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两只黄鹂鸣翠柳,吃完豆腐上西天 雍和宫附近总是很热闹的,先不说几街之隔的簋街夜夜灯火如椒如红,单是附近曲曲弯弯的胡同里,就藏着不少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馆子,尤其是这几年走红的五道营胡同,大有小南锣鼓巷的气势,凌晨一两点钟,还有脚步摇晃的夜归人伸出一条手来,灵蛇一样招着出租车回家。 这几天天气不太好,人本来就该少一些,但九点不到,人少到大街上只有团团雾气,就不怎么正常了。家住附近的应届毕业生今昭从打工的饭馆出来,走了没多久,就觉得不对劲。 一条街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笼了浓浓的雾气,本该在附近的名馆吃饭的行人过客,一时间都像是被什么东西吞噬掉了一样。别说行人,过往车辆也没有,雾气聚成一团一团,挤挤挨挨,好像是有意识地围在今昭身边,又不敢十分靠近。顺着团雾的罅隙看去,那国子监的牌楼上,似乎蹲着一个人,或者一只鸟。 今昭摸了摸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觉得有点儿瘆的慌。 国子监这条街走下去,有些小店,平时人可不少,她心里发慌,加快了脚步,眼角余光却还盯着那楼牌上的大鸟。 一对火红眸子腾然亮起,翅膀振动扫起风来,唬得今昭抬胳膊挡住了头脸,那大鸟扑飞下来,今昭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穿胸而过,身体高高地跃起又重重跌落。 再恢复神智的时候,她瞧见一具满是血污的尸体,被救护车和警车团团围住,有路人绘声绘色地说:“……也不知道怎了,那辆红色的跑车一路撞过去,就把这个可怜的姑娘给撞飞了。” 今昭看着那“可怜的姑娘”,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眼瞅着尸首被抬上了车,她才恍然大悟,那不是她自己么? 自己被,一辆红色的跑车,撞死了,一辆车标是个盾形状的,跑车。 是吗?今昭偏着头沉思。 路人还围着地上那摊血,议论纷纷,天虽然霾着不透亮,可人群如鸟穿梭不停,车如流水川流不息,哪还有刚才瘆人的空旷景象! 重度污染天气,连晌午也是灰扑扑的,立交桥伸入灰黄雾霾里,像是伸入了寂静岭之类的恐怖大片,行人都戴着防毒面具一样的口罩,面色肃然钻入地铁。五道营胡同大多数的店铺生意都不好,只有岔路里以私房菜出名的清平馆,因为有包场的白事宴席,还维持着热闹的俗世渥热: 两进的四合院,前院不算宽敞的地界儿上,别说堂屋厢房倒座房,就连天井盖儿也架了一张桌子面,桌面上叠摞着菜盘子,醋椒鱼压了红烧肉,蒜苗鸡子儿顶熘肝尖儿,远远望着拱起一个坟包来,来客就围着这些坟包,寒暄客气,唠闲嗑儿,侃大山,远远望去,猿啼猢嬉——有人说你看这天气可大不如往年了;也有人说你家闺女有对象没我内侄子的同学也单着呢;还有人说你看那两个男的坐的那么近是不是有一腿啊——忒热闹。 一箱箱的啤酒抬上来变成空瓶子下去,觥筹交错里一条新的中南海又被扯开分了一个干净,又有人惊喜地喊哎呦这可是陈年的绍兴花雕这馆子有货啊!打扮得衣履光鲜的表哥拎了一瓶剑南春凑到喝得鼻头醉红的男人跟前:“舅舅,节哀顺变,嗯,借我点儿钱?” “白熘豆腐——”店伙计老周一声喏,打断了表哥的笑脸,给各张桌子都上了最后一道菜。 “哎呦!这豆腐真好吃!”七大叔喊。 “真的啊!怎么做的啊!”八大姨叫。 店伙计老周一笑露出俩酒窝来:“这可是早上新出的北豆腐,礼记不是说,吃豆腐,喝清水,清清白白嘛。所以清清白白的豆腐,清清白白的味道,吃了这白熘豆腐,就让姑娘清清白白地去了吧。” 礼不云乎,嘬菽饮水。素以绚兮,浏其清矣。 老周又在耍嘴皮子,笑得不知道多么清秀甜润,可他脸上那一对酒窝里盛着的,都是对这一屋子人的瞧不起。 这豆腐应该是一清早他们老板陈清平起来做好的,掏心儿切一块四边不挨不漏的嫩处,两面去皮儿切片,上火蒸几分钟去豆子腥气,热一锅油起了烟才下锅,撒一把盐盛盘。豆腐平凡无奇,不过是精细一点。滋味儿都在油里,那油是猪白板油,炸了葱姜蒜花椒八角等作料,又磨了虾皮和干香菇,化在油里。这样熘出来的豆腐,外一层五味复杂,好似这一生,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和在一起了,反而说不出是什么味儿。里一层却还白嫩着,单纯天真的口感,满心热乎乎的精气神儿。 吃过日偏,来宾的叫好声和闲话声没停,倒是刚才提着表哥剑南春的口袋里多了一沓百元大钞,志得意满,绕过那些挨得紧的桌子,一头撞在门口支着的花圈上。那花圈不知道什么时候泼了酒,挽联都湿了,墨迹化开,就剩下吾女今昭四个字,柔弱无力地掉在地上。 那剑南春撞得一愣,看着花圈旁边弯着腰捡起挽联的姑娘,吓得连酒都醒了。 姑娘叹了一口气,把挽联挂好,望着剑南春撒丫子跑得飞快,无奈嘀咕:“看来我连头七回魂都不必了,大家都顺便节哀了呢。” 如果大家都能看到她,必然会惊恐四散,这扶着花圈的姑娘,遗像就摆在旁边。 她就是今天清平馆白事宴席的主角,众人所祭的亡者,沐今昭。 今昭扶着花圈,漫无目的地四下看着,有点儿找不着北。 “跟我来。”清平馆的老板陈清平示意今昭跟上他。 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堂屋,顺着后厨,进了后院儿,这后院儿本来带着两个跨院,东跨院是老宋他们的住处,连着后厨和厨下小院儿,西跨院放着杂物,小的很,还有一个后罩房,黑漆漆的也一直空置着。 陈清平带着今昭一路走到西跨院,在一棵大树底下的石桌旁坐了下来。石桌旁朱师傅煮水浇汤,烹了一壶忍冬罗汉茶,正是时候。 今昭握着手里浅浅的墨绿色品杯,奇异地发现,自己还能感觉到茶汤热度,杯底梅花隔水若浮,就像她这会儿脑子里盘桓的念头,飘来荡去,摸不到边。 “你身已死,但你并没有死。”陈清平的话玄之又玄。 今昭呆呆地看着那张还算是熟悉的脸,一瞬间觉得十分陌生。 这是她所知道的陈清平么? 清平馆距离今昭的家,直线距离不到百米,大学这几年在清平馆打工,她本以为对这位英俊的店老板有点了解——他应该是个美食家,老饕,对美食深有执念,要是不谈及吃食菜品,是多一个字都欠奉的死理性派面瘫技术宅。今昭自觉虽然和老板交道不多,但因为陈清平终日在眼前晃悠,她也算对这个人,有几分了解,平时也就当个清平馆的吉祥物,烧的一手好菜,是帅哥里的好厨子,厨子里的大帅哥,也没别的稀奇之处。 可生死颠倒之后,这张脸,这个人,怎么就突然陌生起来,带着难测的神秘气质,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她还记得,前天晚上那场车祸,身体被抬到了医院,没多久就宣布死亡。她飘飘摇摇跟着身体转来转去,最后蹲在火葬场,不知道该做什么。 陈清平就是那个时候出现在火葬场这种不合情理的地方的。 清晨恶雾厌毒,世界仿佛蒙上脏污灰黄的纱布,陈清平从那样的背景里出现,白衬衫一尘不染,索吻唇樱色如旧,就像清平馆的小喽啰们形容的,恰似一锅山药枸杞炖排骨,暗香浮动,清心润补,肃静里点缀的枸杞,就是他皮相里最要人命的嘴唇。 骤见熟人,今昭很没出息地在烧纸飞灰里哭了出来,那些亲戚毫无悲容地从她的身体穿过,她哭着发现,死后不仅仅是别人的,就连自己的眼泪也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陈清平拉住了她的手,说了一句:“跟我走吧。” 今昭再死一次,大概也不会忘记,当她被整个世界的人当成空气的时候,那只真切地握住她的,温暖干燥的手。所以,此时此刻,今昭对自己说,无论陈清平说什么,她都会相信的。 “你并没有死,也没有活着。”陈清平追加的解释跟没解释差别不大,毫不体谅新鲜出锅的死魂灵今昭,那颗忐忑的心脏。 今昭简直一口气没上来,再死一次,她就知道大厨朱师傅在座,肯定是因为什么事儿让陈清平解释,他绝对解释不清楚。 果不其然,朱师傅为她续了茶水,补了一句:“你现在的情况,有点儿特殊,暂时解释不清楚,等到头七,事情有了转折,你就明白了。别担心,就安心在这里住着,你不会有什么麻烦的。”金银花罗汉果的微微清甜沁入脾肺,带着朱师傅温柔笑意,暖润中音,让今昭觉得舒服许多。 陈清平似乎不甘心就这么让今昭小火儿温着,又添了一把火:“七七之内,你得换水。” 朱师傅一看今昭那副表情,就知道她想岔了,忙摆了摆手:“不是让你给饮水机换水或者买水去,而是你现在既不算活人,也不算死灵,不过有个办法,可以让你像从前一样,至少大面儿上看,和普通人没有区别,能吃能喝的。” 今昭瞪大眼睛:“我,我的尸首都火化了!” 朱师傅含笑摇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接下来七七四十九天里,你每天都要喝一碗水,术语来说,叫做水行于精气神魂,陈则腐朽,换则更生。” 根据朱师傅的解释,沐今昭,作为人类的20岁女性,的确是死了,不过要用各种各样的汤水汁液替换掉“精气神”里已经死去的“死水”,就还能活。 死的那天晚上,陈清平已经煮过一份龙井,今儿换了朱师傅,烹这一壶忍冬罗汉茶。老宋接了明儿的任务,后天则排到老周……如果未来这四十九天里,每天都能有一个不同的人给今昭提供这碗水,那她就能沾了这四十九个人的福气,是再吉利不过的事情,就跟小孩子求百衲被一样的道理。届时今昭就福气盈门,元阳可缓缓归矣。 四十九天一过,就连肌肤,都焕然新生了。 “清平馆出品的汤水,你值得拥有哦。”朱师傅开了个玩笑。 今昭听了朱师傅寓教于乐的解释,倒是明白了八九分,事儿摊到这会儿,已经不是人类的范畴了,然而跟自己还能活下去,酸甜苦辣地过日子比起来,妖孽魔鬼,怪力乱神,那也就都不是事儿了。 只有一点,今昭还没闹明白:“等我过了七七,什么事儿都妥当了,我还是人么?” 陈清平倒是不吝赐教,平静地回答:“你已经不是人了。” 话音刚落,天边就遥遥传来一声闷雷,朱师傅拍了拍今昭的头:“别急,别急,火候急不来的。