骂的人,便是李亨。 此时距离安禄山发动第二次政变已经过去了大半日,王维也从大明宫回到了自己家中,但他的怒气却犹未散去。 他一向不是刚烈之人,否则也不会在政变之后苟且偷生,但就是这样,也被李亨的那些做为气坏了。无耻要有底线,为了自己的帝位,不惜将无罪的子民、国家的疆土当成交换代价送与禽兽畜牲一般的异族,这样的人,怎么配成为大唐的天子! 不,他自谋朝篡位的那一刻起,就不配成为大唐的天子万民的共主了! 王维这样的聪明人绝不在少数,他们此刻甚还隐约在想,李氏出了李亨这样的人物,甚至还当了十多年的太子,这似乎证明李氏的天命已经动摇。 当初高祖、太宗能有天下,那是他们扫荡隋时的残暴骄奢平定了各地的叛乱,又清明治国有功于万民…… 王维突然想到,此前盛行的叶畅的“道统论”。 叶畅认为,圣人之所以为圣,是有益于万民,而“利民”二字,便是华夏道统传承。开国天子扫残除秽励精图治,故此道统在彼,万民拥戴,而亡国之君昏聩残民,故此道统旁落,乃至他人。 这样一细想,莫非李唐已失道统,才会出现李亨这样无君无父无臣无民之辈? 他正琢磨间,门被推开,王缙笑嘻嘻地行了进来。 王维虽然发怒,可是他胆小,故此是关着门对着自己发火,根本不敢让别人在场。也只有王缙,这个时候可以自由出入他的门户。 “兄长还在发怒?”王缙笑问道。 “正是,国家不幸,乃至出现这等败类!”王维叹息道:“唉,我原说安禄山就够无耻,不曾想他竟然犹有过之……当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比无耻还是比不过安禄山,所以他输了,如今安禄山已经成了这长安城的主人……听说他如今正召集那些高官显贵,准备筹备‘禅让’事宜呢。汉有董卓,今有安贼,董卓被点了蜡烛,安贼那一身肥肉,想来也可以点不短时间。” 他如此咒骂安禄山,王维听得身体一抖,忙掩住他的嘴:“贤弟,小心,慎言。” “兄长放心,他猖狂不了多久了,我的人,已经与叶畅联络上了。” “叶畅?”听得这个名字,王维当真是数种滋味混杂在一起,一时间有些呆了。 他与叶畅最初的关系原本还好,只因为王缙贪财,使得双方关系变得僵起来。后来王缙更是数次与叶畅为难,好在双方虽然不对劲,却并没有真正破脸,否则以叶畅的性格,王缙只怕早就没了性命,至少也要去边疆屯田。 没有想到的是,当初他们兄弟并不怎么看得起的年轻人,如今却已经成了大唐的希望,天下的拯救者。 “你如何会与叶畅联络?”王维忍不住问道:“你向来不喜其人。” “我与叶畅,私怨也,如今天下需要叶畅,公事也。”王缙慨然道。 王维盯着他好一会儿,他终究有些不好意思,然后道:“自然,我便是不助叶畅,叶畅也定然会击败安禄山,到那时候我们兄弟就是从逆贰臣,少不得要被朝廷治罪。与其如此,倒不如现在冒些险,助叶畅一臂之力!” “你之意?” “不仅是我,兄长特别要注意,安逆篡位,我们必须去投靠他,在他手下越是得信任,就越方便我们行事……” 王缙话说知这,突然间外头轰轰的声响响起,却是大队的马蹄之声。王缙有些惊讶,这个时候,怎么会有大队马从他们家门前经过? 莫非是来抓他们的! 王维吓得脸色发白,跳了起来:“贤弟你速走……” “不急,咱们兄弟官卑位低,就是来抓咱们,也不会是这么大的声势。想来是另有什么变故,遣一个家人去打探一番。”王缙还保持着一些镇定。 很快消息就打听回来:史思明入长安了! “什么,史思明入长安?”王维、王缙面面相觑:“来得……好快!” “难怪安贼敢倒行逆施,原来他的援军就在这里!”王缙旋即想明白,为何安禄山在大敌当前的情形之下,仍然敢不顾一切,撕破与李亨的盟约,发动二次政变! 史思明带入长安的军队数量足足又有十万,而且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他招揽来的契丹、奚、突厥等族,原本在大唐北面边疆与范阳、平卢打生打死的胡人,终于被他们引入了中原! 这样一来,安禄山兵力复振,叶畅再度处于不利之局! 更重要的是,史思明大军来得如此迅速,叶畅未必得到了消息,很有可能会被史思明打个措手不及! 叶畅知不知道史思明大军已至? 距离长安城百余里外,武功县,叶畅长长伸了一个懒腰。 “逆贼已退至金城,在那儿聚集重兵,重组防线。”在他身边,卓君辅目光闪闪发亮:“郎君,让我去把金城夺来?” “不急,不急。” 下一步如何作战,叶畅早有安排,他还在等。 “为何不急,如今正是最好时机,贼人胆破,退回长安,势必内讧!”卓君辅奇道:“郎君不是说过,长痛不如短痛,要尽量将损失降到最低么?” “正是为了长痛不如短痛,所以才要再等等,若……” 叶畅正说间,突然听得外边道:“启禀叶帅,有人求见。” “谁求见?”叶畅身居高位,事务繁多,自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来见他的,故此卓君辅问道。 “来人自称自长安来,带着最紧急军情,他还说,他叫李泌。” “李泌?那是什么人?”卓君辅挠了挠头,看着叶畅道:“此人有名么?” 对方既然报名求见,而且强调自己叫什么名字,想来这人是叶畅认识的,卓君辅故有此问。听得他相询,叶畅点了点头:“确实是位名人,与前日到我军中的刘公一般,乃是著名的神童。” 那位刘公,乃是刘晏。当初叶畅想要请他相助,但那个时候刘宴并未出来相助,而是举荐了别人。此后刘宴在长安城中为侍御史,他性子机警聪明,在政变爆发之后虽然没有能够跟着李隆基一起逃脱,但在次日便贿赂兵卒乘乱出城,闻得李隆基西巡,他便一路赶来,其间为了躲避安禄山军士搜捕,颇吃了不少苦头,终于到了李隆基处后,李隆基知道他颇有财计,便打发他到军前为叶畅效力。 “若真有刘公的本领,那倒也好。”卓君辅道。 刘晏甚是聪明,虽然这些年并没有跟在叶畅身边,但凭借着他与第五琦的关系,对于叶畅的经济理念甚是熟悉,也接受得很快。故此在到了叶畅幕下之后,寥寥数语,就让叶畅评价为“当世奇才”。叶畅也毫不犹豫地委以重任,将自安禄山部下反戈投诚的数万青壮交与他指挥,负责重修辙轨与运输补给。 “我先见见他,他不在长安城中与李亨一起,怎么跑到这来了!” 叶畅见到李泌时吓了一大跳,因为此时的李泌形象甚是狼狈,丝毫没有以前世外仙人的飘逸出俗,倒象是上穷困潦倒的乞丐。 “李先生怎么会这模样?”叶畅惊问道。 “为避安贼追兵,又要赶时间,故只能如此……闲话不说,叶公,请速速发兵入长安,救陛下于水火之中!” 叶畅眉头顿时一拧:“陛下好端端地在雍县,却长安救什么陛下?” “这……”李泌顿时想到,叶畅可是从来没有承认李亨登基的事情!他略有些尴尬,然后道:“是我嘴快了,太子为安贼所控制,如今危在旦夕……” “自逆亨叛乱之后,朝廷并未再立太子。”叶畅淡淡地道:“李先生,你我各奉其主,休要在言辞上再耍什么玩样了。” 他对李泌的印象原本还好,但去年年底,李泌突然到洛阳去见他,与他讨论了一番道统,还替太子李亨表露出愿意与他和解之意。当时他就怀疑这背后有什么文章,后来发生的事情也证明了,李亨只是在故布疑阵,明面上通过李泌与他和解,实际上却是暗中与安禄山相勾结。 虽然叶畅当时没有被骗住,但还是让他心生警惕,同时对李泌也不信任起来。 李泌又是一阵尴尬,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长叹一声:“殿下亦有苦衷……” “莫非逆亨与安贼反目了?”叶畅见他神情,顿时明白:“这也难怪!” “本为苟和,岂能长久。”旁边一个幕僚凑趣道。 众人都大笑起来,唯有李泌脸色难看。他深吸了口气,平息心中的窘迫,然后恳切地道:“叶公,事已至此,当是放下旧怨之时了,你可知我身边这二位是谁?” 叶畅向他身边两人看去,然后吃了一惊:“广平、建宁二王?” “正是,二王至此,事情急迫,可想而知!”李泌长揖深拜:“叶公,殿下虽有不是,终究是李氏之子、大唐储君,国之根本,岂可落入逆胡之手?殿下此前为杨国忠所迫,又为安禄山所惑,乃有前错,如今已经知错矣。古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还请叶公看在广平、建宁二王的面上,看在陛下的面上,发兵往救!” 广平、建宁二王拜倒在地,放声大哭,声音凄切,令人心酸。 “此事我不能做主,你自去与陛下说。”叶畅听得这里,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我这就安排你们去。” 李亨倒楣,正是他巴不得的事情,他对这位太子,可没有半点好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前提是要先弥补前错,否则只说一句我错了我保证改就没事,这等不负责的做法,只能纵容那些为非作歹之徒。 李泌心急如焚,哪里等得再去雍县!别说他没有把握说服李隆基,就算他有这个把握,来回的时间也耽搁不起。他皱了皱眉,然后道:“叶公,事情不容耽搁,你可知道,我们潜行逃来时,在泾阳遇到了谁的兵马?” “谁?” “史思明!”李泌道:“史思明已率大军到了京畿,待他与安贼合流,大势去矣!” 这个消息,叶畅确实还没有收到,他也吃了一惊:“史思明来得好快!” 虽然吃惊,却并无多少意外,因为这原本就是料想中的事情,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叶畅迟迟未对长安发动总攻的原因。如他对卓君辅所言,他希望长痛不如短痛,安、史合流之后,更易于一举将之击败。 “叶公,事急矣,还请以国事为重……”李泌心知叶畅好名,将“国事”提出来,实际上就是指此前叶畅与李亨的矛盾只是私怨。 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得外边有人道:“叶公,卞平求见!” 卞平负责叶畅的情报系统,长安内外的消息,都由他负责汇总与传递。此时他求见,必定是长安城内有重要情报到了。叶畅也不怕给李泌知道,直接召其入内相询。 “史思明部已经抵达长安,此时应当入长安城了。另外,长安发生内讧,安禄山公布李亨六大罪状,已将其擒下。”卞平言简意赅,将长安内的消息禀报给叶畅,当然,因为有外人在,他没有告诉叶畅情报来源于何人。 “六大罪状?”叶畅有些好奇,笑着道:“哪六大罪状?” 卞平将安禄山对李亨的指责说了一遍,其余的倒没有什么,狗咬狗罢了,但当叶畅听得李亨准备割地卖民以求诸胡相助时,顿时气得几乎怒发冲冠! “李泌,这就是你所说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对李泌一直是甚为客气,但此刻就毫不留情:“此等残民害君的****,桀纣尚不如也,这样的人,你也要我牺牲将士性命前去救?” 李泌面色再无半点从容,他以袖掩面,长叹一声,人几乎要昏绝过去。 第489章 潼关表里山河路 - 盛唐夜唱 - 波波 潼关龙盘虎踞,从远处看,就象是一只暗夜中的巨兽,悄然潜伏,磨牙吮血,准备噬人。 蔡希德手按腰刀,俯身察看城牒之下,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回过头,对着身边的一将道:“好生守卫,勿失城关。” “是!”那将军应了一声,然后笑了起来:“将军放心,洛阳里的唐军,也不过两三万人,我们有一万精兵守卫潼关,莫说唐军不敢来犯,就是来犯了,也不可能攻破潼关天险!” “虽是如此,还须小心谨慎,不可大意,若是有失,你我脑袋就都没了。”蔡希德道。 那将领神情转为肃然,不再说什么。 他们在政变之后,便被派来夺取潼关,阻止有可能来自于东面的攻击。不过京畿的一些消息,也时不时传来,特别是有关安禄山性情大变暴怒噬杀的消息,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 若潼关有守,以安禄山现在的性格,十有**会砍了蔡希德等人的脑袋。 “将军,那边,烽火台!” 察看完毕关防之后,蔡希德正准备下城,突然间,有人叫道。蔡希德向着东面望去,只见绵延的山峰之上,一座座的烽火台突然燃起了狼烟。 整个潼关,是一个防御系统,周围群山上的烽火台,亦属于潼关防备体系中的重要一环。每处烽火台,蔡希德都安排了多则十余人少则三五人的斥侯警哨,若有动静,则燃起烽烟,在很短时间内就可以将警讯传回。 “来了!” 望着这些狼烟,蔡希德肃然道:“紧闭城防,下令全军备战!” 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第一批斥侯回到了关中,蔡希德细细相询,原来是洛阳城中的唐军两万余人进逼潼关! “敌将是谁?”蔡希德问道。 “辛京杲。” 这个名字对蔡希德甚是陌生,他心里暗暗感慨,叶畅惯于培养人才,想来这个辛京杲应当也是他培养出来的人才之一。 “你们可知这个辛京杲是何许人也?”他环视左右问道。 “我倒是知道,他应当是将门之后,其兄辛云卿曾任太常卿,他投身叶畅帐下时间并不太长,旧年在都畿道之战中颇立战功……年纪很轻。” “叶畅倒是好胸怀,什么样的人物,他的囊内都有。”蔡希德心中暗赞了一句,但口中却笑道:“原来是一个无名后辈,他既不是军中积年宿将,想来只是一勇之夫,我等慢慢消耗他的锐气,待他焦躁之际再一举擒之!” 众人听了他的话都笑了起来,聪明点的便明白了蔡希德的意思。此战蔡希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相对辛京杲而言,他兵力较少,故此并不准备出城与之野战,而是据雄关而守。 反正安禄山给予他们的任务,也只是守住潼关,勿令唐军突入。 “史思明已经入长安与安公会合,想来叶畅支撑不了多久,待击败叶畅之后,再回军扫荡洛阳、河南,定鼎中原,到那时,我们都是开国公侯,没准也在凌烟阁上画上一幅画像!”蔡希德又激励众人道。 “听闻大王正准备登基称制,改朝换代,将军功高,公侯算得了什么,没准亲王、郡王之类都有份!”部下凑趣恭维道。 蔡希德哈哈大笑起来,仿佛真不将近在眼前的辛京杲放在心上。 唐军当中,辛京杲盯着尚未消失的烽烟余烬,撇了一下嘴:“这蔡希德倒是个谨慎的性子,看来想要一举夺关是不可能了。” 他旁边的年轻人目光闪动了一下,微笑不语。 “岳郎君,你怎么不说话,我可都费了老半天气力,也没有从你那儿得到什么消息――叶公既然让你来佐我,总不是让你来当这个闷嘴葫芦?”辛京杲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要瞒什么?” “非是我有意要瞒,是将军你心太急啊。”岳曦笑吟吟地道:“总之我保证,用不了多久,这潼关大门,便向你敞开!” “辛将军,我军已至禁沟之外,是否要攻击?”辛京杲还在琢磨着怎么从岳曦口里套出攻破潼关的计策,部下先跑来问道。 “比我心还急……不过天色尚早,总得试试,没准蔡希德被我吓破了胆子,弃连城而不守呢。” 辛京杲口中这样说,但行军还是甚为谨慎的,他明白叶畅召岳曦来的用意,助他破城只是其一,还有一个目的,应当是监督他行事。毕竟此次叶畅是将整个潼关以东能够调动的人手全部都交给了他,莫看现在出现在潼关之外的,只有两万余人马,这只是前锋,真正的大部队还在后头。 叶畅既然能将关西的筑路工人组织起来募为军士,自然也可以将关东的筑路工人同样如此。而且早在袁氏兄弟之乱时,叶畅就给岳曦下达了密令,让他随时准备动员,故此关东的筑路工人比起关西的组织得还早些。这也是叶畅有信心一举将安禄山、史思明全部歼灭的依据之一,关东的筑路工人总数可是三十余万,岳曦能够征募的至少是十五万! 潼关往东六里左右的地方有禁沟,在禁沟两岸立了不少城台,与潼关组成了防御体系。欲攻潼关,就得先攻这些城台。辛京杲拥兵至城台之前,远远望去,见城台之上旗帜招展,将士们盔明甲亮,每处城台少则百余多则数百人,相互之间遥遥呼应,不由得摇了摇头。 “不必尝试了,此等防御,不可力破,徒自伤害士卒性命。”他有些惋惜地道。 大军便在潼关外安扎下来,听得这个消息,蔡希德也有些惊讶:“这辛京杲连试探攻击都不做,径直囤兵于关外,莫非他此来并未做决战打算,只是应付差事?” 不过第二天来的消息,就让他明白,辛京杲自有打算。 “当真,唐军有援军来此?” 跪在他面前的斥侯脸色有些发白,显然是被唐军的规模吓到了:“不是援军,是主力,小人远远观望,数量比起城外的还多,足足有三四万人!” “唐军怎么会有这么多兵力,若是有这么多兵力,去年如何会给几个泥腿农民,闹得都畿道与河南道震动不安?”蔡希德闻得这个禀报,犹自不信。 “小人也想法打探,但是唐军戒备甚严,小人无法靠近……但人数是没错的,小人为证实此消息,还特意向东,到唐军经过的地方打听过,数了他们埋锅造饭的灶台!” 蔡希德皱着眉,好一会儿,喃喃骂了一声。 潼关是险关没有错,但潼关并不是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关,而是需要大量兵力防御的守备工事群。他有十万兵马,可以确保潼关不失,但他只有两万余人,其中还有一些是未必忠诚于安禄山的旧潼关守兵。 另外,潼关是固定的,人却是移动的,潼关虽固,却不是不可以绕过。若是唐军留一部在此与他牵制,另一部自渡口渡过黄河,潼关天险就成了一个摆设,最大的作用,就是让唐军绕得远些罢了。 “再看看,再看看……” 唐军主力抵达,却仍然没有开始攻击,蔡希德正猜疑间,突然听得消息,蒲津关落入唐军之手! “这怎么可能?”蔡希德大惊:“蒲津关不是史思明部下所守么,怎么史思明才过,便落入了唐军手中?” 史思明部入关中,就是走的蒲津关,原本蒲津实也是蔡希德防守的,但因为史思明到来的缘故,为了方便后勤补给,故此移交给了史思明的部将。 “史将军在蒲津关只留了两千余人,唐军搭浮桥过黄河,猝然而至,破门而入,如今蒲津关已失,我军如何守卫潼关,还请将军速速拿个主意!” 蒲津关一失,关中的门户不说是向唐军洞开,至少也是打开了一半。而且蔡希德面临一个非常窘迫的问题,他的兵力不足,根本不足以将整个潼关防卫体系守住。为了防止唐军自背后攻击自己,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放弃外围,收缩兵力。只要保住潼关本城,那么他的任务还算完成了一半。 他虽然有此心,却不敢立刻拿主意,当下派急使去向长安告急。果然,急使前脚带来了长安城中安禄山的命令,斥侯后面就来报,自蒲津关入关中的唐军已经出现在潼关西面。 “大王令我等守住潼关,等待援军,不可放唐军入关内。”得到命令之后,蔡希德略松了口气:“既是如此,关外台城就不必守了,全部撤入关内!” 蔡希德很清楚,此时事情尚有可为,自蒲津入关中的唐军数量并不太多,安禄山只要再收复蒲津,这些唐军就是瓮中之鳖。而他只要能守住潼关,那么就有功无过,相反,若是他再失了潼关,唐军真的涌入关中,长安城就面临着腹背受敌的状态,安禄山部的处境就会前所未有的恶劣。 “贼军弃了台城,外壳已经剥开,如今就看你的了。”得到叛军龟缩入潼关的消息,辛京杲笑着对岳曦道。 岳曦拱了拱手:“好,今夜便打开潼关城门,请将军攻城掩护我的人!” 他心中暗暗佩服,辛京杲能为郎君重视,选拔为将,甚至年纪轻轻就负责潼关以东的大军,果然非同一般。明攻潼关,暗取蒲津,就做得非常漂亮,就连岳曦自己都没有想到,辛京杲会使出这样一招来。 听闻唐军将禁沟两侧的台城全部占据,大军移囤至此,蔡希德立刻明白,长期不曾行动的唐军,终于要开始攻城了。 傍晚时分,唐军将各式攻城器械都摆了出来,就在城头八牛弩射程之外列好阵。蔡希德闻报之后,亲上城头观望,见唐军举动甚为谨慎,显然对城头的各式弩机甚是忌惮,不由得笑了起来。 “将军何故发笑?” 眼见唐军势大,城上的叛军都有些畏惧,这个时候,蔡希德的笑容就有些异样了,因此有部将向他发问道。 “人人都道叶畅足智多计深谋远虑,我在想,若是他发觉自己研制出来的东西如今用来对付自己,不知会是什么神情。”蔡希德拍了拍一具床弩:“这些床弩,尽是叶畅改进过的,而且我记得五年之前,正是他上书朝廷,在内地关隘整顿武备,这里才会换上新式床弩……他定然没有想到今日!” 众人闻得此言,尽皆哄笑,一个个嘲笑起叶畅来。 他们城头嘲笑,虽然听不到声音,可是通过望远镜,辛京杲还是看得清清楚楚。辛京杲骂了一声,然后回头道:“岳郎君,此际是否攻城?” 岳曦点了点头,辛京杲当即下令,诸军擂鼓鼓噪,作势欲攻城。城头蔡希德眯着眼睛望着唐军的动静,见唐军只是鼓噪,却不曾动手,当下冷笑道:“虚张声势,终究是不敢攻城。” 他如今也知道,唐军主力的来源是筑路工人,虽然其核心也是一些老兵,但大多数都是第一次上阵,若真攻城起来,伤亡一多,必然溃败。从辛京杲夺取蒲津来判断,这不是一个愿意己军出现重大伤亡的人,因此他必然还要用计。 “欲攻我城,所用计策无非就是那么几样,或是断粮,或者绝水,或是内间,除此之外,便要强攻。如今我城中粮足,自有水源,凡是有可能成为内间的,都尽被我驱离,故此只有使用攻城器械强攻一途。叶畅虽是多智,却未曾听说他发明什么特殊的攻城器械,如何能破我城?” 他刚想到这,突然间看到唐军两翼一分,原本被众多的旗帜遮住的一样东西露了出来。 这是数辆奇怪的车子,车上方与前方都被铁板所覆盖,车前有小孔供人观察方向,里面大约能容纳二十余名军士。 “冲车?”蔡希德愣了一下:不象! 还没有等他想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便听得城头一阵惊呼,紧接着,无数石头自唐军阵后飞了起来。 抛石机! 蔡希德没有再去考虑那辆奇怪的铁车,而是注意起抛石机来。不过只看了一眼,他便哑然失笑。 抛石机的射程未必有城头的床弩远,而准头就相差更大,那些石头乱七八糟地落在城外,根本不可能对城墙构成威胁! 第490章 荣华权势皆作土 - 盛唐夜唱 - 波波 “可以开始了么?” 辛京杲都有些等不及了,他又催促岳曦道。 岳曦笑了笑:“可以了,只等将军下令!” “那好,攻城!” 随着辛京杲一声令下,抛石机停止投石,那数辆怪车开始向前。 蔡希德看到这些怪车模样,冷笑了一声:就凭这些车,连城前的壕沟都过不了,如何能接近城墙! 但随着怪车接近,蔡希德突然“咦”了一声:“原来是如此!” 那怪车底下,分明伸出两根长长的木头,看起来就象是辙轨,只不过足有五丈长,看来是用来搭桥越过壕沟的工具! 蔡希德指着那怪车下令道:“射穿它们!” 城头的床弩开始凭借望山进行瞄准,然后集齐射击,但是那怪车有铁板护着,虽然每射中一次,怪车就会剧烈地抖动,铁板也弯曲变型,但是终究还是没有被掀翻。 “开城,准备出城厮杀!”蔡希德见此情形,当机立断道。 不能让这些怪车轻易架好桥梁! 城外壕沟,乃是潼关的又一道防线,防止敌军轻易就接近城垣。蔡希德一声令下,城门顿时打开,早准备好的骑兵便要冲出来。 几乎在此同时,辛京杲也下令:“攻城!” 要夺潼关,想要没有伤亡哪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一声令下,顿时万军齐动,呐喊着拥向城墙。 城上的床弩顿时发出沉重的声音,一支支充当弩箭的铁矛被射了出来,短时间内,便在唐军中造成了大量伤亡。但是还是有大量唐军拥到了壕沟之前,拼命射箭,将从城门中冲出的叛军又射了回去。 但是仰射与俯射相比,毕竟是吃了亏,而城头的那些防御器械,也确实给唐军构成了极大威胁。 “快了,快了!”眼见城前血战,岳曦面色有些发白,手足发冷,只盼着能够早些靠近。此刻他心中有些懊恼,自己终究是不谙兵事,不该这么早就将那些怪车推上前,结果遭到对方的激烈反应。 不过付出努力,终有回报,虽然伤亡重了些,那数辆车终于过了壕沟――却不是它们凭借自备的长木,而是靠着辛京杲指挥将士冒着箭雨填土。 它们过了壕沟之后,径直贴到城墙。蔡希德在城上冒险俯看,发觉他们似乎是在挖城墙墙角。见此情形,蔡希德噗笑一声:“终究是秀才典兵,这样就挖得穿墙,那潼关也就不是潼关了!倒水!” 城头之上,滚烫的沸水往下浇来,虽然被铁板挡着,却还是浇得一地。刚看到这些水时,岳曦神情大变,几乎跳将起来,大叫鸣金,但发觉倒下来的只是水而不是油,他算是松了口气,又连声说“慢”。 辛京杲有些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理睬他。对于岳曦的“秘密武器”,他已经有些失望了,幸好他另有准备,让人整顿器械,准备好云梯、登城车等物,准备开始自己上了。 就在这时那数辆车终于发现什么不对之处一般,其中一辆被推到了门洞之下,然后迅速退了出来。紧接着其余车也相继来此,然后离开。 蔡希德在城头,看到这些怪车开始后撤,心中甚是狐疑:它们到战场之上是来搞笑的不成? “退,让咱们的人退下来!”岳曦拉着辛京杲的手叫道:“成了,成了,再等三分钟就可以了!” 辛京杲下令鸣金,在当当的铜锣声中,唐军分批而退,倒是不紧不慢。蔡希德在城头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他俯着城牒又往下看,看了好一会儿,除了发现那几辆怪车方才停的地方出了一个坑之外,并没有什么别的异样。 “敌军似乎堆了些东西在坑中。”有人叫道。 蔡希德皱着眉,不管是什么东西,都绝对不是好事,他下令道:“用火箭给我射!” 城头弓箭手当即拿火箭向着城下射去,也有人抛下火把,然后就听得轰然数声巨响,整个潼关的地面都震动起来。 “手雷!”蔡希德被震得几乎站不稳,靠扶着城牒才没有出丑,他心中一闪,这个词立刻浮了出来。 他虽然没有参与除夕夜的政变,但是“手雷”之名已经如雷贯耳了,就是安禄山下达的军令中,还特意提醒他,要注意唐军使用这种诡异武器。方才那声势,与传闻中的手雷极象,蔡希德慌忙伸头望去,却只见一片硝烟,在风吹散了硝烟之后,潼关城墙上,出现了数个崩塌的地方。 不过这崩塌也太小了些,至少对于城墙来说,只是脱了一层油皮,根本于事无损。 那么大的声势,却只造成这样一点的损伤,蔡希德见此情形,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这就是叶畅的神兵利器,还不如抛石机……” 话未说完,就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这一次声响,可是来自于他的脚下! 他站在城门楼上,而这声巨响,就是放在城门洞里的那些火药。这里放的火药最多,油漆木箱子装的火药,足足放了近千斤,而且又是在城洞之内,随着这声巨响,不仅城门给炸开,就是城楼也碎裂塌陷下来! 蔡希德与他的主要部下,都站在这城楼上,故此无一例外,全部被浓烟与乱石所吞没! 方才那几下声响,虽然也声势浩大,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但实际上因为火药没有埋好,数量也比较少,故此有如儿戏。这门洞中乃是重中之重,这一下才是真的,并且门洞相对城墙结构上要薄弱些,被炸之后,由于自身结构被破坏,这才发生塌陷。 硝烟稍散,辛京杲看着这一幕,顿时大喜。 “攻城,擂鼓,攻城!” 城头一片大乱,这正是攻城的最好时机,虽然最初几次爆炸的效果很差,可毕竟最后一下,却是将城门炸塌了。这被炸塌陷的部分,就成了攻城的薄弱环节。 他用力拍了一下岳曦的肩膀:“不错不错,果然是好东西!” 他如此兴奋,岳曦却高兴不起来。 “怎么会这样……”岳曦盯着潼关城墙,喃喃嘀咕了一声。 他是少数接触过火药的人,因此很清楚,当初在海岛上实验这种木箱火药威力时,很小的一个箱子,就可以将一幢水泥房掀飞。这是他有如此信心的根源,在他看来,潼关城墙也应当被掀飞才是,而不应是现在这样仅仅塌陷。 就是叶畅给他的指示当中,也是说火药炸城,足以攻破任何雄关坚城,并没有说只是让城楼塌陷。实战中的威力,与叶畅描述的,相差很大。 不过他是个善于总结的人,叶畅的说法应当没错,因为有在孤岛上的实验验证,那么就肯定是今日的爆破方式出了问题。 “对了,不该是这样……应当是掘土凿地,在比较密封的环境下炸城,而不是只随意挖个浅坑……” 他在喃喃自语,辛京杲听不明白,也懒得再理会,只是看着部队呐喊着再度向潼关发起冲锋。 城头上的叛军已经组织不起反击,方才爆炸的声势太大,而城楼的塌陷也让他们惊恐万状,火药攻城的初阵,虽然并不怎么漂亮,战果也就那样,但至少造成的威吓效果十足。故此这一次攻城,当叛军终于开始象样点抵挡时,唐军已经踏着塌陷的城门攀了上去。 “成了!”辛京杲见此情形,仰天大笑:“这潼关落入我手中了!” 如他所言,城中叛军见事已不可挽回,纷纷弃械投降,少数便是出城逃走的,也被自蒲津关绕至潼关之后的唐军截获。 长安城,这几日是难得的晴天,暖洋洋的太阳照在这座帝国都城之上。 但是有的人心里却是冷冰冰的。 禅让的受禅台昨日才筑好,上面抹的水泥还未干,李亨一脸木然地站在台下的台阶前,看着上面的仪式。 自曹丕自汉献帝手中篡取帝位以来,华夏皇朝更迭,多有这个禅让仪试,晋代魏,宋代晋,齐代宋……便是那些入主中原的胡族政权,也要学习这个形式,乃有北齐代东魏,北周代西魏,魏又禅让予隋,就连唐高祖李渊,名义上也是从隋恭帝杨侑手中接受禅让。 现在轮到他了。 李亨突然间有些想笑。 他费尽心机甚至不惜杀亲逆父,终于坐上了帝位,可是到现在还不足两个月,他就又必须将代表帝位的玉玺符印交出去。 交出去之后,若是安禄山真能坐稳天下,那么他大约会在一两年后莫明其妙地死亡,史书上载一个“暴卒”,若是安禄山坐不稳天下,在最后灭亡之前,安禄山肯定不会留下他。 虽然对此有清醒地认知,但是李亨却还是不敢反抗。他看了一眼就站在他身边得意洋洋的严庄,便又垂下头去。 严庄确实得意,安禄山登基之后说得明白,他将会得到一部尚书之职,在局势稳定之后,甚至可以与吉温一起成为新朝的宰相。现在安禄山还需要借助于旧朝老臣的声望,因此以陈希烈、吉温为相。 台上的陈希烈摇头晃脑,正在念冗长的禅让文章,安禄山在受禅台的另一端,虽然还没有正式为天子,但他如今的仪仗伞盖,已经与皇帝没有两样了。 甚至昨夜他就正式宿在兴庆宫中,被李亨冷落的这座宫殿,却是安禄山所喜爱的场所,当初还是李隆基臣子时,他每每入内,见宫殿之华美,便生出艳羡之心。 “沐猴而冠。” 底下观礼的群臣当中,不知是谁喃喃说了一声,王维侧过脸去望了望,却没有看出是谁在说话。 不仅是他,还有其余人也在寻找谁这么大的胆子。 他们早就对眼前的一切不耐烦了,甚至连台上的陈希烈都如此,但是性命攸关,谁都不敢反抗,便只有抽动着脸皮,将戏继续演下去。 好在安禄山同样不耐烦。 退回长安之后,他的伤情就开始反复,如果不是严庄等人的花言巧语,他绝对不会搞什么受禅,那个帝位,一屁股坐上去就是,自己兵强马壮,至少长安城中没有谁敢不服气,偏生汉人多礼,反复折腾了如此之久, 上头陈希烈念的那四六骈文,他是不懂的,只知道这厮越是唠叨,自己站在这儿就越累。眼见座钟都过去了二刻,他再也不愿意等了,大步上前,直接走上了受禅台。 这可不合礼仪。 因此见他走了上来,陈希烈目光发愣,心中不明白怎么回事,口里也不知道是否该继续念下去。 安禄山一把将他手里长长的纸夺了过来,直接扔到一边,然后向着台下招手:“上来!” 李亨知道他在召自己,他心里冷哼了一声,只恨不得老天突然降下闪电,将安禄山劈死。 可惜,除夕夜里的雷声乃是手雷响,而不是真正天降霹雳,而且若天降霹雳的话,他李亨也不会幸免。 “陛下,你还是快些上台为好。”旁边的严庄低声说道。 李亨又看了看另一侧,吉温在那边神情肃然,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再拖延又有何用,还不如爽快些。” “朕待卿不薄,何苦逼朕如此?” “太上待你也不薄,花萼相辉楼里何苦逼迫太上?叶畅待你不薄,又何苦逼叶畅?”吉温压低声音道。 李亨见已经有武士按刀过来,情知确实无法再拖,只能迈步,缓缓踏上台阶。 一阶,两阶,总共不过九阶,他心中十分渴望,这九步之中,会有什么变化。但让他失望的是,他直到登上台,也没有任何变化。 他身后,吉温与严庄二人,捧着玺印也走了上来。 按照仪式,李亨从二人手中接过玺印,然后安禄山拜玺,李亨再将玺印将与安禄山,再拜安禄山,这算是禅让主礼完成,君臣之位互换。此后便是百官朝拜、封赏大赦。李亨抓着玺印,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这玺印,他还没有抓热啊…… 泪水突然涌上来,他努力了好几回,也没有能把玺印交到安禄山手中,安禄山盯着那玺印,终于不耐烦,直接从他手里来夺。 李亨还抓着不放,却听得安禄山一声喝斥:“松手!” 在这声喝斥之下,李亨再也不能坚持,放手,然后痛哭起来。 十余年谋划,终成泡影,自此以后,性命都难以保全,更别提重新拿回玺印了。 第491章 长安大道终不孤 - 盛唐夜唱 - 波波 李亨的痛哭嚎淘,没有人理会,自有武士将他摁倒,跪在地上,向着安禄山跪拜。 安禄山握着玺印,饶是他觉得这个受禅仪式只是多此一举,此时也不禁咧开嘴,开怀大笑。 就在他咧开嘴的那一刹那,却见外头,有人影在晃动。 他此时视力已经相当不好,只看到远远有人在晃,却不知道是谁。但那人既然站在那么远,以安禄山猜测,当时来送军情急报的。 顺着安禄山的目光,众人纷纷回头,向着那边望去。 这禅让仪式当然不是在大街上举行,而是在大明宫外的一处大院落里,众人看着那院门,便见一个浑身肮脏的人被两个人扶着,正在那边探头探脑。 “吃败仗了?”王维心中暗想。 若是得了胜仗,当然不会是这么狼狈模样,那人身上的污渍,十之**就是血迹。 众人此时所想着,就是西线战场上,叶畅可能突然发动进攻,让安禄山的西线防御崩溃,否则不会出现如此狼狈的身影。 安禄山眯着眼,旁边的严庄见情形不妙,立刻高声道:“礼成,百官跪拜新君!” 众人这才省悟,现在还不是好奇的时候,正在举行非常严肃郑重的禅让大典呢。 不过无论是台上的安禄山,还是台下的百官,都没有心思,大伙草草应付,这模样态度让严庄甚是不满,可是看到安禄山并不在意,他也不好发作。 只怕安禄山的心思也和别人一样,都在那个探头探脑的士兵身上。 这所谓的禅让大典就这样草草收场,不等百官散去,安禄山就将那兵召到面前来。 其余人散了,王缙却跟在刘骆谷身边,正与他谈笑风生,不过刘骆谷眼睛时不时往安禄山那边瞄去,分明也是在担忧那士兵带来的消息。 “什么,潼关就这样失了?” 安禄山失声突然大叫,因为愤怒,他的五官都扭曲变形了。 “大王,这是真的,真的,咱们回范阳的路,已经断绝了!”那士兵惨然哭道。 “蔡希德呢,他人呢,为何不来见我?” “蔡将军被雷火击中,城墙塌陷,死活不知,我还是绕道才逃回来的……如今唐军源源不断正涌入关内,大王,快去,快去……” 那报信的士兵话没说完,突然被安禄山抬起一脚踢中下巴,整个人倒飞出去。 今天原本是安禄山大喜的日子,可他的喜气,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完全破坏掉了。他原本就喜怒无常,此刻暴怒之下,更是失控,直接下令,将那士兵拖出去斩了。 听得这命令,严庄就是再怕事,也不能不出声:“大王……陛下,圣上,且暂缓雷霆之怒,史思明如今正赶往潼关,想来他必定能很快收复潼关……” 听得这里,安禄山才稍收怒意,冷静下来后,他明白严庄的意思,若是来报信的士兵不受赏而被砍了,那么今后有什么消息,谁还敢送来? “将他带下去,好生招待,另外,都把嘴给我关紧些,莫要走漏了消息!”安禄山看了看左右,都是自己亲信,这让他稍稍安心:“若走漏了消息,当心脑袋!” 他手下将士,多是范阳到平卢一带之人,其中最忠于他的,又是各族胡人。若是给这些家伙知道他们回家之路已经断绝,只怕立刻就会哄散了。 一想到这可怕的后果,安禄山就咬牙切齿:他只以为叶畅会在长安城下与他决战,却不曾想叶畅会用断他归路这一招。想想他又觉得身心俱疲:若不是与李亨勾心斗角,花费了他不少精力,他又如何会出现这么大的疏忽? 他这个时候,完全就是找替罪羊,他与李亨便是不内讧,也只会将注意力集中在叶畅身上,毕竟那里不仅有叶畅本人,还有老皇帝李隆基,这二者只要控制了任意一人,基本上就定下了大局。 他这边吩咐保密,那边远处,王缙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待回到自己宅中,他才脸露喜意,立刻来找王维。 “兄长,大喜,大喜!” 王维这几天一直都是闷闷不乐,虽然他也不耻李亨为人,可是毕竟李亨是大唐太子,政变之后成了长安的天子,安禄山这样篡位,他身为大唐之臣,往常也以忠义气节自诩,却不敢站出来喝一声,这不免有些让他惭愧不安。 此刻听得王缙一脸喜意过来,他精神一振,起身道:“叶畅又打胜仗了?” “正是,哦,不是叶畅那边,是潼关,官兵不知怎么的,收复了潼关!” “潼关?”王维吸了口气,满头都是迷雾:“这怎么可能,叶畅主力都在长安之西,如今还在金城一带,怎么……怎么跑到潼关去了?” “必定是叶畅布下的奇兵!”王缙道:“潼关既然光复,再加上前些时日,我隐约听说,蒲津关已入官兵之手,兄长,你知道这是什么模样么,这是关门打狗,安逆的后路已断了!” 王维不太通军事,但经过王缙解释,他也想明白,不禁动容道:“据我所知,颜杲卿在常山,他与颜真卿乃是兄弟!” 常山离安禄山的老巢极近,颜杲卿在那里,此时安禄山的归路又被断,颜杲卿只要稍稍使力,便可以同辽东联络上。双方合击,安禄山的范阳老巢都要被唐军收复! 阴郁已久的大唐局势,仿佛在一瞬间出现了曙光,王维也喜形于色,这些时日的苦闷随之一减。 “不仅如此,我等候多时,一直就盼着这个机会。”王缙咧着嘴,笑了笑:“安贼令人闭口,不许潼关已失的消息泄露,我却要反其道而行之,大肆宣扬,总教他不好受!” “贤弟,虽是如此,千万要当心!”喜归喜,但听得王缙要做如此冒险的事情,王维吓了一跳,他思忖了会儿,咬了咬牙:“此事不可贤弟一人来做,若有什么差池,我们兄弟都是保不住的,我们一起来做,只是定要做得小心谨慎才行!” “兄长说的是,我这不就来与兄长商议么,怎么样能将事情做成了,又可以不让安贼发觉。” 两人低声商议了几句,都觉得相当困难,他们只是书生,怎么才能将这消息传遍长安,自己却不惹人生疑? 想了好一会儿,外边突然传来扣门之声,王维心中暗惊,起身问道:“是谁?” “有一位杜夫子求见。”门外仆人道:“他说来找缙郎君。” “杜夫子?”王维琢磨了会儿,看了看王缙:“是你朋友?” “我不记得有什么杜夫子此时会来寻我……”王缙摇了摇头。 “那位杜夫子说了,他是陈二郎介绍来的。” “陈二郎……快请,快请他进来!”王缙听得这里,心一跳,然后叫道。 他态度突然的变化,倒让王维吓了一跳:“这是何许人也?” “谁?” “陈二郎。” “什么陈二郎,就是以往我们见过的,常在我们这里卖报的那陈小二。”王缙压低了声音:“他是叶畅的人,我与叶畅搭上关系,便是他居中传递消息!” 王维听得这样提醒,顿时想到是谁了。这陈小二也是一个奇人,早年孤贫,有一顿没一顿靠着给人当学徒为生,后来报纸出现后改卖报纸,积攒下一些家当,如今不仅成了一个报纸的批发商,还开了家不大不小的书铺。年纪轻轻,长得也不好,但谈吐举止,却不是俗人。 他竟然是叶畅布下的暗棋……当真是让人料想不到! “那这位杜夫子?” “十有**是叶畅派来的人……” 听得有可能是叶畅派来的人,王维有些心跳加速,他命仆人将人迎入客房,自己再过去。到了那儿一看,却哑然一笑。 “原来是你,杜子美啊。”他笑着拱手道。 来的正是杜甫。 潜入长安的杜甫,看上去极为精干,与王维的丰逸飘然不同。他与王维、王缙见过礼之后,众人宾主入座。 双方互相观察了一阵子,虽然此前都打过交道,但彼此间的交情并不算深厚,此时见面,免不了试探一番。因此双方的话题是从杜甫所办报纸《民报》开始的。 “子美,《民报》之名,乃叶公所拟,据我所知,叶公为人豪放不羁,故此不知偏讳,未避太宗之名。子美乃博学多才之人,当初为何不建议,换为《氓报》或《人报》皆可啊。”王缙笑着道。 “太宗之时,并未避讳,魏公征文章中,有用‘民’处颇多者,今人文章铭志,也颇有用‘民’者。”杜甫很认真地道:“甫虽短陋,亦知太宗皇帝曾颁布过《二名不偏讳令》,不敢伤太宗皇帝宽厚仁和之名,故此并未避讳这一‘民’字。” “这个……”比起王维,王缙学识稍弱,对于这《二名不偏讳令》也不是很熟悉,故此不禁看了看王维,王维点头,表示确有其事,他才笑道:“虽是如此,我观还是避讳者多。” “兄讳缙,若非要避讳,今后兄之子孙,怕是不能考进士矣。”杜甫道。 话说到这,王缙在一愣之后大笑起来:“不愧是杜子美,在报纸上伶牙利齿惯了,我说不过你!” “子美此时来长安,可不是时候。”王维咳了一声,微向前倾身体,小声说道:“安……” 他话还没有说完,王缙却道:“子美此时来长安,正是时候,方才我们兄弟正有一事,颇为伤神,如今见到子美,大事成了!” 杜甫精神一振,他原本是想在这儿打听安禄山搞的禅让闹剧情报,却不曾想赶上了“大事”。在陈小二那里,他知道这王维王缙兄弟虽沦陷贼手,心中却还向着大唐,故此慨然道:“为国为民之事,不敢拒之,二兄只管吩咐!” 他这么不问细节直接应承下来,让王维心中暗暗赞了声,王缙却是一声轻笑:“杜公可知,潼关已经光复?” 这消息绝对劲爆,杜甫潜入长安城已经有两日,与外界的消息并不是很通畅,故此并不知道这个消息。他又惊且喜,忍不住站起身来:“当真?” “自然千真万确,今日安贼的禅让大典,便被这消息搅了。”王缙道:“安贼封锁消息,此后只怕长安城内外消息更难联通,我欲将此事宣告全城,故此求助于杜公!” “要我如何去做?” “《民报》在长安城中,原有印刷器械,如今都藏起来了么?不知是否落入安贼之手?” “你是说?” “印上几百份,将这消息贴满大街小巷,一日之内,全城皆知!” 说到这里,王缙颇为得意:“全城百姓都知道的话,叛军就也会知道,叛军若是得知归路被断,特别是我们还可以给他添油加醋,说叛军老巢亦已经为官军所收复,如此一来,叛军必再无战意!” “好!此事杜某当仁不让!”杜甫听到这,也不禁拍案叫绝。 三人暗中计议,不一会儿便拟定条文,杜甫将之背了下来,事不宜迟,他便要出去办此事。王维与王缙将他送到客房门前,王缙突然拉住他的胳膊,长叹了一声道:“此事须得谨慎,杜公为人,我们兄弟自然是信得过的,但安贼狡诈,不得不妨,杜公一定要记住,要用信得过的人!” “放心,若有什么意外,杜某也一人担了!”杜甫慨然道。 “非是我兄弟惧死,实在是还得留下有用之身,待叶公兵临城下之时,我兄弟可以为内应。”王缙拱手肃容:“我就将这长安京中百万百姓的性命,托付与杜公了!” 杜甫虽然觉得王缙反复交待有些做作,可他是一个血性的人,既是应下,便绝不后悔。他转身离开之后,王维叹了口气,责备王缙道:“杜子美实诚之人,贤弟何必如此捉弄他!” “哪里是捉弄,兄长不要太小看他了,实诚人能当《民报》主笔?”王缙嘿嘿一笑:“况且我说的也不假,你我兄弟,岂是他能够相比的!” 王维摇了摇头,知道自家兄弟本性如此,除了对自己这位兄长甚为关心之外,对于别人,当真算不得赤心。他只能看着杜甫消息的地方,略带忧色地道:“但愿他此次所为能一切顺利!” 第492章 频频献计何所 - 盛唐夜唱 - 波波 潼关收复,天下震动! 而且潼关与蒲津关都落入唐军手中,也就意味着进入关内的叛军返回河东、河北的退路被截断! 史思明原本是与安禄山联手,欲先破叶畅之兵,但叶畅在金城一带迁延不前,没有给安史决战的机会,直到蒲津关失守,安禄山与史思明才意识到,叶畅选定的决战方向,根本不是他自己所在的西线,而是被安、史所疏忽的东线! 安禄山乃令史思明再度折返,亲领五万大军来支援潼关,但史思明部数千里奔波,如今已经是一支疲惫之师,行到半路上,听说潼关已失,他们回河东的道路被彻底截断,顿时没了斗志。