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远行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望远行  瑞霭祥云浮清河,浓雾密林掩巍峨,红鳞摇碎一池金,暗生黄粱与南柯。  风姿俏,女娇娥,流霞彩光把天遮,可惜玉骨仙姿绝,难逃此生命中劫。  ――――记阮筠拜入清河殿(第三章) 踏云行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踏云行  焚艾生香,端阳复至。蒲酒玉粽添节气,守不得清心寡欲,怎耐住空山寂寂。  山川暗渡,日月悄替。丹蔻被冷白遮翳,月晕降寒刃如雪,风起。  ――――记端午初遇冷红蔻(第八章) 长相思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长相思  花满枝,月满枝,吹皱涟漪起相思,春绦压枝低。  爱也痴,恨也痴,久伴情长结发丝,妾心君不知。  ――――记沈漪痴心一片(第十四章) 楔子(上)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定风波  六月河山锦绣堂,九重宫阙夜未央。红袖冷香描新妆,北望,将士泣血泗水旁。  今朝国破无觅处,且听,黎民万千颂离殇。饮冰谁人心未凉?还看,执归应是沈家郎。  ===================================================================  楔子  王朝更迭总是建立在尸山血海之上的,承德十一年间沈梁亡,齐燕夺帝都奉城。燕人鲁莽蛮横,所过之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短短三月内普天下遍地冤魂。  观大梁之颓败,一来景裕帝荒淫无道,专宠贵妃祁氏,日夜依偎,破格许她同上早朝。更是大兴土木,万金挥袖间,只为美人一笑。徭役既重,赋税更高,百姓苦不堪言。大修落月湖,造织成裙,使得国库空虚,尽失民心。  二来也算大梁三百年气数已尽,该要改朝换代。  落月湖是祁贵妃亲手绘制的图样,并不算大,约莫百丈。偏生用琉璃作壁,鎏金为纹,四角嵌了四颗拳大的夜明珠,一池子尽是四处取来的晨曦清露,冷冽甘甜。  湖中央碧叶连绵,却不见半朵菡萏。及至月明星辉,清华相映,湖面上是万千星宿捧翠盖,一派深浅青黛色。  又一日,祁贵妃着凤袍伴驾早朝,百官骇然。时有肱骨大臣参之,文绉绉的话大抵的意思是:皇后尚主正宫,贵妃岂可与之并着凤袍?  景裕帝一手撑额,一手揽着着怀中人儿,笑道:“爱卿所言甚是。单是凤袍衬不得蕸儿,当要百鸟来朝。”  百官反对,忠志之士以命相胁,尚不可使君心回转半分,立时令绣坊集百鸟羽毛以为织成裙。百十来个天下顶能干的绣娘整齐忙活了三月,金丝雀羽针脚密,银汉暗渡春蚕丝。成裙既出,一日百变都是流光烨烨,横竖来看尽不同。  宫阙里是酒池肉林,城墙外却已兵临。最终京都沦陷在踏踏马蹄之下,金戈一出,繁华尽损。  胶着半年之长的厮杀最终已江山易主告终,期间血雨腥风无需赘言。  值得一提的是其间异象横生,百态颠倒。  传闻那年六月飞霜,数九寒冬的天却百花齐放。河川倒流,北方久旱,南方大雨倾盆成水患。  日月同赴苍穹,观一场天地变色,惹得人心惶惶。诸多诡异事变持续三月有余,人间已是三步一饿殍,五步一瘟尸。  当然,这些只是传闻,我非有天眼,那能纵观天下,悉知往事?  忘了说了,我叫傅筠,父亲是当朝的尚书令,而我的生母不过是他的通房丫鬟,卑微的可怜。主母善妒,因此娘亲直至诞下了我,也没能得到个姨娘的名头。  我九岁生辰当日,泗水城失守了,那是帝都前最后一道防线。  帝都陷入了一场惊慌可怖的噩梦,天仿佛也要崩塌了。有人想要出逃,却被守着城门的官兵死死拦住了去路,为官的说:“帝都万民当誓与大梁共存亡。”  圆圆的月镀上了一层红边,那是晚霞的余晖。天幕沉静,上面星罗棋布,我突然萌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是否真有仙人能以星为棋,布一场惊天棋局?  可若真有仙人,又怎会不顾这人间疾苦?我摇摇头,转眼便将幼稚可笑的想法抛诸脑后了。  窗外传来“嘀嗒”声,是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脆响,我寻声而去,只见小门外一辆辆马车,载着我的父亲和他的妻妾儿女们,载着数不尽的金银珠宝,载着大梁的骨气与为官的忠诚一并远去了。  次日清晨,整个尚书府都乱了。树倒猢狲散,一众奴仆瓜分了来不及带走的财产,一哄而散了。  于是偌大的尚书府就剩我一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了。其实自娘亲去后,便再无人与我亲近,他们在与不在也都一样。  日子还是得照旧过,好在仓库里屯里的粮食还有大半,足够我日复一日的熬。  娘亲曾告诉我,再怎么困难,也要活下去。她信佛信仙,从前总告诫我要心存善念,总有一日会有神仙还天下一个太平。但是最终娘亲也没能等到观音菩萨来渡她,挺着六月大的肚子在结冰的后湖里永远闭上了眼。  所以,我不信佛也不信神仙。但是,为了她,我仍愿意留一分善在人间。  在铺天盖地的大雪纷飞的六月,我托着疲惫的身子打开了尚书府的大门,看着衣衫褴褛的难民一窝蜂涌进来。  恶臭与灰尘充斥了整座府邸,他们疯狂地抢着粮仓里所剩不多的存货,争夺着房间里最温暖的角落,而我环膝蜷缩在榻角,抱着怀里一小袋干粮,安静地看着。  也许心存感激,也许并没有发现我,在瓜分完储物和地盘后,并没有人来打扰我。  一整晚,没人敢入睡,所有人都瞪大了充满血丝的眼,生怕兜里的粮食被抢走。我也睁着眼,眼看窗外飞雪,至清晨已积了寸高。一片苍凉洁净的白,掩盖了血色。  几日几夜的不眠不休,终于有人熬不住。浓浓的尸臭味扑面而来,引得秃鹫与老鼠竞相争食,终于,爆发了瘟疫。  饥寒交迫,本就虚弱的身子更加乏力,我翻出怀里仅剩的一瓶药丸,想要喂入嘴里。  有眼尖的人看见了,嘶吼着扑了上来:“她有药!定是救命的药!给我!”  “这是我的!”  “我也要!都滚!”  我吃力地往边上一滚才堪堪躲开,却被更多扑上前来的人死死压住,手中的药瓶滚落在地。  嘴里药丸的苦香压不住血的腥甜,一两日滴水未进,初尝了饮血滋味心底莫名一晃而过一个念头,喝血或许也能解渴止饿?  当然,这一念转瞬即逝。趁着他们去抢夺药丸的空档,我连忙爬起来瑟缩到角落里,期许他们不要再看见我。  可惜一切不过徒劳。  没有抢到药丸的人渐渐把我围起来,一个体型高大的络腮胡说:“你肯定还有,快交出来。”  我抬头看着眼前黑黢黢的一片,缩了缩身子,轻声答道:“没…没有了。”  “不可能,她一定是骗我们的。”  “就是,有的话赶紧拿出来啊!一个人私藏太不要脸了吧?这可是能治瘟疫的药!”  “女菩萨你就行行好吧,赏我一颗药吧,我儿子染了瘟疫,就快要撑不过去了。”  “跟这个小贱蹄子废话什么,直接抢啊!”  ……  谩骂与哀求在耳边不停地回响,我只知道摇着头,嘴里哆哆嗦嗦地道:“不…不是的!这不是治…治瘟…瘟疫的…”  “骗人!这一定是治瘟疫的药,你不肯给就罢了,为什么要骗人!”那个儿子染了瘟疫的妇人尖叫着扑上来,黑长的指甲划破了我的脸,温热的红顺着脖颈留下来,像一条血泪。  “你快给我!给我!我的儿呀!”她面目狰狞地掐着我的脖子,死命摇晃着,仿佛在甩一块破布。  娘亲啊,筠儿真的尽力了,可是阎王爷非要让我去陪您,您千万不要怪我。  那一刻,死亡的恐惧与解脱的释然纠缠不休,透过沉重的云我仿佛看到了一丝光为我降临。 楔子 (下)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够了!”不期然,空气重新充斥了口鼻,状若疯癫的妇女被狠狠甩到一旁,匍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一边重重地喘着气,一边抬头看着眼前的人。  衣袍虽然脏乱,但是难掩华贵。约莫比我年幼一些,身量不高,面貌青涩。白净的脸上布满了灰尘,却掩不住一双漆黑如点墨的星眸。  但他张开双臂立在那里,身骨正直,抿唇死死盯着前面一群恶徒,没有半点怯馁。  “她真的没有了,你们杀了她又有什么用?还嫌尸体不够多么!这样只会让疫情更严重!”明明是脆嫩的声音,偏如重雷落地,字字铿锵。  眼见着暴动的人群稍微平息下来,他才继续道:“再说了,要不是她打开大门放我们进来,我们中间大部分人早就被冻死了,如今虽值乱世,我们大梁子民又岂能行如此恩将仇报之事?”  字字诛心,有些人已满面羞愧,悄然退后几步。  然而有的人依旧不买账,抽泣着叫叫道:“大梁的皇帝都跑了!你跟我们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们的家被践踏,亲人受病痛,温饱不自如,还要受这些礼教约束么?”  说着说着,演变为嚎啕大哭。更多的人受到感染,放声大哭:“没错!狗皇帝都抛弃了我们跑了,迟早都是要死的,即便为恶又如何?”  是呀,即便从善,我也差点死在了那个妇人的手里。  我静默地看着眼前一如既往挺拔的身影,听到他十分肯定地吼道:“不是的,陛下没有抛弃他的子民!”  经他这一吼,满院撕天裂地的哭声终于止住了一些,他稳定了情绪,才继续道:“没有的。我是嵩阳王的幼子沈执归,当今陛下是我的皇伯。陛下正与重臣商讨退敌之策,特派我前来安抚难民。”  嵩阳王的幼子,即便是藏在深闺的我也有所耳闻。  闻说小世子诞时,一派红光腾腾照亮了王府,连窗外大明的月色也被掩住。左邻右里还道是走水,不曾想隔了几息光芒又径自消散了。  隔日前线八百里加急捷报入京师,嵩阳王领兵大败敌军,长达月余的惨战一朝得破。祥瑞之兆丛生,沈执归果真是出生自带光环,秒杀同龄子弟。  他三岁习文,过目不忘;五岁练武,刀剑自如。民间盛传他是文曲星转世,谪仙落凡,本应是富贵命,却在七岁时患了恶疾,从此不闻声迹。  “真的么?陛下没有抛弃我们?”  “太好了,我就知道陛下不会抛弃他的子民!”  “陛下万岁!大梁万岁!世子爷万岁!”  我看着眼前跪倒在地不断磕头的人们,心底说不清是酸涩还是嘲讽,索性闭上眼关上耳,抱紧膝盖,不去浪费所剩不多的生命力。  突然身上一暖,睁眼正对上一双促狭的眸子。我看了眼身上的长袍,再看看衣着单薄的他,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做什么?”  他显然有些尴尬,轻咳一声道:“没什么,就是看你缩成一团,好像很冷的样子,反正我也不冷…”话音未止,就生生打了个寒颤,而后开始顾左右而言他,“那个,你还好吧,脸上的伤口疼么?”  他作势欲触摸我脸上的伤口,却被我伸手挡下。  我看到他敛住失落,鬼使神差的一把抓住了他正欲收回的手,指了指旁边的空地:“坐。”  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开来,分明冷的瘆人。可他脸上那样温暖的笑,能将窗外三尺积雪都融成清澈的春溪,是无边黑暗的世界里的一抹曙光,让肮脏的天地都羞愧。只可惜我太习惯隐藏伤口,以至于到了嘴边的欢喜却成了别扭的哂笑:“不冷,的确比冰要暖些。”将衣袍一角撩起盖在他身上,恰恰好将两人捂的严严实实的。  两个人就这样席地并排而坐,并不言语,唯有紧贴的手臂传递着温度。  昼夜早已难分,也不知过了多久,人群又开始躁动。  “陛下怎么还没有来救我们!世子殿下,我们究竟还要等多久?”  “就是呀,我快要不行了。”  “粮食都没了,我们撑不下去了!陛下呢?陛下快来救救我们呀!”  我正偷偷打量着合眸小憩的沈执归,心里盘算着这小子长大能祸害多少姑娘呢,突然被这么一吵,眼见着他眼皮动了动,赶忙收回了视线。  “大家稍安勿躁,陛下一定会尽快来救我们的。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养好精神,等陛下御驾归来。”他虽年幼,却成了一众人心中的精神支柱,此番话一出,不少人都点头称是渐渐平静。  我看见他眼中也满是疲倦,漫长无期的等待比凌迟还要残酷。  将滑落的衣袍往上提了提,我凑到他耳边低声道:“瞒不住了,逃吧。趁你还有力气,能逃多远逃多远。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懂。”  他满面错愕,压低声音道:“你怎么知道?”  我冷笑一声:“要来的话早来了,现在皇帝自顾无暇,还分神护一群蝼蚁周全?真要来,也不该是你来。”我直直盯着他,一字一顿,“他们早就跑了,对不对?”  他苦笑着摇摇头:“树倒猢狲散,跑了大半。”  我笑的很嘲讽,他有些疲倦地放低了声:“其实皇伯性极好,只是不适合做帝王将相。”  我摇摇头,颇有些嗤之以鼻,轻飘飘的一句不适合,便要拉着成千上万的人陪葬?不愿纠结于此,于是我换了个问题:“你为何不走?”  他抬眼目视着窗外一片苍白的雪,声音虽低沉却十分有力:“这江山如今虽披了一层丧服,到底现今还是是姓沈的,我绝不肯拱手让人。”  我叹道:“沈执归,你得等。”  连日无药,我已是油尽灯枯,说尽好些话再也支撑不住,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呢喃道:“可是啊,他们快等不及了,我也等不了了,你……快走吧。”  迷迷糊糊地闭上眼,脑袋中一片混沌,恍惚间仿佛被人背起,听见他在喊:“不要睡!我马上带你去找大夫,不要睡!”  “就快到了,筠儿,坚持住!”  ……  是谁?是谁再唤我?我皱了皱眉头:“别吵……让我睡会儿。”再一睁开眼,看到的是挂在床顶上圆滚滚的熏香花球。  一转眼,榻边坐着一个仰脖饮酒的大叔,他叫阮宁,成了我九岁以后的爹爹。  不得不承认,他生的委实英气,岁月添沧桑,一双星目如深泉冷潭,纵使胡茬铁青,沟壑微起,依旧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换做从前,也能让我花痴上数日。  当然,现今也可以。  好歹我还是有良心的,知晓眼下不是时候。  于是我问他沈执归哪儿去了,他说:“人各有志,我如何能知晓?我向他讨来了你,然后他给你留了一把扇子就走了。”  我拾起枕边一把白玉为骨的折扇,轻轻展开扇面,入眼是连壁泼墨山水,下题两行赤红小字:“执子之手,与子同归。”将折扇揣入怀里,我歪着头作沉思模样,片刻又问:“为何是我?”  “兴许因为你漂亮?”他喝了口酒,“我也不知道,看着顺眼就捡回来了。”  漂亮?我险些笑出声,手指慢慢抚上脸颊,却没有触到意想之中的伤疤,也顾不得大病初愈,翻身下榻去找镜子。屋内晃了一圈都没找着,正急着跺脚,只见他变戏法似的从怀中取出一面光滑的铜镜扔给我:“你在找这个么?”  我忙不迭接住铜镜,颤巍巍地当面一照,洗净红尘残痕,是一如既往的肤如梨花胜雪,远山青翠,杏眼流光。  惊喜交加,我指着镜子里的自己,指尖直打颤儿:“这这这……怎么可能,为何好的如此之快?”  他瞅了我一眼,皱眉反问:“快?自我捡你回来,已是第七个日头。”  “那也不该…”  “你饿不饿?”  经他一打岔,我方闻得饭菜飘香,腹内一阵锣鼓喧天。天大地大,民以食为天,我明智地决定先填饱肚子再去满足好奇心。  此后每当我问及,他总也不答,久而久之,我也放弃了。  天地之大,战乱四起,而此地犹如世外桃源,不经红尘喧嚣,能得此容身之所已为不易,何苦纠结过往。 第一章 长路迢迢与君逢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阮宁和阮筠住在清河山脚下的一个小木屋内,方圆百里不见人烟。推门望去是连山青绿,遍野红黄。屋后围起了一片菜园,豆大的青苗初冒了尖,如翡翠碎了一地,碧绿水嫩的煞是讨喜。  他们就靠这一亩三分地里的菜度日,偶尔阮宁也会拾起长弓深入山林,猎来野味,皮毛拿去洛水镇卖了,肉经灶火一烤,滋滋地冒油,光是闻着就口舌生津,让人馋嘴不已。  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在清河殿里,阮筠常因念着园里脆爽的果蔬与灶上香喷喷的烤肉而不肯入眠。  其实阮筠是不信仙魔鬼怪之说的,直到十岁那年,她去西边的河里打水,忽然在水面上看到一道似鸟非鸟的倒影横飞而过,抬头去瞧,竟是一人踏剑凌空,飞逝而去。  阮筠好久都没缓过神,木桶随波飘走,她也无心打水了,一溜小跑,回家抓住了正在喝酒的阮宁:“爹,这世上真的有神仙么?”  冷不丁遭这一问,阮宁似乎有点懵,反问:“怎的突然问这个?”  于是阮筠添油加醋地把在河边目睹到的“白衣飘飘的仙人”和“光华四射的宝剑”形容了一遍,眨巴着亮晶晶的眼巴巴地看着他。  阮宁看了我一眼突然沉默了,灌了一口酒,闭上眼道:“有。”  据累日经验看来,此时他必定是准备讲故事了,于是阮筠就着他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坐端正了小口抿着酒,听一场七百年前的神话。  “自古仙魔妖鬼人共存,争端从未消停。从前世上仙门千百,得道仙人成千上万,仙门弟子不可计数。可是七百年前,突如其来的一场仙魔大战席卷天地,众多仙门子弟战死,大半仙门惨遭灭门。唯有三大仙门一曰清河殿,一曰长生宫,一曰北玄山,尚今犹盛。”  “等等,清河殿…不会就是…?”阮筠瞪大了眼打断了阮宁,他点了点头,“清河殿立于清河山顶之上。”  阮筠待要追问那场令天地色变的大战,他却一笑带过:“我也不过听闻,哪里知道的那么清楚?”  阮筠嘟着嘴,又问:“仙果真是救苦救难的么?”  “你说的普度众生的那是佛,不是仙。”  阮宁唇边含了一丝嘲讽,抬眼向窗外望去,不再多做解释。  阮筠随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柳絮在风中打旋,青苗之上覆了一层软白,好似明珠玉花,满满当当开了一枝桠。她由是想起那个积雪如山的尚书府,不知道如今换了谁来住。  江山到底易主了,沈执归又何去何从呢?天涯无际,饮冰未凉热血,执念未消,何处是归居。  酒葫芦打阮筠眼前一晃,唬了她一跳,阮宁却已将葫芦别回腰间,留了个渐渐远去的背影和一句话:“该浇水了。”  他走了,阮筠却没心思去打水浇苗,滚上木榻屈膝环臂,将下巴搁在膝头,眺望远方天地一线,青蓝相接,一群南归的大雁展翅掠过,往山顶盘旋而去。  心底莫名腾起一个念头,她想去山顶看看。如果仙人真的存在,她要去问问,问问他们为何任由烽烟乱世,为何不解救始终信奉他们的世人。  阮筠知道这有些荒唐,所以没有告诉爹爹,或许是不想他挂心,又或许是别的原因,总之她悄悄地盘算着小心思,并不显露山水。  又是三年转瞬间,豆蔻年华悄然而至。期间阮筠已备齐细软,只待时机成熟便可走一遭清河殿。此时她已根除旧疾,在爹爹顶好的厨艺熏陶下,成功地从弱风轻吹即倒的骨架子胖成了拔地风都吹不动的滚圆一团。  当然,离胖成猪还是有些距离的。  一张鹅蛋脸有些肉嘟嘟的,阮筠将这归咎于婴儿肥。腰身虽谈不上纤细,好歹小腹平整,同样,某些不该平整的地方也出奇的平整。  一双腿虽然不够细,但是胜在又长又白,大约还是匀称的。阮筠最满意的就是一双手了,手掌生就不大,手指白嫩且肉嘟嘟的,但是极长,担得起如葱白玉削。  阮筠将一封书信压在茶杯下,拾起行囊,踏出了门。如果她回个头,并且耳朵再好点,就能看见阮宁正倚着门,难得的没有饮酒,目视着她的背影,目光萧索:“终于还是去了。”  然而,十三年来头一次干这种说走就走,如此放荡不羁风流有趣的事,实在是让人太兴奋了,所以阮筠头也没回地直往前走,生怕被爹爹发现了然后揪回家去。  转念一想,九岁前的自己决计想不出这鬼主意,更遑论干这荒唐事了,不禁感慨一句岁月是把杀猪刀啊,跟在不靠谱的爹爹身边,自己也变得不靠谱了。  一路风尘仆仆,从烈阳当头走到清辉映水寒,终于,她走不动了。  鞠了一捧山泉解渴,清冽顺喉下腹,激起一个寒颤。四周打眼望去是一片幽深密林,静谧的可怕。  阮筠裹紧衣袍缩了缩脖子,突然想起不远处有个山洞可以歇脚,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大步流星地赶了过去。  好容易顺着陡峭的岩壁爬上去,甫的定睛一瞧显些松了手又跌下去。我深吸一口气安慰了一下自己,“没事没事,好歹你也是见过尸山的人”,然后努力爬进山洞。  借着微弱的月辉隐约能看出躺在里头的是个人,满身尽是抓痕与兽齿留下的血洞,看上去十分可怖。  阮筠屏着呼吸拿一根手指凑上前探了一探,一息尚存。来不及多想,连忙翻出包袱里少的可怜的一瓶金疮药和一小卷纱布,起手替人止血。  当然,这肯定是不够用的。  事实证明她两年来坚持不懈入山采药的举动是十分明智的,在迷路上百次之后山路早已了熟于胸,各种药草更是信手拈来。  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人,她叹了一口气:“哎,你千万坚持住啊,不然我可白忙活了。”然后认命地爬出爬进,四处搜罗来药草,最后还将裙摆撕了一层又一层才堪堪给他包扎齐备。  一番折腾下来,筋疲力尽。  尽人事听天命吧。终于还是抵挡不住周公的诱惑,阮筠昏昏沉沉闭上了眼。 第二章 落难原是天上仙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清晨浓雾初起,天边第一道光落入山洞里,明晃晃地灼眼。  阮筠很不耐地翻了个身,将脸死命捂在一片红白花海里,堪堪挡住惹人厌的阳光,抹一把嘴角晶莹,继续睡的香甜。  一声闷哼入耳,梦境中花海一阵颠倒轰然破碎。  揉了揉惺忪的双眼,茫然的睁开眼,一双勾人的桃花眼不期然闯入眼帘。她恍若真的看见一树桃花灼灼,她心想,桃花眼我见的多了,但是从没有一双能与之媲美。  尚书府的三姨娘是桃花眼,里头尽是世俗红粉,弯眼一笑媚态横生,恍若三月桃花吐蕊、新蕾初绽。只可惜迷的了庸碌之徒,惑不了高洁之士。  常来府里唱戏的小生是桃花眼,眸光含百态,颦笑一念间。常说戏子无情,或嗔或怒,不过逢场作戏,戏腔千转,唱一场京华风月以媚俗。  而眼前的这一双,温润清澈的像两湾清泉映月,因含着漠然超脱,仿佛入世未深,观万物轮回而眸光巍然不动,似幽冥深涧里冷潭捧星光。  “小师弟!你…咳咳,你们继续,非礼勿视,我什么都没看见。”  山洞里的光突然被挡住了,接着落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再一转眼,亮堂堂的光又布满了整个山洞。  阮筠一时有些愣神,并不觉此时情形有多暧昧。她单着一件布裙,裙摆撕裂了大半,如今头枕玄袍男子的胸膛,一手扯着他腰间玉带,仰脖痴痴看着他。  最关键的是,嘴角的口水还没擦干净。  玄袍眉峰一攒,冷面寒声:“还不起来。”  这应该是个问句吧?她怎么没听出半点询问的意思?  阮筠瞪着一双杏眼,拽着他腰带的手一用力,连带着腰间青布上绽出一朵血花:“这是你对恩人该有的态度么?”  他眉间结更深,忍住没吭声,好容易憋出几个字:“你压着我伤口了。”  阮筠眨巴眨巴眼,迅速反应过来,一面长长“哦”了一声,一面干净利落地爬起身顺带反手抹了抹嘴角。余光不经意瞥见他浸透新血的胸膛,讪讪一笑道:“你看你,怎的不早些说。”  念及适才出糗模样,阮筠简直欲哭无泪。她想说她不是花痴啊,真的不是,只是方才一不仔细没把持住。她知道自个儿一向无甚睡相,不知昨夜如何。只晓得一大早就揩了人家的油,还怪不好意思的。  看他年纪虽不大,应与自己相差无几,偏生一板一眼跟个糟老头似的,想来应是…守身如玉?总感觉这么形容怪怪的,哎呀,不管了,他应该不会要自己负责吧。  像江湖传闻,挖眼割耳,杀人灭口?  再观,玄袍已盘膝打坐,并不言语。气氛如此压抑,再加上自己胡思乱想,阮筠不禁打了个寒颤,而后轻咳嗽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道:“那个,你的伤应该没事了,恰好寻你的人来了,告辞。”  话音还没落地,她已收拾好了包裹抬腿就走,走的大步流星的。眼看只差一步就要走到洞口了,悬着的心好不容易要放下来,却被身后冷冰冰的一句“等等”吓得又蹦到了嗓子眼。  第一反应就是,完了,要恩将仇报了,赶紧逃。  当然,事实证明阮筠的举动是徒劳的。一把折扇“唰”地一声展开,堪堪挡住她的视线与前进的步子。  而持扇之人正倚着一侧石壁,收了扇面笑的春风满面,一开嗓,低沉的嗓音惹的人心头微痒,令万物都为之沦陷:“小师弟请姑娘留步。”  阮筠抬头刚准备与他争辩,蓦然被眼前丰神俊朗的容颜一慑,心神一阵荡漾,并不相信天底下竟有如此好看的男子。  身后的人虽有一双无与伦比的桃花眼,但是面容俊朗也不过尔尔,世间虽然少见,也并非绝罕,而眼前人称得上是举世无双。  他生得肤白如玉,一双狭长丹凤眼眯着笑,褐色的双瞳清澈的映出阮筠的面容,嘴角荡漾开的笑如一池春水,公子如玉,还是一块绝世好玉。  阮筠悄悄咽了一口唾沫,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闻说千年狐狸精可化作人形,男女皆是绝色,只肖一眼便可勾人魂魄,摄人精气。莫非眼前人便是?  识时务者为俊杰,硬闯是不可能了,于是她退后几步转过身看着伤势已大好的人,透了个很假的笑:“公子有何见教?”  只见玄袍手指微动捏了个诀,突然间洞内彩光四射,祥云腾飞,闪的人睁不开眼。  待阮筠好不容易适应了眼前一片璀璨,定睛一瞧,只见眼前漂浮着一件石榴红卐纹锦缎滚边的赭色长裙并一条六尺长的藕荷色披帛,裙身以金丝勾勒出并蒂莲花纹,衣襟描绘祥云,裙摆缀流苏,浅杏色绢丝束腰,远远望去如火烧彩霞,如美人唇脂,十分绚烂夺目。  “啧啧啧,小师弟你可真舍得,流霞飞仙裙都送出手了。”青衫一阵戏谑。  玄袍答:“要拿这裙子我说了不算。”  “难道......”二人对视一眼,突然很默契地缄口不言。  阮筠一头雾水地愣在原地,连连摆手道,“那什么,救你只是举手之劳,用不着谢礼,况且这礼也忒重了。”  玄衣不言语,与她相视的目光从上至下滑过,最终在她几近裸露的小腿处停留了一弹指的时间,而后便别过脸去。  后阮筠低下头,后知后觉的发现裙摆已被她撕了大半去给那人包扎伤口。她面上一红,赶紧转过身去,硬着脖子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很利落地挥了挥手:“慢走不送。”  听得“铮”的一声长剑出鞘,她再一回头,只看见二人御剑凭空,乘风远去的潇洒背影。  方才还挺热闹的小山洞如今独剩阮筠一人兀自呢喃道:“我说怎生的如此俊俏呢,原是仙君啊。不知是哪一家,清河殿还是北玄山呢,我这身衣裳该怎么还给他呢?早知就该死乞白赖让他带我去清河殿了,这一路爬上去还不知要多久呢……” 第三章 清河仙缘降此身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青松翠朗,白雾氤氲。山岭飞檐捧瑞雪,深潭冷泉浮祥霭。一湾清河绕高楼,河内锦鲤红尾点碧波,惹得一片碎金闪烁。高楼漆丹红,塔顶明珠坠余晖。鹤唳清脆,鸟鸣婉转,夹杂落水叮咚,无丝竹杂音,自成一派天籁。  阮筠环视四周,并不见清河殿,只见一座孤零零的九层宝塔巍峨耸立。  玄铁铸造的滚金匾额上“登天塔”三个字即使隔了千里也看的清楚,一笔一划如铁画银钩,之中蕴含着的凛然剑意望一眼即如铺面而来,肃杀之气使人不敢久望。  清河边上恰立了个锦衣女子,正挽袖打水,阮筠小步凑上前:“姑娘,你可知清河殿在何处?”  入眼是一张清秀稚嫩的脸,细长的柳眉才见扬起,又被压下:“你是来拜师的?”她抬头瞅了眼碧蓝澄澈的天:“喏,就在那儿呢。”  阮筠也抬眼望着天,除了雪白的云头什么也没瞧见,便低眼与她笑道,“我不是来拜师的,只是想见见仙君。”  “你作何要见仙君?”  “也没什么,就是想问几个问题。”  她微露了个笑,眨眼又作面无表情:“你若想见仙君,须得通过试炼,拜入清河殿,如若根骨气运好,指不定还能拜在仙君座下。”  与她道谢拜别后,阮筠仰望着高塔,心底有些拿不准主意了,思来想去,不若先一试,倘或成了,只管问了疑再拜离,倘或不成,也是命中无时莫强求。  阮筠步至清河畔,打眼瞧见河对岸立了个石碑,上书:“幻由心生,故而最难解。修仙之人断尘缘,斩七情六欲,无欲无求,则幻境不可困,一念破妄。淌清河之水,日落前夕抵达彼岸者,可拜入清河殿。”  阮筠暗自琢磨着,此次试炼应与幻境有关,而幻境应是此河。  清河名至实归,清澈见底,澄如水晶。河中红鲤甩尾,草荇交横,河底滚石圆润,河面并不太宽,不过百十来步。她咬咬牙,也顾不得许多了,提步踏入河中。  这一踏不打紧,只瞧得周边百里水波一阵乱滚,上百尾锦鲤成群甩尾四窜桃之夭夭了。  阮筠还不明所以地立在水中,忽的一人从高塔上飘飘然落下,一手搭在她肩上轻轻一提,便一路拎着她直奔高塔而去。  头一次离地三尺,一阵惶恐不安席卷而来,她连忙拽紧了那人衣袖,一张脸吓得煞白不敢睁眼。  “到了。”空灵飘逸的声含了分笑,阮筠这才觉着脚踏实地了,睁开眼,一座巍峨大殿立在眼前,滚金的“清河殿”三字灼灼夺目。  一低头,脚下是一片彩云为路。  转眼去瞧身边的人,她不禁感慨一句,现在仙君都生的如此漂亮?那些姑娘哪里还能专心修仙啊!  洞里青衫仙人的俊俏是玩世不恭的,眼前人是温润如玉的。  一为流星熠熠无痕,一为明月耀耀有辉。  他微微一笑,开口道:“在下顾沉,是清河殿掌教清远帝君座下大弟子。师尊在里候姑娘多时了,请吧。”  阮筠心中疑云丛生,一时间迈不开步子,顾沉并不催促,只道:“姑娘心中疑惑见了师尊自然可解。”  推开殿门,一阵沉香扑面而来,使人神清气爽。殿里金碧辉煌,屋顶嵌着十来颗滚圆的夜明珠,满地琉璃映衬着明珠清辉,使得整个大殿亮亮堂堂却不至于太过刺眼。四根龙凤纹紫金柱鼎立,四角分设四樽貔貅样式铜炉吞云吐雾,面南设有三把鎏金座椅,两人端坐在上。  “弟子拜见师尊、师叔。”顾沉拱手行了一礼,而后退立在侧。  坐当中的应就是清远帝君,他眉须尽白,生的仙风道骨,慈善和蔼,此时捻须微颔首,笑的可亲:“很好,很好。本座号清远,你可愿拜在本座座下?”  天上真真掉馅饼?还砸中我了?阮筠眨巴眨巴眼,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一拱手道:“承蒙仙君错爱,阮筠不过世俗之人,生性蒙昧懒怠,并无修仙之意,今日唐突宝殿,只为求解心中之惑。”  清远帝君面色无变,他身边另一位生的威武,面有一道伤疤的中年男子却拧眉开口了,“胡闹!你当清河殿是甚么地方了?”  清远笑着一抬手:“清夔,你急甚么,且听听她有何疑问。”  得了允,阮筠方立直了身骨,开口道:“阮筠有三疑。一是天下沐狼烟,烽火遍地,苍生哀叹时,仙为何不救难民于水火,任众生煎熬,万民惨死?二是爹爹曾说,救苦救难是为佛,那何以为仙?三是清河碑上书,仙应斩七情六欲,慈悲怜悯皆因情而生,无情无慈悲,与魔何异?”  清远并不急于答,反而合眸沉思,片刻才出声:“天下战火皆因欲而起,仙可救众生,而众生自灭,故不可救,万物皆有因果,若强行逆转格局,是为逆天之举,天当降罚。仙不渡苦难,却渡万物。修仙之人斩妖除魔,以护天下安宁为己任。至于第三问,清河碑乃清河殿创道鼻祖玄阳帝君所立,此乃先祖所修之道,非是众仙必修之道。而各人仙道不同则答案无穷,本座不可以自身仙道强加于你,故而需你自己探索仙路以求心安。”  听之一席话玄之又玄,阮筠脑海中一片云翻雾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思绪却突然飘的老远。灵光一闪而逝,似觉着有点明悟,一转眼又给忘在脑后。  他讲完一席话,似笑非笑地看着阮筠:“如何,可愿拜在本座座下,与我清河弟子铲尽妖魔鬼怪,共守天下安宁?”  “我…”  “黔首流民,乡野鄙夫,一朝流霞加身,便可麻雀变凤凰,拜入掌教座下?未免有失公允,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能耐。”  娇声先入耳,倩影随后至。身着紫绡的身影飘飘然落下,还不待阮筠有所反应,一抹冷红直直刺来。阮筠一时被唬住,冷汗涔涔往外冒,眼睁睁看着剑锋愈来愈近, 第四章 流霞万里风姿绝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剑锋离着阮筠寸远,忽又动弹不得,原是顾沉两指捏住。  “小师妹初入清河,未及受教。若帝姬不嫌弃,顾沉不才,愿请赐教。”  小师妹?看着眼前明晃晃的脸锋,阮筠反驳的话刚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被称为帝姬的女子冷哼一声:“顾师兄大名在外,唐棠不敢自取其辱。不过这个野丫头仗我长生宫仙宝而入清河,与顾师兄平辈,唐棠不服。”  “何时我清河殿行事还需长生宫指教了,静容道友?”清远并不理殿中吵闹,目观远方。  只见一身着素白裙衫的中年女子从仙鹤上飞身下殿。她脚底离地寸高,一步一踏走的极慢,风姿绰约。经年岁月未使沧桑驻足,风霜化作面上细纹,依旧有年少影子,却添了岁月沉淀下的波澜不惊之美。  只见静容面上挂着笑,一双桃花眼微弯,见了礼:“我不过一时没留神,棠儿便跑这处来混闹了,道友海涵。”她又转身微嗔,黛眉一颦:“宫主平日将你惯坏,还不与你清远师伯赔罪,仔细回去吃罚。”  唐棠纵使再不乐意,也只得收了剑,拱手低眉:“唐棠鲁莽,但并无不敬之心,望师伯见谅。不敢插手清河殿内务,然流霞飞仙裙本是长生宫妘姬仙子遗物,万请完璧归还。”  清远并不答她话,只笑瞧静容:“道友也是为流霞而来?还是因筌儿而来?”  静容轻笑着摇摇头:“皆非。我受宫主之托看护帝姬,是以相随而来。”  “哦,”清远这一声拖的极长,而后捻着胡须笑眯眯地道,“前两日采来初春最后一点蕊中雪,素闻道友烹茶之艺冠绝天下,不知今日是否有幸一尝?”  清远起身作邀,静容也顺势笑道:“道友谬赞,静容愧不敢当。如此妙趣,自然恭从。”  “甚好。沉儿,好生招待帝姬。”  阮筠望着清远携清夔与静容飘飘然离去的背影,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可是重宝诶,就这么随意的让弟子处理真的好么?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眼前突然一花,只见唐棠很没好气地冲她一伸手,昂着下颚,在阮筠看来比山里的野鸡还神气:“还我。”  阮筠顿时扶额,颇为无奈:“还你什么,脑子么?抱歉我没拿,可能是你忘在长生宫了。”  “你!”  不待唐棠发作阮筠又一摊手道:“话说,这件裙子是别人借我的,要还的,虽然我不知道上哪儿还。但是,怎么说也是有主之物吧,你们这样大肆争论真的好么?”  “小师妹有所不知,流霞是本殿崇明帝君送与长生宫妘姬仙子的定情信物。传闻崇明帝君为练就此裙,炼天外千年陨铁为金线,天边万年火烧云为棉,并神蚕之丝,统共祭炼九九八十一天,期间勾动天雷地火,帝君日夜沐于雷山火海之间,因此损了千年功力,成裙之时百鸟来朝,万兽齐鸣,清河山上彩霞大盛三日不散,引得八荒瞩目。而此裙因重防,与斩灵剑并称攻防双绝。七百年前大战时妘姬受魔君重创,流霞器灵大损,实力十不存一,因此温养在斩灵剑内。五年前,小师弟拜入清河,斩灵认主,期间帝姬多次索取,小师弟都不给……”顾沉眼神瞥到满面阴霾的唐棠,微一挑唇话音戛然而止。  “等等,你说的小师弟该不会是…”阮筠话音刚起就被打断:“非是我不给,是流霞不认。”  玄袍立在殿前,逆着光隐约能瞧见他剑眉微皱,衣袍上暗金貔貅纹若隐若现,衬得一身傲骨冷立。  唐棠本要对阮筠撒气,如今见他来了,立时指着他吼道:“师兄你少拿这套唬我!我生就得仙骨,师传长生宫正统,论资质还比不上她一个乡野丫头么?流霞不肯认我,难道认她?”  陆筌冷冷视之并不答。  唐棠见他无动于衷,不由气结,转身瞪我:“这再怎么说也是我长生宫的东西,还我。”  阮筠很无奈地看向陆筌,他瞥她一眼,冷冷扔下一句:“师尊说送与你做入门礼了。”然后转身就走。  阮筠还懵在原地,冲着他的背影不知该喜该愁,于是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顾沉。  顾沉冲她笑的如沐春风爱莫能助,然而她敢肯定她看见他眼中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阮筠叹了口气,认命地一拍额头。不过转念一想,这么好的宝贝送我了不要白不要啊,谁要凭白让给她啊?别开玩笑了。  于是阮筠清了清嗓子,不疾不徐地开口道:“首先,这流霞飞仙裙是崇明帝君所炼就,虽是送与长生宫妘姬,但是硬要算来,也非和清河殿没有关系吧?其次,流霞不认你,强扭的瓜不甜。还有,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我告诉你么?”  顾沉是时地笑吟吟添了一句:“尤其如今流霞威力百不存一,于帝姬也无大益。”  “等等,你的意思不会是这就一普普通通的破裙子吧?”阮筠急忙追问,生怕明珠成了鱼眼。  他缓缓摇头:“非也……”  阮筠捧着心口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起码一般刀剑是破不了防的。”他笑的很事不关己。  阮筠觉得心上插了一把刀,忽而想到些什么,连忙道:“不对呀,那方才怎还将清河搅得好大动静。”  顾沉轻咳一声:“传闻妘姬好美食,尤爱鱼。一日食得清河鲤,爱不释……口,于是常来捉鱼吃。清河鲤大都认得妘姬与流霞的气息,但凡有一丁点,避之不及。”  唐棠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看着他俩你一言我一语。阮筠痛心疾首,谁料这宝贝中看不中用。  “好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道友收了个厉害徒弟。”静容的声音飘渺落下,人影随后即至,她面上依旧有笑,一手搭上唐棠的肩膀,“棠儿,是时候回去了。”  唐棠满面委屈,想要甩开芷容的手,却被轻轻一按动弹不得。她恼地满面通红,斥道:“天下宝贝,能者居之。流霞虽华而不实,我偏生喜欢。你敢不敢与我一战,胜者得之?”  阮筠翻了个白眼:“拜托,您老修仙都百十来年了,我这儿还没起步呢。不敢,慢走不谢。”  唐棠一跺脚,恨恨地道:“你若果真得流霞青睐,想必资质不输陆筌,追平我也迟早。十年百年都行,我等得起!”  “七年,长生筵。”清远的声音骤然响起,分明是笑呵呵的声音,却惊的阮筠一个激灵,她“不要”两个字刚刚脱口,唐棠却已抢先道,“一言为定!”  阮筠幽怨地看着笑容满面的清远,一肚子苦水没处诉,不带这样玩的吧,先是强行收徒就算了,现在还替我答应决斗?不行啊,唐棠那么凶,一看就打不赢啊!  阮筠抱着最后的期冀小心翼翼地扯着顾沉衣袖:“唐棠应该破不了流霞的防御吧?”  顾沉很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她手中的胭脂剑,是长生宫传代之宝。”  阮筠泪目,拽着他衣袖耍赖:“谁要拜师啦!谁要这破裙子啦!我不要不要,我要回家。”  顾沉面色一软,分明望着她,眼神却飘忽不定,喉间沉吟出两个字,“妧妧……”  “圆圆?”阮筠止了假哭,抬眼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却已回过神,笑吟吟:“我是说你长的圆圆的。”  阮筠作势又要蓄泪,他赶忙投降,“好了好了,不欺你。我陪你回家一趟可好?” 第五章 尝尽离别百般苦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因阮筠怕高,硬是不肯顾沉御剑,二人徒步从山顶走到山脚,从天明走到日落。一路上她将撒娇耍赖的招数都想了个遍,认定阮宁不会罚她了才心满意足。  没成想山脚下只留了个孤零零的小木屋,阮宁常用的生锈的长弓也不见了,后院青苗尽已蜡黄,蔫蔫地伏在地上。  如出一辙,案上留了封书信。她抬手拂去积着的薄薄一层灰尘,开启了离别。  “清河殿是个不错的地方,好好过。天涯无际,江湖缘见,勿念勿念。”没有文邹邹的词藻,没有催人泪下的离情,信如其人洒脱飘逸,无拘无束。  许是浓雾未散,才叫视线模糊,不知哪儿来的一簇簇露水匀湿了泛黄的笔墨。  光阴化作了弦上箭,一张弓早已弯成满月,这一刹那手指微松,羽箭便离弦破空而去,一如既往的射向了深林里跳脱的兔,火光腾起,兔肉飘香,可围着篝火的人却只剩她一个了,薄凉而孤冷,未免食之无味。  阮筠将薄薄的宣纸揉了又揉,想要狠狠地丢到河里,让它顺流而下,飘到北山北,到看不见的地方,最终却又将它展平,纳入怀中。  她吸了吸鼻子,仰面瞧着房梁上新挂起的蜘蛛网,好久才遏制住心头酸苦,转过头若无其事地对顾沉一摊手笑道,“好啦,我无家可归啦,以后就要赖在清河殿啦。”  顾沉罕见地敛了笑,他的掌心抚过阮筠的头顶,温暖而有力,嗓音是一贯的温润如玉,却字字铿锵:“小师妹,随我回家。”  与阮宁的分别实在让阮筠很伤心,听戏文里唱的,此时必得来个借酒消愁,而她记得三年前爹爹在东边的一颗老槐树下埋了两坛子好酒,盘算着十年后开土来取。于是,她很不客气地指挥着顾沉帮她挖土偷酒,光是想想老酒鬼日后回来见不着酒痛心疾首的表情就觉得十分解气,一手抱了一坛,心满意足地回了清河殿。  戏文里说借酒消愁必得等夜深了,当空一轮冷钩残月时分,寻一处幽清静谧人迹罕至的绝佳宝地,最好再吹上一支凄婉的曲儿,才解得了愁。  踩着一地月白慢悠悠地晃荡着,阮筠走遍了整座蘅芜峰,也未见得个满意的地儿。她同抱着怀中的酒坛子生闷气,掂量掂量觉着很重,难怪一路手酸的紧,于是揭开封饮了好大一口。  一阵辛辣霎时间席卷唇舌,呛的她差点咳出泪来。她心想,往日也饮爹爹葫芦里的酒,分明不曾有这般辣人劲道,只道是天地人俱要与她作对,偏叫愁绪又发。  阮筠赌气又饮了一口,一边咳嗽一边抹去泪花,明明身骨都觉软绵乏力,偏不肯好生坐下,漫无目的地往前晃悠。一路且饮且醉,眼前一派朦胧双影,只道是夜间露浓雾重。偏又春暮夏近,很是燥人,她随手扯了扯衣领,期许能凉快些。  倏然一阵刺骨寒凉自足下起,霎时间浇灭了心头火。久旱逢甘霖,最是适时。  阮筠欢呼着朝那一片清凉飞身而去,整个人浸在冷白的河水里,好似搅碎了满天的星月。  一身月白的长裙都浸透了,几乎与澄澈的水波并为一色,远远望去是一身清河水作了衣裳,微风偶尔撩起轻纱豰纹皱。  腹中喉间依旧灼烧般的难受,阮筠索性更往深处走了些,缩在水面上吐着泡泡。身边几尾红鲤如点点河灯,摇曳起涟漪层层,水花潋滟。她伸手去捉,却只堪堪触到鱼尾细须,划过指腹一阵微痒。  轻风卷起微波荡漾在周身,轻缓温柔地水流催人入眠。阮筠慢慢耷拉下眼皮,恍惚间觉得自己也化身一尾锦鲤,一头扎进碧澄澄的水里,鱼鳍微摆,撩动细碎水纹,鱼尾一摇,好不自在快活。  忽然,一只罪恶的手抓住了她的右侧腹鳍。  她十分不满地上下扑腾着,企图逃脱魔爪,最终却只得不情不愿地一点点被提出水面。  甫的一离开水,火热便自肚中烧起,渐渐燎过全身,但心口却一阵冷。阮筠正觉得自己要变成烤鱼了,忽听见有人冷哼了一声,这才挣扎着回过神来。  刚一回神,“哇”地吐出一口水,被呛地猛咳不止。  迷迷糊糊睁开眼,借着微弱的月光,隐约瞧得眼神人身形有些眼熟,她支起身,凑近前想要细看,那人却退了一步,但那双看一眼就忘不掉的桃花眼依旧落在了她眼中。  “臭冰山,你躲什么。”都说酒壮人胆,阮筠本是不信的,今日却领会了。  话既出口,陆筌把眉头一皱面色更沉,阮筠不免有些怯了,本想缓和一下气氛,嘴里却很实诚地道:“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整天冷飕飕的干嘛,来——”趁他面色阴寒,正在考虑要不要转头就走的空档,阮筠一下子扑上去一手拽住了他的衣袖,一手去挑他下颚,自以为笑的十分帅气,“来,妞给爷笑一个。”  事发突然,这么连贯顺畅的动作一气呵成,阮筠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更别提陆筌了。于是,四目相视,满是错愕。  她眨巴了下眼,终于找回来一分久违的理智,松开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很认真的模样:“皮肤还不错。”  陆筌黑颜,而阮筠还不知好歹地继续凑上去问:“咦,你总黑着脸,分明挺白的嘛。”事实证明方才以为自己寻回理智了全然是错觉,因为她现下又很从然不迫地伸出手指去戳了戳他的脸。  此后阮筠每每想起,都心有余悸。若不是他一时被自己惊天动地的举动更弄懵了,只怕自己早就香消玉殒了。  选择性忽视掉他一脸错愕与疑怒,阮筠继续叽叽喳喳地碎碎念:“笑一笑十年少你知道不知道?你看你分明比我大不了几岁,偏要装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一点也不可爱。”末了还伸手去扯他的嘴角,很满意地点点头,“你看,这样可爱多了吧,所以你要——啊啾!”  阮筠吸了吸鼻子,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眼前本就模糊不清,如今又幻出两三个影子,她歪着头,作势要去扶他的肩膀:“你别晃来晃去的,闹的我头晕眼…”花字还未出口,眼前一阵黑白颠倒,终于,不省人事。 第六章 弱水三千绕秦郎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阮筠做了一个梦,梦里看见一个凤冠霞帔的女子立在城墙之上。周身围了一圈执锐披坚的侍卫,当中簇拥着一名男子。她看不清他的面目,却看清了他腰间盘绕的九条五爪金龙,九五至尊威风凛凛大抵如此。  阮筠想要凑近些听听她在与他说些什么,却动弹不得,徒在原地看见她嘴皮微动,扯下一串泪珠滚滚。  正红夺目的身影一斜,阮筠惊呼一声,却只能眼睁睁看凤袍随风缱绻,衣袂翻滚,露出精致的绣花纹。  “啪”的一声,阮筠从梦中惊坐起,窗外已是日头高挂。这一觉睡的不安稳,她总觉得浑身疼痛。  然而口渴难耐,她滚下榻斟了杯冷茶,恰好醒脑。余光瞥见案上一坛酒,忽然想起昨夜应是去“饮酒作乐”了,好容易记得开头,她便顺势往下回忆。零星的记忆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溺水了,见鬼了,清河水最深才初及我腰,就算我水性再差,也不至于差点淹死吧?细思愈发觉恐,只道是喝酒误事。好像有人把我捞上来了,那个人有……一双桃花眼?“完了完了……”她捂脸欲哭无泪,狠狠地拍了酒坛子,“都怪你,害我得罪那个冰山脸!”  自怨自艾了好一阵,阮筠幡然悔悟,再不肯轻易沾酒――连看一眼都不愿。于是拾起昨日清远所赠的一口宝剑“疏影”,提着酒坛子,径直往外去了。  一溜小跑到清河旁,择了一树桃花开的最艳的地儿,拿起剑开始挖土。这真真是个体力活,好在剑锋锐利,并未费她身后太大力气。她一面将酒埋下,一面哼哼唧唧地道:“老头子,你日后若不哭着求我,这酒别想沾一滴!”  完事收工,阮筠拍拍手,提起满是尘土的宝剑,一转身,恰看见陆筌迎面而来。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冤家路窄。  若非不仔细对上了他一双覆了冰雪的桃花眼,阮筠定要装作没看见低头离开的,眼下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挤了个笑:“呵呵,陆师兄早呀。”  陆筌瞥都懒瞥她一眼,二人擦肩而过。  阮筠勉强压下心头怨怒,不断地告诉自己:“是我有错在先,是我有错在先。”这才能压抑住冲上去把那张冷峻的脸狠狠蹂躏的冲动。  蹲在河边浣剑,倏然一只锦鲤腾跃而起,将星点水花溅在她脸上。她含了分薄怒,将眉心一皱:“好呀,你也欺我!”伸手就去抓。  “我要是你,就不会这么蠢。昨夜吃的水还不够?”冷冰冰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阮筠吓得赶紧缩回了手,讶然回头,陆筌正靠着一株桃花树,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她还没来得及追问,他却招了个手:“过来。”  阮筠很没骨气的听话地凑上前,只听“铮”的一声,明晃晃的飞剑出鞘,倏然间将她托起,她正要出言反对,飞剑一动,她身形微晃,所有言语都化作唇边一声惊呼,她赶忙一把抱住身边的人,死死闭上眼。  “放开。”冷漠中含了分羞怒。  “不要!”惊慌中却满是坚定,“摔死我了你就没师妹了。”  他有意挣脱,却被阮筠箍地死死的,只得冷哼一声:“又麻烦又胆小,真不知流霞相中你哪点。”  阮筠心想我才不受激呢,很自然地接了一句:“兴许我生的好看?”  他突然不吭声了,阮筠反有些不习惯,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去看,却看见他正在看自己。  “怎么,看痴了?”飞剑行的平缓,阮筠壮着胆子松开一只手,打他面前一晃,看他忽然回神的模样,“扑哧”笑出声。  蓦然飞剑一个急转,吓得她魂不附体连忙闭上眼抱紧了他,只听得他冷冷的声音似乎藏了分笑:“我瞧你脸上尽是肉,想来手感不错。”  人在飞剑上,不得不低头。阮筠暗自腹诽,臭冰山,你肯定是故意的!你就嘴上得意吧,日后有你好看。  实际上,是她高估陆筌了,他并不是个动口不动手的君子。  阮筠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指在脸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老茧硌着有些疼,偏偏又撩起燥意,只怕左脸红了一片。  她猛然睁眼怒瞪:“你!”  “还你的。”陆筌脸上好似写了“天经地义”四个字,正直到让人无话可说。  阮筠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不去看那双盛了点笑意的桃花眼,免得被勾了魂魄。  右脸如出一辙地感到一阵小火燎过的疼痛,耳边一阵微痒,阮筠没忍住笑偏头去躲,他轻飘飘的话还是一字不漏的传入脑海:“手感的确不错,对称才好。”  怒火中烧,气急攻心,暴跳如雷,平生词汇已不足以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阮筠瞪大了一双圆溜溜的眼,咬牙切齿:“陆筌!”却只看见陆筌御剑远去的潇洒背影,而她已站在清河殿的大门前。  “咳咳。”一声咳嗽将阮筠顶头的怒火浇灭了一半,她转身看见清远帝君正站在殿前掩唇轻咳,于是敛容上前拜了一拜:“给师尊请安。”  清远含笑点头:“起来罢。这些日为师有要事在身,你便先随你三师兄秦桓学法罢。”  她随清远所指的方向看去,簇簇桃花间青衫隐约,遥遥酒香飘来,他一笑,依旧是众生倾倒:“小师妹,与我一道吃酒么?”  阮筠连连摆手,避之不及。  清远微微摇头温斥了一句:“不可胡闹。”又与她笑道:“你好生与他学,为师先走了。”  阮筠实是不知师尊将自己交付给秦桓是存了什么用心,整一早晨,秦桓只教了她基本的心法,叫她练着,便躺在树枝上喝酒。  阮筠寻了一个离地不高的树枝,在上头盘腿打坐,好容易觉得有了点入定的意味,忽而一阵香风飘过,呛的她打了个喷嚏,险些跌下树去。  一声娇怯怯的“三郎”入耳,一个粉色衣裙的女子以乳燕投怀的姿态扑进秦桓怀里,娇嗔道:“你好狠的心,为何长日不来寻欢儿?”  “如今师傅嘱我教导小师妹,我怎好去寻你,一见欢娘我便失了魂,岂不误事?”秦桓揽过怀中人儿轻声安抚,眉宇间尽是温存。  名唤欢娘的女子这才瞧见了阮筠,很温柔地冲她一笑,转眼又去捶秦桓的胸口,口里痴痴笑道:“尽会说些好听的哄人家。既是仙君严命,那人家不打扰你啦,咱们老地方见。”  在秦桓俊容上留下一瓣粉红香吻,她才三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去。  阮筠从前哪里见过这般香艳景象,戏文里便是唱些儿女情长,也决计不敢如此露骨胆大的,因而一时看的又痴又羞,不知作何表情,只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埋头苦练。  然而,并不是她不去想就没事了。接下来的一日里,来寻秦桓的女子光是所着的衣衫都已将各种颜色都凑齐了。粉衣欢娘、黄衣明妆、紫衣樊奴……开头她还有兴趣记一下名样,后来实在记不住了,只得作罢,也不得不佩服秦桓能将一个个记得这般清楚,哄的服服帖帖。  见多不怪,到后来任凭耳边言笑晏晏,阮筠也能安心打坐入定,不受半点影响。顷刻间,阮筠仿佛顿悟了师尊的良苦用心,他老人家大概是想要自己练就“心静如止水,不为外物所动”的大道吧? 第七章 苦心修得心法成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日夜趺坐,不知觉间一两月时间流逝的飞快。彼时夜里一道华光初绽,一瞬间蘅芜峰亮如白昼。阮筠只觉清流入注自头顶灌下,四肢百骸说不尽的舒畅。  秦桓好歹存了分良心,抛却下红粉三千飞身而来,摸着下颔点点头:“已经小成了啊,不错不错。”  阮筠心里得意,刚欲承一句话,却听他笑道:“看来我很有为人师的资质,小师妹你说是也不是?”  抽了抽嘴角,阮筠把到嘴边的话尽数吞下,翻了个白眼。是你个大头鬼啦!成天到晚见不着人影,群芳环伺,倚红偎翠。可怜我孤零零餐风饮露,险些着了风寒。  秦桓见她不答也不甚在意,伸手隔空一握,一条圆滚滚的锦鲤从清河之中飞起落入他掌心。只见他捏了个诀,祭炼出一滴赤红的血,而后将锦鲤丢回河里。  阮筠歪头看着他,不明所以。  他低眼冲她笑的温文尔雅,霎时间好似星光璀璨。  “来试试你的心法如何?”  阮筠狐疑地看着他和离他掌心寸高的血滴:“用这玩意儿?”  秦桓点点头,阮筠从容地后退两步,坚定地摇头:“你该不会要我吞吧?”  他再点点头,阮筠觉得星光没了,流星陨石要把她的心砸的稀碎。  行,她认命。  但少不得还要托付一句后事:“倘或我被毒死了,埋在东边桃花林最大的一颗桃花树下的扶头酒你便替我饮了罢。”  许是被她一脸视死如归地英勇气概镇住了,秦桓一时错愕,缓了一缓才道:“这不是毒。清河里养的锦鲤是上古时代最后一批魔鲤,此鱼生就擅长攻心幻术。师尊交待过,待你心法小成,以此为试炼。”  阮筠呆了一呆,忽然明了了那夜溺水的原因。秦桓无奈扶额:“你来清河殿好些时日,如何连这都不知?”  阮筠不甘示弱,阴阳怪气地揶揄:“怪我不会御剑术,没随师尊同去。留在某人身边学法倒好,十日里有九日是在温柔乡里的,还有一日尽说风凉话了。”  秦桓非但不以为耻,还从容地戏谑:“这话听着很酸。”他忽而伸手,深情款款:“那些不过逢场作戏,在我心里,千百个也抵不上小师妹一个。”  阮筠敢打赌,他这是故意恶心报复,却还是没出息的差点被那面如玉冠,眼含余情的模样给摄了心神。轻轻挪掉头顶一只作恶的手,阮筠含情脉脉:“得三郎此话,筠儿此生无憾,所以……”  她话还没说尽,忽的红光一闪直奔口中而来,一股生锈的腥味在嘴里化开,“试炼就免了吧”六个字如鲠在喉,硬生生又吞下。  阮筠深情的面容有些扭曲,狠狠瞪着秦桓,却见他也是一脸茫然。  秦桓愣了一下,回过头去:“小师弟,你何时来的?”  阮筠顺势望去,陆筌一成不变的玄袍映衬着月辉,别样丰姿雍容。一枝垂垂欲谢的桃花压下,恰挡在他面前,那双清澈的桃花眼透过层层枝桠看过来,直直看到她的眼底。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一贯没有起伏的声音:“一直在。”看见阮筠眼底浓浓的疑惑与震惊,他轻描淡写:“举手之劳,不必谢。”  阮筠还来不及多想,忽然心头起了一阵邪火,一双墨黑的瞳孔也随之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朱红。嘴里的血腥味仿佛勾动了馋虫,蓦然升起一丝嗜血的念头。  秦桓难得有了分正形,敛容轻呵一声:“静心。”  两个字重若千钧,迫使阮筠心神微晃,勉强按捺下心头邪火,她连忙盘腿打坐,一遍遍默念着静心咒。  阮筠此时意识混沌,眼前一派朦胧的红,仿佛置身于一片熊熊烈焰之中,炙热的火舌舔过,浑身被灼的生疼。嘴唇已经干裂,微一张便撕开一道口,炽热的气流顺势席卷入喉,烧伤了一片。水,要水。不对,要血,只有血才能浇灭自己心头火。她念咒的嗓音已嘶哑不堪,却依旧苦苦坚持着一字一顿念的清清楚楚,好压下心中邪念。  分不清日夜,时间就格外漫长难熬。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火终于渐渐熄了,只剩下两三点豆大的火苗,倏然间,眼前景象支离破碎,阮筠努力想睁开眼支起身,奈何意识渐渐归于混沌。  一夜无梦,醒来已近晌午,阮筠坐在床头掐指算了算时日,正值端午。往年桌上早该摆好了清香四溢的粽叶、白胖胖的糯米,而如今,屋里空无一物,连老鼠都要被饿死。  她撇了撇嘴,自修了辟谷以来,这些日顶多喝点稀稀的米粥,可怜她这被阮宁顶好的厨艺惯坏了的嘴。  不行,今日说什么也要吃上肉粽子,她捏紧了拳头。于是飞快地沐浴熏香了一番,换了身衣服便火急火燎地奔向顾沉所居的郁离园。  “大师兄,大师兄!”阮筠立在门口喊了好几声,里头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嘟着嘴很不开心,正琢磨着要不要破门而入,只听“吱呀”一声,隔壁羲和阁的门开了。  玄袍和门倚,拿惺忪地睡眼斜阮筠一眼淡淡开口:“吵死了。”  阮筠想起昨晚惨痛的经历,心有余悸地闭紧嘴,退后两步。  “大师兄去洛水镇了,一时半刻回不来。”丢下一句话,空荡的袖摆飘飘,转身就走。  阮筠发誓,她一定是练功练到走火入魔了才毫不犹豫地叫了声:“等等。”  他步子顿了一顿,侧过身来,腔调极懒散地:“嗯?”  一双桃花眼微眯,浓浓的睡意未散,眉间眼角都缠了一丝慵懒,本就低沉的嗓音此时含糊不清,更撩的人心头微痒。最要命的是他此时微侧身转头的动作有些大,随意披上的外袍衣领滑落至琵琶骨处,隐隐约约有些春意。  阮筠捂住有些发烫的脸颊,腆着脸期期艾艾地蹭上前:“那个…师兄你有空么,陪我下趟山吧?”  “没。”他回答的十分干净利落,顺势就要关门。 第八章 玉粽飘香端午至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阮筠不死心地横在门口,抵住最后一条缝,努力回想着秦桓的红粉佳人们是如何撒娇的。酝酿了片刻,捏着极为细弱的嗓子,可怜巴巴地眨着眼:“山路崎岖,凶禽猛兽,魑魅魍魉,人家一个弱女子形单影只的,师兄你好狠的心。”  他经此一闹睡意已无,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眼,一贯清冷地腔调:“秦桓应该很乐意。”  阮筠花容失色,十分坚定地摇摇头:“不要,我还是比较希望师兄你能陪我。”开玩笑,上回仅仅是被一个师妹撞见秦桓指点自己剑术时握了一下手,随后的三日里就险些被四面八方仇视的目光给大卸八块,今日倘或敢叫秦桓御剑带自己在清河山上晃过……想着想着,她不禁一阵胆寒。  他终于有了分兴致,微不可查地一挑眉:“好处。”  终于等到他口风松动,阮筠简直要热泪盈眶,很感动地道:“请你吃粽子好不好?”想了想,又郑重其事地添了一句:“肉粽子。”  他不语,手上一使劲,眼看门就要关上了,阮筠连忙道:“别别别,你想怎样就怎样行不行?”  “啪”的一声轻响,阮筠觉得自己的心也随之“啪”地碎了一地。她看见粽子生出一双翅膀,扑腾着飞走了。颓然席地而坐,双手环膝,将脸埋在膝盖上,她的眼眶有些泛湿。  她委屈啊,十分委屈。爹爹不要她了,连粽子也不要她了。  片刻,“嘎吱”地开门声响起,随后是陆筌略带了惊诧的声音:“你坐在这做什么?”  一想到今年端午吃不到最爱的肉粽子了,她心里委屈到快要哭出来,一开口不自觉带着点哭腔:“要你管!我又没坐你屋里!”  陆筌沉吟了片刻,稍微放软了语气:“方才吵着闹着要下山,现今我收拾好了,你又不教我管――”仿佛有些狡黠意味,“那我可真不管啦。”  霎时间春回大地,阮筠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眼角的一滴泪还没来得及抹去,生怕他反悔,伸手就去扯他的衣袖,笑的很谄媚:“师兄管师妹是天经地义的嘛,我们快走吧,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好在这回陆筌很有良心,把斩灵御的很平稳,然而阮筠还是拽紧了他的袖袍不肯睁眼。  陆筌又好气又好笑:“胆小是病,得改,习惯了就不怕了。”  阮筠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坚决不从。忽然眉心微凉,他的指尖传来些许仙力,阮筠的紧张顿时消散了几分,他道:“现下行的不高,你且试着睁眼看看。”  阮筠将信将疑地把眼皮掀了掀,余光朝底下一瞅,云雾缭绕,群峰逶迤,林中走兽飞禽缩成黑黢黢的小点。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好在陆筌眼疾手快把她歪斜的身子一扶,她才不至跌下去摔成肉饼。  阮筠赶忙把眼睛闭得死死的,任凭他坑蒙拐骗也不肯再睁开一条缝,嘴里哆哆嗦嗦地道:“你你你…你这是谋财害命!”  陆筌皱眉,一板一眼地道:“日后总要自己学着御剑的,难不成也闭着眼?”  阮筠安抚了一下受到惊吓的小心脏,一本正经地答:“为什么非得学。你看,一个人御剑多无聊,我以后就陪着你了,这样多热闹。”  陆筌估计是被她的厚颜无耻打败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来:“师妹盛情,我怕斩灵承受不住。”  如果阮筠现在睁着眼,一定是要瞪他的,这是拐弯抹角说自己胖咯?然而她并不敢睁眼,也不敢手上有小动作,只能面朝陆筌鼓着腮帮子,表达内心的气愤。  “不用鼓了,本来就圆。”把这种气煞人的话说的如此一本正经的,阮筠表示只服气陆筌。刚刚稳住的小心脏又被一把锋利的剑刺伤,她黯然神伤,简直连吃粽子的好心情都没了。  斩灵缓缓降落,阮筠忙不迭下了地,一睁眼,是个阴森森的浓雾弥漫的小树林。她嘟起嘴,有些不乐意:“干嘛停这么远。”  陆筌睨她一眼。  想来御剑被人瞧见未免太惊世骇俗了,自知理亏,阮筠很识相地闭了嘴,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走了很久,久到她腿肚子都开始泛酸,洛水镇却连个影都没有,雾气倒是越来越浓了。“砰”的一声闷响,阮筠揉了揉撞的生疼的鼻子,:“你停下来的时候能不能说一声。”  陆筌负手而立,往四下一望,冷然道:“闹够了吧。”  阮筠有点懵,恍惚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冷笑,回眼望去,重重雾气退散,一双猩红的眸子赫然映在她的眼底,一时间眼前是血月当空,无尽的妖魔鬼怪在对她招手,千万种声音混在一起,不约而同地说一个字――“来”。  陆筌伸手覆上了阮筠的眼,她眼前的幻境轰然破碎。  阮筠听到他长剑出鞘的铮然,冷漠里难得掺了一丝沉重:“冷红蔻,要打与我打,欺她你也好意思。”  阮筠额上细汗直冒,在心里无数遍自我催眠,世上重名之人何其多,眼前这个一定不会是那个重曦魔君座下四大护法之一,只身灭了一个小型仙门的女魔头。  可是接下来的一句话打碎了她的期冀。冷红蔻冷冷一笑:“不自量力。”  陆筌察觉到她的不安,难得好声好气地道:“闭眼,念静心咒。”  阮筠乖顺地点点头,眼上额间的温暖骤然消散,她很不安地一皱眉,低声念起咒语。  陆筌提起长剑,冷哂:“你也不过强弩之末,究竟谁不自量力,一试便知。”  短兵相接声声脆响,阮筠即便不用眼看,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剑气是何等凌厉。她心下焦灼不堪,不知谁占了上风,嘴里咒语不自觉也慢下来。  不知为何突然心慌意乱,忽然听得“嗤啦”裂帛声,一滴温热的液体恰恰落在阮筠的眼角,她下意识睁开眼,只看见陆筌略显苍白的脸和紧皱的眉头。玄色的袍子真好用,又经脏,即便染了血迹多半也是看不出来的――若非她瞧见了冷红蔻手里冷白的剑锋微微泛红。  “陆筌!”阮筠瞪大了眼,几乎都变了调,飞快地向他奔去。 第九章 魔女剑下巧脱身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陆筌冷斥一声:“不要过来!”她便果真动不了了,直愣愣站在原地,眼看着冷红蔻趁他分神时候挽了个剑花向他胸膛刺去。  阮筠想要提醒他,偏失了声,“小心”两个字卡在嗓子眼里动弹不得。陆筌侧身去躲,堪堪避开剑锋,却被剑气在右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阮筠又惊又怒,浑身的汗毛都要倒竖起来,心里憋了一团气,抽出腰间的疏影便往前一刺,嘴上也不客气:“你一个活了千百年还没嫁出去的老妖婆就会欺负后辈,也不嫌给你们魔君丢人。如果我是你早就一头撞死了算了,免得天天被人戳脊梁骨说没人要。”  陆筌呆住了,满是愕然地看着她。  冷红蔻没料到阮筠会突然发难,又被劈头盖脸一顿骂,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眼看剑锋就要刺到那一抹暗红的身影,突然被两根细白修长的手指一捏,动弹不得。  离得近了阮筠才看清冷红蔻的模样。一张精致的瓜子脸,唇红眉黛,本是娇媚欲滴的模样,偏又冷若寒霜。她猩红夺目的双眼几乎喷出火来,咬牙切齿:“你再说一遍?”  阮筠心一抖,色厉内荏:“再说一遍又怎么样!你这个嫁不出去的老太婆!你看看你冷冰冰的凶巴巴的,嘴巴红的跟吸过血似的,最丑的精怪都比你美,最讨人厌的鬼都比你讨人喜欢,哪个人…不对,哪个魔能看上你!”  “啪”疏影被两指斩首,阮筠一个哆嗦。冷红蔻手中的剑刚刚提起,阮筠便觉得背后一凉,闭上了眼。白刃刺入肉中一声闷响,阮筠睁眼看着嘴角溢血的冷红蔻,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半。  冷红蔻身后的陆筌御剑飞来,将阮筠一扯,她顺势踏上,不忘轻飘飘埋怨一句:“你再晚些我不被刺死也得被吓死。”  他好似扬了一下嘴角,声音也是轻飘飘的:“方才我看你挺无畏的。”话刚说完,便是一阵捂嘴猛咳,直咳出满手的血。  阮筠一惊,连忙将他搀住:“你别御剑了,前面就是洛水镇,先去找个大夫才是正经。”  陆筌说话的声音都细不可闻了,还硬要死撑:“无碍。”  阮筠只觉得肩上一沉,偏头一看陆筌已不省人事。她在心中感慨,好在斩灵生了灵性,不然从半空中摔下去,自己顶多是个半残,陆筌这条命就不好说了。  窗外一轮银盘高挂,星光月华悄然爬上榻,衬的陆筌脸色愈发白。黑长的睫毛微动,一双桃花眼破了冰霜,整个人终于添了生气。夜风卷帘,带来一阵香,他撑起半边身子,锦衾被白净的一团压住一角,顺势滑落下来。  低下眼是似曾相识的睡颜,白滚滚的脸颊上还挂了一两粒米,密密如扇面的睫毛安静的垂下掩住了那双圆润俏皮的杏眼。那日洞里种种好似又浮现在眼前,他面上一红,别过眼去强迫自己不去想,最终却还是抬手替她拂去面上残渣。  阮筠睡的很浅,恍惚间觉得面上微痒,嘤咛一声醒过来,看见陆筌正望着窗外,面色红润了些。她连忙给他添了个软枕靠着,替他盖上锦衾,远山微蹙:“大夫说了你还不可以乱动”她轻叹,幽幽怨怨“你就不能少逞能么?”  陆筌惯性地把眉头一皱,冷冷道:“你好意思说我,方才多危险你知不知道?”她却已转过身去取来一串绿油油的粽子,坐在榻边剥起来,他这才发觉方才的香味是粽叶与肉。  浸了油裹着肉,糯米也变成金黄的一团,阮筠递上前:“喏。”  陆筌瞥她一眼,不理。  阮筠叹了口气,咬了一小口粽尖:“那你要我怎样,眼睁睁看着你被刺死?然后等她把我顺手捏死?”  陆筌摇摇头:“大师兄就在洛水镇。”  心心念念的肉粽子如今吃来味同嚼蜡,阮筠顺手将它搁置在一旁,撑额:“若是大师兄临前有事,未能及时赶来呢?若是你支持不住了呢?”  陆筌学着她的话,问:“若是冷红蔻经你一激直接一剑刺来呢?隔的那样近,大罗金仙都来不及救你。”  阮筠伸出两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两种可能。一是她暴怒直接把我杀了,但是你可以跑啊。二是她气傻了,没有直接动手,那我们就有反攻的余地了。”她杏眼微弯,略失血色的双唇一挑,“稳赚不赔。”  软糯糯的腔调,眼角眉梢尽是温柔,夜风撩起青丝与雾绡,藏了两袖清风,蒙了一身月华如练,她分明近在眼前,却又似将飞身而去。陆筌不知为何,很不喜她如今模样,好似春华初绽,偏又花木萧条。  他素来很现实,譬如死一个人总比死一堆人来的强,负隅顽抗不过白送性命,不若韬光养晦再待时机报仇。今日,苦苦支撑了十来招,一是仗着冷红蔻负伤在身,二是……他也说不清。而如今知晓她竟然打着自我牺牲的算盘,他莫名的怒火中烧,冷“呵”一声:“好算盘。”  阮筠也不似往常一般着恼,温温柔柔的笑:“谬赞。不打扰你休息了。”她拢了拢披散下来的青丝,径自起身出了房门。  客栈外面有一个小院,种着稀疏的花木。阮筠坐在一片堪堪成型的不知名的花圃边上,指尖滑过娇弱不堪的红色花瓣,脑子里全是陆筌身上狰狞的伤疤,满目鲜血淋漓。  她环膝而坐,将额头抵在膝上,时已立夏,她却觉得有些凉,今夜差点就是阴阳两隔或者共下黄泉。若不是她非要陆筌陪她下山,若是她平时练功肯多用点心……  方才在陆筌面前镇定自若,笑的事不关己其实都是假的,她害怕的都哭不出来了。若非冷红蔻恰好受了伤,她与陆筌早就成了剑下亡魂――而这一切皆因她而起。脑海里有千万种声音在不停地指责她:  “都是你的错,陆筌才会受伤!”  “你太弱了,完全就是个累赘!”  ……  阮筠捂紧了双耳,声音还是不停地钻进她的脑海,她除了瑟瑟发抖什么都做不了。 第十章 皎月成盘人团圆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方才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阮筠忽然觉得肩头一暖,低沉的嗓音徐徐传来,赶走了霸占她脑海的妖魔鬼怪。  陆筌看到她抬起水雾氤氲的眸子,眉梢有三分讶然,于是轻咳了一声收回手,假板着脸:“但是,你以后切不可如此。命是自己的――不对,现今是我救下的,你若不想要,也得我亲自来讨。”  他适才是怎的了?鬼迷心窍?总之透过窗棂看到她缩成一团发抖的身影时,他莫名其妙地就来了,好声好气地哄了一句。  两汪秋水,软软的波光,千年寒冰也被融了一角,陆筌突然想起,她的脸蛋也是一般软嫩细腻。他微微挑起唇角,步子还有些虚浮,留下轻飘飘一句话:“粽子味道还不错。”  阮筠指着他的背影,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你你你……你笑了?”  她爬起来凑到陆筌身边,却见他面色波澜不惊,很肯定地否认:“没有,是你眼花了。”  “不可能,我分明看见了。笑起来多可爱,来,再笑一个。”  陆筌斜睨了一眼笑嘻嘻的阮筠,寻思把话岔开:“对了,你如何知道冷红蔻……的?”  虽然他问的含蓄,阮筠还是立刻心领神会了,眨巴着眼:“三师兄告诉我的呀。”  陆筌抽了抽嘴角:“他每日都教你些甚么?”  阮筠仔细想了想,很认真地道:“美人、美酒,还有――”绞尽脑汁,最终一摊手,“没了。”她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去看他:“陆筌,你教我御剑吧?”  桃花眼微眯:“你唤我什么?”  阮筠嘟嘴,举手投降:“好好好,师兄。”幽怨地翻个白眼,低声抱怨:“小气鬼。”  陆筌很受用地“嗯”了一声,眉头一展:“如何愿意学了?”  阮筠沉思了一下,很郑重地道:“为了不给师尊和师兄们丢人。喂喂喂,你那是什么眼神?充满了不信任啊!”别开玩笑了,她会说是为了逃命?  陆筌伸手推开门,风顺势卷来,他掩面咳嗽了两声。阮筠连忙将他扶上榻,不忘埋怨:“穿的这么薄还到处乱跑,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陆筌看了一眼她身上薄如蝉翼的雾绡,再看看自己身上相比之下显得分外厚实的锦缎。阮筠注意到他的目光,很牵强的怒瞪他一眼:“看什么看,说你呢!”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内,阮筠看见陆筌笑了两次。第一次是唇角微不可查的一个小弧度,这一次竟然笑弯了桃花眼。阮筠觉得,自己仿佛过了假的一天。  阮筠面上微热,将锦衾狠狠往他身上一扔,恶狠狠地道:“笑什么笑,再笑给我出去,客栈的银子可是我付的。”  轻薄如无物的锦衾飘然落在身上,陆筌敛容:“嗯,不笑了。”  阮筠轻哼一声,去拿放在案上咬了一口的粽子,咦?她的粽子呢?阮筠有点懵:“我出门前……应该是把粽子放在这儿了吧?”  陆筌点点头。  “那,粽子呢?”  “我吃了。”回答的简短有力,天经地义。阮筠只觉得有一道滚滚雷霆当头劈下,她一点点转过头:“你……你吃……吃了?”  陆筌很莫名其妙地看着僵硬的阮筠,点点头。  “可是那个我咬了一口。而且旁边还有很多没动的。”阮筠咬牙。  “可是我懒得剥。”陆筌回答的理所当然。  阮筠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他是伤患,能忍则忍。但是,她忍不了了。于是她笑吟吟地捧起一个捏成团子模样的粽子,一点点剥开皮,递到他跟前,巧目倩兮:“师兄你早说嘛,人家帮你剥呀。来,吃一个。”  陆筌狐疑地看着阮筠,犹豫着接过咬一口,皱紧了眉头。偏她还笑弯眉眼,软着腔调:“好吃不好吃呀?”  陆筌一声不吭地吃完,半天哑着嗓子吐出一个字:“水。”  阮筠却已端了一盏来,分外殷勤:“来,师兄,我喂你。”不由分说,将一盏还冒着热气却不算烫嘴的水给他灌了下去。  前有辣椒,后有热水,陆筌把眉头皱的更紧了,只觉得含了一团火在口中,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他觉得,不能他一个人受罪。于是他也挑了个圆乎乎的粽子,剥开来送到阮筠面前:“有福同享。”  阮筠看他面上皱成一团,心下别提多高兴了,假模作样地推辞道:“哎呀,怎好劳烦师兄动手呢,师妹惶恐啊,还是师兄自己吃吧。”  陆筌摇摇头:“照顾师妹是应该的。”  阮筠顺势就接了,三下五除二地咽下肚,粽叶的清香与麻辣的肉香混合在一起,她忍不住赞叹道:“真好吃,如果能再来一个就好了。”然后余光悄悄地看着陆筌。  陆筌看她神色无变,不由陡生疑虑――难不成放了辣椒的只有一个?他不动声色地又捏起一个圆滚滚的绿团子,剥干净递给阮筠。  阮筠依旧推辞一番,接过了,大口咬下去,欢呼雀跃:“好吃!”手中陡然一空,剩下的小半个粽子不翼而飞。她幽怨的目光盯上拿着她粽子的罪魁祸首,扑上去的时候故意慢了半拍:“最后一个肉粽子了了,你还我。”  陆筌挑眉一笑,从容地将粽子喂进嘴里。  然后,面色大变。  阮筠倾前的身子陡然停住,拍拍手,又心满意足地抹抹嘴,笑的很猖狂:“哼哼,跟我斗,你还早着呢。”其实圆粽子都是加了许多辣的,只因她与阮宁呆了这些年,吃的菜无不辣的,慢慢演变为无辣不欢,顶辣的菜她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并且吃的很开心。而像陆筌这种几岁开始就修仙的人,胃口是极淡的,通常吃不得半点辣味。  陆筌待要反驳,一张嘴被呛得直咳嗽。阮筠看他咳的快要喘不过气来,心下一慌,连忙倒了杯凉水来:“你慢些咳,别把伤口又绷开了!”  陆筌饮过水,靠着软枕沉吟了片刻,很认真地道:“你这是谋财害命。”  阮筠摊手耸肩,一副很无辜的模样:“一人一次,那咱俩扯平了咯。”  倦意席来,阮筠打了个呵欠:“你早点休息,我去睡啦。”她转身挥挥手,顺便带上了门。走在长廊上,她望见远方的灯火,突然有些怀念小木屋里的烛灯,不知是否已落满了灰尘。  顺手点上一盏灯放在案上――一个人时,她总有些怕黑。她慢慢爬上榻,顺手带下纱帐。裹着薄褥,偶尔有微风卷帘而入,催人入睡,她慢慢合上眼。眼前陡然一黑,却又被一片猩红照亮,千万个奇模怪样的黑影扭曲着扑面而来,混乱的声音骤然回荡在耳畔,他们反复重复着:“来……来……”  阮筠挣扎着睁开眼,猛地坐起身来,在心中把静心咒念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念了多少遍,当她终于觉得恶灵退散了的时候,“嘎吱”一声,门开了。 第十一章 万卷楼中见故人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透过纱帐和微弱的烛光,阮筠隐约瞧见个人影,看身形应是个男子,却又比陆筌高些。阮筠下意识地去握疏影――尽管它的剑尖断了,但是聊胜于无。  一只修长的手撩开纱帐的瞬间,疏影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阮筠刚为自己快若闪电的动作得意了一下,看清来人,吓得疏影都掉地上了,她很勉强地笑道:“大师兄,好巧呀。你怎么也在――”她顿了顿,环视四周,微提了音调,“我房里?”  顾沉也笑:“我看灯还亮着,想来师妹应也没睡,就进来瞧瞧。”他寻了软凳坐下,指骨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案,似笑非笑地斜睨着阮筠,“胆子很大嘛。”  阮筠连滚带爬地下地,给他斟上一杯茶,眨巴眨巴眼:“大师兄说的哪里话,师妹怎么听不懂呀。”  顾沉并不接,撑额:“如此,我只好换你听得懂的话来说了。明日回去之后,陆师弟罚闭关三年,至于你……”他顿了顿,忽略掉阮筠可怜巴巴的眼神,斩钉截铁地道,“去打扫万卷楼,什么时候练就了仙骨,什么时候再出来。”  阮筠觉得世界崩塌了,她宁可被冷红蔻刺几下,也不要呆在那个满是酸腐书卷气的万卷楼里!她眼泪汪汪,扯着顾沉的衣角,抽抽噎噎:“大师兄,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别让去万卷楼!”  顾沉笑眯眯地道:“现在知错啦?知道卖乖啦?方才听陆师弟陈述的,你面对冷红蔻的时候挺英勇的嘛。”  阮筠把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知错了!你别听他瞎说,我那都是装的。”该死的陆筌,好歹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就这样轻易把她卖了?  顾沉抽出衣角,敛去笑容给她判了死刑:“没得商量。”他留下一个“好自为之”的表情给阮筠,然后飘飘然离去。阮筠看见自己的花天酒地……不对,是风花雪月……也不对,反正就是她的美好日子,到头了。  第一眼看见万卷楼的时候,阮筠觉得实在是名不副实,这哪里是万卷啊?分明百万卷?千万卷?楼高九层,每一层都设下了百十个书架,密密麻麻排满了书卷丹青。阮筠泪目,这哪里打扫的完?  她转身扯住青衫衣摆,拖长了腔调:“师兄~”  秦桓抽出衣角退后几步,给她留下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大师兄这回真生气了,你还是乖乖的吧。对了,第九层有禁制,别上去了。”  秦桓走后,来这儿的同门不是匆匆借过书,就是低头闷学,偶尔看到三五成群的,她一凑过去,人群就作鸟兽散。  阮筠很郁闷,难道自己有这么吓人。多次搭讪无果后,她放弃了。无比郁闷地推开窗,青翠入眼帘,满目荷叶田田。碧叶层层叠叠,粉衫轻如燕,俏立碧波上,正弯腰摘嫩叶。  阮筠正觉着粉衫身影很眼熟,定睛一瞧,竟是那日给她指路的女子。粉衫抬眼时,恰见阮筠兴高采烈地冲她招手,她愣了一下走进楼内。  “你果真拜入清河了?被大师兄罚在万卷楼洒扫的就是你?”虽然是问句,但粉衫女子面上并无半分惊讶之色。  这两个问题着实戳到了阮筠的痛处,她脸上的笑僵了一下,耷拉着脑袋:“是。”不过消沉了一会儿,转念一想好歹有人陪自己说话了呀,于是又振奋起来:“对了,上次还没问你名字呢。我叫阮筠,你呢?”  “沈漪。”  阮筠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一个两个不会都修仙修傻了吧,都冷冷淡淡的,不过沈漪比起陆筌来还是差远了的。阮筠指了指沈漪篮子里的荷叶:“你采这个做什么?”  “入茶。”  阮筠眨巴眨巴眼,觉得快要聊不下去了,长叹一口气:“大家都不肯与我讲话,好容易你同我说个话,还如此冷漠……”她眼神幽怨,“我有这么讨人厌么?”  “不是的。是大师兄说,谁若同你讲话就罚他和你一起洒扫。而我……”沈漪顿了顿,有些犹豫,“师尊说要心静如止水,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所以我已经习惯了面无表情。”  天雷滚滚,大师兄竟然如此狠心?还有,阮筠很想问一句,是谁把这么水灵灵一小姑娘毁了?分明天真烂漫的年纪,硬生生被逼成了和陆筌一样无趣的老头。阮筠沉吟了片刻,刚欲问她师尊是谁,转念一想,如此迂腐古板恐怕是师祖、太上长老的级别了,那自己反还要称沈漪一声师叔?可是沈漪分明比自己还小一二岁嘛,这如何叫的出口,于是只得作罢,换了一句:“你师尊可能说错了。”  沈漪怒目圆睁:“师尊才不会错。”  阮筠觉得,拯救一个鲜活的花骨朵是自己的职责,于是她拉着沈漪坐下:“你看啊,我师尊――也就是掌教大人曾说过,仙道因人而异,也许此道适合你师尊,但是并不适合你。你看,这清河殿上上下下,除了你和陆筌那个万年臭脸的陆筌,谁还真面不改色?再说大师兄,整天笑嘻嘻的,不一样问鼎年轻一辈么,甚至赶超许多老一辈了。还有三师兄看似不着边际,隔空取物这等仙术都是信手拈来。至于那个冷冰冰的陆筌――”她眼珠转了转,决定把他说惨点,好让沈漪相信自己,“他呀,生的不如大师兄雍容华贵,不如三师兄清秀隽逸,实力也就跟我半斤八两吧。”  沈漪好似被阮筠唬弄住了,双眼直直盯着阮筠的身后,很久没回过神来。阮筠正洋洋自得呢,突然一句打森罗地狱传来的声音如晴天霹雳:“哦?是么?”  阮筠发誓,这一定是她的错觉。  于是她假作未闻,伸手在沈漪眼前一晃:“阿漪,我说的在不在理?”  沈漪回神,低头去瞧装的很满的竹篮:“咦,荷叶有点不够,我再去采点好了。”话音刚落,阮筠还没来得及挥个手,沈漪就匆匆踏风而去了。  阮筠嘴角抽了抽,内心无比崩溃,莲池在底下不在天上啊喂。然而,现在她显然没功夫指责沈漪不义气,因为她能明显感觉到楼内骤然冷了好多,而冷气的来源似乎就在她的身后。 第十二章 灵宫前尘今日现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阮筠转过身,意料之中看见陆筌黑到不行的脸,却还要假作惊讶欢喜:“咦,师兄,你怎么在这儿?来看书的么?”  陆筌打心底佩服阮筠的演技,那么从容自然,看不出半点背人说坏话被抓包后的羞愧与尴尬。他斜睨她一眼,冷哼一声并不答。  阮筠能并不能很好的理解他的意思,但是这不影响她继续演戏。于是她捧起一卷书,递上前,笑的无比乖巧,要是她有尾巴,此时一定摇的很欢快:“这本书很适合你,师兄你要不要看一看呀?”  陆筌低眼,《人间情话史》五个大字触目惊心,他觉得自己竟然会傻到相信阮筠,简直是不可理喻。  阮筠在他锋利如刃的目光下,依然从善如流:“师兄你别小看这本书,简直就是为你这种不解风情的木头量身定做的啊!研究透了,你喜欢哪样的都信手拈来!拿下什么北玄山的仙界第一楚美人儿也不在话下!从此万花丛中过……”  陆筌皱眉,硬生生打断了她的话:“片叶不沾身。”  阮筠小小地纠结了一下,目光复杂地看着他:“虽然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这句话本身很有歧义。”  阮筠说的口干舌燥,端一杯水的空档,就见陆筌往顶楼去了。她想要出口提醒他,顶楼有禁制,水咽在喉咙里半上不下,最终呛的她咳嗽连连。然后,她眼睁睁看着陆筌推开顶楼的门,踏入房间内。她的第一反应是,秦桓骗她。转念一想,没道理啊,这种事干嘛要骗她?那为什么陆筌可以进去?  苦思无果,阮筠觉得还是直接问吧。她一溜烟跑上楼,立在房门外头探头探脑:“三师兄不是说这一层有禁制么?你怎么进去的?”  陆筌正捧着一卷书,支颐斜倚在软榻上,突然门被推开了,伸进来半个毛绒绒的脑袋,他一时愣住了:“你……不是也进来了么?”  经他一说,阮筠才想起适才把脑袋伸进去也无碍,并没有被禁制反弹,于是试探着一只脚踏过门槛,成功。她站在房里和陆筌四目相视,迟疑了片刻:“难道……禁制坏了?”  陆筌摇摇头。  阮筠完全不指望惜字如金的某人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好在她思维活络,稍微转了转眼珠便“哦”了一声道:“多半是因为有流霞的气息吧。”  陆筌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低下头去看书。没多久又抬起头:“你在这里做什么?”  阮筠眨巴眨巴眼,答不上来,于是反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陆筌冷哂:“拜你所赐,闭关。”  阮筠理亏,气焰瞬间弱下来:“看上去许久没人来了,那我来打扫一下好啦。”  陆筌微扬下颚,示意她自己动手。于是阮筠化身勤劳的小奴婢,开始里里外外忙活起来。  性格恶劣的陆筌晋升为凶神恶霸的主人,颐指气使:“书柜的角落擦仔细点。”  “那边地上还有落叶。”  “啧,桌上的灰尘都把我袍子弄脏了。”  “你动作怎么这么慢呀,这边。”  “哎,笨,没擦干净,重擦。”  ……  “倒杯茶来。”  仅仅盏茶功夫,陆筌说的字恐怕比他前半生说过的全部还要多。阮筠只觉得头晕目眩,果真应声倒了一杯茶,递到一半突然惊醒,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你这是在使唤奴婢么?”  陆筌从她手上半抢过茶盏,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是可忍孰不可忍,阮筠扶着直不起来的腰,一把把抹布冲他脸扔去,却被他微微屈指弹开:“我脸上没有灰。”  他坐起身来,伸手在红木柜上抹了一把,看着手上薄薄一层尘埃,毫不客气地抨击着累死累活的阮筠:“做事又慢,又不动脑子,你这么笨,这辈子都难修成仙骨。”  阮筠好容易喘了口气,将一整壶水灌下肚,咬牙切齿:“你行你来啊。”  陆筌从容地颔首:“也好,让你看看你所谓的――半斤八两。”他掐诀念了一句咒语,一阵清风应运而生,悄无声息地卷走所有尘埃。  阮筠目瞪口呆:“这……这就完了?”她很不服气:“你就念了个风咒!还是最弱的那种!”  陆筌气度雍容地睨她一眼。  阮筠崩溃。  而陆筌看着书,慢条斯理地继续打击她:“对了,御剑术学会了么?”  又一刀无情地戳进阮筠的心窝,她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抱头捂耳,在心里默默念叨“我就是墙角的一个小蘑菇,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陆筌满是嫌弃地“啧”了一声,起身放下书卷,一把将她拎起,步履稳健地走到窗边。  阮筠感觉大事不妙,两手死死扯住他的衣袖,惊恐万状:“你要干嘛!你这是公报私仇!”  陆筌一脸轻松:“雏鹰都是这样学会飞的,我觉得你可以试试。”他伸手去扒阮筠的手指,却没有扒动。剑光一闪时他恰一松手,袖口齐齐断裂,一道白色的身影被抛出窗外。  阮筠张了张嘴却没叫出声,一双眼瞪的老大,手中还拽着一截破布。坠落的恐惧如潮涨,几欲将她淹没。阮筠眼前又浮现出凤冠霞帔的宫装女子翩然落下的身影,满目鲜红刺眼。  陆筌本是环臂立在窗边,好整以暇地看着的。忽然瞧见她一双眼里满是迷茫怯色,眉间藏了讶然,仿佛不相信他会狠心松手。泪珠如汩汩清泉,砸在他眼中心上,重若千钧。  身形一闪,陆筌已将阮筠拦腰截住,脚下清风骤来托着二人缓缓落下。阮筠还没站稳脚跟,先狠狠推开陆筌,踉踉跄跄地跌坐在地。她真的很怕高,也真的很伤心――不知是因为陆筌如此狠心,还是因为那个梦中那个决绝跳下城楼的女子。  陆筌看她煞白着一张脸,泪珠成串,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尽数哑在喉间。自遇见阮筠之前,他从未哄过人,而今他不禁有些着恼,暗道该同秦桓讨教讨教。这样的念头乍一萌生,他自己先吓了一跳,赶紧又压下。他蹲下身去扯阮筠的衣袖,面上紧绷着满是不安。  阮筠如魔怔了一般连眼都没眨一下,只顾着掉眼泪。她听见梦中女子在纵身一跃前的轻声呢喃――“……你不留我,奈何桥上我亦不待你”  转眼是鬼气森森黑雾缭绕的冥府,鹤发老妪守着一座桥,无数的魂魄经桥入世,而一身红嫁衣的女子执意不肯过桥,鬼差拗不过她,将她扔在冰冷刺骨的冥河里。  褐红的河水日夜侵蚀着如雪般的肌肤,红颜几乎熬成白骨,眼见三魂六魄将散,身着龙袍的男子终于来了,将她抱在怀里,双唇紧贴渡过孟婆汤,携手走过轮回场。 第十三章 双剑并出绝清尘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别碰她!”身后传来一声轻斥,顾沉匆匆御剑敢来,他面色沉重地看着阮筠,“小师妹体内仙气紊乱,面如魔怔,恐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关心则乱,若是放在往常,如此大的的仙气波动即便隔了千百里陆筌也能第一时间发现,而如今还要待顾沉开口,他方察觉到阮筠的不对劲。  顾沉提了一口气,一手按在阮筠的肩上,试图安抚她体内乱窜的仙气。阮筠才修行不久,体内仙气并不多,但是丝丝缕缕极为细致,一下散开来如一团乱麻,顾沉颇有些捉襟露肘顾接不暇。  “冥河鬼念,也敢放肆?”清远身形从天而降,一指点在阮筠眉心,沉声呵道“散”,只见祥云顿生卷走一片阴翳,她涣散的双眸登时有了神采。  愕然地看着眼前神色凝重焦灼的陆筌,还有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顾沉和清远,阮筠伸手一抹脸,一片冰凉。脑袋里本就一团浆糊,如今又被搅了的更粘稠了,她很茫然:“那个……发生了什么?”  清远微微一叹:“前尘执妄,何苦想起?痴儿,痴儿!”阮筠一个头两个大,顾沉却明白过来了:“师尊您的意思是方才小师妹是开启了前世记忆?”  清远点点头:“筠儿转世前应沾过冥河水,受其中怨气侵蚀,鬼气入魂,按理说应是早夭的命格,谁知她一直到今日凑巧撞开了灵宫前尘才使执怨重现。如今一并消散,无甚大碍了。筠儿,切记往事已过,不可执念,一心问求仙路才是正道。”  “也就是说我梦里看到的那个跳楼摔死的就是我?”清远的话如当头一棒,砸的阮筠眼冒金星,她打死都想不通上辈子自己究竟犯了什么毛病,怎么死不好非要跳楼死的那么难看?不对,究竟为什么要寻死觅活的啊?  思来想去,她只得叹道往事如烟,完全想不通。那干脆不想了,反正这辈子她绝对不会这么虐待自己的,于是她很认真地点点头:“徒儿谨记师尊教诲。”  清远很满意地点点头,飘然离去。清远刚一走,顾沉的脸就黑了:“不是说了没有练成仙骨之前不许出万卷楼么?”  阮筠也很委屈啊,她虽然很想出来,但是一点也不想被人从窗口扔出来。于是,她怨念的目光投向陆筌。  陆筌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很坦诚:“是我的错。”  顾沉的目光扫向陆筌:“还有你,不是闭关三年么?”他看了一眼陆筌只剩半截衣袖的右手,又看了一眼阮筠手里还没扔掉的破布,笑眯眯的咬牙切齿:“这又是怎么回事?”  阮筠深深看了陆筌一眼,一本正经地吐出三个字:“他――断袖。”她将手中破布塞进顾沉怀里,给他一个饱含担忧与关怀的眼神,然后头也不回的潇洒的走进万卷楼。  时光去白驹过隙,飞逝而过。阮筠在万卷楼里的生活过的惬意舒适,闲来与陆筌斗智斗勇,或孜孜不倦地教诲沈漪“弃暗投明”。  当然练功也是必不可少的。三年来,功力不见精进多少,仙骨才修了个雏形,但使坏的功夫半点没落下。她虽然足不出户,却教许多人头疼的紧,首当其冲的当属沈漪的师尊――清绝帝君祁凛。  清绝虽同清远与清夔同辈,但因天资卓绝少年有成,修得仙骨大成时年仅二十,百年转眼间,他看上去不过天命之年。  如何丰神俊朗不必赘述,单说双剑齐舞的绝妙本领,他是天下只一个的。闻说当年清绝帝君仙骨大成之日只身入南海,和一头兴风作浪的千年螭龙大战三日有余,逐日与落星齐出,锋芒势不可挡,最终将那螭龙收走,使四海平息。  当年鲜衣怒马,挥袖间是日月颠倒万星黯淡,其人如落月冷泠孤清,志却在逐日,一心问求仙道。因此他是出了名的无欲无念,百余年来甚至连徒弟都不曾收一个,天下多少芳心暗许,却尽数付诸流水。  三十年前清绝帝君渡劫时受创,本命仙剑之一落月几欲损毁,自此在飘渺峰闭关不出。  十年前,他突然收了个弟子,是个总着角的小丫头,就是沈漪。  沈漪跟在他身边,一直都是很乖顺听话的。她一个岁余的小丫头便将飘渺峰上上下下打点的极好,不肖清绝操半点心。知清绝喜静,她也很少似小女儿般撒娇黏人,多数时间都独自练功,或者静悄悄侍候笔墨,安静乖巧的可怜。  所以清绝觉得,有这样一个徒儿跟在身边也是不错的。  然而突然有一天,小徒儿采了荷叶回来就变得忧心忡忡心不在焉。清绝这才发觉,小丫头也过了无忧无虑的年纪了,也开始有了愁绪。  在她失手将第三片荷叶碎成齑粉的时候,清绝终于放下手中书卷,轻喟:“荷叶如何惹你不开心了?”  小徒弟低眉敛目地将阮筠教的一番话一字不漏的重复了一遍,清绝听罢又欣慰又惆怅。欣慰是小徒弟有了自己的主见总归是好的,他总不能替她铺一辈子的路,惆怅是觉得自己养在身边悉心教诲十年的小徒弟竟然被别人一番话就给骗走了。  他沉吟了许久:“也罢,是为师倏忽了你的感受,日后且随心而为罢。”  当然,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清绝绝对会收回这句话。  短短三年间,清绝眼睁睁看着从前那个乖巧温顺的小徒弟变成了调皮的机灵鬼,自己一成不变的生活也变得“活泼有趣”起来。  某日,她失手摔了清绝最喜的一套墨宝。  某日,斟来的茶里添了一味新鲜佐料――青梅汁,美名其曰清火。  某日,他去同清远对弈,回来时只见殿中央好大一滩水还有半个不成形的雪人,而小徒弟正躺在水滩里睡的香甜――尽管冻的面色惨白。尚未修得仙骨,自然经不住寒气入体,她病了一场,消停了好些时日。  某日,趁他小憩时,大病初愈的小徒弟蹑手蹑脚地凑上前,小心翼翼地割下他一撮青丝。  某日……总之诸多“罪行”简直罄竹难书。清绝一向清闲自在惯了,忽然经这一折腾,颇为头疼。偏生小徒弟将撒娇耍赖的一套学的极好,他纵使有气,经她脆生生的唤一声“师尊”,又保证下次绝不再犯,就如何也撒不出来了。  事实证明,她的确没有再犯,因为下次,又推陈出新了。  突然有一日,清绝发现身边没有小徒弟的身影了,空荡荡的大殿显的格外安静,他松了一口气,开始慢悠悠地读书煎茶。  一壶新茶冷透,一卷书翻烂,小徒弟依旧没出现。最后煮到茶叶成灰,夜已三更,偌大的飘渺峰仍寻不到小徒弟的踪迹。  七年来,小徒弟基本不曾出缥缈峰,更遑论长日不归了,清绝开始有些慌了,莫不是遇到了意外?千年来他第一次体会到坐立不安。及至第二日晨曦初现,他终于坐不住了,一路直往万卷楼而去。 第十四章 七年为师倾其心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清绝踏入万卷楼的时候,阮筠正叉着腰和陆筌争论些什么,她笃定地道:“我打赌那个人一定会来的。”  陆筌不紧不慢地喝着茶,看也不看她一眼:“无聊。”  阮筠一把按下陆筌手中的书,气鼓鼓的脸蛋凑到他眼前:“我哪里无聊了?”  “呵。”  “你才无聊!”  “呵。”  “我不无聊!”  “呵。”  清绝掩面轻咳了一声,二人这才止了声,齐齐望向他。陆筌与他见了礼,唤了声“师叔”。阮筠见状也乖乖地见了礼,心中暗道:咦,这就是传说中的七师叔么,果真生的如芝兰玉树。  清绝微颔首:“不必多礼。徒儿久日未归,我是来寻她的。”  阮筠眨巴眨巴眼,表示自己没听懂:“师叔寻徒儿来这里做什么?这里大多数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呀。”她余光瞥见一边的陆筌,又添了一句,“还有一座冰山。”  清绝看着阮筠,心底感叹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徒弟绝对是跟着阮筠学坏的,面上却不动声色:“阿漪常与我提起你,我以为你应知她的去向,既然不知便也罢了,我再去别处寻寻。”  及至清绝走远了,阮筠还没回过神来,她望向陆筌的目光满是惊讶:“师叔说的那个阿漪不会就是沈漪吧。”  陆筌用看白痴的目光睨了她一眼,点点头。  阮筠面如死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掩面长叹:“完了完了。”想到当初沈漪问她:“有个人对我来说很重要,可是他生性淡漠,如何是好?”她很机敏地察觉到沈漪说的一定是男子,还在内心感叹,她家纯良可爱的阿漪终于要情窦初开了,于是给出了个主意叫“欲擒故纵”。当先是引起他的注意,让他习惯自己身边多了一个人,经年累月,待时机成熟再与他避而不见。  沈漪将信将疑,阮筠很肯定地道:“如果他也在意你,定会来寻你的。”于是,出现了以上的情形。  阮筠趴在桌上,欲哭无泪:“完了,闯大祸了,怎么偏偏是他!”  陆筌很奇怪的看了她一眼,犹豫了片刻一手探上她的额头:“发烧了?”  阮筠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了,索性不去理他。她算是将沈漪推上了一条不归路,转念一想,她突然惊醒:“是他你不觉得惊讶么?”  陆筌毫不客气地嘲笑她:“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沈师妹除了师叔,基本不与人接触,你……算例外。”  这是在说她不是人么?阮筠没功夫计较这些,眼下万念俱灰,这么重要的事她怎么不知道?总之,最重要的不是纠结这个,要趁还没沈漪还没深陷其中赶紧把她拉出来,以免一错再错。下定主意她便不再迟疑,飞速爬上楼顶冲入屋内,一把握住沈漪的手。  沈漪在屋里呆了两三日,因外头设了禁制,基本上与世隔绝了,只有陆筌和阮筠可以洞悉内外之事。她也不知师尊究竟来寻她没有,因此又焦灼又伤怀,放下见了阮筠,连忙问道:“如何?”  阮筠看着沈漪满是期冀的眼神,原本想好的天衣无缝的谎言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她反手一挥袖,木门“砰”地一声将陆筌挡在外头。  陆筌摸了摸撞的生疼的鼻尖,只觉得嘴角抽了抽,这崇明帝君看来也是惧内啊,分明是他设的禁制,如今看来妘姬对禁制掌管权更高啊。  阮筠十分熟稔地捏了个诀,以防陆筌偷听,其实她实在想多了,因为陆筌想听的话,单凭她这微末的仙法是根本拦不住的。  阮筠握着沈漪的手,安抚道:“先别慌,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沈漪把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  “你说的那个对你很重要的人是你师尊?”  沈漪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仿佛不敢相信她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阮筠认输:“好吧当我没问。第二个问题,之前我给你说的,将喜欢的人的发丝与自己的发丝系在一起挂在身上,便可与之长久相伴,你是不是用在他身上了?”  沈漪点点头,看到阮筠几乎崩溃的表情,又添了一句:“我把你的发丝也系上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阮筠几欲声泪俱下:“赶紧把我的解下来!”  忙手忙脚地抢回自己的发丝,阮筠看着手中长长的一撮很是心疼,但是亡羊补牢更要紧,于是她随手将发丝压在茶盏下:“最后一个问题,几日不见他,你是不是思之如狂?眼下归心似箭?”  沈漪急的眉头皱成一团:“你明知我归心似箭,有话还不快些说!”  阮筠沉吟了好久,神色复杂:“那么,你是爱上他了。”  小屋内的空气骤然安静,连轻微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清晰。一束暖阳越过窗棂照在沈漪白皙的脸上,将她瞪的圆溜溜的眼睛一晃。  她眨了眨眼,突然觉得心中的桎梏解开整个人轻松解脱了。  唇角微挑起,旋出清浅的梨涡,眉眼微弯尽是温润,她头一次打心底的笑的如此温暖,话音如清风徐来,轻不可闻:“是呀,我是爱上他了。”  阮筠受她感染,不自觉也笑了,却颇有些无奈:“你还笑的出来,这回捅了天大的篓子了。”  沈漪摇摇头:“你不懂。”  阮筠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沈漪将头枕在阮筠的膝盖上,合上眼道:“你可知,我根本不喜修仙?我生在大梁皇室,母妃便是宠冠六宫的祁贵妃。大梁亡国当日母妃给了我一柄剑——落月,她遣人送我来清河山,指明要我拜在清绝帝君坐下。你知道,师尊从前是不收弟子的,可是他收了我,因为落月剑。那是师尊的本命仙剑之一,多年前遭天劫重创,传闻已毁,却由母妃交给了我。我并不知道母妃与师尊是什么关系,我问过,师尊只说是故人。其实师尊对我挺好的,只是他孤身只影惯了,即便我在他身边,他眼里也看不见我。而同门大多数也不喜欢我,一是我清冷惯了,二来亡国公主的身份也的确挺丢人的。我除了呆在飘渺峰,哪儿也不想去,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我不知道我为何要修仙,但是我只能修仙。”  多少无奈与伤怀,沈漪却一笑带过。阮筠长叹,怜惜地替沈漪梳理着如瀑青丝:“没事了,都过去了。”  沈漪睁开眼,瓠犀粲然:“是呀,现在好了,我有留在这儿修仙的理由了。其实我也不奢望更多,只想这样陪在他身边,他能在意一点我我就心满意足了。两人一山,山不动人则不变,这样就够了。”  世人最难过情关。阮筠替沈漪将长发挽起,拍拍她的头:“快去吧,他早时来寻过你了。”  沈漪猛然坐起,瞪大了眼:“你不早说!”  阮筠目瞪口呆地看着沈漪连门也不走,直接夺窗而出,身影化作一条长练,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她学着清远的语气叹道:“痴儿!痴儿!” 第十五章 春绦寄情情义浓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阮筠端起冷茶喝了一口,苦的她直吐舌头。忽然看到案上放着的一束青丝,断发难接,她纵使于心不忍,也只能忍痛舍弃掉了。眼不见心不烦,索性烧掉好了。  她指尖刚窜出一点火苗,转眼就化作一阵白雾散开,连带着发丝也不见了。而一切的罪魁祸首,正一手拿着她的发丝,一手端着热茶好整以暇地慢呷。  阮筠有些错愕,他拿自己的发丝做什么?该不会是要……纵使她脸皮再厚,此时也觉得面上烧的慌,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狠狠一瞪――并没有什么杀伤力,微斥的语气听上去有三分娇嗔:“你要干嘛,还我。”  陆筌波澜不惊:“前两日恰巧看到个傀儡术,要以发丝为引。”  阮筠怒极反笑,她方才一定是疯了才会觉得陆筌有一丁点喜欢自己。人在经受刺激的情况下,总能突破自身极限,比如现下,她就以能和刚刚飞也似的离去的沈漪相媲美的速度割下了陆筌一撮青丝,两指紧紧地捏着,笑的无比真挚:“师兄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寻一个天底下最讨人厌的烦人鬼,将你的发丝与她束在一起的。”  她话音刚落,只觉手中一空,两束发丝尽数落在了陆筌手中,他手指微动,打了个结:“如你所愿了。”  阮筠噌的一下脸红耳赤,指着他的鼻子的指尖都在不断打颤,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瞎说什么!如谁所愿了!”  陆筌被她的反应弄懵了,伸手去探她的额头:“果然发烧了。”  阮筠恶狠狠地拍掉他的手,捂住自己发烫的脸,原来他的意思是自己是烦人鬼?亏她还以为……她现在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太丢脸了,真的太丢脸了。她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不忘将门狠狠一摔。  未几日,三年时限已满,陆筌出关。阮筠在万卷楼的生活变得更加单调了,每日除了练功读书便是想法子躲避秦桓的红粉知己们杀人的眼神。就这样又过了两年,她终于修得仙骨小成。  “终于出来了!”阮筠踏出万卷楼的第一步,感受到久违的新鲜空气,她觉得世间顶幸福的事就是拥有自由了。她发了会儿呆觉得很无趣,还是决定去寻沈漪。乾坤殿离的不远,与万卷楼只隔了一片莲池。  彼时春光正好,满池的荷叶青嫩,依旧生机勃勃。阮筠已经习惯不论春夏秋冬,这一池子幽清荷叶香总不会变。  阮筠来寻时,沈漪正在倚着殿前一株细柳编制春绦。嫩绿的枝条垂掩着暖黄色裙衫,一如沈漪手中正在编织的葱绿并鹅黄色的春绦,远远看去煞是讨喜。  阮筠走近了,看着黄绿杂糅成的一团,乱七八糟的看不出个形状,她嘴角抽了抽:“我觉得你直接把线送给师叔会更好。”  沈漪手上动作一顿,很是受伤:“真的有这么差么?我明明练了好久啊。”她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咦,你怎么在这儿?”  阮筠席地而坐,挑了一股赭色一股桃红的线,慢慢地织起来:“来,我教你。”阮筠想起她还是尚书府不招人待见的庶出小姐时,她与娘亲时常做些女红来补贴家用。虽然多年不碰,手法眼见生疏了些好在没忘了底。  “好啦。”阮筠很满意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同心结,再看看沈漪的,她沉默了片刻,出言安慰道:“第一次能做成这样已经不错了。重要的是心意,师叔会喜欢的……”还剩一个“吧”字,她没敢说出口。  沈漪皱成一团的小脸稍微舒展开来,看着阮筠手中的春绦,问:“你是要送给陆师兄么?”  阮筠吓的差点把手中的春绦扔出去,莫名其妙地看着沈漪:“我为什么要送给他?”她将绦穗藏入怀中,盘算着系在扇柄上应当是极好的。  沈漪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眯着一双满是狡黠的眼睛,开始睁眼说瞎话:“我只是觉得这颜色很衬他。”  阮筠脑中自动浮现出陆筌一身玄袍,腰间佩着威风凛凛的宝剑和一条――粉嫩的春绦,她只觉得一阵恶寒。  在把沈漪带上“邪门歪道”的时候,打死阮筠她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沈漪调侃,她不由得生出一种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悲凉感,十分少年老成地长叹一口气,很认真地自我反省:“我真的很对不起七师叔。”  在阮筠自我反省的期间,沈漪已飞身踏早已不开花的老槐树顶,踮脚立在枝桠上,努力地想将手中的春绦系在最高的枝头。  衣袂在轻缓的春风中缱绻,她整个人看上去晃荡荡地站不稳,阮筠素来恐高,不由得替她揪心:“你仔细摔着了!好容易编好的,你又不送给他么?”  沈漪一面努力够着树枝,一面答:“时日还长,待春绦满枝桠,我定能编一条最好的赠他。”  “你在做什么?”低沉的嗓音听不出悲喜,清绝一身白衫滚金边,负手立在廊檐之下。一枝红杏探入廊檐下,恰挡住他的面色,难得的雍容与绮丽并存。  阮筠被吓的一个激灵,突然从空中传来一声惊呼,只见沈漪回头时脚下一崴,身形霎时间不稳,从百十丈高的枝头跌落下来。阮筠短暂一惊,赶紧捏了个风咒卷着一簇树叶去接,未料两阵风一撞悠悠然两相散开,青碧的落叶飘飘洒洒,如翡翠碎了一地。阮筠回头和清绝大眼瞪小眼。一道白光闪过,玲珑身影已被拦腰揽入怀中。阮筠默默缩到角落里。  清绝低眼看着怀中脸色略显苍白的人儿,心底莫名地腾出一股怒气。而沈漪搂着他的脖子,还犹自傻呵呵的笑,一双透亮的眸子映出他的面容。清绝微锁眉头,语气不善:“还笑,你知不知道方才多危险。”  沈漪乖巧的如猫咪一般拿脸蹭了蹭他的胸膛,笑嘻嘻地撒着娇:“我知道师尊不会让我摔疼的。”  心尖上仿佛被羽毛扫过一般一阵微痒,莫名的感情让清绝很不适应,但是,他并不讨厌。看着黏在自己身上的徒儿,他微微摇头:“还是长不大,你这般为师如何放心让你随阮筠她们下山历练。”  沈漪赖在他怀里,笑的春光满面:“那就不去呗,我一辈子在乾坤殿陪着师尊就好。”  清绝将沈漪放下来,微肃容,温斥了一声:“胡闹。”眼看着沈漪皱着脸,眼眶开始泛红,委屈巴巴的要落泪,他忙软了声:“别胡闹。长大了总要另立门户的,再说,女孩子总要出嫁的,哪有一辈子跟在师傅身边的。”  沈漪拽着清绝的衣袖,红着眼眶,贝齿紧咬红唇:“不要!为什么师尊可以不娶,我却非要嫁?”  清绝皱着眉头,想要解释,又无从解释,只能很生硬地答:“这不一样。”  阮筠本来是蹲在小角落里看戏看的津津有味的,眼见一场甜情蜜意要转成硝烟烽火,她连忙清了清嗓子凑上前拽住沈漪的手:“方才师叔说什么来着?让你同我一块下山历练?嫁倒不是一定要嫁,历练还是要去的对吧。”  沈漪咬着唇,倔强地仰脖看着清绝,他只是微微颔首:“你们准备准备,明日一早来清河殿。”  纵使沈漪心底千万般不愿意,还是被阮筠一套“欲擒故纵”的说法辞连哄带骗的同意了。想想下山之后山珍海味吃不完,万家灯火看不尽,阮筠就兴奋到失眠,抱着枕头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 第十六章 打是情来骂是俏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第二天早晨天才蒙蒙亮,阮筠就整理好细软一路奔向清河殿。一步步数着登天塔的台阶,整整九百九十九阶,再抬头便是彩云簇拥着的大殿,她扶膝喘了口粗气,抹了抹额头细汗。  一阵破风声入耳,她一侧首正瞧见陆筌脚踏飞剑款款而来,风度翩翩,雍容自在,只是那眼角眉梢含的戏谑让她很是不爽。  阮筠立时站的笔直,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早起来散散步。咳咳……师兄来的也挺早呀。”  陆筌收了剑,环臂看她:“若日日起的这般早,也不必在万卷楼里呆五年之久了。”  方才走的太急,阮筠现下本在暗中调息,被他一说怒上心头险些岔了气,只好拿一双眼狠狠瞪他来泄愤。  沈漪落后陆筌一步到的,却猫在一株桃树后头隐匿了气息,本以为能看场戏,不想阮筠早早落败。她撇了撇嘴,觉得不添点油这火是烧不旺的。于是她装作刚到的模样,冲上去拍了拍阮筠的肩:“阿筠你怎么来的这么早,方才我去寻你正巧碰上秦师兄也在寻你呢。”  阮筠回头:“咦,阿漪你也好早。三师兄一大早寻我做什么?”  沈漪微耸肩,满脸无辜:“这我就不清楚了。”假模作样的沉思了片刻,她一本正经的道:“不过秦师兄一直很关心你啊,自从陆师兄出关后,秦师兄不是经常去陪你么。”  阮筠长嘘一口气,幽怨的目光直直盯着沈漪:“他简直是来折磨我的!”秦桓的确经常来,不过大半时间都是来躲情债的。  阮筠心里苦啊,他被红粉骷髅缠的受不了了,就往万卷楼里钻,扯着她不放手,那些人虽然不敢跟她讲话,可怨念的目光简直可以将她剥骨抽筋了。  沈漪被阮筠盯的有些发毛,她心底打了个冷颤,面上仍然很正经:“顾师兄也挺关心你啊,听说上次冷红蔻伤了你,被他追杀了整整半年。”  想到凶神恶煞的冷红蔻被顾沉追杀到如丧家犬一般四处逃窜,阮筠心中一阵畅快,对顾沉的崇拜更是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大师兄这么厉害啊!我以后一定要跟着大师兄好好学!”  被两人晒在一边的陆筌突然冷哼了一声,阮筠斜他一眼,阴阳怪气地添了句:“不像某些人,哼哼……”  陆筌黑着脸:“你以为我受伤是因为谁?”  阮筠自知理亏,嘟着嘴不说话。  “小师妹,你可让我好找。”清风徐来,青衫微动,秦桓飘飘然落下。他将手中剑扔给阮筠:“喏,你的疏影,重新祭炼过了。再可别弄断了,这天罡石真不好找。”  阮筠接住疏影,逆光仔细瞧了一遍,从前断纹丝毫不见踪迹,她大喜过望:“我还以为修不好了呢,谢谢师兄!”  “你要谢就谢……”秦桓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陆筌咳了两声:“人都到齐了,那就进去吧。”  阮筠狐疑地盯着秦桓,只见他微一展颜:“我是说要谢就谢老天爷吧,他也舍不得小师妹伤心。”面对秦桓极具杀伤力的温柔,余下三人忍不住都打了个哆嗦,不约而同地快步走入大殿。  拜见过清绝免不了又是一番孜孜教诲,及至好容易出门,已是日上三竿。阮筠由衷地佩服师尊,他讲了小半日之久竟然一点都不渴。然而眼下她显然没有闲心表达自己对师尊的敬佩之情,因为她正面临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其余三人都踏上了各自的仙剑,只有她还愣在原地。  短暂的失神过后,她很自然地走向沈漪的落月剑,只见剑光一晃,一弯新月已挂在天边,只留下沈漪一串笑:“我学艺不精,可带不了你。”  阮筠捏着拳头想了想沈漪从树上掉下来的画面,还是没敢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她直接忽视掉冲她伸出手的秦桓,凑到一脸高傲的陆筌边上,讨好般地扯着他的衣袖:“师兄~”  陆筌斜睨她一眼:“某些人太弱了。恐怕带不了你。”  阮筠一面踏上斩灵,一面奉承道:“哎呀师兄你太谦虚了,你多修行几年,绝对能赶上大师兄……不对,肯定能比大师兄更厉害。”她余光瞥见秦桓受伤的目光,很害怕地退后两步:“饶了我吧,我可不想被你的红粉知己们剥皮抽筋。”  好容易把傲娇的陆筌哄好了一点,四人正式启程了。太久没有见过山外的风光,阮筠和沈漪一路上看什么都新奇,两个人叽叽喳喳个不停,最后还是陆筌狠狠地威胁道:“再吵就把你扔下去。”阮筠才悻悻然住嘴,幽怨地盯着陆筌的侧脸。  看的久了,她突然觉得陆筌不言语的时候还是挺讨人喜的,一双桃花眼好似盛满了初春新叶上采来的露珠般澄澈明亮,即便他紧抿着薄唇,依旧温和的如一块璞玉,让人不自主地想要接近。  沈漪看着阮筠“含情脉脉”的目光,不禁在一旁“啧啧”地摇头,她与秦桓相视会心一笑。阮筠对此一切毫无感觉,而陆筌却被三双眼睛盯的有些不自在,他目光将四周一扫。  沈漪转过头:“秦师兄,我们还有多久能到?你看阿筠都饿到流口水了。”  秦桓忍着笑,一本正经地道:“快了,约莫一炷香功夫吧。”  阮筠惊醒,下意识抬手一抹嘴角,空空如也。她心中的小火山砰砰爆发了,咬牙切齿地道:“沈漪!你给我等着,回去我就把你一树的绦穗全给绞了!”  沈漪很无所谓地一摊手:“我可以再编。”  阮筠再败,一早上她真的身心俱疲。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离开尚书府太久了,所以当初从七姨娘八姨太那儿学来的斗嘴本领全都忘的一干二净了。她捧着心口,凄凄切切的目光游离在陆筌和沈漪之间:“我若死了肯定是被你们气死的。”  沈漪笑而不答,陆筌余光瞥她:“还有可能是摔死的,你要不要试试?”  阮筠的心已经千疮百孔了,祸从口出,她决定闭嘴。 第十七章 妖道纵横遗大祸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落了地,四人悠悠走进玄丘村。村落不大,约莫上百户人家,人们往来耕作交织,春深农忙。  村里人难得见着外人,如今一瞧还俱是风度极佳的公子哥和纤尘不染的贵小姐模样,因也好奇,好些人围在一起往这边瞅。  阮筠和沈漪被盯的浑身不自在,往陆筌和秦桓身后躲了躲。只见一个鹤发老妪拄着拐杖从人群中走上前:“我姓赵,是这里的村长,诸位贵人从何而来,有何要事?”  秦桓上前一揖:“我们是去京城走亲戚的,因表妹染了风寒不便赶路,故此打发了下人们先去回个话,若是方便的话望在此叨扰几日等家里人来接。”阮筠见状连忙掩面咳嗽了两声。  “方便,方便,诸位随我这边来吧。”四人一面笑着谢过了,一面随赵婆婆进了一个小院。院子不大,共有五间房,恰也够他们住了。赵婆婆十分热情好客,嘱人替他们洒扫过房间,还请他们到房里吃过饭――为此甚至宰了一头耕牛。  赵婆婆听说阮筠身子不好,特意嘱咐她多吃点。这一顿饭吃的阮筠真的是心中有愧,临回房前想往赵婆婆手里塞点银两,却被推回来了。  阮筠心里过意不去,趁着天未全黑,陆筌和秦桓还在外面观察情况,她便拉着沈漪跑了老远找了个绸缎庄,选了一件上好的银狐大氅。二人偷偷摸摸溜进小院的时候,恰好被坐在房顶上喝酒的秦桓抓个正着。  阮筠干笑两声:“这么晚了师兄你还没睡呀。”  秦桓一挑眉:“这么晚了师妹怎么还打外面回来?”  “我们出去逛了逛,顺便买了件狐狸氅送给赵婆,礼尚往来嘛。”阮筠眨眨眼,把狐狸氅拿出来给他瞧了瞧。  秦桓从屋檐上一跃而下,夺过锦盒一把盖住,压低了声音:“只怕你这礼送出去,我们就要被追杀了。玄邱校尉,狐也。今日我同陆师弟在村里走了走,看到村中立有九尾狐仙庙,有不少人还专门去祭拜。”  阮筠差点好心做坏事,郁闷的不行,把狐狸氅扔给秦桓,拉着沈漪回房睡觉去了。  第二日清晨用过早饭,陆筌和秦桓照例出去打探,阮筠和沈漪被勒令留在小院里。两个小姑娘便帮着赵婆婆做些活计,顺带唠唠家常。阮筠一边摘着菜一边问:“婆婆,我看村里人似乎都信狐仙,这狐仙是真的么?”  赵婆婆眯着眼睛在织衣裳,慢悠悠开口道:“当然是真的,婆婆我可是亲眼见过。这狐仙娘娘生的貌美,身后有九条尾巴,法力无边。多亏了狐仙娘娘,这个村落才得以延续至今啊。”  沈漪沏上茶递给赵婆婆:“这从何说来?”  赵婆婆放下手中活计,接过茶盏稍呷了一口:“这就要从三年前说起了,那时的玄丘村还不叫玄丘村,叫赵家庄。你们也看见了,我们这村落不大,又地处偏僻,一般很少有人来。但是庄里的人啊都像一家人一样,大家自给自足,生活也十分安康。三年前的某日,突然来了十来个道士模样的人,说庄里有妖怪,要来除妖。起初大家是不信的,但还是很客气地请他们住下,并以礼相待。谁知此后隔三差五有人暴毙在家中或是田野里,俱是血气全无,只剩下一张皮紧紧地扒在骨头上。”  阮筠和沈漪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阮筠连忙捧住茶盏,温热透过白瓷传到掌心,她却还是觉得冷。  赵婆婆显然深陷回忆,她眼角开始濡湿:“当第五具枯尸出现的时候,大家终于信了,惶恐与不安弥漫了整个庄子。村长去请道长们出面收妖,道长说需要一对童男童女的龙凤胎以血为祭,方能降妖除魔,保护庄子。庄子里唯一符合条件的便是――我的一对孙儿。”  阮筠气的险些将手中瓷展捏碎,血祭她是听说过的。虽然世间血祭方法有千万种,她也不知这是哪种,但可以肯定的是,不论是哪种都是惨无人道的。  她气的声音都有些发抖:“这是哪来的妖道!血祭分明是邪门歪道!这是草菅人命!绝对不能答应!”  “我丈夫过世的早,膝下只有一子,好容易添了一对乖巧可爱的孙儿俱才五岁,怎肯答应他!奈何儿子外出游学,媳妇儿也一并去了,屋里只剩鳏寡老妪,哪里敌得过那些强抢的人!最终一双孙儿被抢了去。血祭统共持续三日,我在屋里哭了三日,眼睛都差点瞎了。第三日,儿子和媳妇突然回来了,可是他们回来的太晚,最终只能收走两具尸体。就是此时狐仙娘娘显灵了,她说来者是一群妖道,正是他们搞的庄里乌烟瘴气的。于是娘娘手刃妖道,并赐下可保平安的万灵金丹。此后庄里果然不再有大风大浪,渐渐安稳下来。后来兴建了九尾狐庙,众人年年都会前去祭拜。”  待婆婆情绪平稳了一些,阮筠才递上茶水:“逝者已矣,婆婆您也别伤心过度,保重身子要紧。对了,屋里怎么不见您的儿子和媳妇?”  赵婆婆摇摇头:“儿子是个娇弱的读书人,经此之后大伤心神,郁结不解,一年前也去了。只有媳妇尚能陪陪我这个老婆子,但她不愿住在这里,说是睹物思人,所以在西边搭了个小屋一个人住,也方便时常来看望我。罢了罢了,如何净说这些伤心事。眼看日中了,我去炒两个菜,你们若是不嫌弃老婆子我,便留下来一起吃吧。”  二人和赵婆婆一起用过午饭,又帮衬着做农活。阮筠正在和一头老驴较劲儿,无论她怎么使劲儿,驴就是不肯拉磨,气的她和驴大眼瞪小眼。沈漪去喂鸡,也不知怎的了弄的鸡圈里一阵羽毛飘飘。  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推门而入,笑着唤了声:“娘。”她看到干瞪眼的阮筠和满身鸡毛的沈漪时错愕了片刻,上前去扶住正在晾衣服的赵婆婆,轻声嗔道:“家里来客人了如何也不与我说一声?怎好让客人帮衬着做活计。”又转身与阮筠二人道:“怪我今日来晚了,辛苦二位姑娘了。”  阮筠放弃了继续和驴对峙,回眸冲她笑道:“这位便是赵大嫂吧?没事,我们闲着也是无聊,不若帮婆婆做些活儿,也好打发时间。”  三人一一见礼,互通过名姓。赵大嫂姓温名唤玖玖,她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生的温柔似水,有一股朦胧江南烟雨味道。  她与阮筠二人一面做着农活一面闲聊,很是投机。赵婆婆二人极力要留阮筠二人吃晚饭,阮筠二人实在不好意思叨扰,推说身体不适先回房了。 第十八章 试问狐仙何处觅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阮筠和沈漪二人前脚入了房门,陆筌后脚就跟了进来。阮筠回头关门时正撞到陆筌的肩膀上,疼的她差点大叫出声,陆筌反手捂住她的嘴,顺手关上房门。阮筠揉了揉鼻尖,幽怨地横了陆筌一眼:“有什么发现么?”  陆筌点点头,无视掉阮筠期待的目光,坐下身慢条斯理地斟了杯茶:“先说说你们有没有什么发现。”  阮筠摇摇头,陆筌扔给她一个“没救了”的嫌弃目光:“仔细想想。”  沈漪“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今日我不小心碰到赵婆婆的手腕时,触到她的脉搏,我能感觉到她体内生气几乎微不可查了,但是生命力却十分旺盛。”  陆筌赞赏地点点头:“不错,不像某些人……”  被陆筌凉凉地瞥了一眼的阮筠很不服气:“这算什么发现?赵婆婆都那么老了,生气弱再正常不过了呀。那生命力强也只能说明她身体好呗。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别卖关子了。”她一把抢过陆筌手中的茶盏狠狠往案上一放。  陆筌很无奈地抽开手,还是被洒出来的茶水溅到,他皱了皱眉头:“赵婆婆这样的确不算太奇怪,可若是村里大半人都是这样还正常么?”  阮筠小小地纠结了一会儿,试探性地来了句:“或许是遗传的病根?”被陆筌和沈漪双双鄙视后,她连忙改口:“肯定是有妖魔鬼怪在作祟。嗯……应该是被吸走了生气?不应该啊,那生命力不也会跟着损耗么?难道是食用了天材地宝?”她幡然醒悟猛地一拍桌,与沈漪异口同声道:“万灵金丹!”  陆筌反应很快地抽身躲开泼洒出来的一大片茶水,微微颔首:“看来你们也听说了。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这个狐仙,只要找出她,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沈漪皱了皱眉:“我嗅觉一向灵敏,狐狸味儿又重,一般是很难完全遮掩住的,若真有什么狐仙我不可能一点儿也察觉不到啊。”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和秦桓走遍了整个村落,也没见着半根狐狸毛――除了你们买来的狐狸氅。不过没关系,线索还是有的,而且秦桓已经去追着线索去了。”陆筌踱步至窗边,推开窗口,月光就势洒了满地。  窗外的石桌边,秦桓和温玖玖相谈正欢。一个是俊朗公子哥,一个是绰约美娇娥,对月添酒,风吹树动送花香,此时仿佛入画。  阮筠瞪大了眼:“等等?你们该不会怀疑温姐姐吧?她好像也是受害者吧?而且她一副大家闺秀模样,怎么看也跟狐狸不沾边儿啊。”  陆筌转眼问沈漪:“你觉得呢?”  沈漪沉思了片刻,还是站在阮筠这边:“人常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温玖玖谈吐不俗,举止雍容,并不似狐之娇媚狡猾之辈。而且我与她相处了一下午,隔的那么近,若她身上沾了半点狐狸气味儿我也定早早察觉了。”  陆筌不置可否:“那你们不觉得奇怪么,为什么血祭的第三日远行的她和赵怀夤会突然回来?若说巧合未免也太牵强。更何况如你们所说她是个大家闺秀的话,又怎么会嫁给赵怀夤这种穷酸书生?所以即便不是她,也和她逃不了关系。”  阮筠无视掉前面几个问题,抓住最后一个不放:“大家闺秀怎么不能嫁穷酸书生了,真爱,真爱你懂不懂?”她狠狠瞪了陆筌一眼:“算了,跟你这种呆木头说什么。”  陆筌冷嗤:“真爱我不懂,门当户对我还是懂的。”  阮筠心底的火苗彻底被点着了,提高了嗓门:“是,门当户对。唐棠是长生宫的帝姬,生来得仙骨。你是清河殿百年一遇的天骄,能降崇明帝君的斩灵剑。你俩好个门当户对!合该挑个良辰吉日去下聘礼了。”也不待他有所反应,阮筠径自夺门而出。  话题转变的太快,陆筌很茫然,皱了皱眉头望向沈漪:“我……说错什么了么?”  沈漪看一眼阮筠怒气冲冲的背影,又看看陆筌,觉得自己之前不小心把唐棠可能喜欢陆筌这茬透露给阮筠真是太明智了,她微挑红唇:“不是你说错了什么,而是她想象力太丰富。”  看着陆筌依旧一副不知所云的模样,沈漪也懒得去解释,不要钱的戏不看白不看。为了戏能继续演下去,她觉得她有必要推一把,于是她冲陆筌道:“那个狐狸氅呢?你且拿去给她披上,正好试试温玖玖的反应。”  温玖玖正和秦桓推杯闲话时突然见阮筠一声不吭地冲出来了,她笑吟吟地冲阮筠招招手:“阮姑娘,来喝杯茶吧。”待阮筠走近了,温玖玖这才瞧出她脸色很差,她微扬眉梢:“怎的好端端动如此大的气?你身子骨弱,本不该动气的,且喝杯茶去去火。”  端着茶盏微呷这种高雅的阮筠懒得做来,直接提起茶壶往嘴里灌,一下子饮的急了,又呛的不断咳嗽。  秦桓微蹙眉,一手按下她的茶壶:“饮酒尚不像你这般牛饮,何况饮茶?”又一手捏着袖口替她去擦嘴角,“肝火如此旺盛,看来风寒将好。”  陆筌悄然绕至阮筠身后,双手绕至她身前替她系结,用狐狸氅将她整个人裹起来:“虽说快好了,仔细些总没错。”陆筌的手臂如铜山铁壁般牢靠,任凭阮筠挣扎也纹丝不动。  从沈漪的角度看来,阮筠便好似被陆筌环在怀中一般。除此之外,阮筠还欲拒还迎地娇嗔着轻推陆筌。  阮筠又羞又怒:“你松开!不松我咬了啊!三……二……嘶”她捂着自己被崩的生疼的牙齿,眼角泛起星点泪花:“你还真的一点儿劲也不松啊!疼死我了。”  陆筌连忙松了手,无奈中带了三分懊恼:“谁让你不数一,”又深深看她一眼:“该。”他这个字说的轻松平常,在阮筠听来却极有深意。  她咬着下唇盯了陆筌一会儿,倏然笑道:“是,我该。”谁先动情谁先输,终究是她输了,是她活该。不再看陆筌,她转眼与温玖玖道:“我身子不适,先回房休息了,不打扰你们了。”  望着阮筠缓缓离去的背影,陆筌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跟上。温玖玖在一旁轻叹了一声,将陆筌轻轻一推:“还不追?”  陆筌身形微晃而后稳住,皱着眉:“为何要追?”  温玖玖深深看了陆筌一眼:“一看就是你惹她生气了。”月光替她披上一层轻纱,她似是想起什么,幽幽地道:“有些事,晚一步,便晚了一辈子。纵有通天法力,也回天无术了。”说到伤情处,她止不住哽咽,捻着帕子揩去泪花:“二位公子见笑了,时日不早,我先回去了。” 第十九章 情在深处不自知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陆筌皱皱眉阔步追进房去,不出意料的被甩了个闭门羹。不得不说最近两年阮筠进步神速,门外的禁制他若想硬闯也得做好受点轻伤的准备,当然,他也没傻到这种程度。  阮筠抱着枕头闷生气,虽然知道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但是那个呆木头未免也太迟钝了吧,连温玖玖都看出来了!想到这儿她就好一阵面红耳赤,将头狠狠捂在枕头里。  “你这是想把火闷灭么?”冷不丁相起一句凉凉的话,阮筠愕然抬起头看了一眼环臂而立的陆筌,又抬头看了一眼漏尽一缕月华的房顶,她嘴角抽了抽:“只有采花大盗才会从房顶进姑娘的闺房吧?”  陆筌皱了皱眉头,手中化出一枝梅花:“这样么?”  对于他对采花大盗的另类理解,阮筠不得不拜服,突然觉得要他明白自己弦外之音实在是比让她学会御剑术还难。  所以,她的气好像是白生了。  因为面前一本正经地又换了一束荷花的人显然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惹自己生气了。  梅花、荷花、月季、水仙……层出不穷的花被扔了一地。  阮筠忍无可忍,大喊道“停!”她有气无力地质问陆筌:“你究竟来干嘛的?请我赏花的么?”难道是来算账的?阮筠没骨气地往后缩了缩。  陆筌面色凝重的一点点逼近,阮筠一点点缩到墙角:“君子动口不动手啊!”他抬起手,阮筠闭上眼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打人不打脸,其他随意。”别打!千万别打!  因生茧而略显粗糙的指腹轻柔地滑过阮筠的脸颊,她讶异的睁开眼才发现陆筌倾身于前,与她离的极近,她甚至能从那双桃花眼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面容。  不是梨花带雨的憔悴,不是出水芙蓉的清丽,颊上红霞艳如火烧,衬的整个人如盛开的芍药般艳丽不可方物,举世无双的娇美。