现在我们都不能说,说了你也不懂的,不过头七的晚上,我担保,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第二回头七夜半私语时,春江普洱桂花痴 墨色兔毫盏中,白汤如乳,烟波成画,若是懂行的人瞧过去便知道,这种茶成山水,又在杯盏边缘聚成纹饰的手艺,叫做茶咬盏,是斗茶里高手才能企及的境地。 高手陈清平神情自若,瞥了一眼茶图,呲地一声:“不够细。” 对面敛衣而坐的士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咬牙道:“却不料陈君未瞧上我家的茶。”说着,合上转着压金箔竹林绣纹的团茶盒子,端起兔毫盏来。 陈清平从善如流,起身告辞。 出了那黑檐白屋,走了没几步拐进一条巷子,巷子尽头是一片热闹非凡,众商林立的大街,巷口一间酒楼,挂着四个大字,清平宴乐,门口穿着一身褐色麻衣,手上搭着一条白汗巾子的笑面伙计,正是老宋,一抬头瞧见深衣青雪的陈清平,眼角的褶子都多了三条:“老板,您回了?茶可买到了?” “不好,不细。”陈清平说着,进了清平馆,闻了闻袖子上染上的浓烈麝香气息,眉头紧锁,恨不得一边走,一边把衣服脱光了,即刻就钻进澡盆里。 后头老宋还在喊:“小昭在找你——” 连续七天爆表的雾霾让整个城市都陷入极大的不安之中,每个人都会下意识地看一看天色,期待蔚蓝重现,灰黄退散。七天里今昭的心思比这天色还灰暗,她发觉自己不能离开清平馆,只要迈出门去,人世间的一切又都视她为无物,连垃圾袋和烂白菜帮子都能穿过她的身体,滚到别处去。只有在清平馆里,她还能感受到冷暖,觉得自己还存在着,也只有陈清平和店里几个伙计,还能看到她,还能跟她说话,还能碰触到她。正因如此,她发现打工了两年多的清平馆,似乎有很多秘密,她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 比如,清平馆看上去好像没有那么大,可走起来一会儿一个房间,拐着拐着就走丢了,朱师傅时不时就能从什么地方抗出来一条湿淋淋一米来长的海鲑鱼,竟然还是活的;老板陈清平更不是个简单的美食家技术宅,而从前相处得不错的店伙计们,也似乎没那么简单——今昭坐在柜台后面,等着把库存的数据导出来,伙计们都凑在柜台下那张桌子上,忙着各自的活儿。唯独老板陈清平,穿着一身古风汉服,一脸不耐烦从前堂匆匆走了过去,连老宋那一嗓子,也没有听见。 “以前可没有这种连续一周来的雾霾天气啊。”跑堂的老宋擦着桌子,天气不好,食客走得也早,八点多就没有人上门,他也早早关了店。 老周一边和账房姑娘玉卮对着今天的流水,一边冷笑:“你也不看看,谁死了。” 老宋撇嘴:“别毒嘴了,今昭也挺可怜的,今儿是她头七呢。” 老周呲笑:“昨儿还是她诞辰第六天呢,你怎么又让她帮你拆羊排。” 老宋咧嘴:“哎呦诞辰,这词儿听着怎么这么没阳气呢大晚上的你别把小姑娘吓坏了。” 老周一哼:“昨晚你不是还想让她帮忙往楼里送餐,你也不过脑子,是这个词儿阴气重还是楼里阴气重?” 今昭听到自己的关节,早就凑了头过去,还没开口打听,拨着算盘珠的玉卮蛾眉一竖,手里一枚硬币放下去:“活儿干完了?!”看着玉卮那笑里藏的锋刃,老周和老宋都闭了嘴,玉卮扭头对今昭展开一个春风般的真笑来:“甭搭理他们,你这几天不是每天都喝一碗好水么,换了身体里的行气之水就好了,早点下了雨,比什么都强。” 这七天今昭郁闷的就是这一点,不知道是怕道破天机还是怎么的,每个人都这么跟她说话,心思都是热乎的,为她好的,可那种“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的笑容,真的很添堵。 好歹明儿就结束了,要不然这么下去,她可能比这天儿还雾霾呢。 几个人正忙活,刚洗完澡的陈清平擦着头发出来,看到今昭,丢下一句:“零点以前到西跨院找我。”说完转身就钻进了后厨,没一会儿又把玉卮叫了进去,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好吃的。 按照陈清平的吩咐,今昭赶在子时前,到了她这几天住的东跨院对面那个一直空着的西跨院。老宋说这院子里放了很多用不上的旧物件儿,丢了坏了会被老板炸了炖了,今昭不想在太岁头上动土,压根儿就没打算进去过,今天要不是陈清平自己说,她才不愿意往这库房里乱走呢。 西跨院一打眼看去,似乎比东跨院大好些,能看见的屋子门上都上了锁,黑漆漆的没什么稀奇。 才进院子,她就闻到一阵馥郁香气,抬头石桌石椅旁一棵枝繁叶茂的桂树,满是碎金般的桂花,随着清爽夜风拂过,落桂如细雨,雨中陈清平怡然自得地举着他的墨绿杯子,泥炉旁另一只汝窑浅绿阔口小杯刚刚添了水,红酒般的茶汤里飘着点点桂花,衬着被养出的纹理,煞是好看。 今昭顿时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好了。 早春雾霾的京城,怎么可能有如此清爽的夏岚夜风,怎么可能有这么一树赛过满陇桂雨的桂花树?! 陈清平对今昭举杯:“喝吧,辛苦。” 今昭懵然地也举起茶杯,仰头豪爽干了这一杯桂花普洱,那满口的甜暖顺着喉咙热了五脏六腑,那一句“辛苦”扯断了心里绷着的那根弦,一瞬间几天来所有的惶恐,茫然,怨愤,不甘,不能舍,求不得——百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让她觉得自己的胳膊怎么也抬不起来,指尖僵直,整个人好像被陈清平人如其名的清澈平静的眼神定了身,只有两行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她是没哭,可也不能算在笑着,她是乐观,可也不能算没心眼儿,她是还在,可也不能算还活着,她是死了,可也不能算灰飞烟灭了。她到底是什么,这一口气憋在心里,熬着忍着,忍到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有点儿绷不住了。那眼泪一流下来,就跟不要钱的自来水儿一样,哗啦哗啦的。 陈清平兀自温茶斟饮,什么也没有多说。 院外传来老宋他们欢欣地叫声:“这雨终于下起来了啊!” 今昭愣住,她抬头看着大月亮,哪里下雨了?然而她又分明听见,院外头哗啦啦的,可不就是雨声么? 陈清平转着手里的茶杯:“头七,你也该死够了。” 这番话听在耳朵里,怎么听怎么不舒服,她本来就百般滋味堵在心里,这一下更有种想喊的冲动——什么叫做死够了?! 她的质问还没出口,天边一道闷雷滚过来,老宋在院门口探头:“老大,别惹小昭生气啊!你哪怕把她捅到大哭都行,下雨比打雷强!” 陈清平顺手抄起桌子上放着的泥人张的茶宠砸过去,老宋乖觉地接住,笑嘻嘻地跑了。 今昭愕然地看着陈清平。 陈清平又玩着杯子:“今日昭晖,你便是今昭。” 今昭更愕然了一点,他能不能解说得稍微多十来个字?她自然是今昭,可这两个字,按照陈清平这种神棍的说法,应该有更深的含义才是。 也许是瞧见了今昭的表情,也许是觉得自己已经解释不出花来,陈清平叹了一口气,放下茶杯,缓缓起身。 一场细小桂雨随着陈清平的起身,落在了今昭的身上,夜岚温柔,茶香花馥,有睫如翼,群群而近,另一人的唇齿裹着同样桂花普洱的味道,印在了今昭的唇齿之间,她甚至能感觉到彼此舌尖碰触,缠绕,刹那间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大厦倾颓,时间急速倒流,今昭还没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站在了一片混沌之中。 那是一片眼熟的混沌,星云如琉璃一般光华婉转,时而聚拢,时而分散,像是有些没搅合均匀的蛋液,飘来荡去,没一会儿便化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片世界,一片是蔚蓝的天,一片是苍茫的地。又过了片刻,天地间渐渐有了花鸟人兽,眼前的世界逐渐变成了她以前在纪录片里见过的所谓的史前世界,在那些飞禽走兽和原始人的体内都是一片虚空,像是一大团棉花糖,只有极少的生灵身体里,还残留着天地没有变化之前,那一丝星云如宙,闪着微微的光。 过了许久,当人群渐渐从部落聚为王国,有一个“人”出现了,他一开始只是个普通的猎人,但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体里,全是星云的璀璨流光。这个人后来死了,死了以后又活了,情景和今昭差不多,可惜没有人帮忙,这个倒霉蛋苟延残喘了好几年才发现,多喝水有益健康,靠着这些溪水,这人逐渐恢复,又过了很多年,他发现自己不老不死,而身边的亲友却都更迭了好几代。最后,他终于认定了自己的命运,开始用各种办法,记录下发生在他眼前的事情。 这个人叫做炎黄。 又过了片刻,曾经部族林立的大地出现了一个国家,又一个寻常人家,出生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这小姑娘的星光也很明亮,好运的是,她有一位师父,炎黄找到了她,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同样死而复生——一代又一代,不同身份的男男女女带着星芒出生又死去,死去又复活。他们像是历史这条河的岸边生活的渔夫,有的时候河边儿走走,有的时候下水打鱼,河里的鱼儿觉得他们很神秘,给他们取了统一的名字叫做“天龙”,鱼儿的皇帝自称龙子,在河里称王称帝。而渔夫们自己管自己叫“太岁”,意思是,太上有道,岁时更迭。 这一大段的故事,周而复始,看上去这一群星云所化的人也没什么太出格的地方,直到一个叫做隋的青年发现,他们这些人不仅仅可以围观或者记录,他们还能彼此串门,到对方或者自己所代表的时代中去,于是事情变得有意思了很多,隋跑去和阮籍弹琴,汉偷偷思慕晚唐时期一位名妓,他们每个人的那些事儿都能编几本穿越小说,可惜就连今昭也觉得无奈的是,他们永远没有办法去改变什么。周的好友郭嘉还是会英年早逝,夏的知己苏妲己还是会被烈火焚烧而死,不管他们怎么尝试,已经发生的事情根本无法改变,最终这一群人,还是只能围观,像是一群在非洲草原拍摄狮子的人,远远拍摄,偷偷记录着,但是狮群里的血腥撕咬,领地争夺,都只是镜头里的故事,不能插手,只能旁观。 