史思明听闻唐军以火药炸开城门夺取潼关,而传闻之中火药的威力又被无限放大,使用的方法从叶畅在千里之外呼风唤雨到岳曦摆下祭坛召来雷神等等有十余个版本,他也不敢在不清楚唐军虚实的情况之一就与唐军交战,因此,他的选择是退回长安。 才到长安,他就觉得不对,长安城中的人看他们的眼神,仿佛都变了一般。此前他入长安时,长安城百姓对他们是畏大于敬,但这畏惧也让他们相当享受。那些自诩天子脚下的“贵民”,不得不在他们面前低头,实在有种美妙的滋味在其间。 可现在,这些长安百姓们看他们,似乎又有些抬起头来,甚至还敢带着一丝轻蔑。史思明很快就知道这变化从何而来:原本应当是机密的潼关失守的消息,在安禄山得报的次日,就被几百份张贴在长安城大街小巷的纸传遍了长安。 “陛下呢,陛下就不想法子?”这种手段,毫无疑问是叶畅所为,史思明知道叶畅在长安城中还埋伏了不少暗探,却不曾想这些细作能如此猖獗! 刘骆谷垂头丧气,看着史思明,嘴巴动了动,终究没有作声。 “莫非陛下……有什么意外?” “在登基大典之后,陛下身体就一直不适,如今大小事务,皆由严公主持,内外消息,也是他传递。陛下是否知道这些事情……尚未可知!” “陛下身体竟至于此?”史思明大惊失色。 他目中寒光闪了闪,过了好一会儿,轻声又问道:“是不是严庄隔绝中外?” 刘骆谷浑身一抖,然后苦笑起来。 此时的安禄山势力,已经处在非常困难的境地之中,但是所有人还是各怀打算。史思明的猜疑不是没有道理,严庄、安庆绪、李猪儿,这三个安禄山最亲近的人如今勾结在一起,便是刘骆谷,也被他们排斥在外。 无论是从整个势力的未来,还是从个人的前途来看,刘骆谷都需要有所作为。史思明回长安之后,刘骆谷立刻来找他,为的就是要得到史思明的认可。毕竟史思明乃是安禄山部下第一大将,得到他的认可,那么就方便下一步计划了。 史思明心里此刻闪动着无数念头。 对于安禄山,因为积威的缘故,他是真心畏惧。他知道这家伙杀起人来绝对是六亲不认,不怕自己与他是多年的交情,只要恶了他,甚至是让他觉得有可能威胁到他,都意味着性命不保。 那么现在安禄山的病情是真还是假? 是不是一个专门针对自己的陷阱,想要确认自己的忠诚? 还是另外有什么打算,故意装病,麻痹叶畅? 史思明将两者都否定了,刘骆谷的话不是谎言,安禄山就算要试探他,也不会用刘骆谷,而若只是欺骗叶畅,更用不着将他也瞒过去。 “依你之意,是想做什么?” “将军归京,陛下按理说应当接见。请将军看望陛下,若陛下真是病重,我们再议其余。” 史思明也觉得,这是稳当之举,两人商量了一番如何想法子请见安禄山,这边话还没有结束,那边有人来禀报:“严大夫请史将军相见!” 史思明勃然大怒,他在安禄山势力中,一向只位居于安禄山之下,严庄说好听点是安禄山谋主,说不好听些就只是一个区区幕僚,如何敢如此召他去见!换了在范阳之时,严庄敢在他面前摆谱? “将军,这岂不是正好?”刘骆谷见他欲怒,低声说道。 史思明略一犹豫,将到嘴的骂人话咽了回去,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严庄现在的宅院,便是旧日李林甫的宅邸,这片豪华的建筑,在转换了几个主人之后,被安禄山赐予了严庄,或者说,严庄一入长安就看中了这里,特意向安禄山求了这个恩典。 当年的月堂,如今更富丽堂皇,严庄乍得富贵,自然是恨不得全部展示出来给别人看。史思明也喜好奢侈,但是一见这月堂的摆设,心中便气恼万分:自己在外辛苦征战,多有风餐露宿之时,而这厮却在京城中享受奢华。 待上来献茶的使女出来之后,他更是眼睛发直:此等殊色,严庄何德何能,竟然有之! 他心中对严庄越是妒恨,面上却越是和气,见面之后,立刻还长揖行礼:“卑职拜见严大夫。” 严庄哈哈一笑,受了他这一礼才道:“副帅何必如此,副帅品秩,并不在严某之下……” 话没说完,突然间听得外头又有人闯进来:“大夫,大夫,紧急军报,叶畅已破金城!” “什么?”严庄吓得跳了起来:“这……这怎么可能,前几日才派的援军,怎么现在就破了金城?” “前方军情尚不清楚,只是说金城已失,我众大溃,颇有降者……” “这当如何是好……这当如何是好!”严庄急得团团转,他出出主意可以,但真的决断起来,那就差得不只一点半点了。 不过转了两圈之后,他看到史思明神情泰然地坐在那儿,顿时心中一动,面上的表情也缓和下来。 “叶畅果然难对付,不过好在有史副帅在此。”他缓缓道:“如今太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史公为兵马副元帅,这军国之事,还需要史副帅多多操心了。” “我如今要对付东面来的唐军,岂能分身西顾?”史思明想都没想,摇头便道:“此事唯有陛下才能拿主意,严大夫,我们一起求见陛下,请陛下圣裁!” 严庄身体猛然一抖,目中闪过丝恐惧。这神情落到史思明眼中,就更为可疑。 “莫非严大夫有什么不便之处?” “陛下近来身体不适,这点事情,不好去打扰……史副帅,我也不瞒你,陛下因为身体不适的缘故,每日脾气暴躁,便是我,也少不得挨鞭挞。若是给他知道这个消息,只怕他会杀人泄愤。”说到这,严庄又苦笑起来:“若是史副帅不惧,倒是可以一试。” 史思明哈哈一笑,然后道:“但此事若是不禀报陛下,当如何是好?” “还要烦劳史副帅拿个主意……” “我只是副帅,不是还有太子这个正帅么,陛下有恙不能决断,太子出来也行!” 严庄却只是摇头,也没有说什么理由。 安庆绪说话颠倒,连安禄山都对他失望至极,若是经常与部将们交谈,部将们发现这一点,必起轻视之心。严庄不让他见部将,也是出于维护他的威慑力而做出的决定。但他这一决策,让史思明更为怀疑。 一方面隔绝内外,一方面自己却奢华远胜王侯,这严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两人推诿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一个结果出来,最后只有不欢而散。史思明回去之后,片刻也不曾停留,立即请了刘骆谷来,将事情说与他听,刘骆谷闻言大惊:“这么说来,不仅陛下,连太子都落入此贼手中?” “你说当如何是好?”史思明道。 刘骆谷看了看他,欲言又止,史思明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玩这吞吞吐吐的不干脆!” “城中兵卒,近半为史公部下,当如何行事,唯请史公决断。” “放屁!”史思明怒骂了一声,心中当真觉得不是滋味。 严庄也好刘骆谷也好,都唆说他来做决断,实际上是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他的身上。他若真做了什么决断,出现了意外的话,那问题可就大了。 见他有甩手不干的趋势,刘骆谷有些怕了,便又道:“严庄小人在侧,将军清君之侧,谁人敢不从之?” “清君侧?” 史思明听到这,不由得怦然心动。安禄山清君侧清来了一个皇帝坐,自己若清一下,能清出什么来? 他们这些胡族将领,原本就没有什么长远的战略眼光,安禄山好歹身边还有高尚、严庄等谋主为其谋划,史思明此刻完全要自己拿主意,难免就被眼前的一点蝇头小利所动。 特别是方才严庄对他的那种傲慢姿态,也确实激怒了史思明。 “欲清君侧,如何去做?”史思明问道。 刘骆谷倒是早有准备,不一会儿,便将一番密计说与史思明听,听得史思明连连点头。直到半夜,刘骆谷才回到家中,不过他回到家中不是休息,而是首先道:“快请卢郎君来。” 转眼间,一个面带胎记奇丑无比的男子出现在他的面前。 卢杞。 按理说,卢杞之父去年为民乱所害,他应当回乡守孝才对,但他却一直留在了长安城中。李亨与安禄山的政变,他因为地位低下,并未参与,再加上贪慕富贵不为父守孝,颇为人所诟责,故此事后封赏,他这个太子一党的干将却没有捞到半点好处。 再之后,安禄山逼迫李亨退位禅让,卢杞更无所依,转脸便来投当初结识的刘骆谷。刘骆谷原本就是广交朋友之人,倒没有因为这些而轻视他,对他颇为器重。 “如卢郎君所言,果然,史将军同意了!”见着卢杞,刘骆谷迫不及待地道。 “那是自然之事,如今咱们这局面,再无一强力人物出面收拾,就只等着叶畅来砍脑袋。我倒是无妨,但是刘公安危就难说了。”卢杞平静地道:“至于史将军,他与陛下多年情谊,也是脱不了身的。” 这话说到刘骆谷心上,可以说,安禄山势力中,别人都可以观望,但是史思明、刘骆谷因为牵扯太深的缘故,是绝对不能的。 “大事若成,卢郎君高官显爵,不在话下。”刘骆谷自然知道卢杞到底想要什么。 “一切都仰赖刘公!” 卢杞告辞离开,回到自己的宿处,神情却变得阴郁起来。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天色已晚,他正待休息,却听得有人求见。 他身边就只跟着两个仆人,他将二仆都打发离开,然后亲自去门前,将人迎入屋内之后,他要关闭门户,那人却摆手道:“不必,事情如何了?” “刘骆谷已说动史思明矣。”卢杞道:“不过我有一事不解,史思明胜过严庄甚多,为何叶公要令史思明取代严庄?” 来人笑了笑:“卞某只是一个执行之人,却不是叶公,哪里猜得到叶公心思?” “卞公乃叶公手下刺探机密第一人,如今又亲身在长安,若是卞公不知道,谁能知道?”卢杞盯着卞平,想到这人十年前还不过是东牟的一个渔民,此刻却能对自己发号施令,心中不免有些不平。 不过他很清楚,这是自己活命的机会。 他虽然没有介入李亨与安禄山的政变,但是他是当初李林甫埋在李亨身边的一枚棋子,李林甫原本把他交给了叶畅,只是他自己有了自己的打算。所以,待叶畅打回长安之后,他莫说荣华富贵,就是性命都堪忧。 他绝对不相信安禄山会是叶畅的对手,在安禄山与李亨翻脸之后,就更不相信了。所以当卞平出现在他面前,把叶畅给他的机会和最后通牒说与他听时,他毫不犹豫就屈服了。 “不过,你说的是,史思明自然是胜过严庄与安庆绪的,所以现在叶公还要你做一件事情。” “何事?” “去找严庄,告密。”卞平慢条斯理地道:“有你小小地帮他们一把,想来……他们还是能与史思明好生斗上一斗的。” “嘶!”卢杞倒吸了一口冷气。 第493章 大势荡荡顺者昌 - 盛唐夜唱 - 波波 “陛下遣奴婢前来劳军之余,尚有一问托奴婢向叶公请教。” 周相仁说话的时候垂着眉眼,不敢露出丝毫骄矜之色,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位置,他来的时候,高力士也反复交待,千万莫要在叶畅露出什么傲意。 “你在宫中之时并不显,如今你能出头,只是因为时机好,圣人身边,并无其它奴婢可用,便有意提拔你。你自家要掂量清楚,这个时候,若恃宠而骄,恶了叶公,便是叶公宽厚,不欲与你为难,圣人也饶不过你!” 因此,他说了这番话,偷偷瞧了瞧叶畅的脸色,想要窥探叶畅的情绪。叶畅还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让他心中暗暗敬服:几年前见叶公时,叶公还有几分年轻人的跳脱,但现在来看,不愧是朝中重臣,国家柱石,单从面上神情,已经无法窥测其实际喜怒了。 “陛下欲问之事,我已料到几分了。”叶畅道:“想来是潼关大胜的消息已经传到陛下耳中了,陛下欲知何时可以收复长安?” “叶公料事如神,正是为此。不过陛下有言,他只问,不会干涉军务,叶公勿因他的询问而更改军略。” 叶畅笑意更浓。 李隆基倒是从接二连三的打击中接受了一些教训,不愧是前期明君,多少恢复了几分旧日的政治手段。 这次派周相仁来,他是打着劳军的幌子,送了一批酒肉与飞钱来,用作犒赏――独孤明等奉上的百万贯飞钱,如今是派上了大用场。而询问收复长安的时间,看起来只是兼顾。 但实际上,叶畅明白,何时能收复长安,才是李隆基遣周相仁来的真正用意。 从正月初一逃离长安开始到现在,两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李隆基驻跸在雍县,没有逃到蜀地去,但是雍县简陋,终究比不得长安好。 特别是安禄山逼迫李亨禅位之事,让大唐的皇室声望跌到了最低点,这个时候,若能收复长安,还可以收拾人心,相反,收复长安的时间越晚,也就意味着皇室的威望受到的打击越大。 “请陛下放心,为时已经不远。”叶畅道:“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一个契机,我已经布置下去,这契机很快就会浮现出来。快则十日,慢则一月,陛下就可以起驾回长安了。” 周相仁吃了一惊,饶是高力士反复交待,他自己也屡次自警,此时也禁不住张大眼睛:“叶公如此笃定……啊呀,非是奴婢不相信叶公的话,实在是觉得,叶公果然不愧是当世第一名将,安禄山如今还有十余万精锐边军……” 周相仁记得自己在行宫中听李隆基与高力士、陈玄礼商议过军务,李隆基等人一致认为,此前叶畅虽然屡屡取胜,但都不是决定性的大胜,对安禄山的真正主力并没有造成重创,甚至就是夺取潼关,也只是在战略大局上让自己处在极为有利的位置。 而到现在,叶畅能用的底牌几乎全部都亮出了,安禄山虽然处于极度不利,可正是极度不利,反倒让安禄山更为警惕,他们会择坚城固守,接下来的战事,将会越来越艰难。 所谓困兽之半,便是指此。 但叶畅言下之意,接下来的战事不但没有什么麻烦,甚至会更为轻松,莫非他还藏着什么暗中的手段,能够在接下来短短的十天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彻底击败安禄山? “叶公,叶公,奴婢求求你了!”只觉得心痒难熬,周相仁起身便向叶畅长揖:“这话只说了一半,奴婢听得有如云雾之中,实在不明白叶公接下来要做什么。只要不会泄露叶公的军事机密,还请叶公再多说一点,只要多说一点点。” 说到这里,他又指了指自己,谄媚地笑道:“奴婢也有几分私心,此次受圣人之派来叶公面前,若是能多打听得些消息,必能让圣人是多加安心,奴婢在圣人面前也能留下一个能干的好印象。奴婢自知是残秽之躯,比不得别人,能对叶公有什么用处,但叶公有何吩咐,奴婢决不二言!” 这个太监倒是有几分眼色,知道看人说话,在叶畅面前没有遮遮掩掩他那点小心思。叶畅对他生出几分好感,当下笑道:“非是叶某不信任你,实在是关系到机密,稍有风声传出,事情就不灵验了……” 他话未说完,便见一人径直入营,不顾他正在说话,凑到他耳畔嘀咕了两声。周相仁见这一幕吃了一惊,叶畅治军,向来严谨,纪律之重,胜于山岳。象这样的事情,很少见。 紧接让周相仁更惊的事情发生了,叶畅听了那人说话之后,面上神情顿时展开,从开始让人窥测不出深浅的淡笑,变成了哈哈大笑,若说有何词可以形容,那就是欣喜若狂! “事成矣。”叶畅站起身,笑了几声之后便歇住,看了看周相仁:“你可以即刻回禀陛下,请他做好准备,数日之内,便可还京了。” “什、什么?” “如今也可以告诉你,我施了离间计,安逆与其头号大将史思明已然反目,昨夜长安城激斗半夜,如今想来仍在酣战。”叶畅道:“事不宜迟,我这便要督军向长安,你速速回禀陛下!” “离间计……安禄山与史思明反目内斗?这……这怎么可能?” 周相仁瞠目结舌呆在那儿,半晌回不过神来。在他看来,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要知道,如今雍县聚集的各方官员越来越多,也有不少向李隆基献计者,其中便有人献离间计,说是要离间安禄山与其麾下大将的关系。而史思明因为可以说是安禄山麾下头号大将、整个安禄山势力中前五位的巨头,所以也是这些自诩智计者们离间的对象。 但是李隆基与诸重臣商议时,都觉得这是纸上谈兵之计,安禄山与史思明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他们之间即使不说是穿一条裤子,却也绝不是一般的离间之计能够使之反目的,即使要施离间计,也绝非一天两天可以见效,正所谓远水不解近渴,于朝廷大计并无多大作用。 但叶畅却将这个纸上谈兵的离间计用成了? 他还待细问,却发觉大帐之中,已经看不到叶畅,忙追出营帐,却发觉大帐之外,一队队军士,肃然无声自军营中出来。随着这些军士到了校场,数万将士在迅速集合,而这么多人整队行动,竟然未发出什么杂乱之声! 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让周相仁打消了继续寻叶畅相问的念头。 “严公治军,果然不逊于古之名将――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此名将,离间计这普通之策,到他手中却能化腐朽为神奇,这也再正常不过了。我又不想着去当将军,要知道那么多做什么,只要尽快将叶公的好消息禀报圣人,我便已经是立了大功!” 想到这里,他回到主才的大营之中,寻了一个招呼他的小吏,请他代为向叶畅告辞,自己便带着随从离营而去。 叶畅在他面前的一番言行,并非做作,而是真实。 在大军集结完毕之后,他也没有做太长的战前动员,只是一指长安方向:“长安沦入贼手久矣,百万黎庶盼望王师亦久矣,今日贼既内斗,互攻不止,正是我等收复长安之良机――卓舜辅、安元光,你二人共领一军,先夺咸阳,为我军前站。遣快使与辛京昊,令他星夜进军,勿失军机,与我本部会于长安,形成东西夹击之势。” 这二将领命而去,叶畅目光一转,发觉诸将中有一些人神态颇异,其为首者,正是王思礼。 他手中的军队,如今数量已是不少,其中主力自然还是他招募的筑路工人。但除此之外,哥舒翰部下亦并入他的军中,哥舒翰本人为了避嫌,自请去与张忠志对峙,但其兵力,却留下一半,供叶畅驱使。 留下的诸将之首,就是这个王思礼。 对于这些人,叶畅的使用是有些顾虑的,毕竟这些人是迫于形势才到他的手下,而不是真正忠于他。 “叶公,我等入叶公帐下效力也有些时日,只恨才疏学浅,一直不能派上什么用场。如今眼见决战在即,还请叶公吩咐!” 见叶畅望向自己,王思礼前进一步道。 因为裴冕的事情,哥舒翰部的处境甚为尴尬,他们明明是忠于李隆基的部队,但却出现了一个忠于李亨杀死永王的叛逆,连累到他们全军的忠诚受到怀疑。若他们不能在战场上以血洗刷这一怀疑,毫无疑问,在战争结束之后,他们的下场绝对不会好看。 叶畅听得他请战,眉头一扬:“确实有一事要烦劳王将军,我大军东西合围,安贼必败,唯一可虑者,便是他们会四散逃遁,祸乱地方。故此,我欲以王将军领一军,前往子午谷道,断绝其南遁之路。” “这……这岂能有功可立?”听得叶畅这样安排,王思礼急道。 “王将军,要不换你去夺咸阳,我另遣卓舜辅他们去南面?”叶畅面色一沉:“你能立军令状,半日之内夺下咸阳,我便更改将令!” 王思礼神情顿时僵住。 半日夺取咸阳,在他看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这分明是为难他们! “叶公,他们就能半日拿下咸阳?” “要不让他们也立下军令给你瞧瞧?”叶畅似笑非笑地道。 “这……末将不敢。”王思礼与他目光相对,不免心中一寒,只能垂头道。 “既是如此,依令行事,你尽管放心,能阻绝安贼败军南下,便是大功,我自不吝向朝廷请赏。若是你等办事不利,致令安贼残部逃至南方,我亦必奏明天子,请其重罚!” “是。”王思礼应了一声。 诸将领命而去之后,叶畅身边淳明道:“郎君何不厚遇结好之?” “我如今掌握天下之兵近乎大半,若再将哥舒翰部也拉入帐下,莫说天子,就是我自己夜里睡觉都不自安。况且,哥舒翰与其部,名声虽大,实际上却并非良将,不恤士卒不顾大局,只求个人功绩封赏,我实在是看不起他们。”叶畅吁了口气:“此等旧军,迟早要被裁汰,何必过于重视他们!” 不是叶畅太过自傲,这是他的真实想法。火铳已经研制出来,下一步就是改良与实战装备,旧的冷兵器时代的军队,都要被裁汰,而新式的火枪兵,在纪律上唯有更加严明,才能发挥出更大的战斗力,至于个人勇武,完全成为战场上非决定性的因素了。 叶畅从不认为火器不会外传,他再注意保密,也只能保证自己的火药配方和火器领先于别国,十年或二十年后,周边国家肯定也会出现火器,象大食这样的大帝国,更可以集中工匠研制出自己的火枪来。所以,叶畅觉得最重要的是用更先进的军制与科技,来提升自己的优势,而不是单纯的技术保密。 “原来如此。”淳明虽然还不明白叶畅想的到底有多远,但既然叶畅不是疏忽,而是有意如此,那必然是有道理的。 “淳明,待天下太平之后,你想要做什么?”叶畅看着这个当初自己买来的小僮仆,笑着问道。 “我愚驽,才能学问比不过诸位师弟,但我见他们功业之心都重,都志在四方,愿意为郎君守着旅顺书院。” 淳明这是真心话,叶畅培养出来的这些年轻人,朝气蓬勃的同时,也都有极强的进取之心,让他们在旅顺书院当一个院长,着实令其有些为难。随着叶畅事务越来越繁忙,这几年旅顺书院的院长工作,实际上是由淳明等年长些的已经毕业了的学子轮流承担的,但今后肯定是要有一个专人来为此。 “这个倒是很适合你,而且今后不只一家旅顺书院,长安洛阳安能没有书院?”叶畅笑道:“这事情我们就说定了,有你在旅顺书院,我心甚安!” 旅顺书院将会为叶畅源源不断地培养人才,这个院长之职,莫看声名不显功业不彰,却是一个对叶畅重要性非常大的岗位,淳明能静下心来做此事,确实给叶畅帮助极大。 “先收复长安,收复长安之后,郎君便可以大婚,早些有了小郎君,这若大的家业才不愁有人承续!”淳明抓紧机会向叶畅进言道。 听得这里,叶畅微微一笑,迈步道:“好,就让我们为了小郎君,早日收复长安!” 第494章 各怀鬼胎算计忙 - 盛唐夜唱 - 波波 咸阳城甚至没有阻当叶畅半天! 卓舜辅、安元光领前锋一到,安禄山安排在咸阳的安守志立刻为部下所擒,献与卓、安二人。一直在关注这边消息的王思礼此时才明白过来,叶畅有把握令卓安二人半日夺取咸阳,原因在于他早就将安禄山部下的中层将领收买了一大批。安禄山虽然能向这些人许与荣华富贵,可眼见大厦将倾之下,这些人怎么会不起异心,而论起撒钱,全天下又有谁能比得过叶畅? 这个时候王思礼顿足懊恼,后悔不迭,若是当初他敢立下军令状,这头功就是他的――对叶畅的人品,他还是非常信任的,他若真立了军令状,叶畅也绝对会全力支持他。 可惜,事到如今,后悔亦无用处,他只能灰溜溜地领着本部绕道向南,去堵截有可能南逃的安禄山败军。 咸阳失守、安守志被擒的消息,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传回长安,等消息传到长安之际,叶畅的先锋斥侯,也已经出现在长安的外围了。 控制着金光门的,乃是安禄山部,得知这个消息,他们片刻也不敢耽搁,立刻禀报给严庄。严庄闻得此讯,险些吐血,只能又赶往兴庆宫,去见安禄山。 只不过此时长安城中的形势颇为微妙,史思明部控制着长安城东南部,大约占据了三分之一的所在,安禄山控制着大部分,约是三分之二的区域,双方此前内讧了两夜一日,总算都还有所顾忌,虽然颇有死伤,却还未分出胜负。 “叶畅大军已至?”安禄山躺在床上,听得这个消息,顿时坐了起来,心中又惊又怒:“安守志也背叛了我,他们全都背叛了我!” 严庄身上冷汗涔涔,前日接到卢杞告密,得知史思明、刘骆谷等勾结欲发动兵变,他为了性命,总算与安思绪一起来见了安禄山一次,安禄山伤病缠身,视力已经极度模糊,但闻得此事之后惊跃而起,大骂史思明不止。 隔绝安禄山与外头,虽然是严庄的狡计,但也合乎安禄山现在的身体状况,故此严庄行此策时,是狡言诡辩,得了安禄山允许的,如今史思明却欲以此为借口发动兵变,如何不让已经变得非常多疑的安禄山愤怒至极。 在他看来,这分明是史思明忘恩负义,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于背后****一刀。至于史思明为何要****这一刀,无论是想拿他的脑袋找李隆基请功脱罪,还是想取代他当这个大燕国的皇帝,总之理由是不缺的。 安禄山初时还想用隐秘的手段解决掉史思明,但是史思明谨慎,刘骆谷情报又及时,加上有心人的推波助澜,双方的暗中较量顿时变成了明面上的摊牌,安禄山毕竟积威日久,在他亲自出面之后,史思明能掌握的部队也只有自己的嫡系和刘骆谷拉拢的少数人马,这等情形之下,双方斗得旗鼓相当,安禄山也只是略占优势,长安城便成了战场。 打成这模样,两边都颇有伤亡,让他们难以收手,也一时无法坐下来谈,偏偏此时,叶畅兵贵神速,已经军临城下。 “安守志家眷都在城中,只怕不敢背叛陛下,其间恐另有缘故……”严庄很想这样劝,可是前几回这样劝都换来了一顿鞭挞,他就不免有些犹豫。 好在今日安禄山与前段时间有所不同。 史思明的内讧,让安禄山彻底清醒过来,又恢复到那个枭雄,虽然还是多疑暴虐,却不再那么轻易发泄怒火。 “此事暂且搁住,如今有两件事情必须去做,第一件事情,你遣使者去史思明那儿,只问他一句,是想要我脑袋,还是想要我的位置,若是这二者,在叶畅入城之前,我先杀他,若不是这二者,就让他乖乖将他控制的地盘守好,若我所守之区有所需要,他需得速来援助,他的地盘有危险,我也不会坐视。” 严庄哆嗦了一下,这就是说,双方明明已经杀得血流成河,却还是要携手对付叶畅,只是这等情形之下,双方真能够无视旧怨吗? 更重要的是,这种合作,对他来说,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他同样也不敢表达自己的意见,毕竟此时此境,也唯有安史再度携手,才有可能渡过难关。 “其二,你将这些时日有些不稳的官员都关起来,潼关失守的消息传出去,必定是他们当中有人与叶畅余党相勾结,他们乃是叶畅的天然内应,若不能控制好,没准城门不等叶畅来打,就被他们献了出去!”安禄山说到这,狞笑道:“手段可以激烈一些,长安城……咱们未必守得住,军无战心,终究还是要回范阳,既然如此,咱们何不多带些金银财宝,这些狗官这些年吃我的用我的,如今都得给我吐出来!” 这第二个对策内中含义,更让严庄一凛:安禄山有退出长安之意! 自从入长安以来,安禄山便事事不顺,发动政变没有完全成功,反而葬送了最喜爱的儿子,追杀叶畅、李隆基没有任何战果,反而损失折将……这些就不提了,最重要的是,他的身体状况日益恶化,想到即将到来的长安的酷暑,他真担心自己的性命会不会丢在这里。 叶落归根,安禄山虽不知自己真正的根在哪儿,但他已经将范阳当成了自己的根。就算死,他也希望是死在范阳,而不是长安之中。 严庄在一凛之后,又满心欢喜,这可是一个美差,安禄山几乎就是授权他去搜刮长安城中的官员贵人们,这些人当中有不少世代勋贵,家产之丰,不说富可敌国,至少是数十万上百万贯毫无问题! 他们会将金银存在地窖之中,只要挖得一窖,严庄这个经办人就可以给自己分到不少的财富! 此时严庄,对于成为帝国宰相也已经不抱希望,只想着若是大事不成,能够顺利脱身,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当富足翁。 他领命而去之后,安禄山看着他的背影,因为视力严重减退,安禄山眼中的严庄,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目光突然变冷,厉声道:“驴儿,你去将庆绪唤来!” 李驴儿闻言离开,没有多久,安庆绪便到了安禄山面前,见着自己父亲,他战战兢兢,不敢大意。这些时日,严庄、李驴儿等没少受安禄山殴打,他这个所谓的太子同样如此。这让他心生怨恨,特别是安禄山毫不掩饰对幼子的偏袒,更让他坐立不安。 “这些时日,你与严庄做得好事!”安禄山召他来之后,披头盖脑,先是一句责骂,吓得安庆绪立刻跪倒。 不过今日安禄山也只骂了一句,紧接着便又道:“你让我甚是失望,如今还有一件事情要交与你,若是得成,算是将功折过,若是不成,你这太子位置就不要想了!” “父皇、儿臣必定全力以赴至死方休!” 听得他口中说出这个“死”字,安禄山心里就极度不喜,但此时用人之际,他手中又没有别的可以信任者,只是哼了一声,然后道:“我要你选派可靠人手,在长安城各处布下引火之物,只待我退出长安,便选死士,四处引燃,烧杀入城的唐军!就算烧不死李隆基与叶畅,也要给他们一个焦土长安!” 安庆绪听得这里浑身一颤,他在长安呆的时间可没有兄长死鬼安庆宗多,长安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都让他沉浸于其间不可自拔,所以,他根本不想离开长安,更不想毁掉这样的长安。 他忍不住问道:“父皇何必如此,我听闻父皇已令人与史思明商议携手之事,父皇既有此意,史思明想为不会拒绝,既是如此,两军联手,岂会怕了叶畅?” “你懂个屁!史思明若是你这般蠢,老子早就杀了他不知多少遍!”安禄山冷笑了一声:“如今我早就明白,此次事端,根本就是叶畅意料之中的,他早就准备好了,这一次将我和史思明一网打尽,就算我与史思明不反复,也不可能挡得住这个狗贼奸诈之徒!他将我诱离范阳,让我们离开老巢,就是要将所有边军中胡人杀尽灭绝!当初他对高仙芝下手时,我就应想到的,如今你看哥舒翰那蠢货在他手中日子也不好过!他的心大得紧,既是布下这样的大局,又怎么会给我翻盘的机会,如果我料不差,前两天史思明突然意欲兵变,其背后也是叶畅遣人唆使!” 这番话说出来,吓得安庆绪险些尿了裤子。 因为安禄山已经很明确地表示,他怕叶畅,畏之如虎! 而且若安禄山方才的携测全部属实,那么叶畅心机之深,便是被人称为枭雄的安禄山拍马也赶不上。 这个局布下来,叛逆、恶人的名声,安禄山、李亨等都受了,乱国、残民的名声,李隆基、杨国忠等受了。唯有他叶畅,以力挽狂澜的英雄之姿,雄据于百姓心中,留名于青史之上! 安禄山将李隆基的子孙杀得没剩几个,残余数人,除了李亨的两个儿子,其余尽皆不成器。这样待李隆基死后,这天下会是谁的? 偏偏局势至此,就算全天下人都能看得明白,却也根本无法改变,就是全天下人心怀猜测,却也不能用此来指责叶畅! 正如禹治水之后,舜便不得不禅位于其,到那时,李唐皇族当中只怕就有人迫不及待要跳出来当从龙之臣了。 “是,谨遵父皇之命!” 意识到这一点,安庆绪也从对长安的不舍惋惜中挣脱出来,应声说道。 若这一切都是叶畅的布局,岂不意味着他们父子就象蠢牛一般,被叶畅牵着鼻子走!既是如此,叶畅也休想得到一个完整的长安,玉石俱焚,这个因果,全都该应在叶畅身上! 安禄山的使者到了史思明处,将安禄山的意思说了一遍,史思明不急着回应,而是将刘骆谷又召请来。 刘骆谷原本是最忠于安禄山的,这么多年来,安禄山也对他信任有加,他在长安城中所需金年,安禄山几乎从不打折扣。他与史思明发动的初衷,也是因为严庄隔绝内外,而不是真正要造安禄山的反。 但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就算是有一百张口,也休想要辩解清楚了。他也唯有全心全力辅佐史思明,才有可能活下去。 故此听得史思明问计,沉吟了会儿之后,刘骆谷道:“史公以为,陛下此言有几分真意?” “自然是十足的真意,他和我的头号大敌,始终是叶畅,我们之间的厮杀,不过是利益之争,与叶畅的厮杀,却是生死之半。虽然我不欲承认,但却又不得不承认,如今三家之中,叶畅最强,我最弱,而安公唯有与我联手,方可以与叶畅稍稍较量。” “那么史公何不答应?” “我只担心一件事情,安胖子在背后捅我刀子!他既然能装病骗过我们一回,难道就不会再装弱骗我给他垫背?而且,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必定是准备离开长安了,到时留我断后,他自己跑回范阳去逍遥自在?” “潼关、蒲津尽皆陷落,如何能逃回范阳?” “我若知道,我已经逃走了,谁会留在这送死之地?安胖子必定是有主意的,当初他险些被砍了脑袋尚且能脱身,此次他有兵有将,岂无脱身谋划?所以,我请你来,是想你借着人脉,盯紧安胖子手下的动静,看看他们究竟在做什么打算!” 刘骆谷苦笑了一下,他叛安投史,原先的情报与人脉关系如今很多都断了,史思明这个要求,还当真不是很容易。 可是事已至此,他也唯有尽力去做了 出了史思明之宅,刘骆谷没有直接乘上马车,而是走在长安的大街上,让冷风吹着自己的脸。他同样觉得,他们如今的处境,似乎就是叶畅有意牵引所致。既是如此,如今离长安城已经不远的叶畅,是否也预料到城中会发生的事情,而准备好了对策? 双方都在算计,不,三方都在算计,但刘骆谷怎么也没有自信,自己这方的算计能够奈何得了叶畅。 第495章 孤注一掷任成败 - 盛唐夜唱 - 波波 长安城的金光门就在叶畅的视线之内,只不过以前,他不会用望远镜来观察这座门,现在则不然,他在距离金光门足有十里之外,远远眺望着这座大唐的都城。 卞平神情有几分落寞,站在他的身边,一声都不敢吭。 放下望远镜,叶畅平静地转过来对着他,见他还是这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还是心中不甘?” “着实心中不甘,总觉得,原本可以一举定之的。”卞平道。 “做你这一行的,万万不可心急,也千万不要想着一举定之,要知道,这些手段,终究只是辅助,可以有头功,却不可能有全功。安禄山,一杂胡,能窃居高位,岂是侥幸!故此,你们在城中站不住脚,被驱赶出来,也是应当之事,初时我为何要你做好最不利时撤退的预案,便是知道会如此。” 叶畅拍了拍卞平的肩膀,安慰这个负责情报细作的家伙。 安禄山决定与史思明再联手后,立刻开始清洗长安城中的百官,他既然打定主意要退回范阳,自然就不再顾忌,稍有嫌疑者尽皆被捕,卞平虽然心思细密,却也无法面对这种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局面,好在他事前得了叶畅叮嘱,事有不谐,立刻撤离,故此受到的损失不算太大。但他原本准备让城中秘密联络的官员献城的,这个打算就被彻底破坏了。 见他犹有些意难平,叶畅又道:“你们做得已经足够漂亮了,总得留些功劳给别人……还有一事,你要注意,你与城中尚未曝露者联络一下,要他们注意保护长安城。” “郎君是担心安禄山狗急跳墙?” “那是必然的,他若守不住长安,岂会将这样一座好端端的城市留给我们?毁了长安,多少可以分散我的精力,他若是专心逃脱,没准还可以凭借这个阻我一阻。” “是!” 吩咐完此事之后,叶畅再未多说别的,他转回军营,下令夺取长安城外围的村落。安禄山对这些村落只是象征性地防守,然后纵火弃之,全军都缩回长安城内。 卞平跟在叶畅身边,见他虽然是调兵遣将,却只是布置围城,并没有真正开始攻城。他心中有些不解,莫非叶公是要与安贼打持久战? 但旋即他推翻了这种猜测,因为李隆基的使者又来了。 仍然是周相仁,他满面风尘卜卜之色,见着叶畅,深施一礼:“叶公,圣人听闻叶公请他准备返京,又遣奴婢来传话,叶公切勿因圣人而改变自己的计划,当以爱惜士卒为先。” 叶畅微微一笑:“我知道了,既是如此,你在我军中暂歇几日,看我破贼之后再去回禀圣人。” 他一语将周相仁打发走,卞平却从中听出了叶畅的决心与信心。叶畅分明是有绝对把握,能够在短时间内攻破长安城,既然如此,那么就不可能与安禄山打持久战了。 打发走周相仁,叶畅看了看卞平,笑着道:“与我去见见辛京昊与岳曦,他二人在潼关打得不错。” “他们到了?”卞平讶然道。 叶畅一笑,这厮现在也会玩花招了,他主管情侦,岂会不知辛京昊与岳曦已经在长安城东,夺了灞桥遥指春明门。 辛京昊一见叶畅,立刻下拜大礼:“京昊拜见叶公!数月不见,叶公身体可安好?” “哈哈哈,起来起来!”叶畅大笑将他拉了起来:“京昊,你在潼关打得漂亮!” “是叶公锦囊妙计,某不过只是一执行者罢了,换了任何人,都能胜之!” 这厮倒是谦逊,不过他方才称叶畅为叶公,自称为京昊,这其中蕴含的意思非浅。 “岳曦,如今可知,军务不易?”叶畅又笑着看向岳曦。 岳曦面有惭色:“郎君说得是,如今我总算明白,为何郎君不以我领兵了。” 岳曦这个人在军事上有些纸上谈兵,叶畅长时间将他放在筑路工地之上,让他以军法训练筑路工人,原本是想增加他的实际经验,帮助他成长成为文武全才的人物,但他训练工人有成,对于自己的军事才能更为自负,直到潼关之战,千军万马会战之中,他发觉自己还是太过想当然,最突出的就是他发明的那种攻城炸药车,实际上的作用并不大。 而如果不是运气,也不可能炸塌潼关城门。 “人都请来了么?”叶畅与众人寒喧过后问道。 “已经从军中选拔出来了,一千二百名,随时可以派上用场,还有两千人备用!” “好!” 听得这个消息,叶畅大喜,他看了看岳曦,点头道:“你能吃一堑长一智,实在是再好不过了。既是如此,我便将此事交与你督促,务必三日之内完成――你有计划了么?” “已有腹案,只待郎君批准!” 他们说得和打哑谜一般,听得卞平一头雾水,但很快,他就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长安城既然是大唐国都,自然是数一数二的坚城,虽然从战略上说,在潼关失守四面被围之后,守长安这个孤城没有什么意义,可是若安禄山、史思明横下一条心要与长安城共存亡的话,想要攻下此城,不仅耗时耗力,而且损伤必大。 城中百姓,更是会十不存一! 故此,叶畅并不打算蚁附攻城,他的打算很明确,既然火药能炸塌潼关城门,那么就也可以炸塌长安城门。 只不过有了潼关教训,安禄山必有防备,火药想要接近城墙,必不容易,没准要付出巨大的伤亡。 故此,叶畅早有计较,让岳曦准备好矿工。 辛京昊与岳曦带领的洛阳军中,原本就有两万余人乃是从修武附近招募来的工人,其中不少都是善于钻穴挖坑的矿工。岳曦从中挑选出三千二百名,再准备好充足的工具,便于长安北门、东门之外,夺取靠近城墙的村落,于民宅中挖洞凿穴,开掘地道。 同时,亦在长安城外挖掘壕沟,以掩盖大量土石运转,做出准备长期围困长安的模样来。 三千二百工人轮流挖掘,长安周围又是平原,土质易于开挖,故此进展得极快,仅是短短三天时间,地道就穿过护城壕沟,来到了长安城下。 长安城内,负责东门镇守的史思明阴沉着脸,走到城墙之下,看着那几口大缸:“动静如何?” “越发响了,离城墙不远!”在那大缸之旁负责监听的士卒禀报道。 唐军大兴土木,挖壕掘沟,虽然在最初时掩盖了自己的目的,但第二天,史思明就发觉不对,令人在城内挖坑,将几口大缸倒扣于坑内,又让听力出众的士卒整日监听,果然给他听到了动静,他顿时判断出,对方正准备穴攻! 冷兵器时代攻城,穴攻亦不少见,史思明自有应对之策,他先是令监听士卒判断出地道掘进的方向,然后在确认的方向横着挖出壕沟,再令士卒昼夜监视。无论唐军多能掘地道,但那地道总不可能让唐军千军万马一起拥入,到头来还是一个个钻出来,那时他的部下就可以瓮中捉鳖。 这种应对,中规中矩,自古以来的兵法大家们都是如此做的。史思明想想还不放心,便又令人准备好柴草,若是风向合适,他还准备来个烟熏火燎。 他这边唐军既然有异动,安禄山那边岂会没有!安禄山如今精力不济,不可能亲自去指挥守城,严庄这个书生出谋划策阴谋诡计尚可,但是要真正独当一面却是不易。故此,史思明还专门遣人去示警,安禄山也派人来劳军道谢,双方的关系,倒因为这个而有些更亲近了。 “既然已经到城墙之下,想来就是这两天了。”史思明喃喃地道。 “能先挫叶畅锐气,亦是不错。”刘骆谷一脸疲乏地道。 “让你打探的事情,可有着落了?”史思明问道。 “有些眉目了,有人告诉我,太子殿下暗中令人在城内各处布置火种,遣死士守护。”刘骆谷道:“看情形,陛下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若是城真被攻破,他必然会纵火焚城。” “什么陛下太子,事到如今,你还不敢说他!”史思明听得这个消息,先是埋怨了一句刘骆谷还不忘旧情,但紧接着他眉头竖起来:“也就是说,安禄山对守住长安城,连半点把握都没有,他不甘心将一个完好的长安交与叶畅,拿定主意要毁了长安……不对,他要逃!” “史公不是早就说了,他准备逃回范阳么?”刘骆谷有些不以为然。 “不是,他在这一两天之内就要逃!”史思明吸了口寒气,咒骂了几句,然后厉声道:“你立刻想法子把消息传给叶畅,就说安禄山准备拿我们垫背,他自己放火逃走!” “什么?”刘骆谷大惊失色。 他确实有办法将消息传到叶畅那儿,但双方是死敌,史思明此举,有何用意? “我会告诉安禄山,消息我泄露给叶畅了,让他自己瞧着办。”史思明阴笑道:“他既然有法子脱身,就休想甩了我们,要死一块死,要活一起活!” 明白他的意思之后,刘骆谷除了苦笑,别无办法。 安禄山与史思明自反目之后,彼此之间就缺乏最起码的信任,双方都怕对方在背后给自己一刀,故此相互牵制。如今虽然表面上不再厮杀,但暗地里却都在防备。 想到这里,刘骆谷不免灰心丧气,当初正是抓住了李隆基、杨国忠、李亨等各怀鬼胎相互牵制的机会,安禄山才能够举事,但现在,反而是他们这边,相互扯起后腿来。 虽然心有不甘,却不得不为。史思明将消息传给了安禄山,安禄山其时正召严庄询问城中内奸事宜,听了之后,气得再也控制不住,不但踢了严庄一个跟头,还直接下令道:“将此人砍了!” 严庄吓坏了,几乎屁滚尿流,当武士上来夹他的时候,安禄山却又道:“不是严大夫,是这厮!” 他指的是史思明派来的使者,那使者顿时惊慌失措,大叫求饶,安禄山不为所动,令武士将之砍了之后把头颅直接扔到了史思明的地盘去。 逃得一命的严庄抹着汗,战战兢兢地道:“陛下,如今当如何是好?” “史思明这厮,果然不愧是我多年挚交,当真明白我的心思,他必是发现了蛛丝马迹,知道我欲离开长安,故此拿这个威胁我,好让我带他一块儿走!”安禄山冷笑道:“只是他知我,我岂不知他!我砍了他的使者,他以为我是无计可施杀人泄怒,却不知我真实用意!如今我们准备已成,他就是将消息透露给了叶畅,叶畅也来不及布局了……叶畅的主意,我如何不知,史思明只道他是想挖地道攻城,我却知道,他必然是在城下埋那火药了!” “什么!”严庄失声一叫,然后顿时大悟:“这……这几日叶畅不攻城,只是挖掘地道,原来是为了埋火药?” “若长安城墙与潼关一般被炸塌了,这城如何还能守?我早料此事,故此根本就不准备守!叶畅发作,必在这一两日夜间,他只道我们未能识破其计,为了能一举尽功,现在肯定在安排攻城事宜,整个准备完成,最有可能的就是明夜!我今夜就破围而走,留个燃烧着的长安与他,看他是要救长安,还是要我的性命!以我对叶畅的认知,他必然觉得我如今是丧家之犬,逃不脱他的手掌,能尽可能减少损失就减少损失,所以定是优先救火。而且城中还有史思明,他总得先铲除了史思明,才能安心救火,又只有救了火之后,才可以去追我!” 严庄咽了口口水,看着安禄山,心中不知道是该佩服还是该蔑视。 安公终究是受伤病折磨,精力不济,虽然毒辣一如既往,但思考问题时,不免就有些想当然了。 叶畅既然有这许多设计,怎么会那么容易被他破围?而且史思明与长安城,又能阻止叶畅多长时间? “要你收拾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么?”安禄山又道:“那些笨重之物就不要带了,今夜都烧掉,只带金银,我只给你两个时辰时间,今天一定要动手!” 第496章 大厦已倾各西东 - 盛唐夜唱 - 波波 “叶公,为何不安排在后半夜,乘着贼人后半夜睡熟之机,再引燃火药,炸开城墙,乘势攻城,让贼人防备不及?” 叶畅准备用火药炸城,此时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故此,眼见叶畅下达命令,身边的淳明有些好奇地问道。 “若我们面对的真是强敌,自然选择后半夜较好,但如今城中还有什么强敌么?”叶畅笑道:“一群丧胆之辈,不过就是借站坚城壮胆,我若当他们的面,把他们看似坚固的外壳给剥了,你道他们会如何选择?” 城中逆军还有近二十万,但并不是说,这二十万人都是安禄山、史思明的亲信死士,虽然大半是能跟他们一起造反的部下,但若真到事不可为,他们也未必愿意陪安禄山史思明一起去死。 即使安禄山能控制住将领们的家人来威胁他们,却也控制不住每一个士兵。城墙若破,这些士兵哪里还会有死战之心?