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许开祯,著名作家。经历丰富,却于事业顶峰时辞去公职,进寺院修行一年。 2002年开始专业创作。已出版《打黑》《****》《政法书记》《上级》《堕落门》《大兵团》《女县长》等十余部有影响的长篇小说。《省委班子》作者简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2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3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4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1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2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3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4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1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2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3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4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1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2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3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4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1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2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3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4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1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2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3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4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1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2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3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4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5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1 马超然果然一反常态,变得气定神傲起来。 这天早上刚上班,马超然就打电话让普天成上去。进了办公室,普天成看见马超然新换了件衬衫,收拾得很精神,头发也刚刚理过,脸上像是做了保养,整个人容光焕发,给人面目一新的感觉。普天成还未说话,马超然就发起了脾气,“怎么搞的,安排你们把这次督查情况汇总一下,整理成材料,怎么这么长时间没动静?”普天成有点纳闷,马超然从未给自己安排过什么工作,整理材料的事,更是没说,便道:“马书记可能记错了,整理材料的事,您没说。”“我没说?”马超然瞪了普天成一眼,语气更坏了,“开完会我就交代了墨秘书长,是不是我要给每位秘书长都说?”普天成尴尬一笑,“这倒未必,墨秘书长没跟我说,我以为……”“以为以为,你们总是以为,工作是想当然的?”普天成明知道他是找碴儿,却也不好争辩,只能耐着性子听他批评。 “天成同志,你是秘书长,要统揽全局是不,你不会也把自己当成专职秘书吧?” 这话的用意很明显,也不应该是省委副书记的水平。普天成垂下头,他已想好,不论马超然说什么,他都用沉默回答好了。 马超然又批评了几句,觉得差不多了,换了口气说:“最近省里发生这么多事,天成啊,我们不应该装哑巴,装哑巴,老百姓不答应,中央也不答应。前几天我听说,大华有个职工跳楼自杀了,我心里很难过。我们招商引资,发展经济,为的就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但是个别外资企业以老大自居,他们只要优惠不要规矩,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步,他们却从不兑现诺言,这样下去,很可怕。” 普天成不好装哑巴了,试探性地说了一句:“大华的情况我不太熟悉,不过那位职工自杀好像跟大华没关系,听说是感情问题。” “感情问题?这种鬼话骗得了谁!财务总监自杀,这里面一定有名堂!” “公安正在查,相信很快会有结论。” “公安,哼!”马超然很不屑地哼一声,忽地意识到是在普天成面前,又道,“但愿能有一个让老百姓心服的结论。” “马书记不会对公安也不放心吧?” “我对谁都放心,我就怕有人把黑的描成白的,把方的硬是说成圆的。天成,这样的事在海东不是没发生过,你我都是党的高层领导干部,得提高警惕啊。”马超然左一声天成右一声天成,听上去像是拿普天成当自己人,其实,他是有意将这些话说出来,巴不得普天成回头就能转述给宋瀚林。马超然也算是想明白了,他跟宋瀚林之间的战争,迟早要爆发出来,与其让宋瀚林主动还不如自己先行一步,抢占制高点。有了那张磁卡,马超然信心倍增,一个拿国家和一毛、三毛几万职工的利益来满足自己私欲的人,凭什么要让他在权力的舞台上颐指气使?这不公平,绝对不公平!马超然尽管还没想好对付宋瀚林的办法,但他要传递给宋瀚林一个信息,海东不能让宋瀚林一个人说了算,他马超然也不是等闲之辈,逼急了,他也会咬人! 普天成佯装谦卑地频频点头,目光,却阴阴扫在马超然脸上。马超然今天的表现,在跟秋燕妮会过面的那晚,他就想到了。他就怕马超然不跳。藏在深处的对手总是难防,只要对手一出击,好办法也就顺应而生。坦率地讲,普天成是不怕马超然的。海东班子中,最让他揣摩不透的是路波,那人复杂啊,藏得也深,其他人,还没到对瀚林书记和他构成威胁的份上。 这么想着,他就笑了,语气也是格外地温顺,“马书记讲得好,这些话我应该牢记在心,时刻给自己敲警钟。”马超然听了舒服,太舒服了,普天成是谁,按他的话说,是宋瀚林的走狗,不,宋瀚林养的一只看家狗。这只狗不但狠毒,还很阴险,也很自负。在他的记忆里,普天成是一个不会轻易向别人弯腰的人,但是,他让普天成弯了腰,哪怕普天成是假装的,他也弯了腰,弯了腰啊。弯腰就证明他心虚,宋瀚林也一定心虚。马超然想让这样的时刻多延长一些,他要好好捉弄普天成一番,出出心里那口恶气。普天成却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不打扰马书记的工作了,改天有时间,我再听马书记教诲。”马超然不想让普天成走,却也不能拖住他,只道:“好吧天成,今天这些话,我希望你不要外传,只当是我们之间交交底。天成啊,可能你对我有看法,但是我马超然却是拿你当朋友的,朋友之间,说错了也别往心里去。” “哪能呢,马书记您太客气了,这些教诲,我在别处想听还听不到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那个材料,你还是辛苦一下。老墨这人,工作总是拖拖拉拉,你要批评他。” 普天成掩住内心的反感,他想,马超然最后这句话,可能是真话。如果普天成没有记错,马超然已经有段时间没在省里或中央的报刊上发表署名文章了,也就是说,他有段时间没向外界传达他的声音了,而省里其他领导,特别是国平副省长,最近这方面很活跃。马超然一定是发急,他在等米下锅呢。普天成笑笑,道:“墨秘书长可能也是忙,把领导交代的工作忘了,我们这就加班,尽快把材料报您这里。” 普天成这样说,马超然也就不好说啥了,只道:“那好吧,回头你给墨秘书长提个醒,再有情绪,工作还是不能耽搁。” “墨秘书长怎么会有情绪呢,不会的,秘书长的任务就是一切为了领导,这点请马书记放心。” 面对圆滑而又狠辣的普天成,马超然更多的时候是无奈,宋瀚林何以骄横跋扈,还不是有一个能为他赴汤蹈火出事又能擦屁股的普天成。这么想着,他又把恨转嫁到墨彬身上,怪只怪自己手下没人啊,于是便带几分伤感地道:“但愿吧。” 普天成回到自己办公室,就又盯住那尊陶器发呆。每次受了气,或遇到什么窝心事,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会盯住那尊陶器。这么多年,已成为习惯,仿佛那陶器能帮他化解开这些积怨,打通一些自己打不通的环节。马超然这顿气,胀得他难受,却又不好明明白白吐出来,还得把它心平气和地消化掉,这就是普天成的过人之处。如果每个人的气都生,秘书长这个角色,就无法担任了,因为每一天,甚至每一个小时,都有人会因各种各样的问题,给你气受。不管省里还是市里,有两个官最不好当,一个是秘书长,另一个是信访办主任。只要能把这两个官当好,其他的官,都不在话下,这是普天成总结出的经验。这两个职位共同的特点,就是受气,受形形**的气,受了还不能露出来,更不能表现在工作当中,和颜悦色地受气,这便是功夫。受气和忍气的过程中,自己的肚量就大了,境界也就高了。就像这尊陶器,不论你往它肚里灌什么,它总会沉默,不发作是它最大的优点。 李源进来了,看见他发呆,笑着问:“又在思考啊?”