她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若是能长留在他的眼中,以眼为镜,对镜梳妆,那该有多好。  月华倾洒而下将他笼罩,原本刚毅的轮廓似也被模糊的光晕添了几分柔和,低沉的嗓音似三月春风醉人在如水的夜色里荡漾开来:“我错了,别哭。”  分明滴酒未沾,阮筠整个人却晕乎乎的,好似被软绵绵的云朵塞满了脑袋,她清亮如水的眸光藏了一丝迷离。为什么要道歉?该说道歉的是自己吧?无理取闹的也是自己吧?  还有,“别哭”这两个字太温柔了吧!不行不行,要冷静。她一面尽力稳住狂跳的心脏,一面轻启檀口。  “小师妹,你刚刚做的真是太棒了!我跟你说——”阮筠的话还没说出口,秦桓的声音先从门外传来,他一把推开门又连忙关上:“咳咳,你们继续,非礼勿视,我什么都没看见。  似曾相识的情景,似曾相识的话语,阮筠突然惊醒,一把挥开他的手,把被褥扯过头顶,整个人蜷缩成一个团子半点缝隙也不留,硬邦邦扔下一句:“我困了。”她内心凄惨程度简直不可言述了,没看到没看到,鬼才信啊!  “人家明明都设了禁制,秦师兄你还偏偏进去打扰人家。”沈漪的戏谑不急不缓地传来。阮筠,卒。这禁制不是用来干这个的啊喂!还有,为什么沈漪也跟在后面啊!完了,这回真的是百口莫辩了。  一夜辗转无眠,阮筠顶着重重的黑眼圈爬起来,行尸走肉般晃出门,恰好撞上从外头回来的秦桓。他将阮筠上下打量了一番,戏谑地笑道:“师妹早啊。昨夜……”  面对秦桓*裸的调侃目光,阮筠毫不客气地瞪回去:“昨夜我睡的很好。”她看了一眼秦桓手中油纸包着的热气腾腾的包子,表情复杂:“你……还吃这个?”  “卖包子的老翁的孙女送的,总不好浪费。喏,你尝尝?”  阮筠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连连摆手:“别别别,那我可不敢吃。”  她与秦桓擦肩而过,走了几步突然想起秦桓口中的那个姑娘她似乎见过,昨日有个总角小丫头来给赵婆婆送包子,似乎叫……白蘋?阮筠有些僵硬地回过头:“送你包子的那个小姑娘该不是叫白蘋吧?”  秦桓很自然地点点头。阮筠跳脚:“禽兽!连几岁的小丫头都不放过!”  秦桓失笑,将包子塞进她嘴里,抬手毫不客气地将她头一揉:“成天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昨日我见她砍柴吃力,帮她砍了一些而已。”  拍掉头顶上的魔爪,咬了一口包子,阮筠幽怨地看了秦桓一眼:“第一,不是我愿意乱想,实在是这方面你太不让人省心。第二,你手上的油全蹭到我头发上了。第三,我要吃肉包子不要菜包子!”  油腻腻的手顺势滑下来在她脸蛋上一捏:“都长的肉嘟嘟的了,还要吃肉。”  阮筠炸毛,手里半个包子直直冲秦桓脸上扔去,他微一侧头躲开。  “白白胖胖的才可爱。”一贯波澜不惊的嗓音从秦桓身后传来,两根修长的手指夹住飞来的包子,陆筌从善如流地低头咬了一口,沉吟了片刻:“还是肉粽子好吃些。”  可爱?肉粽子?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阮筠白嫩嫩的脸霎时间涨的红彤彤的,她指着陆筌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谁让你吃了!”  陆筌从容不迫地走上前,阮筠怒目而视,坚决不向恶势力低头。捏过包子的手毫不客气地又一捏她的脸,阮筠的目光由愤怒到震惊,又由震惊到愤怒,她暴跳如雷恨不得回房拿出疏影给他们一人一剑:“不要随便捏别人脸,你们两个混蛋!”  秦桓摸了摸被震的生疼的耳朵,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转身就走:“我去给赵婆婆送包子。”  陆筌面不改色,义正言辞:“你都是我的,捏一下脸怎的了?”  秦桓一个趄趔,正推门出来的沈漪被门槛绊了一跤。  当事人羞怒交加,欲哭无泪:“不要随便省略,混蛋!是我的命是你救的,不是我是你的!”  而某人很无所谓地耸耸肩:“有什么差么?”  阮筠败。  差的远了好么?算了算了,跟他计较这些真的是凭白折寿,阮筠深吸一口气,勉强扯出一个笑:“来来来,我觉得我们还是讲正事吧。”她一把将刚刚爬起来的沈漪又推回房里,陆筌跟着踏进去,低声问了句:“怎么样?”  沈漪摇摇头:“我昨夜尾随她回去并未发现异样。她的确一个人住在西边的小木屋里,而且很早就睡了,我盯了大半夜也没发现什么动静。”  空气静谧的可怕。阮筠自然知道沈漪口中的“她”是指“温玖玖”,其实线索很明朗了,只是她不愿意相信罢了。她沉默了片刻,心中有了定数:“我去试试吧。”面对陆筌将信将疑的目光,她哼了一声:“死马当作活马医。若她非要跟我们耗的话,你耗的起么?”  沈漪目光凝重地看着阮筠:“你自己当心。”  阮筠拍拍她的肩膀:“安啦,不会有事的。” 第二十章 幕后之人现真身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沿着沈漪所给的路线,阮筠还算顺利的找到了温玖玖的居所。她提着食盒迈进小院,笑着唤了声“温姐姐”。  温玖玖正在院里洒扫,见阮筠来了,连忙放下扫帚将她迎进屋,笑嗔道:“你来也不说一声,我这儿什么都没准备。”  阮筠取出食盒中的糕点,笑嘻嘻地道:“表兄他们太忙了,都没时间陪我玩,我闲的无聊过来与你说说话,你人在就好,还要什么准备?”  “说来还不知你家住何方,上京怎还需经过这条偏僻的路?”  阮筠很不开心地嘟着嘴:“哎,其实本不过小半月的路程,也不知为何表兄他们非要绕到这儿来。他们本不让我说的,我偷偷告诉你”她吐了吐舌头,压低了声音“陆表兄和一个方士学过几年奇门遁甲之术,整个人就变得古古怪怪的,偏说这边有妖怪,要来瞧瞧。依我说哪有什么妖怪,不过是有人花了眼,以讹传讹罢了。温姐姐,你说呢?”  温玖玖斟茶的手抖了一抖又很快稳住,微微一笑:“信则有,不信则无。那陆公子找着线索了么?”  阮筠嗤之以鼻:“他呀。就跟无头苍蝇似的乱撞,说是今夜再找不着的话,明日就去请他师尊来。我倒要看看那什么夔帝君有什么通天本事。”  递上的茶水洒出来几滴,温玖玖笑的很勉强:“你说的那个该不会是清河殿清夔帝君吧?”  阮筠将温玖玖细微的神情尽数看在眼中,已十分肯定她有问题,心中不免悲喜交加,面上却还不动声色:“对,就是他,脸上有一道疤,神色十分凶狠,上次我见过他一面,好几夜没睡好觉。”  清夔面上的疤是拜重曦魔君所赐,按理说他是可以用仙术医好的,他偏要留着来时刻鞭策自己。当他好不容易成长起来,足以与重曦一战时,重曦却已陨落了,他便拿其他魔族出气,短短一年内血洗重曦魔宫,重伤重曦座下四大护法,代价是他自己也差点命丧于此。经此一役,清夔帝君余悯名动天下,他骁勇狂傲,又以不要命著称,胆子小点的妖魔鬼怪一听他的名号都要吓得半死。  阮筠很从容地低眼喝了一口茶水,暗中掀起眼皮看了温玖玖一眼。温玖玖贝齿轻咬红唇,眼光游离,她有些坐不住了,笑着道了句:“那真是顶可怕了,我可不想见识。”便起身去拨弄案上的香炉,往里头添了香料,青烟袅袅娜娜腾升而起。  阮筠又与温玖闲话了几句,渐渐开始有些无精打采,她半眯着眼撑额道:“许是昨夜没睡好,现下困的紧,我就在这儿睡会儿,你不必管我。”  温玖玖看着阮筠伏案而眠呼吸均匀沉沉睡去。她神色微变,透露出一分狠辣,藏在袖间的手中握了一把寒刃,却迟迟没有动作。暮色渐渐落下,一阵春雷滚过,淅沥沥下起小雨。她挣扎了许久,最终长叹一口,转身离去。  阮筠迟迟未归,眼见雨势渐大,电闪雷鸣间颇有大雨倾盆的架势,坐在屋内的三个人终于有些坐不住了,陆筌起身走进雨幕里往西而去。  “唰”的一声只见一把寒刃飞来,离他寸远时被他两指轻轻夹住。素白的宣纸上赤红的小字十分醒目,淡淡的血腥味儿在雨水里晕开――“想要她活命,就赶紧离开这儿”。  陆筌攥紧了手中纸条,一挥手间一道白光笼罩了整个村落,村民接二连三的倒下。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惊怒交加的冷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沈漪和秦桓闻声赶来,只见陆筌负手立在雨中,他面色紧绷,衣袍猎猎无风自动,凛冽的剑意环绕在四周,以致磅礴的雨势竟不能靠近他三寸之内,玄色的身影恍若化身修罗鬼刹:“你若还不现身,从现在起每三息之内,我杀一人。”  “你果真不顾她的性命?”  眼看局面僵持不下,一声悠悠的叹息从远方传来:“只是安魂术罢了。这样一来也方便我们开门见山地聊,你说呢,温姐姐?”阮筠推开门走进院里,她周身蒙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将雨滴尽数挡开。  白光一盛,温玖玖缓缓从天而降,依旧是荆钗布裙,眉眼如苏,她细长的柳叶眉微扬:“你早就察觉了?”  阮筠点点头:“凑巧用惯了檀木香,你往里头添了东西,虽然不多,味道上多少有差异。”陆筌收敛了周身剑气,一个箭步冲上前,将阮筠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阮筠被她盯的有些发毛,很没骨气地缩了缩脖子。沈漪和秦桓也一拥而上,三人将阮筠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阮筠无奈扶额:“我又不是妖怪。”  沈漪轻哼一声:“还以为你让妖怪给吃了呢。”  秦桓轻咳一声,转眼看向温玖玖:“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温玖玖轻笑:“你们不是都打听到了么,又何须问我?”  秦桓面色凝重:“为何接二连三有人暴毙?而且成为枯尸分明是被人吸尽精血所致。”他深深看着温玖玖,手已搭上剑柄,“是你?那狐仙又是谁?”  阮筠斩钉截铁地道:“不是她。”面对温玖玖讶然的神色,她微微一笑:“如果我没猜错,被吸*血的不仅仅是暴毙的人,而是全村的人。而万灵金丹应是你所制,换而言之,你在替他们续命,而被吸走的生气很难再补回来,所以村民体内生气弱而血气极旺盛。你现在元气大伤自顾不暇,不如大家坦诚相待,说不定我们还能帮你。”  二人四目相视良久,最终温玖玖轻叹道:“我也不需要你们帮我,只希望我告诉你们之后,你们能赶紧离开这里。”  陆筌冷冷开口:“你没资格讲条件。”  温玖玖并不着恼,伸手作邀:“外头风雨大,屋里来吧。”五人围案而坐,烛火摇曳间“噼里啪啦”的轻响,雨滴打在青瓦上略显嘈杂。 第二十一章 猫生九尾有九命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温玖玖一边沏茶,一边不疾不徐地道:“你们应该看出来了,我根本不是什么九尾狐仙。其实我本体是一只修行百年的九命猫。上古九命猫一族生来皆为神兽,因极难繁衍,至今已渐渐没落。所以世人只知九尾为狐,而不知九尾亦可为猫。我出自杂交旁枝,欲成神兽须经九劫。九命猫生有九尾,一尾一命,修行一载抵九载,我修行百年时迎来第一场雷劫。我在村外的那座孤山里渡劫,历经前八道天劫,我好不容易化作了人形,却筋疲力竭,无力抵抗最后一道天雷。”  “我本已打算放弃,以为将就此失去一尾,谁知遇到了入山采药的赵郎。可能是天劫不愿伤及凡人,所以暂时退去。赵郎将我带回家中悉心照料数月,我表面的伤口渐渐愈合,但体内暗伤却久久不能痊愈。我为了躲避天劫,就以报恩之名留在赵郎身边做了个侍读的丫鬟。赵郎熟读圣贤书,满腹经纶,是个谦谦君子,待我也极好。他并不似我从前见过的总喜欢写些酸腐诗词的文人墨客,他胸怀之广可容天下,却无处施展才华。朝夕相处间,我们相知相恋,最后成婚。”  “我本以为可以平静安稳地陪赵郎度过此生,来世我还可再去寻他。谁知我妊娠当夜,隐退多年的天劫突然有重来的趋势。为了不牵连赵郎和赵家庄的人,生下孩子我就一个人跑到了山里,回到我从前渡劫的地方,等待天劫降临。我之前说过,九命猫本族繁衍极为困难,因为胎儿会吸收母体的灵气,若母体灵气不足,则往往一尸两命。生下一对儿女之后我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来应付天劫,所以我已经做好了用一条尾巴来换的准备。其实我并不害怕,反而感到解脱,因为渡过这次劫难我就可以完完全全化作人形,不用再担心有时候藏不住尾巴了。”  “然而我要万万没想到,最后一道天劫降临的时候,赵郎来了,他替我挡下了。天劫对凡人造成的伤害几乎是不可逆转的,我用三条命才堪堪吊住他的命。后来我才知道,他早就知道我是猫妖了,可是他还是娶了我。他说‘六界本无善恶之分,心善则善,心恶则恶。你虽然是妖,但也是我的妻。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却可以选择相爱。’我们一起度过了五年温馨的时光,琴瑟在御,儿女绕膝。”  “或许真的是人妖殊途,天理不容,最终,老天爷还是夺走了这一切。一年前我随他赴京赶考去了,一群妖道盯上了我的孩子。当我算到这一切拼命赶回去的时候,却还是晚了一步,两个孩子已经被吸尽了精血,回天乏术了。这些妖道打着修仙的名头,走邪门歪道,以凡人精血来提高修为,他们竟然将整个村庄为祭,不断吸*气。精气稍微弱些的人都暴毙了,剩下的人眼看也将被吸干,我一怒之下将十二个道士尽数斩杀,但被吸走的精气却回不来了。赵郎本身将死之躯,因我将妖丹放在他体内,又渡给他三条命,他才堪堪坚持下来,横遭此变以后,他三魂失了一魂,归去地府,我纵有心强留,不过苦苦支撑了一年,他最终还是去了。这个村庄是我和赵郎的家,庄里的人都如同我的家人,我不忍眼睁睁看着他们因精气衰亡而死。于是我拿妖丹为引,余下的三条命为方,炼制了一庐金丹,强行替他们逆天续命。后来的故事,你们都知道了。”  阮筠捏着茶盏的指尖有些泛白,她想问人妖殊途便不可有真情么?她想问老天爷果真这么不公么?她想问果真修仙者皆为善、妖魔尽作恶么?诸多问题堵在心口,化作满腔怒火,以至于手中裂开一道细纹的茶盏被陆筌不动声色的拿走她都没有发现。  “嘎吱”一声,木门在月光下颤颤巍巍地摇摆,踏着一地月华,冰绡微动,白衣女子依旧是脚尖离地寸高不染纤尘,宛若步步生莲,仪态万千。她身后的娇俏女子红衣艳如霞,一贯高傲,盛气凌人。  “百年前偷离长生宫,下界勾引凡人,肆行杀戮,逆天改命,罪行条条当诛。念你百年修行不易,本心仍善,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还不随本座回去领罚?”清冷的声音如暮秋霜降,夤夜白露,来者原是长生宫大长老静容和帝姬唐棠。  屋内众人皆吃了一惊,温玖玖立时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袖中匕首:“我现在还不能随你回去,静容长老,再给我二十年。二十年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静容微微摇头:“执迷不悟!”  唐棠胭脂剑已出鞘,赤如涂朱的剑锋直指温玖玖:“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红影一晃,红白双刃已铿锵相碰,迸出星点火花。胭脂挥如流火,匕首动若坠星,刀光剑影快如闪电,冷森森地剑气凛然逼人。温玖玖紧咬牙关,奈何她如今修为大损,怎敌得过身怀仙剑的唐棠。眼看剑光越来越盛,如怒盛的芍药花,四展的花瓣几乎将温玖玖包住。就在此时,一道秋水流光横来,挡开势如破竹的胭脂剑。  突如其来的剑气将唐棠逼的退后几步,她柳眉倒竖:“让开!”  “不让。”  “你这是要包庇这妖女?好,那我就连你一起拿下。”  唐棠本就与阮筠互不对眼,立时提了一口气,剑锋直指阮筠心口。陆筌不动声色地往阮筠面前负手而立。沈漪的落月剑出鞘,引来一片星光耀耀。秦桓虽仍坐着笑的温润,周身剑气却已迸发,青衫无风自动。  唐棠看着陆筌护住阮筠,顿时怒不可遏。四人同时施压,她剑势顿时弱下来,薄薄的剑锋微颤宛如跳动的烛火:“你,你们,都要护着这个妖女?”  静容不动声色的按下唐棠持剑的手,她轻哼一声,顿时将四人剑气隔开。面无悲喜,她看着秦桓缓缓开口:“给本座一个合理的解释。”  秦桓起身一揖,口里唤了声“师叔”,而后笑道:“这其中当有误会,温姑娘未曾害人,何况如今她若走了,全村的人都会没命。不若师叔再宽限她二十年,二十年后秦桓定当亲自领温姑娘回长生宫谢罪。”  “九命猫机灵狡猾,善于隐匿。若非今日她被逼动了一丝妖气,本座也找不着她。二十年说长不长,却足够她远逃八荒逍遥法外了。这个责任,清河殿来承担么?”  “我来承担。”不顾沈漪出手阻拦,手执疏影的阮筠踏前一步与陆筌并肩而立。温玖玖连忙去扯阮筠的衣袖,微微摇头:“阮姑娘,秦公子,你们不必如此。自己犯下的错,我一力承担。”  “不止是为你,赵婆婆和村民们待我们也极好,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再说了,你何错之有?情若也被世俗桎梏,怎称得上真情?赵公子明知你是妖,仍娶了你。他明知天劫不会使你丧命,仍以身作盾,替你抗下雷霆。赵公子一凡人尚且虚怀若谷,不计较人妖殊途,修仙之人本该豁达宽容,何须墨守世俗成规?至于逆天改命,人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温玖玖身为九命猫妖,尚一心向善,救人于水火之中。前有仙人为求速成大道,以凡人为炉炼制血丹,以致生灵涂炭。后有仙人要因陈规陋习断送百家性命。如此大恶尚自称为仙,岂不沦为笑柄?”阮筠与静容四目相视,毫不退让,“心善则妖也为仙,心恶则仙不如魔。”  静容目光一凛,墨瞳中光芒乍盛,冷斥一句:“放肆!这责任你也承担的起?”阮筠经不住如此威压,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她缓缓勾起唇角,面含讥诮。  秦桓神色微变,严厉地斥了一句:“师妹不得无礼!还不速速与师叔赔罪。”又冲静容一拱手道:“小师妹年幼无知,口无遮拦,望师叔海涵。”  “我实话实说罢了,如果哪里冒犯了静容长老,那可真是抱歉了。”  一直袖手旁观的陆筌终于动了,他一步踏前,将阮筠挡在身后,一人独挡静容周身迸发的剑气,沉默了半晌,只吐出一个字:“娘。”  静容剑气一滞,转眼间溃散。她眼圈有些泛红,声线不稳:“我说过,你不答应那件事的话就别叫我娘!”  “我答应。”  静容先是喜不自禁,转念又一皱眉,语气冰冷:“是因为她?”  被没头没脑的对话搞的晕头转向的阮筠突然觉得如芒在背,她显然被陆筌的一声“娘”给惊到了,愣愣地杵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不是。是因为我想通了。但是她救过我,我要还她一条命。”  “好,看在你救过筌儿的份上,今日的事本座便不多计较了。温玖玖,本座再宽限你二十年,二十年后你若不回长生宫领罚,上天入地本座都将寻你,就地正法。棠儿,我们走。”  唐棠收了剑,喜笑颜开地上前去扯陆筌的手臂,却被他轻轻一躲,只堪堪拽住了衣角:“师兄,你也许久没来长生宫陪师伯和我了,今日好不容易与师伯和解,不如随我们一道去宫里坐坐?师伯肯定有好些话与你说。”  陆筌迟疑了片刻,点点头。唐棠得意的笑看阮筠一眼,陆筌那一声“娘”还回荡在阮筠的脑海里,她伸出去的手就此僵在半空中握了个空又颓然垂下。陆筌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十二章 深渊堕神祭绝情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夜已三更,春寒卷土重来,斜风裹雨湿衣冷。庭院外掉落一地浅红的花骨朵和嫩黄的新叶。阮筠怀里抱着一坛从温玖玖那儿讨来的酒,坐在石凳上发呆。她双眼放空,并不以仙气护体,任由细密的雨脚砸下,一点点浸透衣衫。  掀开酒封,几滴雨顺势落入坛中,荡起层层涟漪和阵阵酒香。阮筠还看着坛子里的碎影发呆,只见眼前影子一晃,再一抬眼,沈漪已就着坛子饮了一口,正辣的皱眉。  “喏。”将酒坛递给她,沈漪在她对面坐下,支颐:“你怎么了?”  阮筠摇摇头,关于陆筌和静容的事她虽然弄不明白,也不知陆筌究竟答应了些什么,但她更希望听陆筌亲口告诉她。于是她接过酒坛子,反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喜欢师尊的事被别人知道了,会不会也……”沈漪摇摇头,“也罢,不会有那一天的。”她以臂为枕伏在石桌上,声音渐渐弱下来:“可是我真的很羡慕她,至少她敢和赵公子结为眷侣,而我甚至不敢也不能告诉他。能像他们一样过十年鸳鸯双飞的日子,即便身死道消也值了。”  阮筠想劝劝沈漪,却又不知从何开口。师徒之恋,终究不被世人接受。  她记得曾在一卷书上看到过曾经的仙界第一美人孟素与北玄山二殿下楚覆水的故事。当年楚覆水名动仙魔两界,不仅因他年少有成天赋异禀,更因他生性放荡不羁,风流潇洒,平素最喜以酒会友,吟诗作赋赠佳人。  而当时的孟素还是个豆蔻年华的小丫头,也许是年少轻狂,她就敢只身一人踏上终年积雪的北玄山,要去拜楚覆水为师。没想到,她果真如愿以偿,拜入楚覆水座下。  时光一晃就是二十年,孟素渐渐出落成亭亭玉立的仙子,螓首蛾眉,一颦一笑间风情万种,加之天赋极佳,慕孟仙子之名而来北玄山提亲之人多如过江之鲫。其中不乏青年才俊,惊艳绝伦之辈,孟素却都一一回绝了。  人都道孟素眼高于顶,心冷如冰,世间已无人能与之并肩携手。谁知她是爱上了最不该爱的人——她的师尊楚覆水。  五年后,未曾结亲的孟素竟然被人发现身怀六甲,胎儿已足六七月大。北玄山掌教紫星帝君,亦是楚覆水的父亲,怒不可遏,下令彻查。  次日,楚覆水携孟素跪于祖祠,自认与徒儿日久生情,但求结为连理。紫星帝君怎能容忍自己最看重的儿子因一个女人声名败坏?从前楚覆水四处留情他可以视而不见,可换了孟素就绝对不行。楚覆水不惜与最尊崇的父君刀剑相对,携孟素逃出北玄山。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泄露之后,举世皆惊,众多仙门以之为耻,要求紫星帝君交出楚覆水和孟素两人。紫星帝君声称孟素是被妖魔侵身,勾引楚覆水行苟且之事,并表示将擒回二人,处以极刑。  各方势力布下天罗地网,仔仔细细搜寻过每一个角落,最终在堕神渊旁边找到了他们。彼时艳丽的枫叶满枝桠,红红火火如霞光笼罩了深不见底的堕神渊。  一个小木屋前的庭院里,一身红妆的孟素正在调琴,青衫俊朗的楚覆水倚着一株红枫仰头痛饮,他的本命仙器——玉笛“无痕”,一大截歪歪斜斜地插在土壤里。  面对铺天盖地的人影,他只是笑了笑:“来了?”似乎有些醉了,他站起身步伐虚浮,将酒葫芦递给站在最前方的紫星帝君:“拙荆亲手酿的杜康,能否解得了父君的愁?”  孟素恰调好琴,不及一试,抱着琴规规矩矩地站到楚覆水身边,低眉敛目地唤了一声:“父君。”  紫星并不理会她,深深看着楚覆水:“为父知道你受妖女蛊惑,年少无知难免一时昏头。现在随为父回去还来得及。”  楚覆水笑了,眼中满是对俗世的轻蔑,他没有多做辩解,只道:“覆水难收。”转眼望向爱妻,化作似水柔情与怜惜,还有如释重负,他轻抚孟素鬓角,浅浅落下一吻:“可惜还没来得及听你弹一折新曲。”  孟素握着他的手,就势依偎在他的怀里,她微微一笑便掀起了波光潋滟:“渊深万里,足够一曲绝唱。来世携手,共填新词。”  紫星帝君闻言大惊,猛然伸手去抓楚覆水的肩,却还是晚了一步。楚覆水怀揽佳人,毅然决然转身飞去,眨眼间越过百里,二人齐齐跌下深渊,只留下一句“孩儿不孝”和最后一曲不知名的新词,后人称之绝情词,真情绝艳,苦情绝悲,宁作亡命鸳鸯不作仙之坚情绝烈!  堕神渊深不见底,传闻是上古仙魔大战时埋葬魔族战俘之地,底下积聚了无尽魔气与怨念,千万年不散分毫,后来清河殿、长生宫、北玄山三方开山鼻祖携手,使乾坤挪移大法将撕裂空间,拟定轮回道慢慢消磨阴邪之气。凡落入其中的仙人必受魔气蚀骨之痛,仙魂破碎,受尽轮回苦楚。  因未入地府记名,故而虽身在凡世为人,实非仙非人非鬼,游离六界之外,天地不容,因此多命途多舛不得善终,尝尽世间百般苦楚。历经六世轮回,方可消除业火,重归地府。  不知觉怀里的酒坛子空了大半,阮筠撑着晕乎乎的头,左手一个不稳,小半酒水尽数倾洒在衣裙之上,她却浑然不在意。捋了捋思绪,静容是陆筌的娘亲,唐棠跟静容很亲近,听口气从前和陆筌也很亲密,倒像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而自己呢,竟然开罪于静容?她哑然失笑:“其实,我跟你也差不多。不能说啊,一旦说了,连个念想都没了。”她将脚蹬在凳上,蜷身环膝,脸埋在一片沉沉酒香浸透的云锦里,声儿闷闷的:“可是我也很想和他们一样啊。”  这厢阮筠和沈漪在互诉衷肠,那厢秦桓和温玖玖也正在叙话。  “你们是如何发现的?”  秦桓笑了笑,不疾不徐地答道:“首先,一年前村中大乱时你和赵公子恰巧赶回来,未免太过凑巧。其次,为何在你二人赶回来之日传说中的狐仙娘娘就显灵了?在这之前狐仙又在做什么?当然,这两点可以看作巧合,第三村里人人敬重狐仙,因为他们坚信是狐仙救了他们的命。而昨夜小师妹身着狐狸氅,若是平常村民见了,绝对要勃然大怒的,而你却毫无反应,由此可见你是不信狐仙的,这就很反常了。当然仅凭这些我们也只能是怀疑,而不能断定。可是你太如履薄冰了,容不得一点意外,最终落入了小师妹的套。”  温玖玖笑着摇摇头:“一招不慎满盘输,可是我输不起啊。没想到,最终还是输了。从前总觉得天命不公,不肯认命。赵郎曾说,事在人为,情真则不惧万劫。可怎么还是败给了世俗,落个不得善终?”  透过窗,恰能看见伏案而憩的阮筠和沈漪,一如当初的自己,豆蔻枝头情愁乱,她朱唇启合腔调幽幽吟一首绝情词:“红豆生新枝,春雨惹相思。可怜命不由己,不使相恋偏相遇。宁以金乌为凤冠,千里红叶作霞帔,魂归天地不足惜。此后半截无痕泣血泪,万世一抷黄土敬绝情。”  “词填的极佳。”秦桓负手立窗边,遥望雨幕如烟,嗓音沉沉:“可惜痴情不如多情,多情不如无情。”  “你也有心上人。”面对他惊诧的目光,温玖玖轻笑出声:“你不似无情,看似多情,实也是不敢痴情。虽然仙途漫漫,寿命悠长,但料不定何日生变,心上人已不在眼前。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你看,陆公子就比你明白些。”  玄色的身影几乎融入夜色里,陆筌一手捞起醉醺醺的阮筠,任凭她软绵无力地挣扎,阔步走向西边的小屋。隔着细密的雨帘,他的表情模糊难辨,一缕缕发丝服帖下来,原本冷毅的轮廓蒙着氤氲的水雾竟也有了三分柔和。  “难。”秦桓摇了摇头,不在纠结于此,他话锋一转,“今后你预备如何?”  “侍奉娘百年之后,我自当上长生宫负荆请罪,你放心,我说话算话。”  “如果可以,我更希望你别去。”  温玖玖有些许讶然,旋即笑着摇摇头:“承蒙诸位援手,苟且二十年侍奉娘,我心已无憾。早入地府,或许还能与赵郎......”  “即便再见又如何,他早已转过一世,不会记得你了。喝过孟婆汤,你也会将他忘得干干净净。”眉间的不羁皱成结,秦桓失了从前的潇洒与放荡,也似被世俗枷锁绊住了脚,显得些许狼狈,他说:“天道本就如此不公且弄人。”  温玖玖仍旧笑着,此时也显得有些薄凉清冷:“是啊,善恶本无定,岂知殊途无真情?天道不公平,安肯听天命?” 第二十三章 玉笛成双影成单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次日晴空如洗,明晃晃的阳光笼罩着忙碌的小村庄。连夜春雨贵如油,青苗吸足了雨水,猛然间窜的老高,连垅青碧如波涛。  人们一清早便勤于耕织,田间挥锄的小伙和溪边浣衣的少女哼着不同的曲调,却是一样的青涩羞赧暗送秋波。  村里唯一一个教书先生已经年近古稀了身板却还硬朗,天色蒙蒙亮就开了私塾的门,此时正一手执戒尺一手握竹简,摇头晃脑地念着圣贤书。  破旧的厅堂里挤挤挨挨地跪坐着二十来个学生,年纪最大的已至弱冠,年纪最小的还总着角刚能把话说利索,此时俱一板一眼地随着老先生念书,稚嫩却洪亮的嗓音冲破云霄。  大好的时光总是过的飞快,宝贵的晨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升腾起百家炊烟,飘渺的烟火好似九尾狐庙里袅袅腾腾的青烟,为这个平和的村落添上一分神秘与宁静。  间或有人添上香火进庙祈福,无非是些风调雨顺、和乐安康之类的。而被众人所信奉的“狐仙娘娘”温玖玖正身着粗布裙,洗手作羹汤,俨然一个贤妻良母。  阮筠悠悠转醒时已是晌午,刺眼的阳光照的她睁不开眼,她皱着小脸翻了个身,双手捂着昏昏沉沉的头,还没从酣睡中彻底醒来。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将她扶起身来坐着,因还没睡够,她索性不管,自顾还要去会一会周公。  温润甘苦的的茶水沾湿了干裂的唇瓣,她这才觉着渴,就势一饮而尽。及至一杯温热的茶水下肚,还意犹未尽,却又懒得睁眼,嘟嘟囔囔地吐出两个字:“还要。”  也不知是谁这般听话,果真又续了一杯喂她喝下。茶香萦绕在唇齿间驱走了大半困意,但闭着眼枕着软枕实在太舒服了,阮筠挣扎了片刻,还是决定再歇会儿。  “该起了,睡久了仔细头疼。”熟悉的嗓音中带了一丝陌生的温柔,好似昨夜辛辣的酒水里蕴出的一抹甘甜。是陆筌?不会吧,一定是错觉。阮筠眼皮抖了抖,闭的更紧了。  “小懒猫。”一声轻笑在阮筠耳边炸开,她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像一只炸了毛的猫。熟悉的微糙的指尖沿着她下巴一路下滑到颈窝处,一路揩去漏下来的茶水。  最敏感怕痒的脖颈遭受突如其来的“袭击”,她忍不住笑出声,连忙缩了缩脖子。睁开眼看着眼前的罪魁祸首,她这才发现身后的“软枕”原来是陆筌的手臂,而自己正以极其暧昧的姿势窝在他的怀里,蜷缩着身子像一只乖顺的猫儿。  眼前人桃花眼微弯,薄唇稍稍上挑,难得的和煦明朗温柔醉人,落在她眼里却全然变了样。  山颠水倒必为大祸,阮筠大惊失色,一动也不敢动,一双杏眼里满是惊慌失措,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你干……干嘛?别凑这么近,离远点!”  积雪初融汇成的两潭清泉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到轻微的呼吸声都十分清晰,美色当前,阮筠本该扑上去投怀送抱的,如今却脸红的像煮熟的虾,好容易积攒起几分汹汹气势,却被陆筌轻松平常的一个“不”字打败。  她举旗投降。  等等,好像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为何在我房里?”  “你不记得了?”陆筌微扬眉,稍眯着眼,一手撑着墙壁,宽大的袖口滑落下来,骨感白皙的手腕上有一道红痕。  记得什么?阮筠心虚的往后缩了缩。对了,昨夜自己不是在庭院里和阿漪喝酒么?她就记得两人同病相怜,互诉衷肠,像喝水似的喝了大半坛子酒。然后……然后……想不起来了,应该是醉倒了吧。  完蛋,上回醉酒好歹还有零星的记忆,这回直接断片了。天哪,自己应该没有酒后吐真言的坏毛病吧?阮筠觉得有必要含蓄地问一下:“我……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没有。”  阮筠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一口气才嘘到一半又被陆筌一句话吓的彻底僵住。他一字一顿:“只是非拉着我和你一道睡而已。”  他一本正经,阮筠如遭雷劈,指着他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你你你你……我我我……”真的是生无可恋,太丢脸了,饶使她脸皮再厚此时也有些挂不住了,她捶胸顿足:“我要去跳楼,别拦我!”  “这你也信?莫非你……”戏谑十足的语气配上他意味深长的眼光,阮筠恍惚觉得眼前的陆筌生了一双毛绒绒的狐狸耳朵,狡猾的可恨!她咬牙切齿,一再告诫自己要冷静,气沉丹田,还是没忍住怒吼道:“你给我滚出去!”  “还是睡着的时候可爱些。”陆筌微一耸肩直起身来,面上云淡风轻,心下实则万分开怀。昨夜她的确没干什么事儿——除了拽着他的手腕不许他走,拖长了软软糯糯的嗓音要抱抱。一整夜她柔若无骨的手将他的手腕箍的那样紧,以至于现今还瞧得见一圈细红的痕迹。  软绵绵白胖胖的一团缩在怀里的感觉并不差,他难得好睡,一夜无梦。  他思绪飘渺间,不经意又微微勾起唇角,落在阮筠眼里却成了*裸的嘲讽与讥诮,她重重地哼了一声,鼓起腮帮子往沈漪房里跑去,身后陆筌不轻不重的声音却如一字不落的随风飘入她的耳中:“包子脸。”  士可杀不可辱,阮筠捏紧了拳头,想了又想还是没勇气转过头一巴掌招呼到他脸上,于是泄了气灰溜溜地跑进沈漪房里。  昨夜秦桓运功替沈漪渡走了大半酒力,因此今日她起的很早,正一心一意编着绦穗,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扑面而来,她下意识伸手去接。  阮筠扑在沈漪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陆筌的种种罪行。沈漪忍了又忍才很厚道的没有笑出声。  就在沈漪安抚怀中情绪崩溃的阮筠时,青衫一角落入眼中,秦桓正倚着门,装模作样的拿折扇扣了扣门扉:“收拾收拾,该走了。”  赵婆婆和温玖玖备好了午饭,定要留他们用过再走,四人再三推辞无果,只得应从。饭菜有情,阮筠又想起爹爹做的菜,不一样的味道,却有相似的情分。  温玖玖将他们四人送至村口,一条蜿蜒的小路旋上山巅,连绵起伏的山峦隐在云雾间,南边最高的一座山便是清河山,隔着茫茫云海依稀能瞧见半截山腰。  “我就送你们到这儿了,诸位恩情赵温氏铭记在心,一路保重。”温玖玖低眉敛目欠身行了个礼。  阮筠将她一挽,顺势将她掺起,笑吟吟的道“温姐姐,你以后有空来清河山找我和阿漪玩。”  温玖玖促狭一笑:“自然。二十年后若你们还没出嫁,少不得替你二人谋划谋划。”她眸光一转,悠悠然勾了陆筌一眼,笑意更深了。  陆筌的目光顺势也向阮筠投来,她红着脸别开眼,假装专心致志的欣赏满目山川。  沈漪嗔了温玖玖一眼,心却早已飘回缥缈峰乾坤殿,想着满池的荷叶应已露了尖儿,过两日恰好去摘了嫩芽来入茶。  倏然间她觉得下颚微凉,低眼一看是一把折扇,不禁微觉惊诧,疑惑的看着执扇的秦桓,他正眯着丹凤眼笑的慵魅,低醇的嗓音似经年陈酿,醺醺然十分醉人:“二十年那样久,岂不辜负好时光?师妹不若随我同游天地,共赏山河?”  “啪”的一声响,秦桓吃痛收回手,眉间攒了三分幽怨,凤眼流光十分委屈可怜,阮筠却并不吃他这套,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嫌弃:“师兄你老毛病又犯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飘渺峰和蘅芜峰隔的甚远……”某人无力的狡辩被阮筠恶狠狠的瞪了回去。  “大……大哥哥。”娇怯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衣袖被生了老茧的小手微微拽住,秦桓回首低眼,微扬眉,弯下腰摸了摸她的头:“蘋儿?你怎么来了?”  白蘋一身素净的裙衫洗的发白,更衬的小脸削瘦身骨羸弱。一时间见着许多生人,她有些羞怯,往秦桓身后挪了挪,从怀里取出包的整整齐齐的油纸包,一双圆溜溜的墨瞳含着娇怯与期冀:“爷……爷爷说大哥哥要走了,叫我来送送。这是我刚做好的肉包子,大哥哥你带着在路上吃吧。”  “这几日承蒙白老翁照顾,又收你们这么多好吃的,怪不好意思的。”眼看白蘋眸光黯淡,秦桓笑着一手接过油纸包,一手从怀里取出一支玉笛,话锋一转:“这样吧,我送你一支玉笛当作回礼可好?”  他手里的玉笛通身青碧,甫一现世周身萦绕着淡淡的宝光仙气。笛身缠绕着一条威风凛凛的虬龙和一只端庄典雅的青鸾,纹理一丝一缕都十分细腻,因此连鳞片和羽尾都看的十分清晰。如此罕见的宝贝就连沈漪也一时看痴了,白蘋何曾见过这等好玉雕刻成的笛子,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里爱不释手。  “等等!笛子借我看一下!”温玖玖不由分说一把去抢白蘋手中的笛子,小姑娘又惊又怕,往秦桓身后躲去。  谁知温玖玖竟暗动法力势要将玉笛抢到手,白蘋哪里躲的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玉笛落入别人手中。  秦桓一边安抚着受惊的白蘋,一边看向面色凝重的温玖玖:“怎么了温姑娘?这玉笛有何问题么?”  温玖玖盯着手中玉笛仔细琢磨了很久,最终长叹一口,眉眼间是掩不住的疲惫落寞,她自嘲一笑:“终究是我太痴,找不到了,真的找不到了。”她将玉笛还给白蘋,柔声道:“方才吓到你了吧,真抱歉,仔细收好啦。”  白蘋握紧失而复得的玉笛微微摇头,又用力点点头。  “温姐姐,到底怎么了?”阮筠看着情绪低落的温玖玖,微微蹙眉。  “这笛子和当初赵郎赠与我的定情信物十分相似,只可惜那笛子被我不知遗落在何处了。方才我一时眼花,还以为是旧物呢,仔细瞧来花纹却有些出入,怪我太心急了,失了分寸。好了,时日也不早了,趁着天亮你们赶紧上路吧,再晚些山路就难走了。”  “大哥哥,你还会再来么?”  秦桓身形微微一顿,展颜笑道:“当然会。还记得上回我吹给你听的曲子么?等蘋儿能将这曲子吹好,寻着笛音我就来啦。”  “隔的很远你也听得见么?”  “哪怕海角天涯,我也能听见。”  离开玄丘村归途踏上,一行人的身影渐渐隐匿在交叠的葳蕤枝叶中。 第二十四章 蘅芜峰上梅花桩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待玄丘村彻底淡出视线,阮筠又面临一个极大的难题了。她是不肯与陆筌共乘一柄飞剑了的,沈漪又不肯带她,秦桓的三千红粉她真的很怕。  看着面前三人好整以暇地站在飞剑上,阮筠十分幽怨气闷,早知打死也要学好御剑术的。  看她磨磨蹭蹭迟迟没有动作,陆筌微皱着眉头“啧”了一声,袖袍一挥将她拉到身边。斩灵与他心灵相通,立时直冲云霄。阮筠还来不及害羞,蓦然离开地面百丈的恐惧感就已经将她淹没。  陆筌很好笑的侧眼看着身边小脸煞白的阮筠,毫不客气地嘲讽道:“分明是只懒猫,怎比老鼠还胆小?”  好容易稍微适应了,阮筠连忙缓了口气。脸不争气的又红了,她毫无底气地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你管我!”  “师兄管师妹是应该的。”被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堵的哑口无言,阮筠彻底明白了什么叫自作自受,也了解到陆筌有多么小心眼并且狡猾奸诈。亏她从前还以为他是多么严肃庄重的一个人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自己还是太年轻了,阮筠在内心长叹。  一路饱受陆筌惨无人道的折磨,阮筠身心俱残。沈漪半道与他们分别,直奔飘渺峰。秦桓则先去清河殿复命。陆筌带着阮筠回到蘅芜峰,刚落地阮筠就直奔凌波楼,把自己扔到榻上抱着薄褥出神。  不经意间触及怀中绦子,阮筠适才想起要将之系在扇柄上。翻开箱底,将折扇一展,赭色并桃红的绦穗随风摇曳,扇面上殷红的两行小字微颤,一如她的心摇摆不定。白玉扇骨握在手心渗出一丝侵骨寒凉,使她心神微定。  从别后,竟已五六年。当初稚嫩少年模样已在脑海中渐渐模糊,俊俏的面容被薄雾掩住,只眉宇间的英气还熠熠生辉,愿他傲骨铮铮从未屈服,滚滚红尘磨不灭他的棱角。  也许在某日某地,他也会偶尔想起那些天被大雪掩埋的尚书府,里面有个病殃殃的小丫头和壮志凌云的小世子,还有遍地哀嚎的大梁难民。  次日天边初破晓,辉煌的宝殿被浓雾掩住,鹤飞不见羽唯见朱丹顶。  阮筠一路瞌睡连连,薄绡勾枝鸦鬓缠叶犹不自知,冷露湿衣青丝乱,朦胧双眼春情含。及至推门入殿,亮堂堂的宝光如霞搅碎了混沌,她方清醒些许,端端正正行了礼:“给师尊、师叔请安。”  上位端坐二人,一个是须眉飘飘鬓角斑,一个是眉目凛凛肩甲宽,正是清远与清夔。  “起来吧。可知为师今日唤你来所为何事?”  “徒儿不知。”  “百年一届的长生宴还有两年就要召开了。”清远捻着胡须,意味深长的看着殿下迷迷糊糊的小徒儿,见她仍旧不知所以,不禁微微摇头,也不知这几年对她过于放纵是福是祸,他不得不明说:“届时你与唐棠的论道可有把握?”  一语惊醒梦中人,阮筠彻底睡意全无目瞪口呆,天知道她早把这茬儿抛诸于脑后,什么论道啊说的好听,不就是赌斗么。完了完了,只有两年了,肯定打不赢啊,要不还是赖账吧?  她眼珠子转了转,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清远无情地打断了:“三年前长生宫下帖宴请百余仙门,已昭告你二人论道事宜。哎,筠儿你年纪尚小,仙骨初得小成,剑道刚入门槛,只怪为师当日过于气盛,一时答应了这赌约。你只尽力便是,切勿勉强。流霞飞仙裙虽好,如今也不过恢复了小半实力,实在输了,为师再赠你一件金缕衣便是。”  清远袖袍一挥,一件金灿灿的短甲凭空出现,漂浮在半空中。阮筠被金光晃的眼花,说实话她对这种“豪气”冲天的谈不上半分美感的纯金马甲实在提不起半点兴趣。  “看来你很喜欢,那也好。”等等,从她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中怎么看出喜欢来的?师尊一定是老眼昏花了。然而清远接下来的话让阮筠彻底明白,他其实是老奸巨猾。  “你真的不要太有压力,实在不想去也可以,告诉为师,为师帮你挡下。虽然我清河殿从未有过不战而逃的弟子,虽然近百年来与同门论道清河弟子十之九胜,虽然……”  “师尊你别说了,弟子一定会尽力取胜的。”他在说下去,阮筠真的要无地自容了。  清远很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不愧是本座的弟子。既然如此,这两年你便勤快些,白日上独孤峰随你四师叔练剑,晚间来清河殿随为师修仙法。事不宜迟,清夔,你带她去吧。”  看着面前不苟言笑的清夔,阮筠心尖抖了抖,连忙低下头一拱手:“辛苦师叔了。”  “随我习剑很难,你做好准备。”  不过想想唐棠傲气凌人的表情,阮筠就十分不爽,还有,她竟然扯陆筌的衣袖撒娇?阮筠早就憋了一肚子气了,恨唐棠恨的牙痒痒,断不肯输给她,于是咬咬牙道:“师叔放心,为了清河殿的荣耀,刀山火海弟子都绝不退步。”  阮筠说的大义凛然,当即随清夔去了。对于阮筠尚不会御剑术清夔很不满意,却也没有过于苛责,一路带着她来到独孤峰后山。  虽是春浓夏近,别处早已花枝葳蕤,独孤峰上却是一派萧条凛然怪石嶙峋。越过峰顶至后山,却又是难得的一马平川,满满当当设满了梅花桩。这桩子说是梅花桩,却比梅花桩更奇特。一截截铁木桩子顶头削的圆润尖锐,远远望去好似一张针毯,有一个红袍男子正端坐在针毯中央。  这便是清夔师叔座下唯一弟子陈钰卿陈师兄吧?阮筠琢磨了片刻,举步往前想看看清楚,眼看人影渐渐清晰了,突然千百道凛冽刀影扑面而来,几乎是同时她心神一紧疏影出鞘,连连挽了几个剑花。但见剑气撕裂长空呼啸远去,劈在铁木上没能留下丁点痕迹。  剑花与刀影轻轻一碰,刀影只微微扭曲穿过剑花直冲阮筠命门而来。  “钰卿。”清夔看着大汗淋漓的阮筠,却并没有出手相助之意,只再平常不过的唤了一句徒儿的名字。  陈钰卿应声而动,红袍绮丽如霞猎猎生风,他竟迎面与剑花撞上,肆虐的剑气近在他周身寸尺内转眼间却尽数崩碎,他的步伐都不曾一滞,呼吸间便落在清夔身前,拱手作礼:“师尊。”  而阮筠眼前的刀影却越逼越近了,明晃晃的一片让人背脊生寒。明知陈钰卿有意试探,她有她自己的傲气,断不肯求助于清夔。  火将燃眉,她反而冷静下来,仔细观摩起铺天盖地的刀影。怎么会那么多?她虽不曾用过刀,但刀剑相类,一般说来一招之内至多三两个剑影。  传闻当年清远师叔创青莲剪叶剑阵时一招内出四十九道剑影,已是冠绝天下。而如今,陈钰卿不动声色便出千道刀影?  心中有了定数,疏影归鞘,阮筠双手齐动飞快捏来一个诀。一道似水华凝练而成的淡蓝光晕从她指尖蕴出,她杏目怒张,原本紧皱的黛眉此刻倒竖起来,娇斥一声:“破。”  已逼至眉心的刀影应声破碎。阮筠松了口气,一身冷汗使得白如细盐的雾绡微透,她心中舒了口气,从容不迫的行了一礼:“闺阁之中已慕陈师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风流奇清。”  阮筠虽不是小人,也绝对跟君子不搭边。她就跟张牙舞爪的小老虎似的,体宽量窄,睚眦必报。陈钰卿摆明看不上她要试试她,那她偏也要拆他老底,让他脸上也挂不住。  果然,一听“闺阁之中”、“风流奇清”,陈钰卿原本挑起的唇角微微落下。本该是冰冷的语气,偏生出自他口里又十分温柔细腻:“阮师妹大名我也略有耳闻,不知师妹御剑术练就的如何了?”  阮筠嘴角的笑意垮了三分,嘴上还要硬撑:“师妹天资驽钝,不比师兄聪慧敏捷,曾问鼎殿试,摘得甲一状元郎,故而这御剑术的参悟要慢了些。”  现下确定阮筠确确实实知道自己的来历了,陈钰卿顿时收敛了许多,若真让她将老底给捅出来难免面子上挂不住。他展眉一笑:“师妹过谦了,方才是师兄唐突了,但足见师妹大智大勇,临危不乱。还请师妹海涵。”  “师兄哪里的话,不敢当,不敢当。”阮筠本是气他不言不语暗中出手试探,但深知他并无恶意,如今见他坦然示歉,她自然也不会咄咄逼人真去拆他老底。而且,面对这一张祸水级别的容颜,她也实在干不来“辣手摧花”的缺德事儿。  陈钰卿生的极为妖孽,用沉鱼落雁来形容也不过分。一般女子轻易都不着红衣的,因赤红极艳,但凡肤质稍差一点的都会被衬的枯黄憔悴气色大减。而他穿来一身红袍,便好似这红袍生就该他穿的,不但衬的他气色极佳,更不显一点娇柔之气,别样雍容大气。加之他一张精巧的瓜子脸白如玉,眉如柳叶弯刀斜挑入鬓,眼角一点痣盈盈如泪,薄唇不点而赤若涂朱,分明该是绝代佳人,偏生轮廓柔中有刚,乍一看恍如神仙妃子,细瞧却不失阳刚之气浩然之风。  “寒暄够了?”一直被晾在旁的清夔终于开口了。被他目光一扫,阮筠不自觉哆嗦了一下,再看陈钰卿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她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应该不会太夸张吧?  “上梅花桩。” 第二十五章 犹记陈家状元郎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陈钰卿身形一闪快如奔雷,眨眼间已稳稳立在一根桩上。但见他脚尖点桩尖,含笑望着阮筠。阮筠自然不甘示弱,一咬牙一步踏上。脚底突然一阵刺痛,她连忙御风减轻了脚底压力,身影晃了晃好歹还是稳住了。  她面上挂着浅笑,心中却已经在鬼哭狼嚎了,痛,真的痛啊!这铁木可真结实,她的剑气都没能在上面留条印子,万一要是摔下去了被戳这么两三下……画面太血腥,她不敢继续往下想。  清夔点了点头:“很好。先掉下梅花桩者,败。钰卿不许出刀,开始吧。”  “等等!”阮筠声调陡然拔高,手中却也没闲着,疏影微微一动挽了一个剑花。有没有搞错啊第一天就直接打?然而放眼望去四周哪里还有清夔的身影?阮筠不由得气结。  赤红的身影已欺至她眼前,她本就来气,立时长剑一振狠狠甩出一个剑花。见识过陈钰卿变态的防御,她自然不敢托大,剑花一甩的同时身形极速退去,一连晃过五六个桩。  凌厉无比的剑锋到了陈钰卿跟前就如同琉璃玉珠般脆弱的崩碎了,让阮筠很是郁闷,甚至怀疑他身上穿着的是另一件流霞飞仙裙。  手中剑光时不时大盛一番,她本就消耗极大,偏偏陈钰卿宛如附骨之蛆紧紧黏着她,让她不由得恼怒。  眼看一点点被追上了,陈钰卿五指作爪往前一抓,阮筠身形一转向左侧躲开。爪风狂劲,在她右肩上划开一道口子,露出雪白圆润的肩头。  她又惊又羞一时心神不守,御风心法一乱身形顿时下沉,桩尖如针刺难以立足,她便歪歪斜斜跌了下去。  被阮筠嗔怒的目光盯的有些不好意思,陈钰卿摸了摸鼻头:“意外,意外。”  一件玄色长袍迎面落下,将半露香肩的阮筠挡的严严实实的,冷漠如万年玄铁的声音和陈钰卿的温柔细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长记性。”  面对突如其来的苛责阮筠很没所谓的撇撇嘴,她也知道雾绡薄啊,但是耐不住它好看啊!当然,她可不准备很这块木头说这些,反正他也不会懂。拍拍手准备挣扎着爬起来,一会儿还要去师尊那儿听道呢。  眼前人俯下身来,一个不留神,她竟然已经被稳当当的捞起来。阮筠愣愣的看着陆筌,想要出口质问他干什么,但是被他阴沉的脸色给吓的噤声了,十分乖巧的任由陆筌一路将她抱走。  “其实,我自己能走。”  沉默。  “你怎么来了?”  沉默。  “你看,月亮出来了。”  沉默。  阮筠认输:“你到底要怎样?”  “你和陈钰卿很熟?”陆筌面色无改,幽幽的瞥了阮筠一眼。  “今天刚见啊。”  桃花眼眯了眯,上下打量着她:“你好像知道他挺多事。”  “不多,但是知道一点。”  “说。”  “我为什么要说啊?”当然这种话阮筠只敢在心里叫一下,面对喜怒无常的陆筌她是绝对不敢的,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咳咳。其实一开始我也只是猜测,不过如今已然印证。陈师兄是三十年前拜入清河的对吧?当年还是大梁沈氏景和帝主正统江山,号开元六年。当年明君贤臣,政道清明,百姓不愁温饱,自然有闲情读书,儒道昌隆一时。就在这贤才辈出的时代里,科举开考,文人墨客齐聚帝都。最终世家骄子、早已名声在外的名士贤才却都败给一名年仅十四的布衣少年。”  “十四岁的状元郎可谓少年奇才,景和帝十分欢喜,立时授予翰林院五品官职,赏赐珍宝无数,可谓羡煞旁人。若是换了任何一个人,必将从此飞黄腾达,从此平步青云。可当时的皇太子游手好闲、荒淫无道,听闻这个状元郎貌似芝兰无双,竟心起邪念。太子假借礼遇贤才之名宴请命中状元的少年,实则暗中图谋不轨。但那少年又岂是愚昧无知之徒?他早知太子绝非善辈,假病推辞了。几次三番下来,太子终于耐不住性子了,直言威胁恐吓,甚至暗中诬陷,害其差点官职不保。看清帝王家肮脏,知晓当朝太子有失正统,少年也有些心灰意冷。加之少年轻狂高傲,被太子多番羞辱,甚至要他做娈童,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于是他索性弃官,连夜逃走,只留下一封书信明写太子失德,直指沈家江山不久矣。景和帝差下令缉拿少年,甚至出动了一千龙虎军精锐,最终却无果而归。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自毁容貌、隐姓埋名归隐山林,总之再也没人见过他。”  “这少年就是陈钰卿。”一路斩灵破风断云,呼啸落在清河殿前。阮筠瞅准落地的时候,一下子从陆筌怀里蹦跶下来,刚落地右脚掌一阵钻心的疼,她没忍住倒抽了一口气。  陆筌原本稍霁的面色又阴沉下来,眼见大事不妙,阮筠溜圆的眼珠转了转,决定溜之大吉。  “师尊,您来了啊!”  趁陆筌回首的空档,阮筠一瘸一拐但却很迅速地冲进偏殿,敛裙在蒲团上坐定,一本正经地念起心法。  漫山遍野的仙花瑶草开了又谢,葳蕤春去萧条冬来,万物尽轮回。唯有淙淙的清河日夜不停的流淌,赤红的锦鲤不知疲倦的嬉戏。  飘渺峰上一池碧绿未曾凋,荷叶幽香四季存。池边一株千年枯槐上细长的绦穗迎风舒展,远远望去好似半树花开。  垂垂绦穗织作五光十色的帘幕,半掩巍峨耸立的宫殿。殿内案前端坐着谪仙般纤尘不染的清绝,他手执狼毫,锁眉悬腕凝神。但见他一动,笔锋舞墨,行云流水间满纸剑拔弩张,隐隐有剑意溢出纸外。  “砰”的一声脆响,浓郁的茶香掩住了墨香,清浅的碧色沁上雪白的宣纸,眨眼间蚕食了铁画银钩,晕开淋漓的墨汁。  清绝抬眼恰看见原本睡的安祥的小徒弟皱了皱眉,清丽姣好的睡颜上泛起一丝不安。他眉心随之一皱,在心底一声长叹。  不去理会被她打翻的茶盏,伸手将她抱起,一路轻缓无声地走向内殿。软软的一团捧在臂弯里轻若无物,若非隔着轻薄的衣衫传来温热,他几乎要以为怀里空空如也了。即便目视前方,总有不听话的余光向下移,悄悄打量着她清瘦削弱的身姿。  清绝脑海里一闪而过一个念头,是该将她养胖些了。他小心翼翼的将怀中人儿放在榻上,顺手替她盖上薄褥。  看到她远山黛眉长舒展,浅笑如春水般荡漾开来,清绝松了口气,转身欲离。谁知宽大的衣袖被纤白的手指紧紧攥住,他只得无可奈何的立在榻边。  榻上沉沉入梦的沈漪朱唇微动,轻声的呢喃带着浓浓的睡意,清脆中夹杂一丝沙哑,慵懒而娇俏的腔调本是十分惹人怜惜,便好似春雨如酥催人醉。她吐出来的三个字落在清绝耳边偏生让他有些不舒服,仿佛夜雨霖铃寒霜降,霎时间浇冷了方才微热的心头。  她说:“秦师兄。”  轻轻抽出衣袍,清绝转身而去,因此恰恰错过了沈漪后头的话。她说:“师尊……要师尊……。”  一路步履沉重,清绝想起近日秦桓的确往乾坤殿跑的特别勤快,或是送些小玩意儿,或是邀沈漪一同练剑。沈漪和秦桓似乎也挺投趣,二人时常在院里嬉闹,朗朗笑声时而惹的殿里的清绝无法静心入定。  从前是阮筠来带着沈漪四处捣乱,如今又换了秦桓来给他添堵。一说就应,让清绝略不舒服的身影出现在了乾坤殿前,他微不可查的眯了眯眼,阔步而去。  “师叔,阿漪可在?”青衫隽秀俊朗,一贯飘然潇洒。  “她睡了。”清绝负手而立,凛然如长剑出鞘,眼中锋芒微露:“即日起她要闭关,你不必来了。”  秦桓不避锋芒,身骨直立,朗朗笑问:“何时出关?”  “无定。”不再多言,清绝拂袖回殿。此时北风萧萧,吹的天地色变枯枝狂舞,老槐树上各色绦丝缠绵纠结成团,难解难分。  秦桓似笑非笑的立在原地,他觉得好笑,却又笑不出来。何时那个孤清决绝的七师叔竟也诌起了蹩脚的谎言?长生筵在即,沈漪必是要去赴宴的,怎会在此时闭关?  终究,曾经再如何不沾染世俗烟火气的清绝也免不了俗、绝不了情,落入了红尘圈套。或许是命中注定吧,可这一场风花雪月里,风雪是刀子做成的,月是堕下的陨石。  秦桓不由得想起了温玖玖,沈漪同她何其相似。明知有违天伦,仍固执不放。可笑的是明明是两情相悦,可天不认同、世俗不理解,那便成了罪过,遭人唾弃与白眼。他提起腰间的酒壶,灌了一口酒,喉咙火辣辣的烧,他心中反而平静了。  温玖玖已然一错到底,并为之付出了代价。秦桓不愿见沈漪重蹈覆辙。可真的是他一己之力可以干预的么,他有些不确定。 第二十六章 含羞低眼不肯见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小雪初临,天女散花般的落下,让光秃秃的枝头开满了冰花,萧杀中蕴育着生机。天地尽裹银装,一深一浅的两道红色身影便十分惹眼了。  流霞缱绻疏影横,剑影破风刀光转,阮筠和陈钰卿二人连连过招,竟不分上下。  阮筠一面挥剑刺去,一面笑道:“师兄,当心了。”  剑锋一往无前锐不可挡,陈钰卿面色微凝,提刀堪堪挡下,却也被震的退后几步,他微舔了舔唇角,别样妖异邪魅,举刀砍去:“再来。”  天边一口宝剑徐徐而来,玄袍与青丝齐飞。阮筠心中“咯噔”一下,微一挡砍来的刀,借力急速退去:“我先走了,改日再来。”说话间已踏上疏影,只离地寸高,御剑飞速抽身而去。  “看来她很不待见你。”陈钰卿瞅了一眼陆筌,笑吟吟的转身离去。  陆筌扬了扬眉,望着前方绰约窈窕的一抹艳红,他突然发觉转眼间那个肉嘟嘟的小姑娘竟然也出落的玲珑有致了。  “你在躲我。”玄色的身影宛若一座山巅从天而降,生生挡住了去路。  阮筠不得不停了下来,笑的很虚伪:“师兄你真会说笑,我怎么会躲你呢。”  “为什么?”  被无情的拆穿,阮筠暗自腹诽:你以为我想躲啊?谁让你最近总是往我眼前跑,还奇奇怪怪的笑,很可怕的好不好?搞得整个清河殿都在传流言蜚语,拜托,我好歹是个正经的姑娘家,不要害羞一下的呀?  “绝对没有。”阮筠决定咬紧牙关,抵死不认。  陆筌深深的盯着一副大义凛然模样的阮筠,思绪又开始飘渺不定。她从前肉嘟嘟的鹅蛋脸清瘦了几分,眉眼依旧灵秀,出尘脱俗的清丽,依稀有遗世独立的意味,丰润未满青涩有余。颦蹙间银牙紧咬,依旧是倔强性子。他暗想:怪道这两年她身边总众星捧月般的围着许多男弟子。  眼看陆筌出神,阮筠心思微转,小心翼翼的提起一口气,预备转身就走,却被冷冰冰的“上来”两个字打碎了满怀的如意算盘。  “不要。”阮筠想都不想,一口回绝。  “师尊召你前去。”  “我自己会去。”就是多废些时间罢了。  “上来,别让我说第三遍。”  虽不是头一回领教陆筌的霸道和不讲理,但今时不比昔日,外头风言风语传的沸沸扬扬,他还跟个没事人似的在她眼前晃个不停。  坦荡荡的也就罢了,偏她心里有鬼,如何能毫不避讳的与他走的这般近?踏下地来,将剑柄握在手心,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恼的将积雪跺的乱飞:“我偏不!”还觉不解恨,眼波一横嗔道:“呆子,偏要我同你去的话,打赢我再说。”  说话间将剑一提,凌空飞身刺去。阮筠无意暗中伤他,故而只使了三分劲道,陆筌微一侧身便避开。她一剑扑空,脚蹬树干借势转身,在空中连连挽了两个剑花都被斩灵不轻不重的挡下。  二人拆过十来招,阮筠攻势渐渐凌厉。陆筌只守不攻,被逼的连连退了几步,抵上一株合抱粗的柏树。实在无路可退了,他只得使了七分力气挑开剑光乍盛的疏影剑。  虽然阮筠这一年多剑术精进不少,与陆筌相比也不见得逊色太多,但她到底是个女子,论力气是万万不及的。再者未料他突然发难,毫无防备间竟被他挑翻在地,腕上一片酸痛,疏影也脱手落地。  只见陆筌伸手隔空一握,恰将疏影握在左手心。手执双剑,面迎风雪,他缓缓踱步而来,一贯清冷无悲喜,宛如九天谪仙君临,袖手人间。  阮筠很没骨气的被陆筌的气场慑住,竟觉得此时泠然如冷月寒星的他别样丰神俊朗。眼见他一步步紧逼,她暗下捏了一把碎雪,心想绝不可屈于美色,拿准主意待他欺近便洒他脸上,趁他迷眼再夺过疏影逃之夭夭。  她将手心碎雪往他面前一洒,见他桃花眼一闭,心下大喜,赶忙劈手去夺疏影。谁知事与愿违,剑没抢到手也罢,反被他微一用力从地上带起身,一个趄趔扑到他怀里。  细腻的锦缎贴面,淡淡的檀木香萦绕在鼻翼,阮筠脑中登时一片空白好似铺满了鹅毛大雪。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小腹一紧,她已被陆筌一手抄起提在半空中。丹田受制,她想要反抗都无力,只得一路蹬脚踢腿折腾个不停,无力的抗议道:“放我下来!听见没,臭呆子!”  可惜她像清河中的锦鲤一样不停的闹腾对于陆筌来说完全不痛不痒,箍在她腰间的劲儿不曾松懈半分,反倒是她一身骨头都要散架了。她挣扎的动作渐小,嘴上却依旧不停,:“你这是强抢民女,快放我下来!”  “呆子。你再不放开我有你好看的!”  “我要向大师兄告状,你欺负人!”  硬的不吃,那就来软的:“师兄,你累不累啊,你放我下来好不好?这样你累我也难受啊。”  一路上闭口不言的陆筌终于发话了:“你果真要我放开手?”  他话里隐隐含着一丝笑意,但阮筠只顾着欢喜的将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哪里还关心这些。  “那我可真放了啊。”  腰间的力道微松了三分,阮筠喜上眉梢,眼看就能落地溜之大吉了……等等,地呢?稍将眼低了低,但见山峦起伏,云雾缭绕,原已行至百丈高。心中一紧,她连忙把眼一闭,将陆筌松了五分的手臂硬生生又掰紧:“开个玩笑而已。”  算了,大不了一会儿到了清河殿前自己跑快点,别给太多人瞧见就是。阮筠瘪瘪嘴。  “到了。”  斩灵还没停稳当,阮筠便急不可耐的睁眼从陆筌手中挣脱开身,刚落地站稳脚,一望四周她险些腿一软又跌一跤。只见百十号弟子齐整整立在殿外,俱瞪大了眼瞧着她与陆筌二人,一与她目光相触又赶忙低下头去装作没事人。  即便不听也知道他们窃窃私语的内容,总离不开风花雪月与八卦,阮筠全身止不住的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小师妹,还不进来?”  “大师兄!”自五年前顾沉开始闭死关,阮筠便再也没见着他。在这清河山上她最好的朋友是沈漪,但要论对她最好的人非是顾沉莫属了。顾沉一贯纵容她,替她背锅也背了不少。久别重逢,她岂能不欢喜?转眼间便将方才的不愉快抛之脑后,飞也似的奔向顾沉。  顾沉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多大的人了还毛毛躁躁的。”一双凤眼将她上下打量,笑吟吟的道:“嗯,不错。长高了不少,功法也有精进,看来这几年没有荒废。”  一旁的沈漪眼睛很尖,立时发现陆筌脸色阴沉到可以滴出水来了,心思微转,出声揶揄道:“阿筠你眼里只有大师兄,看都不看我一眼。”  阮筠正扯着顾沉的衣摆傻笑呢,刚转个头准备回话,却被低沉的嗓音抢了话头:“我眼里也只有阿漪你一人,你如何也不看我一眼?”  折扇“唰”的一声打开,青衫随后而来。秦桓一步步走的极慢,满是笑意的凤眼柔柔望向沈漪。沈漪却将目光投向大殿之上左侧端坐着的白衣清绝。但见师尊面色无改,甚至不瞧自己一眼,止不住的惆怅涌上心头,黯然垂首。  清绝看似古波不惊的眸光将秦桓牢牢锁住,手中薄胎瓷盏早已崩裂,只不过被他以仙气锁住,旁人看来依旧完好无缺。  一时间殿内暗波汹涌剑拔弩张,气氛分外凝重,迟钝如清夔都有所察觉,浓眉紧紧一皱。  “扑哧”的笑声打破了沉寂,众人目光齐齐投向笑的不合时宜的陈钰卿,只见他笑弯了一双月牙,眼角泪痣颤颤悠悠,好似娇嫩嫩的花萼上一滴欲落犹疑的晨曦清露。  “都到齐了吧。”幸好清远飘飘然而来在主位坐下,才使得古怪的气氛有所缓和。他须眉垂下,十分慈蔼:“百年一度的长生筵就在明日,期间各大仙门子弟齐聚,是难得的论道互勉的好机会。你们这一百零七人皆为我清河山殿精锐弟子,可代表我清河殿出席。在此本座有一句话要交待:同门切磋是好,但要点到为止。”  殿下一百零七人齐刷刷行礼,音浪滚滚振聋发聩:“弟子谨遵掌门教诲。”  清远捻须而笑,满意的点点头:“此去长生宫路途遥远,沉儿,你带领他们即刻启程吧。本座与二位长老随后就来。”  “是。”顾沉领命,携众人出殿,腰间吟风出鞘华光乍盛,他已一步踏上:“诸位师弟师妹,且随我同去。”  一百零五口宝剑齐亮,光影辉映间如星河璀璨。陈钰卿弃剑主刀,此时宝刀一出,锋芒毕露,竟不比吟风、斩灵、落月、无心四剑逊色分毫。  阮筠后知后觉的亮出疏影,企图滥竽充数。顾沉侧眼一笑:“只有这点还是没长进,上来吧。”如蒙大赦,她忙不迭凑上前,却被一只手拽住了衣领硬生生拖回来。  “大师兄领军,影响不好。”陆筌稍一用力就将阮筠拎到斩灵上,周身仙气将她牢牢锁定。顾沉沉吟了片刻,也觉得在理,便点了点头转过身去。  阮筠泪目,可怜她被陆筌封了穴道,既运不起仙气又动弹不得说不出话,只能苦着脸“嗯嗯”地表达抗议。  百人齐御剑,远远望去好似一片巨大的白布遮住了苍穹,阵势浩浩荡荡,径往西边长生宫去了。 第二十七章 共赏长生白玉堂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长生宫坐落在极西之地,万顷宫殿浮在青云端,远远望去仙雾缭绕,彩霞蒸腾。一座白玉雕成的大门缓缓开启,烨烨神光迸发,一阵环珮齐鸣娇笑连连,一十二名身着冰绡的少女鱼贯而出,霎时间如同百花齐放,脚下的积雪都似融成了溪流。  这些少女瞧上去不过二八年华,燕肥环瘦各有风姿,此时齐齐福身唱礼,笑靥如花,声音婉转如莺啼,直看的人眼花缭乱,听的人心酥骨软。  好似满眼云雾里落下一粒朱砂,唐棠着盛装华服脚踏一朵红霞款款而来,十二名女子散开分侍两侧,她居中欠身一礼:“唐棠恭迎三位帝君尊驾。娘亲闭关尚在要紧关头,静容师伯又掌长生筵诸多事宜,故遣唐棠来迎,万请帝君莫怪。撷芳园中已设席,请。”  自玄丘村一会再不曾见陆筌,唐棠心下挂念,悄向清远三人身后望去,见他果在其中,心下大喜,面上的笑也真了三分。  又想起往日还半打着讨流霞的名头去见他,现今却再没理由,好不恼怒伤心,对阮筠恨到骨子里。  眼下见阮筠身着流霞俏生生的立在陆筌身边,更是吃味不已,只碍于众人面前不好发作,硬生生吞下一口气。  一行人左迂右转走了盏茶功夫,初一立定,只见眼前风景陡然变化。遍地奇花争艳,锦绣团圆;佳木葱笼,虬枝遮天。明艳艳如御园春盛,原先积雪皑皑的苍茫景象荡然无存。  锦绣花柳簇拥着正中央琉璃搭建的戏台子,周边分设二十四座白玉凉亭以合抱之姿将戏台捧起。碧叶为盖将整个园子笼住,阳光透过枝叶打下碎影,四周镶嵌的明珠幽幽生辉,交相辉映下生出瑞霭层层。  资历老练的倒还好,那些年轻弟子初见这等奇观难免心神荡漾,竟有些挪不动脚了,当下不自觉感叹出声,窃窃私语起来。  清远坐首,左右分别是清夔与清绝,三人各占一席。余下弟子三人一席,分序而坐。清夔下手是顾沉、陈钰卿与陆筌,清绝下手则挨着沈漪、阮筠与秦桓。  顾沉那边是互不干扰,阮筠这边早已聊的热火朝天。陆陆续续又迎来许多仙门,空荡荡的园子渐渐热闹起来,眼见二十四座亭子已占满了大半。  一声清脆鸾鸣骤然响起,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只羽翼丰翠的青鸾鸟正收了一对足有五六丈长的双翼,慢慢落下地来。  百十来位白衫仙人从青鸾上下地随唐棠入园,且听门口小童口里传道:“北玄山到。”诸席众人起身作礼,北玄山众人一一还过。  阮筠见了那青鸾鸟好不羡慕,心想若是自己也有这样一只鸟也可不必非要御剑了,鸟儿生的这样大,在它背上如在平地上一般,飞的再高又有什么好怕的?  她心里打起了小算盘,凑到沈漪边上咬耳朵:“那鸟好漂亮,咱们也去捉一只来玩?只是不知道在哪里捉的到。”  “那是北玄山的护山神兽,你也知神兽过于逆天,通常难以长至成年,天底下成年的青鸾怕是只有两只了,栖息在北玄山千年之久了,你又到哪里去捉?”  “那我们就去北玄山掏鸟蛋,偷回来自己将养着,等个千百年不也长这么大啦。”  “仔细给青鸾爪子抓坏了你的皮。嘘,有人往这边来了,小声点。”沈漪笑嗔一眼笑嘻嘻混闹的阮筠,只见一个女子缓缓而来。  这女子一袭白衣胜雪,鸦鬓斜插羊脂玉簪,脚蹬一双素白的绣花鞋,一步一挪裙摆流苏摇曳,细腰扶风易断,十足江南烟雨灵气蕴育出的温软淑女。  她面上覆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白纱,只露出一双柳叶眼和一对新月眉,一般的眼角眉梢微挑,含了丝丝柔情媚意。虽不得窥见全貌,料想也是举世无双的娇美,兼之温柔典雅、圣洁端庄,真真如姮娥下凡。  “楚瑟拜见三位帝君。家父旧疾未愈,未能亲临,特命楚瑟问三位帝君金安。”好似空谷鹂音空灵而清澈,温软而娇媚,听的人如痴如醉,众人此时方知她原就是极富盛名的仙界第一美人楚瑟。  清远含笑颔首:“好孩子,起来吧。你父亲的顽疾……哎,不提也罢,你且带我问他安吧。”  楚瑟微微颔首,待与清远叙过话,也不急着回北玄山坐席,反走向阮筠三人席位。  眼看楚瑟莲步微移,渐渐近了,只觉她身上神采烨烨十分夺目,阮筠都看的痴了,沈漪也不觉有些出神。唯秦桓十分镇定自若,丝毫不受影响,自斟自酌,十分惬意,没有往日半点风流模样。  离三人四五步远时楚瑟方顿住步子,柔柔弱弱的唤了声:“秦......秦师兄,好久不见。”但见她有三分娇怯,双颊飞霞,眼波顾盼生姿,十足小女儿害羞模样。  阮筠不由得吃了一惊,只道怎么天下貌美女子都喜欢秦桓,连不食人间烟火的楚仙子都免不了俗?  秦桓迟了片刻方不急不缓的当下杯盏,微微一拱手,语气却很薄凉:“秦桓见过帝姬。”  “不必多礼,你还…还是像从前一般唤我瑟瑟吧。”  “往日有眼无珠唐突了帝姬,承蒙帝姬不罪已是万幸,怎敢再有冒犯?”  秦桓一番话说的郑重,言语间尽是疏离,听的楚瑟眼眶微红,眼见就要滴下泪来。  阮筠算是看明白了,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秦桓的性子她素来清楚的,分明是花花公子处处留情。如何面对这般绝色佳人反不欢喜,还冷言相对?难道是欲擒故纵?  这厢秦桓无动于衷,阮筠胡思乱想,那厢楚瑟立在原地进退不得,真真要瑟瑟发抖、泫然欲泣了。沈漪见她模样,竟不自觉生出同病相怜之感,是以出言道:“早闻楚仙子大名,不知是否有幸与仙子共席长谈?”  楚瑟十分感激的看了她一眼,顺势入席而坐。三名女子俱是花容月貌,此时凑在一席自然十分惹眼,不时有人将目光投向这边,只恨自己不能与之共席,心里十分嫉妒秦桓。  阮筠十分好奇的凑上前:“楚姑娘,你为何要带这面纱呀?”  楚瑟垂下眼帘柔柔一笑:“习惯了。”  “楚仙子天姿绝色,曾有众人为一睹仙子芳容将北玄山围了个水泄不通,后来楚仙子便轻纱覆面,不以真面目示人,否则今日岂不又要生乱?”一名身着道袍的少年缓缓踱步而来,他虽答了阮筠的话,眼睛却一刻不曾离开过楚瑟。  那人假作仙风道骨的将拂尘一挥,作了一揖:“在下玉虚观萧翊,久闻仙子盛名,心下倾慕已久,亭中已单设一席,不知是否有幸邀仙子同席论道?”  楚瑟虽然生性柔弱如水,有些娇怯,但这种场景也是司空见惯了,十分端庄的婉拒道:“楚瑟道行低微,再者与身边朋友尚有话说,萧公子还请另觅高人吧。”  “既然仙子不便移步,不知可否施恩让在下同席?”  萧翊都厚着脸皮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楚瑟又是一贯心慈手软,一时间没了主意,犹豫的看向身边的三人:“这……”  秦桓持酒的手微抖了抖,转眼间又恢复如常,一饮而尽,从始至终都不曾瞥这边一眼。  但阮筠一直洞悉全场,秦桓微有一点失态,立刻就被她看在了眼里,心里止不住的偷笑:你就装吧!还对人家冷冰冰的,明明很在意。  虽然不清楚秦桓为何要装模作样,但是阮筠绝不可能任由别人横插一脚。更何况萧翊这般死缠烂打,没脸没皮的,实在惹人厌的紧。还有一点连她自己也没发觉,自从知晓玄丘村的惨剧之后,她多多少少对道士带了一点偏见。  总而言之,她终于发话了,十分简单明了的两个字:“不可。”  其实萧翊也并非无名之辈,否则那么多楚瑟的倾慕者中,怎么就他敢先人一步上前套近乎?他乃玉虚观首席大弟子,论道行虽不及顾沉,与秦桓和陈钰卿也相去不远了,在同辈中也算拔尖。再者他生的白净,面如傅粉,加之一贯言语甜蜜,很会讨女子欢心,向来也颇受欢迎。  如今他都把身架放的如此低微了,还被一个小姑娘一口回绝,面子上如何过的去?当下僵立在原地,面上铁青,努力维持着风度:“楚仙子,这位姑娘是?”言下之意是:你谁啊?问你话了么,插什么嘴?  阮筠用看弱智的眼神,十分怜悯的看了他一眼:“玉虚观的席位在那边,左转直走。你可能脑子不大好,记得小心石阶,不用谢我。”  *裸的逐客令,还暗讽他眼瞎?萧翊怒了:“姑娘此言何意。”  “没什么意思啊,就是表达一下关心。”阮筠耸耸肩,一脸无辜:“你这么堂而皇之的就想坐下来,不问问主人么?不是脑子不好就是轻视我们清河殿咯?”  “你!”萧翊气冲冲的才说了一个字,就被阮筠打断了。  “三师兄,这人轻视清河殿,还凶我,我好怕。”  秦桓侧眼看着楚楚可怜的阮筠,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心里好笑又好气。气定神闲的放下酒盏,他这才看了萧翊一眼,很从容优雅的吐出一个字:“打。” 第二十八章 棠棣花开灼其华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对上秦桓毫无波澜的凤眼萧翊心中怒火莫名的一滞,但转眼间又被一个“打”字煽的怒火冲天,他咬牙切齿:“菩提台上,烦请赐教。”  对秦桓卖乖是一回事,对萧翊阮筠可不会嘴下留情:“你一个百八十岁的男子欺负我一个年纪轻轻的弱女子合适嘛?”转眼又去对秦桓装可怜:“三师兄,你就任由别人欺负我嘛?”  这厢萧翊气极,却又无可反驳,一双眼中几欲迸出火花。那厢秦桓实在被阮筠缠的没法,天知道他最见不得姑娘家撒娇装可怜了,当下只得认命的轻叹了一声站起身:“来吧。”  事态的发展显然出乎楚瑟预料,她哪里知道阮筠满肚子的坏水,只当那姑娘一片好心帮她却受了委屈,秦桓正要替她们出头呢。心下喜忧参半,正要站起身出言调解却被阮筠眼疾手快的拦下了:“楚姑娘你不必担心,我三师兄最是怜香惜玉,有他在绝对不会让你受到某些不自量力的人的骚扰的。”  本是替她应战,到阮筠嘴里却成了保护楚瑟了,不过追本溯源的确如此,落在别人耳朵里倒也合情合理。但秦桓是何等老辣的情场浪子,哪能不知道阮筠这点小心思,当下似笑非笑的睨了她一眼,她立马十分知趣的闭口不言。  秦桓与萧翊二人径走向菩提台,阮筠三人忙不迭跟上,一刹那众多目光齐齐投向中央的玉台。上菩提台显然不止是比武论道这么平凡的,通常不是有过节就是来炫耀道行的。没想到这长生筵还没开始,就有人坐不住了。  而且这上场的两人都不是籍籍无名之辈,皆又讨女孩子欢心,这厢两人还没斗上呢,底下莺莺燕燕就为了谁输谁赢吵作一团了。  “二位远道而来皆是客,一点小恩怨,何必非要动手?且看唐棠薄面,各退一步,就此揭过吧。”闻风而来的唐棠抢在二人动手出言劝阻,连忙赶来。  阮筠正拍手准备看戏,谁知半路杀出个唐棠,心下窝火,将柳眉一竖正欲发作,却被沈漪轻轻一拉制止。沈漪微踏上前,恰好挡住唐棠去路:“长生筵本是为促进八方论道交流而设,此时二位一战,恰好在筵席之前添个彩头,帝姬何必多虑?”  看到唐棠就忍不住冲动的阮筠也平复了心情,微微一笑:“对呀,论道此等大事怎么在帝姬口中就成了恩怨呢?”不理会表情微妙的唐棠,她转头冲秦桓道:“师兄,点到为止,手下容情啊,可别伤了萧公子。”  阮筠说这话的时候嗓门可不小,玉虚观那边虽隔的远,也听的清清楚楚,当下有人不服气了:“清河殿好大的口气。大师兄,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清河殿诸位弟子又岂是吃素的,立时有人站出来替秦桓助威,一时间场面嘈杂起来唐棠也压不住。眼看多说无益,唐棠有心上台,料想她往二人中间一站,二人也不好意思动手了,奈何被沈漪和阮筠二人堵的死死的。  屡遭拂逆,唐棠心下不忿,心思一转,却又笑开:“沈姑娘言之有理。既然客有兴,唐棠莫敢扫兴,这彩头我少不得也来添上一笔,聊以助兴。”她不理沈漪反冲阮筠笑道:“阮姑娘可还记得七年前你我的约定?不如你我先来抛砖引玉?”  深知其意,阮筠敛去怒容眯眼轻笑,弯弯的月牙里尽是揶揄,拖长了软糯懒散的腔调:“这一开始就落了主人的面子……”眸光顾盼间尽显狡黠,偏生要装作犹犹豫豫的温吞模样,好似小心翼翼的试探道:“不太好吧?”  只见阮筠古灵精怪的变着法奚落唐棠,好些人都觉着好笑,只是碍着长生宫的颜面忍住了。但总有孤胆英雄“扑哧”就笑出来了,轻飘飘的笑声此时宛如平地惊雷,霎时间就劈的唐棠面色铁青。  她面色一凛,一双喷火的双眼向笑声传来的清河殿,目光所及,众人皆是肃然自若,大多数弟子目光与之避之不及。然而当中总有底气硬的,比如陈钰卿此时就毫不掩饰的勾着唇角,还冲怒火中烧的唐棠挑了挑眉。顾沉很平静的微笑着,十分谦和的冲唐棠点了点头。  若只这也就罢了,偏偏唐棠抓住了陆筌面上一闪即逝的笑意,登时怒火攻心,反手间赤红欲滴的剑锋就已逼向同样艳丽赤红的流霞:“少说废话,看招!”  剑锋来势很急,阮筠轻轻一掌推开准备上前帮手的沈漪,口里不饶人:“阿漪,虽然她比咱俩加起来还要老,但咱们可不能二打一,要尊老爱幼!”  言语间是轻松平常,但她半点也没敢懈怠,脚尖点地身形急速后退,提了一口仙气将袖口一振,只见一道火红赤练自袖口飞出,硬生生挡下胭脂一击,她借势飞身踏上菩提台。  转身落定,清光一晃,疏影已牢握在右手,赤练缓缓收入袖口,她转身逆风而立,居高俯瞰。打眼望去是茫茫人海,但她一眼就对上了那双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桃花眼,刚萌生的一点怯意顿时间消散的无影无踪,她倏然间笑着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你知不知道流霞是崇明帝君送与妘姬的定情信物?”  举剑的唐棠懵了,围观的众人懵了,唯有陆筌很清楚这话是问他的。  此时风紧了,艳红的裙摆和长袖被撩起,乱舞的青丝遮住了她的面容,可陆筌的脑海里偏偏清晰的浮现出她的一颦一笑,好似一朵娇嫩可怜的芙蓉,摇曳生姿。  更该死的是他又想起那夜芙蓉醉了,扯着他的衣角可怜兮兮的嚷着“要抱抱”,一双溜圆的眼中蒙了一层水雾,波光软弱娇柔,纵使是铁石心肠也被滴水打穿了。  “嗯。”众目睽睽之下,陆筌难能可贵的答了话已经足够惊掉一排眼珠子了,他还从容不迫的又添了四个字:“我送你了。”  此言一出可谓是八方震惊,陆筌自己也是一愣。许是醉了吧?他想,难得一醉,醉了也挺好。  其实他不过饮了三杯,而他素来是千杯不醉的。酒不醉人人自醉,人不醉酒人醉人。  好似一片炽盛的霞光里芙蓉初绽,阮筠笑的眼儿媚如丝,眉稍弯如新月,声轻字重,她说:“我会赢。”  二人的话中有话,言语间似是而非,若非知情且机敏实难解其中深意。唐棠虽是知情,可惜并非聪慧绝顶,加之此时一心只想着快快击败阮筠,哪有心思去猜哑谜?但她心中莫名一紧,直觉告诉她这绝非好现象。她柳眉倒竖,举剑刺来,冷斥:“赢的人只能是我。”  一红一青两道剑光相接,一深一浅两抹红色身影密密纠缠,盏茶功夫二人便对拆了百余招,唐棠剑招更为凌厉,隐有优势。  但关键时刻阮筠总能不紧不慢的将杀招化解,加之身着流霞,一般招式伤她不得,唐棠一时间也奈何不了她。  唐棠显然没有容情之意,剑剑刁钻狠辣,流霞上已经被划出几道口子,沈漪和楚瑟在一旁看的提心吊胆。  而阮筠显然没有觉悟,仍旧不疾不徐的出招,并不急于攻破。唐棠的招式逐渐缓慢,也不复从前凌厉,众人正觉奇怪呢,只见阮筠猛然动了,招式突然间凌厉无比,逼的唐棠节节倒退。  唐棠有心反抗,奈何先时消耗太大,体内仙气耗尽,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哪里敌的过仙力正盛的阮筠?  胭脂横在身前,吃力挡住势头正盛的疏影,唐棠连连后退却也无法化解攻势,眼看要被逼下菩提台,她心知不可硬捍其锋芒,腰肢一软向后倒去,胭脂斜挑,渡过三分力道。  阮筠蛰伏已久,正待此良机,心知错过此时待唐棠仙气恢复如常自己决不能胜,当下袖中赤练飞出,悄无声息的卷上唐棠脚踝,微退两步暗一用力便将她拽倒。  惊慌失措间唐棠以攻为守,胭脂脱手而去,顺着赤练一路而上直指阮筠左臂。  眼看唐棠挣扎欲起,阮筠顾不得其他,提起全身仙力护在周身,不避反进生生吃了一剑。加之有流霞护身,胭脂只在左臂上划出一道不深的伤口。反观唐棠,还没来得及起身,已被架在脖子上的疏影拦住。  “我赢了。”阮筠俯视着面如土色的唐棠,疏影正抵在她的喉间。  “小心!”沈漪离得近,正看见胭脂剑当空转了个弯,眨眼间已抵至阮筠背心,她一声惊呼就欲抢上台去,奈何菩提台周边设了禁制反将她震飞,楚瑟连忙将她扶住。  陆筌与顾沉二人齐齐起身,御风急来,与秦桓三剑齐出却也未能将禁制破开。  眼看阮筠毫无知觉,千钧一发之际,忽然间一朵嫩黄色的棠棣花从枝头飘落,它看似随风缓缓而动,转眼间却已抵在胭脂剑锋,将凌厉的剑势拦下。  “愿赌服输,棠儿,不可胡闹。”端庄肃雅的声音仿佛九天玄女降谕旨,众人心底一荡,激动澎湃的心情慢慢平复。 第二十九章 风吹花散落谁家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娘!”阮筠一收剑唐棠便连忙起身,乳燕投怀般的向身着宫装的女子扑去。  来者正是长生宫第八代宫主唐棣。她看上去约莫三十,身姿丰腴玲珑,鹅黄色宫装更衬的她华贵端庄,眉心缀着一瓣金闪闪的花钿,高髻珠翠满,一步一叮当。  “小儿顽劣,师兄见笑了。”她徐徐向清河殿方向走来。  清远起身相迎,但见她容光焕发、神采烨烨,含笑颔首道:“小辈混闹,无伤大雅。恭喜师妹心魔已除,成就大道指日可待。”  “心魔困我百年,此间一无所进,今后恐也止步于此了。师尊在时常说,当世可争天命问鼎大道者当属祁师兄和楚二公子了,只可惜……”唐棣神色黯然,眸光掠过祁凛,轻叹了一口气,“世事难料啊,果真天要亡……”  清夔眉头一皱,轻呵一声“师妹”。唐棣猛然惊醒,敛容浅笑:“是我失态了。”  他们谈话声虽不大,却也未刻意压低,因此清河殿席间众人都听见了,许多人不明就里,转眼就忘了。而阮筠偏偏将话全听进心里了,突然间眼皮跳个不停,莫名的烦躁不安,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了——而且准不是好事。  她陷得太深,以至于长生筵开始了,众人齐齐举盏时她还锁眉凝思浑然不觉。沈漪暗扯了扯她的衣角,她这才回过神来去握酒盏,慌忙间失手将酒盏打翻,浓郁醇香的陈年佳酿泼了一身,未曾饮过一滴,她却已然有些醉了。  “我去换身衣裳。”阮筠轻声知会了沈漪一句便悄然离席了。经长生宫女弟子引路出了撷芳园,一路分花拂柳行至长生殿偏殿。  殿内是金碧辉煌夺人眼,沉香如屑催人睡,阮筠一边换上雾绡一边掺瞌睡,直困的哈欠连天,眼皮子没精打采的耷拉着。  长生筵要大摆三日,席间觥筹交错,人多眼杂,自个儿偷懒小憩一会儿应也不打紧吧?想着想着她的眼皮彻底落下,就这样枕着手臂伏在案上睡着了。  长生殿里阮筠正与周公同游,撷芳园内陆筌却有些坐不住了。眼看阮筠久去未归,陆筌深知唐棠脾性,恐又要闹出事端来,故而悄然抽身离席。  “师兄。”身后传来唐棠焦急的呼唤,陆筌分明知道是在叫他,却充耳不闻,脚下步子迈的更大了。  唐棠被一群男弟子众星捧月般的围着抽不开身,只能眼巴巴看着陆筌越走越远,气的她直跺脚。  “你要去哪儿?”  陆筌不得不停下步子,转过身安安分分的唤了声:“娘。”  静容轻轻撇了他一眼,冷冷道:“跟我来。”  陆筌迟疑了片刻,终究随她去了。二人出了撷芳园,一前一后进了长生殿主殿。静容往主位上坐下,低眼去看殿下的陆筌,厉声斥道:“跪下!”  玄袍一撩,膝盖抵地,他分明已知缘由,因此并不辩解。静容见此更是怒上心头,横眉冷眼:“还记得你答应我什么了?”  “嗯。”  “你这是什么态度?”  陆筌抬首与之平视,却不答话。  “你喜欢她。”短短四个字掷地有声,静容双目迸出寒光,直直射入陆筌眼底。他却避也不避,固执的昂首与之相视。仿佛是天太冷,空气都被冻住,此时殿内沉寂的可怕。  一名侍女小心翼翼奉上热茶,却被静容一把抓过扔在陆筌脚边,怒斥道:“混账!”滚烫的茶水溅到他手上,霎时间烫红一片,他却犹如未觉。  侍女何曾见过静容发这样大的火?一时吓的魂不附体,小脸煞白愣在原地。直到静容冷冷说了声“出去”,她才如蒙大赦,连忙退了出去并将门关紧。  轻吐一口浊气,良久,静容面色才稍有缓和,她似是不堪重负般的靠在椅子上,一手扶着额头,声音虽轻却不容置喙:“明日一早我会替你向北玄山提亲,聘娶楚瑟。”  陆筌再不能无动于衷了,他双目猛然一凛站起身来,斩钉截铁的拒绝:“不行!”  一双温柔的桃花眼此时怒气凛凛,好似霜冻花枝倒春寒,直盯的人凉意渗骨。他说:“我答应练斩灵诀,没答应娶楚瑟。”  “斩灵须先斩情。况且楚瑟自幼修炼的冰清诀与斩灵诀相辅相成,我与紫星帝君早有约定,将你二人指腹为婚。”  “不可能。”尽管静容态度强势,陆筌也毫不妥协。  “二十年前魔墟骨扇重现世间,后下落不明,可见重曦此世必将苏醒。清远、清夔已老;清绝伤虽大愈,落月剑灵已毁,实力大不如前;唐棣百年前便止步不前;楚怀璧旧疾难除。年轻一辈执牛耳者当属顾沉,他虽已十分惊艳绝伦,比之重曦到底有所不及。唯有再出一个崇明帝君,才能与之抗衡。你生在颛顼陆氏,拜在清河殿,应以守卫天下苍生为己任,岂可因儿女私情而不顾大局?你可知……”  “我知道。”陆筌攥紧了拳,紧到青筋暴起指骨泛白,“我不会喜欢她,我也不会娶楚瑟。”  眼见他十分决绝的转身欲走,静容怒极反笑,重重拍案而起“好!好的很!这阮筠果真不一般……”  陆筌身形只微微一顿,静容不疾不徐的道:“听说当初她还是个山野丫头的时候,流霞就肯认她为主。”  陆筌的步子彻底停下来了,他巍然不动,如一座铁塔立在风雨中。知母莫若子,他听懂了静容的话,倘若阮筠能成为第二个妘姬,使流霞重现当年威力,也能与重曦抗衡一二。  也就是说,如若他不娶楚瑟并彻底与阮筠断绝关系,守卫天下苍生的重任就要压到她的肩头。  这是阳谋,他明知进一步是万丈深渊却无路可退。  可是她才堪堪双八年华,青涩未曾退尽,依旧像个孩子似的爱偷懒撒娇,而且胆子极小,离地三尺便吓的不敢睁眼。  她软的像一团雨云一样,轻轻一掐就掐出一滩水来,怎么担得起比清河山还要重的重担。  她还那么娇嫩,以至于他每每都压低了声音放轻了手脚,唯恐惊落了芙蓉伤了花蕊。  可是她又那么倔强爱逞强,尽管怕的不行,也不肯老老实实躲在他身后。  时而软弱,时而强硬:时而乖巧,时而调皮:时而安静,时而胡闹:时而温柔,时而刁钻:时而气他气的要死,醉了又拉着他的手要抱抱。古灵精怪,百样娇俏一般惹人怜,他怎舍得她白荑染血,遍身有伤?  这一朵娇艳的芙蓉花,将落在谁家?终究不能开在他的手掌心里。想到这儿,陆筌只觉得胸口一阵钝疼,好似一把被生锈的残剑一下一下的剜着,偏偏没落下半滴血。  笑意盈盈的脸在眼前一晃而过,他仿佛又听见她说“我会赢”这三个字了。可最终,我却输了。他在心底默念。  陆筌想了很多很多,但也不过一瞬间的事,最终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停下来,陷得再深些,就真的无法自拔了。没有再犹豫,他干脆利落的留下一个字:“好。”  意料之中的答案,静容没有太过欢喜,反而觉得十分疲惫,和自己血浓于水的孩儿针锋相对一场,她挖空心思,费尽心血,却要逼他走上一条凶险至极的路。  望着陆筌扬长而去的身影,她渐渐红了眼眶,不复方才的强势与凌厉,此时的她更像一个慈爱温柔的母亲在独自呢喃,她说:“不要怪娘狠心。”  阮筠是在第二天的清晨被在门口候了一整夜的小侍女唤醒的,她这一觉睡的天昏地暗,醒来只觉神清气爽,十分满足,悠哉悠哉的伸着懒腰,踏着遍地灵芝兰草、奇花异卉,寻着陈年佳酿深沉微醺的醉人香气,一路摸索回了园内。  歌舞经夜未歇,笙箫鼓瑟不曾断绝。菩提台上青衫翠挺如竹、白袍胜雪,抬手间是剑影纷飞、挥袖时拂尘引雷。秦桓与萧翊二人对峙整一夜了,尚未分出胜负。  此时早已围上了一群莺莺燕燕,叽叽喳喳的论着输赢。阮筠费尽力气才挤进脂粉堆里,将半个脑袋凑到沈漪和楚瑟中间,一面看着台上一面问:“什么情况?”  “回来啦?”沈漪斜着瞥了她一眼,“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楚瑟分外焦急,水灵灵的眸子满是慌乱,弯弯的柳叶眉紧蹙,一见着阮筠连忙抓住了她的手臂:“都打了一夜了,阮姑娘,你劝劝他们停手吧,一会儿伤着了可怎生是好。”  “三师兄没那么容易被伤着,嫂……楚姑娘大可放心。”没错,阮筠就是故意的,意料之中看见楚瑟眸子里盛满了羞涩温润的笑意,隔着轻薄的面纱隐约可见她面上一抹浅浅的红晕,明艳娇嫩的如乍盛的牡丹。  “你别拿我寻开心。”细若蝇蚊的娇嗔落在阮筠的耳朵里无疑是欲拒还迎的,深知楚瑟脸皮薄,她便也不接话,意味深长的一笑了之。  楚瑟被盯的好不害臊,头都要低到地下去了,沈漪实在看不过眼,很仗义的帮她解围,指了指坐在席间的陆筌与她道:“你只拿他说话就是,保管她再不敢欺你。”  阮筠不甘示弱,抬手就往清绝所坐的方向指去,却在沈漪狠狠一瞪下不得不拐了个弯,遥遥指着东边清河山:“缥缈峰上有一株千年老槐树,竟开出了百般颜色的‘花’,改明儿你来清河殿作客,我带你去剪来赏玩。”  被二人互相拆台给逗笑,楚瑟弯着眸子,心中顿时轻松了不少。  清脆悦耳的凤鸣声贯彻云霄,一只通体青碧的鸾鸟徐徐收翅停在撷芳园门口,一时间吸引了众多人的目光。  阮筠还是分外眼热这个华丽丽的坐骑,与一旁楚瑟扯起了话:“那是你们北玄山的青鸾么?它怎么又来了?”  “这不是方才那一只。”楚瑟柔柔一笑,心下却疑虑丛生,这只青鸾分明应驻守在北玄山,现下怎的来了?是载谁来了?不容她多想,一名身着绛紫龙袍的男子便自青鸾上踏下地来。 第三十章 礼聘既成魔音乱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他双鬓微显斑白,一张方正严肃的脸上蓄着不长不短的胡须,眉宇间川字清晰可见,双目精光未灭,看上去不怒自威、凛然如将帅。  墨黑的靴子绣着金龙与祥云,紫金冠上宝珠微颤,他一步一步走的不快,却十分深沉,宛如一座移动的巨山,沉重的威压扑面而来,让众人不由得心神一震。连菩提台上的二人都停了动作,齐齐向这边望来。  楚瑟心下大惊,疾步迎上前,端正的行了礼:“爷爷,您怎么来了?”  清远与唐棣也一并迎上前来,拱手笑道:“百年如一日,楚兄,别来无恙。”  来人正是北玄山前任掌教,楚怀璧与楚覆水之父――紫星帝君楚行天。他一一还过礼,与老友久别重逢,只见昔日少年已尽华发,那个冰清玉洁的唐仙子也不复韶华,添了岁月沧桑,他不禁心生感慨,却又强自压下,勉强还笑:“老了啊,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若非今日事关重大,也不会腆着老脸来凑年轻人的热闹。”  “哦?不知是何事竟劳烦楚兄玉趾?”  “唐宫主,劳烦去请一请静容长老罢,她来了,一切方可揭晓。”  “不必请了,我来了。”静容含笑携风而来,微微颔首致意,“帝君来的好快,我这儿彩礼才恰恰备齐,因此晚了一步,万请海涵。”  她冲席间巍然不动的陆筌一招手:“筌儿,还不来拜见帝君。”  该来的总是要来,陆筌平静的放下裂纹四绽的酒杯,起身于前,缓缓拱手行了个礼:“帝君。”  不顾陆筌的生硬与冷漠,静容自顾笑的温婉得体:“本该是亲上北玄山的,但恰逢四海八荒道友齐聚于此,我私心便想借此长生筵时分昭告八方,正式替我儿陆筌向楚帝姬提亲。”  她的腔调温和欢欣,仿佛三月里的清风扫过枝头嫩芽,吹开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可落在有些人耳朵里,却如六月惊雷滚地,砸落一地残花。  提亲。  陆筌要娶楚瑟。  阮筠已然目不可视,耳不能闻,好似一个没有知觉的稻草人,不知所措的楞在原地。她睁大了眼努力想去看那双桃花眼,想看见其中哪怕一点无奈与不甘也好,却徒劳无功。从始至终,陆筌一直低垂着头,显得十分顺从。  静容与紫星的谈笑、沈漪与顾沉的焦急呼唤、众人嘈杂的私语……乱七八糟的声音全部搅成一团,直往她双耳里灌来,化作一个个面目狰狞的鬼影,撕扯着她为数不多的理智。  阮筠只觉得眼前陡然一黑,眨眼间两轮血月升起,定睛一瞧,原来是一双猩红的眸子。万千个摇曳的鬼影围绕着她,对她招手,所有声音不约而同的重复着一个字,“来”。要去哪儿?她还能去哪儿?  她注定被命运抛弃,尝尽孤独。  相依为命的娘亲抛弃了她。  整个尚书府抛弃了她。  好不容易遇见沈执归,那时她数载黑暗里难得一见的光明。他像冬日里的暖阳,温和却并不刺眼,让她迎风望去,欢喜的想流泪。原以为,她也能自私一次,先抛下他。为何连阎王爷都要捉弄她,偏要她活着,再一次受被抛弃之苦?  遇见阮宁这个爹爹实在是意外中的意外,但这个意外着实令人惊喜。可惜她好了伤疤忘了疼,得意忘形的以为上天开始眷顾她,让她也能任性自我一回。于是她踏上了不归路,爹爹也离她而去。  而今,陆筌也要抛下她?不对,也许严格来说他从不曾知晓,除了唐棠外还有个姑娘为他牵肠挂肚。自己只是他众多师兄妹中平凡的一个,冷漠迟钝如他,怎会勘破种种小女儿心思。  可是这样冷漠无情的一个人,却要娶妻了,要娶有第一美人之称的楚瑟为妻了。从此他不经意流露的笑意与温柔,再也不会施舍给她半分。若天涯陌路也罢,偏还要朝夕相对,笑脸相迎。  她非是戏子,唱不出这样好的戏。  秦桓一手把楚瑟往外推,终于如愿以偿把她推入了别人的怀抱。阮筠回过头去想去瞧一瞧他是何表情,却只看见满眼的黑影挥之不去,猩红双眼与如附骨之蛆般的鬼影依旧不停的在脑海中翻腾。  “很不甘吧,明明那么爱他却得不到。”幽森空灵的声音仿佛自幽冥地狱而来,传入她的脑海里。  “是谁?少给我装神弄鬼的!”  “愤怒吧,你真心待楚瑟,她却抢走了你最爱的人。”  “闭嘴!楚瑟爱的是秦桓,她也不愿意这样!”她慌忙四顾,却不见异常,没有人听得见这森森的声音,除了她。她怒斥道:“你有本事出来!”  “没错,没错。真正导致你爱而不得的,让你陷入痛苦的,让楚瑟和秦桓有情人不得终成眷属的,是静容。”  “闭嘴!闭嘴!别说了!”  “如果没有静容,陆筌就不会娶楚瑟,陆筌就还是你的。”  “不是的……不是的……”  “去吧,去吧,用你的长剑刺割破她的喉咙,用献血祭奠流霞飞仙裙,化作你别无二致的嫁衣。”  蛊惑人心的话语不断在耳畔回响,剑锋染血的念头如罂粟一般让人着迷,阮筠的眸光渐渐焕散迷离,右手搭上疏影的剑柄。此时周遭万物都敛了声息,只有一声声“杀了她”充斥了她的脑海。  枝叶打下的阴翳将她笼罩,斑驳的光影在她眸中变幻,最终一并黯淡。艳丽的流霞在疾风中缱绻,转眼间疏影挽出的剑花已越过茫茫众人,十分突兀的出现在楚瑟面前。剑气如此凌厉,隔空便将轻薄若烟云的面纱绞成了雪花般的碎屑。  楚瑟一时被吓懵了,紫星帝君却反应极快,一手搭上她的肩,将她往边上轻轻一带,那凌厉的剑花就此扑了个空。  “阿筠?!”  “师妹?!”  “你疯了嘛?!”  ……  反应过来的沈漪等人一并抢身于前,横身于阮筠和楚瑟中间。  四面八方倾盆而来的震惊与愤怒并没能使阮筠的动作有半分迟缓,此时的她煞气冲天,仿佛魔神降世  连清绝也不曾知晓,他这个最小的徒弟何时练就了这样快的速度。只是一个眨眼间,她已然在空中一个旋身,疏影不偏不倚的直抵静容咽喉。  众人方才明了,楚瑟不过是个幌子,从始至终,阮筠想要杀的只有静容。  虽毫无防备,但静容也不至于像楚瑟一样愣在原地毫无还手之力。她一面急速往后退去,一面长袖一挥,一口寸长的飞剑自袖口横旋而出,竟无意与疏影相撞,意在直取阮筠首级。  二人皆未容情,出手便是杀招。  “当心!”众人意欲相助,奈何方才因要护着楚瑟,此刻离静容阮筠二人尚有距离,数柄仙剑齐齐追来,却仍晚一步。  “噗哧”,两柄剑刺入玄袍时发出沉闷的声响。艳丽到张扬的血花飞舞,溅到阮筠的脸上,眉间恰恰点了一粒朱砂,妖冶而又妩媚。  眉间的滚烫与眼前模糊的猩红不断刺激着阮筠麻木的神经,她空洞的双眼慢慢有了焦距。是那双熟悉到骨子里了的桃花眼啊,却又盛满了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愤怒却又悲哀,怜惜中杂糅着愧疚与无奈,转眼又被释然所取代。  她有些茫然无措了,迷失在他瞳孔深处的黑暗里。  她听见有人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筌儿”,却辨不出是谁。为什么要这么悲伤与绝望呢,他不是近在眼前么?一如既往的拿一双桃花眼冷看世间万物……不对,现今他阖上了双目。是累了么?累到连身子也支撑不住,直直的向她扑来。  她手足无措,连忙去扶他的肩膀,却被满手的猩红灼伤了眼。血,好多血,哪儿来的?她的目光顺势下移,看见被斑驳的血迹染红的剑柄,上面精致细腻的祥云纹她绝对不会认错,那是她日夜摩挲描摹过的纹理呀,她心爱的佩剑“疏影”――如今却插在他的胸口。  “怎……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阮筠惊恐万状的松开了手,噔噔后退了两步,世界突然一阵天旋地她有些站不稳脚了。  此时静容正好赶上前揽过昏迷不醒的陆筌,她小心翼翼的跪坐下来,让他的头枕在膝上,嘶声力竭的呼唤着:“大夫!大夫呢!”  唐棠哭红了眼,扑上前来,泣不成声的喊着:“师兄!”  阮筠愣在原地,未曾凝固的血顺着她洁白修长的指尖滑落,留下蜿蜒的红痕。空气中弥漫着咸湿的眼泪味儿,她也很想哭,偏偏挤不出半星泪花。她仿佛事不关己的旁观着混乱不堪的局面,眼看着陆筌被抬走。  “我杀了你!”唐棠第一个举剑刺来,毫不留情的直指心口。  阮筠却面不改色的立在原地,任由肆虐的剑气将她包裹。一剑穿心,也算赎罪了吧?她竟然觉得很释然,随之浅浅的笑了。“铿”的一声脆响,胭脂被吟风和落月同时架住,她不禁垂下眼帘,难掩失望。果然吧,罪孽滔天,哪有这般容易赎清。  “滚开!”  “不可能。”二人丝毫不退。  “她犯下滔天罪行,罪不容诛!你们竟要包庇她?”  “清河殿会给诸位一个交待。三天,只要三天。”最终还是清远站了出来,郑重的向唐棣承诺。  “一天。我只能给你一天。”唐棣面色凝重,一宫之主该有的气势丝毫不落,“或者当场以死谢罪。”  “好,一天。” 第三十一章 情至深时知错付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清河殿内依旧是辉煌璀璨,长明的珠光将殿中立着的人影拉的老长。阮筠跪在地上,目光游离不定,一片黑森森的影子打在她眼前,竟与脑海中千奇百怪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了,一般可怖与诡异。  面对清夔的声声质问,从始至终她只有一句话:“我无话可说,我认罪。”  是呀,她有什么可以辩解的呢?众目睽睽下,她将疏影刺向了楚瑟、静容,最终重伤了陆筌,这是血淋淋的事实。若要追溯缘由,必是那双猩红的眼在作祟,少不得一提当日与冷红蔻对峙时的异样了。但她隐隐约约觉得,若如实揭露真相,结局只会更糟糕。  “我不信!你要犟到什么时候?为什么不肯说出真相?”一贯笑眯眯的顾沉此刻怒发冲冠,温润如玉的面色冷的铁青,眉宇间川字彰显着怒气却又深藏着怜惜。  阮筠看着他,陡然想起在撷芳园里,当着众人的面,他笑着向罪孽深重的她伸出手,一如既往的轻柔,像沉沉的夜色里一汪秋水般的月白,说:“小师妹,随我回家。”即便是那样的时候,他依旧从容不迫的含着温润的笑,此时却气的微微发抖。  说不感动是假,说被感化了也是假,她笑着抬起头,目光勘透万水千山与半日光阴,字字珠圆玉润:“师兄,我不回去了。”  “你可知,蓄意杀人、以下犯上是何罪?”  他颤抖的嗓音与沉痛的眸光她全未错过,却要装作毫不在意的笑,温顺乖巧的像只慵懒的猫儿般垂下眼睑,轻声细语:“我知道。”  清远望着跪在殿下的小徒儿,苍白羸弱如松散的雪花,偏偏顽固执着的像坚硬的冰山。明知多此一问,他忍不住还要试一试:“你想好了么?”  “请师尊降罚。”  “好。清河殿第九代弟子阮筠,蓄意伤害长生宫静容长老与北玄山楚帝姬,按律当剔除仙骨、废除丹田、逐出本门,明日午时于戮仙门行刑。”  光滑细腻的额头重重磕在一样光滑的地上,连连扣出三声闷响,“阮筠领罚,叩谢师尊与师叔教诲之恩,不肖弟子有辱师门,未及尽孝侍奉左右,实是罪不容诛。不敢奢求宽恕,但愿师尊莫因此伤身,长乐未改,安康无虞。”  “不要!掌门你别听她的,她是一时糊涂,你再给她一次机会!”眼见清远合上眼别过脸去,沈漪转身去扯清远的衣袍,“师尊,你救救阿筠……求你救救她!师尊……”  清远看着泣不成声的小徒儿,他无能为力:“是她自己不愿救自己。”白晃晃的光芒一闪而过,他眼疾手快的接住小徒儿软绵绵落下的身子。  阮筠已站起身来,随着顾沉离去,只留下四个字,言简意赅:“照顾好她。”  原来阆苑仙境里的牢房也是阴森可怕的,踏入第一步就扬起尘埃与灰土,她从容不迫的静立在逼仄的牢笼中,目光透过玄铁铸造的栏杆望向面色阴郁的顾沉,自顾笑的清丽:“这里怪闷热的,我屋里箱底压了把扇子,取来与我可好?”  “一定要这样么?为什么你们都这么倔强?”顾沉迫视那双清亮的眸子,没从中找到半点悔恨,最终还是他泄了气,“好。”  顾沉离开时“忘了”锁上铁链,阮筠看到了却也只是笑了笑。铺天盖地的黑暗压来,时光被无尽的等待拉的老长,便有更多时间来思索,思索往昔与来日。沉重的石门訇然开启,她正合着眸子环膝假寐。尘埃卷着浓浓的酒香一股脑充斥着鼻腔,她已知来人是谁。可是她实在笑不动了——想来他也笑不出来,便淡淡道了句:“你来啦。”  “现在走还来得及。周边巡逻的弟子都‘歇息’了。”  “你醉了。”  “何曾醒过?”  “一直醉着,却还不敢追么?”  “明知不可追而追之,伤人伤己。”  “我可以听听么?你的不可追。”  踉跄的步子迈开,秦桓跌跌撞撞的挤尽狭小的牢房,靠着墙壁坐下,一膝蹬直,一膝拱起,握着酒壶的右手顺势搁在膝上,十分的恣意潇洒,金褐色的凤眼含着笑凑近,酒气喷薄在她的耳边,顺着蔓延至心间,她本该因此醉了,却被他轻飘飘的话惊的杏目圆瞪。  他说:“我本该姓楚——北玄山的楚。”  “你知道师尊的名讳么?——孟长君。”  楚和孟?眼前的迷雾渐渐散开了,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真相。  “师尊有个胞妹,单名一个素,是我的娘亲。”  疾风卷走雾气,一切豁然开朗,她早该想到的,楚覆水的楚与孟素的素各拆一半再揉成一团,可不就是——秦。  “看来你也听说过,堕神渊与绝情词。”秦桓仰脖狂饮,清冽的酒水顺着修长的脖颈一路下滑,在颈窝里兜兜转转,最后在青襟上沁开一条墨绿的纹路。  阮筠蓦然想起从前坊间听来的笑言——祝天下有情人终成兄妹。一语成谶,她却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良久的沉默,阮筠再开口时只觉得喉间涩涩发苦,嗓音一并变得沙哑难听:“所以你假装追求阿漪,为了让楚瑟死心?”  秦桓摇摇头,敛去一贯的轻佻:“我是不想她重蹈覆辙。”看见阮筠惊讶的把眼睛又瞪大了一圈,他又笑回了从前模样,眉梢扬起轻浮,懒懒散散的腔调,“惊讶么?好歹我也是‘身经百战’的,这么明显的事情能看不出来么?”  微垂下眼睑掩下惊诧,是啊,这么明显。眉间系结,阮筠轻叹一口气:“我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她了。”  “你不如担心一下自己。”  阮筠不以为意,没心没肺的笑开眼角:“大师兄还在气我么?”  “那时你私自下山遇见冷红蔻,半点还不曾伤着,他便动怒了,何况这回?”  面对秦桓的叹息,阮筠不以为意,笑眯眯的凑上去扯他的衣袖:“师兄,你帮我说说好话嘛,我明日就要走了,大师兄还不肯原谅我嘛?”  “你说出实话,自然就原谅你了。否则我舌绽金莲,他也不能有半分好脸色。”  “如果眼见尚不能为实,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呢?”她眨了眨满是笑意的眼,那双金褐色的瞳孔仿佛两轮冉冉升起的太阳在炙烤着她的心,她的笑容渐渐挂不住了,嘴角一点点落下,最终抿成薄薄的一条细线,沉闷的声音从中传出,“如果我说,我当时并没有意识,你信么?”  “我信。”  “但是旁人不会信。”  秦桓无法反驳她,若是换了旁人说来,他多半也不能信。原本灵动的杏眼中波光凝滞,沉闷的如同深潭,黑漆漆的瞳孔失去了从前的生气,那样的死寂压的他有些喘不过气,他眉头不自觉皱起,几乎是呵斥:“所以你就自认有罪?”  “唐宫主要的是一个交代,而不是我的解释,甚至在她看来这只是苍白无力的辩解。”  “凭师尊和唐宫主的交情……”  阮筠字字清晰的打断了他:“我不需要廉价的怜悯与宽恕。”  秦桓深深看着眼前的小师妹,她席地而坐,身骨挺的笔直,一双长翠舒展,眸中古波不惊,微抿着的唇失了三分血色因而显得有些苍白,下颔紧绷着,轮廓坚毅,如同玉砌成的一尊佛像,肃穆而高洁,尽管在逼仄阴暗的牢笼里依旧纤尘不染,出世脱俗。  她说:“即便剔了仙骨,也不可失了傲骨。”  这一刻他才清楚的认识到,笑嘻嘻的皮囊下掩盖着一副铮铮铁骨,烟雨灵气汇成的眉眼不会随意低敛,她坚守着最后的傲气与执着,宁肯成为烈日下消融殆尽的冰雪。不再执着于此,他问了一个让阮筠始料未及的问题:“陆筌排行第五,你知不知道他前面还有个二师姐和四师姐?”  阮筠迷茫的摇摇头:“从未听人提起过。”  “二师姐舒心曾是大师兄的恋人,四师妹顾妧是大师兄的妹妹。”  “啊……这样啊,那她们……”  “九十年前,四师妹自刎。六十年前,二师姐嫁给北玄山大公子,现今的北玄山掌教元轩帝君楚怀璧。”彻骨的北风灌入清冷的牢房,铁链都被刮的“哗啦”直响,风雪贯耳,门外白皑皑的一片与门内的阴影相对,一半是寒冷的光明,一半是炙热的黑暗。 第三十二章 戮仙台上剔仙骨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九十年前,重曦坐下四大护法之一——战魔仇狂生现身东域兽神谷,欲与三大妖王之一的虎王卓越结盟。当时四师妹与二师姐正在东域周边除妖,恰碰上了虎王独子卓无双。闻悉此讯,师尊当即遣大师兄和我前去接应,务必将卓无双带回清河,以挟制兽神谷。后来我们四人合力生擒了卓无双,以紫青玉葫芦将他镇压。回清河殿的路上遭了兽神谷的埋伏,大师兄让二师姐和四师妹带着葫芦先回清河殿,而我们二人则留下来御敌。那一战持续了一日一夜,几乎是九死一生,最后我和大师兄虽突出重围,却都已身负重伤无力赶路,只得在附近寻了个客栈调养。”  “三日后,原本清冷的小镇突然来了许多各个仙门的人,甚至连北玄山的青鸾和长生宫的九彩鸾凤辇都出动了。后来清夔师叔寻到了我们,说要有大事发生了。见到二师姐的时候,她经脉伤的很重,据说可能这辈子都无法运功了。她说:‘当夜回清河殿的路上,妧妧她跟我说,她……她与卓无双日久生情,求我放了卓无双,成全她二人。我不肯,她便对我下毒后将我打伤,夺走了紫青玉葫芦。’我们当然不信,但是四师妹确实和紫青玉葫芦一起失踪了,而且卓无双已经回到兽神谷,仇狂生与卓越已联手向各仙门正式宣战。”  “虽然有清夔师叔、静容师叔和紫星帝君坐镇,这一场恶战也异常艰险,我方死伤惨重。最后还是紫星帝君以心头血祭剑才将虎王斩杀,而仇狂生仅被二位师叔斩断一臂,负伤逃走。兽神谷群龙无首很快被攻克,搜遍全谷,我们在后院厢房里寻到了四师妹,她身着凤冠霞帔,正剪着龙凤烛的灯芯,而卓无双已不知去向。她说想和大师兄单独谈谈,于是我们便守在了门外。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门开了,大师兄抱着自刎了的四师妹走了出来。我到现在都记得他的表情,唇角微微扬起——就像他如今一贯的笑一般,在当时看来十分瘆人。”  “最终大师兄将四师妹葬在了故乡汾城,在那儿守了三十年。这三十年间除了师尊去看过他一次外,他谁也不见,甚至不过问二师姐的伤。后来二师姐的伤势渐渐好转,去汾城寻他。再后来,不知何故,二师姐便嫁给了楚怀璧,六十余年来不曾踏出北玄山半步。直至清绝师叔渡劫时受创,清河殿元气大损,大师兄才重回清河。”  悠远的故事讲完了,壶中的酒也饮的一干二净,秦桓已阖眼收声,而阮筠还沉浸在陈旧的恩怨情仇中无法自拔。无法想象,顾沉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子——一个自刎在他怀里,一个嫁作他人妇,这对他来说是多大的打击?  阮筠将身子蜷缩起来,下巴搁在膝头,收起了所有的伪装,原来一直以来不止她在强颜欢笑,所有人的心底都有一道狰狞的疤,被爱恨深刻,不可触碰。  风花雪月下,戏腔柔且细,千迂百转,唱的浮生乱如麻。  “大师兄一直都把你当妹妹。”她仰起头,看到了金褐色的瞳孔中的郑重,听到秦桓字字铿锵,“所以,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大师兄、沈师妹、师尊还有我………我们都这样期许着呀。”  手掌心的温暖从头顶蔓延开来,云鬓松乱,但阮筠的心前所未有的宁和,握住秦桓递过来的折扇,目送他的背影摇摇晃晃隐入风雪里,她轻笑着兀自呢喃:“我会的。”  雪下的纷纷扬扬,似乎要将来年的雪花在今日一并挥洒,眨眼间雪地上一串忽深忽浅的足迹就已被新白覆盖,天地相接处是亮眼的白与蒙蒙的灰匀成的一条模糊的细线,忽明忽暗,分不清昼夜。  扇柄上赭色的春绦被北风吹的乱舞,在昏暗的光线下像跳动的烛火,是她手中唯一的慰藉与温暖。将折扇收入怀中,剔透的玉骨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依稀传来一丝凉意,在心头悠悠转转又被心头血捂热,化成暖流融入泼墨的扇面里,让猩红的题字更加灿烂而耀眼。  戮仙门设在东岳泰山顶空的云端之上,典籍中的描述只有寥寥数行,“……鸿蒙初劈,众仙祭天外玄铁为门,折建木为架,立天地中央,镇八方妖魔,谪罪仙,是为戮仙……”而今亲眼见得,方知其大气澎湃,非同凡响。  百尺高的漆黑玄铁门上镂刻着繁复的纹理与晦涩难辨的古老文字,密密麻麻如枝叶葳蕤的藤蔓,经脉细长而蜿蜒。渊远弥久的古老威压铺天盖地,将巍峨耸立的连绵山巅都镇压在脚下,俯瞰世间万物如蝼蚁,千万年岁月也只是弹指间。  两尊栩栩如生的狻猊衔着锈迹斑驳的门环,四目凶光外露,冷冷直视着浩浩荡荡的仙门众人。剑光一晃,只见清远与静容割破了手心握住门环。淌下的鲜血被斑驳的铁锈吸走,渐渐整个铁门都泛起了红光,刀刻的文字仿佛被剥离了,一个个泛着金灿灿的光芒飞向空中,最终化成一个巨大的卍字,轰然冲向虚空,将肉眼不可见的禁制打破,两扇沉重的门扉缓缓开启。  首先映入众人眼帘的便是一汪清澈湛蓝的湖泊,平滑如镜的湖面上稀稀疏疏漂浮着几片碧翠欲滴的荷叶。细看湖水里是隐隐泛着金光的,好似每一滴水里都裹着金灿灿的鳞粉,原来湖底和四壁皆为琉璃所铸,在正午的阳光下十分灿烂。  氤氲的水雾袅袅腾腾,依稀能看见湖中央有一座拔地而起的白玉高台,几乎与乳白的雾气并为一色。台上一根由建木削成的十字架拔地而起,直冲云霄,苍凉的孤立着。  阮筠环顾着周身的美景,分明仙葩琼芝丛生、奇木怪石嶙峋,但除却来人竟再无活物,幽静寂寥,无声的诉说着亿万年的孤苦。  清河殿众人簇拥着阮筠站在湖边,十尺外千百余人安静的驻足,眸光扫过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她突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她如今非是赴刑场,而是离乡远游,众人把酒与她践行。想着想着,她便笑了——并非静悄悄的挑起唇角,而是清脆的“扑哧”笑出声来。  这无疑引起了轩然大波。  窃窃私语的嘈杂很快就淹没了她的笑声,她听见有人说:“果然是妖女,现在还笑的出来!”  “你听说了么?这妖女喜欢陆筌呢,就是那个颛顼陆家传闻能成为第二个崇明帝君的陆筌。”  “就她也配得上陆师兄?我呸!难怪她要伤楚仙子呢,原来是嫉妒!那一剑好狠,险些伤了楚仙子玉容。”  “像她这么恶毒的人,活该受雷刑剔骨之罪,简直死不足惜!”  ……  非议声不轻不重,恰恰落在阮筠耳中,她笑的云淡风轻,立在流言蜚语的中央,身骨挺的笔直,猩红的衣袂在风中缱绻,削弱的身影如振翅的蝴蝶,飘然欲离。目光毫不避讳的扫过每一张脸,却不曾见朝思暮想的那双桃花眼,到底是没来啊……说不清是释然还是幽怨,她轻叹一口,转身踏波而行,不疾不徐的走向白玉台,将声声质问与鄙夷抛诸脑后。  “他的伤好些了么?”  “未曾伤着要害,已无大碍。”  “他连见我最后一面也不肯么?”  “小师弟说,见了反而更没话说,不若不见。”  “我知道了,大师兄你多保重。”  原来从来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是她自作多情,许了真心,输的一穷二白。  背靠着建木站好的一刹那,两条枝蔓从横着的支架左右两端生出,迅速将阮筠双臂紧紧缠住,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提向百尺高的空中。她面色惨白,冷汗淋漓,却依旧倔强的睁着眼,俯瞰着众人。  风云变幻尽在脚下,凌立天地间,若非恐高症犯了,此时她胸中必生出万丈豪情。  “时辰已到,还请帝君行刑罢。”静容的声音不疾不徐的传来,清远叹了一口气,他虽有心拖延过天雷最狠的午时,奈何众目睽睽之下他总不能公然徇私吧?  “行刑!”清远一声令下,早已布下结界的四人同时发力,一层浅金色的光晕笼罩了白玉台,黑漆漆的乌云席卷而来,一道道闪电劈下,将沉闷的天色照的亮如白昼,阵阵雷鸣响起,骇的人汗毛倒立。  嘴角溢血,面色惨白,从闷哼转变为嘶喊,最终又转为沉寂。结界之外的众人虽听不见声音,但看的一清二楚,仅是远观便已使人毛骨悚然。  天雷剔骨之刑,仙骨愈是质佳且牢则愈是痛苦。阮筠虽然只修的小成,但她仙力细密如发丝,纷纷附在仙骨上,受起刑来竟不必仙骨大成者轻松多少。论理她早该被击毙于天雷之下,然而她竟然生生挺过了四十六道天雷。  此时阮筠已是强弩之末,还偏偏昂起头,笑的张扬,说话间血沫四溅:“来啊!你今日劈不死我,来日我定将你捅个窟窿!” 第三十三章 中天有将镇乾坤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天雷本是有懵懂灵智,如何禁得住如此侮辱,当下最后三道天雷齐齐盘踞在顶空,周围地火缭绕,青幽森然。吸纳着天地精华,三道雷光愈变愈粗,几乎要撑破结界而出。  “师尊!”顾沉压低了嗓音,一面急切的望向清远,一面拿余光打量着支撑结界的四人,吟风在手,随时准备动手。这等雷击下,此时的阮筠绝无生还的可能。  此时清远已暗下提了仙力,只待天雷落下的绝佳时期,击碎结界,救出阮筠。  吟风刚出鞘的势头被远远传来的一声怒斥生生打断。  “休得伤我儿!”  音浪滚滚,震的众人胸内气血翻滚,转眼一瞧结界早已支离破碎,支撑结界的四人竟已被震的七窍流血、倒地昏迷不醒。顾沉心下骇然,知晓方才一句话是冲着那四人去的,可即便如此,竟也生生抑制住了他的剑势,这得是何等深厚的仙力?  众人四处张望不见来人,定睛细瞧,一名布衫褴褛的男子已然立足白玉堂上。他整个人不修边幅,青色的胡茬与细碎的沟壑透露着沧桑,蓬乱松散的黑发掺了白丝,腰间已泛黄的布袋别着个普普通通的酒葫芦,唯一能入眼的当是脚下那双崭亮如新的麒麟靴了,仿佛落入尘沙里的一粒珍珠,显得十分特别。  “不可!”眼见天雷因被人打扰而更加恼怒,还要积蓄力量,顾沉心中一沉,呼出声来就要一步抢上前,却被清远微扣住手腕,将吟风抵回剑鞘。  “区区七劫天雷,也敢狂妄?”他丝毫不掩饰眉宇间的傲气与不屑,有唯我独尊的架势。偏偏天雷真的好似被唬住了,卷起云层倒退了十来米。他显然想起了千年前那个披坚执锐,在九劫天雷下巍然不动的男子。  他是两千年前仙妖大战时的仙门统帅。  他是中天镇乾大将军。  他是……阮筠看着他,很艰难的吐出两个字――“爹爹”。  阮筠的声音沙哑且微不可闻,阮宁却清清楚楚的听见了,他飞身将阮筠揽入怀中,手指一点,藤蔓“嗖”的一下便缩了回去,低眼看着伤痕累累的女儿,他心底怒气翻腾,整个人几乎要炸裂开来,面上却十分温和,软着声调哄她:“没事了,爹爹来了,你安心睡吧。”  眉眼弯弯,嘴角一抿一挑,她笑起来还是这般模样,阮宁恍惚间觉得她还是那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看着她慢慢合上眼皮,通过微动的嘴唇,他猜出了她没能说出声的话,她说:“真好。”  “为父真舍不得再将你托付给别人,可惜没办法啊。”天雷若不能尽数降临,日后总会找来。深知这点,阮宁只得将阮筠交给清远,低声嘱咐了一句,“告诉她,我会一直陪着她。”  清远不语,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郑重的点点头。  再次回到建木之下,阮宁仰头饮尽葫芦里的酒,狠狠抹了把嘴,冷冷笑道:“来罢,让本帅瞧瞧,这么多年来有没有半点长进!”  被如此激怒,雷云翻滚咆哮,却始终不敢落下。天知道底下这个狂傲无边的人从前可是经历过九九天劫的,这当然不算什么,可怕的是他将大半雷霆之力全部炼化,天雷几乎是有去无回,被炼化的天雷则被抹除灵智,成为他磅礴仙力中的一缕。  “看来也不过如此么,堕落到只能欺负小姑娘么?”  终于有一道天雷实在忍不住了,咆哮着极速落下,轰然落在阮宁的头顶。他不闪不避,硬生生接下,被其中蕴含的雷霆之力震的倒退几步,吐出一口鲜血,反手抹掉血渍,他笑的狂妄:“不过如此,再来!”  清远与静容二人已闭上眼不愿再看,此时他们已看出阮宁勉力受下一击已然受了重创。若换做鼎盛时期的中天镇乾大将军,这一道天雷不过挠痒痒罢了。可他如今只是阮宁,是从前那个万人敬仰的大将军的一缕分魂,历经千年之久,仙力早已所剩无几了。  天雷显然也看出阮宁不支,当下再不犹豫,两道天雷狠狠轰下,如两柄锋利无比的宝剑,一左一右穿过琵琶骨,将他钉在白玉台上。他垂首单膝跪地支撑着,身子摇摇晃晃,最终稳当当的摆正,一动不动了。  众人肃然望向台上坚毅不倒的身影,心中百感交杂。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黄鹂扑腾着翅膀落到阮宁的肩头,唱起了嘹亮的歌,凄婉动听。没有人听见他此时低低的呢喃了一句:“鹂姬,是你么?”他伸手想去抚摸黄鹂鸟的羽毛,身体却渐渐虚化透明,散落成金灿灿的光点,最终完全消失在空气里,白玉台上只留下了一双麒麟靴。  黄鹂慢悠悠的唱完了一支曲儿,卖力的衔起一双靴子,扑腾向阮筠而来。顾沉接过靴子,黄鹂鸟不舍的在阮筠头顶盘旋了三圈,最终还是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沉儿,带筠儿去疗伤。伤好之后,送她下山。清河殿弟子,即刻归殿。”清远将阮筠交给顾沉,又与静容道:“静容道友,借一步说话?”  静容点点头,令唐棠率领众弟子回宫,自随清远而去。清远择了一处十分幽静之所,悉心设下结界,他开门见山的道:“今日所见之事,我希望道友不要透露半句。”  静容神色复杂,眉头紧皱,语气十分生硬的道:“他可是中天镇乾大将军阮宁,他……”  “大将军千年前就战死了,他为诸仙荣耀而战,直至最后一刻都不曾背弃我等,他是我等修仙之人的典范,受万代敬仰供奉。而今死的只是阮宁,我曾经的徒儿阮筠的爹爹。而且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什么都不知道。”清远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她,语气不容置疑。  “可是!”  “看在陆师弟的份上,你就退半步罢!当初大将军可是救过陆师弟的命!你知道的,陆师弟最敬重的人就是大将军。”  提及亡夫,静容浑身一震,僵立在原地,最终她苦笑道:“我若还不同意,帝君便打算用强的么?”  清远悄然散去仙力,毫无愧色,捻了捻胡须,笑的很和蔼:“怎会,静容道友说笑了。”  “不提此事可以,但从此阮筠不可与清河殿有任何联系,不得再修仙,而且一旦让我知道她想起了那一世的事,帝君休怪静容心狠手辣了。”  “这个自然,待她脱离危险,我便让人送她下身,道友还请放心。”  “清河殿与帝君的信用,静容自然信得过,就此别过了。”  与清远别过,想起亡夫陆妄言静容心中百感交杂。她自然知道陆筌为何不愿习斩灵诀,因为陆妄言正是因此丧命。  陆妄言身为颛顼陆家第二十五代传人,仅一脉香火,斩灵诀自然由他传承。魔族一直觊觎崇明帝君所创的斩灵诀,趁陆妄言外出落单时围攻,他力保斩灵诀,孤身与冷红蔻大战三百回合。最后虽重伤冷红蔻,自身魂魄也受了重创,在百余魔族的合攻之下极力支撑到同门赶来,保住了斩灵诀,但他最终没来得及医治,魂归地府。  那时陆筌才六岁。  十余年光阴不过弹指间,那个顽皮捣蛋的野小子如今竟成了沉默寡言的老成少年。静容叹了口气,她知道她对陆筌的期冀太高了,压的他喘不过气来。可是颛顼陆家的香火不能在这断了,亡夫的血海深仇不可不报,她不得不强迫陆筌去习斩灵诀,只有待他强大起来,亡夫的悲剧才不会重演。  胡思乱想间已然归至长生宫,因挂念着陆筌的伤,她径自往碧落阁去了。远远便听见哭声传来,静容心头一震,连忙加快了步伐。入了阁内,只见唐棠正趴在榻边哭,而榻上的陆筌惨白的面色中透出一丝不正常的红,紧紧闭着双眼。  静容连连唤了两声“筌儿”都不见他回应。她心下焦急万分,连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直侍候着的侍女“扑通”一声跪下,哆哆嗦嗦的答道:“半个时辰前公子他……他吐了一口血,后来就说乏了,要我出去候着。方才帝姬来探望,唤了几声都没人应,再闯进来就发现公子已经昏迷了。”  “昨天还好好的,怎么就恶化成这模样了!师伯你快看看!”唐棠好容易止住了哭声,连忙来扯静容的衣袖。  静容上前扣住陆筌的脉搏,神色大变,呢喃道:“半个时辰前,等等……你们都出去!赶快!”她扯回衣袖,看也不看唐棠一眼,“你也出去,别让人打扰我。”  反手布下禁制,她连忙扶着陆筌坐起身,盘膝坐在他身后,双掌抵住他的后背,合眼运功。静容体内的仙气渗透进陆筌的体内,游走过四肢百骸,只见经脉中仙力被抽走了大半,经脉也被震碎了一小部分。她连忙以仙力一点点将断脉续上,又以仙力周转了九九八十一周天才算圆满。  收功的瞬间,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而陆筌也闷哼一声醒来。  “她值得你这样做么?”静容下了榻走到他面前,直勾勾的盯着他。虽然没有得到回答,但瞧他恒古不变的冰冷化了一角,流出清浅的笑意,她便知道答案了。 第三十四章 瑞雪春堂又一年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你醒啦?哎,你现在还不可以起身。”幽幽的沉香缭绕,阮筠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床上,她挣扎着想要支起身,却被人眼疾手快的按住了。  “温……温姐姐?这里是……”看到温玖玖欲言又止的神色,阮筠心下明了了,假作轻松的一笑,“幸好把我送这儿来了,不然我可没地方去。温姐姐,你可不能赶我走。”  见阮筠神色自若,温玖玖心中松了一口气,温婉的笑道:“盼着你还来不及呢,以后啊咱俩也有个伴儿。”  于是阮筠便心安理得的在玄丘村住下了,她依旧住在上回住的屋子里,在赵婆婆房间的隔壁。时间一晃就是一年多。  阮筠虽然被剔除了仙骨,毁去了丹田,好在身体依旧健朗,在榻上养活了三五日便又能活蹦乱跳了。至于温玖玖担心的心病更是半点迹象也没有,每每晨光初曦阮筠便已梳洗毕,执了古卷认真研读,时不时还跑去私塾蹭个席和老夫子辩道,颇有鸿儒之气。晚上用过饭后,十分有闲情逸致的拉着温玖玖在村里散步,或赏赏月色,或听听白蘋吹笛子。一来二去与村里的人都熟了,时常也在别家做做客。及至空闲下来便帮衬着温玖玖做些活计,缝缝补补之类的她倒是挺擅长。  闲暇的时光过的飞快,平静而祥和,如流过村头的一条蜿蜒小河,水势轻缓柔和,拍在河岸的青石上不痛不痒。即便如此,日夜不歇的拍打也将原本棱角分明的石头磨的浑圆,握在手心里都有些打滑。  阮筠有时候会想,也许她也是其中的一块石头吧,被磨灭了七情六欲,曾经视若珍宝的记忆一点点被遗忘,只剩下一片空白,唯一忘不掉的那双桃花眼,却也再没有出现在梦里。  虽未曾降雪,天也已经很冷了,而河水却不曾被冻住,只是流的慢了些,磨磨蹭蹭的不肯动弹。偶尔有一两尾鱼吐个泡泡,不如清河里红宝石般的锦鲤好看,黑漆漆的影子在水面上一闪即逝,沉入草荇交横的河底。  “筠姐姐,你又在这儿发呆了,今儿可是除夕,一会儿大家要祭拜狐仙娘娘呐,你去不去?”白蘋整个人都裹在一身喜鹊登梅纹靛青锦袄里,总着角的小脑袋从阮筠身后探出来。  阮筠摇摇头:“我就不去啦,我可受不住那些繁文缛节。你赶紧去吧,祭祀完请白爷爷一起来赵婆婆家里吃饺子,我和温姐姐包了各种馅儿的呢。”  白蘋应了声,蹦蹦跳跳的走了。不一会儿祭祀的钟声便响起了,除了阮筠还悠哉悠哉的坐在河边,整个玄丘村的人都聚集到了九尾狐仙庙前,远远望去黑压压跪了一地。众人口里齐齐念着祈福之词,庄洁而肃穆。  阮筠忽然间觉得脖子一凉,连忙将半个脑袋缩进了兔裘里,她伸出手心,接住一片洁白无瑕的六角冰花,轻声呢喃道:“今年的第一场雪,来的可真晚啊。”她的手心很凉,因此雪花消融的很慢,但雪下的很大,不一会儿便积了一手心。  瑞雪兆丰年,此时神庙前众人已然喜不自禁,以为是狐仙娘娘庇佑,纷纷叩谢。一时间欢声笑语盈盈,连枝头的红梅都笑弯了腰。  “你看,又下雪了。”不知道是说给谁听,是沈执归?是陆筌?或者是她自己。  阮筠拍了拍手站起身,掸去身上的落雪,慢悠悠的往赵婆婆屋里走去。一路上经过的家家户户都已贴了门神和崭新的红联,还有各式各样的窗花。小道两边灰青的屋檐下,红彤彤的灯笼高挂,像红珍珠串成的链子,烛光接连跳跃着,忽明忽暗。  屋里还有些凉,阮筠把半湿的大氅挂起,往炉子里添了几块碎炭。将半路折来的红梅插在花瓶里,琢磨着祭奠快结束了,她便开始一边烫酒,一边将菜摘洗了,但面对木盆里活蹦乱跳的鲫鱼,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阮筠自我催眠般的告诉自己:不就是只鱼么,总不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从前随师兄他们斩妖除魔的时候,黑色、绿色的血也没少见,怕什么!尽管如此,她就是下不去手。或许是菜刀不顺手?她蹬蹬蹬跑回屋里,取出尘封已久的疏影。清辉散漫,薄如蝉翼的剑身倒映出她的脸,“瘦了些啊”她兀自以剑为镜照了照,颇为满意。  “你回来啦,快过来搭把手。”温玖玖走进小厨,简直被唬了一跳。只见阮筠提着剑,剑身浸着鲜红的血,她的脸上也挂着几滴新鲜的血迹,此时正眯着眼,唯恐血流进眼睛里去。  “这是怎么了?”  “看不出来嘛?我在杀鱼啊。”阮筠扬了扬手中被剖肠刮肚的鲫鱼,将疏影扔到一边,脸往温玖玖跟前凑了凑,“快快快,帮我把眼皮擦一擦,好碍事。”  温玖玖在心中替削铁如泥的疏影默哀了一把,好歹也是一口天外玄铁铸成的宝剑,虽然未曾开启灵智,无法与斩灵和胭脂相比拟,但假以时日,必也能开启灵智,跻身仙剑之列的,如今却被用来杀鱼——而且还杀的这般难看。想归想,她动作倒是不曾慢,仔细的替阮筠将脸上的血迹擦干。  “还是我来吧,你将血迹清理一下,大过年的,一会儿别吓到娘和白老翁。”温玖玖及时阻止了阮筠继续危害老母鸡的意图,将她推出了厨房,不忘嘱咐一句,“把剑收好。”  阮筠瘪了瘪嘴,不情不愿的退出厨房,一边换上干净的薄袄,一边嘟囔道:“哎,不服老不行啊,从前四季都穿冰绡的,如今也沦落到非得添棉衣不可。”当然,这和年岁挂不上钩,从打剔了仙骨,她便落下了手脚冰凉的毛病,即便是三伏天里,手指尖儿依旧是冷的,大抵是经脉受损导致血液不通吧,她也无甚在意,哪个凡人没点大病小伤的,从前在尚书府她病的可比这厉害多了。  在阮筠远离厨房后,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人也渐渐齐了。五个人围坐在圆桌旁,举杯推盏说着吉祥话,三位小辈敬过两位老人,大家吃了些酒,身子暖和起来,话也跟着多了,一席饭吃的其乐融融,十分有年味儿。  阮筠已经记不清多久没这般热热闹闹的吃过年饭了,尚书府里的团圆饭她和娘亲是没资格上桌的;清河殿里最多给师尊叩个头便各自散了;也只有在爹爹身边的时候还有点过年样子,但爹爹做的鱼实在太香了,能留过夜的只剩鱼骨头了,什么“年年有余”都见鬼去吧。  开心过了头,一下子吃了许多酒,虽说是烫过的黄酒,也是醉人的,阮筠本就不禁醉,又素来是个没酒品酒德的,当下拽着温玖玖的手臂不肯放,醉醺醺的道:“温……温姐姐,我跟你说,长……长生宫的都……都是坏人!你千万不……不要回……唔!”  温玖玖趁着三人还没反应过来,连忙捂住阮筠的嘴,干笑了两声:“她醉了,我先送她回房。”  两位老人本就是耳聋眼花,自然不做多问,温玖玖便搀着阮筠出去了,无人注意到原本雀跃的小丫头白蘋突然安静下来,垂着小脑袋轻声念叨了两遍“长生宫”,她皱着眉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好熟悉啊……在哪里听过呢?”但她毕竟是孩子心性,转眼也就忘了。  将迷迷糊糊的阮筠放在床上,替她脱了夹袄盖好被褥,温玖玖叹了口气,犹豫了片刻还是在屋外设下了一个简单的结界方才放心离去。  许久没有体会过沾了枕头就睡的快活,往日里总是失眠,今夜借了酒劲儿,阮筠总算痛快的睡了一觉,奈何睡相着实太差,将身上的被子全蹬地上去了,及至半夜冷的缩成一团打哆嗦,嘴里含糊不清的叫唤着:“冷……”  梦里是一片白皑皑的冰原,现在的阮筠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只身走在冰原上,不知要去往何处。真冷啊,可能就要被冻死在这儿了吧。已经冻僵的腿再也迈不开了,她站在原地,任由呼啸的北风肆虐着。  忽然之间天地倒转,阮筠只觉得眼前一花,世界陡然变化,脚下已不是冷硬的坚冰,转变为了柔软芬芳的泥土。放眼望去是无边无际的花草,一树百尺高的桃花树扎根在天地相接处,如朝霞般绮丽绚烂,遮住了半边天空。身子渐渐暖和起来,阮筠一步步向桃花树走去,最后倚在树下睡着了。  温玖玖一大清早来的时候正见阮筠抱着被褥睡的安稳香甜,而她却不得不忧心。  门外的结界被人打破了。  能在她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打破结界,并且半点痕迹也没留下就走了,这人是谁温玖玖心底已有了八分把握,但并不打算冒然告知阮筠。一来没有十足肯定,二来即便说了也不过凭添烦恼罢了。她低声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第三十五章 华灯高照上元节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阮筠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宿醉一场,她却并没有觉得像往日那般头痛,反而神清气爽的。虽然起晚了,拜年还是要去的,她将熟识的长辈一一拜会过,方才得空歇一歇,和白蘋聊着闲话。  “筠姐姐,长生宫是哪儿啊?”  阮筠被问的一怔,旋即摇摇头,一本正经的扯着慌:“我从未听过这个地方。”  白蘋歪着脑袋看着阮筠,瘪了瘪嘴:“诶?可是明明是你昨天提到过的呀。”  阮筠真的想抽自己一巴掌,果然吧,喝酒误事,偏偏不长记性。面对白蘋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阮筠只得心虚的别过头,含糊其辞:“我……我真的不知道,兴许是喝醉了说胡话呢吧。”眼看白蘋一副“我才不信呢,你哄三岁小孩呢”的表情,阮筠连忙顾左右而言他:“元宵节镇上应有庙会吧,要不要一起去瞧瞧?”  没有女子和小孩子能拒绝庙会的诱惑,更遑论一个小女孩子了。白蘋果然立马将长生宫什么的忘的一干二净,拍手欢呼道:“好呀好呀,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村子呢。庙会好玩么?我只在书里看到过,书上写的很有趣儿呢。”  油然而生一股怜惜,阮筠轻笑着揉了揉白蘋的脑袋:“自然好玩啦,你去了便知道了,可比书上写的有趣儿多啦。”  “那咱们一言为定!”