他们在长安城中搜刮得已经肥了,唯一的想法,应当是如何化妆成百姓,逃回家乡去当个富翁才是。 而兵士都逃了,只留下那些将领,又能有何用? “而且,卞平得到的消息,安禄山在长安城中也有所准备,他想要给我一座火城,若我是安禄山,必然会选择在炸城之前突围逃走,弃尾求生。他和你一样,肯定以为我是在后半夜炸城,绝对不会想到我会挑午时刚过就动手!” 说到这里,叶畅背手而立,在他面前长安城如山一般巍峨耸立。 “差不多了。”摸出怀表,叶畅喃喃说了一声。 怀表亦是辽东钟表工坊的新式产品,目前的体型还是偏大,约有一掌方圆,而且因为唯有最出色的工匠手工制作,才能保证其精度,故此产量极低,拿到市场上去卖,一个价值就数万贯。 怀表上显示的时间是午时十二点十四分。 当怀表时间指到十二时十五分时,地下隆隆声响了起来,长安城开始剧烈摇动,城里的人,无论是军是民,都惊慌失措四散乱跑,等大地的摇动结束之后,他们才茫然四顾,想要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如果离长安北城、东城近的,可以看得到,长安城的北面与东面,都有一大段城墙塌陷下来,只剩余断壁残垣。 城墙的缺口足有十余丈长,而塌陷的长度更是数倍于此,这样的剧变,让见到此情景的人,无论是兵卒还是百姓,都吓坏了。 有关叶畅的种种传闻,于是又浮现在他们心中。 特别是安史二人的部卒,前些时日长安城中流传的潼关失守的消息里,就有叶畅召来天雷,击碎门楼的说法,今日发生的一幕,与传闻何其相似,都是一声地底闷雷,然后地动城摇,城墙塌陷。 不仅如此,当初之际,潼关上可还有大将蔡希德亦被雷击杀而死,此次长安城上,两段城墙,足有数百名将士或死或伤,甚至化为齑粉尸骨无存! 紧随着城墙塌陷的,是唐军开始进攻。安禄山与史思明不是没有准备,他们虽然料错了叶畅发动的时间,却早早在城边布置好了预备部队,只待有个万一,就让这些预备部队去堵缺口。但城墙塌了那么一大截,连城外壕沟都被崩塌的石头填了起来,这些普通军士哪里不骇然的? 这么大的缺口,要付出多大代价才能堵上,而且叶畅还有手雷这样的强兵,另外,他们去堵城,万一叶畅又召神雷来,岂不是白白送死? 原本城中守军的精神支柱不过有二,其一是对安、史之敬畏,其二是对长安坚城的信心。但现在几乎是转眼间,支柱之一就已经崩塌,而此前安史内讧,也让另一根支柱发生动摇。 故此也不知是谁带头,这些叛军几乎都没有犹豫,转身便逃,根本没有几人去堵住城墙缺口。 即使还有少数忠于安、史者,一见只剩余自己数人,也不得不跟着逃走。 安禄山正在看着亲信收拾东西,他已经下定决心,今夜就纵火焚城然后再突围远遁。 “什么声响?” 爆炸声传来时,他猛然跳起,惊骇欲绝。 因为史思明内讧的缘故,他从兴庆宫搬到了大明宫,大明宫便在城北,离被炸塌的城墙并不远,那种震动传来,加上巨响,安禄山已然明白,叶畅竟然于白昼之时炸开了城墙! 不应当是夜里么?叶畅那狗贼一向不是自诩惜爱兵士性命,夜里攻城更有利一些么? 安禄山脑子里完全蒙了,过了好一会儿,他猛然醒悟:现在不是反思自己错误的时候,而是想法子脱身! “严庄,严庄人呢,快唤他来!”他连连叫道,然后又点了几个自己亲信将领的名字,这些人是他所信任者,也是他准备带着逃离长安的核心力量。既然打定主意断尾求生,除了这些人之外,其余所有人,他都准备舍弃。 点完这些人名之后,他又想起一件事情:“庆绪呢,让他行事,快让他行事!” 他咆哮叫嚷,吼声不停,院子之中的武士们也乱成一团。他此刻失去了冷静,挥动不知从哪儿抓来的皮鞭,见谁抽谁,使得院子里更是乱成一团。 叫喊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连滚带爬地赶了过来,却是安庆绪。 “父皇,不好了,不好了,北城、东城同时被炸开,如今唐军已经入城,虽然我军尚在抵挡,却撑不住多久……” “严庄呢,严庄这狗贼去了哪儿?” “跑了,孩儿听说他已经跑了,亲兵都找不着人!” “什么,严庄也跑了?”安禄山闻得此语,总算是清醒了几分,愣愣地问道。 “父皇,现在还管他做什么,咱们得走啊!” “来人,给我找到严庄,我要杀他全家,我要食其肉寝其皮!当然若不是他教唆,我如何会谋逆造反!”安禄山又暴怒,他只觉得血往上涌,两眼发黑,原本还可以模模糊糊看得到一点的视力,如今却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疯狂叫骂,原因在于他心中甚是清醒,他知道自己这一次什么退路都没有了。原本断尾求生的打算,因为叶畅反常的攻城时间而彻底作废,叶畅已经做好了准备,而他的逃跑准备却还没有做好,就是想走,也难以走脱。 “父皇,别管严庄了,咱们该怎么办,你快拿主意!”安庆绪虽然平日里口齿不清,这个时候却说得顺溜起来。 “对,对,拿主意……庆绪,我给你安排的事情,你记得么,点火,在长安各处都给我点火,就算死,也要让叶畅和我一起被烧死,李隆基,你什么都得不到!” 听得自己父亲有若疯魔的声音,安庆绪终于明白,这个时候还指望着父亲拿主意,那纯粹是等死。他二话不说,正准备离开,却被安禄山一把抓住了脖子。 “父皇,我这便去,这便去!”感觉到父亲死死抓着自己,也已经完全失去了判断能力,安庆绪叫道。 “还有,把他们全杀了,严庄,李猪儿,全部杀了,然后你也死,陪我死!” 安庆绪猛然哆嗦了一下:“父皇……” “快杀,快杀!猪儿过来,给我杀!” 双眼什么都看不清的安禄山,此际满心都是恐惧,他心里越是明白,人就越是疯狂,甚至想着拉这个世界与他一起毁灭。 李猪儿在一旁直哆嗦,乞怜地看着安庆绪。安庆绪心里想着是如何摆脱安禄山,正在这时,听得安禄山叫道:“为何还不动手,是了,是了,你这竖子也要造反,我早该杀了你,早该杀你,立庆恩为太子,他比你强得太多,你这竖子……” 安禄山一边说,一边卡住安庆绪的喉咙,意图要掐死他。他虽然伤病缠身,但身体肥硕,力量奇大,安庆绪全力挣扎,却也挣不脱。他既说不出话来,又呼吸困难,心中焦急不安,只能拿眼睛去瞄在一旁的李猪儿。 李猪儿吓得在那里瑟瑟发抖,与他目光相对,突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安禄山已经疯了,杀子,杀奴,谁他都要杀! 若等安禄山杀掉了安庆绪,他李猪儿又岂能活? 此时李猪儿并不知道,安禄山因为气血翻涌已经完全失明,他只知道安禄山绝对不会放过自己。故此他一咬牙,扑了过去,抽出安庆绪手腰间的剑,然后刺入安禄山的腹中! 安禄山只觉得腹中剧痛难忍,手一松,向后退了两步,往腹部一摸,湿漉漉的全是血。 “必是内贼害我。”安禄山叹息着摔倒在地上。 挣脱过来的安庆绪揉着自己的脖子,用惊骇的目光看着地上的安禄山。安禄山还没有死,躺在地上喘着气。安庆绪抬眼看着周围,发现院子里的武士们早在安禄山发疯之时就已经全部逃散了。 “这该如何是好?”他心里暗暗想。 他虽然擅长弓马骑射,但因为有些口吃的缘故,长期都有些自卑,此前拿主意的,要么是安禄山,要么是严庄,现在却要他自己做决定,一时之间,不免手足无措。 “对了,还有一人可以去求……” 琢磨了片刻,他猛然想起一人,当即迈步出门,发觉李猪儿也跟着他出来,不由得叹了口气。 众叛亲离,竟至于此! 他总算拢住了几百兵马,上街之后又抓了满街乱窜的散兵游勇,凑了千余人,然后便奔向东面。沿途抓着退下的败军相问,得知史思明已经败退到了城南,便折向南。此时长安城中杀声四起,安庆绪环看四周,自己安排纵火的人根本没有几个执行命令的。他心中明白,此时那些死士只怕也已有了自己的打算,却也无法去追究。 长安城虽大,却终有尽头,没过多久,安庆绪便到了史思明这边。史思明军容亦是不整,身边人数比他多不了多少,远远见他的兵马赶来,立刻做出戒备的姿态。安庆绪亲自上前呼喊,史思明才出来与他相见,安庆绪看到史思明模样,吓了一大跳。 史思明在爆炸发生之时就在城墙边,正命人继续监听地下的动静,故此崩塌的乱石击中了他。虽然侥幸捡回了性命,整个头都被纱布包了大半,此时正惊怒交加,见着安庆绪便厉声道:“安禄山人呢,莫非他断尾求生,连你这个儿子都不要了?” 安庆绪也不敢说安禄山被李猪儿捅了一剑生死不知,他哭道:“父皇病体沉重,已经无法支撑,我奉命来投靠史叔父,还请叔父收容!” 史思明愕然,原本准备一口拒绝,但看到安庆绪身后的这些将士,他突然改变了主意:“既是如此,你我不妨合兵一处,如今还有一座城门在我手中,我们立刻出城!” 他所说的还在他手中的城门,其实是曲江池的水门,此处唐军较少,他们近三千人马冲出去之后,不敢向东,只能往南,向着南山连绵的群峰遁去。 但才逃出不足数里,便听得身后马蹄声疾,烟尘遮天,显是大军来追。史思明见此情形,转头向安庆绪道:“事急矣,今日欲要脱身,唯有分头行事!” 安庆绪一愣:“如何分头行事?” “你我各领本部,能逃多少人便逃多少人。”史思明道。 “可是……” “若你不同意,我们现在就火拼一场!”史思明厉声道:“一切祸事,皆你父子所致,拿你首绩献与叶畅,或许还可以保我一条性命!” 他说此话时目露凶光,骇得安庆绪连连后退,只能自领本部而去。 见他仍向南面,史思明眼中闪过一丝凌厉光芒,回头看了看身边,对着一亲信道:“段乞奴,我待你如何?” “将军待我恩重如山,我愿意为将军效死!”段乞奴道。 “既是如此,你选一匹跛马,给自己留点伤,在此等着,追兵来此,必问你我往何处去了,你说往那边去了。”史思明向着安庆绪离开的方向一指道。 段乞奴闻言立刻明白他的打算,这是一计金蝉脱壳,也唯有深受史思明信任之人方可以行之。他用力点了点头,慨然应了下来:“小人知道,小人定然不负将军所托!” 第497章 锦衣貂帽入长安 - 盛唐夜唱 - 波波 王缙看了看自己与兄长身上的衣裳,又看了看两人头脸上的伤痕,露出了满意的笑。 王维有些不解,抱怨道:“此时为何不洗漱一番,就这样增见叶畅,岂不为其小视?” “兄长这就不明白了,就是这样去见,叶畅才会知道这几日我们吃了什么样的苦头。” “丢人之丑,何必外露?” “原本我们是想立下一番功劳,在朝廷光复之后可以自救,结果安逆棋高一招,竟然预先将咱们捉了起来。如今咱们并未立下多大的功劳,也只有拿苦劳说事了。”王缙苦笑着道。 两人正说间,看到一小队人马护送着叶畅过来。 “如今该怎么做?”王维向王缙问道。 “哭。”王缙道。 “什么?”王维没有反应过来。 王缙也不解释,瞅着叶畅已经到了面前,当即大叫一声,嚎淘大哭,从人群中走出去,拜倒在街侧。 此时长安城中仍然还有零散的战斗,个别地方还有火光,叶畅身边的护卫都是高度警惕的,故此王缙才一嚎,便立刻有人将他挡住。 不过王缙拜倒之后,叶畅认出他,从马上下来道:“这不是王公么,为何如此?” “终于将叶公盼回来了,下官这是喜极而泣!若非叶公,下官等皆已毙命于安逆之毒刑中矣!” 见他这等模样,叶畅哈哈一笑,安慰了几句,正准备把他打发走,就在这时,却见一个兵士飞奔而来:“发现安禄山了!” 叶畅眉头猛然一扬:“好,带路!” 安禄山仍然在大明宫中,他的生命力也确实顽强,腹部中剑,竟然没有死去。 他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耳朵还很灵敏,听得周围的声音,当一小队唐军搜索到这里时,他虽是一声不吭,却也知道,自己完了。 “这个大胖子……还穿着龙袍,必然是安贼了,不曾想我竟然立下这般大功,贺老九,你速速去禀报,其余人与我守住这里,莫让别人靠近!” 他听得有人在吩咐,然后有冰冷的铁器指着他的脖子,他苦笑了一下:“我已动弹不得,不必如此了。” “这安贼竟然还没死啊,还能说话!” “都别动他,等上面的指示!” 听得这些兵士们的声音,安禄山原本以为他们接下来就要四处搜刮,难得进入皇宫一趟,若不抢个盆满钵满,岂不是白来一趟。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些士兵都安静下来,虽然在他们的小声谈论中,对这皇宫里壮美的建筑、华丽的装饰也都带着羡慕之色,但并无一人去抢掠。 叶畅这厮,治军还真严啊…… 也不知等了多久,安禄山听得有一群人的脚步声传来,他知道,定然是叶畅到了。 “还有气么?”果然,他听到了叶畅的声音。 “尚有。”安禄山自己回答道。 叶畅也吃了一惊,看安禄山这模样,分明是奄奄一息,但意识却很清楚。他愣了一下,然后笑道:“安大夫,今日不意又相见了。” “叶畅,只恨当初你尚微时,我百般顾忌,不曾及早除去你,至有今日。”安禄山道:“事已至此,何必多言,给我一个痛快。” 叶畅听他提起旧事,不禁摇了摇头。 当年他微末之时,就因为不小心得知了安禄山杀进京告状的胡人而被其部下追杀,甚至让原本的叶畅魂飞魄散,他这个新的叶畅自另一世穿空而来。在某种程度上说,安禄山其实已经将那个当初的他除去了。 当然,这种话不必解释与他听,叶畅道:“世间即使没有我,安禄山,你也成不了事。” “若无你,谁能阻我?李隆基年老昏聩,杨国忠自大无能,李林甫一死,谁能阻我?” “刺你一剑者,却不是我。”叶畅道:“以你骄狂暴虐,稍稍得意便不知收敛,即使这世上从来没有我,你也必死于自己的骄狂暴虐!” 此语一出,轮到安禄山哑口无语了。 “此贼也有今日,当真是苍天有眼,叶公真不愧是国之干城,安贼猖獗,却依然被叶公一鼓定之!”王缙在旁说道。 原本叶畅是要打发他走的,但是得知安禄山被擒之后,一时忘了处置他,让他也跟了过来。安禄山听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微扬起头:“此必我入京后投靠我的书生,奴颜婢膝,我却连名字都记不得,只怕未让严庄将此辈拷死。不过也好,叶畅,此辈日后必为你心腹之患!” 听他这样说自己等,王缙虽是面皮厚,也禁不住大怒。不过当着叶畅的面,他也不好多说别的,只是笑着道:“安贼有所不知,我等乃奉叶公之命,在城中欲为内应,汝潼关大败的消息,便是我等传遍长安。可笑,你以为我等对你虚以委蛇,岂是真心向你?你这等残暴不仁不忠不义的蛮胡,凭什么能让士人归心?” 安禄山身体一动,又惊又怒:“果然是你们,果然是你们!” 他败得如此迅速,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军无战心,而军无战心的最重要原因,又在于退往范阳的道路被截断。所以,当初潼关兵败的消息被传播之后,他才会下定决心放弃长安,只不过叶畅行动甚为迅速,让他无法从容退走,只能最后安排一个乘乱断尾求生之局。可惜的是,就连这一断尾求生,也仍然在叶畅的速攻之下成了笑话。 “不仅如此,你部下诸将,如今纷纷反戈,亦与我等有关。这些时日,我等明里暗里与他们联络,早得了他们的支持,你难道没有觉察到,今日城墙一塌,你的兵卒便象无头的苍蝇了么?” 叶畅笑吟吟摇了摇头,让欲要发怒的卓舜辅与安元光稍安勿躁。王缙这厮舌烂莲花,想要凭着这两片嘴唇,将今日之功占去大头,引得卓、安等武将不满,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叶畅心中也承认,王缙说的有几分道理。今日入城的顺利,甚至还胜过了他的意料。王缙等人与安禄山的中下层将领相联络,倒是颇有作用,别的不说,他们原本是被严庄拘禁在十王宅拷掠勒索,但城墙一塌,与他们有联络的武将立刻将他们全部放了出来。 “安禄山,如何处置你,唯天子可以定夺,你这几天就好生养着。”叶畅见王缙功也表完了,便对安禄山道。 安禄山哆嗦了一下,抬起脸看着叶畅,虽然他视力丧失,却也知道,叶畅就在那个位置:“何不给我一个痛快?” “将安禄山抬到偏房,让军医给他包扎,满肚子肥油倒也有些好处,不仅这一剑没有穿入腹腔,流血都流得不多。”叶畅对身边人吩咐道。 “叶畅,你亦是当世英雄,见我如此,难道就不兔死狐悲么?”安禄山大叫道:“你若不给我一个痛快,必有一日,你与我一般下场!” 但是叶畅仍然不理睬他,安禄山听得众人脚步声离开,他勉强坐起,又大叫:“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他们李唐都是没有良心的贱种,叶畅,你会死得比我还惨,比我还惨!” 自有军士将安禄山的嘴给堵上,王维听得他这样叫,身体微微颤了一下,悄然看向叶畅。 安禄山自己不学无术,什么兔死狗烹鸟尽弓藏,都是高尚、严庄当初劝他起事时的说辞,他倒是记得清楚,现在拿来对叶畅说。但是话虽是他拾人牙慧,却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从李渊起,李唐家的皇帝,对待功臣就不能说“宽厚”。 这或许并不是他们的性格使然,而是他们的地位决定的,身为天子,如何能不猜忌多疑,如何能不刻薄寡恩? 叶畅如今功业之高,声名之重,自李唐建国以来,绝无第二人可想。功高震主,以叶畅的聪明,岂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王维从叶畅脸上,看到的并不是愤怒、忌惮、担忧,而是淡淡的笑。 那笑容仿佛说他智珠在握,根本不担忧可能发生的君臣猜忌。 王维心里微微跳了一下:叶畅为什么这么自信,难道说,他从天子那里得到了什么许诺? 不论叶畅是为何显得如此自信,都不是王维所知道的。出了大明宫,叶畅转过脸,看着亦步亦趋的王缙:“王公等人功绩,我已知矣,必不敢隐瞒,定会禀报陛下。” 王缙这个时候心头一热,面上却苦笑道:“也不算什么功劳,只求陛下与叶公不要追究我们从贼之过。” “功就是功,岂可不记?不过如今还有一件事情需要王公来操持,我对长安陷敌之后城中情形并不是十分了解,特别是百官表现,更是未能尽知。如今滞留在长安的官员,数量足有数千,他们是真心从贼,还是迫不得已,亦或曾如同王公这样有功于朝廷,都需要加以分别。”叶畅看着王缙,似笑非笑地道:“此事就交与王公兄弟,如何?” 王缙先是大喜,然后大怖。 喜是因为他终于被叶畅接纳,此前因为球市而产生的芥蒂,虽然不算全消,至少叶畅是不准备找他算旧账了。 大怖,则是因为这看起来风光无限的职务,其实是一个烫手的栗子。 李亨与安禄山发动政变,李隆基仓皇出逃,因此失陷于长安城中的有品秩的官员就数以千计,贵戚数量更是不知多少,这些人可都非同一般,进行分别,在能讨好其中一部分人的同时,也必然会得罪其中一部分人。 特别是那些忠于李亨的,往往与李隆基有旧谊,这些人算不算从逆? 王缙正琢磨着要不要接下这个活儿,叶畅又开口了:“怎么,王公有什么难处?” 王缙心顿时一跳,立刻暗骂自己何其蠢也。 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眼见着叶畅在朝廷中的影响将无人能及,成为朝中第一大势力,他既然想成为这一势力中的一员,自然就得为这一势力出死力,否则叶畅凭什么用他? 因此,他根本不必考虑讨好谁得罪谁的问题,他要考虑的只应有一个:讨好叶畅。 那些陷于长安的百官,凡与叶畅有仇有怨的,即使没有真心从贼,也必然有附逆之劣迹。凡与叶畅亲近交好的,即使曾经为李亨、安禄山所驱使,也必然是虚以委蛇身在曹营心在汉! 拿定主意之后,王缙挺胸昂然道:“并无太大难处,唯一可虑者,便是愚兄弟驽钝,办事不合叶公之意,故此,还请叶公安排一人相助。” 叶畅笑了一下,王缙果然明白他的意思。 人皆有私心,此次李、安之乱,他如果不借机清洗一番,那就是奇蠢无比的傻瓜了。 “我让栗援居中联络。”叶畅道:“你有什么困难,虽需找他就是……” 话未说完,突然听得有人大叫道:“叶畅,我要见叶畅,我要见叶畅!” 这声音很有些熟悉,叶畅扬了扬眉,敢直呼他名字者,现在倒不多了。他转目相向,发觉是在离大明宫较远处,一个白净的太监模样之人在大喊大叫。 此人被军士隔开,离叶畅较远,又怎么也无法说服军士让他过来,故此大喊大叫,以吸引叶畅的注意力。见叶畅望过来,他立刻拜下:“叶公,是奴婢,奴婢程元振,奉旨来见叶公!” 程元振? 叶畅只是觉得他声音有些熟悉,此刻想明白过来,这不就是李亨的那个亲信太监么。李亨的左膀右臂,一个是被寿安刺死的李静忠,另一个就是这程元振。他所谓的奉旨来见,想必就是奉了李亨的旨意。 想到李亨,叶畅倒有些奇怪,安禄山受禅之后,封李亨为唐公,不过大伙都觉得,这位唐公活不了多久,却不曾想,他如今竟然还在。 “叶公?”王缙见叶畅若有所思,低声问了一声。 这个程元振的出现,倒是及时,有助于他揣摩叶畅的真实心意。叶畅摆了摆手:“不必理睬,如今我诸务繁忙,哪有空去理会这样一个逆阉,王缙,交与你处置了。” “是!”王缙恭应道。 自有武士将程元振拖走,栗援来请叶畅休息,他已经安排好了叶畅的宿处,就在大明宫南的一处宅院,原属某位贵戚,如今自然没了主人。但叶畅还没有入其门,便又听得有人叫他:“叶公,叶公!” 这一次,却是一个女子的声音,非常陌生。 第498章 群议汹汹戮野狼 - 盛唐夜唱 - 波波 这个女子眉目俊美,但眼角稍吊,看上去带着一股平常女子少有的英气。 叶畅皱着眉,他并不认识这个女子,对方突然叫他,是何用意? “可认得是谁?”他问道。 身边的卞平也不认识这个女子,别人就更不认识了。因此叶畅向栗援示意,自己要入宅院之门,就在这时,那女子又叫道:“我,寿安之嫂也!” 寿安公主的嫂嫂,那定然是哪位王子的妃子了。叶畅有些刮目相看,这女子倒是机警,从自己的小动作里分辨出自己不愿意搭理他,所以搬出了寿安公主来。 寿安的面子,还是需要给的,因此叶畅止步问道:“不知是哪位殿下家眷,为何会到此处。” 得了叶畅示意,士卒将那女子放了过来,那女子到了叶畅面前,盈盈下拜:“妾身拜见叶公!” 叶畅避开她这一礼,然后便见她伸手,从袖中掏出一物,呈了上来。 叶畅心中觉得甚是奇怪,让栗援将那物接过,然后吃了一惊:“这是……” “奉天子之命,封叶畅为代王,许以河北北道为食邑,以寿安长公主赐嫁……”那女子起身道。 话才说了一半,叶畅厉喝了一声:“住口!” 他眼中杀气腾腾,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上下打量着那个女子。 那女子夷然不惧,只是目中泪光盈盈:“上皇能给叶公的,陛下可以加倍,陛下……” “逆亨又将他对诸胡的那一套来对我么?”叶畅又是厉声打断了这个女子的话语。 他已经知道这个女子的身份了,李亨的妃子,李亨为太子时被封为良娣,李亨篡位之后封为淑妃! 此女生性慧黠,在李亨最困难的时候与之相互扶持,每每李亨畏惧为人毒死,所有食物,她必先尝试有无毒之后,才与李亨吃。 禅让的闹剧之后,李亨与她一起被拘在原本的十王府之中,由安禄山亲信把守。只不过此后战局变化极快,安禄山一时顾不上他们,原本是打算离开长安之前将他们诛杀,也因为叶畅神速夺城而未能执行。在看守他们的叛军逃散之后,他们便苦思如何在这种局面中反转。 于是乃有程元振之行,但是李亨与张氏意识到,只靠着一个程元振,肯定难有成果,要向叶畅展示诚意,还必须有人出来。在众叛亲离身边并无亲信的情况之下,张氏不得不抛头露面,执行这一使命。 “叶公,陛下已经知错,愿将国是尽付与叶公……” “叉出去!”叶畅道:“勿令这等无君无父不忠不义之辈污了我的耳朵!” 他既下令,手下兵卒再不留情,也不顾这张氏乃是太子之妃女子之身,将之远远叉开。张氏放声痛哭,不停哀求,声音婉啭,当真是铁石心肠之人亦会落泪。叶畅却是毫不理睬,只是看着栗援道:“安禄山这厮做事也太拖泥带水,竟然还给我们留下了这样大的麻烦。你让人去将人看住,勿令走脱,也请圣裁。说来说去,终究是他们的家事!” 栗援眼中闪过一丝凶芒,这凶芒落到叶畅眼中,叶畅知道他会错了意,摇了摇头道:“别让他们死了,你只管放心,他没有任何机会了。” 叶畅很清楚,李隆基与李亨的关系已经彻底破裂,就算能留李亨一条性命,也绝对不会给他有再起的机会。莫说太子,就是庶人都是幸运――李隆基杀自己只是可能威胁到自己帝位的儿子,也没有手软过,更何况这李亨已经威胁到他的性命。 更何况,此前安禄山公布的李亨的罪名,其中结交四胡之事有凭有据,这厮已经成了整个李唐宗室的负面资产,就算李隆基还想网开一面,也挡不住那些宗亲们千夫所指。 叶畅只是厌恶这对公母,若没有勾联四胡的计划,叶畅或许还不会如此讨厌他们。 雍县,行宫。 李隆基这几天都相当兴奋,周相仁带回来的消息,别人或许不信,他却是十成里信了九成。 这十余年来,叶畅答应的事情,还没有做不到的。无论那事情看起来是多么荒唐不可思议,最终,都会在叶畅的谋划下一步步变成现实。 单以军务而言,辽东如此,剑南如此,安西亦是如此。所以,李隆基相信,长安亦会如此。 “得叶畅,乃是国家之大幸,陛下自天宝载以来,所用者多非人,不过有叶畅一人,便足以弥补其余诸人之错也。”在他身边,韦见素也是喜笑颜开。 换了以往,韦见素是绝对不敢当面批评李隆基所用非人的,但现在不同,韦见素明面上批评用人不当,实际上是在拍李隆基马屁。小刺而大赞,正是拍马屁达到一个新境界的标志,果然,他这番话让李隆基笑了起来。 “卿说的不错,李林甫、杨国忠之辈当用,皆朕之误也。好在朕选拔人才未拘一格,使叶畅有出头的机会……高将军,你这急匆匆的,可是有了军报?” 他们君臣正说话间,看到高力士匆匆进来,满脸都是喜气。李隆基腾地站了起来,向他问道。 “圣人明见万里,正是长安捷报到了,还有叶畅的奏章!” “快,快呈上来!”李隆基咧着嘴,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行宫简陋的大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高力士手中的捷报与奏章上。大伙对于叶畅的胜利都有心理准备,但是每个人又都渴望听到这个好消息,甚至听个十几遍也不会嫌厌。 “长安……光复了!”李隆基先看了一眼捷报,然后大声宣布。 “万岁!万岁!”周围群臣也一个个兴奋地跳起,山呼舞蹈,拜在李隆基脚下,向他齐声祝贺。 “列诸列宗保佑,群臣将士效力……”李隆基喃喃地想要说几句话,却因为激动得太过了,话说得没头没脑,连他自己也没有听清楚。 他又迅速往下看,然后,他脸上的狂喜神情一止,突然间变得狰狞扭曲起来。 “好好!”他看着群臣,连迭地说了几声,群臣静了下来,等着他宣布接下来的消息。 “逆亨与安贼尽皆生擒!叶畅在奏章中问朕,如何处置此二贼!” 群臣顿时哑了,一个个神情都变得古怪起来。 叶畅……你能不能不做得这么漂亮? 原本大伙都觉得,胜利是肯定的,但李亨与安禄山这两个政变的罪魁祸首,定然会畏罪自尽,再不济也是力战而亡,结果叶畅却将这两个家伙全活捉了! 这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叶畅做得这么漂亮,反而给朝廷出了个难题,安禄山好办,凌迟车裂诛九族都不算过份,但这个李亨如何处置? “诸卿皆是忠义之臣,以为当如何处置这二逆?”李隆基开口问道。 “当穷治其罪,鞠问朝廷之中,是否尚有其党!”一人杀气腾腾地说道。 这是一个外臣,闻道李隆基出逃后弃职来投,因此与李亨、安禄山都没有什么关联,所以才敢这般说。其余诸臣,却都是变了颜色,个个面面相觑,特别是那些京官,更是面色古怪。 他们这些人,大多都收过安禄山的好处,在朝廷中或是为安禄山说过好话,或者是曾经与安禄山方但。若真是穷治同党,他们这些人,就算不被治罪,少不得也要受其牵连。 李隆基也瞪了那厮一眼,那厮垂下头去不再说话,有人顿时明白他的打算,这厮纯粹就是故意的,这样一来,李隆基绝对不会问他如何处置李亨了。 “韦卿,你说当如何处治此二贼?”李隆基又看向韦见素,身为宰相,此时当然要带头出谋划策。 但是韦见素可真不愿意带这个头! 沉吟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开口道:“安禄山身受皇恩,不思尽忠,却要谋逆,此千古逆贼,不可不重治其罪,以警万世。臣以为,此贼当凌迟处死,诛灭其族,永不可恕。至于逆亨,乃天子家事,非臣等所能置喙。” 他主要针对安禄山,这个他是有底气的,虽然杨国忠与安禄山有所勾结,但韦见素本人是屡次进谏,指出安禄山兵权过大,不是君臣久处之道。至于李亨,他一句天子家事,轻描淡写,将责任推回给了李隆基。 “你们以为呢?”李隆基有些不满意,又看向其余诸臣。 “臣等以为,韦相公所言甚是。”诸臣的意见空前统一。 李隆基点名发言,每个发言者都慷慨激昂地指责安禄山的罪状,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但轮到李亨时,大伙就个个推托乃是天子家务,外臣不便进言。李隆基听得不耐,转向独孤明:“吾婿非是外臣,以为如何?” 独孤明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抬头道:“臣前些年身体多病,在家休养之时,喜看些话本评书打发时间。” 众人听他开口扯得没有边,心中不禁暗笑,哪怕此刻他已经成为李隆基诸婿中最受信任者,原来也不敢在这件事情上发表意见。 但是,独孤明接下来的话,让众人都骇了一大跳。 “臣喜看者,《三国志绣像演义》当居第一,臣以为,安禄山其人,颇类董卓,幸哉陛下英明,叶畅多智,使安逆之谋化为泡影,大唐社稷转危为安。在《三国志绣像演义》之中,董贼被杀之后,百姓以其腹中之脂点烛,数日不灭,臣以为,当生点安贼,方能平天子之怒,安百姓之心!” 这是要活点了安禄山天灯,其手段之狠辣,让群臣都是一凛。这手段,便是周兴来俊臣,也不过如此。 “至于逆亨之事,其人无君无父,大逆不道,圣人却不可无臣无子,失慈仁之心。废黜其人为庶人,圈禁幽闭,一全父子之情,二显宽厚之心……” 他是第一个提出如何处置李亨者,别人不敢说的话,他却说了出来。李隆基沉默了好一会儿,迟迟未发一语。 李亨当然不能为太子了,废为庶人圈禁幽闭,这个处置未免太过轻。不过李隆基也明白,李亨到这个地步,自己不能说没有责任,而且经此之乱,他诸子几乎丧失殆尽,若再亲自下令诛杀李亨,难免让他又有些难过。 “安禄山处置,可依卿言,至于逆亨……先罢为庶人,将他的姓改为狼,从宗室除名。其余处置,待朕返回长安之后……与叶卿商议之后再说。” “陛下圣明!”群臣都松了口气,这个让人麻烦的问题,总算是给推掉了。 周相仁再度成为使者,将李隆基与群臣商议的结果带回长安。当他抵达长安时,见西面的金光门没有什么变化,心中暗奇,问守着城门的兵士道:“我听闻叶公以神兵利器炸开了长安城墙,为何不见,难道说短短数日,这城墙便又修好了?” “这位天使说笑了,当日攻城,炸开的是北门与东门,这西门却是纹丝未动的,要见火药之威,得到北城与东城去!”那兵士知道他的身份,笑着答道:“说起此事,这几日里,不少人专门去看,特别是城中的胡人,一个个变色骇然,都说要传讯回国,请其国之君万勿与我大唐为敌呢。” 周相仁听得这个,也不禁咧嘴笑了笑,与那兵士一样,只觉得幸有荣焉。 大唐乃是天朝上国,四夷宾服,诸胡畏怖。但此次内乱,曝露出大唐虚弱的一面,稍有见识的人都明白,只怕四夷诸胡会瞅准这个机会,发动叛乱,那样的话,大唐将面临新的一轮危机。 但火药武器的横空出世,让这种担忧消失了。见识过火药威力的人,都对大唐军队有一种极度的乐观,总觉得离长安这样的雄城都一举爆破,那么全天下再也没有什么关隘险阻可以拦得住大唐的军队了。 进了长安城,周相仁还可以看到一些战火的痕迹,不过在每处战火痕迹之地,必然有或多或少的军士带着百姓,或清理垃圾、尸骸,或重建建筑、房屋。 “叶公以利民为道统,故此战乱未定,重建便先行,等陛下回京之时,只怕这街道两边都尽复旧观矣。”周相仁心中默默地想。 随着引路之人,一直到了长安城东北角,叶畅的大营便在于此。不过周相仁到的时候,恰恰还赶上了一场热闹。 第499章 市井之中闻真言 - 盛唐夜唱 - 波波 “安贼之子安庆绪的首绩?” “正是,这厮倒是能跑,给他躲入了南山之中,兄弟们花了五日功夫搜山,才将他逼出来。他射术倒是精湛,为捉他折了七人,最后还是逼得他箭尽,才迫上去。这厮横刀自刎,倒是刚烈!” 押送首绩的士兵一连说了三个“倒是”,大约是安庆绪的表现,实在出乎他意料。此次长安会战,安禄山、史思明等人的表现实在算不上出采,让身为敌人的唐军也觉得有几分没劲,唯有安庆绪,还算象个男人一样战了一场。 周相仁却对着安庆绪的首绩吐了口唾沫,他是太监,才不需要尊重对手来尊重自己。 “这厮也是糊涂,最后时刻竟然去投靠史思明,结果被史思明那厮卖了。”看到这位天使对安庆绪有些兴趣,那兵士笑嘻嘻地道:“史思明以这厮为饵,施展金蝉脱壳之计,自己倒是跑得顺,只不过他既然能卖别人,别人自然也可以卖他,这不,被下属缚了送回长安,恰好与安庆绪的脑袋同时来!” 周相仁吃惊地看着安庆绪脑袋边上缚着的一人,那人涂脂抹粉,妇人打扮,只不过实在丑了些。周相仁初时还以为是安庆绪的家眷,心里还嘀咕着这胡奴的口味果然比较重,所收女子竟然长得这般模样,现在才知道,此人竟然是史思明! “这是……男扮女装?”周相仁问道。 “可不是!”那士兵哈哈大笑起来:“这厮扮成妇人,想要自潼关混出去,结果他的部下却将他缚住献了上来!” 史思明闭着眼,浑身发抖,厉声道:“大丈夫死则死耳,何必如此辱我?” “总得让叶公看看你这模样,这可是稀罕事情,叶公若没有看过,谁敢让你换回男装?”那士兵带着嘲意道:“为了收拾你们这些叛逆,叶公可花了不少精力,难得有让叶公开心的事情,如何能不献上?” 史思明不曾想到,自己竟然成了唐军士卒用来取悦于叶畅的工具,这么说来,在唐军士卒眼中,他与伶人优伎没有什么两样! 周相仁看了这场热闹,也不禁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他身为天使,叶畅自然不会让他久等,没一会儿,叶畅便请他入内,他见了叶畅,立刻长揖施礼:“为叶公贺,为叶公贺!” “周天使也见着了安庆绪的首绩与史思明了?” “是,见着了,见着了!这二人一死一擒,贼首已尽入叶公囊中矣,叶公如今只须遣一将至范阳,犁庭荡穴,天下便太平了!” 叶畅笑了起来:“无须如此麻烦,好教天使得知,常山颜杲卿、辽东罗九河已破范阳,贼穴已平,陛下无忧矣。” “什么……啊呀,如此说来,某为叶公贺还不够,得双倍贺之才行啊。” 周相仁初时一愣,紧接着便明白,这肯定是叶畅的安排。若不是叶畅安排,辽东那边,罗九河就不可能行动! 不过,周相仁对形势未免太乐观了,张忠志等贼将还在,另外散乱的叛军也尚在为祸,要平定这些家伙,还需要一段时日。 此时正值长安之春日,虽然经过战乱,但百花乍放,绿草茵茵,空气中的清香,让人神清气爽。周相仁得这消息,只觉得整个人都似乎融入到这春天里了。 “天使此次来,可是陛下有什么旨意,如何处置逆亨与安贼?”叶畅问道。 周相仁见谈起正事,当即肃容,然后拿出圣旨来。李隆基逃走时匆忙,国玺都落入了李亨手中,后来又为安禄山所夺,如今在叶畅手里。故此这份圣旨,只盖了李隆基临时的私印,但也可以充作圣旨使用了。 见了李隆基对安禄山李亨的处理意见,叶畅沉吟了一下,然后道:“我明白圣人的意思了,周公,我这便上一份奏折,你替我带回去……圣人那边,复回长安的准备做得如此了?” “已经在做了,现在或许已经起程,圣人说沿途百姓适逢战火,因此一切从简,勿须扰民。” “圣人仁德,百姓必知之。”叶畅顺口拍了一句马屁。 见他立此大功,尚无骄矜之色,周相仁暗暗点头:叶公国之柱石,果然非同一般。 这一次没有什么太紧急的事情,所以周相仁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长安城中休息两日,这也是他从高力士那里得到的秘密任务――高力士令他暗中窥探长安城中军民的舆论,了解一下京城百姓对朝廷对天子特别是对叶畅的看法。他当天歇息,但第二天大早,就被巨大的人声惊醒,打发仆人去问,却是满街百姓都跟着去看将安禄山点蜡烛! “叶公动作好快!”听得这个,周相仁心道。 他明白李隆基为什么命令叶畅在自己返回长安之前就处死安禄山,一来是李隆基对安禄山当真厌恶到了极点,深仇大恨迫不及待要报。二来则是李隆基心虚,他希望尽快解决掉安禄山,让这段难堪的事情变成历史。 “既是处死安禄山,咱们也去看看热闹。”周相仁道。 他洗漱完毕,上街之后,发现长安街上人山人海,与往年相比似乎更热闹些。凡他眼所及之处,摩肩擦踵,人员密集。 “今儿人可真多,杀一个安禄山罢了,怎么这么多人?” 他既是体验市井人情来了,自然没有携带仪仗,只带着两个身强力壮的伴当,在人群中挤了会儿,便觉满头大汗,忍不住便抱怨道。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杀安贼只是其一,大伙更希望洗洗秽气!过去一载,可不是什么好年景,闹哄哄的,现在这放瘟的安贼终于要处死,也就是说,霉运当除!”一个商贾模样的人听得他的牢骚,笑着说道。 “正是正是,你嫌街上人多,你可以不上街么,我看你也是来凑热闹的!”又一人道。 周相仁尴尬笑了笑:“这倒也是,我只是担心,这么多人上街,到时法场安置得了么?” “你有所不知,此次处死安贼,叶公可是做了安排的,放在西市的新球场,人多不怕!”那商贾道。 周相仁听说过这西市新球场,乃是去年西市六家大商贾联手建的一足球场,周围用高达两丈余的围墙围着,其内除了可供踢球所用的场地之外,还有据称容纳十余万人不成问题的座位。原本这是为今年正月初五举行的两京杯球赛而准备,但是因为时局动荡,球赛被取消,故此赛场第一次用,竟然就被用来杀人。 长安城内部的辙轨系统也给乱军破坏了,人员往来恢复到以前要靠脚或者马力的地步。周相仁挤在百姓当中,一边闲聊,一面前行,花了足足一个多时辰,这才到了西市。 西市乃是大唐长安最繁华的地方,富商云集,百业兴旺。但也正是因此,在安禄山控制长安时,西市受到破坏极为严重。周相仁进入市中,看到一家家店铺,只余断壁残垣,不少地方甚至余烬方灭,忍不住慨然长叹:“不意贼人猖獗如此,这西市人家可是遭了难了……” “郎君这就有所不知了,西市还算好的!”那商贾模样的人说道:“西市这边,因为靠近安东银行,故此家家户户有将钱存入安东银行坊柜的习惯,至少还能从安东银行获取部分财物,东市有些商户,那才叫惨呢!” “哦,这有何区别?”周相仁奇道:“安东银行莫非就未曾受损?” “那安东银行可是有叶公指点的,叶公当初办银行时,便为防意外,将银行金库安置在谁都不知道的所在!故此安贼虽然盘踞长安多日,将安东银行掘地三尺,却仍然什么都没收到。他们只能一把火将银行门面烧掉了事……你瞧,那就是安东银行被烧掉的门面!” 周相仁顺所指望去,只见一处烧得极为彻底的断壁残垣,让人奇怪的是,这断壁残垣之前,树着四组木牌。木牌上贴着纸,纸上写的东西,因为隔着尚远,他还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东西。 “那牌上书写何事?” “就是我方才对郎君说的,安东银行说了,各家存于其坊柜中的钱物,在十日之后可以凭借当初的存单获取。若是存单为叛贼所夺,亦无须惊慌,先可在银行告冻,将账面冻结,再去京兆府户曹开具一个户籍证明,便可将自己名下的钱物重开存单,再行领取。”那商贾道:“叶公才入城,这告示就贴出来了,城中在安东银行存了钱款的,如今都安安心心,等着银行将现钱押解过来呢。” 周相仁默默点头,心中暗暗赞了一心:仁政也。 都说商人逐利,可这安东银行却不曾大发国难财,若是他借口安贼烧了账簿库房,私吞了这些钱财,谁人能追得出来? “你这说的口气,当初莫非也将钱存在安东银行了?”有人问道。 那商贾得意地道:“我这人别无所长,就是眼光好些,跟着叶公,发了几笔小财,自然将钱存在了安东银行之中……” 说到这,他意识到自己口误,钱财露白,当下又哭丧着脸道:“只是让我后悔的是,当初不该听婆姨的,将其中大部分钱都取出来,在长安城中置地建屋,又在外弄了个庄子……如今屋被烧了,庄子上颗粒皆无,所雇的佃户都跑到我家中要吃要喝……” 他絮絮叨叨说着,那旁边插嘴之人嘿的一笑:“你这算啥,咱们长安城中最惨的,莫过于权贵富室土老财了。” 商贾听得他转移话题,便不再哭穷,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我也听说了。他们将金银铸成元宝球饼,装在缸中埋在家里,结果安贼手下却是惯会搜刮的,不少人倾家荡产,怎么也追不回来。” 那插嘴之人望了望左右,压低声音道:“你还有不知道的,他们前两日听说安东银行要支付存款,一个个缠上了叶公,说是请叶公替他们追回被夺财货,结果被叶公严辞所拒……” 周相仁听得这个消息,忍不住冷笑了声:“该,他们这些蠢物!” 这些沦陷于安禄山、李亨之手的贵室,虽然受到了安禄山欺压,但在李隆基那边也没有什么好印象。李隆基恨他们未能与叛贼划清界线,背地里没少说,这些人累世受皇恩,却还不如起身于草野之间的叶畅忠君爱国。 “他们才不蠢,他们的意思,是让叶公将胜利后缴获分与他们,弥补他们的损失。叶公却以为,所获者大部分当上缴国库,以备朝廷所用,少部分当属将士,以奖励忠勇。”又一人道:“那些人如今都后悔不迭,当初就该将钱投出去,而不该窖藏起来!” “这便是叶公在《国富论》中所言,财动则生,财住则失。”那商贾道。 周相仁暗暗称奇,那商贾竟然也看过叶畅的《国富论》! 他很清楚,这一段时间,李隆基搜集了不少叶畅的著作,特别是有关道统、经济的文章,让身边的翰林们进行解析,然后讲与他听。其中《国富论》与《边策论》两篇老文,乃是重点中的重点。经过安禄山之乱,李隆基多少吸取了一些教训,希望能够找到一条让大唐重新回到富庶安定的办法,而叶畅的理论因为有实践所支持,隐约也成了朝廷诸官考据论证的核心。 “郎君能通《国富论》?”他问道。 “那是自然,咱们商贾要想发家致富,以往就是靠着三分辛劳七分运气,如今却也要学了。”那商人道。 “到了到了!”周相仁正待再问,却听得有人嚷道,他抬头一望,果然,已经到了西市新球场。 这个球场共有十二座门,跟着人流进入之后,周相仁便看到,球场中间搭建了一个木台,而四周看台之上早就坐满了人,就是连木台周围的球场场地之上,也挤着不少人。若不是有大量兵卒维持,这些人只怕就挤到了木台边上去了。 他们到了不久,便见一个身材肥硕的大胖子被四个士卒架上了木台,不用问,此人便是安禄山了。 第500章 第五零零 心腹之内起隐患 - 盛唐夜唱 - 波波 安禄山被架上架子时,神智还很清楚,但是为了避免他大喊大叫,他的嘴里被塞了两个核桃,所以他能“嗬嗬”发声,却没有办法说话。 他肚子上的伤口被包扎了,不过当他被架起来时,又有人将他肚子上的纱布给取下。 按照李隆基的旨意,他会被象董卓一般,只不过当初董卓是死后点的天灯,他则是活着点。 这个时候的安禄山,眼中满是恐惧。 方才来时,叶畅已经将对他的处刑方法说与他听了,这种残忍的刑罚,还未及身,就让安禄山心惊胆战,先是破口大骂,然后反复哀求叶畅给他一个痛快。叶畅毫不犹豫拒绝了他,还反问他“杀人之时,别人向你哀求,你可曾心慈手软过一回”。 这个质问让安禄山哑口无言,不过他这种人是永远不会反思自己的罪恶的,故此到了现在这种情境,他心里除了恐惧就是怨毒,却无半点忏悔。 他肚子上的纱布被抽开,伤口又露了出来,因为冬天,人身体恢复得慢,所以伤口还没有收拢,行刑之人又用短匕,在他肚子上划了个十字型的创口,然后将一根灯芯插入他满腹的脂肪之中。 安禄山惨叫不止,却只能让肚子上的肥肉颤抖,根本挣不脱。 灯芯很快被点燃了,安禄山看着自己肚子上的那一点火光,而周围观看的百姓们发出兴奋的欢呼,他们有许多人平日里连杀鸡都不敢,此时看到这种残忍情形,却是一个个欢喜无限。并不是因为他们突然变得残忍起来,而是用这样的酷刑处死安禄山,实在是大快人心。 “呜呜,娘子,你看到了么,安贼也有今日!” “郎君,你的血仇,朝廷给你报了,叶公给你报了,安禄贼这狗贼,定然要下地狱!” 人们的欢呼声中,还夹杂着喜极而泣的哭声,他们都有亲人在此前的混乱之中丧生。 