一位又一位前辈在眼前匆匆而过,他们各自的人生因为星云汇聚在一起,最后一位梳着麻花辫的淑女微微一笑,望着身后某个虚空的地方低声说了一句:“我的妹妹,我很期待你……” 放给今昭的微电影到了尾声,她还没有看够,眼前的颜色就逐渐变淡,那种感觉就像是一碗鲜美的汤,最后一勺是那么的流连忘返,舍不得放下,在唇齿间缠绵…… 唇齿缠绵?! 今昭触电了一样惊醒过来,发现刚才那个蒙太奇微电影的播放器竟然还在眼前,那睫毛不能细数,距离太近,数起来一定会对眼。 刚才她曾想敲开陈清平的脑袋,看看他惜字如金的脑袋里,每句话背后都藏着怎样的引申义,现在她就想干脆敲开陈清平的脑袋,塞五个馒头噎死他算了,再不噎死他,她就要被憋死了。 “看懂了?”陈清平舔了舔嘴唇上的桂花,吃了下去。 今昭恨恨地蹭了蹭嘴唇:“非得这么办么?” 陈清平又自斟自饮起来:“这样简单。” “……”简你大爷! 第三回古今多少神鬼事,都在太岁朱笔中 桂花树下,有风清擦,密密轧轧的甜香漫过脸颊,面前的这个男人多么清俊养眼啊,嘴唇多么柔软美味啊!多么浪漫的画面啊! 刚出锅的太岁哭了好吗! 没错,很简单的。为了让今昭明白他那些玄之又玄的话,陈老板选择不解释,直接将一段记忆送给她。 沐今昭,沐浴今日之昭晖。果然是人如其名,这些太岁大哥大姐们,几乎每个人的名字,都和星辰日月有关,但只有她的名字如此直白,简直就是在脸上贴条,嘿,我就是太岁哦。 “怎么会是我?”今昭平复了心思,拍着自己的脸,依旧无法相信。 陈清平不以为然:“为什么不能是。”那一脸嘲讽,分明在说,你看你们那一群人,有几个算是大人物了? “那……那我需要做什么吗?”今昭心里有些打鼓,这一打鼓,眼泪干了,天上似乎又笼起了乌云。 朱师傅提着一篮子食材进来,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开腔,语气温柔里还带着一丝丝的怜惜:“不需要,你不是知道么,太岁只是个活体DV,一个纪录片的摄像师而已。你只要见你所见,感你所感就足够了。” 这个比喻比较容易理解,今昭觉得虽然疑问很多,但是终于有一个答案可以解释她游魂一样的状态,总归是一件大好事,更美好的是,她还是她,还有很长的日子,作为太岁的日子,要过下去。 “虽然现在还不十分理解,不过我会很珍惜我这份,不死,的。”今昭起身,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笑脸来,“想太多,也没有什么好处。” 朱师傅温柔一笑,拍了拍今昭的肩膀。 陈清平也站了起来,指了指桌子上的茶具,“记得收拾了。” 话题的箭头峰回路转,可今昭总觉得这话题岔的不对,预料之中本来该有的,对待“被选中的人”那种安慰啊,倾诉啊,教诲啊,那种作为高于三千人世的神鬼饭店的老板该有的高大上的结尾赠言,完全变了味儿。就好像一盘熟悉的炝莲白里,吃来吃去吃出一颗冰糖的那种惊讶但并不恶心人的怪异感。 “对了!对了!”今昭一把抓住陈清平的袖子,“那是不是以后我要是心情不好,就会雾霾吗?” 话音一落,今昭几乎可以看到陈清平的鼻子里哼出的不屑之气,那把此时听起来格外欠锤的淡定男中音在头顶响起:“你不是雷公电母。” 一瞬间今昭觉得自己在陈清平眼里成了一个蹦跶蹦跶想要当一盘大菜的土豆茄子之类的玩意,没有自知之明地可笑。与此同时的天边,又起了闷闷的雷声。 朱师傅无语扶额,拍了拍今昭的肩膀:“别想太多,现在的你还不是完全成熟的太岁,咱们老大和你们族长说好了,你先留在清平馆,至少有老大和房东在,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今昭瞠目结舌,微电影里老几位守望相助,兄友弟恭,怎么到她这里,就成了寄养了?! “最近的情势不同,太岁们大多数都有点儿活儿要干的。”朱师傅解释道,“你不是想学做菜吗?就跟我在后厨学学好了,也不累,试菜还能第一个吃到哦。” 大概是反差太大了,今昭差点双膝跪地抱住朱师傅的大腿喊“嫁我!”。 只可惜少女情丝未起,就被陈清平一句话浇熄:“多喝汤水,你不够软。” 不够软?神马玩意不够软?啊?啊!喔!卧槽! 今昭的脸轰地烧起,紧抿嘴唇,一步抢出西跨院,撞到了玉卮怀里,差点儿把修长纤细的玉卮给撞成两段。 才来取东西的玉卮好歹也听到几句,无奈地摸着今昭的后背,感慨地说:“可怜的姑娘,就这么被老板无知无觉地调戏了。”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久违的蓝晃瞎人眼,胡同里的人挤挤擦擦,连平时嫌弃游人太多,不愿意带孩子出来的妈妈们,都推着小车带着玩具,聚在太阳底下,可劲儿地晒。胡同里的酒肆馆子也都大开门窗,尽情散着咖啡芝士小炒肉之类的味道,招揽生意。清平馆在三千人世大小也是个点评网站上有名的私家菜馆,这会儿没到正午,就坐满了人,今昭站在门口帮着老周老宋领位子,一抬头深吸一口清凉凉的空气,觉得世界是如此美好,生活如此丰盛,她自己也有了个结果,有了新的身份,焕然新生,无限可能。即便是有朝一日成为历史,也将作为历史,像她的哥哥姐姐们,像持重的周,飘逸的魏与晋,华美的唐,风流的宋,狡黠又俊逸的明一样,以历史的身份,一直一直走乡窜户地活在这个世界里。 岁岁不止,生生不息!子子孙孙,无穷匮! “沐大姑娘,请问你们老板可在?我们少主请你们这一户参加社区活动,务必要来。” 正美着,今昭的劲头就被一个甜津津的声音给打断了,一低头好可爱的小萝莉,梳着一对双丫髻,一身好看的红绿衣裙,只是稍微仔细看,就不能看到,小萝莉的脸颊和脖子,满布了浅白色的半透明的鳞片,好像是,什么鱼。 今昭压了压心里的吃惊,暗自道,别这么怂,不就是一脸的鳞片么,自己还是太岁呢!太岁!别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太岁哦!这么想着,她笑眯眯地问:“小妹妹,你在这里等一下,哦不,到后院——” “别咋呼了,一般人看不见。”老宋走了出来,笑眯眯地拉住了小萝莉的手,“银鲤儿,来,跟我去找老大去。” 今昭愕然环顾四周,果然出出进进的食客,都没看见这个满脸鱼鳞的小萝莉,不,随着小萝莉的脚步,那些游客模样的食客竟然都不见了,就好像一出戏换了演员和布景,跟着小萝莉的脚步,出入间谈笑风生的,已经是另外一拨食客,雷公脸的长犄角的两个脑袋一只眼的,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果然清平馆的老板是个身份成谜,本领不一般的闷骚宅男,清平馆也理所当然该是个群魔乱舞的神鬼饭店才对,而过去的两年多,她打工的那个招揽普通人类的清平馆,不过是冰山出海的一角,一张面具。 现在这张面具已经掉了皮。 今昭靠着门框,看着老宋笑吟吟地送那位满脸鱼鳞的小萝莉出去,摆手道:“银鲤儿,放心,到时候我们老板一定去喔。”说罢,扭头看了看今昭,伸出双手在她脸上一掐,“头儿说,你也要去哦。” 什么?什么情况? 老宋抬头对这天气犯了一个白眼,解释道:“社区活动啊,你以为神鬼就不划片儿么?咱们这一片都听北新桥下那一位的居委会小大哥,平时也没啥,就是时不时有点年节庆啊,公益活动啊,环保捡个垃圾袋啊。” 今昭频频点头,这个还是很容易理解的。 老宋看着勤奋好学的太岁,满面笑容,拍着今昭的肩膀:“哎呦,不错哦,我看好你哦。以后早上记得来参加晨会喔。” 才揭开锅成为神鬼界著名的神秘生物太岁的沐今昭同学,在清平馆的日子,委实还是不错的,东跨院单人单间,一日三餐好吃好喝,还有员工T恤,唔,虽然很朴素,但也是白来的便宜不是。 清平馆东跨院的职工宿舍的水龙头边,一大早就站了一溜儿出来洗漱顺便闲聊逗哏的家伙。昨天老宋特地提醒她,站在院子里洗漱是清平馆员工的一大爱好,属于信息交换的早间新闻时段,新人务必不能错过。这不,今儿一早,今昭就端着牙杯扛着毛巾穿戴整齐地出来,结果刚一瞧见水龙头,就自惭形秽了。 敢情哥儿姐儿几个出来洗漱,都是穿着睡衣的。 玉卮蔓蓝这样的女孩子还好,一边聊天一边擦着面霜乳液,香喷喷倒很应景儿,但老宋的橘色摇粒绒波点睡裤格外让人不能忍受,老周那一身《进击的巨人》里面利威尔兵长同款的睡衣陪着老周那张清秀的文艺青年小脸蛋儿也格外眼瞎,青婀更是一身大红,上面全是各种各样的漫画眼睛,全然是募集恐惧症患者杀,今昭觉得那种酷炫的风格,就算是自己,也绝对不会买的。 正在心中默默吐槽,身后陈清平突然一句:“让让。” 一回头,今昭差点把嘴里的牙膏沫子都吐出去。 晨曦下,陈清平站在她身后提着一只还在挣巴的山鸡。 光晕里男神厨的脸格外好看,一身干干净净的散发着技术宅气息的白大褂和里面龟毛地干净的白衬衫,看着就赏心悦目,如果没有那脚下一地鸡毛的话。 几下吞口水的声音,顿时此起彼伏。 今昭环视一周,老宋的眼睛已经放绿光了,姑娘们也露出了买买买的满意笑容。 在清平馆里,一只山鸡不成气候,多半是拿来试菜的,很可能是陈清平又想到了什么食谱,想要练练手——那做好的成品,还不是便宜几个伙计。 在场的每个人心里差不多都是这么想的。太岁十分笃定。 大约是伙计们就被陈清平的手艺征服,尊其为清平馆的男神,以至信徒们于一见到陈清平手里拿着食材,就不由自主地胃泛酸,有甚者,譬如老宋和今昭,简直是看见陈清平的脸,都会垂涎三尺,正如文豪说过,看见女人的白胳膊就能想到玉体横陈一样,他们的头儿陈清平往那里一站,就是珍馐万馔,宴乐清平。 今昭简直已经透过陈清平那枸杞山药炖排骨的脸,看见了他身后华光灿灿,千馐一席,万馔同桌,盘子摞盘子,酒盏瓷杯多。 “这山鸡要做什么?”今昭吞口水,她虽然升级成为今昭2.0,但基本属性不变,还是个吃货。 “捶鸡。”陈清平提着那只吊脚鸡,推了推眼镜,容颜不改,气质天成。 “锤基?!不我觉得还是寡鹰好……”虽然今昭也承认锤基的确是CP感更浓郁。 “捶鸡。” TAT,今昭默默流泪,男神和她追的CP不一样啊! 第四回幽水迢迢东流去,川心土豪茶百戏 吃过早饭,今昭被陈清平勒令,换了老周的一身方便活动的衣服,挑了两个水桶,两个人做沙和尚状,往银鲤儿说的“社区活动”地点去。 从清平馆的后门出去,按照今昭的认知,是往二环去的一条小岔路,岔路出口就是公交车站,再走一段是地铁站,门口一溜儿的小店,东西都挺好吃,非要在这一代找水源,除了一口气走到什刹海。 早饭后该有的上午日头一出门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月上柳梢头。 