两根小拇指勾在一起荡了荡,大拇指轻轻一碰,“好啦。”  新年的欢喜一日日淡去,因碍着雪路难行,阮筠早三日便带着白蘋出门了,温玖玖不可远离玄丘村,便不曾相随,临出发时叮嘱了好多遍“当心”,听的阮筠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她才罢休。  村里为数不多的两匹马拉着一辆略显破旧的马车,一路颠颠簸簸十分不平稳,但车上的两人兴奋异常,叽叽喳喳聊个没完,因此时间也消磨的快,中途因夜无法赶路,便在一对中年夫妇家里借宿歇了一夜。次日清晨醒临别前想要拜谢主人,却迟迟不见主人影子,因急着赶路,只好留下了一封信便离去了。  赶到清平镇的时候已是斜晖脉脉,四方大红的灯笼将小镇照的亮如白昼。阮筠付过车马钱,带着白蘋找了个客栈安置好行礼,而后二人便乐呵呵的逛街去了。  逛街和买东西绝对是世界上最最治愈人心的事,现下已经买红了眼的阮筠早就将讨人厌的陆筌抛之脑后了,看看左手的簪子,再看看右手的耳坠,都好喜欢,买!  这套裙袄白蘋穿着肯定好看,买!  哎呀,这胭脂颜色和温姐姐很配呢,买!  直逛到月明星稀,小贩们都收摊回家了,阮筠才肯罢休。抱着一大堆新购置的东西,二人心满意足的往回走,一路上嬉闹个不停。  月黑风高,夜深人静,各家各户都闭门歇息了,空荡荡的小镇上夜风拂过,卷起几片落叶。在第三次绕回原地时,阮筠终于确信了一点——她们迷路了。这就是乐极生悲吧?她默默在心里鄙夷了一下自己的记性。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古人诚不欺我。借着几盏未灭的灯笼,阮筠远远看见了三两个七歪八倒的醉汉,正一步步迎面走来。她下意识握住了白蘋的手,轻声提醒道:“低头。”而后拉着白蘋快步与他们擦肩而过,期许不引起任何注意。  事与愿违。  在手腕被扣住的一瞬间,阮筠的心便一沉,她十分后悔没有将疏影带出门,否则此时好歹也可唬他一唬。而今她一人也罢了,偏偏白蘋还在边上,不得不小心应对了。换上一副笑盈盈的模样,她抬起头:“这位大哥,有什么事儿么?”  “哟,兄弟俩快瞧瞧,好俊俏的小娘子!小娘子,怎么大半夜的还在街上乱晃啊,是不是无家可归?不如跟哥哥我回家去,做对鸳鸯神仙!哈哈哈哈哈哈!”拽住阮筠手腕的正是这个嗓门极大的虬髯男子,浓重的酒气夹杂着恶臭扑面而来,阮筠觉得她的笑都要僵了,要换做从前,她保证不拿疏影刺死这些人渣!  一手将白蘋藏在身后,一手试图挣脱钳制,阮筠娇滴滴的嗔道:“哎呀,你弄疼人家啦~随你回去嘛也不是不可以,正好我们姐妹俩也无家可归呢。”  阮筠眨巴着眼,看着眼前色眯眯的酒鬼,心里恨得牙痒痒,但思考了无数个法子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若伤到白蘋怎么办?可把阮筠给愁坏了。最后,她只能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试一试安魂咒还能不能见效吧——虽然她现在半点仙力也没了,但安魂咒本身就有催眠的功效,试一试也无妨。  “小娘子在念叨什么呢,快随我们哥仨……”  “嘭嘭嘭”的三声闷响,阮筠目瞪口呆:不是吧,真的能行?就是不知道时效如何了,赶紧走才是正道,可是……前后左右走哪边?还是碰运气吧。  阮筠随手折下一根树枝,直直抵在青石板上,闭上眼默数:三,二,一。  松手。  睁眼。  树枝指向右边。  好,向右。  阮筠拉着白蘋走的时候没忘记把树枝一块带走,随后的岔路口全靠树枝指路,最后,竟然真的绕回了客栈!阮筠不得不感叹一句:“运气真好啊。”  白蘋皱着脸没说话,今夜实在太匪夷所思了,先是三个人高马壮的叔叔说话说的好好的突然就倒下了,然后阮筠姐姐就开始用树枝指路,每当树枝落下之前都会恰巧不巧的刮来一阵风,最后她们竟然真的走对路了。哎,想不明白啊。算了不想了,想不明白的事儿啊太多了。她摇了摇头,决定好好睡一觉,把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忘光,明日好好逛一逛庙会。  兰膏明烛,华灯初上,整个小镇流光溢彩,如银河泻地。  放眼望去是一派喜庆的红,身着华服的少男少女们成双成对,提着花灯,比肩而游。  摊贩们的吆喝声和着锣鼓声,声声震耳,街头表演杂耍的将狮子和龙舞的乱飞,赢得掌声如雷。  扮作书生模样的阮筠将手中折扇摇了摇,十分风度翩翩的冲擦肩而过的妙龄女子一笑,泰然自若的接受着四面八方传来的秋波,她突然有些明白秦桓为何如此风流了。  “呀,这个糖人好可爱!”果然是转眼间就破功。卖糖人的白发老翁显然上了年纪,一双皲裂的满是沟壑的手轻巧一捏,一个个糖人便栩栩如生了。  白蘋挑了一个红衣女童模样的糖人,眉目间肖她三四分,愈看愈欢喜,捧在手心里舍不得下口。  阮筠习惯很差的咬着指甲,纠结了半晌,最终挑了个玄袍男子模样的糖人,泄愤般的狠狠咬下,一口气吃了个精光。这一下子可给她齁坏了,赶忙灌了一大碗茶才算作罢。  肚子里的馋虫被勾起,接下来二人几乎是走一路吃一路,俱是小吃甜点,豌豆黄、糖不甩、冰糖葫芦和单笼金乳酥。  吃的饱了,便又开始逛些首饰水粉。  “这位公子,给妹妹买个花灯吧?奴家的花灯样式可全啦,好看又实用,您进来瞧瞧?”一家不大的店铺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老板娘正一手扶着腰,一手将裹着香风的金丝帕子挥到阮筠的眼前。  阮筠一手握住手帕,在鼻尖轻轻一嗅,一手已环住盈盈柳腰,将秦桓的放荡模样学了个十足,笑嘻嘻的道:“老板娘这帕子真香。”凑近了些,低声戏谑,“人更香。”  老板娘笑的花枝乱颤,眼波横飞。  店内点着各式花灯,五光十色的,十分晃眼。阮筠因一手拿着折扇,一手牵着白蘋,并不得空去提花灯,故而径自去瞧别的玩意。除却花灯,最打眼的当是千奇百怪的假面了。  “这是白无常么?”阮筠扬了扬手中凶神恶煞的鬼面。  “是呢,这黑白无常统共就一对儿,做工精致非常,但不合宜这节庆,那黑无常前两日给一位公子买走了,单剩这个孤零零的不合群,也不值几个钱,公子若欢喜便送您啦。”  “谢谢老板娘。”美人的恩情阮筠倒也不推辞,假正经的作了一揖,惹得老板娘娇笑连连。她将假面戴上,付过花灯的银两便告辞了。  街道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阮筠这一身书生装扮配上白无常的假面也十分惹眼,不过送秋波的女子倒是没了,她也乐得清闲,牵着白蘋往观音庙里去了。庙前有一个半大不大的莲花池,池中间设了莲花台,台上有个道士正持着桃木剑作法。  无非是些唬弄人的把戏,何况真真的鬼怪阮筠也司空见惯了,哪里还把这些雕虫小技放在眼里,但见着白蘋兴致极高,便也随她去看,阮筠自个儿则一面摇着折扇一面打呵欠。  一声极轻的冷哼夹杂在惊叹声中,阮筠耳朵十分管用,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寻声望去,只见那人道袍齐整,满含讥诮,竟是玉虚观的萧翊。他身边站着一名身着锦衣的中年男子,一字连眉,鼓眼吊额,周身戾气浓重。  “他怎么在这儿?”阮筠小声嘀咕了一句,“幸在戴了假面,应认不出我才是,不若过去瞧瞧?”不知为何,对于萧翊她总有一种莫名的敌意,而且高傲如萧翊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屈尊来一座小镇只为了逛庙会,她可以断定其中必有隐情。  阮筠牵着白蘋努力往萧翊所在的方向挤过去,终于站到了他身后不远处。 第三十六章 福兮祸兮总相依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只见一名黑衣男子匆匆赶来躬身行了一礼:“李将军,帝君,已经确定了沈将军只身先行,正在五福客栈停留歇息,隔日便要赶回京城。”  被称作李将军的中年男子抚掌大笑道:“好好好,天助我也,天助我也!他若领着兵马一路,我还真拿他没辙。”李将军侧过身冲萧翊一拱手,态度倒也谦和,“帝君,李某全仰仗你啦。”  阮筠在心中默默“呸”了一声,暗道以萧翊的资质也当得起一声“帝君”?真不要脸。然而,更不要脸的还在后面。  萧翊唇角微挑,缓缓颔首道:“将军放心,即便是仙人本座也杀的多了,区区一凡夫俗子,手到擒来。”  要不是顾虑白蘋还在边上,以阮筠的性子即便失了仙法也定要冲上去甩萧翊两耳光才解气,可现在她却只能生闷气,气的她浑身发抖。眼看三人要走了,她不由得发起愁来,难道就任由他们残害无辜?不,绝对不行。等等,五福客栈不就是她所住的客栈么?  阮筠一咬牙,下定决心要跟上。她弯下腰凑到白蘋耳边低声说道:“姐姐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要处理,咱们先回客栈,明天再出来玩好不好?”  白蘋点点头,指着萧翊和李将军的背影,眨着眼睛脆生生的问了一句:“他们是坏人,姐姐要去救人对不对?”  阮筠不禁有些讶然,方才她刻意没有靠太近,一来是怕萧翊有所察觉,二来也是因自己修炼多年自然五感超凡。其实萧翊二人谈话声并不大,不仔细听就如同蚊蝇一般,不曾想白蘋竟然听见了。事已至此,她便不再隐瞒,点点头,一手拉着白蘋一路跟在萧翊二人身后,但十分机警的从客栈正门口晃悠到侧门才进去。  先将白蘋送回房,再三叮嘱她千万不可踏出房门半步,阮筠便将折扇放入怀中,取出疏影配在腰间,小心翼翼摸索出去。走到大堂,只见横七竖八躺了十来个人,想来是萧翊用了安魂咒。  “李将军?这么晚了,有何贵干?这位是……?”十分清澈的声音从楼上天字一号房里传来。  “呵呵,沈贤侄不必心急,不请老夫进去坐坐?”  “请。”随后是轻轻的关门声,猫身在拐角的阮筠有种想骂人的冲动,拜托那什么沈将军,人家可是要杀你诶,你就这样引狼入室?她蹑手蹑脚的凑到门前,隔着轻薄的窗纸依稀能瞧见三人围着桌子坐下了。  “李将军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既然贤侄如此爽快,老夫也不磨磨唧唧了。老夫希望贤侄能上缴虎符,解甲归田。”  沈将军沉默了片刻,问道:“为何?”  李将军还没开口,萧翊抢先发话了:“因为你挡了本座的路。”他十分不耐的睨了沈将军一眼,冷斥道,“废甚么话。给你个机会自刎罢,别浪费本座的时间。”  “嘭”的一声闷响,沉木的桌子裂成两半,只见沈将军站起身来,冷冷道:“哪里来的江湖骗子,给你个机会赶紧滚,别脏了本将军的手。”  阮筠极力忍着没笑,她可以想象萧翊的脸色有多么精彩,但是又忧心萧翊被激怒了会不惜自降身份和一个凡人动真格的。果然不出所料,听得萧翊冷森森的道了句:“你说什么?”好在萧翊还是要点脸面的,没真好意思用仙法,他随手抽出李将军的佩剑,直刺沈将军心口,二人互拆,转眼间便过了十来招。  阮筠正看的起劲,不想萧翊突然一转剑锋,直直把剑向门口她所在之处刺来。她心下大惊,赶忙架起疏影堪堪一挡。李将军的剑虽已是凡尘中的极品,较之疏影仍远不能及,也亏此阮筠才生生接下了偷袭的一招。  “哪里来的鼠辈,跟随本座一路,是何用意?”此时萧翊和沈将军齐齐住了剑,正双双盯着阮筠。  阮筠毫不避讳的对上萧翊阴骘的双眼,笑嘻嘻的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却知道你是玉虚观常青子老头的大徒弟萧翊。你说我跟着你,却也不然,我也住这儿,自然要回来的。再说了,欺凌凡人,偷袭书生,到底谁是鼠辈?”  她一席话说的掷地有声,趁着三人愣神十分,她便不动声色的朝沈将军边上靠了靠。此时匆匆一瞥,她才发觉这沈将军十分年轻,约莫弱冠年纪,往那儿一立却自有大将风范,即便是面对明知不敌的萧翊,眉宇间依旧傲气不减,恣睢扬意。那股子如出一辙的少年意气,让她有了一瞬恍惚。  萧翊冷哼一声,面色阴沉,冷森森的道:“管你是谁,最终不过本座剑下亡魂!”他再不藏拙,手中的剑泛着幽幽的青光,直取阮筠面门。疏影起手晚了半拍,萧翊的剑还未送至身前已被沈将军拦下。  须知萧翊这一剑是动了三成仙力的,原本被阮筠拦下也不算奇怪,而今竟然被一届凡夫俗子吃下,不过使他后退了几步,未见受伤。萧翊何等自大狂妄,自古仙凡之别若云泥,何况他自恃天资骄纵,二十四仙门同辈之中尚少有人能入他法眼,在他看来沈将军的举动无疑是莫大的挑衅,因而动了真怒,使了十成力气,桀桀笑道:“既然你赶着送死,本座这就成全你!”  锦衣玉袍的男子挡在身前,正气浩然。  阮筠仿佛透过眼前的沈将军看到了当年那个小世子,一般的傲骨天成,一如既往的将她护在身后——哪怕她与他只是萍水相逢。  萧翊这一剑刺的又快又狠,落在阮筠眼里却变的缓慢绵长。这一剑即便是从前的她也得掂量掂量。  他会死。  不行,他不能死。  没有理由。但她就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萧翊斩于剑下。  手心沁出的薄汗使得剑柄有些打滑,阮筠不得不握紧了些,即便挑开了萧翊的剑,只余下的剑气也足以使一个毫无根基的凡人毙命。  她没有把握能将剑气尽数拦下。  “来……来……”脑海中阴森的鬼影又喧嚣起来,千万只手冲她挥舞着,却不再只是重复一个来字,它说:“来,来了就能救他了。”  阮筠犹疑了片刻,眼中满是迷惘,最终下定决心,问道:“去哪儿?”  “入……魔!”两个字不轻不重,落在阮筠脑海里,霎时间炸起波涛汹涌。她眸中光彩乍盛,怒气冲冲斥道:“滚滚滚!”  翻腾的黑雾渐渐退去,萧翊的剑已刺到沈将军眼前。  阮筠一把将他扯到身后,张开双臂,不偏不倚的挡住剑锋。沈将军和萧翊明显都愣了一愣,此时剑尖已刺破她的外袍,携来的剑风吹掉白无常的假面,被玉冠束起的青丝散落下来,迎风缱绻。  “是你?”萧翊显然认出来阮筠了,他本以为她是哪家仙门的闭世天骄,心中还有所顾虑,正欲撤剑。原来是清河殿的罪人,被剔了仙骨贬下凡尘的仙子,曾经再如何倨傲,现下也敌不过他一根手指。  萧翊舔了舔唇角,一想到能亲手报当日受辱之仇他就兴奋不已。他火热的目光肆无忌惮的打量着阮筠,如同观察手到擒来的猎物一般,打定主意不能一剑刺死她,定要慢慢折辱,才能解他心头恶气。  铿的一声清吟,剑身被一把凌空而来的竹剑打的一斜,将棉衣划出一道细长的口子。一剑落空,萧翊恼怒非常,怨恨的目光直直向越过窗棂入内的不速之客射去,阴沉沉的道:“又是哪儿来的鼠辈,坏本座好事?”  来人身着一袭简练的玄色长袍,一个鬼面獠牙的假面完完全全挡住他的面容,竟然正是与阮筠的白无常凑对儿的黑无常。他手中竹剑点地,静默肃立,不瞧萧翊一眼,也不答一句话。  萧翊看了看冷冰冰的玄袍男子,心知此人功力绝不在他之下,又看了看神色坚毅的阮筠,他怒极反笑:“好好好,沈执归,本座倒要看看你能躲在女人身后到什么时候!”瞥了一眼不甘心的李将军,他甩袖冷哼一声,“我们走。”  沈执归到底也是历经过百余场战争的,沙场上叫阵时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不至于被萧翊一句话激的头脑发热,他心中舒了一口气,眉梢一挑,淡淡的道:“这就不劳你操心了,慢走不送。”  待萧翊二人走了,玄袍男子也悄然离去。而此时阮筠犹怔怔立在原地,“沈执归”三个字分量太沉重了,砸的她晕头转向。应该只是同名同姓吧?当初那个把沈家江山看的比命还重的小世子怎么会成了齐燕的将军呢?  可如果真的是呢?  各种思绪乱糟糟的挤在一团,阮筠觉得脑袋都要炸了,以至于沈执归连连唤了四五声“姑娘”,她这才悠悠回过神来。  沈执归将在她面前晃了一晃的手收回来,瑞凤眼微弯,笑意吟吟:“你没事吧?救命之恩沈某无以为报,不若以身相许?” 第三十七章 异地他乡重逢时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看着眼前耍无赖却会脸红的男子,阮筠“噗嗤”一下便笑了,她还没想好以怎样的姿态面对沈执归――无论他是不是那个明媚如阳光的小世子。于是她摆摆手道:“不必不必,我不过是路见不平一声吼,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沈将军,就此别过,江湖缘见。”  “阿筠,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阮筠的步伐生生顿住,她惊愕的转过头,看见他一贯恣睢张扬的笑敛去了,桀骜不羁的眼中也添了一抹深沉阴翳。  他是沈执归啊。  是那个嵩阳王府的小世子。  是她心心念念期待着与之重逢的故人啊。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噎在咽喉,最终干涩涩的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是我?”  沈执归挑了挑眉梢,拾起混乱中落在地上的折扇,赭色的春绦颤颤巍巍的摇曳着,他走近了几步,咄咄逼问道:“若非被我发现了,你就准备这样一走了之么?”  曾经干净明媚的笑中添了一份不羁放荡,那个面皮白净的小世子转眼便成了杀气凛然的大将军,十年春冬更替,世间竟已变化如此之多么?阮筠心中惶惶,生出物是人非的悲凉。  看穿了她的不安与惶惑,沈执归在离她三两步远处停下了步子,想要替她撩开碎发的手也无力的垂落。他眉梢眼角都耷拉下来,张狂被温顺掩盖,像一只被驯服的狮子垂下了耳,神色受伤,如黑曜石般闪烁的眸子也黯淡下来,嗓音消沉:“你……不愿意见我么?”  他神色微妙的转变未逃出阮筠的眼,她倏然间笑了,眉眼弯弯。她在忧心什么呢?沈执归一直是那个沈执归啊,不管是当年出生之时引来霞光漫天的小世子,还是今时虎符在握的沈将军,他都是沈执归啊。  细白温软的柔荑轻轻握住他生了厚茧的手,窗外一片大明的月色铺洒进来,照亮阮筠弯成月牙的杏眼和明晃晃的笑,朱唇翕合,腔调绵长柔婉而又清丽欢快,她说:“怎么会。我等你很久了。”  清平镇三面环山,东面接连着青碧澄澈的澧江。澧江贯穿燕梁,环五山,通四湖,南北通达,东西无碍,直抵中洲。  因恐萧翊去而复返,沈执归不得不夤夜赶路,阮筠自然不放心他孤身一人,定要同往。三人便租下一艘画舫,顺流而下。  此时天寒,江水并不湍急,阮筠三人所乘的画舫已是清平镇最奢华的了,勉强还算行的平稳,倒也不影响沈执归煎茶。他出自皇家贵胄,煎茶这等雅艺再熟稔不过,举手投足间行若流云,十分赏心悦目。  文火慢烹,及至三沸,悬腕将二沸之水轻轻一点,茶香凝而不散,随着靛青的茶叶缓缓沉底。第一碗茶汤最是精华,阮筠呷了一口,清苦绵长,远山长黛随之一颦。  苦过三旬始觉甜。  “如何?”沈执归已停了动作,笑吟吟望着一会儿将脸皱成一团,一会儿舒眉弯眼的阮筠。  阮筠瞧着席地而坐的沈执归,白衣胜雪,不染纤尘,丹凤眼微微上挑,深棕色的瞳孔清亮。持着茶碗的手因长年持剑而生了厚茧,指骨修长匀称,并不显得娇嫩,十分耐看。他仅仅是身骨正直的坐在那儿,温文与恣睢融洽并存,如文武相辅相成般和谐,自内而外生出雍容端雅的气度。  他和陆筌分明是两个剑走极端的,一个暖如艳阳,一个冷若冰霜,可偏偏又何其相似。一样的惊艳决绝,天资骄纵。一样的气度非凡,凌冽的剑气也无法掩盖与生俱来的雍容华贵。  出生对人的影响之大可见一斑,阮筠虽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却连温饱尚不能足,妄谈附庸风雅的调琴鼓瑟、煮酒煎茶。在万卷楼关禁闭的几年倒是习了几本书,却跟风雅半点不沾边的。因而她品的出茶是好茶,若要点评一二,却是万万不能。或许换做阿漪、楚瑟,甚至是唐棠,都能侃侃而谈,说的头头是道吧,她笑了笑。  “好喝。”指尖挪转着茶碗,如翡翠般澄透的茶水中一双似弯非弯的杏眼眨了眨,十足娇俏,她的腔调一贯是懒散又俏皮的,捎带着狡黠,“我是个俗人,这可是我能给出最高的评价啦。”  她笑,沈执归也笑,风卷起层层波涛,整个澧江上都泛起潋滟的笑。  阮筠垂下眼睑,静默的看着茶碗中泾渭分明的浮沫和沉叶,她晃了晃茶碗,一小撮茶叶漂浮起来,最终又沉到碗底。  茶叶是她,茶汤是这大千世界。  她往茶香最浓郁的顶端走了一遭,到头来还是沉回碗底,空沾染了满身茶香,没偷来一丝茶韵。  “这些年来你过的不称心。”  沈执归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阮筠愣了一愣,她抬起满是惊愕的眸子,下意识的反嘴问了一句:“你怎知……?”话音刚落又觉不妥,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过得很好。”  一贯削瘦清减倒不曾大变,只记忆中玲珑透彻的双眼蒙上了俗世尘埃,柳眉梢头的恣意孤高被压下。眼前人温婉清丽、柔软熨帖的如同无根柳絮,随风沉浮,太过于逆来顺受,以至于往昔灵气失了大半。  究竟当初离她而去是对是错?沈执归突然有些不确定了。将她的不安尽数收入眼底,他放轻了声音:“对不起,我来晚了。前事都不重要了,现下我来了,日后定要你事事称心。”  果然啊,这样炽热的阳光,让她好不容易冰封起来的心都有些要化了呢。红霞一点点爬上白皙的面庞,苦茶入喉蕴出余香萦绕,阮筠捧着茶盏望着他,略带戏谑的问道:“能与我说说么,世子殿下如何摇身一变成了将军大人?”  “这说来可就话长了……”沈执归凤眼半眯,故意拖长了音调,余光瞧见阮筠愤愤的面色,适才转口道:“不过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说。”  “其实我自幼便是习武的,七岁那年随父王秋狩,我同侍卫走散,孤身一人流落深山,恰碰上了两头白狼。当时我身上的箭已用尽,料想别无生路,未曾知竟因祸得福,承蒙一位云游高人出手相救,还收我为徒。你猜猜那人是谁?”  阮筠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捏紧了茶盏,慢吞吞道出两个字来:“阮宁。”  “好聪明,不愧是我娘子。”  看到某人笑的洋洋自得,阮筠先是一愣,反应过来随手抄起边上的一个软垫就扔过去,又羞又气的嗔道:“好没脸皮!谁是你娘子了?再胡说仔细把你扔下去喂鱼。”  沈执归从容的接过软垫抱在怀里,一本正经的道:“那扇子可是师傅给我的宝贝,我都当定情信物送你了,怎好接了礼儿却不认账?”  阮筠红着脸啐了一口:“谁稀罕!还你!”  眼见她作势要取出折扇,沈执归忙将她按下,笑嘻嘻道:“哎呀,我同你玩笑呢,如何还当真?”  阮筠只气鼓鼓的不说话,沈执归便兀自又讲起来:“师父将你带走之后不久,我被北燕的官兵抓到了,许是见我有几分力气,便充作壮丁,被派去兴修水利。如此过了三年,皇帝下诏科举文武状元,文举黑水极深,料想无出路,我便参加了武举,果然一举中的。后来皇帝召见了我,封了个参军,没多久便直奔边疆去了……”  “等等,”阮筠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皇帝知道你是沈执归么?”  他点点头。  “齐梁的天骄小世子,他也敢用?”  “若我还是七岁前的沈执归必然会被北燕的皇帝斩首示众的。可是当初的沈执归已经病重,销声匿迹了。我也是后来才知晓,在我逃走之后不久,嵩阳王府的人都被抓了,父王找了个小厮冒名顶替我。所以,在北燕皇帝的心中,天骄小世子已经死了,而我只是一个可以替他征战八荒的武夫。再后来,我就从参军一步步到了将军。”  他说的再轻巧平常不过,但阮筠深知其中艰辛。一将功成万骨枯,哪个布衣将军没在鬼门关走过几趟?纵使骁勇无匹,一杆九尺长枪可挡的住漫天箭雨?  你看,谁过的都不容易。  阮筠笑的促狭,故作轻松道:“看来这些年你也过的不称心。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啦,既然我来了,日后保管让你――”她有模有样的学着沈执归方才的神态,一个字拖的老长,尾音转了几转,见他面色微红,她立马将话锋一转,满是戏谑的道,“更不称心。”  话音刚落,欺他没反应过来,手边上另一个软垫便扔了过去,恰恰砸在他的脸上,弹落下案打翻了茶碗。青碧的龙井浸透了罗袜,阮筠犹自指着沈执归笑的前仰后合,断断续续的道:“哈哈哈,被骗了吧!哈哈哈……小弟弟,调戏姐姐你还嫩着呢。”  沈执归面色由红变白又变青,他气势汹汹的站起身,绕过茶案,站在阮筠身侧,居高临下的俯瞰着,拧着眉头很认真的警告道:“不许叫我弟弟。”  “可是你本来就比我小两岁呀,沈弟弟。”阮筠怡然不惧,扯了个鬼脸。许是沈执归闷声气的模样太可爱了,她没忍住又笑起来,捂着肚子边笑边“嗳哟”的哼唧,像是笑岔了气。  “啊!你干嘛!哈哈哈……讨厌啦,嗳哟!哈哈哈……你快……哈哈哈……快松手……”  “看你还敢不敢叫我弟弟。”  “就要叫!哈哈哈……弟弟!”阮筠一边扭着身子一边去拽沈执归作恶的手,可她力气如何能及?加之腰间很是怕痒,此时被捉住了短处,早已笑的半分力气也没了,只嘴上还犟着,实则已抵着船舷直不起身来。  忽来一阵怪风,遒劲有力,几欲使整个澧江水倒流。画舫猛然一阵晃荡,阮筠险些折下船去,幸在沈执归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拦腰揽入怀中,但二人皆失了重心,双双倒下。 第三十八章 斩灵决下意难忘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阮筠伏在坚实温暖的怀抱里,眼中赫然映出沈执归的脸,一时间奇奇怪怪的念头纷涌而出:堂堂八尺男儿睫毛竟然比她还浓密纤长?丹凤眼斜挑,是深邃的棕榈色,如琥珀般晶莹剔透,温暖且柔和。唇瓣挺薄的,听说薄唇之人多薄情?果然一副好皮囊,不知得祸害多少闺秀,她心中啧啧叹道。  “姐姐,姐姐救命!”白蘋哽咽的呼救声从舱内传来,二人皆是一惊。  推门而入,只见白蘋坐在榻上,被一条漆黑的绳索缚住手脚,泪眼汪汪的小声抽泣着。神色阴骘且自得的萧翊正立在榻边,好整以暇的看着阮筠二人。  阮筠欲要冲上前将白蘋救下,却被沈执归扣住手腕,他轻轻摇头,右手却已暗自搭上剑柄。心知不敌,若是硬抢,恐伤了白蘋,阮筠不得不停了步子。她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入肉里,怒不可遏:“萧翊,你还要脸不要?欺负一个小姑娘家家,真真给玉虚观丢尽了脸面!”  萧翊冷笑,俯身拿食指挑起白蘋的下颚,啧啧叹道:“这可不是普通的小姑娘啊……”他转眼去瞧阮筠,眸子半眯,笑容渐渐大了,“我可是替玉虚观挣足了脸面,倒是你,还嫌连累清河殿不够么?”  “你!”  “你要杀的人是我,拿我换她。”沈执归将气急的阮筠拉到身后,对上萧翊阴森的眸子,又添了一句,“放她二人离去。”  白蘋不敢去看萧翊,紧紧闭着眼,泪水汩汩淌下,看的阮筠又心疼又着恼,偏又无可奈何。她拽紧了沈执归的手,不住摇头:“不行,你不能去。即便你真去了,他也不会放过我们。”  “没错。”萧翊毫不避讳的承认了,指腹抚上白蘋的脸颊,一点点勾勒着圆润的轮廓,他面色近乎痴狂,“你们两个废人,怎抵的过这个宝贝。上天待我萧翊不薄啊,知我的血丹正差一味药引,便赶忙送来了。”  “血丹?赵家庄竟是遭你毒手?”阮筠霎时间脸色惨白,一口气堵在胸口险些接不上,她喘了口粗气,气的发抖,“玉虚观传承千百年,位列二十四仙门,一贯是光明磊落,如今竟毁在你手上么!萧翊,你这般行径,与魔何异?”  萧翊面露思索神色,缓缓的道:“赵家庄?哦对了,那可是个宝地。只可惜手下一群废物将把我的大计都搞砸了。不过现在也不迟。待我服下血丹,功力骤增,从此修行一日千里,什么清河殿、北玄山、长生宫,皆要俯首称臣。统一六界,指日可待。哈哈哈哈哈哈哈……”  道袍无风而动,萧翊笑的张狂。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阮筠如何也不能信看似道貌岸然、温文儒雅的萧翊竟然卑鄙至此,甚至比魔更残忍可恨!只听他不疾不徐的冲沈执归道:“本来借你的煞气也勉强可以,终归差了些,不如这纯粹的魔气来的好。这般精纯浓郁的魔气啊,转生前可不得了,幸好尚未完全苏醒,不然只怕没几人能敌的过。我可是为天下苍生除一大害,心系天下的阮仙子是不是该夸我两句?”  魔气?阮筠惊疑不定的目光投向白蘋,只见她惨白着一张小脸,不住的摇头,抽抽噎噎的道:“姐姐,我怕。”  阮筠心头不由得一软,这样可怜的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是魔族呢?若真是,当年她与秦桓三人不可能毫无察觉。可是萧翊竟这般嚣张,底气十足,并不似胡邹乱造。她一时间困惑不已,冷汗涔涔而落。她太过恍惚,已至于戴着黑无常假面的玄袍男子悄然入内,她竟毫无觉察。  沈执归握紧了阮筠的手,低声安慰道:“别怕,有我在。”  “你也察觉到了吧,她是魔。还要救她么?”萧翊望向玄袍男子,唇角微挑,蔑意十足。  阮筠大梦初醒,连忙去扯玄袍的衣袖,面色苍白,双目盈泪,不住的哀求道:“救救她,求你救救她……”  那人低下眼来,一双桃花眼毫无遮碍的落入她的眼中。她的确有一分愣神,几乎以为他是陆筌了。可那人眼里淡蓝色的光华萦绕流转,冷光森然。陆筌虽不苟言笑,黑若点漆的眼中却不曾这般冷酷,清冽的如同陈年佳酿,看得人一眼就醉了。  玄袍不言语,只是静静的望向萧翊,二人对峙良久。就当萧翊忍不住要动手时,天边一只仙鹤飞来,栖在船头,一名身着冰绡的仙子飘然入内。她敛目低眉,看也不看余下四人,冲玄袍行了一礼,柔声道:“公子,您在这儿做什么?夫人动怒了,正使人四处寻您,快随姝儿回去吧。”  玄袍侧过身看着姝儿,迟疑良久,他终究开口了,语气生硬且迟疑不决,自言自语道:“我……在这儿干什么?”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阮筠,很肯定的道,“她,不能有事。”  姝儿随他望向阮筠,烟眉微蹙,问道:“她是谁?”  玄袍摇头:“不知。”  纵使因长久不曾开口,声音变得沙哑暗沉,阮筠却不会听错。她心中大起大落,几乎无力支撑身骨,望向他的目光满是痛苦与挣扎,声线颤抖,不堪一击:“你……是谁?”  “我是谁?”他喃喃自语,似乎出神思索了片刻,而后一字一顿,很生硬的背着娘亲教给他的话,“我是颛顼陆筌。”  他是颛顼陆筌。  周身寂寥静谧,阮筠望着月光下孑然独立的陆筌,那双泛着冰蓝光彩的桃花眼几乎将她四肢百骸都冻住,她甩开沈执归的手,抬起僵硬的腿一步步逼近,牵强的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声声如泣:“你是颛顼陆筌?”  “你不记得我了?”  “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是生是死与你何干?”  “你来这做什么?”  “你以为戴着假面,我便认不出你来么?”  接连而来的质问,落地有声。陆筌有些茫然,他无从回答这些问题。他只记得两天前正在修炼斩灵诀时突然心神大乱,险些走火入魔。再后来他便着魔似的赶到那座偏远的小镇,远远看见她在五福客栈住下,他顺理成章的住在了她的屋顶。说来奇怪,心神竟自平息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鬼鬼祟祟的戴着假面跟在她身后,但就是本能的这么做了。不过幸亏有自己在,不然她蹩脚的安魂咒可放不倒三个壮汉。还有,相信树枝能指路,是该说她天真呢还是蠢的无可救药了呢?  他竭力伪装,收敛着气息,甚至连斩灵也未敢动用,不敢与她对视,竟是怕被她认出么?他与她从前认得么?可他半点也不记得了。  另外,那个姓沈的小子很碍眼啊。陆筌望向沈执归时,正见他也望着自己,目光如炬。桃花眼微不了查的眯了眯,冷光乍盛,眼神之锋利几乎与斩灵不相上下,硝烟四起。  此时阮筠已走近,雪白的“铮”然一声,长剑出鞘,月辉之下剑锋生寒,姝儿面色较之月光更加冰冷,娇音泠泠:“止步。”  阮筠恍若未闻,步子不紧不慢,直至剑尖抵上心口尚不曾缓,“呵”了一声笑道:“好,你不回答这些没关系。我就问你一句,救不救白蘋。”  姝儿怒目圆瞪,聪慧如她,已然猜出阮筠的身份,心中愤然不平。这人都不知公子为救她吃了多大的罪!透支心头血施展禁术,拖着极虚弱的身子硬生生替她扛下了五成雷劫,若非夫人及时赶到……每每想到这儿姝儿就不自主红了眼眶。  可如今公子修炼了斩灵诀,又有冰心诀为辅,斩断一切尘思,看样子的确记不得阮筠了,为何至此还要护着她?她还不知好歹的质问公子,让公子为难。姝儿心一横,就势要把剑往前一送,了结了这段孽缘,却听得陆筌轻呵一声:“退下。”  姝儿哪里肯从,只假作未闻。  猩红的血顺着剑身纹路蔓延开来,姝儿一惊慌忙松手,陆筌也收了手,“啪嗒”一声闷响,落了一地血花。姝儿看着陆筌受伤的手,又气又急,恨恨的跺脚道:“公子,你……”  “退下。”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古波不惊,陆筌暼了姝儿一眼。他将手背在身后,看了看楚楚可怜的白蘋,又看了看笑容玩味的萧翊,最终看向平静下来的阮筠,沉吟片刻,一字一顿的道:“她是魔。”  “魔就该死么?仙就该活么!”声嘶力竭的怒吼声如平地惊雷,将所有人都震的头皮发麻。阮筠的目光游离在萧翊和陆筌之间,她怒极反笑:“哈哈哈……好,好一个禽兽不如的仙,好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仙!”  白蘋垂首抽泣,几乎轻不可闻的道:“姐姐,我想回家……”  无人注意到阮筠的眼中悄然蒙生出淡淡的红,仿佛被血光映染。她满是讥诮的开口:“既然如此,此事无关清河殿与长生宫,陆公子请回吧。”  陆筌微拧眉,不答也不动。他心中生出十分不详的预感,几乎比前两夜更甚。姝儿警惕的盯着阮筠,她敏感的察觉到了一丝道不清的异样,却又不知为何。 第三十九章 抛却仙身入魔魂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见陆筌与姝儿二人巍然不动,阮筠唇角微勾衣袂无风自动,墨发狂舞,原本漆黑的瞳孔蒙上了猩红的光晕,脑海中尘封的禁制轰然破碎,浓郁粘稠的深紫色魔气流遍四肢百骸。  “既然不舍得走……”她抬手作邀,轻声娇笑,字字铿锵,“便让你瞧瞧什么是真的魔。”  光晕青白的疏影也被黑紫色的光晕缭绕着,剑身轻微却急遽的颤动,发出一阵嗡鸣,似乎诉说着对鲜血的渴望。  肆虐狂暴的魔气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轰然间涌出,将断脉一点点修复,而后撑大。原本是瘦弱的溪流,现今是磅礴的江海。猩红的眼中渗出两行血泪,顺着眼角滑落。经脉也在膨胀中破裂,从皮肤底下渗出的血珠一点点染红了衣衫。  痛,撕心裂肺的痛。阮筠闷哼一声,银牙紧咬,死不肯叫出声。魔气的冲击与洗刷来的那样激烈,以至于她不得不以剑抵地才能支撑住身子。  “你疯了?”陆筌本该万年不变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惊怒,他想要阻止,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沉声呵道,“住手!”  沈执归想要上前搀扶阮筠,却寸步难行。魔气悄然侵入他的体内,一点点凝聚在丹田。恍惚间有破碎的画面划过脑海,他极力想要看清,以至于忽略了周遭。  阮筠咬着牙笑,不言不语。  汹涌翻滚的魔气令萧翊又惊又喜,惊是怕阮筠一旦彻底入魔将十分难缠,喜是杀了她来入药再好不过了。仅是一瞬间他便已想清楚,当即暗下提气,悄无声息的动起手来,一剑刺向阮筠。  这一剑来的突兀,阮筠将疏影挡在身前,奈何此时经脉未通,气力未足,被逼的连连后退。陆筌反应过来连忙抢身去拦萧翊的剑,此时身份已然被戳破,再没用竹剑的必要,他心神一动斩灵便从窗外飞来,挑开了萧翊的剑。  陆筌和萧翊缠斗在一起,阮筠好容易得了个喘气的空,殊不知姝儿已悄无声息的绕至她身后,雪白的剑芒悄然逼近。  “当心!”  “住手!”  两声怒吼同时响起,阮筠低下眼,看见胸前染血的白刃。一进一出,血流如注。  沈执归慌了神,连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形。衣衫一点点被染红,人却慢慢失色,变得苍白羸弱。他抱紧了怀中人,生怕一个不留神,她便随风去了。  陆筌几步上前,却被沈执归狠狠推开。尸山血海里磨练出的戾气一时间迸发而出,刺的人背脊发凉,他双目满是血丝,额上青筋暴起,怒斥声如滚滚天雷:“滚!离她远点!”  铺天盖地的煞气笼罩而来,纵使嗜血狂虐如萧翊,也不禁眉头一跳,他一刻也不愿多呆,一手抓住白蘋,就欲脱身离去。  “不要……”阮筠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萧翊夺窗而出。只见一道红光从她怀里飞出,快如奔雷,直追萧翊而去,听得一声惨叫,萧翊抓着白蘋的手连臂齐断。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静容与紫星竟联袂而来,双双出手,两条仙气凝成的匹练缠绕上去,将那一抹红影镇压。此时众人方瞧清楚,哪里是什么红影,分明是一把吸饱了血的折扇。  折扇有灵,疯狂挣扎,紫星帝君面色一寒,冷斥道:“墟魔骨扇,你如今不过无主之物,灵智残缺,安敢负隅顽抗?还不束手就擒!”  旁人不知晓墟魔骨扇从何而来,阮筠和沈执归却再清楚不过了。阮筠忍着疼,低声唤了一句:“归。”霎时间墟魔骨扇血光大盛,硬生生斩断了二人束缚,化作一道疾光没入阮筠怀里。  静容将一切看在眼底,她面色复杂的长叹一声:“阮筠,你最终还是入魔了。”  阮筠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她觉得睁着眼都十分费力,仍旧咬着牙,双唇启合,静容辨得出,她说的是:“拜你所赐。”  静容不再看阮筠一眼,面色如常:“既然如此,你今夜便留在这儿吧。筌儿,还不动手?”  沈执归一手搂着阮筠,一手持剑严防。他听见阮筠在他耳边低声呢喃,几乎是无意识的重复着同一个字——走。可他不能,他不能舍下她。他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若有得选,他是想和她长命百岁,携手白头的。可若注定没得选,共赴黄泉为伴也勉强能接受吧。  陆筌没有动,他十分煎熬。按理说,即使没有娘的提醒,他也会秉行职责,将妖魔诛杀剑下。可他如今就是下不了手。握着剑柄的手在抖,这是剑客的大忌。可他的心不稳了,剑能快能准么?  场面一度十分沉寂,紫星帝君最先耐不住性子,他广袖一振,冷哼一声:“看来还是要本座亲自出手。”只见他五指微屈成爪,直取阮筠天灵盖。  沈执归岂能容他得逞,当下长剑一挑,却无异于螳臂当车,爪风之下长剑寸寸崩裂。陆筌待要出手相助,却被静容拦下。  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朗朗笑声传来:“我来也,休得伤我殿下!”  紫星帝君心中一惊,赶忙转身,改抓为挡,勉强抵下一击。来者正是战魔仇狂生,他长刀泛冷光,对峙紫星和静容二人尚且怡然不惧,倨傲而立,淡淡的道:“先带她们走。”  红影闪过,只见冷红蔻立于魔剑之上,一手抓住沈执归的肩膀,不由分说将他二人带上魔剑,夺窗而出。她动作极快,待静容反应过来欲要去追,却被仇狂生横刀拦住。  静容不由得恼羞成怒,与紫星联手,共抗仇狂生。陆筌恐娘亲吃亏,也提了斩灵上前。姝儿自知道行低微,贸然上去反可能弄巧成拙,只得在一旁提心吊胆。  仇狂生以一敌三,渐渐不支,苦笑一声:“看够了吧,赶紧搭把手。”  “哎呀,人家刚刚恢复,当然要多休息休息嘛。”娇怯怯的声音伴随着跌宕起伏的琴音传来,静容三人暗道一声不好,连忙提气抵御琴音,一时间竟让仇狂生逃脱包围。  白蘋已然换上了一身绛紫色裙衫,墨发随风飘扬,竖抱着怀中凭空出现的焦尾琴,信手而弹,稚气未退的脸上仍旧挂着未干的泪痕。她娇小玲珑的身躯在仇狂生身边是如此不显眼,此时却无人敢轻视。  静容深吸一口气,艰难的吐出四个字:“琴姬华妗。”  白蘋,不,应当说是华妗,笑了,点点头:“是我。”  华妗之名如雷贯耳,震动仙魔两界。传闻她才是重曦坐下实力最强者,一把焦尾琴,即便是崇明帝君也要忌惮三分。可她也是隐匿的最深的,鲜少有人见过其真身,往往隔了千里,她也能一曲致命。故而从来无人知晓,凶名赫赫的琴姬竟然是一副孩童模样。  静容深知,若只有仇狂生一人,还有拼一把将他留下的可能,可如今有了华妗,尽管她刚刚苏醒,实力大损,她们四人硬要一战也必将付出不小的代价,不如待陆筌斩灵诀大成之日再将魔族一网打尽。于是她轻叹一口:“你们走吧。”话锋一转,复又凌厉,“但总有一日,我仙界弟子将踏平墟魔宫。”  仇狂生放肆大笑,斜睨:“妘姬殿下归来,吾王即将苏醒,不日将兵临城下,取尔等首级!”  墟魔宫坐落于东域迷雾岛,岛漂浮于东海之上,日夜无定,周边百丈之内有深紫色浓雾,是为魔毒,凡人沾之必死。即便闯过了紫雾,还有一层白雾,内含奇门遁甲之术,形成天然迷宫。  岛上大大小小的宫殿栉比鳞次,众星捧月般将中央一座参天宝殿捧起。殿名“乾宁”,以仙人之血书写而成,猩红夺目,乃历代魔君所居。整座宫殿通体漆黑,如同一座铁牢,冰冷渗人。  四周蓝火幽幽,映衬出阮筠惨白的脸,一名高挑纤瘦的女子从西殿内缓缓而出,拦下了沈执归,她伸手欲接,轻声道:“交给我吧。”  沈执归面色犹疑,感受到怀中人呼吸渐渐微弱,他只得一咬牙同意了。他欲要守在榻边,却被冷红蔻一把抓住。冷红蔻摇摇头,神色坚定:“殿下,别去打扰姒妧,有她在妘姬殿下不会有事的。我知道殿下心中有许多疑问,请殿下随我来。”  冷红蔻领着沈执归进了东殿,东殿十分敞亮通透,坐北朝南设有一张梨花木雕刻成的椅子,椅背镂刻成一个威风凛凛的龙头,头生漆金双角,眼为碧绿翡翠,颚含鹂珠,片片龙鳞皆为玛瑙。龙椅背后的墙上浮雕是一把巨大的墟魔骨扇,扇面上日月同辉,万魔跪伏。  桌案上铺陈着一张微微泛黄的丹青,画中人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他墨发高束,额间一根赤金祥云纹抹额,身着暖黄色滚金边长衫,腰间配一把长剑。眉宇间英姿焕发,杏眼半弯,丰唇微挑,含了分笑与狡黠,竟与阮筠有七分相似。 第四十章 前尘如烟不可追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沈执归一步步拾阶而上,走到案前,望着那副画出神。恍惚间他仿佛听见有人笑嘻嘻唤了一声:“沈兄。”脑海中渐渐浮现一抹明黄色的身影,他极力想要看清楚,奈何重重浓雾翻腾,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身影渐渐隐去,他听见有人说:“沈兄,你太慢了!快点啊!”  “谁?是谁……你是谁?”剧烈的头痛让回忆不得不中断,沈执归一手扶着头一手撑案,面色苍白,眉头紧锁。冷红蔻心中一惊,连忙上前几步问道:“殿下,你没事吧?”  “你声音小些,不然殿下该被你吓死了。千八百岁了还没人要,你可不该反省反省?”华妗慢悠悠的走上前,笑吟吟暼了冷红蔻一眼。  冷红蔻登时暴走,怒斥道:“臭丫头,你再说一遍试试!”  “说就说,你……”  “好了好了别吵了,殿下还在呢。”随后而来的仇狂生连忙拦在两人中间,天知道这两人凑一起有多能吵,那些宛如地狱般的回忆他再也不想经历了,他一脸堆笑的望向冷红蔻,如果他有尾巴,此时一定摇的很欢,“姒妧那边需要人打打下手,红蔻,你去吧。”  冷红蔻狠狠剜了他一眼,一跺脚恰踩在他左脚背上,还不忘狠狠碾一下,这才愤愤然走了。  可怜仇狂生刚抱着左脚跳起来,右脚又被华妗“不小心”踩到。蹲在原地泪流满面的仇狂生郁闷了,嘴里不停碎碎念:我是招谁惹谁了我?  沈执归一手扶额缓缓绕案而行,回眼刹那,竟瞧见一片剔透玲珑的鳞片中掺杂着赤澄澄足实坚金的一片,状似月牙,上面却被刻下一朵歪歪扭扭的云朵,转折生硬,刻痕深浅不一,足见下刀之人技艺之恶劣。  龙有逆鳞,无人敢撄,可却有人胆敢在上面作画。  尽管头痛欲裂,沈执归仍有些想发笑,但想起近日种种,他又笑不出来了。他听过仙与魔,如今却是第一次见,原来仙也并非是白衣翩翩纤尘不染的高洁,魔也并非是面目狰狞凶神恶煞的丑恶。可他实在无法想象,当初尚书府里那般柔弱无骨的小姑娘如何一眨眼就成了魔。  “殿下......”  “殿下?”沈执归开口打断了华妗,他眉头微皱,迷惑而复杂的目光望向华妗,“我......并不认识你们,你们或许是认错了?”  “属下不会认错的。殿下,七百年前您是墟魔宫的主人——重曦魔君。”华妗神色激动,几步上前,“属下随您入轮回转生,历经几世才寻得,又怎会认错?”  “华妗!轮回往事尚在尘封,殿下如何记得?”仇狂生拉住华妗的手臂,微微摇头,示意她平静下来。  沈执归约莫听明白了,他甩了甩头,期许头疼能稍轻些,却不过徒劳而已。轻吸一口气,他斟酌了片刻道:“即便如你所言,转生几世,现今的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过一介凡人,并非从前什么魔君了,二位不必唤我殿下了。”  魔君,殿下,对沈执归来说太过沉重。即便他是无往不胜的将军,可也自知敌不过萧翊几招。戎马十年他都不曾惧怕,如今却畏而生寒了,他怕,他怕阮筠卷入的斗争非是他所能及的,失而复得,他怕再次丢了她。他说:“等她醒来,我会带她离开。”  “出了墟魔宫,二十四仙门不会放过她的。”  “殿下可知,她是被贬下凡尘的仙?殿下可知,天雷剔骨之刑有多疼?整整七七四十九道雷劫啊......能活下来,真是万幸。她已然入魔,没有回头路了。殿下,你不愿接受作为重曦的过往,便请独自离去,她......”  “是谁?”攥紧了拳,沈执归勉强从咬紧的牙冠中挤出两个字。他低着头,眼中暗波汹涌,眉结狰狞,散落下来的发丝挡住大半面容,压抑的沉寂令人窒息。从前审讯战俘时百般刑罚,他也亲手执行过,已觉惨无人道,可竟没有一种能比剔骨更残忍。无法想象,她如何还能笑着说“过得很好”。他按住剑柄,猛然抬头,额间青筋暴起,双眼通红,目眦欲裂:“是谁!”  即便是从前,沈执归位尊为王时,华妗亦鲜少见他动怒。他向来是朗朗如日的,那样炽热明朗,常日含笑——非是浅浅的笑,是如同朝阳般绚烂的大笑,便是满天的乌云也要退散。这样明快的好脾性,屈指可数的几次动怒十有八九都是因一个人。  而今尽管阮筠不再是妘姬,沈执归也不再是重曦了,尽管将前尘忘得一干二净,可他终究只会因她而怒。  华妗既艳羡又难过,甚至有一丝委屈。她喜欢重曦,从他将烧焦了尾的琴从火中取出递给她,笑着说“这双手很合适抚琴”时,她便喜欢上他了。可是,她也很喜欢阮筠啊,非常非常喜欢。在华妗神游时,仇狂生已先开口了:“是陆筌。还有二十四仙门。”敛去浮夸,此时的他才有分战魔该有的样子,稳重如山,目光坚定且锐利,“普天之下所有自称为仙的,都是帮凶。”  “该杀。”含着暴怒的两个字掷地有声,长剑出鞘,掠过狻猊炉中跳跃的火舌,剑身冷光森然。杀气与戾气一并迸发,此时的沈执归宛若修罗降世。  “属下等愿永远追随殿下,直至屠尽世间最后一仙。”沈执归不经意间泄露的威压扑面而来,迫使仇狂生跪下地,他心甘情愿的低下头,臣服在君王麾下。华妗望着怒发冲冠的沈执归,也轻笑出声,她亦单膝跪下,字字铿锵:“属下亦然。既然殿下心意已决,待妘姬殿下伤势好转,即可一同开启灵宫,寻回往世,再重拾魔枪,踏平仙界指日可待矣。”  静容与紫星半路相别,携陆筌与姝儿归至长生宫。唐棠远远便迎上前来,兴致冲冲的去拉陆筌的手臂,却见他手上缠着浸出血迹的布条,立时眉头一皱:“几天不见,如何便负伤了?是谁,我替师兄报仇!”陆筌不动声色的收回手,目光紧紧盯着静容,抿着唇一言不发。静容轻叹一口气,看了他一眼,没奈何的道:“你随我来。”姝儿轻轻拉住欲要跟上前的唐棠,微微摇头。  静容与陆筌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偏殿,静容也不先开口,自斟了一杯茶,不疾不徐的品着。陆筌立侍殿下,脑中满是阮筠嘶声力竭的模样,他抬手按住胸口,隐约觉得有些气闷难受。那似曾相识的泪珠砸下,落在他心头,滚烫的如同天火岩浆。  他从未想过,他竟是如此在意一个人的,颦蹙间使他忧愁,粲笑间添他欢喜。不过短短数日,她的眉目却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声声泣血质问时的模样尤其深刻,挥之不去。  终归还是陆筌没耐住性子,先开口问了:“她是谁?”  “你看见了,她是魔。”  “入魔之前呢,她是谁?”  “她叫阮筠,曾是你的师妹,是仙界的叛徒和耻辱,曾行刺于我和楚瑟,被剔除仙骨、贬下凡尘,而后堕落为魔了。”  陆筌沉默了。阮筠,怪道他觉着耳熟呢,原是他的师妹么?可仅仅......只是师妹么?他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却又发现一切都顺理成章了。她是他的师妹,所以相识相知,所以想要保护她,再正常不过了。他有些迟疑,有些犹豫不决,半眯着眼问道:“为何,为何我都忘了?”  “你就这一个嫡师妹,从前很疼她。她反叛行刺之事另你很难过,加之习斩灵决时间或会忘记些情感,你忘了她也很正常。”静容这才放下茶盏,郑重的望向陆筌,她面色和善,言语温柔,“筌儿,你只需记得她如今是魔,是你的敌人,这便够了。从前的既然想不起,也无需费神。眼下墟魔骨扇重现,可见魔君复苏之日在即,你应将所有精力集中于斩灵决的修炼上,切不可怠慢。”  黛色长裙曳过玉阶,裙摆上金丝缠绕成的孔雀昂首清唳,静容缓缓走下殿来,轻拍陆筌的肩头,慈爱与自豪、悲哀与疼惜,矛盾的情绪在她的眼中挣扎,她声音很轻,落在陆筌心头却很重,她说:“仙界兴亡,在乎吾儿之肩矣。”  血从陆筌的掌心滴落,砸在花纹繁复的羊绒地毯上,浸出一朵朵殷红的花。历经挣扎的痛苦,他慢慢合上眼,掩尽眼中的波澜起伏。再睁开时,那双原本清冽柔和的桃花眼中只剩漠然与坚冷了,使人触之生畏,他说:“我知道了。”而后决绝的转身离去。  姝儿已经走了,唐棠仍在殿外,她眼尖的瞧见陆筌手上的伤口又裂开了,于是取出怀中一块绣花方帕塞到他手中,闷闷的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近身,你自己包扎一下。”然后便转身离去了。  陆筌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松了松手,最终还是将帕子捏在手心,提步走了。 第四十一章 心悦君兮君不知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唐棠疾步而行,一路想着姝儿的话,胸中妒火中烧,眨眼间走进一片茂密的竹林里。她面色极差,阴郁沉闷的如同漫天乌云,宣泄般的“啊”的一声大叫,胭脂剑出鞘,光影飞横间斩落周遭十数根坚硬笔挺的紫竹。一招落下,方觉心中舒畅了三分,未曾停歇又起一招,招招相连,直至将紫竹林毁去了大半,尚未有疲累停歇之意。  唐棣循声而来,便见着轰然倒下的一片竹子激起滚滚尘埃,唐棠因耗损仙力过度已是面色惨白,以胭脂剑拄地才勉强支撑着。看着唐棠犹要出招,唐棣轻叹一声,唤道:“棠儿。”  “娘!”胭脂剑光才出现一半,被硬生生止住,唐棠回首看见立在远方的唐棣,满腹的委屈再抑制不住,化作簇簇泪珠滚落下来。剑离手落地,她一把扑入唐棣怀里,泣不成声:“娘,为何......为何即便师兄他不记得了,还是一心一意帮着阮筠!她明明伤了师伯,伤了他,还入了魔!她是魔啊!陆师兄不是最恨妖魔了么!”  唐棣轻轻抚摸着唐棠的发丝,温柔的抚慰道:“傻孩子,情深入骨,岂是一朝可解?”望着泪流满面的唐棠,唐棣缓缓的道:“哎,若是没有阮筠便好了,你也不至于饱受相思之苦。”  “对,对!要是没有阮筠......没有阮筠就好了!”唐棠神色恍惚的低声念叨着同一句话,突然间一把推开唐棣,踏上胭脂剑,绝尘而去。  唐棣望着唐棠御剑远去的背影,唇角微弯,转身离去。  姒妧的医术果然是极好的,两三个时辰阮筠便醒了,伤势大有好转,但她情绪分外激动暴躁,将一屋子侍女和姒妧都赶出了殿外,不肯喝药也不肯好好歇息。沈执归端着药推门而入时,正见她靠着墙缩成一团瑟瑟不安。他由是想起战乱时在尚书府相遇,她也是这般模样,仿佛被天地所遗弃,孤独的连影子都没有。  沈执归走上前,抬手轻抚阮筠的头,低声哄道:“阿筠,是不是嫌这药苦了?我去给你买你最喜欢的西市吴婆婆做的藕粉桂花羹可好?”  阮筠抬起满是惊愕的脸,嗓音已沙哑至极:“你......你怎么知道?”她将下巴抵在膝头,有些哽咽的道,“从前,娘亲最最喜欢了,后来她病得厉害,日日都要喝苦的难以入口的药渣。病的迷糊时,若非是就着甜羹一起喂,便喂不下去。例银本就不够用,那些个势力的奴才还要暗中克扣!所以......”  “所以即便你很喜欢,却每每装作厌恶,买来的桂花羹都侍奉母亲了。”沈执归捏了捏她的脸蛋,入手滑嫩细腻,他扬眉粲然,“我知道,我都知道。”  “冷红蔻她们非常担心你,以为你是因为一时不能接受自己入魔的现实而胡闹。但我知道,不是。”  “你在想陆筌,对么?”意料之中看见阮筠愈发惊愕的模样,此时她檀口微张、杏眼圆瞪、柳眉高挑,终于有了分灵动的生气。尽管心中苦涩,沈执归依旧朗朗笑着,屈指轻弹她的额头,一本正经的开着玩笑:“我可是文曲星转世,这点微末本领总该有吧?别太崇拜我。”  阮筠有些乐了,嗔他一眼道:“少臭美了,才没人稀罕呢。”  “胡说,当年整个帝都,哪家闺阁中的女子不稀罕本世子?”  他这话虽然自大,却不无道理。当年传闻中嵩阳王府芝兰玉树般的小世子是何等的天资不凡,加之文武双全、生性开朗温和,年纪轻轻已然俘获芳心无数。哪个少女不怀春,阮筠不得不承认,当初她对那个从未会面的小世子亦是倾慕的,也曾幻想过桃红柳绿时、灯市斑斓下,有一场惊艳的邂逅,而后顺理成章的相恋、携手余生。  听闻小世子最爱香茗陈酿,她买不起茶叶,也请不来师父教茶艺,便偷偷从三姐的房里偷了一本茶经,借着映雪月光熬了一宿,自己一笔一划抄录了一份。次日送回去的时候被发现了,吃了十大板子,她便是在那个严冬里落下了病根。  你看,这仅仅只能是年少时缥缈无影的一场梦而已,被艰辛困苦的生活一压即碎。  那天尚书府的嫡女赠香囊与嵩阳王府的小世子却被拒之门外、甚至被批不知廉耻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整个帝都众说纷纭。那个被拒绝的女子正是阮筠嫡亲的三姐,那个自幼被爹娘宠着、被众人捧着的贵女,躲在屋里哭了一宿。  小小的阮筠看着身上洗的都有些褪色了的粗麻布衣裳,心知即便是相遇了,那个锦衣华服的小世子也未必会多看自己一眼。  一个是尘埃里的石子,被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磨平了棱角。  一个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里的暖玉,光泽莹润。  正所谓云泥之别。她穷尽此生力气,也只能仰望。  于是这一场单相思来的快,去的更快,被二月的春风裁成细碎的影,在六月的烈日下化成泡沫,再经十月的冷雨一浇,最终埋在正月厚厚的雪堆下,来年一并消融殆尽了。  想起那十大板子,阮筠还觉得屁股生疼,她没好气的瞪了沈执归一眼,硬着脖子道:“谁稀罕你找谁去,反正我不稀罕!”言罢还觉得不解气,又去搡他,气呼呼的道,“你走!”  “你不稀罕我,我稀罕你还不成么?”沈执归这回是真笑了,笑意几乎要从眼角溢出来,“我就在这儿,我哪也不去。”  大概是他笑的太明朗了,甚至有些刺目,阮筠觉得脸上有些烫,赶忙别过眼去,冷哼一声道:“你爱在哪在哪,我才不理你。”  “不理我可以,把药喝了。”  “不喝。”  “喝不喝?”  “不!”  “真不喝?”  “哼!”  “哎......那好吧......”  阮筠觉得胜利近在眼前,她瞥了沈执归一眼,得意洋洋的笑了。下一瞬间突然被捏住了下颚,被迫转过头来,眼睁睁看着他的脸离自己愈来愈近,阮筠拼命往后退,脑袋被墙顶的生疼,她颇为惊恐的道:“你......你要......唔......”苦涩浓稠的药汁麻痹了唇舌,甚至麻痹了全身。阮筠便如同提线木偶一般当场呆滞了,一动不动的,甚至忘了呼吸,忘了将汤药吞下。  沈执归本是有些羞赧的,见了她的模样觉得好气又好笑,微用力一咬她的下唇。阮筠吃痛,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他,咽药咽的急了,呛得直咳嗽,一手指着他:“你你你你......咳咳咳......”半晌没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沈执归一边替她顺气,一边理直气壮的道:“不喝药好不了。”方才只顾着喂药不及多想,此时想起唇齿间品尝到的柔软,他面上便烧的通红。  阮筠发间的清香混合着药香钻入他的鼻孔,若即若离的挠的他心痒难耐,他急忙跳下榻,“我走了,你好好歇息。”  “等等——”好奇心的驱使下,阮筠也顾不上害羞了,一把拉住了他,“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何知道这些呢!”她狐疑的盯着沈执归通红的耳朵,慢慢凑上前,看着他满面红霞、凤眼流光的模样,没忍住捧腹大笑起来。  “哈哈哈......你这......这是什么表情!哎哟,还害羞了。哈哈哈......笑死我了!哈哈哈......我说,怎么像我欺负你了似的。你太......太可爱了,哈哈哈......”  沈执归有些恼怒的瞪了笑不停的阮筠一眼,愤愤的道:“有什么好笑的!”他第一次同女子这般亲密,虽是欢喜的女子,但害羞不也实属常情么?反观她,这反应才不正常吧。该不是她与那个叫陆筌的早已这般亲密,习以为常了吧。沈执归眸光黯淡了些,偏头去瞧阮筠:“喂,你......算了,没什么。你想知道什么?”  阮筠察觉到沈执归的不对劲,还以为他是因自己嘲笑生气了,自觉的收了笑声,十分乖觉的坐好,眨巴眨巴眼:“吴婆婆的藕粉桂花羹啊,你怎么知道?”  “你不记得了?”沈执归满怀期冀。  阮筠一脸茫然摇摇头。  沈执归没可奈何的长叹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绛紫色的香囊。上好的缎子光泽细腻,针线勾勒出的交颈鸳鸯惟妙惟肖。  阮筠一眼就认出来了,那缎子是娘亲还当丫鬟时攒下的最好的缎子,娘亲裁了一身新衣,凭借这衣裳得了宠幸,余下的边角料却没舍得扔,一直压在箱底。后来阮筠便捡了其中最大的一块,绣成了香囊,是盼着要学世家贵女们将它抛进嵩阳王府的后院——小世子的练武场里的。  可是后来她听说,抛尽去的都被付之一炬了,便舍不得了,一直贴身藏着,直到她八岁那年的秋天...... 第四十二章 谁人怜我落魄身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深秋已有些凉,娘亲病的更厉害了,根本离不开榻。本就少的可怜的例银被克扣了大半,全靠阮筠......不对,应该是八岁的傅筠做些绣花活儿抵些银两,才勉维持度日。没钱买上好的药材,没钱买碳,没钱买菜。  冰冷逼仄的小屋里,稀疏苦涩的药渣熬成的汤,清淡粗鄙的饭食......娘亲的病急剧恶化,最终躺在榻上神志不清。每每喂了药或稀饭,不及片刻便吐了出来。  傅筠知道娘亲最喜欢的便是吴婆婆卖的藕粉桂花羹,从前日子不那么拮据的时候,娘亲曾买来给她吃,那定是她吃过最美味的羹了。她掂量了一下荷包里的铜板,咬咬牙还是决定去买一碗羹来试试,果然是有效的,她便连日去买,婆婆卖的羹很实惠,见她可怜,每每还给她装的很多。反正夜里多缝补些,约莫也承担的起,她想。  便是在吴婆婆的摊子那里,傅筠遇到了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蒙面少年。那日她照例给娘亲喂完桂花羹和药汤,却发现她的香囊不见了。想来是掏铜板的时候掉了出来,傅筠心下着急,顾不得夜黑风寒便跑了出去。  此时吴婆婆已经收摊了,空荡荡的街头上仅剩的几家摊贩也陆续开始收拾东西。她急的将四周找了一大圈,却什么也没找着。便是这是,那个身着锦衣的少年出现了,那时傅筠尚不知晓他便是嵩阳王府的小世子――沈执归。  沈执归拿着傅筠丢失的香囊在她面前一晃,问道:“你是在找这个么?”  失而复得的喜悦,傅筠激动的跳起来,一连道谢一连去抓香囊。沈执归却很恶劣的一收手,将香囊握在手心里:“我很喜欢这个香囊,卖给我如何?我出这个数。”他伸手比了个一。  “一两?”傅筠一时有些楞,反应过来斩钉截铁的道:“不卖,麻烦还给我。”  沈执归摇摇头,继续比着一:“是一百两。”  “你疯了?”傅筠目瞪口呆。一百两买一个香囊,即便是给宫里进贡的霓裳阁里顶好的绣娘亲绣,也不过这个价格吧?转念一想,估计是哪个府上的大少爷,对市价一无所知,于是她很好心的解释道:“这料子虽然不错,但是值不得那么多钱。你若实在喜欢,二两银子便够了。”  沈执归望着眼前人,兴致更浓。吴婆婆是王府的乳娘,给当今的嵩阳王喂过奶,又带过沈执归几年,本是劳苦功高的,老来应在府里颐养天年的,但婆婆一生勤快惯了,闲不住身子,便在西市摆了摊子卖桂花羹,他也时常来探望。这些日与婆婆叙话,听到最多的就是眼前这个叫傅筠的小姑娘了。  “阿筠这孩子可怜啊,是个庶出的,娘在府里连个名分都没有,日子本就难过,她娘又生了一场大病,除了甜羹什么都吃不进去!哎......你说这老天爷真是不开眼,富人越富,穷人越穷,这冬天啊,怎么过哟!”  “老婆子我说不收她的银子,她又不肯,坚持要付清。哎,是个好姑娘啊,可惜了哟......”  “她就是嘴硬,说不喜欢甜羹,哎,其实我都瞧见了,她肯定是喜欢的。哎,也只能多给她盛一些,也算尽了心意吧......这样有孝心的好孩子,不多了啊!”  诸如此类的沈执归听的多了,就对这个叫阿筠的小姑娘来了兴致,便多留意了些。  沈执归看着眼前倔强的小丫头,咧嘴笑道:“还是第一次见卖东西的人还价的。”他解下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扔到她怀里,转身挥了挥手“收着吧,给你娘买些好点的药材。”  鼓鼓囊囊的钱袋入手,沉到傅筠险些没接住。没敢打开来看,她连忙一阵小跑追上前:“你等等!等等!”拽住沈执归的袖子,她皱着眉头,坚定的摇摇头,“谢谢你的好意,但是这些我不能要。”  沈执归挑眉:“为何?”  “无功不受禄。”  “我买了你的香囊,这是你应得的。”眼看她还要争辩,沈执归连忙道:“你娘不是病的很厉害么,你难道忍心看她受苦?这样吧,多余的钱就当......就当我买下你了,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侍女,可好?”  傅筠咬着嘴巴陷入了纠结。他说的在理,她就能请大夫了,还能买些好药材,娘亲的病就会慢慢好转。可是她再怎么不受待见,也是傅家的女儿啊,轻易许给人家做侍女,岂不是有辱门楣?算了,反正傅家没有一人将她视作亲人,她何必替他们操这个心。  于是她收好了银子,郑重的点点头:“待侍奉娘亲好转了,我便去寻你......对了,你叫什么,我该去哪儿寻你?”  嵩阳王府小世子的名头太响亮了,沈执归带着半张青铜面具就是不想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他指了指空摊处:“我姓沈,我会经常来这儿的,你在这儿就可以寻到我。”  请了大夫,换了好的药材,娘亲的病果然渐渐好转,更被查出已有三个月身孕,在府中的待遇也好了起来。傅筠便有了闲暇,时常往吴婆婆的摊子里坐下吃一碗桂花羹,顺便和沈执归叙叙话。  沈执归虽与她差不多大,眼界却宽广太多,各式各样的新奇玩意儿层出不穷,傅筠同他一块儿时终于有了分孩童该有的天真。  混的熟了,傅筠也就大着胆子戳了戳沈执归左半边脸上戴着的青铜面具,冷的她一哆嗦,她收回手歪着脑袋问道:“公子,你为什么一直要戴着面具啊?寒冬腊月的,不冷么?”  沈执归有意逗她,故作正经的压低声音:“其实,我是江湖中极负盛名的杀手,因为仇家太多,怕被认出来,所以才......”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傅筠一手捂住嘴,只见她小心翼翼的左顾右盼,确定没人在看他们才放下心来,长长吁出一口气,也压低声音道:“你小声点啊!万一被你的仇家听见了怎么办!”  沈执归被她紧张兮兮的模样逗乐了,勉力忍着笑,问道:“你不怕我么?”  傅筠收回手,眨眨眼:“我怕你做什么?你又不会伤害我。可是,你明明看上去比我还小诶,怎么会是杀手?”看到沈执归忍俊不禁的模样,她这才反应过来,气的跺脚起身,“公子你又唬我!不理你了!”  沈执归连忙忍了笑去拉她:“谁叫你那么笨,我不多唬唬你让你变聪明点,万一日后被人骗走了呢?”  傅筠噘着嘴哼了一声:“才不会呢,我聪明着呢。”她犹觉得不甘心,愤愤的碎碎念叨着:“才不会被别人骗走呢,才不跟别人讲话呢......”  “好啦好啦,是我不对,阿筠不生气,公子请你吃桂花羹好不好?”  “哼!”  “哎呀,看来桂花羹不好使了。”沈执归微耸肩。  吴婆婆笑着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桂花羹和一盘糕点,顺势轻轻一敲沈执归的头:“你每次欺负阿筠都拿桂花羹来哄,次数多了,自然不好使了。”  “我哪有经常欺负她......是她太笨了,总是上当。”沈执归嘻嘻笑着,毫无愧色,伸手去扯吴婆婆的衣角,“婆婆,你帮帮我嘛。”  “你呀!还是这个性子。”吴婆婆弯下腰,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东市有灯会,你带阿筠去逛逛吧,见了灯会她保管开心。”  “这个好呀!我怎么没想到!”沈执归迅速的吃完一碗羹,拉着傅筠就走,冲吴婆婆挥了挥手,“婆婆,我们先走了。”  可怜傅筠刚把羹吃完,还来不及擦嘴,就被扯着一路钻进人群里。“放手!”她颇有些生气的徒劳挣扎了片刻,发现众多人目光怪异的瞧着他们,她这才住嘴,安安分分的跟在沈执归后面,皱着眉头道,“这是要去哪儿?我该要回家了,再晚了娘该担心了。”  “带你去好玩的地方,放心,不会太晚的。”  远远望去,东市花灯高挑、红烛泣泪,映照着来来往往的鸦鬓华服、香影玉骨。人声鼎沸处,各式杂耍看的人眼花缭乱。沈执归挑了个鱼戏莲花式的花灯递给傅筠,领着她一路将灯会逛了个遍。  傅筠从前只往街上小摊卖过针线活,从不曾得闲好好逛一逛,如今同沈执归玩的不亦乐乎,将时辰抛诸脑后。  及至月朗云舒、明星灿烂,二人才依依不舍的分别。傅筠偷偷溜回小院时,被一直守着的娘亲逮了个正着,不免挨了一顿训,还被勒令五日不许出门。她闷闷不乐的在家中呆了五日,时常走神。白日里绣花时总不仔细扎了手,夜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莲花灯燃尽了灯油,傅筠添油时,一个恍惚手抖,黑黄油腻的灯油浸透了灯罩,她还全然不知,自顾将灯芯点燃。火舌跳跃二起,顺着灯油一路蔓延,眨眼间火势怦然变大,乱舞的火光即刻便吞噬了整个花灯。  火苗燎过提灯的手,一阵火辣辣的疼。傅筠这才反应过来,叫了一声松开手,眼睁睁看着灯罩上所绘的粉嫩荷花和金红的锦鲤在火海中绚烂。  红艳艳的火光中,她仿佛看见荷花展瓣,锦鲤甩尾,一眨眼,却只剩一堆灰烬。她有些难过,守着一堆灰坐了许久,一阵风来,卷的干干净净。 第四十三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第六日,总算的了娘亲允许,傅筠一大早便兴高采烈的跑了出去。吴婆婆已经出摊了,正在细细磨着藕粉,见她来了便停了手,从边上的花瓶里取出一支红梅递给她,笑道:“他说想带你去赏梅的,可在这儿守了几日都没见你,昨儿摘了这枝梅花来,说这几日有事来不了了,托我送与你。”  傅筠以为,他也不过同她一般被禁了足,过几日便该来了。可是她等了又等,等到供在花瓶中的红梅颓谢,等到迎春二月最后一场雪,他也再没有出现。  那年冬日最后一场雪,纷纷扬扬声势浩大。傅筠顶着风雪,照例将针线活兜售了,才往吴婆婆摊子去买了藕粉桂花羹。她坐在摊子里吃了一碗又一碗羹,甜腻到口舌麻痹,他却仍未出现。  傅筠替娘亲带了一碗羹,恐热气散了,一路小跑回家。破旧的小院空空荡荡,她里里外外寻了许多遍,也不曾见娘亲的身影。她开始慌了,娘亲向来不出院门,莫不是又被大夫人叫去责难了?可娘亲还怀着身孕啊!  她要去求见大夫人,却被挡在门外。问遍了府中的奴才,大多人不肯搭理她,只有一个刚进府的小丫头,许是见她可怜,告诉她曾见着娘亲往后湖去了。  虽是二月,后湖除了冷傲的冰霜全无景致可赏。娘亲去那里做什么?傅筠觉得心在胸腔内乱跳个不停,她几乎是一路飞奔而去的,然后在一大片碎了的冰窟窿里,看见一具漂浮的尸体。  傅筠已不记得是如何将娘亲的尸体下葬,任那些嘴脸丑恶的人说尽风凉话。她知道是谁害死了娘亲,却无法替娘亲报仇雪恨。这肮脏的深宅,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可傅筠不能走,因为她无处可去。那个说买下自己的人已经不见了,期冀同那枝红梅一般凋零。她要留下来,要报仇。一年后,战火烧到帝都的时候,她虽难过这生灵涂炭,但忍不住有一丝欢欣,可到头来还是被他们跑了。  回忆有些冗长而沉重,阮筠盯着眼前跳跃的灯火,红艳艳的火光里裹着细细一簇金光。她直至今时还记得那枝梅花,虬枝孤奇,十三朵花苞姿态各异,却是一般金蕊细如针、丹瓣艳若霞。  看着眼前的香囊和眼前的人,阮筠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欲说还休,到头来只是把头埋在臂弯里,自言自语般的念叨着:“我去找过你很多次,可你不在。后来娘亲走了,我想同你走,你还是不在。沈执归,你骗我这么久。”  “为何你们都要骗我!”  爹爹说他来了,没事了。可她醒来连他的影子都没瞧见。  陆筌既然要娶楚瑟的,为何偏又待她好,让她以为光阴漫漫总有一日能焐热了那座冰山。她以为他说将流霞送给她了,是明白定情之意的,原是她错了,私以为榆木脑袋突然开窍了会解风情。他为何不肯见她最后一面,见了反而更没话说么?这话实在伤人。  还有白蘋,那个村里的小丫头,成日在她身边一声声“筠姐姐”的唤着的,怎么一眨眼就成了魔。  “后来见面,你为何不告诉我?”她想,若是当时沈执归向她坦白,即使是拖着病入膏肓的身子,她也要随他一道走的。  “为何,为何要将我交给阮宁?”若阮宁不曾替她续命,她便不会上清河山,不会修仙,不会遇见陆筌,不会被剔除仙骨这般狼狈,不会逼不得已入了魔。  “明明先遇见的是你啊,为何这一切......”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幼时看厌了深宅大院中、达官显贵们的薄情寡义,看够了娘亲的委屈,饱尝艰辛困苦。她想要的一个能携手白头的夫君和平淡安稳的生活。无需大富大贵,衣足饭饱即可。  沈执归看着眼前哽咽不成声的阮筠,听见她由低声啜泣转变为嚎啕大哭。他手足无措,只能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遍遍在她耳边呢喃:“对不起,我来晚了。”  “灯会之后没两日,师父便说要带我外出云游历练,我本想同你告别的,可等了你几日都没见着。这一去便是一年,再回来时北燕的铁蹄已经踏过泗水,闯入帝都。父王与一些官员已打算弃城避难,我偷偷溜了出来,留在了城内。皇宫与王府相继沦陷,后来我与难民一同逃尽尚书府避寒。即便认出了你,当时那样情形下,我实在没想好如何同你说,你的公子来自大梁最懦弱的一代皇家,是亡国沈家的世子。有许多事无法解释,所以我打算等战火平熄、时局安定,再慢慢与你道来。可谁知,你竟病的这样重。我带着你一路去寻郎中,都说回天乏术。半路遇见师父,他说将你交给他才有活路。”  阮筠渐渐止住了泪,抬起红肿的眼,可怜巴巴的望着沈执归:“那你......别再丢下我了好么?”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阿筠,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的。”  “也不许再骗我。若逼不得已说了谎,须在我觉察之前告诉我。”  “好。”  “还有,等我好了,要一起去吃桂花羹。”  “都依你。”  “咳咳。”门外传来几声轻嗽,姒妧倚在门口,手中端着托盘,似笑非笑的拿余光瞟着相拥的二人,“殿下,该换药了。”  沈执归窘迫的收回手,红着脸起身:“我先出去了,你换完药好好歇息。”  阮筠笑着点点头。待沈执归离去,她才慢慢褪去外裳,露出身上狰狞的伤疤。  姒妧小心翼翼的撒着瓷瓶里的药粉,唯恐力道重了弄疼了阮筠。她心中盘算着如何开口说出一切,毕竟仙对魔从来都是憎恨的吧,从成仙到入魔,这翻天覆地的差距,她不知阮筠能否安然接受。  姒妧想起,她刚刚入魔时也是不习惯的。最初她夜夜难寐,一闭上眼,从前最珍惜的人就浮现在眼前,他举着剑,毫不留情的刺向她的胸口。毕竟他是仙,而她已堕落成魔。  自从入魔后,姒妧一步也不曾踏出过墟魔宫,因为在他心中她应是死了,而非入魔。  “你有话对我说,不是么?”药粉落在伤口上虽疼,比起剔骨之刑也不算什么了。阮筠看着眼前莫名有些不安的姒妧,勉强牵出一丝笑,安抚道:“没事,你说吧,我能接受。”  姒妧微惊,瞳孔稍稍放大。明明阮筠才该是最惶恐不安的,却反过来安慰了她。似乎被阮筠的笑意所感染,她也渐渐平静下来,收好药瓶,微微笑道:“倘或我说,你其实是七百年前的妘姬转世,你信么?”  “我信。”听阮筠回答的如此笃定,丝毫不拖泥带水,姒妧不由得又添了分惊讶,她继续道,“沈执归是重曦殿下转世,至于陆……筌,我没猜错的话,应是崇明转世。”  “七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我觉得这里如此熟悉,甚至……”阮筠环顾四周,将殿内陈设尽收眼底,她声儿极轻,不确定般的试探道,“甚至有分亲切?”  “关于七百年前仙魔大战,你应该在清河殿的藏书中看到过。”  阮筠点点头,不假思索的便将书中之文背出:“仙魔两族有约三章,共享千年和平。然魔族背信弃义,肆意残害我仙门子弟,挑起战火。我等修仙之人奉天命铲除魔界,与魔族全面开战。此战历经一年,伤亡惨重。中天镇乾大将军阮宁阵亡,其所率龙虎之军,十不存一。其女妘姬,为替父报仇,孤身深入墟魔宫,被挟为人质。崇明帝君为救妘姬,赴魔头重曦邀约之战。然重曦狡猾多端,暗设陷阱,集众魔之力合攻。崇明帝君与妘姬联手,舍命打败重曦,三人同亡。”  姒妧替阮筠包扎好伤口,收拾好了药箱,安静的听完,笑着摇摇头:“我只能告诉你,这不全是真的。至于真相,过些日你便知晓了。你好好歇着吧。”  姒妧走后没多久,阮筠了无睡意,起身坐在桌边喝茶。此时,冷红蔻推门而入。  阮筠面色稍寒,犹有怨怒:“我入魔是拜你所赐吧。自那日洛水镇相遇,便落入了你和华妗的圈套。”  冷红蔻看着阮筠,握拳的手捏的紧了些:“是。可我不过埋下一颗种子罢了,真正让它生根发芽的,是你内心的怨恨与不甘。”  “撷芳园中也是你控制了我的意识,让我刺杀静容和楚瑟?”  “什么?”冷红蔻微皱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怎么,威名赫赫的剑侍大人,敢做不敢认么?”  “不是我做的,我认什么?”  “不是你,那便是华妗了。总之你们蛇鼠一窝,好算计。”  “你!”冷红蔻脾性本就火爆,一点就着,如今关心阮筠伤情好心来探,却莫名吃了一顿冷嘲热讽,怒火登时蹭蹭往上冒,几欲怒发冲冠,“你少胡乱冤枉人了!华妗转世后记忆一直尘封,直至遇见重曦殿下才会开启。何况我二人不曾去过那劳什子长生筵,如何隔了千里控制你的神识?”  阮筠此时也被怒气冲昏了头脑,只当冷红蔻是被拆穿了恼羞成怒,冷“呵”了一声:“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冷红蔻摔门而去后,阮筠已十分疲惫,她锁上门,躺在榻上出神。姒妧说书中记载并非全是真,那如何才是真呢?方才冷红蔻一言一行并不似作假,可除了墟魔宫的人还能是谁呢?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仿佛置身浓雾中,满眼迷茫,已看不清这世界。她想着想着,迷迷糊糊闭上眼,沉沉睡去。 第四十四章 唐家帝姬笼中困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次日清晨,阮筠尚且睡的迷糊,隐约听见有人大叫着她的名字,怒斥着些什么。她只当是做梦,全然不理会,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等阮筠再醒来,时已至晌午,明媚的阳光灼灼刺目,透过窗棂,晃的她睁不开眼。饭菜的香味从门外飘来,她这才一骨碌爬起身。  沈执归端来的饭菜虽然清淡,但色香味的确不差,鱼肉都是细细剔骨去刺了的,阮筠吃的不亦乐乎。  看着她大快朵颐,沈执归替她拂去嘴角的米粒,笑道:“慢点吃,谁与你抢不成?对了,过两日我要回一趟帝都。”  阮筠大口大口嚼着肉,头也没抬的“嗯”了一声。  沈执归放下竹箸,小心翼翼试探道:“我很快就回,你在这儿乖乖等我可好?”  阮筠也放下竹箸,咽下口中吃食,挑眉看他,丝毫没有妥协的意味。  沈执归早知如此,伸手去揉她的头:“仇狂生会随我一同去,你不必担心。我保证,一解决完军营事务立马就回。”  闻言阮筠登时便不乐意了,瘪着嘴眼巴巴的望着他:“不,我就要去,你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去。”  沈执归神色坚定的摇摇头:“这回不可以,你还有伤在身,要好好休养。”  此时躲在门外偷听的三人叽叽喳喳议论起来。仇狂生摆出十足的赌徒架子,低声吆喝道:“猜妘姬和殿下谁胜?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妘姬!”  “重曦殿下!”  冷红蔻和华妗二人不约而同的出了声,二人怒目相视,隐隐迸出火花。  “墟魔宫里自然是重曦殿下说了算。”  “呸,殿下被她欺负的还少了?”  “你懂什么?殿下那是心胸宽广,不与她计较罢了。”  “结果还是殿下输。”  争执声渐渐大了,阮筠是五感极佳的,沈执归身经百战,时刻都神经紧绷,二人立时察觉了门外声响,冷呵一声:“谁?”  华妗和冷红蔻不约而同的住了嘴,一脚踹上仇狂生的背,转身离去。可怜仇狂生被踹飞出去,恰恰落在门口,额头撞上了门槛。虽然分明是华妗和冷红蔻怂恿自己一起来偷听的,但他还是没胆量供出那两位姑奶奶。  他迅速的爬起身,拍掉身上灰尘,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道:“没错,我会随殿下一同去。但妘姬殿下一起去的话也省事多了。当年重曦殿下的魔枪,如今正被镇压在皇宫地底。殿下陨落之前,曾将妘姬殿下的一缕仙魄与自己的一缕魔魂附在魔枪之上,此去既可解封魔枪,亦可使二位殿下重拾记忆。”  “我也一同去。”姒妧站在门外,姿容娴静,她一手捧了一套衣衫,一手提着药箱,“如此也方便换药。”  “那还废话个什么劲,即刻启程吧。”阮筠实是迫不及待了,她有太多的困惑,或许只有找回从前的记忆才能解答。  看着已经开始收拾包裹的阮筠,沈执归嘴角微微抽搐,心知无法阻挡,他只得让步,正色道:“你一同去可以,但绝对不许胡来,不可勉强。”  “好好好,知道了。走吧。”其实她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东西都落在五福客栈了。算了,到帝都再买不迟。阮筠瘪瘪嘴,提起疏影佩在腰间。  “等等,眼下各大仙门众人必然四处寻你,还是仔细乔装打扮一番为好。”姒妧将灰褐色的长袍放下,替阮筠把长发束起,又拿特制的胭脂敷在雪白的皮肤上,使得面容暗淡几分。她仔细看了看,仍觉得不够,索性在阮筠脸上画下一条细长狰狞的伤疤,这才满意的收手,指了指榻上的男装,“换上吧,你便扮作沈将军的侍卫吧。”  阮筠点点头,将一众人赶出了殿,独自换好衣裳才出来。男子的衣袍套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宽松,但也勉强凑合。  姒妧转眼将仇狂生上下打量一番,稍作思索:“至于你嘛……”  “他当个车夫就行。”华妗笑吟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此时她正坐在院内的树枝上,悠闲的晃荡着腿。  仇狂生很没底气的反驳道:“别,别开玩笑了!我可是要贴身保护殿……”  “嗯?”  仇狂生立马改口:“保护沈将军的。”  华妗扯了个鬼脸,毫不在意的道:“有什么关系,反正还有姒妧呢,谁叫你那么弱。”  “我哪里弱了,我那分明是好男不跟女斗!”  “哼,说的好听。”  姒妧看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起来,无奈的轻叹了一口气:“好了别闹了。狂生你也扮作侍卫吧,不过车夫的活儿也得你来做。对了,华妗你来是有何事?”  华妗晃荡的双脚僵在空中,一拍大腿道:“差点把正事给忘了,都怪你!”说着不忘狠狠瞪了一眼一脸无辜的仇狂生。  她在空中旋了个身,轻盈的落下地,掸落衣衫上的灰尘,扯住阮筠的衣角,眨巴着眼道:“一大早唐棠就在外面大吵大闹要见你,我和冷红蔻顺手把她捉回来关到牢里了。筠姐姐,你见她不见?不见的话,让我直接杀掉也无妨哦。”  阮筠看着眼前熟悉的童颜,听到华妗像从前一般脆生生的唤“筠姐姐”,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如此残忍的话,视人命如草芥。阮筠一时悲怒交加,难以抑制:“别像白蘋一样叫我!”她决绝的扒开华妗的手,饱含了失望与怒火,一字一顿,“你不配。”  华妗许是不曾料到阮筠会这般生气,直至被一袖挥开,她还没回过神来。  “我不会去见她,放她走吧。”  “可是!”华妗猛然回神,欲要争辩,却被姒妧拦下。分明是那个唐棠不识趣,骂的难听,闹人的紧,她好心帮阮筠,却碰了一鼻子灰。华妗望向沈执归,期望他说句公道话,他只是微微摇头。她心下委屈,一跺脚惺惺的道,“知道了。”  目送阮筠三人离去,华妗憋着一肚子气去了牢房。  四条臂粗的铁链缚住唐棠手腕和脚腕,将她高高吊起。铁是千年玄铁,不紧锁住了唐棠仙力,刺骨的寒意不断传来,凛冽的杀气蚕食着她为数不多的意志,她咬破了嘴唇才勉强将*抑在喉间。  华贵的冰绡破烂不堪,从前的倨傲也被消磨了大半。自幼娇惯的唐仙子这才明白,自己一时的冲动是多么愚蠢。  冷红蔻站在唐棠面前,手心上盘旋着一柄细小的匕首,寸长的剑锋薄如蝉翼,泛着幽幽冷光。她柳眉倒竖,叱问道:“说,长生筵上是不是你捣的鬼!是你暗中控制妘......阮筠刺杀静容的,对不对?”  唐棠怒极反笑:“疯婆子你少含血喷人了!分明是阮筠那个贱人早就背叛清河殿,堕落为魔,所以才会刺杀我师伯。这与我何干?”  “还在狡辩!看我撕烂你的嘴,割掉你的舌头,看你还如何狡辩!”  “你!歪魔邪道,简直是丧心病狂!你等着瞧,终有一日,我二十四仙门将踏平墟魔宫,将叛徒阮筠和尔等低劣魔族铲除殆尽!”  “贱人!”冷红蔻怒发冲冠,她一挥手,手中匕首眨眼间化作十余柄,齐齐刺向唐棠。华妗见状不好,连忙祭出焦尾琴挡住唐棠要害,可仍有三把匕首划破唐棠皮肤。对唐棠的惨叫置若罔闻,华妗上前收回焦尾琴,看了冷红蔻一眼:“你动动脑子好好想想,即便是你我想要控制筠姐姐也不一定能成,她这等雕虫小技,怎么可能做到?”  “即便不是她,也跟她脱不了关系!摄魂之术本就有距离限制,阮筠的神识也非一般人能掌控的,必定是当时在长生筵上之人动的手脚,严刑拷问,我就不信查不出蛛丝马迹!”  “没时间了,我是来放人的。”  “你疯了?”  华妗瞪了冷红蔻一眼,没好气的道:“你以为我想啊?”她一挥手将唐棠放下来,不忘恶狠狠的威胁道:“二十四仙门有没有踏平墟魔宫之日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要不是筠姐姐说放了你,你在冷红蔻手上绝对活不过三个时辰,趁她没改变主意,赶紧滚。”她有些烦躁的看了遍体鳞伤的唐棠一眼,振袖一挥,疾风倒卷将唐棠摔出牢外。  望着狼狈离去的唐棠,冷红蔻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抓住华妗的肩膀问道:“她人呢,我要找她问清楚!”  “好疼!老妖婆你松手!”华妗挣扎了片刻无果,只得一五一十的道,“她同殿下已经启程去帝都了。”  “什么?你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险么,还放她同殿下一起去!”  “殿下都首肯了,我有什么办法!你冲我吼什么吼!筠姐姐入魔已有几日,想必筋脉已通,有自保之力。再说还有姒妧的易容术,又有仇狂生护驾,除非是三大掌教亲临,否则也没多大问题。行了,你给我松开!殿下即将君临,眼下最要紧的便是重新整顿魔族,让墟魔宫重现当日万魔臣服的辉煌。你别担心这有的没的了,赶紧去干正事!” 第四十五章 九重宫阙夜来探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因阮筠有伤在身,四人并未着急赶路,马车一路行的极平稳,约莫十日才赶至帝都。只见城门口重军把守,盘查的严紧。一个侍卫一手握着一副丹青,一手持长枪拦下马车,不耐烦的道:“你们哪儿来的,车来什么人,全部下车搜查。”  仇狂生眼尖的瞟见丹青上的人俨然就是沈执归,他微微皱眉,暗道殿下果然料事如神,转眼又陪着笑道:“这位官爷,我们是来走亲戚的,里面是我家小姐,这......多有不便吧。”说着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塞到那个侍卫手中,“还请通融通融。”  那侍卫收了银两,咧嘴笑开,挥挥手道:“算你小子识相。去吧去吧。”  仇狂生连连道谢,赶着马车进了城。虽说姒妧稍用幻术即可掩盖沈执归容貌,但如今是非常时期,二十四仙门紧咬阮筠不放,若是被察觉了招引来一群苍蝇,可就得不偿失了。仇狂生买来一个斗笠给沈执归带上,四人这才寻了一家偏僻的小客栈歇下脚。可沈执归一身戎装总归太过显眼了,也惹得不少人窃窃私语。  “我先上去了,一会儿买件普通的衣服给我。”沈执归眉头微皱,上了楼。  仇狂生留守客栈,阮筠和姒妧便一同外出添置衣物。一路上逛去,只见告示上贴满了沈执归的通缉令和画像,从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听来,果真与沈执归猜测的相差无几。  半月前沈执归帅兵剿寇凯旋,班师回朝。李将军李偃诬陷沈执归有反叛之心,言之此番回朝,必将作乱。皇帝原是不信的,直至后来沈执归失踪,李偃安插在他的军队中的棋子挑起叛乱,被李偃尽数诛杀。李偃上书,沈执归畏罪潜逃、不知所踪。皇帝下令,八方缉拿。  通缉令上白纸黑字的十条罪状,条条诛心,气的阮筠差点上去一把给撕了。她抱着怀中的衣服,愤愤的道:“李偃那个王八蛋!勾结萧翊那个妖道勾结,还污蔑沈......”  感受到四周投来异样的目光,姒妧连忙给阮筠递了个眼色,一手拉着她混迹人群之中。可阮筠耳朵极好的将后头一个妇人的闲言听进去了,她说:“可怜沈将军麾下三千人了,活不过三日了啊!”  阮筠一把挣脱开姒妧,将衣服往她怀里一扔,回头抓住那个妇人的手腕,瞪大了眼问道:“你说的是真的么?”  围在妇人身边的几个人也嬉笑道:“骗人的吧,那可是三千精兵啊!”  阮筠此时扮作男装,面上伤疤本就骇人,眼神中满是戾气,妇人被吓得有些哆嗦,还是梗着脖子道:“当......当然是真的,我有一弟兄在李将军府上当差,他亲口告诉我的,怎会有假。”她闭着眼嚷嚷道,“诸位评评理,四邻八里的都知道的啊,我刘嫂何时骗过人。”  不再理会周边的吵闹,阮筠快步回到客栈,直冲沈执归房间,推门而入。  沈执归见她走的急,额上都沁出一层细汗,斟了一盏茶与她,笑问:“怎的了?”  “你还有心思喝茶!你知不知道满大街都在通缉你!”  “我知道啊,在路上我不就告诉你有这种可能了么。”沈执归很好笑的瞧着阮筠,拉着她一同坐下,“没事,我们慢慢想法子。”  阮筠面色凝重的道:“来不及慢慢想了,我听说李偃要屠杀你麾下三千士兵。”  “怎么会!”沈执归拍案而起,“那全是北燕精锐,他梦寐以求想收到麾下的,如今时机正好,他为何要行屠戮!”  这的确说不通,阮筠一开始以为李偃想借此逼沈执归现身,可转念一想,他未曾大张旗鼓的颁布告示,而是暗中行事,显然不对了。“屠戮......为何要行屠戮......”她反复咀嚼,终于豁然开朗,“我知道了,是因为萧翊!萧翊的血丹即将大成,需要大量精纯浓郁的血气!”  “丧心病狂!我要去见陛下。”  “等等!”阮筠一把拉住怒气冲冲的沈执归,微微摇头,“此时宫中必然是重兵把守,你堂而皇之的硬闯正中李偃下怀,遑论面圣了,他可直接将你拿下或就地正法。待夜深了,再行动不迟。”  既定,二人下楼吃茶,将今夜偷入皇宫之计说与仇狂生和姒妧。仇狂生右脚蹬着长凳一端,当即一把将长刀拍在桌上,豪气冲天的表示他也要去。  阮筠看了一眼案上被震翻的点心,再感受到四面八方惊疑不定的目光,她低头看着茶汤,状似无意的抬脚一踢,恰踢在仇狂生左膝麻筋。仇狂生左腿一软,登时身子往下一坠摔倒在地,被踩翻的长凳恰打在他肩上。  不理会周遭笑声和仇狂生的惨叫,阮筠自顾与姒妧道:“我同沈执归入宫即可,你二人在外接应吧。”  姒妧还未开口,仇狂生已一轱辘爬起来  皇宫里果然是重兵把守,御林军披坚执锐,十余人结为一队挑灯夜巡。泠泠月色之下,众人皆步伐齐整、神色肃穆。但阮筠和沈执归又岂是泛泛之辈?二人身着夜行衣,飞檐走壁时身姿轻盈如燕、悄无声息。眨眼绕过两队侍卫,翻墙潜入内苑。  沈执归捉住一个从御书房而来的小太监,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提剑横在他喉管处,低声道:“不许叫!我问你,陛下是否还在御书房?”  小太监被腿软,几乎魂不附体,忙不迭的点头。沈执归以剑柄在小太监后颈上一敲,将他拖到隐蔽之处藏好。  阮筠颇感诧异,望向沈执归:“你怎知皇帝在御书房?”  沈执归笑答:“陛下勤政为民,本就鲜少临幸后宫,近日逢此大变,朝廷必然风云变化、暗波汹涌。所以我猜测陛下此时必然在御书房批改奏折。”  远离凡尘十余载,阮筠对皇帝的印象仍停留在沈梁荒唐的亡国之君身上,如今甫一听这话,不禁对齐燕皇帝颇有几分赞赏,可转念一想又将眉头皱起:“据你所说,他果真是个好皇帝的话,如何不辨忠良奸佞,任由李偃坐大?可见不过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罢了。”  言语间已至御书房,通明的灯火在寂静的黑暗中宛如一颗指路明,一层轻浅暧昧的光晕包裹着琼楼玉宇。  二人藏身于后院草丛之中,越过一片水雾氤氲的温泉池,即是御书房了。沈执归坚定的摇摇头:“阿筠,你误会齐兄了。他虽出身蛮夷北地,却与别些鲁莽无谋之徒大不相同。他不仅骁勇善战、博闻强识,可谓文才武略兼备,为帝之时更是内治修明、仁厚礼贤、贤明持重、进退闲雅。”  阮筠不曾想沈执归对齐燕皇帝的评价如此之高,哼了一声道:“景裕皇帝也有数年执政清明,可最终还不是败在祁妃裙下、沉溺于酒池肉林之中,从而将大梁江山拱手让人,做了一个软骨头的亡国君!名利与权势最熏人之心,一旦沾染半点,始不自觉,日渐荼毒,终病入膏肓,再难戒掉。历代王朝更迭,岂不皆因皇帝失之本心?也许从前你识得的齐兄果然是志在四方的好男儿,谁敢担保金銮殿中一坐多年,他半点不曾变?”  沈执归一时有些语塞,沉吟之间只听得一声轻笑传来。  “姑娘洞悉古今、针砭时弊之言,实是大快人心。如此巾帼忠良,实在难能可贵。”  白蒙蒙的水雾翻滚间,渐渐显出一个肩宽体阔的身影,他随手将长袍一裹,搴裳涉水,不疾不徐的向二人藏身之所行来。  透过草隙,借着朦胧月色,阮筠能清晰的瞧见他衣摆上宛如流火般的螭龙,随水波而动、张牙舞爪,却很难瞧清他的面色,只见他披散下来的湿漉漉的发。她听了这话甚觉顺心顺意,一时得意忘形,瞥了一眼沈执归,意有所指的道:“难得有个明事理的。”转眼想起正事,连忙抬手按住剑柄,一脸警惕的望向来人,“不对,你是谁?”  沈执归握住阮筠按剑的手,牵着她起身迎上前,口里唤道:“陛下。”随之即要作礼,却被皇帝一把拦住,只听他笑道:“你我二人结义金兰,不必行此虚礼。此处无外人,沈弟若非是怪朕下通缉令,还像从前还在王府时一般兄弟相称吧。”  “你是建宁皇帝?”阮筠瞠目结舌的望着眼前的皇帝,他面如玉冠、身健体硕,打眼瞧来顶多而立之年,而北燕十余年前吞并齐梁,如此算来,他岂非是未及弱冠便登临大典、践祚八荒?  “建宁帝乃先皇,五年前已仙逝。朕乃先皇五子,名齐鹤。我观姑娘不谙世事,似出世已久,想必是李偃口中的阮筠阮姑娘吧。”齐鹤如今一见阮筠心直口快,不由念起从前在北燕时候,倒还有几个直率的朋友,可自登基以来,身边尽是些过于聪慧机敏之人,甚至有几分狡猾奸诈。而眼前的阮筠也并非似李偃所言之狠毒妖女,他想着想着,忽而失笑。  阮筠面上一红,仔细想来她自从离开帝都,的确对俗世诸事未有涉及。她微微欠身行了一礼:“臣女有眼不识泰山,陛下勿怪。”  齐鹤虚扶一把:“姑娘既非是俗世之人,不必受俗礼所困了,唤我齐鹤即可。” 第四十六章 亦真亦假局中局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阮筠余光瞥了沈执归一眼,见他微微点头,她思量三番,也不坚持推却,轻笑道:“既是如此,我也斗胆称陛下一声齐兄吧。说来夜深至此,齐兄如何有此雅兴?”她看了一眼雾气袅袅的温泉池,余光瞟见衣袍半宽的齐鹤,略显尴尬的低下头。  齐鹤拢了拢衣襟笑道:“本是在殿里一边批奏折一边等沈弟的,觉着有些疲乏,才下汤歇了片刻。”  沈执归微有惊诧,扬眉问道:“哦?齐兄如何知我会来?”  “你若不来,手下三千精兵当以叛国罪论处,朕所认识的沈执归绝不会置之不理。李偃借名清君侧,已在皇宫内布下严防,由此朕料想你必是深夜潜入,却不曾想你来的这般快。”齐鹤展臂搭上沈执归肩膀,笑觑一眼阮筠,戏谑道,“你小子不厚道,有了美人儿相伴就乐不思蜀了。这十几日上哪儿快活去了?从实招来!朕可是为你忙的焦头烂额了。”  阮筠嗔怒的瞪了齐鹤一眼,又觉唐突冒犯,连忙低下头来掩饰面上红晕。沈执归见她模样,不由笑出声,当下将那日发觉的李偃与萧翊暗中勾结、草菅人命之事细细讲来。讲至墟魔宫便一笔带过,只道寻了一处养伤。  “我怀疑李偃此番要诛杀三千士兵,必然与萧翊有关。”  “朕早知李偃生有反骨,必不能安生,觊觎龙椅非是一时。却不曾想他竟勾结妖道、残害我齐燕龙虎志军!其险恶居心昭然若揭,简直罪不容诛!”  “齐兄息怒。擒贼先擒王,为今之计唯有擒拿李偃和萧翊,以正乾坤。”  “如你所说,那妖道本领如此之大,怎生是好?”  沈执归有些犯难,萧翊的本事他领教过,非是凡人所能敌。  沉默良久的阮筠狡黠笑道:“我有办法。”  齐鹤来了兴致,笑着挑眉问道:“是何妙计?”  阮筠上前拉过齐鹤,在他耳边低语,将计策说了个大概。齐鹤听完抚掌笑道:“妙哉妙哉!便依你所言。可你确保能敌得过那妖道?切莫勉强。”  “自古邪不胜正,齐兄就放心吧。”阮筠这番话说的正气凛然、意气风发,丝毫没有想到自己如今也入魔了,也是世人口中的邪。  见他二人相视而笑。沈执归微有些吃味儿,眉心微皱:“什么计策,竟不许我听么?”  阮筠冲他眨个眼,神神秘秘的道:“保密。”而后伸出食指在他眉心处狠狠一碾,笑嘻嘻的道,“老是皱着眉头就不可爱了,沈弟。”  “你!”阮筠长沈执归两岁,他本就怕她在意,而她还时不时将“弟”字挂在嘴边,分明是故意气他,可偏他还真着了道。他伸手去捉,阮筠却如鱼儿一般滑溜,轻松的躲过了,回头冲他扯了个鬼脸:“我先回去找姒妧他们啦,你就呆这儿吧,过两日我会来找你的。”  眼看阮筠提起一口气,飞身踏竹而去,沈执归连忙唤道:“什么?等等......”  齐鹤见状一把勾住沈执归的肩,斜眼笑道:“与美人如胶似漆这些日了,今日好歹陪陪兄弟。走,陪朕喝酒去!”  二人喝的酩酊大醉,沈执归酒量不堪,伏案沉沉睡去。齐鹤召来门口侍卫,吩咐道:“罪臣沈执归在此,速速拿下。来人,传李将军觐见。”  李偃奉诏匆匆赶来时齐鹤已然梳洗齐整,发冠高束,冕旒静垂。冕服平整,瑞兽扣腰。他端坐于金銮殿上,不怒自威,与昨夜的谦和直爽判若两人。  李偃跪倒在地,口里道:“臣参见陛下,不知陛下于早朝前传臣有何要事?”  “爱卿免礼。”齐鹤抬手招来小黄门,吩咐道,“给李将军赐坐。”  金銮殿里,臣子向来只有立于殿下的,李偃未明齐鹤之意,冷汗连连,连忙伏下身:“陛下,臣惶恐啊。”  齐鹤朗朗笑道:“爱卿这是作何?诚如卿之言,但使御书房疏于把守,沈执归果然夤夜而至,朕已将他压入天牢。爱卿可谓是功不可没啊!坐下说话吧。”  李偃这才松了一口气,起身时犹觉腿软身虚,他依言坐下,谦道:“全仰仗陛下圣明。能替陛下分忧,臣心甚慰啊。”  齐鹤虽已怀仁著称,可凡是位及帝王者,鲜有纯良之辈。他尚是北燕五皇子时,在战场上已有威名。自从及帝位,虽不曾铁腕定江山,可暗中手段层出不穷,这才将王位坐稳。  李偃深知,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绝不比吞并沈梁的建宁帝好对付,齐鹤的笑里藏刀更使他忌惮三分。此事尽可待早朝时公布,齐鹤既提前传他来此,必非是如此简单。果然,只听齐鹤道:“可朕心中还有一块心病未除啊。”  “臣愿替陛下分忧。”  “昨夜与沈执归一同来的还有魔女阮筠,朕恐她出手伤人,因此言语哄骗她先行离去。可如今朕扣押沈执归的消息一出,她必不会善罢甘休。”齐鹤蜷指扣案,微含笑意的瞟向李偃,“爱卿与萧道长私交甚好,不知可否请道长出面,替朕除掉那魔女?”  李偃眼中一亮,当日阮筠坏他和萧翊好事,他早已怀恨在心,且闻阮筠已入魔道,想来萧翊也很乐意血丹之中再添一味大补之药,于是当即应承下来:“臣遵旨。”  李偃领命而去,齐鹤身边的小黄门紧随其后而去。  次日巳时沈执归被押解至演武场时,正见齐鹤一身戎装,比平日更显得魁梧壮硕,手持一把长刀舞的猎猎生风。李偃侍立在侧,萧翊坐于席上。  沈执归醉醒之后发现自己身处天牢,还不明白齐鹤是何用意,如今见此架势,不由得心寒三分。他虽被缚住手脚,却不肯跪倒在地,立身笔直,出言质问齐鹤:“为什么?”  齐鹤半点不曾分心,耍完一套刀法,这才停了手,斜眼睥睨,放声大笑:“为什么?你问朕为什么?”长刀直指沈执归,字字诛心,“勾结魔道,企图祸乱朕的江山!沈梁的天骄小世子,你真当朕还被蒙在鼓里?”  李偃闻此言,眉头一跳,连忙半低下头。  “可前夜......”  “呵御书房疏于防备,不过为引你上钩!只是朕没想到阮筠那个妖女竟与你同行,只好先骗她离去。可今日萧道长设下天罗地网,但凡她敢来,必叫她有去无回!”  “齐鹤,你冲我来就好,若敢伤及阿筠,我定不饶你!”  齐鹤怒极反笑:“你不饶朕?你何时饶过朕!处心积虑博得朕的信任,收买自己的士兵,你不就等着有朝一日能反燕复梁么!”  “我一开始的确如此打算,可自你登基以来勤政爱民,我相信你是个好皇帝,我也看开了,是真打算一心一意辅佐你的。”  “时至今日,你以为朕还会信你的话么!”齐鹤至主位坐下,偏头去问萧翊,“道长,可否确保万无一失?”  萧翊勾唇笑道:“五行旗乃我玉虚观至宝,如今由本座五位道行颇深的师弟掌旗,别说区区一个刚入魔的阮筠,即便是闻名已久的战魔仇狂生亲临也不必怕。”  “原来萧道长不仅逃得快,说起大话来也绝不含糊。”阮筠立身远处屋檐之上,环臂视之,只见五位身着道袍之人各执一面旗帜,按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之序,严阵以待。  萧翊冷笑:“怎么,不敢下来么?那你就好好看着,本座如何将沈执归千刀万剐,将他麾下三千士兵活埋至死。”他眼中嗜血之芒愈盛,幽幽的望向阮筠。  “你!”  “阿筠,不要下来,不可受他所激!你快走!”沈执归深知阮筠性子,急的转身大喊。李偃见状,三两步踏上前,一手按住沈执归的肩,一脚踹在膝窝,迫使他跪倒在地。  阮筠怒气大盛,疏影直指李偃而去,怒斥道:“放开他!”李偃侧身躲开飞剑,阮筠却已飞身而下,一掌推至他胸口,将他震飞。  萧翊运气接住李偃,他看着阮筠面色大变,心中十分痛快,哈哈大笑道:“入了本座的五行阵,谅你必然如今功力大减、步履维艰吧。你放心,外面绝对察觉不到阵内波动,今日再没人来救你了。”  阮筠替沈执归松了绑,将他扶起。她暗下提气,却觉经脉堵塞、气血逆流,不由面色剧变,咬牙切齿道:“卑鄙!”  “成者为王败者寇,当初长生筵上阻挠本座追求楚仙子,你可想到会有今日!”萧翊缓步上前,拂尘挑起阮筠下颚,“啧啧,听说你喜欢陆筌,你还不知道吧,七日之后陆筌将与楚瑟成婚。”  成婚二字似有千钧之重,落在阮筠心中,惊起狂波怒涛。她咬牙别开脸,冷冷道:“那又如何?我已不是清河殿之人,难不成指望我去送贺礼么?”  “你也不必嘴硬,待本座今日了结你二人,再将三千士兵活埋汲取气血,练就血丹大成,必替你斩杀陆筌。届时北玄山自会明白,普天之下配得上楚仙子的只有本座而已。”  “痴人说梦!”  齐鹤闻言大怒,拍案而起:“放肆!朕手下的三千精兵,岂是你说动就动的?”  李偃冷冷一笑,按住齐鹤的肩膀:“陛下恐还没瞧清眼前形势?” 第四十七章 真真假假埃尘定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没瞧清形势的是你们才对!”齐鹤提刀砍去,速度之快李偃竟避之不及。只见齐鹤招招狠辣,直取命门,李偃一退再退,竟被斩下左臂。  李偃目眦欲裂,额上青筋鼓起,大叫道:“不可能,齐鹤不可能如此厉害。你不是齐鹤!你是谁?”  “齐鹤”勾起唇角,一耸肩道:“哎呀,被发现了,这可不怪我啊。”他拂袖一挥撕下人皮面具,赫然出现仇狂生的面容。  “你分明是故意的吧。”手执木旗的道人含笑而言,他手心窜起一簇火苗,将旗帜烧毁一角,阵法顿时溃散,余下四人皆被阵法反噬,连连吐血倒地,急的萧翊怒斥道:“纯阳,你这是作何!”  “纯阳?你可看清了,我是谁?”那道人一步步走向萧翊,只见他身形变幻,眨眼间化作一个紫衣女子,正是姒妧。  萧翊此时方顿悟,这分明是阮筠等人设下的圈套!可笑他还自以为胜券在握。那边仇狂生已将李偃擒下,当下赶过来与阮筠合力擒下萧翊。演武场外李偃已布下百余弓箭手,众人见势不好,连忙围上前来。  “朕在此,谁敢放肆?”真正的齐鹤这时才迟迟而来。三千名将士紧随其后,眨眼间将弓箭手团团围住,一应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长年驰骋沙场所凝聚的杀气扑面而来,汇成声浪滚滚:“将军!”  沈执归见麾下众人无碍,稍感宽心,他单膝跪地,将怀中虎符递给齐鹤,垂首沉声:“臣率兵出征,幸不辱命。臣生于大梁沈家,却奉命于北燕朝廷,数年来欺君之罪,未敢忘怀,今日南北安定、东西无忧,臣可安心归还虎符、负荆请罪。然臣麾下将士三千,于此毫不知情,望陛下念他等征战有功,网开一面。”  “朕早就知道了,起来吧。”齐鹤亲手将沈执归扶起,重重一拍他的肩膀,“无论你是谁,你永远是朕的兄弟。”  “哈哈哈哈哈哈......”李偃双膝跪地,仰面长笑,“想子通兄一生替大梁征战八荒,何等英雄人物,谁知他最引以为傲的小儿子竟倒戈北燕?”  子通正是嵩阳王沈彻表号,沈执归微一皱眉望向李偃:“你认识我爹爹?”  “何止认识,老夫还喝过你的满月酒。可笑老夫纵横边疆三十载,今日却败在尔等黄毛小儿手中,无法替大梁重整江山,死后无颜见泉下弟兄,自当化作厉鬼,寻尔等报仇!”  “你究竟是谁?”  “老夫乃大梁暗卫木家子偃是也!”他偃露齿大笑,模样十分可怖,“齐鹤,老夫在底下等你!”言罢,他竟毅然直冲圆柱,磕的头破血流,当场气绝。  沈执归双目微红,隐有不忍之色,他上前替木子偃合上双眼,低声道:“齐兄是个好皇帝,大梁的百姓会比从前安稳幸福,你安心去吧。”  若是从前,阮筠还能替他念段往生咒,助他怨气早日散尽,魂归地府。可如今她只能握住沈执归的手,轻声抚慰道:“你是对的。李......木老先生终会明白的。”  “殿下,这妖道当如何处置?”仇狂生持刀横在萧翊脖上,姒妧也已将余下四位道士制服。  沈执归望向阮筠,只见她面无表情,冷冷扔出四个字:“死不足惜。”萧翊面如死灰,双腿发抖,几乎站不住脚,他哆哆嗦嗦道:“你......你不能杀我!玉虚观不会放过你的!”  阮筠斜眼哂笑:“不放过我的人太多了,不多你玉虚观一个。”  “住手!”天边传来一声冷斥,而仇狂生动作极快,刀光一闪间萧翊已然尸首分离。姒妧眼见三人急来,中间者身着浓墨玄袍,其左者秋水白衫,其右者烈焰朱绡,正是陆筌、顾沉、陈钰卿。她面色大变,手持一把淬毒银针,使出一招天女散花,四名道士面色发黑、嘴唇乌紫,立时中毒毙命。她解决完连忙以袖掩面,撂下一句:“我先走了。”匆忙遁形逃离。  那招天女散花十分绚烂夺目,铁树银花般绽放,可真正落在身上的,不过百会穴上一根,余下的皆是幌子罢了。顾沉面色一暗,这招式他再熟悉不过,他当即横身拦住姒妧,沉声问道:“你是谁?”  姒妧心中大乱,咬牙道:“让开!”见顾沉纹丝不动,她一咬牙,挥袖间洒出一片绛紫色迷烟,抽身而去。顾沉躲避不及,被迷了眼,待缓过劲来,紧随其后追上。  “姒妧!大师兄你别追了!”阮筠急的要追,仇狂生将她拦下,微微摇头道:“不会有事的,随她去吧。”  “师妹,好久不见。”陈钰卿抱刀而立,微勾唇一笑。  阮筠似被他潋滟的笑意灼伤,不自觉后退两步,稍垂眼睑,掩住眸中波光,轻声道:“我已不是你的师妹。”沈执归见状展臂将阮筠护在身后,剑指陆筌:“你来做什么?”  陆筌一贯的冷着脸,古波不惊的眸光望向阮筠时掀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波澜,他启唇,一贯惜字如金:“解药。”  “什么解药?”  “唐棠。”  “唐棠我已经放走了,怎么,你是要替她报仇么?”阮筠感受到陆筌锋芒渐露,连忙提气护住沈执归,面上灿烂笑道,“我从前竟不知,陆公子原也是惜花之人。”  陆筌微阖眸,似是不愿见她这般模样,语气稍软了些:“把唐棠的解药给我,今日可放你三人离去。”  “你的意思是我对唐棠下毒?呵,笑话!”既然已被踪迹发现,阮筠和仇狂生索性不再收敛气息,二人魔气磅礴溢出,袖袍无风自动、青丝狂舞。她手持疏影,直指陆筌心口,目光却望向陈钰卿:“陈师兄,你也怀疑我么?”  陈钰卿仍旧抱着刀,退后两步,微微摇头:“不,我只是来打架的。”他望向持刀而立的仇狂生,凤眸半眯,生出几分杀气,微舔唇角,“听闻破苍乃天下第一刀,不知是否敌的过我的天弃。”  仇狂生染上嗜血之色,跃跃欲试:“不自量力,来呀!”  “且慢。”齐鹤步上前来,挡在沈执归和阮筠身前,目视陆筌二人,不卑不亢,“朕虽不知阁下是何人,因何而来,但沈弟与弟妹既在皇宫之中,乃朕庇护之下,倘或有人冒犯,北燕皇朝绝不会坐视不理。”  三千将士齐齐抖枪,吼声震耳欲裂:“誓死保护将军!”  “弟妹”二字落在陆筌耳中颇有些带刺,他薄唇紧抿成线,桃花眼一眯寒光乍盛,几乎是一眨眼间,斩灵出鞘,直指齐鹤。陈钰卿连忙按下陆筌持剑的手,低声斥道:“你疯了!”  凡尘帝王虽无与仙魔抗衡之力,但集天下香火气,得龙脉庇佑,仙向凡人下手已是大罪,无由征伐帝王,必将添无尽业火。陈钰卿当即一拱手道:“既然陛下有言,我等不敢抗旨,告辞。”  陆筌被陈钰卿拉扯着,剑光一偏竟从阮筠鬓边擦过,割下一簇青丝。阮筠忽然想起,她与他曾系发为结,而那结已不知遗落何处。  斩灵归鞘,陆筌撇开陈钰卿的手,转身离去。  他走的那样决绝,不曾多看一眼。  阮筠从未想过会与陆筌重逢,遑论踏上殊途,与他刀剑相向。那日戮仙门行刑,她是盼着他来的。即便天下人都不信她又何妨?她独独希望陆筌信她一分,听她解释。可他没有来。那一句“见了反而更没话说”实在伤人。  陆筌虽看似冷漠,但绝不是无情无义的,这点阮筠一直坚信。他的确有成大事之才,时刻能保持清醒,且对深爱之人、对自己能狠下心。  “我也想慢慢了解你啊......”阮筠伸手,似要抓住陆筌的衣角,却抓了个空,她笑的无奈,“可你从来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她的声儿很轻,轻到风一吹就散,像枝头的残花落了满地。陆筌没有听见,沈执归却字字听的真切。  凝视着阮筠的背影,沈执归亦有一时的失落与怅惘,仿佛他也曾,也曾常常望着一个人远去的背影,想要抓住,到头来什么也没抓住。  木子偃之死扑灭了反燕复梁的最后曙光,北燕终于在大梁的土地上站稳了脚跟,而沈执归也看清,以忠君爱民为名号的复国之举,只会使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沈梁也曾辉煌一度,盛极而衰,终究败在景裕皇帝手里,或许有时不得不信天命所归、气数有尽吧。  王朝更迭,这座连绵起伏、跌宕逶迤的皇城却屹立了千百年之久。历代帝王会将它重新修葺、翻新,却不会另择新址,因为据《山河经》记载,一条汇聚天地灵气与运道的龙脉正盘踞在此,长约百丈,状似飞龙,而历代帝王寝宫皆立于龙头之上。  七百年前,重曦战败之时,魔枪便被封印于龙脉之下,当朝帝王手札曾有记录,可历经数百年动荡,如今已无从考证。仇狂生试图感应魔枪之灵,却被龙脉之力反噬,三人只得在皇宫歇下,一面等待姒妧归来,一面四处寻找魔枪踪迹。 第四十八章 惟有绿荷红菡萏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是夜,月凉星寒。许是认床,又或者前些日睡的久了,总之阮筠了无睡意。她起身时动静不大,挑了一盏灯,瞒过门口侍女,悄无声息的出了门,漫无目的的四处晃荡。  霜降时分,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有些打滑,北风偶尔吹来,似乎冷到骨子里。穿过翠绿的松柏林,一片清澈的湖泊闯入眼帘。月色下湖光潋滟,湖底与四壁都泛起幽幽光华。阮筠眼尖的瞧见湖中央有个影子,她踏波而行,走得近了,方瞧清那是一支盛放的荷花。  圆润碧绿的荷叶上聚了些露水,珍珠般的晃荡。花枝孤清笔挺,托于水面之上。花瓣淡若朝霞初曦、胭脂轻抹,由粉至白渐渐淡去。虽是二月起头,别处迎春花尚未含苞,独这一支荷花迎风招展,俨然与花期不符。  阮筠伸手欲触,没有想象中的细腻润滑,她的手指穿过花瓣摸了个空,一阵疾风卷来,花枝似是笑弯了腰。她微一愣神,揉了揉眼,荷花仍是随风微荡,一伸手,仍旧捞了个空。夜已深了,湖泊四周的树林都是黑洞洞的,湖水中央寒气更加瘆人,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拢了拢透风的衣襟。  “你能看见我的花儿?”曼丽的声音响起,有些沙哑,带着浓浓的懒倦,似乎是刚睡醒。  虽无可辨别声从何处而来,可阮筠的直觉告诉她,与她说话的正是眼前这株可见而不可触摸的荷花。她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问道:“你是谁?”  花枝一晃,化作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她上着藕粉色上衫,下着松柏绿裙裳。脸如鹅蛋光华莹润,横烟眉姒弯非弯,柳叶眼半含秋水,青丝松松挽起。正所谓身段窈窕、姿色婀娜。更难得的是媚而不俗、娇而不腻。她横卧在水面之上,掩面打了个呵欠,拿半开半阖的眼打量着阮筠:“这世间能瞧见我的花的只有两人,可你与他们一点儿也不像。”  阮筠见她答非所问,微一皱眉道:“罢了,无论你是鬼是妖,只要不四处作乱、为害人间就好。”她心中本就堵的慌,不欲过多纠缠,转身离去。  “这模样,倒是像了。”那女子拍手笑了,“我知道你是谁了。妘姬,你不记得我了?”她起身走向阮筠,笑道,“好些年来我始终觉着你就在我身边,却怎么也寻不见你,你到哪儿去了?”  阮筠回头望她,微微摇头道:“抱歉,我不是妘姬。”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起码现今不是了,我叫阮筠。”  那女子似微觉惊诧,她微掐指一算,“哦”了一声道:“原是如此。那么再认识一遍好了,祁蕸,我叫祁蕸。你有一缕分魂落在这儿了,对么?”  祁蕸见阮筠面有震惊与警惕之色,轻笑道:“放心,我不会害你的。你想寻她么,我知道她在哪儿。”  “你知道?”  “嗯,我可以带你去。”  祁蕸给阮筠的感觉并不似奸诈之人,她稍微犹豫片刻便点头问道:“明日可以么?我还有同伴。”  “那明日此时,你去太液湖等我吧。”  “太液湖?是这儿么?”  “不是呢。”祁蕸微微摇头,她低眼时,湖面的波光映在她的眸中,缠绵着似水柔情,她声音渐渐轻了,似是在回忆着些什么,“这儿啊......是落月湖啊。”  阮筠瞪大了眼,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落月湖啊。仔细瞧来,琉璃作壁,鎏金为纹,四角明珠灿灿,如此奢华糜烂,的确是落月湖无疑了。其实单就景裕帝于祁贵妃之情深,还是足以令人动容的。当初天下女子,哪个不艳羡?择夫婿时只道是“不求位及朝堂之高,但求情及沈帝一分。”  她弯腰鞠起一捧湖水,杏眼微弯,嘴角不自主含了分笑,问道:“这水果真是甘露所聚,清甜无比么?”  祁蕸也笑了,柳叶眼弯成月牙,眸中光影破碎,她答:“坊间传闻,多是夸大其词的。即便是真,这些年来雨水交替,再好的甘露也糟蹋了!”  阮筠打灯归去时,不出意外的迷了路。四下望去,前面是蜿蜒的路,后面是蜿蜒的路,边上是绿蓊蓊的松柏,没有半点不同。她不禁有些气恼,只道这好些年来,不识方向这个毛病怎半点不见改。远远瞧见一处宫殿尚有微弱灯光,她便往那边去了。  烫金的匾额上“凤仪宫”三字十分端正,原是皇后寝宫。阮筠见门口有个打着呵欠的小侍女,忙上前问道:“姑娘,请问长乐宫在哪边?”  那小侍女本是睡眼惺忪的,被阮筠吓了一跳,“啊”的叫唤了一声,又想起皇后已经就寝,连忙捂住嘴,压低了声:“你......你是谁?”她上下将阮筠打量一番,眉头微皱,“你是长乐宫新来的奴婢么?怎么这么笨,连路都找不着。休得在凤仪门前吵闹,倘或打扰娘娘歇息,这罪你担待的起?”  阮筠失笑,也不多做辩解,应承道:“正是,好姑娘,你给我指条路吧。我知错了,再不敢了。”  小侍女面色缓和了些,不耐烦的道:“好吧好吧,看你笨手笨脚的,我带你去吧。”  阮筠忙不迭谢过,跟在小侍女身后去了。四处皆熄了灯,一路上有些黑,阮筠见小侍女似有些胆怯,便寻些话来与她讲:“方才我见着凤仪宫仍亮着灯,皇后娘娘还未歇息么?”  小侍女摇摇头:“娘娘怀着八九月的身子,快要临盆了,自然早早歇下了,那灯是为陛下留的。”说到这儿,小侍女便来了兴致,滔滔不绝的道,“陛下可疼娘娘了。从前陛下公务繁忙,时常入夜已久才入宫,娘娘有时熬不住先睡了,陛下一来,宫人必要将娘娘唤醒的。后来陛下怕娘娘打扰娘娘歇息,一见凤仪熄灯,便不会来了。娘娘知晓后,入睡前也会为留一盏灯。”  “哦,那果真是极好的。”阮筠轻笑。帝后情深,无妖妃当道,这是清明盛世必不可少的。看来齐鹤果然是个好皇帝,沈执归的眼光没错。  阮筠回到长乐宫里,才恰要入睡,天边便已破晓了。她索性去寻了沈执归与仇狂生,将与祁蕸相遇之事一一告知,二人啧啧称奇。沈执归有些犹疑的问道:“此人可信否?”  阮筠微耸肩:“反正我觉得挺可信的,她没理由大费周章的骗我们呀。”  仇狂生肩抗宽刀,脚踏软凳,意气风发的道:“是真是假,去了便知。若是有假,只管打一架!”  眼瞅边上的小宫娥被吓的瑟瑟发抖,阮筠毫不客气的瞪了他一眼。  暮色四合十分,阮筠三人已早早来到太液湖畔等候。直等到月明星稀,祁蕸才姗姗来迟,她远远笑道:“抱歉,许久没离开落月湖了,一时不大适应,来的迟了。”  沈执归面色大变,盯着祁蕸,不可置信般的道:“祁妃?”  祁蕸微有讶然,将沈执归上下打量一番,这才笑道:“原来是嵩阳王的小世子。你我不过数面之缘,再者那时你尚且年幼,难得你还认得我。”  “祁妃?你是景裕帝的祁贵妃?”阮筠杏眼圆瞪,满脸的惊疑,“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传闻中狐媚化身的祁贵妃,果然是有倾国倾城的姿容,也的确不是凡人,可谁能料到她竟是荷花所化,端的该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祁蕸如此落落大方、遗世独立的人儿怎么会是那个极尽奢靡、恃宠而骄,害的大梁亡国的妖妃呢?阮筠想不明白。  “这就说来话长了。我不能离开落月湖太久,还是先去找你的分魂吧。”祁蕸抬手一指太液湖,“此湖南面与甘露殿地底相通,我感应到你的分魂就在那儿。”  阮筠微皱鼻子,有些犯难的道:“可……我不会凫水。何况水路还这么长,也无法闭起如此之久。”  “无妨,我自有办法。”祁蕸抬手一招,手心里凭空出现三粒翡翠珠子一般的莲子,她将莲子递与阮筠,“我每逢百年结莲子一粒,含于口中不仅有避水之效,配于身上亦可避火,这三粒便赠与你们了。”  “那怎么行呢……”阮筠待要推辞,祁蕸轻轻一笑打断她:“好啦好啦,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待你出来,替我办一件事如何?我只能送你们到这儿了,快去吧。对了,这还有颗夜明珠,拿去照路吧。”  仇狂生已然含了莲子,接过夜明珠,喊了一声:“我来打头。”便踏入湖中。只见他周身似有一层薄如蝉翼的屏障,滴水不沾,及至整个人都浸入水内,发丝都不曾打湿,还能如平常一般说话,“这莲子果然好用。殿下,快来吧。”  “那我们走了。”阮筠与祁蕸打了招呼,将莲子喂入嘴里,却迟迟迈不出步子。她满脑子都是娘亲溺水而亡的身影,对湖水本能的畏惧使得她几乎全身冰冷。  沈执归握住阮筠的手,与她并肩而立,侧首笑道:“别怕,我在呢。”  “嗯。”阮筠反握住他的手,那样熨帖适合的温度,恰似从前捧着的桂花羹一般,热一分烫口,冷一分不够暖身。她渐渐放松下来,弯眼冲他笑:“我们走吧。” 第四十九章 九尺龙吟破冰霜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虽然莲子有避水之效,可湖底深处的低温仍旧使得阮筠打了个寒颤。沈执归手臂轻轻一带,将她揽入怀中。  阮筠微红了脸,小劲儿挣扎:“我不冷。”  “不冷,的确比冰要暖些。”  阮筠气结,这分明是那日在尚书府里她嘲他时说的话,他如今反而拿来教训自己。  沈执归低眼时正见她鼓着脸,眉宇间满是怒气,模样煞是可爱。他不由笑出声,低声哄道:“乖,你身上有伤,万一冻病了就麻烦了。”  这话听起来怎么像自己无理取闹似的?阮筠十分忿忿不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伸手攀上沈执归的脖子,嘴儿凑到他耳边,轻声笑道:“那我可不客气啦。”  沈执归十分受用的点点头。  阮筠心底暗笑,冰冷的手掌悄悄滑入他的衣领,而后猛地一下贴在他脖颈后面温热的肌肤上,满意的听见他“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行在前方的仇狂生听了声响,连忙回头问道:“殿下,怎么了?”  沈执归看着怀中得意洋洋的人儿,笑答:“没事,适才有条不听话的鱼儿咬了我一口。”  “是么?我怎么没看见有鱼?”仇狂生挠挠头,继续向前走去。  这大概就是你这么多年都孤家寡人的原因吧。阮筠暗自腹诽道。冻的毫无知觉的手指终于暖和起来,她索性不撒手了,哼哼唧唧道:“鱼儿真咬你的话,才不是这么轻呢。”  “嗯,那方才是亲我了一口。”  “你!厚颜无耻!”  “我权当你是夸我。”  仇狂生停下来道:“这里有一座石门,殿下退远些,待我将它轰开。”  “好,你当心。”  仇狂生闭眼,丹田运气,魔气于双掌凝聚,片刻方睁开眼,锋芒毕露。眨眼间打出二十四掌,两丈高的石门“轰隆隆”的碎成齑粉,露出一张青光莹莹的结界。他一脚踏上前,却被结界反弹出数丈之外。  阮筠已从沈执归怀里脱身,运气一手将仇狂生接下,连忙问道:“没事吧?”  “无碍。这结界是专门针对魔族的,很有些厉害,必然是几个老不死的东西设下的,我没法打破。”仇狂生一抹嘴角血渍,十分不甘心。  沈执归走上前,伸出手掌微微贴上结界,稍一用力,竟毫发无损的透过结界。他收回手,回眼去瞧阮筠:“我似乎能进去。你来试试?”  阮筠极力隐藏住周身魔气,指尖微触青色屏障,不出意料被反弹开。她气的提起疏影就砍,嘟囔道:“好歹我曾经也是仙啊。”谁料疏影竟毫无阻碍的穿过结界,她一剑落了空,突然灵光一闪,“咦,我有法子了!”  她起手捏了个诀,一条赤练流光从疏影剑中飞出将她包裹起来,正是流霞飞仙裙。她以疏影开路,慢慢走向结界,只见青色的屏障上荡开一层层波纹,几息之后慢慢散开,让她通过了。  “哼哼,到底还是我聪明。”阮筠穿过结界,冲沈执归招手,“快来。”  “那你先上岸去吧。”沈执归嘱咐了仇狂生一句,便踏入结界之内。  结界内俨然是另一片天地,放眼望去无尽冰封。二人面前有一座被冰雪掩埋的铁索桥,桥下百尺布满了尖锐的冰锥。桥对岸有一块水晶般棱角分明的冰块,用八条臂粗的玄铁链拴住,高高挂起。透过厚重的冰层,隐约可以瞧见一杆九尺长枪,通体漆黑如墨。  沈执归面露追忆之色,将手心贴上冰面,阴寒之气骤然传来,他的指尖覆了一层薄冰,渐渐向上蔓延,几欲将他四肢百骸都冻住,骇的他连忙收回手。  阮筠一面握着他的手,渡过功力,替他将寒毒祛除,一面皱眉道:“你让开些,我试试能不能将它劈开。”疏影铮然出鞘,凌厉的剑锋狠狠劈在冰面上,非但没能劈出一条裂缝,反而惹来一阵十数根冰锥从而降。二人吃力抵挡,阮筠因身着流霞倒还好,沈执归却被锋利的冰锥划破了手臂。  温热的鲜血渐到冰面上,竟一点点渗透进去,化作蜿蜒的红痕流向尘封的长枪。只渐长枪吸了血,周身红光一闪,似沉睡已久的猛兽訇然睁开双目。  沈执归迟疑片刻,用剑划开手心,而后贴上冰面。赤红的血光大盛,化作一匹赤练,将魔枪缠绕起来。魔枪大肆汲取着沈执归的鲜血,周身红光闪了又闪,冰块渐渐有融化的迹象。气血流失的比他想象中还要迅猛,而魔枪似个无底洞,发出阵阵嗡鸣,仍旧渴求着鲜血的滋润。  他索性又开一刀,大量的鲜血涌出,继而归向魔枪。  “你疯了?快住手!”阮筠惊怒交加,想要上去阻止他,却被一道红光弹开数丈之远。她背抵桥上铁链,吐出一口血来。  因失血过多,沈执归面色开始泛白,他舔了舔干裂的下唇,嗓音沙哑干涩:“没事,阿筠你就在一旁看着吧。我一定会拿回来的,关于你的记忆。”一阵头晕目眩之感袭来,他只得单膝跪地才能勉力支撑身子,固执的咬着牙,又划开一道伤口。  薄唇翕合间,言语已轻不可闻。阮筠看见他面色愈发惨白,瑞凤眼中灼灼的光芒渐渐黯淡,却还笑着,一如既往的明朗隽秀。她一边抹泪一边笑道:“好,拿回来以后可再不许忘记。”  血光弥漫间,魔枪似乎重启灵智,猛然传出一声清亮的龙吟。漆黑的枪身变得通红,如同烙铁一般。长枪仿佛化作一条威风凛凛的火龙,盘尾昂首、须眉飘飘,长吟一声高过一声,终于破冰而出。  阮筠连忙上前扶住沈执归,替他包扎伤口。他实在是乏力极了,将头倚在阮筠肩上,眼睑微垂,只露出一条狭长的缝,隐约能瞧见眸间点点笑意,他说:“还哭鼻子,分明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以后......”不许叫我弟弟了。  见他闭上眼,呼吸均匀的睡去,阮筠暗舒了一口气,嗔怪的道:“还是这么乱来。”  破冰而出的魔枪似乎十分激动,在上空盘旋了好一阵,这才安安静静的落到沈执归身边。一缕绛红的烟雾从枪身漫延开来,渐渐凝聚成一个女子模样,与阮筠生的八分相似。只是女子眉间多了一朵朱红勾勒的六瓣莲花,细长的眉梢间攒了分愁绪,论气质更显沉静娴婉。她望向阮筠,眸光里有欣喜,更有不忍:“你来了啊。记不清等了多少年了,你还是来了啊。”  阮筠此时正跪坐在地上,小心翼翼的将沈执归的头挪到膝上放好,这才与那女子道:“啊,我来了。”  “那么,你想好了么?真的要开启转世前的记忆么?”  “嗯,我想知道,和他、陆筌,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真相远比你想象的更为可怖,说是炼狱亦不为过。虽然我希望你接受我,但我更希望你慎重考虑,因为我所背负的担子太重了。你一旦接受,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阮筠笑了,眸光清丽,字字恳切:“你即是我。”  “好,那么,开始吧。”女子一挥袖,一道红光窜入阮筠和沈执归的眉心。困意如潮,阮筠渐渐合上眼,身子一歪向后倒去。  女子将阮筠接住,轻轻放在地上,自言自语道:“难道这就是命,还是不得不信么?”  “命,什么命?”笑吟吟打洞外而来的正是祁蕸。  洞中女子丝毫不觉惊讶,她盘膝而坐,从容的望向虚影缥缈的祁蕸:“你来了啊。一晃百余年,你怎活的比在戮仙门时更惨了?”  祁蕸微耸肩道:“这可说来话长了。不过亏得你醒了,若非借着你的仙力,我可不能离落月湖如此之久。”  女子也不追问,只是笑着问道:“千百年不开花的主儿,可曾开过花了?”  祁蕸答:“开花之日,本该是我化作人形之时。当初戮仙门里受你道心点播,正一举得道展瓣,谁料又为救你耗尽法力。机缘之后是劫,成妖之劫。再后来灵脉温养数百年,终于重现一丝机缘,可到头来我还是没能渡过这个劫。”  女子问:“是何劫?”  祁蕸轻轻笑了,像一朵展瓣的莲花,可笑中却隐隐有着落寞与哀愁,她说:“是情劫。”  女子缄默了片刻,低眼望着躺在一边的阮筠和沈执归,她自嘲的笑了笑:“这天下的百般劫,最难渡的便是情劫。”  “是了。”祁蕸转头望向那女子,微微挑眉,“你也输了么?”  女子点头:“是啊,我输了。可是她......”她指着躺在地上的阮筠,“她不会再输。”  “可她就是你,你当初通天修为尚且落得个饱受轮回苦楚的下场,只有一缕分魂逃了出来,如今的她又能做些什么?”  “她是我,也不是我。她经历了七世轮回,已经比我走得远,比我看得透。我做不到的,她能做到。”  祁蕸缄默良久,她抬手将散落的发丝勾到耳后,而后横卧在地,枕着手臂道:“但愿吧。我亦有事相托,愿她能替我去做。好无聊,我睡会儿,她醒了记得叫我。” 第一章 谁是画中仙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昨日还是冰雪初融,今日一大早,只见漫山的桃花已然吐蕊。枝头白皑皑的一点积雪,更衬出桃花的艳丽,似乎是初见情郎般含羞,将冰雪织成面纱半掩住面容,这样欲说还休的姿态是别样动人的。  阮筠不喜欢长生宫,也不喜欢北玄山,一个四季如春,一个万年冰雪。她喜欢清河殿,喜欢凡世,因为有春夏秋冬的更替,有花开花谢,轮回的过程中藏着的不经意的美,往往才是最惊心动魄的。最重要的是,她牵挂的人在这儿。  桃林里有一株四五人合抱粗的桃花树,自清河殿开山以来便扎根于此了,在数不清的年岁里年复一年的绽放,不早亦不晚。阮筠坐在树枝上晃荡着绣花鞋,嘴里碎碎念叨着:“怎么还不来,不会是没看见吧?哼,臭呆子真无趣。爹爹也还没回,说好要给我带礼物的。”  听得“嗖”破风声,阮筠满意的笑了,好似笃定他不会真砸,躲也不躲,任由从脑后飞来的“暗器”擦着鬓角呼啸而过。看清了那是一副卷起的丹青,她振袖一挥,赤红的匹练飞出将丹青卷回,恰落在她手中。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阮筠跳下树来,在半空中旋了个身,落地时恰好瞧见陆筌稍显阴郁的面色。  “我也是废了好大功夫才看出那是朵桃花。”陆筌心下好笑,她一大清早的偷偷潜入他房间,在他刚画好的丹青上硬生生加上一朵桃花,可不就是要他来此寻她。她还当自己不知,其实他一直醒着,眼睁睁看她做完画大摇大摆的离开。  丹青一点点展开,上面绘着个聘婷袅袅的女子,红衣迎风缱绻,可脸却被一大朵桃花挡住了。阮筠指着画的歪歪斜斜却下笔极重的桃花,理直气壮的道:“我画的这么惟妙惟肖......”她稍微降低了声儿,有些忸怩的哼道,“比你画的人儿好看多了。对了,你画的是谁啊?真丑。”  将她拈酸吃醋的模样尽收眼底,陆筌又好笑又好气,扔给她一个字:“你。”  “我?我怎么了?”阮筠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你是说,上面画的是我?你胡说,我比你画的好看多了!”她气鼓鼓的插着腰,拿眼瞪陆筌。  陆筌瞥她一眼,取走丹青,转身离去。她又忙不迭跟上,凑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的问道:“你画我干嘛呀?还画的这么丑,你以后能不能画好看点?这副画已经毁了,你还留着干嘛?”见陆筌不答,她作势劈手去夺,却被他轻松躲开。  “这是我的。”  “可是上面画的是我。”  “那又如何?”陆筌丝毫不以为意的一挑眉。  阮筠语塞。  天边雷霆乍惊,却不见电光,众人不约而同的抬首望去。浮云散开,露出一道漆黑的影子,隐隐泛着银光。待它渐停下,众人这才瞧清原是一匹通体漆黑的战马,它披着一套精铁打造的鞍辔,载着一个身着乌金战甲,手持阔面长刀的男子。  “爹爹!”阮筠惊呼一声,飞奔而去将冰冷的铠甲扑了个满怀,语气满是欣喜,又有几分委屈,“约好在桃树开花前回来的,你回晚了。”  陆筌亦跟上前,恭敬的行了一礼:“师尊。”  策马归来的正是阮筠的爹爹,陆筌的师尊,中天门镇乾将军――阮宁。他揉了揉女儿的头,从怀中取出一对东珠耳坠,笑道:“替你寻礼物花了些时日。”  “哇!”阮筠接过耳坠,只见七颗莹润的东珠以金丝固定,攒成蝴蝶的样式,十分精致新颖。她十分欢喜,连忙跳下去冲陆筌道:“快,帮我带上。”  陆筌本想一口回绝的,但见她兴致冲冲模样,只得有些别扭的接过耳坠替她带上。她蹦蹦跳跳的在原地转了几个圈,笑嘻嘻的问道:“怎么样,好看么?”  裙裾翩跹,广袖盈满清风,缱绻的发丝不经意擦过他的唇边,留下一阵微痒和淡香,她好似耳坠上的蝴蝶一般振翅欲飞,陆筌微有些痴了,不自然的别开眼,轻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阮宁见状会心一笑:“我家筠儿最好看了。好了,你随筌儿玩会儿吧,爹爹还有些事要处理。”  阮筠脸上的笑顿时垮了下来:“不要,你才刚回来就要走!”  “听话,不然就回长生宫练功去。”  “哼,爹爹最讨厌了!”阮筠冲他扯了个鬼脸,拂袖而去。  “这丫头。”阮宁失笑,嘱咐陆筌道,“看好她,晚点送她回长生宫。日日偷跑出来玩,成何体统。”  “是。”  陆筌找到阮筠时,她正环膝坐在清河边上,垂眼看着平滑如镜的水面。感受到陆筌的气息近了,她头也不回的道:“我上回捉来的鱼儿又没了,这儿真冷清。”  