周相仁听得这些哀哀哭泣之声,也不禁流泪。从长安逃到雍县,他身为少数几个跟上了李隆基的太监,所受的罪也不小,而且他留在长安城中的家人,如今也完全不存在了。 “圣人圣明,安逆公开行刑,既让百姓泄愤,又震慑那些图谋不轨的逆贼……百姓经此一事,对官府朝廷的信心又会恢复一些。”周相仁心中暗想。 他注意到,百姓们在议论当中,虽然大多数人还是称赞叶畅,但也有不少称赞李隆基知人善用的。普通百姓对于高层的矛盾知之不多,只晓得叶畅出身低微,李隆基简拔而起,短短的十余年间,便达到如今的高位,几乎位极人臣。至于李隆基用错杨国忠、安禄山,百姓虽然也有批评者,不过一美遮百丑,大多数人都将之归于是奸佞欺瞒天子,或者小人狼子野心,而不说李隆基用人不当。 李隆基当了数十年天子,积威甚久,声望自高,故此民心尚未尽失。 唯有提到李亨时,百姓才表现出彻底的轻蔑与唾弃。长安城中百姓受安、史兵祸所害,他们普遍认为,是李亨引狼入室,才有这次变乱。 “圣人在时,民心不变,但圣人若去……”周相仁还算有些见识,意识到这一点,他心里突然有些担忧。 但旋即,他将这点担忧抛开:“圣人春秋虽高,身体尚健,如今我是奉圣人之命来察看民心,只要如今民心还向着圣人,那何必担忧?至于圣人百年之后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我何必多管这闲事,与其管这闲事,倒不如花些气力,多多结好叶公!” 想到这里时,周相仁心里霍然惊觉,其实不只是百姓,就是他这样的内监,经过此次变乱之后,心里对叶畅,也隐隐有些不一样的期待! 他心中既是惊讶又是无奈,所谓高山仰止,叶畅功高盖世,士民产生这样的期待,再正常不过。只希望叶畅不要如同安禄山一般,野心膨胀,急于成事,反而坏了自己的名声。 正琢磨时,突然听得一声暴响,他霍然抬头,却是那特制的灯芯烧到了安禄山腹部,他肚子上的肥油被烧得滋滋作响,整个人痛得嚎叫声来。但他的嚎叫声越凄惨,周围围观的百姓们叫好声就越响亮,有百姓甚至到维护秩序的士卒身前,询问能否切一块安禄山的肉给他们吃。 便有百姓受其启发,在球场之外架起了炭炉,烤起了肥肠,称之为“安肉”,结果大受欢迎,本人因此致富,而“安肉”亦成了长安一道风味小吃,传之后世。此乃后话,放过不提。 周相仁环首四顾,发现除了百姓之外,还有许多官员,亦在现场。这些官员所处的位置稍远,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什么神情,周相仁只是从体形上分辨出,这些官员当中,颇有不少都是投靠了安禄山者。 “这些不忠之辈,当受教训!”尽管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周相仁却还是觉得一阵快意,想来,这些在安禄山势大时从贼的官员们,如今心里定是惶恐不安,不知道自己会是一个什么下场。周相仁对此有所了解,李隆基对安禄山、李亨是恨之入骨,对这些官员,亦是咬牙切齿。 在李隆基看来,这些官员身受他的恩泽,不说不奋起反抗,至少也不该与安禄山等合作。但可惜的是,当初他们只是略加犹豫,便接受了李亨、安禄山任命的伪职,若不是他们,这二逆也没有那么容易整合好长安城的人力物力,紧紧追着李隆基不放,险些将李隆基逼到绝境。 故此,这些人即使不死,也要脱层皮。李隆基已经不只一次和韦见素等人商议,究竟是把他们流放到云南去,还是弄到安西去。至于辽东,则不是李隆基的考虑范围——这几年有关辽东的状况也传回长安,长安官民百姓都知道,辽东已经不是前隋或太宗皇帝时的苦寒之地,而成了富庶之所鱼米之乡。流放到那儿,简直不是惩罚,而是奖励。 有人建议将他们流放得更远一些,据说大商人王元宝的船,在数万里之遥的海外,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将这些人放到那个新世界去,既体现皇帝的仁慈,又不必担忧他们将来会威胁到中原。 “叶公若是知道朝廷现在争论的事情,不知会如何作响,依我看,他必是不赞同的,这些从贼之官还有他们的家人,在叶公眼中,可都是宝贵的劳力……” 周相仁一边想,一边继续看着球场周围,试图找到叶畅的身影。 叶畅本人并未出现在行刑现场,对安禄山处以这种残酷之刑,他没有意见,但观看这种行刑,他则没有兴趣。 同样没有兴趣的还有王缙。 “这几日经过分辨,谁投贼已经基本弄清楚了。”在叶畅临时寓所之中,瞪着一双红眼睛,王缙将一份名单呈上:“请叶公过目!” 叶畅拿过那份名单,看到最上的一个名字乃是陈希烈,第二个名字乃是吉温,然后是张均、张垍,再往下,十个人中,倒有三四个都是当初与他为难者。换言之,这份名单里,不少都是叶畅的仇人。 叶畅缓缓点头,这份名单,他很满意。 他绝对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人,这些人既然落到他手中,当然讨不得好。 “此份名单,你先收好来,陛下来京之后,必然会要责问此事,那时你再交出去。证据要备充分,莫要走了一个恶人,也莫要冤枉一个好人。”叶畅道。 “是!”王缙应了一声。 “怎么,你有什么话说?”叶畅见他应的虽然干脆,但神情似乎有些异样,便问道。 “卑职为分辨谁是真心从贼,谁是虚以委蛇,见了不少人。有几个托卑职向叶公说情……至少请叶公面审他们。”王缙道。 “谁?” “吉温,还有张均。”王缙有些吞吞吐吐地道。 “吉温他还有脸要见我?至于张均……他父亲乃是开元名相,虽然也只是一个坑人害人的名相,但朝廷、天子待他兄弟当真不薄,他们与逆亨勾结,铁证如山,他为何要见我?” “这个卑职就不知道了。”王缙低着道:“他不肯说。” 叶畅想了想,王缙与张均并没有什么交情,但是他兄长王维与张均却是多年同僚。不过现在他忙着长安重建,懒得去理睬这些私人交情,当下摇头道:“我忙着,无暇与他们闲聊,他若有事,托你转达也是一样。” 打发走王缙,叶畅正准备见下一人时,听得外边嘈杂起来,叶畅让栗援出去打听,没一会儿,栗援回来禀报:“是球场那边,听闻安贼死了。” “这么快?他那身肥肉,当能点上几日啊。”叶畅并没有把安禄山的死当成什么大事,很是平淡地道。 他没有当成大事,可是百姓们却将此当成了大事,在确认安禄山断气之后,百姓们依旧不肯离开,看着安禄山的尸骸被灯芯烧了大半,才渐渐有人散去。出了球场之后,众人意犹未尽,也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大呼:“安贼,我辈之仇也,若非叶公,此仇终难得报。如今罪魁已诛,恩公未谢,何不去拜谢叶公?” 此语一出,众人齐声应是,叶畅的居所,已经搬到离西市不远之处,他旧宅虽毁,但在这里重置一处院落算不得什么麻烦事情。不一会儿,便有数千人到了他宅院之外,而且人越聚越多,小半时辰之后,人数都过万了。 这么多人聚集在叶畅宅外,将街巷围得水泄不通,最初时卫兵不以为意,因为都知道今天有许多人去看安禄山受刑。但到后来,卫兵们也慌了,急忙来禀报与叶畅。 “百姓欲来向我道谢?”叶畅听得这个消息,先是一喜,但旋即皱眉:“卞平呢,让他来见我!” 卞平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地来到叶畅身边。 叶畅盯着他,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好一会儿之后,叶畅问道:“外边聚集的那么多人,是不是你的手段?” 卞平目光闪烁了一下:“这个,当是百姓……” “你再说一遍。”叶畅面无表情地道。 卞平身体抖了抖,终于承认道:“是小人让人去带动的……” “我不管你有什么打算,你都给我停下来。”叶畅瞪着他,心中不免气急。 他对卞平甚为信任,所以才将情侦这样重要的事务交与他负责,卞平对他的忠心自然不用说,是经过数次考验的。但是,叶畅希望情侦只是他的辅助助力,而不能变成特务治国的工具。 特别是这次行动,卞平的用意叶畅很清楚,为他尽可能招揽民心,从而形成对李隆基的压力,抵消李隆基身为皇帝的优势。叶畅对这个并没有什么意见,他有意见的,是情侦机构不经过他本人,便敢做出如此重大的选择。 “叶公之功,远胜舜禹,民心所向,民意所指,非是卑职所能操纵,此天赐之机,叶公为何弃之不取?”卞平也有些急了,他此次擅自行动,为的不就是荣华富贵么,他也知道自己的行动有些犯忌讳,若不能说服叶畅,只怕他手中的权力就要不保。 叶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卞平忠心、手段都有,但限于出身,眼界还是太窄,目不不够长远。 “卞平,今日之事,我替你收尾,但是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他看着卞平的眼睛:“我知你之心意,但是你做得过了,如何取舍决策,你可以向我提建议,却绝对不可以替我做决定!” 卞平听得初一句时,脸色稍稍放松,但再听得后边一句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不仅仅是有些犯忌讳,而是触动了叶畅的底线! “此非我一人之意也,辽东诸公,包括罗九河,都是这个意思!”卞平忍不住叫道:“叶公,大伙跟着你,图的是世代富贵,而不是和你一起被鸟尽弓藏!” 叶畅哪里不知道,只凭着卞平一人,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但若是加上辽东的那一批亲信嫡系,则又不同。辽东那些人在中原繁盛之时,还可以雌伏,此时眼见中原动荡,完全是靠着叶畅一手力挽狂澜,他们的心里如何不活跃起来! 第501章 卫国无患多君子 - 盛唐夜唱 - 波波 卞平一脸阴郁,站在春明门的门口。 与他一般,站在这门口的还有无数官员百姓,他们到这里,是迎接返回长安的李隆基的。 这些天,卞平心情一直不快,倒不是因为被叶畅训斥后怀有怨言,而是埋怨自己,稍有些成就便有些忘形。 若非如此,他也不敢在那天擅自行事。他出身卑微,深知自己就是一根藤蔓,若不是依附于叶畅这棵大树,绝对爬不到现在这么高的位置。所以他希望将叶畅推到更高位,最好是九五至尊,但是叶畅却另有打算。 “叶公究竟在想什么……此时他声望之隆,天下无双,便是不行禅让,也不应当退缩……” 正想着,便见李隆基的车驾出现在视线之中。 李隆基是自西而来,原本走金光门最为合适,但是李隆基觉得,自己是从金光门狼狈逃出的,那里似乎不太吉利,而现在则是凯旋而回,所以还是走面向东边的春明门更合适。 “哼,那位昏聩天子,若是见着春明门外被炸塌的城墙,不知会如何作想。”卞平向着南面望了望,满怀恶意地想。 他望的地方,是攻城时炸塌的城墙,因为时间紧的缘故,还没有修起来,如今只是用布幔围着,勉强遮丑。 车驾之上,李隆基确实看到了布幔,他身边是周相仁,正在为他解说这段被炸塌的城墙:“足有十余丈长的城墙,完全塌倒下来,每日里诸胡来此观看,都是霍然变色,说是大唐天朝有这等神兵利器,关隘险阻再也难挡天兵,一个个都说回去之后,定然要将大唐威仪宣示四方呢。” “行了,哄人的话,就不要提了。” 李隆基哼了一声,歪着眼睛看了看周相仁。 身边没有得用的人,也只能矮子里拔高个了,这个周相仁,实在是个废物。 那种哄人的话能相信?四夷听闻大唐内乱,一个个兴高采烈,只恨不得立刻扑到大唐的身上撕啃几口。虽然有火药这样的神兵利器,可是四夷的风格,向来是没有打到身上那就当不存在的,威慑?威慑有用的话,还要官兵做什么? 李隆基心情烦闷是有原因的,他得到消息,无论是安西,还是犬戎,还有范阳,诸胡都有异动。 大唐发生内乱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这些边境上的白眼狼们蠢蠢欲动,那也正常,可是对于大唐来说,短短的一年之内经过两场大乱,核心精华的中原地区满目疮痍,实在是无力支撑几场同时而起的边疆战事。 远的不说,单以兵力而言,这两场内乱,消耗掉大唐近三十万兵力,其中有二十万是久镇边疆的精锐――他们成了叛军,虽然如今大多被俘投降,可是李隆基如何放心让他们再回边疆去? 再就是粮草物资。李隆基很清楚,如今大唐朝廷,靠的是辽东的财富在吊着,辽东虽富,经营的时间毕竟短了,能吊一时性命,却不能长久。叶畅急着将安、史聚于一处消灭,也正是这个原因。边疆大战,粮草筹措难,转运更难,旷日持久的话,对于大唐来说,又是一个大麻烦。 当然,边境之患只是李隆基众多烦恼中的一个,他心里还暗藏着两个巨大的烦恼。 其一是自己与叶畅如何相处,叶畅功高震主,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即使叶畅本人忠心耿耿,也难奈手下某些人推波助澜,如何既可维持君臣之谊,又不令功臣寒心,李隆基想了许久,实在是没有办法。 其二则是储君之位事宜,狼亨谋逆,自然被废,侥幸逃过安禄山屠刀的其余王子,要么附逆,要么碌碌,完全没有谁可以继承他的皇位。李隆基自信,自己活着,还能处理好与功臣重将的关系,可若自己的继承人继位之后,叶畅等重将,还会忠心耿耿? “万岁,万岁,万岁!”他在车驾之中伤脑筋,却听得外边欢呼声如雷。 高力士伸出脑袋向外看了看,然后回禀道:“圣人,百姓在向圣人行礼!” “扶朕出去。”李隆基收敛心中所思,吩咐道。 此时寒意已淡,春煦初生,李隆基穿着夹袄出来,并不觉得寒冷。他一出车,百姓们见他的服饰,便知道是天子,又是齐声欢呼,声如春雷,滚滚而动。 听得这么响亮的欢呼声,卞平的脸色又阴郁了些。 今日叶畅让他来此,并不是负责安全保卫――情侦系统只有侦察之权,手中并没有什么兵力,更何况那日他擅自行动之后,叶畅便已经夺去了他对情侦系统的掌握权。此时卞平也已经明白,为何叶畅会让他出现在这里,并不是要羞辱他,而是让他看清楚局势。 大唐虽然内忧外患,但李氏民心尚未尽失。 特别是李隆基,毕竟是励精图治几十年的皇帝,近十余年来虽有失德,却还在百姓心中地位甚高。叶畅或许凭借功劳,足以压制住他,可压制的结果,也必然是两败俱伤,在百姓士民当中,得一个欺君专权的骂名。 意识到这一点,卞平总算明白自己的错误了,叶畅批评他心太急,完全没有批评错。而心急之下的擅自行动,则犯了大忌,就算他认识到错误,今后也不可能继续回到情侦系统了。 想到这里,卞平叹了口气,意有不舍。 他却不知,此次因擅自行动,只是给了叶畅一个借口,即使他不曾有这种举动,叶畅也会在不远的将来将他从情侦系统调走。 叶畅以为,象情侦系统这样的机构,应当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任何一个负责人,都不能在这个系统内担任太长时间的职司。卞平在这个系统已经八年,也该调离情侦系统了。 卞平想着自己接下来可能会被安排的职司,不免向叶畅瞄去,却看到叶畅迈步向前。 夹道欢迎李隆基的,最外圈是百姓,然后是官员,卞平就夹在其中,而最内圈,则是军士。叶畅上前之后,原本以放松的姿态站着的军士全部绷紧,叶畅也与他们一般。 眼见李隆基到了面前,叶畅厉声喝道:“敬礼!” 李隆基见着全军将士,刷的一声,如同一人般向自己行礼,包括叶畅都是如此,他心中一振,面上浮起了微笑。 “十一郎,辛苦了。”他挣开高力士的掺扶,加快脚步,来到叶畅面前。 不等他到自己面前,叶畅拜倒下去:“臣幸不辱使命!”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李隆基忙拦住他,想要阻止他拜下。 但论起力气,年老体衰的李隆基如何比得上叶畅,叶畅还是深拜下去,李隆基亲手将他扶起,口中埋怨道:“你征战辛苦,功勋卓著,何必如何!” “逆贼叛乱,皆因目无君上,心无礼仪,如今人心初定,臣施这礼,可使百姓知晓,大唐终究是有君!”叶畅道。 “真纯臣也。”李隆基赞了一声,心中方才的疑虑,不免为之一轻。 不过叶畅如此敬君,君亦不可薄待了功臣。想到这,李隆基笑道:“十一郎如此大功,朕也没有什么可以赏赐的,只能赐你无须跪拜――你既是目中有君上,心中有礼仪,当知君无戏言,不必拒绝。” 叶畅愕然,没有想到自己拜一下,竟然免了以后之拜。对于拜李隆基,他倒没有太多的矫情,莫说这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就说两人的关系,李隆基迟早要当他的老丈人,拜拜老丈人算得了什么大事? “来来,随我上车!” 在军士官民欢呼声中,李隆基徒步进入了春明门,见百姓官民都在身后,李隆基拉着叶畅的手道。 叶畅随他上了马车,李隆基还赐锦团令他坐下,然后笑道:“十一郎,我看到你的新奏折了,竟然从安逆贼人手中夺回了这么多财物……不过国库中虽是有钱有帛,却是缺粮,还需要你多多操心啊。” 战争中粮食的损耗并不只是军士的伙食,更大的是破坏。安禄山他虽然丢长安丢得仓促,但是在控制长安的两个多月时间里,他将长安的存粮折腾得所剩无几。 “此事臣已有计较,原本为了备灾备荒,臣去年就请用大海船自安南调粮,又请自辽东调粮,再组织饥民以工代赈,外出就食,熬过这青黄不接的时间没有问题。只要等到秋收,淮南的粮食上来,国库就能充实了。” 叶畅说得很简单,李隆基知道这背后需要极其复杂地操作,不过现在他也只能依靠于叶畅了。 “府库中不缺钱粮,朕就放心了,朕看长安城中,满目疮痍,宫室摧折,如今国库空缺,不宜大兴土木,重修宫室之事,先放一放。但有一事,却是不可再拖……” 李隆基难得要暂缓修建宫室,叶畅对此报之一笑。长安城中的宫殿,在数次兵火中损毁严重,其中受创最重者就是兴庆宫。别的可以暂缓一下,兴庆宫还是要修整一番,否则李隆基没有合适居住之所。而且叶畅心中有数,此时适当的基础建设,不仅可以让一些失业之民有了赚钱的工作,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促进经济流通,只要将修建宫室的规模控制住,然后按市场规律来组织劳力购买材料,其实是有益无害的。 但李隆基说的不能再拖的事情,让叶畅心中暗暗警惕。 “陛下所言,不知是何事?” “你与二十九娘的婚事,不可再拖了。”李隆基道:“年华易老,转眼之间,二十九娘也到了这般年纪,再拖下去,你就是在耽搁她了!” 叶畅垂下头,过了会儿,他道:“臣这就请玉真长公主、韦丞相为媒,圣人以为如何?” “甚好,甚好。”李隆基哈哈大笑起来:“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富可敌国,彩礼少了,朕可不依!” 叶畅也笑了:“那是自然,不会委屈了二十九娘。” “朕欲封你为卫王,以辽东为封地,位在诸王之上。”李隆基看着叶畅,轻声说道:“榆关之外,尽为你之食邑,此算是二十九娘的嫁妆了。” 叶畅心中一凛,抬起眼看着李隆基,李隆基昏黄的眼中,并没有太多的情感流露出来。 “臣非是矫情,实在……实在是不敢当之。”叶畅硬着头皮道。 “朕知你之忠心,若无封国之建,如何能褒美你之功勋,又如何能让你之部下安分?”李隆基缓缓道:“你叶姓出自颛顼氏,《左传》中说,卫,颛顼之丘也。你又是修武人,故此封为卫王,也是想你记着当初季札所言,‘卫国多君子,其国无患’。” “臣必不负陛下厚望,只是封王建国之事,陛下还请三思……” “擎天保国,力挽狂澜,封王之赏,正是为此。此亦是为我心安,朝中诸臣,人皆称可,十一郎,你就从了,哈哈哈哈……”李隆基半是玩笑地道。 叶畅其实早就知道这回事情,李隆基身边,岂会没有他的耳目。最初之时,李隆基是在燕王与代王这两个封爵间犹豫,封地是辽东倒是早就定下了,但后来安禄山自称燕王,乃至大燕皇帝,这燕自然就不成了。代王亦不为李隆基所重,最后的选择,就是卫王。 “臣实是不敢当。” “此话休说了,还有一事,朕心难安,国之根本,在于储君,朕获罪于天,立嗣不当,乃有狼亨之祸,如今年事已高,储君之事,不宜再拖,以卿之见,当立何人?” 听得李隆基直接问叶畅当立何人,旁边的高力士毫毛都竖了起来,他看了李隆基一眼,发觉李隆基神情专注,显然,是真的想从叶畅那儿得到答案。 “此圣人家事,臣安敢置喙?” “放在以前,自然不用你操心,如今你是朕之爱婿,朕之家事,亦你之家事,你如何能不开口?”李隆基苦笑道:“朕这些年识人不明,特别是在储君之上一再犯错,你自说你的,听不听,还在朕,此事出你口入朕耳,别人都不知道……高将军,你会不会到外边去说?” 高力士一抖:“奴婢近来耳聋得厉害,什么都听不到。” 李隆基再看着叶畅,似笑非笑:“现在,你总可以说了么?” 叶畅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终于开口,说出了三个字。 第502章 五载荏苒逝匆匆 - 盛唐夜唱 - 波波 “观圣孙……观圣孙……” 榻上的李隆基喃喃自语,有些失神的眼睛望着屋顶,虽然透过房顶特意留下的玻璃罩,阳光直接照在他的床上,但他仍然感觉不到几分暖意。 这是难免,天宝十五载的政变已经过去了五年,现在是天宝二十载,李隆基已经是一个快八十岁的老人。这五年来,他的身体就一直不好,时不时生病,拖到现在,已经是油尽灯枯。 到他这个年纪,死亡已经是高寿,人生七十古来稀,当皇帝的能活到他这岁数的更是少之又少。这五年来,他吸取了此前的教训,在用人上相当谨慎,虽然奢华生活不变,却也注意民生,因此大唐的国力复振,甚至还胜过了开元之时。 去年重新进行了人口统计,尽管有天宝十四、十五载的战乱,大唐的人口总数不减反增,如今户籍在册的人口,便有六千万之多,而隐藏的户口,应当也有三千万左右。国库岁入,达到了九千七百万贯,今年肯定要突破万万贯。 到这种情形下,还让他念念不忘的,就是国祚延续这个问题。 他现在脑子里回响的,还是当初返回长安城时叶畅所言的三个字。 经过安禄山的屠刀之后,诸子都不成气候,这是李隆基很清楚的事情,而且李亨的事情,也让他对自己的这些儿子们彻底失望。叶畅的三个字,提醒了他,让他把注意力转到了诸孙身上。 不过让他遗憾的是,诸孙中最出色的两位,正是广平王与建宁王――偏偏他们都是狼亨之子,李隆基不可能让他们来继承帝位。而那些年幼可塑性强的皇孙,也被他第一时间排除在外,最后他的选择,是被封为庆王的李俅。 在诸皇孙中,李俅年纪较长,比起叶畅都要大不少,他的生父乃是废太子李瑛,养父乃是李隆基长子李琮,选择他,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给李瑛的一点补偿。 此刻李俅便跪在他的榻前,满面愁容地望着他。 “太孙。”李隆基忽然开口道。 “孙儿在此,圣人有何吩咐。” “卫王来了么?”李隆基吃力地问道。 这一次病得非常沉重,李隆基有预感,自己只怕是无法再撑下去了。他有许多后事要安排,但安排这些后事,都离不开叶畅的支持。 可是叶畅在三年前大局定下之后,便已经就封,回到了辽东封地,没有李隆基的宣召就不会主动回到长安。此次重病之后,虽然传召他入京,算时间,现在的信使,也只是到辽东不久。 “圣人放心,卫王必然星夜驰来,用不了多久,便可以见到他了。”李俅目光中闪过一丝异样,口中回答道。 “怎么还不到,我……我等不及了啊。”李隆基喃喃地道。 李俅见他渐渐陷入昏睡,微微叹了口气,然后从榻前起身,来到了屋外。 元载早就等在屋外,见他出来,上前行礼:“殿下,圣人如何?” “眼看就不行了。”李俅缓缓说道。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太多的悲伤难过,甚至可以说,还有些如释重负。 元载抬起眼,看了看他面上的神情:“卫王那边……当真不派使者去?” “要派使者做什么,莫非让圣人传遗诏与他么?”李俅哼了一声。 李隆基立李俅为太孙之后,非常重视李俅身边僚属,王忠嗣被请来为太子太保兼兵部尚书,实际上督太子左右率府。元载也因此被调入中枢,成为太子中舍人,成为李俅的心腹。 当然,叶畅也有一个太傅的名头,李俅对他也是甚为恭敬,只不过这三年来,叶畅在京时间短,在地方时间长,太孙这边,几乎没有花费什么精力去经营。 李隆基年迈,精力不济,并没有想到,李俅对于这个比自己年轻的太傅,畏多于敬、忌惮多于亲近。叶畅功劳太大,此时民间都有说法,当初叶畅若想为天子,则李隆基唯有退位,而李俅……谁知道这是哪个疙瘩里滚出的一个球啊? 这样的议论,自然也到了李俅耳中。 李俅对叶畅原本就有恶感,他的父亲李瑛死在李林甫的构陷当中,而叶畅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李林甫的遗产。他很好地掩饰了这种恶感,因为李亨的教训就在不远。但当他意识到叶畅的声望威胁到他的帝位时,这种恶感就再也无法压抑。 更何况,李隆基平日里的教诲当中,每每要他敬事叶畅,要他将自己的嫡子交与叶畅教导,要他在登基之后对叶畅仍然要恭敬。李俅甚至觉得,李隆基是要他当一个儿皇帝! 论天资与智慧,李俅只是中上之资,李隆基选他为太孙,原因在于他经历过早年的折难之后,比起其余诸孙更为稳重沉着。李隆基原以为,他能够同叶畅处理好关系,却不曾想,李俅终究流着他李家的血,如何愿意当一个阴影之下的皇帝。 故此,李隆基这边病重,太孙监国,遣使者召叶畅回京,结果李俅口中答应,背后却制止了此事。 李俅非常担心,叶畅回京受遗诏会有什么变故,那样的话他的帝位有可能飞掉。 “只怕叶公已经知道京中之事了。”元载低声道。 “他知道也无妨,圣人年迈多病,这几年哪一年不在榻上躺上几个月的?只要他不知道圣人召他回京,其余事情,让他知道也没有关系。” 说到这,李俅想起一件事情:“听闻孤那位皇姑为叶畅生了第二个儿子?” “是,前不久报喜,说是又添一位小公子。” “派人送一份礼去,说是孤所赐。”李俅道:“另外,给个郡王的名义……” 元载吃了一惊,这才出生没有两个月的小娃娃,就给个郡王,这个封赏,未免有些过了。 李俅却不以为然:“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等孤真正继承大宝,什么事情不好说,何必争此一时?” 这话更象是在说服自己。元载偷偷瞄了一眼,看到太孙微微吊起的眉梢处,闪过的一掠杀机,他的心突的跳了跳。 回头看了一眼李隆基的寝殿,看来,一场新的风暴即将到来了。 跟在李俅身后,出了李隆基的寝宫,来到前面的正殿。 安禄山之乱中,长安城的宫殿饱受摧残,兴庆宫也被折腾得不成样子。虽然叶畅建议重修兴庆宫,可是李隆基却拒绝了此事,据宫中的小道消息,是因为李隆基在此总梦到杨玉环,故此不敢再在兴庆宫居住。 而李亨和安禄山曾先后据有大明宫,所以李隆基也不愿意去大明宫住,这等情形之下,韦见素建议,在长安城东南曲江芙蓉园内另建宫殿,于是有了现在这座紫云宫。不过与大明宫、兴庆宫相比,紫云宫的规模要小些,利用的是原本芙蓉园中就有的紫云楼、临水亭、水殿山楼等建筑改建或扩建。 正殿里,宰相韦见素领着一群大臣,正在小声议论。见李俅出来,众人肃然站好,各入班列,元载也乘着无人注意悄悄溜到了自己的位置。 看着站在最前的韦见素,元载心里暗暗哼了一声。 如今大唐有两位宰相,一位是叶畅,另一位就是韦见素。叶畅长时间呆在自己的封地,实际上在中枢的宰相是韦见素。不过此人有附会杨国忠的往事,虽然李隆基在安禄山之乱平定后并未清算此事,可也让韦见素在群臣中有些抬不起头,故此怎么也强势不起来。 在某种程度上说,他只是叶畅的应声虫,叶畅不出声的时候,他可以刷存在感,但若是叶畅发表了意见,他就只有唯唯喏喏了。 韦见素旁边,站着的是独孤明,这位才能一般的驸马,很早就成了叶畅的死党,也因为叶畅的缘故,他在新兴的工场业里获利甚巨,据说他的家财,已经突破了五百万贯,每年的收益,就在五十万贯以上。 朝廷当中,象独孤明这样的人不少,而且越来越多,放眼望去,这些朱紫权贵里,至少有五分之一家产超过一百万贯,年入十万贯以上。这可不是那些粗制滥造的恶钱,而是十足的铜钱。他们主要从四样行当里获取收益,其一是大庄园,从中原到江南,他们的大庄园遍布各地;其二是开矿山,自从大唐开放矿禁之后,煤、铁等矿山便如雨后春笋一般;其三是工场,缫丝、纺织、水泥、铁器、造船、制车……过去说三百六十行,如今仅仅是工场就不只三百六十种;其三则是海贸,大唐的商船,向东抵达新罗、日本,向北穿行渤海,向南向西更是远抵天竺、大食,原本活跃于大唐东南一带的波斯海商,现在已经竞争不过大唐的海商了。 元载曾听李俅发过牢骚,批评这些跟着叶畅的官员,是损公肥私。朝廷国库处处空虚,甚至要按叶畅和刘晏的理论,搞什么贷借赤字,来修桥铺路兴建书院医院,来培养巧匠、医生,而这些官员们却个个赚得盆满钵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些财富,皆是王土中得来,理当归属天子,即使不入内库,也应进户部,他们却将这些财富收归己有,穷奢极欲,实在非人臣之道。我登基之后,必要去浊扬清……” 李俅的话仿佛就在耳边,元载暗暗撇了一下嘴。 他因为王忠嗣的缘故,甚得李俅信任,但同样因为这个原因,与叶畅彻底分道扬镳。故此,叶畅带起来的这股兴办矿山工场的浪潮中,他并没有捞到什么好处,这让生性喜好奢侈的他,对于那些人怀有嫉妒。 “不知天子圣躬安否?” 在短暂的仪式之后,朝会算是正式开始,李俅还不能坐在最上的御座上,只是站在御座前,当韦见素急切地问起这个问题时,他看了韦见素一眼,然后淡淡地道:“还是老样子……可召太医来问。” 韦见素心中有些乱,这些时日,他无法入宫中探视,事实上除了李俅与太医之外,就只有服侍李隆基太监宫女还可以进出,据说是按照叶畅提出的医理,要防止外头的病气传到李隆基身上。事实上,这就把李隆基与外臣隔绝开来。 多年的政坛沉浮,让韦见素意识到,这其中恐怕有些问题,但是他是个跛足宰相,虽然嗅到了不对的味道,却不敢声张。 毕竟李隆基的老去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从目前局势来看,李俅继承大宝已成定局。 “天子圣体不安,卫王乃朝中重臣,不可不坐镇于内,殿下何不召叶卫王回京?”王缙站出来问道。 他如今倒是完全站在叶畅这边,元载对他同样是羡慕嫉妒恨,同样是以前与叶畅有过仇怨,但王缙现在的家当,也在百万贯之上了。 “卫王长镇辽东,京中之事,他亦知晓,孤给他的信中说了,来与不来,由他自决。”李俅不动声色地道:“这三年来,卫王在辽东时间多,想来是有要事了。” 王缙略有些狐疑,看了看独孤明,独孤明微微摇头,王缙便不出声了。 叶畅对新罗、渤海向来不假颜色,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朝廷中有共识,就是叶畅正在准备对新罗、渤海动手。而朝廷内部对此是有分歧的,有人认为蛮荒小邦,征之徒劳民力,劳师而无功,更何况此二国在天宝十五载之后,对大唐就一直恭敬有加,叶畅是在公报私怨;另一部分人则以为,此二国貌似恭顺,实则不逊,与安禄山早有勾结,且其君无道,理当征伐,以示惩戒。 元载为李俅谋主,这种分歧自然不会逃出他的眼中,他甚至还知道,那支持征伐一方大义凛然的理由之下,其实还暗藏着别的东西:通商。 如今大唐的工场遍地开花,数量多了自然就良莠不齐,有些粗制滥造的产品,在国内实在是没有市场,故此他们想将之销往海外,离大唐近、海运又极便利的新罗、渤海二国,自然就是他们瞄准的对象。此二国人口加在一起也有数百万之众,每年在这二国赚个几百万贯钱,应当不成问题。偏偏此二国发觉自身财富流失,免不了要限制大唐货物在其国内流通。故此,支持征伐并不是说要灭此二国――就是叶畅自己,也不赞同立刻灭此二国,而是将如今不听话的国主赶下台,换个乖顺听话的,方便控制此二国财富,并进一步蚕食之。 眼见群臣都不开口,李俅正要宣布散朝,就在这时,突然听得后边钟声响起,众人都是变了颜色,紧接着,一个太监哭奔而来:“殿下,殿下,圣人升天了!” 第503章 两纸召令自反复 - 盛唐夜唱 - 波波 从安城到旅顺,一条白龙般的道路正在不停延伸着。 天宝十五载,罗九河在端了安禄山老巢之后,回师顺道将辽东的边疆又向北向东拱了拱。这五年来,叶畅潜心经营,借着中原战乱大量百姓流离失所的机会,他从中原得到了五十万人口,其中近一半是青壮劳力,从而大大加快了辽东的建设步伐。 而支撑辽东人口迅速增长的底气,就是在他视线里,开满着小白花与紫缨的两种农作物了。 土豆与玉米,原产自万里海波之外的两种作物,如今在辽东已经大行其道。它们的种植面积已经占了辽东粮食种植面积的三分之一,仅次于小麦,而多于水稻。 “昌龄兄,这都是你的功劳啊。”叶畅站在小小的高岗之上,望着两边成片成片的庄稼,感慨地说道。 王昌龄甚是骄傲地点了点头:“当仁不让,我与国本所的诸位郎君先生,着实花了不少气力!” 玉米、土豆天宝十四载时第一次试种,因为种子数量不多又没有种植经验的缘故,结果差强人意。天宝十五载虽然在不停地打仗,平定安禄山之乱,平定四境诸胡之侵挠,平定安禄山遗党的盗寇,但叶畅在征战之中,也没有忘记对玉米、土豆种植的关注。所以天宝十五载,玉米、土豆收获所得,足以让叶畅在天宝十六载做一个分组实验,选择最优的种植方法。 天宝十七载丰收,天宝十八载又是丰收,天宝十九载开始,在全辽东范围内强行推广种植玉米与土豆,然后又是一个大丰收。经过饥饿的百姓,对于这种高产粮食作物甚为用心,而王昌龄与他的团队在研究与推广上花费的心血,也没有白花费。 “听闻齐冀二地,亦有人开始尝试种玉米与土豆了。”旁边的一个幕僚笑着道:“天下百姓,都将受益于此,卫王,王公,你们功德无量啊。” “是王公他们功德无量,我,不过是因人成事罢了。”叶畅哈哈一笑。 王昌龄却若有所思:“叶公,还没有人能够到那海东洲么?” “没有,虽然我悬赏百万贯,却没有人再能到海东洲了。”叶畅很是惋惜地道。 所谓海东洲,就是另一世的美洲,王元宝的船队发现了海东洲,带来了玉米与土豆,从随船而来的土人和幸存的水员口中,众人得知了海东洲的许多传闻。有些传闻是让人将信将疑的,比如说,传说中那里有黄金珠玉之湖,有流淌着金沙的河流,这些传闻虽然激得许多人都想着找到海东洲,可毕竟不太靠谱。但还有的则让人垂涎三尺,比如海东洲有许多物产,特别是果蔬粮食蔬菜牲畜,不仅产量大,而且味道甘美,典型的就是他们视线中看到的土豆与玉米。 “唉,若是有人能将海东洲其余物产带来那该多好!”王昌龄叹了口气:“我老了,最多还能干个三五年,真想见着海东洲的物产在我手中大行其道,让大唐万姓皆可受其功!” 在叶畅最早的幕僚当中,王昌龄算是年纪比较长的,有此感慨实属正常,他也听说叶畅最近正在酝酿七十退休制度,底下的属员们七十岁便要退休荣养,领一份不菲的荣养俸,可监督后生晚辈施政,却不可直接干涉。 “昌龄兄何出此言,你便是想退休,我也要请你暂缓的,圣人都快八十了,尚且……” 叶畅话说到这里,突然间,被远处传来的钟声打断了。 中原汉人既然重返辽东,那么汉人的宗教文化,自然也会随之重返辽东,天下名山僧占多,但李唐之时,道教盛行,故此辽东大地之上的名山大川,多有寺院道观。为防止僧道收纳懒贪之徒,沾污其门,败坏世道,故此叶畅在辽东的僧寺道观中都有强制性的规定:不可乞讨求食,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一载不织,一载无衣;所收功德布施,可以用于修建道场寺观,可以用于法事祭典,可以用于济慈育婴。这些规定戒律,看似苛刻,但稍有见识的高僧、真人,都明白此乃道释二家与世俗能长期共存互安的万年大计,也是让他们短时间内能够传道弘法的不二法门,故此辽东道释二家,都是力排众议,统统接受。 这些寺观中都设有铜钟,钟声除了报时之外,还有传信示警之作用。象刚才,连接响了九声后中止,那就证明,朝廷中有大事发生了。 “圣人薨了!”王昌龄脸色一变道。 九声要么代表旧帝去世,要么代表新皇登基,在这个时候,最有可能的,当然是旧帝去世。 他们刚刚还提起李隆基,现在就骤闻李隆基的死讯,对众人的冲击太大了,故此众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叶畅。 叶畅眉头却拧了起来。 他虽然居在辽东,但与长安岂会没有联络,李隆基病重的消息,他早就通过秘密渠道得知,只不过,因为一直没有召他还京的诏书,所以他认为,李隆基这次的病,与前几次一样,都是有惊无险。 可怎么着就去世了呢,这背后……有没有什么异样? 当初他向李隆基提议“观圣孙”也有自己的目的,李隆基的儿子们不争气,孙子们同样不争气,或许就只有建宁王好些,但因为他是李亨的儿子,所以不可能继承大宝。 一个平庸的皇帝,比起一个英明的皇帝,更有利于叶畅对将来的布局。 李俅不是叶畅理想中的人选,但也不是最糟糕的人选,故此即使李俅对叶畅表现得既不疏远也不亲近,叶畅也从来没有在他继位的问题上施加什么负面影响。 而且李俅身边,叶畅也安排有人手。 他接到的消息,李俅对他,虽然忌惮,偶尔也会说一些牢骚话,却并无太大的敌视之意。 “抱歉,原是要与诸位好生规划一下秋收事宜,现在只能烦劳昌龄兄了。”短暂地思忖之后,叶畅带着歉意向王昌龄拱了拱手:“无论是什么事情,我都得先回旅顺再说……诸位,告辞了。” 他说完之后,不待众人还礼,就匆匆离去。 第一件事,是赶回旅顺。叶畅很担忧寿安,若真是李隆基去世,寿安如今尚在哺乳期,会不会因此而受到打击。 旅顺比起五年前,变化并不大,毕竟这座城市受地势所限,其规模不能无限制地扩张。叶畅的宅邸在一座山腰缓坡之上,正好可以储瞰旅顺城,这座没有城墙的城市,在整个大唐,恐怕都是独一无二的,甚至叶畅在辽东兴建的其余城市,都有围墙护卫。 “民心自是城墙,有民心在,旅顺便永不陷落。”当初有人向他建议修筑城墙时,叶畅是如此回答的。但实际上的原因,他很清楚,随着火药武器的诞生,坚实的城墙在战争中的防护作用已经大打折扣,倒不如在旅顺四周的战略要地,修建棱堡炮台,形成一个拱卫作用。 想到炮台,叶畅微微笑了起来。 这五年时间,可不是白白过去的,除了蒸汽机的实际应用还欠一把火之外,在军事科技上,辽东已经有了巨大的突破。比如说,城防炮、舰炮还有野战炮,都已经变成了现实。批量生产的燧发火枪,也开始装备他的左右亲卫。 但一看到自家宅邸满是缟素的模样,叶畅就收敛住笑容。 寿安身体比起五年前丰腴了些,这五年里,她为叶畅生出二子一女,但眉眼间却还不见老。只是现在,她神情悲恸,一见着叶畅,便扑入他怀中:“父皇……父皇去了!” 叶畅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叹了口气,然后劝道:“陛下仙寿已逾七旬,为天子半百,人间福禄已至极境。此时仙去,不过是回归天宫,永亨仙福,你也不必太过难过。” “我……我……” 寿安心知他说的对,李隆基乃是自古以来少有的高寿天子,此时逝去,而不是死在颠沛流离的安禄山之乱中,算得上是喜丧,但想到从此天人两隔再不能相见,她心中还是忍不住发憷。 以前她与叶畅口角之时,父皇还是她最大的倚仗,现在……整个世界就只剩余她了。 不,还有她的孩子,哪怕是为了孩子,她也得坚强起来。 “朝廷可有旨意来,让我们赶回长安?”在劝慰已定之后,叶畅问道。 寿安抹了一下眼泪,目光中露出疑惑之色:“朝廷派了钦使,但是却不曾说让我们赶回长安,说是朝廷得到消息,渤海与新罗蠢蠢欲动,恐其乘国丧之际,意图不轨……” 说到这里,寿安面色渐渐变了。 她极聪明的,只是因为父亲去世,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现在她意识到,朝廷传来的旨意有问题! 李隆基病重,不曾将他二人召回,如今去世,亦不召二人,而是借口新罗渤海有异动,让叶畅留在封地坐镇,这其中肯定有猫腻存在。 叶畅叹了口气:“我不曾知晓新罗与渤海国有什么异动,即使是有,有九河等在此,亦足以应付。” 叶畅说得还谦虚了,在火枪火炮列装之前,凭借钢铁铸造上的优势,叶畅的辽东行军总管麾下部队,就已经可以同时压制渤海、新罗二国。可以说,两国都被叶畅打得苦不堪言,叶畅不去找他们的麻烦,就已经谢天谢地,哪里还有功夫来骚扰叶畅! “莫非朝中又有什么变故?”寿安颤声道:“父皇仙逝,莫非,莫非不是寿终正寝,而是奸人暗害?” 她有这个猜测,在所难免,毕竟李隆基从重病到死亡,太孙监国的这段时间里,朝廷的总总举措,实在有让人觉得可疑之处。 “此事休要匆下结论,等朝中别的消息来。”叶畅没有否认这种可能性,也没有肯定。 他猜想中,李俅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去毒死李隆基。毕竟此事做得只要有一丝破绽,大臣与诸将都不会容忍。但是也不排除有小人欲侥幸,揣摩了李俅的心意有此举动,而李俅装作不知道,甚至顺水推舟。 “若父皇真为奸邪所害,十一郎,你当如何处置?”寿安竖起眉,当初剑刺李静忠的英气流露出来,她向叶畅问道。 “自是提兵为陛下报仇。”叶畅毫不犹豫地道:“不过此事没有证据,只靠猜测,不足以服众,别人还以为是我们要谋篡……” “卫王,天使到了,就在门前!”叶畅话未说完,外头的警卫通禀道。 “嗯?”告哀的使者才走,新的使者又来了,这背后必有名堂。叶畅与寿安对望了一眼,寿安慌忙召来使女,给叶畅换上缟素孝服,然后请使者入内。 使者一脸疲惫之色,叶畅见他面貌比较陌生,便未急着施礼,而是问道:“贵使奉何人之命而来?” “监国太孙之命,有宰相附署。”那使者也知道叶畅心中有疑惑,解释了一句后道:“请卫王接旨。” “太孙之命,安可称旨?”叶畅没有说话,身后一幕僚道:“你这使者,好生糊涂!” “太孙已于先皇灵前登基称制。”那使者垂着头:“故此称旨……卫王……” “这么快?”寿安闻言眉头一竖:“莫非朝中有什么变动,你这厮乃是矫诏?” 那使者暗暗叫苦,就知道这次任务不会顺利,可是弄得这么麻烦,还是让他大感头痛。 倒是叶畅,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勿再争辩,然后布下香案,躬身接旨。李隆基特别恩遇他,允许他参拜不跪,接旨时躬身行礼,那使者也无话可说。 李俅的旨意很长,但意思却是简单,请叶畅为山陵使,速速回京,主持李隆基灵柩安葬事宜。 这道旨意,与此前信使所传来的意思恰恰相左,一个是召他入京,一个是让他不要入京,彼此矛盾,让寿安神情更为肃冷。 毫无疑问,长安城中肯定又出了什么名堂,所以才会有这样相互冲突的旨意先后传来。 “臣接旨。”叶畅面色却没有什么改变,原本他的打算,无论朝廷召不召他,他都是要入京的,现在这个旨意,只不过让他由未奉命便入京,变成了奉命入京罢了。 “事不宜迟,还请卫王从速。”那使者道。 第504章 三人殊途却同心 - 盛唐夜唱 - 波波 独孤明慢条斯理地举起了面前的小瓷杯,缓缓饮了一杯茶,闭着眼睛,细细品着这茶的余味。 玻璃早就不象前些年那样昂贵了,虽然价格比起同档次的瓷器还是要稍高些,但是有些富贵之家,又开始“复古”,用瓷、陶器来取代玻璃。自然,这也离不开烧瓷、陶技艺的革新进步,叶畅反复说过,任何一个行当,若不想着革新进步,那么就是死路一条,差别就是死得快些与死得缓些罢了。 但只要革新,走出一条生路,那么即使再古旧的物什,也能焕发出新的魅力来。 “驸马,你怎么不说话?”元公路有些焦急地道。 元公路已经当了近十年的御史大夫,朝中言官,基本都在他的控制之下,但是他这个人的能力有限,所以难担大任,在独孤明与叶畅正式结成同盟之后,独孤明成了叶畅一系在朝廷中主要决策者与执行者,他退居次席。 再加上刘晏等人,叶畅虽然没有象李林甫杨国忠那样在朝廷里遍插私己,可是朝中他的影响力毫无疑问是第一位的。 “元公有些急了,这事情,急不得……” “不急不行,现在明显不对,先皇病重却不召叶公回京,登基继位不召叶公回京,若不是我们坚持,就连先皇下葬也不召叶公回京,这是什么意思!” 