普天成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哲学家,思考的事轮不上我。”李源听他话头不对,知道定是受了委屈。刚才普天成到马超然那里,他是看见了的,所以才赶过来。秘书长之间都有一种默契,一个受了气,就有关系亲密的人来慰问你,与你共同承担,算是惺惺相惜吧。你要是得了宠,却没人敢跑来跟你分享。官场的事,很多都是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荣华。毕竟它是官场,跟黑道什么的还有点不同。当然,李源也有自己的目的,李源虽是一忠厚老实之人,但不是说他没想法。最近调整班子,大家都跃跃欲试,搅得他心里也痒痒,下面弄个书记虽然离高层是远了,但细想起来,却是近了,李源在动这个脑子。 “他最近抖起来了,昨天还把我训了一顿呢。”李源笑眯眯地望住普天成。普天成被李源的表情逗笑,挖苦道:“挨了训是不是心里很舒服?” “舒服,怎么能不舒服呢?过去大臣挨了板子,还得谢主宠恩呢。” “没正形。”普天成白了一眼李源,知道这话不便多说,就问,“老墨呢,最近怎么不见人?” 李源呵呵笑着,一副坏笑染挂在脸上,“你还找他呢,他捉奸去了。” “捉奸?”普天成让李源这句话给弄糊涂了。李源是个不善玩笑的人,不过有时开起来,也有几分恶毒。他在琢磨这句话的真假,李源凑过来,压低声音说:“我也是昨晚才听说的,肖远红在下面有了外遇,对方好像只是个小局长,老墨觉得颜面没处放,又不敢声张,这才悄悄赶到南怀,这阵说不定,正跟肖远红斗呢。” 肖远红会有外遇,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假啊?普天成认真望住李源,想从他脸上望出一丝破绽来。 李源贼贼地一笑,“不相信是吧,这事我也不相信。” “不相信你还说。” “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普天成就觉得奇怪了,就算肖远红在下面有外遇,墨彬会把这事吵这么响?天下不会有对绿帽子感兴趣的男人吧。 “我只是如实奉告,至于真假,还有待你大领导来辨别。”李源说完,信手拿起一张报纸,报纸上正好有起奸夫**案。**串通奸夫,将自家男人三百多万骗了去。李源看得发笑,“这年头,啥事怪出啥事。” 普天成却没那么好的心情,墨彬这些天不见人影,他还以为是马超然安排了重要工作,或者躲哪儿做文章去了,原来去了南怀。肖远红在南怀下面的普安县任常务副县长,前阵子听南怀方面说,肖远红马上要升,到另一个县当县长了。这事真是蹊跷,想了一会儿,普天成说:“没那么邪乎吧,肖远红也算个有眼光的人,会看上一小局长?” 李源依旧笑着,“这你就不懂了,心气再高的女人,逼上顺眼的男人,还是迈不动步子。” “就你有经验,道听途说!” “这话可不敢乱说,再怎么着,老墨也是咱一个战壕里的革命兄弟,绿帽子可不敢乱戴。” “你这张嘴啊。”普天成叹了一声,岔开话题,“超然同志让我们整理一下上次督查党风党性教育的情况,这事你辛苦一下。” “瀚林书记不是已安排给政研室余主任了么?” “两码事。” “那好,我这就整理去。”李源说完就走了,普天成却久长地收不回心思。墨彬跋山涉水跑去抓奸,这事太有些离谱。想着想着,他忽然想到了普安。 蒋婷婷的家就在普安! 原来如此! 普天成抓起电话,打给南怀常务副市长孟杰伦。最近到他家来的人中,就有孟杰伦。他查过,孟杰伦那张卡数额最大。前些天,普天成想打电话让孟杰伦来一次,把卡拿回去。数目大了并不是好事,普天成有经验,也有教训。后来一想南怀班子的现状,他又没打。暂时先放下吧,等调整完再说,他这么安慰自己。 电话很快通了,普天成说:“是杰伦吗,我是普天成。” 一听是普天成的声音,孟杰伦那边兴奋得话都说不连贯了,连着喊了几声秘书长,最后才问:“秘书长有什么指示?” “没啥,墨秘书长去了南怀,搞调研,想让你尽点地主之谊,生活上多照顾一下。” 孟杰伦那边突然没了声息,过了好长一会儿,才道:“墨秘书长来了南怀,没听说啊。” “是么?”普天成当下心里就有了底,不过既然演戏,就得把它演完,于是便说,“你消息也太不灵通了,墨秘书长这都去几天了,你这个副市长,怎么能不知道呢?” 孟杰伦立刻说:“秘书长,您别吓我了,就算我工作再失职,领导下来了,也不可能听不到消息啊。” “他真的没去?” “没来,我敢肯定。” 按说到这儿就该挂电话了,普天成却没挂,多问了一句:“对了杰伦,肖远红怎么回事,堂堂一个副县长,怎么能搞出乱七八糟的事?” “这……”孟杰伦犯了犹豫,过了一会儿,道,“秘书长您是指她跟叶冬松的事吧?” “那个叶冬松到底什么人,怎么能传出这样的绯闻呢?” “叶冬松是普安县交通局长,远红副县长主管交通这一块儿,所以……” “主管就要惹出绯闻来啊,是不是有人故意制造谣言?” “这个嘛……”孟杰伦吭了一会儿,道,“起先我们也以为是谣言,但据普安的同志讲,远红副县长跟叶冬松是走得有点近,加上交通这一块儿又敏感,群众的眼睛都盯着呢。” “到底有没有嘛?!” “有。”孟杰伦给了普天成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答复。他接着说:“无风不起浪,他们两人在宾馆开房,让警察堵了门,这事闹得市上很没面子。” 又是警察!不用多问,普天成就能猜得出,肖远红在下面开罪了人,是有人故意出她丑。不过肖远红真跟一个局长睡在一起,这事还是让普天成惊讶。自古以来只有上睡,哪有下睡的道理,看来,这个叶冬松也非等闲之辈啊。 孟杰伦没把详细情况讲给普天成,这种事,真是不好讲。普安这两年交通项目多,肖远红和叶冬松一时成了红人。因为有墨彬这棵大树,肖远红自然不把县上其他领导放眼里,做事就有些专横。去年年底,普安又有一条公路开工,县长吴大亮原想把工程包给宏运建筑的马永礼,不料公开招标时,肖远红和叶冬松合起手来,将马永礼的公司淘汰出去,而将工程发包给另一家叫万通的公司。据说,万通公司老板是省交通厅一位副厅长的亲属,这事倒也在理,只是惹恼了县长吴大亮和宏远公司的马永礼。不争气的是,肖远红和比她小八岁的叶冬松在工作中撞出了爱情的火花,两人一时控制不住,燃起了爱火,结果就给了马永礼报复的机会。县公安局长是马永礼的小舅子,马永礼一个电话,警察就堵在了门上。县长吴大亮也把这事做得好,警察向他报告后,他没找任何人商量,而是直接将电话打给了墨彬。等市里人知道时,肖远红跟吴大亮已翻了脸。肖远红骂吴大亮假公济私,吴大亮争辩说:“是警察扫黄,不小心扫到了你们,怎么成我假公济私了?”肖远红大约也觉得在普安蹲不下去了,索性撕破脸,狠狠跟吴大亮干了一仗。 这种事市上只能听听,谁也不好说什么,只当发生了一场小误会,或者有人搞了一个恶作剧,私底下大家笑说几句,逗逗乐。但墨彬亲自跑到普安去,孟杰伦还真没听说。 也许是家丑不可外扬吧。 墨彬到普安,到底是为了老婆还是为嫖幼案,普天成一时也不好判断。但这件事提醒了他,对方也在活动,不可掉以轻心。 罗恬自杀案的风波很快平息下去,罗恬是孤儿,父母在生下她的第二年,双双出车祸死了。汪明阳告诉普天成这些的时候,普天成心里涌上一层对罗恬的怜惜之感,一个在孤儿院长大的人,最终仍然孤零零地走了,既没有人送她,也没有人为她流泪。人生有时候,其实就是一个凄凉的圆,从哪里来,再到哪里去。不过也好,普天成一直担心家属闹事,现在看来,这份担心就有些多余。汪明阳说,火化的时候,郑斌源去了,是他把罗恬的骨灰送到了公墓。普天成一阵感动,郑斌源还算一个男人,他这一送,罗恬也算是瞑目了吧。 “她前夫呢,你们没通知?”罗恬跟前夫没孩子,如果她在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亲人的话,就应该是她前夫。 “通知了,这家伙简直不是人,我们打电话找他,他居然狂骂不止,说死了就死了,关他屁事。”汪明阳愤愤地说。 普天成苦笑了一声,夫妻是前世造的孽,是冤家,婚散了仇未散,看来这男人要恨她到地狱里去了。 “老郑呢,他情绪怎么样?”普天成担心郑斌源,这些天他打电话,郑斌源总是不接,看来,罗恬的死对他震动很大。 “他看上去倒是没什么,只是不说话。对了,按照你的指示,公安这次没难为他。”汪明阳一副急于表功的样子。 “又不是他把人家推下了楼,难为他什么。” 普天成并没把其他事告诉汪明阳,汪明阳这种人,办具体事行,一上升到谋略的层次,他的智慧就不够用了。该瞒他的事,必须瞒。 “对了,还有个情况,我得跟秘书长汇报一下。”汪明阳又说。 “什么情况?” “我听市公安局的同志讲,超然副书记前些天去过市局,他对此案很重视,还指示市局,一定要查清死因,要保护好证据。” “证据?”普天成怪模怪样看住汪明阳。汪明阳呵呵一笑,“超然书记把遗物叫做证据,还让市局写一份材料,报他那儿。” “写了没?” “写了。” “写了?” “请秘书长放心,材料我是把了关的,等于就是向超然书记报了一份死亡结论书。还有,那张卡我也换出来了,放您这儿吧?” “放我这儿不合适吧?” “秘书长这里不合适,那就没有合适的地方了。”汪明阳说着,将那张磁卡拿出来。这也是普天成命令过的,必须得把磁卡拿到手,不留任何后患。 普天成想了想,还是接住了磁卡,这东西放谁手里,他都不放心。 “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秘书长绝对放心,如果这点事都办不妥,我还当什么副局长。” 普天成长舒一口气,马超然打罗恬的主意,这想法也太简单了。就凭一个罗恬,能掀起风浪?但他不能阻止马超然,还要暗暗给他添把火,让马超然更变本加厉一些。普天成相信,大华海东背后,绝不止是一个瀚林书记,海东上下,跟大华关系暧昧的,多。特别是目前该项目由国平副省长分管,马超然这样做,国平副省长首先不会答应。 众怒难犯。马超然既然想犯,就鼓励他去犯好了。 想到这儿,普天成将那张磁卡丢进碎纸机,看着碎屑飞出,他仿佛看到,超然副书记的一场美梦破碎了。 ·2 普天成打电话给乔若瑄,想让她近期回来一趟。那天于川庆一句话,还是点醒了他,不能跟路波省长把距离拉得太开。他想让乔若瑄回来,两人一同去路波省长家。他把礼物都准备好了,一幅从朋友那儿弄的字画,还有两罐经他重新包装后的茶叶。电话通着,乔若瑄不接,再打,乔若瑄竟关了机。 普天成觉得反常,就将电话打给王静育,王静育说。乔若瑄去了北京。 “啥时去的?”普天成好不惊讶。 “上周五,估计也该回来了。”王静育说。 “她去北京做什么?” 王静育笑笑,没正面回答,只说是:“不是一般的事吧。” 这女人,真是疯了!普天成坚信,乔若瑄去北京,绝不是公干,一定是找他父亲的老关系去了。