清河之水乃纯郁的仙气汇聚而成,寻常鱼儿自然无法长久生活于此。陆筌不答她的话,弯腰拾起一块儿碎石,“噗通”扔进水里,搅碎了水面上的倒影。溅出的水花洒到阮筠的脸上,她皱着脸抬起头:“你干嘛啊?”  “你欠我一副画。”  阮筠眨巴眨巴瞪的溜圆的杏眼,张嘴欲辩,却辩无可辩,她的确毁了他的画,虽然画上的人是她。于是她豪爽的一挥手:“不就是一副画么,改天我找人画好了给你送来。”  “不用。就今天。”陆筌似笑非笑的冲她一扬下颚,提步离去,“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陆筌所居的羲和殿,殿宇高耸,巍峨壮阔。殿前的院子里栽了些水仙花,还有一个藤蔓编织而成的秋千。阮筠兴冲冲的坐到上面,秋千晃起来“咯吱”作响,她也咯咯笑道:“你还留着在,我以为早被你一把火烧了。”  还记得去年上元节,她死皮赖脸缠着陆筌一同去看灯会,陆筌本是应了的,可灯会前夕却接了除妖的活儿,因此误了时辰。其实灯会也不止上元节当夜有,随后的三日里也有的,可阮筠偏觉着他是故意爽约,摆明了不想同她去,气的独自下山去了灯会,然后迷了路。  后来陆筌把她找回来,亲自做了这张秋千与她,她这才不闹别扭了。这张挂在大殿前的秋千无疑惹来众多同门异样的目光,阮筠私以为活不过一月就会被陆筌拆掉的,没想到他却一直留了下来。  陆筌瞥了她一眼:“我不做无用之事。”言下之意,他既然花功夫做了秋千,自然不会轻易付之一炬。  “嘁,你就死鸭子嘴硬吧。”  将她的嘲讽当做耳旁风,陆筌径自往屋内去取出纸砚笔墨,在院内设案,提笔开始作画。秋千不紧不慢的荡着,阮筠一开始还玩的不亦乐乎,渐渐觉得无聊,最后倚在秋千上睡着了。  阮筠再睁开眼的时候已是月朗星疏,而陆筌还立在案前,走笔如龙。她揉了揉眼,伸了个懒腰,索性斜躺在秋千上,单手支头,一面打呵欠一面问道:“还没好么?”  “快了。”  及至阮筠又昏昏欲睡时,他才停了笔道:“好了。”  如蒙大赦,阮筠连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凑上前去瞧,只见案上摆着三幅丹青,姿态各异,仔细看来确与她的面容有五六分相似,上面各题字道《秋千入青宵》、《芙蓉眠春》、《月魂星魄初醒时》。前两行字倒还通俗易懂,第三行她瞧了半天也没瞧出意思,于是扯了扯陆筌衣袖问道:“什么意思啊?”  陆筌抬眼看了看璀璨星河,再低头望尽她的眼底,微勾唇:“自己想吧。”他慢慢卷起风干的丹青,走进殿内,将东西都搁置好方道:“你在这儿歇息吧,明日一早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  “不行。”  “就不!”  陆筌看着她气鼓鼓的脸,轻叹一口气问道:“谁又惹你了?”  “你还说,都怪你!唐棣她......”  看陆筌一脸不明所以的模样,阮筠有气没处撒,只得恨恨的道:“罢了,对牛弹琴!”  唐棣是长生宫老宫主的小孙女,不仅生的貌美,更是天资卓绝,颇受老宫主疼爱,在长生宫可以说是说一不二的。陆筌何尝不知唐棣是喜欢自己的,他只是不在乎罢了。沏上一壶茶,斟了一碗递给阮筠,他不疾不徐的道:“又着她的道了?不长记性。”  唐棣在长生宫呼风唤雨,当然,碍着阮宁的面子,明面上她是不敢怎样的,但暗地里耍点小花招捉弄阮筠还是极容易的。谁让阮筠白生了个聪慧脑子,却没生个七巧玲珑心,每每看着坑还往里跳。今日必然是又被唐棣算计,丢了人,才跑了回来。  阮筠抿了一口茶,冲他翻个白眼:“我可是她师叔诶!我这是心胸宽广不跟她一般计较好不好?不然指不定谁给谁下套呢。”她这话倒也没错,若要论调皮捣蛋,她的确是头一个的,从小陆筌没少吃她的亏,唐棣四五岁时也被她吓哭一次,落下了怕黑的毛病。后来她良心发现,从此不再欺负唐棣了。  风水轮流转,谁曾想如今轮到她被欺负了。  陆筌不答,坐下自顾喝茶。阮筠撑着下巴看着他,突然问道:“陆筌,你喜欢她么?”  放下茶盏,陆筌勉强咽下茶水,这才没被呛到,他面色平静的看着她:“你是她师叔,我是你师兄。”  “那又如何?如果真的喜欢,年岁辈分什么的都不是问题啊。”  “那你希望我喜欢她?”陆筌似乎有些累了,轻轻伏在案上,微微挑眉。  想都不想,阮筠斩钉截铁的否决了:“不。”  “哦?”他阖眸,喉间沉吟出一个简单的音。  “因为......你要娶我呀。”声音轻的在风中飘然欲散。  良久不见回话,阮筠低眼去瞧,只见他埋首臂间,呼吸均匀,似是入睡了。她起身寻了件外裳替他披上,伸指抚平他眉间结,自言自语道:“很累吧。”然后轻车熟路的走到他的卧室,和衣歇下。  陆筌嘴角微勾,这才真的伏案睡去。 第一卷完结感言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至昨日为止,第一卷“今生”已更新完毕,共计14万字,几乎是本书的三分之一。  尽欢码字较慢,来回常常更改,自假期以来无甚爆更,好在坚持每日一更,未曾断绝。从前看小说,最不喜欢的就是一章章等更新,所以也非常能理解大多数读者的心情,非常感谢你们一直支持尽欢!  书的人气不高,大约是哪里做的不好。之前许多读者提到过的简介问题,尽欢也改了两三遍了,目前还比较忙满意,不知大家如何看?还希望大家多多给尽欢提意见~  今日起,即将开启新的一卷——“前世”,将为大家展现七百年前的故事。  在这儿替大家梳理一下七百年前故事里的重要人物。  第一卷中已有人物:  妘姬——阮筠  崇明帝君——陆筌  重曦魔君——沈执归  中天镇乾大将军——阮宁  长生宫老宫主的孙女——唐棣  荷花妖——祁蕸  即将出现的人物:  阮筠的娘——??  沈执归的爹——??  以及一些小配角。  然后梳理一下目前出现的感情线:  陆筌——阮筠——沈执归(主)  沈漪——祁凛——??(支)  舒心——顾沉——顾妧  楚瑟——秦桓  温玖玖——赵怀璧  最后梳理一下目前留下的大坑:  1.阮筠的身世?  2.祁蕸——祁贵妃——沈漪的娘,她和清绝帝君的关系?  3.谁给唐棠下的毒?  4.顾沉和姒妧......?  还有几处坑暂不挑明,欢迎大家来猜猜以上的答案,也欢迎大家继续找暗坑~(毕竟写得多了有些小坑自己会忘掉这种事我才不会告诉你们呢╭(╯^╰)╮)  最后的最后,希望大家继续支持本书√ 楔子(上)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定风波  六月河山锦绣堂,九重宫阙夜未央。红袖冷香描新妆,北望,将士泣血泗水旁。  今朝国破无觅处,且听,黎民万千颂离殇。饮冰谁人心未凉?还看,执归应是沈家郎。  ===================================================================  楔子  王朝更迭总是建立在尸山血海之上的,承德十一年间沈梁亡,齐燕夺帝都奉城。燕人鲁莽蛮横,所过之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短短三月内普天下遍地冤魂。  观大梁之颓败,一来景裕帝荒淫无道,专宠贵妃祁氏,日夜依偎,破格许她同上早朝。更是大兴土木,万金挥袖间,只为美人一笑。徭役既重,赋税更高,百姓苦不堪言。大修落月湖,造织成裙,使得国库空虚,尽失民心。  二来也算大梁三百年气数已尽,该要改朝换代。  落月湖是祁贵妃亲手绘制的图样,并不算大,约莫百丈。偏生用琉璃作壁,鎏金为纹,四角嵌了四颗拳大的夜明珠,一池子尽是四处取来的晨曦清露,冷冽甘甜。  湖中央碧叶连绵,却不见半朵菡萏。及至月明星辉,清华相映,湖面上是万千星宿捧翠盖,一派深浅青黛色。  又一日,祁贵妃着凤袍伴驾早朝,百官骇然。时有肱骨大臣参之,文绉绉的话大抵的意思是:皇后尚主正宫,贵妃岂可与之并着凤袍?  景裕帝一手撑额,一手揽着着怀中人儿,笑道:“爱卿所言甚是。单是凤袍衬不得蕸儿,当要百鸟来朝。”  百官反对,忠志之士以命相胁,尚不可使君心回转半分,立时令绣坊集百鸟羽毛以为织成裙。百十来个天下顶能干的绣娘整齐忙活了三月,金丝雀羽针脚密,银汉暗渡春蚕丝。成裙既出,一日百变都是流光烨烨,横竖来看尽不同。  宫阙里是酒池肉林,城墙外却已兵临。最终京都沦陷在踏踏马蹄之下,金戈一出,繁华尽损。  胶着半年之长的厮杀最终已江山易主告终,期间血雨腥风无需赘言。  值得一提的是其间异象横生,百态颠倒。  传闻那年六月飞霜,数九寒冬的天却百花齐放。河川倒流,北方久旱,南方大雨倾盆成水患。  日月同赴苍穹,观一场天地变色,惹得人心惶惶。诸多诡异事变持续三月有余,人间已是三步一饿殍,五步一瘟尸。  当然,这些只是传闻,我非有天眼,那能纵观天下,悉知往事?  忘了说了,我叫傅筠,父亲是当朝的尚书令,而我的生母不过是他的通房丫鬟,卑微的可怜。主母善妒,因此娘亲直至诞下了我,也没能得到个姨娘的名头。  我九岁生辰当日,泗水城失守了,那是帝都前最后一道防线。  帝都陷入了一场惊慌可怖的噩梦,天仿佛也要崩塌了。有人想要出逃,却被守着城门的官兵死死拦住了去路,为官的说:“帝都万民当誓与大梁共存亡。”  圆圆的月镀上了一层红边,那是晚霞的余晖。天幕沉静,上面星罗棋布,我突然萌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是否真有仙人能以星为棋,布一场惊天棋局?  可若真有仙人,又怎会不顾这人间疾苦?我摇摇头,转眼便将幼稚可笑的想法抛诸脑后了。  窗外传来“嘀嗒”声,是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脆响,我寻声而去,只见小门外一辆辆马车,载着我的父亲和他的妻妾儿女们,载着数不尽的金银珠宝,载着大梁的骨气与为官的忠诚一并远去了。  次日清晨,整个尚书府都乱了。树倒猢狲散,一众奴仆瓜分了来不及带走的财产,一哄而散了。  于是偌大的尚书府就剩我一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了。其实自娘亲去后,便再无人与我亲近,他们在与不在也都一样。  日子还是得照旧过,好在仓库里屯里的粮食还有大半,足够我日复一日的熬。  娘亲曾告诉我,再怎么困难,也要活下去。她信佛信仙,从前总告诫我要心存善念,总有一日会有神仙还天下一个太平。但是最终娘亲也没能等到观音菩萨来渡她,挺着六月大的肚子在结冰的后湖里永远闭上了眼。  所以,我不信佛也不信神仙。但是,为了她,我仍愿意留一分善在人间。  在铺天盖地的大雪纷飞的六月,我托着疲惫的身子打开了尚书府的大门,看着衣衫褴褛的难民一窝蜂涌进来。  恶臭与灰尘充斥了整座府邸,他们疯狂地抢着粮仓里所剩不多的存货,争夺着房间里最温暖的角落,而我环膝蜷缩在榻角,抱着怀里一小袋干粮,安静地看着。  也许心存感激,也许并没有发现我,在瓜分完储物和地盘后,并没有人来打扰我。  一整晚,没人敢入睡,所有人都瞪大了充满血丝的眼,生怕兜里的粮食被抢走。我也睁着眼,眼看窗外飞雪,至清晨已积了寸高。一片苍凉洁净的白,掩盖了血色。  几日几夜的不眠不休,终于有人熬不住。浓浓的尸臭味扑面而来,引得秃鹫与老鼠竞相争食,终于,爆发了瘟疫。  饥寒交迫,本就虚弱的身子更加乏力,我翻出怀里仅剩的一瓶药丸,想要喂入嘴里。  有眼尖的人看见了,嘶吼着扑了上来:“她有药!定是救命的药!给我!”  “这是我的!”  “我也要!都滚!”  我吃力地往边上一滚才堪堪躲开,却被更多扑上前来的人死死压住,手中的药瓶滚落在地。  嘴里药丸的苦香压不住血的腥甜,一两日滴水未进,初尝了饮血滋味心底莫名一晃而过一个念头,喝血或许也能解渴止饿?  当然,这一念转瞬即逝。趁着他们去抢夺药丸的空档,我连忙爬起来瑟缩到角落里,期许他们不要再看见我。  可惜一切不过徒劳。  没有抢到药丸的人渐渐把我围起来,一个体型高大的络腮胡说:“你肯定还有,快交出来。”  我抬头看着眼前黑黢黢的一片,缩了缩身子,轻声答道:“没…没有了。”  “不可能,她一定是骗我们的。”  “就是,有的话赶紧拿出来啊!一个人私藏太不要脸了吧?这可是能治瘟疫的药!”  “女菩萨你就行行好吧,赏我一颗药吧,我儿子染了瘟疫,就快要撑不过去了。”  “跟这个小贱蹄子废话什么,直接抢啊!”  ……  谩骂与哀求在耳边不停地回响,我只知道摇着头,嘴里哆哆嗦嗦地道:“不…不是的!这不是治…治瘟…瘟疫的…”  “骗人!这一定是治瘟疫的药,你不肯给就罢了,为什么要骗人!”那个儿子染了瘟疫的妇人尖叫着扑上来,黑长的指甲划破了我的脸,温热的红顺着脖颈留下来,像一条血泪。  “你快给我!给我!我的儿呀!”她面目狰狞地掐着我的脖子,死命摇晃着,仿佛在甩一块破布。  娘亲啊,筠儿真的尽力了,可是阎王爷非要让我去陪您,您千万不要怪我。  那一刻,死亡的恐惧与解脱的释然纠缠不休,透过沉重的云我仿佛看到了一丝光为我降临。 楔子 (下)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够了!”不期然,空气重新充斥了口鼻,状若疯癫的妇女被狠狠甩到一旁,匍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一边重重地喘着气,一边抬头看着眼前的人。  衣袍虽然脏乱,但是难掩华贵。约莫比我年幼一些,身量不高,面貌青涩。白净的脸上布满了灰尘,却掩不住一双漆黑如点墨的星眸。  但他张开双臂立在那里,身骨正直,抿唇死死盯着前面一群恶徒,没有半点怯馁。  “她真的没有了,你们杀了她又有什么用?还嫌尸体不够多么!这样只会让疫情更严重!”明明是脆嫩的声音,偏如重雷落地,字字铿锵。  眼见着暴动的人群稍微平息下来,他才继续道:“再说了,要不是她打开大门放我们进来,我们中间大部分人早就被冻死了,如今虽值乱世,我们大梁子民又岂能行如此恩将仇报之事?”  字字诛心,有些人已满面羞愧,悄然退后几步。  然而有的人依旧不买账,抽泣着叫叫道:“大梁的皇帝都跑了!你跟我们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们的家被践踏,亲人受病痛,温饱不自如,还要受这些礼教约束么?”  说着说着,演变为嚎啕大哭。更多的人受到感染,放声大哭:“没错!狗皇帝都抛弃了我们跑了,迟早都是要死的,即便为恶又如何?”  是呀,即便从善,我也差点死在了那个妇人的手里。  我静默地看着眼前一如既往挺拔的身影,听到他十分肯定地吼道:“不是的,陛下没有抛弃他的子民!”  经他这一吼,满院撕天裂地的哭声终于止住了一些,他稳定了情绪,才继续道:“没有的。我是嵩阳王的幼子沈执归,当今陛下是我的皇伯。陛下正与重臣商讨退敌之策,特派我前来安抚难民。”  嵩阳王的幼子,即便是藏在深闺的我也有所耳闻。  闻说小世子诞时,一派红光腾腾照亮了王府,连窗外大明的月色也被掩住。左邻右里还道是走水,不曾想隔了几息光芒又径自消散了。  隔日前线八百里加急捷报入京师,嵩阳王领兵大败敌军,长达月余的惨战一朝得破。祥瑞之兆丛生,沈执归果真是出生自带光环,秒杀同龄子弟。  他三岁习文,过目不忘;五岁练武,刀剑自如。民间盛传他是文曲星转世,谪仙落凡,本应是富贵命,却在七岁时患了恶疾,从此不闻声迹。  “真的么?陛下没有抛弃我们?”  “太好了,我就知道陛下不会抛弃他的子民!”  “陛下万岁!大梁万岁!世子爷万岁!”  我看着眼前跪倒在地不断磕头的人们,心底说不清是酸涩还是嘲讽,索性闭上眼关上耳,抱紧膝盖,不去浪费所剩不多的生命力。  突然身上一暖,睁眼正对上一双促狭的眸子。我看了眼身上的长袍,再看看衣着单薄的他,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做什么?”  他显然有些尴尬,轻咳一声道:“没什么,就是看你缩成一团,好像很冷的样子,反正我也不冷…”话音未止,就生生打了个寒颤,而后开始顾左右而言他,“那个,你还好吧,脸上的伤口疼么?”  他作势欲触摸我脸上的伤口,却被我伸手挡下。  我看到他敛住失落,鬼使神差的一把抓住了他正欲收回的手,指了指旁边的空地:“坐。”  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开来,分明冷的瘆人。可他脸上那样温暖的笑,能将窗外三尺积雪都融成清澈的春溪,是无边黑暗的世界里的一抹曙光,让肮脏的天地都羞愧。只可惜我太习惯隐藏伤口,以至于到了嘴边的欢喜却成了别扭的哂笑:“不冷,的确比冰要暖些。”将衣袍一角撩起盖在他身上,恰恰好将两人捂的严严实实的。  两个人就这样席地并排而坐,并不言语,唯有紧贴的手臂传递着温度。  昼夜早已难分,也不知过了多久,人群又开始躁动。  “陛下怎么还没有来救我们!世子殿下,我们究竟还要等多久?”  “就是呀,我快要不行了。”  “粮食都没了,我们撑不下去了!陛下呢?陛下快来救救我们呀!”  我正偷偷打量着合眸小憩的沈执归,心里盘算着这小子长大能祸害多少姑娘呢,突然被这么一吵,眼见着他眼皮动了动,赶忙收回了视线。  “大家稍安勿躁,陛下一定会尽快来救我们的。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养好精神,等陛下御驾归来。”他虽年幼,却成了一众人心中的精神支柱,此番话一出,不少人都点头称是渐渐平静。  我看见他眼中也满是疲倦,漫长无期的等待比凌迟还要残酷。  将滑落的衣袍往上提了提,我凑到他耳边低声道:“瞒不住了,逃吧。趁你还有力气,能逃多远逃多远。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懂。”  他满面错愕,压低声音道:“你怎么知道?”  我冷笑一声:“要来的话早来了,现在皇帝自顾无暇,还分神护一群蝼蚁周全?真要来,也不该是你来。”我直直盯着他,一字一顿,“他们早就跑了,对不对?”  他苦笑着摇摇头:“树倒猢狲散,跑了大半。”  我笑的很嘲讽,他有些疲倦地放低了声:“其实皇伯性极好,只是不适合做帝王将相。”  我摇摇头,颇有些嗤之以鼻,轻飘飘的一句不适合,便要拉着成千上万的人陪葬?不愿纠结于此,于是我换了个问题:“你为何不走?”  他抬眼目视着窗外一片苍白的雪,声音虽低沉却十分有力:“这江山如今虽披了一层丧服,到底现今还是是姓沈的,我绝不肯拱手让人。”  我叹道:“沈执归,你得等。”  连日无药,我已是油尽灯枯,说尽好些话再也支撑不住,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呢喃道:“可是啊,他们快等不及了,我也等不了了,你……快走吧。”  迷迷糊糊地闭上眼,脑袋中一片混沌,恍惚间仿佛被人背起,听见他在喊:“不要睡!我马上带你去找大夫,不要睡!”  “就快到了,筠儿,坚持住!”  ……  是谁?是谁再唤我?我皱了皱眉头:“别吵……让我睡会儿。”再一睁开眼,看到的是挂在床顶上圆滚滚的熏香花球。  一转眼,榻边坐着一个仰脖饮酒的大叔,他叫阮宁,成了我九岁以后的爹爹。  不得不承认,他生的委实英气,岁月添沧桑,一双星目如深泉冷潭,纵使胡茬铁青,沟壑微起,依旧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换做从前,也能让我花痴上数日。  当然,现今也可以。  好歹我还是有良心的,知晓眼下不是时候。  于是我问他沈执归哪儿去了,他说:“人各有志,我如何能知晓?我向他讨来了你,然后他给你留了一把扇子就走了。”  我拾起枕边一把白玉为骨的折扇,轻轻展开扇面,入眼是连壁泼墨山水,下题两行赤红小字:“执子之手,与子同归。”将折扇揣入怀里,我歪着头作沉思模样,片刻又问:“为何是我?”  “兴许因为你漂亮?”他喝了口酒,“我也不知道,看着顺眼就捡回来了。”  漂亮?我险些笑出声,手指慢慢抚上脸颊,却没有触到意想之中的伤疤,也顾不得大病初愈,翻身下榻去找镜子。屋内晃了一圈都没找着,正急着跺脚,只见他变戏法似的从怀中取出一面光滑的铜镜扔给我:“你在找这个么?”  我忙不迭接住铜镜,颤巍巍地当面一照,洗净红尘残痕,是一如既往的肤如梨花胜雪,远山青翠,杏眼流光。  惊喜交加,我指着镜子里的自己,指尖直打颤儿:“这这这……怎么可能,为何好的如此之快?”  他瞅了我一眼,皱眉反问:“快?自我捡你回来,已是第七个日头。”  “那也不该…”  “你饿不饿?”  经他一打岔,我方闻得饭菜飘香,腹内一阵锣鼓喧天。天大地大,民以食为天,我明智地决定先填饱肚子再去满足好奇心。  此后每当我问及,他总也不答,久而久之,我也放弃了。  天地之大,战乱四起,而此地犹如世外桃源,不经红尘喧嚣,能得此容身之所已为不易,何苦纠结过往。 第一章 长路迢迢与君逢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阮宁和阮筠住在清河山脚下的一个小木屋内,方圆百里不见人烟。推门望去是连山青绿,遍野红黄。屋后围起了一片菜园,豆大的青苗初冒了尖,如翡翠碎了一地,碧绿水嫩的煞是讨喜。  他们就靠这一亩三分地里的菜度日,偶尔阮宁也会拾起长弓深入山林,猎来野味,皮毛拿去洛水镇卖了,肉经灶火一烤,滋滋地冒油,光是闻着就口舌生津,让人馋嘴不已。  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在清河殿里,阮筠常因念着园里脆爽的果蔬与灶上香喷喷的烤肉而不肯入眠。  其实阮筠是不信仙魔鬼怪之说的,直到十岁那年,她去西边的河里打水,忽然在水面上看到一道似鸟非鸟的倒影横飞而过,抬头去瞧,竟是一人踏剑凌空,飞逝而去。  阮筠好久都没缓过神,木桶随波飘走,她也无心打水了,一溜小跑,回家抓住了正在喝酒的阮宁:“爹,这世上真的有神仙么?”  冷不丁遭这一问,阮宁似乎有点懵,反问:“怎的突然问这个?”  于是阮筠添油加醋地把在河边目睹到的“白衣飘飘的仙人”和“光华四射的宝剑”形容了一遍,眨巴着亮晶晶的眼巴巴地看着他。  阮宁看了我一眼突然沉默了,灌了一口酒,闭上眼道:“有。”  据累日经验看来,此时他必定是准备讲故事了,于是阮筠就着他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坐端正了小口抿着酒,听一场七百年前的神话。  “自古仙魔妖鬼人共存,争端从未消停。从前世上仙门千百,得道仙人成千上万,仙门弟子不可计数。可是七百年前,突如其来的一场仙魔大战席卷天地,众多仙门子弟战死,大半仙门惨遭灭门。唯有三大仙门一曰清河殿,一曰长生宫,一曰北玄山,尚今犹盛。”  “等等,清河殿…不会就是…?”阮筠瞪大了眼打断了阮宁,他点了点头,“清河殿立于清河山顶之上。”  阮筠待要追问那场令天地色变的大战,他却一笑带过:“我也不过听闻,哪里知道的那么清楚?”  阮筠嘟着嘴,又问:“仙果真是救苦救难的么?”  “你说的普度众生的那是佛,不是仙。”  阮宁唇边含了一丝嘲讽,抬眼向窗外望去,不再多做解释。  阮筠随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柳絮在风中打旋,青苗之上覆了一层软白,好似明珠玉花,满满当当开了一枝桠。她由是想起那个积雪如山的尚书府,不知道如今换了谁来住。  江山到底易主了,沈执归又何去何从呢?天涯无际,饮冰未凉热血,执念未消,何处是归居。  酒葫芦打阮筠眼前一晃,唬了她一跳,阮宁却已将葫芦别回腰间,留了个渐渐远去的背影和一句话:“该浇水了。”  他走了,阮筠却没心思去打水浇苗,滚上木榻屈膝环臂,将下巴搁在膝头,眺望远方天地一线,青蓝相接,一群南归的大雁展翅掠过,往山顶盘旋而去。  心底莫名腾起一个念头,她想去山顶看看。如果仙人真的存在,她要去问问,问问他们为何任由烽烟乱世,为何不解救始终信奉他们的世人。  阮筠知道这有些荒唐,所以没有告诉爹爹,或许是不想他挂心,又或许是别的原因,总之她悄悄地盘算着小心思,并不显露山水。  又是三年转瞬间,豆蔻年华悄然而至。期间阮筠已备齐细软,只待时机成熟便可走一遭清河殿。此时她已根除旧疾,在爹爹顶好的厨艺熏陶下,成功地从弱风轻吹即倒的骨架子胖成了拔地风都吹不动的滚圆一团。  当然,离胖成猪还是有些距离的。  一张鹅蛋脸有些肉嘟嘟的,阮筠将这归咎于婴儿肥。腰身虽谈不上纤细,好歹小腹平整,同样,某些不该平整的地方也出奇的平整。  一双腿虽然不够细,但是胜在又长又白,大约还是匀称的。阮筠最满意的就是一双手了,手掌生就不大,手指白嫩且肉嘟嘟的,但是极长,担得起如葱白玉削。  阮筠将一封书信压在茶杯下,拾起行囊,踏出了门。如果她回个头,并且耳朵再好点,就能看见阮宁正倚着门,难得的没有饮酒,目视着她的背影,目光萧索:“终于还是去了。”  然而,十三年来头一次干这种说走就走,如此放荡不羁风流有趣的事,实在是让人太兴奋了,所以阮筠头也没回地直往前走,生怕被爹爹发现了然后揪回家去。  转念一想,九岁前的自己决计想不出这鬼主意,更遑论干这荒唐事了,不禁感慨一句岁月是把杀猪刀啊,跟在不靠谱的爹爹身边,自己也变得不靠谱了。  一路风尘仆仆,从烈阳当头走到清辉映水寒,终于,她走不动了。  鞠了一捧山泉解渴,清冽顺喉下腹,激起一个寒颤。四周打眼望去是一片幽深密林,静谧的可怕。  阮筠裹紧衣袍缩了缩脖子,突然想起不远处有个山洞可以歇脚,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大步流星地赶了过去。  好容易顺着陡峭的岩壁爬上去,甫的定睛一瞧显些松了手又跌下去。我深吸一口气安慰了一下自己,“没事没事,好歹你也是见过尸山的人”,然后努力爬进山洞。  借着微弱的月辉隐约能看出躺在里头的是个人,满身尽是抓痕与兽齿留下的血洞,看上去十分可怖。  阮筠屏着呼吸拿一根手指凑上前探了一探,一息尚存。来不及多想,连忙翻出包袱里少的可怜的一瓶金疮药和一小卷纱布,起手替人止血。  当然,这肯定是不够用的。  事实证明她两年来坚持不懈入山采药的举动是十分明智的,在迷路上百次之后山路早已了熟于胸,各种药草更是信手拈来。  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人,她叹了一口气:“哎,你千万坚持住啊,不然我可白忙活了。”然后认命地爬出爬进,四处搜罗来药草,最后还将裙摆撕了一层又一层才堪堪给他包扎齐备。  一番折腾下来,筋疲力尽。  尽人事听天命吧。终于还是抵挡不住周公的诱惑,阮筠昏昏沉沉闭上了眼。 第二章 落难原是天上仙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清晨浓雾初起,天边第一道光落入山洞里,明晃晃地灼眼。  阮筠很不耐地翻了个身,将脸死命捂在一片红白花海里,堪堪挡住惹人厌的阳光,抹一把嘴角晶莹,继续睡的香甜。  一声闷哼入耳,梦境中花海一阵颠倒轰然破碎。  揉了揉惺忪的双眼,茫然的睁开眼,一双勾人的桃花眼不期然闯入眼帘。她恍若真的看见一树桃花灼灼,她心想,桃花眼我见的多了,但是从没有一双能与之媲美。  尚书府的三姨娘是桃花眼,里头尽是世俗红粉,弯眼一笑媚态横生,恍若三月桃花吐蕊、新蕾初绽。只可惜迷的了庸碌之徒,惑不了高洁之士。  常来府里唱戏的小生是桃花眼,眸光含百态,颦笑一念间。常说戏子无情,或嗔或怒,不过逢场作戏,戏腔千转,唱一场京华风月以媚俗。  而眼前的这一双,温润清澈的像两湾清泉映月,因含着漠然超脱,仿佛入世未深,观万物轮回而眸光巍然不动,似幽冥深涧里冷潭捧星光。  “小师弟!你…咳咳,你们继续,非礼勿视,我什么都没看见。”  山洞里的光突然被挡住了,接着落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再一转眼,亮堂堂的光又布满了整个山洞。  阮筠一时有些愣神,并不觉此时情形有多暧昧。她单着一件布裙,裙摆撕裂了大半,如今头枕玄袍男子的胸膛,一手扯着他腰间玉带,仰脖痴痴看着他。  最关键的是,嘴角的口水还没擦干净。  玄袍眉峰一攒,冷面寒声:“还不起来。”  这应该是个问句吧?她怎么没听出半点询问的意思?  阮筠瞪着一双杏眼,拽着他腰带的手一用力,连带着腰间青布上绽出一朵血花:“这是你对恩人该有的态度么?”  他眉间结更深,忍住没吭声,好容易憋出几个字:“你压着我伤口了。”  阮筠眨巴眨巴眼,迅速反应过来,一面长长“哦”了一声,一面干净利落地爬起身顺带反手抹了抹嘴角。余光不经意瞥见他浸透新血的胸膛,讪讪一笑道:“你看你,怎的不早些说。”  念及适才出糗模样,阮筠简直欲哭无泪。她想说她不是花痴啊,真的不是,只是方才一不仔细没把持住。她知道自个儿一向无甚睡相,不知昨夜如何。只晓得一大早就揩了人家的油,还怪不好意思的。  看他年纪虽不大,应与自己相差无几,偏生一板一眼跟个糟老头似的,想来应是…守身如玉?总感觉这么形容怪怪的,哎呀,不管了,他应该不会要自己负责吧。  像江湖传闻,挖眼割耳,杀人灭口?  再观,玄袍已盘膝打坐,并不言语。气氛如此压抑,再加上自己胡思乱想,阮筠不禁打了个寒颤,而后轻咳嗽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道:“那个,你的伤应该没事了,恰好寻你的人来了,告辞。”  话音还没落地,她已收拾好了包裹抬腿就走,走的大步流星的。眼看只差一步就要走到洞口了,悬着的心好不容易要放下来,却被身后冷冰冰的一句“等等”吓得又蹦到了嗓子眼。  第一反应就是,完了,要恩将仇报了,赶紧逃。  当然,事实证明阮筠的举动是徒劳的。一把折扇“唰”地一声展开,堪堪挡住她的视线与前进的步子。  而持扇之人正倚着一侧石壁,收了扇面笑的春风满面,一开嗓,低沉的嗓音惹的人心头微痒,令万物都为之沦陷:“小师弟请姑娘留步。”  阮筠抬头刚准备与他争辩,蓦然被眼前丰神俊朗的容颜一慑,心神一阵荡漾,并不相信天底下竟有如此好看的男子。  身后的人虽有一双无与伦比的桃花眼,但是面容俊朗也不过尔尔,世间虽然少见,也并非绝罕,而眼前人称得上是举世无双。  他生得肤白如玉,一双狭长丹凤眼眯着笑,褐色的双瞳清澈的映出阮筠的面容,嘴角荡漾开的笑如一池春水,公子如玉,还是一块绝世好玉。  阮筠悄悄咽了一口唾沫,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闻说千年狐狸精可化作人形,男女皆是绝色,只肖一眼便可勾人魂魄,摄人精气。莫非眼前人便是?  识时务者为俊杰,硬闯是不可能了,于是她退后几步转过身看着伤势已大好的人,透了个很假的笑:“公子有何见教?”  只见玄袍手指微动捏了个诀,突然间洞内彩光四射,祥云腾飞,闪的人睁不开眼。  待阮筠好不容易适应了眼前一片璀璨,定睛一瞧,只见眼前漂浮着一件石榴红卐纹锦缎滚边的赭色长裙并一条六尺长的藕荷色披帛,裙身以金丝勾勒出并蒂莲花纹,衣襟描绘祥云,裙摆缀流苏,浅杏色绢丝束腰,远远望去如火烧彩霞,如美人唇脂,十分绚烂夺目。  “啧啧啧,小师弟你可真舍得,流霞飞仙裙都送出手了。”青衫一阵戏谑。  玄袍答:“要拿这裙子我说了不算。”  “难道......”二人对视一眼,突然很默契地缄口不言。  阮筠一头雾水地愣在原地,连连摆手道,“那什么,救你只是举手之劳,用不着谢礼,况且这礼也忒重了。”  玄衣不言语,与她相视的目光从上至下滑过,最终在她几近裸露的小腿处停留了一弹指的时间,而后便别过脸去。  后阮筠低下头,后知后觉的发现裙摆已被她撕了大半去给那人包扎伤口。她面上一红,赶紧转过身去,硬着脖子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很利落地挥了挥手:“慢走不送。”  听得“铮”的一声长剑出鞘,她再一回头,只看见二人御剑凭空,乘风远去的潇洒背影。  方才还挺热闹的小山洞如今独剩阮筠一人兀自呢喃道:“我说怎生的如此俊俏呢,原是仙君啊。不知是哪一家,清河殿还是北玄山呢,我这身衣裳该怎么还给他呢?早知就该死乞白赖让他带我去清河殿了,这一路爬上去还不知要多久呢……” 第三章 清河仙缘降此身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青松翠朗,白雾氤氲。山岭飞檐捧瑞雪,深潭冷泉浮祥霭。一湾清河绕高楼,河内锦鲤红尾点碧波,惹得一片碎金闪烁。高楼漆丹红,塔顶明珠坠余晖。鹤唳清脆,鸟鸣婉转,夹杂落水叮咚,无丝竹杂音,自成一派天籁。  阮筠环视四周,并不见清河殿,只见一座孤零零的九层宝塔巍峨耸立。  玄铁铸造的滚金匾额上“登天塔”三个字即使隔了千里也看的清楚,一笔一划如铁画银钩,之中蕴含着的凛然剑意望一眼即如铺面而来,肃杀之气使人不敢久望。  清河边上恰立了个锦衣女子,正挽袖打水,阮筠小步凑上前:“姑娘,你可知清河殿在何处?”  入眼是一张清秀稚嫩的脸,细长的柳眉才见扬起,又被压下:“你是来拜师的?”她抬头瞅了眼碧蓝澄澈的天:“喏,就在那儿呢。”  阮筠也抬眼望着天,除了雪白的云头什么也没瞧见,便低眼与她笑道,“我不是来拜师的,只是想见见仙君。”  “你作何要见仙君?”  “也没什么,就是想问几个问题。”  她微露了个笑,眨眼又作面无表情:“你若想见仙君,须得通过试炼,拜入清河殿,如若根骨气运好,指不定还能拜在仙君座下。”  与她道谢拜别后,阮筠仰望着高塔,心底有些拿不准主意了,思来想去,不若先一试,倘或成了,只管问了疑再拜离,倘或不成,也是命中无时莫强求。  阮筠步至清河畔,打眼瞧见河对岸立了个石碑,上书:“幻由心生,故而最难解。修仙之人断尘缘,斩七情六欲,无欲无求,则幻境不可困,一念破妄。淌清河之水,日落前夕抵达彼岸者,可拜入清河殿。”  阮筠暗自琢磨着,此次试炼应与幻境有关,而幻境应是此河。  清河名至实归,清澈见底,澄如水晶。河中红鲤甩尾,草荇交横,河底滚石圆润,河面并不太宽,不过百十来步。她咬咬牙,也顾不得许多了,提步踏入河中。  这一踏不打紧,只瞧得周边百里水波一阵乱滚,上百尾锦鲤成群甩尾四窜桃之夭夭了。  阮筠还不明所以地立在水中,忽的一人从高塔上飘飘然落下,一手搭在她肩上轻轻一提,便一路拎着她直奔高塔而去。  头一次离地三尺,一阵惶恐不安席卷而来,她连忙拽紧了那人衣袖,一张脸吓得煞白不敢睁眼。  “到了。”空灵飘逸的声含了分笑,阮筠这才觉着脚踏实地了,睁开眼,一座巍峨大殿立在眼前,滚金的“清河殿”三字灼灼夺目。  一低头,脚下是一片彩云为路。  转眼去瞧身边的人,她不禁感慨一句,现在仙君都生的如此漂亮?那些姑娘哪里还能专心修仙啊!  洞里青衫仙人的俊俏是玩世不恭的,眼前人是温润如玉的。  一为流星熠熠无痕,一为明月耀耀有辉。  他微微一笑,开口道:“在下顾沉,是清河殿掌教清远帝君座下大弟子。师尊在里候姑娘多时了,请吧。”  阮筠心中疑云丛生,一时间迈不开步子,顾沉并不催促,只道:“姑娘心中疑惑见了师尊自然可解。”  推开殿门,一阵沉香扑面而来,使人神清气爽。殿里金碧辉煌,屋顶嵌着十来颗滚圆的夜明珠,满地琉璃映衬着明珠清辉,使得整个大殿亮亮堂堂却不至于太过刺眼。四根龙凤纹紫金柱鼎立,四角分设四樽貔貅样式铜炉吞云吐雾,面南设有三把鎏金座椅,两人端坐在上。  “弟子拜见师尊、师叔。”顾沉拱手行了一礼,而后退立在侧。  坐当中的应就是清远帝君,他眉须尽白,生的仙风道骨,慈善和蔼,此时捻须微颔首,笑的可亲:“很好,很好。本座号清远,你可愿拜在本座座下?”  天上真真掉馅饼?还砸中我了?阮筠眨巴眨巴眼,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一拱手道:“承蒙仙君错爱,阮筠不过世俗之人,生性蒙昧懒怠,并无修仙之意,今日唐突宝殿,只为求解心中之惑。”  清远帝君面色无变,他身边另一位生的威武,面有一道伤疤的中年男子却拧眉开口了,“胡闹!你当清河殿是甚么地方了?”  清远笑着一抬手:“清夔,你急甚么,且听听她有何疑问。”  得了允,阮筠方立直了身骨,开口道:“阮筠有三疑。一是天下沐狼烟,烽火遍地,苍生哀叹时,仙为何不救难民于水火,任众生煎熬,万民惨死?二是爹爹曾说,救苦救难是为佛,那何以为仙?三是清河碑上书,仙应斩七情六欲,慈悲怜悯皆因情而生,无情无慈悲,与魔何异?”  清远并不急于答,反而合眸沉思,片刻才出声:“天下战火皆因欲而起,仙可救众生,而众生自灭,故不可救,万物皆有因果,若强行逆转格局,是为逆天之举,天当降罚。仙不渡苦难,却渡万物。修仙之人斩妖除魔,以护天下安宁为己任。至于第三问,清河碑乃清河殿创道鼻祖玄阳帝君所立,此乃先祖所修之道,非是众仙必修之道。而各人仙道不同则答案无穷,本座不可以自身仙道强加于你,故而需你自己探索仙路以求心安。”  听之一席话玄之又玄,阮筠脑海中一片云翻雾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思绪却突然飘的老远。灵光一闪而逝,似觉着有点明悟,一转眼又给忘在脑后。  他讲完一席话,似笑非笑地看着阮筠:“如何,可愿拜在本座座下,与我清河弟子铲尽妖魔鬼怪,共守天下安宁?”  “我…”  “黔首流民,乡野鄙夫,一朝流霞加身,便可麻雀变凤凰,拜入掌教座下?未免有失公允,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能耐。”  娇声先入耳,倩影随后至。身着紫绡的身影飘飘然落下,还不待阮筠有所反应,一抹冷红直直刺来。阮筠一时被唬住,冷汗涔涔往外冒,眼睁睁看着剑锋愈来愈近, 第四章 流霞万里风姿绝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剑锋离着阮筠寸远,忽又动弹不得,原是顾沉两指捏住。  “小师妹初入清河,未及受教。若帝姬不嫌弃,顾沉不才,愿请赐教。”  小师妹?看着眼前明晃晃的脸锋,阮筠反驳的话刚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被称为帝姬的女子冷哼一声:“顾师兄大名在外,唐棠不敢自取其辱。不过这个野丫头仗我长生宫仙宝而入清河,与顾师兄平辈,唐棠不服。”  “何时我清河殿行事还需长生宫指教了,静容道友?”清远并不理殿中吵闹,目观远方。  只见一身着素白裙衫的中年女子从仙鹤上飞身下殿。她脚底离地寸高,一步一踏走的极慢,风姿绰约。经年岁月未使沧桑驻足,风霜化作面上细纹,依旧有年少影子,却添了岁月沉淀下的波澜不惊之美。  只见静容面上挂着笑,一双桃花眼微弯,见了礼:“我不过一时没留神,棠儿便跑这处来混闹了,道友海涵。”她又转身微嗔,黛眉一颦:“宫主平日将你惯坏,还不与你清远师伯赔罪,仔细回去吃罚。”  唐棠纵使再不乐意,也只得收了剑,拱手低眉:“唐棠鲁莽,但并无不敬之心,望师伯见谅。不敢插手清河殿内务,然流霞飞仙裙本是长生宫妘姬仙子遗物,万请完璧归还。”  清远并不答她话,只笑瞧静容:“道友也是为流霞而来?还是因筌儿而来?”  静容轻笑着摇摇头:“皆非。我受宫主之托看护帝姬,是以相随而来。”  “哦,”清远这一声拖的极长,而后捻着胡须笑眯眯地道,“前两日采来初春最后一点蕊中雪,素闻道友烹茶之艺冠绝天下,不知今日是否有幸一尝?”  清远起身作邀,静容也顺势笑道:“道友谬赞,静容愧不敢当。如此妙趣,自然恭从。”  “甚好。沉儿,好生招待帝姬。”  阮筠望着清远携清夔与静容飘飘然离去的背影,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可是重宝诶,就这么随意的让弟子处理真的好么?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眼前突然一花,只见唐棠很没好气地冲她一伸手,昂着下颚,在阮筠看来比山里的野鸡还神气:“还我。”  阮筠顿时扶额,颇为无奈:“还你什么,脑子么?抱歉我没拿,可能是你忘在长生宫了。”  “你!”  不待唐棠发作阮筠又一摊手道:“话说,这件裙子是别人借我的,要还的,虽然我不知道上哪儿还。但是,怎么说也是有主之物吧,你们这样大肆争论真的好么?”  “小师妹有所不知,流霞是本殿崇明帝君送与长生宫妘姬仙子的定情信物。传闻崇明帝君为练就此裙,炼天外千年陨铁为金线,天边万年火烧云为棉,并神蚕之丝,统共祭炼九九八十一天,期间勾动天雷地火,帝君日夜沐于雷山火海之间,因此损了千年功力,成裙之时百鸟来朝,万兽齐鸣,清河山上彩霞大盛三日不散,引得八荒瞩目。而此裙因重防,与斩灵剑并称攻防双绝。七百年前大战时妘姬受魔君重创,流霞器灵大损,实力十不存一,因此温养在斩灵剑内。五年前,小师弟拜入清河,斩灵认主,期间帝姬多次索取,小师弟都不给……”顾沉眼神瞥到满面阴霾的唐棠,微一挑唇话音戛然而止。  “等等,你说的小师弟该不会是…”阮筠话音刚起就被打断:“非是我不给,是流霞不认。”  玄袍立在殿前,逆着光隐约能瞧见他剑眉微皱,衣袍上暗金貔貅纹若隐若现,衬得一身傲骨冷立。  唐棠本要对阮筠撒气,如今见他来了,立时指着他吼道:“师兄你少拿这套唬我!我生就得仙骨,师传长生宫正统,论资质还比不上她一个乡野丫头么?流霞不肯认我,难道认她?”  陆筌冷冷视之并不答。  唐棠见他无动于衷,不由气结,转身瞪我:“这再怎么说也是我长生宫的东西,还我。”  阮筠很无奈地看向陆筌,他瞥她一眼,冷冷扔下一句:“师尊说送与你做入门礼了。”然后转身就走。  阮筠还懵在原地,冲着他的背影不知该喜该愁,于是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顾沉。  顾沉冲她笑的如沐春风爱莫能助,然而她敢肯定她看见他眼中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阮筠叹了口气,认命地一拍额头。不过转念一想,这么好的宝贝送我了不要白不要啊,谁要凭白让给她啊?别开玩笑了。  于是阮筠清了清嗓子,不疾不徐地开口道:“首先,这流霞飞仙裙是崇明帝君所炼就,虽是送与长生宫妘姬,但是硬要算来,也非和清河殿没有关系吧?其次,流霞不认你,强扭的瓜不甜。还有,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我告诉你么?”  顾沉是时地笑吟吟添了一句:“尤其如今流霞威力百不存一,于帝姬也无大益。”  “等等,你的意思不会是这就一普普通通的破裙子吧?”阮筠急忙追问,生怕明珠成了鱼眼。  他缓缓摇头:“非也……”  阮筠捧着心口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起码一般刀剑是破不了防的。”他笑的很事不关己。  阮筠觉得心上插了一把刀,忽而想到些什么,连忙道:“不对呀,那方才怎还将清河搅得好大动静。”  顾沉轻咳一声:“传闻妘姬好美食,尤爱鱼。一日食得清河鲤,爱不释……口,于是常来捉鱼吃。清河鲤大都认得妘姬与流霞的气息,但凡有一丁点,避之不及。”  唐棠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看着他俩你一言我一语。阮筠痛心疾首,谁料这宝贝中看不中用。  “好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道友收了个厉害徒弟。”静容的声音飘渺落下,人影随后即至,她面上依旧有笑,一手搭上唐棠的肩膀,“棠儿,是时候回去了。”  唐棠满面委屈,想要甩开芷容的手,却被轻轻一按动弹不得。她恼地满面通红,斥道:“天下宝贝,能者居之。流霞虽华而不实,我偏生喜欢。你敢不敢与我一战,胜者得之?”  阮筠翻了个白眼:“拜托,您老修仙都百十来年了,我这儿还没起步呢。不敢,慢走不谢。”  唐棠一跺脚,恨恨地道:“你若果真得流霞青睐,想必资质不输陆筌,追平我也迟早。十年百年都行,我等得起!”  “七年,长生筵。”清远的声音骤然响起,分明是笑呵呵的声音,却惊的阮筠一个激灵,她“不要”两个字刚刚脱口,唐棠却已抢先道,“一言为定!”  阮筠幽怨地看着笑容满面的清远,一肚子苦水没处诉,不带这样玩的吧,先是强行收徒就算了,现在还替我答应决斗?不行啊,唐棠那么凶,一看就打不赢啊!  阮筠抱着最后的期冀小心翼翼地扯着顾沉衣袖:“唐棠应该破不了流霞的防御吧?”  顾沉很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她手中的胭脂剑,是长生宫传代之宝。”  阮筠泪目,拽着他衣袖耍赖:“谁要拜师啦!谁要这破裙子啦!我不要不要,我要回家。”  顾沉面色一软,分明望着她,眼神却飘忽不定,喉间沉吟出两个字,“妧妧……”  “圆圆?”阮筠止了假哭,抬眼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却已回过神,笑吟吟:“我是说你长的圆圆的。”  阮筠作势又要蓄泪,他赶忙投降,“好了好了,不欺你。我陪你回家一趟可好?” 第五章 尝尽离别百般苦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因阮筠怕高,硬是不肯顾沉御剑,二人徒步从山顶走到山脚,从天明走到日落。一路上她将撒娇耍赖的招数都想了个遍,认定阮宁不会罚她了才心满意足。  没成想山脚下只留了个孤零零的小木屋,阮宁常用的生锈的长弓也不见了,后院青苗尽已蜡黄,蔫蔫地伏在地上。  如出一辙,案上留了封书信。她抬手拂去积着的薄薄一层灰尘,开启了离别。  “清河殿是个不错的地方,好好过。天涯无际,江湖缘见,勿念勿念。”没有文邹邹的词藻,没有催人泪下的离情,信如其人洒脱飘逸,无拘无束。  许是浓雾未散,才叫视线模糊,不知哪儿来的一簇簇露水匀湿了泛黄的笔墨。  光阴化作了弦上箭,一张弓早已弯成满月,这一刹那手指微松,羽箭便离弦破空而去,一如既往的射向了深林里跳脱的兔,火光腾起,兔肉飘香,可围着篝火的人却只剩她一个了,薄凉而孤冷,未免食之无味。  阮筠将薄薄的宣纸揉了又揉,想要狠狠地丢到河里,让它顺流而下,飘到北山北,到看不见的地方,最终却又将它展平,纳入怀中。  她吸了吸鼻子,仰面瞧着房梁上新挂起的蜘蛛网,好久才遏制住心头酸苦,转过头若无其事地对顾沉一摊手笑道,“好啦,我无家可归啦,以后就要赖在清河殿啦。”  顾沉罕见地敛了笑,他的掌心抚过阮筠的头顶,温暖而有力,嗓音是一贯的温润如玉,却字字铿锵:“小师妹,随我回家。”  与阮宁的分别实在让阮筠很伤心,听戏文里唱的,此时必得来个借酒消愁,而她记得三年前爹爹在东边的一颗老槐树下埋了两坛子好酒,盘算着十年后开土来取。于是,她很不客气地指挥着顾沉帮她挖土偷酒,光是想想老酒鬼日后回来见不着酒痛心疾首的表情就觉得十分解气,一手抱了一坛,心满意足地回了清河殿。  戏文里说借酒消愁必得等夜深了,当空一轮冷钩残月时分,寻一处幽清静谧人迹罕至的绝佳宝地,最好再吹上一支凄婉的曲儿,才解得了愁。  踩着一地月白慢悠悠地晃荡着,阮筠走遍了整座蘅芜峰,也未见得个满意的地儿。她同抱着怀中的酒坛子生闷气,掂量掂量觉着很重,难怪一路手酸的紧,于是揭开封饮了好大一口。  一阵辛辣霎时间席卷唇舌,呛的她差点咳出泪来。她心想,往日也饮爹爹葫芦里的酒,分明不曾有这般辣人劲道,只道是天地人俱要与她作对,偏叫愁绪又发。  阮筠赌气又饮了一口,一边咳嗽一边抹去泪花,明明身骨都觉软绵乏力,偏不肯好生坐下,漫无目的地往前晃悠。一路且饮且醉,眼前一派朦胧双影,只道是夜间露浓雾重。偏又春暮夏近,很是燥人,她随手扯了扯衣领,期许能凉快些。  倏然一阵刺骨寒凉自足下起,霎时间浇灭了心头火。久旱逢甘霖,最是适时。  阮筠欢呼着朝那一片清凉飞身而去,整个人浸在冷白的河水里,好似搅碎了满天的星月。  一身月白的长裙都浸透了,几乎与澄澈的水波并为一色,远远望去是一身清河水作了衣裳,微风偶尔撩起轻纱豰纹皱。  腹中喉间依旧灼烧般的难受,阮筠索性更往深处走了些,缩在水面上吐着泡泡。身边几尾红鲤如点点河灯,摇曳起涟漪层层,水花潋滟。她伸手去捉,却只堪堪触到鱼尾细须,划过指腹一阵微痒。  轻风卷起微波荡漾在周身,轻缓温柔地水流催人入眠。阮筠慢慢耷拉下眼皮,恍惚间觉得自己也化身一尾锦鲤,一头扎进碧澄澄的水里,鱼鳍微摆,撩动细碎水纹,鱼尾一摇,好不自在快活。  忽然,一只罪恶的手抓住了她的右侧腹鳍。  她十分不满地上下扑腾着,企图逃脱魔爪,最终却只得不情不愿地一点点被提出水面。  甫的一离开水,火热便自肚中烧起,渐渐燎过全身,但心口却一阵冷。阮筠正觉得自己要变成烤鱼了,忽听见有人冷哼了一声,这才挣扎着回过神来。  刚一回神,“哇”地吐出一口水,被呛地猛咳不止。  迷迷糊糊睁开眼,借着微弱的月光,隐约瞧得眼神人身形有些眼熟,她支起身,凑近前想要细看,那人却退了一步,但那双看一眼就忘不掉的桃花眼依旧落在了她眼中。  “臭冰山,你躲什么。”都说酒壮人胆,阮筠本是不信的,今日却领会了。  话既出口,陆筌把眉头一皱面色更沉,阮筠不免有些怯了,本想缓和一下气氛,嘴里却很实诚地道:“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整天冷飕飕的干嘛,来——”趁他面色阴寒,正在考虑要不要转头就走的空档,阮筠一下子扑上去一手拽住了他的衣袖,一手去挑他下颚,自以为笑的十分帅气,“来,妞给爷笑一个。”  事发突然,这么连贯顺畅的动作一气呵成,阮筠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更别提陆筌了。于是,四目相视,满是错愕。  她眨巴了下眼,终于找回来一分久违的理智,松开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很认真的模样:“皮肤还不错。”  陆筌黑颜,而阮筠还不知好歹地继续凑上去问:“咦,你总黑着脸,分明挺白的嘛。”事实证明方才以为自己寻回理智了全然是错觉,因为她现下又很从然不迫地伸出手指去戳了戳他的脸。  此后阮筠每每想起,都心有余悸。若不是他一时被自己惊天动地的举动更弄懵了,只怕自己早就香消玉殒了。  选择性忽视掉他一脸错愕与疑怒,阮筠继续叽叽喳喳地碎碎念:“笑一笑十年少你知道不知道?你看你分明比我大不了几岁,偏要装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一点也不可爱。”末了还伸手去扯他的嘴角,很满意地点点头,“你看,这样可爱多了吧,所以你要——啊啾!”  阮筠吸了吸鼻子,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眼前本就模糊不清,如今又幻出两三个影子,她歪着头,作势要去扶他的肩膀:“你别晃来晃去的,闹的我头晕眼…”花字还未出口,眼前一阵黑白颠倒,终于,不省人事。 第六章 弱水三千绕秦郎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阮筠做了一个梦,梦里看见一个凤冠霞帔的女子立在城墙之上。周身围了一圈执锐披坚的侍卫,当中簇拥着一名男子。她看不清他的面目,却看清了他腰间盘绕的九条五爪金龙,九五至尊威风凛凛大抵如此。  阮筠想要凑近些听听她在与他说些什么,却动弹不得,徒在原地看见她嘴皮微动,扯下一串泪珠滚滚。  正红夺目的身影一斜,阮筠惊呼一声,却只能眼睁睁看凤袍随风缱绻,衣袂翻滚,露出精致的绣花纹。  “啪”的一声,阮筠从梦中惊坐起,窗外已是日头高挂。这一觉睡的不安稳,她总觉得浑身疼痛。  然而口渴难耐,她滚下榻斟了杯冷茶,恰好醒脑。余光瞥见案上一坛酒,忽然想起昨夜应是去“饮酒作乐”了,好容易记得开头,她便顺势往下回忆。零星的记忆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溺水了,见鬼了,清河水最深才初及我腰,就算我水性再差,也不至于差点淹死吧?细思愈发觉恐,只道是喝酒误事。好像有人把我捞上来了,那个人有……一双桃花眼?“完了完了……”她捂脸欲哭无泪,狠狠地拍了酒坛子,“都怪你,害我得罪那个冰山脸!”  自怨自艾了好一阵,阮筠幡然悔悟,再不肯轻易沾酒――连看一眼都不愿。于是拾起昨日清远所赠的一口宝剑“疏影”,提着酒坛子,径直往外去了。  一溜小跑到清河旁,择了一树桃花开的最艳的地儿,拿起剑开始挖土。这真真是个体力活,好在剑锋锐利,并未费她身后太大力气。她一面将酒埋下,一面哼哼唧唧地道:“老头子,你日后若不哭着求我,这酒别想沾一滴!”  完事收工,阮筠拍拍手,提起满是尘土的宝剑,一转身,恰看见陆筌迎面而来。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冤家路窄。  若非不仔细对上了他一双覆了冰雪的桃花眼,阮筠定要装作没看见低头离开的,眼下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挤了个笑:“呵呵,陆师兄早呀。”  陆筌瞥都懒瞥她一眼,二人擦肩而过。  阮筠勉强压下心头怨怒,不断地告诉自己:“是我有错在先,是我有错在先。”这才能压抑住冲上去把那张冷峻的脸狠狠蹂躏的冲动。  蹲在河边浣剑,倏然一只锦鲤腾跃而起,将星点水花溅在她脸上。她含了分薄怒,将眉心一皱:“好呀,你也欺我!”伸手就去抓。  “我要是你,就不会这么蠢。昨夜吃的水还不够?”冷冰冰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阮筠吓得赶紧缩回了手,讶然回头,陆筌正靠着一株桃花树,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她还没来得及追问,他却招了个手:“过来。”  阮筠很没骨气的听话地凑上前,只听“铮”的一声,明晃晃的飞剑出鞘,倏然间将她托起,她正要出言反对,飞剑一动,她身形微晃,所有言语都化作唇边一声惊呼,她赶忙一把抱住身边的人,死死闭上眼。  “放开。”冷漠中含了分羞怒。  “不要!”惊慌中却满是坚定,“摔死我了你就没师妹了。”  他有意挣脱,却被阮筠箍地死死的,只得冷哼一声:“又麻烦又胆小,真不知流霞相中你哪点。”  阮筠心想我才不受激呢,很自然地接了一句:“兴许我生的好看?”  他突然不吭声了,阮筠反有些不习惯,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去看,却看见他正在看自己。  “怎么,看痴了?”飞剑行的平缓,阮筠壮着胆子松开一只手,打他面前一晃,看他忽然回神的模样,“扑哧”笑出声。  蓦然飞剑一个急转,吓得她魂不附体连忙闭上眼抱紧了他,只听得他冷冷的声音似乎藏了分笑:“我瞧你脸上尽是肉,想来手感不错。”  人在飞剑上,不得不低头。阮筠暗自腹诽,臭冰山,你肯定是故意的!你就嘴上得意吧,日后有你好看。  实际上,是她高估陆筌了,他并不是个动口不动手的君子。  阮筠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指在脸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老茧硌着有些疼,偏偏又撩起燥意,只怕左脸红了一片。  她猛然睁眼怒瞪:“你!”  “还你的。”陆筌脸上好似写了“天经地义”四个字,正直到让人无话可说。  阮筠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不去看那双盛了点笑意的桃花眼,免得被勾了魂魄。  右脸如出一辙地感到一阵小火燎过的疼痛,耳边一阵微痒,阮筠没忍住笑偏头去躲,他轻飘飘的话还是一字不漏的传入脑海:“手感的确不错,对称才好。”  怒火中烧,气急攻心,暴跳如雷,平生词汇已不足以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阮筠瞪大了一双圆溜溜的眼,咬牙切齿:“陆筌!”却只看见陆筌御剑远去的潇洒背影,而她已站在清河殿的大门前。  “咳咳。”一声咳嗽将阮筠顶头的怒火浇灭了一半,她转身看见清远帝君正站在殿前掩唇轻咳,于是敛容上前拜了一拜:“给师尊请安。”  清远含笑点头:“起来罢。这些日为师有要事在身,你便先随你三师兄秦桓学法罢。”  她随清远所指的方向看去,簇簇桃花间青衫隐约,遥遥酒香飘来,他一笑,依旧是众生倾倒:“小师妹,与我一道吃酒么?”  阮筠连连摆手,避之不及。  清远微微摇头温斥了一句:“不可胡闹。”又与她笑道:“你好生与他学,为师先走了。”  阮筠实是不知师尊将自己交付给秦桓是存了什么用心,整一早晨,秦桓只教了她基本的心法,叫她练着,便躺在树枝上喝酒。  阮筠寻了一个离地不高的树枝,在上头盘腿打坐,好容易觉得有了点入定的意味,忽而一阵香风飘过,呛的她打了个喷嚏,险些跌下树去。  一声娇怯怯的“三郎”入耳,一个粉色衣裙的女子以乳燕投怀的姿态扑进秦桓怀里,娇嗔道:“你好狠的心,为何长日不来寻欢儿?”  “如今师傅嘱我教导小师妹,我怎好去寻你,一见欢娘我便失了魂,岂不误事?”秦桓揽过怀中人儿轻声安抚,眉宇间尽是温存。  名唤欢娘的女子这才瞧见了阮筠,很温柔地冲她一笑,转眼又去捶秦桓的胸口,口里痴痴笑道:“尽会说些好听的哄人家。既是仙君严命,那人家不打扰你啦,咱们老地方见。”  在秦桓俊容上留下一瓣粉红香吻,她才三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去。  阮筠从前哪里见过这般香艳景象,戏文里便是唱些儿女情长,也决计不敢如此露骨胆大的,因而一时看的又痴又羞,不知作何表情,只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埋头苦练。  然而,并不是她不去想就没事了。接下来的一日里,来寻秦桓的女子光是所着的衣衫都已将各种颜色都凑齐了。粉衣欢娘、黄衣明妆、紫衣樊奴……开头她还有兴趣记一下名样,后来实在记不住了,只得作罢,也不得不佩服秦桓能将一个个记得这般清楚,哄的服服帖帖。  见多不怪,到后来任凭耳边言笑晏晏,阮筠也能安心打坐入定,不受半点影响。顷刻间,阮筠仿佛顿悟了师尊的良苦用心,他老人家大概是想要自己练就“心静如止水,不为外物所动”的大道吧? 第七章 苦心修得心法成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日夜趺坐,不知觉间一两月时间流逝的飞快。彼时夜里一道华光初绽,一瞬间蘅芜峰亮如白昼。阮筠只觉清流入注自头顶灌下,四肢百骸说不尽的舒畅。  秦桓好歹存了分良心,抛却下红粉三千飞身而来,摸着下颔点点头:“已经小成了啊,不错不错。”  阮筠心里得意,刚欲承一句话,却听他笑道:“看来我很有为人师的资质,小师妹你说是也不是?”  抽了抽嘴角,阮筠把到嘴边的话尽数吞下,翻了个白眼。是你个大头鬼啦!成天到晚见不着人影,群芳环伺,倚红偎翠。可怜我孤零零餐风饮露,险些着了风寒。  秦桓见她不答也不甚在意,伸手隔空一握,一条圆滚滚的锦鲤从清河之中飞起落入他掌心。只见他捏了个诀,祭炼出一滴赤红的血,而后将锦鲤丢回河里。  阮筠歪头看着他,不明所以。  他低眼冲她笑的温文尔雅,霎时间好似星光璀璨。  “来试试你的心法如何?”  阮筠狐疑地看着他和离他掌心寸高的血滴:“用这玩意儿?”  秦桓点点头,阮筠从容地后退两步,坚定地摇头:“你该不会要我吞吧?”  他再点点头,阮筠觉得星光没了,流星陨石要把她的心砸的稀碎。  行,她认命。  但少不得还要托付一句后事:“倘或我被毒死了,埋在东边桃花林最大的一颗桃花树下的扶头酒你便替我饮了罢。”  许是被她一脸视死如归地英勇气概镇住了,秦桓一时错愕,缓了一缓才道:“这不是毒。清河里养的锦鲤是上古时代最后一批魔鲤,此鱼生就擅长攻心幻术。师尊交待过,待你心法小成,以此为试炼。”  阮筠呆了一呆,忽然明了了那夜溺水的原因。秦桓无奈扶额:“你来清河殿好些时日,如何连这都不知?”  阮筠不甘示弱,阴阳怪气地揶揄:“怪我不会御剑术,没随师尊同去。留在某人身边学法倒好,十日里有九日是在温柔乡里的,还有一日尽说风凉话了。”  秦桓非但不以为耻,还从容地戏谑:“这话听着很酸。”他忽而伸手,深情款款:“那些不过逢场作戏,在我心里,千百个也抵不上小师妹一个。”  阮筠敢打赌,他这是故意恶心报复,却还是没出息的差点被那面如玉冠,眼含余情的模样给摄了心神。轻轻挪掉头顶一只作恶的手,阮筠含情脉脉:“得三郎此话,筠儿此生无憾,所以……”  她话还没说尽,忽的红光一闪直奔口中而来,一股生锈的腥味在嘴里化开,“试炼就免了吧”六个字如鲠在喉,硬生生又吞下。  阮筠深情的面容有些扭曲,狠狠瞪着秦桓,却见他也是一脸茫然。  秦桓愣了一下,回过头去:“小师弟,你何时来的?”  阮筠顺势望去,陆筌一成不变的玄袍映衬着月辉,别样丰姿雍容。一枝垂垂欲谢的桃花压下,恰挡在他面前,那双清澈的桃花眼透过层层枝桠看过来,直直看到她的眼底。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一贯没有起伏的声音:“一直在。”看见阮筠眼底浓浓的疑惑与震惊,他轻描淡写:“举手之劳,不必谢。”  阮筠还来不及多想,忽然心头起了一阵邪火,一双墨黑的瞳孔也随之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朱红。嘴里的血腥味仿佛勾动了馋虫,蓦然升起一丝嗜血的念头。  秦桓难得有了分正形,敛容轻呵一声:“静心。”  两个字重若千钧,迫使阮筠心神微晃,勉强按捺下心头邪火,她连忙盘腿打坐,一遍遍默念着静心咒。  阮筠此时意识混沌,眼前一派朦胧的红,仿佛置身于一片熊熊烈焰之中,炙热的火舌舔过,浑身被灼的生疼。嘴唇已经干裂,微一张便撕开一道口,炽热的气流顺势席卷入喉,烧伤了一片。水,要水。不对,要血,只有血才能浇灭自己心头火。她念咒的嗓音已嘶哑不堪,却依旧苦苦坚持着一字一顿念的清清楚楚,好压下心中邪念。  分不清日夜,时间就格外漫长难熬。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火终于渐渐熄了,只剩下两三点豆大的火苗,倏然间,眼前景象支离破碎,阮筠努力想睁开眼支起身,奈何意识渐渐归于混沌。  一夜无梦,醒来已近晌午,阮筠坐在床头掐指算了算时日,正值端午。往年桌上早该摆好了清香四溢的粽叶、白胖胖的糯米,而如今,屋里空无一物,连老鼠都要被饿死。  她撇了撇嘴,自修了辟谷以来,这些日顶多喝点稀稀的米粥,可怜她这被阮宁顶好的厨艺惯坏了的嘴。  不行,今日说什么也要吃上肉粽子,她捏紧了拳头。于是飞快地沐浴熏香了一番,换了身衣服便火急火燎地奔向顾沉所居的郁离园。  “大师兄,大师兄!”阮筠立在门口喊了好几声,里头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嘟着嘴很不开心,正琢磨着要不要破门而入,只听“吱呀”一声,隔壁羲和阁的门开了。  玄袍和门倚,拿惺忪地睡眼斜阮筠一眼淡淡开口:“吵死了。”  阮筠想起昨晚惨痛的经历,心有余悸地闭紧嘴,退后两步。  “大师兄去洛水镇了,一时半刻回不来。”丢下一句话,空荡的袖摆飘飘,转身就走。  阮筠发誓,她一定是练功练到走火入魔了才毫不犹豫地叫了声:“等等。”  他步子顿了一顿,侧过身来,腔调极懒散地:“嗯?”  一双桃花眼微眯,浓浓的睡意未散,眉间眼角都缠了一丝慵懒,本就低沉的嗓音此时含糊不清,更撩的人心头微痒。最要命的是他此时微侧身转头的动作有些大,随意披上的外袍衣领滑落至琵琶骨处,隐隐约约有些春意。  阮筠捂住有些发烫的脸颊,腆着脸期期艾艾地蹭上前:“那个…师兄你有空么,陪我下趟山吧?”  “没。”他回答的十分干净利落,顺势就要关门。 第八章 玉粽飘香端午至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阮筠不死心地横在门口,抵住最后一条缝,努力回想着秦桓的红粉佳人们是如何撒娇的。酝酿了片刻,捏着极为细弱的嗓子,可怜巴巴地眨着眼:“山路崎岖,凶禽猛兽,魑魅魍魉,人家一个弱女子形单影只的,师兄你好狠的心。”  他经此一闹睡意已无,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眼,一贯清冷地腔调:“秦桓应该很乐意。”  阮筠花容失色,十分坚定地摇摇头:“不要,我还是比较希望师兄你能陪我。”开玩笑,上回仅仅是被一个师妹撞见秦桓指点自己剑术时握了一下手,随后的三日里就险些被四面八方仇视的目光给大卸八块,今日倘或敢叫秦桓御剑带自己在清河山上晃过……想着想着,她不禁一阵胆寒。  他终于有了分兴致,微不可查地一挑眉:“好处。”  终于等到他口风松动,阮筠简直要热泪盈眶,很感动地道:“请你吃粽子好不好?”想了想,又郑重其事地添了一句:“肉粽子。”  他不语,手上一使劲,眼看门就要关上了,阮筠连忙道:“别别别,你想怎样就怎样行不行?”  “啪”的一声轻响,阮筠觉得自己的心也随之“啪”地碎了一地。她看见粽子生出一双翅膀,扑腾着飞走了。颓然席地而坐,双手环膝,将脸埋在膝盖上,她的眼眶有些泛湿。  她委屈啊,十分委屈。爹爹不要她了,连粽子也不要她了。  片刻,“嘎吱”地开门声响起,随后是陆筌略带了惊诧的声音:“你坐在这做什么?”  一想到今年端午吃不到最爱的肉粽子了,她心里委屈到快要哭出来,一开口不自觉带着点哭腔:“要你管!我又没坐你屋里!”  陆筌沉吟了片刻,稍微放软了语气:“方才吵着闹着要下山,现今我收拾好了,你又不教我管――”仿佛有些狡黠意味,“那我可真不管啦。”  霎时间春回大地,阮筠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眼角的一滴泪还没来得及抹去,生怕他反悔,伸手就去扯他的衣袖,笑的很谄媚:“师兄管师妹是天经地义的嘛,我们快走吧,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好在这回陆筌很有良心,把斩灵御的很平稳,然而阮筠还是拽紧了他的袖袍不肯睁眼。  陆筌又好气又好笑:“胆小是病,得改,习惯了就不怕了。”  阮筠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坚决不从。忽然眉心微凉,他的指尖传来些许仙力,阮筠的紧张顿时消散了几分,他道:“现下行的不高,你且试着睁眼看看。”  阮筠将信将疑地把眼皮掀了掀,余光朝底下一瞅,云雾缭绕,群峰逶迤,林中走兽飞禽缩成黑黢黢的小点。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好在陆筌眼疾手快把她歪斜的身子一扶,她才不至跌下去摔成肉饼。  阮筠赶忙把眼睛闭得死死的,任凭他坑蒙拐骗也不肯再睁开一条缝,嘴里哆哆嗦嗦地道:“你你你…你这是谋财害命!”  陆筌皱眉,一板一眼地道:“日后总要自己学着御剑的,难不成也闭着眼?”  阮筠安抚了一下受到惊吓的小心脏,一本正经地答:“为什么非得学。你看,一个人御剑多无聊,我以后就陪着你了,这样多热闹。”  陆筌估计是被她的厚颜无耻打败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来:“师妹盛情,我怕斩灵承受不住。”  如果阮筠现在睁着眼,一定是要瞪他的,这是拐弯抹角说自己胖咯?然而她并不敢睁眼,也不敢手上有小动作,只能面朝陆筌鼓着腮帮子,表达内心的气愤。  “不用鼓了,本来就圆。”把这种气煞人的话说的如此一本正经的,阮筠表示只服气陆筌。刚刚稳住的小心脏又被一把锋利的剑刺伤,她黯然神伤,简直连吃粽子的好心情都没了。  斩灵缓缓降落,阮筠忙不迭下了地,一睁眼,是个阴森森的浓雾弥漫的小树林。她嘟起嘴,有些不乐意:“干嘛停这么远。”  陆筌睨她一眼。  想来御剑被人瞧见未免太惊世骇俗了,自知理亏,阮筠很识相地闭了嘴,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走了很久,久到她腿肚子都开始泛酸,洛水镇却连个影都没有,雾气倒是越来越浓了。“砰”的一声闷响,阮筠揉了揉撞的生疼的鼻子,:“你停下来的时候能不能说一声。”  陆筌负手而立,往四下一望,冷然道:“闹够了吧。”  阮筠有点懵,恍惚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冷笑,回眼望去,重重雾气退散,一双猩红的眸子赫然映在她的眼底,一时间眼前是血月当空,无尽的妖魔鬼怪在对她招手,千万种声音混在一起,不约而同地说一个字――“来”。  陆筌伸手覆上了阮筠的眼,她眼前的幻境轰然破碎。  阮筠听到他长剑出鞘的铮然,冷漠里难得掺了一丝沉重:“冷红蔻,要打与我打,欺她你也好意思。”  阮筠额上细汗直冒,在心里无数遍自我催眠,世上重名之人何其多,眼前这个一定不会是那个重曦魔君座下四大护法之一,只身灭了一个小型仙门的女魔头。  可是接下来的一句话打碎了她的期冀。冷红蔻冷冷一笑:“不自量力。”  陆筌察觉到她的不安,难得好声好气地道:“闭眼,念静心咒。”  阮筠乖顺地点点头,眼上额间的温暖骤然消散,她很不安地一皱眉,低声念起咒语。  陆筌提起长剑,冷哂:“你也不过强弩之末,究竟谁不自量力,一试便知。”  短兵相接声声脆响,阮筠即便不用眼看,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剑气是何等凌厉。她心下焦灼不堪,不知谁占了上风,嘴里咒语不自觉也慢下来。  不知为何突然心慌意乱,忽然听得“嗤啦”裂帛声,一滴温热的液体恰恰落在阮筠的眼角,她下意识睁开眼,只看见陆筌略显苍白的脸和紧皱的眉头。玄色的袍子真好用,又经脏,即便染了血迹多半也是看不出来的――若非她瞧见了冷红蔻手里冷白的剑锋微微泛红。  “陆筌!”阮筠瞪大了眼,几乎都变了调,飞快地向他奔去。 第九章 魔女剑下巧脱身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陆筌冷斥一声:“不要过来!”她便果真动不了了,直愣愣站在原地,眼看着冷红蔻趁他分神时候挽了个剑花向他胸膛刺去。  阮筠想要提醒他,偏失了声,“小心”两个字卡在嗓子眼里动弹不得。陆筌侧身去躲,堪堪避开剑锋,却被剑气在右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阮筠又惊又怒,浑身的汗毛都要倒竖起来,心里憋了一团气,抽出腰间的疏影便往前一刺,嘴上也不客气:“你一个活了千百年还没嫁出去的老妖婆就会欺负后辈,也不嫌给你们魔君丢人。如果我是你早就一头撞死了算了,免得天天被人戳脊梁骨说没人要。”  陆筌呆住了,满是愕然地看着她。  冷红蔻没料到阮筠会突然发难,又被劈头盖脸一顿骂,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眼看剑锋就要刺到那一抹暗红的身影,突然被两根细白修长的手指一捏,动弹不得。  离得近了阮筠才看清冷红蔻的模样。一张精致的瓜子脸,唇红眉黛,本是娇媚欲滴的模样,偏又冷若寒霜。她猩红夺目的双眼几乎喷出火来,咬牙切齿:“你再说一遍?”  阮筠心一抖,色厉内荏:“再说一遍又怎么样!你这个嫁不出去的老太婆!你看看你冷冰冰的凶巴巴的,嘴巴红的跟吸过血似的,最丑的精怪都比你美,最讨人厌的鬼都比你讨人喜欢,哪个人…不对,哪个魔能看上你!”  “啪”疏影被两指斩首,阮筠一个哆嗦。冷红蔻手中的剑刚刚提起,阮筠便觉得背后一凉,闭上了眼。白刃刺入肉中一声闷响,阮筠睁眼看着嘴角溢血的冷红蔻,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半。  冷红蔻身后的陆筌御剑飞来,将阮筠一扯,她顺势踏上,不忘轻飘飘埋怨一句:“你再晚些我不被刺死也得被吓死。”  他好似扬了一下嘴角,声音也是轻飘飘的:“方才我看你挺无畏的。”话刚说完,便是一阵捂嘴猛咳,直咳出满手的血。  阮筠一惊,连忙将他搀住:“你别御剑了,前面就是洛水镇,先去找个大夫才是正经。”  陆筌说话的声音都细不可闻了,还硬要死撑:“无碍。”  阮筠只觉得肩上一沉,偏头一看陆筌已不省人事。她在心中感慨,好在斩灵生了灵性,不然从半空中摔下去,自己顶多是个半残,陆筌这条命就不好说了。  窗外一轮银盘高挂,星光月华悄然爬上榻,衬的陆筌脸色愈发白。黑长的睫毛微动,一双桃花眼破了冰霜,整个人终于添了生气。夜风卷帘,带来一阵香,他撑起半边身子,锦衾被白净的一团压住一角,顺势滑落下来。  低下眼是似曾相识的睡颜,白滚滚的脸颊上还挂了一两粒米,密密如扇面的睫毛安静的垂下掩住了那双圆润俏皮的杏眼。那日洞里种种好似又浮现在眼前,他面上一红,别过眼去强迫自己不去想,最终却还是抬手替她拂去面上残渣。  阮筠睡的很浅,恍惚间觉得面上微痒,嘤咛一声醒过来,看见陆筌正望着窗外,面色红润了些。她连忙给他添了个软枕靠着,替他盖上锦衾,远山微蹙:“大夫说了你还不可以乱动”她轻叹,幽幽怨怨“你就不能少逞能么?”  陆筌惯性地把眉头一皱,冷冷道:“你好意思说我,方才多危险你知不知道?”她却已转过身去取来一串绿油油的粽子,坐在榻边剥起来,他这才发觉方才的香味是粽叶与肉。  浸了油裹着肉,糯米也变成金黄的一团,阮筠递上前:“喏。”  陆筌瞥她一眼,不理。  阮筠叹了口气,咬了一小口粽尖:“那你要我怎样,眼睁睁看着你被刺死?然后等她把我顺手捏死?”  陆筌摇摇头:“大师兄就在洛水镇。”  心心念念的肉粽子如今吃来味同嚼蜡,阮筠顺手将它搁置在一旁,撑额:“若是大师兄临前有事,未能及时赶来呢?若是你支持不住了呢?”  陆筌学着她的话,问:“若是冷红蔻经你一激直接一剑刺来呢?隔的那样近,大罗金仙都来不及救你。”  阮筠伸出两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两种可能。一是她暴怒直接把我杀了,但是你可以跑啊。二是她气傻了,没有直接动手,那我们就有反攻的余地了。”她杏眼微弯,略失血色的双唇一挑,“稳赚不赔。”  软糯糯的腔调,眼角眉梢尽是温柔,夜风撩起青丝与雾绡,藏了两袖清风,蒙了一身月华如练,她分明近在眼前,却又似将飞身而去。陆筌不知为何,很不喜她如今模样,好似春华初绽,偏又花木萧条。  他素来很现实,譬如死一个人总比死一堆人来的强,负隅顽抗不过白送性命,不若韬光养晦再待时机报仇。今日,苦苦支撑了十来招,一是仗着冷红蔻负伤在身,二是……他也说不清。而如今知晓她竟然打着自我牺牲的算盘,他莫名的怒火中烧,冷“呵”一声:“好算盘。”  阮筠也不似往常一般着恼,温温柔柔的笑:“谬赞。不打扰你休息了。”她拢了拢披散下来的青丝,径自起身出了房门。  客栈外面有一个小院,种着稀疏的花木。阮筠坐在一片堪堪成型的不知名的花圃边上,指尖滑过娇弱不堪的红色花瓣,脑子里全是陆筌身上狰狞的伤疤,满目鲜血淋漓。  她环膝而坐,将额头抵在膝上,时已立夏,她却觉得有些凉,今夜差点就是阴阳两隔或者共下黄泉。若不是她非要陆筌陪她下山,若是她平时练功肯多用点心……  方才在陆筌面前镇定自若,笑的事不关己其实都是假的,她害怕的都哭不出来了。若非冷红蔻恰好受了伤,她与陆筌早就成了剑下亡魂――而这一切皆因她而起。脑海里有千万种声音在不停地指责她:  “都是你的错,陆筌才会受伤!”  “你太弱了,完全就是个累赘!”  ……  阮筠捂紧了双耳,声音还是不停地钻进她的脑海,她除了瑟瑟发抖什么都做不了。 第十章 皎月成盘人团圆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方才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阮筠忽然觉得肩头一暖,低沉的嗓音徐徐传来,赶走了霸占她脑海的妖魔鬼怪。  陆筌看到她抬起水雾氤氲的眸子,眉梢有三分讶然,于是轻咳了一声收回手,假板着脸:“但是,你以后切不可如此。命是自己的――不对,现今是我救下的,你若不想要,也得我亲自来讨。”  他适才是怎的了?鬼迷心窍?总之透过窗棂看到她缩成一团发抖的身影时,他莫名其妙地就来了,好声好气地哄了一句。  两汪秋水,软软的波光,千年寒冰也被融了一角,陆筌突然想起,她的脸蛋也是一般软嫩细腻。他微微挑起唇角,步子还有些虚浮,留下轻飘飘一句话:“粽子味道还不错。”  阮筠指着他的背影,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你你你……你笑了?”  她爬起来凑到陆筌身边,却见他面色波澜不惊,很肯定地否认:“没有,是你眼花了。”  “不可能,我分明看见了。笑起来多可爱,来,再笑一个。”  陆筌斜睨了一眼笑嘻嘻的阮筠,寻思把话岔开:“对了,你如何知道冷红蔻……的?”  虽然他问的含蓄,阮筠还是立刻心领神会了,眨巴着眼:“三师兄告诉我的呀。”  陆筌抽了抽嘴角:“他每日都教你些甚么?”  阮筠仔细想了想,很认真地道:“美人、美酒,还有――”绞尽脑汁,最终一摊手,“没了。”她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去看他:“陆筌,你教我御剑吧?”  桃花眼微眯:“你唤我什么?”  阮筠嘟嘴,举手投降:“好好好,师兄。”幽怨地翻个白眼,低声抱怨:“小气鬼。”  陆筌很受用地“嗯”了一声,眉头一展:“如何愿意学了?”  阮筠沉思了一下,很郑重地道:“为了不给师尊和师兄们丢人。喂喂喂,你那是什么眼神?充满了不信任啊!”别开玩笑了,她会说是为了逃命?  陆筌伸手推开门,风顺势卷来,他掩面咳嗽了两声。阮筠连忙将他扶上榻,不忘埋怨:“穿的这么薄还到处乱跑,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陆筌看了一眼她身上薄如蝉翼的雾绡,再看看自己身上相比之下显得分外厚实的锦缎。阮筠注意到他的目光,很牵强的怒瞪他一眼:“看什么看,说你呢!”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内,阮筠看见陆筌笑了两次。第一次是唇角微不可查的一个小弧度,这一次竟然笑弯了桃花眼。阮筠觉得,自己仿佛过了假的一天。  阮筠面上微热,将锦衾狠狠往他身上一扔,恶狠狠地道:“笑什么笑,再笑给我出去,客栈的银子可是我付的。”  轻薄如无物的锦衾飘然落在身上,陆筌敛容:“嗯,不笑了。”  阮筠轻哼一声,去拿放在案上咬了一口的粽子,咦?她的粽子呢?阮筠有点懵:“我出门前……应该是把粽子放在这儿了吧?”  陆筌点点头。  “那,粽子呢?”  “我吃了。”回答的简短有力,天经地义。阮筠只觉得有一道滚滚雷霆当头劈下,她一点点转过头:“你……你吃……吃了?”  陆筌很莫名其妙地看着僵硬的阮筠,点点头。  “可是那个我咬了一口。而且旁边还有很多没动的。”阮筠咬牙。  “可是我懒得剥。”陆筌回答的理所当然。  阮筠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他是伤患,能忍则忍。但是,她忍不了了。于是她笑吟吟地捧起一个捏成团子模样的粽子,一点点剥开皮,递到他跟前,巧目倩兮:“师兄你早说嘛,人家帮你剥呀。来,吃一个。”  陆筌狐疑地看着阮筠,犹豫着接过咬一口,皱紧了眉头。偏她还笑弯眉眼,软着腔调:“好吃不好吃呀?”  陆筌一声不吭地吃完,半天哑着嗓子吐出一个字:“水。”  阮筠却已端了一盏来,分外殷勤:“来,师兄,我喂你。”不由分说,将一盏还冒着热气却不算烫嘴的水给他灌了下去。  前有辣椒,后有热水,陆筌把眉头皱的更紧了,只觉得含了一团火在口中,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他觉得,不能他一个人受罪。于是他也挑了个圆乎乎的粽子,剥开来送到阮筠面前:“有福同享。”  阮筠看他面上皱成一团,心下别提多高兴了,假模作样地推辞道:“哎呀,怎好劳烦师兄动手呢,师妹惶恐啊,还是师兄自己吃吧。”  陆筌摇摇头:“照顾师妹是应该的。”  阮筠顺势就接了,三下五除二地咽下肚,粽叶的清香与麻辣的肉香混合在一起,她忍不住赞叹道:“真好吃,如果能再来一个就好了。”然后余光悄悄地看着陆筌。  陆筌看她神色无变,不由陡生疑虑――难不成放了辣椒的只有一个?他不动声色地又捏起一个圆滚滚的绿团子,剥干净递给阮筠。  阮筠依旧推辞一番,接过了,大口咬下去,欢呼雀跃:“好吃!”手中陡然一空,剩下的小半个粽子不翼而飞。她幽怨的目光盯上拿着她粽子的罪魁祸首,扑上去的时候故意慢了半拍:“最后一个肉粽子了了,你还我。”  陆筌挑眉一笑,从容地将粽子喂进嘴里。  然后,面色大变。  阮筠倾前的身子陡然停住,拍拍手,又心满意足地抹抹嘴,笑的很猖狂:“哼哼,跟我斗,你还早着呢。”其实圆粽子都是加了许多辣的,只因她与阮宁呆了这些年,吃的菜无不辣的,慢慢演变为无辣不欢,顶辣的菜她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并且吃的很开心。而像陆筌这种几岁开始就修仙的人,胃口是极淡的,通常吃不得半点辣味。  陆筌待要反驳,一张嘴被呛得直咳嗽。阮筠看他咳的快要喘不过气来,心下一慌,连忙倒了杯凉水来:“你慢些咳,别把伤口又绷开了!”  陆筌饮过水,靠着软枕沉吟了片刻,很认真地道:“你这是谋财害命。”  阮筠摊手耸肩,一副很无辜的模样:“一人一次,那咱俩扯平了咯。”  倦意席来,阮筠打了个呵欠:“你早点休息,我去睡啦。”她转身挥挥手,顺便带上了门。走在长廊上,她望见远方的灯火,突然有些怀念小木屋里的烛灯,不知是否已落满了灰尘。  顺手点上一盏灯放在案上――一个人时,她总有些怕黑。她慢慢爬上榻,顺手带下纱帐。裹着薄褥,偶尔有微风卷帘而入,催人入睡,她慢慢合上眼。眼前陡然一黑,却又被一片猩红照亮,千万个奇模怪样的黑影扭曲着扑面而来,混乱的声音骤然回荡在耳畔,他们反复重复着:“来……来……”  阮筠挣扎着睁开眼,猛地坐起身来,在心中把静心咒念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念了多少遍,当她终于觉得恶灵退散了的时候,“嘎吱”一声,门开了。 第十一章 万卷楼中见故人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透过纱帐和微弱的烛光,阮筠隐约瞧见个人影,看身形应是个男子,却又比陆筌高些。阮筠下意识地去握疏影――尽管它的剑尖断了,但是聊胜于无。  一只修长的手撩开纱帐的瞬间,疏影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阮筠刚为自己快若闪电的动作得意了一下,看清来人,吓得疏影都掉地上了,她很勉强地笑道:“大师兄,好巧呀。你怎么也在――”她顿了顿,环视四周,微提了音调,“我房里?”  顾沉也笑:“我看灯还亮着,想来师妹应也没睡,就进来瞧瞧。”他寻了软凳坐下,指骨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案,似笑非笑地斜睨着阮筠,“胆子很大嘛。”  阮筠连滚带爬地下地,给他斟上一杯茶,眨巴眨巴眼:“大师兄说的哪里话,师妹怎么听不懂呀。”  顾沉并不接,撑额:“如此,我只好换你听得懂的话来说了。明日回去之后,陆师弟罚闭关三年,至于你……”他顿了顿,忽略掉阮筠可怜巴巴的眼神,斩钉截铁地道,“去打扫万卷楼,什么时候练就了仙骨,什么时候再出来。”  阮筠觉得世界崩塌了,她宁可被冷红蔻刺几下,也不要呆在那个满是酸腐书卷气的万卷楼里!她眼泪汪汪,扯着顾沉的衣角,抽抽噎噎:“大师兄,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别让去万卷楼!”  顾沉笑眯眯地道:“现在知错啦?知道卖乖啦?方才听陆师弟陈述的,你面对冷红蔻的时候挺英勇的嘛。”  阮筠把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知错了!你别听他瞎说,我那都是装的。”该死的陆筌,好歹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就这样轻易把她卖了?  顾沉抽出衣角,敛去笑容给她判了死刑:“没得商量。”他留下一个“好自为之”的表情给阮筠,然后飘飘然离去。阮筠看见自己的花天酒地……不对,是风花雪月……也不对,反正就是她的美好日子,到头了。  第一眼看见万卷楼的时候,阮筠觉得实在是名不副实,这哪里是万卷啊?分明百万卷?千万卷?楼高九层,每一层都设下了百十个书架,密密麻麻排满了书卷丹青。阮筠泪目,这哪里打扫的完?  她转身扯住青衫衣摆,拖长了腔调:“师兄~”  秦桓抽出衣角退后几步,给她留下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大师兄这回真生气了,你还是乖乖的吧。对了,第九层有禁制,别上去了。”  秦桓走后,来这儿的同门不是匆匆借过书,就是低头闷学,偶尔看到三五成群的,她一凑过去,人群就作鸟兽散。  阮筠很郁闷,难道自己有这么吓人。多次搭讪无果后,她放弃了。无比郁闷地推开窗,青翠入眼帘,满目荷叶田田。碧叶层层叠叠,粉衫轻如燕,俏立碧波上,正弯腰摘嫩叶。  阮筠正觉着粉衫身影很眼熟,定睛一瞧,竟是那日给她指路的女子。粉衫抬眼时,恰见阮筠兴高采烈地冲她招手,她愣了一下走进楼内。  “你果真拜入清河了?被大师兄罚在万卷楼洒扫的就是你?”虽然是问句,但粉衫女子面上并无半分惊讶之色。  这两个问题着实戳到了阮筠的痛处,她脸上的笑僵了一下,耷拉着脑袋:“是。”不过消沉了一会儿,转念一想好歹有人陪自己说话了呀,于是又振奋起来:“对了,上次还没问你名字呢。我叫阮筠,你呢?”  “沈漪。”  阮筠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一个两个不会都修仙修傻了吧,都冷冷淡淡的,不过沈漪比起陆筌来还是差远了的。阮筠指了指沈漪篮子里的荷叶:“你采这个做什么?”  “入茶。”  阮筠眨巴眨巴眼,觉得快要聊不下去了,长叹一口气:“大家都不肯与我讲话,好容易你同我说个话,还如此冷漠……”她眼神幽怨,“我有这么讨人厌么?”  “不是的。是大师兄说,谁若同你讲话就罚他和你一起洒扫。而我……”沈漪顿了顿,有些犹豫,“师尊说要心静如止水,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所以我已经习惯了面无表情。”  天雷滚滚,大师兄竟然如此狠心?还有,阮筠很想问一句,是谁把这么水灵灵一小姑娘毁了?分明天真烂漫的年纪,硬生生被逼成了和陆筌一样无趣的老头。阮筠沉吟了片刻,刚欲问她师尊是谁,转念一想,如此迂腐古板恐怕是师祖、太上长老的级别了,那自己反还要称沈漪一声师叔?可是沈漪分明比自己还小一二岁嘛,这如何叫的出口,于是只得作罢,换了一句:“你师尊可能说错了。”  沈漪怒目圆睁:“师尊才不会错。”  阮筠觉得,拯救一个鲜活的花骨朵是自己的职责,于是她拉着沈漪坐下:“你看啊,我师尊――也就是掌教大人曾说过,仙道因人而异,也许此道适合你师尊,但是并不适合你。你看,这清河殿上上下下,除了你和陆筌那个万年臭脸的陆筌,谁还真面不改色?再说大师兄,整天笑嘻嘻的,不一样问鼎年轻一辈么,甚至赶超许多老一辈了。还有三师兄看似不着边际,隔空取物这等仙术都是信手拈来。至于那个冷冰冰的陆筌――”她眼珠转了转,决定把他说惨点,好让沈漪相信自己,“他呀,生的不如大师兄雍容华贵,不如三师兄清秀隽逸,实力也就跟我半斤八两吧。”  沈漪好似被阮筠唬弄住了,双眼直直盯着阮筠的身后,很久没回过神来。阮筠正洋洋自得呢,突然一句打森罗地狱传来的声音如晴天霹雳:“哦?是么?”  阮筠发誓,这一定是她的错觉。  于是她假作未闻,伸手在沈漪眼前一晃:“阿漪,我说的在不在理?”  沈漪回神,低头去瞧装的很满的竹篮:“咦,荷叶有点不够,我再去采点好了。”话音刚落,阮筠还没来得及挥个手,沈漪就匆匆踏风而去了。  阮筠嘴角抽了抽,内心无比崩溃,莲池在底下不在天上啊喂。然而,现在她显然没功夫指责沈漪不义气,因为她能明显感觉到楼内骤然冷了好多,而冷气的来源似乎就在她的身后。 第十二章 灵宫前尘今日现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阮筠转过身,意料之中看见陆筌黑到不行的脸,却还要假作惊讶欢喜:“咦,师兄,你怎么在这儿?来看书的么?”  陆筌打心底佩服阮筠的演技,那么从容自然,看不出半点背人说坏话被抓包后的羞愧与尴尬。他斜睨她一眼,冷哼一声并不答。  阮筠能并不能很好的理解他的意思,但是这不影响她继续演戏。于是她捧起一卷书,递上前,笑的无比乖巧,要是她有尾巴,此时一定摇的很欢快:“这本书很适合你,师兄你要不要看一看呀?”  陆筌低眼,《人间情话史》五个大字触目惊心,他觉得自己竟然会傻到相信阮筠,简直是不可理喻。  阮筠在他锋利如刃的目光下,依然从善如流:“师兄你别小看这本书,简直就是为你这种不解风情的木头量身定做的啊!研究透了,你喜欢哪样的都信手拈来!拿下什么北玄山的仙界第一楚美人儿也不在话下!从此万花丛中过……”  陆筌皱眉,硬生生打断了她的话:“片叶不沾身。”  阮筠小小地纠结了一下,目光复杂地看着他:“虽然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这句话本身很有歧义。”  阮筠说的口干舌燥,端一杯水的空档,就见陆筌往顶楼去了。她想要出口提醒他,顶楼有禁制,水咽在喉咙里半上不下,最终呛的她咳嗽连连。然后,她眼睁睁看着陆筌推开顶楼的门,踏入房间内。她的第一反应是,秦桓骗她。转念一想,没道理啊,这种事干嘛要骗她?那为什么陆筌可以进去?  苦思无果,阮筠觉得还是直接问吧。她一溜烟跑上楼,立在房门外头探头探脑:“三师兄不是说这一层有禁制么?你怎么进去的?”  陆筌正捧着一卷书,支颐斜倚在软榻上,突然门被推开了,伸进来半个毛绒绒的脑袋,他一时愣住了:“你……不是也进来了么?”  经他一说,阮筠才想起适才把脑袋伸进去也无碍,并没有被禁制反弹,于是试探着一只脚踏过门槛,成功。她站在房里和陆筌四目相视,迟疑了片刻:“难道……禁制坏了?”  陆筌摇摇头。  阮筠完全不指望惜字如金的某人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好在她思维活络,稍微转了转眼珠便“哦”了一声道:“多半是因为有流霞的气息吧。”  陆筌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低下头去看书。没多久又抬起头:“你在这里做什么?”  阮筠眨巴眨巴眼,答不上来,于是反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陆筌冷哂:“拜你所赐,闭关。”  阮筠理亏,气焰瞬间弱下来:“看上去许久没人来了,那我来打扫一下好啦。”  陆筌微扬下颚,示意她自己动手。于是阮筠化身勤劳的小奴婢,开始里里外外忙活起来。  性格恶劣的陆筌晋升为凶神恶霸的主人,颐指气使:“书柜的角落擦仔细点。”  “那边地上还有落叶。”  “啧,桌上的灰尘都把我袍子弄脏了。”  “你动作怎么这么慢呀,这边。”  “哎,笨,没擦干净,重擦。”  ……  “倒杯茶来。”  仅仅盏茶功夫,陆筌说的字恐怕比他前半生说过的全部还要多。阮筠只觉得头晕目眩,果真应声倒了一杯茶,递到一半突然惊醒,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你这是在使唤奴婢么?”  陆筌从她手上半抢过茶盏,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是可忍孰不可忍,阮筠扶着直不起来的腰,一把把抹布冲他脸扔去,却被他微微屈指弹开:“我脸上没有灰。”  他坐起身来,伸手在红木柜上抹了一把,看着手上薄薄一层尘埃,毫不客气地抨击着累死累活的阮筠:“做事又慢,又不动脑子,你这么笨,这辈子都难修成仙骨。”  阮筠好容易喘了口气,将一整壶水灌下肚,咬牙切齿:“你行你来啊。”  陆筌从容地颔首:“也好,让你看看你所谓的――半斤八两。”他掐诀念了一句咒语,一阵清风应运而生,悄无声息地卷走所有尘埃。  阮筠目瞪口呆:“这……这就完了?”她很不服气:“你就念了个风咒!还是最弱的那种!”  陆筌气度雍容地睨她一眼。  阮筠崩溃。  而陆筌看着书,慢条斯理地继续打击她:“对了,御剑术学会了么?”  又一刀无情地戳进阮筠的心窝,她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抱头捂耳,在心里默默念叨“我就是墙角的一个小蘑菇,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陆筌满是嫌弃地“啧”了一声,起身放下书卷,一把将她拎起,步履稳健地走到窗边。  阮筠感觉大事不妙,两手死死扯住他的衣袖,惊恐万状:“你要干嘛!你这是公报私仇!”  陆筌一脸轻松:“雏鹰都是这样学会飞的,我觉得你可以试试。”他伸手去扒阮筠的手指,却没有扒动。剑光一闪时他恰一松手,袖口齐齐断裂,一道白色的身影被抛出窗外。  阮筠张了张嘴却没叫出声,一双眼瞪的老大,手中还拽着一截破布。坠落的恐惧如潮涨,几欲将她淹没。阮筠眼前又浮现出凤冠霞帔的宫装女子翩然落下的身影,满目鲜红刺眼。  陆筌本是环臂立在窗边,好整以暇地看着的。忽然瞧见她一双眼里满是迷茫怯色,眉间藏了讶然,仿佛不相信他会狠心松手。泪珠如汩汩清泉,砸在他眼中心上,重若千钧。  身形一闪,陆筌已将阮筠拦腰截住,脚下清风骤来托着二人缓缓落下。阮筠还没站稳脚跟,先狠狠推开陆筌,踉踉跄跄地跌坐在地。她真的很怕高,也真的很伤心――不知是因为陆筌如此狠心,还是因为那个梦中那个决绝跳下城楼的女子。  陆筌看她煞白着一张脸,泪珠成串,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尽数哑在喉间。自遇见阮筠之前,他从未哄过人,而今他不禁有些着恼,暗道该同秦桓讨教讨教。这样的念头乍一萌生,他自己先吓了一跳,赶紧又压下。他蹲下身去扯阮筠的衣袖,面上紧绷着满是不安。  阮筠如魔怔了一般连眼都没眨一下,只顾着掉眼泪。她听见梦中女子在纵身一跃前的轻声呢喃――“……你不留我,奈何桥上我亦不待你”  转眼是鬼气森森黑雾缭绕的冥府,鹤发老妪守着一座桥,无数的魂魄经桥入世,而一身红嫁衣的女子执意不肯过桥,鬼差拗不过她,将她扔在冰冷刺骨的冥河里。  褐红的河水日夜侵蚀着如雪般的肌肤,红颜几乎熬成白骨,眼见三魂六魄将散,身着龙袍的男子终于来了,将她抱在怀里,双唇紧贴渡过孟婆汤,携手走过轮回场。 第十三章 双剑并出绝清尘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别碰她!”身后传来一声轻斥,顾沉匆匆御剑敢来,他面色沉重地看着阮筠,“小师妹体内仙气紊乱,面如魔怔,恐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关心则乱,若是放在往常,如此大的的仙气波动即便隔了千百里陆筌也能第一时间发现,而如今还要待顾沉开口,他方察觉到阮筠的不对劲。  顾沉提了一口气,一手按在阮筠的肩上,试图安抚她体内乱窜的仙气。阮筠才修行不久,体内仙气并不多,但是丝丝缕缕极为细致,一下散开来如一团乱麻,顾沉颇有些捉襟露肘顾接不暇。  “冥河鬼念,也敢放肆?”清远身形从天而降,一指点在阮筠眉心,沉声呵道“散”,只见祥云顿生卷走一片阴翳,她涣散的双眸登时有了神采。  愕然地看着眼前神色凝重焦灼的陆筌,还有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顾沉和清远,阮筠伸手一抹脸,一片冰凉。脑袋里本就一团浆糊,如今又被搅了的更粘稠了,她很茫然:“那个……发生了什么?”  清远微微一叹:“前尘执妄,何苦想起?痴儿,痴儿!”阮筠一个头两个大,顾沉却明白过来了:“师尊您的意思是方才小师妹是开启了前世记忆?”  清远点点头:“筠儿转世前应沾过冥河水,受其中怨气侵蚀,鬼气入魂,按理说应是早夭的命格,谁知她一直到今日凑巧撞开了灵宫前尘才使执怨重现。如今一并消散,无甚大碍了。筠儿,切记往事已过,不可执念,一心问求仙路才是正道。”  “也就是说我梦里看到的那个跳楼摔死的就是我?”清远的话如当头一棒,砸的阮筠眼冒金星,她打死都想不通上辈子自己究竟犯了什么毛病,怎么死不好非要跳楼死的那么难看?不对,究竟为什么要寻死觅活的啊?  思来想去,她只得叹道往事如烟,完全想不通。那干脆不想了,反正这辈子她绝对不会这么虐待自己的,于是她很认真地点点头:“徒儿谨记师尊教诲。”  清远很满意地点点头,飘然离去。清远刚一走,顾沉的脸就黑了:“不是说了没有练成仙骨之前不许出万卷楼么?”  阮筠也很委屈啊,她虽然很想出来,但是一点也不想被人从窗口扔出来。于是,她怨念的目光投向陆筌。  陆筌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很坦诚:“是我的错。”  顾沉的目光扫向陆筌:“还有你,不是闭关三年么?”他看了一眼陆筌只剩半截衣袖的右手,又看了一眼阮筠手里还没扔掉的破布,笑眯眯的咬牙切齿:“这又是怎么回事?”  阮筠深深看了陆筌一眼,一本正经地吐出三个字:“他――断袖。”她将手中破布塞进顾沉怀里,给他一个饱含担忧与关怀的眼神,然后头也不回的潇洒的走进万卷楼。  时光去白驹过隙,飞逝而过。阮筠在万卷楼里的生活过的惬意舒适,闲来与陆筌斗智斗勇,或孜孜不倦地教诲沈漪“弃暗投明”。  当然练功也是必不可少的。三年来,功力不见精进多少,仙骨才修了个雏形,但使坏的功夫半点没落下。她虽然足不出户,却教许多人头疼的紧,首当其冲的当属沈漪的师尊――清绝帝君祁凛。  清绝虽同清远与清夔同辈,但因天资卓绝少年有成,修得仙骨大成时年仅二十,百年转眼间,他看上去不过天命之年。  如何丰神俊朗不必赘述,单说双剑齐舞的绝妙本领,他是天下只一个的。闻说当年清绝帝君仙骨大成之日只身入南海,和一头兴风作浪的千年螭龙大战三日有余,逐日与落星齐出,锋芒势不可挡,最终将那螭龙收走,使四海平息。  当年鲜衣怒马,挥袖间是日月颠倒万星黯淡,其人如落月冷泠孤清,志却在逐日,一心问求仙道。因此他是出了名的无欲无念,百余年来甚至连徒弟都不曾收一个,天下多少芳心暗许,却尽数付诸流水。  三十年前清绝帝君渡劫时受创,本命仙剑之一落月几欲损毁,自此在飘渺峰闭关不出。  十年前,他突然收了个弟子,是个总着角的小丫头,就是沈漪。  沈漪跟在他身边,一直都是很乖顺听话的。她一个岁余的小丫头便将飘渺峰上上下下打点的极好,不肖清绝操半点心。知清绝喜静,她也很少似小女儿般撒娇黏人,多数时间都独自练功,或者静悄悄侍候笔墨,安静乖巧的可怜。  所以清绝觉得,有这样一个徒儿跟在身边也是不错的。  然而突然有一天,小徒儿采了荷叶回来就变得忧心忡忡心不在焉。清绝这才发觉,小丫头也过了无忧无虑的年纪了,也开始有了愁绪。  在她失手将第三片荷叶碎成齑粉的时候,清绝终于放下手中书卷,轻喟:“荷叶如何惹你不开心了?”  小徒弟低眉敛目地将阮筠教的一番话一字不漏的重复了一遍,清绝听罢又欣慰又惆怅。欣慰是小徒弟有了自己的主见总归是好的,他总不能替她铺一辈子的路,惆怅是觉得自己养在身边悉心教诲十年的小徒弟竟然被别人一番话就给骗走了。  他沉吟了许久:“也罢,是为师倏忽了你的感受,日后且随心而为罢。”  当然,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清绝绝对会收回这句话。  短短三年间,清绝眼睁睁看着从前那个乖巧温顺的小徒弟变成了调皮的机灵鬼,自己一成不变的生活也变得“活泼有趣”起来。  某日,她失手摔了清绝最喜的一套墨宝。  某日,斟来的茶里添了一味新鲜佐料――青梅汁,美名其曰清火。  某日,他去同清远对弈,回来时只见殿中央好大一滩水还有半个不成形的雪人,而小徒弟正躺在水滩里睡的香甜――尽管冻的面色惨白。尚未修得仙骨,自然经不住寒气入体,她病了一场,消停了好些时日。  某日,趁他小憩时,大病初愈的小徒弟蹑手蹑脚地凑上前,小心翼翼地割下他一撮青丝。  某日……总之诸多“罪行”简直罄竹难书。清绝一向清闲自在惯了,忽然经这一折腾,颇为头疼。偏生小徒弟将撒娇耍赖的一套学的极好,他纵使有气,经她脆生生的唤一声“师尊”,又保证下次绝不再犯,就如何也撒不出来了。  事实证明,她的确没有再犯,因为下次,又推陈出新了。  突然有一日,清绝发现身边没有小徒弟的身影了,空荡荡的大殿显的格外安静,他松了一口气,开始慢悠悠地读书煎茶。  一壶新茶冷透,一卷书翻烂,小徒弟依旧没出现。最后煮到茶叶成灰,夜已三更,偌大的飘渺峰仍寻不到小徒弟的踪迹。  七年来,小徒弟基本不曾出缥缈峰,更遑论长日不归了,清绝开始有些慌了,莫不是遇到了意外?千年来他第一次体会到坐立不安。及至第二日晨曦初现,他终于坐不住了,一路直往万卷楼而去。 第十四章 七年为师倾其心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清绝踏入万卷楼的时候,阮筠正叉着腰和陆筌争论些什么,她笃定地道:“我打赌那个人一定会来的。”  陆筌不紧不慢地喝着茶,看也不看她一眼:“无聊。”  阮筠一把按下陆筌手中的书,气鼓鼓的脸蛋凑到他眼前:“我哪里无聊了?”  “呵。”  “你才无聊!”  “呵。”  “我不无聊!”  “呵。”  清绝掩面轻咳了一声,二人这才止了声,齐齐望向他。陆筌与他见了礼,唤了声“师叔”。阮筠见状也乖乖地见了礼,心中暗道:咦,这就是传说中的七师叔么,果真生的如芝兰玉树。  清绝微颔首:“不必多礼。徒儿久日未归,我是来寻她的。”  阮筠眨巴眨巴眼,表示自己没听懂:“师叔寻徒儿来这里做什么?这里大多数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呀。”她余光瞥见一边的陆筌,又添了一句,“还有一座冰山。”  清绝看着阮筠,心底感叹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徒弟绝对是跟着阮筠学坏的,面上却不动声色:“阿漪常与我提起你,我以为你应知她的去向,既然不知便也罢了,我再去别处寻寻。”  及至清绝走远了,阮筠还没回过神来,她望向陆筌的目光满是惊讶:“师叔说的那个阿漪不会就是沈漪吧。”  陆筌用看白痴的目光睨了她一眼,点点头。  阮筠面如死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掩面长叹:“完了完了。”想到当初沈漪问她:“有个人对我来说很重要,可是他生性淡漠,如何是好?”她很机敏地察觉到沈漪说的一定是男子,还在内心感叹,她家纯良可爱的阿漪终于要情窦初开了,于是给出了个主意叫“欲擒故纵”。当先是引起他的注意,让他习惯自己身边多了一个人,经年累月,待时机成熟再与他避而不见。  沈漪将信将疑,阮筠很肯定地道:“如果他也在意你,定会来寻你的。”于是,出现了以上的情形。  阮筠趴在桌上,欲哭无泪:“完了,闯大祸了,怎么偏偏是他!”  陆筌很奇怪的看了她一眼,犹豫了片刻一手探上她的额头:“发烧了?”  阮筠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了,索性不去理他。她算是将沈漪推上了一条不归路,转念一想,她突然惊醒:“是他你不觉得惊讶么?”  陆筌毫不客气地嘲笑她:“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沈师妹除了师叔,基本不与人接触,你……算例外。”  这是在说她不是人么?阮筠没功夫计较这些,眼下万念俱灰,这么重要的事她怎么不知道?总之,最重要的不是纠结这个,要趁还没沈漪还没深陷其中赶紧把她拉出来,以免一错再错。下定主意她便不再迟疑,飞速爬上楼顶冲入屋内,一把握住沈漪的手。  沈漪在屋里呆了两三日,因外头设了禁制,基本上与世隔绝了,只有陆筌和阮筠可以洞悉内外之事。她也不知师尊究竟来寻她没有,因此又焦灼又伤怀,放下见了阮筠,连忙问道:“如何?”  阮筠看着沈漪满是期冀的眼神,原本想好的天衣无缝的谎言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她反手一挥袖,木门“砰”地一声将陆筌挡在外头。  陆筌摸了摸撞的生疼的鼻尖,只觉得嘴角抽了抽,这崇明帝君看来也是惧内啊,分明是他设的禁制,如今看来妘姬对禁制掌管权更高啊。  阮筠十分熟稔地捏了个诀,以防陆筌偷听,其实她实在想多了,因为陆筌想听的话,单凭她这微末的仙法是根本拦不住的。  阮筠握着沈漪的手,安抚道:“先别慌,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沈漪把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  “你说的那个对你很重要的人是你师尊?”  沈漪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仿佛不敢相信她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阮筠认输:“好吧当我没问。第二个问题,之前我给你说的,将喜欢的人的发丝与自己的发丝系在一起挂在身上,便可与之长久相伴,你是不是用在他身上了?”  沈漪点点头,看到阮筠几乎崩溃的表情,又添了一句:“我把你的发丝也系上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阮筠几欲声泪俱下:“赶紧把我的解下来!”  忙手忙脚地抢回自己的发丝,阮筠看着手中长长的一撮很是心疼,但是亡羊补牢更要紧,于是她随手将发丝压在茶盏下:“最后一个问题,几日不见他,你是不是思之如狂?眼下归心似箭?”  沈漪急的眉头皱成一团:“你明知我归心似箭,有话还不快些说!”  阮筠沉吟了好久,神色复杂:“那么,你是爱上他了。”  小屋内的空气骤然安静,连轻微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清晰。一束暖阳越过窗棂照在沈漪白皙的脸上,将她瞪的圆溜溜的眼睛一晃。  她眨了眨眼,突然觉得心中的桎梏解开整个人轻松解脱了。  唇角微挑起,旋出清浅的梨涡,眉眼微弯尽是温润,她头一次打心底的笑的如此温暖,话音如清风徐来,轻不可闻:“是呀,我是爱上他了。”  阮筠受她感染,不自觉也笑了,却颇有些无奈:“你还笑的出来,这回捅了天大的篓子了。”  沈漪摇摇头:“你不懂。”  阮筠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沈漪将头枕在阮筠的膝盖上,合上眼道:“你可知,我根本不喜修仙?我生在大梁皇室,母妃便是宠冠六宫的祁贵妃。大梁亡国当日母妃给了我一柄剑——落月,她遣人送我来清河山,指明要我拜在清绝帝君坐下。你知道,师尊从前是不收弟子的,可是他收了我,因为落月剑。那是师尊的本命仙剑之一,多年前遭天劫重创,传闻已毁,却由母妃交给了我。我并不知道母妃与师尊是什么关系,我问过,师尊只说是故人。其实师尊对我挺好的,只是他孤身只影惯了,即便我在他身边,他眼里也看不见我。而同门大多数也不喜欢我,一是我清冷惯了,二来亡国公主的身份也的确挺丢人的。我除了呆在飘渺峰,哪儿也不想去,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我不知道我为何要修仙,但是我只能修仙。”  多少无奈与伤怀,沈漪却一笑带过。阮筠长叹,怜惜地替沈漪梳理着如瀑青丝:“没事了,都过去了。”  沈漪睁开眼,瓠犀粲然:“是呀,现在好了,我有留在这儿修仙的理由了。其实我也不奢望更多,只想这样陪在他身边,他能在意一点我我就心满意足了。两人一山,山不动人则不变,这样就够了。”  世人最难过情关。阮筠替沈漪将长发挽起,拍拍她的头:“快去吧,他早时来寻过你了。”  沈漪猛然坐起,瞪大了眼:“你不早说!”  阮筠目瞪口呆地看着沈漪连门也不走,直接夺窗而出,身影化作一条长练,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她学着清远的语气叹道:“痴儿!痴儿!” 第十五章 春绦寄情情义浓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阮筠端起冷茶喝了一口,苦的她直吐舌头。忽然看到案上放着的一束青丝,断发难接,她纵使于心不忍,也只能忍痛舍弃掉了。眼不见心不烦,索性烧掉好了。  她指尖刚窜出一点火苗,转眼就化作一阵白雾散开,连带着发丝也不见了。而一切的罪魁祸首,正一手拿着她的发丝,一手端着热茶好整以暇地慢呷。  阮筠有些错愕,他拿自己的发丝做什么?该不会是要……纵使她脸皮再厚,此时也觉得面上烧的慌,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狠狠一瞪――并没有什么杀伤力,微斥的语气听上去有三分娇嗔:“你要干嘛,还我。”  陆筌波澜不惊:“前两日恰巧看到个傀儡术,要以发丝为引。”  阮筠怒极反笑,她方才一定是疯了才会觉得陆筌有一丁点喜欢自己。人在经受刺激的情况下,总能突破自身极限,比如现下,她就以能和刚刚飞也似的离去的沈漪相媲美的速度割下了陆筌一撮青丝,两指紧紧地捏着,笑的无比真挚:“师兄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寻一个天底下最讨人厌的烦人鬼,将你的发丝与她束在一起的。”  她话音刚落,只觉手中一空,两束发丝尽数落在了陆筌手中,他手指微动,打了个结:“如你所愿了。”  阮筠噌的一下脸红耳赤,指着他的鼻子的指尖都在不断打颤,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瞎说什么!如谁所愿了!”  陆筌被她的反应弄懵了,伸手去探她的额头:“果然发烧了。”  阮筠恶狠狠地拍掉他的手,捂住自己发烫的脸,原来他的意思是自己是烦人鬼?亏她还以为……她现在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太丢脸了,真的太丢脸了。她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不忘将门狠狠一摔。  未几日,三年时限已满,陆筌出关。阮筠在万卷楼的生活变得更加单调了,每日除了练功读书便是想法子躲避秦桓的红粉知己们杀人的眼神。就这样又过了两年,她终于修得仙骨小成。  “终于出来了!”阮筠踏出万卷楼的第一步,感受到久违的新鲜空气,她觉得世间顶幸福的事就是拥有自由了。她发了会儿呆觉得很无趣,还是决定去寻沈漪。乾坤殿离的不远,与万卷楼只隔了一片莲池。  彼时春光正好,满池的荷叶青嫩,依旧生机勃勃。阮筠已经习惯不论春夏秋冬,这一池子幽清荷叶香总不会变。  阮筠来寻时,沈漪正在倚着殿前一株细柳编制春绦。嫩绿的枝条垂掩着暖黄色裙衫,一如沈漪手中正在编织的葱绿并鹅黄色的春绦,远远看去煞是讨喜。  阮筠走近了,看着黄绿杂糅成的一团,乱七八糟的看不出个形状,她嘴角抽了抽:“我觉得你直接把线送给师叔会更好。”  沈漪手上动作一顿,很是受伤:“真的有这么差么?我明明练了好久啊。”她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咦,你怎么在这儿?”  阮筠席地而坐,挑了一股赭色一股桃红的线,慢慢地织起来:“来,我教你。”阮筠想起她还是尚书府不招人待见的庶出小姐时,她与娘亲时常做些女红来补贴家用。虽然多年不碰,手法眼见生疏了些好在没忘了底。  “好啦。”阮筠很满意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同心结,再看看沈漪的,她沉默了片刻,出言安慰道:“第一次能做成这样已经不错了。重要的是心意,师叔会喜欢的……”还剩一个“吧”字,她没敢说出口。  沈漪皱成一团的小脸稍微舒展开来,看着阮筠手中的春绦,问:“你是要送给陆师兄么?”  阮筠吓的差点把手中的春绦扔出去,莫名其妙地看着沈漪:“我为什么要送给他?”她将绦穗藏入怀中,盘算着系在扇柄上应当是极好的。  沈漪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眯着一双满是狡黠的眼睛,开始睁眼说瞎话:“我只是觉得这颜色很衬他。”  阮筠脑中自动浮现出陆筌一身玄袍,腰间佩着威风凛凛的宝剑和一条――粉嫩的春绦,她只觉得一阵恶寒。  在把沈漪带上“邪门歪道”的时候,打死阮筠她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沈漪调侃,她不由得生出一种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悲凉感,十分少年老成地长叹一口气,很认真地自我反省:“我真的很对不起七师叔。”  在阮筠自我反省的期间,沈漪已飞身踏早已不开花的老槐树顶,踮脚立在枝桠上,努力地想将手中的春绦系在最高的枝头。  衣袂在轻缓的春风中缱绻,她整个人看上去晃荡荡地站不稳,阮筠素来恐高,不由得替她揪心:“你仔细摔着了!好容易编好的,你又不送给他么?”  沈漪一面努力够着树枝,一面答:“时日还长,待春绦满枝桠,我定能编一条最好的赠他。”  “你在做什么?”低沉的嗓音听不出悲喜,清绝一身白衫滚金边,负手立在廊檐之下。一枝红杏探入廊檐下,恰挡住他的面色,难得的雍容与绮丽并存。  阮筠被吓的一个激灵,突然从空中传来一声惊呼,只见沈漪回头时脚下一崴,身形霎时间不稳,从百十丈高的枝头跌落下来。阮筠短暂一惊,赶紧捏了个风咒卷着一簇树叶去接,未料两阵风一撞悠悠然两相散开,青碧的落叶飘飘洒洒,如翡翠碎了一地。阮筠回头和清绝大眼瞪小眼。一道白光闪过,玲珑身影已被拦腰揽入怀中。阮筠默默缩到角落里。  清绝低眼看着怀中脸色略显苍白的人儿,心底莫名地腾出一股怒气。而沈漪搂着他的脖子,还犹自傻呵呵的笑,一双透亮的眸子映出他的面容。清绝微锁眉头,语气不善:“还笑,你知不知道方才多危险。”  沈漪乖巧的如猫咪一般拿脸蹭了蹭他的胸膛,笑嘻嘻地撒着娇:“我知道师尊不会让我摔疼的。”  心尖上仿佛被羽毛扫过一般一阵微痒,莫名的感情让清绝很不适应,但是,他并不讨厌。看着黏在自己身上的徒儿,他微微摇头:“还是长不大,你这般为师如何放心让你随阮筠她们下山历练。”  沈漪赖在他怀里,笑的春光满面:“那就不去呗,我一辈子在乾坤殿陪着师尊就好。”  清绝将沈漪放下来,微肃容,温斥了一声:“胡闹。”眼看着沈漪皱着脸,眼眶开始泛红,委屈巴巴的要落泪,他忙软了声:“别胡闹。长大了总要另立门户的,再说,女孩子总要出嫁的,哪有一辈子跟在师傅身边的。”  沈漪拽着清绝的衣袖,红着眼眶,贝齿紧咬红唇:“不要!为什么师尊可以不娶,我却非要嫁?”  清绝皱着眉头,想要解释,又无从解释,只能很生硬地答:“这不一样。”  阮筠本来是蹲在小角落里看戏看的津津有味的,眼见一场甜情蜜意要转成硝烟烽火,她连忙清了清嗓子凑上前拽住沈漪的手:“方才师叔说什么来着?让你同我一块下山历练?嫁倒不是一定要嫁,历练还是要去的对吧。”  沈漪咬着唇,倔强地仰脖看着清绝,他只是微微颔首:“你们准备准备,明日一早来清河殿。”  纵使沈漪心底千万般不愿意,还是被阮筠一套“欲擒故纵”的说法辞连哄带骗的同意了。想想下山之后山珍海味吃不完,万家灯火看不尽,阮筠就兴奋到失眠,抱着枕头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 第十六章 打是情来骂是俏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第二天早晨天才蒙蒙亮,阮筠就整理好细软一路奔向清河殿。一步步数着登天塔的台阶,整整九百九十九阶,再抬头便是彩云簇拥着的大殿,她扶膝喘了口粗气,抹了抹额头细汗。  一阵破风声入耳,她一侧首正瞧见陆筌脚踏飞剑款款而来,风度翩翩,雍容自在,只是那眼角眉梢含的戏谑让她很是不爽。  阮筠立时站的笔直,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早起来散散步。咳咳……师兄来的也挺早呀。”  陆筌收了剑,环臂看她:“若日日起的这般早,也不必在万卷楼里呆五年之久了。”  方才走的太急,阮筠现下本在暗中调息,被他一说怒上心头险些岔了气,只好拿一双眼狠狠瞪他来泄愤。  沈漪落后陆筌一步到的,却猫在一株桃树后头隐匿了气息,本以为能看场戏,不想阮筠早早落败。她撇了撇嘴,觉得不添点油这火是烧不旺的。于是她装作刚到的模样,冲上去拍了拍阮筠的肩:“阿筠你怎么来的这么早,方才我去寻你正巧碰上秦师兄也在寻你呢。”  阮筠回头:“咦,阿漪你也好早。三师兄一大早寻我做什么?”  沈漪微耸肩,满脸无辜:“这我就不清楚了。”假模作样的沉思了片刻,她一本正经的道:“不过秦师兄一直很关心你啊,自从陆师兄出关后,秦师兄不是经常去陪你么。”  阮筠长嘘一口气,幽怨的目光直直盯着沈漪:“他简直是来折磨我的!”秦桓的确经常来,不过大半时间都是来躲情债的。  阮筠心里苦啊,他被红粉骷髅缠的受不了了,就往万卷楼里钻,扯着她不放手,那些人虽然不敢跟她讲话,可怨念的目光简直可以将她剥骨抽筋了。  沈漪被阮筠盯的有些发毛,她心底打了个冷颤,面上仍然很正经:“顾师兄也挺关心你啊,听说上次冷红蔻伤了你,被他追杀了整整半年。”  想到凶神恶煞的冷红蔻被顾沉追杀到如丧家犬一般四处逃窜,阮筠心中一阵畅快,对顾沉的崇拜更是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大师兄这么厉害啊!我以后一定要跟着大师兄好好学!”  被两人晒在一边的陆筌突然冷哼了一声,阮筠斜他一眼,阴阳怪气地添了句:“不像某些人,哼哼……”  陆筌黑着脸:“你以为我受伤是因为谁?”  阮筠自知理亏,嘟着嘴不说话。  “小师妹,你可让我好找。”清风徐来,青衫微动,秦桓飘飘然落下。他将手中剑扔给阮筠:“喏,你的疏影,重新祭炼过了。再可别弄断了,这天罡石真不好找。”  阮筠接住疏影,逆光仔细瞧了一遍,从前断纹丝毫不见踪迹,她大喜过望:“我还以为修不好了呢,谢谢师兄!”  “你要谢就谢……”秦桓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陆筌咳了两声:“人都到齐了,那就进去吧。”  阮筠狐疑地盯着秦桓,只见他微一展颜:“我是说要谢就谢老天爷吧,他也舍不得小师妹伤心。”面对秦桓极具杀伤力的温柔,余下三人忍不住都打了个哆嗦,不约而同地快步走入大殿。  拜见过清绝免不了又是一番孜孜教诲,及至好容易出门,已是日上三竿。阮筠由衷地佩服师尊,他讲了小半日之久竟然一点都不渴。然而眼下她显然没有闲心表达自己对师尊的敬佩之情,因为她正面临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其余三人都踏上了各自的仙剑,只有她还愣在原地。  短暂的失神过后,她很自然地走向沈漪的落月剑,只见剑光一晃,一弯新月已挂在天边,只留下沈漪一串笑:“我学艺不精,可带不了你。”  阮筠捏着拳头想了想沈漪从树上掉下来的画面,还是没敢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她直接忽视掉冲她伸出手的秦桓,凑到一脸高傲的陆筌边上,讨好般地扯着他的衣袖:“师兄~”  陆筌斜睨她一眼:“某些人太弱了。恐怕带不了你。”  阮筠一面踏上斩灵,一面奉承道:“哎呀师兄你太谦虚了,你多修行几年,绝对能赶上大师兄……不对,肯定能比大师兄更厉害。”她余光瞥见秦桓受伤的目光,很害怕地退后两步:“饶了我吧,我可不想被你的红粉知己们剥皮抽筋。”  好容易把傲娇的陆筌哄好了一点,四人正式启程了。太久没有见过山外的风光,阮筠和沈漪一路上看什么都新奇,两个人叽叽喳喳个不停,最后还是陆筌狠狠地威胁道:“再吵就把你扔下去。”阮筠才悻悻然住嘴,幽怨地盯着陆筌的侧脸。  看的久了,她突然觉得陆筌不言语的时候还是挺讨人喜的,一双桃花眼好似盛满了初春新叶上采来的露珠般澄澈明亮,即便他紧抿着薄唇,依旧温和的如一块璞玉,让人不自主地想要接近。  沈漪看着阮筠“含情脉脉”的目光,不禁在一旁“啧啧”地摇头,她与秦桓相视会心一笑。阮筠对此一切毫无感觉,而陆筌却被三双眼睛盯的有些不自在,他目光将四周一扫。  沈漪转过头:“秦师兄,我们还有多久能到?你看阿筠都饿到流口水了。”  秦桓忍着笑,一本正经地道:“快了,约莫一炷香功夫吧。”  阮筠惊醒,下意识抬手一抹嘴角,空空如也。她心中的小火山砰砰爆发了,咬牙切齿地道:“沈漪!你给我等着,回去我就把你一树的绦穗全给绞了!”  沈漪很无所谓地一摊手:“我可以再编。”  阮筠再败,一早上她真的身心俱疲。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离开尚书府太久了,所以当初从七姨娘八姨太那儿学来的斗嘴本领全都忘的一干二净了。她捧着心口,凄凄切切的目光游离在陆筌和沈漪之间:“我若死了肯定是被你们气死的。”  沈漪笑而不答,陆筌余光瞥她:“还有可能是摔死的,你要不要试试?”  阮筠的心已经千疮百孔了,祸从口出,她决定闭嘴。 第十七章 妖道纵横遗大祸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落了地,四人悠悠走进玄丘村。村落不大,约莫上百户人家,人们往来耕作交织,春深农忙。  村里人难得见着外人,如今一瞧还俱是风度极佳的公子哥和纤尘不染的贵小姐模样,因也好奇,好些人围在一起往这边瞅。  阮筠和沈漪被盯的浑身不自在,往陆筌和秦桓身后躲了躲。只见一个鹤发老妪拄着拐杖从人群中走上前:“我姓赵,是这里的村长,诸位贵人从何而来,有何要事?”  秦桓上前一揖:“我们是去京城走亲戚的,因表妹染了风寒不便赶路,故此打发了下人们先去回个话,若是方便的话望在此叨扰几日等家里人来接。”阮筠见状连忙掩面咳嗽了两声。  “方便,方便,诸位随我这边来吧。”四人一面笑着谢过了,一面随赵婆婆进了一个小院。院子不大,共有五间房,恰也够他们住了。赵婆婆十分热情好客,嘱人替他们洒扫过房间,还请他们到房里吃过饭――为此甚至宰了一头耕牛。  赵婆婆听说阮筠身子不好,特意嘱咐她多吃点。这一顿饭吃的阮筠真的是心中有愧,临回房前想往赵婆婆手里塞点银两,却被推回来了。  阮筠心里过意不去,趁着天未全黑,陆筌和秦桓还在外面观察情况,她便拉着沈漪跑了老远找了个绸缎庄,选了一件上好的银狐大氅。二人偷偷摸摸溜进小院的时候,恰好被坐在房顶上喝酒的秦桓抓个正着。  阮筠干笑两声:“这么晚了师兄你还没睡呀。”  秦桓一挑眉:“这么晚了师妹怎么还打外面回来?”  “我们出去逛了逛,顺便买了件狐狸氅送给赵婆,礼尚往来嘛。”阮筠眨眨眼,把狐狸氅拿出来给他瞧了瞧。  秦桓从屋檐上一跃而下,夺过锦盒一把盖住,压低了声音:“只怕你这礼送出去,我们就要被追杀了。玄邱校尉,狐也。今日我同陆师弟在村里走了走,看到村中立有九尾狐仙庙,有不少人还专门去祭拜。”  阮筠差点好心做坏事,郁闷的不行,把狐狸氅扔给秦桓,拉着沈漪回房睡觉去了。  第二日清晨用过早饭,陆筌和秦桓照例出去打探,阮筠和沈漪被勒令留在小院里。两个小姑娘便帮着赵婆婆做些活计,顺带唠唠家常。阮筠一边摘着菜一边问:“婆婆,我看村里人似乎都信狐仙,这狐仙是真的么?”  赵婆婆眯着眼睛在织衣裳,慢悠悠开口道:“当然是真的,婆婆我可是亲眼见过。这狐仙娘娘生的貌美,身后有九条尾巴,法力无边。多亏了狐仙娘娘,这个村落才得以延续至今啊。”  沈漪沏上茶递给赵婆婆:“这从何说来?”  赵婆婆放下手中活计,接过茶盏稍呷了一口:“这就要从三年前说起了,那时的玄丘村还不叫玄丘村,叫赵家庄。你们也看见了,我们这村落不大,又地处偏僻,一般很少有人来。但是庄里的人啊都像一家人一样,大家自给自足,生活也十分安康。三年前的某日,突然来了十来个道士模样的人,说庄里有妖怪,要来除妖。起初大家是不信的,但还是很客气地请他们住下,并以礼相待。谁知此后隔三差五有人暴毙在家中或是田野里,俱是血气全无,只剩下一张皮紧紧地扒在骨头上。”  阮筠和沈漪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阮筠连忙捧住茶盏,温热透过白瓷传到掌心,她却还是觉得冷。  赵婆婆显然深陷回忆,她眼角开始濡湿:“当第五具枯尸出现的时候,大家终于信了,惶恐与不安弥漫了整个庄子。村长去请道长们出面收妖,道长说需要一对童男童女的龙凤胎以血为祭,方能降妖除魔,保护庄子。庄子里唯一符合条件的便是――我的一对孙儿。”  阮筠气的险些将手中瓷展捏碎,血祭她是听说过的。虽然世间血祭方法有千万种,她也不知这是哪种,但可以肯定的是,不论是哪种都是惨无人道的。  她气的声音都有些发抖:“这是哪来的妖道!血祭分明是邪门歪道!这是草菅人命!绝对不能答应!”  “我丈夫过世的早,膝下只有一子,好容易添了一对乖巧可爱的孙儿俱才五岁,怎肯答应他!奈何儿子外出游学,媳妇儿也一并去了,屋里只剩鳏寡老妪,哪里敌得过那些强抢的人!最终一双孙儿被抢了去。血祭统共持续三日,我在屋里哭了三日,眼睛都差点瞎了。第三日,儿子和媳妇突然回来了,可是他们回来的太晚,最终只能收走两具尸体。就是此时狐仙娘娘显灵了,她说来者是一群妖道,正是他们搞的庄里乌烟瘴气的。于是娘娘手刃妖道,并赐下可保平安的万灵金丹。此后庄里果然不再有大风大浪,渐渐安稳下来。后来兴建了九尾狐庙,众人年年都会前去祭拜。”  待婆婆情绪平稳了一些,阮筠才递上茶水:“逝者已矣,婆婆您也别伤心过度,保重身子要紧。对了,屋里怎么不见您的儿子和媳妇?”  赵婆婆摇摇头:“儿子是个娇弱的读书人,经此之后大伤心神,郁结不解,一年前也去了。只有媳妇尚能陪陪我这个老婆子,但她不愿住在这里,说是睹物思人,所以在西边搭了个小屋一个人住,也方便时常来看望我。罢了罢了,如何净说这些伤心事。眼看日中了,我去炒两个菜,你们若是不嫌弃老婆子我,便留下来一起吃吧。”  二人和赵婆婆一起用过午饭,又帮衬着做农活。阮筠正在和一头老驴较劲儿,无论她怎么使劲儿,驴就是不肯拉磨,气的她和驴大眼瞪小眼。沈漪去喂鸡,也不知怎的了弄的鸡圈里一阵羽毛飘飘。  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推门而入,笑着唤了声:“娘。”她看到干瞪眼的阮筠和满身鸡毛的沈漪时错愕了片刻,上前去扶住正在晾衣服的赵婆婆,轻声嗔道:“家里来客人了如何也不与我说一声?怎好让客人帮衬着做活计。”又转身与阮筠二人道:“怪我今日来晚了,辛苦二位姑娘了。”  阮筠放弃了继续和驴对峙,回眸冲她笑道:“这位便是赵大嫂吧?没事,我们闲着也是无聊,不若帮婆婆做些活儿,也好打发时间。”  三人一一见礼,互通过名姓。赵大嫂姓温名唤玖玖,她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生的温柔似水,有一股朦胧江南烟雨味道。  她与阮筠二人一面做着农活一面闲聊,很是投机。赵婆婆二人极力要留阮筠二人吃晚饭,阮筠二人实在不好意思叨扰,推说身体不适先回房了。 第十八章 试问狐仙何处觅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阮筠和沈漪二人前脚入了房门,陆筌后脚就跟了进来。阮筠回头关门时正撞到陆筌的肩膀上,疼的她差点大叫出声,陆筌反手捂住她的嘴,顺手关上房门。阮筠揉了揉鼻尖,幽怨地横了陆筌一眼:“有什么发现么?”  陆筌点点头,无视掉阮筠期待的目光,坐下身慢条斯理地斟了杯茶:“先说说你们有没有什么发现。”  阮筠摇摇头,陆筌扔给她一个“没救了”的嫌弃目光:“仔细想想。”  沈漪“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今日我不小心碰到赵婆婆的手腕时,触到她的脉搏,我能感觉到她体内生气几乎微不可查了,但是生命力却十分旺盛。”  陆筌赞赏地点点头:“不错,不像某些人……”  被陆筌凉凉地瞥了一眼的阮筠很不服气:“这算什么发现?赵婆婆都那么老了,生气弱再正常不过了呀。那生命力强也只能说明她身体好呗。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别卖关子了。”她一把抢过陆筌手中的茶盏狠狠往案上一放。  陆筌很无奈地抽开手,还是被洒出来的茶水溅到,他皱了皱眉头:“赵婆婆这样的确不算太奇怪,可若是村里大半人都是这样还正常么?”  阮筠小小地纠结了一会儿,试探性地来了句:“或许是遗传的病根?”被陆筌和沈漪双双鄙视后,她连忙改口:“肯定是有妖魔鬼怪在作祟。嗯……应该是被吸走了生气?不应该啊,那生命力不也会跟着损耗么?难道是食用了天材地宝?”她幡然醒悟猛地一拍桌,与沈漪异口同声道:“万灵金丹!”  陆筌反应很快地抽身躲开泼洒出来的一大片茶水,微微颔首:“看来你们也听说了。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这个狐仙,只要找出她,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沈漪皱了皱眉:“我嗅觉一向灵敏,狐狸味儿又重,一般是很难完全遮掩住的,若真有什么狐仙我不可能一点儿也察觉不到啊。”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和秦桓走遍了整个村落,也没见着半根狐狸毛――除了你们买来的狐狸氅。不过没关系,线索还是有的,而且秦桓已经去追着线索去了。”陆筌踱步至窗边,推开窗口,月光就势洒了满地。  窗外的石桌边,秦桓和温玖玖相谈正欢。一个是俊朗公子哥,一个是绰约美娇娥,对月添酒,风吹树动送花香,此时仿佛入画。  阮筠瞪大了眼:“等等?你们该不会怀疑温姐姐吧?她好像也是受害者吧?而且她一副大家闺秀模样,怎么看也跟狐狸不沾边儿啊。”  陆筌转眼问沈漪:“你觉得呢?”  沈漪沉思了片刻,还是站在阮筠这边:“人常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温玖玖谈吐不俗,举止雍容,并不似狐之娇媚狡猾之辈。而且我与她相处了一下午,隔的那么近,若她身上沾了半点狐狸气味儿我也定早早察觉了。”  陆筌不置可否:“那你们不觉得奇怪么,为什么血祭的第三日远行的她和赵怀夤会突然回来?若说巧合未免也太牵强。更何况如你们所说她是个大家闺秀的话,又怎么会嫁给赵怀夤这种穷酸书生?所以即便不是她,也和她逃不了关系。”  