独孤明微微笑了起来,斜视着元公路:“你以为是什么意思?” “狼亨之鉴,就在不远!”元公路夺低了声音,双目圆争:“驸马,你莫要以为你可以独善其身,你虽是驸马,卫王也是驸马!你如今身家性命,与卫王是绑在一块的!” 元公路这般发作,让独孤明有些意外,独孤明看着他,好一会儿笑道:“朝廷里有人说,卫王当初看中你,一力将你举荐入京,乃是平生之败笔,因为你根本未曾帮上卫王什么忙,现在看来,卫王倒不曾看错人。” 元公路面皮有些发涨,半是恼怒半是窘迫地道:“现在不是说我为人的时候,驸马,你就说,你究竟是如何打算,若是准备在此观望,那我另寻他人!” “不是我要如何打算,而是你想如何打算?”独孤明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到窗前。玻璃制的窗子外,细雨朦朦,敲打在庭院中的花草上,有几分异样的幽美。他稍稍发了下呆,然后又道:“你想怎么样呢,那位已经在先帝灵前登基了……” “我知道是谁在拱事,元载那厮是台面上的,真正的,是卢杞!”元公路哼了一声:“这些奸邪不除,叶公就不能施展拳脚,我的意思,就是将这些奸邪一网打尽。那一位若是识趣,还可以在那个位置上当个泥塑石像,若是不识趣……叶公比周公、伊尹、霍光功劳难道小了么?” 这是要行废立之事! 独孤明眼中寒光闪动,瞪着元公路,元公路毫不示弱,回瞪着他。 “废立之举,骂名如何?” “我愿担之!”元公路斩钉截铁地道:“废立之后,我愿承担此责,请罢我官职,逐之田园!” “你……”独孤明先是一愣,为元公路的无私而感动,然后旋即明白,这厮是以退为进。 这厮的年纪,也不过是五十,就算是退个几年,还有起复的机会。而且,他若真替叶畅办好了废立之事,这功劳之大,叶畅怎么能不刮目相看。 即使不再复出担任官职,几世富贵,总是少不了的。 “我自知才疏学浅,叶公荐我至此高位,时人多有讥者。但叶公知遇之恩,我时刻不敢忘之,此时正我效力之时,不敢不出来。”元公路诚恳地道:“我也有私心,为子孙计,此刻也不容退缩!” “好,如你所言,若是行了废立之事,你怎么能保证,换上来的就比现在的强?”独孤明摇了摇头,终于将自己所想的事情说出来:“事实上,依我所见,换谁上来,都是一样!” “咦?” “如今那一位,在为太孙时,虽然对卫王不算太亲近,但也是恭敬有加,言语之中,提起将来执政之后,必萧规曹随,遵循卫王之道……可是如今呢?”独孤明又问道。 李俅登基是数方合力的结果,叶畅自己在外,朝中虽然被他清理过一遍,可是五年时间,足够让一些新的不得志者出现了。这些人当然希望能得到拥立之功,至少不让叶畅独占拥立之功,所以他们上窜下跳,急着在叶畅还未回京之前就将李俅登基的事情办了。 在这之后,为了酬劳这些人,也为了收回大权,李俅提出的第一个政略,就是要将矿山的开采权彻底收归国有,其理由就是矿山多涉风水龙脉,不可不慎重行事。这个命令,使得朝中内外大哗,舆论一片讥声,而李俅却是执意不改。 他并不是年幼的皇帝,论年纪,比叶畅都还大些,自然不需要上头有个太上皇手把手管着。而叶畅在朝中的影响又如此之大,哪怕其本人远在封国,朝中的政策却还要受其遥控,对于任何一个有志向有抱负的皇帝来说,这都是不能容忍的。皇帝不能容忍,自然会有投机之人投其所好,跳出来搅事。 元公路脸色有些发青:“独孤公之意?” “除非卫王坐上那个位置,否则这样的事情,一遍一遍又一遍,不知会发生多少遍。”独孤明终于转过身来,微笑道:“只是卫王受先帝之恩,不愿意做此举……” “你,你……” “卫王不愿意做,我们这些人,当然要替他做好来。”独孤明又缓缓道:“我乃大唐驸马,自然不是私心,而是一心为公……” “原来,先前不让叶公回长安,你也同意了?”元公路失声道。 一些困扰他的疑问,霍然而解。 从李隆基病重,到李俅登基,叶畅一直没有回到长安,只靠着李俅的那些人手,如何能做得起来!这背后,独孤明也在推波助澜! 元公路又想到,当初李隆基为了杨家,几乎要将独孤明逼得家破人亡,甚至女儿远嫁蛮胡。独孤明虽然是李家的女婿,但对于李家的情谊,只怕早在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就已经断绝了。 “独孤公,你,你,好大的胆子,叶公……叶公岂会容你如此?”元公路自己想要行废立之事,原本胆子就大,却不曾想这独孤明胆子比他更大,干脆想要改朝换代。他跳起身来,指着独孤明,颤声说道。 独孤明轻轻拍了拍巴掌,然后,在屏风之后,走出一个人来。 元公路原本吓了一跳,但看到屏风后这个人的脸之后,他呆住了:“卞平!” 他自然认识,这位曾经在叶畅身边为情侦之首的人物。只不过五年之前,平定安禄山之乱后,叶畅就将他由暗转明,从情侦系统调离,转到了朝廷内,当了户部的一个主事,负责户籍登记与管理――这分明是某种程度上的贬斥。 元公路私下里判断,必然是这个卞平在什么事情上忤了叶畅之意,但现在看来,自己的判断或许不是真的。 “卞公如何在此?”他向卞平招呼道。 “了却一个心愿,故此来见独孤公,不想元公也来了。”卞平缓缓道。 虽然离开了情侦岗位,可是多年积累下来的人脉,依然是难得的资本。比如说,他就可以直接进独孤明的宅邸,与独孤明对话。 元公路却觉得毛骨悚然,他忍不住又问道:“卞公在此,卫王知否?” 若是叶畅授意,那么改朝换代就是叶畅本人的意图,元公路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拼去身家性命跟着摇旗呐喊就是。但若没有得到叶畅授意,这次行动就是私自行事,以元公路对叶畅的了解,只怕反而会因之得咎。 “叶公并不知道。”卞平道。 “那你们如何敢如此!若是叶公不应,你们如何,难道要把他架上宝座不成?”元公路失声道。 卞平笑了笑:“方才元公还敢舍掉荣华富贵,弃了官职也要行废立之事,那是为了什么?” “自是为华夏道统……你们的意思,莫非也愿舍弃一切?”元公路颤声问道。 他原以为,独孤明与卞平暗中谋划这件事情,应当是为了个人的富贵传诸子孙,毕竟拥立之功极大,有此功劳,封公封侯都不足为奇。可卞平说出这样的话,如果出自真心,那就不是为此了。 “我,东海渔夫,沉沦下流,叶公不以为卑贱,简拔而有今日。这些年间,叶公对我耳提面命,所言所指,皆是华夏道统之所在。古之烈士,为义可舍身,我虽不才,义之所在,舍弃自身富贵又算什么?”卞平道:“此事为我最后谋划之事,事济之后,我便请辞,回老家钓鱼去!” 元公路咽了口口水,转向独孤明:“独孤公呢?” “坦率地说,我有私心,李俅庸碌之人,他甫一登基,便欲收归矿权,据闻有人还建议他,扩大专营,不拘于盐铁,将棉布、玻璃、水泥等等尽数专营。虽然这些是针对卫王而去,可卫王若是撑不住,接下来只怕所有的工场制品都要专营了。”独孤明说道:“元公,如你所说,这天下最懂如何利民者,唯有叶公,既然如此,为何不让叶公执政天下,造福万民?毕竟,华夏之道统,乃是利民!” “利民……” 元公路心再度一颤。 道统论乃是天宝十三载时叶畅正式提出来的,当时还引起了很大的争议,但是到现在,天下儒生,主流都接受了道统论。 上古圣人,之所以称“圣”,是因为利民,中古之时,孔子非王而称圣,亦是因为他的观点在战乱的春秋之时有利于民,近古诸开国天子,能统一天下国祚长远者,亦是因为利民。 故此,为君为帝者,唯有利民,方称正统,若失去利民之心,则必失国祚。这也是民间俗语中所言“得民心者得天下”,亦是大唐太宗皇帝所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现在看来,叶畅的道统论,如今却是他改朝换代的最好理论依据。 难道说,从天宝十三载时起,叶畅就意识到这一点? 若真如此,叶畅的野心手段,操、莽亦不能及! “看来,是我白担心了……”好一会儿之后,元公路苦笑道:“只不过,废立之举,已经是我的极限,这改朝换代……我终不愿做二朝之臣。” 他说出这番话时甚为艰难,因为独孤明与卞平既然在他面前把话说开,就不会容许他传出消息。 果然,独孤明与卞平神情都变了,卞平甚至露出一丝狰狞,不过旋即消息。 “元公,事到如今,你还想退缩不成?”卞平道:“你应该知道,我们都是过河之卒,可进不可退!” 元公路听出了他话语里的威胁,沉默了好一会儿,长叹一声道:“我终不当二朝之臣,但是,我畏死……卞公,此事我定会禀报与卫王。” “事成之后,随你处置!”卞平见他终于屈服,笑着说道:“不过此时,还需要元公配合。” “你说,要我怎么做。”元公路多少带些颓丧地道。 “很简单,你即是御史大夫,御史台的台谏,想来受你左右……” 卞平将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元公路听了之后,不由苦笑道:“你这是欲擒故纵啊。” “那是自然,欲要取之,必先与之,若不如此,如何能让李俅敢出来冒这个险?” 元公路默然了一会儿,然后点头道:“既是如此,便依你……” 他应下此事,卞平与独孤明不再留他,送他离开。他走了之后,独孤明道:“他会不会告密?” “我们是阳谋,不是阴谋,他便是告密,亦是无妨。”卞平嘿然道:“而且他自己明白,天下再无可以阻挡我们的力量。原本我们就想着要有个合适的人做这件事,他自己找上门来,这是天命归于叶公!” “只求卫王事后莫要太过生气。”独孤明道:“李俅身边的人,稳妥么?” “自然稳妥,这种事情,他不是第一次做了……”卞平说到这,微微笑了起来。 “不是第一次做?原来是他,你竟然将卢杞安插到李俅身边去了!”独孤明恍然大悟道。 第505章 自古世间无十全 - 盛唐夜唱 - 波波 卢杞这个人,在长安官员当中算是有名的了。 虽然其人人品,众所不齿,但是谁都不能否认此人自保的本领。五年前的李亨、安禄山之变,他先后为李亨、安禄山出谋划策,虽然没有直接证据,可在当时的清算气氛下,间接证据就足够让人丢官去职流放安西了,但这厮却生生脱身! 据说叶畅原本要穷治其罪的,甚至在背后还说过“是儿不死,国事必坏于其手”,可是仍然有不少人为他求情,便是元公路自己,念在卢杞之父卢奕的情份上,也曾经替他说过好话。 他的父亲卢奕毕竟是为国捐躯,死于民乱之中,算得是忠直刚烈之士,在朝中颇有名气。这等情形之下,他又因为不是首谋主犯,算是脱过一劫,并未受到严惩,只是不许出仕了事。 不许出仕也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惩罚了,卢杞在离开长安三年之后,两年前又回来,暗中活动,希望李隆基取消对他的禁锢令,只不过一直没有什么成果。可现在,他又跳了出来,推波助澜,帮李俅出谋划策。 至于他是不是真的看好李俅,就只有他自己心里有数了。 长安城已经快到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卢杞行走在街道右边的阴影之中,他的脸也是阴沉沉的。 他喜欢走在阴影里,边样他脸上的胎记就不会太过明显。 “就是这里了。”来到一处建筑之前后,他抬起脸,看了看上面的牌匾,“文章道义”四个字,让他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叶十一这厮,这些年东奔西走,少有安宁之时,这几个字倒是还没有废掉。” 匾上的字是叶畅亲笔所书,写给杜甫的,而杜甫又将之悬在报社之前,一来是自勉,二来是保护符。这几年里,杜甫可是没有少嬉笑怒骂,有针贬时弊,也有对某些权贵的批评,而且他是火力全开,从守旧官员们的愚顽,到新贵族们的贪婪,都是他攻击对象。这样一来,杜甫得罪的人可就多了,虽然给自己赢得了清名,也招来了不少仇家。有叶畅的题字在门头,那些仇家想要报复,甚至街上的无赖地痞想要骚扰,都得三思而后行。 “请问杜公在不在,我预约过了的,姓卢,约好此时相见。”到了门房处,卢杞谈吐里却是谦逊。 “姓卢……确实有其事,可是卢杞郎君?”门房拿着一叠厚厚的单子翻了翻,然后笑道。 “正是在下,杜公很忙啊。”看到那些单子上都是杜甫的会面安排,卢杞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那是自然,‘无印御史,百姓谏议’,这可不是虚名呢。”门房颇为骄傲地说道。 “无印御史、百姓谏议”是民间给杜甫的绰号,不过随着这两年报纸渐多,不少主笔都以此自勉。卢杞这些年以化名在报上也发表过一些文章,有的时候,收到读者对自己文章的点评,免不了沾沾自喜,觉得自己也配得上这八个字了。 门房放他进去,到得里面一间亮敞的屋前,卢杞看到这屋子大窗大门,而且窗子都是玻璃的,心里便有些嫉妒。这年头,连个私报的主笔,都有钱将自己的书房弄成这模样,他这个官臣之子,世家之后,却还落魄潦倒,为人所驱使! 书房前是间小屋子,摆着张桌,还有一个年青人坐在桌前,据卢杞所知,这是杜甫的助理。据说这是辽东传来的习惯,一些有天赋学问好的年轻人,被派到某个实权人物身边充任助理,为期一年到两年,熟悉各项事务,然后再到最基层,一般是从小头目开始做起。 据叶畅所说,唯有如此,这些心高气傲的年轻人才会知道上下之不易。 卢杞对这一套没有什么兴趣,与那年轻人打了招呼,那年轻人便为他开门,然后闻声而起的杜甫迎到门前:“一直不曾想过,在报上写文的‘路过’就是卢郎君啊。” 卢杞发文之时用的是化名“路过”,也算是小有名气,若非如此,没有那么容易见着杜甫。两人寒喧了一会儿,开始切入正题:“听闻杜公在做一件大事,查问工场、矿山之弊端,不知是否有之?” 杜甫顿时警觉起来:“此事卢郎君如何知晓?” “既在贵报上发文,贵报的一些动向,我还是时刻关注的。”卢杞叹了口气:“不才为明主所弃,只能靠着卖文来赚几文钱的润笔,知晓贵报之动向,也好下笔有所依据。” 这个解释还算正常,杜甫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卢郎君准备跟进?” “正是,故此请杜公将手中的材料分润一些与在下。”卢杞深施一礼:“杜公知道,我如今是到哪儿都不受待见,无杜公相助,便难成事。” 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杜甫经过这些年报社的折腾,早就不是什么君子,可是卢杞之话还是打动了他。此人毕竟是忠良之后,虽然年轻时有些荒唐,这几年里学问却有所增长,从他发的文章里可以看出,他看问题相当深,言辞锋锐尖刻,倒是一个有能力之人。 故此,出于爱才之心,杜甫稍稍犹豫了会儿,拿出了一份资料,抽出其中部分,摆在了案头之上。 “只有这一份,你只能在此处看,若要记些什么,我可以给你纸笔。” “多谢杜公。” 卢杞道了谢,接过那些材料,细细看了一遍,还借了纸笔,将其中他最关注的一些内容记了下来。 这些东西,是杜甫遣人搜集整理出来的,这些年间,一些豪强开办工场、矿山时的暴虐行径。 资本的逐利性,决定了它们对于人性命的漠视,以开矿山为例,虽然在辽东大力推广的矿山条例之中,明确说了矿山的第一要务乃是安全。但那些权贵土豪们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天下有的是穷困潦倒的苦哈哈,愿意为了一日十几文钱到矿山底下去送命。 工场同样如此,辽东是严格的六时辰工作制,即工人在工场做工,每日不超过六时辰,若是加班,则需要另行支付比正常工资高的加班费用。但是杜甫的调查中,却有一日八个时辰乃至九个时辰的工场,而且干这么久,其人所获薪水,尚不及辽东工作六个时辰的同工种工人。 即使这样,这些豪强权贵还想方设法克扣,京中的大豪强们要好些,最可恶的就是乡间的小豪强,他们利用少数工头,百般凌虐工人,致使工人又被称为“工奴”,其处境甚至不如奴婢。 这些事例与数据,看得卢杞这样的人都暗暗心惊,不过同时他又觉得欢喜,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东西。完毕之后,他再次向杜甫道谢,然后告辞离开。杜甫将他送至门前,交待道:“矿山工场,虽是种种弊端,但切不可因噎废食,故此卢郎君笔下矛头所指,当是那些不循规矩不守道义的黑心矿山工场,此事万万要记住。” 卢杞笑道:“在下晓得,请杜公放心。” 他口中这样说,心里却另有计较。 叶畅提出道统论之后,利民即为道统,几乎成了公论,这等情形之下,想要改变叶畅推行的政策,将国家权力收归皇帝手中,就必须以其矛攻其盾。只要找到这些矿山工场在私人手中坑民害民的证据,那么就可以用来充当将之收归天子的理由。 李俅、元载、卢杞等人,总结此前的经验,确认叶畅能在短短二十年间积累起连皇帝都无法比拟的力量,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他控制了天下财富中的大半。所以,想要与叶畅抗衡,就必须也控制财富,李亨、安禄山速败的原因,与其说是被叶畅在军事上击败,倒不如说是被叶畅在经济上击败。 卢杞很想看到,叶畅被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时,脸上的表情会是怎么样的。 他并不奢望李俅能成事――事实上,他很清楚,自己只是卞平推出来的一枚棋子罢了,但他也不是一个甘于被利用的人,卞平如今已经不在情侦系统,此事他也略知一二,而且从种种迹象中,他推断出,卞平并未得到叶畅授权。既是如此,就怪不得他耍些花样了。 事后叶畅就是追究,他也有理由可以推托――是卞平让他做的,他为了做得更好,只能如此。 带着自己的小心思,他出了报社之门,来到街道之上。才走没有几步,忽然间听得有人叫道:“卫王回京了!” “卫王回京了,快去看,卫王的仪仗已至春明门!” “他老人家可回来了,说来也怪,虽然天下太平,但他老人家不在长安城中,我的心就会惴惴不安,可一得知他老人回来,我这悬着的心啊,就又放回去了。” “何止你一人,我也是如此啊。” 周围人们听得叶畅回京的消息,一个个如释重负,大约是最近长安城中诡谲的气氛传了出来,让这些平民百姓也觉得不安了。 不过一听到他们如此敬重叶畅,卢杞心里就生出厌恶。 同时他也非常吃惊,叶畅回来的速度也太快了。 据他所知,半个月之前,在独孤明等人的坚持之下,李俅终于下诏请叶畅回京坐镇,使者就是快马加鞭,要赶到辽东也至少需要七天时间――这五年里,叶畅不仅将被战乱破坏的道路系统修复了,而且还进一步强化的邮驿和道路体系,象长安去辽东几乎都是坦途,六百里加急的情形下七日七夜正好抵达。 但叶畅回来……竟然也只用了八天? 带着一肚子疑惑,卢杞混杂在人群之中,跟着众人到了御街之前,看着叶畅的仪仗在此进入皇城之内。 李俅登基之后,便将自己的居住之地搬回了大内,而李隆基停柩之处,也在西内。叶畅到了京中,未入自己宅中停留,先来大内拜谒,姿态可谓做得十足。 只是他虽如此谦恭,在李俅心中,却未必如此感觉。 “你……你说什么,叶畅……卫王已经到了京城之中?”李俅惊愕地道。 高力士比李隆基还要早一年去世,如今宫中太监的大头领乃是周相仁。当初的小太监因为抓住了机会,现在成了宫中一言九鼎的人物。李俅虽然也想换上自己的心腹,可是因为登基时间尚短,一时间还没有机会。 “是,圣人,如今卫王便在宫门之前侯旨。”周相仁低声道。 “让他……元载呢,元载人跑哪儿去了?”李俅原本是想让叶畅进来的,但是又觉得心底发虚,要唤元载来见自己。 他最希望召来的,还是王忠嗣。只不过王忠嗣在川黔之地呆得久了,一身病患,而且随着李亨的叛乱,早就心灰意冷,如今基本上就是在家里称病养着。就是元载,想要见他都比较困难。 “元公如今在家中,要请他来,还需要一段时间。”周相仁犹豫地道:“陛下,是不是让卫王在外等候?” 话说得客气,实际上是提醒李俅,让叶畅在外等可不是什么好事。周相仁身为内监总管,对李俅的一些小动作自然有所察觉,他不欲卷入此类事情当中,因此才装聋作哑。但此刻怠慢了叶畅,却不是什么好事,原本可以妥协的,很有可能就因为这样的小细节未注意而激化了矛盾。 “关键时候,他却不在宫中!”李俅喃喃骂了一声,强自镇定,然后道:“周相仁,你替朕去将卫王迎来。” 周相仁出去之后,李俅想想不对,召来自己的心腹小太监,低声吩咐道:“将禁军……唉,将东宫中的武监,令他们披甲,埋伏在殿后!” 禁军中叶畅的影响太大,他实在信不过,因此便召来所谓“武监”。这些是他在为太孙时所练的一批太监,都孔武有力,只是数量很少。听得这些武监的脚步声,他才安下心来,不一会儿,便看到叶畅身着素服出现在他面前。 “臣蒙先皇不弃,简拔于草莽之中,略略进爵,以些许微功而封王,又赐尚主,受恩之重,未报万一。如今先皇仙去,臣愿辞去官职,为先皇守灵三载,还请陛下恩准!” 双方寒喧一番,说了些让李俅都觉得不自在的客套话,然后,他就听得叶畅提出了一个让他震惊的要求。 第506章 由来宵小少担当 - 盛唐夜唱 - 波波 李俅虽是庸人之资,却也很清楚,叶畅是在以退为进。 叶畅乃先皇女婿,大唐功臣,他的姑父,若是他甫一上台,便令叶畅辞官,跑去为李隆基守陵,这对他的名声极为不好。史书之上,少不得留下一个凌迫先皇功勋故旧的名头。 但他同时心里又是极心动。 若是叶畅去职,跑去给李隆基守陵,也就意味着他有三年时间经营,将因为叶畅的崛起而分散出去的皇权与天子影响力收拢回来。他并不希望直接与叶畅对抗,故此,叶畅这种“退让”,在他看来或许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 “然后呢,陛下就这样准了叶公的请辞?” 一个多时辰之后,元载得了消息,匆匆赶到宫中,此时叶畅已经出宫,他听李俅说完,瞪大眼睛问道。 “留中不发。”李俅苦笑道:“他准备了奏折,喏,就在这里。” 元载看完小太监递过来的奏折,眉头不禁紧紧锁住。 “唉,朕如今算是知道了,他无论是进是退,都让人为难啊……这真是一件让人难堪的事情。”李俅喃喃道。 他确实没有料想,叶畅无论进退,都可以令他为难到这种地步。这只能说,叶畅对于大唐政局的影响实在太大。 “准了!”元载思忖再三,突然一咬牙道。 “什么?” “叶畅必然还会再上书请辞,他装模做样,总得把戏做足来才真。他第二次请辞时,陛下再挽留,不妨还给他加官进爵――哦,他已经加无可加,陛下就赐他儿女晚辈爵位,以示恩宠厚遇。如今先皇刚去,他必然不会接受赏赐,还是要第三次请辞,到这时,陛下就准他辞职!” “这样好么?”李俅愣住了。 “陛下已经再三挽留,他仍然不领情,怪得了谁,莫非要陛下将这大宝让给他,他才愿意留在朝堂上么?”元载道:“反正陛下厚遇先皇旧臣的姿态已经做出来了,别人可怪不得陛下头上去!” “哦……” 李俅想了一会儿,觉得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好选择了。 一切如元载所言,叶畅回宅之后,没有多久,便又来到宫中――他要为李隆基守灵,同时他将第二份请辞奏章递了上来。李俅没有立刻答复,第二天上朝之时,他将此事交与群臣商议,果然群臣都是纷纷出言挽留,李俅也“从善如流”,不仅挽留,还赐三个爵位使叶畅荫其子侄。 叶畅果然婉拒了封赐,还是坚持请辞。这一次,李俅未经大朝会,直接就同意了。 这个消息传出,朝野内外俱是震惊,而且叶畅在宫中为李隆基守灵,元公路等见不着他人,难免就有所猜想。心急如焚之下,元公路再来见孤独明,却发觉独孤明与他一般,都是满面阴郁。 “卫王究竟是如何想的,他这样呆在宫中,岂不是送肉上砧?”两人还未落座,元公路便急道:“而且如今那位已准了他请辞,这背后之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为何还没有什么动作,他究竟做什么打算?” “你问我,我问谁?”独孤明听他一连串质问,心中不快,也发了脾气:“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难道他不知道,这姓李的天子,可一个个都是面皮厚心肠黑的么!” 这话有些大逆不道了,不过二人份属同党,虽然立场还微有不同,可这种话元公路当然不会去告密。见独孤明也急了,元公路道:“卞平呢,何不召卞平来相问?” “别提那厮了,卫王回京后立刻召那厮去,然后把那厮打发到日本去了。”独孤明苦笑:“说好听些,是让他去日本为使,常驻其国,侦知其国港口、人口情形,为下一步做准备,说不好听些,就是流放海外!” 元公路目瞪口呆:“难道……我们都猜错了,卫王根本没有那个意思,他真的是要给先皇当孝婿,给那位当忠臣?” “卫王年轻的时候就胆大妄为,从来就不是什么忠臣孝婿!”独孤明摇了摇头:“不是说你早年曾评价卫王,他胆大妄为迟早要为自己惹祸么?” 元公路老脸微红,当年旧事,没有想到独孤明竟然也知道。 “那卫王究竟是何用意,卞平虽是胆大了些,可究竟是为他好……” “我也不知道。”独孤明叹了口气。 “我是外臣,入不得宫,你可以请公主入宫,听听卫王究竟是什么打算!” “此事妇人不可介入。”独孤明摇了摇头:“而且,我在宫中见过卫王了。” “他怎么说?” “别的事情也没有交待,只是说他如今终于可以闲下来,做一些他早就想做的事情,比如说,编一部史籍,汇聚自商周至今的史料,以备执政者参考……” 元公路闻得此言,顿时跳起来:“叶公话中有话!” “什么?” “他若是去编实学典籍,我会相信,编史,我才不相信!”元公路眼睛一翻:“编史,那是闲着没事的翰林才会动心思的事情!” 独孤明想想也是,愣了一会儿,拍着自己脑门道:“当时我为何就没有想到,他怎么会去编史?” “当时他是提起一个什么话题时,说到要编史?” “这个……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话题,只是说先帝在位五十载,寿近八十,自古罕有,然后又说他早好历史,喜读《史记》,太史公以纪传为体,后世国史多仿之,他欲以编年为体,编一部史籍,供后世察问得失……” 独孤明记性还好,将叶畅的原话基本复述出来,元公路琢磨了好一会儿,然后道:“你这有《史记》么?” “有,我令人取来。” 托活字印刷的福,如今书籍价格降了下来,而且造纸与印刷的工艺不断改良,所印的书籍越来越精美,种类也越来越多,独孤明家中便收藏了各个版本的史记。仆人很快就抱了一堆书来,既有《史记》,也有旁人的注书,看着这些厚厚的书,元公路与独孤明相视苦笑。 “叶公有什么话,为何不直说,怎么要打这哑谜?” 二人还是放弃了翻书的计划,毕竟要翻这么多书,实在是有些困难。 在没有得到结果的情况下,元公路回到自己的家中,于书房中枯坐了会儿,他摇了摇头:自己不要去瞎操心了,从认识起,叶畅就不是需要别人为他操心的人。 打定主意不再主动,一切等着叶畅的安排,不过他的好奇心却被叶畅的哑谜所吸引,当下每日除了公务,便是抱着本史记看。 他优哉游哉,朝中的变动却是极大,首先是人事调整,李俅将一批与叶畅没有太多关系的官员,安排到了各个岗位之上,虽然现在还不是主官,但可想而知,用不了几年这些人将会取代亲近叶畅的那一批。不过这个动作并不显咄咄逼人,叶畅又跑到金粟山去为李隆基修泰陵去了,因此诸官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弹。 “看来叶畅去职,朝中这些人失了主心骨,果然成不了什么气候。”在一连串的人事任免完成之后,李俅召来元载,喜上眉梢地对他道:“今日朕始知天子之贵矣!” “陛下还勿自满,事情才刚刚开始。虽然陛下安插了不少人手,可是他们如今所居,都是无足轻重的职务,朝中重臣,真正站在陛下这边的还不多。”元载道:“陛下要真正掌控朝廷,宰相、尚书,都需出自陛下任命,各边镇镇将都应是陛下亲近之臣,唯有如此,江山方能永安!” “谈何容易,你不是劝朕不要太急么,若是太急,卫王那边不好交待。” “人事任命可以不急,但有一事却非急不可……” 元载所急之事,乃是财权。叶畅虽然去职,可是朝廷的财权还控制在朝中重臣手中,李俅数次提出修葺宫殿、蓄养新军的拨款要求,都被重臣拒绝了。没有财权,就无法收拢更多的官员,故此,元载建议李俅,第一步先将矿山与工场的专营之利收归天子。 “卫王自草莽间而能名动天下,无非就是因为他能使同党致富,当初随他的那些市井无赖,如今都是一掷千金的豪客。而且逆亨之乱之后,长安城中的百姓都觉得将钱铸成银球藏于窖中乃是最蠢之举,倒不如去山中开矿或者在市里办工场,故此长安城里一小小办工场之民户,家财亦胜过微臣!陛下欲收大权,先须收财权,若能控制住这个,则上自朝中高官,下至市井民户,都不得不仰赖陛下鼻息,如此大事济矣。” 李俅不禁点头,长安城中的富裕民户何止比元载富,比他这个天子,只怕家产也不少! 以前长安就王元宝等寥寥数人豪富,天下闻名。可是现在,长安城中象王元宝一样富可敌国的民户,绝对超过二十家。他们不仅在外地开办矿山,就在长安城中,也办了不少工场,长安城内靠近城墙的永阳、昭行、大安等坊,原本是比较空旷,居民不多,现在却已经布满了工场,甚至于城外,靠近水流的地方,各式需要水力为动力的工坊,也是星罗密布。 去年的人口统计,长安城的人口数量,不仅从五年前的战火中恢复过来,还一举超过,达到了一百八十余万人,其中有不少,就是这些工场雇用的工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王土之上的财富,自然也该归天子。”元载又道。 他二人说这番话的地方,在李俅的御书房内,屋里只有他们两个,连服侍的小太监都被李俅打发出去了。听得元载这样说,李俅眼前一亮,目光不免闪烁。 李俅父亲李瑛死得早,他打小就交由伯父李琮所养,在那个时候,他的用度是比较紧的。身为皇孙,钱财上不乘手,让他对财富看得非常重。元载提出收拢财权,正合了他的心意。 这又不是卖官鬻爵,想来清议的反对不会那么大。 “不过……卫王为宰相时,对这些矿山工场都颇为优容,我这样做,会不会引起他的反对?” “卫王如今正在督造泰陵,哪里有功夫管这闲事。而且,我有一策,便是有人将事情捅到他那儿去,他也必然不会反对!”元载说到这个,突然笑了起来。 “何策?”李俅大感兴趣,向前倾着上身问。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陛下你看!” 元载将一叠纸奉上,李俅接过来看,这叠纸不多,但上面却写着几桩工场中的惨事。 那些工场主们为了赚取更多利润,压低工人的工薪,延长劳作的时间,减少危险的防护,这是难免会发生的事情。长安城、洛阳城,包括辽东,是叶畅眼皮底下,自有人管理监督,这等情形要好些,但那些稍远的矿山工场里,这等事情,就是叶畅也无法杜绝。 “竟然有这样的惨事?”李俅连看着这几个例子,不由拍案道:“好,好!” 他喊好,自然是因为这些例子,正给了他借口,可以将矿山工场专营之权收到自己手中来。 “虽然有这借口,但是陛下,此事不能由咱们捅出来,而须借助外力。”元载又道。 李俅深以为然,如果是他们在朝堂上抛出这些材料来,是人就会明白,他们其实是针对着财权去的。但借助谁的外力,这又需要仔细斟酌,到这个时候,李俅就有些遗憾,自己手中堪用的人实在太少。 “臣荐一人,可办此事。”元载道:“卢杞!” “卢杞?”李俅也听说过这个名字,对此人,他的印象是很不好的,因此他摇了摇头:“此人不宜为官,有没有别的人选?” “他不需要为官,只需要办一家报。”元载笑道:“臣倾尽家当,给他凑了五万贯钱,只等陛下应允,他就要仿《民报》报一家报,然后第一期便推出这些材料,第一期免费放送,印个数万份,长安、洛阳,还有各道各郡,皆要送上,如此一来,声势便做大了,那时陛下不提此事,朝中自有人也会提及此事,陛下来个顺水推舟……便可事半功倍。” 李俅心中怦的一跳,不要官,只办报……明显是想请他这个天子行个方便,同时也向他寻求资助来了。 叶畅以杜甫所办的报纸为喉舌,他似乎也可以另择一家为喉舌,不说与叶畅唱对台戏,至少不让其独掌话语权! 当然,和通过这样的手段收拢的财权相比,这只是附带的赠品了。 第507章 厉王之祸在咫尺 - 盛唐夜唱 - 波波 “叶公,叶公,你怎么还能在这里安若泰山?” 杜甫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头,看着坐在马扎上饮茶的叶畅,他勉力向前跑了几步,但终究是跑不动了。 叶畅原本背对着他,听得他声音,愕然回头:“子美,你怎么来了?” “朝廷里出大事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安若泰山?”杜甫顿足,因为上气不接下气,所以好一会儿才把话说完整了。 “子美啊,这几年,看来你是书斋坐多了,锻炼得少了,才爬这样一座小山你便累成这模样,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想要多做事情,还得有好身体才成。”叶畅笑吟吟道。 杜甫给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好不容易顺过气,他焦躁地道:“我误信匪人,将你要我做的调查给了卢杞,不料卢杞竟然也得了资助,办了家报,第一期里所用的便是我给的资料,大肆攻讦百姓经营……你都知道?” 杜甫说的时候看着叶畅的脸色,发现叶畅的神情有些古怪,他顿时明白瞪着眼睛问道。 “我虽在泰陵,长安的事情,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这份新报纸甫一推出,便赠送了十万份,声势浩大,影响不小啊。”叶畅接口道:“朝中官员,有正直之士,看到其上所载,义愤填膺,上书朝廷,要求罢除矿山工场,根除其弊。” “什么正直之士,若非食古不化之辈,就是别有用心之徒”杜甫愤怒地斥责道:“因噎废食,岂是正道世事如叶公所言,凡有所作为,必然有利有弊,兴办工矿之弊,岂如其利,而且叶公早就说过,对此等弊端,朝廷只需加强管理,便可控制。这几年因有工矿之利,百姓日子才好过些,他们就看不过去了” “他们这样做,不就是加强管理么?”叶畅又悠悠地道。 他这态度,让杜甫几乎暴跳如雷,旋即杜甫明白:“这……这又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 “那倒没有,只不过这几年工矿兴盛的同时,各种问题亦是沉渣泛起,确实该动手管一管。无论是我动手管,还是朝廷动手管,都难免要背负骂名,所不同之处在于,我管是为了更好的发展,朝廷管则是为了少数人敛财揽权。既是如此,先让朝廷背负骂名再说吧。” 这番话,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一个对朝廷十分忠诚的大臣说出口的。 杜甫却没有意见,眼看着这十年,朝廷几乎就是叶畅一个人支撑,更有擎天保驾和再造大唐的两项大功,虽说功高不赏,可李俅这样对待叶畅,未免还是太让人寒心了。 李俅自以为聪明的小把戏,看在明眼人眼中,都觉得纯粹是笑话:叶畅真想要他的那个位置,哪里还轮得到他,更不会有意在李隆基病重的这几年离京,放任李俅控制宫中。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叶畅对李俅的一个考验,若是李俅自觉识相,甘居虚君之位,那么他这个大唐天子还可以垂拱而治,否则的话,自然大家摊牌一拍两散。 “这般闹下去,总归不好。”杜甫想来想去,叹气道:“拖下去,伤的是大唐的元气,就象安禄山之变一般,何不长痛不如短痛?” “我现在正是长痛不如短痛。”叶畅道:“子美,你说我若是现在就出手,会让百姓怎么想?” “你怕担当跋扈之骂名?” “先皇在时,我就已经有跋扈之骂名了。”叶畅哈哈一笑,眉宇间神采飞扬:“骂名算什么,便是废立篡位的骂名,我都不惧,何况跋扈” 他多年隐忍,此时说话间,却一扫阴柔,而是带着一股天下在手的霸气。杜甫愣了愣,看着他,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这才是叶畅的本性吧,虽然此前他对李唐皇室一向忠心,可是睚眦必报不在意骂名才是他的风格啊,这几年他养望邀名,倒让杜甫忘了他的本性呢。 “那你怕百姓想什么?” “是怕百姓以为,所有的一切都理所当然。”叶畅缓缓吐了口气:“你可知书非借不能读的道理?” 杜甫老脸微红,这个道理,他当然懂。 “人经事则与之相反,非亲自努力所得,不知珍惜。”叶畅道:“我早就三令五申,开办场矿之时,须得多加注意,不要只顾着赚钱而放弃仁心,但是那些人就是不听。如今这事情,亦是他们自招,我不能帮助他们解决所有麻烦,免得他们有依赖之心……” 叶畅说得有些乱,因为有些意思,他不知道该不该对杜甫表达出来。 大唐到了今日,可以说已经迈上工业化、商业化的门槛之上,但是,这并非大唐自己自然生出的,而是叶畅的大力引导之下才成的。叶畅很清楚,如果他出手,那么就必须坐上那个最高的位置,从此在京城之中,轻易不得外出,而且主要精力将被一些繁琐的冗事所缠绕,未必还能象现在这样,自由地引领大唐前进的方向。 有人以为上了最高位置自然可以一言九鼎,更容易引导这个国家。事实上两世的经验告诉叶畅,底下有的是办法把他架空,堵塞他的耳目,让他沉浸在歌功颂德与歌舞升平之中。 而且他上台,也不过是一个开明的皇帝取代一个守旧的皇帝,他之后呢? 他当然可以一语定宪,无论是搞开明专制,还是君主立宪,凭借他在军队与民间的巨大影响力,完全可以一言决之。可他既然可以一言决之,那么今后就有人可以一言弃之 所以,必须经过某种巨大的变革,将某个标准上升到大唐的政治共识,唯有如此,他想要的革新才能成功。 “叶公之意,唯有百姓自己争取来的,方会为他们所珍惜?”杜甫这些年办报,可谓紧跟着叶畅的思路,故此他想明白了这一点:“无怪乎这些年你大力鼓吹道统之说凡事利民,即为道统,承续道统,方为天子……” 叶畅笑了笑,没有作声。 “我明白了,我这就回长安去”杜甫又想了想,毅然说道。 叶畅又是一笑:“我送送你” 杜甫回到长安之后,立刻召集人手奋笔疾书,在次日,便针对朝廷收拢场矿专营之权的事情,发了一批文章在报纸之上。 这报纸,很快就到了元公路的桌头。 “天子此举,不禁令人想起周厉王,行‘专利,之策,将山林湖泽由天子所有,不许百姓樵采渔猎。史有前例,今可往思,当今天子,欲效周厉王乎? 看到这一段,元公路跳了起来:“好大的胆子” 此前报纸之上,亦有批评官员的言论,比如说便有人批评元公路是尸位素餐。但将矛头直指天子,这还是第一次,元公路可以想得到,朝中百官,还有城乡读书之人,看到这段文字之时,会起什么样的反应。 以《民报》之影响,李俅此时也应当看到了,他岂有不大发雷霆? 果然,这一期《民报》才发售不久,便有禁军前往报馆,将其抄没查禁。不过他们到的时候,也不知是走漏了风声,还是早有准备,除了小猫三两只和一堆印刷机器之外,杜甫等人,全部走脱。 第二日,卢杞所办的《大唐报》便疯狂攻讦《民报》之举,称之为目无尊卑,犯上作乱,与安禄山等如同一辙。字里行间,隐约就将笔锋指向了叶畅。因为此时《大唐报》还是创刊不久,正值免费发送之际,故此影响也是极大,整个长安都似乎因此窒息起来。 但第三日,隐入地下的《民报》便又反击了。 “此前曾说,今上欲效周厉王,专利天下,今再观之,今上不仅学得周厉王专利之乱政,亦学得其以巫止谤之策矣。封禁民报,纵容跳梁小丑,种种手段,与厉王有何分别?只是今上读史,未曾学全,看得厉王之策,未见厉王之下场” 当初《民报》散布消息,让安禄山的大军军心涣散,如今《民报》又吹响号角,这一篇文章,几乎就是向李俅发出的檄文 元公路看到这里,又跳了起来:“拿《史记》来,拿《史记》来” 家里仆人又把一堆《史记》给他抱了来,心中还在嘀咕,自家主人是不是出问题了,这段时间总是要看《史记》,莫非是天子对他不满,要赶他去编史 元公路没有理会仆人的神情,而是将《史记》翻到了周厉王的那一段。 “国人暴动……共和元年” 《史记》之中,有确切纪年的,就是从周厉王被国人推翻后开始。 元公路又去翻孔颖达所编的《史记正义》,其中对这一段历史,有自己的解释,特别是对此后共和,《竹书纪年》中所载为共伯和于政专权,行天子事,而这位共伯和……乃是卫国国君。 叶畅被封为卫王 看到这里,元公路吸了口气。 叶畅的哑谜,原来解释就在这里,难怪他说要编史 但很快,元公路又觉得,自己似乎是想多了,叶畅要真有这个意思,为什么不能直接表达出来,还要拐弯抹角绕这么大个弯子?事实上,若不是《民报》将李俅与周厉王相比,他与独孤明二人再怎么翻《史记》,也不会记得这个典故 “无论是不是我想多了,此事……我得再去寻独孤公,请他拿主意,毕竟叶公去督山陵,朝廷中我们这一系拿主意的,是独孤公。与其我一个人猜,倒不如让独孤公也来猜” 他却不知,他真的想多了。 叶畅拿《史记》暗示,确实是有用意,就是要他们稍安勿躁。在叶畅判断之中,李俅急着收权,必然会采取一些改变现行政策的措施,而这其中,又以对工矿下手看起来最容易。到那时,被李俅侵犯利益的,不仅仅是他们这些人,更包括长安城几乎绝大多数人――从工矿主到普通工人,都会因此而减少收入甚至失去生计,而那些普通市民,也会因此买不到此前廉价丰富的生活用品 到那个时候,这些市民必定会倚叶畅为后盾,再有人稍加引导,他们就会自己起来,逼迫李俅改弦更张。而李俅无论是从自己的脸面声望,还是从收揽权力的政治计划出发,都不会接受这样的条件。结果,矛盾必然激化,愤怒的百姓,就会重演国人暴动的一幕。 毕竟对于现在长安城中的百姓来说,经过了李亨之乱后,他们对皇室的敬意已经大大降低,若是李隆基,或许还可以镇得住这些百姓,可是李俅……为太孙才几年,在民间有什么威望可言? 元公路匆匆到了独孤府,他在此甚是轻车熟路,甚至无需通禀,因此直接到了独孤明的书房。 独孤明书房里,正堆着一堆《史记》、《史记正义》之类的书籍,他埋首其间,听得元公路招呼的声音,才抬起头来:“你果然来了。” “独孤公,你觉得…这周厉王之事,是真是假?”元公路开门见山,颤声问道。 “自然是真的。”独孤明懂他的意思:“在你来之前,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了,马上就会有新的消息,到那时……几乎就可以确认了。” 没有多久,独孤明派出去的人就回来了。 “长安城内,东西两市,三十余家行首会首已然决定,明日起全部罢市。”那仆人气喘吁吁,面上带着震惊之色:“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天子欲专利工矿,与他们何于?”元公路一听大奇,东西两市的行会首脑多是商行,他们只负责卖东西,不负责生产,怎么最先反应的却是他们? 这事情,就不是那仆人能知道的了。倒是独孤明,摆了摆手,让那仆人退下领赏,然后笑着道:“元公,你少去市井,不知道其中的蹊跷,这些行首会首,哪个没有在外办工矿的,否则他们的货物从何而来?便是没办,上边的工矿,亦会给他们施加压力,毕竟工矿一萎缩,他们就无货可卖,最先少赚钱的也有他们一份” “是……”元公路有些窘,他虽然与叶畅关系好,也从安东商会中分润了不少好处,可是真正对市井工商业,并不是很了解。 仆人带来的消息,让独孤明推开了面前的史书,他吁了一声,缓缓道:“三十余行会……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第508章 色厉胆薄谋无断 - 盛唐夜唱 - 波波 “这只是一个开始” 李俅阴沉着脸,看着面前的大臣们,这些大臣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就是没有一个愿意开口说话。 “你们说,朕要如何去做,你们说啊” 三十七家商会、行会的会首,就代表着三十七种行业,从笔墨纸砚的文具行业,到卖布匹的布行,这些都是关系到百姓生活的行业。他们一起罢市,既是向李俅的警告,也是自己力量的展示。 “若是不及时处置,不仅事端有可能扩大,而且会失了朝廷体面。”