夜色蔼蔼,周围静的离奇,潺潺水声传来,咕哩咕哩,好像一脚迈到了通惠河边似地,两个人没走一会儿,一条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河存在于眼前,河面微微涟漪,缓缓流动,显然是活水! 今昭揉揉眼睛,再三确认是不是自己出现了死后幻觉。 夜色,雾气,小河,黑沉沉的天。还真不是幻觉。 她知道清平馆接待妖魔鬼怪,但她可不知道,清平馆还有时空任意门的功能啊! 陈清平白了她一眼,从岸边拖来一条小船:“你可是太岁。” 我是刚出锅的太岁,还是实习生好吗!今昭腹诽。 两个人坐在小船里随着水流飘动,船桨懒洋洋地垂在船的两边,如果忽略周围的雾气和黑锅底一样的天色,这情景倒是有点儿像上个世纪谈恋爱的必修科目——北海公园划船。 划到这种没人的背静地方,是不是就该亲嘴了? 今昭与陈清平沉默相对,随着流水声,小船静静地漂到了河中央,无聊之下她伸手要撩水玩儿,陈清平出了声:“别惊动川心水。” “那是啥玩意?” 所谓的川心水,就是河川中央的水。因为没有打桨,又不靠两岸,水质比岸边的好。取回去用水缸存了,先拿青竹杆一个逆时针旋转搅动一百下,见水面形成飞速的漩涡后停手。三天后把水舀了八成去到新的空水缸里,逆时针角度急停,再放置三天,舀八成到空缸。反复三次,取到的水用来做饭煮茶两相宜,并不次于泉水。 “……这种水可以增福助力,涤陈去阻,适合换法清心,只是川心水性平味甘,秋季的话显得凉了,煮茶不如煮粥。不过四季轮替时,这水比天行水还好,功效很强。”陈清平很认真地解释。 陈清平这个人,平时话不多,但是说到食材料理就格外来劲儿又话唠,对待食材的态度,绝对比对大多数人要好。今昭犹记当年她感冒了请假,陈清平没说啥,倒是第二天中午拿的那只野鸡下午打蔫儿,紧张得不行,生怕口感有变化。 今昭托腮看着,此时此刻的陈清平面露怜爱地看着装满了川心水的水桶,那样子活像是看着他的新婚妻子。 “再怎么反复三次,这种重度污染的水都不能喝吧。”她环顾四周,确定这绝对不是北二环。北二环不走船。只是通惠河也好什刹海也罢,按照现在的污染指数,都不能饮用的。 “幽川没有污染。”陈清平打好水,起了桨,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来一盏灯点亮,光晕里今昭惊愕发现,原来周围黑沉沉的颜色并不是因为天黑,而是这里根本就是个溶洞。一条暗河蜿蜒伸向远方,没入石笋钟乳之间。光影变幻中溶洞天顶琉璃色炫,石笋钟乳顿时染了各种颜色,小船仿佛漂泊在绵延入鬼蜮的彩带上,那光斑打在陈清平的脸上,更显得他清新脱俗地英俊,好似刚出锅一样,散发着诱人肉香。 太岁实习生咽了咽口水,今天太忙乱,饭也没好好吃过。 “脱衣服。”肉香陈清平说。 “啊?你说的,你说的是字面意思吗?”今昭很肯定陈清平的意思绝没有半分旖旎,只是这语气怎么如此耳熟地气人?! “是啊。脱光。”陈清平这语气,跟平时吩咐她把里脊上的筋膜剥掉不能剩一点儿时一模一样。 敢情美女在他眼里,还真是一条里脊! 太岁姑娘脑子一热,血性上来,脱就脱!人都死了还怕啥!遗体都火化了他还能干啥!人有生老病死不过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刚脱完,她就被陈清平一把推到了水里。 一瞬间河水没了顶。 今昭刚想喊一声救命,就想起来自己已经死一天一夜了,哪还有命呢,再说陈清平何必要淹死她,他推下来既然不是为了杀人害命,那自己在这水里,就一定不会死。 这么想着放任自己幽幽地浮在河里,她发现自己非但没有淹死的感觉,反而自由自在地悬浮在了河水中,凉丝丝的河水好像从皮肤里渗透进来,在身体中活泼地流动,四处乱窜,那种感觉类似又热又渴的下午,突然喝到一瓶冰凉的汽水,一口下去每个毛孔都和多巴胺紧紧相拥,用广告词来说,就是激活畅爽,身体里那种沉甸甸的的钝重感逐渐消失不见。 这又是怎么回事? 今昭试着往上浮,结果刚露了一个头,就被守在船舷旁的陈清平给按了下去。 “不满一小时,是没有用的。”陈清平的话带着水泡传过来。 先不提他是怎么把脑袋伸到水里还能开口说话的,就说这话的语气,和平时他嘱咐自己要把五花肉泡在料酒里要泡足十五分钟有什么区别! 一股巨大的悲怆感击中了五花肉女青年的内心:老大,我好歹给你打工两年,怎么也比五花肉强吧!五花肉又不稀奇!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几度清风换寂寞,吃太咸,别有一番心绪渴凭说! 胡思乱想之间,一小时就混过去了,今昭爬上小船,眼瞅着陈清平的脸越来越近,想到那个莫名其妙的吻,脸一热,脚一滑,哗啦!一男一女倒在小船里,带起一袭水花。 陈清平淡定地从腋下掐住今昭,举了起来,起身,放到了一边。 还真当我是五花?! 小船缓缓向岸边靠过去,可水晕打了几个转,船头稳稳地画了一个圈,一寸不挪。 陈清平看了看周围水面升腾起的雾气,说了一句:“鬼打墙。” 今昭嗷呜一声就团在了船底,把陈清平的外套罩在头顶,还真活脱脱一条五花肉卷。 陈清平的声音在她身前响起:“起来划船。” 小船又划了一阵子,终于靠在了一个小小的码头旁。 码头几十丈远的地方,露出一片林子和一条小路,曲径通幽之后,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宅院。 陈清平挑起两桶川心水:“跟上。” 太岁实习生从善如流,拉起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哼起了:“你~挑着担~我~牵着马~” 陈清平丢给她一个干炸泥鳅的眼神。 被他这一瞪,今昭突然发现不同的不仅仅是这条路,还有周遭的温度。 秋末东临的北方,按说穿着这样的湿衣服,是一定受不了的,可她非但不觉得冷,反而发现湿漉漉的衣服,穿着还挺凉快。揉了揉湿漉漉的头发,环顾四周,她再次确定这不是北二环,北二环哪有这么大一片空地,供着这么孤零零的一个小院子和这一片林子,就算是有钱,也没地。 穿过不大的林子,院子的小门就在眼前,陈清平门也不敲,推开柴扉,直接就走了进去,还就这么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屋子里,屋子里光溜溜的地板上盘腿坐着一个少年,翘翘的头发,戴着一副眼镜,穿着家居服在聚精会神地玩游戏,时不时还对着耳麦吼:“别管这个五毒的娘们儿了,快点下本!” 陈清平非常淡定地走到路由器前,拔了网线。 “哪个混——”蛋字还没出口,那少年已经瞧见了陈清平,惊喜道:“勺子哥,你来了!快点!我还没吃饭呢!这谁啊!是刚出锅的太岁吗?” 今昭立刻就确定这孩子跟她一样,也是陈清平的勺下之臣,吃货信徒。 陈清平点点头:“认认门。” “明了,你等着,我去泡个茶,顺便,你把我网线插上行吗。” 少年起身进了里屋,灯光下耳朵上一排七个耳钉闪闪发亮,今昭好奇地探头,一不小心地记住了这少年加的帮派。 她死了以后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比如雍和宫地界出现地下溶洞了,男神腐了锤基了,还有北二环不见了,二环边冒出来这么一个土豪宅男。 少年端着茶具出来。他脱掉了那身起球的家居服,换了一身高巾阔袖的古风衣衫,头发也奇妙地挽了发髻。那茶具看着也很惹眼,散发着值钱的古董味道。只见他提壶满水,注汤击沸,指绕腕悬,茶末渐渐随着水波聚为图画,这土豪在兔毫盏里以茶为墨,居然在水面上画了一字出来,茶云袅袅中,那分明是个“今”字。 “献丑了。”少年说着谦虚的话,可一脸自得掩饰不住。 今昭看着他的动作,脱口而出:“这是日式茶道?” 少年眉头一拧,面露不虞:“哈,什么时候这成了日式茶道?小丫头,小爷教你一个乖,这叫分茶,也叫茶百戏,水丹青,是最风流不过的茶艺。啧啧,我就是烦,你看好端端想买个品杯,一搜店铺,全是什么日式粗陶,要不就是韩式田园瓷杯,哎呦呦……” 瞧见陈清平不怎么耐烦的表情,信徒立即住口进入正题,“小爷燕螭,是幽川的龙神螭吻,幽川上的事儿都归我管。凭我和勺子哥的交情,你也不用客气。”燕螭挑眉,伸出手来虚握了握,“再说,茶好,也得谢谢川心水。” 龙神螭吻?是龙生九子的螭吻吗?幽川,不就是刚才取水的河道么。 原来这少年是水中龙神。 水中龙神啊……今昭觉得应该惊讶一点,毕竟龙神是神鬼故事影视传说里的人物,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并不觉得吃惊。 是不是这些奇怪的事情,和亲眼看着自己的遗体火化比起来,那都不是事儿了? 唉,龙神呢。 今昭接了兔毫盏,嘬了一口。 她并不懂茶,但也听过牛饮的说法,知道喝茶怎么也不能一口闷的,燕螭这茶,嘬了几口以后,还真的喝出了点儿门道:这茶水入口的味道其实并不最妙,反而是入喉以后缠绵在唇齿间的香味儿,让人留恋不已。也不知道是不是川心水的缘故,还是这位豪宅土豪的茶很值钱,这茶清冽甘美,和今昭之前喝的茶包完全不同。 好吧,肯定不同的嘛。 这边喝着茶,那边燕螭啰啰嗦嗦地跟陈清平讲着等一会儿去幽川打扫卫生,今昭插不上话,兀自提醒自己,回去记得和老周说一声,今天的水她喝完了,让他明天再做吧。 外面渐渐传来人声,之前见过的那位银鲤儿款款走进来,道了句:“少主,人差不多齐了,咱们出发么?” 燕螭眉头一皱,放下兔毫盏,他低声又吩咐了银鲤儿几句,才转过头对陈清平和今昭说:“咱们这就出发了,现在正好是子时,今昭,你千万跟着我,一步也不要离开。” 瞧着燕螭一脸凝重,眉峰凛冽,一扫之前的宅男之气,隐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压迫感,今昭也乖乖地点头,一步站到了燕螭身边。 第五回群魔齐扫川心鬼,河边烧烤炖汤锅 如果说人类的世界是一块披萨饼,那么神鬼的世界,就像是焗在披萨里的芝士,有的部分与人类世界相融,有的地方,却又浮于人世。幽川是浮于人世的部分,这条奇怪的河担当起了整个神鬼世界的航运。 那种被陈清平叫做鬼打墙的团雾,就是这条河上的垃圾。今儿社区活动,正是扫垃圾。 今昭想到学生时代热火朝天的扫雪,顿时有种亲切熟悉的温暖,她握着红色的条扫,兴致勃勃地向一团圆滚滚还在蠕动的雾气扫了过去。 吱—— 团雾发出刀叉划过瓷器的声音,跳起来糊到了今昭的脸上。 