瀚林书记迟迟不将调整班子的信息透露给他,普天成料定跟乔若瑄有关。有时候瀚林书记也有点拿乔若瑄没办法,说轻了,她不听;说重了,她就去北京。反正那些关系瀚林书记能找,她也能找,有时候她去了,人家反而更亲热一些。 看来乔若瑄是孤注一掷,非要在广怀干下去了。 普天成又问广怀最近的情况,特别是杜汉武书记最近的表现。王静育笑着说:“乔市长刚走,杜书记也走了,也是去北京。” “怎么都往北京跑?”普天成猛地就来了气。 “都是这次调整闹的,省里迟迟不出方案,下面的人哪能安下心来?不只是广怀如此,我听说其他市也差不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乱弹琴!”普天成愤而将电话挂了。过了半天,他又觉不该跟王静育发脾气。王静育几次打电话想到省城来,都被他严厉拒绝。现在想一想,杜汉武和乔若瑄都不能安下心来,王静育就能安下来? 这不是个好兆头啊!莫名地,普天成就替这次调整担忧起来。上面捂着的本意就是不让下面乱活动,但事实恰恰相反,你把盖子捂得越紧,下面越没底,就越想活动。省里吃不到定心丸,索性就去北京,反正现在关系千丝万缕,一个看似很平常的人冷不丁背后就跳出一个大关系,何况杜汉武他们。活动是会带来负面作用的,扯起的秧越多,处理起来就越乱,到时也就越被动。不知道这些问题瀚林书记想到没? 星期三上午,普天成刚进办公室,瀚林书记的电话就到了,让他去一趟十二楼。普天成一阵欣喜,心想,瀚林书记总算要跟他交底了。谁知到了十二楼,瀚林书记却拿出一份材料,口气不太友好地冲他说:“这是余大主任写的材料,你拿回去看看。”普天成一看,正是上次瀚林书记交代给余诗伦的那项工作,有关党风党性教育的,便说:“余大主任写的东西,一定错不了,行,我拿回去学习学习。” “这项工作不能再拖了,下周一以前,要把相关文件发下去。另外,你们准备一下,在省里几家媒体做些宣传,要让这次活动再掀**。党风党性教育轻视不得,一定要让这次活动深入持久地开展下去。下一步,要把重点放到治理整顿上来,一边造声势,一边集中整顿。目前我们的各级班子,不和谐因素太多了,有的同志思想滑坡严重,自己对自己要求不严,跟组织公开唱反调。更有甚者,违法乱纪,给党和人民脸上抹黑,对此现象,我们要高度重视。对那些害群之马,绝不能姑息迁就,该处理的一定要严肃处理。” 瀚林书记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完这番话的,普天成听得心里一紧又一紧,瀚林书记无疑是在暗示他,一场更大的风暴要来了。等瀚林书记说完,他对下一步工作,也有了一个大致判断。看来,班子所以迟迟不调整,是另有原因。 “知道了,我马上安排。”说完,普天成又等了一会儿,不见瀚林书记有跟他交底的意思,只好告辞出来。回到办公室,他又将瀚林书记的话咀嚼一番,感觉能从这番话里悟出点什么了,才低头看余诗伦写的材料。 普天成完全高估了余诗伦,如果他判断得没错,瀚林书记一定在后悔,怎么能把此人安排到这个位置上来呢?政研室主任说重要,重要不到哪里;说不重要,那也不符合实际。如今工作不止是怎么干,更重要的,在于怎么总结,怎么宣传。特别到了省里这一级,政研室的工作就不仅仅是总结或宣传,更多的,要形成思想,形成理论体系。一个没有理论体系的省委书记算不得称职的省委书记,一个没有思想的省委书记是没有分量的省委书记。省委书记的思想或理论体系来自哪里,正是来自政研室这帮笔杆子们。 可余诗伦写的这是什么材料啊,普天成看到一半,就看不下去了,感觉在读中学生作文,不是说文笔多差,余诗伦的文笔很好,好得都能写诗了,如果让他当一个诗刊的主编,绝对能胜任。可是瀚林书记要的是诗么?普天成想不明白,余诗伦在党校工作多年,就算没写过这方面的材料,总也读过一些社论吧,至少每年的**工作报告他是要看的吧,领导讲话或署名文章也应该看过一些吧,怎么就? 他豪情万丈,谈了一大堆存在的问题,细一看,全是个人牢骚。什么大吃二喝,什么走马观花,什么瞒天过海,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等等,很像是一个书生在骂街,又像一个正经人评论模特走秀,不是露得多了就是穿得少了。普天成在官场混迹了这么多年,这样的文章还是头一次看到,新鲜倒是新鲜,但差点没酸掉大牙。 瀚林书记也有走眼的时候啊,看来,谁也不是圣人。他又一想,可能推举余诗伦的那人对余诗伦太不了解,等于是卖了瀚林书记一当。 这样的材料是万万不能拿出去的,怪不得瀚林书记给他的时候,是那样一副尊容。普天成这阵想起来,忍不住就想发笑。这些日子,碍着瀚林书记的面子,普天成对余诗伦是又客气又尊重,在省委给足了他面子,看来,面子有时候也不是乱给的,会害人。 他将余诗伦的材料扔到一边,现在他明白瀚林书记的意思了,瀚林书记等于是把皮球又踢到了他怀里。幸亏那次会议开完后,他就连夜将材料整理了出来,这也是他的工作习惯,只是考虑到瀚林书记将此项工作交付了余诗伦,他才没把写好的材料拿出来。普天成决定晚上再润色一番,把瀚林书记刚才那番话的中心思想贯彻进去,明天一早拿上去。 到了晚上,普天成关掉手机,沏上一杯浓茶,开始润色那份材料。普天成这一生,大半时间就是在书桌上度过的,父亲对他的期望,是当一位科学家,但普天成对数学不感兴趣,自己也觉得成不了科学家。年轻时候的梦想,是当一位作家,再后来,梦想发生转变,他迷恋于哲学,想当一位哲学家,或者去大学当一名哲学教授,传播他的思想。但阴差阳错,他走了仕途,这一走,他的人生就成了另一番样子。最初他是靠笔杆子起家,给人当秘书。他迷恋文字,尽管官场文字十分枯燥,有些甚至是空话、套话,但普天成总能从中找到乐趣,把空话、套话写成十分有意义的话。瀚林书记正是看中他这一点,说他天生就是一个阴谋家,这从文字的气息里就能看出来。普天成知道瀚林书记不是在嘲讽他,瀚林书记尽管比他大几岁,但两人大学是前脚后脚上的,瀚林书记在大学学的是政治学,普天成读的则是哲学,那时两人常常就中国的政治特色进行辩论。瀚林书记沉稳老练,说话不露破绽,普天成则喜欢设一些圈套,让瀚林书记钻进去。几十年过去了,当年军区大院里的两个玩伴,如今成了政治场上一对联盟。人生变化,真是说不清啊。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普天成听到客厅里有奇怪的声音,细一听像是哭声。他走出来,果真见卢小卉坐在沙发上哭鼻子。这丫头,三天笑两天哭的,搞什么鬼?普天成问了一句,卢小卉哭得越发凶了,小肩膀一抽一抽,两只眼睛已经红肿。下午吃饭她还好好的,没什么反常,这会儿怎么了? 普天成坐在沙发对面,认真问:“有什么事就说出来,我这个家,不允许哭哭啼啼。” 卢小卉止住了哭声,怯怯望住普天成。 “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妈病又犯了,这次怕治不好了。”半天后卢小卉说。 “不是下午都没事么,怎么?”普天成有几分惊讶。 “我弟弟刚打来电话,说昨天住了院。我妈得的是乳腺癌,弟弟说医院已经确诊了。” 原来是这样。普天成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发出尖锐的痛。卢小卉家的情况他算是了解一些,一个让人同情的家庭,现在她母亲又查出是癌,真是不幸啊,怪不得她那么伤心。“你把眼泪擦了吧,哭解决不了问题。明天你回家,母亲生病,你这做女儿的应该在身边照顾。”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不回去。”卢小卉突然说。 “……”普天成有点惊讶,诧异地盯住卢小卉。 “我弟弟考公务员,成绩明明比别人高,可是录取时没他,我爸听了很伤心。家里这个样子,我更不能回去。我一直瞒着家里,说自己在省城找到了好工作,现在回去,我没脸见爸妈。” 原来是这样啊。普天成长叹一声,心里忽然就对卢小卉多了一层同情。她弟弟的事,之前也跟他说过,说是参加了县里的公务员考试,成绩好像是第二,接下来要参加面试。普天成也只是听了听,并没在意。 “一次考不上不要紧,还有下次嘛,要紧的还是你母亲,实在不行,可以接到省城来治。”普天成安慰说。 “家里没有钱,就指望我打工挣钱呢。”卢小卉又哭了起来。 普天成就不好说什么了,钱,钱,钱,走到哪里也脱不了这个字。他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终于一咬牙道:“这样吧,你明天回去,如果县里条件差,就把你母亲接到省城来,医院我替你安排。钱嘛,暂时先由普叔给你垫上。” 卢小卉还是哭,小肩膀一耸一耸的,哭了一阵,呜呜咽咽地说:“普叔已经给了我那么多钱,我哪能还拿您的钱。明天我就去卖血,我妈要是救不下,我也不活了……” “你这什么话,谁让你卖血了!”普天成猛地就生了气。他是听不得卖血两个字的,过敏。他在龟山当县长时,真就遇上过这么一件事,女儿为了救病重的父亲,隔一天就去卖血,去时拼命喝凉水。医院条件差,血源又紧张,也没察觉,等发现不对劲时,十七岁的女儿已不行了,过量抽血引发后遗症,没活一个月就死了。这事对他冲击很大,以后每每听到这两个字,他的心总会痉挛,仿佛别人从他身上抽走了很多血。 普天成一阵安慰,卢小卉总算是不哭了,肿着一双眼说:“我听普叔的,可……” “啥也别说了,就这么办吧。” 安顿好卢小卉,普天成再次来到书房,可心再也静不下来。卢小卉家的遭遇深深刺激了他,母亲患癌,无钱医治,指望着儿女能撑得起这个家,儿子却又被潜规则潜了。一个农民,供个大学生不容易啊,据卢小卉说,她弟弟四年大学,家里欠了一屁股债,父亲迫不得已,到小煤窑背煤,差点被砸死在煤巷里。那个地方山大沟深,经济条件十分差,考学是唯一出路。可是考了学呢?数以万计的大学生找不到工作,毕业那天便是失业那天。公务员考试成了独木桥,多少人挤在这座桥上,可最终结果呢? 这天晚上,普天成想了很多问题,最后竟把自己想得无法入睡。肥胖,高血压,失眠,是官场中人三大怕,其中尤以失眠最可怕。普天成吃过失眠的苦,吉东那些年,他是天天睡不着觉,头痛欲裂,四肢乏困,就是睡不着。后来经一位老中医细心调理,算是好点了,可是失眠还是像贼一样,出其不意袭击他。他起身,来到书房,打开一瓶药酒。这药酒也是老中医告诉他的一个秘方,睡前少喝一点,可以帮他放松,有助于睡眠。普天成倒了一大杯,喝下去,站在窗前,凝望住黑夜。深邃的黑夜像是藏着巨大的秘密,让人永远也猜不透。普天成喜欢在黑夜里思索,黑夜能把人的心掏空,也能让人的灵魂彻底处在无争无欲的干净状态。 普天成睡觉时,已经凌晨两点了。