终于,一个李俅新近安插的大臣出班禀奏:“以臣之意,当派兵抄拿,擒其渠首,此时还为癣疥之患,不应姑息” 他说得振振有辞,却不曾注意到,朝廷之内,有大半官员,都用一种看傻瓜的目光看着他。 就是李俅,也是用看傻瓜的眼神盯他。 若能轻易动兵,何必他罗嗦 这些商人只是罢市,动兵的话,以什么为理由?人家关门歇业不做生意不赚钱,你还能去抓?更重要的是,这些商人背后,有没有谁在支使,那支使之人,是不是就在等着动兵? 李俅是不相信,仅凭借着一些商人,能够有这么大的胆量,与朝廷法度相抗衡,就象他不相信,《民报》背后没有叶畅的指示和庇护,敢于骂他是周厉王一样。 因此,想要动兵,就必须考虑叶畅的态度。 “陛下,事已至此,何不稍退一步,罢专利之说,行先皇旧法?”元公路咳了一声,出来说道:“种种事端,皆是专利之说引发的,对症下药……” “够了,朕要你们想办法替朕分忧,不是让你们替那些不法刁民为难朕,你这个御史大夫,是替朕担任,还是替那些不法之辈担任?” 李俅大怒之下,口不择言,不等元公路话说完,便将他喷了回去。元公路吃惊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发觉独孤明向他暗暗挤眼,仿佛是在嘲笑他一般,他只能默默摘下自己的冠冕,叩首道:“臣不才,陛下既觉臣不称职,愿乞骸骨回乡野。” “你” 一直以来,元公路这个御史大夫在朝廷中的存在感很弱,李俅知道他的一些往事,故此对他并不看重,方才喝斥起来,也丝毫没有给先皇老臣留颜面的意识。但现在元公路直接请辞,让他不禁愕然。 这岂不意味着……要摊牌? 元公路乃是叶畅塞在御史台的人,将他逼得辞官,也是李俅口不择言之举 只是在这种情形下,自己莫非要退? 退一步,也就意味着全部退,自己的收权大计受挫不说,天子的威望,皇帝的尊严,都要置之何地? “元公路,你是在要挟朕?”李俅被李隆基当成接班人来培养只有五年,李隆基“看圣孙”看中的是他的平庸,在李隆基看来,唯有平庸之君才可以和叶畅这样有为之臣和平共处。叶畅念在他的恩情之上,对李俅会多有扶持。但是他却不曾想,一个平庸之人坐上了九五之君的位置,权力地位的膨胀与自身才能之间的矛盾,就决定了这样的人必然会急于做出些事情,好以此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所以,在这种情形之下,李俅没有选择退让,而是近乎摊牌。 元载浑身冒着冷汗,顾不得别的,出班奏道:“陛下,今日所议之事,非是元大夫的去留,而是如何解决商会罢市之事,不宜别生枝节……元大夫,国家有事之时,正我辈担当之际,此时你轻言辞官,多年读书,忠义礼仪,都到哪儿去了?” 李俅得他提醒,才想起,此时不是与元公路兴义气之争的时候,如果他的计划能施行,一个元公路算得了什么 “是朕失言了,朕也是急,先皇将江山基业予朕,以前有卫王在朝中辅佐,朕不必担忧,现在卫王只是刚刚请辞,便出了这样的事情……朕总不希望,朝中出一丁点事情,就要去打扰卫王这些年来,卫王为了大唐江山有多辛苦,朕都看在眼中,往私下说,他是朕姑父,往公里说,他是先皇旧臣,诸卿能为他分担一些就分担一些吧。” 说到这,李俅咳了一声,忽然间觉得,自己方才那段话说得有几分先皇风范了。他目光转了转,移到独孤明面上,又继续道:“至于罢黜专利之法,就不必再提了,元侍郎向朕提出专利之策,正是考虑到刂民,之道统,若非民间办工矿百弊从生,朕又何苦为之?” 独孤明低着头,暗暗撇嘴,这位天子渐入状态,至少,终于会说漂亮话了 若换作一般时候,会说漂亮话的皇帝也算是一个中上之君,可是这个时候,同叶畅这个做实事的相比,说漂亮话的皇帝就只能招人反感。 “以臣之见,此事当由京兆府出面,何至于朝会上商议?”元载却觉得,李俅这番话说得甚好,他顺着往下道:“陛下总揽全局,定下方略,百官去执行就是了。若是这等小事,也要陛下在朝会之上亲自问计,要百官何为?” “京兆尹解决不了呢?”李俅又问道。 “那便是京兆尹失辞,陛下责之即可。”元载面无表情地将京兆尹架了起来。 如今的京兆尹,正是刘晏。此人虽然不是叶畅的嫡系,却与叶畅关系比较近,乃是当初叶畅与李隆基都可以接受的人选。元载对京兆尹这个职位虎视眈眈,知道此位置甚为关键,因此将责任推给刘晏,目的就是逼得刘晏做选择。 刘晏也在班列之中,闻得此语,他出班奏对道:“此事古所罕见,臣实在是不知应对。元侍郎既是责之于臣,那臣斗胆请问,陛下方略如何,臣去执行就是。” 说到这,刘晏看了元载一眼,似笑非笑地又道:“陛下若以为当以雷霆手段去除之,臣就派差役去缉拿这些带头闹事的行首。陛下若以为当以温和手段怀柔之,臣就召集这些会首,与其商议当如何化解。” 这是反将一军,元载既然说皇帝决断臣子执行,那么李俅就要先做出决断再说。 李俅心里暗暗愤恨,先皇对叶畅太过纵容,致使朝中其党羽遍布,自己想做一点事情都受到明里暗里的牵制。 球最终还是踢到了李俅脚下,不过他虽然名俅,球技却不怎么样,最后朝会的结果,还是决定先将那三十七家会首带到京兆尹去再说。至于请到京兆尹之后怎么做,他却没有说。 “今上终究是少担当,好谋而无断,色厉而胆薄。” 从杜甫口中吐出的这个评论,并没有让在坐的众人惊讶,他们都是报纸的评论员,如今对李俅,可谓同仇敌忾。 《民报》要向李俅发难,并不只是因为叶畅长期对其的支持,还因为这涉及到《民报》各自的利益。如今这家报纸,无论是杜甫这个主笔,还是普通的编者、评士,家资都颇为不菲,原因就在于他们接受了大量工矿广告。 而且他们也是对工矿兴盛改变大唐有最深切体会的一群人,与那些坐在家中胡编乱造者不同,杜甫对此报的要求还是很严格的,要他们深入到市井之间进行调查,有真凭实据方可写报道。故此,他们都是叶畅道统论的积极拥护者与鼓吹者,其中激进者甚至认为,叶畅这些年利民之举,功勋已经可与上古圣人并论,理当受命于天。 “我们怎么办,再批判么?”有人问道。 “不必急,先缓一缓,等事情再进一步” 杜甫话声未落,外头传来敲门之声,三长两短的声音,让他脸色一变:“朝廷的爪牙鼻子倒是挺灵的,咱们快走” 众人笑了起来,然后到后院从暗门悄然离开,杜甫走到最后,还有余暇爬上旁边的一座酒楼,要了几份小菜,一边浅酌一边看热闹。没多久,便看到一队差役小跑着过来,督促他们的人,正是相识的卢杞。杜甫平静地望着这个家伙,摇了摇头,暗暗叹了口气。 差役们闯进他方才呆的院子,闹腾得沸沸扬扬,酒楼里的食客纷纷挤来看热闹,也有大胆的好事者寻相识的差役问这是在做什么。 那差役带着怨气道:“这位卢郎君检举,说是民报的一伙钦犯藏在此处,结果扑了个空,根本什么人都没有――这已经是第三回了” 卢杞听得脸色微微发青,不过他面上原本就有胎记,即使发青也无人能够察觉。眼看这些差役闹腾完了事,酒楼里的酒客也开始小声谈论起来。 “三十七家行会会首已经为此罢市了,接下来,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还有什么事情,民不与官斗,真激怒了皇上,还不是会首倒楣?” “那倒也未必,据我所知,过两天,罢市的可就不只是现在的三十七行了 “哦,还有什么会罢市?” 酒客们正议论间,却看到一辆马车,拉着满满的货物停在酒楼前,伙计们除了几个侍应之外,其余人都纷纷下去搬运东西。又有好事者奇道:“你们生意不错,采买这许多东西?” “不过是些米啊面啊之类的,客人要吃饭,总得备齐了。”酒楼掌柜叹了口气:“诸位难道没听说么,长安城的粮商,也要加入罢市了。” “什么,这是何时的消息,为何我不曾听闻?” 酒客们大惊失色,此前那三十七家罢市,虽然也有影响,可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终究不直接影响到吃饭,只是会给生活造成一些麻烦。但粮商要是也罢市,那麻烦就大了,除非朝廷发官仓之米,否则长安城中近两百万人的吃嚼,去哪儿寻去? “就是半个时辰之前,我接到别人的消息。实不相瞒,这样闹下去,说不得我们酒楼茶馆,也须得关门歇业了。” “朝廷要行专利之法,办工矿的反对那是正常,与这些粮商有何关系?”有人不愤道:“他们来凑什么热闹,莫非是乘着这个机会,囤积居奇,乘机哄抬粮价?” “你这就想差了,天子搞专利之法,为的是什么,为的不过就是搜刮百姓钱财。现在想着动工矿,下一步想的,只怕就是动辙轨了。” “辙轨不是朝廷控制着么?” “将运费提个一倍两倍,你除了骂骂外,还能怎么样?如今长安城中的粮商,大半粮食调运都要依靠辙轨,今日拿工矿下手,明日就会利用辙轨拿他们下手”说这话的人颇有见识,讲到这,冷笑了一声:“而且,你们莫以为这又只是他们的事情,依我看,这般闹腾下去,所有人都要被卷进去” “你如何知道的?” “看报,当然不是看那什么大唐报。”那人略带鄙夷地道。 杜甫哑然失笑,方才还觉得那人有见识,现在才知道,他竟然是看了自己在报上的文章。 但他说的不错,这件事情,肯定是要将所有人卷进去的。 粮商们一罢市声援三十七家商行,事来的直接后果就是长安米贵居之不易,所有的食材价格都飞涨。各酒楼饭庄撑了两日之后便撑不住,也一家家宣布关门歇业,整个长安,瞬间萧条,就连球市,都不再热闹起来。 “刘晏究竟是怎么办事的,让他抓人,他将三十七家行会会首请到衙门里好吃好喝,结果没有丝毫震慑作用,他这是纵容包庇,他自己也包藏祸心”李俅在宫中闻得此讯,大发雷霆,在他看来,这些商人纷纷罢市,根本原因在于刘晏未曾杀鸡骇猴,若是刘晏当初直接抄了那三十七家行会会首的家,将他们游街示众,则必然没有人敢跟进。 “如今看来,刘晏不去职是不行了。”元载眼睛眨了眨:“不过这也是好事。” “哦?” “若非如此,陛下有什么理由将刘晏拿下?”元载笑道:“如今我算是明白了,只要陛下不动刀兵,叶畅就不会理会,如今咱们之争,终在叶畅容忍范围之内,他毕竟背负着忠臣之名,不想将这青史之上的名声毁了……” “既是如此,传旨下去,罢了刘晏京兆尹之职,元卿,你就勉为其难暂署其事”李俅觉得他说的有理,便下令道。不过他终不敢太过,未治刘晏之罪,只是罢职。 此令传下,刘晏自己倒未抗辩,大笑三声,交印而去。 第509章 天视原为我民视 - 盛唐夜唱 - 波波 天宝十一载时,旅顺书院与国子监曾经有过一次比试,那次算学比试以国子监算学馆的大败告终,也致使整个国子监都颜面无光。 不过国子监的人虽然忌讳提那件事情,实际上却由那件事情得了好处。 别的不说,大唐的别的官舍衙门都还在用木窗时,国子监的教舍先按照旅顺书院的模式,换上了玻璃窗,用叶畅的话说,关在屋里死读书不足以教出人才,还要能透过窗子观天下,才算得上是真正的人才。 “卢兄,这个时候,怎么有空来国子监?” 卢纶出现在国子监生员宿舍的时候,正在一起议论的众人纷纷与他招呼。 卢纶自负才学,却屡试不中,这些年来隐居于南山,不过还是经常来长安,与国子监诸生颇有往来。 见这许多诸生呆在一处,卢纶笑道:“你们倒是自在,今日不须苦读么? “还读什么读,天下之大,已经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一个国子监学生愤愤地道:“卢兄,你可能还不知道,今上下旨,罢了京兆尹刘晏之职,以元载这小人暂署京兆尹,如今差役四处,到处抄家拿人,原本拘在京兆府衙门的各行会会首,也都被解入狱,如今人心惶惶,谁还有意读书” 卢纶目光闪了闪,却没有说话,只是长叹了一声。 他交游广阔,最近诗名渐显,因此在国子监诸生中颇有影响力。众人见他只是长叹,却不发一言,不免有些失望。有人道:“卢兄,你向来主意多,为何不发一言?” “我乡野鄙夫,与诸位不同,朝中之事,与我这山人何于?”卢纶道:“诸位身荷国恩,所食所衣,皆自于民,自然需要过问国家大事,我有何立场来评论?” 他话中有话,诸生都明白。 “卢兄,你有话就直说” “我当真说的话,恐怕有些不好听啊。”卢纶道。 李亨、安禄山之乱,可以说是大唐的一个巨大的转折点,从平定这次叛乱之后,因为工矿主们积极捐财充当军资,发动自家工人、矿工入伍平乱,所以他们在这之后,便一改以往闷声发财的习惯,开始积极投入到朝廷的事务当中,努力增加自己对国家大策的影响。 其中很重要一条,便在于给上到国子监下到乡学县学的捐资助学之上。全天下有志于仕途的读书人,相当一部分这五年来,都或多或少受到他们的资助 想到这里,卢纶淡淡笑了。 李俅罢去刘晏之职,改任元载,按理说京兆尹是要职,他更换人选,会招来百官议论。可是罢职数日,百官毫无反应,让他准备的后手根本没有用处,这让李俅沾沾自喜觉得终于立威的同时,又有些惶恐不安。 “你说,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怀着这复杂的心情,这日朝会之后,李俅再次留下元载单独奏对。等众人走后,他向元载诉说了自己内心中的不安,然后问道。 “有什么蹊跷,如今陛下一言九鼎,臣看没有什么蹊跷,如臣上回所言,这些,都在……” 元载话未说完,猛然听得嗵的一声响,象是远处传来了鼓声。 二人都忍不住看了座钟一眼,并没有到宵禁敲鼓的时候,怎么会有连绵的鼓声? “这些都在叶畅容忍之内,刘晏有过在先,陛下不治其罪,只是罢免其职,已经是从宽处治了……陛下若还不放心,可遣一心腹前往泰陵,向叶畅解释此事,暗察其颜色,看他心意究竟如何。” 元载继续说下去,李俅脆弱的心觉得受到了一些抚慰,至于派使者去泰陵向叶畅解释,会不会堕了他这个天子的面子,他只是略一犹豫,便要同意此事 然而就在这时,有脚步声匆匆传来,一个太监满头大汗进了宫里。 这太监是李俅在太孙时身边的伴当,准备用来取代周相仁的,此时却急得有些失态了。 “怎么回事?”李俅怒道。 “登闻鼓,是登闻鼓”那太监叫道:“国子监诸生,敲响了登闻鼓” “什么?”李俅大吃一惊:“好端端的,他们敲什么登闻鼓?” 元载心里却隐约觉得不妙,他神情肃然:“看鼓小吏何在,为何就让他们敲鼓?” “圣人,侍郎,国子监诸生,几乎全部来了,只靠着鼓院的几个小吏如何拦得住?”那太监道:“如今登闻鼓响过,人越聚越多,还请陛下定夺” 依着规矩,登闻鼓非奇冤大事不可响,当然,那种鼓声一响,皇帝就召见的事情,也只有评书话本里才会出现。李俅召来一个值班的小官,令其出去见那些国子监诸生,好生安抚,勿使冲撞了朝廷礼仪。结果那小官出去没多久,就灰头土脸地跑了回来:“陛下,臣官卑位小,那些诸生根本不将臣放在眼中,臣才自报姓名,便被他们哄了回来” 李俅大怒,想要不理睬这些诸生,却又怕他们聚众多了生出什么事端。哪怕再不晓事,也知道这些学校里的学生,精力旺盛做事冲动,容易引发不测后果。他略一沉吟,却想不出应对的办法。 还是元载,心里叹了口气,然后道:“陛下,臣先出去应付他们,陛下派人召国子监祭酒与诸博士来,这些诸生,只怕这些先生。” 所谓一物降一物,李俅顿时眼前一亮,看元载怎么着都顺眼。 但可惜的是,元载出去还没有一会儿,便连滚带爬地又跑了回来。不仅跑了回来,眼睛也肿了,头上还挂着半边臭鸡蛋,身上到处都是尘土。 “这是怎么回事,那些诸生,竟然敢打人?”见他这模样,李俅跳了起来 “陛下,陛下,他们是为刘晏抱不平的,他们说臣是小人,他们要打杀臣啊” 受了惊吓的元载,哭哭啼啼,再无大臣仪态。李俅更是个没主见的,心中一时间有几十种念头涌出来,却不知该选择哪一个念头来处理眼前的事情。 登闻鼓又被敲响了起来,元载喘息已定,然后又羞又恼,方才他失态,落到李俅眼中,必然会降低评价。 “臣召京兆尹的差役来,将这些不学无术之徒先拘入京兆府,然后再做处置。”定了定神,他向李俅请示道:“到时是否夺去他们功名,自国子监中驱逐,全凭陛下圣裁。” 李俅拿不定主意如何处罚诸生,不过先将这群搞事的控制起来总是没错,因此同意了元载的请求。元载得了旨意,当即调集人手,将为首的国子监学生尽数抓起。他心中暗恨这些人将矛头指向他,故此暗示差役们下手不要客气,于是乎登闻院前斯文扫地,儒冠滚得到处都是。 见到这一幕,元载暗暗冷笑。 动手最凶贯彻他意图最切的,都是他在这短短几日塞到衙门里的心腹,畏于叶畅与群臣,李俅不好在重要职位上直接安排自己的人,但这些差役,是士人所轻贱的行业,他安插些人手,总不会有人反对吧。 他目光也在那些咋咋唬唬虚张声势的老差役面上扫过,这此夫阳奉阴违,在此装模作样,终有一日,要将他们全部扫出京兆府 他心中打着自己的算盘,却不知晓,这些被他铁了心要扫出门的差役们,心里也有自己的想法。 如今京兆府的衙役可是热门职业,大伙的收入年年增长,朝廷所发的那几个钱,有谁会放在眼中,真正的大头,还是各位东家老板那儿来的外快。朝廷如今逼得那些东家老板们罢市,也就是在断他们的财路,他们此时看不清风向,跟着后面凑热闹可以,真让他们上前拼命,傻子才于 敲登闻鼓的书生被拘,原本李俅、元载以为,朝中叶畅一系的重臣应当会激烈反应,但让他们吃惊的事情再次发生,独孤明照常上朝,元公路在上回被斥责之后就一直称病,其余人等,个个默不作声,竟然没有一人对此提出劝谏 这等情形之下,李俅与元载禁不住要考虑,叶畅一党是不是徒有其名,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形成什么共力,否则为何不堪一击? 直到此时,他们还没有意识到,叶畅不动背后隐藏着的真实意义。 国子监诸生被捕的次日,“神出鬼没”的《民报》再度浮现,对此行径大肆抨击,甚至疾呼:天子欲行专利之策,任用元载这样的奸邪小人,与国子监诸生并无于系。诸生之所以站出来,不顾自己个人的前程与性命,为的就是替受此牵连的百姓鸣不平。“专利”之法出后,受到牵连的百姓不是一个两个,而是绝大多数,而与昏君奸臣争斗,也绝不是一个两个国子监的学生之事,而是绝大多数百姓的事情。 “昏君当道,则民不聊生,小人窃位,则贤才受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今时局已危,凡大唐之民,长安之士,皆当挺身而出故此,诸生罢学,商贾罢市,工匠罢工,当使昏君小人正视民众之力,倾听百姓之音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意自我民意,此其时也” 在家“养病”的元公路看到这最后一句,忍不住拍案大声吟读起来。 这又是一篇檄文,而且比起此前的檄文,更加毫不掩饰 他很清楚,“天视自我民视”句,出自于《尚书o泰誓》,这是周武王伐殷商之时所做之檄文。虽然有人以为,其原文早散失于焚书坑儒,现在所存者,乃是后人伪造,但至少到了本朝太宗时期,其正统地位,得到了官方的认可 而且进一步深思,其中许多言语,极为激烈出格,却极合当下。除了杜甫引用的这一句之外,还有“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仇”,都是将君王放在了与民对立的位置之上 元公路扪心自问,李俅行事残暴,其实远不及周厉商纣,用这些话来形容他,未免有些过了。但是,这是他能够冷静判断,才会得到这个结论,换了此时的百姓呢? 此时的百姓,只知道天子要行“专利”之法敛财,只知道这位新皇帝把大唐柱石贤臣叶畅逼得辞职去修泰陵,只知道这位大唐国君将一群劝谏他改过退奸的国子监学生抓到了牢中,只知道李俅任用的奸邪将不满他搜刮民财的商人捉了起来。 “风暴越来越大了啊……”元公路心中暗想。 正琢磨着,便见自己的管家轻轻敲门,他歪过脸去:“有何事?” “大夫,家里雇的人……全部请辞工。”那管家一脸怪异的神情:“这个,这个……小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让他辞了就是……等一下,你是说,全部请辞工?”元公路顿时坐正,正色问道。 “是” 元公路家资颇丰,因此家里上下雇了三十余使唤的仆人。其中卖身与他的家奴只有十余人,剩余大半,是签了契约的佣工。这些仆人,无故可是不会请辞的,元公路自问,对仆人不算是苛刻,突然间这些人集体请辞,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知是为何……莫非,莫非是为了天子之事?” 管家的神情很是尴尬:“大夫明鉴,他们的理由正是说为此,小人也劝过了,还和他们说,这国家大事,与他们何于,做什么也不能耽搁了柴米油盐醋。可是他们却说,商贾可不求利而罢市,太学生可不求功名而罢学,他们只是卑末之人,就只能不求生计而罢工了。” “啊……你有没有说,我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元公路问道。 “说了,我说了大夫为此都请辞官呢,结果他们更说了,连大夫都能为了天下百姓江山社稷不要官,他们这些人还不能为了这个不要工作么?” “这是哪跟哪啊……”元公路张大嘴巴,哭笑不得,不过旋即他明白,这背后,可是有高人啊 肯定是有势力在背后串联煽动,只不过那势力是不是叶畅的……就不得而知了。即使不是叶畅自己亲正拉出的势力,只怕也和他有些关系,比如说,那些商会,他们有钱有人,倒真有可能煽动这等事情 第510章 欲与奸邪同生死 - 盛唐夜唱 - 波波 “唉,既是如此,这几天就先熬熬吧……咦,我记得厨娘也是雇来的,莫非今天午饭都没了?” “午饭么,小人还可以对付着烧几顿,不过小人手艺可不太行。” “得了得了,都什么时候,用不着讲究口味了,能弄熟就行。”元公路说到这,突然噗的一声笑了起来:“想必不只是各家雇工罢工了吧?” “听说是所有工人和匠人全部罢工,而且,他们欲去朱雀大街,请陛下给个说法。”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元公路咕的一下跳了起来:“快备车……啊哟,车夫也应该请辞了……我走,立刻去朱雀大街!” “大夫,午饭……” “都什么时候,还管什么午饭?” 元公路跑出宅邸时,就看到长安城街道上三三两两,到处都是人。他的管家虽然有些不着调,却也知道此时街上人肯定不少,因此气喘吁吁地带着数人来相随。 出了所居之坊,到了正街,元公路发现,正街上人更多。从各个坊里来的人,在正街上汇聚,形成一条人的河流,又一齐往朱雀大街聚去。 “国人暴动,国人暴动!” 史书中记载的事情,出现在元公路脑海之中,他想起这个词,不由得吸了口冷气。 这一切,叶畅都料到了。 即使暗中有叶畅和商会在推波助澜,可是百姓也不是傻子,唯有真正威胁到他们的利益,他们才会站出来。 他们不站出来,平日散布在长安城的各个角落,人们只知道长安人多,却对长安人究竟是怎么个多法没有概念。现在不同,当元公路挤到了朱雀街,看到那汹涌澎湃摩肩擦踵的人潮时,才知道“人山人海”这个词真正指的是什么。 只怕有数十万人都拥挤过来,以往即使是再热闹,也不会有这么多人相聚。 “大夫,大夫,那上面写的是啥?”他身边一个壮仆努力站住脚,保护着他,防止他被挤着。这壮仆倒是好奇心重,看着这些聚拢的人中,许多都举着布条幌子,当下好奇地问道。 元公路早看到了,听得仆人问起,不由得乐了起来。 过去百姓聚众起哄,唯恐被官府察觉秋后算账,一个个总是遮遮掩掩,藏住自己的来历。今日倒是奇了,这些人一个个都拿着招牌,仿佛是生怕朝廷不知道他们的出身一般。 “黑程记石炭工友会――这是程卢公家不成器的后代开的石炭矿吧?” “陈记缫丝工友会。” “聚昌隆……” 一大堆都是各家工矿的招牌,不象是来闹事的,倒象是来聚会的。 元公路很清楚这些招牌是什么意思,代表着各家工场、矿山派来的工人。这些工人或许在艰难而贫困的环境下挣扎生活,但是,终究能挣扎生活,而且还有一个向上奔的奔头。可是若被李俅弄成了专利之法,他们就得给朝廷打工,这个朝廷,从来只听说在草民头上搜刮的,几曾看到他们给草民回馈。 如今匠人为朝廷做事,大伙都宁可给帮贴钱雇人代役,也不愿意去当番匠,何况工矿收归天子所有后,那岂不是人人变成“长上匠”么!不,连长上匠都不如,长上匠还可以寻要代役的人获报酬,他们却没地方讨报酬去! 当然,这样的结论,是有心人有意误导的结果,事实上李俅就是再昏聩,也不敢不给工人工钱。只不过他给的工钱,经过层层剥皮之后,能到工人手中的有多少会在问题。指望着官府控制的官僚机构自我监督,那是作清秋大梦,他们还是老老实实监督别人为妙。 随着人越聚越多,各种招牌也越来越多,元公路津津有味地看着,什么“寇氏老陈醋工友会”、“京城面粉同业会”、“平康里丽春院诸女史雅集会”都有,当真是包容百业――等一下,好象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了,这事情,与平康里教坊司的那些姑娘们有何干系! 元公路还是小看了教坊司的这些伎伶们。 须知商品经济越发达,第三产业便越发达,这些伎伶们虽然不大愿意去接那些粗胚汉子,可奈何这些年粗胚汉子手中也渐有了几个钱,有钱就是恩客大爷,她们自然要为恩客大爷们考虑考虑。 而且教坊司的,向来泼辣大胆,她们不但参与进来,还挤到了队伍最前面。 “当是时也,彼辈妇人,手擎旗帜,立于人群之前。京兆衙役,上前喝斥,反为其诟,大羞而走。又有奸邪鹰犬,上前殴打,以至衣裳不整,血流满面。然彼辈犹自不退,浴血擎旗,奋声呼号,情哀意切,感动全城。百姓乃怒,为其复仇,以石、棒挺击,鹰犬退入京兆府衙门。诸妇慨然道:‘今事已至此,我辈卑贱,当座***操死,死则死矣,须留声名于世,愿率先破门,攻入京兆,与奸邪同死’!言讫上前,欲破门而入,周围百姓亦紧趋之,乃破京兆府衙门。” 元公路在此日事后,于自己的笔记之中记下了所见,记下同一幕者非只其一人。故此,在若干年后,有融合东西画技者,读史至此,灵感洞开,乃绘制一副画,当先者乃一赤着半边胸膛的大唐女子,一手高举一面旗帜,上书“教坊司”三个大字,另一手执步槊,踏着鹰犬之尸,侧脸大呼。在其之左后,一报童手中双执短弩,一举一平。在其之右后,则是一商贾执矛,另一矿工头戴着大唐的军帽,表示他曾是平定安禄山之乱时应募入伍的军人。此画师为画取名为《教坊司引导人民》,一时轰动。此乃后事,放下不提。 如元公路所见,京兆府尹衙门在一场轻微的流血冲突之后就被攻破,之所以说轻微,除了教坊司的姑娘们受了点伤之外,就只是元载的手下被人乘乱打死。 破门入内之后,众人先是赶到拘押犯人之所,将昨日被拘的国子监诸生都放了出来,还有那些商会会首们,也一并放出。在这之后,不知是谁叫道:“天子即位新君,不识民间疾苦,所作所为,皆是奸邪小人教唆。这暂署京兆的元载,便是小人中的小人――今日既破衙门,当擒此小人,以告天下!” 此时群情汹汹,没有一个震得住场面的人物出来,百姓们多余的热情与精力没有发泄,故此被人一撩,顿时火起,大伙满衙门寻找元载。只是元载方才见势不妙,翻围墙遁走,有人见他逃往皇宫方向,当即众人便又向着皇宫拥了过来。 长安诸寺、观,如今亦是钟声大作,越来越多的百姓聚上了街头,朱雀大街都被堵住了。众人涌到皇宫门前,此时宫门前禁军已排列成队,一个个全副武装杀气腾腾。 元载逃入其间,喘息未定,便大叫道:“这些刁民反了,这些刁民反了,速速镇压!” 禁军却没有一人理他。 元载情知自己对禁军没有什么影响力,能够让禁军动手的,还只有皇帝李俅。他跑入宫中,李俅早已闻讯,一见到他,劈头盖脸便道:“你怎么把事情搞成这模样!” 元载顿时愕然。 在李俅看来,事情到这一步,当真是元载弄的,就在昨日之前,局势还好,他的夺权大计都很平稳,今日却弄得几十万人拥上了街头,全部就怪元载抓了那些国子监的诸生。 他这个时候,完全忘记元载是得了他的许可抓的人。 “陛下,臣虽是无能,却是对陛下一片忠心,这是叶畅的阴谋,陛下还记得么,那民报竟然骂陛下是周厉王,周厉王有国人暴动,如今……如今就是国人暴动啊!” 元载还是有几分急智的,眼见李俅有意抛出他去平众怒,当下跪着哭道。 李俅愣住了。 国人暴动,他如何不知道,现在仔细一想,目前的局势,当真可以说是国人暴动了。 “陛下,当断不断,必受其咎,此时若再不下狠心,拼个鱼死网破,陛下就要为人所囚,便是想要象周厉王一般流放亦不可得啊!”元载又道。 无论如何,他都不希望自己被当成牺牲品抛出去,他在衙门里可是亲眼见到自己的那些亲信的下场。外面那么多人,他若真被推出去当出气桶,只怕瞬间就会被愤怒的百姓撕成碎片。 “你说……当如何是好?”李俅其人,原本就少决断,此时被元载一吓唬,便忘了方才的打算,颤声问道。 “非常之时,自是非常手段,此时乱民围攻皇宫,惊动御驾,形同作乱!朝廷养禁军何为,不就是拱卫天子么?”元载叫道:“陛下当召禁军诸将,令其平乱!” 听得皇宫之外人声鼎沸,就是隔着数重宫阙也听得清清楚楚,李俅只觉得喉咙干涩。他是经过安禄山之乱的,想到当时自己侥幸逃生,此时又面临这种情形,当下总算狠下心来:“禁军,对,动用禁军……安元光,安元光何在!” 如今的龙武大将军,早就不是陈玄礼,而是安元光。他此时正在宫中,如此大的动静,他怎么会不来保护宫廷。被召到李俅身前,听得李俅令他平乱,他讶然道:“陛下可是当真?” “是,外边全是乱民,安元光,只要平定此乱,朕定不吝爵赏,便是封公封郡王,亦不在话下!” 安元光苦着脸:“陛下圣明,护佑陛下,原是臣之职司,只不过,宫中禁军,全部加起来也不过数千,而外头之人,足有数十万……如今他们在外,只是鼓噪,尚未有别的异动,臣只怕臣下令厮杀,反激怒了他们,冲撞宫门,那后果不堪设想!” “你……你不知道去调兵么,长安城中养着数万禁军,你快遣人去调来啊!” “陛下不说这个倒还好,若说这个……实不相瞒,这几日不少禁军亦向卑职请辞……” 安元光不是在说假话,事实上,外头不少围着皇宫的人,就是请辞的禁军。 李俅只盯着官职财权,却不曾注意到,这些年里,以辽东旅顺钢铁厂为核心,形成了一个军工利益集团。而禁军与各镇边军,又与这个军工利益集团瓜葛颇深。这五年间,除了安禄山之乱初时挫败了边境上外虏的小股试探之外,大唐边疆总体比较太平,但整个军工利益集团,还是凭借叶畅的经营边疆之策,捞到了不少好处。 叶畅在军中的影响,仅看安元光能够后来居上,年纪轻轻就爬到了龙武大将军的位置,就能证明了。 “安元光,你是给天子当官,还是给叶畅当官?”听到这里,元载急了,跳出来指着安元光大骂。 “我给大唐当官,总不是给你元载当官!”安元光虽是武人,却甚为机智,冷笑道:“外头数十万人指你是奸邪,岂是无因?” “安将军,你就直说,你要怎么样,才肯出兵平定外乱?”李俅瞪着眼睛道。 “陛下万事皆听信元载一人,何不令元载平乱?”安元光冷笑:“若是百姓真攻入宫中,臣自会护佑陛下,可如今百姓在宫外,让臣如何去动手?臣前面动手砍了百姓,后边奸邪除了元载就又要加上臣一个了!” 他也是豁出去了,此时让他带着禁军平定百姓,分明就是要把他架上火烤! “国家养你们何用?”元载忍不住叫道。 “养你有用,短短几月把国事搅成现在这模样!” 李俅颤抖了几下,他突然想起了马嵬坡。 当初马嵬坡时,禁军纷纷呼喝,陈玄礼不肯弹压,理由只怕与今日安元光也是一样。当初李隆基的无奈、凄凉,如今李俅也尝到了。只不过当时李隆基还有一个叶畅可以依靠,如今,他可以依靠谁? 回头望了元载一眼,元载已经面无血色。 “由你们去闹吧。”李俅突然间觉得心灰意冷,自己还以为自己很强大,却不曾想,事到临头,连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 “陛下,陛下……”元载慌忙跟上。 李俅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住,转过脸来,看着安元光:“无论如何,元载,朕是保定了!” 他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一丝退让的余地。 安元光苦笑:“臣只能尽力,陛下何不召百官议事?” 第511章 尘埃落定局势明 - 盛唐夜唱 - 波波 “陛下,臣这些天也结交了一些禁军将士,以忠义之心激之,他们定然不会如这安元光一般,坐视君父蒙难。” 安元光被打发去想法子请百官入宫,如今大殿中,就只剩余李俅与元载了。李俅有些认命,元载却还不想放弃。 “是吗,你可以去试试。”李俅双眼无神地看着上空,雕梁画栋的皇宫,极尽奢华,但以后还会属于他么? 元载是真不想放弃,他岳丈王忠嗣在军中有些影响力,而且与叶畅关系也算不错,所以他与禁军一些人也能说得上话。溜出大殿之后,他鬼鬼祟祟寻人打听,得知相识的几个将领果然在宫中,便请小太监将他们聚来。 这些人还算给他面子,都到齐了。元载以忠义责之,众人却一个个面露哂笑:“元侍郎,你说忠义,我们哪一个不忠不义了,外头的百姓又哪一个不忠不义了?” “若是忠义,如何能坐视君上受困?” “君上哪里受困了?”那些将领哂笑更浓:“实话实说了吧,如今还算好,若是真令百姓见了血,元侍郎,你以为事情还会象现在这么简单?” “你们……” “我们不是傻子,跟着元侍郎你,能有什么好处?功劳大到卫王的地步,还不是要受猜忌” 众人七嘴八舌,元载这才明白,自己已经尽丧人心,而李俅这个“天子”,也根本得不到这些禁军将官的多少敬意。 他更是知道,这些军官早就得到了安元光的警告:此次争执,乃是天子与百姓之争,他们理当中立,即使选边站,也要尽可能避免使用武力。 安元光当然不会无的放矢,元载很清楚,这个不得使用武力的命令,肯定是叶畅所下达。那么事情就很明显,叶畅分明就是坐视李俅陷入险境,甚至有可能还推了一把。 “这……都是叶畅的诡谋?”元载喃喃地道。 他这边喃喃自语,那边,朝中重臣已经聚在一处。 不过,这些重臣所聚之地,却不是皇宫,而是自从天宝十五载之后就极为冷清的兴庆宫。 这是一场抛开皇帝李俅及其亲信的朝会。 “大伙都看到了,情形便是如此,如今当如何去做,大伙公议吧。”韦见素有气无力地说道。 这次朝会是独孤明强烈要求召开的,他身为宰相,同时也是托孤之臣,只能充任这个召集人。 他很明白,李俅对他同样不满意,叶畅辞相之后,接下来就该轮到他了。故此这些时日在朝政之上,他也以缄默为主,几乎不发一言,只做李俅交待的事情。 如今独孤明要求开此会议,分明是叶畅开始行动了。 “咳,我有几句话想说,在说之前,我先说明,泰陵那边到现在为止没有什么动静。”独孤明咳了一声,开口说道:“大伙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泰陵没有动静,也就是说,并不是得到叶畅的授意? “我也说一句,事实上,今日一早,得到百姓上街的消息之后,宫里就派人去泰陵,一队禁军,目的是阻绝卫王回京。”有一人紧接着开口道 众人都是大吃一惊,不少官员都惊呼:“竟有此事,那卫王呢?” “卫王自在泰陵,并未有什么动静。”独孤明不得不重复道。 众人面面相觑,韦见素却叹了口气。 他已经知道叶畅的意思了。 叶畅在让群臣们选择,是选择他,还是选择李俅,选择李俅的话,叶畅也不会有什么别的动作,就是放任如今的局面,不出头来收拾。这样的结果,是他们与李俅一起,被愤怒的民众吞没。 叶畅虽然是在玩火,却很形象地让他们明白,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在场诸臣和贵戚中,大约有三分之一,是与叶畅有直接的利益往来的:或在三大商行有股份,或参与了叶畅的各个产业。剩余有三分之一,虽然与叶畅没有直接利益往来,却也积极参与了新兴的工矿,因此,他们也是不认同李俅的“专利”之政,唯有剩余三分之一,原本是冷眼旁观,此时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大时代,任何冷眼旁观的人,也是不可避免被卷入其中。 “大伙都要想明白了,若真闹到国人暴动的地步,谁都脱不了身,此时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又不知是谁说道。 话到这个地步,终于,有人提议:“天子无道,可比昌邑,韦相乃托孤之臣,先帝倚如霍光,当行废立之事” 此话一出,虽然大伙都觉得有些刺耳,却没有人以为不对。 说到底,李俅和皇室,虽然不能说是人心尽失,可在李亨之乱之后,已经得不到诸臣与百姓的信任。 “欲立何人?”有人问道。 “唯有卫王方可决之,当请卫王回长安主持大事。”又有人道。 这一次大半人都用白眼去看这说话者,叶畅若想行废立之事,怎么会远避泰陵?他分明就是不愿担这个名声,所以才会脱身事外,当然,如果众人行事,不让他满意的话,他会不会跳回场内就很难说了。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了几个人选,都是李隆基孙辈人物,而且都是挑那种才几岁最多不超过十岁的孩童。眼见人选渐明,独孤明却一直不出声,韦见素心知他在某种程度上是叶畅意见的代理人,故此问道:“独孤驸马乃是宗亲,又是宿臣,为何一语不发?” “我在想十几二十年后,是不是还会闹这么一回。”独孤明道。 众人先是一愣,然后顿时明白。 哪怕他们挑的人选再年幼,十几二十年后,终究还是会成年,成年亲政之后,也终究会想法子收拢权力,到那个时候,是不是再会发生一次这样的都人骚乱? 可以说,只要皇帝与叶畅之间,存在权力的争夺,这种事情,就不可避免 “以独孤公之意,当取何人为帝?”韦见素见此情形,懒得再猜,径直问道。 “何人为帝?自然该是先帝血脉。”独孤明道。 “先帝血脉……你是说……” 独孤明所说的人选,当然不是群臣开始提出的那几个,韦见素与群臣首先想到的,是李亨的两个儿子。广平王与建宁王受李亨所牵连,被废为庶人,虽然在李隆基诸孙中最为出色,结果却失去了继承权。 “寿安公主岂非先帝血脉?”独孤明奋声说道:“除了寿安公主,谁还堪为帝?” 此语一出,众人齐皆变色:“这怎么行?” 这怎么行,寿安公主虽然巾帼不让须眉,是李隆基的血脉,但是,她是女子之身,如何能当皇帝? 皇帝又称天子,天子天子,天的儿子才是 “怎么,汝等觉得不合适?”独孤明却是目光炯炯:“本朝又不是没有过女帝” 一句话又将众人噎了回去,大唐,又不是没有过女皇帝 武则天,以后宫嫔妃之身,尚可为大唐天子,甚至以周代唐,那么,身为李姓之女的寿安,为什么不能当女皇帝? 寿安若为女帝,叶畅要是再有什么意见,那是他们夫妻之事,至少不会发作到群臣身上。 “这样的话,卫王可以为辅政王,与陛下并为二圣,则天下大定,中外皆安。”独孤明又道:“除此之外,别无良策”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脑洞大开,不知是该觉得霍然开朗,还是瑟瑟发抖 好一会儿之后,韦见素叹了口气:“此事非我等外臣可决之,当由宗室自决。” 群臣眼前一亮,他们也都不想当这个开先河的人物,这种事情,让皇族宗室自己去定,那是再好不过。 所有人目光在李姓宗室身上转来转去,李姓宗室则个个脸色难看。 这个时候,李姓宗室真不希望被推上前台,五年之前,李亨杀过一遍,然后安禄山又杀一遍,再后来,安禄山与史思明在长安城中争斗时,将少数残余又杀过一遍。故此,李姓宗室如今还在的,十不存一,否则这天子之位,也轮不到李俅。 他们能从屠刀之下幸存,自然有自己的生存技巧,原本是缩头缩脑躲在人后,如今被推到前台,一个个都是满头冷汗。在众人目光注视之下,他们却再也回避不得。 “不可耽搁,速速议定此事,以平息民愤。”这个时候,韦见素就积极起来。 “你们你们这些不忠不义之辈”好一会儿之后,终于有一个宗室挺身站出,义奋填膺地骂道:“独孤明,你为李家女婿,身居高位,安敢行此大逆不道之议?” 独孤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既是如此,我便举你为帝,如何?” 那宗室面色顿时垮了下来:“你……你……” “如今宗室凋零,正需要你这样忠义知恩之辈来力挽狂澜,你不挺身而出,那谁来担此大任?” 那宗室方才的勇气顿时全部消褪,他看了看自己的同族,在场的宗室二十余人,一个个都不与他目光相对。他长叹了一声:“既是如此,既是如此……我无话可说” “此事非我们这几个宗室可定……” “既是如此,那就请宗正将人召集,共推一人为帝吧。”独孤明淡淡地道 虽然看起来有些儿戏,但这种情形之下,岂有更好的选择?今日这等情形之下,就算是儿戏,也要做得十足,故此宗正无奈,真遣人去召宗室。 李唐宗室被杀戮数遍,所剩不多,即使召齐,也不过百余人。他们得知群臣所议,一个个也是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此事,心里反而暗骂,原本他们身在事外,就是宗正把他们拉来,不得不介入其中。 见众人又欲拖延,独孤明厉声道:“诸位,如今数十万百姓,围住皇宫,稍有拖延,就是民变之乱。当初周厉王无道,至有国人暴动,国人冲入宫中,劫杀宗室,血流飘杵,你们可要想清楚了,若是再不决断,民愤失控,长安城中难保不会再成血海,到那时,在座诸位,几人能活?” 他这样毫不掩饰的威胁,让诸宗室也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宗室密议,群臣自然不参与,一个个都出了大殿,在外等候结果。好半天之后,里面传来哭声,众人便知,事情定了。 很快就见内中抬出几具尸体,出来的宗室也一个个面色肃穆。 “如何,结果如何?”这个时候,韦见素迫不及待地迎上来问道。 “经宗室共议,愿奉寿安公主为至尊……” 听得宗正如此说,韦见素吁了口气,这事情,总算有了一个结果。不过还没有等他开口,宗正又道:“只是寿安公主之嫡子,必须改姓李,以续先帝之嗣” 韦见素听得这里,觉得这个条件算不得什么,便看向独孤明。独孤明却是冷笑了两声:“此事岂可由我等来定?” “若是这个条件都不同意,我等但请一死。”宗正面无表情地道。 “独孤公……” “不必多说,他们要弄明白一件事情,如今是姓李的求着寿安殿下登基继位,而不是寿安殿下求着他们。”独孤明冷笑:“卫王仁厚,你们若是自觉一些,卫王心念于此,必不会薄待。反之,卫王岂是受人威胁之辈?” 宗正默然无语,方才那个条件,也只是他做的最后努力罢了。如今独孤明图穷匕现,将他们最后的幻想也击破,除了默然,他也再无别法可想。 这边商议已定,那边皇宫之中,还在苦苦等候群臣来援。从上午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下午,却是除了小猫三两只之外,一个重臣都没有来。不过到得傍晚时候,却听得围在宫外的百姓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然后,在宫墙之上观望的太监满脸喜色地回来:“圣人,大喜,大喜,那些乱民开始散去了” “什么,果真?”李俅得知此消息,还不敢相信。 这么久一个重臣都没有过来,他早就绝望,只以为今日就是自己的末日,现在突然得知乱民散去,于脆爬上了墙,自己向外望去。 果然,宫墙之外,原本聚拢的百姓,现在正在散去,不过他们人虽散,口中却是欢呼连连,仿佛发生了什么大喜之事。 “这是怎么回事?”李俅满心疑惑地想,然后又咬牙切齿:“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朕算记着了,这些乱民,朕终要与他们彻底算这一笔账” 第512章 共剪银烛话分权 - 盛唐夜唱 - 波波 百姓终于散去了,皇宫之前,除了一地垃圾之外,并未剩余什么。 李俅长吁了口气,从宫墙上爬下,然后阴沉着脸下诏:“将文武百官都召来,方才他们借口皇宫被围无法进入,如今总没有理由了” 今日之事,给了他一个教训丨他原本还顾及声名影响,不愿意采取太激烈的手段,现在证明,他身边几乎没有可信任的人,百官不足信任,禁军不足信任,稍可信任的元载又是志大才疏之辈。 他必须忍,长时间忍 终有一日,他无须再忍时,会将这一切都清算。他很清楚,当初先汉之时,霍光拥立的汉昭帝,后来是怎么样诛尽霍光全家的。他也要学汉昭帝,哪怕隐忍十年二十年,也要忍 到时候诛尽叶畅全家,不,全族,以洗今日之耻,解心头之恨 他的诏书下达没有多久,朝中重臣便到了,以宰相韦见素为首,除了长期养病的王忠嗣、负责督建山陵的叶畅之外,全部到齐。 