阮筠无视掉前面几个问题,抓住最后一个不放:“大家闺秀怎么不能嫁穷酸书生了,真爱,真爱你懂不懂?”她狠狠瞪了陆筌一眼:“算了,跟你这种呆木头说什么。”  陆筌冷嗤:“真爱我不懂,门当户对我还是懂的。”  阮筠心底的火苗彻底被点着了,提高了嗓门:“是,门当户对。唐棠是长生宫的帝姬,生来得仙骨。你是清河殿百年一遇的天骄,能降崇明帝君的斩灵剑。你俩好个门当户对!合该挑个良辰吉日去下聘礼了。”也不待他有所反应,阮筠径自夺门而出。  话题转变的太快,陆筌很茫然,皱了皱眉头望向沈漪:“我……说错什么了么?”  沈漪看一眼阮筠怒气冲冲的背影,又看看陆筌,觉得自己之前不小心把唐棠可能喜欢陆筌这茬透露给阮筠真是太明智了,她微挑红唇:“不是你说错了什么,而是她想象力太丰富。”  看着陆筌依旧一副不知所云的模样,沈漪也懒得去解释,不要钱的戏不看白不看。为了戏能继续演下去,她觉得她有必要推一把,于是她冲陆筌道:“那个狐狸氅呢?你且拿去给她披上,正好试试温玖玖的反应。”  温玖玖正和秦桓推杯闲话时突然见阮筠一声不吭地冲出来了,她笑吟吟地冲阮筠招招手:“阮姑娘,来喝杯茶吧。”待阮筠走近了,温玖玖这才瞧出她脸色很差,她微扬眉梢:“怎的好端端动如此大的气?你身子骨弱,本不该动气的,且喝杯茶去去火。”  端着茶盏微呷这种高雅的阮筠懒得做来,直接提起茶壶往嘴里灌,一下子饮的急了,又呛的不断咳嗽。  秦桓微蹙眉,一手按下她的茶壶:“饮酒尚不像你这般牛饮,何况饮茶?”又一手捏着袖口替她去擦嘴角,“肝火如此旺盛,看来风寒将好。”  陆筌悄然绕至阮筠身后,双手绕至她身前替她系结,用狐狸氅将她整个人裹起来:“虽说快好了,仔细些总没错。”陆筌的手臂如铜山铁壁般牢靠,任凭阮筠挣扎也纹丝不动。  从沈漪的角度看来,阮筠便好似被陆筌环在怀中一般。除此之外,阮筠还欲拒还迎地娇嗔着轻推陆筌。  阮筠又羞又怒:“你松开!不松我咬了啊!三……二……嘶”她捂着自己被崩的生疼的牙齿,眼角泛起星点泪花:“你还真的一点儿劲也不松啊!疼死我了。”  陆筌连忙松了手,无奈中带了三分懊恼:“谁让你不数一,”又深深看她一眼:“该。”他这个字说的轻松平常,在阮筠听来却极有深意。  她咬着下唇盯了陆筌一会儿,倏然笑道:“是,我该。”谁先动情谁先输,终究是她输了,是她活该。不再看陆筌,她转眼与温玖玖道:“我身子不适,先回房休息了,不打扰你们了。”  望着阮筠缓缓离去的背影,陆筌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跟上。温玖玖在一旁轻叹了一声,将陆筌轻轻一推:“还不追?”  陆筌身形微晃而后稳住,皱着眉:“为何要追?”  温玖玖深深看了陆筌一眼:“一看就是你惹她生气了。”月光替她披上一层轻纱,她似是想起什么,幽幽地道:“有些事,晚一步,便晚了一辈子。纵有通天法力,也回天无术了。”说到伤情处,她止不住哽咽,捻着帕子揩去泪花:“二位公子见笑了,时日不早,我先回去了。” 第十九章 情在深处不自知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陆筌皱皱眉阔步追进房去,不出意料的被甩了个闭门羹。不得不说最近两年阮筠进步神速,门外的禁制他若想硬闯也得做好受点轻伤的准备,当然,他也没傻到这种程度。  阮筠抱着枕头闷生气,虽然知道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但是那个呆木头未免也太迟钝了吧,连温玖玖都看出来了!想到这儿她就好一阵面红耳赤,将头狠狠捂在枕头里。  “你这是想把火闷灭么?”冷不丁相起一句凉凉的话,阮筠愕然抬起头看了一眼环臂而立的陆筌,又抬头看了一眼漏尽一缕月华的房顶,她嘴角抽了抽:“只有采花大盗才会从房顶进姑娘的闺房吧?”  陆筌皱了皱眉头,手中化出一枝梅花:“这样么?”  对于他对采花大盗的另类理解,阮筠不得不拜服,突然觉得要他明白自己弦外之音实在是比让她学会御剑术还难。  所以,她的气好像是白生了。  因为面前一本正经地又换了一束荷花的人显然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惹自己生气了。  梅花、荷花、月季、水仙……层出不穷的花被扔了一地。  阮筠忍无可忍,大喊道“停!”她有气无力地质问陆筌:“你究竟来干嘛的?请我赏花的么?”难道是来算账的?阮筠没骨气地往后缩了缩。  陆筌面色凝重的一点点逼近,阮筠一点点缩到墙角:“君子动口不动手啊!”他抬起手,阮筠闭上眼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打人不打脸,其他随意。”别打!千万别打!  因生茧而略显粗糙的指腹轻柔地滑过阮筠的脸颊,她讶异的睁开眼才发现陆筌倾身于前,与她离的极近,她甚至能从那双桃花眼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面容。  不是梨花带雨的憔悴,不是出水芙蓉的清丽,颊上红霞艳如火烧,衬的整个人如盛开的芍药般艳丽不可方物,举世无双的娇美。她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若是能长留在他的眼中,以眼为镜,对镜梳妆,那该有多好。  月华倾洒而下将他笼罩,原本刚毅的轮廓似也被模糊的光晕添了几分柔和,低沉的嗓音似三月春风醉人在如水的夜色里荡漾开来:“我错了,别哭。”  分明滴酒未沾,阮筠整个人却晕乎乎的,好似被软绵绵的云朵塞满了脑袋,她清亮如水的眸光藏了一丝迷离。为什么要道歉?该说道歉的是自己吧?无理取闹的也是自己吧?  还有,“别哭”这两个字太温柔了吧!不行不行,要冷静。她一面尽力稳住狂跳的心脏,一面轻启檀口。  “小师妹,你刚刚做的真是太棒了!我跟你说——”阮筠的话还没说出口,秦桓的声音先从门外传来,他一把推开门又连忙关上:“咳咳,你们继续,非礼勿视,我什么都没看见。  似曾相识的情景,似曾相识的话语,阮筠突然惊醒,一把挥开他的手,把被褥扯过头顶,整个人蜷缩成一个团子半点缝隙也不留,硬邦邦扔下一句:“我困了。”她内心凄惨程度简直不可言述了,没看到没看到,鬼才信啊!  “人家明明都设了禁制,秦师兄你还偏偏进去打扰人家。”沈漪的戏谑不急不缓地传来。阮筠,卒。这禁制不是用来干这个的啊喂!还有,为什么沈漪也跟在后面啊!完了,这回真的是百口莫辩了。  一夜辗转无眠,阮筠顶着重重的黑眼圈爬起来,行尸走肉般晃出门,恰好撞上从外头回来的秦桓。他将阮筠上下打量了一番,戏谑地笑道:“师妹早啊。昨夜……”  面对秦桓*裸的调侃目光,阮筠毫不客气地瞪回去:“昨夜我睡的很好。”她看了一眼秦桓手中油纸包着的热气腾腾的包子,表情复杂:“你……还吃这个?”  “卖包子的老翁的孙女送的,总不好浪费。喏,你尝尝?”  阮筠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连连摆手:“别别别,那我可不敢吃。”  她与秦桓擦肩而过,走了几步突然想起秦桓口中的那个姑娘她似乎见过,昨日有个总角小丫头来给赵婆婆送包子,似乎叫……白蘋?阮筠有些僵硬地回过头:“送你包子的那个小姑娘该不是叫白蘋吧?”  秦桓很自然地点点头。阮筠跳脚:“禽兽!连几岁的小丫头都不放过!”  秦桓失笑,将包子塞进她嘴里,抬手毫不客气地将她头一揉:“成天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昨日我见她砍柴吃力,帮她砍了一些而已。”  拍掉头顶上的魔爪,咬了一口包子,阮筠幽怨地看了秦桓一眼:“第一,不是我愿意乱想,实在是这方面你太不让人省心。第二,你手上的油全蹭到我头发上了。第三,我要吃肉包子不要菜包子!”  油腻腻的手顺势滑下来在她脸蛋上一捏:“都长的肉嘟嘟的了,还要吃肉。”  阮筠炸毛,手里半个包子直直冲秦桓脸上扔去,他微一侧头躲开。  “白白胖胖的才可爱。”一贯波澜不惊的嗓音从秦桓身后传来,两根修长的手指夹住飞来的包子,陆筌从善如流地低头咬了一口,沉吟了片刻:“还是肉粽子好吃些。”  可爱?肉粽子?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阮筠白嫩嫩的脸霎时间涨的红彤彤的,她指着陆筌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谁让你吃了!”  陆筌从容不迫地走上前,阮筠怒目而视,坚决不向恶势力低头。捏过包子的手毫不客气地又一捏她的脸,阮筠的目光由愤怒到震惊,又由震惊到愤怒,她暴跳如雷恨不得回房拿出疏影给他们一人一剑:“不要随便捏别人脸,你们两个混蛋!”  秦桓摸了摸被震的生疼的耳朵,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转身就走:“我去给赵婆婆送包子。”  陆筌面不改色,义正言辞:“你都是我的,捏一下脸怎的了?”  秦桓一个趄趔,正推门出来的沈漪被门槛绊了一跤。  当事人羞怒交加,欲哭无泪:“不要随便省略,混蛋!是我的命是你救的,不是我是你的!”  而某人很无所谓地耸耸肩:“有什么差么?”  阮筠败。  差的远了好么?算了算了,跟他计较这些真的是凭白折寿,阮筠深吸一口气,勉强扯出一个笑:“来来来,我觉得我们还是讲正事吧。”她一把将刚刚爬起来的沈漪又推回房里,陆筌跟着踏进去,低声问了句:“怎么样?”  沈漪摇摇头:“我昨夜尾随她回去并未发现异样。她的确一个人住在西边的小木屋里,而且很早就睡了,我盯了大半夜也没发现什么动静。”  空气静谧的可怕。阮筠自然知道沈漪口中的“她”是指“温玖玖”,其实线索很明朗了,只是她不愿意相信罢了。她沉默了片刻,心中有了定数:“我去试试吧。”面对陆筌将信将疑的目光,她哼了一声:“死马当作活马医。若她非要跟我们耗的话,你耗的起么?”  沈漪目光凝重地看着阮筠:“你自己当心。”  阮筠拍拍她的肩膀:“安啦,不会有事的。” 第二十章 幕后之人现真身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沿着沈漪所给的路线,阮筠还算顺利的找到了温玖玖的居所。她提着食盒迈进小院,笑着唤了声“温姐姐”。  温玖玖正在院里洒扫,见阮筠来了,连忙放下扫帚将她迎进屋,笑嗔道:“你来也不说一声,我这儿什么都没准备。”  阮筠取出食盒中的糕点,笑嘻嘻地道:“表兄他们太忙了,都没时间陪我玩,我闲的无聊过来与你说说话,你人在就好,还要什么准备?”  “说来还不知你家住何方,上京怎还需经过这条偏僻的路?”  阮筠很不开心地嘟着嘴:“哎,其实本不过小半月的路程,也不知为何表兄他们非要绕到这儿来。他们本不让我说的,我偷偷告诉你”她吐了吐舌头,压低了声音“陆表兄和一个方士学过几年奇门遁甲之术,整个人就变得古古怪怪的,偏说这边有妖怪,要来瞧瞧。依我说哪有什么妖怪,不过是有人花了眼,以讹传讹罢了。温姐姐,你说呢?”  温玖玖斟茶的手抖了一抖又很快稳住,微微一笑:“信则有,不信则无。那陆公子找着线索了么?”  阮筠嗤之以鼻:“他呀。就跟无头苍蝇似的乱撞,说是今夜再找不着的话,明日就去请他师尊来。我倒要看看那什么夔帝君有什么通天本事。”  递上的茶水洒出来几滴,温玖玖笑的很勉强:“你说的那个该不会是清河殿清夔帝君吧?”  阮筠将温玖玖细微的神情尽数看在眼中,已十分肯定她有问题,心中不免悲喜交加,面上却还不动声色:“对,就是他,脸上有一道疤,神色十分凶狠,上次我见过他一面,好几夜没睡好觉。”  清夔面上的疤是拜重曦魔君所赐,按理说他是可以用仙术医好的,他偏要留着来时刻鞭策自己。当他好不容易成长起来,足以与重曦一战时,重曦却已陨落了,他便拿其他魔族出气,短短一年内血洗重曦魔宫,重伤重曦座下四大护法,代价是他自己也差点命丧于此。经此一役,清夔帝君余悯名动天下,他骁勇狂傲,又以不要命著称,胆子小点的妖魔鬼怪一听他的名号都要吓得半死。  阮筠很从容地低眼喝了一口茶水,暗中掀起眼皮看了温玖玖一眼。温玖玖贝齿轻咬红唇,眼光游离,她有些坐不住了,笑着道了句:“那真是顶可怕了,我可不想见识。”便起身去拨弄案上的香炉,往里头添了香料,青烟袅袅娜娜腾升而起。  阮筠又与温玖闲话了几句,渐渐开始有些无精打采,她半眯着眼撑额道:“许是昨夜没睡好,现下困的紧,我就在这儿睡会儿,你不必管我。”  温玖玖看着阮筠伏案而眠呼吸均匀沉沉睡去。她神色微变,透露出一分狠辣,藏在袖间的手中握了一把寒刃,却迟迟没有动作。暮色渐渐落下,一阵春雷滚过,淅沥沥下起小雨。她挣扎了许久,最终长叹一口,转身离去。  阮筠迟迟未归,眼见雨势渐大,电闪雷鸣间颇有大雨倾盆的架势,坐在屋内的三个人终于有些坐不住了,陆筌起身走进雨幕里往西而去。  “唰”的一声只见一把寒刃飞来,离他寸远时被他两指轻轻夹住。素白的宣纸上赤红的小字十分醒目,淡淡的血腥味儿在雨水里晕开――“想要她活命,就赶紧离开这儿”。  陆筌攥紧了手中纸条,一挥手间一道白光笼罩了整个村落,村民接二连三的倒下。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惊怒交加的冷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沈漪和秦桓闻声赶来,只见陆筌负手立在雨中,他面色紧绷,衣袍猎猎无风自动,凛冽的剑意环绕在四周,以致磅礴的雨势竟不能靠近他三寸之内,玄色的身影恍若化身修罗鬼刹:“你若还不现身,从现在起每三息之内,我杀一人。”  “你果真不顾她的性命?”  眼看局面僵持不下,一声悠悠的叹息从远方传来:“只是安魂术罢了。这样一来也方便我们开门见山地聊,你说呢,温姐姐?”阮筠推开门走进院里,她周身蒙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将雨滴尽数挡开。  白光一盛,温玖玖缓缓从天而降,依旧是荆钗布裙,眉眼如苏,她细长的柳叶眉微扬:“你早就察觉了?”  阮筠点点头:“凑巧用惯了檀木香,你往里头添了东西,虽然不多,味道上多少有差异。”陆筌收敛了周身剑气,一个箭步冲上前,将阮筠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阮筠被她盯的有些发毛,很没骨气地缩了缩脖子。沈漪和秦桓也一拥而上,三人将阮筠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阮筠无奈扶额:“我又不是妖怪。”  沈漪轻哼一声:“还以为你让妖怪给吃了呢。”  秦桓轻咳一声,转眼看向温玖玖:“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温玖玖轻笑:“你们不是都打听到了么,又何须问我?”  秦桓面色凝重:“为何接二连三有人暴毙?而且成为枯尸分明是被人吸尽精血所致。”他深深看着温玖玖,手已搭上剑柄,“是你?那狐仙又是谁?”  阮筠斩钉截铁地道:“不是她。”面对温玖玖讶然的神色,她微微一笑:“如果我没猜错,被吸*血的不仅仅是暴毙的人,而是全村的人。而万灵金丹应是你所制,换而言之,你在替他们续命,而被吸走的生气很难再补回来,所以村民体内生气弱而血气极旺盛。你现在元气大伤自顾不暇,不如大家坦诚相待,说不定我们还能帮你。”  二人四目相视良久,最终温玖玖轻叹道:“我也不需要你们帮我,只希望我告诉你们之后,你们能赶紧离开这里。”  陆筌冷冷开口:“你没资格讲条件。”  温玖玖并不着恼,伸手作邀:“外头风雨大,屋里来吧。”五人围案而坐,烛火摇曳间“噼里啪啦”的轻响,雨滴打在青瓦上略显嘈杂。 第二十一章 猫生九尾有九命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温玖玖一边沏茶,一边不疾不徐地道:“你们应该看出来了,我根本不是什么九尾狐仙。其实我本体是一只修行百年的九命猫。上古九命猫一族生来皆为神兽,因极难繁衍,至今已渐渐没落。所以世人只知九尾为狐,而不知九尾亦可为猫。我出自杂交旁枝,欲成神兽须经九劫。九命猫生有九尾,一尾一命,修行一载抵九载,我修行百年时迎来第一场雷劫。我在村外的那座孤山里渡劫,历经前八道天劫,我好不容易化作了人形,却筋疲力竭,无力抵抗最后一道天雷。”  “我本已打算放弃,以为将就此失去一尾,谁知遇到了入山采药的赵郎。可能是天劫不愿伤及凡人,所以暂时退去。赵郎将我带回家中悉心照料数月,我表面的伤口渐渐愈合,但体内暗伤却久久不能痊愈。我为了躲避天劫,就以报恩之名留在赵郎身边做了个侍读的丫鬟。赵郎熟读圣贤书,满腹经纶,是个谦谦君子,待我也极好。他并不似我从前见过的总喜欢写些酸腐诗词的文人墨客,他胸怀之广可容天下,却无处施展才华。朝夕相处间,我们相知相恋,最后成婚。”  “我本以为可以平静安稳地陪赵郎度过此生,来世我还可再去寻他。谁知我妊娠当夜,隐退多年的天劫突然有重来的趋势。为了不牵连赵郎和赵家庄的人,生下孩子我就一个人跑到了山里,回到我从前渡劫的地方,等待天劫降临。我之前说过,九命猫本族繁衍极为困难,因为胎儿会吸收母体的灵气,若母体灵气不足,则往往一尸两命。生下一对儿女之后我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来应付天劫,所以我已经做好了用一条尾巴来换的准备。其实我并不害怕,反而感到解脱,因为渡过这次劫难我就可以完完全全化作人形,不用再担心有时候藏不住尾巴了。”  “然而我要万万没想到,最后一道天劫降临的时候,赵郎来了,他替我挡下了。天劫对凡人造成的伤害几乎是不可逆转的,我用三条命才堪堪吊住他的命。后来我才知道,他早就知道我是猫妖了,可是他还是娶了我。他说‘六界本无善恶之分,心善则善,心恶则恶。你虽然是妖,但也是我的妻。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却可以选择相爱。’我们一起度过了五年温馨的时光,琴瑟在御,儿女绕膝。”  “或许真的是人妖殊途,天理不容,最终,老天爷还是夺走了这一切。一年前我随他赴京赶考去了,一群妖道盯上了我的孩子。当我算到这一切拼命赶回去的时候,却还是晚了一步,两个孩子已经被吸尽了精血,回天乏术了。这些妖道打着修仙的名头,走邪门歪道,以凡人精血来提高修为,他们竟然将整个村庄为祭,不断吸*气。精气稍微弱些的人都暴毙了,剩下的人眼看也将被吸干,我一怒之下将十二个道士尽数斩杀,但被吸走的精气却回不来了。赵郎本身将死之躯,因我将妖丹放在他体内,又渡给他三条命,他才堪堪坚持下来,横遭此变以后,他三魂失了一魂,归去地府,我纵有心强留,不过苦苦支撑了一年,他最终还是去了。这个村庄是我和赵郎的家,庄里的人都如同我的家人,我不忍眼睁睁看着他们因精气衰亡而死。于是我拿妖丹为引,余下的三条命为方,炼制了一庐金丹,强行替他们逆天续命。后来的故事,你们都知道了。”  阮筠捏着茶盏的指尖有些泛白,她想问人妖殊途便不可有真情么?她想问老天爷果真这么不公么?她想问果真修仙者皆为善、妖魔尽作恶么?诸多问题堵在心口,化作满腔怒火,以至于手中裂开一道细纹的茶盏被陆筌不动声色的拿走她都没有发现。  “嘎吱”一声,木门在月光下颤颤巍巍地摇摆,踏着一地月华,冰绡微动,白衣女子依旧是脚尖离地寸高不染纤尘,宛若步步生莲,仪态万千。她身后的娇俏女子红衣艳如霞,一贯高傲,盛气凌人。  “百年前偷离长生宫,下界勾引凡人,肆行杀戮,逆天改命,罪行条条当诛。念你百年修行不易,本心仍善,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还不随本座回去领罚?”清冷的声音如暮秋霜降,夤夜白露,来者原是长生宫大长老静容和帝姬唐棠。  屋内众人皆吃了一惊,温玖玖立时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袖中匕首:“我现在还不能随你回去,静容长老,再给我二十年。二十年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静容微微摇头:“执迷不悟!”  唐棠胭脂剑已出鞘,赤如涂朱的剑锋直指温玖玖:“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红影一晃,红白双刃已铿锵相碰,迸出星点火花。胭脂挥如流火,匕首动若坠星,刀光剑影快如闪电,冷森森地剑气凛然逼人。温玖玖紧咬牙关,奈何她如今修为大损,怎敌得过身怀仙剑的唐棠。眼看剑光越来越盛,如怒盛的芍药花,四展的花瓣几乎将温玖玖包住。就在此时,一道秋水流光横来,挡开势如破竹的胭脂剑。  突如其来的剑气将唐棠逼的退后几步,她柳眉倒竖:“让开!”  “不让。”  “你这是要包庇这妖女?好,那我就连你一起拿下。”  唐棠本就与阮筠互不对眼,立时提了一口气,剑锋直指阮筠心口。陆筌不动声色地往阮筠面前负手而立。沈漪的落月剑出鞘,引来一片星光耀耀。秦桓虽仍坐着笑的温润,周身剑气却已迸发,青衫无风自动。  唐棠看着陆筌护住阮筠,顿时怒不可遏。四人同时施压,她剑势顿时弱下来,薄薄的剑锋微颤宛如跳动的烛火:“你,你们,都要护着这个妖女?”  静容不动声色的按下唐棠持剑的手,她轻哼一声,顿时将四人剑气隔开。面无悲喜,她看着秦桓缓缓开口:“给本座一个合理的解释。”  秦桓起身一揖,口里唤了声“师叔”,而后笑道:“这其中当有误会,温姑娘未曾害人,何况如今她若走了,全村的人都会没命。不若师叔再宽限她二十年,二十年后秦桓定当亲自领温姑娘回长生宫谢罪。”  “九命猫机灵狡猾,善于隐匿。若非今日她被逼动了一丝妖气,本座也找不着她。二十年说长不长,却足够她远逃八荒逍遥法外了。这个责任,清河殿来承担么?”  “我来承担。”不顾沈漪出手阻拦,手执疏影的阮筠踏前一步与陆筌并肩而立。温玖玖连忙去扯阮筠的衣袖,微微摇头:“阮姑娘,秦公子,你们不必如此。自己犯下的错,我一力承担。”  “不止是为你,赵婆婆和村民们待我们也极好,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再说了,你何错之有?情若也被世俗桎梏,怎称得上真情?赵公子明知你是妖,仍娶了你。他明知天劫不会使你丧命,仍以身作盾,替你抗下雷霆。赵公子一凡人尚且虚怀若谷,不计较人妖殊途,修仙之人本该豁达宽容,何须墨守世俗成规?至于逆天改命,人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温玖玖身为九命猫妖,尚一心向善,救人于水火之中。前有仙人为求速成大道,以凡人为炉炼制血丹,以致生灵涂炭。后有仙人要因陈规陋习断送百家性命。如此大恶尚自称为仙,岂不沦为笑柄?”阮筠与静容四目相视,毫不退让,“心善则妖也为仙,心恶则仙不如魔。”  静容目光一凛,墨瞳中光芒乍盛,冷斥一句:“放肆!这责任你也承担的起?”阮筠经不住如此威压,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她缓缓勾起唇角,面含讥诮。  秦桓神色微变,严厉地斥了一句:“师妹不得无礼!还不速速与师叔赔罪。”又冲静容一拱手道:“小师妹年幼无知,口无遮拦,望师叔海涵。”  “我实话实说罢了,如果哪里冒犯了静容长老,那可真是抱歉了。”  一直袖手旁观的陆筌终于动了,他一步踏前,将阮筠挡在身后,一人独挡静容周身迸发的剑气,沉默了半晌,只吐出一个字:“娘。”  静容剑气一滞,转眼间溃散。她眼圈有些泛红,声线不稳:“我说过,你不答应那件事的话就别叫我娘!”  “我答应。”  静容先是喜不自禁,转念又一皱眉,语气冰冷:“是因为她?”  被没头没脑的对话搞的晕头转向的阮筠突然觉得如芒在背,她显然被陆筌的一声“娘”给惊到了,愣愣地杵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不是。是因为我想通了。但是她救过我,我要还她一条命。”  “好,看在你救过筌儿的份上,今日的事本座便不多计较了。温玖玖,本座再宽限你二十年,二十年后你若不回长生宫领罚,上天入地本座都将寻你,就地正法。棠儿,我们走。”  唐棠收了剑,喜笑颜开地上前去扯陆筌的手臂,却被他轻轻一躲,只堪堪拽住了衣角:“师兄,你也许久没来长生宫陪师伯和我了,今日好不容易与师伯和解,不如随我们一道去宫里坐坐?师伯肯定有好些话与你说。”  陆筌迟疑了片刻,点点头。唐棠得意的笑看阮筠一眼,陆筌那一声“娘”还回荡在阮筠的脑海里,她伸出去的手就此僵在半空中握了个空又颓然垂下。陆筌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十二章 深渊堕神祭绝情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夜已三更,春寒卷土重来,斜风裹雨湿衣冷。庭院外掉落一地浅红的花骨朵和嫩黄的新叶。阮筠怀里抱着一坛从温玖玖那儿讨来的酒,坐在石凳上发呆。她双眼放空,并不以仙气护体,任由细密的雨脚砸下,一点点浸透衣衫。  掀开酒封,几滴雨顺势落入坛中,荡起层层涟漪和阵阵酒香。阮筠还看着坛子里的碎影发呆,只见眼前影子一晃,再一抬眼,沈漪已就着坛子饮了一口,正辣的皱眉。  “喏。”将酒坛递给她,沈漪在她对面坐下,支颐:“你怎么了?”  阮筠摇摇头,关于陆筌和静容的事她虽然弄不明白,也不知陆筌究竟答应了些什么,但她更希望听陆筌亲口告诉她。于是她接过酒坛子,反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喜欢师尊的事被别人知道了,会不会也……”沈漪摇摇头,“也罢,不会有那一天的。”她以臂为枕伏在石桌上,声音渐渐弱下来:“可是我真的很羡慕她,至少她敢和赵公子结为眷侣,而我甚至不敢也不能告诉他。能像他们一样过十年鸳鸯双飞的日子,即便身死道消也值了。”  阮筠想劝劝沈漪,却又不知从何开口。师徒之恋,终究不被世人接受。  她记得曾在一卷书上看到过曾经的仙界第一美人孟素与北玄山二殿下楚覆水的故事。当年楚覆水名动仙魔两界,不仅因他年少有成天赋异禀,更因他生性放荡不羁,风流潇洒,平素最喜以酒会友,吟诗作赋赠佳人。  而当时的孟素还是个豆蔻年华的小丫头,也许是年少轻狂,她就敢只身一人踏上终年积雪的北玄山,要去拜楚覆水为师。没想到,她果真如愿以偿,拜入楚覆水座下。  时光一晃就是二十年,孟素渐渐出落成亭亭玉立的仙子,螓首蛾眉,一颦一笑间风情万种,加之天赋极佳,慕孟仙子之名而来北玄山提亲之人多如过江之鲫。其中不乏青年才俊,惊艳绝伦之辈,孟素却都一一回绝了。  人都道孟素眼高于顶,心冷如冰,世间已无人能与之并肩携手。谁知她是爱上了最不该爱的人——她的师尊楚覆水。  五年后,未曾结亲的孟素竟然被人发现身怀六甲,胎儿已足六七月大。北玄山掌教紫星帝君,亦是楚覆水的父亲,怒不可遏,下令彻查。  次日,楚覆水携孟素跪于祖祠,自认与徒儿日久生情,但求结为连理。紫星帝君怎能容忍自己最看重的儿子因一个女人声名败坏?从前楚覆水四处留情他可以视而不见,可换了孟素就绝对不行。楚覆水不惜与最尊崇的父君刀剑相对,携孟素逃出北玄山。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泄露之后,举世皆惊,众多仙门以之为耻,要求紫星帝君交出楚覆水和孟素两人。紫星帝君声称孟素是被妖魔侵身,勾引楚覆水行苟且之事,并表示将擒回二人,处以极刑。  各方势力布下天罗地网,仔仔细细搜寻过每一个角落,最终在堕神渊旁边找到了他们。彼时艳丽的枫叶满枝桠,红红火火如霞光笼罩了深不见底的堕神渊。  一个小木屋前的庭院里,一身红妆的孟素正在调琴,青衫俊朗的楚覆水倚着一株红枫仰头痛饮,他的本命仙器——玉笛“无痕”,一大截歪歪斜斜地插在土壤里。  面对铺天盖地的人影,他只是笑了笑:“来了?”似乎有些醉了,他站起身步伐虚浮,将酒葫芦递给站在最前方的紫星帝君:“拙荆亲手酿的杜康,能否解得了父君的愁?”  孟素恰调好琴,不及一试,抱着琴规规矩矩地站到楚覆水身边,低眉敛目地唤了一声:“父君。”  紫星并不理会她,深深看着楚覆水:“为父知道你受妖女蛊惑,年少无知难免一时昏头。现在随为父回去还来得及。”  楚覆水笑了,眼中满是对俗世的轻蔑,他没有多做辩解,只道:“覆水难收。”转眼望向爱妻,化作似水柔情与怜惜,还有如释重负,他轻抚孟素鬓角,浅浅落下一吻:“可惜还没来得及听你弹一折新曲。”  孟素握着他的手,就势依偎在他的怀里,她微微一笑便掀起了波光潋滟:“渊深万里,足够一曲绝唱。来世携手,共填新词。”  紫星帝君闻言大惊,猛然伸手去抓楚覆水的肩,却还是晚了一步。楚覆水怀揽佳人,毅然决然转身飞去,眨眼间越过百里,二人齐齐跌下深渊,只留下一句“孩儿不孝”和最后一曲不知名的新词,后人称之绝情词,真情绝艳,苦情绝悲,宁作亡命鸳鸯不作仙之坚情绝烈!  堕神渊深不见底,传闻是上古仙魔大战时埋葬魔族战俘之地,底下积聚了无尽魔气与怨念,千万年不散分毫,后来清河殿、长生宫、北玄山三方开山鼻祖携手,使乾坤挪移大法将撕裂空间,拟定轮回道慢慢消磨阴邪之气。凡落入其中的仙人必受魔气蚀骨之痛,仙魂破碎,受尽轮回苦楚。  因未入地府记名,故而虽身在凡世为人,实非仙非人非鬼,游离六界之外,天地不容,因此多命途多舛不得善终,尝尽世间百般苦楚。历经六世轮回,方可消除业火,重归地府。  不知觉怀里的酒坛子空了大半,阮筠撑着晕乎乎的头,左手一个不稳,小半酒水尽数倾洒在衣裙之上,她却浑然不在意。捋了捋思绪,静容是陆筌的娘亲,唐棠跟静容很亲近,听口气从前和陆筌也很亲密,倒像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而自己呢,竟然开罪于静容?她哑然失笑:“其实,我跟你也差不多。不能说啊,一旦说了,连个念想都没了。”她将脚蹬在凳上,蜷身环膝,脸埋在一片沉沉酒香浸透的云锦里,声儿闷闷的:“可是我也很想和他们一样啊。”  这厢阮筠和沈漪在互诉衷肠,那厢秦桓和温玖玖也正在叙话。  “你们是如何发现的?”  秦桓笑了笑,不疾不徐地答道:“首先,一年前村中大乱时你和赵公子恰巧赶回来,未免太过凑巧。其次,为何在你二人赶回来之日传说中的狐仙娘娘就显灵了?在这之前狐仙又在做什么?当然,这两点可以看作巧合,第三村里人人敬重狐仙,因为他们坚信是狐仙救了他们的命。而昨夜小师妹身着狐狸氅,若是平常村民见了,绝对要勃然大怒的,而你却毫无反应,由此可见你是不信狐仙的,这就很反常了。当然仅凭这些我们也只能是怀疑,而不能断定。可是你太如履薄冰了,容不得一点意外,最终落入了小师妹的套。”  温玖玖笑着摇摇头:“一招不慎满盘输,可是我输不起啊。没想到,最终还是输了。从前总觉得天命不公,不肯认命。赵郎曾说,事在人为,情真则不惧万劫。可怎么还是败给了世俗,落个不得善终?”  透过窗,恰能看见伏案而憩的阮筠和沈漪,一如当初的自己,豆蔻枝头情愁乱,她朱唇启合腔调幽幽吟一首绝情词:“红豆生新枝,春雨惹相思。可怜命不由己,不使相恋偏相遇。宁以金乌为凤冠,千里红叶作霞帔,魂归天地不足惜。此后半截无痕泣血泪,万世一抷黄土敬绝情。”  “词填的极佳。”秦桓负手立窗边,遥望雨幕如烟,嗓音沉沉:“可惜痴情不如多情,多情不如无情。”  “你也有心上人。”面对他惊诧的目光,温玖玖轻笑出声:“你不似无情,看似多情,实也是不敢痴情。虽然仙途漫漫,寿命悠长,但料不定何日生变,心上人已不在眼前。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你看,陆公子就比你明白些。”  玄色的身影几乎融入夜色里,陆筌一手捞起醉醺醺的阮筠,任凭她软绵无力地挣扎,阔步走向西边的小屋。隔着细密的雨帘,他的表情模糊难辨,一缕缕发丝服帖下来,原本冷毅的轮廓蒙着氤氲的水雾竟也有了三分柔和。  “难。”秦桓摇了摇头,不在纠结于此,他话锋一转,“今后你预备如何?”  “侍奉娘百年之后,我自当上长生宫负荆请罪,你放心,我说话算话。”  “如果可以,我更希望你别去。”  温玖玖有些许讶然,旋即笑着摇摇头:“承蒙诸位援手,苟且二十年侍奉娘,我心已无憾。早入地府,或许还能与赵郎......”  “即便再见又如何,他早已转过一世,不会记得你了。喝过孟婆汤,你也会将他忘得干干净净。”眉间的不羁皱成结,秦桓失了从前的潇洒与放荡,也似被世俗枷锁绊住了脚,显得些许狼狈,他说:“天道本就如此不公且弄人。”  温玖玖仍旧笑着,此时也显得有些薄凉清冷:“是啊,善恶本无定,岂知殊途无真情?天道不公平,安肯听天命?” 第二十三章 玉笛成双影成单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次日晴空如洗,明晃晃的阳光笼罩着忙碌的小村庄。连夜春雨贵如油,青苗吸足了雨水,猛然间窜的老高,连垅青碧如波涛。  人们一清早便勤于耕织,田间挥锄的小伙和溪边浣衣的少女哼着不同的曲调,却是一样的青涩羞赧暗送秋波。  村里唯一一个教书先生已经年近古稀了身板却还硬朗,天色蒙蒙亮就开了私塾的门,此时正一手执戒尺一手握竹简,摇头晃脑地念着圣贤书。  破旧的厅堂里挤挤挨挨地跪坐着二十来个学生,年纪最大的已至弱冠,年纪最小的还总着角刚能把话说利索,此时俱一板一眼地随着老先生念书,稚嫩却洪亮的嗓音冲破云霄。  大好的时光总是过的飞快,宝贵的晨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升腾起百家炊烟,飘渺的烟火好似九尾狐庙里袅袅腾腾的青烟,为这个平和的村落添上一分神秘与宁静。  间或有人添上香火进庙祈福,无非是些风调雨顺、和乐安康之类的。而被众人所信奉的“狐仙娘娘”温玖玖正身着粗布裙,洗手作羹汤,俨然一个贤妻良母。  阮筠悠悠转醒时已是晌午,刺眼的阳光照的她睁不开眼,她皱着小脸翻了个身,双手捂着昏昏沉沉的头,还没从酣睡中彻底醒来。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将她扶起身来坐着,因还没睡够,她索性不管,自顾还要去会一会周公。  温润甘苦的的茶水沾湿了干裂的唇瓣,她这才觉着渴,就势一饮而尽。及至一杯温热的茶水下肚,还意犹未尽,却又懒得睁眼,嘟嘟囔囔地吐出两个字:“还要。”  也不知是谁这般听话,果真又续了一杯喂她喝下。茶香萦绕在唇齿间驱走了大半困意,但闭着眼枕着软枕实在太舒服了,阮筠挣扎了片刻,还是决定再歇会儿。  “该起了,睡久了仔细头疼。”熟悉的嗓音中带了一丝陌生的温柔,好似昨夜辛辣的酒水里蕴出的一抹甘甜。是陆筌?不会吧,一定是错觉。阮筠眼皮抖了抖,闭的更紧了。  “小懒猫。”一声轻笑在阮筠耳边炸开,她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像一只炸了毛的猫。熟悉的微糙的指尖沿着她下巴一路下滑到颈窝处,一路揩去漏下来的茶水。  最敏感怕痒的脖颈遭受突如其来的“袭击”,她忍不住笑出声,连忙缩了缩脖子。睁开眼看着眼前的罪魁祸首,她这才发现身后的“软枕”原来是陆筌的手臂,而自己正以极其暧昧的姿势窝在他的怀里,蜷缩着身子像一只乖顺的猫儿。  眼前人桃花眼微弯,薄唇稍稍上挑,难得的和煦明朗温柔醉人,落在她眼里却全然变了样。  山颠水倒必为大祸,阮筠大惊失色,一动也不敢动,一双杏眼里满是惊慌失措,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你干……干嘛?别凑这么近,离远点!”  积雪初融汇成的两潭清泉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到轻微的呼吸声都十分清晰,美色当前,阮筠本该扑上去投怀送抱的,如今却脸红的像煮熟的虾,好容易积攒起几分汹汹气势,却被陆筌轻松平常的一个“不”字打败。  她举旗投降。  等等,好像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为何在我房里?”  “你不记得了?”陆筌微扬眉,稍眯着眼,一手撑着墙壁,宽大的袖口滑落下来,骨感白皙的手腕上有一道红痕。  记得什么?阮筠心虚的往后缩了缩。对了,昨夜自己不是在庭院里和阿漪喝酒么?她就记得两人同病相怜,互诉衷肠,像喝水似的喝了大半坛子酒。然后……然后……想不起来了,应该是醉倒了吧。  完蛋,上回醉酒好歹还有零星的记忆,这回直接断片了。天哪,自己应该没有酒后吐真言的坏毛病吧?阮筠觉得有必要含蓄地问一下:“我……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没有。”  阮筠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一口气才嘘到一半又被陆筌一句话吓的彻底僵住。他一字一顿:“只是非拉着我和你一道睡而已。”  他一本正经,阮筠如遭雷劈,指着他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你你你你……我我我……”真的是生无可恋,太丢脸了,饶使她脸皮再厚此时也有些挂不住了,她捶胸顿足:“我要去跳楼,别拦我!”  “这你也信?莫非你……”戏谑十足的语气配上他意味深长的眼光,阮筠恍惚觉得眼前的陆筌生了一双毛绒绒的狐狸耳朵,狡猾的可恨!她咬牙切齿,一再告诫自己要冷静,气沉丹田,还是没忍住怒吼道:“你给我滚出去!”  “还是睡着的时候可爱些。”陆筌微一耸肩直起身来,面上云淡风轻,心下实则万分开怀。昨夜她的确没干什么事儿——除了拽着他的手腕不许他走,拖长了软软糯糯的嗓音要抱抱。一整夜她柔若无骨的手将他的手腕箍的那样紧,以至于现今还瞧得见一圈细红的痕迹。  软绵绵白胖胖的一团缩在怀里的感觉并不差,他难得好睡,一夜无梦。  他思绪飘渺间,不经意又微微勾起唇角,落在阮筠眼里却成了*裸的嘲讽与讥诮,她重重地哼了一声,鼓起腮帮子往沈漪房里跑去,身后陆筌不轻不重的声音却如一字不落的随风飘入她的耳中:“包子脸。”  士可杀不可辱,阮筠捏紧了拳头,想了又想还是没勇气转过头一巴掌招呼到他脸上,于是泄了气灰溜溜地跑进沈漪房里。  昨夜秦桓运功替沈漪渡走了大半酒力,因此今日她起的很早,正一心一意编着绦穗,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扑面而来,她下意识伸手去接。  阮筠扑在沈漪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陆筌的种种罪行。沈漪忍了又忍才很厚道的没有笑出声。  就在沈漪安抚怀中情绪崩溃的阮筠时,青衫一角落入眼中,秦桓正倚着门,装模作样的拿折扇扣了扣门扉:“收拾收拾,该走了。”  赵婆婆和温玖玖备好了午饭,定要留他们用过再走,四人再三推辞无果,只得应从。饭菜有情,阮筠又想起爹爹做的菜,不一样的味道,却有相似的情分。  温玖玖将他们四人送至村口,一条蜿蜒的小路旋上山巅,连绵起伏的山峦隐在云雾间,南边最高的一座山便是清河山,隔着茫茫云海依稀能瞧见半截山腰。  “我就送你们到这儿了,诸位恩情赵温氏铭记在心,一路保重。”温玖玖低眉敛目欠身行了个礼。  阮筠将她一挽,顺势将她掺起,笑吟吟的道“温姐姐,你以后有空来清河山找我和阿漪玩。”  温玖玖促狭一笑:“自然。二十年后若你们还没出嫁,少不得替你二人谋划谋划。”她眸光一转,悠悠然勾了陆筌一眼,笑意更深了。  陆筌的目光顺势也向阮筠投来,她红着脸别开眼,假装专心致志的欣赏满目山川。  沈漪嗔了温玖玖一眼,心却早已飘回缥缈峰乾坤殿,想着满池的荷叶应已露了尖儿,过两日恰好去摘了嫩芽来入茶。  倏然间她觉得下颚微凉,低眼一看是一把折扇,不禁微觉惊诧,疑惑的看着执扇的秦桓,他正眯着丹凤眼笑的慵魅,低醇的嗓音似经年陈酿,醺醺然十分醉人:“二十年那样久,岂不辜负好时光?师妹不若随我同游天地,共赏山河?”  “啪”的一声响,秦桓吃痛收回手,眉间攒了三分幽怨,凤眼流光十分委屈可怜,阮筠却并不吃他这套,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嫌弃:“师兄你老毛病又犯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飘渺峰和蘅芜峰隔的甚远……”某人无力的狡辩被阮筠恶狠狠的瞪了回去。  “大……大哥哥。”娇怯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衣袖被生了老茧的小手微微拽住,秦桓回首低眼,微扬眉,弯下腰摸了摸她的头:“蘋儿?你怎么来了?”  白蘋一身素净的裙衫洗的发白,更衬的小脸削瘦身骨羸弱。一时间见着许多生人,她有些羞怯,往秦桓身后挪了挪,从怀里取出包的整整齐齐的油纸包,一双圆溜溜的墨瞳含着娇怯与期冀:“爷……爷爷说大哥哥要走了,叫我来送送。这是我刚做好的肉包子,大哥哥你带着在路上吃吧。”  “这几日承蒙白老翁照顾,又收你们这么多好吃的,怪不好意思的。”眼看白蘋眸光黯淡,秦桓笑着一手接过油纸包,一手从怀里取出一支玉笛,话锋一转:“这样吧,我送你一支玉笛当作回礼可好?”  他手里的玉笛通身青碧,甫一现世周身萦绕着淡淡的宝光仙气。笛身缠绕着一条威风凛凛的虬龙和一只端庄典雅的青鸾,纹理一丝一缕都十分细腻,因此连鳞片和羽尾都看的十分清晰。如此罕见的宝贝就连沈漪也一时看痴了,白蘋何曾见过这等好玉雕刻成的笛子,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里爱不释手。  “等等!笛子借我看一下!”温玖玖不由分说一把去抢白蘋手中的笛子,小姑娘又惊又怕,往秦桓身后躲去。  谁知温玖玖竟暗动法力势要将玉笛抢到手,白蘋哪里躲的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玉笛落入别人手中。  秦桓一边安抚着受惊的白蘋,一边看向面色凝重的温玖玖:“怎么了温姑娘?这玉笛有何问题么?”  温玖玖盯着手中玉笛仔细琢磨了很久,最终长叹一口,眉眼间是掩不住的疲惫落寞,她自嘲一笑:“终究是我太痴,找不到了,真的找不到了。”她将玉笛还给白蘋,柔声道:“方才吓到你了吧,真抱歉,仔细收好啦。”  白蘋握紧失而复得的玉笛微微摇头,又用力点点头。  “温姐姐,到底怎么了?”阮筠看着情绪低落的温玖玖,微微蹙眉。  “这笛子和当初赵郎赠与我的定情信物十分相似,只可惜那笛子被我不知遗落在何处了。方才我一时眼花,还以为是旧物呢,仔细瞧来花纹却有些出入,怪我太心急了,失了分寸。好了,时日也不早了,趁着天亮你们赶紧上路吧,再晚些山路就难走了。”  “大哥哥,你还会再来么?”  秦桓身形微微一顿,展颜笑道:“当然会。还记得上回我吹给你听的曲子么?等蘋儿能将这曲子吹好,寻着笛音我就来啦。”  “隔的很远你也听得见么?”  “哪怕海角天涯,我也能听见。”  离开玄丘村归途踏上,一行人的身影渐渐隐匿在交叠的葳蕤枝叶中。 第二十四章 蘅芜峰上梅花桩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待玄丘村彻底淡出视线,阮筠又面临一个极大的难题了。她是不肯与陆筌共乘一柄飞剑了的,沈漪又不肯带她,秦桓的三千红粉她真的很怕。  看着面前三人好整以暇地站在飞剑上,阮筠十分幽怨气闷,早知打死也要学好御剑术的。  看她磨磨蹭蹭迟迟没有动作,陆筌微皱着眉头“啧”了一声,袖袍一挥将她拉到身边。斩灵与他心灵相通,立时直冲云霄。阮筠还来不及害羞,蓦然离开地面百丈的恐惧感就已经将她淹没。  陆筌很好笑的侧眼看着身边小脸煞白的阮筠,毫不客气地嘲讽道:“分明是只懒猫,怎比老鼠还胆小?”  好容易稍微适应了,阮筠连忙缓了口气。脸不争气的又红了,她毫无底气地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你管我!”  “师兄管师妹是应该的。”被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堵的哑口无言,阮筠彻底明白了什么叫自作自受,也了解到陆筌有多么小心眼并且狡猾奸诈。亏她从前还以为他是多么严肃庄重的一个人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自己还是太年轻了,阮筠在内心长叹。  一路饱受陆筌惨无人道的折磨,阮筠身心俱残。沈漪半道与他们分别,直奔飘渺峰。秦桓则先去清河殿复命。陆筌带着阮筠回到蘅芜峰,刚落地阮筠就直奔凌波楼,把自己扔到榻上抱着薄褥出神。  不经意间触及怀中绦子,阮筠适才想起要将之系在扇柄上。翻开箱底,将折扇一展,赭色并桃红的绦穗随风摇曳,扇面上殷红的两行小字微颤,一如她的心摇摆不定。白玉扇骨握在手心渗出一丝侵骨寒凉,使她心神微定。  从别后,竟已五六年。当初稚嫩少年模样已在脑海中渐渐模糊,俊俏的面容被薄雾掩住,只眉宇间的英气还熠熠生辉,愿他傲骨铮铮从未屈服,滚滚红尘磨不灭他的棱角。  也许在某日某地,他也会偶尔想起那些天被大雪掩埋的尚书府,里面有个病殃殃的小丫头和壮志凌云的小世子,还有遍地哀嚎的大梁难民。  次日天边初破晓,辉煌的宝殿被浓雾掩住,鹤飞不见羽唯见朱丹顶。  阮筠一路瞌睡连连,薄绡勾枝鸦鬓缠叶犹不自知,冷露湿衣青丝乱,朦胧双眼春情含。及至推门入殿,亮堂堂的宝光如霞搅碎了混沌,她方清醒些许,端端正正行了礼:“给师尊、师叔请安。”  上位端坐二人,一个是须眉飘飘鬓角斑,一个是眉目凛凛肩甲宽,正是清远与清夔。  “起来吧。可知为师今日唤你来所为何事?”  “徒儿不知。”  “百年一届的长生宴还有两年就要召开了。”清远捻着胡须,意味深长的看着殿下迷迷糊糊的小徒儿,见她仍旧不知所以,不禁微微摇头,也不知这几年对她过于放纵是福是祸,他不得不明说:“届时你与唐棠的论道可有把握?”  一语惊醒梦中人,阮筠彻底睡意全无目瞪口呆,天知道她早把这茬儿抛诸于脑后,什么论道啊说的好听,不就是赌斗么。完了完了,只有两年了,肯定打不赢啊,要不还是赖账吧?  她眼珠子转了转,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清远无情地打断了:“三年前长生宫下帖宴请百余仙门,已昭告你二人论道事宜。哎,筠儿你年纪尚小,仙骨初得小成,剑道刚入门槛,只怪为师当日过于气盛,一时答应了这赌约。你只尽力便是,切勿勉强。流霞飞仙裙虽好,如今也不过恢复了小半实力,实在输了,为师再赠你一件金缕衣便是。”  清远袖袍一挥,一件金灿灿的短甲凭空出现,漂浮在半空中。阮筠被金光晃的眼花,说实话她对这种“豪气”冲天的谈不上半分美感的纯金马甲实在提不起半点兴趣。  “看来你很喜欢,那也好。”等等,从她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中怎么看出喜欢来的?师尊一定是老眼昏花了。然而清远接下来的话让阮筠彻底明白,他其实是老奸巨猾。  “你真的不要太有压力,实在不想去也可以,告诉为师,为师帮你挡下。虽然我清河殿从未有过不战而逃的弟子,虽然近百年来与同门论道清河弟子十之九胜,虽然……”  “师尊你别说了,弟子一定会尽力取胜的。”他在说下去,阮筠真的要无地自容了。  清远很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不愧是本座的弟子。既然如此,这两年你便勤快些,白日上独孤峰随你四师叔练剑,晚间来清河殿随为师修仙法。事不宜迟,清夔,你带她去吧。”  看着面前不苟言笑的清夔,阮筠心尖抖了抖,连忙低下头一拱手:“辛苦师叔了。”  “随我习剑很难,你做好准备。”  不过想想唐棠傲气凌人的表情,阮筠就十分不爽,还有,她竟然扯陆筌的衣袖撒娇?阮筠早就憋了一肚子气了,恨唐棠恨的牙痒痒,断不肯输给她,于是咬咬牙道:“师叔放心,为了清河殿的荣耀,刀山火海弟子都绝不退步。”  阮筠说的大义凛然,当即随清夔去了。对于阮筠尚不会御剑术清夔很不满意,却也没有过于苛责,一路带着她来到独孤峰后山。  虽是春浓夏近,别处早已花枝葳蕤,独孤峰上却是一派萧条凛然怪石嶙峋。越过峰顶至后山,却又是难得的一马平川,满满当当设满了梅花桩。这桩子说是梅花桩,却比梅花桩更奇特。一截截铁木桩子顶头削的圆润尖锐,远远望去好似一张针毯,有一个红袍男子正端坐在针毯中央。  这便是清夔师叔座下唯一弟子陈钰卿陈师兄吧?阮筠琢磨了片刻,举步往前想看看清楚,眼看人影渐渐清晰了,突然千百道凛冽刀影扑面而来,几乎是同时她心神一紧疏影出鞘,连连挽了几个剑花。但见剑气撕裂长空呼啸远去,劈在铁木上没能留下丁点痕迹。  剑花与刀影轻轻一碰,刀影只微微扭曲穿过剑花直冲阮筠命门而来。  “钰卿。”清夔看着大汗淋漓的阮筠,却并没有出手相助之意,只再平常不过的唤了一句徒儿的名字。  陈钰卿应声而动,红袍绮丽如霞猎猎生风,他竟迎面与剑花撞上,肆虐的剑气近在他周身寸尺内转眼间却尽数崩碎,他的步伐都不曾一滞,呼吸间便落在清夔身前,拱手作礼:“师尊。”  而阮筠眼前的刀影却越逼越近了,明晃晃的一片让人背脊生寒。明知陈钰卿有意试探,她有她自己的傲气,断不肯求助于清夔。  火将燃眉,她反而冷静下来,仔细观摩起铺天盖地的刀影。怎么会那么多?她虽不曾用过刀,但刀剑相类,一般说来一招之内至多三两个剑影。  传闻当年清远师叔创青莲剪叶剑阵时一招内出四十九道剑影,已是冠绝天下。而如今,陈钰卿不动声色便出千道刀影?  心中有了定数,疏影归鞘,阮筠双手齐动飞快捏来一个诀。一道似水华凝练而成的淡蓝光晕从她指尖蕴出,她杏目怒张,原本紧皱的黛眉此刻倒竖起来,娇斥一声:“破。”  已逼至眉心的刀影应声破碎。阮筠松了口气,一身冷汗使得白如细盐的雾绡微透,她心中舒了口气,从容不迫的行了一礼:“闺阁之中已慕陈师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风流奇清。”  阮筠虽不是小人,也绝对跟君子不搭边。她就跟张牙舞爪的小老虎似的,体宽量窄,睚眦必报。陈钰卿摆明看不上她要试试她,那她偏也要拆他老底,让他脸上也挂不住。  果然,一听“闺阁之中”、“风流奇清”,陈钰卿原本挑起的唇角微微落下。本该是冰冷的语气,偏生出自他口里又十分温柔细腻:“阮师妹大名我也略有耳闻,不知师妹御剑术练就的如何了?”  阮筠嘴角的笑意垮了三分,嘴上还要硬撑:“师妹天资驽钝,不比师兄聪慧敏捷,曾问鼎殿试,摘得甲一状元郎,故而这御剑术的参悟要慢了些。”  现下确定阮筠确确实实知道自己的来历了,陈钰卿顿时收敛了许多,若真让她将老底给捅出来难免面子上挂不住。他展眉一笑:“师妹过谦了,方才是师兄唐突了,但足见师妹大智大勇,临危不乱。还请师妹海涵。”  “师兄哪里的话,不敢当,不敢当。”阮筠本是气他不言不语暗中出手试探,但深知他并无恶意,如今见他坦然示歉,她自然也不会咄咄逼人真去拆他老底。而且,面对这一张祸水级别的容颜,她也实在干不来“辣手摧花”的缺德事儿。  陈钰卿生的极为妖孽,用沉鱼落雁来形容也不过分。一般女子轻易都不着红衣的,因赤红极艳,但凡肤质稍差一点的都会被衬的枯黄憔悴气色大减。而他穿来一身红袍,便好似这红袍生就该他穿的,不但衬的他气色极佳,更不显一点娇柔之气,别样雍容大气。加之他一张精巧的瓜子脸白如玉,眉如柳叶弯刀斜挑入鬓,眼角一点痣盈盈如泪,薄唇不点而赤若涂朱,分明该是绝代佳人,偏生轮廓柔中有刚,乍一看恍如神仙妃子,细瞧却不失阳刚之气浩然之风。  “寒暄够了?”一直被晾在旁的清夔终于开口了。被他目光一扫,阮筠不自觉哆嗦了一下,再看陈钰卿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她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应该不会太夸张吧?  “上梅花桩。” 第二十五章 犹记陈家状元郎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陈钰卿身形一闪快如奔雷,眨眼间已稳稳立在一根桩上。但见他脚尖点桩尖,含笑望着阮筠。阮筠自然不甘示弱,一咬牙一步踏上。脚底突然一阵刺痛,她连忙御风减轻了脚底压力,身影晃了晃好歹还是稳住了。  她面上挂着浅笑,心中却已经在鬼哭狼嚎了,痛,真的痛啊!这铁木可真结实,她的剑气都没能在上面留条印子,万一要是摔下去了被戳这么两三下……画面太血腥,她不敢继续往下想。  清夔点了点头:“很好。先掉下梅花桩者,败。钰卿不许出刀,开始吧。”  “等等!”阮筠声调陡然拔高,手中却也没闲着,疏影微微一动挽了一个剑花。有没有搞错啊第一天就直接打?然而放眼望去四周哪里还有清夔的身影?阮筠不由得气结。  赤红的身影已欺至她眼前,她本就来气,立时长剑一振狠狠甩出一个剑花。见识过陈钰卿变态的防御,她自然不敢托大,剑花一甩的同时身形极速退去,一连晃过五六个桩。  凌厉无比的剑锋到了陈钰卿跟前就如同琉璃玉珠般脆弱的崩碎了,让阮筠很是郁闷,甚至怀疑他身上穿着的是另一件流霞飞仙裙。  手中剑光时不时大盛一番,她本就消耗极大,偏偏陈钰卿宛如附骨之蛆紧紧黏着她,让她不由得恼怒。  眼看一点点被追上了,陈钰卿五指作爪往前一抓,阮筠身形一转向左侧躲开。爪风狂劲,在她右肩上划开一道口子,露出雪白圆润的肩头。  她又惊又羞一时心神不守,御风心法一乱身形顿时下沉,桩尖如针刺难以立足,她便歪歪斜斜跌了下去。  被阮筠嗔怒的目光盯的有些不好意思,陈钰卿摸了摸鼻头:“意外,意外。”  一件玄色长袍迎面落下,将半露香肩的阮筠挡的严严实实的,冷漠如万年玄铁的声音和陈钰卿的温柔细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长记性。”  面对突如其来的苛责阮筠很没所谓的撇撇嘴,她也知道雾绡薄啊,但是耐不住它好看啊!当然,她可不准备很这块木头说这些,反正他也不会懂。拍拍手准备挣扎着爬起来,一会儿还要去师尊那儿听道呢。  眼前人俯下身来,一个不留神,她竟然已经被稳当当的捞起来。阮筠愣愣的看着陆筌,想要出口质问他干什么,但是被他阴沉的脸色给吓的噤声了,十分乖巧的任由陆筌一路将她抱走。  “其实,我自己能走。”  沉默。  “你怎么来了?”  沉默。  “你看,月亮出来了。”  沉默。  阮筠认输:“你到底要怎样?”  “你和陈钰卿很熟?”陆筌面色无改,幽幽的瞥了阮筠一眼。  “今天刚见啊。”  桃花眼眯了眯,上下打量着她:“你好像知道他挺多事。”  “不多,但是知道一点。”  “说。”  “我为什么要说啊?”当然这种话阮筠只敢在心里叫一下,面对喜怒无常的陆筌她是绝对不敢的,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咳咳。其实一开始我也只是猜测,不过如今已然印证。陈师兄是三十年前拜入清河的对吧?当年还是大梁沈氏景和帝主正统江山,号开元六年。当年明君贤臣,政道清明,百姓不愁温饱,自然有闲情读书,儒道昌隆一时。就在这贤才辈出的时代里,科举开考,文人墨客齐聚帝都。最终世家骄子、早已名声在外的名士贤才却都败给一名年仅十四的布衣少年。”  “十四岁的状元郎可谓少年奇才,景和帝十分欢喜,立时授予翰林院五品官职,赏赐珍宝无数,可谓羡煞旁人。若是换了任何一个人,必将从此飞黄腾达,从此平步青云。可当时的皇太子游手好闲、荒淫无道,听闻这个状元郎貌似芝兰无双,竟心起邪念。太子假借礼遇贤才之名宴请命中状元的少年,实则暗中图谋不轨。但那少年又岂是愚昧无知之徒?他早知太子绝非善辈,假病推辞了。几次三番下来,太子终于耐不住性子了,直言威胁恐吓,甚至暗中诬陷,害其差点官职不保。看清帝王家肮脏,知晓当朝太子有失正统,少年也有些心灰意冷。加之少年轻狂高傲,被太子多番羞辱,甚至要他做娈童,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于是他索性弃官,连夜逃走,只留下一封书信明写太子失德,直指沈家江山不久矣。景和帝差下令缉拿少年,甚至出动了一千龙虎军精锐,最终却无果而归。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自毁容貌、隐姓埋名归隐山林,总之再也没人见过他。”  “这少年就是陈钰卿。”一路斩灵破风断云,呼啸落在清河殿前。阮筠瞅准落地的时候,一下子从陆筌怀里蹦跶下来,刚落地右脚掌一阵钻心的疼,她没忍住倒抽了一口气。  陆筌原本稍霁的面色又阴沉下来,眼见大事不妙,阮筠溜圆的眼珠转了转,决定溜之大吉。  “师尊,您来了啊!”  趁陆筌回首的空档,阮筠一瘸一拐但却很迅速地冲进偏殿,敛裙在蒲团上坐定,一本正经地念起心法。  漫山遍野的仙花瑶草开了又谢,葳蕤春去萧条冬来,万物尽轮回。唯有淙淙的清河日夜不停的流淌,赤红的锦鲤不知疲倦的嬉戏。  飘渺峰上一池碧绿未曾凋,荷叶幽香四季存。池边一株千年枯槐上细长的绦穗迎风舒展,远远望去好似半树花开。  垂垂绦穗织作五光十色的帘幕,半掩巍峨耸立的宫殿。殿内案前端坐着谪仙般纤尘不染的清绝,他手执狼毫,锁眉悬腕凝神。但见他一动,笔锋舞墨,行云流水间满纸剑拔弩张,隐隐有剑意溢出纸外。  “砰”的一声脆响,浓郁的茶香掩住了墨香,清浅的碧色沁上雪白的宣纸,眨眼间蚕食了铁画银钩,晕开淋漓的墨汁。  清绝抬眼恰看见原本睡的安祥的小徒弟皱了皱眉,清丽姣好的睡颜上泛起一丝不安。他眉心随之一皱,在心底一声长叹。  不去理会被她打翻的茶盏,伸手将她抱起,一路轻缓无声地走向内殿。软软的一团捧在臂弯里轻若无物,若非隔着轻薄的衣衫传来温热,他几乎要以为怀里空空如也了。即便目视前方,总有不听话的余光向下移,悄悄打量着她清瘦削弱的身姿。  清绝脑海里一闪而过一个念头,是该将她养胖些了。他小心翼翼的将怀中人儿放在榻上,顺手替她盖上薄褥。  看到她远山黛眉长舒展,浅笑如春水般荡漾开来,清绝松了口气,转身欲离。谁知宽大的衣袖被纤白的手指紧紧攥住,他只得无可奈何的立在榻边。  榻上沉沉入梦的沈漪朱唇微动,轻声的呢喃带着浓浓的睡意,清脆中夹杂一丝沙哑,慵懒而娇俏的腔调本是十分惹人怜惜,便好似春雨如酥催人醉。她吐出来的三个字落在清绝耳边偏生让他有些不舒服,仿佛夜雨霖铃寒霜降,霎时间浇冷了方才微热的心头。  她说:“秦师兄。”  轻轻抽出衣袍,清绝转身而去,因此恰恰错过了沈漪后头的话。她说:“师尊……要师尊……。”  一路步履沉重,清绝想起近日秦桓的确往乾坤殿跑的特别勤快,或是送些小玩意儿,或是邀沈漪一同练剑。沈漪和秦桓似乎也挺投趣,二人时常在院里嬉闹,朗朗笑声时而惹的殿里的清绝无法静心入定。  从前是阮筠来带着沈漪四处捣乱,如今又换了秦桓来给他添堵。一说就应,让清绝略不舒服的身影出现在了乾坤殿前,他微不可查的眯了眯眼,阔步而去。  “师叔,阿漪可在?”青衫隽秀俊朗,一贯飘然潇洒。  “她睡了。”清绝负手而立,凛然如长剑出鞘,眼中锋芒微露:“即日起她要闭关,你不必来了。”  秦桓不避锋芒,身骨直立,朗朗笑问:“何时出关?”  “无定。”不再多言,清绝拂袖回殿。此时北风萧萧,吹的天地色变枯枝狂舞,老槐树上各色绦丝缠绵纠结成团,难解难分。  秦桓似笑非笑的立在原地,他觉得好笑,却又笑不出来。何时那个孤清决绝的七师叔竟也诌起了蹩脚的谎言?长生筵在即,沈漪必是要去赴宴的,怎会在此时闭关?  终究,曾经再如何不沾染世俗烟火气的清绝也免不了俗、绝不了情,落入了红尘圈套。或许是命中注定吧,可这一场风花雪月里,风雪是刀子做成的,月是堕下的陨石。  秦桓不由得想起了温玖玖,沈漪同她何其相似。明知有违天伦,仍固执不放。可笑的是明明是两情相悦,可天不认同、世俗不理解,那便成了罪过,遭人唾弃与白眼。他提起腰间的酒壶,灌了一口酒,喉咙火辣辣的烧,他心中反而平静了。  温玖玖已然一错到底,并为之付出了代价。秦桓不愿见沈漪重蹈覆辙。可真的是他一己之力可以干预的么,他有些不确定。 第二十六章 含羞低眼不肯见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小雪初临,天女散花般的落下,让光秃秃的枝头开满了冰花,萧杀中蕴育着生机。天地尽裹银装,一深一浅的两道红色身影便十分惹眼了。  流霞缱绻疏影横,剑影破风刀光转,阮筠和陈钰卿二人连连过招,竟不分上下。  阮筠一面挥剑刺去,一面笑道:“师兄,当心了。”  剑锋一往无前锐不可挡,陈钰卿面色微凝,提刀堪堪挡下,却也被震的退后几步,他微舔了舔唇角,别样妖异邪魅,举刀砍去:“再来。”  天边一口宝剑徐徐而来,玄袍与青丝齐飞。阮筠心中“咯噔”一下,微一挡砍来的刀,借力急速退去:“我先走了,改日再来。”说话间已踏上疏影,只离地寸高,御剑飞速抽身而去。  “看来她很不待见你。”陈钰卿瞅了一眼陆筌,笑吟吟的转身离去。  陆筌扬了扬眉,望着前方绰约窈窕的一抹艳红,他突然发觉转眼间那个肉嘟嘟的小姑娘竟然也出落的玲珑有致了。  “你在躲我。”玄色的身影宛若一座山巅从天而降,生生挡住了去路。  阮筠不得不停了下来,笑的很虚伪:“师兄你真会说笑,我怎么会躲你呢。”  “为什么?”  被无情的拆穿,阮筠暗自腹诽:你以为我想躲啊?谁让你最近总是往我眼前跑,还奇奇怪怪的笑,很可怕的好不好?搞得整个清河殿都在传流言蜚语,拜托,我好歹是个正经的姑娘家,不要害羞一下的呀?  “绝对没有。”阮筠决定咬紧牙关,抵死不认。  陆筌深深的盯着一副大义凛然模样的阮筠,思绪又开始飘渺不定。她从前肉嘟嘟的鹅蛋脸清瘦了几分,眉眼依旧灵秀,出尘脱俗的清丽,依稀有遗世独立的意味,丰润未满青涩有余。颦蹙间银牙紧咬,依旧是倔强性子。他暗想:怪道这两年她身边总众星捧月般的围着许多男弟子。  眼看陆筌出神,阮筠心思微转,小心翼翼的提起一口气,预备转身就走,却被冷冰冰的“上来”两个字打碎了满怀的如意算盘。  “不要。”阮筠想都不想,一口回绝。  “师尊召你前去。”  “我自己会去。”就是多废些时间罢了。  “上来,别让我说第三遍。”  虽不是头一回领教陆筌的霸道和不讲理,但今时不比昔日,外头风言风语传的沸沸扬扬,他还跟个没事人似的在她眼前晃个不停。  坦荡荡的也就罢了,偏她心里有鬼,如何能毫不避讳的与他走的这般近?踏下地来,将剑柄握在手心,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恼的将积雪跺的乱飞:“我偏不!”还觉不解恨,眼波一横嗔道:“呆子,偏要我同你去的话,打赢我再说。”  说话间将剑一提,凌空飞身刺去。阮筠无意暗中伤他,故而只使了三分劲道,陆筌微一侧身便避开。她一剑扑空,脚蹬树干借势转身,在空中连连挽了两个剑花都被斩灵不轻不重的挡下。  二人拆过十来招,阮筠攻势渐渐凌厉。陆筌只守不攻,被逼的连连退了几步,抵上一株合抱粗的柏树。实在无路可退了,他只得使了七分力气挑开剑光乍盛的疏影剑。  虽然阮筠这一年多剑术精进不少,与陆筌相比也不见得逊色太多,但她到底是个女子,论力气是万万不及的。再者未料他突然发难,毫无防备间竟被他挑翻在地,腕上一片酸痛,疏影也脱手落地。  只见陆筌伸手隔空一握,恰将疏影握在左手心。手执双剑,面迎风雪,他缓缓踱步而来,一贯清冷无悲喜,宛如九天谪仙君临,袖手人间。  阮筠很没骨气的被陆筌的气场慑住,竟觉得此时泠然如冷月寒星的他别样丰神俊朗。眼见他一步步紧逼,她暗下捏了一把碎雪,心想绝不可屈于美色,拿准主意待他欺近便洒他脸上,趁他迷眼再夺过疏影逃之夭夭。  她将手心碎雪往他面前一洒,见他桃花眼一闭,心下大喜,赶忙劈手去夺疏影。谁知事与愿违,剑没抢到手也罢,反被他微一用力从地上带起身,一个趄趔扑到他怀里。  细腻的锦缎贴面,淡淡的檀木香萦绕在鼻翼,阮筠脑中登时一片空白好似铺满了鹅毛大雪。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小腹一紧,她已被陆筌一手抄起提在半空中。丹田受制,她想要反抗都无力,只得一路蹬脚踢腿折腾个不停,无力的抗议道:“放我下来!听见没,臭呆子!”  可惜她像清河中的锦鲤一样不停的闹腾对于陆筌来说完全不痛不痒,箍在她腰间的劲儿不曾松懈半分,反倒是她一身骨头都要散架了。她挣扎的动作渐小,嘴上却依旧不停,:“你这是强抢民女,快放我下来!”  “呆子。你再不放开我有你好看的!”  “我要向大师兄告状,你欺负人!”  硬的不吃,那就来软的:“师兄,你累不累啊,你放我下来好不好?这样你累我也难受啊。”  一路上闭口不言的陆筌终于发话了:“你果真要我放开手?”  他话里隐隐含着一丝笑意,但阮筠只顾着欢喜的将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哪里还关心这些。  “那我可真放了啊。”  腰间的力道微松了三分,阮筠喜上眉梢,眼看就能落地溜之大吉了……等等,地呢?稍将眼低了低,但见山峦起伏,云雾缭绕,原已行至百丈高。心中一紧,她连忙把眼一闭,将陆筌松了五分的手臂硬生生又掰紧:“开个玩笑而已。”  算了,大不了一会儿到了清河殿前自己跑快点,别给太多人瞧见就是。阮筠瘪瘪嘴。  “到了。”  斩灵还没停稳当,阮筠便急不可耐的睁眼从陆筌手中挣脱开身,刚落地站稳脚,一望四周她险些腿一软又跌一跤。只见百十号弟子齐整整立在殿外,俱瞪大了眼瞧着她与陆筌二人,一与她目光相触又赶忙低下头去装作没事人。  即便不听也知道他们窃窃私语的内容,总离不开风花雪月与八卦,阮筠全身止不住的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小师妹,还不进来?”  “大师兄!”自五年前顾沉开始闭死关,阮筠便再也没见着他。在这清河山上她最好的朋友是沈漪,但要论对她最好的人非是顾沉莫属了。顾沉一贯纵容她,替她背锅也背了不少。久别重逢,她岂能不欢喜?转眼间便将方才的不愉快抛之脑后,飞也似的奔向顾沉。  顾沉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多大的人了还毛毛躁躁的。”一双凤眼将她上下打量,笑吟吟的道:“嗯,不错。长高了不少,功法也有精进,看来这几年没有荒废。”  一旁的沈漪眼睛很尖,立时发现陆筌脸色阴沉到可以滴出水来了,心思微转,出声揶揄道:“阿筠你眼里只有大师兄,看都不看我一眼。”  阮筠正扯着顾沉的衣摆傻笑呢,刚转个头准备回话,却被低沉的嗓音抢了话头:“我眼里也只有阿漪你一人,你如何也不看我一眼?”  折扇“唰”的一声打开,青衫随后而来。秦桓一步步走的极慢,满是笑意的凤眼柔柔望向沈漪。沈漪却将目光投向大殿之上左侧端坐着的白衣清绝。但见师尊面色无改,甚至不瞧自己一眼,止不住的惆怅涌上心头,黯然垂首。  清绝看似古波不惊的眸光将秦桓牢牢锁住,手中薄胎瓷盏早已崩裂,只不过被他以仙气锁住,旁人看来依旧完好无缺。  一时间殿内暗波汹涌剑拔弩张,气氛分外凝重,迟钝如清夔都有所察觉,浓眉紧紧一皱。  “扑哧”的笑声打破了沉寂,众人目光齐齐投向笑的不合时宜的陈钰卿,只见他笑弯了一双月牙,眼角泪痣颤颤悠悠,好似娇嫩嫩的花萼上一滴欲落犹疑的晨曦清露。  “都到齐了吧。”幸好清远飘飘然而来在主位坐下,才使得古怪的气氛有所缓和。他须眉垂下,十分慈蔼:“百年一度的长生筵就在明日,期间各大仙门子弟齐聚,是难得的论道互勉的好机会。你们这一百零七人皆为我清河山殿精锐弟子,可代表我清河殿出席。在此本座有一句话要交待:同门切磋是好,但要点到为止。”  殿下一百零七人齐刷刷行礼,音浪滚滚振聋发聩:“弟子谨遵掌门教诲。”  清远捻须而笑,满意的点点头:“此去长生宫路途遥远,沉儿,你带领他们即刻启程吧。本座与二位长老随后就来。”  “是。”顾沉领命,携众人出殿,腰间吟风出鞘华光乍盛,他已一步踏上:“诸位师弟师妹,且随我同去。”  一百零五口宝剑齐亮,光影辉映间如星河璀璨。陈钰卿弃剑主刀,此时宝刀一出,锋芒毕露,竟不比吟风、斩灵、落月、无心四剑逊色分毫。  阮筠后知后觉的亮出疏影,企图滥竽充数。顾沉侧眼一笑:“只有这点还是没长进,上来吧。”如蒙大赦,她忙不迭凑上前,却被一只手拽住了衣领硬生生拖回来。  “大师兄领军,影响不好。”陆筌稍一用力就将阮筠拎到斩灵上,周身仙气将她牢牢锁定。顾沉沉吟了片刻,也觉得在理,便点了点头转过身去。  阮筠泪目,可怜她被陆筌封了穴道,既运不起仙气又动弹不得说不出话,只能苦着脸“嗯嗯”地表达抗议。  百人齐御剑,远远望去好似一片巨大的白布遮住了苍穹,阵势浩浩荡荡,径往西边长生宫去了。 第二十七章 共赏长生白玉堂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长生宫坐落在极西之地,万顷宫殿浮在青云端,远远望去仙雾缭绕,彩霞蒸腾。一座白玉雕成的大门缓缓开启,烨烨神光迸发,一阵环珮齐鸣娇笑连连,一十二名身着冰绡的少女鱼贯而出,霎时间如同百花齐放,脚下的积雪都似融成了溪流。  这些少女瞧上去不过二八年华,燕肥环瘦各有风姿,此时齐齐福身唱礼,笑靥如花,声音婉转如莺啼,直看的人眼花缭乱,听的人心酥骨软。  好似满眼云雾里落下一粒朱砂,唐棠着盛装华服脚踏一朵红霞款款而来,十二名女子散开分侍两侧,她居中欠身一礼:“唐棠恭迎三位帝君尊驾。娘亲闭关尚在要紧关头,静容师伯又掌长生筵诸多事宜,故遣唐棠来迎,万请帝君莫怪。撷芳园中已设席,请。”  自玄丘村一会再不曾见陆筌,唐棠心下挂念,悄向清远三人身后望去,见他果在其中,心下大喜,面上的笑也真了三分。  又想起往日还半打着讨流霞的名头去见他,现今却再没理由,好不恼怒伤心,对阮筠恨到骨子里。  眼下见阮筠身着流霞俏生生的立在陆筌身边,更是吃味不已,只碍于众人面前不好发作,硬生生吞下一口气。  一行人左迂右转走了盏茶功夫,初一立定,只见眼前风景陡然变化。遍地奇花争艳,锦绣团圆;佳木葱笼,虬枝遮天。明艳艳如御园春盛,原先积雪皑皑的苍茫景象荡然无存。  锦绣花柳簇拥着正中央琉璃搭建的戏台子,周边分设二十四座白玉凉亭以合抱之姿将戏台捧起。碧叶为盖将整个园子笼住,阳光透过枝叶打下碎影,四周镶嵌的明珠幽幽生辉,交相辉映下生出瑞霭层层。  资历老练的倒还好,那些年轻弟子初见这等奇观难免心神荡漾,竟有些挪不动脚了,当下不自觉感叹出声,窃窃私语起来。  清远坐首,左右分别是清夔与清绝,三人各占一席。余下弟子三人一席,分序而坐。清夔下手是顾沉、陈钰卿与陆筌,清绝下手则挨着沈漪、阮筠与秦桓。  顾沉那边是互不干扰,阮筠这边早已聊的热火朝天。陆陆续续又迎来许多仙门,空荡荡的园子渐渐热闹起来,眼见二十四座亭子已占满了大半。  一声清脆鸾鸣骤然响起,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只羽翼丰翠的青鸾鸟正收了一对足有五六丈长的双翼,慢慢落下地来。  百十来位白衫仙人从青鸾上下地随唐棠入园,且听门口小童口里传道:“北玄山到。”诸席众人起身作礼,北玄山众人一一还过。  阮筠见了那青鸾鸟好不羡慕,心想若是自己也有这样一只鸟也可不必非要御剑了,鸟儿生的这样大,在它背上如在平地上一般,飞的再高又有什么好怕的?  她心里打起了小算盘,凑到沈漪边上咬耳朵:“那鸟好漂亮,咱们也去捉一只来玩?只是不知道在哪里捉的到。”  “那是北玄山的护山神兽,你也知神兽过于逆天,通常难以长至成年,天底下成年的青鸾怕是只有两只了,栖息在北玄山千年之久了,你又到哪里去捉?”  “那我们就去北玄山掏鸟蛋,偷回来自己将养着,等个千百年不也长这么大啦。”  “仔细给青鸾爪子抓坏了你的皮。嘘,有人往这边来了,小声点。”沈漪笑嗔一眼笑嘻嘻混闹的阮筠,只见一个女子缓缓而来。  这女子一袭白衣胜雪,鸦鬓斜插羊脂玉簪,脚蹬一双素白的绣花鞋,一步一挪裙摆流苏摇曳,细腰扶风易断,十足江南烟雨灵气蕴育出的温软淑女。  她面上覆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白纱,只露出一双柳叶眼和一对新月眉,一般的眼角眉梢微挑,含了丝丝柔情媚意。虽不得窥见全貌,料想也是举世无双的娇美,兼之温柔典雅、圣洁端庄,真真如姮娥下凡。  “楚瑟拜见三位帝君。家父旧疾未愈,未能亲临,特命楚瑟问三位帝君金安。”好似空谷鹂音空灵而清澈,温软而娇媚,听的人如痴如醉,众人此时方知她原就是极富盛名的仙界第一美人楚瑟。  清远含笑颔首:“好孩子,起来吧。你父亲的顽疾……哎,不提也罢,你且带我问他安吧。”  楚瑟微微颔首,待与清远叙过话,也不急着回北玄山坐席,反走向阮筠三人席位。  眼看楚瑟莲步微移,渐渐近了,只觉她身上神采烨烨十分夺目,阮筠都看的痴了,沈漪也不觉有些出神。唯秦桓十分镇定自若,丝毫不受影响,自斟自酌,十分惬意,没有往日半点风流模样。  离三人四五步远时楚瑟方顿住步子,柔柔弱弱的唤了声:“秦......秦师兄,好久不见。”但见她有三分娇怯,双颊飞霞,眼波顾盼生姿,十足小女儿害羞模样。  阮筠不由得吃了一惊,只道怎么天下貌美女子都喜欢秦桓,连不食人间烟火的楚仙子都免不了俗?  秦桓迟了片刻方不急不缓的当下杯盏,微微一拱手,语气却很薄凉:“秦桓见过帝姬。”  “不必多礼,你还…还是像从前一般唤我瑟瑟吧。”  “往日有眼无珠唐突了帝姬,承蒙帝姬不罪已是万幸,怎敢再有冒犯?”  秦桓一番话说的郑重,言语间尽是疏离,听的楚瑟眼眶微红,眼见就要滴下泪来。  阮筠算是看明白了,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秦桓的性子她素来清楚的,分明是花花公子处处留情。如何面对这般绝色佳人反不欢喜,还冷言相对?难道是欲擒故纵?  这厢秦桓无动于衷,阮筠胡思乱想,那厢楚瑟立在原地进退不得,真真要瑟瑟发抖、泫然欲泣了。沈漪见她模样,竟不自觉生出同病相怜之感,是以出言道:“早闻楚仙子大名,不知是否有幸与仙子共席长谈?”  楚瑟十分感激的看了她一眼,顺势入席而坐。三名女子俱是花容月貌,此时凑在一席自然十分惹眼,不时有人将目光投向这边,只恨自己不能与之共席,心里十分嫉妒秦桓。  阮筠十分好奇的凑上前:“楚姑娘,你为何要带这面纱呀?”  楚瑟垂下眼帘柔柔一笑:“习惯了。”  “楚仙子天姿绝色,曾有众人为一睹仙子芳容将北玄山围了个水泄不通,后来楚仙子便轻纱覆面,不以真面目示人,否则今日岂不又要生乱?”一名身着道袍的少年缓缓踱步而来,他虽答了阮筠的话,眼睛却一刻不曾离开过楚瑟。  那人假作仙风道骨的将拂尘一挥,作了一揖:“在下玉虚观萧翊,久闻仙子盛名,心下倾慕已久,亭中已单设一席,不知是否有幸邀仙子同席论道?”  楚瑟虽然生性柔弱如水,有些娇怯,但这种场景也是司空见惯了,十分端庄的婉拒道:“楚瑟道行低微,再者与身边朋友尚有话说,萧公子还请另觅高人吧。”  “既然仙子不便移步,不知可否施恩让在下同席?”  萧翊都厚着脸皮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楚瑟又是一贯心慈手软,一时间没了主意,犹豫的看向身边的三人:“这……”  秦桓持酒的手微抖了抖,转眼间又恢复如常,一饮而尽,从始至终都不曾瞥这边一眼。  但阮筠一直洞悉全场,秦桓微有一点失态,立刻就被她看在了眼里,心里止不住的偷笑:你就装吧!还对人家冷冰冰的,明明很在意。  虽然不清楚秦桓为何要装模作样,但是阮筠绝不可能任由别人横插一脚。更何况萧翊这般死缠烂打,没脸没皮的,实在惹人厌的紧。还有一点连她自己也没发觉,自从知晓玄丘村的惨剧之后,她多多少少对道士带了一点偏见。  总而言之,她终于发话了,十分简单明了的两个字:“不可。”  其实萧翊也并非无名之辈,否则那么多楚瑟的倾慕者中,怎么就他敢先人一步上前套近乎?他乃玉虚观首席大弟子,论道行虽不及顾沉,与秦桓和陈钰卿也相去不远了,在同辈中也算拔尖。再者他生的白净,面如傅粉,加之一贯言语甜蜜,很会讨女子欢心,向来也颇受欢迎。  如今他都把身架放的如此低微了,还被一个小姑娘一口回绝,面子上如何过的去?当下僵立在原地,面上铁青,努力维持着风度:“楚仙子,这位姑娘是?”言下之意是:你谁啊?问你话了么,插什么嘴?  阮筠用看弱智的眼神,十分怜悯的看了他一眼:“玉虚观的席位在那边,左转直走。你可能脑子不大好,记得小心石阶,不用谢我。”  *裸的逐客令,还暗讽他眼瞎?萧翊怒了:“姑娘此言何意。”  “没什么意思啊,就是表达一下关心。”阮筠耸耸肩,一脸无辜:“你这么堂而皇之的就想坐下来,不问问主人么?不是脑子不好就是轻视我们清河殿咯?”  “你!”萧翊气冲冲的才说了一个字,就被阮筠打断了。  “三师兄,这人轻视清河殿,还凶我,我好怕。”  秦桓侧眼看着楚楚可怜的阮筠,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心里好笑又好气。气定神闲的放下酒盏,他这才看了萧翊一眼,很从容优雅的吐出一个字:“打。” 第二十八章 棠棣花开灼其华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对上秦桓毫无波澜的凤眼萧翊心中怒火莫名的一滞,但转眼间又被一个“打”字煽的怒火冲天,他咬牙切齿:“菩提台上,烦请赐教。”  对秦桓卖乖是一回事,对萧翊阮筠可不会嘴下留情:“你一个百八十岁的男子欺负我一个年纪轻轻的弱女子合适嘛?”转眼又去对秦桓装可怜:“三师兄,你就任由别人欺负我嘛?”  这厢萧翊气极,却又无可反驳,一双眼中几欲迸出火花。那厢秦桓实在被阮筠缠的没法,天知道他最见不得姑娘家撒娇装可怜了,当下只得认命的轻叹了一声站起身:“来吧。”  事态的发展显然出乎楚瑟预料,她哪里知道阮筠满肚子的坏水,只当那姑娘一片好心帮她却受了委屈,秦桓正要替她们出头呢。心下喜忧参半,正要站起身出言调解却被阮筠眼疾手快的拦下了:“楚姑娘你不必担心,我三师兄最是怜香惜玉,有他在绝对不会让你受到某些不自量力的人的骚扰的。”  本是替她应战,到阮筠嘴里却成了保护楚瑟了,不过追本溯源的确如此,落在别人耳朵里倒也合情合理。但秦桓是何等老辣的情场浪子,哪能不知道阮筠这点小心思,当下似笑非笑的睨了她一眼,她立马十分知趣的闭口不言。  秦桓与萧翊二人径走向菩提台,阮筠三人忙不迭跟上,一刹那众多目光齐齐投向中央的玉台。上菩提台显然不止是比武论道这么平凡的,通常不是有过节就是来炫耀道行的。没想到这长生筵还没开始,就有人坐不住了。  而且这上场的两人都不是籍籍无名之辈,皆又讨女孩子欢心,这厢两人还没斗上呢,底下莺莺燕燕就为了谁输谁赢吵作一团了。  “二位远道而来皆是客,一点小恩怨,何必非要动手?且看唐棠薄面,各退一步,就此揭过吧。”闻风而来的唐棠抢在二人动手出言劝阻,连忙赶来。  阮筠正拍手准备看戏,谁知半路杀出个唐棠,心下窝火,将柳眉一竖正欲发作,却被沈漪轻轻一拉制止。沈漪微踏上前,恰好挡住唐棠去路:“长生筵本是为促进八方论道交流而设,此时二位一战,恰好在筵席之前添个彩头,帝姬何必多虑?”  看到唐棠就忍不住冲动的阮筠也平复了心情,微微一笑:“对呀,论道此等大事怎么在帝姬口中就成了恩怨呢?”不理会表情微妙的唐棠,她转头冲秦桓道:“师兄,点到为止,手下容情啊,可别伤了萧公子。”  阮筠说这话的时候嗓门可不小,玉虚观那边虽隔的远,也听的清清楚楚,当下有人不服气了:“清河殿好大的口气。大师兄,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清河殿诸位弟子又岂是吃素的,立时有人站出来替秦桓助威,一时间场面嘈杂起来唐棠也压不住。眼看多说无益,唐棠有心上台,料想她往二人中间一站,二人也不好意思动手了,奈何被沈漪和阮筠二人堵的死死的。  屡遭拂逆,唐棠心下不忿,心思一转,却又笑开:“沈姑娘言之有理。既然客有兴,唐棠莫敢扫兴,这彩头我少不得也来添上一笔,聊以助兴。”她不理沈漪反冲阮筠笑道:“阮姑娘可还记得七年前你我的约定?不如你我先来抛砖引玉?”  深知其意,阮筠敛去怒容眯眼轻笑,弯弯的月牙里尽是揶揄,拖长了软糯懒散的腔调:“这一开始就落了主人的面子……”眸光顾盼间尽显狡黠,偏生要装作犹犹豫豫的温吞模样,好似小心翼翼的试探道:“不太好吧?”  只见阮筠古灵精怪的变着法奚落唐棠,好些人都觉着好笑,只是碍着长生宫的颜面忍住了。但总有孤胆英雄“扑哧”就笑出来了,轻飘飘的笑声此时宛如平地惊雷,霎时间就劈的唐棠面色铁青。  她面色一凛,一双喷火的双眼向笑声传来的清河殿,目光所及,众人皆是肃然自若,大多数弟子目光与之避之不及。然而当中总有底气硬的,比如陈钰卿此时就毫不掩饰的勾着唇角,还冲怒火中烧的唐棠挑了挑眉。顾沉很平静的微笑着,十分谦和的冲唐棠点了点头。  若只这也就罢了,偏偏唐棠抓住了陆筌面上一闪即逝的笑意,登时怒火攻心,反手间赤红欲滴的剑锋就已逼向同样艳丽赤红的流霞:“少说废话,看招!”  剑锋来势很急,阮筠轻轻一掌推开准备上前帮手的沈漪,口里不饶人:“阿漪,虽然她比咱俩加起来还要老,但咱们可不能二打一,要尊老爱幼!”  言语间是轻松平常,但她半点也没敢懈怠,脚尖点地身形急速后退,提了一口仙气将袖口一振,只见一道火红赤练自袖口飞出,硬生生挡下胭脂一击,她借势飞身踏上菩提台。  转身落定,清光一晃,疏影已牢握在右手,赤练缓缓收入袖口,她转身逆风而立,居高俯瞰。打眼望去是茫茫人海,但她一眼就对上了那双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桃花眼,刚萌生的一点怯意顿时间消散的无影无踪,她倏然间笑着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你知不知道流霞是崇明帝君送与妘姬的定情信物?”  举剑的唐棠懵了,围观的众人懵了,唯有陆筌很清楚这话是问他的。  此时风紧了,艳红的裙摆和长袖被撩起,乱舞的青丝遮住了她的面容,可陆筌的脑海里偏偏清晰的浮现出她的一颦一笑,好似一朵娇嫩可怜的芙蓉,摇曳生姿。  更该死的是他又想起那夜芙蓉醉了,扯着他的衣角可怜兮兮的嚷着“要抱抱”,一双溜圆的眼中蒙了一层水雾,波光软弱娇柔,纵使是铁石心肠也被滴水打穿了。  “嗯。”众目睽睽之下,陆筌难能可贵的答了话已经足够惊掉一排眼珠子了,他还从容不迫的又添了四个字:“我送你了。”  此言一出可谓是八方震惊,陆筌自己也是一愣。许是醉了吧?他想,难得一醉,醉了也挺好。  其实他不过饮了三杯,而他素来是千杯不醉的。酒不醉人人自醉,人不醉酒人醉人。  好似一片炽盛的霞光里芙蓉初绽,阮筠笑的眼儿媚如丝,眉稍弯如新月,声轻字重,她说:“我会赢。”  二人的话中有话,言语间似是而非,若非知情且机敏实难解其中深意。唐棠虽是知情,可惜并非聪慧绝顶,加之此时一心只想着快快击败阮筠,哪有心思去猜哑谜?但她心中莫名一紧,直觉告诉她这绝非好现象。她柳眉倒竖,举剑刺来,冷斥:“赢的人只能是我。”  一红一青两道剑光相接,一深一浅两抹红色身影密密纠缠,盏茶功夫二人便对拆了百余招,唐棠剑招更为凌厉,隐有优势。  但关键时刻阮筠总能不紧不慢的将杀招化解,加之身着流霞,一般招式伤她不得,唐棠一时间也奈何不了她。  唐棠显然没有容情之意,剑剑刁钻狠辣,流霞上已经被划出几道口子,沈漪和楚瑟在一旁看的提心吊胆。  而阮筠显然没有觉悟,仍旧不疾不徐的出招,并不急于攻破。唐棠的招式逐渐缓慢,也不复从前凌厉,众人正觉奇怪呢,只见阮筠猛然动了,招式突然间凌厉无比,逼的唐棠节节倒退。  唐棠有心反抗,奈何先时消耗太大,体内仙气耗尽,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哪里敌的过仙力正盛的阮筠?  胭脂横在身前,吃力挡住势头正盛的疏影,唐棠连连后退却也无法化解攻势,眼看要被逼下菩提台,她心知不可硬捍其锋芒,腰肢一软向后倒去,胭脂斜挑,渡过三分力道。  阮筠蛰伏已久,正待此良机,心知错过此时待唐棠仙气恢复如常自己决不能胜,当下袖中赤练飞出,悄无声息的卷上唐棠脚踝,微退两步暗一用力便将她拽倒。  惊慌失措间唐棠以攻为守,胭脂脱手而去,顺着赤练一路而上直指阮筠左臂。  眼看唐棠挣扎欲起,阮筠顾不得其他,提起全身仙力护在周身,不避反进生生吃了一剑。加之有流霞护身,胭脂只在左臂上划出一道不深的伤口。反观唐棠,还没来得及起身,已被架在脖子上的疏影拦住。  “我赢了。”阮筠俯视着面如土色的唐棠,疏影正抵在她的喉间。  “小心!”沈漪离得近,正看见胭脂剑当空转了个弯,眨眼间已抵至阮筠背心,她一声惊呼就欲抢上台去,奈何菩提台周边设了禁制反将她震飞,楚瑟连忙将她扶住。  陆筌与顾沉二人齐齐起身,御风急来,与秦桓三剑齐出却也未能将禁制破开。  眼看阮筠毫无知觉,千钧一发之际,忽然间一朵嫩黄色的棠棣花从枝头飘落,它看似随风缓缓而动,转眼间却已抵在胭脂剑锋,将凌厉的剑势拦下。  “愿赌服输,棠儿,不可胡闹。”端庄肃雅的声音仿佛九天玄女降谕旨,众人心底一荡,激动澎湃的心情慢慢平复。 第二十九章 风吹花散落谁家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娘!”阮筠一收剑唐棠便连忙起身,乳燕投怀般的向身着宫装的女子扑去。  来者正是长生宫第八代宫主唐棣。她看上去约莫三十,身姿丰腴玲珑,鹅黄色宫装更衬的她华贵端庄,眉心缀着一瓣金闪闪的花钿,高髻珠翠满,一步一叮当。  “小儿顽劣,师兄见笑了。”她徐徐向清河殿方向走来。  清远起身相迎,但见她容光焕发、神采烨烨,含笑颔首道:“小辈混闹,无伤大雅。恭喜师妹心魔已除,成就大道指日可待。”  “心魔困我百年,此间一无所进,今后恐也止步于此了。师尊在时常说,当世可争天命问鼎大道者当属祁师兄和楚二公子了,只可惜……”唐棣神色黯然,眸光掠过祁凛,轻叹了一口气,“世事难料啊,果真天要亡……”  清夔眉头一皱,轻呵一声“师妹”。唐棣猛然惊醒,敛容浅笑:“是我失态了。”  他们谈话声虽不大,却也未刻意压低,因此清河殿席间众人都听见了,许多人不明就里,转眼就忘了。而阮筠偏偏将话全听进心里了,突然间眼皮跳个不停,莫名的烦躁不安,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了——而且准不是好事。  她陷得太深,以至于长生筵开始了,众人齐齐举盏时她还锁眉凝思浑然不觉。沈漪暗扯了扯她的衣角,她这才回过神来去握酒盏,慌忙间失手将酒盏打翻,浓郁醇香的陈年佳酿泼了一身,未曾饮过一滴,她却已然有些醉了。  “我去换身衣裳。”阮筠轻声知会了沈漪一句便悄然离席了。经长生宫女弟子引路出了撷芳园,一路分花拂柳行至长生殿偏殿。  殿内是金碧辉煌夺人眼,沉香如屑催人睡,阮筠一边换上雾绡一边掺瞌睡,直困的哈欠连天,眼皮子没精打采的耷拉着。  长生筵要大摆三日,席间觥筹交错,人多眼杂,自个儿偷懒小憩一会儿应也不打紧吧?想着想着她的眼皮彻底落下,就这样枕着手臂伏在案上睡着了。  长生殿里阮筠正与周公同游,撷芳园内陆筌却有些坐不住了。眼看阮筠久去未归,陆筌深知唐棠脾性,恐又要闹出事端来,故而悄然抽身离席。  “师兄。”身后传来唐棠焦急的呼唤,陆筌分明知道是在叫他,却充耳不闻,脚下步子迈的更大了。  唐棠被一群男弟子众星捧月般的围着抽不开身,只能眼巴巴看着陆筌越走越远,气的她直跺脚。  “你要去哪儿?”  陆筌不得不停下步子,转过身安安分分的唤了声:“娘。”  静容轻轻撇了他一眼,冷冷道:“跟我来。”  陆筌迟疑了片刻,终究随她去了。二人出了撷芳园,一前一后进了长生殿主殿。静容往主位上坐下,低眼去看殿下的陆筌,厉声斥道:“跪下!”  玄袍一撩,膝盖抵地,他分明已知缘由,因此并不辩解。静容见此更是怒上心头,横眉冷眼:“还记得你答应我什么了?”  “嗯。”  “你这是什么态度?”  陆筌抬首与之平视,却不答话。  “你喜欢她。”短短四个字掷地有声,静容双目迸出寒光,直直射入陆筌眼底。他却避也不避,固执的昂首与之相视。仿佛是天太冷,空气都被冻住,此时殿内沉寂的可怕。  一名侍女小心翼翼奉上热茶,却被静容一把抓过扔在陆筌脚边,怒斥道:“混账!”滚烫的茶水溅到他手上,霎时间烫红一片,他却犹如未觉。  侍女何曾见过静容发这样大的火?一时吓的魂不附体,小脸煞白愣在原地。直到静容冷冷说了声“出去”,她才如蒙大赦,连忙退了出去并将门关紧。  轻吐一口浊气,良久,静容面色才稍有缓和,她似是不堪重负般的靠在椅子上,一手扶着额头,声音虽轻却不容置喙:“明日一早我会替你向北玄山提亲,聘娶楚瑟。”  陆筌再不能无动于衷了,他双目猛然一凛站起身来,斩钉截铁的拒绝:“不行!”  一双温柔的桃花眼此时怒气凛凛,好似霜冻花枝倒春寒,直盯的人凉意渗骨。他说:“我答应练斩灵诀,没答应娶楚瑟。”  “斩灵须先斩情。况且楚瑟自幼修炼的冰清诀与斩灵诀相辅相成,我与紫星帝君早有约定,将你二人指腹为婚。”  “不可能。”尽管静容态度强势,陆筌也毫不妥协。  “二十年前魔墟骨扇重现世间,后下落不明,可见重曦此世必将苏醒。清远、清夔已老;清绝伤虽大愈,落月剑灵已毁,实力大不如前;唐棣百年前便止步不前;楚怀璧旧疾难除。年轻一辈执牛耳者当属顾沉,他虽已十分惊艳绝伦,比之重曦到底有所不及。唯有再出一个崇明帝君,才能与之抗衡。你生在颛顼陆氏,拜在清河殿,应以守卫天下苍生为己任,岂可因儿女私情而不顾大局?你可知……”  “我知道。”陆筌攥紧了拳,紧到青筋暴起指骨泛白,“我不会喜欢她,我也不会娶楚瑟。”  眼见他十分决绝的转身欲走,静容怒极反笑,重重拍案而起“好!好的很!这阮筠果真不一般……”  陆筌身形只微微一顿,静容不疾不徐的道:“听说当初她还是个山野丫头的时候,流霞就肯认她为主。”  陆筌的步子彻底停下来了,他巍然不动,如一座铁塔立在风雨中。知母莫若子,他听懂了静容的话,倘若阮筠能成为第二个妘姬,使流霞重现当年威力,也能与重曦抗衡一二。  也就是说,如若他不娶楚瑟并彻底与阮筠断绝关系,守卫天下苍生的重任就要压到她的肩头。  这是阳谋,他明知进一步是万丈深渊却无路可退。  可是她才堪堪双八年华,青涩未曾退尽,依旧像个孩子似的爱偷懒撒娇,而且胆子极小,离地三尺便吓的不敢睁眼。  她软的像一团雨云一样,轻轻一掐就掐出一滩水来,怎么担得起比清河山还要重的重担。  她还那么娇嫩,以至于他每每都压低了声音放轻了手脚,唯恐惊落了芙蓉伤了花蕊。  可是她又那么倔强爱逞强,尽管怕的不行,也不肯老老实实躲在他身后。  时而软弱,时而强硬:时而乖巧,时而调皮:时而安静,时而胡闹:时而温柔,时而刁钻:时而气他气的要死,醉了又拉着他的手要抱抱。古灵精怪,百样娇俏一般惹人怜,他怎舍得她白荑染血,遍身有伤?  这一朵娇艳的芙蓉花,将落在谁家?终究不能开在他的手掌心里。想到这儿,陆筌只觉得胸口一阵钝疼,好似一把被生锈的残剑一下一下的剜着,偏偏没落下半滴血。  笑意盈盈的脸在眼前一晃而过,他仿佛又听见她说“我会赢”这三个字了。可最终,我却输了。他在心底默念。  陆筌想了很多很多,但也不过一瞬间的事,最终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停下来,陷得再深些,就真的无法自拔了。没有再犹豫,他干脆利落的留下一个字:“好。”  意料之中的答案,静容没有太过欢喜,反而觉得十分疲惫,和自己血浓于水的孩儿针锋相对一场,她挖空心思,费尽心血,却要逼他走上一条凶险至极的路。  望着陆筌扬长而去的身影,她渐渐红了眼眶,不复方才的强势与凌厉,此时的她更像一个慈爱温柔的母亲在独自呢喃,她说:“不要怪娘狠心。”  阮筠是在第二天的清晨被在门口候了一整夜的小侍女唤醒的,她这一觉睡的天昏地暗,醒来只觉神清气爽,十分满足,悠哉悠哉的伸着懒腰,踏着遍地灵芝兰草、奇花异卉,寻着陈年佳酿深沉微醺的醉人香气,一路摸索回了园内。  歌舞经夜未歇,笙箫鼓瑟不曾断绝。菩提台上青衫翠挺如竹、白袍胜雪,抬手间是剑影纷飞、挥袖时拂尘引雷。秦桓与萧翊二人对峙整一夜了,尚未分出胜负。  此时早已围上了一群莺莺燕燕,叽叽喳喳的论着输赢。阮筠费尽力气才挤进脂粉堆里,将半个脑袋凑到沈漪和楚瑟中间,一面看着台上一面问:“什么情况?”  “回来啦?”沈漪斜着瞥了她一眼,“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楚瑟分外焦急,水灵灵的眸子满是慌乱,弯弯的柳叶眉紧蹙,一见着阮筠连忙抓住了她的手臂:“都打了一夜了,阮姑娘,你劝劝他们停手吧,一会儿伤着了可怎生是好。”  “三师兄没那么容易被伤着,嫂……楚姑娘大可放心。”没错,阮筠就是故意的,意料之中看见楚瑟眸子里盛满了羞涩温润的笑意,隔着轻薄的面纱隐约可见她面上一抹浅浅的红晕,明艳娇嫩的如乍盛的牡丹。  “你别拿我寻开心。”细若蝇蚊的娇嗔落在阮筠的耳朵里无疑是欲拒还迎的,深知楚瑟脸皮薄,她便也不接话,意味深长的一笑了之。  楚瑟被盯的好不害臊,头都要低到地下去了,沈漪实在看不过眼,很仗义的帮她解围,指了指坐在席间的陆筌与她道:“你只拿他说话就是,保管她再不敢欺你。”  阮筠不甘示弱,抬手就往清绝所坐的方向指去,却在沈漪狠狠一瞪下不得不拐了个弯,遥遥指着东边清河山:“缥缈峰上有一株千年老槐树,竟开出了百般颜色的‘花’,改明儿你来清河殿作客,我带你去剪来赏玩。”  被二人互相拆台给逗笑,楚瑟弯着眸子,心中顿时轻松了不少。  清脆悦耳的凤鸣声贯彻云霄,一只通体青碧的鸾鸟徐徐收翅停在撷芳园门口,一时间吸引了众多人的目光。  阮筠还是分外眼热这个华丽丽的坐骑,与一旁楚瑟扯起了话:“那是你们北玄山的青鸾么?它怎么又来了?”  “这不是方才那一只。”楚瑟柔柔一笑,心下却疑虑丛生,这只青鸾分明应驻守在北玄山,现下怎的来了?是载谁来了?不容她多想,一名身着绛紫龙袍的男子便自青鸾上踏下地来。 第三十章 礼聘既成魔音乱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他双鬓微显斑白,一张方正严肃的脸上蓄着不长不短的胡须,眉宇间川字清晰可见,双目精光未灭,看上去不怒自威、凛然如将帅。  墨黑的靴子绣着金龙与祥云,紫金冠上宝珠微颤,他一步一步走的不快,却十分深沉,宛如一座移动的巨山,沉重的威压扑面而来,让众人不由得心神一震。连菩提台上的二人都停了动作,齐齐向这边望来。  楚瑟心下大惊,疾步迎上前,端正的行了礼:“爷爷,您怎么来了?”  清远与唐棣也一并迎上前来,拱手笑道:“百年如一日,楚兄,别来无恙。”  来人正是北玄山前任掌教,楚怀璧与楚覆水之父――紫星帝君楚行天。他一一还过礼,与老友久别重逢,只见昔日少年已尽华发,那个冰清玉洁的唐仙子也不复韶华,添了岁月沧桑,他不禁心生感慨,却又强自压下,勉强还笑:“老了啊,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若非今日事关重大,也不会腆着老脸来凑年轻人的热闹。”  “哦?不知是何事竟劳烦楚兄玉趾?”  “唐宫主,劳烦去请一请静容长老罢,她来了,一切方可揭晓。”  “不必请了,我来了。”静容含笑携风而来,微微颔首致意,“帝君来的好快,我这儿彩礼才恰恰备齐,因此晚了一步,万请海涵。”  她冲席间巍然不动的陆筌一招手:“筌儿,还不来拜见帝君。”  该来的总是要来,陆筌平静的放下裂纹四绽的酒杯,起身于前,缓缓拱手行了个礼:“帝君。”  不顾陆筌的生硬与冷漠,静容自顾笑的温婉得体:“本该是亲上北玄山的,但恰逢四海八荒道友齐聚于此,我私心便想借此长生筵时分昭告八方,正式替我儿陆筌向楚帝姬提亲。”  她的腔调温和欢欣,仿佛三月里的清风扫过枝头嫩芽,吹开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可落在有些人耳朵里,却如六月惊雷滚地,砸落一地残花。  提亲。  陆筌要娶楚瑟。  阮筠已然目不可视,耳不能闻,好似一个没有知觉的稻草人,不知所措的楞在原地。她睁大了眼努力想去看那双桃花眼,想看见其中哪怕一点无奈与不甘也好,却徒劳无功。从始至终,陆筌一直低垂着头,显得十分顺从。  静容与紫星的谈笑、沈漪与顾沉的焦急呼唤、众人嘈杂的私语……乱七八糟的声音全部搅成一团,直往她双耳里灌来,化作一个个面目狰狞的鬼影,撕扯着她为数不多的理智。  阮筠只觉得眼前陡然一黑,眨眼间两轮血月升起,定睛一瞧,原来是一双猩红的眸子。万千个摇曳的鬼影围绕着她,对她招手,所有声音不约而同的重复着一个字,“来”。要去哪儿?她还能去哪儿?  她注定被命运抛弃,尝尽孤独。  相依为命的娘亲抛弃了她。  整个尚书府抛弃了她。  好不容易遇见沈执归,那时她数载黑暗里难得一见的光明。他像冬日里的暖阳,温和却并不刺眼,让她迎风望去,欢喜的想流泪。原以为,她也能自私一次,先抛下他。为何连阎王爷都要捉弄她,偏要她活着,再一次受被抛弃之苦?  遇见阮宁这个爹爹实在是意外中的意外,但这个意外着实令人惊喜。可惜她好了伤疤忘了疼,得意忘形的以为上天开始眷顾她,让她也能任性自我一回。于是她踏上了不归路,爹爹也离她而去。  而今,陆筌也要抛下她?不对,也许严格来说他从不曾知晓,除了唐棠外还有个姑娘为他牵肠挂肚。自己只是他众多师兄妹中平凡的一个,冷漠迟钝如他,怎会勘破种种小女儿心思。  可是这样冷漠无情的一个人,却要娶妻了,要娶有第一美人之称的楚瑟为妻了。从此他不经意流露的笑意与温柔,再也不会施舍给她半分。若天涯陌路也罢,偏还要朝夕相对,笑脸相迎。  她非是戏子,唱不出这样好的戏。  秦桓一手把楚瑟往外推,终于如愿以偿把她推入了别人的怀抱。阮筠回过头去想去瞧一瞧他是何表情,却只看见满眼的黑影挥之不去,猩红双眼与如附骨之蛆般的鬼影依旧不停的在脑海中翻腾。  “很不甘吧,明明那么爱他却得不到。”幽森空灵的声音仿佛自幽冥地狱而来,传入她的脑海里。  “是谁?少给我装神弄鬼的!”  “愤怒吧,你真心待楚瑟,她却抢走了你最爱的人。”  “闭嘴!楚瑟爱的是秦桓,她也不愿意这样!”她慌忙四顾,却不见异常,没有人听得见这森森的声音,除了她。她怒斥道:“你有本事出来!”  “没错,没错。真正导致你爱而不得的,让你陷入痛苦的,让楚瑟和秦桓有情人不得终成眷属的,是静容。”  “闭嘴!闭嘴!别说了!”  “如果没有静容,陆筌就不会娶楚瑟,陆筌就还是你的。”  “不是的……不是的……”  “去吧,去吧,用你的长剑刺割破她的喉咙,用献血祭奠流霞飞仙裙,化作你别无二致的嫁衣。”  蛊惑人心的话语不断在耳畔回响,剑锋染血的念头如罂粟一般让人着迷,阮筠的眸光渐渐焕散迷离,右手搭上疏影的剑柄。此时周遭万物都敛了声息,只有一声声“杀了她”充斥了她的脑海。  枝叶打下的阴翳将她笼罩,斑驳的光影在她眸中变幻,最终一并黯淡。艳丽的流霞在疾风中缱绻,转眼间疏影挽出的剑花已越过茫茫众人,十分突兀的出现在楚瑟面前。剑气如此凌厉,隔空便将轻薄若烟云的面纱绞成了雪花般的碎屑。  楚瑟一时被吓懵了,紫星帝君却反应极快,一手搭上她的肩,将她往边上轻轻一带,那凌厉的剑花就此扑了个空。  “阿筠?!”  “师妹?!”  “你疯了嘛?!”  ……  反应过来的沈漪等人一并抢身于前,横身于阮筠和楚瑟中间。  四面八方倾盆而来的震惊与愤怒并没能使阮筠的动作有半分迟缓,此时的她煞气冲天,仿佛魔神降世  连清绝也不曾知晓,他这个最小的徒弟何时练就了这样快的速度。只是一个眨眼间,她已然在空中一个旋身,疏影不偏不倚的直抵静容咽喉。  众人方才明了,楚瑟不过是个幌子,从始至终,阮筠想要杀的只有静容。  虽毫无防备,但静容也不至于像楚瑟一样愣在原地毫无还手之力。她一面急速往后退去,一面长袖一挥,一口寸长的飞剑自袖口横旋而出,竟无意与疏影相撞,意在直取阮筠首级。  二人皆未容情,出手便是杀招。  “当心!”众人意欲相助,奈何方才因要护着楚瑟,此刻离静容阮筠二人尚有距离,数柄仙剑齐齐追来,却仍晚一步。  “噗哧”,两柄剑刺入玄袍时发出沉闷的声响。艳丽到张扬的血花飞舞,溅到阮筠的脸上,眉间恰恰点了一粒朱砂,妖冶而又妩媚。  眉间的滚烫与眼前模糊的猩红不断刺激着阮筠麻木的神经,她空洞的双眼慢慢有了焦距。是那双熟悉到骨子里了的桃花眼啊,却又盛满了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愤怒却又悲哀,怜惜中杂糅着愧疚与无奈,转眼又被释然所取代。  她有些茫然无措了,迷失在他瞳孔深处的黑暗里。  她听见有人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筌儿”,却辨不出是谁。为什么要这么悲伤与绝望呢,他不是近在眼前么?一如既往的拿一双桃花眼冷看世间万物……不对,现今他阖上了双目。是累了么?累到连身子也支撑不住,直直的向她扑来。  她手足无措,连忙去扶他的肩膀,却被满手的猩红灼伤了眼。血,好多血,哪儿来的?她的目光顺势下移,看见被斑驳的血迹染红的剑柄,上面精致细腻的祥云纹她绝对不会认错,那是她日夜摩挲描摹过的纹理呀,她心爱的佩剑“疏影”――如今却插在他的胸口。  “怎……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阮筠惊恐万状的松开了手,噔噔后退了两步,世界突然一阵天旋地她有些站不稳脚了。  此时静容正好赶上前揽过昏迷不醒的陆筌,她小心翼翼的跪坐下来,让他的头枕在膝上,嘶声力竭的呼唤着:“大夫!大夫呢!”  唐棠哭红了眼,扑上前来,泣不成声的喊着:“师兄!”  阮筠愣在原地,未曾凝固的血顺着她洁白修长的指尖滑落,留下蜿蜒的红痕。空气中弥漫着咸湿的眼泪味儿,她也很想哭,偏偏挤不出半星泪花。她仿佛事不关己的旁观着混乱不堪的局面,眼看着陆筌被抬走。  “我杀了你!”唐棠第一个举剑刺来,毫不留情的直指心口。  阮筠却面不改色的立在原地,任由肆虐的剑气将她包裹。一剑穿心,也算赎罪了吧?她竟然觉得很释然,随之浅浅的笑了。“铿”的一声脆响,胭脂被吟风和落月同时架住,她不禁垂下眼帘,难掩失望。果然吧,罪孽滔天,哪有这般容易赎清。  “滚开!”  “不可能。”二人丝毫不退。  “她犯下滔天罪行,罪不容诛!你们竟要包庇她?”  “清河殿会给诸位一个交待。三天,只要三天。”最终还是清远站了出来,郑重的向唐棣承诺。  “一天。我只能给你一天。”唐棣面色凝重,一宫之主该有的气势丝毫不落,“或者当场以死谢罪。”  “好,一天。” 第三十一章 情至深时知错付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清河殿内依旧是辉煌璀璨,长明的珠光将殿中立着的人影拉的老长。阮筠跪在地上,目光游离不定,一片黑森森的影子打在她眼前,竟与脑海中千奇百怪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了,一般可怖与诡异。  面对清夔的声声质问,从始至终她只有一句话:“我无话可说,我认罪。”  是呀,她有什么可以辩解的呢?众目睽睽下,她将疏影刺向了楚瑟、静容,最终重伤了陆筌,这是血淋淋的事实。若要追溯缘由,必是那双猩红的眼在作祟,少不得一提当日与冷红蔻对峙时的异样了。但她隐隐约约觉得,若如实揭露真相,结局只会更糟糕。  “我不信!你要犟到什么时候?为什么不肯说出真相?”一贯笑眯眯的顾沉此刻怒发冲冠,温润如玉的面色冷的铁青,眉宇间川字彰显着怒气却又深藏着怜惜。  阮筠看着他,陡然想起在撷芳园里,当着众人的面,他笑着向罪孽深重的她伸出手,一如既往的轻柔,像沉沉的夜色里一汪秋水般的月白,说:“小师妹,随我回家。”即便是那样的时候,他依旧从容不迫的含着温润的笑,此时却气的微微发抖。  说不感动是假,说被感化了也是假,她笑着抬起头,目光勘透万水千山与半日光阴,字字珠圆玉润:“师兄,我不回去了。”  “你可知,蓄意杀人、以下犯上是何罪?”  他颤抖的嗓音与沉痛的眸光她全未错过,却要装作毫不在意的笑,温顺乖巧的像只慵懒的猫儿般垂下眼睑,轻声细语:“我知道。”  清远望着跪在殿下的小徒儿,苍白羸弱如松散的雪花,偏偏顽固执着的像坚硬的冰山。明知多此一问,他忍不住还要试一试:“你想好了么?”  “请师尊降罚。”  “好。清河殿第九代弟子阮筠,蓄意伤害长生宫静容长老与北玄山楚帝姬,按律当剔除仙骨、废除丹田、逐出本门,明日午时于戮仙门行刑。”  光滑细腻的额头重重磕在一样光滑的地上,连连扣出三声闷响,“阮筠领罚,叩谢师尊与师叔教诲之恩,不肖弟子有辱师门,未及尽孝侍奉左右,实是罪不容诛。不敢奢求宽恕,但愿师尊莫因此伤身,长乐未改,安康无虞。”  “不要!掌门你别听她的,她是一时糊涂,你再给她一次机会!”眼见清远合上眼别过脸去,沈漪转身去扯清远的衣袍,“师尊,你救救阿筠……求你救救她!师尊……”  清远看着泣不成声的小徒儿,他无能为力:“是她自己不愿救自己。”白晃晃的光芒一闪而过,他眼疾手快的接住小徒儿软绵绵落下的身子。  阮筠已站起身来,随着顾沉离去,只留下四个字,言简意赅:“照顾好她。”  原来阆苑仙境里的牢房也是阴森可怕的,踏入第一步就扬起尘埃与灰土,她从容不迫的静立在逼仄的牢笼中,目光透过玄铁铸造的栏杆望向面色阴郁的顾沉,自顾笑的清丽:“这里怪闷热的,我屋里箱底压了把扇子,取来与我可好?”  “一定要这样么?为什么你们都这么倔强?”顾沉迫视那双清亮的眸子,没从中找到半点悔恨,最终还是他泄了气,“好。”  顾沉离开时“忘了”锁上铁链,阮筠看到了却也只是笑了笑。铺天盖地的黑暗压来,时光被无尽的等待拉的老长,便有更多时间来思索,思索往昔与来日。沉重的石门訇然开启,她正合着眸子环膝假寐。尘埃卷着浓浓的酒香一股脑充斥着鼻腔,她已知来人是谁。可是她实在笑不动了——想来他也笑不出来,便淡淡道了句:“你来啦。”  “现在走还来得及。周边巡逻的弟子都‘歇息’了。”  “你醉了。”  “何曾醒过?”  “一直醉着,却还不敢追么?”  “明知不可追而追之,伤人伤己。”  “我可以听听么?你的不可追。”  踉跄的步子迈开,秦桓跌跌撞撞的挤尽狭小的牢房,靠着墙壁坐下,一膝蹬直,一膝拱起,握着酒壶的右手顺势搁在膝上,十分的恣意潇洒,金褐色的凤眼含着笑凑近,酒气喷薄在她的耳边,顺着蔓延至心间,她本该因此醉了,却被他轻飘飘的话惊的杏目圆瞪。  他说:“我本该姓楚——北玄山的楚。”  “你知道师尊的名讳么?——孟长君。”  楚和孟?眼前的迷雾渐渐散开了,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真相。  “师尊有个胞妹,单名一个素,是我的娘亲。”  疾风卷走雾气,一切豁然开朗,她早该想到的,楚覆水的楚与孟素的素各拆一半再揉成一团,可不就是——秦。  “看来你也听说过,堕神渊与绝情词。”秦桓仰脖狂饮,清冽的酒水顺着修长的脖颈一路下滑,在颈窝里兜兜转转,最后在青襟上沁开一条墨绿的纹路。  阮筠蓦然想起从前坊间听来的笑言——祝天下有情人终成兄妹。一语成谶,她却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良久的沉默,阮筠再开口时只觉得喉间涩涩发苦,嗓音一并变得沙哑难听:“所以你假装追求阿漪,为了让楚瑟死心?”  秦桓摇摇头,敛去一贯的轻佻:“我是不想她重蹈覆辙。”看见阮筠惊讶的把眼睛又瞪大了一圈,他又笑回了从前模样,眉梢扬起轻浮,懒懒散散的腔调,“惊讶么?好歹我也是‘身经百战’的,这么明显的事情能看不出来么?”  微垂下眼睑掩下惊诧,是啊,这么明显。眉间系结,阮筠轻叹一口气:“我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她了。”  “你不如担心一下自己。”  阮筠不以为意,没心没肺的笑开眼角:“大师兄还在气我么?”  “那时你私自下山遇见冷红蔻,半点还不曾伤着,他便动怒了,何况这回?”  面对秦桓的叹息,阮筠不以为意,笑眯眯的凑上去扯他的衣袖:“师兄,你帮我说说好话嘛,我明日就要走了,大师兄还不肯原谅我嘛?”  “你说出实话,自然就原谅你了。否则我舌绽金莲,他也不能有半分好脸色。”  “如果眼见尚不能为实,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呢?”她眨了眨满是笑意的眼,那双金褐色的瞳孔仿佛两轮冉冉升起的太阳在炙烤着她的心,她的笑容渐渐挂不住了,嘴角一点点落下,最终抿成薄薄的一条细线,沉闷的声音从中传出,“如果我说,我当时并没有意识,你信么?”  “我信。”  “但是旁人不会信。”  秦桓无法反驳她,若是换了旁人说来,他多半也不能信。原本灵动的杏眼中波光凝滞,沉闷的如同深潭,黑漆漆的瞳孔失去了从前的生气,那样的死寂压的他有些喘不过气,他眉头不自觉皱起,几乎是呵斥:“所以你就自认有罪?”  “唐宫主要的是一个交代,而不是我的解释,甚至在她看来这只是苍白无力的辩解。”  “凭师尊和唐宫主的交情……”  阮筠字字清晰的打断了他:“我不需要廉价的怜悯与宽恕。”  秦桓深深看着眼前的小师妹,她席地而坐,身骨挺的笔直,一双长翠舒展,眸中古波不惊,微抿着的唇失了三分血色因而显得有些苍白,下颔紧绷着,轮廓坚毅,如同玉砌成的一尊佛像,肃穆而高洁,尽管在逼仄阴暗的牢笼里依旧纤尘不染,出世脱俗。  她说:“即便剔了仙骨,也不可失了傲骨。”  这一刻他才清楚的认识到,笑嘻嘻的皮囊下掩盖着一副铮铮铁骨,烟雨灵气汇成的眉眼不会随意低敛,她坚守着最后的傲气与执着,宁肯成为烈日下消融殆尽的冰雪。不再执着于此,他问了一个让阮筠始料未及的问题:“陆筌排行第五,你知不知道他前面还有个二师姐和四师姐?”  阮筠迷茫的摇摇头:“从未听人提起过。”  “二师姐舒心曾是大师兄的恋人,四师妹顾妧是大师兄的妹妹。”  “啊……这样啊,那她们……”  “九十年前,四师妹自刎。六十年前,二师姐嫁给北玄山大公子,现今的北玄山掌教元轩帝君楚怀璧。”彻骨的北风灌入清冷的牢房,铁链都被刮的“哗啦”直响,风雪贯耳,门外白皑皑的一片与门内的阴影相对,一半是寒冷的光明,一半是炙热的黑暗。 第三十二章 戮仙台上剔仙骨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九十年前,重曦坐下四大护法之一——战魔仇狂生现身东域兽神谷,欲与三大妖王之一的虎王卓越结盟。当时四师妹与二师姐正在东域周边除妖,恰碰上了虎王独子卓无双。闻悉此讯,师尊当即遣大师兄和我前去接应,务必将卓无双带回清河,以挟制兽神谷。后来我们四人合力生擒了卓无双,以紫青玉葫芦将他镇压。回清河殿的路上遭了兽神谷的埋伏,大师兄让二师姐和四师妹带着葫芦先回清河殿,而我们二人则留下来御敌。那一战持续了一日一夜,几乎是九死一生,最后我和大师兄虽突出重围,却都已身负重伤无力赶路,只得在附近寻了个客栈调养。”  “三日后,原本清冷的小镇突然来了许多各个仙门的人,甚至连北玄山的青鸾和长生宫的九彩鸾凤辇都出动了。后来清夔师叔寻到了我们,说要有大事发生了。见到二师姐的时候,她经脉伤的很重,据说可能这辈子都无法运功了。她说:‘当夜回清河殿的路上,妧妧她跟我说,她……她与卓无双日久生情,求我放了卓无双,成全她二人。我不肯,她便对我下毒后将我打伤,夺走了紫青玉葫芦。’我们当然不信,但是四师妹确实和紫青玉葫芦一起失踪了,而且卓无双已经回到兽神谷,仇狂生与卓越已联手向各仙门正式宣战。”  “虽然有清夔师叔、静容师叔和紫星帝君坐镇,这一场恶战也异常艰险,我方死伤惨重。最后还是紫星帝君以心头血祭剑才将虎王斩杀,而仇狂生仅被二位师叔斩断一臂,负伤逃走。兽神谷群龙无首很快被攻克,搜遍全谷,我们在后院厢房里寻到了四师妹,她身着凤冠霞帔,正剪着龙凤烛的灯芯,而卓无双已不知去向。她说想和大师兄单独谈谈,于是我们便守在了门外。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门开了,大师兄抱着自刎了的四师妹走了出来。我到现在都记得他的表情,唇角微微扬起——就像他如今一贯的笑一般,在当时看来十分瘆人。”  “最终大师兄将四师妹葬在了故乡汾城,在那儿守了三十年。这三十年间除了师尊去看过他一次外,他谁也不见,甚至不过问二师姐的伤。后来二师姐的伤势渐渐好转,去汾城寻他。再后来,不知何故,二师姐便嫁给了楚怀璧,六十余年来不曾踏出北玄山半步。直至清绝师叔渡劫时受创,清河殿元气大损,大师兄才重回清河。”  悠远的故事讲完了,壶中的酒也饮的一干二净,秦桓已阖眼收声,而阮筠还沉浸在陈旧的恩怨情仇中无法自拔。无法想象,顾沉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子——一个自刎在他怀里,一个嫁作他人妇,这对他来说是多大的打击?  阮筠将身子蜷缩起来,下巴搁在膝头,收起了所有的伪装,原来一直以来不止她在强颜欢笑,所有人的心底都有一道狰狞的疤,被爱恨深刻,不可触碰。  风花雪月下,戏腔柔且细,千迂百转,唱的浮生乱如麻。  “大师兄一直都把你当妹妹。”她仰起头,看到了金褐色的瞳孔中的郑重,听到秦桓字字铿锵,“所以,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大师兄、沈师妹、师尊还有我………我们都这样期许着呀。”  手掌心的温暖从头顶蔓延开来,云鬓松乱,但阮筠的心前所未有的宁和,握住秦桓递过来的折扇,目送他的背影摇摇晃晃隐入风雪里,她轻笑着兀自呢喃:“我会的。”  雪下的纷纷扬扬,似乎要将来年的雪花在今日一并挥洒,眨眼间雪地上一串忽深忽浅的足迹就已被新白覆盖,天地相接处是亮眼的白与蒙蒙的灰匀成的一条模糊的细线,忽明忽暗,分不清昼夜。  扇柄上赭色的春绦被北风吹的乱舞,在昏暗的光线下像跳动的烛火,是她手中唯一的慰藉与温暖。将折扇收入怀中,剔透的玉骨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依稀传来一丝凉意,在心头悠悠转转又被心头血捂热,化成暖流融入泼墨的扇面里,让猩红的题字更加灿烂而耀眼。  戮仙门设在东岳泰山顶空的云端之上,典籍中的描述只有寥寥数行,“……鸿蒙初劈,众仙祭天外玄铁为门,折建木为架,立天地中央,镇八方妖魔,谪罪仙,是为戮仙……”而今亲眼见得,方知其大气澎湃,非同凡响。  百尺高的漆黑玄铁门上镂刻着繁复的纹理与晦涩难辨的古老文字,密密麻麻如枝叶葳蕤的藤蔓,经脉细长而蜿蜒。渊远弥久的古老威压铺天盖地,将巍峨耸立的连绵山巅都镇压在脚下,俯瞰世间万物如蝼蚁,千万年岁月也只是弹指间。  两尊栩栩如生的狻猊衔着锈迹斑驳的门环,四目凶光外露,冷冷直视着浩浩荡荡的仙门众人。剑光一晃,只见清远与静容割破了手心握住门环。淌下的鲜血被斑驳的铁锈吸走,渐渐整个铁门都泛起了红光,刀刻的文字仿佛被剥离了,一个个泛着金灿灿的光芒飞向空中,最终化成一个巨大的卍字,轰然冲向虚空,将肉眼不可见的禁制打破,两扇沉重的门扉缓缓开启。  首先映入众人眼帘的便是一汪清澈湛蓝的湖泊,平滑如镜的湖面上稀稀疏疏漂浮着几片碧翠欲滴的荷叶。细看湖水里是隐隐泛着金光的,好似每一滴水里都裹着金灿灿的鳞粉,原来湖底和四壁皆为琉璃所铸,在正午的阳光下十分灿烂。  氤氲的水雾袅袅腾腾,依稀能看见湖中央有一座拔地而起的白玉高台,几乎与乳白的雾气并为一色。台上一根由建木削成的十字架拔地而起,直冲云霄,苍凉的孤立着。  阮筠环顾着周身的美景,分明仙葩琼芝丛生、奇木怪石嶙峋,但除却来人竟再无活物,幽静寂寥,无声的诉说着亿万年的孤苦。  清河殿众人簇拥着阮筠站在湖边,十尺外千百余人安静的驻足,眸光扫过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她突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她如今非是赴刑场,而是离乡远游,众人把酒与她践行。想着想着,她便笑了——并非静悄悄的挑起唇角,而是清脆的“扑哧”笑出声来。  这无疑引起了轩然大波。  窃窃私语的嘈杂很快就淹没了她的笑声,她听见有人说:“果然是妖女,现在还笑的出来!”  “你听说了么?这妖女喜欢陆筌呢,就是那个颛顼陆家传闻能成为第二个崇明帝君的陆筌。”  “就她也配得上陆师兄?我呸!难怪她要伤楚仙子呢,原来是嫉妒!那一剑好狠,险些伤了楚仙子玉容。”  “像她这么恶毒的人,活该受雷刑剔骨之罪,简直死不足惜!”  ……  非议声不轻不重,恰恰落在阮筠耳中,她笑的云淡风轻,立在流言蜚语的中央,身骨挺的笔直,猩红的衣袂在风中缱绻,削弱的身影如振翅的蝴蝶,飘然欲离。目光毫不避讳的扫过每一张脸,却不曾见朝思暮想的那双桃花眼,到底是没来啊……说不清是释然还是幽怨,她轻叹一口,转身踏波而行,不疾不徐的走向白玉台,将声声质问与鄙夷抛诸脑后。  “他的伤好些了么?”  “未曾伤着要害,已无大碍。”  “他连见我最后一面也不肯么?”  “小师弟说,见了反而更没话说,不若不见。”  “我知道了,大师兄你多保重。”  原来从来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是她自作多情,许了真心,输的一穷二白。  背靠着建木站好的一刹那,两条枝蔓从横着的支架左右两端生出,迅速将阮筠双臂紧紧缠住,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提向百尺高的空中。她面色惨白,冷汗淋漓,却依旧倔强的睁着眼,俯瞰着众人。  风云变幻尽在脚下,凌立天地间,若非恐高症犯了,此时她胸中必生出万丈豪情。  “时辰已到,还请帝君行刑罢。”静容的声音不疾不徐的传来,清远叹了一口气,他虽有心拖延过天雷最狠的午时,奈何众目睽睽之下他总不能公然徇私吧?  “行刑!”清远一声令下,早已布下结界的四人同时发力,一层浅金色的光晕笼罩了白玉台,黑漆漆的乌云席卷而来,一道道闪电劈下,将沉闷的天色照的亮如白昼,阵阵雷鸣响起,骇的人汗毛倒立。  嘴角溢血,面色惨白,从闷哼转变为嘶喊,最终又转为沉寂。结界之外的众人虽听不见声音,但看的一清二楚,仅是远观便已使人毛骨悚然。  天雷剔骨之刑,仙骨愈是质佳且牢则愈是痛苦。阮筠虽然只修的小成,但她仙力细密如发丝,纷纷附在仙骨上,受起刑来竟不必仙骨大成者轻松多少。论理她早该被击毙于天雷之下,然而她竟然生生挺过了四十六道天雷。  此时阮筠已是强弩之末,还偏偏昂起头,笑的张扬,说话间血沫四溅:“来啊!你今日劈不死我,来日我定将你捅个窟窿!” 第三十三章 中天有将镇乾坤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天雷本是有懵懂灵智,如何禁得住如此侮辱,当下最后三道天雷齐齐盘踞在顶空,周围地火缭绕,青幽森然。吸纳着天地精华,三道雷光愈变愈粗,几乎要撑破结界而出。  “师尊!”顾沉压低了嗓音,一面急切的望向清远,一面拿余光打量着支撑结界的四人,吟风在手,随时准备动手。这等雷击下,此时的阮筠绝无生还的可能。  此时清远已暗下提了仙力,只待天雷落下的绝佳时期,击碎结界,救出阮筠。  吟风刚出鞘的势头被远远传来的一声怒斥生生打断。  “休得伤我儿!”  音浪滚滚,震的众人胸内气血翻滚,转眼一瞧结界早已支离破碎,支撑结界的四人竟已被震的七窍流血、倒地昏迷不醒。顾沉心下骇然,知晓方才一句话是冲着那四人去的,可即便如此,竟也生生抑制住了他的剑势,这得是何等深厚的仙力?  众人四处张望不见来人,定睛细瞧,一名布衫褴褛的男子已然立足白玉堂上。他整个人不修边幅,青色的胡茬与细碎的沟壑透露着沧桑,蓬乱松散的黑发掺了白丝,腰间已泛黄的布袋别着个普普通通的酒葫芦,唯一能入眼的当是脚下那双崭亮如新的麒麟靴了,仿佛落入尘沙里的一粒珍珠,显得十分特别。  “不可!”眼见天雷因被人打扰而更加恼怒,还要积蓄力量,顾沉心中一沉,呼出声来就要一步抢上前,却被清远微扣住手腕,将吟风抵回剑鞘。  “区区七劫天雷,也敢狂妄?”他丝毫不掩饰眉宇间的傲气与不屑,有唯我独尊的架势。偏偏天雷真的好似被唬住了,卷起云层倒退了十来米。他显然想起了千年前那个披坚执锐,在九劫天雷下巍然不动的男子。  他是两千年前仙妖大战时的仙门统帅。  他是中天镇乾大将军。  他是……阮筠看着他,很艰难的吐出两个字――“爹爹”。  阮筠的声音沙哑且微不可闻,阮宁却清清楚楚的听见了,他飞身将阮筠揽入怀中,手指一点,藤蔓“嗖”的一下便缩了回去,低眼看着伤痕累累的女儿,他心底怒气翻腾,整个人几乎要炸裂开来,面上却十分温和,软着声调哄她:“没事了,爹爹来了,你安心睡吧。”  眉眼弯弯,嘴角一抿一挑,她笑起来还是这般模样,阮宁恍惚间觉得她还是那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看着她慢慢合上眼皮,通过微动的嘴唇,他猜出了她没能说出声的话,她说:“真好。”  “为父真舍不得再将你托付给别人,可惜没办法啊。”天雷若不能尽数降临,日后总会找来。深知这点,阮宁只得将阮筠交给清远,低声嘱咐了一句,“告诉她,我会一直陪着她。”  清远不语,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郑重的点点头。  再次回到建木之下,阮宁仰头饮尽葫芦里的酒,狠狠抹了把嘴,冷冷笑道:“来罢,让本帅瞧瞧,这么多年来有没有半点长进!”  被如此激怒,雷云翻滚咆哮,却始终不敢落下。天知道底下这个狂傲无边的人从前可是经历过九九天劫的,这当然不算什么,可怕的是他将大半雷霆之力全部炼化,天雷几乎是有去无回,被炼化的天雷则被抹除灵智,成为他磅礴仙力中的一缕。  “看来也不过如此么,堕落到只能欺负小姑娘么?”  终于有一道天雷实在忍不住了,咆哮着极速落下,轰然落在阮宁的头顶。他不闪不避,硬生生接下,被其中蕴含的雷霆之力震的倒退几步,吐出一口鲜血,反手抹掉血渍,他笑的狂妄:“不过如此,再来!”  清远与静容二人已闭上眼不愿再看,此时他们已看出阮宁勉力受下一击已然受了重创。若换做鼎盛时期的中天镇乾大将军,这一道天雷不过挠痒痒罢了。可他如今只是阮宁,是从前那个万人敬仰的大将军的一缕分魂,历经千年之久,仙力早已所剩无几了。  天雷显然也看出阮宁不支,当下再不犹豫,两道天雷狠狠轰下,如两柄锋利无比的宝剑,一左一右穿过琵琶骨,将他钉在白玉台上。他垂首单膝跪地支撑着,身子摇摇晃晃,最终稳当当的摆正,一动不动了。  众人肃然望向台上坚毅不倒的身影,心中百感交杂。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黄鹂扑腾着翅膀落到阮宁的肩头,唱起了嘹亮的歌,凄婉动听。没有人听见他此时低低的呢喃了一句:“鹂姬,是你么?”他伸手想去抚摸黄鹂鸟的羽毛,身体却渐渐虚化透明,散落成金灿灿的光点,最终完全消失在空气里,白玉台上只留下了一双麒麟靴。  黄鹂慢悠悠的唱完了一支曲儿,卖力的衔起一双靴子,扑腾向阮筠而来。顾沉接过靴子,黄鹂鸟不舍的在阮筠头顶盘旋了三圈,最终还是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沉儿,带筠儿去疗伤。伤好之后,送她下山。清河殿弟子,即刻归殿。”清远将阮筠交给顾沉,又与静容道:“静容道友,借一步说话?”  静容点点头,令唐棠率领众弟子回宫,自随清远而去。清远择了一处十分幽静之所,悉心设下结界,他开门见山的道:“今日所见之事,我希望道友不要透露半句。”  静容神色复杂,眉头紧皱,语气十分生硬的道:“他可是中天镇乾大将军阮宁,他……”  “大将军千年前就战死了,他为诸仙荣耀而战,直至最后一刻都不曾背弃我等,他是我等修仙之人的典范,受万代敬仰供奉。而今死的只是阮宁,我曾经的徒儿阮筠的爹爹。而且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什么都不知道。”清远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她,语气不容置疑。  “可是!”  “看在陆师弟的份上,你就退半步罢!当初大将军可是救过陆师弟的命!你知道的,陆师弟最敬重的人就是大将军。”  提及亡夫,静容浑身一震,僵立在原地,最终她苦笑道:“我若还不同意,帝君便打算用强的么?”  清远悄然散去仙力,毫无愧色,捻了捻胡须,笑的很和蔼:“怎会,静容道友说笑了。”  “不提此事可以,但从此阮筠不可与清河殿有任何联系,不得再修仙,而且一旦让我知道她想起了那一世的事,帝君休怪静容心狠手辣了。”  “这个自然,待她脱离危险,我便让人送她下身,道友还请放心。”  “清河殿与帝君的信用,静容自然信得过,就此别过了。”  与清远别过,想起亡夫陆妄言静容心中百感交杂。她自然知道陆筌为何不愿习斩灵诀,因为陆妄言正是因此丧命。  陆妄言身为颛顼陆家第二十五代传人,仅一脉香火,斩灵诀自然由他传承。魔族一直觊觎崇明帝君所创的斩灵诀,趁陆妄言外出落单时围攻,他力保斩灵诀,孤身与冷红蔻大战三百回合。最后虽重伤冷红蔻,自身魂魄也受了重创,在百余魔族的合攻之下极力支撑到同门赶来,保住了斩灵诀,但他最终没来得及医治,魂归地府。  那时陆筌才六岁。  十余年光阴不过弹指间,那个顽皮捣蛋的野小子如今竟成了沉默寡言的老成少年。静容叹了口气,她知道她对陆筌的期冀太高了,压的他喘不过气来。可是颛顼陆家的香火不能在这断了,亡夫的血海深仇不可不报,她不得不强迫陆筌去习斩灵诀,只有待他强大起来,亡夫的悲剧才不会重演。  胡思乱想间已然归至长生宫,因挂念着陆筌的伤,她径自往碧落阁去了。远远便听见哭声传来,静容心头一震,连忙加快了步伐。入了阁内,只见唐棠正趴在榻边哭,而榻上的陆筌惨白的面色中透出一丝不正常的红,紧紧闭着双眼。  静容连连唤了两声“筌儿”都不见他回应。她心下焦急万分,连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直侍候着的侍女“扑通”一声跪下,哆哆嗦嗦的答道:“半个时辰前公子他……他吐了一口血,后来就说乏了,要我出去候着。方才帝姬来探望,唤了几声都没人应,再闯进来就发现公子已经昏迷了。”  “昨天还好好的,怎么就恶化成这模样了!师伯你快看看!”唐棠好容易止住了哭声,连忙来扯静容的衣袖。  静容上前扣住陆筌的脉搏,神色大变,呢喃道:“半个时辰前,等等……你们都出去!赶快!”她扯回衣袖,看也不看唐棠一眼,“你也出去,别让人打扰我。”  反手布下禁制,她连忙扶着陆筌坐起身,盘膝坐在他身后,双掌抵住他的后背,合眼运功。静容体内的仙气渗透进陆筌的体内,游走过四肢百骸,只见经脉中仙力被抽走了大半,经脉也被震碎了一小部分。她连忙以仙力一点点将断脉续上,又以仙力周转了九九八十一周天才算圆满。  收功的瞬间,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而陆筌也闷哼一声醒来。  “她值得你这样做么?”静容下了榻走到他面前,直勾勾的盯着他。虽然没有得到回答,但瞧他恒古不变的冰冷化了一角,流出清浅的笑意,她便知道答案了。 第三十四章 瑞雪春堂又一年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你醒啦?哎,你现在还不可以起身。”幽幽的沉香缭绕,阮筠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床上,她挣扎着想要支起身,却被人眼疾手快的按住了。  “温……温姐姐?这里是……”看到温玖玖欲言又止的神色,阮筠心下明了了,假作轻松的一笑,“幸好把我送这儿来了,不然我可没地方去。温姐姐,你可不能赶我走。”  见阮筠神色自若,温玖玖心中松了一口气,温婉的笑道:“盼着你还来不及呢,以后啊咱俩也有个伴儿。”  于是阮筠便心安理得的在玄丘村住下了,她依旧住在上回住的屋子里,在赵婆婆房间的隔壁。时间一晃就是一年多。  阮筠虽然被剔除了仙骨,毁去了丹田,好在身体依旧健朗,在榻上养活了三五日便又能活蹦乱跳了。至于温玖玖担心的心病更是半点迹象也没有,每每晨光初曦阮筠便已梳洗毕,执了古卷认真研读,时不时还跑去私塾蹭个席和老夫子辩道,颇有鸿儒之气。晚上用过饭后,十分有闲情逸致的拉着温玖玖在村里散步,或赏赏月色,或听听白蘋吹笛子。一来二去与村里的人都熟了,时常也在别家做做客。及至空闲下来便帮衬着温玖玖做些活计,缝缝补补之类的她倒是挺擅长。  闲暇的时光过的飞快,平静而祥和,如流过村头的一条蜿蜒小河,水势轻缓柔和,拍在河岸的青石上不痛不痒。即便如此,日夜不歇的拍打也将原本棱角分明的石头磨的浑圆,握在手心里都有些打滑。  阮筠有时候会想,也许她也是其中的一块石头吧,被磨灭了七情六欲,曾经视若珍宝的记忆一点点被遗忘,只剩下一片空白,唯一忘不掉的那双桃花眼,却也再没有出现在梦里。  虽未曾降雪,天也已经很冷了,而河水却不曾被冻住,只是流的慢了些,磨磨蹭蹭的不肯动弹。偶尔有一两尾鱼吐个泡泡,不如清河里红宝石般的锦鲤好看,黑漆漆的影子在水面上一闪即逝,沉入草荇交横的河底。  “筠姐姐,你又在这儿发呆了,今儿可是除夕,一会儿大家要祭拜狐仙娘娘呐,你去不去?”白蘋整个人都裹在一身喜鹊登梅纹靛青锦袄里,总着角的小脑袋从阮筠身后探出来。  阮筠摇摇头:“我就不去啦,我可受不住那些繁文缛节。你赶紧去吧,祭祀完请白爷爷一起来赵婆婆家里吃饺子,我和温姐姐包了各种馅儿的呢。”  白蘋应了声,蹦蹦跳跳的走了。不一会儿祭祀的钟声便响起了,除了阮筠还悠哉悠哉的坐在河边,整个玄丘村的人都聚集到了九尾狐仙庙前,远远望去黑压压跪了一地。众人口里齐齐念着祈福之词,庄洁而肃穆。  阮筠忽然间觉得脖子一凉,连忙将半个脑袋缩进了兔裘里,她伸出手心,接住一片洁白无瑕的六角冰花,轻声呢喃道:“今年的第一场雪,来的可真晚啊。”她的手心很凉,因此雪花消融的很慢,但雪下的很大,不一会儿便积了一手心。  瑞雪兆丰年,此时神庙前众人已然喜不自禁,以为是狐仙娘娘庇佑,纷纷叩谢。一时间欢声笑语盈盈,连枝头的红梅都笑弯了腰。  “你看,又下雪了。”不知道是说给谁听,是沈执归?是陆筌?或者是她自己。  阮筠拍了拍手站起身,掸去身上的落雪,慢悠悠的往赵婆婆屋里走去。一路上经过的家家户户都已贴了门神和崭新的红联,还有各式各样的窗花。小道两边灰青的屋檐下,红彤彤的灯笼高挂,像红珍珠串成的链子,烛光接连跳跃着,忽明忽暗。  屋里还有些凉,阮筠把半湿的大氅挂起,往炉子里添了几块碎炭。将半路折来的红梅插在花瓶里,琢磨着祭奠快结束了,她便开始一边烫酒,一边将菜摘洗了,但面对木盆里活蹦乱跳的鲫鱼,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阮筠自我催眠般的告诉自己:不就是只鱼么,总不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从前随师兄他们斩妖除魔的时候,黑色、绿色的血也没少见,怕什么!尽管如此,她就是下不去手。或许是菜刀不顺手?她蹬蹬蹬跑回屋里,取出尘封已久的疏影。清辉散漫,薄如蝉翼的剑身倒映出她的脸,“瘦了些啊”她兀自以剑为镜照了照,颇为满意。  “你回来啦,快过来搭把手。”温玖玖走进小厨,简直被唬了一跳。只见阮筠提着剑,剑身浸着鲜红的血,她的脸上也挂着几滴新鲜的血迹,此时正眯着眼,唯恐血流进眼睛里去。  “这是怎么了?”  “看不出来嘛?我在杀鱼啊。”阮筠扬了扬手中被剖肠刮肚的鲫鱼,将疏影扔到一边,脸往温玖玖跟前凑了凑,“快快快,帮我把眼皮擦一擦,好碍事。”  温玖玖在心中替削铁如泥的疏影默哀了一把,好歹也是一口天外玄铁铸成的宝剑,虽然未曾开启灵智,无法与斩灵和胭脂相比拟,但假以时日,必也能开启灵智,跻身仙剑之列的,如今却被用来杀鱼——而且还杀的这般难看。想归想,她动作倒是不曾慢,仔细的替阮筠将脸上的血迹擦干。  “还是我来吧,你将血迹清理一下,大过年的,一会儿别吓到娘和白老翁。”温玖玖及时阻止了阮筠继续危害老母鸡的意图,将她推出了厨房,不忘嘱咐一句,“把剑收好。”  阮筠瘪了瘪嘴,不情不愿的退出厨房,一边换上干净的薄袄,一边嘟囔道:“哎,不服老不行啊,从前四季都穿冰绡的,如今也沦落到非得添棉衣不可。”当然,这和年岁挂不上钩,从打剔了仙骨,她便落下了手脚冰凉的毛病,即便是三伏天里,手指尖儿依旧是冷的,大抵是经脉受损导致血液不通吧,她也无甚在意,哪个凡人没点大病小伤的,从前在尚书府她病的可比这厉害多了。  在阮筠远离厨房后,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人也渐渐齐了。五个人围坐在圆桌旁,举杯推盏说着吉祥话,三位小辈敬过两位老人,大家吃了些酒,身子暖和起来,话也跟着多了,一席饭吃的其乐融融,十分有年味儿。  阮筠已经记不清多久没这般热热闹闹的吃过年饭了,尚书府里的团圆饭她和娘亲是没资格上桌的;清河殿里最多给师尊叩个头便各自散了;也只有在爹爹身边的时候还有点过年样子,但爹爹做的鱼实在太香了,能留过夜的只剩鱼骨头了,什么“年年有余”都见鬼去吧。  开心过了头,一下子吃了许多酒,虽说是烫过的黄酒,也是醉人的,阮筠本就不禁醉,又素来是个没酒品酒德的,当下拽着温玖玖的手臂不肯放,醉醺醺的道:“温……温姐姐,我跟你说,长……长生宫的都……都是坏人!你千万不……不要回……唔!”  温玖玖趁着三人还没反应过来,连忙捂住阮筠的嘴,干笑了两声:“她醉了,我先送她回房。”  两位老人本就是耳聋眼花,自然不做多问,温玖玖便搀着阮筠出去了,无人注意到原本雀跃的小丫头白蘋突然安静下来,垂着小脑袋轻声念叨了两遍“长生宫”,她皱着眉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好熟悉啊……在哪里听过呢?”但她毕竟是孩子心性,转眼也就忘了。  将迷迷糊糊的阮筠放在床上,替她脱了夹袄盖好被褥,温玖玖叹了口气,犹豫了片刻还是在屋外设下了一个简单的结界方才放心离去。  许久没有体会过沾了枕头就睡的快活,往日里总是失眠,今夜借了酒劲儿,阮筠总算痛快的睡了一觉,奈何睡相着实太差,将身上的被子全蹬地上去了,及至半夜冷的缩成一团打哆嗦,嘴里含糊不清的叫唤着:“冷……”  梦里是一片白皑皑的冰原,现在的阮筠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只身走在冰原上,不知要去往何处。真冷啊,可能就要被冻死在这儿了吧。已经冻僵的腿再也迈不开了,她站在原地,任由呼啸的北风肆虐着。  忽然之间天地倒转,阮筠只觉得眼前一花,世界陡然变化,脚下已不是冷硬的坚冰,转变为了柔软芬芳的泥土。放眼望去是无边无际的花草,一树百尺高的桃花树扎根在天地相接处,如朝霞般绮丽绚烂,遮住了半边天空。身子渐渐暖和起来,阮筠一步步向桃花树走去,最后倚在树下睡着了。  温玖玖一大清早来的时候正见阮筠抱着被褥睡的安稳香甜,而她却不得不忧心。  门外的结界被人打破了。  能在她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打破结界,并且半点痕迹也没留下就走了,这人是谁温玖玖心底已有了八分把握,但并不打算冒然告知阮筠。一来没有十足肯定,二来即便说了也不过凭添烦恼罢了。她低声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第三十五章 华灯高照上元节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阮筠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宿醉一场,她却并没有觉得像往日那般头痛,反而神清气爽的。虽然起晚了,拜年还是要去的,她将熟识的长辈一一拜会过,方才得空歇一歇,和白蘋聊着闲话。  “筠姐姐,长生宫是哪儿啊?”  阮筠被问的一怔,旋即摇摇头,一本正经的扯着慌:“我从未听过这个地方。”  白蘋歪着脑袋看着阮筠,瘪了瘪嘴:“诶?可是明明是你昨天提到过的呀。”  阮筠真的想抽自己一巴掌,果然吧,喝酒误事,偏偏不长记性。面对白蘋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阮筠只得心虚的别过头,含糊其辞:“我……我真的不知道,兴许是喝醉了说胡话呢吧。”眼看白蘋一副“我才不信呢,你哄三岁小孩呢”的表情,阮筠连忙顾左右而言他:“元宵节镇上应有庙会吧,要不要一起去瞧瞧?”  没有女子和小孩子能拒绝庙会的诱惑,更遑论一个小女孩子了。白蘋果然立马将长生宫什么的忘的一干二净,拍手欢呼道:“好呀好呀,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村子呢。庙会好玩么?我只在书里看到过,书上写的很有趣儿呢。”  油然而生一股怜惜,阮筠轻笑着揉了揉白蘋的脑袋:“自然好玩啦,你去了便知道了,可比书上写的有趣儿多啦。”  “那咱们一言为定!”两根小拇指勾在一起荡了荡,大拇指轻轻一碰,“好啦。”  新年的欢喜一日日淡去,因碍着雪路难行,阮筠早三日便带着白蘋出门了,温玖玖不可远离玄丘村,便不曾相随,临出发时叮嘱了好多遍“当心”,听的阮筠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她才罢休。  村里为数不多的两匹马拉着一辆略显破旧的马车,一路颠颠簸簸十分不平稳,但车上的两人兴奋异常,叽叽喳喳聊个没完,因此时间也消磨的快,中途因夜无法赶路,便在一对中年夫妇家里借宿歇了一夜。次日清晨醒临别前想要拜谢主人,却迟迟不见主人影子,因急着赶路,只好留下了一封信便离去了。  赶到清平镇的时候已是斜晖脉脉,四方大红的灯笼将小镇照的亮如白昼。阮筠付过车马钱,带着白蘋找了个客栈安置好行礼,而后二人便乐呵呵的逛街去了。  逛街和买东西绝对是世界上最最治愈人心的事,现下已经买红了眼的阮筠早就将讨人厌的陆筌抛之脑后了,看看左手的簪子,再看看右手的耳坠,都好喜欢,买!  这套裙袄白蘋穿着肯定好看,买!  哎呀,这胭脂颜色和温姐姐很配呢,买!  直逛到月明星稀,小贩们都收摊回家了,阮筠才肯罢休。抱着一大堆新购置的东西,二人心满意足的往回走,一路上嬉闹个不停。  月黑风高,夜深人静,各家各户都闭门歇息了,空荡荡的小镇上夜风拂过,卷起几片落叶。在第三次绕回原地时,阮筠终于确信了一点——她们迷路了。这就是乐极生悲吧?她默默在心里鄙夷了一下自己的记性。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古人诚不欺我。借着几盏未灭的灯笼,阮筠远远看见了三两个七歪八倒的醉汉,正一步步迎面走来。她下意识握住了白蘋的手,轻声提醒道:“低头。”而后拉着白蘋快步与他们擦肩而过,期许不引起任何注意。  事与愿违。  在手腕被扣住的一瞬间,阮筠的心便一沉,她十分后悔没有将疏影带出门,否则此时好歹也可唬他一唬。而今她一人也罢了,偏偏白蘋还在边上,不得不小心应对了。换上一副笑盈盈的模样,她抬起头:“这位大哥,有什么事儿么?”  “哟,兄弟俩快瞧瞧,好俊俏的小娘子!小娘子,怎么大半夜的还在街上乱晃啊,是不是无家可归?不如跟哥哥我回家去,做对鸳鸯神仙!哈哈哈哈哈哈!”拽住阮筠手腕的正是这个嗓门极大的虬髯男子,浓重的酒气夹杂着恶臭扑面而来,阮筠觉得她的笑都要僵了,要换做从前,她保证不拿疏影刺死这些人渣!  一手将白蘋藏在身后,一手试图挣脱钳制,阮筠娇滴滴的嗔道:“哎呀,你弄疼人家啦~随你回去嘛也不是不可以,正好我们姐妹俩也无家可归呢。”  阮筠眨巴着眼,看着眼前色眯眯的酒鬼,心里恨得牙痒痒,但思考了无数个法子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若伤到白蘋怎么办?可把阮筠给愁坏了。最后,她只能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试一试安魂咒还能不能见效吧——虽然她现在半点仙力也没了,但安魂咒本身就有催眠的功效,试一试也无妨。  “小娘子在念叨什么呢,快随我们哥仨……”  “嘭嘭嘭”的三声闷响,阮筠目瞪口呆:不是吧,真的能行?就是不知道时效如何了,赶紧走才是正道,可是……前后左右走哪边?还是碰运气吧。  阮筠随手折下一根树枝,直直抵在青石板上,闭上眼默数:三,二,一。  松手。  睁眼。  树枝指向右边。  好,向右。  阮筠拉着白蘋走的时候没忘记把树枝一块带走,随后的岔路口全靠树枝指路,最后,竟然真的绕回了客栈!阮筠不得不感叹一句:“运气真好啊。”  白蘋皱着脸没说话,今夜实在太匪夷所思了,先是三个人高马壮的叔叔说话说的好好的突然就倒下了,然后阮筠姐姐就开始用树枝指路,每当树枝落下之前都会恰巧不巧的刮来一阵风,最后她们竟然真的走对路了。哎,想不明白啊。算了不想了,想不明白的事儿啊太多了。她摇了摇头,决定好好睡一觉,把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忘光,明日好好逛一逛庙会。  兰膏明烛,华灯初上,整个小镇流光溢彩,如银河泻地。  放眼望去是一派喜庆的红,身着华服的少男少女们成双成对,提着花灯,比肩而游。  摊贩们的吆喝声和着锣鼓声,声声震耳,街头表演杂耍的将狮子和龙舞的乱飞,赢得掌声如雷。  扮作书生模样的阮筠将手中折扇摇了摇,十分风度翩翩的冲擦肩而过的妙龄女子一笑,泰然自若的接受着四面八方传来的秋波,她突然有些明白秦桓为何如此风流了。  “呀,这个糖人好可爱!”果然是转眼间就破功。卖糖人的白发老翁显然上了年纪,一双皲裂的满是沟壑的手轻巧一捏,一个个糖人便栩栩如生了。  白蘋挑了一个红衣女童模样的糖人,眉目间肖她三四分,愈看愈欢喜,捧在手心里舍不得下口。  阮筠习惯很差的咬着指甲,纠结了半晌,最终挑了个玄袍男子模样的糖人,泄愤般的狠狠咬下,一口气吃了个精光。这一下子可给她齁坏了,赶忙灌了一大碗茶才算作罢。  肚子里的馋虫被勾起,接下来二人几乎是走一路吃一路,俱是小吃甜点,豌豆黄、糖不甩、冰糖葫芦和单笼金乳酥。  吃的饱了,便又开始逛些首饰水粉。  “这位公子,给妹妹买个花灯吧?奴家的花灯样式可全啦,好看又实用,您进来瞧瞧?”一家不大的店铺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老板娘正一手扶着腰,一手将裹着香风的金丝帕子挥到阮筠的眼前。  阮筠一手握住手帕,在鼻尖轻轻一嗅,一手已环住盈盈柳腰,将秦桓的放荡模样学了个十足,笑嘻嘻的道:“老板娘这帕子真香。”凑近了些,低声戏谑,“人更香。”  老板娘笑的花枝乱颤,眼波横飞。  店内点着各式花灯,五光十色的,十分晃眼。阮筠因一手拿着折扇,一手牵着白蘋,并不得空去提花灯,故而径自去瞧别的玩意。除却花灯,最打眼的当是千奇百怪的假面了。  “这是白无常么?”阮筠扬了扬手中凶神恶煞的鬼面。  “是呢,这黑白无常统共就一对儿,做工精致非常,但不合宜这节庆,那黑无常前两日给一位公子买走了,单剩这个孤零零的不合群,也不值几个钱,公子若欢喜便送您啦。”  “谢谢老板娘。”美人的恩情阮筠倒也不推辞,假正经的作了一揖,惹得老板娘娇笑连连。她将假面戴上,付过花灯的银两便告辞了。  街道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阮筠这一身书生装扮配上白无常的假面也十分惹眼,不过送秋波的女子倒是没了,她也乐得清闲,牵着白蘋往观音庙里去了。庙前有一个半大不大的莲花池,池中间设了莲花台,台上有个道士正持着桃木剑作法。  无非是些唬弄人的把戏,何况真真的鬼怪阮筠也司空见惯了,哪里还把这些雕虫小技放在眼里,但见着白蘋兴致极高,便也随她去看,阮筠自个儿则一面摇着折扇一面打呵欠。  一声极轻的冷哼夹杂在惊叹声中,阮筠耳朵十分管用,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寻声望去,只见那人道袍齐整,满含讥诮,竟是玉虚观的萧翊。他身边站着一名身着锦衣的中年男子,一字连眉,鼓眼吊额,周身戾气浓重。  “他怎么在这儿?”阮筠小声嘀咕了一句,“幸在戴了假面,应认不出我才是,不若过去瞧瞧?”不知为何,对于萧翊她总有一种莫名的敌意,而且高傲如萧翊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屈尊来一座小镇只为了逛庙会,她可以断定其中必有隐情。  阮筠牵着白蘋努力往萧翊所在的方向挤过去,终于站到了他身后不远处。 第三十六章 福兮祸兮总相依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只见一名黑衣男子匆匆赶来躬身行了一礼:“李将军,帝君,已经确定了沈将军只身先行,正在五福客栈停留歇息,隔日便要赶回京城。”  被称作李将军的中年男子抚掌大笑道:“好好好,天助我也,天助我也!他若领着兵马一路,我还真拿他没辙。”李将军侧过身冲萧翊一拱手,态度倒也谦和,“帝君,李某全仰仗你啦。”  阮筠在心中默默“呸”了一声,暗道以萧翊的资质也当得起一声“帝君”?真不要脸。然而,更不要脸的还在后面。  萧翊唇角微挑,缓缓颔首道:“将军放心,即便是仙人本座也杀的多了,区区一凡夫俗子,手到擒来。”  要不是顾虑白蘋还在边上,以阮筠的性子即便失了仙法也定要冲上去甩萧翊两耳光才解气,可现在她却只能生闷气,气的她浑身发抖。眼看三人要走了,她不由得发起愁来,难道就任由他们残害无辜?不,绝对不行。等等,五福客栈不就是她所住的客栈么?  阮筠一咬牙,下定决心要跟上。她弯下腰凑到白蘋耳边低声说道:“姐姐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要处理,咱们先回客栈,明天再出来玩好不好?”  白蘋点点头,指着萧翊和李将军的背影,眨着眼睛脆生生的问了一句:“他们是坏人,姐姐要去救人对不对?”  阮筠不禁有些讶然,方才她刻意没有靠太近,一来是怕萧翊有所察觉,二来也是因自己修炼多年自然五感超凡。其实萧翊二人谈话声并不大,不仔细听就如同蚊蝇一般,不曾想白蘋竟然听见了。事已至此,她便不再隐瞒,点点头,一手拉着白蘋一路跟在萧翊二人身后,但十分机警的从客栈正门口晃悠到侧门才进去。  先将白蘋送回房,再三叮嘱她千万不可踏出房门半步,阮筠便将折扇放入怀中,取出疏影配在腰间,小心翼翼摸索出去。走到大堂,只见横七竖八躺了十来个人,想来是萧翊用了安魂咒。  “李将军?这么晚了,有何贵干?这位是……?”十分清澈的声音从楼上天字一号房里传来。  “呵呵,沈贤侄不必心急,不请老夫进去坐坐?”  “请。”随后是轻轻的关门声,猫身在拐角的阮筠有种想骂人的冲动,拜托那什么沈将军,人家可是要杀你诶,你就这样引狼入室?她蹑手蹑脚的凑到门前,隔着轻薄的窗纸依稀能瞧见三人围着桌子坐下了。  “李将军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既然贤侄如此爽快,老夫也不磨磨唧唧了。老夫希望贤侄能上缴虎符,解甲归田。”  沈将军沉默了片刻,问道:“为何?”  李将军还没开口,萧翊抢先发话了:“因为你挡了本座的路。”他十分不耐的睨了沈将军一眼,冷斥道,“废甚么话。给你个机会自刎罢,别浪费本座的时间。”  “嘭”的一声闷响,沉木的桌子裂成两半,只见沈将军站起身来,冷冷道:“哪里来的江湖骗子,给你个机会赶紧滚,别脏了本将军的手。”  阮筠极力忍着没笑,她可以想象萧翊的脸色有多么精彩,但是又忧心萧翊被激怒了会不惜自降身份和一个凡人动真格的。果然不出所料,听得萧翊冷森森的道了句:“你说什么?”好在萧翊还是要点脸面的,没真好意思用仙法,他随手抽出李将军的佩剑,直刺沈将军心口,二人互拆,转眼间便过了十来招。  阮筠正看的起劲,不想萧翊突然一转剑锋,直直把剑向门口她所在之处刺来。她心下大惊,赶忙架起疏影堪堪一挡。李将军的剑虽已是凡尘中的极品,较之疏影仍远不能及,也亏此阮筠才生生接下了偷袭的一招。  “哪里来的鼠辈,跟随本座一路,是何用意?”此时萧翊和沈将军齐齐住了剑,正双双盯着阮筠。  阮筠毫不避讳的对上萧翊阴骘的双眼,笑嘻嘻的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却知道你是玉虚观常青子老头的大徒弟萧翊。你说我跟着你,却也不然,我也住这儿,自然要回来的。再说了,欺凌凡人,偷袭书生,到底谁是鼠辈?”  她一席话说的掷地有声,趁着三人愣神十分,她便不动声色的朝沈将军边上靠了靠。此时匆匆一瞥,她才发觉这沈将军十分年轻,约莫弱冠年纪,往那儿一立却自有大将风范,即便是面对明知不敌的萧翊,眉宇间依旧傲气不减,恣睢扬意。那股子如出一辙的少年意气,让她有了一瞬恍惚。  萧翊冷哼一声,面色阴沉,冷森森的道:“管你是谁,最终不过本座剑下亡魂!”他再不藏拙,手中的剑泛着幽幽的青光,直取阮筠面门。疏影起手晚了半拍,萧翊的剑还未送至身前已被沈将军拦下。  须知萧翊这一剑是动了三成仙力的,原本被阮筠拦下也不算奇怪,而今竟然被一届凡夫俗子吃下,不过使他后退了几步,未见受伤。萧翊何等自大狂妄,自古仙凡之别若云泥,何况他自恃天资骄纵,二十四仙门同辈之中尚少有人能入他法眼,在他看来沈将军的举动无疑是莫大的挑衅,因而动了真怒,使了十成力气,桀桀笑道:“既然你赶着送死,本座这就成全你!”  锦衣玉袍的男子挡在身前,正气浩然。  阮筠仿佛透过眼前的沈将军看到了当年那个小世子,一般的傲骨天成,一如既往的将她护在身后——哪怕她与他只是萍水相逢。  萧翊这一剑刺的又快又狠,落在阮筠眼里却变的缓慢绵长。这一剑即便是从前的她也得掂量掂量。  他会死。  不行,他不能死。  没有理由。但她就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萧翊斩于剑下。  手心沁出的薄汗使得剑柄有些打滑,阮筠不得不握紧了些,即便挑开了萧翊的剑,只余下的剑气也足以使一个毫无根基的凡人毙命。  她没有把握能将剑气尽数拦下。  “来……来……”脑海中阴森的鬼影又喧嚣起来,千万只手冲她挥舞着,却不再只是重复一个来字,它说:“来,来了就能救他了。”  阮筠犹疑了片刻,眼中满是迷惘,最终下定决心,问道:“去哪儿?”  “入……魔!”两个字不轻不重,落在阮筠脑海里,霎时间炸起波涛汹涌。她眸中光彩乍盛,怒气冲冲斥道:“滚滚滚!”  翻腾的黑雾渐渐退去,萧翊的剑已刺到沈将军眼前。  阮筠一把将他扯到身后,张开双臂,不偏不倚的挡住剑锋。沈将军和萧翊明显都愣了一愣,此时剑尖已刺破她的外袍,携来的剑风吹掉白无常的假面,被玉冠束起的青丝散落下来,迎风缱绻。  “是你?”萧翊显然认出来阮筠了,他本以为她是哪家仙门的闭世天骄,心中还有所顾虑,正欲撤剑。原来是清河殿的罪人,被剔了仙骨贬下凡尘的仙子,曾经再如何倨傲,现下也敌不过他一根手指。  萧翊舔了舔唇角,一想到能亲手报当日受辱之仇他就兴奋不已。他火热的目光肆无忌惮的打量着阮筠,如同观察手到擒来的猎物一般,打定主意不能一剑刺死她,定要慢慢折辱,才能解他心头恶气。  铿的一声清吟,剑身被一把凌空而来的竹剑打的一斜,将棉衣划出一道细长的口子。一剑落空,萧翊恼怒非常,怨恨的目光直直向越过窗棂入内的不速之客射去,阴沉沉的道:“又是哪儿来的鼠辈,坏本座好事?”  来人身着一袭简练的玄色长袍,一个鬼面獠牙的假面完完全全挡住他的面容,竟然正是与阮筠的白无常凑对儿的黑无常。他手中竹剑点地,静默肃立,不瞧萧翊一眼,也不答一句话。  萧翊看了看冷冰冰的玄袍男子,心知此人功力绝不在他之下,又看了看神色坚毅的阮筠,他怒极反笑:“好好好,沈执归,本座倒要看看你能躲在女人身后到什么时候!”瞥了一眼不甘心的李将军,他甩袖冷哼一声,“我们走。”  沈执归到底也是历经过百余场战争的,沙场上叫阵时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不至于被萧翊一句话激的头脑发热,他心中舒了一口气,眉梢一挑,淡淡的道:“这就不劳你操心了,慢走不送。”  待萧翊二人走了,玄袍男子也悄然离去。而此时阮筠犹怔怔立在原地,“沈执归”三个字分量太沉重了,砸的她晕头转向。应该只是同名同姓吧?当初那个把沈家江山看的比命还重的小世子怎么会成了齐燕的将军呢?  可如果真的是呢?  各种思绪乱糟糟的挤在一团,阮筠觉得脑袋都要炸了,以至于沈执归连连唤了四五声“姑娘”,她这才悠悠回过神来。  沈执归将在她面前晃了一晃的手收回来,瑞凤眼微弯,笑意吟吟:“你没事吧?救命之恩沈某无以为报,不若以身相许?” 第三十七章 异地他乡重逢时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看着眼前耍无赖却会脸红的男子,阮筠“噗嗤”一下便笑了,她还没想好以怎样的姿态面对沈执归――无论他是不是那个明媚如阳光的小世子。于是她摆摆手道:“不必不必,我不过是路见不平一声吼,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沈将军,就此别过,江湖缘见。”  “阿筠,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阮筠的步伐生生顿住,她惊愕的转过头,看见他一贯恣睢张扬的笑敛去了,桀骜不羁的眼中也添了一抹深沉阴翳。  他是沈执归啊。  是那个嵩阳王府的小世子。  是她心心念念期待着与之重逢的故人啊。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噎在咽喉,最终干涩涩的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是我?”  沈执归挑了挑眉梢,拾起混乱中落在地上的折扇,赭色的春绦颤颤巍巍的摇曳着,他走近了几步,咄咄逼问道:“若非被我发现了,你就准备这样一走了之么?”  曾经干净明媚的笑中添了一份不羁放荡,那个面皮白净的小世子转眼便成了杀气凛然的大将军,十年春冬更替,世间竟已变化如此之多么?阮筠心中惶惶,生出物是人非的悲凉。  看穿了她的不安与惶惑,沈执归在离她三两步远处停下了步子,想要替她撩开碎发的手也无力的垂落。他眉梢眼角都耷拉下来,张狂被温顺掩盖,像一只被驯服的狮子垂下了耳,神色受伤,如黑曜石般闪烁的眸子也黯淡下来,嗓音消沉:“你……不愿意见我么?”  他神色微妙的转变未逃出阮筠的眼,她倏然间笑了,眉眼弯弯。她在忧心什么呢?沈执归一直是那个沈执归啊,不管是当年出生之时引来霞光漫天的小世子,还是今时虎符在握的沈将军,他都是沈执归啊。  细白温软的柔荑轻轻握住他生了厚茧的手,窗外一片大明的月色铺洒进来,照亮阮筠弯成月牙的杏眼和明晃晃的笑,朱唇翕合,腔调绵长柔婉而又清丽欢快,她说:“怎么会。我等你很久了。”  清平镇三面环山,东面接连着青碧澄澈的澧江。澧江贯穿燕梁,环五山,通四湖,南北通达,东西无碍,直抵中洲。  因恐萧翊去而复返,沈执归不得不夤夜赶路,阮筠自然不放心他孤身一人,定要同往。三人便租下一艘画舫,顺流而下。  此时天寒,江水并不湍急,阮筠三人所乘的画舫已是清平镇最奢华的了,勉强还算行的平稳,倒也不影响沈执归煎茶。他出自皇家贵胄,煎茶这等雅艺再熟稔不过,举手投足间行若流云,十分赏心悦目。  文火慢烹,及至三沸,悬腕将二沸之水轻轻一点,茶香凝而不散,随着靛青的茶叶缓缓沉底。第一碗茶汤最是精华,阮筠呷了一口,清苦绵长,远山长黛随之一颦。  苦过三旬始觉甜。  “如何?”沈执归已停了动作,笑吟吟望着一会儿将脸皱成一团,一会儿舒眉弯眼的阮筠。  阮筠瞧着席地而坐的沈执归,白衣胜雪,不染纤尘,丹凤眼微微上挑,深棕色的瞳孔清亮。持着茶碗的手因长年持剑而生了厚茧,指骨修长匀称,并不显得娇嫩,十分耐看。他仅仅是身骨正直的坐在那儿,温文与恣睢融洽并存,如文武相辅相成般和谐,自内而外生出雍容端雅的气度。  他和陆筌分明是两个剑走极端的,一个暖如艳阳,一个冷若冰霜,可偏偏又何其相似。一样的惊艳决绝,天资骄纵。一样的气度非凡,凌冽的剑气也无法掩盖与生俱来的雍容华贵。  出生对人的影响之大可见一斑,阮筠虽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却连温饱尚不能足,妄谈附庸风雅的调琴鼓瑟、煮酒煎茶。在万卷楼关禁闭的几年倒是习了几本书,却跟风雅半点不沾边的。因而她品的出茶是好茶,若要点评一二,却是万万不能。或许换做阿漪、楚瑟,甚至是唐棠,都能侃侃而谈,说的头头是道吧,她笑了笑。  “好喝。”指尖挪转着茶碗,如翡翠般澄透的茶水中一双似弯非弯的杏眼眨了眨,十足娇俏,她的腔调一贯是懒散又俏皮的,捎带着狡黠,“我是个俗人,这可是我能给出最高的评价啦。”  她笑,沈执归也笑,风卷起层层波涛,整个澧江上都泛起潋滟的笑。  阮筠垂下眼睑,静默的看着茶碗中泾渭分明的浮沫和沉叶,她晃了晃茶碗,一小撮茶叶漂浮起来,最终又沉到碗底。  茶叶是她,茶汤是这大千世界。  她往茶香最浓郁的顶端走了一遭,到头来还是沉回碗底,空沾染了满身茶香,没偷来一丝茶韵。  “这些年来你过的不称心。”  沈执归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阮筠愣了一愣,她抬起满是惊愕的眸子,下意识的反嘴问了一句:“你怎知……?”话音刚落又觉不妥,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过得很好。”  一贯削瘦清减倒不曾大变,只记忆中玲珑透彻的双眼蒙上了俗世尘埃,柳眉梢头的恣意孤高被压下。眼前人温婉清丽、柔软熨帖的如同无根柳絮,随风沉浮,太过于逆来顺受,以至于往昔灵气失了大半。  究竟当初离她而去是对是错?沈执归突然有些不确定了。将她的不安尽数收入眼底,他放轻了声音:“对不起,我来晚了。前事都不重要了,现下我来了,日后定要你事事称心。”  果然啊,这样炽热的阳光,让她好不容易冰封起来的心都有些要化了呢。红霞一点点爬上白皙的面庞,苦茶入喉蕴出余香萦绕,阮筠捧着茶盏望着他,略带戏谑的问道:“能与我说说么,世子殿下如何摇身一变成了将军大人?”  “这说来可就话长了……”沈执归凤眼半眯,故意拖长了音调,余光瞧见阮筠愤愤的面色,适才转口道:“不过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说。”  “其实我自幼便是习武的,七岁那年随父王秋狩,我同侍卫走散,孤身一人流落深山,恰碰上了两头白狼。当时我身上的箭已用尽,料想别无生路,未曾知竟因祸得福,承蒙一位云游高人出手相救,还收我为徒。你猜猜那人是谁?”  阮筠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捏紧了茶盏,慢吞吞道出两个字来:“阮宁。”  “好聪明,不愧是我娘子。”  看到某人笑的洋洋自得,阮筠先是一愣,反应过来随手抄起边上的一个软垫就扔过去,又羞又气的嗔道:“好没脸皮!谁是你娘子了?再胡说仔细把你扔下去喂鱼。”  沈执归从容的接过软垫抱在怀里,一本正经的道:“那扇子可是师傅给我的宝贝,我都当定情信物送你了,怎好接了礼儿却不认账?”  阮筠红着脸啐了一口:“谁稀罕!还你!”  眼见她作势要取出折扇,沈执归忙将她按下,笑嘻嘻道:“哎呀,我同你玩笑呢,如何还当真?”  阮筠只气鼓鼓的不说话,沈执归便兀自又讲起来:“师父将你带走之后不久,我被北燕的官兵抓到了,许是见我有几分力气,便充作壮丁,被派去兴修水利。如此过了三年,皇帝下诏科举文武状元,文举黑水极深,料想无出路,我便参加了武举,果然一举中的。后来皇帝召见了我,封了个参军,没多久便直奔边疆去了……”  “等等,”阮筠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皇帝知道你是沈执归么?”  他点点头。  “齐梁的天骄小世子,他也敢用?”  “若我还是七岁前的沈执归必然会被北燕的皇帝斩首示众的。可是当初的沈执归已经病重,销声匿迹了。我也是后来才知晓,在我逃走之后不久,嵩阳王府的人都被抓了,父王找了个小厮冒名顶替我。所以,在北燕皇帝的心中,天骄小世子已经死了,而我只是一个可以替他征战八荒的武夫。再后来,我就从参军一步步到了将军。”  他说的再轻巧平常不过,但阮筠深知其中艰辛。一将功成万骨枯,哪个布衣将军没在鬼门关走过几趟?纵使骁勇无匹,一杆九尺长枪可挡的住漫天箭雨?  你看,谁过的都不容易。  阮筠笑的促狭,故作轻松道:“看来这些年你也过的不称心。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啦,既然我来了,日后保管让你――”她有模有样的学着沈执归方才的神态,一个字拖的老长,尾音转了几转,见他面色微红,她立马将话锋一转,满是戏谑的道,“更不称心。”  话音刚落,欺他没反应过来,手边上另一个软垫便扔了过去,恰恰砸在他的脸上,弹落下案打翻了茶碗。青碧的龙井浸透了罗袜,阮筠犹自指着沈执归笑的前仰后合,断断续续的道:“哈哈哈,被骗了吧!哈哈哈……小弟弟,调戏姐姐你还嫩着呢。”  沈执归面色由红变白又变青,他气势汹汹的站起身,绕过茶案,站在阮筠身侧,居高临下的俯瞰着,拧着眉头很认真的警告道:“不许叫我弟弟。”  “可是你本来就比我小两岁呀,沈弟弟。”阮筠怡然不惧,扯了个鬼脸。许是沈执归闷声气的模样太可爱了,她没忍住又笑起来,捂着肚子边笑边“嗳哟”的哼唧,像是笑岔了气。  “啊!你干嘛!哈哈哈……讨厌啦,嗳哟!哈哈哈……你快……哈哈哈……快松手……”  “看你还敢不敢叫我弟弟。”  “就要叫!哈哈哈……弟弟!”阮筠一边扭着身子一边去拽沈执归作恶的手,可她力气如何能及?加之腰间很是怕痒,此时被捉住了短处,早已笑的半分力气也没了,只嘴上还犟着,实则已抵着船舷直不起身来。  忽来一阵怪风,遒劲有力,几欲使整个澧江水倒流。画舫猛然一阵晃荡,阮筠险些折下船去,幸在沈执归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拦腰揽入怀中,但二人皆失了重心,双双倒下。 第三十八章 斩灵决下意难忘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阮筠伏在坚实温暖的怀抱里,眼中赫然映出沈执归的脸,一时间奇奇怪怪的念头纷涌而出:堂堂八尺男儿睫毛竟然比她还浓密纤长?丹凤眼斜挑,是深邃的棕榈色,如琥珀般晶莹剔透,温暖且柔和。唇瓣挺薄的,听说薄唇之人多薄情?果然一副好皮囊,不知得祸害多少闺秀,她心中啧啧叹道。  “姐姐,姐姐救命!”白蘋哽咽的呼救声从舱内传来,二人皆是一惊。  推门而入,只见白蘋坐在榻上,被一条漆黑的绳索缚住手脚,泪眼汪汪的小声抽泣着。神色阴骘且自得的萧翊正立在榻边,好整以暇的看着阮筠二人。  阮筠欲要冲上前将白蘋救下,却被沈执归扣住手腕,他轻轻摇头,右手却已暗自搭上剑柄。心知不敌,若是硬抢,恐伤了白蘋,阮筠不得不停了步子。她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入肉里,怒不可遏:“萧翊,你还要脸不要?欺负一个小姑娘家家,真真给玉虚观丢尽了脸面!”  萧翊冷笑,俯身拿食指挑起白蘋的下颚,啧啧叹道:“这可不是普通的小姑娘啊……”他转眼去瞧阮筠,眸子半眯,笑容渐渐大了,“我可是替玉虚观挣足了脸面,倒是你,还嫌连累清河殿不够么?”  “你!”  “你要杀的人是我,拿我换她。”沈执归将气急的阮筠拉到身后,对上萧翊阴森的眸子,又添了一句,“放她二人离去。”  白蘋不敢去看萧翊,紧紧闭着眼,泪水汩汩淌下,看的阮筠又心疼又着恼,偏又无可奈何。她拽紧了沈执归的手,不住摇头:“不行,你不能去。即便你真去了,他也不会放过我们。”  “没错。”萧翊毫不避讳的承认了,指腹抚上白蘋的脸颊,一点点勾勒着圆润的轮廓,他面色近乎痴狂,“你们两个废人,怎抵的过这个宝贝。上天待我萧翊不薄啊,知我的血丹正差一味药引,便赶忙送来了。”  “血丹?赵家庄竟是遭你毒手?”阮筠霎时间脸色惨白,一口气堵在胸口险些接不上,她喘了口粗气,气的发抖,“玉虚观传承千百年,位列二十四仙门,一贯是光明磊落,如今竟毁在你手上么!萧翊,你这般行径,与魔何异?”  萧翊面露思索神色,缓缓的道:“赵家庄?哦对了,那可是个宝地。只可惜手下一群废物将把我的大计都搞砸了。不过现在也不迟。待我服下血丹,功力骤增,从此修行一日千里,什么清河殿、北玄山、长生宫,皆要俯首称臣。统一六界,指日可待。哈哈哈哈哈哈哈……”  道袍无风而动,萧翊笑的张狂。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阮筠如何也不能信看似道貌岸然、温文儒雅的萧翊竟然卑鄙至此,甚至比魔更残忍可恨!只听他不疾不徐的冲沈执归道:“本来借你的煞气也勉强可以,终归差了些,不如这纯粹的魔气来的好。这般精纯浓郁的魔气啊,转生前可不得了,幸好尚未完全苏醒,不然只怕没几人能敌的过。我可是为天下苍生除一大害,心系天下的阮仙子是不是该夸我两句?”  魔气?阮筠惊疑不定的目光投向白蘋,只见她惨白着一张小脸,不住的摇头,抽抽噎噎的道:“姐姐,我怕。”  阮筠心头不由得一软,这样可怜的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是魔族呢?若真是,当年她与秦桓三人不可能毫无察觉。可是萧翊竟这般嚣张,底气十足,并不似胡邹乱造。她一时间困惑不已,冷汗涔涔而落。她太过恍惚,已至于戴着黑无常假面的玄袍男子悄然入内,她竟毫无觉察。  沈执归握紧了阮筠的手,低声安慰道:“别怕,有我在。”  “你也察觉到了吧,她是魔。还要救她么?”萧翊望向玄袍男子,唇角微挑,蔑意十足。  阮筠大梦初醒,连忙去扯玄袍的衣袖,面色苍白,双目盈泪,不住的哀求道:“救救她,求你救救她……”  那人低下眼来,一双桃花眼毫无遮碍的落入她的眼中。她的确有一分愣神,几乎以为他是陆筌了。可那人眼里淡蓝色的光华萦绕流转,冷光森然。陆筌虽不苟言笑,黑若点漆的眼中却不曾这般冷酷,清冽的如同陈年佳酿,看得人一眼就醉了。  玄袍不言语,只是静静的望向萧翊,二人对峙良久。就当萧翊忍不住要动手时,天边一只仙鹤飞来,栖在船头,一名身着冰绡的仙子飘然入内。她敛目低眉,看也不看余下四人,冲玄袍行了一礼,柔声道:“公子,您在这儿做什么?夫人动怒了,正使人四处寻您,快随姝儿回去吧。”  玄袍侧过身看着姝儿,迟疑良久,他终究开口了,语气生硬且迟疑不决,自言自语道:“我……在这儿干什么?”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阮筠,很肯定的道,“她,不能有事。”  姝儿随他望向阮筠,烟眉微蹙,问道:“她是谁?”  玄袍摇头:“不知。”  纵使因长久不曾开口,声音变得沙哑暗沉,阮筠却不会听错。她心中大起大落,几乎无力支撑身骨,望向他的目光满是痛苦与挣扎,声线颤抖,不堪一击:“你……是谁?”  “我是谁?”他喃喃自语,似乎出神思索了片刻,而后一字一顿,很生硬的背着娘亲教给他的话,“我是颛顼陆筌。”  他是颛顼陆筌。  周身寂寥静谧,阮筠望着月光下孑然独立的陆筌,那双泛着冰蓝光彩的桃花眼几乎将她四肢百骸都冻住,她甩开沈执归的手,抬起僵硬的腿一步步逼近,牵强的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声声如泣:“你是颛顼陆筌?”  “你不记得我了?”  “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是生是死与你何干?”  “你来这做什么?”  “你以为戴着假面,我便认不出你来么?”  接连而来的质问,落地有声。陆筌有些茫然,他无从回答这些问题。他只记得两天前正在修炼斩灵诀时突然心神大乱,险些走火入魔。再后来他便着魔似的赶到那座偏远的小镇,远远看见她在五福客栈住下,他顺理成章的住在了她的屋顶。说来奇怪,心神竟自平息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鬼鬼祟祟的戴着假面跟在她身后,但就是本能的这么做了。不过幸亏有自己在,不然她蹩脚的安魂咒可放不倒三个壮汉。还有,相信树枝能指路,是该说她天真呢还是蠢的无可救药了呢?  他竭力伪装,收敛着气息,甚至连斩灵也未敢动用,不敢与她对视,竟是怕被她认出么?他与她从前认得么?可他半点也不记得了。  另外,那个姓沈的小子很碍眼啊。陆筌望向沈执归时,正见他也望着自己,目光如炬。桃花眼微不了查的眯了眯,冷光乍盛,眼神之锋利几乎与斩灵不相上下,硝烟四起。  此时阮筠已走近,雪白的“铮”然一声,长剑出鞘,月辉之下剑锋生寒,姝儿面色较之月光更加冰冷,娇音泠泠:“止步。”  阮筠恍若未闻,步子不紧不慢,直至剑尖抵上心口尚不曾缓,“呵”了一声笑道:“好,你不回答这些没关系。我就问你一句,救不救白蘋。”  姝儿怒目圆瞪,聪慧如她,已然猜出阮筠的身份,心中愤然不平。这人都不知公子为救她吃了多大的罪!透支心头血施展禁术,拖着极虚弱的身子硬生生替她扛下了五成雷劫,若非夫人及时赶到……每每想到这儿姝儿就不自主红了眼眶。  可如今公子修炼了斩灵诀,又有冰心诀为辅,斩断一切尘思,看样子的确记不得阮筠了,为何至此还要护着她?她还不知好歹的质问公子,让公子为难。姝儿心一横,就势要把剑往前一送,了结了这段孽缘,却听得陆筌轻呵一声:“退下。”  姝儿哪里肯从,只假作未闻。  猩红的血顺着剑身纹路蔓延开来,姝儿一惊慌忙松手,陆筌也收了手,“啪嗒”一声闷响,落了一地血花。姝儿看着陆筌受伤的手,又气又急,恨恨的跺脚道:“公子,你……”  “退下。”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古波不惊,陆筌暼了姝儿一眼。他将手背在身后,看了看楚楚可怜的白蘋,又看了看笑容玩味的萧翊,最终看向平静下来的阮筠,沉吟片刻,一字一顿的道:“她是魔。”  “魔就该死么?仙就该活么!”声嘶力竭的怒吼声如平地惊雷,将所有人都震的头皮发麻。阮筠的目光游离在萧翊和陆筌之间,她怒极反笑:“哈哈哈……好,好一个禽兽不如的仙,好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仙!”  白蘋垂首抽泣,几乎轻不可闻的道:“姐姐,我想回家……”  无人注意到阮筠的眼中悄然蒙生出淡淡的红,仿佛被血光映染。她满是讥诮的开口:“既然如此,此事无关清河殿与长生宫,陆公子请回吧。”  陆筌微拧眉,不答也不动。他心中生出十分不详的预感,几乎比前两夜更甚。姝儿警惕的盯着阮筠,她敏感的察觉到了一丝道不清的异样,却又不知为何。 第三十九章 抛却仙身入魔魂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见陆筌与姝儿二人巍然不动,阮筠唇角微勾衣袂无风自动,墨发狂舞,原本漆黑的瞳孔蒙上了猩红的光晕,脑海中尘封的禁制轰然破碎,浓郁粘稠的深紫色魔气流遍四肢百骸。  “既然不舍得走……”她抬手作邀,轻声娇笑,字字铿锵,“便让你瞧瞧什么是真的魔。”  光晕青白的疏影也被黑紫色的光晕缭绕着,剑身轻微却急遽的颤动,发出一阵嗡鸣,似乎诉说着对鲜血的渴望。  肆虐狂暴的魔气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轰然间涌出,将断脉一点点修复,而后撑大。原本是瘦弱的溪流,现今是磅礴的江海。猩红的眼中渗出两行血泪,顺着眼角滑落。经脉也在膨胀中破裂,从皮肤底下渗出的血珠一点点染红了衣衫。  痛,撕心裂肺的痛。阮筠闷哼一声,银牙紧咬,死不肯叫出声。魔气的冲击与洗刷来的那样激烈,以至于她不得不以剑抵地才能支撑住身子。  “你疯了?”陆筌本该万年不变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惊怒,他想要阻止,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沉声呵道,“住手!”  沈执归想要上前搀扶阮筠,却寸步难行。魔气悄然侵入他的体内,一点点凝聚在丹田。恍惚间有破碎的画面划过脑海,他极力想要看清,以至于忽略了周遭。  阮筠咬着牙笑,不言不语。  汹涌翻滚的魔气令萧翊又惊又喜,惊是怕阮筠一旦彻底入魔将十分难缠,喜是杀了她来入药再好不过了。仅是一瞬间他便已想清楚,当即暗下提气,悄无声息的动起手来,一剑刺向阮筠。  这一剑来的突兀,阮筠将疏影挡在身前,奈何此时经脉未通,气力未足,被逼的连连后退。陆筌反应过来连忙抢身去拦萧翊的剑,此时身份已然被戳破,再没用竹剑的必要,他心神一动斩灵便从窗外飞来,挑开了萧翊的剑。  陆筌和萧翊缠斗在一起,阮筠好容易得了个喘气的空,殊不知姝儿已悄无声息的绕至她身后,雪白的剑芒悄然逼近。  “当心!”  “住手!”  两声怒吼同时响起,阮筠低下眼,看见胸前染血的白刃。一进一出,血流如注。  沈执归慌了神,连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形。衣衫一点点被染红,人却慢慢失色,变得苍白羸弱。他抱紧了怀中人,生怕一个不留神,她便随风去了。  陆筌几步上前,却被沈执归狠狠推开。尸山血海里磨练出的戾气一时间迸发而出,刺的人背脊发凉,他双目满是血丝,额上青筋暴起,怒斥声如滚滚天雷:“滚!离她远点!”  铺天盖地的煞气笼罩而来,纵使嗜血狂虐如萧翊,也不禁眉头一跳,他一刻也不愿多呆,一手抓住白蘋,就欲脱身离去。  “不要……”阮筠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萧翊夺窗而出。只见一道红光从她怀里飞出,快如奔雷,直追萧翊而去,听得一声惨叫,萧翊抓着白蘋的手连臂齐断。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静容与紫星竟联袂而来,双双出手,两条仙气凝成的匹练缠绕上去,将那一抹红影镇压。此时众人方瞧清楚,哪里是什么红影,分明是一把吸饱了血的折扇。  折扇有灵,疯狂挣扎,紫星帝君面色一寒,冷斥道:“墟魔骨扇,你如今不过无主之物,灵智残缺,安敢负隅顽抗?还不束手就擒!”  旁人不知晓墟魔骨扇从何而来,阮筠和沈执归却再清楚不过了。阮筠忍着疼,低声唤了一句:“归。”霎时间墟魔骨扇血光大盛,硬生生斩断了二人束缚,化作一道疾光没入阮筠怀里。  静容将一切看在眼底,她面色复杂的长叹一声:“阮筠,你最终还是入魔了。”  阮筠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她觉得睁着眼都十分费力,仍旧咬着牙,双唇启合,静容辨得出,她说的是:“拜你所赐。”  静容不再看阮筠一眼,面色如常:“既然如此,你今夜便留在这儿吧。筌儿,还不动手?”  沈执归一手搂着阮筠,一手持剑严防。他听见阮筠在他耳边低声呢喃,几乎是无意识的重复着同一个字——走。可他不能,他不能舍下她。他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若有得选,他是想和她长命百岁,携手白头的。可若注定没得选,共赴黄泉为伴也勉强能接受吧。  陆筌没有动,他十分煎熬。按理说,即使没有娘的提醒,他也会秉行职责,将妖魔诛杀剑下。可他如今就是下不了手。握着剑柄的手在抖,这是剑客的大忌。可他的心不稳了,剑能快能准么?  场面一度十分沉寂,紫星帝君最先耐不住性子,他广袖一振,冷哼一声:“看来还是要本座亲自出手。”只见他五指微屈成爪,直取阮筠天灵盖。  沈执归岂能容他得逞,当下长剑一挑,却无异于螳臂当车,爪风之下长剑寸寸崩裂。陆筌待要出手相助,却被静容拦下。  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朗朗笑声传来:“我来也,休得伤我殿下!”  紫星帝君心中一惊,赶忙转身,改抓为挡,勉强抵下一击。来者正是战魔仇狂生,他长刀泛冷光,对峙紫星和静容二人尚且怡然不惧,倨傲而立,淡淡的道:“先带她们走。”  红影闪过,只见冷红蔻立于魔剑之上,一手抓住沈执归的肩膀,不由分说将他二人带上魔剑,夺窗而出。她动作极快,待静容反应过来欲要去追,却被仇狂生横刀拦住。  静容不由得恼羞成怒,与紫星联手,共抗仇狂生。陆筌恐娘亲吃亏,也提了斩灵上前。姝儿自知道行低微,贸然上去反可能弄巧成拙,只得在一旁提心吊胆。  仇狂生以一敌三,渐渐不支,苦笑一声:“看够了吧,赶紧搭把手。”  “哎呀,人家刚刚恢复,当然要多休息休息嘛。”娇怯怯的声音伴随着跌宕起伏的琴音传来,静容三人暗道一声不好,连忙提气抵御琴音,一时间竟让仇狂生逃脱包围。  白蘋已然换上了一身绛紫色裙衫,墨发随风飘扬,竖抱着怀中凭空出现的焦尾琴,信手而弹,稚气未退的脸上仍旧挂着未干的泪痕。她娇小玲珑的身躯在仇狂生身边是如此不显眼,此时却无人敢轻视。  静容深吸一口气,艰难的吐出四个字:“琴姬华妗。”  白蘋,不,应当说是华妗,笑了,点点头:“是我。”  华妗之名如雷贯耳,震动仙魔两界。传闻她才是重曦坐下实力最强者,一把焦尾琴,即便是崇明帝君也要忌惮三分。可她也是隐匿的最深的,鲜少有人见过其真身,往往隔了千里,她也能一曲致命。故而从来无人知晓,凶名赫赫的琴姬竟然是一副孩童模样。  静容深知,若只有仇狂生一人,还有拼一把将他留下的可能,可如今有了华妗,尽管她刚刚苏醒,实力大损,她们四人硬要一战也必将付出不小的代价,不如待陆筌斩灵诀大成之日再将魔族一网打尽。于是她轻叹一口:“你们走吧。”话锋一转,复又凌厉,“但总有一日,我仙界弟子将踏平墟魔宫。”  仇狂生放肆大笑,斜睨:“妘姬殿下归来,吾王即将苏醒,不日将兵临城下,取尔等首级!”  墟魔宫坐落于东域迷雾岛,岛漂浮于东海之上,日夜无定,周边百丈之内有深紫色浓雾,是为魔毒,凡人沾之必死。即便闯过了紫雾,还有一层白雾,内含奇门遁甲之术,形成天然迷宫。  岛上大大小小的宫殿栉比鳞次,众星捧月般将中央一座参天宝殿捧起。殿名“乾宁”,以仙人之血书写而成,猩红夺目,乃历代魔君所居。整座宫殿通体漆黑,如同一座铁牢,冰冷渗人。  四周蓝火幽幽,映衬出阮筠惨白的脸,一名高挑纤瘦的女子从西殿内缓缓而出,拦下了沈执归,她伸手欲接,轻声道:“交给我吧。”  沈执归面色犹疑,感受到怀中人呼吸渐渐微弱,他只得一咬牙同意了。他欲要守在榻边,却被冷红蔻一把抓住。冷红蔻摇摇头,神色坚定:“殿下,别去打扰姒妧,有她在妘姬殿下不会有事的。我知道殿下心中有许多疑问,请殿下随我来。”  冷红蔻领着沈执归进了东殿,东殿十分敞亮通透,坐北朝南设有一张梨花木雕刻成的椅子,椅背镂刻成一个威风凛凛的龙头,头生漆金双角,眼为碧绿翡翠,颚含鹂珠,片片龙鳞皆为玛瑙。龙椅背后的墙上浮雕是一把巨大的墟魔骨扇,扇面上日月同辉,万魔跪伏。  桌案上铺陈着一张微微泛黄的丹青,画中人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他墨发高束,额间一根赤金祥云纹抹额,身着暖黄色滚金边长衫,腰间配一把长剑。眉宇间英姿焕发,杏眼半弯,丰唇微挑,含了分笑与狡黠,竟与阮筠有七分相似。 第四十章 前尘如烟不可追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沈执归一步步拾阶而上,走到案前,望着那副画出神。恍惚间他仿佛听见有人笑嘻嘻唤了一声:“沈兄。”脑海中渐渐浮现一抹明黄色的身影,他极力想要看清楚,奈何重重浓雾翻腾,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身影渐渐隐去,他听见有人说:“沈兄,你太慢了!快点啊!”  “谁?是谁……你是谁?”剧烈的头痛让回忆不得不中断,沈执归一手扶着头一手撑案,面色苍白,眉头紧锁。冷红蔻心中一惊,连忙上前几步问道:“殿下,你没事吧?”  “你声音小些,不然殿下该被你吓死了。千八百岁了还没人要,你可不该反省反省?”华妗慢悠悠的走上前,笑吟吟暼了冷红蔻一眼。  冷红蔻登时暴走,怒斥道:“臭丫头,你再说一遍试试!”  “说就说,你……”  “好了好了别吵了,殿下还在呢。”随后而来的仇狂生连忙拦在两人中间,天知道这两人凑一起有多能吵,那些宛如地狱般的回忆他再也不想经历了,他一脸堆笑的望向冷红蔻,如果他有尾巴,此时一定摇的很欢,“姒妧那边需要人打打下手,红蔻,你去吧。”  冷红蔻狠狠剜了他一眼,一跺脚恰踩在他左脚背上,还不忘狠狠碾一下,这才愤愤然走了。  可怜仇狂生刚抱着左脚跳起来,右脚又被华妗“不小心”踩到。蹲在原地泪流满面的仇狂生郁闷了,嘴里不停碎碎念:我是招谁惹谁了我?  沈执归一手扶额缓缓绕案而行,回眼刹那,竟瞧见一片剔透玲珑的鳞片中掺杂着赤澄澄足实坚金的一片,状似月牙,上面却被刻下一朵歪歪扭扭的云朵,转折生硬,刻痕深浅不一,足见下刀之人技艺之恶劣。  龙有逆鳞,无人敢撄,可却有人胆敢在上面作画。  尽管头痛欲裂,沈执归仍有些想发笑,但想起近日种种,他又笑不出来了。他听过仙与魔,如今却是第一次见,原来仙也并非是白衣翩翩纤尘不染的高洁,魔也并非是面目狰狞凶神恶煞的丑恶。可他实在无法想象,当初尚书府里那般柔弱无骨的小姑娘如何一眨眼就成了魔。  “殿下......”  “殿下?”沈执归开口打断了华妗,他眉头微皱,迷惑而复杂的目光望向华妗,“我......并不认识你们,你们或许是认错了?”  “属下不会认错的。殿下,七百年前您是墟魔宫的主人——重曦魔君。”华妗神色激动,几步上前,“属下随您入轮回转生,历经几世才寻得,又怎会认错?”  “华妗!轮回往事尚在尘封,殿下如何记得?”仇狂生拉住华妗的手臂,微微摇头,示意她平静下来。  沈执归约莫听明白了,他甩了甩头,期许头疼能稍轻些,却不过徒劳而已。轻吸一口气,他斟酌了片刻道:“即便如你所言,转生几世,现今的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过一介凡人,并非从前什么魔君了,二位不必唤我殿下了。”  魔君,殿下,对沈执归来说太过沉重。即便他是无往不胜的将军,可也自知敌不过萧翊几招。戎马十年他都不曾惧怕,如今却畏而生寒了,他怕,他怕阮筠卷入的斗争非是他所能及的,失而复得,他怕再次丢了她。他说:“等她醒来,我会带她离开。”  “出了墟魔宫,二十四仙门不会放过她的。”  “殿下可知,她是被贬下凡尘的仙?殿下可知,天雷剔骨之刑有多疼?整整七七四十九道雷劫啊......能活下来,真是万幸。她已然入魔,没有回头路了。殿下,你不愿接受作为重曦的过往,便请独自离去,她......”  “是谁?”攥紧了拳,沈执归勉强从咬紧的牙冠中挤出两个字。他低着头,眼中暗波汹涌,眉结狰狞,散落下来的发丝挡住大半面容,压抑的沉寂令人窒息。从前审讯战俘时百般刑罚,他也亲手执行过,已觉惨无人道,可竟没有一种能比剔骨更残忍。无法想象,她如何还能笑着说“过得很好”。他按住剑柄,猛然抬头,额间青筋暴起,双眼通红,目眦欲裂:“是谁!”  即便是从前,沈执归位尊为王时,华妗亦鲜少见他动怒。他向来是朗朗如日的,那样炽热明朗,常日含笑——非是浅浅的笑,是如同朝阳般绚烂的大笑,便是满天的乌云也要退散。这样明快的好脾性,屈指可数的几次动怒十有八九都是因一个人。  而今尽管阮筠不再是妘姬,沈执归也不再是重曦了,尽管将前尘忘得一干二净,可他终究只会因她而怒。  华妗既艳羡又难过,甚至有一丝委屈。她喜欢重曦,从他将烧焦了尾的琴从火中取出递给她,笑着说“这双手很合适抚琴”时,她便喜欢上他了。可是,她也很喜欢阮筠啊,非常非常喜欢。在华妗神游时,仇狂生已先开口了:“是陆筌。还有二十四仙门。”敛去浮夸,此时的他才有分战魔该有的样子,稳重如山,目光坚定且锐利,“普天之下所有自称为仙的,都是帮凶。”  “该杀。”含着暴怒的两个字掷地有声,长剑出鞘,掠过狻猊炉中跳跃的火舌,剑身冷光森然。杀气与戾气一并迸发,此时的沈执归宛若修罗降世。  “属下等愿永远追随殿下,直至屠尽世间最后一仙。”沈执归不经意间泄露的威压扑面而来,迫使仇狂生跪下地,他心甘情愿的低下头,臣服在君王麾下。华妗望着怒发冲冠的沈执归,也轻笑出声,她亦单膝跪下,字字铿锵:“属下亦然。既然殿下心意已决,待妘姬殿下伤势好转,即可一同开启灵宫,寻回往世,再重拾魔枪,踏平仙界指日可待矣。”  静容与紫星半路相别,携陆筌与姝儿归至长生宫。唐棠远远便迎上前来,兴致冲冲的去拉陆筌的手臂,却见他手上缠着浸出血迹的布条,立时眉头一皱:“几天不见,如何便负伤了?是谁,我替师兄报仇!”陆筌不动声色的收回手,目光紧紧盯着静容,抿着唇一言不发。静容轻叹一口气,看了他一眼,没奈何的道:“你随我来。”姝儿轻轻拉住欲要跟上前的唐棠,微微摇头。  静容与陆筌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偏殿,静容也不先开口,自斟了一杯茶,不疾不徐的品着。陆筌立侍殿下,脑中满是阮筠嘶声力竭的模样,他抬手按住胸口,隐约觉得有些气闷难受。那似曾相识的泪珠砸下,落在他心头,滚烫的如同天火岩浆。  他从未想过,他竟是如此在意一个人的,颦蹙间使他忧愁,粲笑间添他欢喜。不过短短数日,她的眉目却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声声泣血质问时的模样尤其深刻,挥之不去。  终归还是陆筌没耐住性子,先开口问了:“她是谁?”  “你看见了,她是魔。”  “入魔之前呢,她是谁?”  “她叫阮筠,曾是你的师妹,是仙界的叛徒和耻辱,曾行刺于我和楚瑟,被剔除仙骨、贬下凡尘,而后堕落为魔了。”  陆筌沉默了。阮筠,怪道他觉着耳熟呢,原是他的师妹么?可仅仅......只是师妹么?他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却又发现一切都顺理成章了。她是他的师妹,所以相识相知,所以想要保护她,再正常不过了。他有些迟疑,有些犹豫不决,半眯着眼问道:“为何,为何我都忘了?”  “你就这一个嫡师妹,从前很疼她。她反叛行刺之事另你很难过,加之习斩灵决时间或会忘记些情感,你忘了她也很正常。”静容这才放下茶盏,郑重的望向陆筌,她面色和善,言语温柔,“筌儿,你只需记得她如今是魔,是你的敌人,这便够了。从前的既然想不起,也无需费神。眼下墟魔骨扇重现,可见魔君复苏之日在即,你应将所有精力集中于斩灵决的修炼上,切不可怠慢。”  黛色长裙曳过玉阶,裙摆上金丝缠绕成的孔雀昂首清唳,静容缓缓走下殿来,轻拍陆筌的肩头,慈爱与自豪、悲哀与疼惜,矛盾的情绪在她的眼中挣扎,她声音很轻,落在陆筌心头却很重,她说:“仙界兴亡,在乎吾儿之肩矣。”  血从陆筌的掌心滴落,砸在花纹繁复的羊绒地毯上,浸出一朵朵殷红的花。历经挣扎的痛苦,他慢慢合上眼,掩尽眼中的波澜起伏。再睁开时,那双原本清冽柔和的桃花眼中只剩漠然与坚冷了,使人触之生畏,他说:“我知道了。”而后决绝的转身离去。  姝儿已经走了,唐棠仍在殿外,她眼尖的瞧见陆筌手上的伤口又裂开了,于是取出怀中一块绣花方帕塞到他手中,闷闷的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近身,你自己包扎一下。”然后便转身离去了。  陆筌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松了松手,最终还是将帕子捏在手心,提步走了。 第四十一章 心悦君兮君不知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唐棠疾步而行,一路想着姝儿的话,胸中妒火中烧,眨眼间走进一片茂密的竹林里。她面色极差,阴郁沉闷的如同漫天乌云,宣泄般的“啊”的一声大叫,胭脂剑出鞘,光影飞横间斩落周遭十数根坚硬笔挺的紫竹。一招落下,方觉心中舒畅了三分,未曾停歇又起一招,招招相连,直至将紫竹林毁去了大半,尚未有疲累停歇之意。  唐棣循声而来,便见着轰然倒下的一片竹子激起滚滚尘埃,唐棠因耗损仙力过度已是面色惨白,以胭脂剑拄地才勉强支撑着。看着唐棠犹要出招,唐棣轻叹一声,唤道:“棠儿。”  “娘!”胭脂剑光才出现一半,被硬生生止住,唐棠回首看见立在远方的唐棣,满腹的委屈再抑制不住,化作簇簇泪珠滚落下来。剑离手落地,她一把扑入唐棣怀里,泣不成声:“娘,为何......为何即便师兄他不记得了,还是一心一意帮着阮筠!她明明伤了师伯,伤了他,还入了魔!她是魔啊!陆师兄不是最恨妖魔了么!”  唐棣轻轻抚摸着唐棠的发丝,温柔的抚慰道:“傻孩子,情深入骨,岂是一朝可解?”望着泪流满面的唐棠,唐棣缓缓的道:“哎,若是没有阮筠便好了,你也不至于饱受相思之苦。”  “对,对!要是没有阮筠......没有阮筠就好了!”唐棠神色恍惚的低声念叨着同一句话,突然间一把推开唐棣,踏上胭脂剑,绝尘而去。  唐棣望着唐棠御剑远去的背影,唇角微弯,转身离去。  姒妧的医术果然是极好的,两三个时辰阮筠便醒了,伤势大有好转,但她情绪分外激动暴躁,将一屋子侍女和姒妧都赶出了殿外,不肯喝药也不肯好好歇息。沈执归端着药推门而入时,正见她靠着墙缩成一团瑟瑟不安。他由是想起战乱时在尚书府相遇,她也是这般模样,仿佛被天地所遗弃,孤独的连影子都没有。  沈执归走上前,抬手轻抚阮筠的头,低声哄道:“阿筠,是不是嫌这药苦了?我去给你买你最喜欢的西市吴婆婆做的藕粉桂花羹可好?”  阮筠抬起满是惊愕的脸,嗓音已沙哑至极:“你......你怎么知道?”她将下巴抵在膝头,有些哽咽的道,“从前,娘亲最最喜欢了,后来她病得厉害,日日都要喝苦的难以入口的药渣。病的迷糊时,若非是就着甜羹一起喂,便喂不下去。例银本就不够用,那些个势力的奴才还要暗中克扣!所以......”  “所以即便你很喜欢,却每每装作厌恶,买来的桂花羹都侍奉母亲了。”沈执归捏了捏她的脸蛋,入手滑嫩细腻,他扬眉粲然,“我知道,我都知道。”  “冷红蔻她们非常担心你,以为你是因为一时不能接受自己入魔的现实而胡闹。但我知道,不是。”  “你在想陆筌,对么?”意料之中看见阮筠愈发惊愕的模样,此时她檀口微张、杏眼圆瞪、柳眉高挑,终于有了分灵动的生气。尽管心中苦涩,沈执归依旧朗朗笑着,屈指轻弹她的额头,一本正经的开着玩笑:“我可是文曲星转世,这点微末本领总该有吧?别太崇拜我。”  阮筠有些乐了,嗔他一眼道:“少臭美了,才没人稀罕呢。”  “胡说,当年整个帝都,哪家闺阁中的女子不稀罕本世子?”  他这话虽然自大,却不无道理。当年传闻中嵩阳王府芝兰玉树般的小世子是何等的天资不凡,加之文武双全、生性开朗温和,年纪轻轻已然俘获芳心无数。哪个少女不怀春,阮筠不得不承认,当初她对那个从未会面的小世子亦是倾慕的,也曾幻想过桃红柳绿时、灯市斑斓下,有一场惊艳的邂逅,而后顺理成章的相恋、携手余生。  听闻小世子最爱香茗陈酿,她买不起茶叶,也请不来师父教茶艺,便偷偷从三姐的房里偷了一本茶经,借着映雪月光熬了一宿,自己一笔一划抄录了一份。次日送回去的时候被发现了,吃了十大板子,她便是在那个严冬里落下了病根。  你看,这仅仅只能是年少时缥缈无影的一场梦而已,被艰辛困苦的生活一压即碎。  那天尚书府的嫡女赠香囊与嵩阳王府的小世子却被拒之门外、甚至被批不知廉耻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整个帝都众说纷纭。那个被拒绝的女子正是阮筠嫡亲的三姐,那个自幼被爹娘宠着、被众人捧着的贵女,躲在屋里哭了一宿。  小小的阮筠看着身上洗的都有些褪色了的粗麻布衣裳,心知即便是相遇了,那个锦衣华服的小世子也未必会多看自己一眼。  一个是尘埃里的石子,被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磨平了棱角。  一个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里的暖玉,光泽莹润。  正所谓云泥之别。她穷尽此生力气,也只能仰望。  于是这一场单相思来的快,去的更快,被二月的春风裁成细碎的影,在六月的烈日下化成泡沫,再经十月的冷雨一浇,最终埋在正月厚厚的雪堆下,来年一并消融殆尽了。  想起那十大板子,阮筠还觉得屁股生疼,她没好气的瞪了沈执归一眼,硬着脖子道:“谁稀罕你找谁去,反正我不稀罕!”言罢还觉得不解气,又去搡他,气呼呼的道,“你走!”  “你不稀罕我,我稀罕你还不成么?”沈执归这回是真笑了,笑意几乎要从眼角溢出来,“我就在这儿,我哪也不去。”  大概是他笑的太明朗了,甚至有些刺目,阮筠觉得脸上有些烫,赶忙别过眼去,冷哼一声道:“你爱在哪在哪,我才不理你。”  “不理我可以,把药喝了。”  “不喝。”  “喝不喝?”  “不!”  “真不喝?”  “哼!”  “哎......那好吧......”  阮筠觉得胜利近在眼前,她瞥了沈执归一眼,得意洋洋的笑了。下一瞬间突然被捏住了下颚,被迫转过头来,眼睁睁看着他的脸离自己愈来愈近,阮筠拼命往后退,脑袋被墙顶的生疼,她颇为惊恐的道:“你......你要......唔......”苦涩浓稠的药汁麻痹了唇舌,甚至麻痹了全身。阮筠便如同提线木偶一般当场呆滞了,一动不动的,甚至忘了呼吸,忘了将汤药吞下。  沈执归本是有些羞赧的,见了她的模样觉得好气又好笑,微用力一咬她的下唇。阮筠吃痛,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他,咽药咽的急了,呛得直咳嗽,一手指着他:“你你你你......咳咳咳......”半晌没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沈执归一边替她顺气,一边理直气壮的道:“不喝药好不了。”方才只顾着喂药不及多想,此时想起唇齿间品尝到的柔软,他面上便烧的通红。  阮筠发间的清香混合着药香钻入他的鼻孔,若即若离的挠的他心痒难耐,他急忙跳下榻,“我走了,你好好歇息。”  “等等——”好奇心的驱使下,阮筠也顾不上害羞了,一把拉住了他,“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何知道这些呢!”她狐疑的盯着沈执归通红的耳朵,慢慢凑上前,看着他满面红霞、凤眼流光的模样,没忍住捧腹大笑起来。  “哈哈哈......你这......这是什么表情!哎哟,还害羞了。哈哈哈......笑死我了!哈哈哈......我说,怎么像我欺负你了似的。你太......太可爱了,哈哈哈......”  沈执归有些恼怒的瞪了笑不停的阮筠一眼,愤愤的道:“有什么好笑的!”他第一次同女子这般亲密,虽是欢喜的女子,但害羞不也实属常情么?反观她,这反应才不正常吧。该不是她与那个叫陆筌的早已这般亲密,习以为常了吧。沈执归眸光黯淡了些,偏头去瞧阮筠:“喂,你......算了,没什么。你想知道什么?”  阮筠察觉到沈执归的不对劲,还以为他是因自己嘲笑生气了,自觉的收了笑声,十分乖觉的坐好,眨巴眨巴眼:“吴婆婆的藕粉桂花羹啊,你怎么知道?”  “你不记得了?”沈执归满怀期冀。  阮筠一脸茫然摇摇头。  沈执归没可奈何的长叹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绛紫色的香囊。上好的缎子光泽细腻,针线勾勒出的交颈鸳鸯惟妙惟肖。  阮筠一眼就认出来了,那缎子是娘亲还当丫鬟时攒下的最好的缎子,娘亲裁了一身新衣,凭借这衣裳得了宠幸,余下的边角料却没舍得扔,一直压在箱底。后来阮筠便捡了其中最大的一块,绣成了香囊,是盼着要学世家贵女们将它抛进嵩阳王府的后院——小世子的练武场里的。  可是后来她听说,抛尽去的都被付之一炬了,便舍不得了,一直贴身藏着,直到她八岁那年的秋天...... 第四十二章 谁人怜我落魄身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深秋已有些凉,娘亲病的更厉害了,根本离不开榻。本就少的可怜的例银被克扣了大半,全靠阮筠......不对,应该是八岁的傅筠做些绣花活儿抵些银两,才勉维持度日。没钱买上好的药材,没钱买碳,没钱买菜。  冰冷逼仄的小屋里,稀疏苦涩的药渣熬成的汤,清淡粗鄙的饭食......娘亲的病急剧恶化,最终躺在榻上神志不清。每每喂了药或稀饭,不及片刻便吐了出来。  傅筠知道娘亲最喜欢的便是吴婆婆卖的藕粉桂花羹,从前日子不那么拮据的时候,娘亲曾买来给她吃,那定是她吃过最美味的羹了。她掂量了一下荷包里的铜板,咬咬牙还是决定去买一碗羹来试试,果然是有效的,她便连日去买,婆婆卖的羹很实惠,见她可怜,每每还给她装的很多。反正夜里多缝补些,约莫也承担的起,她想。  便是在吴婆婆的摊子那里,傅筠遇到了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蒙面少年。那日她照例给娘亲喂完桂花羹和药汤,却发现她的香囊不见了。想来是掏铜板的时候掉了出来,傅筠心下着急,顾不得夜黑风寒便跑了出去。  此时吴婆婆已经收摊了,空荡荡的街头上仅剩的几家摊贩也陆续开始收拾东西。她急的将四周找了一大圈,却什么也没找着。便是这是,那个身着锦衣的少年出现了,那时傅筠尚不知晓他便是嵩阳王府的小世子――沈执归。  沈执归拿着傅筠丢失的香囊在她面前一晃,问道:“你是在找这个么?”  失而复得的喜悦,傅筠激动的跳起来,一连道谢一连去抓香囊。沈执归却很恶劣的一收手,将香囊握在手心里:“我很喜欢这个香囊,卖给我如何?我出这个数。”他伸手比了个一。  “一两?”傅筠一时有些楞,反应过来斩钉截铁的道:“不卖,麻烦还给我。”  沈执归摇摇头,继续比着一:“是一百两。”  “你疯了?”傅筠目瞪口呆。一百两买一个香囊,即便是给宫里进贡的霓裳阁里顶好的绣娘亲绣,也不过这个价格吧?转念一想,估计是哪个府上的大少爷,对市价一无所知,于是她很好心的解释道:“这料子虽然不错,但是值不得那么多钱。你若实在喜欢,二两银子便够了。”  沈执归望着眼前人,兴致更浓。吴婆婆是王府的乳娘,给当今的嵩阳王喂过奶,又带过沈执归几年,本是劳苦功高的,老来应在府里颐养天年的,但婆婆一生勤快惯了,闲不住身子,便在西市摆了摊子卖桂花羹,他也时常来探望。这些日与婆婆叙话,听到最多的就是眼前这个叫傅筠的小姑娘了。  “阿筠这孩子可怜啊,是个庶出的,娘在府里连个名分都没有,日子本就难过,她娘又生了一场大病,除了甜羹什么都吃不进去!哎......你说这老天爷真是不开眼,富人越富,穷人越穷,这冬天啊,怎么过哟!”  “老婆子我说不收她的银子,她又不肯,坚持要付清。哎,是个好姑娘啊,可惜了哟......”  “她就是嘴硬,说不喜欢甜羹,哎,其实我都瞧见了,她肯定是喜欢的。哎,也只能多给她盛一些,也算尽了心意吧......这样有孝心的好孩子,不多了啊!”  诸如此类的沈执归听的多了,就对这个叫阿筠的小姑娘来了兴致,便多留意了些。  沈执归看着眼前倔强的小丫头,咧嘴笑道:“还是第一次见卖东西的人还价的。”他解下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扔到她怀里,转身挥了挥手“收着吧,给你娘买些好点的药材。”  鼓鼓囊囊的钱袋入手,沉到傅筠险些没接住。没敢打开来看,她连忙一阵小跑追上前:“你等等!等等!”拽住沈执归的袖子,她皱着眉头,坚定的摇摇头,“谢谢你的好意,但是这些我不能要。”  沈执归挑眉:“为何?”  “无功不受禄。”  “我买了你的香囊,这是你应得的。”眼看她还要争辩,沈执归连忙道:“你娘不是病的很厉害么,你难道忍心看她受苦?这样吧,多余的钱就当......就当我买下你了,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侍女,可好?”  傅筠咬着嘴巴陷入了纠结。他说的在理,她就能请大夫了,还能买些好药材,娘亲的病就会慢慢好转。可是她再怎么不受待见,也是傅家的女儿啊,轻易许给人家做侍女,岂不是有辱门楣?算了,反正傅家没有一人将她视作亲人,她何必替他们操这个心。  于是她收好了银子,郑重的点点头:“待侍奉娘亲好转了,我便去寻你......对了,你叫什么,我该去哪儿寻你?”  嵩阳王府小世子的名头太响亮了,沈执归带着半张青铜面具就是不想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他指了指空摊处:“我姓沈,我会经常来这儿的,你在这儿就可以寻到我。”  请了大夫,换了好的药材,娘亲的病果然渐渐好转,更被查出已有三个月身孕,在府中的待遇也好了起来。傅筠便有了闲暇,时常往吴婆婆的摊子里坐下吃一碗桂花羹,顺便和沈执归叙叙话。  沈执归虽与她差不多大,眼界却宽广太多,各式各样的新奇玩意儿层出不穷,傅筠同他一块儿时终于有了分孩童该有的天真。  混的熟了,傅筠也就大着胆子戳了戳沈执归左半边脸上戴着的青铜面具,冷的她一哆嗦,她收回手歪着脑袋问道:“公子,你为什么一直要戴着面具啊?寒冬腊月的,不冷么?”  沈执归有意逗她,故作正经的压低声音:“其实,我是江湖中极负盛名的杀手,因为仇家太多,怕被认出来,所以才......”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傅筠一手捂住嘴,只见她小心翼翼的左顾右盼,确定没人在看他们才放下心来,长长吁出一口气,也压低声音道:“你小声点啊!万一被你的仇家听见了怎么办!”  沈执归被她紧张兮兮的模样逗乐了,勉力忍着笑,问道:“你不怕我么?”  傅筠收回手,眨眨眼:“我怕你做什么?你又不会伤害我。可是,你明明看上去比我还小诶,怎么会是杀手?”看到沈执归忍俊不禁的模样,她这才反应过来,气的跺脚起身,“公子你又唬我!不理你了!”  沈执归连忙忍了笑去拉她:“谁叫你那么笨,我不多唬唬你让你变聪明点,万一日后被人骗走了呢?”  傅筠噘着嘴哼了一声:“才不会呢,我聪明着呢。”她犹觉得不甘心,愤愤的碎碎念叨着:“才不会被别人骗走呢,才不跟别人讲话呢......”  “好啦好啦,是我不对,阿筠不生气,公子请你吃桂花羹好不好?”  “哼!”  “哎呀,看来桂花羹不好使了。”沈执归微耸肩。  吴婆婆笑着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桂花羹和一盘糕点,顺势轻轻一敲沈执归的头:“你每次欺负阿筠都拿桂花羹来哄,次数多了,自然不好使了。”  “我哪有经常欺负她......是她太笨了,总是上当。”沈执归嘻嘻笑着,毫无愧色,伸手去扯吴婆婆的衣角,“婆婆,你帮帮我嘛。”  “你呀!还是这个性子。”吴婆婆弯下腰,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东市有灯会,你带阿筠去逛逛吧,见了灯会她保管开心。”  “这个好呀!我怎么没想到!”沈执归迅速的吃完一碗羹,拉着傅筠就走,冲吴婆婆挥了挥手,“婆婆,我们先走了。”  可怜傅筠刚把羹吃完,还来不及擦嘴,就被扯着一路钻进人群里。“放手!”她颇有些生气的徒劳挣扎了片刻,发现众多人目光怪异的瞧着他们,她这才住嘴,安安分分的跟在沈执归后面,皱着眉头道,“这是要去哪儿?我该要回家了,再晚了娘该担心了。”  “带你去好玩的地方,放心,不会太晚的。”  远远望去,东市花灯高挑、红烛泣泪,映照着来来往往的鸦鬓华服、香影玉骨。人声鼎沸处,各式杂耍看的人眼花缭乱。沈执归挑了个鱼戏莲花式的花灯递给傅筠,领着她一路将灯会逛了个遍。  傅筠从前只往街上小摊卖过针线活,从不曾得闲好好逛一逛,如今同沈执归玩的不亦乐乎,将时辰抛诸脑后。  及至月朗云舒、明星灿烂,二人才依依不舍的分别。傅筠偷偷溜回小院时,被一直守着的娘亲逮了个正着,不免挨了一顿训,还被勒令五日不许出门。她闷闷不乐的在家中呆了五日,时常走神。白日里绣花时总不仔细扎了手,夜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莲花灯燃尽了灯油,傅筠添油时,一个恍惚手抖,黑黄油腻的灯油浸透了灯罩,她还全然不知,自顾将灯芯点燃。火舌跳跃二起,顺着灯油一路蔓延,眨眼间火势怦然变大,乱舞的火光即刻便吞噬了整个花灯。  火苗燎过提灯的手,一阵火辣辣的疼。傅筠这才反应过来,叫了一声松开手,眼睁睁看着灯罩上所绘的粉嫩荷花和金红的锦鲤在火海中绚烂。  红艳艳的火光中,她仿佛看见荷花展瓣,锦鲤甩尾,一眨眼,却只剩一堆灰烬。她有些难过,守着一堆灰坐了许久,一阵风来,卷的干干净净。 第四十三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第六日,总算的了娘亲允许,傅筠一大早便兴高采烈的跑了出去。吴婆婆已经出摊了,正在细细磨着藕粉,见她来了便停了手,从边上的花瓶里取出一支红梅递给她,笑道:“他说想带你去赏梅的,可在这儿守了几日都没见你,昨儿摘了这枝梅花来,说这几日有事来不了了,托我送与你。”  傅筠以为,他也不过同她一般被禁了足,过几日便该来了。可是她等了又等,等到供在花瓶中的红梅颓谢,等到迎春二月最后一场雪,他也再没有出现。  那年冬日最后一场雪,纷纷扬扬声势浩大。傅筠顶着风雪,照例将针线活兜售了,才往吴婆婆摊子去买了藕粉桂花羹。她坐在摊子里吃了一碗又一碗羹,甜腻到口舌麻痹,他却仍未出现。  傅筠替娘亲带了一碗羹,恐热气散了,一路小跑回家。破旧的小院空空荡荡,她里里外外寻了许多遍,也不曾见娘亲的身影。她开始慌了,娘亲向来不出院门,莫不是又被大夫人叫去责难了?可娘亲还怀着身孕啊!  她要去求见大夫人,却被挡在门外。问遍了府中的奴才,大多人不肯搭理她,只有一个刚进府的小丫头,许是见她可怜,告诉她曾见着娘亲往后湖去了。  虽是二月,后湖除了冷傲的冰霜全无景致可赏。娘亲去那里做什么?傅筠觉得心在胸腔内乱跳个不停,她几乎是一路飞奔而去的,然后在一大片碎了的冰窟窿里,看见一具漂浮的尸体。  傅筠已不记得是如何将娘亲的尸体下葬,任那些嘴脸丑恶的人说尽风凉话。她知道是谁害死了娘亲,却无法替娘亲报仇雪恨。这肮脏的深宅,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可傅筠不能走,因为她无处可去。那个说买下自己的人已经不见了,期冀同那枝红梅一般凋零。她要留下来,要报仇。一年后,战火烧到帝都的时候,她虽难过这生灵涂炭,但忍不住有一丝欢欣,可到头来还是被他们跑了。  回忆有些冗长而沉重,阮筠盯着眼前跳跃的灯火,红艳艳的火光里裹着细细一簇金光。她直至今时还记得那枝梅花,虬枝孤奇,十三朵花苞姿态各异,却是一般金蕊细如针、丹瓣艳若霞。  看着眼前的香囊和眼前的人,阮筠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欲说还休,到头来只是把头埋在臂弯里,自言自语般的念叨着:“我去找过你很多次,可你不在。后来娘亲走了,我想同你走,你还是不在。沈执归,你骗我这么久。”  “为何你们都要骗我!”  爹爹说他来了,没事了。可她醒来连他的影子都没瞧见。  陆筌既然要娶楚瑟的,为何偏又待她好,让她以为光阴漫漫总有一日能焐热了那座冰山。她以为他说将流霞送给她了,是明白定情之意的,原是她错了,私以为榆木脑袋突然开窍了会解风情。他为何不肯见她最后一面,见了反而更没话说么?这话实在伤人。  还有白蘋,那个村里的小丫头,成日在她身边一声声“筠姐姐”的唤着的,怎么一眨眼就成了魔。  “后来见面,你为何不告诉我?”她想,若是当时沈执归向她坦白,即使是拖着病入膏肓的身子,她也要随他一道走的。  “为何,为何要将我交给阮宁?”若阮宁不曾替她续命,她便不会上清河山,不会修仙,不会遇见陆筌,不会被剔除仙骨这般狼狈,不会逼不得已入了魔。  “明明先遇见的是你啊,为何这一切......”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幼时看厌了深宅大院中、达官显贵们的薄情寡义,看够了娘亲的委屈,饱尝艰辛困苦。她想要的一个能携手白头的夫君和平淡安稳的生活。无需大富大贵,衣足饭饱即可。  沈执归看着眼前哽咽不成声的阮筠,听见她由低声啜泣转变为嚎啕大哭。他手足无措,只能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遍遍在她耳边呢喃:“对不起,我来晚了。”  “灯会之后没两日,师父便说要带我外出云游历练,我本想同你告别的,可等了你几日都没见着。这一去便是一年,再回来时北燕的铁蹄已经踏过泗水,闯入帝都。父王与一些官员已打算弃城避难,我偷偷溜了出来,留在了城内。皇宫与王府相继沦陷,后来我与难民一同逃尽尚书府避寒。即便认出了你,当时那样情形下,我实在没想好如何同你说,你的公子来自大梁最懦弱的一代皇家,是亡国沈家的世子。有许多事无法解释,所以我打算等战火平熄、时局安定,再慢慢与你道来。可谁知,你竟病的这样重。我带着你一路去寻郎中,都说回天乏术。半路遇见师父,他说将你交给他才有活路。”  阮筠渐渐止住了泪,抬起红肿的眼,可怜巴巴的望着沈执归:“那你......别再丢下我了好么?”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阿筠,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的。”  “也不许再骗我。若逼不得已说了谎,须在我觉察之前告诉我。”  “好。”  “还有,等我好了,要一起去吃桂花羹。”  “都依你。”  “咳咳。”门外传来几声轻嗽,姒妧倚在门口,手中端着托盘,似笑非笑的拿余光瞟着相拥的二人,“殿下,该换药了。”  沈执归窘迫的收回手,红着脸起身:“我先出去了,你换完药好好歇息。”  阮筠笑着点点头。待沈执归离去,她才慢慢褪去外裳,露出身上狰狞的伤疤。  姒妧小心翼翼的撒着瓷瓶里的药粉,唯恐力道重了弄疼了阮筠。她心中盘算着如何开口说出一切,毕竟仙对魔从来都是憎恨的吧,从成仙到入魔,这翻天覆地的差距,她不知阮筠能否安然接受。  姒妧想起,她刚刚入魔时也是不习惯的。最初她夜夜难寐,一闭上眼,从前最珍惜的人就浮现在眼前,他举着剑,毫不留情的刺向她的胸口。毕竟他是仙,而她已堕落成魔。  自从入魔后,姒妧一步也不曾踏出过墟魔宫,因为在他心中她应是死了,而非入魔。  “你有话对我说,不是么?”药粉落在伤口上虽疼,比起剔骨之刑也不算什么了。阮筠看着眼前莫名有些不安的姒妧,勉强牵出一丝笑,安抚道:“没事,你说吧,我能接受。”  姒妧微惊,瞳孔稍稍放大。明明阮筠才该是最惶恐不安的,却反过来安慰了她。似乎被阮筠的笑意所感染,她也渐渐平静下来,收好药瓶,微微笑道:“倘或我说,你其实是七百年前的妘姬转世,你信么?”  “我信。”听阮筠回答的如此笃定,丝毫不拖泥带水,姒妧不由得又添了分惊讶,她继续道,“沈执归是重曦殿下转世,至于陆……筌,我没猜错的话,应是崇明转世。”  “七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我觉得这里如此熟悉,甚至……”阮筠环顾四周,将殿内陈设尽收眼底,她声儿极轻,不确定般的试探道,“甚至有分亲切?”  “关于七百年前仙魔大战,你应该在清河殿的藏书中看到过。”  阮筠点点头,不假思索的便将书中之文背出:“仙魔两族有约三章,共享千年和平。然魔族背信弃义,肆意残害我仙门子弟,挑起战火。我等修仙之人奉天命铲除魔界,与魔族全面开战。此战历经一年,伤亡惨重。中天镇乾大将军阮宁阵亡,其所率龙虎之军,十不存一。其女妘姬,为替父报仇,孤身深入墟魔宫,被挟为人质。崇明帝君为救妘姬,赴魔头重曦邀约之战。然重曦狡猾多端,暗设陷阱,集众魔之力合攻。崇明帝君与妘姬联手,舍命打败重曦,三人同亡。”  姒妧替阮筠包扎好伤口,收拾好了药箱,安静的听完,笑着摇摇头:“我只能告诉你,这不全是真的。至于真相,过些日你便知晓了。你好好歇着吧。”  姒妧走后没多久,阮筠了无睡意,起身坐在桌边喝茶。此时,冷红蔻推门而入。  阮筠面色稍寒,犹有怨怒:“我入魔是拜你所赐吧。自那日洛水镇相遇,便落入了你和华妗的圈套。”  冷红蔻看着阮筠,握拳的手捏的紧了些:“是。可我不过埋下一颗种子罢了,真正让它生根发芽的,是你内心的怨恨与不甘。”  “撷芳园中也是你控制了我的意识,让我刺杀静容和楚瑟?”  “什么?”冷红蔻微皱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怎么,威名赫赫的剑侍大人,敢做不敢认么?”  “不是我做的,我认什么?”  “不是你,那便是华妗了。总之你们蛇鼠一窝,好算计。”  “你!”冷红蔻脾性本就火爆,一点就着,如今关心阮筠伤情好心来探,却莫名吃了一顿冷嘲热讽,怒火登时蹭蹭往上冒,几欲怒发冲冠,“你少胡乱冤枉人了!华妗转世后记忆一直尘封,直至遇见重曦殿下才会开启。何况我二人不曾去过那劳什子长生筵,如何隔了千里控制你的神识?”  阮筠此时也被怒气冲昏了头脑,只当冷红蔻是被拆穿了恼羞成怒,冷“呵”了一声:“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冷红蔻摔门而去后,阮筠已十分疲惫,她锁上门,躺在榻上出神。姒妧说书中记载并非全是真,那如何才是真呢?方才冷红蔻一言一行并不似作假,可除了墟魔宫的人还能是谁呢?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仿佛置身浓雾中,满眼迷茫,已看不清这世界。她想着想着,迷迷糊糊闭上眼,沉沉睡去。 第四十四章 唐家帝姬笼中困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次日清晨,阮筠尚且睡的迷糊,隐约听见有人大叫着她的名字,怒斥着些什么。她只当是做梦,全然不理会,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等阮筠再醒来,时已至晌午,明媚的阳光灼灼刺目,透过窗棂,晃的她睁不开眼。饭菜的香味从门外飘来,她这才一骨碌爬起身。  沈执归端来的饭菜虽然清淡,但色香味的确不差,鱼肉都是细细剔骨去刺了的,阮筠吃的不亦乐乎。  看着她大快朵颐,沈执归替她拂去嘴角的米粒,笑道:“慢点吃,谁与你抢不成?对了,过两日我要回一趟帝都。”  阮筠大口大口嚼着肉,头也没抬的“嗯”了一声。  沈执归放下竹箸,小心翼翼试探道:“我很快就回,你在这儿乖乖等我可好?”  阮筠也放下竹箸,咽下口中吃食,挑眉看他,丝毫没有妥协的意味。  沈执归早知如此,伸手去揉她的头:“仇狂生会随我一同去,你不必担心。我保证,一解决完军营事务立马就回。”  闻言阮筠登时便不乐意了,瘪着嘴眼巴巴的望着他:“不,我就要去,你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去。”  沈执归神色坚定的摇摇头:“这回不可以,你还有伤在身,要好好休养。”  此时躲在门外偷听的三人叽叽喳喳议论起来。仇狂生摆出十足的赌徒架子,低声吆喝道:“猜妘姬和殿下谁胜?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妘姬!”  “重曦殿下!”  冷红蔻和华妗二人不约而同的出了声,二人怒目相视,隐隐迸出火花。  “墟魔宫里自然是重曦殿下说了算。”  “呸,殿下被她欺负的还少了?”  “你懂什么?殿下那是心胸宽广,不与她计较罢了。”  “结果还是殿下输。”  争执声渐渐大了,阮筠是五感极佳的,沈执归身经百战,时刻都神经紧绷,二人立时察觉了门外声响,冷呵一声:“谁?”  华妗和冷红蔻不约而同的住了嘴,一脚踹上仇狂生的背,转身离去。可怜仇狂生被踹飞出去,恰恰落在门口,额头撞上了门槛。虽然分明是华妗和冷红蔻怂恿自己一起来偷听的,但他还是没胆量供出那两位姑奶奶。  他迅速的爬起身,拍掉身上灰尘,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道:“没错,我会随殿下一同去。但妘姬殿下一起去的话也省事多了。当年重曦殿下的魔枪,如今正被镇压在皇宫地底。殿下陨落之前,曾将妘姬殿下的一缕仙魄与自己的一缕魔魂附在魔枪之上,此去既可解封魔枪,亦可使二位殿下重拾记忆。”  “我也一同去。”姒妧站在门外,姿容娴静,她一手捧了一套衣衫,一手提着药箱,“如此也方便换药。”  “那还废话个什么劲,即刻启程吧。”阮筠实是迫不及待了,她有太多的困惑,或许只有找回从前的记忆才能解答。  看着已经开始收拾包裹的阮筠,沈执归嘴角微微抽搐,心知无法阻挡,他只得让步,正色道:“你一同去可以,但绝对不许胡来,不可勉强。”  “好好好,知道了。走吧。”其实她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东西都落在五福客栈了。算了,到帝都再买不迟。阮筠瘪瘪嘴,提起疏影佩在腰间。  “等等,眼下各大仙门众人必然四处寻你,还是仔细乔装打扮一番为好。”姒妧将灰褐色的长袍放下,替阮筠把长发束起,又拿特制的胭脂敷在雪白的皮肤上,使得面容暗淡几分。她仔细看了看,仍觉得不够,索性在阮筠脸上画下一条细长狰狞的伤疤,这才满意的收手,指了指榻上的男装,“换上吧,你便扮作沈将军的侍卫吧。”  阮筠点点头,将一众人赶出了殿,独自换好衣裳才出来。男子的衣袍套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宽松,但也勉强凑合。  姒妧转眼将仇狂生上下打量一番,稍作思索:“至于你嘛……”  “他当个车夫就行。”华妗笑吟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此时她正坐在院内的树枝上,悠闲的晃荡着腿。  仇狂生很没底气的反驳道:“别,别开玩笑了!我可是要贴身保护殿……”  “嗯?”  仇狂生立马改口:“保护沈将军的。”  华妗扯了个鬼脸,毫不在意的道:“有什么关系,反正还有姒妧呢,谁叫你那么弱。”  “我哪里弱了,我那分明是好男不跟女斗!”  “哼,说的好听。”  姒妧看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起来,无奈的轻叹了一口气:“好了别闹了。狂生你也扮作侍卫吧,不过车夫的活儿也得你来做。对了,华妗你来是有何事?”  华妗晃荡的双脚僵在空中,一拍大腿道:“差点把正事给忘了,都怪你!”说着不忘狠狠瞪了一眼一脸无辜的仇狂生。  她在空中旋了个身,轻盈的落下地,掸落衣衫上的灰尘,扯住阮筠的衣角,眨巴着眼道:“一大早唐棠就在外面大吵大闹要见你,我和冷红蔻顺手把她捉回来关到牢里了。筠姐姐,你见她不见?不见的话,让我直接杀掉也无妨哦。”  阮筠看着眼前熟悉的童颜,听到华妗像从前一般脆生生的唤“筠姐姐”,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如此残忍的话,视人命如草芥。阮筠一时悲怒交加,难以抑制:“别像白蘋一样叫我!”她决绝的扒开华妗的手,饱含了失望与怒火,一字一顿,“你不配。”  华妗许是不曾料到阮筠会这般生气,直至被一袖挥开,她还没回过神来。  “我不会去见她,放她走吧。”  “可是!”华妗猛然回神,欲要争辩,却被姒妧拦下。分明是那个唐棠不识趣,骂的难听,闹人的紧,她好心帮阮筠,却碰了一鼻子灰。华妗望向沈执归,期望他说句公道话,他只是微微摇头。她心下委屈,一跺脚惺惺的道,“知道了。”  目送阮筠三人离去,华妗憋着一肚子气去了牢房。  四条臂粗的铁链缚住唐棠手腕和脚腕,将她高高吊起。铁是千年玄铁,不紧锁住了唐棠仙力,刺骨的寒意不断传来,凛冽的杀气蚕食着她为数不多的意志,她咬破了嘴唇才勉强将*抑在喉间。  华贵的冰绡破烂不堪,从前的倨傲也被消磨了大半。自幼娇惯的唐仙子这才明白,自己一时的冲动是多么愚蠢。  冷红蔻站在唐棠面前,手心上盘旋着一柄细小的匕首,寸长的剑锋薄如蝉翼,泛着幽幽冷光。她柳眉倒竖,叱问道:“说,长生筵上是不是你捣的鬼!是你暗中控制妘......阮筠刺杀静容的,对不对?”  唐棠怒极反笑:“疯婆子你少含血喷人了!分明是阮筠那个贱人早就背叛清河殿,堕落为魔,所以才会刺杀我师伯。这与我何干?”  “还在狡辩!看我撕烂你的嘴,割掉你的舌头,看你还如何狡辩!”  “你!歪魔邪道,简直是丧心病狂!你等着瞧,终有一日,我二十四仙门将踏平墟魔宫,将叛徒阮筠和尔等低劣魔族铲除殆尽!”  “贱人!”冷红蔻怒发冲冠,她一挥手,手中匕首眨眼间化作十余柄,齐齐刺向唐棠。华妗见状不好,连忙祭出焦尾琴挡住唐棠要害,可仍有三把匕首划破唐棠皮肤。对唐棠的惨叫置若罔闻,华妗上前收回焦尾琴,看了冷红蔻一眼:“你动动脑子好好想想,即便是你我想要控制筠姐姐也不一定能成,她这等雕虫小技,怎么可能做到?”  “即便不是她,也跟她脱不了关系!摄魂之术本就有距离限制,阮筠的神识也非一般人能掌控的,必定是当时在长生筵上之人动的手脚,严刑拷问,我就不信查不出蛛丝马迹!”  “没时间了,我是来放人的。”  “你疯了?”  华妗瞪了冷红蔻一眼,没好气的道:“你以为我想啊?”她一挥手将唐棠放下来,不忘恶狠狠的威胁道:“二十四仙门有没有踏平墟魔宫之日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要不是筠姐姐说放了你,你在冷红蔻手上绝对活不过三个时辰,趁她没改变主意,赶紧滚。”她有些烦躁的看了遍体鳞伤的唐棠一眼,振袖一挥,疾风倒卷将唐棠摔出牢外。  望着狼狈离去的唐棠,冷红蔻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抓住华妗的肩膀问道:“她人呢,我要找她问清楚!”  “好疼!老妖婆你松手!”华妗挣扎了片刻无果,只得一五一十的道,“她同殿下已经启程去帝都了。”  “什么?你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险么,还放她同殿下一起去!”  “殿下都首肯了,我有什么办法!你冲我吼什么吼!筠姐姐入魔已有几日,想必筋脉已通,有自保之力。再说还有姒妧的易容术,又有仇狂生护驾,除非是三大掌教亲临,否则也没多大问题。行了,你给我松开!殿下即将君临,眼下最要紧的便是重新整顿魔族,让墟魔宫重现当日万魔臣服的辉煌。你别担心这有的没的了,赶紧去干正事!” 第四十五章 九重宫阙夜来探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因阮筠有伤在身,四人并未着急赶路,马车一路行的极平稳,约莫十日才赶至帝都。只见城门口重军把守,盘查的严紧。一个侍卫一手握着一副丹青,一手持长枪拦下马车,不耐烦的道:“你们哪儿来的,车来什么人,全部下车搜查。”  仇狂生眼尖的瞟见丹青上的人俨然就是沈执归,他微微皱眉,暗道殿下果然料事如神,转眼又陪着笑道:“这位官爷,我们是来走亲戚的,里面是我家小姐,这......多有不便吧。”说着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塞到那个侍卫手中,“还请通融通融。”  那侍卫收了银两,咧嘴笑开,挥挥手道:“算你小子识相。去吧去吧。”  仇狂生连连道谢,赶着马车进了城。虽说姒妧稍用幻术即可掩盖沈执归容貌,但如今是非常时期,二十四仙门紧咬阮筠不放,若是被察觉了招引来一群苍蝇,可就得不偿失了。仇狂生买来一个斗笠给沈执归带上,四人这才寻了一家偏僻的小客栈歇下脚。可沈执归一身戎装总归太过显眼了,也惹得不少人窃窃私语。  “我先上去了,一会儿买件普通的衣服给我。”沈执归眉头微皱,上了楼。  仇狂生留守客栈,阮筠和姒妧便一同外出添置衣物。一路上逛去,只见告示上贴满了沈执归的通缉令和画像,从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听来,果真与沈执归猜测的相差无几。  半月前沈执归帅兵剿寇凯旋,班师回朝。李将军李偃诬陷沈执归有反叛之心,言之此番回朝,必将作乱。皇帝原是不信的,直至后来沈执归失踪,李偃安插在他的军队中的棋子挑起叛乱,被李偃尽数诛杀。李偃上书,沈执归畏罪潜逃、不知所踪。皇帝下令,八方缉拿。  通缉令上白纸黑字的十条罪状,条条诛心,气的阮筠差点上去一把给撕了。她抱着怀中的衣服,愤愤的道:“李偃那个王八蛋!勾结萧翊那个妖道勾结,还污蔑沈......”  感受到四周投来异样的目光,姒妧连忙给阮筠递了个眼色,一手拉着她混迹人群之中。可阮筠耳朵极好的将后头一个妇人的闲言听进去了,她说:“可怜沈将军麾下三千人了,活不过三日了啊!”  阮筠一把挣脱开姒妧,将衣服往她怀里一扔,回头抓住那个妇人的手腕,瞪大了眼问道:“你说的是真的么?”  围在妇人身边的几个人也嬉笑道:“骗人的吧,那可是三千精兵啊!”  阮筠此时扮作男装,面上伤疤本就骇人,眼神中满是戾气,妇人被吓得有些哆嗦,还是梗着脖子道:“当......当然是真的,我有一弟兄在李将军府上当差,他亲口告诉我的,怎会有假。”她闭着眼嚷嚷道,“诸位评评理,四邻八里的都知道的啊,我刘嫂何时骗过人。”  不再理会周边的吵闹,阮筠快步回到客栈,直冲沈执归房间,推门而入。  沈执归见她走的急,额上都沁出一层细汗,斟了一盏茶与她,笑问:“怎的了?”  “你还有心思喝茶!你知不知道满大街都在通缉你!”  “我知道啊,在路上我不就告诉你有这种可能了么。”沈执归很好笑的瞧着阮筠,拉着她一同坐下,“没事,我们慢慢想法子。”  阮筠面色凝重的道:“来不及慢慢想了,我听说李偃要屠杀你麾下三千士兵。”  “怎么会!”沈执归拍案而起,“那全是北燕精锐,他梦寐以求想收到麾下的,如今时机正好,他为何要行屠戮!”  这的确说不通,阮筠一开始以为李偃想借此逼沈执归现身,可转念一想,他未曾大张旗鼓的颁布告示,而是暗中行事,显然不对了。“屠戮......为何要行屠戮......”她反复咀嚼,终于豁然开朗,“我知道了,是因为萧翊!萧翊的血丹即将大成,需要大量精纯浓郁的血气!”  “丧心病狂!我要去见陛下。”  “等等!”阮筠一把拉住怒气冲冲的沈执归,微微摇头,“此时宫中必然是重兵把守,你堂而皇之的硬闯正中李偃下怀,遑论面圣了,他可直接将你拿下或就地正法。待夜深了,再行动不迟。”  既定,二人下楼吃茶,将今夜偷入皇宫之计说与仇狂生和姒妧。仇狂生右脚蹬着长凳一端,当即一把将长刀拍在桌上,豪气冲天的表示他也要去。  阮筠看了一眼案上被震翻的点心,再感受到四面八方惊疑不定的目光,她低头看着茶汤,状似无意的抬脚一踢,恰踢在仇狂生左膝麻筋。仇狂生左腿一软,登时身子往下一坠摔倒在地,被踩翻的长凳恰打在他肩上。  不理会周遭笑声和仇狂生的惨叫,阮筠自顾与姒妧道:“我同沈执归入宫即可,你二人在外接应吧。”  姒妧还未开口,仇狂生已一轱辘爬起来  皇宫里果然是重兵把守,御林军披坚执锐,十余人结为一队挑灯夜巡。泠泠月色之下,众人皆步伐齐整、神色肃穆。但阮筠和沈执归又岂是泛泛之辈?二人身着夜行衣,飞檐走壁时身姿轻盈如燕、悄无声息。眨眼绕过两队侍卫,翻墙潜入内苑。  沈执归捉住一个从御书房而来的小太监,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提剑横在他喉管处,低声道:“不许叫!我问你,陛下是否还在御书房?”  小太监被腿软,几乎魂不附体,忙不迭的点头。沈执归以剑柄在小太监后颈上一敲,将他拖到隐蔽之处藏好。  阮筠颇感诧异,望向沈执归:“你怎知皇帝在御书房?”  沈执归笑答:“陛下勤政为民,本就鲜少临幸后宫,近日逢此大变,朝廷必然风云变化、暗波汹涌。所以我猜测陛下此时必然在御书房批改奏折。”  远离凡尘十余载,阮筠对皇帝的印象仍停留在沈梁荒唐的亡国之君身上,如今甫一听这话,不禁对齐燕皇帝颇有几分赞赏,可转念一想又将眉头皱起:“据你所说,他果真是个好皇帝的话,如何不辨忠良奸佞,任由李偃坐大?可见不过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罢了。”  言语间已至御书房,通明的灯火在寂静的黑暗中宛如一颗指路明,一层轻浅暧昧的光晕包裹着琼楼玉宇。  二人藏身于后院草丛之中,越过一片水雾氤氲的温泉池,即是御书房了。沈执归坚定的摇摇头:“阿筠,你误会齐兄了。他虽出身蛮夷北地,却与别些鲁莽无谋之徒大不相同。他不仅骁勇善战、博闻强识,可谓文才武略兼备,为帝之时更是内治修明、仁厚礼贤、贤明持重、进退闲雅。”  阮筠不曾想沈执归对齐燕皇帝的评价如此之高,哼了一声道:“景裕皇帝也有数年执政清明,可最终还不是败在祁妃裙下、沉溺于酒池肉林之中,从而将大梁江山拱手让人,做了一个软骨头的亡国君!名利与权势最熏人之心,一旦沾染半点,始不自觉,日渐荼毒,终病入膏肓,再难戒掉。历代王朝更迭,岂不皆因皇帝失之本心?也许从前你识得的齐兄果然是志在四方的好男儿,谁敢担保金銮殿中一坐多年,他半点不曾变?”  沈执归一时有些语塞,沉吟之间只听得一声轻笑传来。  “姑娘洞悉古今、针砭时弊之言,实是大快人心。如此巾帼忠良,实在难能可贵。”  白蒙蒙的水雾翻滚间,渐渐显出一个肩宽体阔的身影,他随手将长袍一裹,搴裳涉水,不疾不徐的向二人藏身之所行来。  透过草隙,借着朦胧月色,阮筠能清晰的瞧见他衣摆上宛如流火般的螭龙,随水波而动、张牙舞爪,却很难瞧清他的面色,只见他披散下来的湿漉漉的发。她听了这话甚觉顺心顺意,一时得意忘形,瞥了一眼沈执归,意有所指的道:“难得有个明事理的。”转眼想起正事,连忙抬手按住剑柄,一脸警惕的望向来人,“不对,你是谁?”  沈执归握住阮筠按剑的手,牵着她起身迎上前,口里唤道:“陛下。”随之即要作礼,却被皇帝一把拦住,只听他笑道:“你我二人结义金兰,不必行此虚礼。此处无外人,沈弟若非是怪朕下通缉令,还像从前还在王府时一般兄弟相称吧。”  “你是建宁皇帝?”阮筠瞠目结舌的望着眼前的皇帝,他面如玉冠、身健体硕,打眼瞧来顶多而立之年,而北燕十余年前吞并齐梁,如此算来,他岂非是未及弱冠便登临大典、践祚八荒?  “建宁帝乃先皇,五年前已仙逝。朕乃先皇五子,名齐鹤。我观姑娘不谙世事,似出世已久,想必是李偃口中的阮筠阮姑娘吧。”齐鹤如今一见阮筠心直口快,不由念起从前在北燕时候,倒还有几个直率的朋友,可自登基以来,身边尽是些过于聪慧机敏之人,甚至有几分狡猾奸诈。而眼前的阮筠也并非似李偃所言之狠毒妖女,他想着想着,忽而失笑。  阮筠面上一红,仔细想来她自从离开帝都,的确对俗世诸事未有涉及。她微微欠身行了一礼:“臣女有眼不识泰山,陛下勿怪。”  齐鹤虚扶一把:“姑娘既非是俗世之人,不必受俗礼所困了,唤我齐鹤即可。” 第四十六章 亦真亦假局中局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阮筠余光瞥了沈执归一眼,见他微微点头,她思量三番,也不坚持推却,轻笑道:“既是如此,我也斗胆称陛下一声齐兄吧。说来夜深至此,齐兄如何有此雅兴?”她看了一眼雾气袅袅的温泉池,余光瞟见衣袍半宽的齐鹤,略显尴尬的低下头。  齐鹤拢了拢衣襟笑道:“本是在殿里一边批奏折一边等沈弟的,觉着有些疲乏,才下汤歇了片刻。”  沈执归微有惊诧,扬眉问道:“哦?齐兄如何知我会来?”  “你若不来,手下三千精兵当以叛国罪论处,朕所认识的沈执归绝不会置之不理。李偃借名清君侧,已在皇宫内布下严防,由此朕料想你必是深夜潜入,却不曾想你来的这般快。”齐鹤展臂搭上沈执归肩膀,笑觑一眼阮筠,戏谑道,“你小子不厚道,有了美人儿相伴就乐不思蜀了。这十几日上哪儿快活去了?从实招来!朕可是为你忙的焦头烂额了。”  阮筠嗔怒的瞪了齐鹤一眼,又觉唐突冒犯,连忙低下头来掩饰面上红晕。沈执归见她模样,不由笑出声,当下将那日发觉的李偃与萧翊暗中勾结、草菅人命之事细细讲来。讲至墟魔宫便一笔带过,只道寻了一处养伤。  “我怀疑李偃此番要诛杀三千士兵,必然与萧翊有关。”  “朕早知李偃生有反骨,必不能安生,觊觎龙椅非是一时。却不曾想他竟勾结妖道、残害我齐燕龙虎志军!其险恶居心昭然若揭,简直罪不容诛!”  “齐兄息怒。擒贼先擒王,为今之计唯有擒拿李偃和萧翊,以正乾坤。”  “如你所说,那妖道本领如此之大,怎生是好?”  沈执归有些犯难,萧翊的本事他领教过,非是凡人所能敌。  沉默良久的阮筠狡黠笑道:“我有办法。”  齐鹤来了兴致,笑着挑眉问道:“是何妙计?”  阮筠上前拉过齐鹤,在他耳边低语,将计策说了个大概。齐鹤听完抚掌笑道:“妙哉妙哉!便依你所言。可你确保能敌得过那妖道?切莫勉强。”  “自古邪不胜正,齐兄就放心吧。”阮筠这番话说的正气凛然、意气风发,丝毫没有想到自己如今也入魔了,也是世人口中的邪。  见他二人相视而笑。沈执归微有些吃味儿,眉心微皱:“什么计策,竟不许我听么?”  阮筠冲他眨个眼,神神秘秘的道:“保密。”而后伸出食指在他眉心处狠狠一碾,笑嘻嘻的道,“老是皱着眉头就不可爱了,沈弟。”  “你!”阮筠长沈执归两岁,他本就怕她在意,而她还时不时将“弟”字挂在嘴边,分明是故意气他,可偏他还真着了道。他伸手去捉,阮筠却如鱼儿一般滑溜,轻松的躲过了,回头冲他扯了个鬼脸:“我先回去找姒妧他们啦,你就呆这儿吧,过两日我会来找你的。”  眼看阮筠提起一口气,飞身踏竹而去,沈执归连忙唤道:“什么?等等......”  齐鹤见状一把勾住沈执归的肩,斜眼笑道:“与美人如胶似漆这些日了,今日好歹陪陪兄弟。走,陪朕喝酒去!”  二人喝的酩酊大醉,沈执归酒量不堪,伏案沉沉睡去。齐鹤召来门口侍卫,吩咐道:“罪臣沈执归在此,速速拿下。来人,传李将军觐见。”  李偃奉诏匆匆赶来时齐鹤已然梳洗齐整,发冠高束,冕旒静垂。冕服平整,瑞兽扣腰。他端坐于金銮殿上,不怒自威,与昨夜的谦和直爽判若两人。  李偃跪倒在地,口里道:“臣参见陛下,不知陛下于早朝前传臣有何要事?”  “爱卿免礼。”齐鹤抬手招来小黄门,吩咐道,“给李将军赐坐。”  金銮殿里,臣子向来只有立于殿下的,李偃未明齐鹤之意,冷汗连连,连忙伏下身:“陛下,臣惶恐啊。”  齐鹤朗朗笑道:“爱卿这是作何?诚如卿之言,但使御书房疏于把守,沈执归果然夤夜而至,朕已将他压入天牢。爱卿可谓是功不可没啊!坐下说话吧。”  李偃这才松了一口气,起身时犹觉腿软身虚,他依言坐下,谦道:“全仰仗陛下圣明。能替陛下分忧,臣心甚慰啊。”  齐鹤虽已怀仁著称,可凡是位及帝王者,鲜有纯良之辈。他尚是北燕五皇子时,在战场上已有威名。自从及帝位,虽不曾铁腕定江山,可暗中手段层出不穷,这才将王位坐稳。  李偃深知,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绝不比吞并沈梁的建宁帝好对付,齐鹤的笑里藏刀更使他忌惮三分。此事尽可待早朝时公布,齐鹤既提前传他来此,必非是如此简单。果然,只听齐鹤道:“可朕心中还有一块心病未除啊。”  “臣愿替陛下分忧。”  “昨夜与沈执归一同来的还有魔女阮筠,朕恐她出手伤人,因此言语哄骗她先行离去。可如今朕扣押沈执归的消息一出,她必不会善罢甘休。”齐鹤蜷指扣案,微含笑意的瞟向李偃,“爱卿与萧道长私交甚好,不知可否请道长出面,替朕除掉那魔女?”  李偃眼中一亮,当日阮筠坏他和萧翊好事,他早已怀恨在心,且闻阮筠已入魔道,想来萧翊也很乐意血丹之中再添一味大补之药,于是当即应承下来:“臣遵旨。”  李偃领命而去,齐鹤身边的小黄门紧随其后而去。  次日巳时沈执归被押解至演武场时,正见齐鹤一身戎装,比平日更显得魁梧壮硕,手持一把长刀舞的猎猎生风。李偃侍立在侧,萧翊坐于席上。  沈执归醉醒之后发现自己身处天牢,还不明白齐鹤是何用意,如今见此架势,不由得心寒三分。他虽被缚住手脚,却不肯跪倒在地,立身笔直,出言质问齐鹤:“为什么?”  齐鹤半点不曾分心,耍完一套刀法,这才停了手,斜眼睥睨,放声大笑:“为什么?你问朕为什么?”长刀直指沈执归,字字诛心,“勾结魔道,企图祸乱朕的江山!沈梁的天骄小世子,你真当朕还被蒙在鼓里?”  李偃闻此言,眉头一跳,连忙半低下头。  “可前夜......”  “呵御书房疏于防备,不过为引你上钩!只是朕没想到阮筠那个妖女竟与你同行,只好先骗她离去。可今日萧道长设下天罗地网,但凡她敢来,必叫她有去无回!”  “齐鹤,你冲我来就好,若敢伤及阿筠,我定不饶你!”  齐鹤怒极反笑:“你不饶朕?你何时饶过朕!处心积虑博得朕的信任,收买自己的士兵,你不就等着有朝一日能反燕复梁么!”  “我一开始的确如此打算,可自你登基以来勤政爱民,我相信你是个好皇帝,我也看开了,是真打算一心一意辅佐你的。”  “时至今日,你以为朕还会信你的话么!”齐鹤至主位坐下,偏头去问萧翊,“道长,可否确保万无一失?”  萧翊勾唇笑道:“五行旗乃我玉虚观至宝,如今由本座五位道行颇深的师弟掌旗,别说区区一个刚入魔的阮筠,即便是闻名已久的战魔仇狂生亲临也不必怕。”  “原来萧道长不仅逃得快,说起大话来也绝不含糊。”阮筠立身远处屋檐之上,环臂视之,只见五位身着道袍之人各执一面旗帜,按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之序,严阵以待。  萧翊冷笑:“怎么,不敢下来么?那你就好好看着,本座如何将沈执归千刀万剐,将他麾下三千士兵活埋至死。”他眼中嗜血之芒愈盛,幽幽的望向阮筠。  “你!”  “阿筠,不要下来,不可受他所激!你快走!”沈执归深知阮筠性子,急的转身大喊。李偃见状,三两步踏上前,一手按住沈执归的肩,一脚踹在膝窝,迫使他跪倒在地。  阮筠怒气大盛,疏影直指李偃而去,怒斥道:“放开他!”李偃侧身躲开飞剑,阮筠却已飞身而下,一掌推至他胸口,将他震飞。  萧翊运气接住李偃,他看着阮筠面色大变,心中十分痛快,哈哈大笑道:“入了本座的五行阵,谅你必然如今功力大减、步履维艰吧。你放心,外面绝对察觉不到阵内波动,今日再没人来救你了。”  阮筠替沈执归松了绑,将他扶起。她暗下提气,却觉经脉堵塞、气血逆流,不由面色剧变,咬牙切齿道:“卑鄙!”  “成者为王败者寇,当初长生筵上阻挠本座追求楚仙子,你可想到会有今日!”萧翊缓步上前,拂尘挑起阮筠下颚,“啧啧,听说你喜欢陆筌,你还不知道吧,七日之后陆筌将与楚瑟成婚。”  成婚二字似有千钧之重,落在阮筠心中,惊起狂波怒涛。她咬牙别开脸,冷冷道:“那又如何?我已不是清河殿之人,难不成指望我去送贺礼么?”  “你也不必嘴硬,待本座今日了结你二人,再将三千士兵活埋汲取气血,练就血丹大成,必替你斩杀陆筌。届时北玄山自会明白,普天之下配得上楚仙子的只有本座而已。”  “痴人说梦!”  齐鹤闻言大怒,拍案而起:“放肆!朕手下的三千精兵,岂是你说动就动的?”  李偃冷冷一笑,按住齐鹤的肩膀:“陛下恐还没瞧清眼前形势?” 第四十七章 真真假假埃尘定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没瞧清形势的是你们才对!”齐鹤提刀砍去,速度之快李偃竟避之不及。只见齐鹤招招狠辣,直取命门,李偃一退再退,竟被斩下左臂。  李偃目眦欲裂,额上青筋鼓起,大叫道:“不可能,齐鹤不可能如此厉害。你不是齐鹤!你是谁?”  “齐鹤”勾起唇角,一耸肩道:“哎呀,被发现了,这可不怪我啊。”他拂袖一挥撕下人皮面具,赫然出现仇狂生的面容。  “你分明是故意的吧。”手执木旗的道人含笑而言,他手心窜起一簇火苗,将旗帜烧毁一角,阵法顿时溃散,余下四人皆被阵法反噬,连连吐血倒地,急的萧翊怒斥道:“纯阳,你这是作何!”  “纯阳?你可看清了,我是谁?”那道人一步步走向萧翊,只见他身形变幻,眨眼间化作一个紫衣女子,正是姒妧。  萧翊此时方顿悟,这分明是阮筠等人设下的圈套!可笑他还自以为胜券在握。那边仇狂生已将李偃擒下,当下赶过来与阮筠合力擒下萧翊。演武场外李偃已布下百余弓箭手,众人见势不好,连忙围上前来。  “朕在此,谁敢放肆?”真正的齐鹤这时才迟迟而来。三千名将士紧随其后,眨眼间将弓箭手团团围住,一应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长年驰骋沙场所凝聚的杀气扑面而来,汇成声浪滚滚:“将军!”  沈执归见麾下众人无碍,稍感宽心,他单膝跪地,将怀中虎符递给齐鹤,垂首沉声:“臣率兵出征,幸不辱命。臣生于大梁沈家,却奉命于北燕朝廷,数年来欺君之罪,未敢忘怀,今日南北安定、东西无忧,臣可安心归还虎符、负荆请罪。然臣麾下将士三千,于此毫不知情,望陛下念他等征战有功,网开一面。”  “朕早就知道了,起来吧。”齐鹤亲手将沈执归扶起,重重一拍他的肩膀,“无论你是谁,你永远是朕的兄弟。”  “哈哈哈哈哈哈......”李偃双膝跪地,仰面长笑,“想子通兄一生替大梁征战八荒,何等英雄人物,谁知他最引以为傲的小儿子竟倒戈北燕?”  子通正是嵩阳王沈彻表号,沈执归微一皱眉望向李偃:“你认识我爹爹?”  “何止认识,老夫还喝过你的满月酒。可笑老夫纵横边疆三十载,今日却败在尔等黄毛小儿手中,无法替大梁重整江山,死后无颜见泉下弟兄,自当化作厉鬼,寻尔等报仇!”  “你究竟是谁?”  “老夫乃大梁暗卫木家子偃是也!”他偃露齿大笑,模样十分可怖,“齐鹤,老夫在底下等你!”言罢,他竟毅然直冲圆柱,磕的头破血流,当场气绝。  沈执归双目微红,隐有不忍之色,他上前替木子偃合上双眼,低声道:“齐兄是个好皇帝,大梁的百姓会比从前安稳幸福,你安心去吧。”  若是从前,阮筠还能替他念段往生咒,助他怨气早日散尽,魂归地府。可如今她只能握住沈执归的手,轻声抚慰道:“你是对的。李......木老先生终会明白的。”  “殿下,这妖道当如何处置?”仇狂生持刀横在萧翊脖上,姒妧也已将余下四位道士制服。  沈执归望向阮筠,只见她面无表情,冷冷扔出四个字:“死不足惜。”萧翊面如死灰,双腿发抖,几乎站不住脚,他哆哆嗦嗦道:“你......你不能杀我!玉虚观不会放过你的!”  阮筠斜眼哂笑:“不放过我的人太多了,不多你玉虚观一个。”  “住手!”天边传来一声冷斥,而仇狂生动作极快,刀光一闪间萧翊已然尸首分离。姒妧眼见三人急来,中间者身着浓墨玄袍,其左者秋水白衫,其右者烈焰朱绡,正是陆筌、顾沉、陈钰卿。她面色大变,手持一把淬毒银针,使出一招天女散花,四名道士面色发黑、嘴唇乌紫,立时中毒毙命。她解决完连忙以袖掩面,撂下一句:“我先走了。”匆忙遁形逃离。  那招天女散花十分绚烂夺目,铁树银花般绽放,可真正落在身上的,不过百会穴上一根,余下的皆是幌子罢了。顾沉面色一暗,这招式他再熟悉不过,他当即横身拦住姒妧,沉声问道:“你是谁?”  姒妧心中大乱,咬牙道:“让开!”见顾沉纹丝不动,她一咬牙,挥袖间洒出一片绛紫色迷烟,抽身而去。顾沉躲避不及,被迷了眼,待缓过劲来,紧随其后追上。  “姒妧!大师兄你别追了!”阮筠急的要追,仇狂生将她拦下,微微摇头道:“不会有事的,随她去吧。”  “师妹,好久不见。”陈钰卿抱刀而立,微勾唇一笑。  阮筠似被他潋滟的笑意灼伤,不自觉后退两步,稍垂眼睑,掩住眸中波光,轻声道:“我已不是你的师妹。”沈执归见状展臂将阮筠护在身后,剑指陆筌:“你来做什么?”  陆筌一贯的冷着脸,古波不惊的眸光望向阮筠时掀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波澜,他启唇,一贯惜字如金:“解药。”  “什么解药?”  “唐棠。”  “唐棠我已经放走了,怎么,你是要替她报仇么?”阮筠感受到陆筌锋芒渐露,连忙提气护住沈执归,面上灿烂笑道,“我从前竟不知,陆公子原也是惜花之人。”  陆筌微阖眸,似是不愿见她这般模样,语气稍软了些:“把唐棠的解药给我,今日可放你三人离去。”  “你的意思是我对唐棠下毒?呵,笑话!”既然已被踪迹发现,阮筠和仇狂生索性不再收敛气息,二人魔气磅礴溢出,袖袍无风自动、青丝狂舞。她手持疏影,直指陆筌心口,目光却望向陈钰卿:“陈师兄,你也怀疑我么?”  陈钰卿仍旧抱着刀,退后两步,微微摇头:“不,我只是来打架的。”他望向持刀而立的仇狂生,凤眸半眯,生出几分杀气,微舔唇角,“听闻破苍乃天下第一刀,不知是否敌的过我的天弃。”  仇狂生染上嗜血之色,跃跃欲试:“不自量力,来呀!”  “且慢。”齐鹤步上前来,挡在沈执归和阮筠身前,目视陆筌二人,不卑不亢,“朕虽不知阁下是何人,因何而来,但沈弟与弟妹既在皇宫之中,乃朕庇护之下,倘或有人冒犯,北燕皇朝绝不会坐视不理。”  三千将士齐齐抖枪,吼声震耳欲裂:“誓死保护将军!”  “弟妹”二字落在陆筌耳中颇有些带刺,他薄唇紧抿成线,桃花眼一眯寒光乍盛,几乎是一眨眼间,斩灵出鞘,直指齐鹤。陈钰卿连忙按下陆筌持剑的手,低声斥道:“你疯了!”  凡尘帝王虽无与仙魔抗衡之力,但集天下香火气,得龙脉庇佑,仙向凡人下手已是大罪,无由征伐帝王,必将添无尽业火。陈钰卿当即一拱手道:“既然陛下有言,我等不敢抗旨,告辞。”  陆筌被陈钰卿拉扯着,剑光一偏竟从阮筠鬓边擦过,割下一簇青丝。阮筠忽然想起,她与他曾系发为结,而那结已不知遗落何处。  斩灵归鞘,陆筌撇开陈钰卿的手,转身离去。  他走的那样决绝,不曾多看一眼。  阮筠从未想过会与陆筌重逢,遑论踏上殊途,与他刀剑相向。那日戮仙门行刑,她是盼着他来的。即便天下人都不信她又何妨?她独独希望陆筌信她一分,听她解释。可他没有来。那一句“见了反而更没话说”实在伤人。  陆筌虽看似冷漠,但绝不是无情无义的,这点阮筠一直坚信。他的确有成大事之才,时刻能保持清醒,且对深爱之人、对自己能狠下心。  “我也想慢慢了解你啊......”阮筠伸手,似要抓住陆筌的衣角,却抓了个空,她笑的无奈,“可你从来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她的声儿很轻,轻到风一吹就散,像枝头的残花落了满地。陆筌没有听见,沈执归却字字听的真切。  凝视着阮筠的背影,沈执归亦有一时的失落与怅惘,仿佛他也曾,也曾常常望着一个人远去的背影,想要抓住,到头来什么也没抓住。  木子偃之死扑灭了反燕复梁的最后曙光,北燕终于在大梁的土地上站稳了脚跟,而沈执归也看清,以忠君爱民为名号的复国之举,只会使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沈梁也曾辉煌一度,盛极而衰,终究败在景裕皇帝手里,或许有时不得不信天命所归、气数有尽吧。  王朝更迭,这座连绵起伏、跌宕逶迤的皇城却屹立了千百年之久。历代帝王会将它重新修葺、翻新,却不会另择新址,因为据《山河经》记载,一条汇聚天地灵气与运道的龙脉正盘踞在此,长约百丈,状似飞龙,而历代帝王寝宫皆立于龙头之上。  七百年前,重曦战败之时,魔枪便被封印于龙脉之下,当朝帝王手札曾有记录,可历经数百年动荡,如今已无从考证。仇狂生试图感应魔枪之灵,却被龙脉之力反噬,三人只得在皇宫歇下,一面等待姒妧归来,一面四处寻找魔枪踪迹。 第四十八章 惟有绿荷红菡萏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是夜,月凉星寒。许是认床,又或者前些日睡的久了,总之阮筠了无睡意。她起身时动静不大,挑了一盏灯,瞒过门口侍女,悄无声息的出了门,漫无目的的四处晃荡。  霜降时分,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有些打滑,北风偶尔吹来,似乎冷到骨子里。穿过翠绿的松柏林,一片清澈的湖泊闯入眼帘。月色下湖光潋滟,湖底与四壁都泛起幽幽光华。阮筠眼尖的瞧见湖中央有个影子,她踏波而行,走得近了,方瞧清那是一支盛放的荷花。  圆润碧绿的荷叶上聚了些露水,珍珠般的晃荡。花枝孤清笔挺,托于水面之上。花瓣淡若朝霞初曦、胭脂轻抹,由粉至白渐渐淡去。虽是二月起头,别处迎春花尚未含苞,独这一支荷花迎风招展,俨然与花期不符。  阮筠伸手欲触,没有想象中的细腻润滑,她的手指穿过花瓣摸了个空,一阵疾风卷来,花枝似是笑弯了腰。她微一愣神,揉了揉眼,荷花仍是随风微荡,一伸手,仍旧捞了个空。夜已深了,湖泊四周的树林都是黑洞洞的,湖水中央寒气更加瘆人,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拢了拢透风的衣襟。  “你能看见我的花儿?”曼丽的声音响起,有些沙哑,带着浓浓的懒倦,似乎是刚睡醒。  虽无可辨别声从何处而来,可阮筠的直觉告诉她,与她说话的正是眼前这株可见而不可触摸的荷花。她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问道:“你是谁?”  花枝一晃,化作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她上着藕粉色上衫,下着松柏绿裙裳。脸如鹅蛋光华莹润,横烟眉姒弯非弯,柳叶眼半含秋水,青丝松松挽起。正所谓身段窈窕、姿色婀娜。更难得的是媚而不俗、娇而不腻。她横卧在水面之上,掩面打了个呵欠,拿半开半阖的眼打量着阮筠:“这世间能瞧见我的花的只有两人,可你与他们一点儿也不像。”  阮筠见她答非所问,微一皱眉道:“罢了,无论你是鬼是妖,只要不四处作乱、为害人间就好。”她心中本就堵的慌,不欲过多纠缠,转身离去。  “这模样,倒是像了。”那女子拍手笑了,“我知道你是谁了。妘姬,你不记得我了?”她起身走向阮筠,笑道,“好些年来我始终觉着你就在我身边,却怎么也寻不见你,你到哪儿去了?”  阮筠回头望她,微微摇头道:“抱歉,我不是妘姬。”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起码现今不是了,我叫阮筠。”  那女子似微觉惊诧,她微掐指一算,“哦”了一声道:“原是如此。那么再认识一遍好了,祁蕸,我叫祁蕸。你有一缕分魂落在这儿了,对么?”  祁蕸见阮筠面有震惊与警惕之色,轻笑道:“放心,我不会害你的。你想寻她么,我知道她在哪儿。”  “你知道?”  “嗯,我可以带你去。”  祁蕸给阮筠的感觉并不似奸诈之人,她稍微犹豫片刻便点头问道:“明日可以么?我还有同伴。”  “那明日此时,你去太液湖等我吧。”  “太液湖?是这儿么?”  “不是呢。”祁蕸微微摇头,她低眼时,湖面的波光映在她的眸中,缠绵着似水柔情,她声音渐渐轻了,似是在回忆着些什么,“这儿啊......是落月湖啊。”  阮筠瞪大了眼,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落月湖啊。仔细瞧来,琉璃作壁,鎏金为纹,四角明珠灿灿,如此奢华糜烂,的确是落月湖无疑了。其实单就景裕帝于祁贵妃之情深,还是足以令人动容的。当初天下女子,哪个不艳羡?择夫婿时只道是“不求位及朝堂之高,但求情及沈帝一分。”  她弯腰鞠起一捧湖水,杏眼微弯,嘴角不自主含了分笑,问道:“这水果真是甘露所聚,清甜无比么?”  祁蕸也笑了,柳叶眼弯成月牙,眸中光影破碎,她答:“坊间传闻,多是夸大其词的。即便是真,这些年来雨水交替,再好的甘露也糟蹋了!”  阮筠打灯归去时,不出意外的迷了路。四下望去,前面是蜿蜒的路,后面是蜿蜒的路,边上是绿蓊蓊的松柏,没有半点不同。她不禁有些气恼,只道这好些年来,不识方向这个毛病怎半点不见改。远远瞧见一处宫殿尚有微弱灯光,她便往那边去了。  烫金的匾额上“凤仪宫”三字十分端正,原是皇后寝宫。阮筠见门口有个打着呵欠的小侍女,忙上前问道:“姑娘,请问长乐宫在哪边?”  那小侍女本是睡眼惺忪的,被阮筠吓了一跳,“啊”的叫唤了一声,又想起皇后已经就寝,连忙捂住嘴,压低了声:“你......你是谁?”她上下将阮筠打量一番,眉头微皱,“你是长乐宫新来的奴婢么?怎么这么笨,连路都找不着。休得在凤仪门前吵闹,倘或打扰娘娘歇息,这罪你担待的起?”  阮筠失笑,也不多做辩解,应承道:“正是,好姑娘,你给我指条路吧。我知错了,再不敢了。”  小侍女面色缓和了些,不耐烦的道:“好吧好吧,看你笨手笨脚的,我带你去吧。”  阮筠忙不迭谢过,跟在小侍女身后去了。四处皆熄了灯,一路上有些黑,阮筠见小侍女似有些胆怯,便寻些话来与她讲:“方才我见着凤仪宫仍亮着灯,皇后娘娘还未歇息么?”  小侍女摇摇头:“娘娘怀着八九月的身子,快要临盆了,自然早早歇下了,那灯是为陛下留的。”说到这儿,小侍女便来了兴致,滔滔不绝的道,“陛下可疼娘娘了。从前陛下公务繁忙,时常入夜已久才入宫,娘娘有时熬不住先睡了,陛下一来,宫人必要将娘娘唤醒的。后来陛下怕娘娘打扰娘娘歇息,一见凤仪熄灯,便不会来了。娘娘知晓后,入睡前也会为留一盏灯。”  “哦,那果真是极好的。”阮筠轻笑。帝后情深,无妖妃当道,这是清明盛世必不可少的。看来齐鹤果然是个好皇帝,沈执归的眼光没错。  阮筠回到长乐宫里,才恰要入睡,天边便已破晓了。她索性去寻了沈执归与仇狂生,将与祁蕸相遇之事一一告知,二人啧啧称奇。沈执归有些犹疑的问道:“此人可信否?”  阮筠微耸肩:“反正我觉得挺可信的,她没理由大费周章的骗我们呀。”  仇狂生肩抗宽刀,脚踏软凳,意气风发的道:“是真是假,去了便知。若是有假,只管打一架!”  眼瞅边上的小宫娥被吓的瑟瑟发抖,阮筠毫不客气的瞪了他一眼。  暮色四合十分,阮筠三人已早早来到太液湖畔等候。直等到月明星稀,祁蕸才姗姗来迟,她远远笑道:“抱歉,许久没离开落月湖了,一时不大适应,来的迟了。”  沈执归面色大变,盯着祁蕸,不可置信般的道:“祁妃?”  祁蕸微有讶然,将沈执归上下打量一番,这才笑道:“原来是嵩阳王的小世子。你我不过数面之缘,再者那时你尚且年幼,难得你还认得我。”  “祁妃?你是景裕帝的祁贵妃?”阮筠杏眼圆瞪,满脸的惊疑,“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传闻中狐媚化身的祁贵妃,果然是有倾国倾城的姿容,也的确不是凡人,可谁能料到她竟是荷花所化,端的该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祁蕸如此落落大方、遗世独立的人儿怎么会是那个极尽奢靡、恃宠而骄,害的大梁亡国的妖妃呢?阮筠想不明白。  “这就说来话长了。我不能离开落月湖太久,还是先去找你的分魂吧。”祁蕸抬手一指太液湖,“此湖南面与甘露殿地底相通,我感应到你的分魂就在那儿。”  阮筠微皱鼻子,有些犯难的道:“可……我不会凫水。何况水路还这么长,也无法闭起如此之久。”  “无妨,我自有办法。”祁蕸抬手一招,手心里凭空出现三粒翡翠珠子一般的莲子,她将莲子递与阮筠,“我每逢百年结莲子一粒,含于口中不仅有避水之效,配于身上亦可避火,这三粒便赠与你们了。”  “那怎么行呢……”阮筠待要推辞,祁蕸轻轻一笑打断她:“好啦好啦,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待你出来,替我办一件事如何?我只能送你们到这儿了,快去吧。对了,这还有颗夜明珠,拿去照路吧。”  仇狂生已然含了莲子,接过夜明珠,喊了一声:“我来打头。”便踏入湖中。只见他周身似有一层薄如蝉翼的屏障,滴水不沾,及至整个人都浸入水内,发丝都不曾打湿,还能如平常一般说话,“这莲子果然好用。殿下,快来吧。”  “那我们走了。”阮筠与祁蕸打了招呼,将莲子喂入嘴里,却迟迟迈不出步子。她满脑子都是娘亲溺水而亡的身影,对湖水本能的畏惧使得她几乎全身冰冷。  沈执归握住阮筠的手,与她并肩而立,侧首笑道:“别怕,我在呢。”  “嗯。”阮筠反握住他的手,那样熨帖适合的温度,恰似从前捧着的桂花羹一般,热一分烫口,冷一分不够暖身。她渐渐放松下来,弯眼冲他笑:“我们走吧。” 第四十九章 九尺龙吟破冰霜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虽然莲子有避水之效,可湖底深处的低温仍旧使得阮筠打了个寒颤。沈执归手臂轻轻一带,将她揽入怀中。  阮筠微红了脸,小劲儿挣扎:“我不冷。”  “不冷,的确比冰要暖些。”  阮筠气结,这分明是那日在尚书府里她嘲他时说的话,他如今反而拿来教训自己。  沈执归低眼时正见她鼓着脸,眉宇间满是怒气,模样煞是可爱。他不由笑出声,低声哄道:“乖,你身上有伤,万一冻病了就麻烦了。”  这话听起来怎么像自己无理取闹似的?阮筠十分忿忿不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伸手攀上沈执归的脖子,嘴儿凑到他耳边,轻声笑道:“那我可不客气啦。”  沈执归十分受用的点点头。  阮筠心底暗笑,冰冷的手掌悄悄滑入他的衣领,而后猛地一下贴在他脖颈后面温热的肌肤上,满意的听见他“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行在前方的仇狂生听了声响,连忙回头问道:“殿下,怎么了?”  沈执归看着怀中得意洋洋的人儿,笑答:“没事,适才有条不听话的鱼儿咬了我一口。”  “是么?我怎么没看见有鱼?”仇狂生挠挠头,继续向前走去。  这大概就是你这么多年都孤家寡人的原因吧。阮筠暗自腹诽道。冻的毫无知觉的手指终于暖和起来,她索性不撒手了,哼哼唧唧道:“鱼儿真咬你的话,才不是这么轻呢。”  “嗯,那方才是亲我了一口。”  “你!厚颜无耻!”  “我权当你是夸我。”  仇狂生停下来道:“这里有一座石门,殿下退远些,待我将它轰开。”  “好,你当心。”  仇狂生闭眼,丹田运气,魔气于双掌凝聚,片刻方睁开眼,锋芒毕露。眨眼间打出二十四掌,两丈高的石门“轰隆隆”的碎成齑粉,露出一张青光莹莹的结界。他一脚踏上前,却被结界反弹出数丈之外。  阮筠已从沈执归怀里脱身,运气一手将仇狂生接下,连忙问道:“没事吧?”  “无碍。这结界是专门针对魔族的,很有些厉害,必然是几个老不死的东西设下的,我没法打破。”仇狂生一抹嘴角血渍,十分不甘心。  沈执归走上前,伸出手掌微微贴上结界,稍一用力,竟毫发无损的透过结界。他收回手,回眼去瞧阮筠:“我似乎能进去。你来试试?”  阮筠极力隐藏住周身魔气,指尖微触青色屏障,不出意料被反弹开。她气的提起疏影就砍,嘟囔道:“好歹我曾经也是仙啊。”谁料疏影竟毫无阻碍的穿过结界,她一剑落了空,突然灵光一闪,“咦,我有法子了!”  她起手捏了个诀,一条赤练流光从疏影剑中飞出将她包裹起来,正是流霞飞仙裙。她以疏影开路,慢慢走向结界,只见青色的屏障上荡开一层层波纹,几息之后慢慢散开,让她通过了。  “哼哼,到底还是我聪明。”阮筠穿过结界,冲沈执归招手,“快来。”  “那你先上岸去吧。”沈执归嘱咐了仇狂生一句,便踏入结界之内。  结界内俨然是另一片天地,放眼望去无尽冰封。二人面前有一座被冰雪掩埋的铁索桥,桥下百尺布满了尖锐的冰锥。桥对岸有一块水晶般棱角分明的冰块,用八条臂粗的玄铁链拴住,高高挂起。透过厚重的冰层,隐约可以瞧见一杆九尺长枪,通体漆黑如墨。  沈执归面露追忆之色,将手心贴上冰面,阴寒之气骤然传来,他的指尖覆了一层薄冰,渐渐向上蔓延,几欲将他四肢百骸都冻住,骇的他连忙收回手。  阮筠一面握着他的手,渡过功力,替他将寒毒祛除,一面皱眉道:“你让开些,我试试能不能将它劈开。”疏影铮然出鞘,凌厉的剑锋狠狠劈在冰面上,非但没能劈出一条裂缝,反而惹来一阵十数根冰锥从而降。二人吃力抵挡,阮筠因身着流霞倒还好,沈执归却被锋利的冰锥划破了手臂。  温热的鲜血渐到冰面上,竟一点点渗透进去,化作蜿蜒的红痕流向尘封的长枪。只渐长枪吸了血,周身红光一闪,似沉睡已久的猛兽訇然睁开双目。  沈执归迟疑片刻,用剑划开手心,而后贴上冰面。赤红的血光大盛,化作一匹赤练,将魔枪缠绕起来。魔枪大肆汲取着沈执归的鲜血,周身红光闪了又闪,冰块渐渐有融化的迹象。气血流失的比他想象中还要迅猛,而魔枪似个无底洞,发出阵阵嗡鸣,仍旧渴求着鲜血的滋润。  他索性又开一刀,大量的鲜血涌出,继而归向魔枪。  “你疯了?快住手!”阮筠惊怒交加,想要上去阻止他,却被一道红光弹开数丈之远。她背抵桥上铁链,吐出一口血来。  因失血过多,沈执归面色开始泛白,他舔了舔干裂的下唇,嗓音沙哑干涩:“没事,阿筠你就在一旁看着吧。我一定会拿回来的,关于你的记忆。”一阵头晕目眩之感袭来,他只得单膝跪地才能勉力支撑身子,固执的咬着牙,又划开一道伤口。  薄唇翕合间,言语已轻不可闻。阮筠看见他面色愈发惨白,瑞凤眼中灼灼的光芒渐渐黯淡,却还笑着,一如既往的明朗隽秀。她一边抹泪一边笑道:“好,拿回来以后可再不许忘记。”  血光弥漫间,魔枪似乎重启灵智,猛然传出一声清亮的龙吟。漆黑的枪身变得通红,如同烙铁一般。长枪仿佛化作一条威风凛凛的火龙,盘尾昂首、须眉飘飘,长吟一声高过一声,终于破冰而出。  阮筠连忙上前扶住沈执归,替他包扎伤口。他实在是乏力极了,将头倚在阮筠肩上,眼睑微垂,只露出一条狭长的缝,隐约能瞧见眸间点点笑意,他说:“还哭鼻子,分明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以后......”不许叫我弟弟了。  见他闭上眼,呼吸均匀的睡去,阮筠暗舒了一口气,嗔怪的道:“还是这么乱来。”  破冰而出的魔枪似乎十分激动,在上空盘旋了好一阵,这才安安静静的落到沈执归身边。一缕绛红的烟雾从枪身漫延开来,渐渐凝聚成一个女子模样,与阮筠生的八分相似。只是女子眉间多了一朵朱红勾勒的六瓣莲花,细长的眉梢间攒了分愁绪,论气质更显沉静娴婉。她望向阮筠,眸光里有欣喜,更有不忍:“你来了啊。记不清等了多少年了,你还是来了啊。”  阮筠此时正跪坐在地上,小心翼翼的将沈执归的头挪到膝上放好,这才与那女子道:“啊,我来了。”  “那么,你想好了么?真的要开启转世前的记忆么?”  “嗯,我想知道,和他、陆筌,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真相远比你想象的更为可怖,说是炼狱亦不为过。虽然我希望你接受我,但我更希望你慎重考虑,因为我所背负的担子太重了。你一旦接受,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阮筠笑了,眸光清丽,字字恳切:“你即是我。”  “好,那么,开始吧。”女子一挥袖,一道红光窜入阮筠和沈执归的眉心。困意如潮,阮筠渐渐合上眼,身子一歪向后倒去。  女子将阮筠接住,轻轻放在地上,自言自语道:“难道这就是命,还是不得不信么?”  “命,什么命?”笑吟吟打洞外而来的正是祁蕸。  洞中女子丝毫不觉惊讶,她盘膝而坐,从容的望向虚影缥缈的祁蕸:“你来了啊。一晃百余年,你怎活的比在戮仙门时更惨了?”  祁蕸微耸肩道:“这可说来话长了。不过亏得你醒了,若非借着你的仙力,我可不能离落月湖如此之久。”  女子也不追问,只是笑着问道:“千百年不开花的主儿,可曾开过花了?”  祁蕸答:“开花之日,本该是我化作人形之时。当初戮仙门里受你道心点播,正一举得道展瓣,谁料又为救你耗尽法力。机缘之后是劫,成妖之劫。再后来灵脉温养数百年,终于重现一丝机缘,可到头来我还是没能渡过这个劫。”  女子问:“是何劫?”  祁蕸轻轻笑了,像一朵展瓣的莲花,可笑中却隐隐有着落寞与哀愁,她说:“是情劫。”  