不知是累了的缘故,还是药酒的效力,总之,这次躺下他很快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似乎闻到一股幽香,带着百合的味道,还有淡淡的却很真实的栀子花香。梦中的他使劲嗅了几下,翻过身去。但那股香还在,越来越清晰,似乎还挟裹着别的一股什么味儿。跟着,他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怀里蠕动,软绵绵温乎乎的,一种类似于头发的东西撩得他浑身奇痒。等他意识到不是梦时,猛地翻起身,打开了灯。 普天成惊恐地发现,床上竟然多了一个人,而且是卢小卉。卢小卉也像是喝了酒,脸颊泛着红,一双醉眼朦朦胧胧。 “你在做什么?!”普天成惊叫一声,低头的一瞬,突然发现卢小卉什么也没穿,娇小玲珑的身子一丝不挂,完全呈现在他眼前,特别是少女那一对结实的**。他慌忙关了灯,“出去,你给我出去!” 卢小卉这次倒没慌,而是一把抱住了他,紧紧地将她玉女一般的身子贴在了他怀里,“叔,我没法报答您,您要了我吧……” “胡闹!”普天成像被烫着了一般,也顾不上羞耻,光着身子跳下床来,一边穿衣一边斥道,“你马上起来,回你房间去!” “叔……”卢小卉还不甘心,还在做努力。为了能让自己走出这一步,她喝了将近一瓶红酒,这阵,酒精正在燃烧她呢。 “我不是你叔,你走,马上离开这个家!” 卢小卉醒了,酒意去了一大半,瞬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了。她像溜进房间的一只小耗子,在猫歇斯底里的叫喊下,委屈而又害羞地走了。她美丽而饱满的身子在这间缺少女人的屋子里划了一个伤心的弧线。 普天成则像是刚从大难中逃离出来,惊魂难定。过了大约有二十分钟,他整整衣服,走出卧室,冲卢小卉那边喊:“你穿好衣服,出来。” 不一会儿,卢小卉出来了,穿戴得十分整齐,头低着,两只手勾一起,样子十分可怜。 “你坐下。”普天成说。 卢小卉没敢坐,也不敢抬起头来,脸上除了怕,再就是羞耻。 “是不是王静育让你这样做的?”普天成的声音听上去很可怕。 卢小卉打个激灵,连忙摇摇头,“叔,不关王叔的事,是我……” “少叫我叔!”普天成喝了一声。 卢小卉吓得不知所措了。 “那我问你,是不是乔若瑄让你做的?”普天成自己也奇怪,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但事情太突兀,他不能不多想。 “不是的,叔,您千万别乱猜,是我,我不争气,我……”卢小卉知道自己说不清,索性放声恸哭起来。 卢小卉一哭,普天成就缺了招数。从内心讲,他是不愿伤害这个女孩子的,他伤害的人已太多,说他恶贯满盈也不从为过,他知道上帝终有一天会惩罚他,但他不想再背上什么债。 “到底怎么回事?”他递给卢小卉一张纸巾,声音温和了一点。 卢小卉起先什么不肯讲,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后来让普天成问急了,才说:“我想让叔给我弟弟找个工作,他没工作,我妈死了也闭不上眼睛。” “这话不能好好说嘛,为什么要这样?!”普天成还是觉得卢小卉没讲实话,总觉得这是王静育或乔若瑄设的一个计,至于为什么要设计他,一时半会儿他还来不及细想。 “我弟弟说,顶了他的人是县长的侄子,其他录取上的,也都是送了礼的,我家没钱送,弟是我们家的希望,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伤心……” 说到这儿,普天成相信了。对一件事的相信,有时候也不需要理由,对方的痛有足够的说服力让你去相信它。 普天成再次拿出一张纸巾,这次他没递给卢小卉,而是把卢小卉轻轻揽了过来,替她抹了泪。 “你是个好孩子,叔相信你,但这种蠢事,以后绝不许再做!” 卢小卉可怜巴巴望住普天成,默默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就将电话打给王静育:“你马上来一趟,把卢小卉带回去。” “怎么了,秘书长,小卉没做错什么吧?” “让你带回去你就带回去,问那么多做什么?!” 王静育一听普天成说话的口气不对,不敢多嘴了,说他下午就到。 “对了,家里茶几上有点钱,你来了以后,代我到医院看看她母亲,市里如果能帮上忙,就替她母亲找家好一点的医院。” “我知道了,秘书长请放心,我一定按您的指示办。” 等他再次回到家里时,就发现,人去楼空的家里好像真少了什么,让人压抑得要死。他在客厅里站了很久,又来到卢小卉睡过的屋子。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电脑又搬回到原来的地方,就连一根头发也没留下。 她把所有的痕迹都消除了。他这么想着,忽然有些伤心,也觉得自己有点残忍。毕竟,那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孩子啊。 后来他发现,卢小卉居然没拿钱。茶几上放了五千块钱,算是自己的一点心意吧,这个倔犟的孩子居然没拿。普天成像被什么咬了一口,抓起电话就骂王静育:“让你拿钱你为什么没拿?” “是小卉不让拿,这孩子,怎么才几天,就变了个人?”王静育委屈地说。 普天成生怕再说下去,说出一些胡话乱话来,只好狠着心把电话压了。 ·3 瀚林书记很快看完了普天成写的材料,他大发感慨:“天成啊,海东第一笔,真是非你莫属啊。”普天成谦虚道:“哪有那么多第一笔,书记是在批评我吧。” “我批评你做什么,我在想,真该让你办一期培训班,好好把这些笔杆子们培训一下。再不培训,这帮人都成老爷了。” “培训是党校的事,瀚林书记不会让我到党校去吧?”普天成借机想把话题往调整班子上引。哪知瀚林书记不上当,他说:“你这个建议倒不错,应该让党校办一期这个班。你还甭说,现在海东缺的就是像你这样的笔杆子。” “那我这就安排?” “这事不用你操心了,交给宣传部去做。你马上安排下去,这份材料以办公厅名义下发,另外,你跟中央几家媒体联系一下,看能不能争取上个头条。” “上头条应该没问题吧,《党风建设》的主编是我的老朋友,我今天就跟他联系。” 说完材料的事,瀚林书记话题一转,问:“听说若瑄去了北京?” 普天成笑笑,“啥事也瞒不过书记,她这次去北京,连我也没告诉,我还是听下面人说的。” “若瑄是对我有意见,跑北京告我的状去了。昨天晚上,老首长还打电话教训我呢。” “不会吧,她哪敢告书记的状。” 瀚林书记长叹一声,“你这个夫人啊,跟小时候一点都不像了,我们几个中,数她变化最大。” 瀚林书记一提小时候,普天成的脸色就不那么自然了,仿佛,他又听到那脆生生的声音:“瀚林哥哥,瀚林哥哥……”瀚林书记意犹未尽,又说了一些关于小时候的事,还顺带问了一句郑斌源。普天成把郑斌源最近的情况如实告诉了瀚林书记,瀚林书记沉默良久,道:“我始终想不通,应该把他当人才呢还是把他当蠢材,他走到今天这一步,让人惋惜啊。” “老郑性格比较固执,做事喜欢钻牛角尖,再者,他是知识分子,跟我不同,书记还是多原谅他吧。” “我原谅顶什么用,让他到轻工研究所去,组织部找他谈话,他居然说,要到**来养老,说前半辈子卖给企业了,后半辈子不能太亏。这种混账话,他也说得出口。” 普天成脸一白,组织部找郑斌源谈话的事,郑斌源没告诉他,他怕这件事黄了,忙说:“书记给组织部做做工作吧,得找个地方把他安置了,要不然,他下半辈子真成问题。” 瀚林书记苦笑道:“别人是争抢,他呢,两腿蹬住不往前迈。天成啊,你说得对,我们也得替他下半辈子着想。这样吧,抽空你再跟他谈谈,我让组织部抽时间再找他谈一次,实在不行,就直接下文。” “行,我抓紧跟他谈。”普天成说着,拿出余诗伦写的那份材料,请示道,“这个怎么办?” 瀚林书记看了一眼,“直接退给他吧。” 普天成只好拿着材料回到了办公室。真要把材料退给余诗伦,普天成反倒为难起来,这等于是在打击余诗伦。余诗伦这些日子指不定有多心潮澎湃,他了解这种人,心气高傲不说,还很自负。按老百姓的话说,就是太把自己当碟菜了。这种人你还不好开导他,更不能说他写得不行。普天成想了想,抓起电话,打给政研室。接电话的是位女同志,普天成记起她姓杨,就说:“杨秘书么,我是普天成,麻烦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不多时,杨秘书进来了,普天成拿出材料说:“这份材料你拿回去,让政研室的同志们多学习。”说完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就低下头处理起了文件。杨秘书拿着材料走了。普天成原以为这件事就可以这么掩盖过去,谁知第二天一上班,余诗伦就理直气壮进来了,开口就问:“请问秘书长,我这材料哪里有问题?” 普天成装作糊涂:“谁说有问题了,你怎么能这么理解?” “是我这么理解还是秘书长你这么理解,昨天全政研室的同志都在议论这材料。” “议论是好事,证明大家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嘛。” “我不这么认为。”余诗伦声音很高地说。 “余主任怎么认为?” “我认为有人故意,是想在政研室同志面前贬低我。” 普天成有些不悦了,带点脾气说:“余主任,我是让大家学习和探讨,不是在贬低谁,有这么贬低别人的吗?” “有,别人我不敢说,你普大秘书长就很难说。” 这话明显是在挑衅,普天成压住心中的火,“既然余主任这么想,那就让政研室把材料拿回来。” “那材料我是写给瀚林书记的,不是写给哪个秘书长的!”余诗伦越说越离谱,他简直就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跟这种人生气,实在划不来。“行,你就直接呈给瀚林书记吧。” “我呈了,可有人愣说我写得像诗,像革命口号。” 普天成哭笑不得,他想,这话一定是政研室哪位宝贝说的,了不得,连这文章像诗都能看出来,应该培养。他转向余诗伦,“余主任,把关材料是秘书长的职责,如果余主任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环节,我劝你还是多学习一下。” “学习,你以为我没有学习?”余诗伦激动得不能自已了,高声辩道,“我就看不惯你们写的那一套,八股文,套话空话,大话虚话,没一句实的,有问题不敢碰,有错误不敢点出来,冠冕堂皇,上上下下一个口径,一点自己的思想都没有!”—— “够了!”普天成猛地拍了把桌子。李源闻声进来了,一看是余诗伦,就知道怎么回声,劝了几句,将余诗伦推了出去,回头跟普天成说:“你跟他吵什么,这人毛病不少,甭跟他一般见识。” “是我跟他一般见识吗?” “不是不是,我了解他,这人典型的书呆子,真不知道书记怎么把他给调了进来,我们遭罪啊,摊上这种木头脑子。”