众人的神情都很严肃,看到他们的脸,李俅强忍住恶心,在自己的脸上也堆起了笑。 “是朕错了,朕心太急切,又听信奸邪之言,欲行专利之法,以有今日之变。朕已斥退元载,罢去其人一切职司,将亲至泰陵,请卫王复相。”李俅见群臣不开口,自己便开口道。 话才说出,他发现,群臣的神情很异样,不是惊讶,不是欣喜,甚至不是鄙夷,而是一种复杂的多种心思掺杂在一起的神情。 他的心“登”的一跳。 韦见素咳了一声,看了独孤明一眼,独孤明不耐烦地催促道:“韦相柱石之臣,再不开口,更待何时” 韦见素叹了口气,这个事情,终究还是要他来做,他也知道,自己推托不得,哪怕是现在辞官不做,也来不及了。 想到这里,他看着李俅,缓缓道:“臣身荷先帝之重恩,寄以托孤之重,然而臣才器短浅,难堪柱国,致使陛下为奸邪环绕,臣劝谏不得,乃有今日。 李俅听他开口责备自己被奸邪环绕,悬着的心放下一小半来,便又责备道:“非于卿事,乃朕自己用人不当。” “昔日昌邑王为帝,一月之内,犯过多矣,犹不及今上,霍光以为其人不可为天子,乃废之为海昏侯。” “你们想要做什么……你们想要做什么?”听到这里,李俅惊慌地叫了起来:“住口,住口,不许说” “事已至此,虽然对不起先帝所托,但也不得不去做了。”韦见素继续道 “来人,来人,卫兵,把这大逆不道之辈抓起来安元光,抓起他,朕封你为王,快” 禁军自然丝毫未动。 “将庆王带入偏殿,衣裳冠冕都取下,另,符玺郎何在?”韦见素道。 庆王乃是李俅被立为太孙之前的封号,韦见素一语,就已经剥夺了李俅的帝位。李俅还在咆哮大怒,但是已经有卫兵与太监上来,麻利地将他一夹。他的几个心腹,此时都畏缩不前,躲在一边瑟瑟发抖。 李俅此时发觉,自己已经众叛亲离,原本可以依靠的元载,此时也不知道身处何方了。他厉声道:“叶畅呢,让叶畅来见朕,他敢行此大逆之事,为何不敢来见朕?” 听得他还这样咆哮,独孤明上前劈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心中满是快意:“还敢污蔑卫王,若非卫王,你这般废物,如何能身登大宝?若非你猜忌卫王,致使先帝病重之时,卫王未能归京,又怎么会令国策不得延续?若是卫王能托孤辅政,国事又何至于此?你不知,我却知道,先帝不只与我说,你平庸之才,若能萧规曹随,放任卫王施为,则可成为大唐最出色的天子,可你却毫无自知之明,否则又何至于这般地步?你还敢骂卫王,可知今日要废黜你者,非是卫王,而是宗室皇亲,朝中群臣,还有天下九千万百姓若不是卫王仁厚,必会饶你性命,你现在还能如此?” 独孤明一番话连珠而出,将李俅的咒骂之言全部吼了回去。 李俅被制住,国玺符印也都收了来,韦见素又看着独孤明:“独孤公,接下来,当做什么?” “自然是劝进。”独孤明道。 泰陵离长安并不算远,长安百姓骚乱的消息传到泰陵时,叶畅正是提笔练字,听带来消息者说到众人已经围住皇宫时,忍不住评了一句:“胡闹” 待韦见素率百官前来迎奉寿安的消息传来,他也愣住了。 这绝对不是他的授意 别人或许会做种种猜测,他自己却很清楚,他绝对没有授意独孤明立寿安为帝。对于李俅之后的大唐政局,他原本的打算,是搞成内阁负责制,虚君实相,但独孤明这一式神来之笔,却让他有着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 他正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却听得门被猛然推开。 一身缟素的寿安阴沉着脸,大步走了进来。 她浑身杀气凛然,周围的使女仆人纷纷退下,很快,书房里只剩余他们二 “你想要几时杀我?”寿安瞪着叶畅问道。 “你何出此言?” “我接到消息,韦见素、独孤明等要迎我为帝,你为摄政王。”寿安面带讽刺:“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你真会算计,果然好算计” 叶畅脸色也沉了下来,他感觉到极为愤怒。不是寿安的指责,而是寿安此刻表现出来的不信任。 “我若有意帝位,你觉得,现在谁能拦得住我?”叶畅站起身,他身材比起寿安还是要高些,目光既是失望又是愤怒:“全天下人都可以怀疑我,唯独你,不该怀疑我” 寿安为他气势所慑,一时间不禁默然。 叶畅说得没错,别人不了解叶畅的实力,她却应当知道。 经济实力,叶畅个人的收入,就足以同大唐朝廷的可支配财政收入相当,一年几千万贯钱对叶畅来说,根本不需要绞尽脑汁。他控制的钢铁产能,千倍于大唐其余钢铁产量,使得大唐的铁器普及率极大提高。仅辽东的粮食产量,就可以支撑千万人口一年之食,而所产棉布,足以衣被天下。 论及兵力,虽然卫王扈卫数量不多,经过李隆基加恩,也只有三千六百人,但是这三千六百人却有三分之一都已经装备上了火器。从当初平乱时大放异彩的掷弹兵,到训练时排成三排进行三段攻击的火枪兵,再到数量虽然不多,却深受叶畅重视的火炮兵,远近结合,威力强大,攻守兼备,只要弹药充足,这三千六百人足以击破三万甚至更多人。而大唐的四十八万常备军中,叶畅直接间接影响的兵力,便达到近三十万之多,若是叶畅真造反,这些人即使不从,也会中立观望 至于人才,旅顺书院培育人才的能力,已经展示出惊人的效果,叶畅称之为“滚雪球”,每年过千的毕业生数量还在不断增长之中,有个十年,叶畅就可以培养出遍布大唐的官吏体系,加上那些想在叶畅面前施展才华博取富贵的旧文人,叶畅如今根本不愁无人可用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因为认识到这一点,朝臣们才对抛弃李俅拥抱叶畅如此果决,因为他们明白,如果他们太过犹豫,叶畅有的是人可以取代他们。 “我……我……” “我原本是想着虚君实相,李俅虽是平庸,只要他能从此次之变中吸取教训丨好生在皇宫当着他的皇帝,每年给皇室的优遇依旧不会少了他,给皇族的种种方便也不会就此中止……这一切,都是念在你的情份之上才会有的决定。若非是为了你,当初我就让安禄山占了长安,坏了李氏江山,我再名正言顺从安禄山手中夺来,这个帝位,乃是我不愿意坐的”叶畅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声:“虫娘,你这般说我,我……真的很伤心” 寿安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叶畅的话,字字句句敲打在她心头,她很清楚,叶畅所言非虚。就是当初,平安了安禄山之乱后,她嫁与叶畅,李隆基还曾对她交待:“勿以帝女之身,轻贱汝之夫婿,须知此天子之位,乃汝婿不屑取之者。” 她又想起李隆基曾经说过,娘家亲族长安,皆仰赖于她。当时她觉得只是父皇笼络之语,现在想来,只怕李隆基早就在考虑自己死后之事了。 想到这,她心中既是惶恐又是惭愧,故此放声痛哭。 叶畅过去,将她揽入怀中,拍了拍她的肩,微微吁了口气。 独孤明这厮……对李氏的仇恨之心,始终没去,所以想出这样一个损人不利己的招数啊。 不过也好。 牵着寿安的手,叶畅与她坐了下来。 “今日你不来,我也要去寻你,你说说看,群臣这次玩出的花样,我们接还是不接?” “什么?” “你是否要当大唐的女帝?”叶畅平静地盯着寿安。 寿安犹豫了。 她本来想说不,可是不知为何,想到能够成为大唐的女帝,如同武则天一般伟大的存在,无数人的性命生杀予夺,一笑一怒都意味着有人飞黄腾达有人如坠深渊,她就觉得激动,身上的血仿佛沸腾起来。 这种感觉,非常醇厚,唯有与叶畅亲热之时才有。 因此,到嘴的拒绝又被她咽了回去。 “若我说不,事情当如何收场呢?” 叶畅微微一笑:“就是我方才说的,在宗室中择年少者为帝,我们悉心教养,十几二十年后,若少主欲揽权,那就将今日之事再重复一遍,闹个两三回之后,想来宗室就会死心了。” 说到这,叶畅又淡淡地道:“你放心就是,我欲为后世开先例,尽量会少流血,不致使安禄山、逆亨之辈行径再现于世。” “若我同意呢?” “若你同意,那么现在就做好准备,只不过,有些事情当先与你说明为好。”叶畅目光一凝:“若你不想夫妻反目骨肉相残,不想象武后那样,杀女灭子,这些事情,你都要知道。” “什、什么?”寿安的身体僵直了。 方才她只想着如武则天一般,成为女帝天子,却忘了,武则天这个天子之位得以巩固,可是极不容易的事情。 “其一,是你我的关系,你若是想要当武后那般女帝,我却是不依的,我见不得你养面首。”叶畅道。 寿安顿时气乐了,伸脚就要去踩叶畅,叶畅缩回脚躲避,她于脆站起来,凑到叶畅身前去踩,却被叶畅一把抓住,揽住怀中,坐在了叶畅的膝上。 虽然为叶畅生下二子一女,寿安也只是略丰盈,并未发胖,坐在叶畅膝上,并不觉得沉重。 “这是玩笑,但武后权力欲过重,不容旁人威胁到自己的权力,故有章怀太子之憾。你若为女帝,若不想我们夫妻反目,不想今后母子相残,便要约束此欲,勿为小人构间骨肉亲情。”叶畅让她打了两下之后,才抓着她的手道。 寿安身体颤了颤:“我不当这女帝了,我不当了” “我倒觉得,你若能听我的,咱们如今就将今后的事情说清楚了,这女帝当就当,也免得我的篡夺皇位之讥。”叶畅哈哈一笑:“自古鼎革,未有不流血者,今日若能不流血而成事,亦是美谈。” 寿安听他这样说,仍然有些犹豫,叶畅也不急,继续说道:“以治国而论,天下之人,未有出我之右者,你亦不如我,你觉得呢?” 寿安点头认可,这一点,只怕全天下都没有谁会有意见。 “以贵贱而论,你为先帝之女,你之父祖乃至高祖太宗,皆有功于国,故此你贵于我,这一点,我也承认。故此,若你为女帝,出入之时,你为尊,祭祀天地,非你莫属。征战礼仪国策人事,皆须经你之认可,方可施行。” 叶畅说的虽然漂亮好听,但实际上,他是将务虚的礼仪性质的权力交与寿安,具体的实权,却留给了自己。寿安所要做的,除了象祭祀、朝会这样的仪典之外,就是在各种奏折上盖印赐玺。说到底,还是叶畅早就有的虚君而实臣的一套制度,既考虑大唐的传统,又揉合部分君主立宪的特点。 这绝对不是什么完善的制度,也不可能从根本上杜绝今后的权力争端,但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把这种争端控制起来。若他与寿安不是夫妻,任何一位有才略野心的君主,都不会接受他的这一套。 第513章 一轮明月照九州 - 盛唐夜唱 - 波波 八月中秋转眼就来了,一轮明月照在皇城之上,城墙之内,纤毫毕现,有如白昼。 但在李俅眼中,这月光惨白,让人心头发寒。 门被推开,周相仁缓步走了进来,李俅侧过脸去,故意不看周相仁,周相仁啧啧了两声。 “今日白天的大典可真热闹,比起庆王那一天热闹得多啊,长安城的百姓来了不知多少,还有许多洛阳城的百姓,几日前就从洛阳乘辙轨列车来,专门为了观礼。啧啧,那场面,看过之后,让人一辈子都忘不了……” “住口” 李俅厉喝一声,须发皆张,瞪视着周相仁,目光中满是怨毒。 周相仁却哂然一笑,失去皇权的李俅,连没牙的老虎都比不上,只能算是没牙的猫。 当初李俅在登基之后,便有意冷落他,扶植别的太监取代他,虽然他韬光养晦,亦被迫得退无可退。如今,他还有什么顾忌的,若不是叶畅有交待,他甚至愿意亲自下手,解决这个在他看来的“后患”。 “庆王莫非以为现在还是你当天子的时候?如今可是女帝即位,寿安殿下……不,陛下今晨已择吉时登基,庆王在这深宫中,只怕还不知道吧?” 李俅如何不知道,他虽然被禁在宫中,却并不意味着完全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情,更何况,是寿安登基称帝这样重大的事情 寿安登基称帝,在所有人看来,这是一个平衡的结果,让旧士大夫与叶畅为灵魂人物的新权贵之间,实现了某种妥协,也让皇权由李氏向叶氏逐渐过渡 因为在整个过程中,并没有出现血流漂杵的现象,几位皇族自尽,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被百姓打死的那些差役,更是无人提起。故此,朝廷内外都是极力鼓吹,认为这样和平的权力转换,自古少有,可见是女皇陛下与卫王殿下泽被天下,乃至万民归心。总之大肆鼓吹,还让史官将之郑重记入史册,称之为“不流血之鼎革”,亦有人称之为“光荣鼎革”。 虽然国号仍是“唐”,国主仍姓李,可是在这些人眼中,鼎革之势已经完整,只等着平衡过渡了。 自然少不得一轮封赏,只不过这些与李俅无关,他被改封为庆王,但允许保有旧皇宫,并居住于此。这等优厚,曾让群臣十分担忧,但寿安与叶畅还是坚持如此。 “现在你是来赶我离开这里么,我告诉你,休想,叶畅不是不愿意担上弑君之名么,除非他杀了我,否则休想我搬出皇宫”李俅嚎叫道:“来吧,来杀我,来杀我,我不惧” “你若不惧,早就自我了结了,拖到现在还装什么模样?”周相仁实在忍不住又讥讽了他一句,然后道:“不过你放心,女帝有旨,此处宫阙,改为庆王府,归你所有,另外,每年拨款十五万贯,用于维持庆王府一应开支。” “什……什么?” 李俅张着嘴,再度愣住了。 不是来赶他走的,那他方才一番做作,难怪引来的只是嘲弄与讥笑。 叶畅与寿安对待李唐皇族相当厚遇,按照与李隆基的血统远近,李唐宗室都有一份不菲的年金。李俅的标准最高,是十五万贯,当然,这笔钱是供李俅整个家庭所用,既包括他们家的衣食住行,也包括雇请仆役内监使女、宫室维修,若是李俅还要支撑一个大摊子,那么十五万贯可能还不够花费。 这么算下来,整个李氏宗族,每年要从叶畅这儿拿去二百余万贯的钱,叶畅虽然能赚钱,对此也是挺肉疼的。 得知此事之后,李俅心里,百感交集,好一会儿,长叹了一声,终究没有再骂叶畅。 原本以为性命肯定不保,却不曾想,叶畅还拨年金与他,这份器量他望尘没及。此时他心里,也生出浓浓的愧意,只恨不该听了小人谗言,非要猜忌叶畅,以至于今日。 都怪元载那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心中咒骂的元载,此刻却在自己甚为熟悉的地方,虽然已经夜深,却依然睡不着。 说熟悉,那是因为他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京兆府的牢门,月光就透过大牢的缝隙照在他脚前。他在这里曾经担任过主官,将不少商会会首与国子监诸生关到这里,只不过那时他志得意满,根本不曾想到没多久自己也会住到这里来。若当时想到,就该令人将这里的环境改上一改,至少,不象现在一样,弥漫着一股腐臭味儿。 牢门突然传来吱的一声,是被人打开了,元载立刻上前,抱着栅栏大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是冤枉的……” 一个马灯被举了起来,然后,元载听到熟悉的咳嗽声,他愣住了,叫声也嘎然而止。 王忠嗣苍老憔悴的脸,他妻子凄凉哀婉的脸,还有刘晏平静的脸,在那灯光照耀下,先后出现在他视线里。 元载心里忽喜忽忧,既希望这是来放他的,又害怕这是让他与亲人见最后一面。 他知道王忠嗣与叶畅关系有些复杂,但至少在这十年里,两人的关系相当不错,所以王羊儿才在叶畅身边,成为战功赫赫的勇将。王忠嗣若是出面,求到叶畅处,叶畅当真有可能会卖个人情。 但他更知道,自己算是把叶畅得罪狠了。 李俅与叶畅的关系之所以那么僵,有相当一部分原因在于他窥测出李俅心底对叶畅的猜忌,从中推波助澜而致。 “王公,我到外边去一会儿,有什么事情,你自与他说吧。”刘晏向王忠嗣拱了拱手,然后有些厌恶地看了元载一眼,自顾自离开了。 狱卒搬了张椅子,王氏扶王忠嗣坐下,王忠嗣缓缓叹了口气。 “丈翁……”元载喃喃道。 “当初先帝因我与逆亨等自幼便生长一处,罢去我职务,将我放至黔中,那个时候,我便心灰意冷,对于朝廷之事,实在不愿意再参与了……我也反复说过,我们只要做好自己本份之事即可,勿要贪心求进,免得招惹祸端,可是你却就是听不进去。”王忠嗣摆了摆手,示意他安静:“你有此祸,乃是自招,怪不得别人” “是,是。”元载低声应道。 “我原本是不想理会你的,只是你家娘子求到我面前来,当初她嫁与你,就受了不少委屈,如今你还为他招灾惹祸,若不是卫王宽厚,祸不及妻子,就是她,也要陪你入狱” 元载看了看妻子,妻子瘦了许多,远不复当初的光彩照人。 他心中真生出几分惭愧,当初他只是一个穷书生,一无所长,能娶得王氏之女,乃是平生幸运,而且因为他受到王氏家族成员轻视,妻子毅然随他离家,四处飘泊,吃尽苦头。到后来他抑郁不得志,甚至为身为平民的叶畅所辱,妻子又含羞回家,为他求官。 到现在,他面临牢狱之灾,又是妻子,请来父亲,要对他施以援手。 “你如今可知错?”王忠嗣问道。 “小婿已经知错了,不该与叶公作对。”元载定了定神,愧疚地说道。 “错,错,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你不是在与叶公作对,你是在与全天下作对”王忠嗣哼了一声道:“你在狱中,不知这些时日的事情,在你想象当中,此次鼎革,四方总要有些不稳,对不对?” 元载没回答,算是默认了。 虽然叶畅把寿安推出来为女帝,明眼人可都知道,实际上还是他谋朝篡位。李家的天下坐了这么多年,李隆基就当了五十年皇帝,四海咸服,万民归心,怎么会没有人出来大声疾呼,斥责叶畅,甚至起兵举义? “我告诉你,四方边镇,各处镇将,这几日齐聚于长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各镇节度使等大将齐聚于长安,也就意味着他们对叶畅是毫无保留地信任,同时也是对此次鼎革的全力支持。听得这个消息,元载不由得失神,然后苦笑:“他……他竟然有此威望” “便是先帝再生,威望也比不得叶畅,你以为先帝后来五年不做任何动作,是真正对叶畅没有猜忌之意了么?错,错,那是因为先帝明白,猜忌与不猜忌,都没有意义,叶畅大势已成” 王忠嗣说到这,咳了两声,又叹了口气:“你是不知,卫王仪卫火器之利 在火器军队练成之后,天宝十九载,也就是去年,叶畅曾经邀各镇节度派亲信将领齐聚辽东,说是要进行一次操演。那一次,身为军中宿将的王忠嗣,作为朝廷派出主持操演的使者也去了,那是王忠嗣第一次见到火器的演习。 身为大唐有数的名将――很有可能是当今叶畅之外的第一名将,王忠嗣有足够的眼光,从火炮火枪还有其演练的方阵看出,这样一支成了型的部队,会有什么样的战斗力。 只要弹药不绝,就没有任何一支部队能够接近他们,所有的敌人,都在短兵相接的距离之外被屠戮一空。 这场演习对王忠嗣和诸镇边将的冲击是极大的,无论是否象高适这样,原本就是叶畅一系的将领,见到这种新兵种新战法新武器,都对叶畅心悦诚服,同时也幻想,自己的部队同样成为这样一支超越这个时代的军队。 但很明显,这是叶畅的最高机密,也是他的立命之本。他们通过各种途径,获得了少量枪械,甚至让炼丹的道士们仿制出了火药,可是无论是威力还是安全性能,都与叶畅所拥有的相差甚远,更不要提象叶畅一样列装部队。 故此此次鼎革,手握兵权的各镇将领,无论心里是否同意,至少都没有做起兵反对的傻事。 “即使个别人物,不识大势,意欲起兵,亦为部下所擒,献与叶公……这些部下倒不是怕了叶公火器,而是败于叶公金钱,边军各镇,这几年哪个没有从边留之中大发其财,若按着你与庆王的专利之政,他们哪个不要利益受损? 边将们和朝廷里的新贵族一般,都是开办工矿的积极参与者,别的不说,仅仅是纺织工场为自己的部下提供军衣这一项,就不知给他们私添了多少进项。加上现在他们在武器装备上甚为依赖安东、安西两大商会,也依靠着为三大商会打通前往夷狄之境的商道收取了不少费用,故此,他们同样是叶畅的坚定支持者。 反倒是朝臣之中,颜杲卿等对鼎革甚为不满,可是他们也知道,走到这一步,并非叶畅主动的选择,让寿安为女帝,乃是叶畅做了极大让步,这种情形之下,他们除了辞职不食周粟之外,也没有别的举动。 听王忠嗣说的外边的事情,元载心里十分别扭,这些,他都不爱听。王忠嗣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了他内心所想,心中大怒,可看到自己女儿可怜巴巴的模样,王忠嗣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孽障”他指着元载道:“你在这里,好生反省,不指望你洗心革面改弦更张,只希望你多想想我女儿的好” 他说完之后,挥袖起身,便要离去,元载在后见了不由慌神:“丈翁,丈翁” 王忠嗣懒得理睬他,对女儿道:“我在外等你,休要耽搁太久,让刘公难做” 王氏原本是要扶他离开的,被他甩开胳膊,只能留下来。王忠嗣才出去,元载便颤声向妻子问道:“我何时能出去?” 王氏抹着泪道:“再等三日,三日之后,天子大赦,你便能出去,只是……只是自此之后,你不得再为官了。” “能出去就好,能出去就好……官?他叶畅的官,我还不想做”元载道 “还有……虽是大赦,只赦死罪,仍须处罚……”王氏看了看元载,欲言又止。 “什么处罚,不让我做官出仕之外,还有什么处罚?”元载顿时紧张起来 “宗室之中,有些不满朝廷鼎革者,当与他们一起,流放夷州。” “夷州……流求岛?”元载大惊失色:“这……这还不如杀了我们” 第514章 满堂朱紫争先后 - 盛唐夜唱 - 波波 “流求……这不免有些远吧?” 韦见素看着面前的这份名单,额头上微微冒出了些汗。 他手中的名册,厚厚一叠,足有近万之众,这些都是要流放流求的人。 不过这份名单的人物,却不都是象元载一样忠于李家宗室,而是这年余被判流行的所有名单。其中约有一半左右,是元载这样的,还有一半,则是一些作奸犯科之辈。特别是在此前的光荣鼎革中乘乱为非作歹者,几乎在事后被一网打尽,全部塞进这个名单中。 “韦公还不知么,卫王的意思,就是充实边疆海防,你看这个,今日得到的消息。” 高适将一份消息递到了韦见素手中,韦见素端起老花镜,看到那上面的情报,不由大怒:“番夷安敢如此,当驱逐国内所有波斯大食番夷” 这份消息,乃是广州刺史韦利见的急奏,波斯与大食围攻广州,他手中兵微将寡,只能弃城而走。 在寿安登基之后,叶畅进行了一系列调整,比如说,将原来的卫王府改成公馆,丞相、六部尚书侍郎,每日早上在此联合办理公务。他自己兼首相,以韦见素为次相兼吏部尚书,高适入京为兵部尚书,第五琦为户部尚书,颜真卿为刑部尚书,独孤明为礼部尚书,张镐同样入京为工部尚书。但在叶畅的规划中,将变六部为十二部,即在吏户礼兵刑工中,将刑部职司并入大理寺,另增教化、医卫、交通、团练、水运、劝农六部。教化部负责实学的推广,叶畅并未直接改变科举,而是通过新增科举科目的形式,将实学推广开来;医卫、交通顾名思义,主要是提高大唐人口的陆上交通水平,特别是推广辙轨与混凝土道路;团练其实是公安部,新式军队要取代旧式军队,势必裁汰大量军人,这些军人任其流入社会,恐怕会引起一些事端,以团练来收容之,既防患于未然,又增强了社会稳定;水运则是负责内河与海洋运输,包括海贸事业与航路开辟,大唐一旦实现工业化,庞大的人口转化成巨大的生产能力,必然要开拓新的海外市场,同时也要获取海外的资源,这个部门便是提前为此做准备;劝农则负责农业技术与新农作物的推广,为大唐的工业化提供更多的粮食与原材料 只不过现在这新设六部还只有框架,具体如何充实人员开始工作,还需要一段时间。 “韦公这话说得不对,若是番夷尽驱,每年国内商税便会少一大块。如今朝廷行购粮制,几乎不收租庸,商税再少,咱们日子就难过了,难道咱们都靠卫王的私财养着?”第五琦摇头道。 韦见素看了他一眼,虽然明知道这厮说得有道理,心里却还是有几分不屑 这厮不过是投靠叶畅投得早,一直在辅助叶畅办银行,此次各部调整,他直接被提拔到了户部尚书这个职位上来,负责全国税制的改革。叶畅施政颁布的第一批政令当中,便有减轻农税,改征为买之策。也就是说,以往百姓交皇粮国税都是无偿的,现在则不同,现在朝廷会返还一些货币,虽然朝廷统购粮食的价格低得让人发指,可毕竟比起以前百姓无条件交粮要好得多,也算是一笔善政了。 当然,别人是想不到叶畅的用意,之所以不完全免粮,是为了方便中央权力于预和深入乡间,避免乡下的土豪劣绅完全控制乡间。而给予交粮的农民一定货币,也在某种程度上是提高这些农民的市场意识,让他们也介入到商品经济当中去。 “总不能放任这些蛮夷,以我之见,这必然不是波斯与大食来攻,而是居住在广州的蕃商勾结海盗所为”韦见素道:“说不得,要大动一回于戈,杀他一批了。” 韦见素心知,自己虽然是次相,二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实际在本朝的地位并不稳固,很大程度上,叶畅只是为了安抚旧派官员,才让他留任。在有了合适人选之后,他只怕就要退休荣养,故此,他希望能在这段时间里,尽可能立些功劳,让自己再如此前一般,继续留任。 而叶畅对于国外的挑衅,一向是持以牙还牙的态度,他几乎拒绝一切退让和妥协,如果非要妥协,那也是在大唐获取足够利益之后才同意。这等情形之下,韦见素难免投其所好,在所有涉外的事件中都持强硬立场。 “此事兵部会做好准备,但是我料想,此次闹事的大食、波斯蕃人,不会久踞广州,应当会乘船离开。如今大唐海军正在筹建之中,需要压制新罗、渤海与日本,暂时还顾不得南面。报复自然是要报复的,可需要从长计议。” 身为兵部尚书的高适说到这,目光又转向第五琦:“如今看来,我大唐需要三支海军,方可以护卫海疆,旅顺这边的北海海军,长江口的吴郡海军,再加上广州的广州海军……”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不等高适说完,第五琦就断然道。 众人都笑了起来,他们正式上任已经有小半个月了,这小半月里,各部都想方设法要从第五琦那儿批得钱粮来,初时第五琦还帮他们想办法,可现在,第五琦就是这一句话回应。 国库里倒是还有些钱,但问题是,这些钱大多都有了用处。第五琦这几天算出来,在今年剩余的三个多月里,他这个财政大管家手中能支用的钱,只有区区二百万贯。这还是在不发生什么意外的前提下,象韦处见所禀报的广州发生战事,从调兵遣将到抚恤赈济,朝廷少说要花掉四五十万贯,这样的事情多发生两回,那么他就只有去找安东银行借钱贷款了。 “第五公,你可别回绝得太早,其实我这里倒是有一个计划,你先看看。”高适将几张纸推了过来。 第五琦接过来后看了第一眼,目光就凝住,又看了会儿,他有些犹豫:“如此行事,陛下与卫王可会应允,似乎……有些不合仁义之道?” 众人都是一脸鄙夷,第五琦这厮还谈什么仁义 “如今我大唐最精锐之兵,便在辽东,卫王曾说坚炮利,,辽东节度使可当此称坐拥这样一支强兵,在家空养着有什么意思,以战养战,方是正途。”高适笑眯眯地道:“更何况,火器部队,也唯有实战检验,方可推广于全军。” 叶畅重新调整了大唐的边镇,原来的范阳、平卢合而为一,与辽东行军总管府并为辽东镇,辖十万正兵,其中包括叶畅的卫王仪卫,由罗九河为节度使。河东、朔方合而为一,成为河朔镇,辖正兵十万,由南霁云为节度使。安西、北庭合而为一,为安西镇,以李光弼为节度使,辖下正兵八万。合陇右、河西与禁军,为京都卫戌镇,以安元光为节度使,辖下正兵十二万。剑南镇不变,以辛京杲为节度使,辖下正兵六万。岭南镇亦是不兵,辖下正兵两万,节度使由广州刺史兼任。 另外还设有人数五万的专业海军,目前只有五千余人,隶属北海海军。这样整个国家的常备兵力是五十三万,与国家近九千万的人口相比,并不算太多。而新设的团练部,除了负责内部治安之外,还有一个重要作用,就是操演民兵团练,形成预备役梯队。 这是叶畅原先的计划,可是如今出现大食波斯人攻占广州的事情,很明显,岭南镇需要充实人手,同时也不能再由刺史这个文官兼任,而必须有专门的武将来担任了。 高适给第五琦看的计划,很快在内阁诸尚书手中传过了一遍,最后到了韦见素手里。 这是一份对新罗的作战计划,计划中动用辽东镇六万兵力、北海海军五千兵力,对新罗国都鸡林进行攻伐。 最初时韦见素对此不以为然,如今朝廷初定,虽然内部尚安,可骤起兵火,恐怕徒耗国力。而且就算是拥有火器部队这样的精锐军队,韦见素也不认为可以征服新罗,但当他看到此次征伐目标时,先是愣了愣,然后拍案道:“好 高适在此次征伐目标上注明了,此次作战的目的,并不是彻底灭绝新罗――大唐没有太多的精力消耗在那里,与其鲸吞,不如蚕食。因此除了要求将此前的高句丽部分领土归还大唐之外,在领土上,对新罗没有提出什么要求。 关键是两样:新罗必须对大唐指定的商品实行开放通关,新罗必须支付此次大唐出征所有费用及其滋息。 高适的计划之中,此战大约要花费一百二十万贯到一百五十万贯,而准备向新罗提出的赔偿是二百万贯到二百五十万贯――不是一次付清,新罗也付不起这么多,而是分为五到十年计息付清,平均下来,每年新罗要付三十万贯左右,对于这个人口数百万同时有丰饶的人参、树木、矿藏的国家来说,并没有把它逼上绝路。 此前新罗因为敌视辽东,对大唐的一些商品实际限制入关或者征收高税之策,在此战之后,这些政策将被取消,也就意味着,大唐的商品能够比较畅通地进入这个人口百万国度,从而取得后续源源不断地收益。 高适计划里,那些捐资助战的商家的商品,将成为大唐的指定商品。也就是说,如果说从新罗那里收钱还得等打胜了之后才有,那么在开打之前,便能够从本国意欲将商品卖到新罗去的那些工坊主手中收一笔钱。这么算来,打这一仗,少说也能赚一倍的利润。 叶畅不怕培养出一群军国主义狂热份子,他相信自己能够掌控住局面。 “先期需要要五十万贯做准备,如今是八月底,大约到来年三月春暖花开时正式开战。”高适笑眯眯地道:“第五公,你只说,你拿不拿这五十贯与我 “拿,为何不拿,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五十万贯给你可以,但到事了之后,你得还我一百万贯” “第五公,你这就不讲道理了,前线将士浴血而战,才弄来点钱,原本也是为你解决困难,你不是说没钱充作军费么,我们这一次总要弄个三五十万贯来扩建海军,你一口气就将这个钱全吞了,这样狮子大开口,也太不要面皮 “若是不要面皮能换来钱,我还真不要了,你可不知道如今百废待兴,要花钱的地方有多少百官的俸禄,来年教化部、劝农部、团练部的支出,这些钱总得有来的地方” “你少来,你以为我不知道,叶公私下给你交了底,到年底,就要将钢铁厂、玻璃厂等八家大厂的收益划到你手里去,到那时,你手中怎么着也有几百万贯,再加上今年押解入库的秋税,你还和我哭穷?” “什么,叶公要将八家大厂的收益划到国库,而不入内库?”高适知道的事情,别人却未必知道,在场的诸位尚书们顿时个个眼睛红了:“第五公,第五公,你这样可不行,多给我们拨些钱来吧……” 要想做事,没有钱不成,他们早就盯着叶畅的小金库了。只不过叶畅强势,没有谁敢提起此事,而且那些厂矿,都是叶畅自己一手办起,他们便是想要请叶畅将之交与朝廷,也没有什么理由。 “都休想,这几家厂的收益,叶公说了,是弥补来年租庸之不足,明年向百姓收粮,需要出钱,这钱哪里来,便要靠此”第五琦怒吼了一声:“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声音刚落,便听得有人笑吟吟道:“是谁将户部尚书都逼到这个地步了? 正是叶畅的声音,原本闹哄哄的厅堂之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有些尴尬地看着叶畅,叶畅身边跟着张休、王昌龄等人,这些人正是新设的六部尚书候选。 “与第五尚书玩笑呢,大伙都想从他那儿多支取些钱款,要办事,没有钱粮可不成。”韦见素咳了一声道:“卫王,咱们的摊子,铺得有些大了。” “说的是,所以要量入为出,第五公,你做的明年收入预测出来了么?以那收预测为准,各部需要花费多少,都做一份预算来,争取少花钱,多办事。”叶畅心知这是新制度磨合期的必然,笑着指示道。 “广州之事,还请叶公裁断。”韦见素将方才高适给他怕那份韦利见的奏折呈了上来。 看到上面所说之事,叶畅面色也变了。 第515章 大食学者游广州 - 盛唐夜唱 - 波波 “这就是广州港?” 挂着四角帆的海船,借助着每年春夏之交的季风,这艘帆船开始靠近广州港。 这是一艘大食人的帆船,每年这个时候,总有大食、波斯人,扬帆万里,带着大食、天竺和南洋等地的物产,来到大唐,换因华丽的丝绸、瓷器、白铜,这几年还有结实耐用的铁器、晶莹剔秀的玻璃、轻软吸汗的棉布。 “听说这半年,唐国人对我们可不算友好。”船主拉齐兹忧心忡忡地道。 “难免,去年你们做的事情……”随船而来的学者阿布杜热摇了摇头,对于拉齐兹的说法不以为然。 “这个时候,其实不是来唐国的好时候啊,去年,他们换了皇帝,新上任的女皇和他的丈夫,他们可不象过去唐国的皇帝好说话,我们在唐国境内做生意,都要缴纳重税”拉齐兹对于去年自己乘火打劫劫掠广州的事情不以为耻:“至于去年之事,圣人不是说过么,夺走那些不信者的财产,杀死他们,将他们的妻女掠为奴婢,那是正义的。倒是学者你,这个时候来大唐做什么?” “学习,圣人说,知识哪怕远在中国,亦当前往求之。”阿布杜热道。 正说间,一艘小船靠了过来,船上几个身着军服的水手,其中一人手里拿着罗盘,远远地就喝令他们停船。 “这是引水员,所有进入广州港的船只,都须由他们的引水员导航,若未经他们引领,擅自登岸靠港,百姓有权缉拿。”拉齐兹小声道:“去年之事,不要再提了。” 阿布杜热点了点头,眼看着引水员带着几个士兵攀上船,然后喝问了几句,阿布杜热只是略微懂一点唐语,却听不明白那引水员带着浓重地方腔的话,因此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他只看到拉齐兹小心翼翼地对着那些唐人说着什么,一脸谄媚的模样,但是那唐人只是冷笑,过了会儿唐人说话了,似乎是在问拉齐兹船上诸人身份,拉齐兹脸色变了变,又回了几句话,那人慢条斯理地拿出一个小册子,执笔一一进行登记。 一系列手序完成之后,他们才被允许接近广州港,船缓缓入港之时,阿布杜热注意到在岸边高地之上,有好几处地方唐人正在忙碌,似乎在建什么工事,他开口向拉齐兹询问,拉齐兹摇了摇头,这工事以前他也不曾见到。 “我替你向引水员问一问。”拉齐兹道。 与引水员交谈片刻之后,拉齐兹目露怪异之色:“那是唐人用来防备海盗的,说是叫炮台,,大约是将投石机与重弩放在上面吧?” 去年大食和波斯人攻占广州,就是海盗行径,而拉齐兹在其中也有份,故此说起这个,他神情很有些古怪。阿布杜热神情却有些严竣,身为大食学者,他与阿拔斯王族有着密切的关系,此次东来,除了他自己听闻大唐的数学、医学甚为发达,来此学习之外,亦负责有替阿拔斯王朝窥视大唐虚实之责。如今阿拔斯王朝曼苏尔的统治已然稳固,倭马亚朝的最后一个男丁也被驱至伊比利亚,与拜占廷帝国的战争虽然还在僵持,但帝国已经可以抽出部分力量东顾。此前在大食流传的东方富庶之说,自然引起了这贪婪成性的文明的兴趣。 “大唐如果真的象你们说的那么富庶,那么倒真需要防备各种强盗啊。” “但愿真神将这块土地赐予我们。”拉齐兹几乎不加掩饰自己的贪婪。 靠港之后,首先是有官吏上船,先后两批,核实船上所载货物,然后让拉齐兹去登记缴税。大唐在外贸方面的税收,去年鼎革之后统一定为百分之十五,但是同时又造有一份副册,对于农产品、矿产品还有一些大唐没有的物产,其税率降至百分之五,而对于一些纯奢侈品、嗜好品,其税率可能升到百分之二十乃至三十。核算完毕之后,船主可以选择是直接以货充税,还是缴纳钱币 “这是唐人的新钱币?”看到拉齐兹拿出一张张印得甚为精美的纸交与官员,阿布杜热惊讶地道:“听说唐人用一种特殊的东西为钱币……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们不用金币?” “他们也用金币、银币和铜币,只不过因为金银稀少,价格昂贵,铜币沉重,不易携带,所以他们就用飞钱充当贵金属为货币。早时的飞钱只是一种凭据,可以随时到银行换取贵金属货币,后来嫌飞钱也麻烦,于是就统一印刷了这种……” 新货币是大唐户部主持的一件大事,于今年也就是大唐乾元二年正月初一开始发行。说起年号,“乾元”取自《易经》中“大哉乾元”之句,不过与原本历史上李亨的年号是相同的,叶畅对此倒没有什么忌讳。这种被称为乾元版纸币的新货币,发行的数量并不算太大,因为此时同时还发行有金元、银元、铜元,两者并行,但旧制的铜钱,被要求兑换成新的钱币,渐渐退出流通……因为此前安东银行的飞钱缘故,在商品经济比较发达的地方,纸币很容易就推行下去,而那些偏远之地,则需要一定时间才能接受这种新事物。 “当真是不来不知道……大唐的造纸术,也是我来学习的目标之一啊,可惜,当初其实俘虏了一批大唐的工匠,但是又被救回去了……”阿布杜热啧啧了几声。 大食人充当沟通东西方的商人,最清楚这种代币的方便之处,易于携带、隐藏,只要再注意防伪,那么这些纸币比起贵金属、宝石更好。 所有的手序都办完之后,他们又被带到一间屋子,在那里有穿着白袍的人给他们搭脉、摸额,测量他们的心跳与体温,确认是否携带有传染病。此一程序结束,他们穿过码头的一处铁门,总算是进入大唐内地了。 但一出门,他们就呆住了。 出门是座小广场,可是在这小广场中间,搭起了槛笼,笼里养着几头猪,还有一群人。 “啊”拉齐兹最初时是好奇地望着那些人,但发现其中有两个自己认识,立刻变了颜色,想要用头巾将脸上蒙住。但就在这时,那两人中有一个大叫起来:“发现一个,拉齐兹,他也参与了去年的事情” 拉齐兹此前停在东南亚一带,在来之前,他在别的商人处换得了大唐的纸币,却没想到,大唐的地方官为了报复大食与波斯人去年劫掠广州之举,竟然玩出了新的花样。他们将一些查实了参与去年事件的蕃人,其中罪状较轻者,缚入槛笼之中,迫其宣布放弃自己那个劫掠成性的邪神信仰,并与猪生活在一起。他们每日要做的就是瞪大眼睛看,若能认出别的参与了劫掠的番人,每检举一个,便可以减去一个月的刑期。 至于犯了重罪,那自然要么被处死,脑袋挂在广州城门前,要么就发配为奴,在某座暗无天日的矿山里熬日子了。 拉齐兹听得这熟人叫自己,吓得转身便要逃,但在去年之后,朝廷裁撤了原先的岭南节度使,从北面调来了精兵强将,强化了广州防卫,这边一喊,那边人就已经散开包围,转眼间,就将拉齐兹一行尽数围住。 阿布杜热脸色苍白,十指交叉在一起:“这些野蛮人,这些野蛮人” 他的目光还停在那些被关在笼子里的人身上,这些人竟然是与猪关在一起,他们可都是真神的信众 当长矛指着他的脖子时,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在武器的威逼之下,他总算冷静下来。 他们一伙人算是被拉齐兹连累了,全部被缉拿审问,足足甄别了十天,阿布杜热才因为是第一次来到中国未曾有犯罪行为而在告诫一番后被释放。 但出来之后,他很快意识到,没有拉齐兹这个熟悉大唐的向导,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极为艰难。为此,他下定决心,先在广州停留,在此学会唐人的语言与文字之后,再北上,向大唐的都城,那座大食与波斯人传说中无比辉煌的天上之城进发。 “敬爱的导师,这真是一个悲剧,唐人的语言还好学,但他们的文字实在太难了,我直到现在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汉字之中没有字母,我花了整整四个月时间,也只学会了五百个字。虽然在生活上有种种不便,可是我还是非常惊讶于广州城的变化。听说大唐的女皇和她的丈夫,那位以贤明、智慧和勇武著称的大贤者,有意把广州城建成大唐南部的一座都城,所以这四个月里,我亲眼见着一座座建筑拔地而起,街道平整之后被铺上了被称为水泥的建筑材料,然后凝结成石板一样坚实。街道两边,从山里移植来了各种树木,即使是刚刚过去的盛夏,我也不觉得太热……唯一让我遗憾的是,这里并没有圣庙,他们不允许真神的信徒在这里建立礼拜堂,却允许各种异教徒在这里建自己的邪恶庙宇。” “广州确实是个值得拥有的城市,我在这里的市场上看到了来自全世界的商品,从香料、染料、丝绸、茶叶这样的特产品,到棉布、铁器、玻璃器这样的工业品,说起来让人很恼火,以前玻璃器是我们向唐国换取丝绸与瓷器的重要货物,但现在唐国已经能大量生产比我们更好的玻璃器,我们不得不用宝石、熏香还有种种奇珍异宝,来交换他们的玻璃器。唐国人很骄傲地说,他们的贤相要将唐国变成‘世界的工坊,,所有工艺品,只要原料唐国有,那么他们就要能生产,如果原料他们没有,那么他们就进口这种原料。对我说这件事情的唐国商人当时的口气非常坚定,他相信这将会变成真实的,真神在上,希望先圣的智慧能给我启迪,因为我有一个可怕的想法,如果唐国人真的能生产世界上一切东西了,那么我们大食人还有存在的必要么,我们无法再将任何商品卖到唐国去,没有了商路的收益,只依靠沙漠里的绿洲、戈壁上的水甸,我们还有出路吗?” “我的担忧未必多余,这几天,我专门在港口算了出海的船,三天里,一共有三十八艘船出海,其中有二十八艘是唐国自己的内部商船与客船,要从广州去泉州、华亭、登州和旅顺,听说这几座港口至少也和广州一样繁华,而旅顺、登州甚至比广州更为繁华。另外十艘,将会乘着季风南下,以前这样的船,大多数属于我们大食与波斯,现在则只有四艘是我们的,其余六艘都是唐国的。唐国人的航海技术非常先进,他们使用的罗盘与星位仪,都能帮助他们在海上进行比较准确地定位,恐怕用不了多久,唐国人的海船会深入到波斯湾,而我们的人,只能在船上为他们当水手。” “我准备在这里再呆两个月,一方面我的口语还需要进一步锤炼,另一方面,我也迫不及待,想要去长安城学习。听说他们在那里开办了被称为国子监的国家大学,招收来自周边各国的留学生,我或许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即使不能够进入其中求学。广州虽然是个很繁华的港口,但这里的学术气息太淡了,或许再过几年会好一些,听说唐国准备在这里建一所大学。或许只有唐国这么富庶和强大的国家,才可能在所有重要的城市都建立大学吧。” 将给导师的信件又看了一遍,阿布杜热把信封好,在外叫了辆马车,把自己送到了港口。今天,新近结识的一位大食商人将要启程回国,阿布杜热要委托他将自己的这封信带回国内。 不过当他到港口时,却看到无数人聚在一起,似乎在围观什么。 “出什么事了?”他上前问道。 “炮台要试炮,你这蕃人不知道?”有人见他的大胡子与蕃服,笑着问道 “试炮?”阿布杜热想到初临广州那时看到正在修建的工事,当时拉齐兹说是发射抛石弩矢之处,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他也翘首向那边望去,等了许久之后,突然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响声,然后腾起的白色烟团,将炮台方向都笼罩住了。 而空阔的海面上,则出现了几个巨大的水柱,阿布杜热目测了一下,水柱离炮台的距离,少数也有两三里 第516章 新罗国王居长安 - 盛唐夜唱 - 波波 长安城中,叶畅的首相府邸也就是卫王府,相对于他的身份,里面的摆设甚至为简单。 这一直是让朝中百官摸不着头脑的一件事情,叶畅口口声声是称自己喜好奢侈,而且对于所有新鲜事物都感兴趣,从不吝啬在被某些人称为“奇技淫巧”的东西上花费金钱。但是另一方面,叶畅自己的生活又极为简朴,比如说李隆基好吃好玩,一餐桌上要摆几十上百个菜,叶畅却是视人多少布菜,大致来说,若是留大臣吃饭,那必是几个人几个菜然后每四人再加一个汤。李隆基蓄养梨园子弟,斗鸡走狗之辈都可凭起堂皇入宫,叶畅却直接将梨园划归礼部,虽然仍然拨款养着,却要求他们每年得有三个月时间是到全国各处巡演,特别是到边镇军中巡演,至于叶畅自己,若非节庆,一个月也难得看一次梨园优伶们的演出。 