燕螭无语地拿出一张符咒,贴在了团雾上,转头对陈清平抱怨:“你什么也没有和她说吗?这样会死人的,要不是小爷手快,太岁姑娘就可以升天了。” 今昭蹲在一旁干呕:“那是什么味道,好像是生锈的铁锅放过期花生油炒汗脚患者一个星期没洗过的袜子的味道……” “……你这个形容太具体了。”站在他们不远的一位全身是青色的家伙忍不住插言。 放眼望去,河道上和两岸都是手持红色条扫,揣着符咒的妖魔鬼怪,这边厢那人三头六臂扫得飞快,那边厢下半身是蛇的就噗嗤一声钻进水里。正是好一片群魔乱舞,热闹非常。没过多久,码头附近大片大片的雾霾一样的昏暗雾气就都被清楚殆尽,只剩下个别狡猾的团雾还在东躲西藏。 “这到底是什么鬼玩意。”今昭本日战况不佳,不仅一个也没有成功清除,反而还给燕螭造成了几次麻烦。其中一次还要感谢那个青色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家伙,不然燕螭都会被这团雾糊在脸上。那青色的家伙从发黑的眼皮里挤出一个媚眼儿,乐颠颠地跑到了码头另一边。 燕螭站在码头上中气十足地喊:“各位父老乡亲,多谢大家来参加北幽社区的集体活动!我老爹后年就会醒,到时候他亲来谢谢这一百年各位的照顾。现在大家来上船领条子,划完片儿就可以扫尘了,早点儿做完早点儿回去,今儿咱们河边烧烤!” 前面那一堆话似乎都没落入众人耳朵,只有最后这一句,惊起一片叫好声。燕螭发了写着鬼画符的布条儿,安排了打扫的片区,这才拽着陈清平和今昭:“来来来,咱们把码头这片弄好就行。” 与陈清平十分不同,燕螭天生就是个话唠,话题范围特别的广阔。 据他说,幽川本来不叫幽川,叫做黑川,也就是黑水。虽然与弱水同源,但本领完全相反。弱水万物皆沉,黑水万物皆浮,因为这个特性,遍布九州的黑水,成了一条交通便利的水网,好多河段不仅走私家小船,还有出租车公交车一样的大船。以“死后”的神鬼世界来说,黑水对应的,就是人间的国道。后来,凡间的人把下水道和工厂的污水叫做黑水,为了表示区分,在这边黑水就改名为幽水了,其中不走大船的河段,叫幽川,走大船的通路,叫做幽水。 因为大家伙儿都在幽川取水,所以每年清扫幽川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跟过年以前扫尘一样。 扫的“尘”,就是今昭之前见到的雾气。 关于这雾气,燕螭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今昭听得云里雾里,一扫把下去,雾气团团,不但没有撒,反而缠在了今昭的脚腕上,怎么甩也甩不掉。 “你这样不行。”燕螭举着扫把示范,“要把它们赶到一起,像这样,然后……”他把那画着符咒的布条往那几团雾气上一抽,就好像一瓢水浇在了燃气灶上一样,刺啦一阵糊臭味儿,那几团雾气就不见了,“这些是死后留恋人世的浮游,不用超度文牒是不可能超度了它们的。” “浮游?灵魂?”今昭看了看那一团团的雾气,这些东西别说是人型,根本就是一团俩星期没扫的灰啊,这跟她印象中的鬼魂差太多了。 燕螭愉快地超度着一团团的浮游:“什么生物,死了以后都有幽冥的领路人来接引去往生。西方管领路人叫死神,咱们这叫鬼差,比如黑白无常,不过领路人不能强行将死灵带走,因为强行的话,灵体一定会死。死掉的人,总有些没办法沟通,非不愿意走。那些不愿意走的留下来,时间长了,又没本事变厉鬼,又没本事自己把自己超度了,想要去找阎王还不认识路,久而久之就成了这样子。你看这些,一般都是晃悠了上百年的,精气神儿被天地吸走了,剩下来的就是这些渣滓。” “有什么害处吗?”不然干嘛这么费力超度,今昭咋舌。 燕螭白了她一眼:“当然有害处,别的不说,这玩意多了,第一,幽水会污染,第二,容易出现鬼打墙。上次有个哥们在一个犄角旮旯里遇上鬼打墙,活活困了十二年,等被人发现救出来,啧啧,儿子都能变人形了。” 今昭无语扶额。 一阵白光像是群技能一样四散开来,白光所及之处,团雾刺啦刺啦都被秒杀,旁边还在劳苦用红条扫和符咒超度浮游的苦逼大众纷纷起身鼓掌,有人吆喝:“大人,您再来几发,我们就能去吃东西了。” 白光中款款走出一个男人,今昭一瞅那张脸,脱口而出:“哎呦!这男的长得,自带美化滤镜嘿!” 燕螭正在喝水,一口呛在喉咙里。 那男人走过来,对燕螭说了一声:“够数吗?” 燕螭揉着喉咙:“大神,您能多出点儿力么,咱们社区一共也没有什么上位神,你看大伙儿……” 刺啦刺啦又是一阵白光,掌声过后,燕螭闭嘴。 滤镜男子看了看燕螭,又看了看今昭:“太岁?” 今昭点头如捣蒜。 滤镜男子嗯了一声:“听清平说了,你住在我家里。” 今昭大吃一惊,幸而滤镜男子把话说了下去:“……清平馆的房子,原本是我的。” 原来是房东大人,房东大人您长成这样,饭店的老客户们花痴腐女们都知道么?今昭默默腹诽,顺便自我介绍:“给大家添麻烦了,我叫沐今昭。房东大人您好!” 刺啦刺啦,白光最后一次闪过,滤镜男子整了整袖口,回答:“我是陈辉卿,你也好。” 大约是所谓的“上位神”的群体攻击技能提高了社区清扫速度,那位滤镜男子陈辉卿走了没多久,整条河段就已经搞好了卫生,河水映照着溶洞里的奇异光晕,宛如一条琉璃玉带。燕螭麾下的鲤鱼精们抬来了很多啤酒和烧烤材料,就着啤酒和奇形怪状长得好像超市货架上的膨化食品的妖魔鬼怪们一起享用烧烤,今昭觉得这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她的理智似乎与太岁族群十分同步,哪怕那个没有脑袋的家伙用肚脐眼儿跟她抛媚眼,她也不觉得吃惊,相反,她的感情现在汹涌澎湃,不知道是应该大喊“这都什么鬼啊”还是应该嚎叫“天哪真的有神明耶”。 “来来,让让,倒霉喔,这几天熬夜把肠胃搞坏了,吃不了烧烤了。”燕螭一边说,一边帮着陈清平往砂锅里五颜六色地铺着食材,这些食材有的是生的,有的半熟,从一丝不苟的切工来看,是清平馆的手笔。没过一会儿,那一砂锅的食材都煮熟了,燕螭递给今昭一只碗,喜滋滋地搓了搓手:“你自便啊!” 今昭吃了一口饱满汤汁的煎豆腐,顿悟,这不是寿喜烧嘛!在清平馆,陈清平管这个叫做剩菜烧,厨房里有剩菜,都会放进去,做好以后大家围炉猛吃,是经济实惠的员工餐。 就好比说,先用烧泥鳅剩下的豆腐煎成金黄色,然后黄油热锅,把火锅剩下的肥牛炒熟,加糖,少许水,然后铺进去不知道能来做什么的半颗白菜,一把遗忘在柜子里的金针菇,几块多出来的香菇,一些大葱屁股,魔芋丝,胡萝卜之类,倒入酱油、少许盐,烧开了就可以吃。做法简单,食材容易,但是味道鲜美,是所谓的“忠实还原食材味道”的一道快手菜。 任何菜品在陈清平手里,都能镀金镶钻,这菜今昭自己做,就不过是还挺好吃而已,跟鲜美到不沾边。 燕螭很是很热情好客,一边吸溜着散开掉的魔芋丝一边招呼:“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我们这边的人了,以后常来玩,给人拘在这里太闷了,小爷教你玩剑三。” 今昭捧着汤碗猛点头,心说哥们回去我就加你,龙神的号耶,说不定还有什么龙神团体,一起刷怪呢。 鲜美暖融的汤菜入腹,今昭觉得好像就这么死了也不算是很可惜。 活着的时候,除了学校里处得来的几个同学,她几乎没有什么亲朋好友,因为一直缺钱,也没有机会参加聚会活动或者出门长长见识。相反,死了以后,好像发生的事情还挺有趣的。 燕螭露出同情神色:“你是死了,肉身损毁,不过别担心,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尽快替换掉你现在身体里的死水,七七四十九天以后,啧啧,你就重塑金身,哦不,哪咤复活,也不对,反正,给你喝你就喝吧,喝完了你就可以不需要躲在勺子的羽翼之下啦,到时候你愿意去什么地方,尽管来找我!” 今昭看着燕螭把他的小身板拍得噗噗响,眼睛微微温热起来。 燕螭和她无视陈清平一贯的面瘫沉默,吃完剩菜烧就了一罐啤酒,话题散漫地胡侃着。 突然一个电话响起,那一边有人大怒:“燕螭混球!你搞完卫生没!一群人等你下本呢!” 燕螭如梦初醒,忙不迭把漱口的茶杯捧在手里。 陈清平在今昭耳边说:“捧茶就是送客的意思。” 今昭恍然大悟,跟着陈清平起身,一扭头却被燕螭扯住袖子:“微信微博QQ号,你好歹留一个。” 第六回小荷才露尖尖角,一只肥鸡捶了炒 员工宿舍早上水池子旁一起刷牙,是清平馆的晨会节目。今昭来了几天,也知道这个规矩。一早起她端着脸盆牙具出来刷牙,老宋喜极而泣:“今天终于有个妞儿也来参加早会了。玉儿她们坏死了,就知道矜持,我不光膀子了还不成么。” 老周翻白眼:“名花有主,你也就只能望梅止渴。” 老宋反驳:“望梅止渴也比饮鸩止渴强,我大早上可不乐意看见你穿着睡衣出来漱口。” 两人三言两语,对口相声又起。 今昭默默地吐掉嘴里的漱口水,心说下次还是学玉卮蔓蓝,少出来喝风,在自己的房间里捣腾算了。 今天的早饭是馒头白粥和麻油金丝。 所谓金丝,东北产的大苤蓝,去皮切丝儿,用盐、酱油等调料腌透,挤去水份,拌入放了五香粉、辣椒油、麻油等等作料的酱汁儿里,搁在小罐子里继续腌,研制好的苤蓝丝儿是重金色。吃的时候拿出来,放了炒熟的白芝麻一绊,口感爽脆,嘎吱嘎吱不腻口,微辣微咸,加上白芝麻在嘴里咬碎,咬得满口香味,特别适合佐粥、或者夹在馒头里吃。 后厨朱师傅在围裙上蹭了蹭蒸馒头沾的面粉,笑吟吟地看着今昭:“怎么样,还适应吗?” 新晋太岁被馒头噎住,只能猛点头——哪能不适应,我都胖了! 清平馆里分工还算明确,老周老宋招呼客人,玉卮管着帐,蔓蓝和青婀因为还有什么学习,所以负责一些订单库存之类的杂事,朱师傅和陈清平上灶,今昭来了以后,主要是在后厨跟着打杂,帮着洗菜。据说从前清平馆还有一位女掌柜,但今昭没有见过。 比起毒舌老周和花痴老宋以及技术宅陈清平,厨子朱能垣可以算是店里最正常的人了——脾气好手艺佳模样清秀书卷气浓,笑起来亲切可喜,宛如春闺梦里那邻家的青梅竹马,不仅能够完美地按照陈清平的菜谱,做出味道和陈清平几乎一模一样的东西来,还能简直伙计们的心理辅导,关心关心失足青年,比如今昭。要是他能时不时到前面露个脸,说不定风头压过陈清平就是分分钟的事儿。 今昭把视线从朱师傅身上转过来,又看了看老宋和老周,想起那位房东陈辉卿,不由得感慨,神鬼世界帅哥多,逗比少女好欢乐。 这边厢老宋抬杠:“适应啥?头七?” 那边厢老周给大伙儿端了咖啡:“你现在憋在这里,不过满了七就好了。” 