李源说了半天好话,算是把普天成肚子里的火说没了。想想也是,跟余诗伦这种人,发什么火呢?思想,你以为你写的那就叫思想?还自己的思想,这个世界上,能有几个人配有思想,如果谁都想有思想,这世界还不得乱套?海东省也只能瀚林书记一个人有思想,就连路波省长,怕都不敢说有思想,你一个余诗伦,就跑来跟我谈思想?还说这材料是用心写的,花了不少心血。哼,材料是用心写的?是用脑子写的! 心里骂完了,火也就泄了,他望住李源说:“你我遇着高人了,以后,有苦头吃。” 李源也是忧心忡忡,毕竟,身边有这么一个人,怎么着也不舒服啊。那天他看见余诗伦在超然书记办公室里高谈阔论,好像在说这次班子调整的事,超然书记明明知道这事不该在办公室公开谈论,还是故意把话题抛出来,让余诗伦豪情万丈地在那儿表演。他摇摇头,走开了。普天成说余诗伦是个书呆子,在李源看来,此人简直就一二百五! 大华海东终于要开工了,消息传来,令人无比振奋。周国平让普天成协助搞一下开工庆典仪式,说这是一件大事情,不能马虎,得把省里的力量都调动起来,特别是像普天成这样的力量。普天成并不感觉周国平在挖苦他,只是他不想参与到此项工作中去,就道:“让李源协助吧,我出面不大好。”周国平没想到普天成会拒绝,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马超然,一定是因他而起。马超然最近跟普天成的矛盾,周国平也听说了一些,当然,他听说的远不止这一点,马超然在背后搞小动作,周国平早已有所警觉,只是从未表露出来。有天跟马超然在同一桌上吃饭,接待建设部几位司长,马超然别有用心讲了一个段子,周国平明明知道马超然在影射他,却笑得前仰后合,还奉承道:“经典,真经典,超然副书记讲的段子,就是跟人不一样。”他毫无戒备和防范的姿态让马超然也禁不住恍惚,此人,真的如人们所说,只是一杆枪么?周国平在大华海东项目上采取一系列果断措施,让人们对他刮目相看,有人说他太过激,讨好瀚林书记讨好得过了头;也有人说他只不过是一杆枪,只管往外发子弹,子弹却是瀚林书记装的,打谁,怎么打,由不得他。这些话听多了,马超然也失去判断力,感到越来越看不懂海东的格局了。普天成婉言相拒,周国平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但他又不能勉强,毕竟普天成是省委这边的,不归他调配,只道:“秘书长如果觉得不方便,那就不参加了。不过,你可得把好点子传授给李源。”普天成笑说:“哪有什么不方便,省长不是在批评我吧?”周国平说:“批评谁也不敢批评你秘书长,我是心虚啊,你不参与进来,我这心里就没底。”普天成道:“放心吧,有川庆跟李秘书长两员大将,你还担心什么?”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比国平副省长还没谱。接完电话,普天成把李源叫来,两人就开工仪式各项工作从头到尾缕了一遍,该注意的事项,一一拿笔列出,最后又把对策和防范措施都考实了一遍。普天成再三叮嘱李源,这个项目虽然不是海东最大,却是省里最付出心血的,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跟李源交了底,普天成还不放心,他寻思着,该找郑斌源谈谈,一毛、三毛职工虽说拿到了超乎预期的补偿,能安置的职工,省、市两级也都想办法做了安置,总体讲情绪是稳定了,但很难保证他们不会在开工仪式上再玩什么新的花样,人心叵测,不可不防。哪怕一丁点儿的疏漏,都能引来大乱,这方面的教训实在是太深刻。下午下班,普天成正想着是不是到郑斌源家去一趟,从他那里再掏点实话,郑斌源的电话却到了。 “想曹操曹操就到啊。”普天成接通电话,乐呵呵说了一句。 “你会想我?”郑斌源带着怪诞的口气说。 “想,天天在想,我不想你想谁啊。”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着,看来,我这背运,都是你带来的。”郑斌源说。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在哪儿,我请你吃饭。” “在你家楼门口。” “你跑我家去做什么?”普天成有点惊讶。 “蹭饭吃啊,难道我连蹭一顿饭的资格都没有?”郑斌源慢条斯理地说。 “我都不知道上哪儿去蹭呢,家里冷灰死灶,哪有饭吃,你往外走,我马上到。” “不想到外面,就让你家保姆做。” “你给我雇的保姆啊,小卉走了。”一说小卉,普天成的心又黯然起来,小姑娘回去有些日子了,也不知她母亲的病情怎样了。王静育这王八蛋,把人带走连个话也没有。车子很快到了家属区大门口,郑斌源就站在大门边,形容枯槁,感觉像个上访的。普天成叹了一声,男人要是没了老婆,精气神一半就没了。又一想,这话也不太对,自己虽然有老婆,可跟没有差不多,乔大市长从来不过问他的生活,衣食住行完全靠他自理。 郑斌源上了车,普天成让司机往白云宾馆开,掏出电话,给白玉双发了条短信,让她准备一包间,他跟客人马上到。到了地方,白玉双已等在门口,看见郑斌源,眉头皱了皱,郑斌源也没好气地瞪了白玉双一眼。但凡跟普天成有来往的女人,郑斌源都冷眼相对,怎么也友好不起来,似乎,他是乔大市长的保护神。到了包间,白玉双忙着端茶递烟,隔空将目光扫到郑斌源脸上。她是第一次见普天成同如此邋遢的男人一块吃饭,心里充满好奇。郑斌源被白玉双望得难受,没好气地说:“你这里没有服务员啊?”普天成知道他是难堪了,说:“玉双你忙你的,叫服务员来就行了。”白玉双知趣地走了,普天成挖苦道:“你还知道脸红?” 郑斌源不服气地说:“我脸红什么,我又没做亏心事,四处撒网,天天捕鱼。”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普天成骂了一句,又道,“你就不能打扮整洁一点,看看你的样子,跟叫花子差不多。” “换了马甲就能成绅士?伪君子!” “你骂谁呢?” “骂该骂的人。” “真成疯狗了,见谁都咬,懒得跟你说。” “我还想得狂犬病呢,咬死这个世界。” “那你去咬啊,一针疫苗下去,你就完蛋。” “最好给我打一针失明剂,让我双眼瞎掉,眼不见为净。” 两人斗了一阵嘴,普天成说:“行了,郑大所长,光抱怨不顶用,还是想想哪天去上任吧,再这样下去,我看你连吃饭都成问题。” “那地方我不去!” “想到国务院啊,就你这样子去了,天安门广场都到不了,就得让人家当盲流抓回来。” “然后把我关进疯人院,这样你们就心安了。” “这倒是个办法,哪天跟民政部门说说。” “天下狠不过你普教父,真想不通,乔大市长怎么看上你这么一个……”郑斌源差点说出“无赖”两个字。 “我也纳闷呢,以前我想不通妙琪离开你的原因,现在我明白了,她怕自己也疯掉。” “少提她,闹心!” “闹心你还惦着人家?最近联系没,要不要我再做一次媒人?” “还是管好你自己吧,眼睛太花了会出问题,为女人翻船,会笑死对手的。” “笑不死你就行,是不是又瞅上啥地方了?”普天成不想斗嘴,没意思,虽不伤和气,却伤气氛。他今天有两个问题要解决,一是掌握一毛、三毛职工的真实动态,二是把郑斌源的工作敲定下来。 “我想到大华海东去,前提是必须担任总经理。”郑斌源出乎意料地说。 “你疯了啊,别人躲还来不及,你想自投罗网?” 郑斌源反看住普天成,冷笑道:“你怕了是不,不是你跟姓秋的一直想把我拉进泥潭么,我现在成全你们。” 普天成不说话了,他相信,郑斌源这番话,绝不是玩笑,也不是一时冲动说出来的,他去大华海东,一定是另有所图! “这不行,此一时彼一时,当初让你去大华,是大华需要你这样的帅才,现在情况不一样,你去了,不但帮不了大华,反而会弄得乌烟瘴气。” “我如果非要去呢?”郑斌源不听劝,反而较了劲。 普天成也不客气,“郑斌源同志,我明确告诉你,你去不了大华。大华是外资企业,不是以前的一毛,你想去就想去,你也太把自己当菜了吧?” 郑斌源的脸色暗了,刚才他还趾高气扬,普天成一番话,立马就让他气短许多。他可怜巴巴望住普天成,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不在自己手里掌握了。普天成说得对,不是他想去大华就能去得了大华,他算老几啊,充其量失败者一个,下岗职工!半天,他徒然叹口气,“看来,我只有服从你们的安排了。” “没人强迫你,组织部的红头文件也不是发不出去。你哪怕上街摆小摊,也没人阻挡你。” 郑斌源再也不敢斗嘴了,斗志似乎在瞬间失去。最近他经历了太多,那些原来拿他当救星的一毛职工,因为突然拿到了更多的钱,不但不领他的情,反倒转过来埋怨他,说是他把事情搞砸了,**本来就是向着职工的。这倒也是小事,郑斌源本来就没打算让谁知情,他是为某种正义而战。但罗恬的死,让他顿然明白,正义其实是个很虚无的东西,你越是追寻它,它离你反而越远。很多东西交织在一起,就让原本自负的郑斌源心虚,他再坚持下去,有意思么?或者,他这种坚持,有意义么? 普天成这些话,等于是从另一个方向点醒了他,他不得不承认,普天成是现实的,但也是正确的,至少在这个势利和麻木堆积起来的世界里,普天成的话就成了真理。 成了真理啊。 郑斌源再次望住普天成,希望普天成把话说完。普天成却突然话峰一转,再次提起了屈妙琪,“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还有妙琪?” 郑斌源这次没说闹心,而是忧伤地收回目光,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 “问这个干什么?” “瀚林书记交给我的任务。”普天成如实做了回答。 瀚林书记?郑斌源就更搞不懂了,普天成,宋瀚林,这两个被自己诅咒过千遍万遍的人,两个权力的持有者,海东政坛的总导演和总策划,怎么会有心情想起屈妙琪,怎么会有心情来关心他?想着想着,他脑子里蓦然就闪出一张脸来,等他看清时,竟是妻子屈妙琪恨铁不成钢的脸! 屈妙琪在他身边的时候,没少提醒他,也没少讽刺他。让他跟着普天成学,几乎是屈妙琪的一个梦想。 “我真想不通,你们一个院子里长大的,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天上地下!” “看看人家普天成,跟瀚林书记跟得多紧,哪像你,鞭子赶你都赶不到跟前。” “你清高,你正直,你是救世主,全世界都昏睡着,就你郑斌源清醒。不过我还是要说,你的清醒是小儿科,学学人家普天成吧,人家才是真正的大智若愚。” 郑斌源奋力摇头,想把这些话驱开,想让这些声音离他远点。他不能妥协,绝不能!