叶畅也不是不放权,很多时候,韦见素就可以决断事情,叶畅只是圈阅之后注明“交与某人办理”。比起勤政的皇帝宰相,叶畅算是有些懈怠的。但凡是涉及改革事宜,叶畅则必然过问得极细致。用他自己的话说,以往的大事,皆有旧例,宰相有司,循旧例办即可,若旧例不可循,则以内阁公议为准。唯有革新事宜,前所未有,若不慎重,恐其弊端残民害民,待发觉之时,不仅损失已不可挽回,而且还坏了革新之名。 所以一般的日常事情,并不会拿到叶畅面前,可是今天这事,韦见素有些为难,觉得拿不定主意,还是乘着两人商议完正事之后,呈给叶畅看。 这也是他拉近两人关系的一种小手段,叶畅明白他的意思,不过随着时间推移,他发现韦见素这人还是有相当能力的,最主要的是,他愿意积极配合叶畅进行革新。 一个背着过错的次相,比起一个完美无缺的次相要好控制得多嘛。 “这个大食人,自称是大食学者,意欲进入国子监学习,他最初是直接去国子监,被拒绝之后寻到鸿胪寺,又被拒绝后来到礼部,仍然被拒,于是他便来找下官。下官原本不想理会的,但想着去年大食人占据广州之事。殿下迟早是要从大食人身上找回来的,故此考虑,是否要先埋几笔闲手,比如说,在大食人中培养一批亲我华夏之民?”韦见素一本正经地对叶畅说道。 叶畅已经有些乐不可支,这厮揣摩上意已经到了一定境界了。 好一会儿后,他犹豫了一下:“此事可以着礼部与鸿胪寺合议,唔……国子监可以招收他,但不能让他进入实学馆,只许他学儒家经典。另外,须得让他起誓,放弃他的邪神信仰,这是前提,决不可妥协,以后大食、波斯人都如此处置。” “新罗王金宪英入朝,如今在长安已经逗留一月,他屡次上表,请见殿下,又请使新罗学生入国子监,此事是否也依那大食人之例?” 去年高适等拟定了对新罗的惩戒作战计划,在今年三月时得到了执行,事实上战斗比起想象的还要顺利得多,旅顺海军调动了十五艘大型战船,其中仅动用了三艘改装了火炮的船,总共三千五百名海军,在一次尝试攻击中,便依靠火炮的强大威慑力,攻下了新罗首都鸡林,而原本准备出征的辽东镇陆军,还只是刚刚登上船。 毕竟是超越一个时代的武器,新罗人最初时还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当他们认为十分坚固的城墙被舰炮轰开时,他们就意识到,以前凭借地势和坚城固守,等待中原自己出现问题再反击的战术再也不能重复了。 三百万贯的赔偿,以海关税收担保,分期六年还清,第一年八十万贯,只收中原货币,不收新罗人自己然的恶钱。在这个过程,新罗不得不向大唐低价出售自己的物产,换取中原货币,然后再以中原货币来充当赔款,当然,他们也可以直接用物产抵偿赔款,只不过物产定价按照新罗本土价格来标定,这就使得其实际价值大大低估。 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根据户部第五琦的秘密报告,新罗人实际上赔偿的款项,恐怕要高达五百万贯以上。 不收绢帛。 第一笔八十万的赔款已经有三十万贯到账,前几天户部和兵部为如何使用这三十万贯吵得不可开交,其余诸部则冷眼旁观。 “金宪英要见我,怎么,凑不足款项,想要寻我讨个人情?”叶畅噗的一笑:“这样吧,后天的观礼,你同独孤明说一声,给金宪英也安排一个位置,比照郡王待遇吧。” “后天的观礼,下官也很期待”听叶畅提起观礼之事,韦见素笑着凑趣:“能让卫王都如此重视之事,想来下官这一世也见不着几回啊。” “这倒不见得,争取以后每隔几年,便让你再见一回吧。”叶畅哈哈大笑:“不过此次所见之物,确实极为关键,可以说,有了此物,我们这样的大陆国家,便再不虞内乱了。” “有这等神奇?” “自然,为政者还需讲法修德,不可残暴贪虐,否则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啊。”叶畅悠然道:“你等着看吧,等那一天,你会大吃一惊的” 乾元二年十月十二日,一大早,叶畅就与寿安一起,出现在皇宫之外。 他们确定的皇宫,乃是兴庆宫,当初被兵火毁坏的部分被稍稍修整了一番,整个使用面积,还不抵李隆基极盛时的一半,但对于没有蓄养无数宫女、太监和后苑佳丽的叶畅来说,已经足够用了。在兴庆宫的西南角,则隔出一个三进的院子,算是卫王府,叶畅在这里接见一些不宜带入宫中的人物。而东南角,靠近春明门处,则隔出了一大块地方,就是现在的大唐中枢所在地,从首相叶畅次相韦见素,到其余文武百官,日常办公便聚于此处,曾有人戏言,若是再有安禄山,只要攻入此地,便可将百官尽数拿下。 当然做此戏言者很快就被韦见素以“轻薄浮浪”为名,从自己的职位上赶到了地方,让其后悔不已。 “你真重视这个,竟然专门邀我也来。”寿安牵着叶畅的手,笑吟吟地回过脸,柔声对他说道。 他们的二子一女都在身边,大些的长子被叶畅牵着,小些的女儿幼子则抱在奶妈怀里,在寿安的腹中,还有他们的第四个孩儿,只不过现在才四个月,虽然略有些显怀,却并不影响寿安普通的行程。 “这可能是我对大唐最大的改变之一,若你不在场,我会觉得十分遗憾。”叶畅轻轻捏了一下寿安的手。 两人的关系非常好,虽然寿安也知道,叶畅并不是不偷腥的猫,但至少名义上,叶畅只有她这一位妻子。无论寿安登基之前还是登基之后,都是如此。 “说得很郑重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你这是做了大事不在妻儿面前炫耀,如锦衣夜行吧?” “是,我总要让你们知晓,今后会是什么样子……” 他们说话之间,马车就已经穿过了春明门,到了春明门外的辙轨车站。铁制的辙轨向东面延伸,这是去年寿安登基之后更换的铁轨,一直到骊山站,共是六十余里,耗费了大量的钢铁,若不是如今大唐的铁价直线下贴,只怕不少人要铤而走险,来盗这铁轨。 不过就算盗走铁轨也很难出手,每段铁轨之上,都有铸上的铭文,上书“国家官道所用盗者流徒私炼不报者同罪”字样,盗贼就算偷了,也要找铁匠将之熔了才可以用,而铁匠见到上边字样,必不敢轻易熔解。 这也是有些人攻击叶畅骄奢的罪名之一,只不过让这些人颜面无光的是,叶畅将钢铁来修路,却不见市面上缺钢铁,反倒是各种各样廉价的铁制品越来越多。说叶畅骄奢可以,但要说他的骄奢害民,那就不免太昧良心。 “那个就是……你要我看的东西,你说是用火力带动的列车?”寿安看着停在车站处的一个庞然大物,略带惊讶地问道。 “正是火车”叶畅道:“张休为了这个,拒了教化部尚书之职,前前后后花费了十五年时间,投进去的钱少说有百万贯,这才造出的工具” 从叶畅指导张休研制蒸汽机开始,到这台机车制成,前前后后,确实花费了十五年的时间。其实蒸汽机的制造并不难,古希腊时代的数学家就造出了原始的蒸汽机雏型,只不过那时只能充当玩具。真正难的是提高蒸汽机的效能,原本的历史当中,瓦特改良蒸汽机,便是将用于煤矿抽水的已经用了百年的蒸汽机效率提高罢了。 而叶畅对于这些提高旧蒸汽机的技术,根本就是信手拈来:分离式冷凝器、行星齿轮、汽缸外绝热层、油脂润滑活塞……等等。在控制辽东有了稳定的地盘和大量收入之后,叶畅更是招募巧匠,包括从李隆基这里讨要机巧之匠,聚集了数百人,将所有的工艺分解下去,由张休统筹,全力专研。 饶是如此,钻研过程之中还是出现了许多问题,从工艺到材料到理念,故此虽然十年之前,勉强可用的蒸汽机就已经有了,但真正到它能够成为动力装置,带动机器和列车,则还只有一年多的时间。 “陛下,卫王” 叶畅没有来得及为寿安多解释什么,这个时候,韦见素等纷纷来向他们见 “前日卫王对我说,此物乃是改变天下大势的一样利器,其效能甚至在火炮之上,火炮不过强兵,而此物是强国……各位,今日咱们便见识一下,殿下所言足强一国的利器” 韦见素的嗓音很大,群臣纷纷应是,不仅他们听到了,就连站得稍远的新罗王金宪英也听到了。 当听到韦见素将眼前这个大铁货与火炮相提并论时,金宪英目光就有些发直。 他是亲眼见到了大唐火炮的威力,若非如此,他如何会亲自来大唐的都城长安――与其说他是来朝觐,倒不如说他是来充当人质,如今名义上新罗是由他的儿子才几岁的金于运监国,实际上却是由大唐安排的文官辅政。金宪英很清楚,若是新罗不够恭顺,那他这一辈子就别想再回到鸡林去了。 不过说实话,在长安呆了一段时间后,他也不太想鸡林,比起还蒙昧落后的鸡林,长安的生活实在太方便了,他甚至觉得,在鸡林当新罗国王,还不如在长安当一个富商。 比起火炮都要强……对于新罗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若是大唐穷兵黩武,那么还可以期待它的自我崩溃,可若是讲文修武双手并举,那么象新罗这样的小国,便喘不过气来。 毕竟离大唐太近。 在一番热闹之后,叶畅与寿安携重臣登上了火车,与他们一起的还有一些宗亲勋戚和外国使节。 金宪英便混在外国使节当中,原本大唐鸿胪寺安排他第一个登上车,但他还没有迈步,便有人跳了出来。 “为什么他第一个,我日本乃是海东大国,我身为亲王,位在他新罗郡王之上,我当是第一” 与金宪英相争的,是一个日本使节,自称是日本的什么亲王,实际上只是日本执政藤原仲麻吕的儿子藤原辛加知。 看到这厮得意洋洋的模样,金宪英便冷笑。 他可是知道的,大唐并不想止步于新罗,至少在民间,受击败新罗的消息所鼓舞,一群商人已经在叫嚣着同样要打开日本的国门了。日本大约是也得知新罗战败的消息,藤原仲麻吕正准备造五百艘战船,也想在新罗分一杯羹。 在金宪英看来,日本这种行径,乃是到大唐的碗里抢食,无论是此前的李隆基,还是现在的寿安女皇陛下,可都不会对这种行径姑息 现在这个藤原新加知跳出来,便是一种试探,看看在大唐新的执政眼中,日本与新罗,孰轻孰重。 等着瞧吧,新罗是狗,那也是大唐的一只狗,岂容你这岛夷所欺。金宪英心里暗想。 第517章 自此云帆催神舟 - 盛唐夜唱 - 波波 “那边是怎么回事?” 除了大臣们之外,今日春明门外辙轨车站聚拢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其中就包括大食学者阿布杜热。 他在长安已经呆了足足一个多月了,却始终未能找到前往国子监求学的门路,后来是一个大食商人帮助,他才想到去寻次相韦见素。 在等待韦见素那边消息的同时,他也注意观察这座大唐的都城。 北上的途中,他见了不少大唐的城市,一向是重要港口的泉州、新兴的华亭、北方最重要的港口之一的登州、大唐的东都洛阳,最初时是乘船,但后来就转为辙轨,托大唐四通八达的辙轨的福,他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来到长安。因此,他对于辙轨很感兴趣,加上听说今天在这里有特殊的仪式,所以也混在百姓当中来看热闹。 他看到原本排得整齐准备上那辆特殊的铁头牵引的辙轨车的队伍,突然有些乱,似乎发生了争执。 “是新罗人和日本人吵起来了,他们向来就爱争吵的。”有百姓见怪不怪,袖着手道。 长安城里有不少新罗与日本的遣唐使和留学生,这些天里,阿布杜热也见到过他们,而且知道他们能入国子监求学,这让阿布杜热满心羡慕嫉妒恨。他向韦见素申请之时,便以此为理由。因此,听得新罗人和日本人发生争执,他心里不知为何,生出几分快意。 但是冲突没有持续多久,然后就看到几个人被从行列中赶了出来,那几人面色难看,阿布杜热好奇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朝廷以日本使者违法外事礼仪,将之逐出观礼人群,命驱其归国,令其国主更换使者。”有听明白双方交涉过程者笑道。 “这是朝廷准备对日本动手了?”旁边一个商人顿时叫道:“那我可得赶紧去买股票” 股票对于大唐百姓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务,早在叶畅办安东商会时就已经出现了,但是上市交易的股票,却还是比较新鲜,源自于去年对新罗的战争。那场战争结束之后,原先认购了朝廷颁发的征伐债券的商会价值,几乎都翻了几翻――谁都知道,这些商会的商品,今后将在新罗畅通无阻。 “倭人是自寻死路。”有人小声道:“咱们卫王殿下,可是眼中揉不得沙子的,竟然敢在卫王喜庆之日弄这场事端出来” “你知道什么,就是不弄这事端,难道就不打日本了么?前些时日,我听广陵商会的会首说,日本盛产黄金白银,却严限我大唐货物入内,还多次纵容士兵敲榨大唐商船,甚至有被其劫掠残杀之事。是可忍孰不可忍,原本卫王是想要先将渤海国收拾一番的,可渤海国主见了新罗的情形,自己上表请求开市通商,现在自然就要捡日本收拾了” 这些小声的议论传到了阿布杜热的耳中,阿布杜热觉得很奇怪,这些唐人对宗教的热情并不大,无论他们信奉什么宗教,除了专职的僧侣之外,都很少有人整日沉浸在宗教的世界当中。但是华夏人有两个喜好,却比宗教让他们更为狂热,一个是学习,他们的女皇与首相对于教育如此重视,将之当作一项国家大事来做,在大唐的各个地方,现在都在修学校,而大唐稍有天资的人,都会刻苦学习。另一个就是参与政治,在大唐的任何一个角落,那些闲着无事的人们,总会高谈阔论,评价某一项政策,或者讨论最近发生的某件事情。 “他们重视现世,而忽视来生,他们看重现实,而轻视神国……不,这样评价也不对,他们对来生也很重视,比如说,无论什么信仰,都劝人多修福德,以及他们祭礼天国中的祖先时,总是非常恭敬虔诚……这个国家的人,真是奇怪的矛盾体。” 阿布杜热在琢磨着如何评价唐人,被驱逐出队伍的藤原辛加知神色灰败,表情茫然。 他是作为日本国贺使出使大唐的,与此前的遣唐使不同,现在日本国遣唐使乘大唐商人的海船,自日本抵大唐,所用的时间只不过是区区数日,运气好的情况下,甚至五天就可以。故此,身为日本执政的藤原仲麻侣不过海波浩渺,把自己心爱的儿子也派来充任使节。一是此次出使事关重大,唯有自己儿子才放心,二也是给这个儿子积累一些资历,为以后更进一步做准备。 “汝此行大唐,有三件事须得注意,千万要办好来。其一是试探大唐之意,我欲攻伐新罗,分其财富,已密令诸国打造战船,只是新罗为大唐属国,虽然此前大唐已讨伐之,却不知是分容我分一杯羹;其二是学习大唐典制技艺,大唐辐员辽阔,人才层出不穷,如今首相卫王,更是天纵之才,英明贤达,有胜于往昔,我日本学习大唐典章制度,亦不可不学大唐技艺;其三么……如今朝廷里上皇对我颇有不满,虽然他隐而不发,我却知道其事,若能得大唐认可,上皇便只有继续隐而不发了。此三事都关系重大,你一定要办好来” 必须说,日本政客的自以为是是一贯的,藤原仲麻吕与一千三百余年后的日本政客也没有什么区别,一方面想着谋取大唐的利益,另一方面还幻想能获得大唐的支持,此等暧昧矛盾,乃其民族性格使然,几乎融入其基因之中,绝非短时间可以变革。故此,任何以为可以感化日本的所谓新思维,要么是见识浅陋者的臆语,要么就是拿了日本好处的国奸。 正是有藤原仲麻吕的交待,藤原辛加知才乘机试探,他原本以为,这样的争执此前经常发生,唐皇一般是调解了事,却不曾想事情报到叶畅那边后,这位被他父亲称为天纵之才英明贤达的卫王,直接下令将他和他的随扈驱逐出大唐,甚至连见面听他辩解的机会都不给他。 “快走,快走”正当藤原辛加知一脸不知所措的时候,身后禁军已经在催促他了。按照卫王的说法,这厮已经成为“不受欢迎”之人,限令其三日之内离开长安,在军士看解下送至北海,在那里乘船离开大唐。对于禁军来说,激怒卫王的家伙,自然用不着对他客气,能有多粗暴,就有多粗暴。 藤原辛加知抹了一把汗水,苦笑着道:“这位官长请稍缓缓,我还有要事求见卫王,或许可以挽回……” “卫王向来一言九鼎,说了你被逐,你就被逐了,即使要见卫王,你们也等换了个使臣再说小小岛国,大唐安排你做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去做,偏偏要打什么鬼主意,玩小心眼玩到我们华夏身上来了,只道如今还是鞭长末及之时么?”那禁军校官冷笑着两声,将手中的刀一横:“走,不许耽搁” 扫人兴致的日本人被赶走,周围一片起哄嘘声,阿布杜热看得也觉得快意,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列车那边的事情吸引过去了。 车上响起了当当的钟声,无论什么时候,在哪个地方,钟声都是提醒人们注意的意思,故此,车站前小广场上议论纷纷的人们都住了声。 寿安、叶畅等人,都已经登上了车,这辆最初的火车有八节车厢,第一节是禁军所乘,而寿安、叶畅等则位于第二节,再往后则是群臣、亲勋和外国使节。车身是用硬木框架配上木板、绒布,安装了上推式的玻璃窗,此时窗子都被打开,坐在里边的人都好奇地向外张望,而外边的人则也是好奇地向车内观看。 “没有问题吧?”车上寿安对叶畅问道。 “应当没有问题。”叶畅也有些惴惴,他摇了摇头,转而言它:“马拉的辙轨列车,一趟载量有限,而且速度快不起来,大半天时间才能抵达温泉宫。这火力的机车所拉列车,载量数倍乃至数十倍之,而且速度也更快。寿安,你想想,若是到时这样的辙轨列车,通至大唐每一处战略要地,从长安出发,到大唐任何一个府县都只不超过七日,到那时,朝廷就不虞政令难出,而在下的财富亦可借助此车流通起来。昔日贵妃喜食荔枝,可朝廷倾国家之力,也只能为她一人贡上荔枝,到那时,全长安人都可以吃得上荔枝” 他拿荔枝来作比喻,寿安深以为然。杨玉环所食的荔枝其实不都产自岭南,有不少是来自于涪州,即使如此,长安百姓要想吃上新鲜荔枝,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这几年还好,硝石制冰冷冻的法子传开了,所以大富之家,可以凭借这个方法,吃到一些昂贵的荔枝。 限制其大卖的,不是产量,而是运输,这个时代运输不畅,有太多好东西藏在原产地不得转运出来,最终白白浪费了。 “十一郎你可就是一个吃货。”叶畅提到荔枝,他的两个孩子都嚷嚷着要吃荔枝,特别是刚学说话的女儿奶声奶气地叫“枝枝,枝枝”,让寿安白了他一眼,然后将女儿抱入自己怀中:“别把孩子们都带馋了” “馋些才好,若是不馋,就长不壮实”叶畅笑眯眯地道。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制服的人到了他这节车厢,向他与寿安行礼:“陛下,殿下,一切准备就绪,锅炉已烧好,请陛下、殿下指示” 叶畅笑眯眯向寿安示意,这种发号施令的时候,一般都是由寿安出面,这是夫妻两人的分工。寿安不过问具体的事情,但礼仪上的最高之人还是她。 “开始吧。”寿安将小公主抱在自己膝上,然后挥手道。 那人又行了礼转身离开,此时外边的人已经看到,机车头部冒出浓浓的白烟,初时人们还惊呼着火了,不过也有想象力丰富的人道:“那可不是着火,这是一条铁龙,那边当是龙鼻,它在吞云吐雾” 不管怎么想,看热闹的人很快就发现,铁车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然后又敲响了钟声,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这次火车的初次试运,对于长安城中的百姓来说,是极具震憾力的。当他们看到没有马牛或者人力带动的铁车,拖着长长的八节车厢,缓缓驶出长安东站,然后向着东面奔去,他们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呐喊,那声音如此大,一时间,几乎将火车的隆隆声都压制住了。 阿布杜热惊恐地看着这钢铁怪物咆哮前行,他比长安居民更为震惊。长安居民这些年见了不少新鲜事务,多少有几分打底,而阿布杜热则还是第一次看到划时代的发明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先圣啊,真神啊,是我出现了幻觉,还是我看到了魔鬼……这怎么可能,就是所罗门王再世,他也不会拥有这样的力量就是沙漠里真有了灯神,也不可能变出这样的东西……” 阿布杜热的信仰原本是很坚定的,虽然来到大唐之后,为了追寻知识,他遵守圣训丨违心地做了些与自己信仰所冲突的事情,可他内心深处,还是怀着一种“有经者”居高临下的心态,看着大唐的“无经者”们,可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信仰的那位真神,也比不上大唐信奉的“上天”,而他的那位先圣,更是距离叶畅十万八千里。 至少那位先圣,除了吹嘘之外,没有给他们大食人带来眼前这样的“神物 因为是第一次在试验铁轨之外的辙轨上运行,所以火车跑得不快,时速也就是二十里左右,比起骑马狂奔要慢得多。但它能够持久,从长安到骊山,六十余里的距离,一个半时辰就赶到了。他们是早晨动身出发,到骊山正好赶上吃午饭,这让随行的大臣贵戚们都惊住了。 “陛下,殿下” 韦见素顾不得礼仪,下车便来到叶畅面前,深揖长拜,山呼舞蹈,行了一个被叶畅明令废止的大礼。 “韦公,这是做什么”叶畅忙掺起他。 “殿下真乃神人也,得殿下为夫,陛下果然受命于天”韦见素一句话拍了两人的马屁,然后才道:“此火车者,军国之利器,殿下得之,我大唐江山万世安矣” 他不缺少见识,只是缺少一些胆略,方才在车上时,便看了一些相关的资料。叶畅让人拟的资料,喜欢用数据说话,比如说这火车的资料中,对于火车的速度、载重,都有明确地数据。 正是这些数据,让韦见素意识到,为何叶畅会这么重视火车。 “如今大唐正日新月异,诸位与我有幸,同生于此时,此为开天辟地之际也,诸位助我与卫王,何愁不青史扬名,何愁不富贵百世?”见群臣与勋戚们都纷纷上前,一个个都是神情骇然,寿安缓缓说道。 叶畅微微笑了起来:征伐新罗以显火器之威,而今日火车再彰技术之利,从此以后,朝廷上下,才是真正与他同心,他准备的那些革新措施,都可以大刀阔斧地上了。 第518章 无双圣手织锦绣 - 盛唐夜唱 - 波波 大唐乾元十二年,在长安逗留了十年的阿布杜热,终于要踏上返乡的路途 穿着一身儒袍的阿布杜热,早在五年之前就改名为艾仁,正式破门背教,开始接受华夏的儒家学说。比起动辄拿火狱、死亡来恐吓的他的原来宗教来说,儒家的仁恕、道家的无为还有贯穿于大唐诸家显学中的包容兼顾之论,才是真正的智慧。 “过犹不及,故此弃之。”有别的大食人问其为何破门背教,艾仁如是答之。 与他送别的人身份也有些特殊,乃是新罗老王金宪英。 与十年前相比,金宪英整个人都显得白白胖胖,明显发福了。 “此去风波万里,耗时无数,恕之,你要千万保重。听闻贵乡,民风凶悍,教旨严苛,你万勿离开大唐军士护卫” “殿下只管放心,我此行随杜鸿胪为使者顾问,同行有八艘炮舰、十二艘战船,给养货船更有十艘,共携五千军士――足以灭一国矣,我故乡大食,虽也是大国,却不敢捋大唐虎威,为难于我。” 金宪英嘿然一笑,他身为一国之主,对此有些不以为然。当初他也明知大唐天威,可还不是获罪于大唐么。 目光转了转,看到此行的正使,年过六旬的杜甫正在与一人揖别。 十年前,杜甫离开了《民报》,为叶畅所征辟,进入了官场。十年时间,他从一个小小的郎官,升至如今的九卿之一鸿胪卿,接替李白的位置,负责外交事宜,一个叫顾况的年轻人则开始执掌民报主笔之职。此次远赴大食,既是宣扬国威,亦是为了打通前往欧罗巴的商路,事关重大,故此他亲自请命而往,叶畅原本以他年长不准,他却固请之,而且医生为他体检也说,他身体状况甚为健康,于是乃允。 给他送行的,正是已年过古稀的李白。 当年旧友,李颀早逝,高适在担任兵部尚书的时候突然病逝,卒于任上,王昌龄年迈不良于行,岑参正值壮年,如今担任兵部尚书,正陪着叶畅,故此来给杜甫送行的,只有李白。 “可惜,可惜,叶公劝我早些致仕,要不然,我就非和你抢这出使之职不可”李白举起酒杯,一边祝愿杜甫一路顺风,一边心犹不平地道。 李白精神、身体都还好,不过毕竟年过七旬,所以去年时叶畅把他与韦见素等都劝退了,按叶畅的说法,就是担任主官者,年逾七十,任满五载,便请致仕以颐养。实际上就是叶畅推出的人事制度改革,既包括退休制、任期制,也包括正常的升降考评制度。 不过对于这些荣退的官员,叶畅在爵位上都不吝封赏,比如说李白,是以从二品的鸿胪寺卿退休,便以同样从二品的开国县公为爵,特进为咨政院柱国――这几年在人事制度上,叶畅是大刀阔斧,将十二部尚书增至十五部,其品秩提至正二品,九卿则数量不变,品秩为从二品。在职官员,皆不赐爵,唯有退休之后,方以爵位赐之。实际上就是让那些退休的高级官员,仍然可以享受在职时的一些待遇,比如说仪仗、薪俸,以降低他们对于任期制和退休制的抵抗心理,同时也是避免他们出现退休前疯狂之举。 要知道,官位不世袭,爵位则是可以世袭三代,只不过每代减封一等,象李白的开国县公,到其子时便可为县侯,其孙则为县伯。凡有爵位,便可以从朝廷获取不逊于在任时薪俸的收入。 “太白公,如今功成名就,我则不然,未有地方任职之经历,始终是一生之憾,如今就只有想法子立功名于外了。”杜甫笑道:“听闻云南道尚念及太白公之惠政呢” 这十年大唐人口增长迅速,如今已经过了一万万,而云南又是人口增幅最快的地方之一。李白当初在高适上调中枢之后,曾主掌过云南民政,当地百姓颇念其劝农抚孤之举。如今云南人口滋生,当地蛮民纷纷归化登记入籍,加上迁入此地开辟花椒、甘蔗、棉花等种植园的移民,人口已经超过三百万,故此叶畅将之独辟一道,为云南道。 这也多亏了玉米、土豆二者的推广,这十年大唐不是没有自然灾害,可是饥馑不作,粮价便宜,就连云南、黔中道不宜种植稻麦稷粱的地方,亦可种之,产量又大,王昌龄仅以此一功,便名传青史,被以为是神农之后第二人。 身前功,身后名,文人所重,便在于此。叶畅视察国子监时所题字句立心、立命、续绝学、开太平,可以说成了这个时代每个文人的志向了。 “你若是愿意主政一方,早些到地方去,成就岂会低于我?”李白说到这,忽然见大队仪仗过来,当下笑道:“卫王来了” 叶畅也已经显出几分老态,不过走路之时,依旧是虎步龙行,杜甫向他那儿望了望,李白吃吃一笑:“见着卫王牵的那少年么?” 与叶畅同行的是一个少年郎,英挺矫健,杜甫自然是见过的。此人身穿禁军军服,不过二十岁左右,杜甫记得,他是安排到此次使节团中的一护卫将领 “怎么了?” “那可是故人之后,还记得那位巾帼不让须眉的蛮女么?” “大理郡王?”杜甫想了想,然后讶然道:“这个木迅是她的儿子,不是从未听她成亲,莫非是嗣子?” 大理郡王即是当年的蛮女阿诗玛,光荣鼎革之后,为了树立归化的典型,她被寿安封为大理郡王。当然这是虚爵,实际上并无于涉实务的权力。此女多年未嫁,而且以她的身份,也不好嫁人。杜甫在鸿胪寺,与她的交集非常少,如果不是这个木迅外貌颇类其母,只怕也猜不出他的身份来。 “自然是亲生之子,总之这小子你多照顾照顾,他是个有志气的,原本是我带入长安,也从不以其母功爵来招摇。” 李白絮絮叨叨地嘱咐,杜甫心里却越发讶然,大理郡王并未正式出嫁,这小子如果是亲生之子,他的生父会是谁? 目光在李白与木迅身上打了个转儿,李白在云南多年,与大理郡王的关系相当不错,莫非是这厮的?看起来似乎有点象啊…… 但看到叶畅牵着木迅而来,叶畅身旁另一边站着他的长子,长子与木迅的相貌也有两分相似,杜甫心又突的一跳……当初阿诗玛与叶畅的关系也是甚佳,叶畅这般牵着木迅的手,莫非叶畅才是他的生父? 杜甫心里象是有只小老鼠在挠一般,非常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他也明白,知道这个答案未必有什么好处,只能将自己的好奇心强行按捺下去,与李白一起,迎向叶畅。 “子美,此行诸多事情,都要靠你主持,你的见识气魄,我都是不担心的,但是这一次随行人员当中,年轻人居多,他们容易闹出事端,还需要你为他们把住舵,莫要闹得太过了。”松开拉着木迅的手,叶畅笑吟吟地对杜甫道。 杜甫明白他的意思,以笑回应:“殿下放心,下官必定小心。” “火车就要开了,我不耽搁你们,木迅,杜公乃是我早年故交,后来几次大事,杜公都不顾安危为我出力,你要敬之如长辈。” “是。”那个木迅简短地应道。 “乘着年轻,多见识见识外边,终有一日,你们要替大唐到外边去开疆拓土。”嘱咐完木迅之后,叶畅转向其余的年轻军士,他扬声说道,只是一句简单的话语,就让众人热血沸腾起来。 “殿下可是来晚了。”在杜甫等人登车之后,李白拉着叶畅的手,笑嘻嘻地道。 这厮性子豪放不羁,为官多年,仍然是这模样。叶畅苦笑道:“你以为是我想要晚么,这一次同时送出两批人,子美这边好些,往大食的海路摸索了这么多年,早就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往东边去的,麻烦一大堆啊” 李白自然知道此事,这一趟专列所送者,并非只有杜甫一行。 寿安登基已经十二年,火车出现在大唐也已经十年,大唐如今是一个极度重商主义的国家,商人们非常热衷于开拓新的市场、寻找新的原料与作物产地。王元宝下属船队的传说,玉米、土豆的大行于世,让这些商人们意识到,在海的对面,大洋之东,还有一处广阔而丰饶的大陆。最重要的是,那块大陆有大唐需要的市场、物产。 朝廷与叶畅本人,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对那块大陆的探寻,叶畅更是悬赏百万贯,奖励能够顺利抵达那块大陆、寻找到安全航线的人。这个悬赏,自十年前就挂了出来,因为有朝廷为其背书,唯有最愚蠢的骗子才敢去编造谎言试图骗赏,更多的是被这百万贯悬赏和新航路发现后可以预见的巨额利益所打动的商人们,他们纷纷买船雇人,开始寻找那东方之地。 李白曾听刘晏笑着点评说,卫王那一百万贯悬赏未曾发出去,而旅顺船场从这些商人手中接到的造船单子的利润,就已经超过一百万贯了。 这个悬赏并非提出一次后就被人淡望,此后,叶畅屡屡在公开场合重复这个悬赏,其金额也从一百万贯提升到后来的三百万贯。而玉米、土豆大行于世的实例,也让大唐有识之士意识到,如果还能找到与之相当的农作物,能够给大唐带来什么样的好处,故此没有谁认为这是劳民伤财之举。 最初向东航行在失败之后,这些商人们开始研究别的道路,特别是研究已故的王元宝他的船队的航路。既然没有办法重复他们东去之途,那么想法子从他们的返回之途寻找答案,亦是一个方法。于是,从乾元五年开始,一系列重要的航海成就,便开始涌现出来,先是一支由三艘海船组成的船队南下,虽然他们没有能够继续东行,可是却带来了南洋盛产香料、名贵木料和象牙犀角等物品,船主大发其财。然后,从南洋诸岛往东,往南,一座座岛屿被发现,乾元七年,王启年的船队在南洋再往南发现了一处陆地,在花费一个多月时间也未能绕其一周后,他们判断这处陆地不是岛屿,而是大陆,王启年便得到了这块大陆的命名权。他用了自己名字之中的“启”字为之命名,称其为南启洲。乾元十年,终于有一支船队从南洋群岛最东端出发,借助洋流与西风,在航行了四十天后横渡大洋,抵达了叶畅悬赏之地。 船队返回时,带来了当地土人,甚至还带来了当初王元宝船了的一个遗留下的水员。叶畅如其所诺,在船主抵达长安当日,便签发了三百万贯的赏额,而船主毫不犹豫将其中的两百万贯用于预定新船――据说他在那新陆之上,发现了埋藏极浅的金矿 在确认了那条航线之后,叶畅便开始筹备一支由朝廷组织的考察队,名义上是去宣声国威、通商获利,实际上则是去做物产初步调查,将其中可能对大唐有用的一些物产或引进或买来。这一支考察队的首领,乃是陆羽――当初的小小茶铺伙计,如今成为大唐有数的博物学家,走南闯北近二十年,让他积累了丰富的博物知识。 比起杜甫一行,陆羽他们所行更让人担忧一些,故此叶畅先给他们送行,然后才来送杜甫。 眼见着杜甫等人都登上列车,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向着送行的官员、亲属挥手话别,叶畅突然间心里有些失落。 “这火车当真是好东西,虽然已经问世十年,我仍然觉得有如梦幻一般啊……”李白在他身边道:“十年二千里铁轨…啧啧,如今去北海,只需要三五日时间就可以了” 此时的火车,与后世火车相比,载重轻,自重也轻,故此其轨道铺设更为容易,仅仅十年时间,在原先辙轨的基础之上,铁轨就从长安铺到了北海。 “是啊,哈哈,我看太白兄你身体尚好,这几年正可以乘火车多走走。”叶畅收住自己心里的那一丝失落,转过脸来,看着这位了不起的诗人:“然后回京好生休养,咱们争取都多活几年,看看这个世界,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 “若是达夫他们还活着,那就好了……”李白悠悠望着远处,火车已经开动,他感慨了一声。 他心里有种感觉,叶畅,就是火车的机车头,大唐就是火车的车厢。 这车头,会将车厢拉到哪里去? 无论拉到哪里,那也一定是一个即使他用诗歌,亦无法描绘出来的盛世大唐 尾声:岂言史书可当真 - 盛唐夜唱 - 波波 “今天带了一个新朋友来,这位李贤弟,他是自流求回来的,亦是史学同好。” 华亭“谈笑楼”的雅间里,聚着十余个人,其中刚刚进来的两人里,年长的一位向众人介绍道。 年轻的那位抱拳团揖:“诸位好,在下姓李,名纨,见过诸公。” 屋里人起来见礼,态度都很亲和,他们这些人,都是历史爱好者,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在此小聚,大伙交流一些史家秘闻,讨论历史得失。 “听闻今日诸位要讨论叶畅之事,后学不才,在流求颇见一些史籍资料,勾陈揽幽,得见一些如今人所不知的秘闻,愿与诸公分享。”在众人落座,有侍者奉上茶水点心之后,李纨迫不及待地说道。 因地理位置之便,华亭如今已不再是初设时的那个小县,而是整个长江流域的龙头之地,华亭港也是如今世上最繁华的港口之一,其货物吞吐量,早在二十年前,便超过了北方第一大港旅顺港,十五年前,更超过了广州港。经济的繁荣,也带来了文化的昌盛,华亭拥有大学十二所,此前李纨就打听过,来此的这些人,都是在华亭有相当影响的人物,若得他们认可、举荐,他没准可以进入某所大学,将自己所得的历史真相,传播于课堂之上。 在场诸人,都微笑着看着他。一个年纪比李纨稍大些的道:“不知是些什么史籍资料,还有,称呼叶公,即使不以贤祖、圣宗称之,也当以卫王敬呼… “你这是被洗脑了,那个篡位者,阴谋家,算得上什么贤祖圣宗,就是卫王,他也不配”李纨激烈地说道。 众人互相交换眼色,都没有出声。 此时距离叶畅去世,已经过去了六十年,民风开放,便是如今当政者,依然有人面刺其过,何况逝去六十年者。 “李兄说的我不赞同,叶公终其一生,亦未称帝,他去世之时爵位,也只是卫王。贤祖、圣宗,乃是两代君王的追谥,说他是篡位者阴谋家,未免太过。”别人不作声,有一个人看不过去,他年纪与李纨差不多大,但说话却完全没有李纨的激烈,声音和缓,态度也温和。 “你这亦是被洗脑之言,他的妻子当了皇帝,他的儿子当了皇帝,他的孙子还是皇帝,如今大唐之主,仍是他的血裔,这不是篡位,这是什么曹操亦不曾活着称帝,但是谁能否认曹操是篡位者?” 这一点上,李纨倒是没有说错,寿安在当了二十五年女皇之后,在一次宫廷内部的矛盾中退位,她与叶畅的长子继位为皇。 “执此言者,又是姓李,来自流求……你应当是李唐宗室后裔吧。”与李纨反驳的人似笑非笑地道。 “我……我虽是李唐宗室后裔,但这与我批评叶畅是篡位者何于?” “全天下,也只有李唐宗室后裔,才会在这个时候还说叶公是篡位者。”那人笑了笑:“只是如今高祖、太宗、玄宗三位先皇,如今还在皇家祭祀之中,李氏后裔嫡脉,国家亦有优容――不知李家为帝时,杨氏先皇,是否还在太庙之内,而杨氏族人,是否仍受礼遇?” 这话让李纨顿时红了脸。 若说叶畅篡位,那么唐高祖的帝位,也是从隋朝杨氏的孤儿手中夺来的,那才是真正的篡位。李家对杨氏一直怀有猜忌之意,即使到了唐玄宗李隆基之时,仍然以此为由杀过不少姓杨之人。而现在的皇帝虽然已经姓叶,国号却仍以唐为号,李家的几位杰出皇帝,仍然在太庙中享受祭祀,李家子孙无论是经商还是出仕,都与叶氏一般,并没有太多约束。 即使是乾元二十五年时,心怀不甘的李氏后人在李泌的暗中策划下试图复位,闹到寿安女皇退位的地步,叶畅也不是将之斩尽杀绝,而是以其未至人死伤为由,从宽处置,将李氏中参与密谋者流放流求。 “李氏流放流求,叶公宽厚仁慈,心念旧情,可见一斑。”有人道。 “你们还是被洗脑了,流求是什么地方,海外荒岛,瘴疬之地,叶畅如此,分明是不怀好意……”李纨试图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攻击叶畅。 “不对,此前流求虽是流放之地,但叶公之时,先后有四次人口涌入流求的浪潮。第一次是寻金热,那一次有一万多人涌入流求寻找黄金;第二次是设流求府时,约有三万人进入流求;第三次是在流求建橡胶园,此次涌入者足有八万;第四次是最近的一次,流求设郡治,又有四万余人入流求。加上自然人口滋生、流放的犯人,乾元二十五年时,流求在籍人口已经有三十万以上,比起开元年间黔中道人口都要多。”与李纨对辩之人道:“当李氏入流求时,流求已经不再是蛮荒之地了。哦,方才我所引用数据,可在《大唐人口变迁》一文中得见,作者是柳宗元。” 李纨没有想到,对方对于详细数据是信手拈来,一时之间,不禁无声了。 在场的诸人里,有善意地笑者,也有露出不快神情者。顿了顿之后,李纨想起一件事情,冷笑道:“便是再多理由,也改不了叶畅为国民之贼的事实 “这倒是奇了,叶公当政四十年,自乾元元年至乾元四十年他自请去相,这四十年里,大唐人口从九千万增到两万万一千万,疆域北至北海南及占婆罗,新罗、渤海与土蕃纷纷献土内附,百姓平均寿命增至五十九岁,在乾元三十年普及五年制初小教育,每人口二十万便有一座医院一所中学……”与李纨辩论者又是一连串的数据引了出来,末了道:“为国民之贼若为成这模样,真不知道古时圣人会是什么模样了……哦,对了,高祖、太宗与玄宗,岂不是连民贼都不如?” “哼,你说来说去,不过是被朝廷编造的数字蒙骗了,哪里有那么多的增长,况且便是有些增长,也不过是因为人口自然增长而造成的财富增加,与叶畅何于?我只知道,他自家富甲天下,天下财富,半数都属于他私囊之中。当初他分明是造出玻璃,却诳骗产自傲来国,如此骗子手段,官修史书都无法隐讳,你还为他洗地?”李纨驳道:“这一个坑蒙拐骗出身之辈,所作所为,必是为了骗人” “你说的玻璃之事,是事实,叶公富甲天下,是事实。”这一次不是那个年轻人出面与之辩驳了,而是另外一个年纪稍长者,大约是见李纨这模样有些不顺眼,他不紧不慢地道:“只是你却忘了,叶公并未将这些财富藏起来,而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方才顾贤弟所说的医院、学院,尽来自于此,除此之外,大唐三纵三横六条铁路主于道,其资金亦来自于此,其余修桥铺路,养老育孤,更是许多来自于此。哦,我记得乾元十五年前,叶公制定了二十年扫盲计划,决意用二十年时间,令成年百姓,无论男女,皆识字能算,这笔开支,亦是来自于此。另外,从乾元二年开始,叶公就在不停地将自身产业国有,基本上每一个产业他做大了,便将之献与国库,如今安东钢铁、旅顺船舶、岭南糖业、四海轮船、北海机器、华夏织造,还有安东银行,这些产业可都是叶公捐给国家的” “这些原本就当属国家,叶畅窃取其利达数十年……” 李纨还要强辩,看到众人一脸似笑非笑的讥嘲模样,心知这个问题再辩下去,也只是无理取闹,没有多大意思。在座之人,包括他自己,其实都很清楚,叶畅能将富可敌国的家产捐出来,而不是全部留给子孙,这其中大气魄,便是古之圣人,亦难匹敌。 他心念一转,情知不拿出点真的内容是不成的。 “你们看的,都是官方所做宣传,其实是用来洗脑的,你们要知真相,唯有寻那些有良知的历史学家,从他们那里,才知道叶畅此獠思谋之深、着眼之远。我这有本书,建议你们去看看,《注事未必如烟――卫王亲募秘谍回忆录》,写此文者,乃是叶畅安插在长安的一个秘谍,他受叶畅鹰犬,在日本制造了数万人屠戮的卞平所辖,亲自策划了挑动李亨、安禄山之乱,还有废帝李俅之乱――这些人的倒行逆施,尽是叶畅背后策划,他才十余岁初入长安时,便曾杀害当时公主府的管事” 李纨说得热烈,起身手舞足蹈,神情万分激动,仿佛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的历史真相一般。但他发现,自己的热情换来的却只有冷场,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好一会儿,却没有一人回应。 把他带来的那个朋友拉了他一把,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李纨却觉得,自己总算是能震住诸人,哪里肯停。若说最初他是想利用这些人打入华亭史学界,那么现在,他已经觉得,这些人被“洗脑”洗得太过,需要他这个深知真相之人来指点迷津了。 “诸位,要多读书,不要只看那些官方给你们的史料,那些东西,都是造假了的唯有多读书,才能揭破这些谎言,才能发现历史的真相,不至于被人蛊惑” “咳,说起历史造假,太宗皇帝看起居注,开了一个极不好的头啊,倒是叶公,虽然组织人编史,却不曾过问过起居注吧?”与李纨对辩那人轻轻咳了一声道。 “你……你不要转进,我们说的是这本书揭示的历史真相,不是太宗皇帝,与太宗皇帝没有任何关系”李纨气愤地道。 “你是说《注事未必如烟――卫王亲募秘谍回忆录》此书吧,卢杞所著,对不对?”与他对辩之人似笑非笑地道:“不好意思,我也看过此书,而且,我还看了《从渔夫至秘谍――卞平传》、《杜鸿胪自传》、《长安梦华录》,哦,还有最重要的一本那几十年史的书《盛唐夜唱》,其中对卢杞其人,都有交待。此人根本不是叶公秘谍,他乃是叶公政敌,所谓秘谍,不过是叶公当政之后他为自己涂脂抹粉之语。对了,此人还有一本书,名为《至圣宣道录》,只不过他化名卢木子,其间对叶公吹捧之肉麻,就是官方文宣,都比不上啊。 那人连说的几本书都比较冷门,但几个人物李纨大致都知晓,卞平是叶畅早期的秘谍头目,后来派到了日本,在乾元十八年的征日之战中,他带人火烧日本平京,屠戮甚重,二十余万平京百姓,死者逾万,余人亦多发为矿奴。如今日本国早已消失,变成了海东道四行省,当初战事,史籍中多有掩饰之言。 至于杜鸿胪自传,乃是杜甫个人晚年的回忆录,记载了他与叶畅、李白、高适、岑参等人交往,特别是天宝至乾元年间一些重大的历史事件,比如叶畅在辽东的崛起、天宝十四年的民乱、天宝十五年李亨与安禄山的叛乱与败亡。因为杜甫的身份关系,许多事情都是第一手的史料,也被许多史学爱好者认为是信史。 《长安梦华录》,李纨不曾看过,《盛唐夜唱》他倒是看了,可惜感觉平平。他见自己曝露出来的历史真相,竟然是对方早就知道的东西,心中羞恼,忍不住又道:“你们就是被洗脑了,所以才不信卢杞……别的不说,叶畅私生活甚为不检点,早年为求富贵,与奸相李林甫联姻,后来富贵易妻,遗弃李林甫之女,其行径,让人作呕” 众人神情不免有些古怪,总与李纨对辩者,提起此事亦不能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有一个人慢慢道:“大伙知道,封某是自旅顺来的,我家在旅顺有数代人,有一件事情,一直没有对大伙说,我家曾祖,曾在叶公帐下效力,后来因为娶了我曾祖母,她是一个契丹贵女,故此去了军职。他曾有言,卫王壮年之时每年都要回辽东一两次,倒不仅仅是看看自己崛起之地,很大程度都是去见离缘了的前妻。我依稀记得,曾祖曾言,如今大唐十富家之一的辽东卫氏,便是卫王与前妻之后。” “辽东卫氏”这个消息,倒是让众人吃惊。 李纨却涨红了脸:“胡说,你这是胡说,叶畅与其前妻分明没有后裔史书上明明载着的,他们无后裔而离缘” 众人看着他,齐声道:“你这可是被洗脑了,岂可尽信史书” (全书完)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