女子缄默了片刻,低眼望着躺在一边的阮筠和沈执归,她自嘲的笑了笑:“这天下的百般劫,最难渡的便是情劫。”  “是了。”祁蕸转头望向那女子,微微挑眉,“你也输了么?”  女子点头:“是啊,我输了。可是她......”她指着躺在地上的阮筠,“她不会再输。”  “可她就是你,你当初通天修为尚且落得个饱受轮回苦楚的下场,只有一缕分魂逃了出来,如今的她又能做些什么?”  “她是我,也不是我。她经历了七世轮回,已经比我走得远,比我看得透。我做不到的,她能做到。”  祁蕸缄默良久,她抬手将散落的发丝勾到耳后,而后横卧在地,枕着手臂道:“但愿吧。我亦有事相托,愿她能替我去做。好无聊,我睡会儿,她醒了记得叫我。” 第一章 谁是画中仙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昨日还是冰雪初融,今日一大早,只见漫山的桃花已然吐蕊。枝头白皑皑的一点积雪,更衬出桃花的艳丽,似乎是初见情郎般含羞,将冰雪织成面纱半掩住面容,这样欲说还休的姿态是别样动人的。  阮筠不喜欢长生宫,也不喜欢北玄山,一个四季如春,一个万年冰雪。她喜欢清河殿,喜欢凡世,因为有春夏秋冬的更替,有花开花谢,轮回的过程中藏着的不经意的美,往往才是最惊心动魄的。最重要的是,她牵挂的人在这儿。  桃林里有一株四五人合抱粗的桃花树,自清河殿开山以来便扎根于此了,在数不清的年岁里年复一年的绽放,不早亦不晚。阮筠坐在树枝上晃荡着绣花鞋,嘴里碎碎念叨着:“怎么还不来,不会是没看见吧?哼,臭呆子真无趣。爹爹也还没回,说好要给我带礼物的。”  听得“嗖”破风声,阮筠满意的笑了,好似笃定他不会真砸,躲也不躲,任由从脑后飞来的“暗器”擦着鬓角呼啸而过。看清了那是一副卷起的丹青,她振袖一挥,赤红的匹练飞出将丹青卷回,恰落在她手中。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阮筠跳下树来,在半空中旋了个身,落地时恰好瞧见陆筌稍显阴郁的面色。  “我也是废了好大功夫才看出那是朵桃花。”陆筌心下好笑,她一大清早的偷偷潜入他房间,在他刚画好的丹青上硬生生加上一朵桃花,可不就是要他来此寻她。她还当自己不知,其实他一直醒着,眼睁睁看她做完画大摇大摆的离开。  丹青一点点展开,上面绘着个聘婷袅袅的女子,红衣迎风缱绻,可脸却被一大朵桃花挡住了。阮筠指着画的歪歪斜斜却下笔极重的桃花,理直气壮的道:“我画的这么惟妙惟肖......”她稍微降低了声儿,有些忸怩的哼道,“比你画的人儿好看多了。对了,你画的是谁啊?真丑。”  将她拈酸吃醋的模样尽收眼底,陆筌又好笑又好气,扔给她一个字:“你。”  “我?我怎么了?”阮筠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你是说,上面画的是我?你胡说,我比你画的好看多了!”她气鼓鼓的插着腰,拿眼瞪陆筌。  陆筌瞥她一眼,取走丹青,转身离去。她又忙不迭跟上,凑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的问道:“你画我干嘛呀?还画的这么丑,你以后能不能画好看点?这副画已经毁了,你还留着干嘛?”见陆筌不答,她作势劈手去夺,却被他轻松躲开。  “这是我的。”  “可是上面画的是我。”  “那又如何?”陆筌丝毫不以为意的一挑眉。  阮筠语塞。  天边雷霆乍惊,却不见电光,众人不约而同的抬首望去。浮云散开,露出一道漆黑的影子,隐隐泛着银光。待它渐停下,众人这才瞧清原是一匹通体漆黑的战马,它披着一套精铁打造的鞍辔,载着一个身着乌金战甲,手持阔面长刀的男子。  “爹爹!”阮筠惊呼一声,飞奔而去将冰冷的铠甲扑了个满怀,语气满是欣喜,又有几分委屈,“约好在桃树开花前回来的,你回晚了。”  陆筌亦跟上前,恭敬的行了一礼:“师尊。”  策马归来的正是阮筠的爹爹,陆筌的师尊,中天门镇乾将军――阮宁。他揉了揉女儿的头,从怀中取出一对东珠耳坠,笑道:“替你寻礼物花了些时日。”  “哇!”阮筠接过耳坠,只见七颗莹润的东珠以金丝固定,攒成蝴蝶的样式,十分精致新颖。她十分欢喜,连忙跳下去冲陆筌道:“快,帮我带上。”  陆筌本想一口回绝的,但见她兴致冲冲模样,只得有些别扭的接过耳坠替她带上。她蹦蹦跳跳的在原地转了几个圈,笑嘻嘻的问道:“怎么样,好看么?”  裙裾翩跹,广袖盈满清风,缱绻的发丝不经意擦过他的唇边,留下一阵微痒和淡香,她好似耳坠上的蝴蝶一般振翅欲飞,陆筌微有些痴了,不自然的别开眼,轻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阮宁见状会心一笑:“我家筠儿最好看了。好了,你随筌儿玩会儿吧,爹爹还有些事要处理。”  阮筠脸上的笑顿时垮了下来:“不要,你才刚回来就要走!”  “听话,不然就回长生宫练功去。”  “哼,爹爹最讨厌了!”阮筠冲他扯了个鬼脸,拂袖而去。  “这丫头。”阮宁失笑,嘱咐陆筌道,“看好她,晚点送她回长生宫。日日偷跑出来玩,成何体统。”  “是。”  陆筌找到阮筠时,她正环膝坐在清河边上,垂眼看着平滑如镜的水面。感受到陆筌的气息近了,她头也不回的道:“我上回捉来的鱼儿又没了,这儿真冷清。”  清河之水乃纯郁的仙气汇聚而成,寻常鱼儿自然无法长久生活于此。陆筌不答她的话,弯腰拾起一块儿碎石,“噗通”扔进水里,搅碎了水面上的倒影。溅出的水花洒到阮筠的脸上,她皱着脸抬起头:“你干嘛啊?”  “你欠我一副画。”  阮筠眨巴眨巴瞪的溜圆的杏眼,张嘴欲辩,却辩无可辩,她的确毁了他的画,虽然画上的人是她。于是她豪爽的一挥手:“不就是一副画么,改天我找人画好了给你送来。”  “不用。就今天。”陆筌似笑非笑的冲她一扬下颚,提步离去,“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陆筌所居的羲和殿,殿宇高耸,巍峨壮阔。殿前的院子里栽了些水仙花,还有一个藤蔓编织而成的秋千。阮筠兴冲冲的坐到上面,秋千晃起来“咯吱”作响,她也咯咯笑道:“你还留着在,我以为早被你一把火烧了。”  还记得去年上元节,她死皮赖脸缠着陆筌一同去看灯会,陆筌本是应了的,可灯会前夕却接了除妖的活儿,因此误了时辰。其实灯会也不止上元节当夜有,随后的三日里也有的,可阮筠偏觉着他是故意爽约,摆明了不想同她去,气的独自下山去了灯会,然后迷了路。  后来陆筌把她找回来,亲自做了这张秋千与她,她这才不闹别扭了。这张挂在大殿前的秋千无疑惹来众多同门异样的目光,阮筠私以为活不过一月就会被陆筌拆掉的,没想到他却一直留了下来。  陆筌瞥了她一眼:“我不做无用之事。”言下之意,他既然花功夫做了秋千,自然不会轻易付之一炬。  “嘁,你就死鸭子嘴硬吧。”  将她的嘲讽当做耳旁风,陆筌径自往屋内去取出纸砚笔墨,在院内设案,提笔开始作画。秋千不紧不慢的荡着,阮筠一开始还玩的不亦乐乎,渐渐觉得无聊,最后倚在秋千上睡着了。  阮筠再睁开眼的时候已是月朗星疏,而陆筌还立在案前,走笔如龙。她揉了揉眼,伸了个懒腰,索性斜躺在秋千上,单手支头,一面打呵欠一面问道:“还没好么?”  “快了。”  及至阮筠又昏昏欲睡时,他才停了笔道:“好了。”  如蒙大赦,阮筠连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凑上前去瞧,只见案上摆着三幅丹青,姿态各异,仔细看来确与她的面容有五六分相似,上面各题字道《秋千入青宵》、《芙蓉眠春》、《月魂星魄初醒时》。前两行字倒还通俗易懂,第三行她瞧了半天也没瞧出意思,于是扯了扯陆筌衣袖问道:“什么意思啊?”  陆筌抬眼看了看璀璨星河,再低头望尽她的眼底,微勾唇:“自己想吧。”他慢慢卷起风干的丹青,走进殿内,将东西都搁置好方道:“你在这儿歇息吧,明日一早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  “不行。”  “就不!”  陆筌看着她气鼓鼓的脸,轻叹一口气问道:“谁又惹你了?”  “你还说,都怪你!唐棣她......”  看陆筌一脸不明所以的模样,阮筠有气没处撒,只得恨恨的道:“罢了,对牛弹琴!”  唐棣是长生宫老宫主的小孙女,不仅生的貌美,更是天资卓绝,颇受老宫主疼爱,在长生宫可以说是说一不二的。陆筌何尝不知唐棣是喜欢自己的,他只是不在乎罢了。沏上一壶茶,斟了一碗递给阮筠,他不疾不徐的道:“又着她的道了?不长记性。”  唐棣在长生宫呼风唤雨,当然,碍着阮宁的面子,明面上她是不敢怎样的,但暗地里耍点小花招捉弄阮筠还是极容易的。谁让阮筠白生了个聪慧脑子,却没生个七巧玲珑心,每每看着坑还往里跳。今日必然是又被唐棣算计,丢了人,才跑了回来。  阮筠抿了一口茶,冲他翻个白眼:“我可是她师叔诶!我这是心胸宽广不跟她一般计较好不好?不然指不定谁给谁下套呢。”她这话倒也没错,若要论调皮捣蛋,她的确是头一个的,从小陆筌没少吃她的亏,唐棣四五岁时也被她吓哭一次,落下了怕黑的毛病。后来她良心发现,从此不再欺负唐棣了。  风水轮流转,谁曾想如今轮到她被欺负了。  陆筌不答,坐下自顾喝茶。阮筠撑着下巴看着他,突然问道:“陆筌,你喜欢她么?”  放下茶盏,陆筌勉强咽下茶水,这才没被呛到,他面色平静的看着她:“你是她师叔,我是你师兄。”  “那又如何?如果真的喜欢,年岁辈分什么的都不是问题啊。”  “那你希望我喜欢她?”陆筌似乎有些累了,轻轻伏在案上,微微挑眉。  想都不想,阮筠斩钉截铁的否决了:“不。”  “哦?”他阖眸,喉间沉吟出一个简单的音。  “因为......你要娶我呀。”声音轻的在风中飘然欲散。  良久不见回话,阮筠低眼去瞧,只见他埋首臂间,呼吸均匀,似是入睡了。她起身寻了件外裳替他披上,伸指抚平他眉间结,自言自语道:“很累吧。”然后轻车熟路的走到他的卧室,和衣歇下。  陆筌嘴角微勾,这才真的伏案睡去。 第二章 一树槐花雪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阮筠自从上次被陆筌一路抗回长生宫,一呆就是月余,唐棣日日将她盯得死死的,恨不得将她身上盯出两个窟窿来。期间阮宁来看过她一次,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总不过“修行”、“规矩”之类的云云,反正她没用心听,转眼抛之脑后。再后来,阮宁又不见踪影了,连师尊都不知他此行何去。而陆筌也开始了不知期限的闭关。  他们身上的担子都很重吧?阮筠坐在树上发呆的时候常常在想。听闻魔君已然病重,即将逝世,其膝下仅余一子,生性潇洒放荡,最不喜争斗。师尊说这是一举攻下魔族的绝佳时机,二十四仙门近日正暗中筹谋。  若果真掀起战火,爹爹出身清河殿,如今身居中天门大将军,麾下将士三万,无疑是先锋之矛,必将率先奔赴战场。  颛顼陆家向来自诩黄帝嫡传之脉,视仙门正统高于一切,祖训乃“斩七情,破六欲,无欲无念,可破天下之大恶,留善世间”。陆家规矩之森严堪比皇宫内苑,醒于鸡鸣之前,盥洗梳掠必要一丝不苟。衣不可有皱,冠正身直。行则步履稳健,坐则腰骨正直,卧则平躺于榻。日饮清露以静心,夜沐月华以净身。万事以苍天之福为先,时刻以斩妖除魔为己任。  诸如此类的,不胜枚举。  陆筌生在陆家嫡脉,父母早亡,自幼是被作为家主来培养的。他三岁启灵智,始知世事,便开始习武。天资之卓越几乎骇人听闻。然而千百年前陆家虽盛极一时,修仙得道之辈无数,时至今日也渐渐式微,子弟稀薄。陆老家主深知家中局限,便将年仅七岁的陆筌送入清河殿,拜在阮宁座下。  清河殿中十年修道,仙骨大成,同辈之中无人可望其项背。未及弱冠,斩灵剑下已然亡魂无数,各路妖魔闻风丧胆。连素来严苛动的阮宁也对他寄予厚望,言“此子可争天命,此辈前程不可估量”。  陆筌的确不曾让人失望,一言一行丝毫无纰,日夜勤于修炼,不问外事,而今甚至闭了死关。  反观阮筠,她资质自然也是超然的,从某种程度上或许比陆筌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陆筌是时刻勤勉,而她是最爱贪玩闹事的,即便如此她也几乎与陆筌同时修得仙骨大成。  只是阮筠不喜打打杀杀,阮宁也将她护的极好,许她随心所欲,以至于她的佩剑至今未曾染血。比起剑术她更偏喜幻术,虽一度被认作旁门左类。  沐血狼烟、烽火连城,战争会有很多伤亡吧。既然如此,为何一定要打仗呢?以讨伐魔族之名,以天下苍生立命,这样带来的鲜血与冤仇就是无罪的了么?阮筠无法苟同,可这也不是她能左右的。  算了,多想无益。她盘膝而坐,合眼吐纳起来。  枯燥乏味的日子总是过的很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很快,因为生命漫长,所以对时光的流逝感到麻木。  陆筌修得斩灵诀大成,于中天门证道之事传来时,阮筠没有多惊喜,毕竟是意料之中。不过对于三日后陆筌晋位帝君之位的宴席她还是挺感兴趣的,毕竟可以溜出去玩。  中天门由来自二十四仙门的天骄组成,却又独立于二十四仙门之外。无论怎么说都是与二十四仙门连理同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修仙之人大多以入中天门为骄傲,阮筠却不屑一顾。阮宁也曾说过,中天大殿里压抑的是无尽黑暗,他不希望阮筠亦或者陆筌涉足。  可陆筌大抵是要去的吧,肩负着振兴颛顼陆家之重任,又是那样骄傲自负,视天下苍生为己任,他必然是要去的。要成为阮宁手中的卒,一步一步,甚至成为第二个阮宁。  宴会如期而至,就设在蘅芜峰之上的乾坤殿内,二十四仙门掌权者和年轻一辈的天骄齐聚于此。尊于上位者四人,清河殿、北玄山、长生宫三大仙门掌教与阮宁,余下皆分序按席而坐。  席间觥筹交错,尽是些客套话,听得阮筠索然无味,连面前的珍馐美馔、玉液琼浆都懒得看一眼。她颇觉无趣的捻着一颗青梅,目光四下望去,却不见陆筌身影。  时值初秋,蘅芜峰上光景无限。一株细嫩的槐树开了花儿,白嫩嫩的一片,像浮云一般在风中晃荡着。烂漫的阳光被花儿挡住了,将一片鸦青色的光影打在陆筌的脸上,他闭着眼,似是睡着了,连花瓣落在脸上都不知。  阮筠蹑手蹑脚的凑上前,蹲在一旁端详了许久,见他面色柔和,也不像往常一般总皱着眉头,她心中暗暗道:还是睡着了可爱些。  “看够了么?”  “没有。”阮筠学着他的样子躺下,拿手臂枕着头,看着满树的槐花,“我的蜜呢?”  “蜜?什么蜜?”陆筌睁开眼,侧过脸去瞧她。  “槐花蜜!”阮筠气鼓鼓的瞪着他,“你闭关之前说好要给我酿槐花蜜的,你忘了?我可是有书信为证哦!你别想耍赖。”  “哦,我记得了,明日就去。”  陆筌答应她的事从不曾忘过的,阮筠一时有些委屈。敏感的捕捉到他面上的不自然,她翻了个身,一手撑着下颚趴在地上,偏头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没……”陆筌刚一张嘴,阮筠眼疾手快的将手中青梅塞入他嘴里,笑眯眯的问道:“怎么样,好吃么?”  “嗯。”  见陆筌神色自若,毫无异常,阮筠却如临大敌。  她面色沉下来,定定的望向陆筌:“那是青梅。”  陆筌怕酸,她是知道的,从前没少往陆筌的酒水茶水里掺青梅汁,他每每仅是尝了一滴,眉头都要皱上好久。  “到底怎么了,为何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愿同我说?”  泪珠在眼眶中转悠,似乎风一吹就能吹落一地金豆儿。陆筌知这大半是假的,毕竟她演戏的本领极好,往往说哭就哭,可仍旧有些心疼,稍微别开眼道:“没事,不必挂心。”  “没事没事没事!你和爹爹就会骗我!”阮筠的眼泪倒是没落下来,怒气却蹭蹭往外冒,“谁稀罕知道!”  他们总是什么都不告诉她,固执的以这样笨拙的方式保护她,可是这不是她想要的啊。阮宁每每归来都全身浴血,陆筌也总是眉头紧皱,可还是跟她说“没事”。却不知她心里有多难过,又不想让他们担心,还得笑着点头。  阮筠气的不行了,起身转头就走。  “筠儿。”陆筌坐起身,一手扣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拉,她就落入他怀中了。水珠砸在他的手腕上,冰冰凉凉的沁到心底。环住她腰的手腕紧了紧,他将头搁在她肩上,低声哄道:“别走,是我不好。我不想你担心。”  “你不说我只会更担心。”  陆筌沉默良久,终于艰难的开口道:“你知道斩灵诀为何如此厉害,又如此难以习成么?因为斩灵需先斩情,斩俗世羁绊。”  阮筠身形微僵,只听他继续道:“练功之时会渐渐忘记一些记忆。小成之时,斩五感其二,七情其三。”  “你……舍了哪些?”  “闻、味。悲、恐、惊。”  “那大成又待如何?”  “封五感,无欲无念,舍七情六欲。得天之道,成就大罗金仙,妖魔望之生畏,天下无人可敌。”  一字一句落在耳中,砸在心头。阮筠只觉遍体生寒,她推开陆筌,仓皇逃出他的怀抱,指着他的手都在打颤,几欲不成声:“大罗金仙?那连人都不是!还能称作仙么?”  阮筠无法想象,斩灵决竟如此霸道凶残。渐渐忘记一些记忆?他说的轻巧,可忘情最终会连她一并忘掉吧?日后相见,竟要形同陌路么?  无情,要心何用?无心,非人,亦非仙。  无悲无恐,陆筌静默的望着近乎失控的阮筠,不知作何反应。他纵容心中疼痛,面色仍是漠然的,几乎要超脱于此间的漠然。  “不要再练了,别再练什么斩灵诀了好不好?”她声音哑然,颓然跪在地上,掩面低泣,“我不要你变成那样!”  陆筌从未见过她如此伤心欲绝,毕竟除却假哭做戏,她真的很少落泪。将她揽入怀中,他蹩脚的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道:“好,不练了,不练。”  把脸埋在他的肩上,阮筠渐渐平静些,可神思依旧一片混沌,她小声抽泣着,喃喃道:“我会努力练功的,我要保护你和爹爹……我比你聪明多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比你厉害的……”  “嗯,我知道。你累了,睡会儿吧。”  阮筠或许是真累了,才让陆筌的催眠轻易奏效,她手中仍紧紧攥着他的衣袍,似是魇着了,含糊不清的说着梦话。  凉风袭人,卷落槐花簇簇,恰似飞雪流光。  日落咸池,余晖洒下,天地间一片金红,看似祥和而又宁静。无人知晓,平静之下孕育着怎样的汹涌暗波。 第三章 永无长宁夜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自冥幽魔君逝世已有十年之久,墟魔宫看似平静,实则早已开始崩离解析。冥幽之子沈执归不肯继任魔君之位,群魔无首之时,暗怀鬼胎之辈趁机脱离墟魔宫,另立门户。若非冥幽座下军师问邪一力镇压,恐还坚持不了十年之久。  如今墟魔宫大势已去,从前万魔来朝之壮景不复存在。以宁无欲为首的叛贼血洗墟魔宫,改门换庭。冥幽心腹几乎被斩杀殆尽,余者拥护沈执归逃往人间避难。  宁无欲称王,号称永夜魔君,重整墟魔宫。  此消息既出,八方皆惊。  宁无欲性情暴戾乖张,且专断独裁、无战不欢。他所行之举、手段之残忍,几乎无法想象。从前冥幽在时,宁无欲便多次主张与各仙门开战,独尊魔道。如今登临大典,无所顾忌,他自是如虎添翼,待整顿兵马,必将掀起一场滔天大战。  阮宁又开始忙碌起来,四方传来或大或小的战报,皆是宁无欲的手笔。宁无欲深知如今墟魔宫人心不齐,尚不可与各大仙门完全开战,便挑落单的仙门弟子下手。虱子虽小,也不可置之不理。  除去不断的骚扰之外,宁无欲更是在人间组建了一个名为圣水教的邪教,由他的胞弟宁无由担领教主之位,率领魔族百人分散于人间各地,传播邪教理念,唆使众人入魔。这是宁无欲在篡位前就谋划已久的,且早在十年前就暗中实施了,如今渐渐壮大,已在多处设有分教。分教中亦由魔族新锐担领分教教主、护法之职,余下的门众多是吸纳而来的普通人。  众多仙门也与圣水教打过交道,几场恶战胜负各半。分教并不足为惧,可有教主宁无由亲自镇守的主教才是大患所在。所谓狡兔三窟,宁无由狡猾多端,因此总教并非是建立在某处,而是以他为基准时刻转移的,十二分教任何一处,只要他在的地方就是总教。  而宁无由生性警惕,一嗅到半点不对劲就会逃之夭夭,以至于各大仙门几次聚力围剿都扑了个空。  几次行动失败的缘由大抵是人太多了,浩浩荡荡的,太容易被发现。阮宁与几位掌教商量过,决定单派一人为诱饵,引宁无由出巢。  老一辈成名已久,多少与宁无由打过照面,易被识破,自然不作考虑,是以要从年轻一辈中挑能担大任者。阮宁与各大掌教商榷之后,觉得非陆筌莫属。  陆筌自继任帝君后,明眼人都知道他必然是清河殿下任掌教,而今缺的不过是名望与功绩。  乱世出英雄,眼前正是绝佳时机。  阮宁素知这个徒儿的性子,思虑沉稳、孤高好胜,加之实力不凡,由他去做饵的确再合适不过。此战若胜,陆筌便可名正言顺接掌清河殿。  “师尊。”陆筌奉诏而来,立于中天大殿之下。  阮宁坐在殿上,搁下手边军务,“嗯”了一声道:“此番唤你前来所为何事,想必你心中有数吧。”  “是。”  “宁无由老奸巨猾、诡计多端,自上次潜逃之后踪迹全无。十二分教中教徒多为凡人,无法倾力围剿。为今之计,擒贼先擒王。需你找出宁无由行踪,再引他至埋伏之所。”  “弟子领命。”  “且不说宁无由道行精深,单是他身边两大护法都是成名已久之辈。筌儿,此去凶险至极,你可想清楚了?”  “嗯。”  漆金的大门被推开,阮筠望着陆筌,一步步走上前,问道:“你果真要去么?”  陆筌面色无改,风轻云淡的“嗯”了一声。  “那好。”阮筠转目望向阮宁,字字铿锵,“我要去戮仙门闭关。”  戮仙门内自成一方天地,乃谪罪仙之所,自古以来众多修仙之人陨落于此,其中不乏佼佼者。仙骨埋于地,灵气散于天,万万年来孕育出一片钟灵毓秀的洞天福地,在其中打坐吐纳,有事半功倍之效。  可除此之外,戮仙门中亦是危机四伏。不知何时何地会落下的天雷是最为致命的,修炼的紧要关头往往不可分神,倘或此时天雷落下,极有可能伤其筋脉,导致走火入魔。  女儿这些日子性情大变,练功突然勤勉起来,几乎昼夜不分,且颇有成效,这些阮宁都看在眼里。他虽倍感欣慰,又十分心疼,如今一听,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绝:“不行,太危险了。”  阮筠指着陆筌问道:“那他做的事就不危险么?”又指向阮宁,道,“你领兵打仗就不危险么?”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  “身居其位,我们无从选择,战无可避,命无可抗。爹爹之所以领兵四征,不就是为了护仙界安宁,让你能选择自己的路么?”阮宁面露怅惘之色,而后一皱眉头,语气严厉了些,“筠儿,不可任性。”  阮筠走上殿跪坐下来,将头伏在阮宁膝上,模样温顺乖巧许多,语气也跟着软下来:“可是我想要的路,就是和爹爹并肩作战啊。我不想成为爹爹的累赘,爹爹老了,该颐养天年的时候,我也可以保护爹爹的。”  “你怎么会是爹爹的累赘呢,傻孩子。”阮宁望向大殿之外连绵不见尽头的石阶,略显沧桑的眼中精光闪过,一如既往的中气十足,“外战一日不歇,我一日不会老去。”  陆筌被阮宁的气势所感染,心神一震。  阮筠却听的眼眶发红,轻声道:“可是打仗很危险啊,我从小就没有娘亲,不能再没有爹爹了。”她拽着阮宁的衣袖,仰面巴巴瞧着,“爹爹,让我去吧,我定会仔细的。”  阮筠提到她的娘亲,阮宁便没辙了,这是他亏欠她却又无法弥补的。掌间厚茧摩挲着女儿的发丝,他似是苍老了许多,一笑起来面上沟壑渐渐显露,他说:“好。筠儿长大啦,不甘做金丝雀,那就去做展翅高飞的雏鹰吧。无论何时,爹爹都会义无反顾的支持你。”  “将军……”身着戎装的将士手持疾步入殿,单膝跪地呈上一封战报,阮宁接过,仅扫了一眼便眉头紧皱,他挥一挥手,阮筠和陆筌便知趣的退下了。  出了中天门,二人并未御剑,比肩慢行。  阮筠背着手,目视前方雪白的云头,状似漫不经心的道:“槐花蜜很甜,等诛杀宁无由、铲除圣水教,你还会为我采蜜么?”  “会。”  “那……”阮筠这才侧首瞧他,停下了步子,转着眼珠子以掩饰内心的慌乱,“以后呢?比这更遥远的以后。百年、千年……”她声音渐渐弱下来,掀起眼皮偷偷瞧他一眼,如蚊呐般的道:“娶妻生子……”  桃花眼中促狭的笑意一闪而过,陆筌屈指在她眉心间一弹:“会。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这下顺心了?”  阮筠心满意足的“嗯”了一声,转眼又蹙起眉,啃着指尖不敢看他的眼,试探性的问道:“若是你妻子吃醋……”  “不会。”  看陆筌如此笃定,阮筠将信将疑的白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陆筌低眼,薄唇微勾,戏谑道: “因为没有人会吃自己的醋。”  阮筠抬眼时,仿佛从那双桃花眼中看见了灿烂的星河,又看见簇簇绚烂的烟火,再仔细一看,原是她瞳孔的倒影。他们离的那样近,近到四目相视,眼中仅有彼此。  “你……什……你说什么?”  陆筌将头埋的低了些,薄唇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你说要我娶你的,难不成反悔了,嗯?”  湿热的呼吸喷薄在耳廓,惹的面上红云渐渐蔓延至耳根以及细白如玉的秀颈,炙热的温度几乎令她全身的骨头都化了,酥软无力,不可自持。  阮筠几乎是下意识的回答道:“没有。”直至陆筌在她鬓间轻轻一啄,继而喉间轻笑滚滚,她这才回过神来,捂着通红的脸,眉头倒竖,假作凶恶之色:“你都听到了还装睡!无耻!”  陆筌丝毫不以为耻,微扬眉:“那又如何?”  “哼,谁理你!”阮筠气的一跺脚,踏上胭脂剑,恼羞成怒的绝尘而去。  从别后三日,春燕衔来一纸花筏,四边烫金的帖子,用千年不消的朱砂墨写道:“勿急远行,长生宫中静候。”  遒劲有力的锋骨,以及惯于停笔之时倒收一手,还有几瓣风干的槐花,即便没有落款,阮筠也知是陆筌送来的。  宁无由踪迹全无,因此陆筌还未曾下山追寻。毕竟毫无头绪,即便下山也不过如无头苍蝇般乱撞,白废力气罢了。可不知他还有何事,竟接连两三个月不见人影,连书信都不曾留下一封。  阮筠倒是还极有耐心的,捧着槐花蜜慢慢的等,直至中天门的副将何戬来寻她,道是宁无由似是现身北域,却四处不见陆筌,问她陆筌何在,要他即日启程。  可她急慌慌赶到清河殿,将陆筌的居所翻了个底朝天,也未曾寻得他半点踪迹。倒是翻出来一堆丹青,百十来副,齐齐整整的放在书架暗盒里。  一张张展开来,竟全是她。  或眼波妩媚、或柳眉倒竖、或朱唇逐笑、或含羞回首……可谓是仪态万千, 第四章 流霞飞仙裙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一声惊雷落地,缥缈峰上霞光大盛,几乎将整座清河殿笼罩在内,更有百鸟朝凰、万兽齐鸣的异象。远远望来,仿佛一朵硕大的道莲落在清河山顶,于清风中徐徐展瓣。  数百年未有如此轰动之景,不由引得八荒瞩目。  霞光笼罩之下,清河殿众人几乎睁不开眼,好在有离得近的瞧清了因果,消息嗖的一下传开了——“崇明帝君在万卷楼中祭炼仙宝,似乎还受伤了”。  以讹传讹向来是人与生俱来的本事,当风声传入阮筠耳中竟变成“崇明在万卷楼中祭炼仙宝,走火入魔了”。她当即飞身赶往万卷楼。  万卷楼屹立在缥缈峰之巅,有九转之高。第九层是历代掌教的闭关之所,设有极强的禁制,可如今竟被天雷地火轰成一地齑粉。  陆筌凌空盘膝,一身玄青长袍破烂不堪,玉冠歪斜,发丝散乱,没有半分颛顼陆家弟子该有的模样。他面前漂浮着一团金红的光晕,像一个小太阳一般刺眼灼目,使人不可久观、望之泪流。他的气息虽稍见紊乱,功力也似有所折损,好在从绵绵输出的仙力看来并无大碍。阮筠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掉下来。  怕打扰到陆筌,因而未敢出声,阮筠便在万卷楼前席地而坐,一等就是三日。  三日的光景一晃即逝,期间霞光渐渐收敛,北玄山的两只青鸾率先飞走,随后百鸟万兽皆散去,归隐云雾山林,而聚集在万卷楼前的人却愈来愈多,几乎将整个缥缈峰占满。  陆筌收功的一刹那,金红的色的光晕骤然散开,化作粼粼金光落下,那仙宝渐渐显露原形,竟是一件如朝霞般绚烂的赭红长裙并一条六尺长的藕荷色披帛 。袖口以石以榴红卐纹锦缎滚边,裙身并蒂莲花纹若隐若现,裙裾之上流苏摇曳生辉。  众人尚处惊讶之中,陆筌已睁开眼,摇摇晃晃站稳了身子。三月不眠不休,加之折损了五百年功力,即便是他也有些吃不消。可他仍旧一步步向愣在原地的阮筠走来,一挥手,长裙便飞入她怀中。  阮筠傻眼,四周围观的众人傻眼。  “聘礼。”留下轻飘飘的两个字,陆筌便随何戬而去,空留一山人惊得合不拢嘴。  唐棣本是立足于最前端,如今气恼的眼泪直掉,怒斥道:“让开!”推搡开身后挡道的人,一路横冲直撞走了。  “散了吧。”苍老的声音从清河殿中传来,不怒自威。众人知晓是掌教发话了,当即低眉敛目散去。  阮筠抱着怀中的裙子爱不释手,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愈发欢喜,自言自语道:“给你取个名儿吧,叫什么好呢......有了,就叫流霞飞仙裙吧。”  当夜,陆筌启程前往峨眉山,圣水十二分教之一正设立在峨眉之巅,有教主一人,十二护法,并教徒三百余人,传闻宁无由藏身于此。陆筌此行目的是以教徒身份潜入圣水教内,慢慢接触宁无由,设法引蛇出洞。  这无疑是分外危险的,若稍有不慎导致身份败露,必将引来大祸。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阮筠送别陆筌之后,也动身前往戮仙门。阮宁替她打开戮仙大门,再三叮嘱,这才放她前去。  踏过戮仙门,是一方充斥着浓郁灵气的崭新天地。兰芝瑶草铺地,琼枝玉树参天。湖水之澄澈宛若沉璧,几片翡翠荷叶随波逐流,飘零无定。此番景色虽怡人,但除却草木别无生灵,不由显得沉寂苍凉。  湖心处浓雾缥缈,掩映着白玉之台和通天建木。阮筠未涉足湖面,仅于岸边芳草地上盘膝坐下,合眼吐纳起来。  此间无春冬轮回,无日月日月更替,一旦入定,于外界变化毫无知觉,几乎与世隔离。  不知过了多久,阮筠虽是闭着眼,仍旧能清晰的瞧见身边的景色,以心观万物,愈发清晰,往常不可见的细微之处如今也尽收眼底。  一道天雷掠过,落入湖面,惊起怒涛汹涌。本就少的可怜的几片荷叶在雷劫之下碎成齑粉,唯有一片仅是缺了一口,于天雷之威下仍婷婷而立。  阮筠仍旧闭目而坐,丝毫不为所动。长久而来,她的意识渐渐归于混沌,心中所见之景也蒙上一层氤氲水汽。  隐隐约约,她仿佛听见一个女子嘟囔道:“你究竟要在这儿坐到几时?自从你来了,雷劫都频繁了许多。算了算了,反正你也听不见我说话。赶紧走吧,扰人清梦的家伙。”  略有迟疑,阮筠仍开口问道: “你是在说我么?”  那女子似是猛然一惊,倒吸了一口凉气:“你听得见我说话?”  阮筠点点头问道 “你是谁?”  “蕸。我叫蕸。”  “蕸啊……”阮筠轻声呢喃,心头浓雾渐渐散开,她的心神已飘荡到湖心,正见一片翠绿的荷叶上卧着一个身着黛色长裙的女子,“蕸,你是蕸么?”  “是。”蕸缓缓睁开眼,又惊又喜,“终于有人能看见我,同我说话了,我在这儿呆了几百年了,无聊了几百年了。”  虽说戮仙门是禁地之一,每年也有天骄弟子会在长辈的陪同之下前来修炼些时日。阮筠听得蕸的话不禁有些疑惑,微微皱眉问道:“嗯?”  “你也看见了,这戮仙门中虽灵气充沛,却因天雷肆虐,几乎没有生灵可以存活。我是湖中的一片荷叶,是这几百年间唯一苟活下来的生灵。因未道成圆满,仅有飘渺意识,未可化作人身,故而百年来没有一个人感受到过我的存在。”  阮筠这才发觉,蕸的身躯的确如同虚影一般飘渺,她更觉疑惑:“那为何我能瞧见你?”  蕸亦觉疑惑,微咬红唇,半晌答不上话来。她起身,低眼去瞧湖面时,只见湖面上空荡荡的一片,竟不见阮筠的倒影。心中豁然开朗,蕸当即一拍手道:“我知晓了,见到我的并非是你的眼,而是你的道心。”  “道心?”  蕸慢慢闭上眼,轻声道:“嗯。往往数千成道之人中也难有一个成就道心者。道心乃至纯之念,可窥万物之灵。你放眼望去,是否可见草木之中朦胧光影?”  阮筠四下环顾,果然见团团光影藏身于草木之中,或大或小,或明亮或略显暗淡。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真的诶,这些是……?”  “那是刚刚修有雏形的草木之灵,还未曾开启灵智。”  “这样啊……咳咳”正与蕸闲话间,阮筠突然咳出一滩血,面露痛苦之色。她眼前陡然一黑,心中画面轰然破碎。  坐在岸边的阮筠猛然间睁开眼,这才发觉自己沐浴于天雷之中,原是方才道心出窍分神之时,天雷碰巧落在她头顶。  虽有流霞防身,仍有五成雷霆之力侵入,四下肆虐。阮筠连忙谨守心神,严阵以待。绵绵不绝的仙力与暴虐的雷霆之力争锋相对,隐隐有势弱之姿。  正当阮筠要坚持不住,三魂七魄隐隐欲破之时,湖心的荷叶竟开出一朵莲花,陡然飞来,没入她的眉间。  温润轻柔的草木灵气护住阮筠的魂魄,她这才一举将雷霆之力驱出体外。  历经天雷洗礼,经脉更加宽阔,周身仙力澎湃涌出,流霞翩跹,光芒如炬。阮筠眉间绘出六瓣莲花,赤若朱砂,隐隐有金光围绕。此时的她恍若九天玄女,巍然不可亵渎。  一坐十年,不问世事,终得不灭莲花护仙魂,于藏心湖边证道。  戮仙大门訇然中开,镇守在外的弟子见状,连忙赶至中天门。  立足岸边,阮筠拂袖一挥,纯净的仙力包裹着被连根拔起的荷叶朝她飞来。她能感受到,方才蕸已用尽全力,此时陷入了沉睡。  抚摸着手心的荷叶,阮筠轻声道:“你好生歇息吧,我送你出戮仙门。只切忌,勿失本心,不可为祸。”  走出戮仙门,阮筠目送着被金光包裹的荷叶落入云海茫茫之中,闭上眼,她仿佛听到蕸在说:“谢谢。”  阮筠恍然间想起,蕸开花之时一定美极了,可惜她全然错过。不知蕸会落在何处,是否会同其他荷叶一般入夏开花,谁又有幸一睹?  指尖抚上眉心莲花,她倏然笑了。  从今日起,那个不爱练功爱偷懒的小姑娘摇身一变,成了长生宫中的妘姬仙子。  从前的青涩与稚气渐渐褪去,阮筠举手投足之间多了分浑然天成的韵味,一颦一笑也不似从前那般张扬,竟添了娴淑沉静的气质。  阮宁这才发觉,她是真的长大了。从前在他膝头撒欢的小丫头,一眨眼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仙子了。他的手心再也掩不住明珠的光辉,笼中的雏鹰展翅,终究要翱翔于无边苍穹。  所以当阮筠跟他说想要下山去帮陆筌时,他只是略一迟疑便答应了,没有过多的嘱咐,只是问了一句:“近些年来筌儿似乎已混入圣水教中,音讯全无。天大地大,你上何处寻他?”  阮筠答:“有缘自会相见。爹爹,女儿去了。”她一步步走出中天门,月白色的冰绡迎风而动,蝴蝶耳坠与青丝一齐飞扬,眉间赤红的莲花渐渐隐去,腰间的胭脂剑铮然出窍,载着她破风而去。 第五章 惊蛰始相逢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二月惊蛰,万物始复苏。  残雪压梅枝,青霜惊桃蕊。  阮筠一路御剑,直奔龙脉所在——皇宫。从云头上望去,连绵的宫宇仍是一片新白,宽阔的路面已被扫的干干净净,露出青灰色的砖面。  来往的宫人皆是低眉敛目、悄无声息的,或有几处宫殿中歌舞升平,传来阵阵妃子笑。  午时的阳光虽耀眼,落在身上也只是稍暖。确定四下无人,阮筠这才御剑降落到太液池畔。  六月才是太液池风景最盛丽旖旎之时,华如翠盖的荷叶铺满了半个池子,粉若朝霞的荷花婷婷而立,隔了十里也能嗅到一丝清香。  而今才值初春,薄冰初化,池面上光秃秃的一片,倒映着长亭与初绿的柳条。偶尔拂过一阵风,撩起阵阵涟漪,虽失了旖旎之美,却独有一分秀丽。  阮筠将蕸送入太液池的中心,使其根深深扎进淤泥里,翠绿的一片便乖巧的浮在水面之上,随波微动。  窸窣的脚步声传来,瞬息间阮筠便御剑升入空中,离去之前,她听见小宫娥叽叽喳喳的道:“你瞧,荷叶竟已冒头了,花期是否也会提前呢?”  是否会提前呢?谁知道呢?但愿下次再见,能与化作人形的你把酒言欢。再见了,蕸。  帝都一如既往的繁华,街道上熙熙攘攘。倒春寒依旧有些冷,来往的行人仍穿的厚了些,阮筠一身薄如蝉翼的冰绡显得分外惹眼,加之她腰间配着一把剑,更是万众瞩目了。  旁人的窃窃私语一字不漏的落入耳中,阮筠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走进一家绸缎庄。  庄里的小厮见她衣着华贵、姿容不凡,连忙笑脸迎上,哈着腰问道:“姑娘,这边有上好的云锦,与贡缎一样顶尖儿的好,整个京城也就咱这一家有,您来瞧瞧?”  “不必了,有没有现成的男子衣衫,拿一套来与我即可。”  小厮显然愣住了,有些为难的道:“这……庄里向来是量身裁衣的,这现成的货都是人家定好的……”  “无妨,把本公子前两日定下的衣裳赠与这位姑娘吧。”朗笑传来,一个身着玄色长袍的男子踏入店内。他约莫弱冠之龄,额间系着双龙戏珠金抹额,面容清秀,身材匀称,骨子里有股华贵之气。他偏头冲阮筠一笑:“我观姑娘身量,应也将就穿得,姑娘意下如何?”  阮筠还没来得及答话,那小厮已忙不迭作揖道:“是是是,奴才这就去取。”而后一溜烟没了影踪。  眼风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那人从头到脚都透着贵气,但举止并不轻浮,不似纨绔公子。阮筠微颔首,退下腕上玉镯递给他道:“谢了。我身上别无银两,这玉镯当还值得些钱,你拿去吧。”  男子笑着推回玉镯,道:“不必了,钱财不过身外物。姑娘不似京城人士,颇有江湖侠女风范。在下百里澹明,平生最喜结交四方名士,请教姑娘大名?”  “阮筠。”  百里澹明的确像个正人君子,可阮筠向来慢热,从不喜亏欠人情。但矫揉造作更不是她的作风,她当即展眉一笑道:“既然如此,便依百里兄所言吧,多谢了。”便由小厮领着去换了衣衫。  暖黄色的长袍略显宽松,显得她身骨削瘦。玉冠高起,抹额上流云若飞,配以腰间长剑,活脱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眉目间英气逼人。  阮筠当镜转了个圈,很是满意,一边扶正玉冠一边问道:“如何?”  娇俏的女子见的多了,可百里澹明从未想过男子竟也能称得上娇俏,而并不娘气,分外直率爽朗。知晓江湖中人多脾性古怪,他也不多问阮筠为何要着男装,只笑着颔首道:“甚好。阮姑娘……”  “咳咳。”  “哦,失敬失敬。”百里澹明十分知趣的改口道,“应当是阮兄。不知阮兄欲往何处去啊?过些时日有一场群英大会,设在扬州西湖。届时八方豪杰齐聚,不知阮兄可得空赏脸否?”  阮筠仔细思忖片刻,如实道:“我要去寻圣水教。”  百里澹明心下一惊,连忙掩住她的嘴,拉着她出了门,这才低声道:“姑娘仔细些,若给教中之人听见了,必要来寻你。那可是魔教,好端端的你寻它做什么?”  心知铲除魔教这话未免太过惊世骇俗,阮筠避重就轻的问道:“我才不怕它呢。百里兄也有所耳闻?”  “嗯。圣水教自称正统仙门,实则是歪魔邪道,祸害不少百姓,天理不容!可圣水教实力雄厚,的确不容小觑。实不相瞒,在下亦在调查之中。召开群英大会,也正是因此。”  百里澹明一番话说的义愤填膺,听得阮筠连连附和道:“正是。这群英大会何时召开?我必前去赴会。”  “暂定清明。阮兄若不嫌弃,不若来府上小住些时,过两日我们便动身前往江南。一来恐人祸天灾,路上有迟。二来早些到也可领略江南风光,先结交结交各方英杰。”  想来百里澹明调查圣水教已久,又又群英大会,跟着他必然能了解到圣水教,说不定还能得知宁无由的下落。再者江湖名士虽然厉害,多半不足以与魔教为敌,若他们贸然行动,她也好及时阻止,以免酿成灾祸。  拿定主意,阮筠当即道:“如此再好不过,劳烦百里兄了。”  马车一路行的平缓,在定国侯府门前停下,二人刚下马车,一个小厮便捧着烫金的帖子迎上前来,口里道:“小侯爷,重曦楼回帖了。”  “哦?”百里澹明接过帖子,细细瞧了一番,难掩面上失望之色,“楼主还是不愿赴会啊。”  “重曦楼是什么地方?”阮筠问道。  “重曦楼乃近十余年来兴起的一方势力,实力不可小觑,打击抵抗圣水教已久。楼主自称重曦,武功卓越,来无影去无踪,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此番群英大会,我本想邀请重曦楼主共商大事的。”  阮筠笑着揶揄道:“那个重曦楼主架子很大嘛,连定国公府小侯爷的面子都不卖。”  百里澹明微微苦笑:“阮兄就别挖苦我了。请,先进去吃杯茶吧。”他一面伸手替阮筠引路,一面吩咐下人道,“旨酒,去将东厢收拾干净。”  被唤作旨酒的小厮应了声,待百里澹明走远了,才慢悠悠往东厢去,一路上边摇头边嘀咕道:“小侯爷怎么接二连三的带男人回来,也不见带个女子,哎……”  百里澹明引着阮筠一路穿厅过堂,来到后院小亭中。只见此处已坐着一白衣男子,正慢悠悠的煎茶。虽只瞧个背影,但见他行云流水般从容优雅的动作,便知是个懂茶的雅人。  白衣男子未曾回身,先笑道:“百里兄回来啦,茶马上就好,君山银针,百里兄应是喜欢的。”  百里澹明也朗朗笑道:“知我者莫若沈兄。”  他指了指白衣男子:“这位是沈执归沈兄。”又指了指阮筠:“这位是阮筠阮兄。”  “阮筠?”沈执归斟茶的手微抖,洒出几滴来。他抬起头望向坐在对面的阮筠,微有些不自然的问道:“你叫阮筠?”  阮筠一时被问懵了,狐疑的望着他:“你认识我么?沈执归……这名字好耳熟啊。”她一边摩挲着下巴,一边呢喃着。  沈执归微微摇头:“只是阮兄名讳恰与在下一故人相似罢了,失敬失敬。”  百里澹明笑道:“我与阮兄一见如故,恰巧他对群英大会也感兴趣,我便邀他入府了,几日之后,咱们三人正好可以结伴而行。”  阮筠接过茶杯,道了声谢,问道:“沈兄也要去群英大会么?”  “正是。”  “哦?不知沈兄是哪里人啊?”  “浪迹江湖,四海为家。平日里漂泊惯了,前几日偶然闯入圣水分教,遭人追杀,承蒙百里兄援手,才在此歇下。”  阮筠总觉得沈执归这个名字十分耳熟,可就是记不起在哪儿听过。但直觉告诉她,他并不像坏人。她微微笑道:“那可真巧了。”  百里澹明看了一眼天色,起身道:“我还有些事,二位先聊吧。”  慢慢卸下防备,阮筠与沈执归相聊甚欢,直至暮色四合,旨酒过来请他二人用膳。  在定国公府住了五日,待百里澹明安顿好府中事物,三人这才启程前往江南。  百里澹明虽贵为侯爷,却并无盛气凌人的架子,此行只带了旨酒一个随从,简单收拾了细软,仅雇了两辆马车。一路上行至宽阔处,他同沈执归二人还极有的兴致并肩策马。而阮筠向来只会御剑的,从未骑过马,只得安生的坐在车里。 第六章 西湖好风光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三月春分,草长莺飞。  烟雨朦胧、华光潋滟处,是极富盛名的江南水乡。  西湖的娴静之美无可赘言,前人已尽述之。归燕衔枝,早莺争食,一派融融春意。  此时虽下着雨,仍不妨众人泛舟游湖的雅兴,因为江南的春雨亦是温婉轻柔的,沾在衣襟鬓角,微有些湿,却并不冷。  自阮筠四人到达江南已有三日之久,也不知是谁泄露了百里澹明的行踪,接风宴一场接一场的没完。今日阮筠终于受不住了,很没义气的抛下了百里澹明,拉了沈执归同游西湖。  没有波涛,小船一路行的平稳。阮筠坐在船舷上,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浸入湖中。葱白的手指切开青碧的湖水,别是一番旖旎。  沈执归倚着船舷,一手撑着额,目观眼前景,笑如涟漪起:“柔若无骨白玉髓,阮兄生得一双好手,羡煞天下美人。”  阮筠微是一愣,继而反唇笑道:“不及沈兄生得一副好皮囊,迷倒佳丽三千。”她眼风将四周一扫,岸上船里尽是往这边张望的女子。  一手掬起一捧清水,滚滚水珠从指缝间滑落,仅剩手心少的可怜的几滴,他不疾不徐的道:“弱水三千,仅取一瓢。阮兄以为如何?”  一生一世一双人,只羡鸳鸯不羡仙。这向来是阮筠梦寐以求的爱情,她深以为然的点头道:“英雄所见略同。”收了手,擦净水珠,她这才起身踱了两步,放眼去看湖心风光。  沈执归坐在那儿,看着看风光的人。突然间,他心神一震,敏锐的察觉到一丝魔气与杀气。凭他与圣水教多年的交道看来,必然是圣水教徒无疑。  “阮兄。”沈执归装作若无其事的唤了一声,而后走到阮筠身边,问道:“你会武功么?”  阮筠踌躇了片刻,想想自己剑法虽烂,比及江湖之人,大约也勉强算会的,于是小心翼翼的择了一套说辞:“会一些剑法,但约莫是不擅于此的。不过轻功倒是极好。”  沈执归低下头,轻声道:“我们被人盯上了,一会儿我缠住他们,你赶紧逃。”  “诶?”阮筠这才恍然惊醒,察觉到四周的杀气和一丝稀薄却纯净的魔气。她悄无声息的按上剑柄,微微摇头道:“不,我不能走。”开玩笑,她岂能抛下他一届凡人,使之与魔对抗?  “可是……”沈执归还欲再劝,却见她眉目坚定,只得退步道,“那好吧,你自己当心。”  船渐渐靠近湖心孤山,雨渐渐大了些,雾便愈发浓稠了。四周的景色都已模糊,放眼望去不见人影。二人却清晰的感觉到,杀气越逼越近。  胭脂剑出窍时顺带挽了个剑花,正向东边飞去,“铿”的一声被人挡下。阮筠微勾唇:“擒贼先擒王,余下的你先抵挡一阵。”  “不可!”沈执归心下一惊,待要阻止,阮筠却已身形一闪,直奔那魔族而去。他连忙追上,却被几个身手矫健的人缠住。  一路晃过,阮筠这才看清来人。他们皆身着水蓝色长袍,腰间挂着圣水教的令牌。而那为首的魔族男子一身深蓝色长袍,显然是护法之一。  立足水面之上,足点涟漪,剑指魔族,阮筠冷哼一声道:“我还没去找你们,你们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说,宁无由在哪儿?”  那人冷冷笑道:“口气好狂!”他掌中紫光微闪,握住长矛直指阮筠眉心。  只见阮筠的身影渐渐模糊,化作一缕白烟飘散,眨眼又出现在那人的身后,剑已架在他的脖上:“哼,即便是宁无欲我也叫得,还不从实招来!”  魔族男子心下大惊,几乎汗毛倒竖,惊惶的问道:“你……你究竟是谁?”  就在此时,阮筠突然察觉到南边又出现一抹魔气,比之眼前人更为精纯,她又惊又怒,以为他们还留了后手,于是连忙捏了个诀,以仙力作网缚住眼前魔族,将他扔到孤山之上,而后连忙去寻沈执归。  目之所及,浮尸遍野。耳之所闻,哀嚎不绝。  阮筠一时间有些不适,强自忍住。最后一声惨叫落入耳中,她恰好看见沈执归。他手中白刃染血,一身长袍依旧干净如初,就那样凭空而立,回首时眸中仍有不忍,却亦有决绝。  那样干净利落的了结了数十条生命,西湖的水都被染成水红的一片。  阮筠忽然间就想起了,在哪儿听过沈执归这三个字。她握着胭脂剑,一步步走上前,艰难的问道:“你究竟是谁?为何要骗我!”  敛了魔气,沈执归一眼瞥见被缚住手脚的魔族男子,那是仙力所化的绳索,他认得。长剑归鞘,他从容的答:“我是沈执归。”  “呵,你当然是沈执归。我早该想到的,冥幽之子。”阮筠提起胭脂,剑锋直指沈执归,咬牙切齿的道,“你别过来!”  沈执归恍若未闻,仍旧一步步逼近:“我是沈执归,是冥幽之子,亦是重曦楼主。那你呢,你又是谁?”  他的衣袍已然抵上剑尖,继而被划开,沁出一丝血来。阮筠手一抖,胭脂便落入了茫茫西湖之中,而她却落入了他的怀里。  并指为剑,劈开玉冠,如瀑青丝骤然散落下来,于风中缱绻。沈执归伸手握住一缕发丝,望着她笑道:“阿筠,果然是你。”  阮筠微晃神,连忙将他推开,冷声道:“你疯了。”伸手一握,胭脂从湖底飞回她的手心,她决然转身,一步步走向孤山,“你走吧,只当你我二人从未相见。”  “阿筠,只因我是魔,你便不愿见我么?我也不喜战争,与宁无欲非是一道,而是势如水火。这些你非是不知,仍要一概而论、不辨是非么?”  阮筠身形微滞,她自然知晓的,传闻中冥幽的独子沈执归,是魔界万万年来最没用的储君。毫无野心,憎恨杀伐,甚至不愿继任魔君之位。直至宁无欲反叛篡位,被逼出逃墟魔宫,于人间销声匿迹。  沈执归已绕至她面前,捉住她的手放在心口,问道:“难道这里不是一样的么?”  仿佛被烫到了,阮筠仓皇收回手,低头嗫嚅道:“抱歉,是我偏激了。”  “无碍。走吧,去看看那个俘虏。”  那俘虏犹在挣扎,试图挣断绳索,谁知反被越捆越紧,躺在案上动弹不得。阮筠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别白费力气了,快说,宁无由在哪儿?你们此行有何目的?”  “哼,什么时候我魔族之人也堕落到跟那些个自诩是仙的同流合污了!今日是我看走眼,没想到区区百里澹明身边竟也藏龙卧虎。败了便是败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百里兄?你们把他怎么了!”  “阿筠,冷静。若是他们抓到了百里兄,何必再费周折来找我们的麻烦?”沈执归蹲下身,看了一眼那男子深紫色的瞳孔,和手中赤红的长矛,“你是问家小十三问庭吧,师尊他老人家可还安好?”  “你是谁?”  “沈执归。”  问庭目眦欲裂,怒斥道:“是你!都是因为你!爹爹才会被软禁!我问家才落得个不忠不义的名头!”  沈执归沉默无言。是了,他的确是罪魁祸首。若他顺势继位,登临大典,如今一切会否不同呢?没有圣水教,没有战争,没有……  “喂,你讲不讲理啊?”阮筠叉腰俯视着问廷。问家她是知晓的,家主问邪正是冥幽的军师,可如今问家竟也归顺宁无欲了么?她瘪着嘴道,“这明明都是宁无欲的错,你怪沈兄做什么?还有,你这种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少贼喊捉贼了。”  “若非因他自私任性、不肯即位,怎会生出如此多的事端!”问家不得已反叛,这一直是问庭的心头之痛,他恨恨的别过头,“你们女人懂什么,嘁。”  “宁无欲真心要作乱,沈执归即位与否有关紧要么?这些都是无可避免的,唯有诛杀宁无由,才可了结这一切。”听他后话,阮筠不由得来气,指了指他身上的绳索,“女人怎么了,你不照样败在女人手上了?”  问庭冷哼一声:“那是你使了幻术,我一时不防。再有下次,我可不会上当。”  阮筠拿捏着腔调揶揄道:“哟哟哟,你们魔族的人都这么输不起么,光会找借口。”  “你!”  “怎样?”  “好了好了。”沈执归无奈的拉开阮筠,“小十三的确很厉害,若是不用幻术,阿筠你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阮筠看了一眼问庭,又看一眼沈执归:“你们是一伙的,我不跟你们计较。”她捏了个诀给问庭松绑,而后转身挥挥手道,“我先回去找百里兄啦,解决完自己回来。”  沈执归知道,她向来是粗中有细,如今是有意给他二人叙话的余地,而他也确实有话要同问庭讲。  问庭舒展开筋骨,骨头“噼里啪啦”的乱响。赤血长矛撑地,他借力起身,紫瞳中冷光森然:“别叫我小十三,你不配。我和你这种懦夫无话可说。”  沈执归也不着恼,平静的望向问庭:“魔族的动荡的确有部分是因我而起,你恨我怨我都可以。但就我所知,问家没有一个不忠不义的子弟。问庭,和我联手吧,我们一起铲除宁无欲,救出师尊。”  “你说的轻巧!”问庭暴怒,长矛一挥,在地上划出一道三寸深的裂痕。宁无欲将他派遣到宁无由麾下,又软禁爹爹,不就是防着他问家么!他不敢拿爹爹的命来赌。收起长矛,他阖眸沉声:“我不会和你们联手。”  “那告诉我,宁无由何在。”  “澧江之西,玉山脚下。那里有十二护法,功力各个都不在我之下,更有数千名魔族精锐之师。你欲要独闯,简直是不知死活!罢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自此你我两不相欠。”问庭言罢,转身离去。 第七章 浴火焦尾琴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回到居所,阮筠方知百里澹明是被路过的逍遥门弟子所救,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宁无由早知群英大会之事,乃派人四处拦截前来赴会的英豪。二十四仙门听闻此事,当即派遣弟子下山救助。可仍有大半人遭了圣水教毒手,实在可惜可怜。  阮筠坦白与百里澹明讲清圣水教的厉害,废了好大一番唇舌才说服他返回帝都,借助他的人脉四下搜罗情报,不要亲自涉险。  未了免遭宁无由的埋伏,群英大会也不了了之了。  与逍遥门众人拜别,阮筠和沈执归便直往玉山而去。此时皆已知己知彼,又无外人,二人索性不必骑马乘车,一路御剑而去,越过澧江,不过三日便到了。  玉山,传闻中乃玉石所成。此时望去漫山遍野佳木葱茏,绿意蓊蓊的一片,果真如美玉一般讨喜。半山腰上有个泉眼,淌出细长的溪水来,清澈见底的,远远望去好似一条白玉腰带,波光粼粼。  玉山往西三百里,便是长生宫了。阮筠实在想不明白,宁无由那么怕死的人,怎么还跑到长生宫边上转悠,也不知躲远些。  只见玉山四周都有圣水教徒驻守,再往里,及至分教所在,更是十步一岗,排查的及为严密。为防打草惊蛇,二人只得先在山脚下的安和镇里歇下,再从长计议。  茶楼酒肆,往往是打听消息的绝妙之地。临别前百里澹明赠了许多盘缠与她,因此阮筠出手十分阔绰,小二乐的合不拢嘴,喋喋不休的讲了不少。  “二位有所不知啊,那圣水教可厉害了!华员外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非逼着年仅九岁的独女嫁给教里的一个护法!这不,赶明儿花轿就来了!要我说,那华姑娘生的水灵可爱,才九岁就.......哎,真是可惜了。”  “什么?竟有这种事!”阮筠义愤填膺,猛然将剑拍在桌上,吓得小二手一抖,打翻了一壶茶。  沈执归将阮筠一拉,低声道:“这可是好机会。混入迎亲的队伍,咱们就能光明正大的进入圣水教了。”  打听到员外府所在,二人便趁夜潜入,打算先探一探虚实。  翻过高墙,只见一个身材臃肿、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嘴里不断骂着些什么,金银珠玉愈发衬的他油光瓦面。他脚边跪着个尚总着角的小丫头,怀里死死抱着一把琴。几个家仆就立在男子身后,冷眼旁观。  “我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除了会弹那把破琴,就只会哭!我家底都要被你掏空了!我跟你说,孙护法看上你,那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你还不肯?你有什么不肯的!孙护法那可是圣水教里炽手可热的大人物!哭哭哭,你再给我哭!”那男子显然就是华员外,他光骂着还觉不解气,一脚将女儿踹倒在地,嘴里仍旧不停,“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偏生个没把的。不能继承家业、不能光宗耀祖,成日只会掉眼泪珠子!”  阮筠气的不行,随手掰下树枝施了个法术,幻化出一条丝丝吐着信子的黑蛇,恰扔到华员外的腿上。华员外犹未察觉,还伸手去抢女儿的琴,不顾女儿声声哀求,一把将琴丢到一旁的炉火中。  只听得“啊”的一声惊叫,华员外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捂着小腿,杀猪般的叫道:“蛇,有蛇,我被咬了!快来人,去请郎中!”  方才装聋作哑的家仆立马围上来,一面嘴上殷勤着,一面簇拥着华员外去了正厅。整个后院便只剩下那个伏在地上无声落泪的小姑娘,和炉火中被烧的“噼里啪啦”作响的琴了。  沈执归飞身而下,信手取出火中的琴。好在木琴外面刷过漆,较为耐火,紧紧烧毁了一角,大抵还可以弹。他蹲下身,将琴递给小姑娘,笑道:“这双手很适合抚琴。”  小姑娘连忙将琴抱在怀里,哭的更凶了。  沈执归顺手揉了揉她的头,轻声安抚道:“别哭了。你叫什么名字?我们是来帮你的,别怕。”  小姑娘这才抬起头,看到沈执归的一瞬间,她便愣住了,眼泪都凝在眼角。她从前也见过生的俊秀的男子,可从没有一人,冲她笑的如此温暖,几乎抚平了心头所有伤痕。将琴抱的更紧了,她低下头小声嗫嚅道:“华妗,我叫华妗。”  “华妗,真好听。你别怕,有我们在绝对不会让你嫁给那劳什子孙护法的。”阮筠走上前,将坐在地上的华妗扶起来,“走,换个地方说话。”  也许是他二人生的实在好看,又太过温柔,华妗竟毫无防备的相信了,带着二人回到了房内。  “喝......喝茶”华妗怯怯的给他二人递上茶水,而后问道,“你们是谁?怎么会来我家?”  “我叫阮筠,他是沈执归。我们想要调查圣水教的事,所以才来到安和镇的。”  沈执归接过茶水,郑重的望向华妗,问道:“华妗,你可以帮我们么?虽然有些危险,但我一定会竭力保证你的安全。”  “好。”华妗羞红了脸,轻易的便应承下来。  次日惠风和畅,是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迎亲的队伍踩着吉时停在了华府大门前,姓孙的护法没有亲自来,只派了个下属牵着一匹空马打头。华员外跛着脚,满面堆笑的将女儿扶出门来,送上花轿。  虽然华员外不知为何一早醒来女儿突然就想通了,但她不哭不闹自然是最好不过了。因此当华妗说想指两个陪嫁丫鬟,他想都没想一口就答应下来。  华员外笑成一条线的眼睛扫过那两个丫鬟,只觉有些面生,倒是生的娇俏,只可惜给女儿做了陪嫁,不然自己少不得收入房中。他心中冷笑,只道便宜那姓孙的了,送了女儿不说,还送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小丫鬟。  一路吹锣打鼓、鞭炮齐鸣,围观的百姓却忍不住连连叹息,只听得底下议论纷纷。  “姓华的这是造孽啊!活该他娶了十七房侍妾,却没有一个儿子!”  “报应啊!都是报应!”  “要我说,那圣水教的护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么小的女娃也下得去手!”  打头牵马的男子耳朵尖,将这话听见了,当下抽出腰间长刀,直指向出言的妇人,恶狠狠的道:“你说什么?胆敢辱骂孙大人,活腻歪了是吧?”  那妇人何曾见过这等场景,被吓的直哆嗦,不知如何是好。围观的众人亦是脸色苍白,赶忙后退几步。  “哎呀,大人!这大喜的日子,这是做什么嘛。”扮作小丫鬟的阮筠本是跟着轿子的,见着这场景,连忙走上前,故作妩媚的嗔了持刀男子一眼,手帕裹着香风甩到他面前,“咱们赶紧走吧,别惹了晦气,让孙老爷等急了。”  那男子生的贼眉鼠目,果真是个好色无脑的主儿,一下就被迷的神魂颠倒的,手中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下,伸手就要去捉阮筠的手帕,痴痴的道:“是,美人儿说的是。”  阮筠反应极快的将帕子一收,笑嘻嘻的道:“讨厌,人家的帕子才不给你呢。快点啦!”而后将腰一扭,转身离去。  一行人这才又启了程,那男子犹恋恋不舍的时而回头望阮筠,阮筠难受的不行,趁他不注意,一把将帕子扔了,而后躲到沈执归身后。  沈执归此时已是扮作丫鬟,他压低声,似是戏谑的问道:“你说,是挖了他的眼还是剁了他的手?”  “你怎么能这么残忍?”阮筠假作惊讶,而后沉稳笃定的道,“缺一不可。”  轿子停在圣水教前,身着大红喜服的孙护法已然在门前候着。虽隔着鸳鸯头帕看不真切,华妗仍旧是怯的,搭在沈执归腕上的手捏的紧了些,缓慢的挪着步子。  “夫人,快来,让为夫瞧瞧。”那孙护法生的倒还一副好皮囊,只可惜被酒色掏空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约莫说的就是这副德行。不言语时还好,一旦动了根指头,本性就都暴露无遗了。  华妗被吓的连连退后,阮筠连忙上前挡住了孙护法的手,娇笑道:“老爷何故心急?我家小姐素不喜抛头露面,这儿人太多,恐吓着她。”  “哟,这是哪儿来的美人儿?当丫鬟真是可惜了,老爷我抬举你做个妾室如何呀?”孙护法哈哈大笑,作势要去揽阮筠的腰。  阮筠岂会让他得逞?身形微闪便躲开了,一面娇嗔道:“老爷欺负人家,人家不同你说话了。”一面哼了一声去扶华妗,“可别误了吉时。”  全过礼,阮筠先扶着华妗回房。  孙护法喝的烂醉如泥,踉踉跄跄的就扑到了榻边,嘴里含糊不清说着下流话,哪里还等的及挑盖头、喝合卺酒?  只见“华妗”以掌为刃,切在他脑后。掀开大红的喜帕,坐在那儿的正是阮筠。她拍拍手,将死猪一般的孙护法扔给沈执归,这才叫华妗从衣柜里出来。 第八章 问卿胡不归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孙护法名叫孙瑜,是在宁无欲篡位之时第一批倒戈的,虽不见有多大的本领,可趋炎附势、笼络人心的本领是一等一的好。因此跟在宁无由身边,在玉山分教得了个护法的职位,也算是有头有脸。  且说自大婚之后,沈执归化作孙瑜模样,果然打听到不少消息。  宁无由的确便在玉山分教里,但无人知晓他所在何处,只知道他近日整顿兵马,不日将出兵攻打长生宫。  阮筠本来正悠闲的嗑着瓜子,听了这消息眼珠子都要惊掉了,瓜子壳吐的老远:“我呸!他疯了?他也不怕掀起大战?”  “除了三千魔族精锐,外有一千教徒,这可皆是普通人啊。届时长生宫能毫无顾虑,痛下杀手么?他这是想把水搅浑,为仙魔大战掀开序章。”  “不行,”阮筠扔掉瓜子坐直了身子,“不行不行,一定要想办法......”她一边啃着指甲一边道,“首要的任务,我得先找到陆筌,他一定有办法。”  沈执归微挑眉:“崇明?他也在这儿?”  “如果我没猜错,定是在的。先四下打探打探吧,看看有什么线索,不能坐以待毙。”  “等等,待夜里我随你一起。”  夜幕初临,皓月繁星当空。三月末仍有些寒意,何况四周路过的皆是敌人,还有不知潜伏在何处的宁无由,阮筠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恰见之前迎亲时牵马的那人迎面走来,只见他哈腰作了揖:“哟,小的给孙护法请安。”嘴里道着安,一双眼却溜到阮筠身上,四处乱瞟。  沈执归微一皱眉,就势揽过阮筠的肩,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斜睨着眼前人。  可怜那厮见了这架势,吓得腿都软了,“扑通”跪倒在地,不住的磕头:“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有眼无珠......不知这丫鬟......不对是夫人,竟然是大人的人。”  “行了,再有下次,这双眼睛就不用留着了,滚吧。”沈执归一甩袖袍,那厮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的逃之夭夭了。  阮筠窝在沈执归怀里,眉开眼笑的乐道:“你瞧他那怂样儿。”  沈执归无奈的看了她一眼:“还不都是你,太惹人惦记。”  玩心大起,阮筠一手攀上他的肩,微垫脚凑到他耳边,媚眼如丝、秋瞳流光,似笑非笑的嗔了他一眼,娇声道:“人家可是大人的人,大人要保护好人家哟。”  “别......别闹了。”沈执归匆忙别过头,阮筠仍眼尖的瞧清他面上的红晕,又是好一阵笑。  “你要在那儿呆到什么时候?”冰冷的声音如同漫天冰雹,落在阮筠心头惊起波澜万丈。  一双杏眼瞪的老大,她回过头,心心念念的人就站在柳树之下,细嫩的枝条搭在他的肩头,与寒光凛冽的桃花眼相衬,刚柔并济的,恰如陆筌其人。  他冷眼观万物,却对她伸出手。  阮筠几乎是飞一般的转身,将陆筌扑了个满怀。她扑的急了,陆筌倒退两步这才勉强接住,他“啧”了一声道:“愈发重了。”嘴上如是嫌弃,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却与愈发紧了。  垂垂欲落的柳条织成翠绿的帷幔,月光洒落,打下婆娑的树影,掩映着一对璧人。  沈执归低下眼,握紧了拳。  好在陆筌还存了分理智,知晓此处不是叙旧的地儿。回到居所,华妗正挑着一盏灯,倚在门前昏昏欲睡,见到沈执归她的睡意登时消散,几步迎上前,羞怯怯的唤了一声:“夫......夫君。”  沈执归微皱眉道:“这里没有外人,大可不必如此。”  “是。”  看见华妗眼中的委屈与不安,阮筠连忙拿手肘撞了一下沈执归,挤眉弄眼的道:“华妗这不是怕隔墙有耳,防患于未然嘛?”  沈执归少见的没有附和她,只冲华妗道:“我们还有话说,你先去休息吧。”而后径自走向屋内。  “喂!”阮筠气的吹胡子瞪眼,碍着华妗在边上,只得温声安抚道:“别理他,你早点休息吧,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三人围案而坐,沈执归面色低沉,陆筌万年冷脸,气氛一度十分沉寂。  阮筠硬着头皮,一手指着陆筌道:“这是我师兄,陆筌。”  沈执归“嗯”了一声道:“传闻崇明帝君冷血无情,久仰大名。”  阮筠又指着沈执归,犹豫了许久才道:“这......这位是我新结识的兄弟,沈执归。”  “魔族异类,得而诛之。”  剑拔弩张的氛围让阮筠分外不适应,她有种错觉,说不过三句话,眼前的两人就要打个你死我活。  当然,也可能并不是错觉。  这种情况下,就要先发制人。阮筠深吸了一口气,抬手重重的拍在桌案上,震的茶碗乱响,她柳眉倒竖,斥道:“你们俩想干嘛?上房揭瓦啊?要么赶紧商量正事,要么都给我滚出去!”一番话说的理直气壮,可手拍的实在疼,疼的她心尖儿都在打颤,险些冒出泪花来。  二人这才消停下来,阮筠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仰天长叹,心中暗暗道:苍天啊,谁能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一个两个的都没好脸色。  好在经阮筠这一吼,二人明显老实多了,虽然夹枪带棒,好歹将计策商量定了。  “那就这样定了。正所谓其利断金,说好了啊,要摒弃前嫌,你们俩不许胡闹。来来来拉勾。”阮筠噘着嘴,指着两人郑重警告。  “幼稚。”陆筌很不给面子的瞥了她一眼,起身掸了掸长袍,“于怯懦者,我毫无兴趣。”  沈执归含笑回击:“草木无情,我亦不同之计较。”  阮筠深吸一口气,眼皮不停的跳,她一手拉过陆筌往门外推:“行了行了,时日不早了,你哪儿来的给我回哪儿去。”  陆筌微挑眉:“所以我说,你要在这儿呆到什么时候?”  “当然是到大功告成的那一天啊。”阮筠用看白痴的眼光看着他,满不在乎的一耸肩。  她身后的沈执归笑的得意,眉梢微扬,落在陆筌眼里何其可恨。而他仍面色无改,伸手在阮筠脸上重重捏了一把,疼的她龇牙咧嘴的,他说:“回去再好好罚你。”而后才气度从容的转身离去。  阮筠眼泪汪汪的捧着脸,咬牙切齿道:“混蛋,看我回去不跟爹爹告状!嘶,下手真重。”  “疼么?”沈执归蹙眉望向她。  “废话,捏在你脸上试试?”  他竟真的乖乖把脸送上前,很认真的道:“捏吧。”  阮筠“噗嗤”笑了,双手齐下,不轻不重的捏住他的两颊。细腻柔软的一团在手中揉捏的感觉的确不错,心情也豁然间舒畅了,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何陆筌那么喜欢捏她的脸了。她捏了一下,还不忘戳了一戳,笑嘻嘻的道:“沈兄,还是你可爱些。”  “可爱?”沈执归眉间折痕更深,纠结了片刻,这才展颜笑道,“权当你夸我。”  他的笑容一贯如此明亮温暖,像冬日里妩媚柔和的阳光,阮筠虽见的多了,仍旧毫无抵抗力。棕褐色的瑞凤眼中清亮的笑意,任谁都无法抵挡。再孤高无情的美人,都将心甘情愿的沉溺其中吧?  阮筠痴了片刻,才一拍他的肩,语重心长的感慨道:“若是某人有你一半可爱就好了。”  沈执归仍笑着,只是微不可查的眯了眯眼,迸发出几丝寒意。  “唔,好困......”阮筠掩面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被透窗吹来的风冻的一哆嗦,又连忙环臂蜷缩起来,“夜里有些凉啊,咱们早些睡吧。”  沈执归意味不明的笑道:“咱们?”  已经困的意识有些模糊,阮筠并没有察觉有何不妥,敷衍的点点头,然后蹬了鞋滚上榻,将被子裹的紧了,含糊不清的道了声“晚安”,便一头睡去。  望着榻上毫无防备的人,沈执归既好笑又无奈,只得将她身子摆正了,又替她压紧被角。  孙瑜统共有两间房,如今倒好,一间睡着华妗,另一间被阮筠堂而皇之的占领了。沈执归不得不认命,好在他漂泊惯了,以天为盖地为庐也能睡的安稳。  可今日,遇见了陆筌。  她的师兄,那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情谊。  二十四仙门年轻一辈中执牛耳者,万万年来最年轻的帝君。  他们在柳树下相拥的一刹那,沈执归的心就乱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愁思缠在心头,越绑越紧,勒的生疼。  天知道侯府相遇,西湖相识,他有多高兴,甚至觉得那些被封印的记忆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还有漫长无边的岁月,他们可以拥有更多的、美好的记忆。  可是,现实如此可笑。  她与陆筌青梅竹马同为仙,恩爱两不疑。  或许注定他只能是局外人吧,旁观这一场风月,却迷乱其中,而后不知将心遗失在何处。  可是,也会不甘心啊。分明是他先遇她的,可到头来她的记忆被封印,只有他一个人揪着过往,执着的不肯忘记。拿得起,却放不下,所以活该输的一穷二白。  夜风吹过,树叶“飒飒”的响。  白日里光芒万丈的太阳,照亮了本来沉寂黯淡的月亮。耗尽了光芒,只能在无尽长夜里孤寂的承受着黑暗。会难过吧,也曾委屈吧......可每当被星河围绕的月亮冲它回眸一笑时,所有的愁绪都烟消云散了。  山有常青树,此间亦有长情人。 第九章 点兵出征前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次日阴雨连绵,漫天的乌云几乎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阮筠并不喜下雨,满地的泥泞和湿漉漉的头发,没有一样合她的心意。往常每逢下雨,她大多闭门不出,若非出门不可,也是不惜耗费大量仙力护体,将雨点隔开。可今日,她必须出门。  华妗坐在软轿里,阮筠撑着伞跟在轿子边上。一路走到圣水教大门,不出意料的被守门的教徒拦下。为首的那人生得一张马脸,微扬下颚问道:“轿子里面是谁?要去哪儿?”  阮筠含着笑走上前,行了一礼道:“回大人的话,里头是孙瑜孙护法的新婚夫人。今日是我家夫人归宁的好日子,大人您瞧,就别为难奴家了。”她一面说着,一面暗往马脸的袖子里塞了沉甸甸的一包金叶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实在不假。那马脸当下一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二人可以出去,抬轿子的人就留下吧。”他又随手指了一个人,“你,护送孙夫人。”  “是,多谢大人。”阮筠掀开帘子,将华妗扶下轿。  二人一路往华府走去,故意寻些偏僻蹊跷、人烟稀少的小径。跟在她们身后的侍卫微皱眉,显然是起了疑心,问道:“好好的大路不走,怎么净走些鬼路!”  阮筠一面心下盘算着,此处离圣水教已远,下手应当无碍,一面笑吟吟的答:“没了轿子,自然挑着近路走。”  因不知他是普通人还是魔族,为保万无一失,阮筠没急着动用法术,先让华妗假作崴了脚,唤那侍卫来扶。  侍卫虽有疑心,但见面前不过两个弱质女流,未有防备,弯腰去扶时恰被阮筠一记手刀劈在后颈,登时失去意识,昏倒在地。  阮筠先是扔了他的兵器,而后捏了个诀,以困仙绳将他五花大绑的捆起来,又拿布条塞住嘴,给他藏到一间无人的破屋子里,拿稻草仔细掩盖严实了,这才罢休。  而后她二人便回了华府,却是偷偷潜进去的,阮筠取回佩剑,便一路御剑载着华妗往长生宫去了。  嘱咐过人照顾华妗,阮筠直往长生殿中去寻师尊,却被拦在门外。  持剑的女弟子神色间颇有些倨傲,微扬着下颚,低眼望着阮筠道:“宫主正在闭关,不见外人。”  阮筠微微皱眉,这女弟子她不曾见过,想是新来的。可她敢肯定,面前这个人知道她。果不其然,只见那人环臂将她打量一番道:“你就是阮筠吧?真不知崇明帝君看上你哪点,唐棣师尊比你强多了。”  这下阮筠算是听明白了,原来是唐棣的徒弟,怪不得不待见她。虽她有要事在身,但硬闯总归是不合礼数的。  学着面前人的神态,阮筠反唇相讥道:“你师父尚且唤我一声师伯,二十四仙门同龄之人皆称一声妘姬。仙骨尚才小成,谁许你的胆子直呼我的名讳?若是不懂规矩,我倒不介意替唐棣好好教训你一番。只不过现在我有要事在身,实在不得闲,你还不速速让开?”  “你!”那女弟子被噎得无话可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愣在原地许久,不知作何反应。  只听得殿里传来老宫主略显沧桑的声音,她说:“筠儿,进来吧。”  眼看着阮筠步履从容的走进去,然后大殿的门“砰”的关上,那女弟子气的险些落泪。  “愚蠢。你以为逞一时口舌之利便能羞辱她么?”唐棣从偏殿走出来,冷冷的看着自己的徒弟,“曲辞,你太让我失望了。”  曲辞眼眶泛红,泪花直闪,委屈巴巴的道:“我也是替师父抱不平,崇明帝君什么眼光,阮筠这样的......”  “够了,住口!还嫌不够丢人么?”唐棣恨铁不成钢的瞪了曲辞一眼,“你自己喜欢崇明,爱拈酸吃醋,少拿我做幌子。再有下次,不肖她动手,我第一个饶不了你。”她冷哼一声,撇下羞愧难当的曲辞和围观众人,甩袖而去。  阮筠穿过大殿,走至内阁,只见垂帘之后有一白发老妪盘膝而坐,于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口里称道:“师尊。”  “一别十余年,你这丫头还舍得回来?”  阮筠吐了吐舌头道:“师尊别笑话筠儿,筠儿这次回来是有要事禀告。”  “哦?说来听听。”  阮筠当下将宁无由欲要作乱之事和既定的计策详细讲来,她虽讲的精简,却一丝不差。  “哼!竟有这等事。他宁无由真当我长生宫是软柿子不成,任人拿捏?看来老身太久不亲自出关,什么样的宵小都敢欺到老身头上了。”龙头拐重重拄地,长生宫的老宫主,如今仙界辈分最高的一人,于今日出关。  老宫主年已数千岁,骨瘦如柴,面色却还有些红润,她拄着龙头拐一步步走下殿来,轻轻拍了拍阮筠的手背:“放心吧,让他们尽管来,这里有师尊坐镇。你便去中天门见见你父亲吧,顺便求个增援。”  “是。”许久不曾见师尊,阮筠不禁眼眶泛红,滴下泪来。她自幼丧母,爹爹又长年征战在外,可以说是师尊一手将她拉扯大的,这样的情感虽非血浓于水,但也是不可割舍的。敛裾下跪,端正的磕了一个头,她这才道:“师尊,筠儿去了。”  “好孩子,去吧。”  中天门里少了从中作梗的人,阮筠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大殿。  阮宁正处理着军务,眼见大殿的门被推开了,心心念念的女儿笑着冲他走来,他一时还不可置信,揉了揉眼睛道:“又是幻觉?”  阮筠听的鼻子一酸,跪在他脚边,像往常一般将头搁在他膝上,揶揄道:“才不是呢,爹爹老眼昏花了。”  “筠儿?”阮宁这才惊觉,他日思夜念的女儿终于回来了。一别十载,竟同千年百年一般难熬。铁血男儿,不由得也眼眶微红。满是老茧的手抚上女儿秀发,他喃喃的道:“回来啦......回来啦。怎么瘦了呢?”  “哪里瘦了,爹爹就会哄我开心。”阮筠吸了吸鼻子,竭力抑制住哭腔,假装恨恨的道,“陆筌那个臭呆子还说我胖了呢,爹爹,他欺负我,你可得替我做主。”  “你见到陆筌了?”  “对呀。女儿这次回来,正是有事要与你说。”阮筠当下将现状与阮宁讲述了一遍,而后又小心翼翼的问道:“沈兄是魔族这事儿不打紧吧?毕竟大敌当前,咱们应该勠力同心。”  阮宁眉头微皱,望着女儿满怀期冀的表情,他只得点点头道:“嗯,筠儿说的极是。”  阮筠明显舒了一口气道:“呼,那就好。那爹爹,你赶紧点兵去吧,等陆筌信号一出,咱们就立马启程。”  待阮宁去忙,阮筠这才得空,烧了热水,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整个人瘫在浴桶里,皂荚的香味儿闻起来十分舒坦,将温热的帕子搭在眼睛上,如此舒适的环境令她昏昏欲睡,可偏偏脑子里闪过太多画面,让她无法入眠。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怎样变着法子捉弄陆筌。那时候陆筌还没有像现在这样不近人情,偶尔还会被她惹怒,张牙舞爪的像只炸了毛的猫儿  还有唐棣,也是重要受害对象之一。可她虽然欺负唐棣欺负的紧,打心底却是将唐棣当妹妹看的。唐棣刚会走路那会儿性子怯懦,长生宫里又都是一群女娃娃,总离不开一个“妒”字,欺负唐棣的人就多了。可自从被阮筠挨个修理了一番,所有人便顿悟了,从此除了阮筠,再没人敢动唐棣半根手指头。  有时候阮筠也会想,是否正因如此,才给唐棣娇惯出现在的脾性。  在她的记忆里,分明还有一个小孩子,也经常被她欺负的老惨。可她记不得那人的音貌与姓名,只隐约记得,她再怎么捉弄他,他总是笑着,温暖的像太阳一样。  也许是七岁之前认识的伙伴吧。阮筠想。因为她没有七岁以前的记忆,爹爹说是因娘亲去世时她太过伤心所致。可伤心真的能让人把整整七年忘记的干干净净么?阮筠有些不确信,却又无从考证。  她躺的久了,水温渐渐凉下来,迫不得已才起了身。  即将有一场战争,而即便她再不喜欢,也要披坚执锐、奔赴战场。因为有哪怕背弃生命也要守护的东西,她不会怯懦,不会后退半步。  换上流霞飞仙裙,简单绾了个髻,提起胭脂剑,阮筠一步步走向演武场,拾阶而上,与阮宁并肩而立。  演武场上,三千精锐蓄势待发,齐整整的铁甲在夜色里泛着寒光。  阮筠放眼望去,三千张不同的脸上是一样的战意昂扬。她胸膛里不由生出一股豪情,却亦有酸涩。兵不血刃显然是不现实的,伤亡是无可避免的。  仙魔两族已经和平太久,或许都已忘记了战争的残酷。  可今夜,烽火重燃狼烟起,一息不绝誓不休。  西边一道红光冲破云霄,隐有遮天蔽月之势,正是墟魔骨扇出世之兆,浓郁的魔气让人望而胜寒。阮筠抬眼望向苍穹,沉声道:“出发!” 第十章 烽火照玉山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今夜无月,玉山之巅被赤红的血光所照亮。  沈执归身着深蓝色长袍,此时他已撤去幻术,以原本模样示人。墟魔骨扇悬浮在他头顶,妖冶的红光几乎逼得人睁不开眼。他手持白骨长枪,枪名龙吟,由龙骨所炼,此时破空一划,果然传出一阵细碎而响亮的龙吟声。  一个身着紫袍、满面虬须、手持三叉戟的男子正站在沈执归对面。只见他仰天大笑,状若疯魔:“墟魔骨扇!墟魔骨扇!终于......终于让我找到你了。”他迫不及待的冲沈执归招了招手,“快,快给我!从今日起,便该由我宁无由正式继承魔君之位!”  墟魔骨扇虽不见得有多厉害,却承担着重要的使命。同传国玉玺一般,象征着权利与荣耀。如今宁无欲虽自封为魔君,却因墟魔骨扇下路不明,而不被部分魔族所认可。  沈执归将枪杆拄地一震,冷哂道:“做梦!原来一丘之貉亦各怀鬼胎!”  “若非是为了寻找墟魔骨扇,我岂甘愿来人间,蹉跎数十载?”宁无由一面暗下凝聚魔气,一面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隔空一握,魔气缠绕上墟魔骨扇,意欲将它扯入掌心。  而白光破空,宁无由的法术轰然溃散。沈执归念了一个“归”字,墟魔骨扇便飞入他怀中。森森长枪直取宁无由面门,他冷斥道:“尔等宁氏弟兄二人,行叛乱,肆意杀戮,挑起争端,实是罪不容诛!今日于此,以尔之血祭枉死同族,他日墟魔宫,宁无欲亦插翅难逃!”  以三叉戟抵住龙吟,宁无由“桀桀”笑道:“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我会蠢到独自前来追你?”  沈执归使枪的手臂更加用力,将宁无由抵的连连后退。与此同时,他敏锐的察觉到身后的杀机,两把勾月弯刀忽而飞至他脑后,却被一把长剑拦下。  通体雪白的长剑卷着弯刀飞回,留下朔雪流光般的残影。只听“唰”的一声,方才躲在暗处使刀的蓝衣护法已身首异处,两把弯刀沾满了鲜血,剑身却干净的如同月色。  “殿下,属下救驾来迟。”冷红蔻从树枝上飞身而下,凌空握住剑柄。她红衣艳似血,袖袍猎猎,一双猩红的眸子望向宁无由,一边道:“逆贼,吃我一剑。”一边挽了个剑花冲上前去。  沈执归与冷红蔻携手之下,宁无由渐渐不敌,他一咬牙,硬生生挤出空档放出烟花弹,代价则是被冷红蔻砍下一臂。  蓝色的烟花一闪即逝,消去无影踪。驻扎在圣水教中的三千精锐见状,立时遣兵调将,将宁无由所在之处包围。  宁无由仰天大笑道:“沈执归啊沈执归,你终究还是棋差一招!瓮中之鳖,插翅难逃!”  铁衣寒光转,长枪林立,四面八方黑漆漆的一片皆是魔族的精锐。  沈执归怡然不惧,收了长枪,手握墟魔骨扇,环顾四周道:“宁氏弟兄二人,自篡位以来,专断独裁、暴虐无道;残害忠良、怙恶不悛,致使我魔族动荡。今日顺应天命,秉承皇考冥幽魔君遗嘱,以墟魔骨扇为证,于玉山践祚,登临魔君之位,重曦为号,誓破永夜。”  此间空谷疾风呼啸,不闻他声。众人皆屏气凝神,面露犹疑之色,不见动作。  “一派胡言!还不速速将这逆贼拿下!”宁无由暴跳如雷,指着士兵破口大骂。  “问家问庭,奉家父问邪严命,率问氏一族,誓死拥戴重曦殿下。”身为军中三大副将之一的问庭一步步走上前,单膝跪在沈执归脚边,“问庭愿请戴罪立功,亲取宁无由首级。”  宁无由惊恐不定,连连后退,指着问庭道:“问庭,你疯了!问邪老儿的性命你也不顾了么?”  沈执归伸手去扶问庭,轻叹一口气道:“小十三......”  问庭巍然不动,坚持道:“此乃父亲之意,请殿下恩准。”  阖眸沉吟片刻,沈执归这才道:“好。问庭,着册尔为将军,令取宁无由首级。”  “问家弟子何在?”问庭举剑,“随我斩尽叛军,中兴我族!”  军中问家弟子一百五十六人齐齐亮剑,怒吼之声振聋发聩。  主将迟威见宁无由战战兢兢之色,啐了一声“废物”,便大步上前,横刀道:“冥幽之子早于百年前不知所踪,何方宵小于此胡言乱语、扰乱军心?问家叛我魔族,诸位同僚,随我铲除异己、捍卫魔君!”  只听一声令下,短兵相接,乱成一团。  “宁无由,你开创圣水魔教,扰乱人间,实乃罪大恶极!中天门三千将士在此,还不束手就擒?”  由阮筠领路,中天门副将何戬率领将士三千赶至玉山,与陆筌会和,如今正将魔族团团包围。  冷白的兵器撕破沉寂的月色,喧嚣的战火弥漫,从前山水清秀的玉山被鲜血染红,显得妖冶而娇艳。  最终,宁无由伏诛,魔族将士几乎被斩杀殆尽。问家一百五十六人仅余十八,其中问庭亦被斩下一臂。中天门亦是伤亡惨重,余下数百残兵,不见副将何戬踪迹。  浴血流霞在黯淡的夜色中显得极为耀目,与阮筠苍白的面色对比鲜明。她此时分外狼狈,披头散发、满面残痕,以剑拄地才勉强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身子。  遍地横尸入眼,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她看见躺在尸堆之上的何戬,遗恨不肯闭目。忽然,眼前一黑,沉静的檀木香萦绕在周身,她已落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怀抱,听见他在耳边道:“别看了。我们赢了。”  “赢了?”将脸埋在陆筌的肩上,阮筠几乎泣不成声,“是啊......我们赢了。”  真的赢了么?这世间真正安宁了么?  “还没有。只有杀了沈执归,铲尽魔族,才是真正还天下一个安宁!”龙头拐当空一拄,震的玉山微摇。  阮筠愕然抬首,正见长生宫、清河殿、北玄山三方掌教联袂而来,身后千万弟子紧紧相随。  老宫主虽是大限已近,动作之快丝毫不见逊色,龙头拐几乎是一瞬间就击中了猝不及防的沈执归,她面无表情的道:“父债子偿,受死吧。”  眼看沈执归本就身负重伤,如今更是雪上加霜,阮筠从陆筌的怀中挣脱出来,飞身上前拦在沈执归面前,双膝跪地道:“师尊!”  “筠儿,退下!”  阮筠自然知晓,师尊的儿女便是与冥幽交战之时陨落的,那年唐棣年仅七岁。可是她仍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红着眼眶望向老宫主:“他已身负重伤、又吃师尊一招,师尊就看在他们竭力铲除宁无由的份上饶过他吧!”  老宫主面色渐渐沉下来:“他诛杀宁无由不过因为宁家挡了他的魔君之位,此乃一己之私,你当真以为他是在帮我们?今夜,任何一个魔族都别想走出玉山!”  阮筠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声势浩荡的,是要出尔反尔。  “哼,你们那些自诩为仙的家伙还是一贯卑鄙!”冷红蔻将剑一横,目露凶光,“来啊,谁先来送死?”  她虽然中气十足,但从她微微发抖的手,便能看出是强弩之末。阮筠站起身,望向老宫主,一字一顿的道:“阮筠奉命中天门,帅兵三千,与重曦联手铲除宁无由、剿灭圣水魔教。既是同袍战友,今夜若遭屠戮,岂可袖手旁观!中天将士何在?”  为数不多的残兵齐齐出声,依旧是音浪滚滚:“在!”  “好好好!”老宫主望着自己平日里最疼爱的徒儿,怒极反笑,龙头拐狠狠一拄地,转头去问陆筌:“你如何说?”  陆筌道:“当斩,非是今日也。”  僵持不下、剑拔弩张的气氛很凝重,重到让阮筠喘不过气来。陆筌的神色如此坦然,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出背信弃义。爹爹应该也知道吧,却骗自己说没事。就连问庭都是一脸尽在意料之中的嘲讽。只有她和沈执归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西边一道色彩斑斓的烟花冲破夜幕,老宫主心下一惊,竟是长生宫遇袭。顾不得其他,众人当即匆匆归去。  宁无由已伏诛,又是何人夜袭长生宫?阮筠心中慌乱,目光触及问庭嘴角的笑意,她茅塞顿开:“是你?”  问庭承认的很爽快:“是我。”  “为什么!”  问庭冷笑:“若非如此,今夜我等可还走得出玉山半步?”  阮筠张了张口,竟无从反驳。余下的残兵肯定抵不过三大仙门的众人,届时即便她以死相逼,师尊果然就肯网开一面么?她无从确定,而一个不确定,就会要了在场所有人的命。  沈执归拍了拍阮筠的肩,轻声道:“阿筠,这就是权谋。你勿须沾染,更勿被其所害。”  但凡沾染了权谋,便可置义理于不顾么?  烟花绚烂不过一瞬,散尽时夜色便又沉下来,像一只巨大的漆黑的手,遏紧了所有人的脖子。这便是所谓的天命吧。 第十一章 孤影羡鸳鸯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自玉山一别,三年转眼即逝。长生宫当日并未有多少伤亡,想来问庭所言不假,他们只是为了脱身,并非意在偷袭。可本该住在长生宫的华妗却不见了,那一团乱麻时分,无人留意到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何去何从。  阮筠回华府瞧过,不曾有华妗的音讯。她在尘世间一晃三年,说是在寻找华妗,实则是在逃避。她不知该怎样面对大义凛然的长辈们。或许他们做的不错,兵不厌诈,可是她始终无法接受这种做法。  沈执归做错什么了呢?错在不该生在魔族?他明明也不喜权谋、不喜战争,最后被逼无奈之下,仍旧坐上了王座。兜兜转转,蹉跎了百余年,命运仍旧回到了起点。  魔族内部动乱未消停,中天门就清闲多了。阮宁也暂辞了将军之位,由北玄山掌教代领,说是想四下去散散心,只给阮筠留了一封书信,总不过不必挂记一类的闲言。由是普天之大,无人知晓他去了何处。  宁无欲伏诛的消息是陆筌带来的,那时阮筠正在玉山之巅,躺在茫茫一片枫叶海中发呆。这是意料之中的,她从未觉得沈执归会败,所以并未有多少惊讶,只是“哦”了一声便继续放空。也不见得真在沉思什么,只是脑中空白的一片,眼中亦是空的,借此或让心头也空一空。  陆筌站在她身边,一贯皱着眉头,冷冷的问:“你还要逃多久?”  阮筠不答,只是望着他,而后摇摇头。而他却在她面前单膝跪下,道:“嫁我为妻。”  一瞬间,阮筠几乎沉溺在他灼灼的目光之中,被桃花眼摄了心神,不可呼吸。她是从地上弹起身来的,一手捂住乱跳的心,结结巴巴的道:“你你你你......你说什么?”  陆筌笑了,难得的笑了,眼中是流动的清泉,一刹那间仿佛清风吹来,万物复苏。他说:“怎么,收了聘礼却要赖账?”  “才不是呢。”好容易把舌头捋直了,阮筠往后挪了挪,靠着枫树坐着,掰着手指头哼哼唧唧的道:“三书六礼、互换庚帖、文定大礼、安床嫁妆,这些个全没有不说,眼下连爹爹也不在,你休想糊弄敷衍我。”  陆筌按住她的手,很好笑的道:“我怎会敷衍你,清河殿里万事俱备。至于你的嫁妆......”他并指为剑,割下阮筠一撮发丝,握在手心里,“这便是了。再者大婚之日,宴请八荒,师尊听闻自然赶回来。”  阮筠鼻子一酸,道:“陆筌,你待我真好。成婚之后,你还会待我好么?”  “想什么呢?”陆筌毫不客气的屈指在她眉心一弹,力道很重,红了一片。  阮筠刚刚酝酿出的感动顿时烟消云散,一面捂着额头“嗷嗷”叫唤,一面很委屈的道:“你看那书上说写,听那说书人讲的,世间多的是负心郎,不然如何非要三妻四妾?”她转念想了想,又恢复了张牙舞爪的模样,得意的扬了扬眉头,“不过倘或你敢生半分纳妾的歪念,管叫你清河之水倒流!”  “又胡言乱语了。”陆筌捉住她不安分的手,一把将她横抱而起。  阮筠在他怀里扭了扭,寻了个舒坦的姿势窝着,双臂很自然的环上他的脖子,一边晃荡着小腿,一边絮絮叨叨的念道:“我不想住在长生宫、清河殿,咱们找个依山傍水的地儿,搭个屋子可好?”  “你要学着做菜,辟谷实在无趣且难受。”  “还有还有,我要养只猫儿,日后你敢欺负我,就要猫儿挠花你的脸。”  “我想同你一起,走遍这世间。”  此时二人已回到长生宫,陆筌将她放下地,郑重的道:“好。”  婚礼定在来年三月二十,请帖已送至四海八荒。  阮筠在长生宫里呆的无趣,某日去北玄山晃荡了一圈,捡回一只冻得瑟瑟发抖、全身僵硬的猫崽儿。猫儿才两个巴掌那么大,大片雪白的毛发中掺杂着几条黑色的纹路,阮筠当即给它取了名儿,叫雪球。  不出一月,雪球便被阮筠喂胖了一圈,倒真应了这个名字。除了每日里打滚撒欢,它还肩负起看家护院的职责,以至于今日陆筌脸上添了几道爪痕。  阮筠一边替雪球顺毛,一边不厚道的笑着:“谁教你大半夜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来的,活该。”  雪球舔着爪子“喵呜”了一声,很是赞同阮筠的话。  陆筌拎着雪球的脖子,毫不客气的把它扔出门外,顺带关了门窗,急的雪球“喵喵”直叫,将门都给挠花了,他仍旧不为所动,似笑非笑的看向榻上的阮筠。  阮筠卷着被子打了个寒颤,缩了缩脖子道:“你要干嘛!又不是我挠的你,冤有头债有主啊!”  陆筌挑眉:“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他一步步逼近,“若我没记错,三书六礼都齐了,只差一堂婚礼。我来探你,竟不是合情合理的么?”  好汉不吃眼前亏,阮筠将头点的如同捣蒜:“是是是,合情合理。如今探完了,还不回去?”  陆筌坦然的在榻上坐下,蹬了长靴,卧上榻来,扯过被子,很自然的道:“不了,我就睡这儿。”  “你说笑的吧?”阮筠笑的很僵硬,“榻小且硬,恐委屈了帝君。”  陆筌单手支头,问她:“不习惯?”  阮筠点头点的如同小鸡啄米。  “正好,提前习惯。”陆筌反手一挥,灯烛尽灭,帘帐垂下。他躺好了身子,闭上眼,不一会儿便似睡着了。大概是太累了吧,毕竟整个清河殿和陆家都压在他身上。  阮筠抱着被角躺下,侧眼悄悄打量着他,只见他仍旧睡的安稳。平日里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将他惊醒的,难得睡的沉。她愈看愈困,慢慢耷拉下眼皮。似醒非醒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搭在她腰上,她只当是雪球又顽皮,钻到她被窝里来了。  次日阮筠醒来时,榻边已然空空如也,她几乎要以为昨夜的种种只是一场梦。直至小厨里飘来阵阵饭菜香,她才爬起身。  诚然陆筌的手是极耐看的,修长有力,可阮筠从未想过,这样一双天妒人怨的手使起菜刀来竟是如此滑稽。替被剁的认不出名的菜默哀了一把,她便悄悄离去了,生怕惹得他一个分神,伤人伤己。  好在这菜虽无甚卖相,味道还是可以接受的,但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豆腐里会有鱼刺?还有,鸡蛋羹里怎么还有鸡蛋壳?总之,这顿饭吃的一波三折,也是十分考验阮筠的耐心与眼力。  好容易吃了饭,还没容阮筠歇息片刻,陆筌便一路拽着她直奔清河山而去,指着山脚新搭建的小木屋道:“以后咱们便住这儿。”  木屋不大,但正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面各式物品一应是上等的木材打造的,梨花木椅、红木柜、金丝楠木床,已极为奢华。更不用说那些瓷具、铜器、帘帐,皆都是上上品,随一件拿出去也要人抢破头的。  更难能可贵的是,一大早便不见踪影的雪球竟然也在木屋里,此时见了阮筠,它“喵”的一声便扑了过来。  陆筌问:“怎样,可还合心意?”  阮筠瞠目结舌,下意识的接住雪球,半晌才一脸警惕的问道:“你不会是假的陆筌吧?”然后不出意料的被弹了额头,她这才一面汪着泪一面道,“看来不假。你怎的突然性情大变,难得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了?”  “我何时不曾放在心上过?”陆筌挑眉,展臂揽过阮筠的腰肢,“大婚之前,我都在你身边陪着,你想做什么,一应说与我。”  虽不知陆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突然将光复陆家的使命与天下苍生放到一旁,挤出这些时间来陪自己,但阮筠乐得全盘接受,当即掰着指头想了又想,罗列出百十来条计划。她每说一条,雪球便“喵呜”一声抖抖胡须,显得十分赞同。  安逸平稳的生活来的太快太突然,像从天而降的一大块儿蜂蜜,砸的阮筠晕头转向的。她从未想过,这蜂蜜里或许还有几只伺机而动的大马蜂。  清河之内养了一批魔鲤,也不知陆筌从何处得来的,但肉质之鲜美实在难能可贵,已成了阮筠的最爱,是而她日日要去清河里摸鱼,陆筌则在清河殿中修法。  陆筌会替她描眉篦发,替她绘丹青。她会洗手做羹汤,红袖添香。  对月而饮,把酒言欢。陆筌素来是千杯不醉的,却仍旧醉了,烂醉如泥。他看着阮筠的笑,差点将辛苦隐瞒的事实全盘托出。可话到了嘴边,仍旧没说出口。  花间一醉,少顷温存缠绵,双唇辗转间渡过的是淳淳酒香,耳鬓厮磨时或也言过海誓山盟,最终双双在树下睡去,红梅落了满衣。  日出而起,日落而息,携手走遍山川,看尽世间繁华与沉浮。  一双人与一只猫儿,已走出这尘世间,潇潇洒洒,不羡鸳鸯不羡仙。 第十二章 新婚燕尔时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三月花开锦绣,团团簇锦。 临近婚期,阮筠被师尊遣人接回长生宫。虽然当日玉山之上各持所见、稍有争执,但阮筠在老宫主心中的地位与唐棣相比亦不差丝毫,眼看阮宁不在,老宫主少不得要操心一番婚事,要让她嫁的风风光光的。 嫁衣不必新裁,阮筠坚持流霞飞仙裙即可,于是老宫主便着人裁了一件团花纹样红帔、一方交颈鸳鸯纹金丝红盖头,聘能工巧匠打造了一副点翠嵌宝石头面。至于嫁妆更是毫不吝惜,连长生宫祖传的胭脂剑都与阮筠做了陪嫁,余下的奇珍异宝实在数不胜数,毕竟老宫主千年岁月里最欢喜的一件事便是四处搜刮宝物。 十箱嫁妆浩浩荡荡抬去陆家,开箱的一刹那,即便见多识广如陆老家主也不由得瞠目。 大婚前夜,阮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明日是她大喜的日子,可她心中除了欢喜竟还隐约有些不安。是因为爹爹尚无音讯么?她不得而知。 “咚咚”的敲门声传来,阮筠先是愣了一愣,心道陆筌那呆子终于学会尊重淑女,知晓入室前当扣门了。她整了整衣衫坐起身,道:“进来。” 诚然,是阮筠想多了。来人不是陆筌,是唐棣。 说不惊讶是假,阮筠看似面色镇定自若,心中已是翻山倒海。 自唐棣及笄之后,有了小女儿心思,准确来说应当是心许陆筌之后,她二人便少有交集了,无论阮筠如何逗弄,唐棣一概置之不理或是冷眼相对,便是路上遇见了也不见得点头致意。 这是缘何而起呢?真的只是因为陆筌么?阮筠一直不得而知。但她一直视唐棣为姊妹,大婚在即,她自私的希望唐棣是来祝福她的。 稍微整理了下思绪,阮筠走下榻,问道:“你如何来了?” 几乎是同时,唐棣开口道:“我有话同你说。” 如此默契,阮筠会心一笑,指了座与唐棣,并斟上两杯酒:“许久不曾见,坐下慢慢说吧。” 唐棣没有接酒杯,她只是看着阮筠,面色凝重的道:“这里面有阴谋,明日的婚宴是一场局!” “嗯?”阮筠显然听迷糊了,皱着眉头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局?怎的我听不懂。” “他们是想利用你......”唐棣话说了一半,突然双眼一翻晕倒在桌上,吓得阮筠赶紧将她扶起,摇了摇她的肩膀:“喂,你没事吧?大半夜的别吓我啊!” “师尊!”好巧不巧,曲辞恰好赶来,连忙将唐棣接过。她看了阮筠一眼,显然想起当日长生殿外所受之辱,可却微微笑道:“曲辞参见妘姬师祖,恭贺师祖与崇明帝君合卺之喜。近日师尊神思劳伤、悲戚过度,因而身体抱恙,神志亦有所受损,还请师祖海涵,曲辞这就带师尊回去。” 阮筠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但这番话听上去实在合情合理,她只当唐棣对陆筌痴情难断,因而伤心过度了,当即点点头,又嘱咐曲辞好生照看唐棣。 大婚当日,一派喜庆的大红色笼罩着清河殿。红彤彤的灯笼挂的老高,四方赤红的绸缎垂下,喜字成双贴于门窗之上。一大早八荒而来的宾客络绎不绝,各式神兽玉辇盘旋在清河山顶,竟比百年一度的长生筵还要热闹三分。 迎亲的队伍亦是声势浩荡的,陆筌骑着宝驹在前,后头是一方极为奢华的凤辇,再往后跟着百余个清河殿的弟子,一路鼓瑟吹笙。 长生殿内,阮筠叩别师尊,祖孙俩絮叨了几句体己话,竟说的泪眼涟涟。唐棣将阮筠扶上凤辇,面色平静的仿佛昨夜她从未去过阮筠房里,说过那一番奇奇怪怪的话。 从长生宫到清河殿的云头上,以赤红的朝霞染就了一条笔直的路。道路的两侧百余位长生宫的女弟子身着盛装,双双之间间隔一里,挽着花篮,垂首侍立。当迎亲的队伍回来时,众人便依次将花瓣洒下,远远望去是十分壮丽的一场花雨。 十里红妆与之相比,亦是相形见绌。 这一路有几千里,算不得太长,踩着吉时便到了。 陆筌将阮筠扶下辇,二人携手踏入清河殿的大门,一路几乎被四面八方的道贺声给淹没。阮筠压低了声,悄悄问道:“爹爹来了么?” 陆筌亦是目不斜视,低声答道:“还不曾,但必然会来的。”他轻轻捏了捏阮筠的手背,示意她安心。 清河殿里已围满了人,高堂之上,端坐着的是陆老家主和唐老宫主。殿下两侧有席之人,俱是名镇一方、有名有号的英豪。 吉时已到,鸣钟十二响,傧相唱礼:“一拜天地。” 二人同拜。 傧相又唱:“二拜高堂。” 阮筠眉头微皱,刚要喊停,只听门外一声“筠儿”,正是爹爹来了,她欢喜的差点儿掀起盖头。 待阮宁稳坐高堂,余下的礼才一一全过。 由人领着入了洞房,阮筠安分的在榻边坐了片刻,听得外头锣鼓喧天,只觉愈听愈烦闷,静不下心来。她索性一把掀了盖头,往案上取了瓜果点心,一面小口咬着一面打量着四周。 屋里一整套用具都是红木打造的,床头点着一对婴儿臂粗的龙凤红烛,榻沿雕刻着漆彩的龙凤,床帐亦是一等一的霞影纱织就的。霞影纱,即银红色的软烟罗,软烟罗素因远来观望似雾如烟而得名,如今里里外外挂了三层,金丝银线明暗交替的绣着合欢花,那床榻便有了翻若隐若现、欲说还休的意趣。 糕点吃的腻味了,等了不知多久陆筌仍旧没来。阮筠赌气的斟了一杯酒,也不管它什么合卺酒的规矩,自个儿先喝了一杯。酒是陈年的梅子酿,酸酸甜甜,并不涩口,是阮筠的最爱。她尝到了甜头,将好容易顺从了片刻的规矩全部抛诸脑后,接连饮了三杯。醉倒不曾醉,竟觉着有些倦了,伏在案上不省人事。 一夜无梦,难得好睡。可次日一大早,阮筠便被陆筌从被窝里拽了出来。显然没睡足的她窝着一肚子气,不情不愿的换好衣裳,竭力撑出笑脸,去陆家敬过茶。回来的路上她仍是闭着眼赖在陆筌怀里,好歹脑子清醒了些,问道:“你何时回房的,我怎半点印象都没有?” “约是寅时了。”陆筌揶揄的瞧她一眼,“你呼噜打的比外头锣鼓还响了,怎会又印象?也不知在榻上好生睡去,届时着凉了又闹着不肯喝药。” 两指捏住陆筌腰间的软肉,阮筠咬牙切齿:“我才不打呼噜!你以为我是在等谁,怎么也不叫醒我?”她转念想了想,这是不是说明昨夜什么都没发生?不对啊,不应该啊,书上不是这么写的啊,戏文里不是这么唱的啊!难道是自己魅力不够?还是他......取向不对? 陆筌微皱了皱眉头,转瞬间便展开,戏谑道:“来日方长,你急什么?” 我呸!阮筠烧的面上通红,暗下啐了一口,毫不客气的将陆筌腰间的软肉拧了三圈。 洞房虽是在羲和殿里办的,二人仍旧一路回了山脚下的小木屋。陆筌捉了几尾清河魔鲤来,二人美滋滋的喝了一碗鱼汤,吃了两尾清蒸鲤鱼,而后应阮筠的要求一同躺下午休。 阮筠本是极困的,可躺在榻上却睡不着了,她翻来覆去动了一会儿,只见陆筌一动不动的躺着,似乎是睡着了。反正睡不着,她索性支起头,细细欣赏着陆筌的睡颜,食指不安分的抚上他的睫毛,一路抚到他的唇角,心中啧啧感慨道:果然饭饱思.......咳咳,那啥。 忽然被捉住手,阮筠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压在身下。丝毫没有做坏事被抓包的恐惧,她清了清嗓子,理直气壮的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想干嘛?” 陆筌挑唇:“干你想的事。” 阮筠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我什么都没想。” “哦?真的?” 眼看陆筌愈凑愈近,阮筠艰难的咽下口水,态度坚决却声势极弱的道:“真......真的。” “哦,那算了。今晨听闻南边玉兰花开,已是一片盛景,最宜踏青。既你不想去,那也罢了。” “诶?”阮筠呆了片刻连忙道,“想想想!”再瞧见陆筌眼角的得意,她瞬间明白过来,他就是故意拿她寻开心! 她绝对不会承认是自己魅力不够,那肯定就是陆筌取向有问题了。 “喂,你不会是断袖吧?” 陆筌黑脸不答。 忍无可忍,阮筠扑上去搂着陆筌的脖子,在他颈窝处狠狠咬了一口。 陆筌吃痛的“嘶”了一声,乖觉的坐好,一把将她捞到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别闹。” 阮筠松了牙,窝在他怀里皱着鼻子,仰着脸委屈的问道:“你为何不同我欢好,莫不是不喜我?” “怎会?”陆筌失笑,将额头贴上她的额头,低声道:“再等等,我不愿你恨我。” 恨他,为何要恨他?阮筠想不明白。可见陆筌说的郑重其事,她也就跟着信了,点点头道:“好。”想了想又嘟囔着添了一句,“那你要记得别让我等久了,我最不喜欢等人了。” 第十三章 平地一声雷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自沈执归执掌墟魔宫以来,又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平息内乱,他麾下三大护法亦是一战成名――剑侍冷红蔻、战魔仇狂生、血矛问庭。更有传言,沈执归带回一个来路不明的神秘女子,该女子貌似九岁孩童,实有百余年的深厚修为,以琴为兵,可隔百里摄魂。 宁无欲麾下余孽大多数已伏诛,可仍有小部分逃出墟魔宫,作乱人间。像是有预谋的一样,许久不见动静的妖族也一窝蜂的涌了出来,也不见得有什么大动静,光是四下添点乱子已让二十四仙门忙的捉襟见肘。 阮宁不得不重归中天门,陆筌也继任了清河殿掌教之职,日日宵衣旰食。 同龄的子弟或是入了中天门为将,或是下山游历,或是忙着教导徒弟,放眼望去闲人真是不多了,而阮筠就是屈指可数的闲人中最闲的那一个。阮宁绝对不会允许她加入中天门,而陆筌更可恶,甚至不许她离开清河山方圆百里。 陆筌常日要在清河殿中处理事务,阮筠偶尔也会来替他研墨,见他实在辛苦,便不舍得他山上山下的两头跑,索性就从小木屋又搬回了羲和殿。 雪球跟着阮筠天天吃灵禽魔鲤,日渐一日的长,眼看身长已有两尺。圆滚滚的肚皮、毛绒绒的脑袋,实在可爱的紧,手感亦是极佳的,只有一点令阮筠不甚满意――原本并不甚多的黑色毛发也愈发浓密显眼,现已是黑白相间的皮,像是在泥地里打了滚的“雪球”。 岁月安稳平静,像清河的水,不紧不慢的流淌着,没有一点波澜。 孟夏时节,连日晴空万里,烈日炎炎,几乎烤的人滋滋冒油。这约莫是百年来最热的一个夏天,没有之一。 化了盆又一盆的冰,吃了数不清的冰镇西瓜,阮筠仍热的满头大汗。连一贯贪玩好动的雪球都乖乖趴在地上,偶尔伸出舌头舔舔盆里的冰块,好端端的一个毛球几乎要化成一张毛毯了。 三伏天里的一夜忽然雷声大作,轰隆隆的炸亮了半边天,可雷鸣了一宿愣是不见半点雨水,第二日仍是骄阳似火。清河殿里众说纷纭,道是天现异象,必有大事发生。 果不其然,不出三日,妖族举兵相继攻下逍遥门和玄机观,正式向二十四仙门宣战。若单单如此,或许还不足以惊世骇俗,重头戏是妖王泽渊即将续弦,聘娶问邪之妹问鹂为后。 这消息一出,各仙门的掌教都坐不住了,纷纷各展神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到了中天门。而后,中天大殿内阮宁一纸辞呈立时将门外聚集的众人轰的外焦里嫩。 辞呈是交到了长生宫的老宫主手里,众人眼睁睁看着阮宁褪下乌金战甲,一路走出中天门。将他拦下问个清楚的想法仅是一闪而逝,在场的众人除了长生宫老宫主,恐还无人震的住他,而老宫主亦是沉默不言,其他人也只能木讷的站在太阳底下,绞尽脑汁的去想这唱的是哪出。 这一连串爆竹彻底炸起了千层怒涛,仙魔妖三界都受此波及。 至此,阮筠平淡安稳的生活终于一去不复返了。即便她不去打听外事,小侍女们的窃窃私语仍传到了她耳中,还没等她去找,阮宁倒是自己上门来了。 阮筠眼尖的瞧见,阮宁脚上所穿非是战靴,而是一双崭新的麒麟靴。她幼时便见过这双靴子,据说是她的娘亲亲手缝的,阮宁一直将它收的妥帖,从不舍得穿,可今日却穿上了,她不由得起了疑心,目光灼灼的望向阮宁,咄咄问道:“爹,发生什么事了么?你为何要辞去将军之职?你要去做什么?” 阮宁面上含着笑,揉了揉她的脑袋道:“爹爹有私事未了,要出一趟远门。” “私事?什么私事?”阮筠狐疑的望着他,“偏生在这个节骨眼上么?” 阮宁微微板脸:“大人的事,小孩子问那么多做什么?” 阮筠不服气的翻了个白眼,低声嘟囔道:“我不是小孩子了。”别看如今父女二人相处的融洽,幼时阮宁也常常板着脸训阮筠,因此她对爹爹还是有些惧怕的,只得顺从的道,“好吧好吧,那你早点回来。” “嗯。”阮宁离去前最后看了一眼阮筠,似是想说些什么,到嘴边只一句,“照顾好自己。” 彼时阮筠尚不知晓,这一别将带来怎样的动荡,再见已是风雨满楼。 妖王泽渊和魔女问鹂的婚礼前夜,问府来了个不速之客。还没人瞧清他的相貌,已被他潜入房内劫了问鹂,几乎是一瞬间,十来个问家顶尖高手立时将屋子团团围住,为首的正是家主问邪,他扬声道:“登门是客,将军何不出来一见?” 那人从屋内走出,他蹬着一双麒麟靴、持长剑,横眉冷目,正是阮宁。他冷哼一声道:“不愧是冥幽的军师,果然好算计。” “明知龙潭虎穴,仍敢只身赴会,老夫该夸一句英勇还是该批一句无谋呢?” 阮宁不答反问:“鹂姬呢?” 屋里走出一个娉婷袅袅的女子,她身着绛紫盘金丝翠鸟纹长裙,满鬓珠翠,一步一响。女子约莫三十出头模样,一双杏眼哭的红肿,分外可怜的拖着哭腔道:“夫君,我就在这儿啊。” 阮宁嫌恶的瞥了她一眼道:“你不是鹂姬。” 女子渐渐收了哭腔,冷冷笑道:“你怎知晓?” 阮宁答:“空有其貌而无心。” “哈哈哈......”女子放声大笑,模样渐渐变幻,不如从前清丽,多了一份飒爽英姿,她指着阮宁道,“阮宁,我真没想到你肯为了她涉险夜探问府,当初不是你扔下她逃走的么?” 沈鸳的话显然一针见血,阮宁的面色霎时间变得铁青,他长剑直指沈鸳咽喉,一字一顿的道:“我问,鹂姬在哪儿?” 沈鸳面寒如霜,咬牙切齿道:“你永远别想再见到她!” 问邪一挥袖,轻易拂开阮宁的剑,笑吟吟的道:“何急,家妹身在万兽谷,将军若想见她也不难,只需听从我的话便是。” 阮宁没有答话,仅是攥紧了剑柄。 沈鸳看清了他眉目间的挣扎与隐忍,笑的愈发放肆,一句句戳着他的脊梁骨:“怎样?放不下你为仙的大义吧?舍不掉你中天镇乾大将军的名头吧?呵,也是。当年你尚且是无名小卒时都舍不得的,如今威名赫赫了又怎肯舍得?抛妻弃子,去搏为仙的前程!你今日来又是作何,来贺她新婚之喜么!” “好。”阮宁没有看沈鸳,似是无法面对她的指责,他没有反驳,仅是坚定的又说了一遍,“好。” 沈鸳似是呆了,不可置信般的道:“好?你竟说好!你以为我们会信么?阮宁,天底下除了问鹂那个傻子,还有谁信你半分?”她的模样很可怖,疯疯癫癫、尖酸刻薄的宛若街头卖泼的黄脸婆。 大抵是从前陷的太深,爱过头了,忽然间明了他面目丑恶,人总会觉得自己受骗上当,空付了一腔柔情。何况他眼里从不曾有过自己,有的只是自己那位闺中密友,所以生了恨意,恨他们骗自己,骗了多年光阴。而今又发现,自己从不曾了解他,他是怎样一个复杂的人,自己半点不知晓。这样的茫然与无措,几乎让人崩溃。 沈鸳便是如此。她、阮宁、问鹂三人认识多久,她便单相思了多久。眼看着他二人成婚生子,她许是妒过恨过,却又衷心祝福的,便是这样错综复杂的情感,折磨了她许久。当她好不容易从中解脱,阮宁却抛下问鹂,带着年仅七岁的女儿离去。那时,她才发现原来这场单相思远比她所想的要长。可记忆里顶天立地的男儿成了贪生怕死、追名逐利的混蛋,她无法认同,加之替问鹂的惋惜与不平,所以生了恨,那样浓烈的恨意,毁了她的余生。 沈鸳是被问家的弟子送走的,走的时候她望向阮宁的目光如同利刃般阴寒,却并不锋利,隐隐藏着柔软,重重的划过心头只留下浅浅一道口子,甚至不曾渗出血来,却又那么疼。 阮宁不曾知晓,当初那个巾帼不让须眉、快意潇洒的沈姑娘怎会成了这般模样,虽替她惋惜,却不曾怜悯,眼下除了问鹂,别的他都关心不来。他屈从了,也得愿以偿见到了问鹂。 阔别百余年,故人似新,她眉眼间的情仍是熟悉的,可余下的竟似有些陌生了,大红的嫁衣衬的她愈发娇艳,全然不似半老之人。阮宁由是想起,他欠她一场婚礼,一场永远无法弥补的婚礼。 想的多了,便要心头泛酸,铁血男儿泪不轻弹,亦是红了眼眶,他这一声“鹂姬”唤出口时是轻松的,可末了腔调沉沉落下又拖的长了些,千回百转的情都藏在里头,酸甜也好,苦辣也罢。 问鹂望着面前的人,指尖抚上他的鬓角,已是双目泪水涟涟,哽咽到说不出一个字。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第十四章 除非问黄鹂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问鹂仍记得,昔日那个少年是怎样的意气风发,只是茫茫人海中匆匆一瞥,她就在那双眼中沦陷。那是一双怎样的眼,战无不胜的目光像灼灼烈火,万物在其中都化作了灰烬,可却独独留下了她的影子。是命中注定吧,让他们在战场上相逢。 那时,阮宁尚不是什么大将军,不过中天门里籍籍无名的小卒,与所有将士穿着一样的战袍,束发持枪。可明珠总是不同于鱼眼的,即便现今尚未发光,他只是在人群中立着,周身的气场便是与众不同的,让问鹂一眼就瞧见了他。 那时的问鹂是问家最小的女儿,本该是受尽宠溺的,可不幸的是,她前面只有一个哥哥,余下七个姐姐,加之好似未曾传承到问家秉承的好战之血,她这个“ 胸无大志”的庶出的女儿自然不受待见了。因而年纪轻轻她便出了问府,做了随军的大夫。 问鹂无比庆幸,自己是认真学过医理并且练过幻术的,才能在战乱结束后,将重伤濒死的阮宁从鬼门关前救回来。 当然,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将阮宁带回问府疗伤的,但她更不敢莫名其妙从军中消失还不回家,于是她选择了沈鸳的府邸。 沈鸳同她是数十年的密友,从小到大,无话不谈。沈鸳虽是冥幽魔君的胞妹,却厌恶战争,因为战争让她失去了最疼她的三哥,所以二人意外的亲密。当问鹂带着阮宁来的时候,沈鸳二话没说便收留了他们。 那时阮宁尚在昏迷,像一块石头直挺挺硬邦邦的躺在榻上。沈鸳看得出问鹂是喜欢他的,却实在想不明白,他除了长的白净些还有哪里出彩了。好吧,不得不承认他生的委实英气。可魔界不缺长相英俊的才俊穷追猛打,问鹂却从不曾赏过一个青眼。 问鹂的医术是毋庸置疑的,沈鸳府上的灵草亦是取之不尽的,因而阮宁虽伤的重,不过三日便清醒了。他慢慢痊愈,可以下榻活动。常日住在墟魔宫始终不是办法,好在阮宁如今已无需人日夜不离的照料,他索性在迷雾岛外相距不远的汀兰岛上搭了个小木屋,便在那里住下。问鹂和沈鸳亦时常结伴来探他。 虽然经脉仍旧残缺,未能运功,他亦时常练剑,不需半分仙力,那剑法已是一等一的厉害。 问鹂看的痴迷,待他练完便递上一方手帕,他总也点头唤一声“问姑娘”,而后道一声谢。一来一去,渐渐熟络了,偶尔小酌怡情,话便多起来,推心置腹后恍然发现惊遇知音。感情或是在战场上那一瞥时埋下了种子,在此间受尽了雨露滋润,破土而出了。 郎情妾意,明眼人都瞧的出,沈鸳这等精明之人又岂会糊涂?可说来都是命运弄人,她忽然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喜欢上了阮宁。也许时一同练剑的时候?他是第一个能并且敢单纯以剑法打败她的人。又或许是一同饮酒时,知音难觅,惺惺相惜,总是英雄同类。 沈鸳记不大清,她唯一记得的是,阮宁与问鹂携手站在她面前,与她说“我们二人决定成婚”时,她居然一个字也说不出,转身落荒而逃。 那场婚礼基本算不得是婚礼,没有高堂宾客,没有礼数吉时,拜过天地便算是礼成了,如此仓促潦草,比凡间贫贱夫妻尚且不如,可他二人却乐在其中。 沈鸳自然现身了,一副面笑春风的从容模样,绞尽脑汁的将吉利话说了个遍。可她始终无法释怀,所以来见二人的次数愈发少了,直至那一日,这一切才有所好转。 五月二十日的寅时,天欲亮未亮时,阮筠抓住了破晓的第一缕晨光,呱呱坠地。她是个胖娃娃,出声时就是白白胖胖的一团,着实讨喜。 问鹂和阮宁有多欣喜若狂自是不必多说,值得一提的是,沈鸳亦是欢喜极了。那孩子在她臂弯里哭着哭着,忽而收了哭声,咧着小小的嘴冲她笑,尽管眼角的泪还未干。那或许是她见过最纯净的笑容,几乎软化了她的心。便是在他二人有了阮筠之后,沈鸳才渐渐开始放下过往,但她始终觉得自己或许永远遇不见心仪之人了,更不会有自己的孩子,所以她将所有的宠爱都给了阮筠。 阮筠在三人的宠爱下一天天长大,小姑娘聪明伶俐的不像话,三岁时俨然像个小大人,说话利索、甚至整起人来手段百变。 某一日小姑娘搂着问鹂的脖子,奶声奶气的问道:“娘亲,你和爹爹没有自己的娘亲和爹爹么?筠儿见别人都有许多兄弟姊妹,为何筠儿除了爹娘和沈姨外什么都没有?” 便是那时,问鹂决定带阮筠回问家。 问家的家主,即问鹂的爹,拒不肯认这个来路不明的外孙女,而问鹂亦不肯说出阮筠的爹是谁,最终不欢而散。有沈鸳在,问老家主始终没能禁问鹂的足,却暗下派人盯紧了她母女俩。问鹂显然有所察觉,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带着阮筠在沈鸳府上住下了。 那时墟魔宫里只有两个小娃娃,一个是调皮捣蛋的阮筠,一个是比她还小上一两岁的冥幽独子沈执归。而沈鸳的府邸无疑是二人初见之地,亦是二人胡闹的最佳之地。当然,鉴于两人都太小,两岁的年龄差实在决定了很多,所以每每被欺负的都是沈执归。 问鹂趁夜偷偷回过家,然后在天亮之前偷偷溜回府邸。纵使父亲从来不认同她,她仍旧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被认同、被接纳的,所以才委曲求全,将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四年。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在阮筠七岁那年,问鹂带着阮筠回家庆贺生辰。普通弟子自然无法识破问鹂的幻术,可夜里尾随她一路回去的,竟然是她的父亲,问家的家主问天。 经过十余年的调养,阮宁的经脉已渐渐疏通,修为亦恢复了大半,问天瞧见他的第一眼,便看出了他不是普通人。 问天无法置信,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小女儿不过是有些叛逆倔强,竟不曾想她是如此胆大包天!他气的五脏六腑都在发颤,指着问鹂道:“孽障!我今日便要清理门户,替我问家正名!” 阮宁伸手将妻女护在身后,佩剑已握在手中,他冷冷的道:“有何事冲我来,勿要伤我妻。” 一把湛明的宝剑和一杆赤血长矛,二人招招致命,不曾容情。问鹂抱紧了阮筠,在一旁看的胆战心惊,几乎落下泪来。 阮筠虽不识兵器,却识得血,一道道血痕遍布在二人身上,偶尔飞溅几滴晃过她的眼前,骇的她缩在娘亲怀里瑟瑟发抖。 阮宁即便巅峰之时亦不是问天的对手,何况如今才恢复了大半修为,即便他以心头血祭剑,亦不过多拖了一炷香的世间,便草草落败。问天手中的长矛即将刺到他面前,问鹂那声撕心裂肺的“不要”回荡在他耳畔,他心中竟有一丝解脱。虎毒不食子,只要他死了,问天想必不会伤及问鹂母女性命吧。或许回到问家她们会有更优渥的生活,前半生跟着他蜗居在小木屋里,过的实在窝囊。 “不要,不要伤害爹爹。”原本脆生生的嗓子拖着浓重的哭腔,尽管脸上泪痕交错,心底怕的不行,阮筠依然从问鹂怀里溜了出来,闭着眼,义无反顾的挡在了阮宁的面前。 许是血浓于水的亲情骤然间爆发,赤血长矛在离阮筠寸远处骤然停下,挽了个花刺偏了。 问鹂一个趔趄跪倒在问天面前,泣不成声的道:“爹,求您放过他们!” 长矛狠狠刺到一旁,深入土地三寸。问天低眼看着跪地的女儿,不知作何感想,虽然从小问鹂都不会讨他欢心,到底还是血浓于水的骨肉。他忽而又想起数年前,问鹂带着阮筠来见他时,那个小姑娘竟一点也不认生,初一会面便扑进自己怀里,笑嘻嘻的叫着“外祖父”。 沉默良久,问天指着阮宁道:“带着她离开,永远不要回墟魔宫。”而后拾起长矛,转身留给问鹂一句,“明日一早,回家领罚。” “是。”头磕在泥土地上闷响,问鹂连忙转身将阮筠搂在怀里,泪成串的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双小手努力给娘亲擦着泪,却愈擦愈多,将阮筠的衣袖都浸的透湿,她一面哭一面道:“娘亲不哭,阿筠哪儿也不去,阿筠和爹爹就在这儿陪你。” 阮宁将妻女搂住,唤了一声“鹂姬”,已是凄凄惨惨,愁肠满怀,他继续道:“我会带着筠儿回来找你的,十年,你等我十年。” 问鹂勉强撑出个笑,对阮筠道:“天色晚了,筠儿先睡一觉好不好?”她的手拂过阮筠的眼皮,阮筠眼中登时没了神采,昏昏睡去。 将阮筠交到阮宁怀里,问鹂这才擦干泪,盘膝而坐,将功力渡了大半给阮筠,直至面色苍白才罢休。 阮宁又气又急:“你这是做什么?” 问鹂笑道:“我封印了筠儿的记忆,渡了点修为与她。从今以后我不能陪在她身边了,你带她回中天门吧,好好照顾她。”她抬头望向阮宁,神色坚定的道,“不要来找我,永远不要,我不会再见你。” “鹂姬!” 问鹂走的决绝,虽是步履蹒跚,却强忍着泪,不曾回头。因为她知晓,一旦回头,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第十五章 诡计九连环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十五的月高悬,团团圆圆的一个,挂在淼淼云汉里。 深秋已有些凉意,风吹草低,阮筠正躺在蘅芜峰上数星星,身边卧着睡眼惺忪的雪球。自爹爹别后,陆筌代领中天将军之职,已有五日,她难得将日子算的这样精细。 五日,不过是她漫长光阴里一晃即逝的瞬间,可偏偏又这样难熬。她不住的去想爹爹何去何从,而陆筌又忙于何事,竟接连五日不见影踪。 愈想愈多,愈多则愈慌,心慌到喘息艰难。 “砰”的一声,七彩烟花升空,霎时间遮住了漫天星河。阮筠猛然坐起身,来不及多想,御剑直往长生宫而去。才到长生宫外,便见守门的弟子已尸首异处,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阮筠手持胭脂剑,向长生殿走去。这一路横尸遍野,没见着半个活人,更遑论敌人。 夜里巡防的弟子竟是死干净了,愈往里走,愈见得血光之盛。从各自殿里赶来的弟子相继而来,纷纷议论着究竟发生了什么。 阮筠心下疑惑,长生宫几乎被血洗一番,这些弟子居然不曾察觉,直至见了烟花弹才赶来。竟是何人有这等本领,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悄无声息的杀了数十名弟子?她心中不由得大惊。 “宫主......宫主遇害了!”长生殿中忽而跑出一个弟子,状若疯癫,一边大叫着一边向外跑去。 阮筠跑进长生殿,只见殿上设一蒲团,正是师尊常日打坐之地,而今被鲜血染的透红,活像一朵盛开的泣血牡丹,而师尊正直挺挺的躺在边上。胭脂剑掉落在地,她捂住嘴,这才没叫出声。 可在殿外的另一个人却出声了,指着阮筠大叫道:“抓住她!是她爹阮宁杀了宫主!”从殿外进来的,是衣衫狼狈的曲辞,她几乎是遍体鳞伤了,以剑撑地才勉强行走,咬牙切齿的道,“阮宁勾结魔族,害死了宫主!” 阮筠在长生宫的地位着实是高的,即便眼下曲辞这么说了,仍然无人敢动,四下的弟子仅是目目相觑。 “你胡说!”阮筠霎时间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儿,全身的毛都炸了,她指着曲辞道,“一派胡言!爹爹怎么会杀师尊、投靠魔族呢?你有何证据?” “阮宁一路走进长生殿,众多弟子都瞧见了。是他趁宫主不妨,偷袭得手,出来时还将夜巡弟子五十五人斩除殆尽!若非我装死,必也被杀人灭口了,就无人可指证他的罪行!” 先是师尊遭人谋害,再是爹爹身陷不义,接二连三的打击让阮筠几乎站不住脚。但此时显然不是落泪的时候,她攥紧了拳,咬着下唇道:“不可能,爹爹绝不会如此!这不过你的一面之词,何以为信?” 曲辞冷笑:“依你所言,我竟是蓄意捏造谎话,诬陷你阮家不成?”她指着老宫主的尸身,“一剑封喉,若非是熟人,谁近的了宫主的身?你说不是阮宁,那你说,他现在何处?可敢出面对证?” 阮筠哑口无言,她只觉得全身冰冷,心慌的快要跳出胸腔。她隐约察觉到了些什么,这是场局么,是谁的局?目光四下一扫,竟不见唐棣影踪,她心中“咯噔”一下,问道:“唐棣呢?让她出来同我说话。” 曲辞微有一丝惊惶,顿了片刻才答道:“师尊已追阮宁而去。” 果然,唐棣不知所踪。阮筠向后退了两步,在她眼中曲辞的面目愈发狰狞,门外黑漆漆的夜色像食人的怪物,呲牙咧嘴。 “够了,在事情未水落石出之前,不得泄露半分消息,不许私下提及。”闻讯赶来的是北玄山的掌教东离帝君,他一面着人收敛尸棺,一面道,“都散了吧。” 众弟子无敢反驳,渐渐散去。曲辞是最后离去的,她还未走远,只见清河殿的掌教玄青帝君负伤而来。 东离迎上前问道:“如何这副模样?” 玄青捂着左肩的伤口,叹了一口气道:“我比你先到一会儿,又折回去追那贼子,不想那人果然是阮宁。不过百年,他长进的着实快,我已不敌了。” 此时阮筠正守着师尊的尸骨默默落泪,忽而听了玄青的话,她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似的,欲要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若说是幻术,骗过曲辞自然容易,若要骗过玄青帝君实在不大可能。但阮筠自然不信爹爹会做出这等事来,可为何他二人偏偏如此说? 玄青帝君执掌清河殿三百年,一直以来德高望重,无人去怀疑他所言真假。当即有长生宫的弟子举剑刺向阮筠,斥道:“替宫主报仇!” 愈来愈多的剑,愈逼愈近,阮筠却不为所动。只听“哗啦啦”一阵乱响,十五个弟子被一剑挑开,挡在阮筠身前的正是身披战袍的陆筌,斩灵剑微转,三分寒芒映在他脸上愈发显得他面若冰霜,他冷冷道:“何人敢伤吾妻。” 衣摆被人扯住,陆筌扔了剑,蹲下身将缩成一团的阮筠揽入怀中,轻声安抚道:“没事了。” 阮筠没有言语,仅是在他怀里失声痛哭。她听不清玄青和东离在说些什么了,也想不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贯自诩聪慧,到了要紧关头脑子却半点不顶用,这便是“当局者迷”么? 这个夜注定漫长。 次日破晓时分,中天门的兵马已经点齐,四下去寻找阮宁的踪迹。众位帝君齐聚长生宫,商讨此事,陆筌自然在列。他走的时候阮筠尚且精神恍惚,嘱咐侍女好生照料,又安抚了她好几遍,陆筌这才离去。 不曾想他前脚离去,阮筠后脚便跟了出去,一屋子的侍女都被下了安魂咒。她自然没随陆筌去,而是化作了阮宁的模样,悄然潜入曲辞的屋内。 曲辞身着亵衣,正在篦发,但瞧她容光满面,哪里似身受重伤的?一把长刀抵在她的脖子上,眼看镜中倒映出阮宁的面容,篦子落地碎成两半,她吓的几乎失声:“你……你怎么在这儿?不,这不可能!” “阮宁”冷笑道:“说,为何要诬陷于我?” 曲辞已是魂不附体,一边摇头,一边哆哆嗦嗦的喊着“不可能”。长刀划破她的脖颈,她吃痛,连忙高声叫唤道:“来人啊!快来人!” “我已设下了结界,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给你三息,自己看着办。” 曲辞霎时间面如死灰,抱着头道:“是玄青帝君指使我这么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这答案实在出乎阮筠意料之外,却又合乎情理,她一个分神,却让曲辞翻窗逃了。阮筠来不及多想,连忙溜走,免得被围上来的人捉个正着。 御剑漫无目的的离开了长生宫,阮筠竟不知该往何处去,她渐渐想明白了一些事。杀了师尊和长生宫数十弟子的不是别人,正是玄青帝君。如此说来,他故意来晚了,假说被爹爹打伤都是蓄意设计好的。可他为何大费周章的这么做呢?他与爹爹是同门师兄弟,素无冤仇。此事陆筌是否知晓? 想到这儿,阮筠心不由往下一坠。她忽然记起陆筌那日所言“我不希望你恨我”,他多半是知晓的吧?即使不知全部,也窥得了蛛丝马迹,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一路逆风将寒意吹到了心窝里,明晃晃的月光照出她惨白的面色,削弱的身躯在颤抖,御剑的心法一乱,她便像无根的落叶,被风卷到泥土里滚了又滚,已是风尘仆仆、狼狈不堪。 周身是一片茂密的丛林,深处传来阵阵狼嚎。 阮筠扶着树根爬起来,还没等站稳脚跟,已被披五个披坚执锐的士兵团团围住。 “妘姬殿下?”为首的士兵似疑惑的一皱眉,问道:“殿下怎么在这儿?可是来寻将军的?” 阮筠这才瞧清来人正是中天门的士兵,她四下张望了一番,问道:“这是哪儿?” 那士兵答:“此乃墟魔宫东侧的汀兰岛。” “墟魔宫?”阮筠眉头一跳,“大半夜的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奉将军之令,围守此处。” 陆筌是从密林深处走来的,他面色稍有些疲倦,眉间折痕很深,问道:“你怎来了此处?” 阮筠没有答,“呵”了一声反问道:“我若是不来,岂不错过一场好戏?” “此言何意?” 但瞧他面色漠然,眼皮都不曾眨一下,阮筠心中便知晓了她猜想的不错,这一场局中局实在漂亮。她望着陆筌,手中的剑握的更紧了,问道:“你如今是要起兵攻打魔族?玄青的命令何时竟能使的动中天门的将军了?” 陆筌没有答话,仅是看着她。她似是着急了,又添了一句:“眼下开战,你连五成的胜算都没有。” 一只雄鹰从天直下,收了翅膀,落地化作一个身着战甲的男子。他立在陆筌面前,使了个眼色。陆筌微颔首,最后看了阮筠一眼道:“即便如此,我也会赢。” 第十六章 真相皆大白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埋伏在墟魔宫四周的士兵一拥而上,闯入迷雾岛内。紫腾腾的雾气霎时间将千万个影子吞没,阮筠甚至不及辨清陆筌往何方去了。可她却看清了,围攻魔族的岂止是中天门的士兵,竟还有大半是妖族的。原来妖王泽渊与魔女问鹂的婚约不过是个幌子,世人都以为妖魔两族即将联姻,殊不知暗地里却是仙族和妖族结了盟,将魔族杀了个措手不及。 可阮筠仍想不通,这与爹爹有何关系呢?他已禅让中天门大将军的职位,远游他乡。玄青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做足一场戏来诬陷他?她来不及多想,换上流霞,手持胭脂,已一脚踏上了迷雾岛。 迷雾岛果然是名副其实的,且不说里面设下了奇门遁甲之术及多方幻阵,单就这曲折蜿蜒的路,就不是阮筠能记得清的。是以踏进来足有半个时辰,外头已然杀的血光漫天,她还在原地打转。她忽然惊觉,陆筌该不会便是料到这点,才放心大胆的没有管她吧? 她想的的确不错,此时手持长剑站在乾宁殿前的陆筌的确很笃定她一定还没走出阵法。 走出殿来的是一样披坚执锐的沈执归,他和陆筌相对而立,周身是无尽的杀戮。他的战袍是烈焰一般的红,从前雪白的骨枪吸饱了鲜血,被浸成铁锈般的暗红色,深沉的如同浓稠的血浆。陆筌的战袍是玄色的,天蚕丝暗绣着一条盘踞的螭龙,在月色下流光而动,他手中的剑锋亦是冷白的,明晃晃的晃眼。 一个是烈日灼空,一个是冷月寒天,沉默无言的伫立着,一动不动,已胜过千百招。 先开口的是沈执归,他手中长枪已经抬起,道:“我没想过竟会是你来。” 陆筌亦举起了剑,斜眼睥睨道:“取你首级者只能是我。” 不得不说,这十余年来沈执归进步神速,与陆筌交锋也丝毫不差。二人过了百余招,仍旧不分上下,甚至还有闲心谈天,他问道:“阿筠可还好?” 陆筌一面挑开沈执归的枪,一面冷冷答道:“不劳挂怀。” “废话什么,速速将他拿下!”妖王泽渊正欲横插一脚,却被问庭截下。 问庭手持赤血长矛,双目通红,额上青筋暴起,怒斥道:“泽渊,你竟做得出毁约这等无耻行径!” 泽渊不疾不徐的架住长矛,面色阴柔的一笑:“兵不厌诈,何况玄青开的条件如此优厚。”他身形一晃恰到问庭身后,低声道,“你放心,经此一战想必中天门亦是折兵损将,届时将阮宁与问鹂的'好事'公诸于世,将水搅浑,二十四仙门也要给你魔族陪葬。” 问庭本也不是泽渊的对手,加之怒火攻心,很快就败下阵来。 当阮筠从迷阵中走出来时,闯入眼帘的是无休的厮杀,遍地的业火升腾。她眼皮抖了抖,却见陆筌和泽渊一前一后将沈执归围住,当下来不及多想,身形一晃挡下泽渊,嗤笑道:“不曾想堂堂妖王殿下竟也以多欺少。” 泽渊微有些着恼,挑眉道:“你想不到的多着呢,你可知......” 