可是,可是,他的坚持还有意义吗,谁还在乎他妥协不妥协?他再次想到罗恬,那个傻里傻气的女人,一开始也坚持过,也愤恨过,结果呢,她死了,这个世界连一声叹息都不肯赠给她! 吃过这顿饭,普天成心里踏实了不少,郑斌源不但保证,绝对不会再有职工闹事,同时也答应他,愿意到轻工研究所去上班。至于屈妙琪,郑斌源没多说什么,不过普天成已从他的痛苦里看到,郑斌源这辈子,是不会让别的女人钻进他的心的。一个情种! 人是会变的,这是普天成面对这个世界时素来就持有的想法,没有人会一顽到底,也没有谁真的会拿一生的时间去证明一个错误。是的,普天成到现在还认为,郑斌源这一生所有的坚持,都是错误。人不能活在假想的理想里,也不能盲目地为自己设置一个所谓的崇高目标。生活不是写作文,生活的全部含义,就在于怎么一点点地把你的目标理想还有抱负变成现实。秋天收不到果子,你还敢说自己的春天和夏天是多么地富有激情?是的,人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不是思想,也不是主义,那是圣人们的事,对平凡者而言,留下的,是你创造的那一点点果实。 从政如此,经商如此,婚姻也是如此。 ·4 开工仪式原定在八月五号,结果气象部门告知,八月五号有雨,于是提前一天,八月四号。 普天成一连三天都没有回家,桃园和胜利宾馆早早就迎来了客人,全国政协一位副主席和两位副秘书长带着若干人马提前两天就到了。他们来一方面是搞一项有关外资和合资企业发展环境与政策扶持的调研;另一方面,也是来为大华海东剪彩。国家发改委、国家工商局、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几位领导也在其中。没有想到的是,三号下午,原海东省委副书记孙涛也到了,这多少让人惊讶。后来普天成才知道,孙涛不久前已到了全国人大法制委,这次他也是带了一个组,前来调研海东省的法制建设和普法教育工作。来了这么多领导,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都很高兴,当然,对接待工作,也提出了特别要求,要求普天成跟于川庆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为了贯彻这一指示,普天成连着给接待组的同志们开了三场会,几乎将来的所有领导一对一地落实到了个人头上,重点领导都是一对二,政协副主席和孙涛副书记那边,是一对三。三号下午,孙涛副书记刚到,普天成就多出一个心眼儿,让省委组织部打电话给秦怀舟,务必让他连夜赶到省城。于川庆得知后,问他:“有这个必要吗?”普天成说:“有没有必要,到时你就知道了。”秦怀舟赶到后,普天成挤出二十分钟,跟秦怀舟做了一次深谈,最后说:“我希望你能珍视这次机会,丢开你脑子里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全身心地投入到接待工作中去。”秦怀舟没想到普天成会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时有些扭不过弯来。不过后来组织部副部长找他谈话时,他才清楚,孙涛到海东,对他是一次绝好的机会,只有把这次机会把握好,他才可能重新冲出低谷。 接待工作是考查一个秘书长能否胜任的最关键一项,三天里,普天成可以说是做到了事无巨细,细致入微,他平均一天睡觉不到三小时,却保持着旺盛而饱满的精力。菜单他要亲自审定,上菜的速度还有礼仪他要逐条要求,就连饭后上的水果拼盘,他也要亲自查看,只要有一颗葡萄失掉点水分,那果盘就不能上。他的认真,让一直在这项工作上进步不了的郭木见识了什么是政治性接待。秋燕妮跑来跟他衔接工作,见他如此专注于细节,求胜于细微处,连连发出感叹:“我现在才知道,啥叫总管了。总管总管,原来是眼睛要管,耳朵也要管,鼻子嘴巴更不能闲着。”普天成没工夫跟秋燕妮说笑,只道了一句:“万丈高楼会毁于一块砖,我现在是盯在一块石子上。” 除宾馆接待外,有关车队、警戒以及第二天的交通管制,普天成都一一落实了下去。八月四号天很蓝,微风吹得人心里凉爽,普天成天不亮就赶到了现场,跟秋燕妮一道,忙着指挥现场布置。两人的目光不时碰在一起,秋燕妮有点心乱,时常走神,普天成警告道:“你是想砸锅啊?”秋燕妮忙压住怦怦乱跳的心,专心致志干工作去了。六点五十,李源打来电话,说早餐吃过了,领导们稍事休息,就往现场赶。普天成问瀚林书记呢,他决定了没,到底到不到现场?李源说:“瀚林书记早餐没见人,估计去不了。”普天成紧着的心稍稍有些松动。这些年,他养成一个不好的习惯,每做一件事,都像是为瀚林书记做的,只要瀚林书记到场,他的心就莫名地会紧张,反之,瀚林书记不在的时候,他倒发挥得更出色。 他原本就暗示过瀚林书记,开工仪式,他最好还是不要出席了。瀚林书记当时笑笑,啥也没说,现在看来,瀚林书记是心里早就有底了。 一切都是按原计划进行,现场秩序有条不紊,车队在路上,也没有发生令人担心的拦堵上访事件。只是快要开始时,于川庆悄悄告诉他,路波省长也不来了。这点普天成早就想到,路波省长所以迟迟不表态,到底参不参加开工仪式,是在等瀚林书记的消息。瀚林书记来,他必定要来,瀚林书记不来,他可以有两种选择,显然,路波省长选择了保守。其实方案就是按两位主要领导不来设定的,人大跟政协的一把手都到了,副职也基本到齐,这就行,上面来的领导不会说什么。他冲于川庆说:“按原计划进行吧,但愿不要再节外生枝。” 可是偏偏就节外生枝了。 就在国平副省长代表省委省**做简短的讲话时,坐在主席台下的群众忽然一阵骚动。当时普天成跟于川庆的注意力都不在台下群众当中,他们怕外围进来什么人,尽管外围有警察把守,他们的目光还是警惕地瞅着四周,谁知最没问题的地方出了问题。人群中突然站起五六个人,其中有个女的特别显眼,瞬间工夫,她就从怀里扯出一块白布,披在了身上,然后大哭着冲向主席台,“青天大老爷啊,替我妹妹做主啊——” 会场立马就乱了,普天成和于川庆惊得面色骇然,坐在主席台最边上的秋燕妮更是吓得脸色发白。那一块儿坐的都是大华的职工,部分一毛、三毛吸引进来的职工,也是按普天成的指示一个个审查了的,现在是怎么回事?再一看,那女的不是大华的,秋燕妮压根儿就没见过她,她后面紧跟着的那几个男人,也都是陌生面孔。 国平副省长的讲话被迫停下,回头望住普天成。普天成冲国平副省长点点头,大步迈向那女人。谁也没想到,普天成会当着这么多人面,一把抱起那女人就往外走。他的力气之大,动作之迅速果断,令人生畏。跟女人一道来的男人们见他如此野蛮,想冲上来跟他理论,于川庆带的人已经到了,没费多大工夫,闹事者就让他们控制到了警车上。 仪式接着举行。国平副省长镇定自若,像是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台上有稍许的乱,但很快随着国平副省长坚定的声音而镇静了。整个仪式进行得很好,女人的出现没有起到冲击或破坏作用,只是作为一点点阴影,留在了参加开工庆典的各位领导心中。但对于领导们来说,这样的事早已见惯不惊,他们倒是佩服普天成的反应和快速应变能力。 据调查,闹事的女人叫罗玉,是罗恬的姐姐。普天成一开始很吃惊,不是说罗恬是孤儿么,怎么又冒出一个姐姐来。等汪明阳跟他汇报完后,他才长出一口气,算是心里有了底。罗玉的确是罗恬的姐姐,父母死后,她被舅妈收养,而罗恬先是在她叔叔家,后来叔叔跟婶婶离婚,无法照顾她,才将她送到孤儿院。这也是罗恬性格孤僻容易走极端的原因之一。不过汪明阳说,罗玉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死了,她们姐妹俩很少有来往,是有人专程到普安告诉她的。 一听普安,普天成马上就明白了,原来墨彬到普安,不是为了肖远红,而是…… “卑鄙!”普天成愤愤说了一句,不过转而一想,墨彬来这一套,也太小儿科了。 孙涛在海东巡视了一大圈,出发前特意提出要带上原来的秘书秦怀舟,问普天成可以不,普天成礼貌而又客气地说:“老书记到海东来,全省人民都欢迎,别说是带怀舟,就是带我也行啊。”孙涛显得满意。这次到海东,受到的礼遇超过了他的想象,特别是普天成,给了他跟以前完全不同的印象。他觉得普天成不只是成熟了,还多了一份对老同志的理解与关怀,这在官场上,是不容易的一件事啊。人走茶凉,如今就这么现实,你想得到一张后来者的笑脸,简直是一种奢侈。可普天成做到了,不但无微不至照顾他,还跟他谈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孙涛感慨万分。人在位子上时,很多事是看不清的,有太多的东西罩住了你的眼。只有离开位子,或者手里没了权,过去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才能在你眼前一一展开。“天成啊,过去我误解了你,很不好意思,现在想起来,我这老头子可就有点后悔。”普天成谦虚地笑笑,“老领导您千万别这么讲,没有您的批评,我也进步不了这么快。我还希望老领导能继续批评我,关心我。对了,您的著作,我还在认真读,受益匪浅啊。”孙涛心里越发激动,这次来,很少有人提起他那本书了,那是当副书记时,由中央一家出版社出的,是他多年从政的经验,还有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研究。别人可能对这种书有看法,认为是讲话稿汇编,他自己却十分看重。听普天成这么一说,一股久违了的热情又在他心中升腾起来。 调研工作很快结束,孙涛对海东省的工作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说自己离开仅仅一年,海东却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这个时代,真是日新月异啊。相信海东在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的带领下,还会创造出奇迹来。 瀚林书记因为中央召开会议,提前一天去了北京,走前特意叮咛,一定要为孙涛一行送好行。飞机是下午三点的,中午十一点,路波省长设宴,为孙涛书记送行。马超然、周国平还有人大几位领导都来了,胜利宾馆北京厅内,气氛祥和,贵宾满座,热烈的掌声经久不绝。孙涛书记特意提出,让普天成坐在他这一桌,陪同的除路波省长外,还有超然副书记。海东方面敬完酒后,孙涛举起酒杯,冲普天成说:“今天这第一杯酒,我一定要敬给天成,感谢你这些天来对调研组的照顾。”普天成忙起身,说:“使不得,老书记是在羞煞我哩,这杯酒,我怎么敢端?”