今昭感恩戴德地接过老周的咖啡,老宋摇头:“你看看,咖啡配苤蓝馒头,这什么搭配。” 老周呲笑:“都是自家人,吃的随意些而已,你嫌弃,你别喝啊。” 老宋一仰头把咖啡灌下肚。 清平馆的伙计都习以为常地看着这两位业余相声演员一大早的表演,唯独今昭显然还有点不上道——苤蓝掉进了咖啡里,浑然不觉咸。 几个人正闲聊,厨房里传来哀嚎,一只拔了尾巴毛的山鸡蹦哒蹦哒跳出来,抛头颅洒热血,后面跟着一脸血的陈清平和他的砍刀。 “我勒个去!头儿,您这是闹哪样?”老宋上前踩了那山鸡,老周伸手一扭,把山鸡的脖子拔得脱臼,死透了。 今昭和玉卮连忙拿拖布手帕收拾血迹,一回身朱师傅已经把山鸡泡在了热水里。 那山鸡果然是拿来试菜的。 吃完了饭,老周和老宋去开张收拾,玉卮算今天的食材配给,今昭照旧就跟着朱师傅进了后厨。 朱师傅料理那砍了头的山鸡,手法娴熟,游刃有余,别说没沾上多少血,单看着他修长手指绕了几绕就把鸡腿骨给拆出来的情景,就比一刀没把鸡砍死的陈清平强了不止一个段数。 打杂的太岁啧啧嘴:“勺子哥还是尝味道出菜谱吧,让他杀鸡,杀得跟犯罪现场似的。” 一转眼一只山鸡已经整脱了内脏骨头,整片扒在案板上,朱师傅提了刀背,密密地落在鸡肉上,时不时用拳头捻一下铺开鸡肉,又继续用刀背捶,直到鸡肉肉松而散,抹油盐调料,再捶,沁老酒,酱油,再捶,切了条,铺枸杞之类的配料上火蒸熟。 “略淡。”熟好后陈清平拈了一条,“不过无所谓,那家伙有鸡吃就不错了。” 今昭也拿了一条,只觉得鸡肉已经被捶得松软滑嫩,好像炒鸡蛋一样的口感,调料的滋味都被捶进了鸡肉里,那种浅浅滋味并没有夺走鸡肉原本的味道,蒸法又保留了鸡肉里的津液,肉汁多味甜,回口则是陈酒香气,就忍不住又拿了一条。 陈清平这人,忒挑! “这菜叫什么?”今昭问。 “捶鸡。”陈清平回答。 “噗——可有寡鹰盾铁?”今昭被噎住。 朱师傅温温一笑:“这是《随园食单》里的一道菜,你别闹了。” 捶鸡是一封订单,订菜的听说是一位人物。大概是看着今昭太闲,陈清平让她提着食盒跟着自己去送菜。 主顾住在荷花市场,胡同里拐了几拐,今昭就又路痴了。别说东南西北,一抬眼乌云遮了月亮,竟然是晚上。有了上次燕螭的例子,她倒也不觉得早上出门以后半小时的脚程就变了晚上有什么不妥当,只是这会儿分明是数九寒冬,眼前院子过了影壁就是一大片荷塘,阵阵荷香,这实在有点儿邪乎。 细细竹桥在荷塘之中曲折通往挂了莲花灯的房子。陈清平提着装了捶鸡的大漆食盒,踩着竹桥走近了那四面临水的屋子,一个穿着瑜伽服的女人正在屋檐下打坐,放着古典钢琴曲,听到竹桥吱呀吱呀的声音,女人张开眼睛:“闻见这香味儿,就知道你来了。” 沐今昭的人类的确是死了,不过为了作为太岁复活,就要用各种各样的汤水汁液替换掉身体里已经死去的死水,所以茶水也好,河水也罢,绿豆浆和鲫鱼汤也行,她每天要灌一大碗汤水,足足灌上七七四十九天。这四十九天里,每天要都能有一个不同的人提供这碗水,那新出锅的太岁就能沾了这四十九个人的福气,是再吉利不过的事情,就跟小孩子求百衲被一样的道理。届时今昭就福气盈门,元阳可缓缓归矣。 多省事儿的起死回生,只要亲戚朋友每人每天给你买一罐可乐就成。 陈清平带她出来,今昭琢磨,多半也是为了求百衲水。 好人啊!不显山不漏水的! 正神游天外,陈清平点了点今昭的肩膀:“今昭,这是莲香。” 莲香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天然美色,连一点化妆也无,美得觉得恨不得扑上去亲一口:眼睛眼窝深邃,两道褶线画出漂亮的双眼皮儿,衬得乌溜溜的眼珠子神采飞扬,今昭一眼就喜欢上这女人的长相,不妆而艳,鲜明而大气。按照老宋的分类,这是霸气御姐型。 “先生太客气,打个电话,我过去就好了。”莲香放下毛巾,把头发在手上挽了挽,插了一只木簪,“我去换件衣服,先生,你每次带来的鸡肉,都做得很好吃呢。” 陈清平摇头:“景令食雅。” 莲香似乎见惯陈清平这种执着,笑着点头,起身去换衣服。 今昭咂摸了一下这名字,福至心灵地看着陈清平:“莲香,聊斋志异?” “六尾灵狐。”陈清平点头,回答得依然直白,丝毫不考虑当了二十年人类的今昭能不能抗住一早起就看见一位活生生的狐狸精。 水是生命的本元,就跟那广告说的一样,水的质量决定生命的质量,普通人的身体里流淌的,都是普通的行气之水,而通灵的神鬼,身体里流淌的,则是天地精华。 今昭已经喝了自家亲友们千奇百怪的水,还有燕螭的茶百戏,这会儿难勉有点期待,这位美女妖狐,能做出什么水。 “此水叫做莲心水,是立夏这一日从将绽未绽的花苞里搜集来的露水。水带荷香,容易夺了茶的味道,所以今天煮了莲子粥,也算是原汤化原食。”莲香换了一身藕荷色底水田衣,捧着小陶锅,锅里白米点点如碎玉,莲子莹润似珍珠,闻着有荷叶香气,今昭顿时觉得早上的馒头苤蓝卡布奇诺都已经消化殆尽了。 因为捶鸡并不对粥,莲香拿来了一碟野鸡脖子,说是上次陈清平带来的菜谱,照着做的。 叫野鸡脖子,其实跟野鸡脖子没有半点儿关系。是用小鸡的鸡胸脯肉和冬菇剁碎,撒了葱花,用酱油鸡蛋清儿拌成肉馅儿,再用油豆皮儿包裹起来,滚蛋黄儿下锅炸透。鸡肉卷儿的形状细长,像是野鸡脖子,所以才有了这么一个名字。 这野鸡脖子吃起来,喷香够味儿,外皮儿酥脆,肉馅儿鲜美,酱香四溢,和粥配,一干一稀,一油一淡,一甜一闲,倒是很对景。 今昭吃了两碗粥以后默默垂泪,来日七七回阳时,便是长肉十斤日。 吃完了粥,莲香划了小船,让陈清平尽情地去采荷摘藕,她则招呼今昭坐在船尾玩水:“从荷花市场进来,数第六个胡同口进,见了雾气以后再数六个门,就是我家,现在外面是冬天没意思,你常来玩,我家暖和。怕胖的话,这个时候来跟我做瑜伽啊。我可是专业教练,一周三次给人上课呢。” 今昭扶额,玩网游的龙神,教瑜伽的狐妖:“现在的,非人,都这么能融入社会吗?” 莲香哈哈笑:“怎么不能,我妹妹还当了演员呢。你昨天见到了燕螭吧,别理那个宅男,女人长时间对着电脑,皮肤会老的。” 今昭点了点头,转眼看着陈清平毫无怜惜地把荷叶扒掉,也不知道用什么妖法取了藕节丢在船里——人家采藕的人多辛苦,掘泥三尺才能挖出来的藕,他是怎么挖出来的,而且他那眼神亮的吓人,简直能透过那眼神看到他脑子里哗啦啦翻书一样翻过无数以藕为食材的菜谱,然后靠在后厨门框上指挥苦命朱师傅做这做那。 他,老宋,老周,朱师傅,还有玉卮,都不是……人吗? 死后生未息,神鬼来搅基,职场变灵异,非人来同居。到底生活里的哪一步跑偏,就拐上了太岁升天这条道呢? 莲香似乎知她心事,妩媚一笑,拍了拍她的脸。 今昭瞧着莲香交衽里峰峦叠嶂,哀嚎一声扑在莲香怀里蹭:“莲香姐,我寂寞孤独冷!求抱抱啊!” 中午的菜单上,果然出现了姜汁藕片、桂花糯米藕、藕粉桂花糕、干炸藕盒等菜肴来。陈清平扛着一麻袋藕的英姿被老宋拍下,偷偷传到了微博上,果然又是一顿疯狂的转发。 “你这样真的好吗?”拄着扫把,今昭看着捣鼓手机的老宋。 老宋踩着门槛斜睨她一眼,笑得邪魅狂狷:“我没给他实名丢在人人就不错了。” 今昭拇指点赞:“你狠。” 正说着天边滚了闷闷的雷声,老宋皱了皱眉,指着天上那白闪闪躲在灰沉沉的天色里的太阳:“这动静,大概是燕螭那小子出来逛超市了。” 果然没过多久,一个少年用力踩着自行车,提着两个购物袋,露出薯片泡面之类,耳朵上耳钉排排闪闪,正是燕螭。 这就是著名古燕京水系幽川的守护者龙神螭吻? 今昭看着那身运动服上起的毛球,无语扶额。 第七回玲珑色子嵌红豆,马蹄糖水吃不吃 清平馆的营业时间是上午十点到晚上十点,除了夏天在门口偶尔摆个烧烤,延长到十二点以外,是没有特例的。可今昭死后发现,改变的不仅仅是她和饭馆的食客,还有清平馆的营业时间。 居然是二十四小时的! 眼下柜台后那个万年历显示是子夜十二点半,可还有人来叫外卖或者三三两两点菜喝酒,不是她多心或者眼神儿不好,是真的看见临门的桌子喝酒的那两位,额头有角。 昨儿燕螭下午点了足够两三天的饭菜带走,又念叨着“昭啊记得上游戏我带你下副本当你师傅”。今昭就纳闷这人后脖子上一片青黑鳞片怎么还敢出来晃悠,可瞅着这两位额头明晃晃长角的,也就释然了——多半,寻常人是看不见的吧。以此推论,清平馆的食客是人鬼不分的,只不过人客和鬼客相互不干涉,这是个挺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是同一个人,比如她自己,既在人的世界上午九点半,又在鬼的世界半夜十二点。 时间和地点的妖魔化,带来的感知错乱,比被长了三条尾巴的妖怪摸了一把小腰还令人不易接受。今昭摇摇头,继续在柜台后站岗。 “请问,还有客房吗?”清澈如水的声音响起,还没接话,就听见老宋出来回答:“有的。还有两个套间,一个在四楼,一个在二楼。” 后罩房只有两层,哪里来的四楼? 那清澈如水的声音淡淡地回答:“那就四楼。” 声音听着很美,可底气不足,病怏怏的,脚步声拖沓,似乎走路也走不好。 “小昭!过来帮忙送一下!右拐上楼。四楼金字号。”老宋点名。 今昭看了看朱师傅,清平馆的二把手朱师傅坐在一边抽了一根甘蔗削着,对她点了点头。 这位来客人如其声,眉目清澈,皮肤白的发青,身上有一股病气,今昭上来扶着他,他就随弯就弯地靠在了太岁姑娘的身上,一副病娇相。 后罩房的客栈一层有个前台,原来也是有人看着的,现在人手不足就空了。今昭扶着那客人往右拐,满腹狐疑地上了二楼,果然看见二楼又有往三楼去的楼梯,上了四楼楼梯就没了。四楼楼梯口往前第二间就挂着金字的门牌。里面布置得很清雅,有点儿像电视剧里古代人的客栈,床也是向内凹陷,两侧垂着帷幔。 她安顿好了那位客人,走出门来往另一边看,只觉得那一边幽幽地没入了暗处,好像看不到尽头,便就仗着胆子大,就顺着走廊走了一段路,看了十几扇门,都还没看到头。正想着这客栈够灵异的,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凉丝丝的男音问:“有事?” 一扭头,今昭脱口而出的:“房东大人吉祥!” 房东大人陈辉卿点了点头,一边整理袖扣,一边下了楼,美男子今日西装革履长风衣,今昭捂着眼睛好半天,才踢踢踏踏地跑下来钻进后厨,拍了拍心口:“这还真有人长得自带柔光滤镜网纹纸啊!” 朱师傅把剥干净的荸荠放到锅里,笑:“你帮我看着点,水开了关小火放枸杞和冰糖,一定放一把冰糖啊,煮半小时,给刚才那位客人送过去?” “网纹纸?”今昭茫然。 