他话音未落,陆筌已经一剑刺到他面前,冷冷的道:“泽渊,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泽渊这才悻悻收了音,摩挲着下巴,玩味的打量着陆筌道:“你为她奔波劳走,人家却不领情,偏是要和你对着来,值得么?” 陆筌收了剑,盯了泽渊一眼,道:“管好你自己的嘴。” 胭脂剑指着泽渊的心口,阮筠眉头紧皱:“约定,什么约定?”她侧首望向陆筌,“你究竟在做什么?” 陆筌没有答话,只是持剑与沈执归再次纠缠到一起。而阮筠亦被泽渊挡住,动弹不得。 铁甲泛出的寒光连成一片,像天上的银河泄了一地。血水将大地染的一片猩红,连夜色都被血光照亮,惨叫声不绝于耳,无数的人倒下,又有无数的人相继扑上。 这场被称为仙魔大战的战争持续了一天一夜,如何惨烈已非言语可述。战场上的士兵都杀红了眼,像乱成一团的线,已分不清敌我。 次日暮色四合时,万兽谷方向升腾而起一股青烟,袅袅腾腾的幻作一只开屏的孔雀,一声清唳传了千万里。这正是敌袭的讯号,必然是阮宁和问邪发难了,泽渊面色当即沉下。他自然知晓拖不了多久便会被阮宁和问邪发现端倪,却不想来的如此之快,万兽谷中虽机关重重,也不定能将他二人留住。他当机立断,下令道:“撤!” 妖族抽身而去,仙魔两方也鸣金退兵。阮筠待要去追泽渊问个究竟,却被陆筌按住了肩。她肩上受了泽渊一掌,外头虽瞧不出,里头却已血肉模糊。她死死咬住唇,闷哼一声道:“我可不是你中天的士卒,亦不是你清河殿的子弟,你管的住我?” 陆筌亦是从未有过的狼狈,比那日祭炼流霞飞仙裙时还要狼狈三分,身上负了多处伤,站稳脚已是勉强,仍冷着脸道:“那你是忘了,你是我的妻子。” 阮筠“呵”了一声,道:“我原以为你不记得了。你与结泽渊暗中筹谋时可曾想过我是你的妻?你举兵开战时可曾念过我会挂心?”她拂去陆筌的手,垂下眼睫敛去眸中暗色,声闷闷的,“陆筌,我跟不上你的步子,我累了。” 沈执归亦是身负重伤,被问庭架住才勉强站稳,他望着阮筠萧索的背影,想要出言挽留,又惊觉自己毫无立场,可他仍固执的要一试,毕竟有些事,是时候说开了。他道:“阿筠,再等等,他们就要回来了。” 阮筠的步子生生顿住,就这样立着,也没等多久,沈执归口里的“他们”的确就就来了,活着的却只有阮宁和沈鸳二人。 阮宁身上已没有一处好的,伤可见骨,他怀中抱着一个人,身着大红的喜服,衬的她脸色愈发惨白,嘴唇乌紫,一看便是中毒身亡的。为了替他们开路,问邪所率领的十余个问家高手的尸骨都留在了万兽谷,沈鸳已算是受伤最轻的,仅是断了几根肋骨。 约是见了愈不知从何问起,何况阮宁失了魂魄似的双眼无神,沈鸳亦是哭的满面清泪,实在不是好问话的时候。陆筌着副将领兵归去,他却留了下来。 问家十余人的灵堂设在墟魔宫的大殿里,里头便有问邪和问鹂。阮宁守在灵位边上,没落一滴泪,亦没说一句话。如此一来,解释前因后果的任务便落在了沈鸳肩上。她好容易擦干了泪,将话慢慢道来:“问邪与我二人和泽渊做了交易,原是要捉住阮宁,趁中天门群龙无首之时,合力一举攻下。谁知......” 陆筌很自然的接过话头:“谁知泽渊表面与魔族结盟,实则与玄青帝君另有算计,这场局中局最后要除掉的是魔族。” “非也。”沈执归看了陆筌一眼,“泽渊算计的是仙魔两族。” 陆筌和沈鸳二人转眼便听明白了,可阮筠却是一头雾水,她皱着眉头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泽渊怎么料定我爹会去万兽谷?” “因为问鹂是你的娘亲。”推门而入的是阮宁,他此时双眼凹陷,胡茬也冒了头,实在没半分将军风范,跛着左脚,一步步逆着光走进屋里来,看着震惊到无以复加的阮筠,又重复了一遍,“问鹂,她是你的娘亲,我的妻子。” 于阮筠来说这实在是平地惊雷,而且还是天雷。她大约是僵了许久还没从中回过神来,一双眼瞪的比铜铃还大,结结巴巴的道:“什......什么?” 阮宁却已坐下,平静的像在话家长里短一般,道:“他们以问鹂为饵,我自然会去万兽谷,从这儿起,不过是泽渊的第一步棋。若我没猜错,筌儿,玄青命你领兵与泽渊合力攻打魔族,出的条件便是不将我和问鹂的事情公诸于世。” 陆筌迟疑了片刻,望了阮筠一眼,这才点头。 阮宁又道:“这不过是泽渊的权宜之计。此时若你二人合力攻下墟魔宫,泽渊必然会将我与问鹂的事公诸于世,引起争端,并还会将玄青刺杀老宫主的事抖出来。届时二十四仙门声讨我,必与中天将士有所争执。长生宫与清河殿互生嫌隙,不用他出手,仙族已垮了大半,他再想攻下仙族,便容易的多了。” 这是阳谋,阮筠这才明白,一身冷汗湿透,想要说什么,却又干干的尽数哑在喉间。她脑子里乱成了浆糊,而此时泽渊已如阮宁所猜测的,将消息都放了出去,二十四仙门和中天门亦是乱成了一锅粥。 这实在是个多事之秋,想必时局的动荡便是因此开始的。那些平淡安稳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像澧江的水滚滚东下,被从天而降的陨石惊起怒涛万丈。时令倒是没错,花期也不曾因此而误,天地间的战乱再如何喧嚣,皇天与后土又何曾因此变幻。 所谓仙魔,于亿亿万年前便分了清浊的天地而言,不过是稍大些的蝼蚁,而蝼蚁们总想着要将天地据为己有,这是何等可笑而又可怜。而他们将善恶划分的那样清除,可谁又说的清善恶究竟是怎样的? 阮筠觉得自己想的有些远了,思绪跑的太偏,却怎么也扯不回来,于善恶,她心中又有了不同于世俗的见解。 第十七章 军令如山重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这一场恶战已消耗了太多,泽渊只盼着将仙界的水搅浑,让妖族再好生歇歇,而他也的确达到了目的。以长生宫为首的八大仙门口诛笔伐,要求玄青给个交代。而以清河殿为首的八大仙门却避而不谈此事,只要中天门交出罪臣阮宁和阮筠。北玄山是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中天门不可一日无首,陆筌不得已回去了,沈执归亦忙着安整伤兵。 问家十余人的灵位设在偏殿,问邪和问鹂的灵位摆在正中央,十分显眼。阮宁就在彩漆描金的棺材边上守着, 除了问家子弟,沈鸳、沈执归、阮筠亦是披麻戴孝,在灵前跪了一宿。 而后沈鸳替阮筠开启了尘封的记忆,虽然这绝谈不上是个好时机。七岁以前的日子是那样幸福美满、无忧无虑,更显得眼下的战乱跌宕实在丑恶。 每逢乱世出英雄,更出许多忧国忧民的文人墨客。但以笔为刃的文人,虽是秉承着傲骨才有了才气,亦是因不用提刀奔赴沙场才得了空闲,可伤春怀秋、可口诛笔伐。众人道纲理伦常不可乱,于是自以为大义凛然、正气蓬勃的指责阮宁,说殊途异道岂可通婚?指责玄青,说急功近利、不择手段。 可为何竟不见人指责泽渊?这场阳谋从头到尾,都是他一手促成。或许这便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一旦失败,便相互推卸责任。若是玄青成功了,便又是两说。 阮筠既已看清了,便也看淡了。所以当沈鸳向她坦白的道“是我将你爹娘的事告知问邪,才引来祸端的”时,她尚能笑着摇摇头,语气平淡的反去安慰沈鸳,道:“即便不是你,即便没有我爹娘的原因,这场战争也早晚会来。” 沈鸳问:“你不恨我么?” 阮筠答:“若不是你替娘亲掩护,连那七年的团圆都是奢望。恨是要恨的,但该感念的我亦不曾忘。”她记得,那时沈鸳望向她一家三口时的目光中总隐约有分落寞与不甘的,而有时偷偷望向爹爹的目光更是复杂。那时她总着角的小脑袋想不来这些,可如今想来这一切正是因为——情。沈鸳待娘亲是真挚的闺中密友之情,待她是疼惜之情,待爹爹却是男女之间的爱情了。 既然她都想的明白,娘亲必然也是知晓的,但在她的记忆里,娘亲从不曾提及这些。是因为信任吧,娘亲一直坚信着,沈鸳绝不会背叛她。 沈鸳眼眶又有些红了,她望着问鹂的棺材道:“那年你爹带着七岁的你突然消失,无影无踪。阿鹂被罚在冰牢里面壁百年,我如何问她也不肯说出你爹离去的原因。再后来中天将军阮宁的威名传遍八方,我以为......我以为他抛弃了阿鹂,却是去搏他的前程去了。所以,我恨......”她已是泣不成声,哽咽难语。 “我知晓了。”阮筠有些于心不忍,沈鸳此举固然有错,可犯错是人之常情。何况沈鸳已委屈了百年,她心中的苦绝不比任何一个人少一分,这结局必然也不是她愿意看见的。 阮筠知晓,无论如何,沈鸳待娘亲的情从未变过,只是选择的方式出了错,伤人伤己。她握住沈鸳的手,轻声道:“沈姨,娘亲的心是和你一样的啊。她从未疑过,亦从未怨过你。” 这一声沈姨唤到了沈鸳的心坎里,她将阮筠搂在怀里,两眼的泪再也绷不住。 玄青的死讯传来的很快,他是自裁的,清河山被众多仙门团团围住,据说场面壮烈。 也是,清河殿的掌教,三百年前便成名的玄青帝君,此时也已鬓角双斑,可仍旧是傲骨铮铮的。他这一场豪赌输的干净,唯余最后一份骨气,便冲着清河边上的石碑一头撞上,口里说的是:“大计既败,死不足惜。玄青自问,修而为仙以来,万事皆以仙界荣辱为先!我仙族不可却步,时不我待,应借此机铲尽天下妖魔!吾亦吾血慰英魂!” 这话实在感人肺腑,阮筠能想象,围观的人落下的泪指不定能汇成一条新的清河了。诚然如是,二十四仙门又重燃起了求胜的念头,既然玄青以死谢罪,那所有的矛头便都指向阮宁和她了。 阮筠想的清清楚楚,阮宁更是明白,所以即便沈执归和沈鸳一再要她二人留步,她仍不能留。 流霞飞仙裙是一如既往的灼灼夺目,当阮筠和阮宁落在中天门前时,脚尖才落地,刀叉剑戟便一股脑伺候上来。 “放肆!谁敢对将军不敬?”一声怒斥如滚雷,持枪而来的正是阮宁从前的副将祝禹,单膝跪下时力道不轻,地都震了一震,他生的五大三粗,此时却红着眼眶道,“末将参见将军。” 阮宁将祝禹扶起,拍了拍他的肩:“祝禹,我已不是什么将军。” 祝禹生得是重情重义,脑子又是一根筋,非是倔强的道:“不,在末将心中,中天门的将军永远只有一个!” 阮宁的面色沉了下来,他冷声道:“祝禹,我从前怎么教你的?军令如山,不可不从!现今中天门的将军是陆筌,而我是逃犯。” “可是!”祝禹急的脸红脖子粗,额间的青筋都要爆了似的,一双眼中血丝密布。 阮宁只是同从前一般,沉声呵了一句:“祝副将!” 祝禹亦气沉丹田,大声答到:“末将在!” 阮宁望着面前的祝禹,隐感欣慰,僵硬的面色也有所松动,他道:“别忘了,中天门的责任。” 中天门的责任,简单而又沉重,压在祝禹的心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当然不会忘记,中天门的每个士兵都不会忘记。中天门,就是为了守护二十四仙门,为了守护同门而存在的。 素以铁血著称的祝禹,那个剔骨割肉亦不曾吭过一声的男儿,此时眼角竟落下泪来。他约莫是使出了平生最大的力气,近乎是嘶吼道:“是!”而后将长枪举起,直指阮宁。 一个是字,振聋发聩。此情此景,中天门千万个铁血男儿都不由得鼻头一酸,随着祝禹的动作,整齐划一的举起兵器。是军令,亦是对阮宁,应当说对他们心中唯一的将军——中天镇乾大将军的致敬。 “退下吧。”人群渐渐分开一条道,从中而来的三人皆着锦衣,当中的是陆筌,与他并肩的是陆老家主和东离帝君,不过盏茶功夫,周边的士兵便散了干净。 当先开口的是东离帝君,他面色沉如水,呵道:“阮宁,你可知罪?” 阮宁答:“我从军百年、征伐无数。期间军令百条自问无所犯,何罪之有?” “你受魔女问鹂蛊惑,与泽渊联手,杀害老宫主、嫁祸玄青,条条状状罪不容诛!” 阮宁倒是面色无改,阮筠却已气得跳脚,指着东离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选择了坦然面对,她便知晓这条路不好走,但她从未想过,他们竟要将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全扣在爹爹的头上。 是了,玄青帝君是清河殿德掌教,是德高望重的人物,一生从不曾言行有亏。而阮宁,娶了魔界问家的女儿,在众人看来已是大逆不道,最适合背这顶黑锅。如此一来,清河殿和长生宫的嫌隙便瓦解了,二十四仙门上下又可勠力同心,共御外敌了。 阮筠想的愈是清楚,冷汗便愈层层往外冒,望向陆筌的眼神中满是不安与惊慌。而陆筌却没有看她,漠然的将目光投向阮宁。 被诬陷的阮宁没有一句反驳,像是早已料到这结局,而那些满口胡言的还变本加厉,假做了一副慷慨怜惜的模样道:“鉴于你领兵多年,算是替我族立下不少战功,再者阮筠亦是我陆家的媳,但使你今日自裁,我等必不深究她的罪责。”陆老家主这番话是说给阮宁听的,眼神却落在了阮筠身上。 “我呸!”阮筠跳起脚来啐了一口,指着他们道,“想拿我挟制爹爹,你们也有这本事?少说的大义凛然,今日我算是看清了,你们口口声声的大义有多令人恶心!你们说妖魔是恶,殊不知自己所作所为更是天下之耻!以护天下苍生的名头,带着伪善的嘴脸,自以为高高在上的,清高的皮囊里头却是一滩烂泥!” 阮筠说红了眼,气上头了,全身都在打颤。她忽然又想起那日唐棣与她说的话。原来陆筌娶她,不过是一步棋,为了要挟爹爹?她转眼望向陆筌,问道:“你早就知道?你早知道是不是!”意料之中,陆筌只是静默的望着她,没有开口。 “你娶我,不过为了手中多一枚棋子?”至此阮筠方从梦中惊醒,她身形摇摇欲坠,望着陆筌的眼已含满了泪,近乎是哀求般的问道:“不是这样的,你告诉我不是这样的!”她想,只要他说了不是,她便会信,信陆筌仍是爱她深切,从前的蜜语甜言与耳鬓厮磨都是情到深处的不可自禁。 一个简简单单的“是”字,却是这般绝情,像正月里一盆从头泼来的冰水,让人里里外外都湿了个透,冷的牙齿都打颤,几乎要结成一块寒冰。 分明伤人如此深,陆筌却能熟视无睹,平静的说出更残忍的话:“叛我仙界者,誓将手刃。” 第十八章 傲骨迎风立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此时无风,阮筠的袖袍却滚动的厉害,发髻散了,青丝也随之缱绻,鲜少出鞘的胭脂红剑直指陆筌,她道:“从前是我看走眼,从今日起,你我二人恩断义绝!”只见剑锋一转,却是将她自己的身上的腰带斩作两半,流霞飞仙裙亦被撕出一条口子,从她身上垮下来落到地上,四周的霞光渐渐黯淡,没了往昔神采。眼中的波光渐渐平息,静的像一潭死水倒映出陆筌漠然的面色,她倏然勾起唇角笑道:“你要杀,便先来杀我吧。” 阮宁这才出声:“筠儿,退下。” “爹爹!”阮筠气的一跺脚,十分不甘,但见他神色坚决,也只能悻悻退下。 阮宁拍了拍她的肩,故作轻松的笑道:“他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难不成还能越过我去?你娘尚未出头七,按理你该在灵前守着的,先回去吧。”他向西边瞟了一眼,道,“照顾好她。” 直至沈执归的身影从西边凭空出现,东离帝君和陆老家主心中皆是一沉,他二人竟半点未察觉有人靠近。 沈执归郑重的一点头,走上前去拉阮筠的手,轻声道:“阿筠,咱们走吧,你在这儿只会让伯父分心。” 阮筠咬着唇不肯挪步子,东离帝君却已沉声呵道:“重曦,你当中天门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儿么?”他五指作爪,便扑上身去。 沈执归挥手挡开,一手握着长枪,一手牵着阮筠,哂道:“我若想走,凭你二人还留不住。” 陆老家主脸色一沉,手持长剑劈上前,斥道:“黄口小儿,好狂的口气!老夫倒要领教领教。” 这一剑却是被胭脂剑挡下了,阮筠自然知晓先前沈执归遭受重创还未痊愈,当即冷笑道:“为老不尊的东西,以多欺少也好意思?当真是愈发不要脸面了,还自称什么颛顼陆家,自诩仙门正统……呵。” 转眼间陆筌和阮宁亦长剑相接,二人打的火热,仙力乱涌。 四周的乌云渐渐翻滚着,将一片天都压住了,隐隐有几道雷电在其中孕育着。幽幽的青色光华,若隐若现的藏在云层里,似是下一瞬就要落在人身上。 此时东离已然负伤,陆老家主亦好不到哪里去,二人见了这番场景不由得心中一颤。三百年前,阮宁接任中天门大将军时曾历经九转天雷劫时,传闻他曾炼化九道雷霆,温养于血脉之中。两百年前与鲛人族一场恶战,即是阮宁召三道天雷狂轰东海,才勉强取胜。 毕竟此事传的太过神乎其神,从未有人降服过天雷,所以许多人是不信的。可如今见着架势,却不由得东离和陆老家主不信了。 阮筠知晓轻重,当即一剑挑开东离二人,捏了个幻术,拉着沈执归转身就走。她二人执意要走,东离二人是不敢托大去追的,深恐中了魔族的埋伏。 一路飞遁出千里之外,阮筠这才停下脚步,面色沉重的望向中天门,闪电将半边天空都照成白惨惨的一片,刺的人睁不开眼。继而是“轰隆隆”的闷响振聋发聩,臂粗的雷霆自天而降,落在中天门前。隔得远了,已看不清人影,只见得天地间雷霆肆虐。 “殿下,不好了!问庭和沈鸳率领问家子弟出了迷雾岛!”风风火火赶来的是冷红蔻,她气儿都没喘匀,眉头拧成一团,恨恨的道,“属下失职,没能拦住他们。” “什么?”沈执归眉头紧皱,右手握拳狠狠击在左手心。他知道,沈鸳和问庭对泽渊出尔反尔一事怀恨在心,一直觉得是自己害了魔族,此行必然是去寻泽渊报仇了。 冷红蔻道:“他们此行的方向是万兽谷,仇狂生已经去追了。殿下,咱们......” 沈执归有些为难的看了阮筠一眼,她亦回望,轻声道:“走吧,我与你们一道去。”也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阮筠笑着又添了一句,“我相信爹爹一定不会输的。”可若爹爹赢了,陆筌又待如何?爹爹会杀了他么?阮筠不敢深思。 三人赶到万兽谷时已是一片混乱,万兽山顶与泽渊对峙的竟是仇狂生和问庭,而沈鸳已站都站不住,倚在一棵树下奄奄一息。沈执归目眦欲裂,提起长枪与泽渊打做一团,冷红蔻亦跟上前。阮筠连忙将沈鸳扶住,一面替她渡气护住筋脉,一面道:“沈姨,你坚持一下,我带你去找大夫。” 沈鸳勉强睁开眼,摇摇头道:“傻孩子,沈姨活的够久啦,不怕死的。”她从怀中摸出一个玉坠,塞到阮筠手里,郑重的道,“这是你爹当初送给你娘亲的,你收好......咳咳......” 眼见沈鸳一边说话一边咳出一滩滩血,阮筠手忙脚乱的去擦,却是愈擦愈多,她哭着摇头道:“别说了,别说了,我带你去找大夫。” 有妖族趁乱扑向她二人,却被从天而降的冷红蔻挡住。沈鸳握住阮筠的手,面上是一派宁和,她道:“替阿鹂报仇是我最后的心愿,你们要替我了结,咳咳......否则我泉下,咳咳......” 阮筠双目盈泪,不住的点头:“好.......好,沈姨你别死,娘亲已经离我而去了,你也要抛下我么?” “傻孩子......”沈鸳吃力的抬起手,替阮筠将碎发拨到一边,轻声道,“我和你娘亲会永远在你身边保护你......”话音刚落,她的手也无力垂下,早已疲惫的双眼闭上了,连微弱的呼吸都不曾残存。 “沈姨!”阮筠将沈鸳的尸身抱得更紧了,泪珠滚滚成串。娘亲故去的时候她不在身边,未曾亲眼所见,故而冲击力没有如此之大。而如今沈姨却是在她眼前,垂垂死去,无能为力的绝望几乎使她无法呼吸。 将沈鸳的尸骨摆正,阮筠提起长剑,一步步逼向泽渊,她周身不再仅是纯净的仙力,还有丝丝淡紫色的魔气萦绕着,而她的瞳孔也渐渐被染成紫色,正是问家嫡系的标志。 泽渊是上古螣蛇一脉的后裔,原形是一条通体青碧、身长百丈的巨蛇。螣蛇肋下生翼,而亿万年来血脉斑杂,及至泽渊此代,双翼已消失干净。 “蛇果然生性狡诈!泽渊,你杀我娘亲、沈姨,设计陷害我爹爹,挑拨仙魔两族,欲坐手渔翁之利,可谓是好算计!今日万兽山上,誓要斩你首级,以慰战中亡魂。” 泽渊冷笑道:“本王统一三界,主宰天地之日近在眼前,他们能替本王铺路,是旁人求不来的福分!” 阮筠怒不可遏,眉间渐渐显出一朵赤红的莲花。论资历,她必是不及泽渊杀人之多、下手之狠辣的,可问鹂曾渡给她数百年功力,加之道心小成得不灭莲花护体,与泽渊也不相上下了。沈执归与她合力齐攻,泽渊渐渐不敌,欲要上前助力的妖族却被冷红蔻、问庭、仇狂生三人挡住。 这一战阮筠不能输,而她也确实赢了,可代价无疑是惨烈的。沈执归的剑刺中了泽渊的七寸,由上至下,一人一剑将蛇皮剖开,贯穿而出,腥浓的血肉碎末炸裂开来,十分可怖。而蛇头此时张大了嘴,已经阮筠腰间咬出两个拳大的血窟窿,顿时血流如注,将雪白的里衬染的跟流霞一般赤红。 冷红蔻和仇狂生亦负了伤,问庭单只一臂本就吃力,伤的还要重些。沈执归一把将阮筠带到怀里,封锁了她的经脉。问庭一面斩下一从天而降的鹤妖,一面道:“你们先走,我来断后。” 沈执归一面搂紧了阮筠,贴着她的耳边低声道:“没事了,再等一会儿,我这就带你回家。”一面将长枪甩出,一连洞穿两只铺上来的狼妖,他将枪握的紧了些,眉间折痕渐深,沉声道:“要走一起走。” 问庭怒斥道:“少天真了!再不走就一个都走不了。你以为我想救你?我问家是为了辅佐历代魔君而生,至我问庭处,已是三十代整,岂能让问家威名毁于我手?沈执归,你是想让我做问家的罪人、要置我问家于不义之地么?”他目眦欲裂,一口心头血喷到长矛之上,吼道,“快走!” 冷红蔻和仇狂生将沈执归两边围住,齐声劝道:“殿下,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问庭是打算拼命了,他已伤的这样重,还以心头血祭长矛,算是彻彻底底视死如归了。这世间谁不想要命呢,可总有即便是拿命去抵也要护住的东西,于问庭来说,那便是问家的门楣。问邪一世英名,却中了泽渊的诡计,险些害的魔族被屠杀殆尽。而问庭则是要以命来偿这过错,用鲜血洗净问家门楣——即便问家,只剩他最后一人。 沈执归心中一沉,当机立断,呵道:“走!” 冷红蔻和仇狂生一左一右护住沈执归,三人急速远去,突出重围。沈执归最后回望了一眼,问庭被黑压压的一片围住,四肢都被紧紧拽住,动弹不得。一道青光闪过,是一把阔面石斧,斩断了问庭的头。而他的身子仍旧屹立在原地,赤血长矛有一半没入了地中,支撑着他无头的身躯,直挺挺的不倒。 问家,一个自初代魔君即位以来便相随左右的古老家族,代代尽是良将贞臣,即便是仅剩最后一人,仍以不可亵渎的姿态维护着现任魔君,将从未磨灭的高傲留在青史之上。 傲骨迎风立,辗转不曾屈。 第十九章 殿内另乾坤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孟春的景是富丽堂皇的,像一卷铺开的锦绣丹青,美的让人沉醉,可这世间却是沉寂的。 仙魔妖三族都遭受重创,尚未缓过气来。泽渊的死,无疑令妖族大乱,他尸骨未寒,万寿山中的仅存的三尊大妖便已明里暗里打作一团。 中天门前的大战也已落幕,阮宁有生以来屈指可数的几次战败,便在他呆了数百年的中天大门前,魂飞魄散,带着他的丰功伟绩,一同从风而去,化作纷纷尘埃散入世间。而陆老家主亦随他做了陪葬。 即便众人刻意隐瞒,消息仍旧像长了脚似的自己跑进了阮筠耳里。那时她身上两个血窟窿还没愈合,动弹一下便得折了腰,躺在床上仅能挪个头,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与从容,没有落泪,亦没说一句话,只是将沈鸳临死前交与她的扇坠握的更紧了。 扇坠是玉做的月牙状,不知是什么玉,像雪一般白,却又是莹润剔透的,光泽十分细腻,握在手中并不觉寒,反有些暖意。这是阮宁长年来贴身藏着的,及至被迫与问鹂分离时,才交付与她做个念想,却也是千叮咛万嘱咐不可被旁人瞧见。 阮筠将它贴在面上,稍许的暖意恰到好处,恍惚间好似回到了生命中最初的日子,爹娘尚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忽然想起在哪儿见过那双紫色的麒麟靴,那是娘亲一针一线亲手缝的,线头藏的仔细。那时爹爹试了一试,说是有些挤脚,娘亲却笑了,说:“不管你去了何处,觉着挤了便晓得我和筠儿时刻在念你,就该早早归来了。” 果真是这样么,那为何爹爹此次特意穿了它却仍旧没有回来? 伤口长合时愈发的痛,还有些痒。端来的药一碗比一碗更苦,直教人口舌麻痹,苦到心尖儿上去了。阮筠有些惦记清河山脚下的小木屋里剩下的半瓶子槐花蜜,那样清淡香甜的口味。算来也很久不曾回去,不知可有人好生养着雪球,它自从吃了灵禽魔鲤嘴巴便愈发刁钻,如今会不会被饿瘦了呢? 还有,她最不愿想起,却又无法忘记的人——陆筌。青梅竹马,不是理应恩爱两不疑么?为何他却一步步算计,不惜以婚姻为局,也要将她和爹爹置于死地?原来甜言蜜语、郎情妾意都是假的,是镜中花、水中月,风一吹便散了。 沈执归端药来时,正见阮筠面色挣扎,拳攥的紧紧的,五指几乎嵌进肉里。他放下汤药,一点点将她的指头掰开,眉头却愈皱的深,愠怒的道:“你这是做什么,还嫌身上伤不够多?” 扇坠从阮筠的手心滚落,在即要落到地上的瞬间被沈执归稳稳接住,他面色微沉,问道:“此物你从何得来的?” “这是爹爹的遗物。” 沈执归取出怀中的墟魔骨扇,只见扇骨之莹润与扇坠正是同出一辙的玉料,他比对了一番,确信是无疑了,这才道:“你想知道陆......仙族为何要如此算计你们么?” “因为这扇坠?”阮筠正要起身,被沈执归眼疾手快的按住。似是牵动了伤口,她皱着眉头面色唰的白了,咬着唇问道:“这扇坠和墟魔骨扇......” 沈执归微颔首,温声安抚道:“总之,赶紧把伤养好,我带你去个地方,那里或许有你想要的答案。” 沈执归前脚走,阮筠刚将雨过天青色软烟罗帐子放下,后脚便又有人推门而入。绛紫色的裙裳妩媚而不失端庄,银丝勾勒出的朵朵芙蓉随着裙裾摇曳,身量约才三四尺,头上仍总着两个髻。来人正是华妗,她在离榻两三步远处停了脚,隔着薄薄一层似雾如烟的帐子站了会儿,似又不知如何说,只当阮筠睡着了,轻叹一口便转身离去。 华妗恰走了两三步,却听阮筠道:“那日长生宫里我都找遍了却没见你的影,无人说得出你去哪儿了。我早该想到的,你是跟他们走了。这些年四处都是战乱,墟魔宫里也不太平.....华妗,你过的顺意么?” 华妗的步子僵住了,她沉吟了片刻才答:“很好。殿下待我极好,旁人亦是,比从前在华府的日子好的太多,我很欢喜。” “那就好。一别近二十载,你竟不曾大变,想来沈执归身边神出鬼没的琴姬便是你了吧。可笑外头传说你如何厉害,该是有千百年的修为,使了什么驻颜之术,殊不知仅这十几年罢了。或许这条路果真适合你,你竟然进步的这样快。练功累么?我小时候最不喜练功了。” 华妗笑了:“或许吧......”这样的路绝不是她想要的,可陪在沈执归身边又确是她唯一想要的。旁人只瞧得见她的功力日渐一日深厚,却见不得她不分昼夜的练功弹琴,靛青色的琴弦都被指尖血浸成暗红。可在华妗心里只要能帮上他,这一切便是值得的,这条命是他救的,心也是他救的。 华妗转身的时候,恰好风卷珠帘入室来,将帐子撩起。她的目光望尽阮筠的眼底,清澈灵动的如同从未沾染过鲜血,梨涡深深的笑道:“累,可心里念着一个人,舍不得他一人背负一座山。当他偶尔冲我笑时,便半点不觉累了。” 阮筠沉默了,华妗与她何其相似,一样的情衷深付。她半晌才开口,不知是在问华妗还是在问自己:“可若是他负了你呢?” 华妗微眨眼:“我从未期许这些,他若珍重我自然欢喜,若辜负也仍万事如常。” “是这样么......”风止轻纱落,掩映着华妗离去的背影,阮筠将被角压的紧了些,自言自语道,“单是薄情寡义也罢,可弑父之仇不共戴天,如何能万事如常呢?” 或许从前的确是她期许的太多了,总盼着陆筌将她捧在心尖儿上,所以这背叛来的格外痛苦,凌迟也不过如此。 阮筠又想,若是爹爹没有被迫带着她离开,一家三口能永远在汀兰岛过着平淡且安稳的日子,那该有多好。那样是不是谁也不用死去,亦不会有这一场教天地变色的大战? 当然,这不过是她的幻想。有欲望,便有战争,自古入是。人生而为灵长,有了高于万物的聪慧,便诞生了无穷无尽的欲望,不懂控制变成了贪得无厌。 战争,不是正在发生,便是在即将发生的路上。 当伤口彻底长拢已是初秋时节了,篱间的菊花开了几朵,候鸟忙于南迁。 沈执归出奇的忙碌,一天到晚难得瞧见个影。那日夜里他来探时,阮筠正在院里舞剑。剑若涂朱,低回时婉如赤练,游龙四走,环顾其身。点足旋身欲飞时身轻如燕,踏枝而起,直奔明月而去。他恍惚间觉得,阮筠便是那个偷食了仙丹的姮娥,当真要入了碧海青天一去不返了,急切的唤了一声:“阿筠。” 此时阮筠借着剑势凌空,一招姮娥探月尚未使完,低眼时却见沈执归面色焦灼,还以为是有什么大事,当即生生收了招,缓缓落下地来。她将长剑背在身后,问道:“怎了?” 沈执归惊觉失态,只拉着她执剑的手,微微摇头:“没什么,怕你牵动而来伤口。走吧,我带你去那个地方。” 一路踏着秋霜月白、落英枯枝,沈执归领着阮筠进入乾宁殿的东大殿里。殿里明珠堂皇,金碧辉辉,坐北朝南设有一张梨花木雕刻成的椅子,椅背镂刻成一个威风凛凛的龙头,头生漆金双角,眼为碧绿翡翠,颚含鹂珠,片片龙鳞皆为玛瑙。龙椅背后的墙上浮雕是一把巨大的墟魔骨扇,扇面上日月同辉,万魔跪伏。 这是历代魔君的理政之所,阮筠记得幼时还同沈执归偷偷溜进来玩儿过,里面什么都没有,沈执归是要给她看什么?她不由得有点奇怪。 “阿筠,来。”沈执归招呼着阮筠过来,指着龙颚下一片赤金的逆鳞,笑问,“还记得这个么?” 阮筠凑上前一瞧,只见上头被歪歪斜斜的刻下一朵云彩,僵硬且笨拙,正是她的杰作。她不由得面上一红,颇有些心虚,却还老大不乐意的嘟着嘴道:“你便是大老远拉着我来取笑我一番?” 沈执归没奈何的笑道:“仍是小时候那副急性子,总不见长进。” 阮筠额头一跳,攥着拳道:“我可比你年长。” 沈执归便黑着脸不说话了,两指将那逆鳞一转,只听得一声闷响,整个墙面都震了一震,接着绘着墟魔骨扇的墙壁竟然从中分出一条缝,慢慢像两边滑开。 阮筠看的目瞪口呆,眨巴眨巴眼:“这里竟有密室?”再转念一想,又连忙指着那片逆鳞问,“那我在上面刻的东西岂不是许多人都瞧见了?” “怎么?眼下竟知羞了么?”沈执归好笑的看着她,眼见她怒目圆瞪,连忙又道,“不曾不曾,这儿是我自己发现的。” 面前是蜿蜒而下的阶梯,密室里面没有一点灯,黑洞洞的一片。沈执归随手取下龙椅上的一颗拳大的夜明珠,很自然的牵过阮筠的手,道:“走吧。” 第二十章 天书白玉成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夜明珠泛出的光泽十分温润,在漆黑的密室里也并不刺眼,将周身一丈内都照的清清楚楚。台阶是玉做的,很有些滑,因此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一来显得大气,二来也可防滑。 九十九道阶梯蜿蜒向下延伸,直至到一个汉白玉建成的祭祀台前戛然而止。台上四角分设四根臂粗的石柱,约有一人高。石柱上镂刻着四大神兽,按“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分序而列。台中央拱起约半人高,镂有卐字纹路,中心有一个孔。 沈执归手持墟魔骨扇,扇面合拢,以扇为钥插入台中心的孔中轻轻一旋,卐字纹随之旋转,台面四分而开,里面是半页玉书和一页纸书。 玉书被一层淡紫色的结界所包裹,沈执归将阮筠的扇坠取出,只见结界慢慢散开。玉书入手沉且凉,上面密密麻麻刻着阮筠看不懂的文字,她微皱眉头问道:“这上面写的什么?” “这是上古时期的文字,现已难考证。你先看看这个吧。”沈执归将纸书递给阮筠,道,“这是创建墟魔宫的初代魔君所留。” “此天书乃鸿蒙初辟时,鸿钧道人所创道法,供万神同参。及至黄帝一代,因其心生歹念,欲将之占为己有,蚩尤与其大战于涿鹿。此战蚩尤虽抢得天书半页,仍是惜败。黄帝定蚩尤私谋天书之罪,贬谪其族人,流放南疆,众生谓之以魔。天书既毁,愈难得大道,余下百年间万法寂灭。众神陨落后,天地间已无得道之人。后黎民兴起修仙之道,自称为仙。吾顺应天命,修道证心,以护我族安康。” “从吾此代伊始,众人分修道者与自甘平凡者。吾以千年白玉髓造此台为锁、墟魔骨扇与月牙扇坠为钥。为防黄帝后人前来抢夺天书,墟魔骨扇留传后代魔君,扇坠交付于凡人一族长老。扇可启此台,坠可破结界。从吾之后,吾等蚩尤后人,当誓死秉承先祖遗愿,找回遗失的半页天书供世人同修,参悟大道,重现诸神时代辉煌。” 阮筠忽觉手中的玉书愈发沉了,她几乎要握不住。她声音有些干,问道:“所以仙族是想要这半页天书?” 沈执归颔首答道:“余下神族嫡系后人始创二十四仙门,炎帝子孙创北玄山、长生宫;黄帝子孙创清河殿,另有颛顼一脉不受制约隐于凡世。若我猜的不错,颛顼陆家即是守护天书者,而所谓天下第一的斩灵决便是其先祖于天书残页中领悟的。想来他们不知从何知晓此事,才会设计夺玉坠骨扇,欲抢回天书。” “他枉顾师徒情谊、夫妻恩爱,便是为这一页天书?狼烟烽火、亡魂千万皆因此而起?”阮筠声音愈发干了,几乎哑到听不清,“沈执归,你也觉得重现诸神之道果然如此重要么?” 眼看阮筠似是不堪天书之重,眼中畜泪隐隐要落,沈执归捧起她执书的手,温声道:“也许他亦有苦衷,你该体谅的。诸神万法时代已没落,既是天数注定,便当顺应天道,不该执着过往。”他面色凝重了些,握着阮筠的手紧了紧,“此物存于世间,乃大患。” 二人将玉书放回台中暗阁之内,收好玉坠和墟魔骨扇,台面渐渐合拢,一切归于平静。掌心的夜明珠泛着幽幽光华,映的二人面色虚白。 走出密室时方觉殿内长明的灯火如此晃眼却温暖,阮筠心中渐渐安定,她望着沈执归,眉眼坚毅的笑道:“我们要一起找回剩下的半页天书,然后将之一同毁灭。” 灯火映在阮筠的眼底,同烟火一般绚烂。沈执归微有些出神,亦展眉笑道:“好。” 阮筠当夜修书一封,御剑送往中天门。彼时陆筌正在中天大殿中,殿内烛火摇曳,忽明忽暗,他的面色也因此模糊不清。书信是被门口的侍卫截下送来的,他仅是扫了一眼便搁在一边,这才停了手中的活儿,紫毫搁在翡翠笔床上清脆的一声响。 案上铺陈开来的丹青刚刚收笔,白衣胜雪,发如浸墨,胭脂红似火,单论形着实比从前要好的太多。而杏眼空洞无神,确是失了魂。 恰巧唐棣推门而入,莲步轻挪,细腰扶风,杏色的裙裳曳过大殿,逆风卷来流苏翩跹。她髻中一尾赤金的凤头簪压下,愈发显得眉目端庄且温婉,较之往昔可谓天差地别。 摇曳的烛火险些被风一口吹灭,殿内一时暗下去。唐棣显是精心梳掠过,眉是远山长开,唇如涂朱,香腮渡雪一抹红。月色透过门窗洒进,落在她身上,愈发衬得肤如凝脂。当她红唇微启吐气如兰时,气氛微有些旖旎香艳,她问:“是阮筠寄来的么?” 陆筌微一皱眉,抬手间便稳住了跳跃的灯火,他一把按住书信,冷声道:“与你无干。” 唐棣转手拾起案上的丹青,啧啧叹道:“你这般情深么?可惜这画的并不肖她。”经凤仙花汁染的透红的丹蔻微用力一掐,竟生生将画上人的一双杏眼掐下,留下黑洞洞的两个窟窿。她这才满意的笑了,风情万种,将丹青递到陆筌面前,软声道:“你瞧,如此便像多了。” 陆筌面色愈发沉,只见他手按上了剑柄,却未见得他何时出剑收剑,而唐棣已惊呼一声松了手,望着被齐齐削平的指甲心疼的不得了。他从容的接住掉落的丹青,转身将之藏入檀木盒内,警告道:“这不是你该碰的,若有下次断的便不仅是指甲了。” 唐棣眉梢攒起怒意,却也不敢真的造次,只呵道:“她分明已叛出仙族,投靠魔族!为何你偏不肯忘记她?” 陆筌看也不曾看她一眼,只道:“与你无干。” 一拳砸在冰山上,疼的是自己。唐棣咬着牙,眼中渐渐蓄上泪,上前去扯陆筌的衣袖,软声撒娇道:“陆筌,忘记她好不好,能陪在你身边,助你夺得天书的只能是我啊。” 陆筌抽身而退,斩灵已握在手中,剑锋直指唐棣咽喉,冷呵一声道:“我说过,不要随意靠近我。曲辞,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唐棣不,应说是曲辞,仰面长笑,泪水混着胭脂落入口里,酸涩且苦。她扯着陆筌的袍子,声声泣血:“陆筌,你岂能如此待我?为了帮你我先是背弃父皇,数十年来甘愿屈身长生宫当一个小小弟子。我堂堂妖族公主,身负火凤血脉,为你却背叛族人,落得众叛亲离!陆筌,你怎能如此待我!” 陆筌冷眼相待,不为所动,道:“我从未求过你什么,这些是你咎由自取。何况你已占据了唐棣的躯壳,未来继承长生宫正统,是仙非妖,也算面有荣焉。”他一挥剑,割下袍摆,仅是瞧了一眼,撂下一句:“好自为之。” 曲辞失了最后的支撑,颓然跌坐在地。双眼泪朦胧,只瞧见陆筌决然离去的背影。她捂着脸,任泪水从指缝间溢出,一边笑一边哭道:“咎由自取,好自为之!哈哈哈好一个咎由自取,好自为之!” 外头风刮的紧了,吹入殿内来,将案上的书信卷落,恰恰落在曲辞手边上。她拾起阮筠寄来的书信,唇角渐渐勾起,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娇艳邪魅,如荆棘中的玫瑰。她手握的那样紧,手心的汗将宣纸都沁透,雪白的纸面上染了浅黄色的印子。 曲辞仍记得,自己何时心许陆筌的。那是她一百岁生辰,刚化作人形的时候。孟春时节,漫山的石榴花灼灼夺目。万兽谷里父皇替她举办了一场奢华至极的晚宴,彼时她还不过是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陈年的佳酿沾了半口便是烂醉,偏又贪玩好耍,趁着宴中疏于把守时偷偷溜出了万兽谷。 不料有人一直盯着她,竟尾随她一路出去,那人正是泽渊。泽渊一族是妖族中的寒门,虽他本人天资骄纵,在下任妖王的候选之列,但奈何族中势力太弱,若要与其他大族争夺妖王之位犹如螳臂当车。因此,他需要借他人之力,而现任妖王独女,妖族公主曲辞,无疑便是最好的东风。 可曲辞一向眼高于顶,对他爱答不理。前些日他去示好,还被当众羞辱。因此,他打算待木已成舟,逼迫曲辞就范。届时即便妖王有怒,也不会对自己如何。 不得不说泽渊的算盘打的极好,曲辞那时候烂醉如泥,勉强能维持人形,根本使不出半点法术,竟轻松的让泽渊逮住了。 或许便是命定吧,恰巧陆筌在周边除妖经过此地,顺手从泽渊手中救下了曲辞,尽管因此他也受了不轻的伤。他说,他叫陆筌,是颛顼陆家的弟子。 情窦初开的曲辞便是从那时起爱上了陆筌,时光竟冲不淡他的身影,年年岁岁都如此难熬。再后来,妖王逝世,曲辞没有接任妖王的宝座,而是带着通灵宝玉离开了万兽谷,借宝玉气息掩盖周身妖气,混入长生宫当了个普通弟子。 长生宫里再遇时,陆筌没能认出她来,曲辞既觉失落亦觉欢喜,从此默默遥望,一望便是十余年之久。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第二十一章 药石无可医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夕阳余晖斜照,万里枫叶似无尽业火将堕神渊环绕,灼灼的要烧透这天地。风来,窸窣一片乱响,火海摇晃的厉害了,火舌奔腾跳跃,而又归于沉寂。 阮筠踏着满地落叶而来,赭色的长裙曳在地上,暗金丝绣的花鸟纹若隐若现,裙摆上的流苏将落叶卷的打了个滚。她在堕神渊边上驻足。俯首可见万丈深渊、奇石峭壁,深不见底的一片漆黑。她听闻过堕神渊的来由,所以讲陆筌约到这儿来,也是笃定了那些贪生怕死的掌教们即便知晓了也不敢跟来。 酉时已过许久,仍不见陆筌的身影,阮筠不免心寒。陆筌向来准时赴约,少有迟滞,如此看来今日竟是不欲赴她的约了。可笑她当真信了沈执归的安慰之言,相信陆筌是有苦衷的,她想只要他如实告诉她,哪怕是说谎哄她,她都会信的,可他却干脆见也不愿见她。 枯枝被踩的“咔嚓”一响,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阮筠满怀期冀的回头,而唐棣的身影如同一盆凉水,将她满心的欢喜与期盼都浇了个透冷。她微垂眼睑,问道:“怎么是你?” 唐棣一身赤绡几乎与枫叶并为一色,鬓间步摇曳风,朱唇含笑启:“他说见了反而更没话说,不如不见,便要我来了。”她分明是笑着,梨涡深陷,出口的话却是这般伤人,仿佛淬了毒的利箭,狠狠戳入阮筠的心口。 阮筠面色煞白,身形有些晃,踉跄后退了两步,色厉内荏的斥道:“你胡说!他绝不会这样待我的!” “哦?”唐棣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扶腰笑的花枝乱颤,“你以为他待你还有一份情意么?他娶你不过为了逼阮宁现身,要挟你来制约阮宁,这才能设计一场天大的局。” 唐棣越逼越近,笑的愈深了,柔声道:“他甚至将泽渊和玄青都算计进去了,算准了二十四仙门要联名讨伐阮宁,欲除之而后快!届时玄青已死,清河殿落在他手里,仙族中知晓天书存在的便只有他陆家中人了。待消灭魔族,集齐墟魔骨扇和扇坠,他便可得到天书,修炼无上道法,独步世间!” 阮筠越听越惊,不住的摇头,呢喃道:“不对,不是这样的你胡说!不是这样的不是!”她攥紧了拳,这才寻回几分理智,咬紧下唇道,“若是如此,他更该亲自来见我。我说过,要拿扇坠除非他亲自来,为何竟是你来?” “因为他要娶我了,便不能再见你。” 唐棣笑靥如花,阮筠却已面如死灰。 陆筌要娶唐棣?可他明明说过是了,他说过的话太多了,却全都失信。既然他是要夺取天书、修炼大道,那娶唐棣也是无可厚非的吧,毕竟唐棣是长生宫下任宫主的正统继承人。何况唐棣爱他之深切,可谓门当户对,郎情妾意。 可阮筠心中仍存有一丝侥幸,或许无关风月,陆筌娶唐棣不过又是权谋的一部分。她已站在悬崖边上,似乎风一吹便要折腰落下,却勉力将身骨立的笔直,艰难干涩的道:“是他心中有愧才不敢来见我,他仍念着旧情所以不敢来见我,对不对?” “呵”笑了一声,唐棣振袖一挥,只见霞光大盛,漂浮于空中的竟是流霞飞仙裙。她眼波微转,柳眉稍挑,满是轻浮的笑意:“这是你们的定情之物吧,他都许与我了。阮筠,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不可能!”尖锐的嗓音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阮筠怒急攻心,清明的眼中渐渐升腾起紫气,周身仙魔之力交杂,劈手去夺流霞,怒道,“这是我的,还我!” 唐棣侧身躲过,一掌恰拍在阮筠腰间尚未愈合的伤口处。伤口崩裂,阮筠吃痛闷哼一声,嘴角溢出鲜血,却仍固执的拽住了流霞的裙摆,咬牙道:“还我!” 二人扯着流霞飞仙裙,僵持不下。唐棣柳眉倒竖,冷哼一声道:“你要?那好,我给你!”她骤然松手,推出一掌用了十足的劲儿。 阮筠本就大伤未愈,更不曾料想唐棣竟下手如此之狠辣,一时不妨,竟被推出悬崖边,直直坠落下去。本来凭她的功力,逃出来也不难,谁知唐棣更落井下石,生生震断了悬崖一角,霎时间一块巨石砸到阮筠身上,震的她五脏六腑都倒了位,再提不起一口仙气来。 坠落的不安实在让人惶恐,阮筠闭着眼将流霞握的紧了,仿佛借此能得到一丝慰藉。耳边风声呼啸,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唤她,虽听不真切,那声“筠儿”却是像极了陆筌的口气。眼前掠过的是从前在小木屋里安稳的日子,她现在只记得陆筌的好,至于他是如何伤她算计她,她竟全数忘了。 阮筠无奈的笑了,低声自语道:“原来我还是没法恨你啊。” 腰间骤然被搂住,阮筠愕然睁眼,见着的却非是描摹过千万遍的桃花眼,而是一双隐隐沉怒的凤眼。许是伤口被压着了,阮筠倒吸一口冷气,落在沈执归耳中愈发激的怒气澎湃。他圈在阮筠腰间的手臂愈发紧了,低声斥道:“为了见他,你连命都不要了是不是?” 阮筠疼的面色惨白,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钻入了脑子里不断撕扯着,她只记得沈执归将她救回了岸上,因被沈执归锢在怀里,她没能瞧见陆筌匆匆赶来的身影便死死的昏迷过去。 沈执归抱着阮筠,与陆筌擦肩而过,目不斜视的道:“欠她的,该拿命来偿。”他的目光在唐棣身上停了一息,唐棣只觉得遍体生寒,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唐棣从未想过,不过初冬的日子,天地间竟然会这般冷,比终年积雪的北玄山还要冷。她宁愿陆筌暴怒而起,可他没有。斩灵剑上映出桃花眼中的冰寒与锋芒,他太过平静,将波涛怒澜都压下,因压抑的狠了,爆发时必是吞天噬地的架势。 陆筌举剑,仅有一问:“伤我结发之妻,你有所觉悟了么?” 唐棣惊恐的瞪大了眼,张口欲辨,可话还没出口就被斩灵封了喉,好在她躲得快,不过添了脖上一痕血。她似是不可置信的连连退后几步,跌坐在地上,神色狰狞的道:“陆筌,你不能杀我!我是长生宫下任宫主,你” 陆筌恍若未闻,一剑刺穿唐棣的琵琶骨。只听唐棣一声惨叫,痛的昏死过去。一路追着陆筌而来的东离帝君连忙出手将陆筌拦下,斥道:“放肆!前有阮宁枉顾礼法,为魔女折腰,致使我仙族折兵损将。如今你竟要效仿他不成!” 东离一番话说的大义凛然,陆筌转瞬间便什么都明白了。难怪东离今日难得的不畏死,正气浩然的领着十余位掌教围住了中天门,千般请求要他领兵征伐魔族,原只是为了将他缠住,让他无法赴约。 陆筌冷冷瞥了东离一眼道:“她告诉你了?”虽是个问句,他却说的十分笃定。 东离心中一惊,连忙否认道:“我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你要觊觎天书便是与我陆家为敌,若胆敢再伤我妻”陆筌手指微动,斩灵从唐棣左琵琶骨处横挑而起,生生折断了半根琵琶骨才归至他掌心,他撂下一句:“后果自负。” 沈执归将阮筠一路抱回墟魔宫,火急火燎的召了魔族的大祭司来。大祭司姒妤名列三大神医之一,在医术上的造诣已叫许多人望尘莫及,素有起死回生之妙,可生人白骨。她面相已十分苍老,拄着乌金木打造的拐杖,枯瘦的手指搭上阮筠的脉搏,合眼沉默了良久,最终仅是摇摇头。 沈执归心中猛的一沉,喉结滚了滚,竟没说出一个字。 姒妤起了身,睁眼对沈执归道:“她重伤未愈坠身堕神渊,尚能苟存一息已是万幸。仙魂已失一缕,投胎转世尚且不能,殿下节哀。” “不可能!沈执归定定的望向姒妤,又重复了一道,“不可能。婆婆,一定还有其他的法子能就阿筠,对不对?” 姒妤面色一寒,拐杖重重的一拄地,冷哼道:“殿下既然信不过老身,便另请高明吧!” 姒妤实在被气的不轻,转身就走。其实的确有法子能救阮筠,只是代价太大。沈执归是她一手带大的,她看着他一直默默付出,为阮筠付出了太多,实在于心不忍。便让一切终止与此吧,只有阮筠死了,沈执归才能彻底死心,姒妤想。 华妗急的直落泪,扑上去握住阮筠的手,语无伦次的道:“不要姐姐,你不要死!” 便连冷红蔻都看不过眼了,心生不忍之意。当初玉山之上,阮筠以死相要也要护她们周全,冷红蔻是记得的。沈执归用情有多深,冷红蔻亦看在眼底。她别过眼,转身离去。 姒妤是大祭司,招魂之事绝非困难,沈执归已想好,即便此生不能使阮筠起死回生,也要送她好生入轮回,来世再见。他知道,婆婆虽然性子古怪,但却是刀子嘴豆腐心,当即嘱咐华妗照看好阮筠,一路追着姒妤婆婆去了。 下载免费阅读器!! 第二十二章 投身堕神渊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来的早,且有些急。虽下的不大,雪珠子砸在脸上还有些疼,没一会儿也将地上铺上了薄薄的一层雪毯。冷风吹来,光秃秃的树枝打了个颤,似也不堪严寒,几乎被生生折断。 西厢的门前一贯被洒扫的干净,每逢雪日必要撒上一层盐,让院里不留半点雪痕的,可这三日却出奇的积了雪。雪地中央跪着的是沈执归,因许久不曾动弹身上堆满了雪籽,面上都结了冰霜。 来往的侍女见了皆是唏嘘侧目,有胆子大点的还上去劝两句道:“殿下不是不知婆婆性子,还是回去吧,千万保重身子。” 沈执归未置一词,只仍跪在门前,抬眼定定的望着西厢的门。 姒妤不喜欢雪,便是一个下雪天,她的族人被屠杀殆尽,只剩两三个慌乱出逃,却也不知熬不熬得过那个严冬。是以她的院子里从不许有一痕雪迹,她亦鲜少在雪天出门。 镂花的汤婆子揣在怀里,盘膝坐在炕上,慢悠悠的吃着一盏茶,此刻的姒妧同平常老妪并无多少分别,脾性也是难见的好,偶尔小侍女同她玩笑两句,她也不生气。 刚打门外回来的小侍女抖了抖大氅上的雪珠子,一面捧着燕窝进来,一面嗔道:“婆婆,您可差点就见不着青萝啦!” 姒妤抬眼瞥了名唤青萝的小侍女一眼,似笑非笑的道:“哦?” 青萝将燕窝递上前,揭开盅盖,眼珠子咕噜咕噜转着,道:“外头的雪下的可真大,青萝不过多同人叙了两句话,便险些被雪给埋了。” 姒妤一眼便看穿了青萝的小心思,重重一拍案,冷笑道:“又变着法子替你的好殿下来说情了?” 眼见姒妤着恼,青萝连忙跪下,口里连连道:“不敢不敢,青萝再也不敢了。”她悄悄抬了头眼,见姒妤面色稍有缓和,这才继续道:“青萝知道婆婆最疼殿下了,从前殿下磕着碰着了婆婆都心疼的不行,如今这大雪天的,殿下已跪了三日,倘或再跪下去伤了身子,岂不是又叫婆婆伤心......”她瘪了瘪嘴,伸手去摇姒妤的衣摆,撒娇道,“婆婆~你便帮帮殿下吧。” 青萝的话说到了姒妤的心坎儿上,只先前的话说的绝了,如今抹不下脸来。她起身踱到书架边,抽出一本医书扔给青萝,哼了一声道:“一百七十三页和三百六十六页。见到他你知道该怎么说的。” 青萝捧好了医书,忙不迭的道:“知道知道,青萝一定说是自己偶然间翻到的,绝对.......” 姒妤不耐烦的打断了青萝的话:“好啦,若不是那朵莲花护着她魂魄早散了,还不快去。” 冰棺一樽、骊龙颚下珠一颗、千年的天山雪莲七朵,单一个都不是容易得到的,好在墟魔宫历经万年之久,勉强能将东西凑齐了。 堕神渊的悬崖之上红枫落尽,被白皑皑的雪掩埋了,如今只余苍凉的一片。 阮筠静静的躺在冰棺中,口里含了骊珠,七朵雪莲一瓣瓣被撕下铺在她的身上。她面色安稳柔和,如酣睡正好。沈执归握着她的手,企图将她捂暖些,却只是徒劳。 华妗回来的时候阵法已经布好,她将招魂幡插到阵眼之上,沈执归见状只问了一句:“他来么?” 华妗“嗯”了一声,答道:“他说料理完手中事务便来。” 冷红蔻立侍在一旁,单膝跪地道:“殿下,一会儿还是让属下来吧。” 沈执归未置一词,仅是摇了摇头。招魂术需以施术者魂魄为引,消耗庞大的功力,慢慢将游离于天地间的孤魂召唤而来。此术因太过危险被列作禁术之一,稍有不慎莫说招魂了,恐连施术者的魂魄也要出窍,成为天地间的一抹游魂,再者若功力消耗太多,亦可能走火入魔。 而且此术必须二人同时施展,以阴阳相克的功力维持阵法平衡,沈执归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陆筌了。他见过陆筌的眼,看到过漠然之下的不舍,自然也知晓陆筌仍喜欢阮筠,却不知为何偏要一次次伤她。或许是在其位而身不由己吧,要将大义看的更高,不可因儿女情长而驻足。 日落咸池,弯月出山。雪势渐渐大了,在月色之下愈发显得此处沉寂而凄迷。 陆筌是御剑而来的,剑上仍有未干的血迹,而他也似受了不轻的伤,月色下瞧来面色并不大好。沈执归已盘膝在招魂蟠东侧坐下,仅是抬头望了陆筌一眼,问道:“你状态不似很好,一会儿施展此术消耗太大,后果......” 陆筌往西侧盘膝坐下,路过冰棺的时候身形滞了一滞,头也不抬的道:“无碍。”便合眼调息起来。 沈执归看了一眼斩灵剑上的血迹,问道:“清理干净了?” 陆筌微一颔首。在华妗来找他之后,他做好打算要结束这一切了。先是力排众议,替阮宁正名,后是辞去中天门将军之职。东离已被他斩于剑下,曲辞也被逼立下大誓不可将天书存在公诸于世,仙族知晓此事的人便都已闭了口。 陆筌都想好了,先前来不及说的,不知该怎么说的,等今日召回她的魂魄之后都要一一说与她。 子时将至,陆筌和沈执归齐齐运功,一刹那间引得天地俱变、朔雪倒流。冰棺四周荡开一层幽蓝色的光晕,渐渐将他二人笼罩其中。只见阮筠口中的鹂珠中隐隐有冰蓝色的一指光芒在流转,二人的功力有大半缓缓渡入她体内,她的面色眼见好转了许多。 被招魂蟠吸引来的游魂渐渐聚集在四周,黑影错乱的一片,即便是仇狂生这等五大三粗的见了也不由得毛骨悚然。千百个飘荡的黑影扑向招魂幡,却又被幽幽的蓝光给反弹开,也不知过了多久,阮筠失去的一魂终于飘荡而来。 红衣艳艳,眉间一朵赤莲,魂魄虚弱不堪,淡的不成样子,几乎是风一吹便要散了。她的魂魄在冰棺四周环绕了片刻,最终缓缓躺进冰棺中。众人正松了一口气,以为大功告成,谁知隔了三息魂魄竟被弹出体外。 陆筌和沈执归二人面色一沉,尚来不及思考是哪里出了问题,只能源源不断的输送着功力,可魂魄仅仅是围绕在冰棺周围,无法归窍。 “收手吧。”拄着拐杖而来的正是姒妤,她的目光落在阮筠的魂魄之上,摇摇头道,“她的魂魄在堕神渊中滞留太久,已被魔气侵蚀严重。而体内的两魂七魄皆为仙力所筑,不可兼容。若强行使魂归窍,只会适得其反。无论如何,你们也改变不了她最终要魂飞魄散的结局。” 陆筌眼皮都没动一下,任由汗水落下,冷冷的道:“我不会停手。” 沈执归已是虚汗淋漓,仍旧不肯罢手,抿着唇道:“一定还有别的法子,一定有的......婆婆,你救救阿筠!” 眼见他二人着实无半点收手之意,姒妤又气又急,可终究不舍得沈执归白费力气,只得如实说道:“的确还有一法,把握不足三成,你们果真要一试么?” 二人虽未答话,但姒妤已知晓了答案,她轻叹一口气道:“她魂魄不可入体,为今之计只有引入魔枪之中温养,再借助大阵慢慢磨去其中魔气。余下的两魂七魄需入轮回转世,然她一魂残缺,地府不收。千万年来,无人说得清堕神渊的传说是真是假,或许那里真的有轮回道。但深渊之中魔气与戾气太重,恐她的魂魄还未入轮回便被吞噬干净,需得有人陪她一道......” “我去。”二人异口同声。 沈执归深深望向陆筌,道:“崇明,你舍得下你的仙族大义、陆家中兴之任么?” 陆筌不答,仅道:“她是我的妻子。” 沈执归面有愠怒之色,冷呵一声道:“你手刃阮伯父时可想过阿筠是你的妻子?你可知被最爱的人背叛,她有多难过?”他眸色渐渐暗下来,冷声道,“你欠她的已经还完了,我不会允你来世再伤她,你走吧。” 陆筌不为所动,索性合上眼不去看沈执归,很坚定的道:“不可能。” 二人一面斗嘴,一面将阮筠的一缕魂魄引入魔枪之内封存,这才缓缓收了功力。沈执归将阮筠怀中的扇坠取出,并将墟魔骨扇一并交给姒妤,郑重的道:“婆婆,替我收好它们。” “殿下!”站在一旁的冷红蔻和仇狂生都红了眼,跪在沈执归面前道,“让属下护送妘姬殿下入轮回吧。” 沈执归将他二人扶起,笑着拍了拍仇狂生的肩:“墟魔宫便交与你们了,替我好好照顾婆婆。”他微一耸肩,故作轻松的道,“总算解脱了,我本也不想当什么魔君。” 冷红蔻眼中泪水欲落未落,华妗却还笑着上前揶揄道:“怎的,你也会哭哭啼啼的么?日后总有相见之日,为何竟作这般伤感的姿态。” 冷红蔻嗔怒的蹬了华妗一眼,正欲发作却被仇狂生从中拦下。 不用沈执归交代,冷红蔻和仇狂生已经横身上前将陆筌拦下,道:“殿下去吧,这里交给我们。” 沈执归这才抱起冰棺中的阮筠,最后得意的望了陆筌一眼,一跃而下。让众人始料未及的是,一直笑吟吟立在一边的华妗竟然也随之跳下,仅是眨眼间便不见了身影。 第一章 大梦初醒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梦中百余年,太液湖下不过三十三天,正是三月春盛。 阮筠的一缕分魂时隔七百年终于归窍,她和沈执归也悠悠转醒,昏睡如此之久难免有些头疼。 祁蕸早他们一会儿醒来,一面打着呵欠一面问道:“你还好么?” 阮筠先是点点头,又摇头,咬着下唇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没答话。祁蕸见状微微一笑道:“好啦,看到你没事我就安心了,先走了。” “等等......”阮筠连忙叫住祁蕸,问道,“你说有事要托付于我,是何事?” “待你离去之前来落月湖找我吧。”祁蕸的身影渐渐淡去,最终化成 沈执归一抬手,魔枪周身的血光渐渐黯淡,径自飞入他的手心。他牵起阮筠的手,道:“走吧,上去再说,狂生他们该等急了。”二人上岸时正见仇狂生在岸边急的抓耳挠腮,而消失了许久的姒妧正在他身边坐着出神。 眼看沈执归手持魔枪归来,仇狂生眼眶一热,当即跪倒在地,拱手沉声:“末将仇狂生,恭迎重曦殿下归来!” 沈执归伸手将仇狂生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轻叹道:“辛苦了。”这听上去轻飘飘的三个字实在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而仇狂生这些年来为维持墟魔宫而奔波劳走,其中之艰辛也非是三个字便能抵的。而他二人早非仅是主仆情深,更是同袍一气、手足不可分。 阮筠伸手在姒妧面前晃了晃,问道:“姒妧,你没事儿吧?” 姒妧目不转睛,直至阮筠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她这才恍然回神。 阮筠敏感的察觉到了不对劲,皱了皱眉问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师兄为何要追你?他追上你了么?”问到这儿她顿时一惊,心知以大师兄的修为姒妧绝非对手,连忙去握姒妧的肩,忧心忡忡的道,“可是哪里受伤了?快让我瞧瞧。” 姒妧仍是面色不佳,尚未开口,只见仇狂生一把将她拉起,笑着对阮筠道:“关心则乱,姒妧本就医术通天,又怎会有事。” 阮筠瘪了瘪嘴,想要去拉姒妧的手,不想姒妧却像受惊了似的躲到仇狂生身后。阮筠的手还僵在空中,一脸无辜的望向沈执归。 沈执归轻笑一声握住阮筠的手,目光却投向姒妧,柔声问道:“姒妧,姒妤婆婆是你什么人?” 姒妧这才镇定了些,从仇狂生身后露出一双眼,细声答道:“婆婆是我的祖姑母。” “这样啊......那婆婆她......”沈执归话还没说完,只见姒妧目光黯淡了下去,便知结局了。也是,那时婆婆已有千岁的高龄,尽管得道、医术高超,又岂能与时光为敌,再活千八百岁之久? 仙魔,不是神。何况神尚且没有永生,尽灭于千万年前。 阮筠轻轻握住沈执归的手,众人便这样静默了盏茶时间,任由长风吹来。沈执归眼眶有些红,又问道:“当初婆婆可有交给你什么东西?” “有的!”姒妧短暂的一惊,一面伸手去怀里捞,一面道,“当初婆婆留下一把骨扇和一个扇坠。殿下第七世转世时墟魔骨扇有了反应,于是我便将骨扇放在了殿下的襁褓之中。这扇坠,婆婆叮嘱我待你们找回记忆再拿出来不迟......咦,我的扇坠呢?完......完了......” 仇狂生眼疾手快的扶住面色惨白的姒妧,急忙问道:“你在仔细想想,是不是落在什么地方了?” 姒妧咬着唇,猛然想起先前与顾沉纠缠时分衣衫被扯破,恐就是那时遗失了。想当初姒妤婆婆千叮万嘱,说这扇坠十分要紧,可她今日却遗失了。她接二连三受了打击,几乎站不住脚,很艰难的开口道:“我......我去找。”而后便一把推开仇狂生,径往西边去了。 “诶!”阮筠刚要去追,沈执归却将她拉住,微微摇头。仇狂生撂下一句“我去就成了”,便飞也似的跟上了。 沈执归道:“有狂生跟着不会出什么大事的。走吧,我们去跟齐兄告个别,也该离开此地了。” 二人一路往乾清宫去,却见一路张灯结彩,四下都是洋洋喜庆之意。阮筠觉得奇怪,随手抓了个乾清宫的小太监问道:“这是有什么喜事?” 小太监认识他二人,满脸是笑的尖着嗓子道:“哎哟,二位大人不知么?月前咱们陛下喜得龙子,今日正是小皇子的百日宴呢!容奴才带路,大人这边请。” 沈执归微抬手制止了小太监,道:“不必了,直接带我去见陛下即可。” 小太监应了声“是”,引着二人来了偏殿。殿上一男一女皆是盛装,龙凤齐飞,正是皇帝齐鹤和他的皇后。皇后一身正红的云锦,手中抱着个白胖的小娃娃,用猩红的襁褓裹着,仅露了一双眯着的眼儿,尚是未睡饱的模样。 “齐兄。”沈执归微一拱手,朗朗笑道,“恭喜齐兄喜得麟子。” 齐鹤喜出望外,起身虚扶一把道:“沈弟来的正是时候,朕正同婉姝商量给孩儿去个什么名儿好。这一会儿子想了百来个,总也不合心意。不若烦请沈弟和弟妹替他取个名儿,也叫他沾沾得道的福气。”他含笑望向皇后,挑眉笑问,“婉姝觉得可好?” 皇后笑吟吟的应道:“再好不过了。” 沈执归尚在沉思,门口却幽幽传来一个声儿:“煜,齐煜。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身影虚幻,飘飘而来的正是祁蕸。当然除了沈执归和阮筠二人也无人瞧的见她。 齐鹤当即拍案道:“好,煜字好。朕的煜儿日后定是个耀耀如日月的好君主。” 皇后嗔笑道:“他尚年幼,也非是太子,陛下这话说的早了。 ” 齐鹤揽了皇后的腰身,将头搁在她肩上,面色柔和的道:“婉姝,这是你和朕的长子,必然是要继承朕的江山的。有你教导他,朕放心。” 祁蕸一步步踏上前,在小煜儿面前停下,伸出食指在他眉心一点,轻轻柔柔的笑道:“亓煜,这次换我保护你。”只见她指尖萦绕的淡粉色光华渐渐流向齐煜,而她的身影则变得愈发透明,几乎一息间便要涣散。 阮筠面色大惊正要阻止祁蕸,祁蕸却转过头冲她笑了一笑,而后身影在风中一荡,幻作袅袅青烟飘散。她微咬唇,惶惶不安的望向沈执归,见沈执归颔首应允,这才冲齐鹤拱手道:“适才想起我还有些事,恐不能吃酒了,还望陛下和皇后娘娘勿怪。” 皇后柔柔的笑道:“无妨,阮姑娘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只管同我说。” 阮筠眼珠子转了转,狡黠的笑道:“的确要麻烦娘娘请人为我准备笔墨。” 皇后略显惊讶的“哦”了一声,微一抬手便有宫娥连忙取了文房四宝来。她仍是端庄模样,眼中不免也有一丝好奇,问道:“不知阮姑娘要做什么?” 阮筠提笔,洋洋洒洒写下八个大字,而后咬破手指将一滴血恰恰滴在宣纸中央。只见血色顺着纹理散开,纸上八个大字金光大盛,竟脱纸而出齐齐围绕着齐煜飞舞,约莫盏茶功夫才一一没入齐煜的眉心。阮筠拍手笑道:“好啦,这是我送给煜儿的见面礼。陛下,皇后娘娘,我先走一步啦。” 齐鹤虽然不知阮筠施了什么法,但见这金光四射的阵仗便知是不得了的。皇后更是慧眼如炬,敏锐的察觉到这对齐煜来说必是大机缘,连连道谢。 将沈执归留下来吃酒,阮筠一人急匆匆的赶去了落月湖。湖边青草离离,映的湖水透碧,而中央仍只有一支孤零零的荷花,依旧迎风招展。 “祁蕸,祁蕸!”阮筠连连唤了两声也不见祁蕸现身,不由得心急如焚,赶忙渡了些功力过去,祁蕸的身影这才慢慢显现。她横卧在水面上,淡的几乎与水波并为一色,极虚弱的笑道:“你来啦。” 阮筠气结,质问道:“你不要命啦?本就被打回原形了,方才还敢渡那么多功力给他?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祁蕸打断了阮筠的话,坚定的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可那是我欠他的,即便如此,欠他的我仍旧没还清。” 阮筠不明就里的望着祁蕸,眨巴眨巴眼问道:“你......你欠他的?你是说.....前世么?” 祁蕸点点头:“没错。他叫亓煜,和我一样是个妖。”她说着说着便哧哧笑了,“不过他可比混吃等死的我有志向多了,他呀,本是要修成仙的,可最后却......”她合上眼,似是不愿多说,摇了摇头道,“终究是我害了他,这辈子该我偿还他的。” 原来天下万物总逃不过一个情字,哪怕是戮仙门里吸纳天地灵气而开启灵智的莲花妖,那个艳冠八方、貌倾六宫的贵妃——祁蕸,亦逃不过。阮筠蹲下身,问道:“他便是你的情劫么?” 祁蕸终于缓过气来,慢慢坐起身,摇了摇头道:“不。我是他的情劫。” 阮筠茫然的“啊”了一声,祁蕸微微一笑:“还记得我说要请求你帮我做件事么?” 阮筠肃容,认真的道:“嗯,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帮你的。” 祁蕸仍旧笑着,眉目却有些悲戚之色,她握住阮筠的手道:“妘姬......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再不讲或许就永远讲不出口了。即使我不在了,我也希望这个故事还在,在这世间的某个人心里。” 第二章 扇坠失踪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祁蕸的故事很长,她的声音轻柔而缓慢,似三月春风拂过湖面,掀起圈圈涟漪。 日光散漫,斜阳西下。林间的鸟儿都收了翅膀扑腾回了窝里,远方宫殿中灯火如昼、丝竹绕梁。祁蕸终于讲完了她的故事,阮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结结巴巴的问道:“所以......所以齐煜其实是景裕帝转世?而景裕帝是南海那条被清绝师叔所斩的螭龙转世?他的本名叫亓煜?” 祁蕸点头,又微微摇头道:“其实当日在南海祁凛和亓煜二人交手,因棋逢对手而惺惺相惜,最后虽是祁凛更胜一筹,却也并未痛下杀手。他念亓煜千年修行不易又即将渡劫成真龙,便助亓煜转世积攒大功德,以来弥补前生业火,二来为天劫做准备。” 阮筠记得沈漪同她提过,清绝与祁贵妃似是故人,但她无法想象其中竟有如此大的周折。祁蕸的情劫,亓煜的情劫,竟都纠缠到一起,就连落月剑剑灵亦是沦陷其中。 “阿筠,你怎么了?”宴席仍未歇,沈执归却已从中脱身而来,他将手背贴上阮筠的额头,“脸色不大好,是不是着了伤寒?” “没事......”阮筠扒开他的手,转眼望向祁蕸,嘴角抽了抽,“只是刚刚被雷劈了一下。” 沈执归不明就里,祁蕸横卧在水波上笑的媚眼如丝。阮筠无奈的问道:“你还没说要我帮你做什么呢。” 祁蕸微微正色,一字一顿的道:“送我转世。” 阮筠瞪大了眼:“你疯啦?你这几百年的修为不要了?” 祁蕸轻轻笑开:“送我转世,然后找到转世的我,将这一切再告诉我。我说过,这辈子该我偿还他了。”她握住阮筠的手,恳恳切切的问道,“妘姬,你会帮我的对么?” 望着祁蕸一双满是期冀的眼,阮筠只得默默点头应允。她虽是不舍,仍旧选择尊重祁蕸的决定,亲手将祁蕸送入轮回。 其实情债谁也算不清到底谁欠谁的,又欠了多少。欲要去还便又纠缠不清,想断却又不能。像并排而生的两棵树,即便看来是各自开枝散叶,地下的数根却早已缠绵成一团。 荷叶的边缘渐渐泛黄,慢慢卷起,一点点像中心收拢,最后蜷缩成一团,忽然窜出一小簇火苗,湖中心便干干净净了,什么都不剩。阮筠还没来得及握住荷叶化作的灰烬,它便随风散入了湖水里。沈执归陪着她在湖边坐了好久,及至天边破晓,他才握住阮筠有些冷的手指,轻轻将她拉起,道:“走吧,我们也该回家了。” 三月的夜里仍有些寒,湖边湿气氤氲,这一坐大半夜的身子尚有些吃不消。阮筠腿脚有些僵,眸光亦似被冻住了,望向沈执归时是茫然空洞的,唇瓣有些干,她的声音亦是干干的:“家......家在哪里?” 是汀兰岛?是清河殿?是长生宫?还是清河山山脚下的小木屋?不是,都不是。 原来曾有过这么多被称之为“家”的地方么?可却一个都回不去了。阮筠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僵硬的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比哭还要难看。 沈执归将她握紧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然后再一根根拢到手心里,拿手心的温暖去熨帖她指尖的冰寒,轻声道:“嗯,回家。从今尔后我的家便是你的家。” 二人回到墟魔宫时姒妧和仇狂生也已归来。姒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几欲声泪俱下:“属下失职,未能寻回扇坠,请殿下降罪。” 赶来接驾的冷红蔻一听,猩红的眼几乎要将姒妧吞噬,她怒斥道:“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冷红蔻手中长剑寒光一转,眨眼间便刺到姒妧面前,怒火中烧的问道,“你说,是不是你勾结那劳什子顾沉,将扇坠交给他了?” 姒妧仅是默默垂泪不语,仇狂生拦住冷红蔻的剑,低声道:“你疯了?” 冷红蔻狠狠瞪他一眼道:“让开!”而后剑柄脱手而去,却是绕过仇狂生刺向姒妧。 仇狂生面含薄怒,反身一脚踢开长剑,转身斥道:“红蔻,你平日乖张也罢,这种事怎能乱说?姒妧她岂会故意将扇坠交给旁人?” 长剑绕了个圈回到冷红蔻手心,她握紧了剑柄,眸中愈发怒火沸腾。仇狂生素来重杀伐,可对相熟的人性子却是极好的,向来只有她和华妗欺负仇狂生的份儿,这约是仇狂生第一次冲她发火。她又是何其趾高气扬习惯了,当下被气的不轻,觉得十分委屈,一个“好”字重复了几遍却没接上后文,最终气的摔手而去。 阮筠站在一边将好戏看尽,一边冲仇狂生挤眉弄眼:“木头脑袋啊你,还不去追?” 仇狂生见冷红蔻负气离去,心下愧疚,暗道不该对她撒气,可听了华妗的话又觉面子挂不住,当即翻眼望天,很别扭的道:“做错事的是她却要我去道歉?天底下没这般道理。” 华妗实在看不下去了,拍了拍仇狂生的肩,留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阮筠语重心长的道:“你居然跟女人讲道理,而且还是冷红蔻......你傻吧。” 仇狂生欲要反驳,又觉得阮筠的话实在有理,只得闭了嘴。沈执归将阮筠拉到身边,轻点她额头,好笑的道:“属你歪理最多,别欺他了。”他轻嗽一声,转眼望向仇狂生道,“狂生,我命令你现在去将红蔻追回来,将她哄好。” 仇狂生面上仍别扭,脚下却不含糊,阔步流星的便追了去。华妗微微耸肩,“哎”了一声道:“戏也看完啦,我先回去了。” 阮筠将姒妧扶起,轻声安抚道:“没事,别哭了,扇坠丢了咱们慢慢找便是,总也不急于一时。你且再仔细想想,会不会是落在什么地儿了,或是被人拾走了?” 哭的红肿的眼望向阮筠,姒妧红唇微启似要说些什么,最终却抿成一条线,仅是摇了摇头。沈执归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也没多说什么,只道:“好了阿筠,这几日大家都累了,先让姒妧去歇息吧。” 阮筠心中虽有诸多不解和困惑,却也只现在绝非好时候,于是一面替姒妧擦掉眼泪,一面柔声道:“你去歇息吧,若想到什么再来告诉我不迟。” 姒妧离去时尚有些神思恍惚,步履踉踉跄跄好似下一瞬间便要跌倒似的,仿佛狂风骤雨中一株身骨纤弱的兰花,摇摆不定。 阮筠和沈执归也各自回了房,太液湖下一梦实在饱含了太多的记忆,他们需要时间慢慢消化,尤其是阮筠, 躺在榻上,任风自小窗吹来洒下一地月白,阮筠的眼中映出天边圆月,思绪却左缺一块儿右缺一块儿,乱的如同碎地的白玉盘。 七百年前的陆筌最终是什么结局呢,如今的他是否记得一切? 爹爹不是早在七百年前便死于斩灵剑下,应当魂飞魄散了么?那将她带回小木屋,替她抵挡天雷的又是谁? 冷红蔻方才所言“非我族类”是何意?姒妧与大师兄究竟有什么纠葛? 扇坠究竟遗落何处? ...... “砰砰”传来清脆的扣门声,姒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她问:“我可以进来么?” 阮筠的思绪被打断,她轻轻“嗯”了一声,起身坐在榻上,问道:“怎么了,半夜来寻我可是有何要事?” 月色下姒妧的面色愈发苍白无力,案上跳跃的灯火映在她的眼底,眸光这才有了分生气。烟紫色长袖垂下,恰掩住她攥紧的手,手心被掐出一排整齐的月牙。她挣扎了片刻,仍鼓足勇气道:“其实我和你一样,都是堕仙。” 堕仙这两个字何其沉重,砸的阮筠心肝儿一颤,她下榻时脚下一滑险些跌落,好在扶住了榻沿才不至于丢人。阮筠艰难的吞了口唾沫,忽然间明白了冷红蔻那声“非我族类”是什么意思。 姒妧却好似全然没瞧见阮筠的失态,拣了软凳坐下,手肘撑案支起下颚,望着阮筠不疾不徐的道:“其实论辈说来,我还是你的四师姐呢。” 大概是这消息太过出人意料,阮筠缓了好久才回过神,斟了一杯茶润润喉,这才小心翼翼的问道:“你是……顾妧?你和大师兄……” 姒妧笑了:“看来你听说过我,是三师兄告诉你的吧。” 阮筠点点头,斟酌片刻问道:“那年在万兽谷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你会成魔?” “那年啊……”姒妧的思绪渐渐飘远了,远到百余年前,那是她永生难忘的一段时光。 第三章 顾渚紫笋(上)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姒妧遇见顾沉之前的日子过得分外艰辛,每日扮作小乞儿在街头行讨,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她打记事起便没有见过爹娘,只知道随身有一块儿长命锁,将她养大的是西街的老乞儿。 老乞儿不知名姓,因他爱茶,爱到平日里即便是短了吃食亦不可短了茶水的地步,又因茶水破睡,夜里常常独自徘徊街头继续行乞,众乞丐中有个识些字的便给老乞儿起了个名——“不夜侯”。这本是一句玩笑话,谁知一传十、十传百便传开了。周边的乞丐谁见了都称一声“侯爷”,先时他每每都将枯瘦如柴的手臂一晃,连称“不敢当”,再后来便也慢慢习惯了,也不言语,只捻着山羊胡冲人笑,或是饮一口葫芦里的茶。 其实话说回来,且不说茶是优是劣,盛在酒葫芦里的茶算得什么茶?满满当当一葫芦,不肖一会儿便冷透了。雅人品茶是讲究的,不同的茶或煎煮或冲泡、或用紫砂碗或用青瓷盏来盛,这些都是有讲究的。除此之外不说,茶需得趁热喝,且茶汤只取第一道才是最香浓。 可这天下从未真正太平过,又恰逢灾年,粮食收成大减,不知饿死了多少人。这种时节乞丐们能苟存已是万幸,不夜侯能饮上一口茶,尽管是反复冲泡到茶汤淡如水了,也是万幸中的万幸。 那年不夜侯将尚在襁褓中的姒妧捡回来时,临街的乞丐都说他疯了,有人笑道:“侯爷,您不吃茶了,改吃娃娃了?” 不夜侯只是笑一笑,掂量掂量怀里的人儿,嘟囔一句:“怪可怜的。”襁褓里头还裹着一个长命锁,他找到了当初给他起名的乞丐,问那上面刻着两个什么字,那乞丐告诉他是“姒妧”二字,当是她的姓名。他便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黑黄的牙:“好好好,这名儿一听便是有福的,这娃娃将来肯定有出息哩!” 旁人只是笑他疯,指指点点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的日子仍照旧,只是从前抠出来、挤出来买茶叶的钱都用来养活姒妧了。 没了茶,不夜侯便不再是不夜侯了。他愈发显得苍老,不过而立出头竟似耋耄垂颓了。风雪里漂泊惯了,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大伤小痛也渐渐发作,原本精神奕奕的双眼不过十年间便浑浊黯淡。 而姒妧日渐一日的长大,虽是骨瘦如柴,仍掩不住一身的机灵劲儿。便是胆子小了些,见了人总是怯怯的,却愈发显得温顺可爱,因此她碗里的铜子儿日日都比旁人多。倘或偶尔遇见几个大发善心的财主,多几块碎银子也是有的。 旁人便又艳羡不夜侯,说他沾了天大的福分,捡了这么个会讨生计的乖巧孙女儿。他的日子仍是照旧,只不过又有闲钱买茶叶了,嘬一口苦香便能舒坦上大半日。 姒妧体贴他,酷暑严冬便不许他出门行讨,要他在茅草屋里好好歇息,那时姒妧常常说:“爷爷,等妧儿攒够了银子一定给你买世上最好的茶叶!”她不知道世上最好的茶是什么茶,不夜侯也不知道,二人却只是笑,仿佛真的喝到了世上最好的茶。 那天是不夜侯将姒妧捡回来的第十个年头,姒妧一如既往的上街行讨,竟撞了大运。 姒妧本是低着眼的,正琢磨着晚些时候替爷爷买几两好茶。她在心中数了又数,发觉这些年竟攒下了二三两的碎银,是不是能买世间顶好的茶了呢?她不知道,也没人能告诉她。她正在盘算着,忽然听见碗里极轻却沉闷的一响,凭她多年行乞经验判断绝非普通铜子儿,连忙抬眼一瞧。 果不其然,是一锭沉甸甸的银两。 姒妧从未见过这么大的一锭银两,连忙扑上去将碗搂在怀里,警惕的左右张望了一番,确定其他乞丐没瞧见这才松了一口气。 一声轻笑从头顶传来,仿佛清溪灌注。姒妧稍稍抬眼,入眼的是一袭月白色长袍,纤尘不染。而那人的脸与唇角的笑,竟比月色还要清明干净。 他是单膝跪在姒妧面前的,离了两步的距离,既合礼数又不显得疏离。发冠束的齐整,以一根通体青碧的玉簪固定,衣襟与袖口处翻出青色的边,绣着排排翠竹。 一个是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一个是狼狈不堪的小乞儿,他却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笑道:“你放心,没人同你抢。” 感受到头顶的温暖,姒妧如受惊的兔子一般缩了缩身子,眼睛眨了眨,怯生生的道了一句:“谢谢大哥哥。” 白衣男子见状微是一愣,继而收了手,仍冲她笑道:“过两日该有风雪了,这些银两应够你过一个冬日了,早些回去吧。”他起身时长袍边上沾了些灰,他只是轻轻掸去,不曾向旁人一样皱眉或是面露嫌恶。 姒妧直愣愣的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从前施舍的人都是高高在上的,落下的铜子儿砸在碗里地上“丁零当啷”的乱响,有恶劣贪玩的甚至砸在她的身上,被砸的地方倒不怎么疼,心口却疼的厉害。一个铜子儿的恩惠便能使那些人自觉高人一等,不将乞丐视作人看么? 但那个人呢,他的一举一动竟是那样轻柔,未有怜悯或自傲,仿佛仅是做了一件分内的事儿。 他是谁?姒妧迫切的想知道,尽管知道了也没有意义。于是她便不去想了,将银子揣入怀中,抱着碗一路跑向小镇里最大的茶庄。茶庄名叫绿香茶庄,据说炒茶时整条街都闻得见茶香。不夜侯自然买不起那里的茶,只能趁着炒茶时在门口闻一闻茶香。后来被老板发现了,从此下令不许乞丐靠近茶庄门口十步以内。 姒妧一脚还没踏过门槛,店里的小厮便连忙将她搡了一把,口里啐道:“去去去,别处去讨生意,少惹晦气。” 姒妧满心欢喜的想往里冲,不料被小厮一推,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一跤跌的疼,疼的她眼泪直冒。她勉强遏住泪珠,带着稍许哭腔,声儿极细弱的道:“我......我是来买茶叶的。” 那小厮环着臂笑的前仰后合,刻薄的嘴脸都变了形,指着她道:“哟,可笑死爷了!现今是什么世道,一个小小乞丐也敢大言不惭说来咱们庄里买茶叶!来来来,爷瞧瞧你怀里有没有银子。”他说着便伸手去探,老板捏着八字胡冷笑,周遭看戏的人也跟着哄笑成一团。 姒妧又气又羞,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眼泪啪嗒嗒往下掉,转身就要跑。这泪珠一落不打紧,将脸上的尘埃洗掉了大半,愈发显得她眉目清秀。那小厮一见心中愈发痒痒,怎肯让她轻易逃脱?当即伸手去扣她的肩,一副色鬼附身的模样,嘴里愈发不干净起来:“原是个娇俏的小娘们,来,让爷尝一尝是你香还是茶香。” 姒妧极力想挣脱,奈何她力气实在太小,只能低着头落泪,一边摇头一边道:“我不买了......不买了。” 忽然间青光一闪,只听小厮“啊”的一声惨叫,竟被甩入店内砸破了一扇门。待青光平息,众人这才瞧轻这是一柄尚未出鞘的剑。而使剑的人身着白衣,正提着一包药材,不知何时已越过围观的众人,站到了姒妧身边。他望向躺在地上*的小厮,平静的问道:“她要买茶,你为何不卖给她?” 小厮揉了揉几乎断掉的手臂,惊恐的向后爬了两步,色厉内荏的道:“她......她一个乞儿能有银子买茶么?分明是来捣乱的!你竟然敢打我!你知不知道我堂兄是什么人?他可是县老爷身边最得力的捕头!” 白衣男子反问:“你不是她,怎知她没有银子?” 姒妧素知那些当官的如何欺压百姓,同她一样的乞丐不知被打死了多少个。她连忙去扯白衣男子的衣角,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脸,不住的哀求道:“不买了,我不买了,快走吧。” 白衣男子眼光软了些,低眼冲她一笑,温声道:“别怕,没事的。你想买什么茶叶?我帮你买。” 见了他的笑姒妧的心莫名安定下来,取出怀里的银子递给老板,低声嗫嚅道:“我想要顾渚紫笋。”顾渚紫笋的名字是她听过路的官员提及的,道是岭南王的最爱。既然王爷都爱,必然是顶好的茶吧,她想着连忙又加了一句,“只要一点点就行。” 老板见了银子本是一脸赔笑的,听了“顾渚紫笋”四个字笑立马便僵了。他嘴角抽了抽,心想这丫头铁定是来捣乱的,刚要破口大骂,余光瞥见站在一边的白衣男子便连忙改了口,“哎哟”一声道:“我的好姑娘,咱们这种小地方哪有这样顶好的茶!” “没有么......”姒妧目光黯淡下去,捧着银子的手也垂下了。 白衣男子有些好笑,这种小镇上怎会有顾渚紫笋这样的贡茶?他蹲下身与姒妧相视,问道:“你为何要买顾渚紫笋?” 姒妧答:“爷爷最爱喝茶了,从前为了养活我让我吃的好些,他便不舍得喝茶了。我答应过他,要给他买世间最好的茶。我听说......听说顾渚紫笋很好很好。” “这样啊。”白衣男子面色愈发柔和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姒妧。” 白衣男子笑了:“姒可是上古大姓呢。我虽没有顾渚紫笋,但霍山黄芽还有一些,也是顶尖的好茶。妧妧,你随我一道回去取可好?” 第四章 顾渚紫笋(中)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一小个青瓷贮茶翁捧在手心里没什么重量,姒妧如获珍宝,一路脚下生风向破茅草屋跑去。她在心里想,爷爷吃了这茶一定欢喜,到时候她便要同他说她今日碰上了怎样好的一个人,那身衣裳比雪还白,那人的眼睛比星星还亮。 “爷爷,你看阿妧给你带了什么?”姒妧满心欢喜的推开门,茅草屋内却空空如也,独独留下一滩干凝的血迹。她很肯定在她出门之前是没有这滩血的,血从哪里来,爷爷又到哪里去了? 血迹蜿蜒直至后院,在一口枯井前戛然而止。此时天色已有些黯淡,阴森的冷风吹的人心慌,姒妧挪着沉重的步子一点点靠近,刚要把头探到井口却被一只温热的手覆住了眼,她耳边吹过清冷的风,仅仅听得一声叹息:“别看。” 姒妧当即便明了了,手中茶翁摔在地上,泪水不受控制的往外冒。她终于将顶好的茶叶拿回来,喝茶的人却离去了,去到她去不了的地方。 白衣男子轻轻将她拦在怀里,低声安慰道:“莫哭,莫哭......来生他会过的好的。”他手一挥,井底的尸体便浮上来躺到一边。 一身破烂的灰布衣裳,稀疏的发丝与浓密的山羊胡,蜡黄的脸上眼窝深陷,正是不夜侯。没有利刃留下的痕迹,他身子蜷成一个扭曲的姿势,周身都是青一块紫一块肿的老高,显然是乱棍之下被打死的,一双浑浊的眼仍睁着,死不瞑目。 “是谁?究竟是谁!”姒妧哭红了眼,她忽而想起方才那个小厮的言语,再去看爷爷身上的伤可不是衙门里的答杖所致。她当即一面从白衣男子怀里挣脱出来,一面道:“我要杀了他,替爷爷报仇!” 白衣男子也不拦她,只是问道:“你如今莽撞过去同送死何异?”眼看她不答话,只是哭的更厉害了,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他叹了口气,俯身揉了揉她的脑袋,“姒妧,你当真非报仇不可?” 姒妧点头。 白衣男子道:“那你同我走吧,我观你根骨极佳,不肖三年便可有所小成,届时你若还想报仇也有自保之力了。”他将手心的长命锁递给姒妧,轻声道,“这是你的吧,仔细收好,再别掉了。” 姒妧便果真随他去了,到了清河殿,很顺利的拜入掌教清远座下。她这才知晓眼前的人是仙,是清河殿的大师兄——顾沉。 顾沉下山抓一趟药竟带回一名来历不明的女子,这消息不肖半日便传开了,那些春心萌动的莺莺燕燕们霎时间便炸开了锅。沉得住气的不言语,稍次些的说两句酸话,但总有耐不住性子的竟直直跑到姒妧的院子里冷嘲热讽。 姒妧性子弱,从前作乞儿时又被欺负惯了,因此不敢还口只得默默受着。顾沉忙于修炼闭了关,却只一句话便堵住了众人的嘴,他说:“妧妧是我的妹妹。” 姒妧,或者该说是顾妧,便心安理得的以顾沉妹妹的身份自居,二人也益见亲密起来。这样安稳幸福的日子并没有多长久,屈指数来不过七年。七年,于恋人来说是走过风风雨雨的轰烈,于兄妹来说却只是和风细雨下的细水长流。 七年,可笑用了七年姒妧才看清顾沉果然只将她看做妹妹,他爱的人是舒心——他的师妹,她的二师姐。 舒心生的身段窈窕、姿容卓绝,又是出了名的端庄知礼,颇受长辈疼爱与师弟师妹们敬重。她与顾沉被称作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姒妧唤顾沉一声“哥哥”,却始终不肯称舒心一声“嫂嫂”。她不喜欢舒心,并非仅是因为舒心抢走了她心头唯一的光,而是源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多年来练就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她自认看人还是很准的,却看不透舒心。舒心太过大方得体、善解人意了,温柔知心的过了头便有一丝假。 万兽谷之行着实印证了顾妧的看法没错。 那日姒妧、舒心、顾沉、秦桓四人好容易合力生擒了卓无双,却在半路遭了万兽谷的埋伏,那时顾妧还在想,如何便这么巧了。顾沉和秦桓送她二人突围,她与舒心一路跑进了树林,待跑的远了筋疲力竭,便在树林里歇息。谁知舒心竟趁姒妧调伤时分封了她的穴道,打开紫青玉葫芦放出了卓无双。 姒妧暗中聚气,一面努力想要冲破穴道,一面问道:“师姐这是何意?” “何意?”舒心笑了,不疾不徐的道:“你问我何意?姒妧,你该比我清楚。” 姒妧不为所动的答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舒心呵笑一声道:“顾妧,你惯会装可怜,所以才让顾郎如此疼惜你是不是!”她一步步逼近,手探入姒妧的衣襟间,扯出一把长命锁,笑问,“或者,我该叫你姒妧?”她将长命锁狠狠一扔,似是不愿再多见一眼,只与姒妧道,“无论你是姒妧也好,顾妧也罢,我求求你,你离开顾郎好不好。你在他身边一日,他的心便不能完完全全的属于我!” 姒妧望着眼前苦苦哀求她的舒心,既怜悯又好笑,自嘲的道:“你错了,他爱的从始至终都是你,我于他而言不过是妹妹罢了,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妹妹......呵,妹妹......”舒心一面摇头一面道,“若果真只是妹妹,他何以将向你献殷勤的弟子尽数打发?” “许是见我尚且年幼,不宜分心情爱。” “他何以听闻你受伤便连夜赶回,甚至不顾我的生辰,独独守在你榻边?” “他何以在我面前常常提及你,面色是掩不住的欢喜?” “他何以在梦里呓语,唤的都是妧妧?” 声声泣血,双眼含泪,舒心已悲伤不能自持,跌坐在地。 姒妧无法回答,这些她从前不曾知晓,可即便知晓了又能如何?能改变什么么?不能吧......她还是不会同舒心去争,她到底是习惯软弱无争了,习惯一无所有。此时她分明已将穴道冲开,却仍旧一动未动,实是不知作何应对。 舒心掩面而泣,泪水从指缝间滑落,滴到她黛色的裙裳之上,沁出一痕深绿。她扯住姒妧的衣摆,几乎是卑微的哀求:“我求求你,不要同我抢顾郎可好?” 姒妧茫然无措的摇摇头:“我从未想过要同你抢。” 舒心一手抚着小腹,面上微微有了笑意,却亦有痛苦与纠结:“这个孩子......孩子不能没有爹。师妹,我求求你……你不要怪我狠心,为了他,我担不得一点风险。” “孩子”两个字如同雷声炸开,姒妧霎时间眼前一黑,眼泪却不自觉涌了出来,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却比哭还要难看:“哥哥......哥哥他会是一个好父亲的。师姐,你们一定要幸福。” 姒妧这才爬起身,拖着伤口未愈的左脚,一瘸一拐的走了,将泪水都吞进了肚子里。伤口很疼,心口却更加疼,疼到教人恨不能满地打滚。原来顾沉竟是爱过她的么?可为何不告诉她?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吧,兄妹的谎言一旦成立,七年来便习惯了,让两人都忘了这不过是个谎言。 她应该找顾沉问个明白么?她也想,但她不能。即使她不喜舒心,但舒心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她不能让孩子还未出生便看一场这样的闹剧。或许离开是最好的选择吧,像她这样一出生便被父母遗弃的孤儿,是天注定了不该有家,不该受人关怀。 眼前是一片漆黑,姒妧被绊倒无数次,又爬起来无数次,漫无目的的向前走。她不知道她要走到哪儿去,离开了清河殿,离开了顾沉,她就没有家了,又要漂泊游离了。比起从前已是好许多,从前作小乞儿时漂泊无依不说,还要遭人冷眼、受人欺辱,至少如今她有自保的余力,身上还有些碎银两和杂七杂八的首饰。 最后一次跌倒,是跌进了一片湖泊里。湖水很寒,将姒妧的四肢都冻僵了。更糟糕的是一束水草缠上了她的脚,将她往湖底拉扯而去。 灌了半肚子的水,就在姒妧模模糊糊即将失去意识的前一瞬间,她仿佛看见有一个影子向她游来,雪白的一片光影,那样干净的颜色,与她初见顾沉时一模一样。她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影子,张了张嘴徒灌了更多的水,话却是卡在喉咙里了,从唇形辨来,她说的是:“哥哥,你来救我了么?” 终于,最后一抹意识也归于混沌,姒妧闭上了眼。她无力垂下的手被人握住,冻的乌紫的唇上被温热的唇所覆盖,腰间被轻轻托起,似是一个鲤鱼打挺,二人齐齐跃出水面。 姒妧虽悠悠转醒,奈何溺了水伤口愈发严重,一时起了高烧。眼前一片模糊,她努力想要看却又看不清,哑着嗓子问道:“哥......哥哥,是你么?” 第五章 顾渚紫笋(下)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十里红妆铺开,万兽谷里热闹非凡,来往宾客络绎不绝。 姒妧坐在屋里,任侍女替她梳妆。大红的喜服层层叠叠,凤冠沉沉欲坠,愈发显得她身姿削瘦柔弱,不堪重负。非是她逆来顺受,实在是被封住了穴道动弹不得。待侍女摆弄好,她这才开口道:“你们出去吧。” 三个侍女面面相觑,一动不动。 姒妧自嘲的一笑:“我如今连根指头的挪不动,还怕我跑了么?” “行了,你们退下吧。”推门而入的是身着喜服的卓无双,他望向面色平静的姒妧挑眉问道,“你不问我为何?” 姒妧透过棱镜看见卓无双玩味的面色,仍旧毫无波澜的道:“二师姐放你时提出的条件便是这个吧。” “你很聪明。”卓无双一步步走上前,双手撑案,状似将姒妧圈在怀中,低眼去瞧镜中影,又道,“你和她真像......”他眼中愈显柔和,将下巴搁在姒妧的肩上,低声呢喃道:“我不会伤害你,你就当陪我演一场戏吧。” 姒妧轻笑:“不会伤害我?那便放我去吧。” 卓无双也笑:“这却不能从命。”他起身负手而立,目光凛然,声也冷了,“我平生最恨背信弃义之人!”似是回想起了什么,他周身妖气迸发,一双虎牙渐渐露出来,阖眸良久这才平息怒气,振袖离去。 姒妧的穴道被解开了部分,终于能自由活动,由侍女搀着行完了大婚的礼,便早早回了洞房。大堂与洞房相隔了一个山头,因此即便外头吵翻了天,姒妧耳边仍是清净的。 姒妧此时虽能动弹,却提不起一口功力,门口守着的几个侍女皆是有些功夫的,她自知不敌,索性也将逃跑的念头抛诸脑后了。 杀伐与惊叫传来时,姒妧正手执一把银剪剪着龙凤烛的灯芯,不过一剪的功夫门就被推开了。门口的侍女都已没了呼吸,躺在地上死不瞑目。并肩而入的两人皆手执长剑,一青一白的长袍上沾染了星点血迹,但见剑眉星目仍是干净澄澈的,出世脱俗。 姒妧抬眼时眉梢微扬略有惊讶,转眼却压下,只同平常一般笑嘻嘻的唤了一声:“哥哥。”她转眼望向秦桓道,“我想单独同哥哥说两句话,三师兄,你们在外头等等可好?” 秦桓微微点头,领了众人出去,还贴心的带上了门。 但见顾沉抿着唇不言语,姒妧起身提着裙裾转了个圈,裙身之上的展翅欲飞的金凤凰,仍是笑着问道,“哥哥,你看。我这身衣裳好看不好看?” 顾沉剑眉紧锁,怒气再也压不住,低斥了一声:“胡闹!”许是知晓方才话重了,恐吓着她,仍旧勉强温了声,“快换了衣服,随我回去。” 姒妧停了步子,裙摆便顺势垂下来,铺在地上金红的一片,衬的她绚烂夺目。她摇了摇头:“哥哥,我不回去了。” 顾沉未置一词,只将剑柄握的愈发紧,眉头皱的更深,从前常常挂在嘴边的和煦温柔的笑意消失的无影无踪。他问:“你在胡闹些什么?” “胡闹?”姒妧浅浅的笑了,垂下的眼睫掩住了失望与哀伤,她的声儿愈发低沉,“在哥哥眼里,妧妧还是那个只会胡闹的妹妹么?” 顾沉似是未曾听懂她的弦外之音,他答:“在我眼里,你永远也长不大。” “可是我长大了!”姒妧急切的打断了他的话,咬着唇道,“我长大了......哥哥要娶妻了,我自然也该嫁人了。” 心中没由来一疼,顾沉着实怒了,气她为何这般倔强,斥责的话却说不出口。大概是从前习惯将她捧在手心,由不得旁人欺侮,自己更是舍不得,这才养的她这般胆大吧?初见时那个怯生生的小丫头哪里去了?那个乖顺听话的妹妹哪里去了?怎么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就都变了。 因觉姒妧变了太多,顾沉语气里掺了怒与怨,道:“卓无双是妖,你要嫁也不能嫁他!我知你素日不喜心儿,却也不该轻信卓无双的妖言将她打伤!即便不谈私情,于公她亦是你的师姐,你手下竟半分不容情么?” 姒妧微皱眉头:“你说什么?我打伤二师姐?” “她全身经脉都已残废,此生无法修炼了。”顾沉的一句话如同当头一棒敲在姒妧的头顶,她如坠冰窖,浑身冰寒,这才知晓舒心有多狠,又有多恨她。人常道能对自己狠的人才是真正的狠心,舒心必然是其中的佼佼者。 姒妧忽然想笑,原来舒心早就算计好一切,从开始便没有打算给她活路!可笑她还觉得舒心亦有可怜之处。她攥紧了袖口,滚边的明黄色云锦上被掐出一排新月纹,她觉得嗓子有些干,张了张口勉强说出三个字:“我没有。” 顾沉眼底有失望亦有挣扎,他从未怀疑过姒妧的纯良,可舒心的伤是真真实实的做不了假。他沉默片刻方道:“心儿亲口指证,你还要狡辩么?” 满腹的委屈化作酸水往上直冒,从干涸的眼眶中涌出来,姒妧哭着叫道:“我亦是亲口告诉你,你却不信我么?” 这一刻的爆发的是多年积攒下来的怨怒与委屈,像火山顶喷出的滚滚岩浆,又像狂风卷来的一阵倾盆骤雨,顾沉身处于二者之间,在水深火热中狼狈着。他一贯笔直的身骨都被压的有些弯了,似是不堪重负,眼角眉梢皆是痛苦之色,启齿的语气捎上了三分哀求:“那你告诉我,是谁?” “是舒心!是她......”姒妧差一点便要脱口而出,将舒心的心计全盘托出,可舒心泪眼汪汪的模样又浮现在她眼前,那一声声“孩子”硬生生将她所有的话都压下。将眼泪吞进肚里,她勉强撑出一个笑:“不说这些了......哥哥,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你就没有别的话想同我说么?” 顾沉不答反问:“你难道还期许我祝贺么?” 姒妧摇摇头,又点点头,最终又摇摇头:“罢了,不说也罢,那你听我说可好?我只说一遍,你听好了。”她郑重的望向顾沉,眼中是掩不住的秋波脉脉,面色柔和且欢欣,朱唇轻启,鹂音曼曼:“顾沉,我爱你,我不想当你的妹妹,我想当你的妻。” 顾沉震惊到无以复加,愣在原地。 云锦织就的广袖之下银剪子泛着寒光,姒妧将剪握的愈发紧了,只是眨眼间便扬起手,尖锐的剪口直抵心口,深深的扎入柔软的胸腔,溅出猩红的血,落在地上、桌案上、甚至是顾沉的脸上。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扑上前接住姒妧软软倒下的身子,死命握住她的手,发了疯似的斥道:“你这是做什么!” 血不住的往外流,顾沉怎么也堵不住,徒将双手染满了鲜血。他将姒妧横抱而起,勉强稳住心神,柔声安抚道:“妧妧,没事的,我带你去找大夫,一定会没事的。” 姒妧松开了握住剪子的手,含笑摇摇头。她的医术已是登峰造极,无人比她更清楚该用多大的力气,扎在什么位置,才能恰恰好一击致命。她手指染了血,猩红的一片映着羊脂玉般的白,像捧雪的红梅,轻轻的抚上顾沉的眉间,留下一抹血痕。她说:“哥哥......不要皱眉。答应我,要永远笑着......咳咳......就像初见时那样......” 顾沉握住她冰凉的手指,不断的应道:“好,好。妧妧,你别说话了,我......” 姒妧的手指将他的手带到苍白的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道:“听我说完。咳咳......我真的很爱很爱.....”话音戛然而止,她的手已经无力,却被顾沉紧紧握在手心,因此没有垂下,眼却已经闭上,眼皮盖住瞳孔时恰逼出眼角最后一滴泪。 顾沉的眼中滴下几滴泪,嘴角僵硬的弯起,是一贯的弧度,如今看来却显得十分可怖。他将怀中的姒妧抱得更紧了,替她将凤冠摘下,轻声道:“妧妧,我们回家。” 再然后的故事愈发诡异了,在墓中躺了三十余年的姒妧竟在一个夜里睁开了眼,她来不及深究原因,从地底下爬出来时只见坟头已生了离离青草,墓碑上刻着“家妹顾妧之灵位”,落款是顾沉。 姒妧随手取下一根发簪,以尾端将“舍妹”二字划掉。 “妧妧......我终于找到你了。”从远方而来的是拄着拐杖的姒妤,她已然枯瘦如柴,垂垂老矣,佝偻着身躯冲姒妧招了招手,“来,婆婆带你回家。” 后来姒妧才知晓,救她一命的正是她打小便挂在脖子上的长命锁,那是姒家传家的宝贝。姒姓乃上古八大姓氏之一,传闻中是少昊的后人,流淌着黄帝的血脉。姜家与姒家同为上古八大家之一,两家素有嫌隙,延续至今姒家已逐步没落,姜家却日渐昌盛,故而举兵攻打姒家,欲夺其祖居。 姒家便在那一战中没落,姒妧的爹留在村庄里战死,她的娘带着她跑了一路,最后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将她遗弃在路边,孤身引开了追兵。 第六章 祁蕸转世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门窗都紧闭着,阮筠却莫名觉得有些冷,原来每个人都有这么多的苦不知该往何处倾诉。她望着眼前的姒妧,忽觉其与自己竟是何其相似。再细细看来,貌虽迥异,神却相近。她忽然惊觉,顾沉初见自己十分那一声“妧妧”可不就是唤的姒妧么? 阮筠问:“当日他知道是你了么?” 姒妧摇摇头:“他应只是怀疑,尚还不知。” “其实......大师兄并未娶舒心为妻。”阮筠思忖片刻仍决定告诉姒妧,“他真的将你看的很重。或许你应该告诉他......” “即便告诉他了又如何?”姒妧打断了阮筠的话,她拢了拢衣襟,颇有几分神伤,“如今已是仙魔殊途,不过给他平添烦恼罢了。他啊,是仙族年轻一辈的领袖,绝不能因私情而坏了规矩。” 阮筠沉默良久,姒妧与顾沉同她与陆筌何其相似。姒妧的话实挑不出错来,为仙者本就是为天下苍生而活,陆筌不能背弃陆家、清河殿,顾沉亦不能。阮筠抿了抿干裂的唇,问道:“你难道半点也不想试试,看看你在他心里究竟有多少分量么?” 姒妧咬着下唇想了许久,终究是摇摇头:“他打出生便被师尊收入坐下,自幼在清河殿长大,将礼法教养看的比什么都重......便是试了也不过徒惹伤心。何况他生来便是要负担天下苍生的,不该被这些俗世而绊住了脚,我亦不愿他因我而遭人唾弃。” “没人是生来便要做什么的。姒妧,你可曾听过‘我命由我不由天’?”阮筠面上有几分怅惘,她转过头去看案上跳跃的烛火,一只飞蛾正扇着翅膀飞向烛光,她道,“总之我是要一试的,即便是死,也要死的不留遗憾。” 姒妧屈指一弹,指风将飞蛾吹出老远,烛火跳跃了一阵才渐渐稳住。却见方才那只死里逃生的飞蛾又扇着翅膀朝蜡烛飞来,一往无前,无人可阻。 阮筠拦住欲要掐灭烛火的姒妧,摇摇头道:“这是它的选择。” 两人眼睁睁看着白胖的飞蛾沾上一点火星,而后全身都燃烧起来,由白至黑,化作一片灰烬。 木门被推开时轻轻一响,站在门外的是仇狂生,他身后还有一人,却被斗笠遮住了脸,他道:“姒妧,有人要见你。” 即便看不清了脸,但从那一袭胜雪白衣与温润的姿态姒妧便窥知来者何人了,她几乎是下意识的以袖掩住面,慌忙摇头道:“我不见!” 顾沉从怀中取出月牙扇坠,问道:“听说这个对你很重要?” 阮筠当即明白过来,眉头一皱低斥道:“你怎能带他来这儿?太危险了!”她上前将门口的两人拉入屋内,反手关上了门。 “还我!”姒妧伸手欲夺扇坠,顾沉却眼疾手快的将扇坠收回了袖内,他取下斗笠望着姒妧道,“把话说清楚我便还你。” 阮筠念着从前顾沉待自己好,有心帮他一把,扯住仇狂生的袖子道:“我们去外面守着。”便拉着他一同出了门。 隔着一扇木门和纸窗,里面的动静却半点听不见,阮筠她趴在门上偷听许久无果,便知是顾沉设下了结界,气鼓鼓的嘟囔道:“真小气!大师兄愈发小气了。” 门从里面被打开,防不胜防的阮筠一头撞到顾沉怀里。她“哎哟”了一声连忙揉了揉撞的生疼的额头,嘴里犹嘟囔道:“大师兄你怎么瘦的只剩骨头了!疼死我了......” 顾沉被阮筠这么一撞身形却丝毫未动,斗笠垂下挡住面色,他道:“此后为敌,必不容情。”而后看了阮筠一眼,提步就走。 姒妧将手心的扇坠握住,咬着下唇赌气般的道:“何必下次,你只管今日便杀了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你拿去也无可厚非!” 顾沉回头望了她一眼,饱含失望与怒气,振袖而去。 实在是鲜少见顾沉这副愠怒的模样, 阮筠一时被吓得噤了声,眼看着他愈走愈远。姒妧再无力支撑,跌坐在地上掩面而泣。阮筠连忙给仇狂生递了个眼色,让他一路跟着顾沉。愈是好脾性的人生气起来愈是可怕,谁知顾沉会不会整出什么乱子。 阮筠上前将姒妧扶起,一面轻轻拍着姒妧的背,一面问道:“好端端的怎闹成这样?” “他说要我回去......要我继续做他的妹妹,做那个顾妧。可是......可是我不想仅是妹妹!他分明知道,分明知道的!”姒妧趴在阮筠的肩上放声大哭,抽泣着道:“我明知晓他不可能枉顾世俗礼法,为何竟还如此难过?阿筠......我是不是病了?” 姒妧是医者,却问他人自己是不是病了。 姒妧必然是病了吧,阮筠想,情伤入骨无可解,毕竟世上没有后悔药和忘情水。阮筠将姒妧搂的紧了些,低声安抚道:“你没病,病的人是他。”是顾沉畏手畏脚、墨守成规。 姒妧哭了许久这才渐渐止住,将扇坠放到阮筠手心里,勉强扯出一个笑:“当初婆婆嘱咐我保管的,如今物归原主了。” 阮筠将扇坠收入怀中,真诚的道:“谢谢你,阿妧。” 送走姒妧,阮筠和衣歇下,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天下最难解的便是一个“情”字,七百年前她与陆筌、沈执归三人深陷情债,纠缠了七世还未能了解,此生还要继续。 姒妧和顾沉、沈漪和祁凛、秦桓和楚瑟、还有温玖玖和赵怀璧,原来仙魔妖人皆逃不过情劫。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破晓,阮筠正迷迷糊糊要睡着了,忽然耳边响起一道嘹亮的婴儿啼哭声,惊的她连忙坐起了身,眉间的红莲也绽放开来。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红莲渐渐黯淡,她却了无睡意了。必然是祁蕸已经转世,她要去寻祁蕸。 阮筠换上一身轻便的男装,正是当日百里澹明所赠那套,提了剑佩在腰间便出了门,想了想又折回来留下一张字条压在茶杯下,这才放心离去。毕竟是私事,她并不欲惊动太多人,因此避开墟魔宫里巡逻的弟子,悄然潜出迷雾岛,凭着微弱的感应一路而去。 此时虽不至于不敢御剑了,只仍有些生疏,故行的缓慢些,及至黎明才赶到祁蕸投胎之所。眼前是一座巍峨的府邸,上书“丞相府”三字,府里新添了个小姐,俱是一派喜庆。阮筠以幻术掩住身形,悄然潜入府内。 石榴红的襁褓里包裹着瘦弱的女娃娃,她面上仍有些皱,尚未长开,但必是祁蕸无疑了。阮筠含笑逗弄了孩子片刻这才想起正事来,捏了个诀摄入祁蕸眉心,她私心里希望这么可爱可怜的小娃娃能无忧无虑几年,轻声嘟囔道:“七岁吧,等你七岁便知晓一切了。” 干完正事,阮筠正准备拍拍屁股走人,却听见躺在榻上的夫人道:“老爷,你说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好?” 丞相欢喜的来回踱步,连连道:“急不得急不得,容我仔细想想!必要是个好名字才行。” 门外匆匆进来一个丫鬟,行了个礼道:“老爷,切勿误了早朝,门外御史大人正候着呢。” 丞相连忙整理好官服,这才随出了府。阮筠眼珠子一转又动了心思,一路也跟着往皇宫里去了,却是径直往凤仪宫去了。此时她已撤了幻术,端端正正站在凤仪宫前,本守在门口的宫娥见状吓了一跳,惊慌的道:“你你你......你是从哪儿来的?” 阮筠定睛一瞧,正是当日送她回长乐宫的宫娥,她连忙道:“是我,你不记得了么?当夜我迷了路,还是你送我回去的呢。” 那宫娥这才舒了一口气,嗔怨道:“你怎么这身装扮?我险些认不得,要叫人来抓你!怎么,这回又迷了道么?” 阮筠摆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想见皇后娘娘,麻烦你通传一声。” 皇后正在殿内梳妆,见到阮筠时着实惊讶了一番,连忙笑着去拉她的手:“阮姑娘,你怎么来了?” 阮筠笑着冲她一眨眼道:“我呀,是来送姻缘的。” “哦?”皇后颇觉诧异的一挑眉,问道,“是何姻缘啊?” 阮筠答:“自然是太子殿下的姻缘。今日卯时丞相府中喜添一千金,是谪仙转世,百年一遇的富贵命格,日后必定是福禄双全,正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皇后笑道:“既然是姑娘说的必不会有错了,实在再好不过,还不知周家的千金芳名?” “尚未有名。”阮筠想了想又道,“阮筠还想麻烦娘娘玉口赐字,单字'蕸'便是了。” “此事也不难。”皇后一招手,当即有太监领命去拟旨了。她拉着阮筠的手,十分亲热的叙着话:“本宫知你必是忙的,难为你还记挂煜儿。” 阮筠也笑道:“皇后娘娘与陛下待我和沈执归如弟妹,煜儿便同自己侄儿一般,我自然挂心了,娘娘这话却是见外了。” 从凤仪宫中告退阮筠并没有回墟魔宫,而是一路来了落月湖。曾经湖中心一片独翠的荷叶不见了,只有空荡荡的水,她将祁蕸当日赠与她的避水莲子取出抛入湖中心。只见碧绿的莲子落入水中震开几层涟漪便消失不见了,深深埋进湖底的淤泥之中。 再过十年或是二十年,落月湖一定会重现当年万千翠盖掩碧玉的盛景吧,阮筠想,祁蕸一定会欢喜的。 第七章 离间之计(上)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阮筠回到墟魔宫时正见沈执归站在高楼之上,遥遥眺望着她回来的路。那是个风口,疾风吹的玉冠摇摇欲坠,他的身形愈发显得萧条。阮筠走上前扶正他的玉冠,笑嘻嘻的问道:“怎么在这儿傻站着?” 沈执归却猛然握住她的手,将她往怀中一带,头埋在她颈窝处闷闷的道:“我还以为你又同当日一样,悄无声息的走了.....那天我怎样也找不着你,姑母说你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我不信,就站在这楼上等,等你来同我玩,可你果真没有回来......” 环在阮筠腰间的手有些颤,他温热的鼻息喷薄在颈窝处,湿润酥麻,痒痒的让她有些想笑,可听了他的话她却笑不出来。阮筠踮起脚,有些蹩脚的将手环过他的脖颈,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拍着他的背,软着声道:“好啦,我不是回来了么?我留了纸条在案上,你没瞧见?” 沈执归微觉尴尬,舔了舔唇道:“我太担心了,竟没注意。” “咳咳.....”仇狂生站在石阶处掩面轻嗽,笑容玩味。阮筠身形一僵,连忙在沈执归的肩上轻轻拍了拍,故作正经的道:“你看,这儿有灰,我帮你拍干净啦。”然后很自然的收了手,向后退了两步。 沈执归面色稍红的“嗯”了一声,转眼去看仇狂生,问道:“何事?” 仇狂生忍了又忍才憋住笑,也装的一本正经的道:“殿下,长生宫派人来要唐棠解药。可是属下问过华妗和冷红蔻了,她二人均说不曾向唐棠下毒。” 阮筠心觉此事蹊跷,唐棠前脚出了墟魔宫后脚便中了毒,说不是魔族之人干的是在难以取信于仙族。她微皱眉道:“走吧,我去会会长生宫的人。”她还没走出几步,只听楼下传来冷冷一句:“不必去了,我来了。” 御剑而上的正是陆筌,长生宫的弟子跟在他身后。只见他一手遏住了冷红蔻的咽喉,一贯惜字如金:“解药。” “你混蛋!放开她!”阮筠气急败坏正欲往上冲,却被沈执归拦住。他将阮筠拉到身后,与陆筌四目相视,微微笑道:“怎么,二十四仙门中竟无一能解毒之人么?看来仙族衰亡之势已成定局。” 陆筌眸光微凛,但他生性不喜辩解,因而仅将冷红蔻的脖子掐的愈紧了些,道:“废话无意。”他身后的长生宫弟子却已提了嗓门嚷嚷道:“此毒名为三生劫,乃天底下最厉害的三种毒药所混制,各毒方药量与顺序不同则解毒方式不同,若不知毒方而贸然解毒必然是九死一生。” 眼见冷红蔻雪白的脖颈上被掐出一道红痕,阮筠愈觉揪心,她一步步悄然逼近,面上冷冷笑道:“早知当日便该杀了她才干净,也省得今日这出狗咬吕洞宾!” 陆筌未曾见过她这般狠绝模样,眉头一皱。长生宫的弟子气的大骂:“妖女!” 趁陆筌恍惚的一刹阮筠便出手了,竟是将腕上的珍珠串扯断,一颗颗圆润的珍珠恰打在陆筌手臂上的天泉、曲泽、大陵三穴之上,登时麻痹了手上经脉,冷红蔻顺势脱身。只见沈执归微一扬手,楼下的士兵便将陆筌等人团团围住。 长生宫的弟子见状立时哑了声,不敢再多说一字。 阮筠在离陆筌两步远处停了步子,取出怀中的扇坠打他眼前一晃,问道:“崇明,你可还记得这个?” 陆筌此时一只手臂尚不能动弹,面色却丝毫无改,答非所问的道:“我只记得你从不曾唤我'崇明'二字。” 扇坠握在手心,月牙尖从指缝里露了出来,阮筠望着他的神色已猜出了七八分,讥诮道:“那是从前我有眼无珠,不识帝君威姿。”她放轻了声,话锋一转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必拐弯抹角了。交出天书,也免得日后兵戎相见。” 陆筌微哂:“此话当由我说。” “哦?”阮筠微挑长眉,挑衅般的讥讽道,“怎么,斩灵决还不足以使帝君独步天下么,竟还需觊觎一篇无解天书?” 陆筌不予置否,却将话题一转:“当务之急,交出解药。唐棠时日无多了。” 阮筠几乎失笑,嗤道:“帝君何时变得如此怜香惜玉,还是唐棠身上有什么值得帝君图谋的?”她话说的讥讽至极,半点不留情,像冬日的狂风就卷雪,片片如刀似剑。 陆筌眼中隐有一分薄怒,亦是“呵”了一声,问道:“我在你眼中竟就这般不堪么?” 风从城楼上呼啸而过,卷来一阵白茫茫的花雨,吹落的正是是晚春最后一株玉兰。阮筠伸手携来一朵落花,捧在手心里低眼细细瞧,呢喃道:“我从前总觉得,即便时光一走千万年,这世间总会有不变的情,原是我错了。就像这玉兰花,虽是一样的白,似曾相识的香,却始终不是当年你我二人携手同游时所观的那树玉兰了。”轻轻一撒,花朵飘然落下城头,她抬眼看着陆筌,分明是弯着眉眼,却掩不住落寞怅惘,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道,“你我亦然。不若你告诉我,我又该如何看你?” 陆筌五指紧握,指骨处隐隐泛白。月前斩灵决小成他便拾起了作为崇明的记忆,已然抛却七情之“悲”,如今徒留一腔烈烈燃烧的怒。阖上眼,他忽然想到那时她躺在冰棺里奄奄一息时也是眼前这副模样,看似柔弱可怜却又教人恨的牙痒。 原本陆筌是打算如实告诉她的——他从不想要什么天书,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天下苍生。可这一世却另出变故,让到了嘴边的话又无法说出口了。不过而今看来说不出口也好,即便说出口又如何,她未必肯信。 陆筌再睁开眼时已压抑住眼底跌宕的波涛,目光落在阮筠的脸上,却像是透过这张不施粉黛的脸又瞧见了大婚当日她凤冠霞帔、满面红妆的模样,本该波澜不惊的目光因此荡了一荡。可余光瞥见她身边的沈执归时,那星点炽热的火光霎时间结成冰霜,让陆筌的面色遽然阴沉下来。 见陆筌不答话,阮筠的心不觉也随他的面色一沉再沉,落入了谷底。一道如风的剑影夹杂着磅礴的怒气倾泄而来:“你们莫要欺人太甚!我若要杀唐棠还需这些无聊手段?”出手的正是冷红蔻,匆匆赶来的华妗连忙将她一把拉住,低声斥道:“别胡来!” 冷红蔻的话着实不假,她杀唐棠实是易如反掌。陆筌何尝不知?奈何唐棣一口咬定是魔族所为,且拿天书之秘要挟,必要他亲自讨来解药才肯罢休。这是唐棣的离间计,可他却不得不顺从,其中无奈亦使他备受煎熬。 华妗目光晦暗,道:“奉劝帝君一句,与其在这儿浪费时间不若将二十四仙门查个仔细。” 陆筌仅是挑眉,示意她继续说。华妗又道:“当初长生筵上阮筠曾被人掌控心神,此事亦非我等手笔。”她说的晦涩隐蔽,陆筌却立时领会了弦外之音。陷害阮筠与毒害唐棠的是同一个人,且就在二十四仙门之中。 阮筠虽道行不深,但魂魄之中孕育一朵道莲,普通人断不可能以摄魂之术控制她。能轻松控制阮筠、给唐棠下药的人......陆筌心中已有了答案。他冷哼一声,振袖离去。 长生宫的弟子不明所以,但见陆筌动气,又不敢追问,只得灰溜溜的跟着走了,可陆筌的速度何其之快,又摆明了要甩开他,他哪里追的上?没出百里就看不见陆筌的影了。 陆筌没有回清河殿,却是一路去了长生宫。 他踏入长生殿时唐棣正悠哉的倚着桌案,纤纤玉指剥开紫莹的葡萄,见他来了这才倚正身骨敛去了媚态,神色焦灼的问道:“可是取到解药了?” “解药不正在眼前么。”陆筌冷冷打量着唐棣,“曲辞,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唐棣先是一怔,旋身骨往后倚了倚,冷眼道:“看来你都想起来了?”她转念又想到什么,扬眉问道,“她也记得了?” 陆筌不答反问:“那日长生筵是你所为?” 唐棣却起了身,拖着曳地的长裙一步步走下玉阶,走到陆筌身边。沾了葡萄汁的食指轻轻划过陆筌的唇,一手攀上了他的肩,她眼色轻佻,眉梢扬起浓浓的挑衅之意:“是又如何,七百年前你尚且不敢杀我,难道今日就敢了么?我也不怕告诉你,闭关百年我早已破了血誓心魔,如今知道天书消息的可不止我一人。陆筌,你今日杀了我又能如何?” 陆筌抿唇,眉结紧拧。天书之事再次传出必将引起大乱,届时遭殃的还是天地众生,这不是他所愿见的。唐棣推开陆筌的肩,转身走回殿上,回眸娇笑:“想要解药,那就......娶我吧。” “不可能。”陆筌一口回绝,唐棣却也不恼,反笑着问道:“你真当我不知晓唐棠的身份?”她一手支起额头,指尖描摹着凤眼的轮廓,不疾不徐的道,“不得不说你这招的确是高,若非是当年我觉察到唐棣的魂魄早就逃离了这具身体,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另外寻了一副皮囊给她,还封印了她的记忆把她送到我身边。” 陆筌的面色一点点沉下去,他原本打算先救回唐棠再看看能不能从唐棠嘴里知道唐棣究竟将天书之事告诉了谁,可如今看来唐棣早有防备,这方法行不通了不说就连唐棠也命悬一线。 唐棣见他有所动摇,趁胜追击道:“你已眼睁睁看着唐棠死了一回,也看过天书将引来多大的灾祸......心系天下苍生的崇明帝君果真忍心置众生于水火么?” 第八章 离间之计(下)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陆筌阖眸良久,一瞬间脑海里闪过太多的思绪。他无法对唐棠的生死视而不见,更不能让唐棣为所欲为。和阮筠大婚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曾经的海誓山盟几经深思、辗转修辞,却在不自禁时脱口而出,也许曾显得容易轻浮,如今却重的如同一片天都塌下来砸到肩上。 他想,若是他当年没有救下烂醉如泥的曲辞,任由她被泽渊带走,是不是便没有这些曲折,故事从开始便能顺风顺水的走到美满结局呢?可彼时天真烂漫的曲辞绝不是眼前娇艳狠辣的模样,他果真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么? 再睁开眼,陆筌已恢复了一贯的波澜不惊,平静的道:“解药给我。” 唐棣喜上眉梢,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玉瓶抬手扔给陆筌:“最晚三日便可见效。三日后,我将遣人告知清河殿,迎接崇明殿下。至于婚期......便定在来年花朝节吧。” 陆筌未置一词,头也不回的走了。侧殿之内却又走出来一个人,他身着朱红蟒服,怀里抱着一把长刀,桀桀笑道:“你留住他的人又如何,机关算尽也得不到他的心。” 被戳到痛处,唐棣尚还沉浸于喜悦之中,似是娇嗔的瞥朱衣男子一眼:“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你只要按我说的做,事成之后天书一定给你就是了。” 男子抚掌笑道:“好好好,不愧是妖族的公主,若论城府心机世间恐已无人能与你相匹。” 唐棣嘲道:“不敢当,陈大状元郎面前怎敢班门弄斧。”她整了整衣襟,肃容道,“好了,说正经的,你先替我办件事。” ...... 服用了解药后唐棠果然日渐好转,陆筌最终还是没有解封她作为唐棣的记忆,或许什么都不知道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吧。况且从前的恩怨太沉重,难得她如今活的这样恣意潇洒,他也不忍她再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而失去了本心。 五日后清河殿遣人来接驾,将崇明帝君转世苏醒的消息昭告八荒,一时间二十四仙门众人纷纷赶来觐见,可谓热闹非凡。当然,其中不乏有人持怀疑态度,但唐棣和陆筌定下婚约一事传开之后大多数人愈发信服了,毕竟当初唐棣心系崇明帝君的事至今仍有流传。 清河殿上大宴连摆三日,好一番纸醉金迷,可万人瞩目的崇明帝君陆筌却没有现身。 七百年来天地动荡,沧海桑田间清河山的格局亦有所改变,凭借着模糊的记忆,陆筌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山脚下的小木屋。 小木屋经历了这些年的风雨已显得破败不堪,显然也是修葺过几次的,几块较新的青砖在斑驳的琉璃瓦中显得分外突兀。木门没有上锁,轻轻一推就开了,潮湿的气息卷着纷纷扬扬的尘埃扑面而来,几乎蒙去了双眼。屋内陈设大体未有变化,只不过摒弃了奢华的装饰品,更显出岁月沉淀下的沧桑大气。 陆筌将提来的两壶陈年佳酿放在案上,取出一块特意带来的方帕,挽起袖口起手开始洒扫。本来念个风咒不过一瞬间便能做完的轻松活计他硬生生做了两个时辰,及至日薄西山,浅金色的夕阳洒进窗来,屋里已是亮堂堂的一片。 陆筌坐在榻沿,身心难得的平静。他努力想要去回忆,奈何记忆随着时间一同流逝,在斩灵决的副作用下愈发显得轻薄而模糊,就像眼前的木屋一般破败不堪了。自从惊觉自己的情感渐变得淡漠,愈是珍重的回忆愈是忘得快,他生怕有朝一日会将她忘记。那些年里他将她小心的藏在丹青里,一颦一笑细细描摹,自以为万无一失,即便分离亦还有个念想,谁知他如今竟连藏画之所都忘了个干净。 揭开酒封,就着案上刚擦洗干净的荷花粉彩杯斟了两杯,浓郁醇厚的酒香渐渐升腾起来。若是阮筠来尝一口必然会发现这酒正是阮宁平日里喝的。 陆筌起身举起杯盏,却是将酒尽数洒在了地上,道:“师尊,弟子不肖,有负所托。”一连祭了三杯酒,他这才独自痛饮了三杯。这酒非是俗品,世间千金也求不得一坛。别的倒还好说,只这酿酒的水取自清河之源,置于灵脉之底的密室中尘封十年至百年不等,汇聚天地灵气,只肖饮得一口也能教凡人大醉三日。 至于当日阮筠尚是凡人之身偷饮阮宁的酒时却不觉醉,那是因为阮宁每每都悄悄渡走了酒劲。可惜她永远也不会知晓了,并不怪后来饮的酒如何烈,只是她自以为酒量奇佳,实则一杯就倒。 月色悄然而至,披在醉倒的陆筌身上。曾几何时,他位居帝君之高,于羲和殿内忙于政务时,也会有人在冬夜里替伏案小憩的他添一件月白色的霞帔。细腻的云锦上勾勒出几朵浮云,不受拘束的,孤高的漂浮于世间。 杜鹃夜啼撕破静谧,凄厉的仿佛泣血而歌。陆筌手边的酒坛已空空如也,他似是从梦中惊醒,不仔细打落了酒坛,碎了一地残香。酒本是提来祭奠阮宁的,他却自个儿喝了个烂醉。许久不曾这样醉过了,他还记得上一次醉酒时候分明是假醉,那时阮筠问他:“你知不知道流霞是崇明帝君送给妘姬的信物?”他怎会真听不懂她的言下之意,可借着三分薄醉便轻易应承了下来,或许即便没有那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声“嗯”,那么多的欢喜也会从柔成一汪春水的桃花眼中溢出来吧,藏也藏不住。 肃杀的北风里,陆筌浓醉而归,撇下一众等候多时的掌教与唐棣,孤身进了羲和殿的大门。 一只娇小玲珑的百灵鸟扑腾着翅膀飞过清河山顶,逆着萧萧北风,飞到了墟魔宫。 此时墟魔宫里一片祥和宁静,与喧嚣的清河殿对比鲜明。沈执归正在沏茶,阮筠坐在他边上专心致志的赏月。说是赏月,可沈执归实在比月色好看许多,又怪茶香撩人,因此她的目光游离不定。 沈执归很好笑的道:“瞟来瞟去的别累着了,要看便光明正大的,何时学的这般忸怩了,难道我吝啬多教你看几眼么?” 阮筠面上一红,瞪了他一眼道:“谁说在看你了,我是在看这茶.......”她话还没说完沈执归便递上茶盏道:“上好的皋卢,尝尝?” 方才还做足了一番品茶模样,可真要尝时阮筠却心有戚戚,“皋卢”两字如雷贯耳,正是当之无愧的天下最苦的茶之一,可怜她最怕苦的一个人怎肯轻易涉险?犹犹豫豫接过茶盏,捧在手里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皱着眉头幽怨的瞪着茶汤里自己的倒影。 沈执归刚要说话,却见华妗急匆匆赶来道:“殿下,我有事要外出一趟。” 阮筠如同见了救星一般,连忙放下茶盏,亲热的去握华妗的手,问道:“华妗,你要去哪里?” 华妗眼眶有些泛红,咬着唇道:“方才温姐姐托百灵来送信,说是......说是爷爷重病在榻、时日无多了。我.......我想回去看看他。” 生老病死本就是凡人无可避免的苦楚,即便是仙魔亦抵挡不住无尽岁月的侵蚀。阮筠想起当初同陆筌、秦桓、沈漪去玄丘村时白老翁尚是精神奕奕,谁知如今已是这番模样。粗略算来原已有十八九年的岁月流过,虽然未在她们的容颜上留下多少印记,可心中的伤痕愈添愈深,深到能盛满无尽的泪。 若早几年听闻这个消息,阮筠指不定要伤心落泪的,可如今也能看的淡然了三分,还能以哀切平和的语气安慰华妗:“没事的,我陪你一道去吧。咱们叫上姒妧,不会有事的。” 沈执归放下茶盏道:“我也去。”他似是知晓阮筠必要反对,又添一句,“眼下崇明转世苏醒,天书之事指不定会被仙族悉知,你们独去我不能放心。” 沈执归心意已决,二人再如何劝也无用,当即叫上了姒妧,四人简单收拾一番便出发了。阮筠和沈执归御剑走在前面,华妗和姒妧二人跟在后头,送信的百灵鸟栖在华妗的肩头仔细的梳理着羽毛。 此时夜色很深了,沉的像一团浸透了墨水的棉花,虽然轻若无物,偏偏沉闷的教人透不过气。阮筠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气短,想是从前没治好的恐高又犯了,便伸出几根指头悄悄拽住沈执归的衣角。 “等等,前面有人。”沈执归顿住了身形,握住阮筠的手,面色凝重的道,“前面有人。”他这一句有人自然是指的仙,四人急着赶路不愿过多纠缠的,可谁想迎面而来撞个满怀,恐免不了一场恶战了。 阮筠聚仙力于双眼,极目眺去,微微舒了一口气:“还好,是熟人。他应当不会与我们太过为难。” 正是两句话的功夫那人便已出现在咫尺内,一身朱红蟒服像是浸透了鲜血一般妖冶,其人亦是显得阴柔邪魅,正是陈钰卿。他似是没料到会在此碰见阮筠四人,神色微有些不自然,环臂挑眉道:“师妹?” 虽然陈钰卿动作极快的一收,阮筠仍是眼尖的瞧见了他手中握着的紫青玉葫芦,微微笑道:“师兄这是刚除完妖?” 陈钰卿目光有些闪烁,笑道:“一不留神让那畜生跑了。对了,师妹这是往哪里去?” 阮筠也不再深究,只道:“去探望一位老伯。既然如此便不打扰师兄正事了,告辞。” 第九章 重逢雪球(上) - 相逢不识君 - 妄尽欢 一片连绵的山脉后面正是玄丘村,此时天边破晓,微弱的日光笼罩着静谧的村庄,原先晨忙之景荡然无存,本就不大的一片村落愈显得空荡幽寂,虽然神圣*,却难免让人望而生畏。 阮筠仅是在玄丘村住过一年便能察觉到其中不对劲,何况华妗在此住了十年,怎会看不出来?二人心中一紧,对视一眼后连忙分头去了。 四周隐隐传来哭声,华妗心中慌乱一路奔向家中,推开房门,只见白老翁直挺挺的躺在榻上,枯瘦的两颊和眼窝深深的凹陷进去,整个人瘦的像只有一张皮裹着白骨,但面上却有一丝异常的红晕。他的眼是闭着的,嘴却是微微张开,口里含了一根人参须,从两颊轻微的起伏依稀能看出还吊着一口气。 想来分别是白老翁还身体健硕,肩上挑着一旦柴火也没见怎么喘气,笑着对华妗说:“蘋儿,你放心的去吧,同仙人好好学本领,将来有出息哩!不要记挂爷爷,爷爷身体好的很,再挑十年柴都没问题。你有空啊......就回来看看爷爷,我听说那些仙人都会飞哩!到时候你也飞回来,那样气派!” 当日华妗与白老翁泪别时未敢说自己其实是魔族,反说是同仙人学道去,实则是仙魔之分在世人眼中明暗分明,她不愿爷爷担心。前些年她偶尔也会回来小住几日,尽尽孝道,可近些年墟魔宫里实在诸事繁杂,她也抽不出身来。谁曾想再见时竟已是这般模样。 华妗身子一软跪倒在榻边,两行清泪浸透了被褥,几乎泣不成声的道:“爷爷,你怎么了?你睁开眼看看蘋儿啊,蘋儿回来了。” 白老翁眼皮似乎动了动,可仅是一瞬罢了。姒妧见状连忙上前道:“让我看看。”她先是翻开白老翁的眼皮瞧了瞧,再伸手去搭脉。华妗在一旁揩去泪水,闭气凝神,生怕影响到姒妧,但见姒妧神色渐渐凝重,华妗心中“咯噔”一下,便知大事不好了。 姒妧收回手,将白老翁的手放回被褥里,再将被角掖的紧实了,这才同华妗道:“白爷爷的情况很奇怪,像是伤风体寒,可......可他体内气血旺盛宛如壮年之人,却又精气衰竭如同将死......我从不曾见过这种怪病,但见他唇色正常也不似中毒所致”她摇摇头,颇有歉意的道,“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正在此时阮筠面色沉重的冲入屋内道:“温姐姐不见了。” 华妗死死咬住唇,问道:“那村里的人......” “大多数人都快不行了,他们精气逐渐衰竭,顶多还能支撑一个时辰。”沈执归站在门口,摇了摇头。他身边跟着个五六岁的女娃娃,哭的跟泪人似的,踉踉跄跄的跑进来,跌坐到华妗脚边,道:“白蘋姐姐,救救我爹娘,求求你救救我爹娘!” 华妗几乎支撑不住,无力的瘫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怎么办.....怎么办?” 阮筠当机立断的道:“当初温姐姐是以妖力替村里的人续命,既然她可以,那我们自然也可以做到。姒妧,这样可行么?” “若按你们所说,应是行得通的,可不知这妖魔之力能否融合,若是不能那就......”姒妧轻叹一声道,“回天乏术了。” 华妗勉强止住泪道:“总要试一试。”阮筠将白老翁扶起,华妗盘膝坐在他身后,烟紫色的魔气在她手心中慢慢汇聚,她小心翼翼只用了三成功力拍在白老翁背后。只见淡紫色的光华渐渐从她手心渡到白老翁体内,白老翁的面色似乎略有好转,面上愈发红润。正当华妗要加几分功力时,只听姒妧沉声呵道:“快停手!” 华妗一惊,手中动作慢了几分,姒妧连忙抢身上前,一手扶住白老翁将将要倒下的身子,一手悬在他的头顶,将华妗方才渡过去的魔气尽数吸了出来,他面上的红晕渐渐又淡下去,显得灰白无力。 阮筠眉头紧皱,问道:“怎么了?” 姒妧将白老翁的身体放好,摇摇头道:“不行,他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抵抗华妗的魔气。你看他方才面色红润过度,是气血逆流所致,若是强行灌输功力必将导致七窍流血而亡。” 华妗方才收手时十分突兀,因此遭了反噬,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她却无暇顾及这些,只是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姒妧答:“其实凡人的身体本就不能承受过多功力,方才你们所说以妖力续命,想来必是有天材地宝作引才能成功的,恐是此物与魔气不合。” “是万灵.....是九命猫妖的内丹,温姐姐本体是一只修行上百年的九命猫。”阮筠面色凝重的望向姒妧,“若是仙气呢,可以么?” 姒妧摇头:“若是一般妖丹也罢,九命猫一族本身为上古神兽,如今虽已血脉驳杂,不复辉煌,但其一族特有的修炼之道却一直传承下来,因而妖丹与普通妖族大相径庭,很难与仙魔之力兼容。” 阮筠银牙紧咬,不甘的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姒妧缄默良久,最终坚定的摇了摇头。 阮筠走上前将坐在地上哭的小姑娘抱在怀里,柔声问道:“小妹妹,你知不知道温姐姐去哪里了?” 小姑娘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摇头一边道:“我不知道......姐姐,你救救我爹娘,求求你们了!” 走遍了整个村庄,将四周问了个遍也没能打探到温玖玖的消息,阮筠四人已心如死灰。第一声哀嚎恸哭是打西边传来的,悲悲戚戚,闻者落泪,此时已过去一个时辰,终于有人熬不住,魂归西天。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陆续传来孩童的啼哭声,躺在床上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 赵婆婆断绝最后一口气时阮筠就守在她身边,眼睁睁的看着她胸膛的起伏愈发微不可见,到底是平息了,像没有波澜的深潭之水一般沉寂下去。阮筠的哭声还没溢出喉,邻里的哭声已突兀的响起,清脆的孩提声哭的沙哑了,一浪盖过一浪,硬生生将阮筠的哭声压抑成了无声啜泣。 最后一个逝世的是白老翁,即便是千年人参也不过似他多苟延残喘了半个时辰。 日光愈发明亮,晃的人眼花。好似一切都不曾大变,一样的日色一样的景。可那样与世无争的一处世外桃源啊,怎么不过一夜间便几乎成了一座空城呢?诚然,严格说来这的确不断是空城。死去的只有当年受血祭所害之人,而他们的子嗣后代仍存活着,在这片孤寂的村落里放声痛哭。 残阳如血,斜斜照在西山泥土里百十个墓碑之上,像是地底下的尸体渗出的血,将这片土地染的通红。天色渐渐黯淡,哭声随着人影的消散慢慢止了。 是谁的笔下一滴浓墨落下渲染了半边天,将星河与皎月都吞噬,没留下一丝光。是仙,是妖,还是魔? 阮筠一手搭上华妗的肩,哑着声道:“我们一定会找到罪魁祸首,替他们报仇雪恨的。” 华妗苍白的脸上勉强撑出一个笑,轻轻拂去石碑上的一层细尘,笃定的道:“会的,一定会。”华妗取出怀中的玉笛——秦桓当日赠与她的那支,笛音凄厉婉转,硬生生撕破了夜幕一角,让不透光的夜里落下一抹熹微的晨光。 回墟魔宫的半道上恰恰经过清河山脚,阮筠嘴上虽说不挂念,难免脚下一顿。沈执归将一切尽收眼底,十分贴心的道:“来都来了,去瞧瞧吧。”便打先往小木屋去了,谁知他刚一推开门,锋利的爪风便扑面而来。 沈执归堪堪避过,一手已抽出背后长枪直指偷袭之人。余下三人齐呼一声“当心”,连忙敢上前。 姒妧瞪大了眼,不可置信般的道:“卓......卓无双?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卓无双亦是一愣收了掌间劲道:“姒妧?” “卓无双?”阮筠这才从沈执归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去打量曾经的虎王之子。 卓无双面色偏黑、骨骼魁梧,长眉斜飞、虎目溜圆,加之眉骨间一道指宽的疤痕,远远望去竟似生了第三只眼。而在姒妧记忆里,昔年的卓无双分明该是傅粉何郎,不曾想经年不见,如今他已成这般嗜血模样。 阮筠总觉得卓无双有些熟悉,却半点记不起在哪里见过,正眯着眼沉思,冷不丁被搭在肩头的手吓了一跳。抬眼却见卓无双站在她面前,铁塔一般的身躯慢慢矮下来,单膝跪在地上,虎目泛红,声音沙哑的道:“你没事……没事就好。我找了你好久,主人。”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