路波笑着说:“老领导敬你,你就喝了吧。”普天成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老领导,谢谢省长。”马超然眉头微微一皱,觉得心里不大舒服,也端起酒杯说:“我陪一杯,沾点天成同志的光。”说了这句还不过瘾,又道:“天成啊,你是哪里都能落得好啊,老领导第一个给你敬酒,证明你在老领导心中,可是排了第一的。”他转而面对路波省长,接着道:“都说天成是咱们海东一宝,我看这话一点也不假。”路波省长笑而不语,看着他们。普天成忙又倒了一杯,“今天我是把光沾尽了,老领导新领导都给我敬酒,证明我这肚子,还能装得下几两。”路波觉得他这句话说得有味,又转向马超然,看他怎么回答。马超然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干了,道:“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天成啊,你这肚子,比几个宰相哩。我突然想到了你那件宝贝,你是得到真传了啊。”普天成爽朗一笑,“一件尿壶,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尿壶”两个字一出,路波就暗暗笑了,马超然是在自讨苦吃。这时候马超然的手机响了,他借故接电话,离开了桌子。路波这才打圆场:“大家快吃,酒助助兴就行了,老书记还要坐飞机,不能多喝。” 孙涛的目光一直盯在远处的马超然身上,很久才收回来。 郑斌源任职的文件很快下发了,轻工研究所是社科院下属单位,所长是副厅级,郑斌源也是副厅级,属于平调,用不着上会,组织部定了就行。赴任这天,秋燕妮突然打电话,想做东,给郑斌源祝贺一下。普天成说:“你就省省吧,别拿着热脸去蹭冷屁股。”秋燕妮似乎有些伤感,在她心里,郑斌源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她不止一次给**总部谏言,要不惜一切代价把郑斌源挖过来,可是总部听不进去,说:现在事情都解决了,还要他做什么?普天成安慰她说:“好好管好你的企业,这比什么都强。”秋燕妮在电话里嗯了一声,那一声嗯得,特别有味儿。晚上六点过一刻,邓雅兰忽然打来电话,说她在黄鹤楼摆了一桌,还约了五六位过去的同学,想给郑大所长恭喜,务请普天成把郑斌源约上,她们恭候二位的大驾光临。普天成这次没客气,冲邓雅兰说:“要请你请吧,我请不动他的大驾。” 合上电话,普天成就又想起了远在异国他乡的屈妙琪。这天晚上他拨通了屈妙琪的电话,郑重地请她回来。屈妙琪带着几分伤感说:“物是人非,我还回去做什么?” 普天成说:“应该是物非人是。你还是回来吧,夫妻间的事,好解决,不要太难为自己。” 一句话说得屈妙琪在那边哭起了鼻子。哭着哭着,她就又骂起了郑斌源,说他无情无义,无勇无谋,十足的浑蛋一个。普天成笑着说:“骂他还是心里有他,你们两口子啊,不把对方折磨得半死,谁也不依。行了,听我一句劝,回来吧,回来好好过日子。”普天成接着又把郑斌源工作变动的事告诉了屈妙琪,屈妙琪听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普天成都让她哭得难过起来,想想,他,瀚林书记,郑斌源,三个大院里走出的男人,事业成功不成功倒也罢了,婚姻,真是一个比一个的糟糕。瀚林书记的夫人在北京,是原来老政委的女儿,一直在军区文工团工作,在文艺界也是一个相当有影响力的人物。可惜这些年有点不务正业了,先是热衷于投资,当了几家上市公司的独立董事,后来见这行玩不转,又在京城搞收藏。收藏热其实就是他们这帮人带动的。她还几次打电话,想把普天成那尊陶器收购了,若不是瀚林书记一而再再而三地制止,怕是普天成也抹不开面子,那尊陶器,早是她的了。瀚林书记骂她,不务正业,不像一个省委书记的老婆。最近普天成听说,瀚林书记的夫人刘建英又回了文艺界,为某个歌星的复出四处奔波。那歌星以前也在部队,还唱过一首里程碑式的主旋律歌曲,后来被曝与某走私案主犯有染,随后便在歌坛消失。最近网络上风传,此歌星要复出了,可能就与刘建英他们的奔波有关。 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面对着生活,生活之斑斓多彩,常常令人目不暇接。普天成却总觉得,像刘建英、屈妙琪她们,是生活得**逸太幸福,反倒找不到方向了。没有方向的生活纵是五彩缤纷也只能称作热闹,有方向的生活才能谈得上精彩。 人可以失去热闹,但就是不可以失去方向。方向才可以决定一个人能否走得高,走得远。而恰恰,方向是最容易被人忽视的。 功利时代,有太多的东西迷惑着人们,错误的人生也就因此而生。普天成虽然不敢保证自己的人生就是对的,但至少,到现在,他还没迷失。 家里没有了卢小卉,是安静了许多,但偶尔,普天成也感到寂寞,这是卢小卉闯入他的生活前没有过的。他本是一个从不觉寂寞的人,哪怕一个人,他也觉得实在。可现在,他会冷不丁望住某个地方,痴痴望上那么一会儿,还会隐隐约约闻到卢小卉留下的气息。后来他明白,他是想金嫚了。 秋已经很深了,普天成恍然觉得,自己还活在火热的夏天里。 周末很快就到了,普天成有点按捺不住。说好这个周末乔若瑄回来,第二天他们一同去路波省长家。正好路波省长的夫人也刚刚从北京来到海州,听说还带来她的宝贝儿子和儿媳妇。星期四下午,普天成专程去省**,借给路波省长汇报工作的空,提出要到他府上一坐。路波省长很高兴,“那好啊,你和若瑄一块儿来,尝尝我夫人的手艺。”路波省长的夫人是个美食家,菜做得相当精致,路波每次谈起她,都很骄傲,说吃遍天下,还是夫人手艺最高。 可是到了周五下午,乔若瑄突然打来电话,说不能来了。普天成问为什么,乔若瑄支吾一会儿说,市里出了件事,规划局长被人打了。普天成以为乔若瑄说谎,打电话问王静育。王静育说真是这样,规划局长昨晚在夜总会喝酒,被一帮流氓打了。普天成觉得这事蹊跷,再一细问,就追问出事情的前因后果了。 事情还是出在耿明皇身上,耿明皇在广怀市明皇大厦前面又修了一裙楼,小三层。此项工程未经规划部门批准,也没有任何施工手续,规划部门多次要求耿明皇停工,按要求补办手续,耿明皇就是不办,还扬言他就是修了,谁能把他怎么着?此话激怒了规划局长,规划局长是乔若瑄这条线上的,他跟乔若瑄汇报,乔若瑄一怒之下说,把它给我扒了!规划局长就带上人,开了一台长臂挖掘机,叮叮哐哐就把裙楼的楼顶给扒了。耿明皇将状告到了杜汉武那里,杜汉武大骂耿明皇:“补办个手续能麻烦死你!人家这是照章行事,你让我怎么办?”耿明皇虽然嘴上服软,但对规划局长,却怀恨在心。周四晚上,有人请规划局长吃饭,然后去一家夜总会唱歌。耿明皇闻知,就派了几个手下,专门去滋事。请规划局长唱歌的也是一老板,自恃在广怀还有点分量,一看有人扫他的场子,二话没说就叫了一帮小弟兄,结果双方发生血斗,当场打死一人,规划局长一条胳膊差点被砍断,那位牛气十足的老板让人家打断了三根肋骨,正在医院救治呢。 涉黑,典型的涉黑!普天成气得在办公室来回走动。广怀的问题,已不止是班子不团结,已经发展到主要领导纵容和包庇黑恶势力。耿明皇明着是企业家,暗,却是地地道道的黑社会老大!可惜,杜汉武还保护着他。这样下去,真是可怕啊。普天成不由得就替妻子捏了把汗。 乔若瑄啊乔若瑄,让你回来你不回来,偏要在广怀跟姓杜的较劲,我看迟早,你们都要被耿明皇拉下水! 普天成太清楚现在这些大老板的能耐了,有人说他们是中国新兴的贵族阶层,普天成笑笑,贵族不是有钱就能当的,他们只是暴发一族,蚀权一族。这些暴发户对权力的渗透和破坏,已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说他们是潜伏在中国政治场背后的一股暗流,一点也不为过! 周末普天成过得相当无趣,周六一大早,他还是振作起精神,往路波省长家去。路波省长见他一个人,问若瑄怎么没来,普天成苦笑一声说,下面有事,绊住了。路波省长哦了一声,“下面的工作不比机关,你这个单身汉,可不能有怨言呃。”普天成说:“我哪敢有怨言,我就怕她把好好的广怀给领导坏了。”“哪能这么说,若瑄同志我了解,她在广怀这几年,表现很出色嘛。”路波省长边说边请他落座。 夫人秦淑贞闻声定出来,热情地跟普天成打招呼。普天成本来准备了礼物,要送给他们新过门的儿媳妇,秦淑贞却说,小两口一大早就去了龟山,他们的舅舅舅妈在那边。普天成这才记起,路波省长的儿子小时候是在舅舅舅妈身边长大,跟他舅舅家有感情,于是就道:“去了龟山啊,要不要我给龟山那边说说,照顾一下?”路波省长连忙摆手,“不用不用,都三十好几了,还照顾什么,我在这个年龄,已经当县长了。”秦淑贞说丈夫又在炫耀,“老提你过去做什么,现在的孩子,哪能跟过去比?”说着拿水果给普天成。普天成客气地接住,附和道:“省长对子女要求严,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你别信他那一套,他对孩子,惯着呢。”秦淑贞的热情让普天成绷着的神经松下来,都说领导好见,是领导的夫人难见,这样的尴尬,普天成自己也遇到过。当年他在吉东,有次到老书记吴玉浩家,吴玉浩正好有事出去了,他夫人愣是一个小时没理他。那一个小时,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秦淑贞问起普乔的情况,普天成一一做答,中间还穿插着开了孩子们的玩笑。秦淑贞说,现在这帮小皇帝小公主,真不好养。她有个同事,女儿都三十好几了,愣是不嫁人,急得她爸妈吃不下饭,整天就给她打听婆家。普天成笑说:“我也怕有那么一天,现在当父母的,啥心都要操。要是能把孩子培养成你们志刚这样,可就省心多了。”秦淑贞给普天成泡了茶,道:“哪啊,前些年可把我们急坏了,坏小子,给他找了好几门对象,他都看不上。现在算是安心了,当父母的都一样,都得有个过程。”普天成说:“是这个理,将来我要让乔乔难住了,就到嫂子你这里取经。” “那没问题,保证给你家乔乔找个好婆家。”秦淑贞说着就要给普乔做媒,路波省长白了她一眼,她才把话打住,说:“你们聊吧,我去做饭。说好了,今天在我这里吃。”普天成刚要客气,路波说:“咱们到书房去谈,让她去忙好了,你要是不吃这顿饭,她一天都不高兴。” 普天成只得硬着头皮跟路波到书房。本来他想扯几句就走,留在领导家吃饭,他有点不适应,心理这一关真是过不了。见路波两口子是真的热情,他便也不好再客气。 简单聊了几句省里的工作,路波突然问:“若瑄这次没来,是不是跟耿明皇有关?” 普天成一听,知道广怀发生的事已到了路波耳朵里,便也不敢隐瞒,如实说:“我也是昨晚才听到,这件事,影响太坏了。”