朱师傅无奈摇头:“病娇。” “你果然是同道中人,老宋说你还写同人文,不会是真的吧?” “……看着水吧,丫头。” 甘蔗马蹄水清热润肺,有甘蔗和马蹄的甜味,连糖都不必放,朱师傅特地吩咐放冰糖,说明刚才那个病娇十分嗜甜。今昭端着保温的糖水罐子到了四楼金字号,敲了敲门,得了里面一声“进来”,提脚进门那一瞬间,就觉得仿佛有什么不对劲儿。 那必须不对劲儿。 还没看明白房间里的情景,她就听到一声让人汗毛跳舞的呻吟,随后有一句:“放里面吧。” 里面更不对劲儿。 放下晚饭,她有些担心地看着把自己包在被子里的那位客人,那被包鼓鼓还在蠕动,里面不时发出一两声让人浮想联翩的呻吟,可瞅着那包的大小,只是一个人。 “您……没事吧?”小打杂忍不住问。 “……给我一杯水。”被包蠕动回答,“很多糖的……” 今昭递过甘蔗马蹄水,被子里先是伸出一只手,而后露出一个头,那头转过来,差点把她吓死!那一双眼睛,眼白极少,绛色的瞳仁幽幽地,水汪汪地看着自己,眼泡将破欲破,皮肤比刚才白的更厉害,简直能看到皮下筋骨血脉!皮肤上还满布细细的网状纹路,一直延伸到天灵盖,我勒个去,这病娇的头发呢?头发怎么只剩下两根好像触角的呆毛了? 刚死没几天的人类定了定神,默念三遍,还君老命双泪垂,死后相逢谁怕谁! “啊……”那碗糖水灌进了那青年的喉咙里,青年发出绝对应该被打马赛克的声音,一段身体从被子里钻出来,脊背绷成一张弓,那表情不知是痛苦还是欢愉。 此时此刻,今昭特别想掀开被子看看里面是不是还有一个人。 青年一把抓住她,差点儿滚到地上。她赶紧扶住青年,担心地问:“要不要给你找个医生?” 青年咬着嘴唇:“没关系……再一下……就好了……”说着话,那双眼睛好像一对八十块一斤的车厘子,直勾勾盯着今昭,看得她两脚发麻。 一阵令人胆战心惊的痉挛后,青年终于松开手,抹了一把满脸的汗水,抓了件衣服从被子里钻出来。 “没吓到你吧。”青年虽然看着还是很孱弱,可言语已经有了底气,眼珠子亮晶晶的,已经是寻常的棕黑色。 今昭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死定着糖水里的几颗枸杞,点了点头。 青年顺手把那被子丢在她怀里:“这个给你赔礼吧。不好意思,把你吓到了,多亏你拿来糖水,不然我还有的苦吃。” 今昭略一思考,觉得这青年搞不好也是坂田银时那种不补充糖分会死星人,于是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你吃饭吗?” “呃,要一碗红豆粥,栗子糕,糖醋里脊还有金沙芋头。” 全是甜的,帅哥,你真的不怕血糖高吗? 今昭看着手里的被子,这被子泛着淡淡的金色光芒,不知道是什么质地,这么一大团居然一点儿重量也没有。 “红豆粥要多多的红豆。”青年浅浅笑。 虽然,她觉得这青年也很奇怪,可比起练瑜伽的狐妖,额头生角的酒鬼,走不完的走廊,二楼的客栈四楼有房,还有逛超市的龙神这些怪事,客栈的住客犯个宿疾之类,也还好吧。 一出客栈今昭就在穿堂看见了老宋,老宋一看到她怀里的被子,立马露出喜得贵子的表情:“哎呀!这是金蝉蜕啊!看着纹路,这一位怎么也有一千年的道行了!值钱啊!能在二环买一客厅了!” 一千年……的道行? 今昭用拇指指了指身后的房间:“妖?” 老宋说的轻松:“佛前金蝉子,菩提树上歌。虫蚁里,蝉,蝶,螳,蛉,蛾最容易修成正果,上面有人嘛。”说着俩人进了后厨,老宋递了一叠菜单,朱师傅瞧了瞧,却把刚才那位住客的那一张放在了最上面:“一千年的道行么,我们倒是不好轻易得罪的。”说着就去舀红豆。 后厨小徒弟今昭看着朱师傅的动作腹诽,敢情你也欺软怕硬啊。 朱师傅用来煮豆的是个怪模样的容器,砂锅似地,腹大颈长,里面滚着的红豆热气儿顺着那细长颈子冒出来,仙气儿袅袅。豆不易熟,我猜这玩意大概是能焖煮热气,让豆子容易烂,不跑了味道。 “这是沙餠,也就是瓶锅,从前山里的人家都有,拿来熬煮食物,能留住水分味道。”朱师傅指了指那怪容器,“赤小豆煮烂了,烧滚滚的,放入白米,一定要先煮豆子,米不要先下锅,不然米会飞了形状就不好看了。苏先生写过一首诗,岂如江头千顷雪色芦,茅檐出没晨烟孤。地碓舂粳光似玉,沙瓶煮豆软如酥。沙瓶就是这个。你们看的小说,从前生活如何精致,其实那都是有钱人家,普通人吃饱穿暖都谈不上,再精巧的玩意,跟他们也没关系,这种煮豆子就是好饭食了,容器的口细长,也不容易坏掉。煮好的豆子,将破欲破,一咬下去满口汁水才有口感。食材这种东西,最经典的办法是不破坏它的原本结构味道。” 老宋爱说笑,老周嘴巴毒,老板技术宅,朱师傅则是朱维基,朱百科,朱知乎,人肉搜索引擎,煮个红豆粥都能给他煮出典故来。 今昭念光一闪:“朱师傅,你不会也不是人吧?” 朱师傅温温一笑,没回答。 咦咦咦咦! 今昭满头大汗。 朱师傅揉了揉她的头发:“论起来,恐怕这里只有我算是人吧。” 咦咦咦咦! 今昭细思恐极。 朱师傅笑笑没说话,一双素净的的手搅合着料理碗里的红豆,料理红豆的是半天河,也就是所谓的天河倾斜,大雨淋漓的雨水,正是昨晚朱师傅给今昭煮甜汤用的。那水甘凉轻淡,不粘口,能保留豆子的绵沙口感。豆子加了半天河烧了一开,过滤换水,再煮开后,熬一刻,过滤换水,煮开后熬一小时,加细砂糖熬成浓稠,加少许盐,熬到提勺豆沙能站住,才堪堪收了手。 “豆子弄多了,做点儿豆沙放着,做什么都行。”朱师傅大概是看着自己的小徒弟腿脚勤快地装盒子分豆沙,又露出那种特别慈父的笑容来,“你想吃什么?” “油炸糕!”今昭握拳。 “行了,你把红豆粥给人家拿过去吧。明儿我给你做油炸糕。”朱师傅答应着。 今昭应了,端着饭菜上了后罩房四楼,敲了敲金字号的房门。 出来开门的是一位丰神俊朗的青年,一袭金衣开敞着,露出大半胸口,风光旖旎。 “啊,我找这房里住的那位病娇,哦不,金先生。”今昭迟疑,大半夜的房间里一个病娇一个土豪,衣衫不整,怎么想着都容易想跑。 “喔,果然是多多的红豆。”金衣青年笑,侧身让她把饭菜端进去。 屋子里只有那金衣青年,她不由得伸脖子找那病娇:“刚才那位……” 金衣青年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就是啊。”那模样既不病,也不娇,清爽开朗,看着比老宋还好亲近。 “抱歉,褪了皮就不认识您了。”她挤出笑容来。 “……常有的事儿。”金衣青年回答。 放好了饭菜今昭寒暄两句就走了,还没走到楼梯口,那金衣青年举着瑞气千条的土豪金手机,大声叫:“大妹子,你这儿WIFI密码是多少?” 第八回北风卷地白草折,土豆一斤就白馍 一晃儿,今昭在清平馆以死后人类,新生太岁的身份,活了半个月了。 这些天每天她都要喝百水,包括宅男燕螭,教练莲香和土豪金逸在内,又陆续见识了好些位四九城地头上有名号的非人类,并且可喜可贺地发现这些天的生活有声有色,比起之前爹不疼娘失踪的孤单日子,堪称乐死不疲,死得其所。 今儿一早上她蹲在东跨院给自己烧三七的纸,老宋和老周穿着睡衣站在院子里洗漱,商量着过几天集体出去玩一天,当做给老板庆生。 清平馆的时间不知道是按什么算的,说起来也是二十四小时营业了,可大伙儿居然还能睡个饱,一起来照样有早上,下午今昭和玉卮甚至还有空去玩一会儿网游,时间在这里似乎变成了任人搓圆捏扁的面团子,想是什么时候,一抬眼看万年历,那就是什么时候。 正想着神鬼饭店清平馆的老板陈清平大人穿着塑料拖鞋晃晃悠悠地出来,光着膀子,睡眼朦胧,拿着毛巾牙具,走到那井边的集水池洗漱,一见她这一堆火,很顺手地划拉起一堆落叶填进火去,又从后厨抄了一簸箕土豆地瓜丢在火里,撒了一把香灰埋上,拍拍手,才慢悠悠地就着院子里的冷水水龙头洗脸刷牙。 今昭手里拿着纸钱,目瞪口呆。她本来已经逐渐习惯起来以后看到各色男人光着膀子洗脸刷牙穿睡裤,可怎么也没想到有人还能用她烧的纸钱烤地瓜。 于饮食一道,陈清平果然是没有下限的。 没下限的店老板站在水池边,于拂晓之光下扬起脸,甩过发丝带出莹莹水珠儿,光晕给他的脸鎏了一层金,闪瞎人眼的好看。 “烤好了给朱师傅,我有用处。”陈清平的下巴冲着那堆地瓜土豆扬了扬。 太岁顿时有一种把土豆连纸灰都扬在他脸上的冲动。 一早用今昭的烧纸烤好的土豆上了早餐的桌子。那土豆去了皮切成了片儿,朱师傅热了平底锅炒熟洋葱碎和罗勒,倒入一层蛋液,铺上土豆片,再用蛋液盖住土豆片,撒芝士粉胡椒粉盐沫儿,做成了西班牙风味的厚烧土豆蛋饼。大家围坐在角落的桌子旁,吃着土豆蛋饼和西班牙冷汤。 “怎么今天改西式早餐了?”今昭觉得稀奇。 “老板前几天去了一趟塞维利亚啊。”朱师傅微笑。 “西班牙?我没见过他买机票啊。”今昭更加觉得奇怪。 小伙伴们都露出了可怕的会心一笑。 不想了,细思恐极。 后厨的小下杂屋子里,不知道谁拿来了一大口袋的小土豆,各个圆头圆脑,也就鸽子蛋那么大,一溜溜洗干净放在晾篮里,让今昭不由得想起可爱的少林正太——真糟糕,大号还没怎么样,就想练马甲。 “姐姐,你流口水了。” “你才流口水呢。”她哼了一声,片刻之后炸了毛。 啥玩意在说话?! 环顾四周,后厨里只有她自己和一堆的食材器皿,难道是灶台用久了成了精?! “是我。”小土豆堆里冒出一个圆脑袋来,那是个还没巴掌大的小孩儿,秃头光屁股,穿着红肚兜,今昭后退一步,想起了人参娃娃,顿时汗如雨下。 别是今天早上吃的土豆,是他的兄弟吧。 “哇塞!这是什么啊!灯草和尚吗?”刚进来帮忙的老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周一炒勺揍在脑袋上。 今昭脸一黑,老宋又叫起来:“你看你看!昭听懂了!” 朱师傅凑近看那小孩儿,片刻之后得出一个结论:“这是地精。大地精华,不是灵芝就是人参吧。” “阿宁在哪里!”小孩儿大叫。 “你是辽哥儿家的孩子?”朱师傅问。 “我要找阿宁!”小孩儿捶胸顿足,坐在土豆堆里大哭。 “我去。”陈清平说完,抓起那地精儿放在肩膀上,拽了打荷丫头一把,“老周,借她羽绒服。” 羽绒服? 今昭乖乖地按照陈清平的话换了羽绒服雪地靴,戴好帽子手套,站到了后厨后门前。 陈清平打开门,呼啦一下,大风卷着雪片吹了进来,好像一记重拳打在心口,是真正的北风卷地白草折,酸菜粉条棒子肉,要不是她一把抓住陈清平,差点被这风雪的力道给腰斩了。 陈清平淡定地迈进雪里,大风卷着雪片倒灌进后脖子,他的表情漂移了一下。 小打杂咧嘴,看看,看看,让你装淡定,也被削了后颈肉吧。 雪片把视线模糊掉,今昭只能隐约分辨她们现在应该是在两排房子中间一个小院子里,夹道风让这场雪力度更甚。