路波沉闷着,脸色很坏,普天成不敢多说了,目光在书房里游离,却又不敢游离太远,时不时地,还要望望路波。 “该袒护的他们袒护,不该袒护的他们也要袒护,这些人,组织原则究竟到哪里去了?!”路波打破沉默。他的态度让普天成心里一松,看来,对耿明皇,路波省长是有意见的。 “片面地追求经济增长,过分地依赖于大企业、大财团,是我们工作的一个误区。”普天成顺着路波的话说。 “企业是要保护,但他们保护的是企业吗?”路波的样子像是动了大怒。普天成不敢接着说下去,任何一个企业老板的背后,都有错综复杂的关系,耿明皇所以敢在广怀为所欲为,恐怕因为他头上不止有杜汉武一把伞。他相信,同样的顾虑也在路波心中,要不然,一个省长不会只在自己家书房里边发牢骚。 “省长您还是少生点气吧,这事迟早会解决。”普天成委婉地劝了一句,他希望路波把话题引到别的方面,谈这个,让人压抑。 还好,路波也是生过一阵子气后就平静了,似乎他这个省长,也有很多无奈。“天成啊,我们谈点别的。对,就谈谈你那尊陶器,我听他们把它说得很神秘,我不相信,你告诉我,真有那么神秘?” “哪里,省长您可别听他们瞎说,其实就是一件普通的陶器,可能我太喜欢它了,就引起别人误解。都是瞎传,在龟山,那种陶器很多,几十块钱就能买一件。” “我就说嘛,你天成一不是收藏家,二不是唯心主义,怎么会迷信一尊陶器呢。” “问题还是出在我这里,哪一天我把它送了人,就没有这些传闻了。” “送倒不必,一个人喜欢一样东西,不管别人说什么,都应该坚持下去,这是做人做事的原则。” “省长能这么看,天成就放心了。对了,我带了一幅字画,想请省长鉴定一下。” “字画?”路波眼睛一亮,旋即,就又掩住那股光,“我会看什么,我对那玩意儿一窍不通。” “省长谦虚了,这字画我放了将近一年,心里没谱,一直不敢把它拿出来,省长您就辛苦一下,帮我把把关。” 路波想了想,道:“行啊,免得你把赝品放家里当宝贝。” 普天成到书房,拿了那幅字画,刚一打开,路波眼里的光就不对头了。普天成敏锐地捕捉到这变化,但还是很不在乎地说:“是若瑄去北京时在字画市场买的,当时就说要拿给省长,我说两百块钱买的,你也敢拿给省长。” 路波呵呵笑笑,“这个若瑄,她啥时喜欢起这些玩意儿了?”说着话,眼睛却一动不动盯着字画。 “她是附庸风雅,跟我一样,啥都不懂,就知道弄张假的唬人。” 路波仔细地盯着字画看半天,神情忽而紧张,忽而松弛,最后,慢悠悠说:“这幅字应该是康熙爷的真迹,但这东西不会到市场上啊,若瑄怎么能淘到它?” “哪是康熙爷的,若瑄说,卖字画的人告诉他,这是北京一名老书法家的遗作,要了五千元,若瑄讨价还价,最后二百元就拿了下来。我看,它可能连书法家的作品都不是,定是卖字画的模仿的。” “这也有可能,北京那些顽主,啥都能造出来,而且绝对乱得了真。要不你再请人看看,我对这些,只懂点皮毛而已。”路波收回目光,笑着说。普天成却从他脸上看到意犹未尽四个字。 “省长家来的人多,还是放您这儿吧,哪天来了高人,帮我鉴定一下,如果真是人家模仿的,就扔了,这种东西放家里,会让人笑话的。” “这怎么成,万一它是真的呢?”路波似乎有些紧张,那是行家看到真货后的本能反应。 “哪有什么真的,我还怕占了省长家的地方呢。”说着,将字画收起,装作很随意地,扔在了书柜上面。 这顿饭吃得很开心,特别是路波省长,少有的热情。饭桌上又开了几句玩笑,路波还顺带提起了杨馥嘉,说她不想在妇联干了,找他,他说,找我顶什么用,找组织部啊。 普天成说:“馥嘉是个好同志。” 路波也说:“这话没错,馥嘉这同志,的确不错。” 话到此为止,普天成已清楚,杨馥嘉找过路波,路波刻意把她提出来,就在于告诉普天成,这人应该安排到更适合她的位子上,具体怎么安排,就得看普天成的了。 从路波家出来,普天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一趟真是没白来,不但有效地沟通了跟路波省长的关系,还把杨馥嘉的问题也解决了。普天成留在路波家的礼物一共三样,一是那幅字画,实实在在是康熙爷的,是他当省**秘书长时很偶然得到的。北京有位字画玩家想在海州开自己的公司,托人求到普天成门上,意思是要把海州乃至海东的字画及古玩市场垄断在自己手里。普天成帮了他这忙,他请普天成吃饭,拿出三幅作品,让普天成任挑一件,还声明,挑假了概不负责。这也是古玩收藏家跟人打交道的一种方式,真真假假放你面前,挑上真的是你眼光好,挑上假的你自认倒霉。普天成几乎没挑,顺手就拿了这幅。事后那位玩家惊叹,早知如此,他送普天成几百万得了。普天成笑笑,海东没有人知道,他在古玩方面,水深着哩,这都得益于龟山当县长那几年,他的所学,一半来自于那位真人,一半,来自他的天赋。真人送给他那件价值连城的陶器,其实是被他的天赋震惊。那尊陶器也是他从十几件一模一样的陶里顺手拿的,只是真人不相信,想第二次考验他,结果第二次时他还是顺手拿了这件。真人叹服,说这辈子,他遇上的高人,就普天成一位。可是真人还是舍不得把陶器送他,至于后来真人怎么想通了,把陶器留在道观里,让弟子转送给他,普天成就不知道了。不过他相信,凡事都有缘,或许,这辈子,他注定跟这尊陶器有缘。第二件礼物,是一份材料,或者说一篇文章,普天成花了一个礼拜,把这些年对沿海地区经济模式的思考还有未来经济危机的防范写了出来,这文章绝对有价值,弄不好还会在经济界引起震动。他给瀚林书记写了文章,将来发出来,路波一看就知道是他写的,所以,他必须给路波省长也写一篇,这样,两边对他都不会说什么了。第三件礼物,就是两罐茶叶,他相信路波会打开,不会把它顺手送给别人。那罐里有一对玉兔,虽不是稀世珍宝,却也来之不易。路波夫妇都属兔,能有一对乾隆爷玩过的玉兔放在家里,会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从路波家出来,普天成心情无比激动。于川庆说得对,做人不能做得太绝对,太绝对,路会越来越窄,关键时候,替你说话的人就会越来越少。跟路波的关系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路波不像瀚林书记,瀚林书记性格中有跟他相像的成分,那就是认准谁,就是谁;认准哪条道,就是哪条道,轻易不改变自己,也不放弃什么。路波不,表面看路波正直,敢于坚持原则,时常做出些别人无法理解或不能接受的事。其实他是在矛盾中寻求一种新的平衡。海东格局未稳,原书记吴玉浩的影响力还在,还有一大部分人遵循着他的模式,瀚林书记又急于想把自己的威信和地位树起来,想建立起他的模式。这样,海东的矛盾就看似只是瀚林书记与吴玉浩之间的矛盾,其实不,这只是表面,真正的矛盾,则表现在现有班子中。一是瀚林书记跟马超然之间的斗争,这股斗争一开始还潜伏在水下,现在已彻底浮出水面。另外,瀚林书记也不能不提防路波,要说真正的威胁或者压力,还是来自路波这里。毕竟,他是省里二把手啊,而且他在海州当市长,后来当书记,长达十年时间。十年啊,海州几乎姓路了。而掌控了海州,就等于拿到了海东一半以上的控制权。这次调整班子,其他市的领导都蠢蠢欲动,有的想保位子,有的想再上一个台阶,独独海州市很平静。为什么?因为那是路波工作过的地方,瀚林书记目前还没有力量去动它,也没办法去动,只能维持现状。但现状这种东西,持续久了,它是会发生变化的。瀚林书记不可能不清楚这点,清楚了而又无可奈何,才是最大的悲哀。下面动来动去,只能盘活半盘棋,甚至半盘也占不到,能把海州市盘活,才是真正的盘活。 路波当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他一方面利用海州,形成跟瀚林书记的抗衡;另一方面又不敢把这种抗衡做得太明显,毕竟他到省长的位子上还不足一年,立足未稳,如果一上来就跟瀚林书记针锋相对,吃亏的还是他。所以,更多的时候,路波在妥协,而且尽可能妥协得让瀚林书记满意。马超然一开始也想跟路波结盟,这种政治联盟在当下官场中不是没有,而是很多,但大都以惨败告终。政治经验非常丰富的路波,不可能走这条路,但也不能太疏于马超然,只能在狭小的空间里再次寻求一种平衡。种种平衡放到一起,路波就很吃力,真的很吃力啊。这时候,路波就得争取一个人,让这个人作为他的平衡点,来缓和各方矛盾,将涌向他的种种矛盾或压力暂时以缓冲的姿势传递到这个人身上,确保他有从中回旋的余地。 思来想去,这个人非他普天成莫属。能担起这作用的,海东班子中,也就他普天成一个。这便是普天成敢于向路波主动抛绣球的原因。当然,内心里,普天成对路波是敬重的。路波是实干家,是位颇有远见和抱负的领导,海州各项事业能发展到今天,路波功不可没。 可惜,政治场的输赢不是靠实干来定的,某些时候,实干远不如巧干会干,况且,谁也不能说瀚林书记就不是实干家。普天成有时候也想,如果他们能合二为一,那是再好不过,但这种结果会发生吗? 斗争中发展,发展中斗争,这是任何事物发展铁的规律,官场更是如此! 算了,不去想了,毕竟一桩心愿已了,且不管结局如何,至少眼前他是赢得了主动。这么想着,他叫上廖昌平。廖昌平早就说过,有个可以让男人完全放松下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用不着想的地方。 他现在就想找这样一个地方。 ·1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2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3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4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1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2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3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4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1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2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3 - 省委班子 - 许开祯.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