有人开了门,带着封皮帽子的青年迎出来:“六哥,是你啊。” 这房子和四合院很不同,大门左右是厨房,过了厨房就是正房和偏房,青年把他们让进了正房,一进屋挂了衣服,今昭就饶有兴味地左顾右盼:这屋子只有一小半露了地面,有通天炉之类的东西,炉上温着茶壶,大半都被砖头盖的榻榻米一样的东西盖住了,里头烧着火。应该就是所谓的炕。炕头地上摆着一溜儿的拖鞋,大大小小,足显出这家子人口不少。 “这就是今昭吧,长得真喜庆,我是你表哥阿宁,上炕里坐吧。”青年长得浓眉大眼,英气逼人,尤其是腰板很直,像是一株挺拔的树。 长得真喜庆是什么意思,今昭撇嘴,学着陈清平脱鞋坐到了那火炕上,只觉得屁股底下热乎乎的,倒是很舒服。火炕上放着一张炕桌,两头都是炕柜。青年从一个炕柜里拿出点心盒子摆在炕桌上又倒了茶:“六哥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拿什么?” “梅雪,还有这个。”陈清平说完,从羽绒服里拽出那个光腚娃娃来。 “金井儿,你怎么跑六哥哪里去了?”阿宁吃惊。 “还不是你弟弟那个笨蛋!笨蛋!装土豆把我也装进去了!”地精金井儿气得哇哇大叫,那嗓门儿亮得人觉得耳朵根儿都疼。 阿宁嘿嘿笑着把金井儿抓过来顺手塞进了炕柜的抽屉里,天地登时安静:“后头梅花开了,一会儿我带你们去扫。” “这就去吧。”陈清平道,那表情有些喜上梅梢,估计是想把后头那棵梅树给炒了。 阿宁摆手:“哪有来了不吃饭的道理,要不你在这呆着,我跟我妹子去。” 尽管今昭不反对这种高大英武衣着时尚的型男把自己当做妹妹,但这自来熟也太快了些。还没回过神来,她就已经被阿宁套上了衣服,领到了后院梅花树下。 “腊月雪是最好的,清热解百毒,雪水甘甜清冽,又容易得,以前穷苦百姓冬日里要是生了病,买不起药,煮了雪水也能退烧。不过梅雪也不错,回去煮茶,要不放点儿冰糖单喝也行。”阿宁抱着陶罐,拿一根白色羽毛扫着梅花上的雪,今昭也抱了罐子后头跟着问:“这什么毛?” “鹤。”阿宁看她表情,咧嘴一笑,“你别以为鹤羽就有什么特别的功能,你要是能从永福寺的朱寰身上拔一根,说不定还有用。我这就是一般的丹顶鹤。” “那别的不行吗?比如山鸡?”新出锅的妹子从善如流地问,这个阿宁说话自来熟,也爱给人递话柄,绝不像勺子哥那样,一刀下去,纹丝不动。 “山鸡也行啊,可山鸡哪有白鹤好听。要不然人家怎么说焚琴煮鹤,不说焚琴煮鸡呢。那个谁,梅妻鹤子,你让他梅妻鸡子一个试试,保管让别人笑死他。”阿宁把空罐子拿了过来,边说边哈哈大笑,眼睛里的阳光灿烂简直让今昭特别想涂点儿防晒霜。 闲聊间两瓮雪已经扫完,回屋去发现金井儿被陈清平拿在手里反过来调过去的看,今昭吓得面无人色:“勺子哥!苍天啊,老大!这个不能吃啊!这是活的!” 陈清平一脸无辜地抬头:“昨晚的鱼,也曾活过。” “可……”今昭不知道怎么回答。 陈清平端详着吓得不敢说话的金井儿:“牛吃草,人吃牛,妖吃人,天道循环尔。”那语气活像是说,要是太岁好味道,养气换水,过几天长成了,也能炖了吃。 神啊不是吧,给我换水是因为我是好食材吗? 阿宁忙打圆场:“既然你这么说,金井儿还真算了,你去吃他姐姐。啧啧,国色天香的美女喔。好啦,别扯了,金井儿也是可怜,这件事情回头还是要你们帮忙的,帮我跟老周打个招呼,哪天我去找他。哎呀,饭菜好了,吃饭,吃饭!” 饭菜是阿宁的弟弟做的,简单的白馒头配酱土豆,还有热好的酸菜白肉。 白馒头是好手艺好面头,各个弹性十足,入口又软又劲道,还有甜丝丝的味道。 酱土豆,就是用那种今昭之前在厨房里看见过的,圆溜溜的小土豆做的。 阿宁介绍说,这小土豆虽然吃的是土豆,但是也要加红烧肉才好吃。要先用酱烧五花肉的办法炮制五花肉,也就是说,要把五花肉下了葱油煸炒,之后添加十三香料酒,花椒八角,还有量稍微多一些的酱油,之后下小土豆,不用去皮,整个儿丢下去,煸炒几下之后焖起来。焖好的菜里,红烧肉基本上沦为咸菜之流,但有了肉香的土豆不一样。土豆皮沁满了肉味儿和酱油味儿,十分下饭又劲道。土豆里面因为有皮儿隔着,没有那么咸,沙沙糯糯里呆着那么点儿隔岸观火的浓郁咸鲜味道。 陈清平显然很满意自己的菜谱受到阿宁如此重视,看着阿宁的眼神,跟看自己的亲儿子一般。 这种块头的小土豆基本上是两口一个,或者干脆学阿宁,一个一个,咸皮儿嫩肉在嘴里自己综合得滋味恰当,配着柔软弹滑如少女酥胸的白馒头,再下饭不过。 眼瞅着陈清平已经掀开锅盖自给自足了吃了第四个馒头,今昭捏捏自己的小肚子,默默垂泪。 “没事儿,能吃是福,多吃点儿。”阿宁笑。 “说起来,你们家有多少孩子?”今昭好奇地问,看着这屋子地下放的拖鞋之类,家里的人应该挺多。 “我们这一支嫡支有十四个,旁支十七个吧,不算我。”阿宁不慌不忙地夹着圆溜溜的土豆。 “这么多啊,大家族啊!”今昭略略吃惊。 “我这不算多啊,阿粤家里的人才多,还有阿豫,阿川……太多了吃你的饭吧。”阿宁咧嘴,把切好的白肉片递给她。 吃了酒足饭饱又打包了一盒子,陈清平才在阿宁热情的留宿下决定打道回府,今昭瞅着陈清平怀里抱的土豆,肩上扛得葱蒜,胳膊挎着的狍子肉,又看看自己手里的两瓮雪,头上戴的封皮帽子,怀里揣着的暖炉,身后背的一袋子小土豆,顿觉人情温暖,世事和煦。 “阿宁真是个热情好客的人啊。”她觉得背后的土豆有点儿沉,“他说我是她表妹,原来除了剑南春,我还能有这么帅的表哥啊。” 陈清平这次到没有沉默,而是很自然地解释:“就是你表哥。” “辽哥儿阿宁,辽宁?还有人叫这个名字,我以为只有航母,难道他也是太岁么?”今昭顺口应,天辽地宁,倒是个好名字。 “他是地龙。”陈清平回答。 “地龙?”今昭肃然起敬,一听就和天龙是亲戚,只不过,地龙辽宁,总不能是省拟人啊。 “辽宁的地龙。”陈清平这话说得理所当然,好像她知道详情,不需要更多解释一样——新晋太岁天龙姑娘决定今晚拿酱土豆去撬老宋的嘴。 俩人刚要出院子,就见阿宁几个箭步窜出来,把金井儿往她怀里一踹:“等等!先把这个带走!” “啊?你不怕他被我们老板给吃了?”今昭把金井儿从自己的胸脯拔出来,放在陈清平的肩膀上。 阿宁只是笑。 那金井儿扒在陈清平的肩上,死死抓着他的头发,估摸着换做今昭自己或者是老宋这么抓着陈清平,指定就被剁手了。 果然是对珍稀的食材,格外宽容吗。 “你……怎么想起来要开清平馆的啊。”回到清平馆的后院儿换衣服,今昭忍不住开口。虽然她之前问过,但那是单指清平馆接待的还是“人”的时候。 陈清平抓着金井儿,淡淡回答:“有人说这样好。” “女哒?”今昭顺口问。 陈清平点点头:“女的。” 有,猫腻? 第九回朝辞白帝彩云间,咖啡曲奇来一盘 “燕螭昨天被人秒了。”今昭在早饭的时候说。 “啊?”老宋手一抖,黄米粥差点儿洒出来。 “他电脑卡了,结果正好遇上仇家。”今昭递给老宋一张纸巾,“我周末能陪他去中关村买电脑吗?还有莲香约我去买护肤品。” “除非老板或者老周能陪你去,不然你最好不要离开这里。死人还需要护肤品?”老宋挠头。 “你不要剥夺女人的特殊乐趣嘛。”老周夹了一条炸泥鳅,“莲香这次送来的泥鳅很肥,做泥鳅锅吧。今昭你再忍忍,不行我陪你到跨院赏樱花?” 算了吧,前几天在樱花树下,今昭还没酝酿出心情,就被老周噼里啪啦打算盘做账的声音给刺激到了,最后的结果还不是一起帮他数钱,赏什么樱花。玉卮回家探亲,算账的事儿还得他顶上,饶上自己这个小打杂。 清平馆的早餐一如往常,在各色食物的香味儿里夹着群口相声、吐槽段子和妖魔鬼怪们的名字。时近圣诞,今昭虽然没有过完七七不能随便乱走,可还是托了老宋买了不少富有圣诞气氛的东西,装饰了一下清平馆,那些枞树铃铛花花绿绿地挂在清平馆的每处田间道头,直到伙计们吃山药排骨汤时吃出了半个小圣诞老人来,才不得不含恨中止了圣诞节装饰计划。 今昭本来以为今年人都死了,说不定还能过个圣诞节的。 陈清平夹了一块萝卜糕嗤之以鼻:“西洋节日,饮食粗糙。” 今年的腊肠还没送到,早饭的小肉菜是用五花肉丁以红烧的酱料干煸了凑合的,虽然没有腊味的那种特殊香味儿,可也是肉香四溢,滋味不错。大家伙儿拿来夹在吐司切片里,毫无违和之感。 一顿饭结束,她跟着老周铺桌布打杂,也不知道是那些圣诞装饰的作用,还是身为商户就要屈从于流行,这几天开始桌布都换成了红白格子,桌牌也变成了墨绿色底鎏金数字,应景地点蛋糕或者咖啡牛排的顾客也多了起来。更有不少人赶着来享用刚推出的特惠下午茶——咖啡红茶买一杯送一杯。 “西洋节日,有什么好过的?那你还做蛋糕。”小打杂叉着腰,看着坐在角落里试吃蛋糕的陈清平,老板大人一脸的怔忪神往,心思早就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去了,手下的蛋糕被他的叉子戳烂,她瞅着就心疼,直想大喊:“放着我来!” “原谅我一生不羁爱装B。”老宋用大拇指指了指陈清平。 “可惜你满身槽点遭雷劈。”老周漠然地摇着手磨在磨咖啡豆。 几个人正在这种轻浮无聊的上午气氛里斗嘴的时候,门口的槲寄生铃铛一响,今天的第一位来客走进门来,根据这些日子的经验,如今店里今昭能看到接触到的都是不是人,那么这一位…… 那来客穿过那红绿相间的圣诞小珠珠,对着几个人淡淡一笑:“来点儿热的。”这句汉语硬邦邦的,估计是个番邦来客。 这番邦来客个高大硬挺的男人,一头茶色头发,奇异的红色眼睛,容貌秀美,但打扮和气质都落拓不羁,坐下来以后翘起来的一双长腿更是仿佛没有尽头。 这人的风格跟房东大人有些像,眉眼比房东大人俊美,看着是纯血的西洋人,但有些什么地方似乎不如房东大人,导致他看上去少了几分柔光滤镜效果,多了点儿俗世的俊俏。 陈清平起身,走到柜台后的咖啡机前,拿了老周手边的咖啡粉倒入咖啡壶。 今昭在一旁地看着陈清平有条不紊的动作,顺便偷师学艺,万一哪天混不下去,在这个妖风阵阵的地界,也有个手艺傍身啊。 只见陈清平先在玻璃杯底部撒了一层焦糖粒,又撒了一层晶糖粒,倒入滚烫的黑咖啡,用奶油挤了两座山峰的造型,热度一来,咖啡分出鲜明的层次——棕色的焦糖和白色的晶糖,黑色的咖啡以及白色的奶油——可这只是一瞬间,在陈清平将咖啡递给来客的一瞬间,这一切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黑色咖啡里隐约可见焦糖与晶糖融化,如金色银色的烟雾一样缓缓地飘荡在黑色森林一样,而鲜奶油则好像变幻的云,渐渐地和咖啡融合,又像是冰山,看到的只是一角,而海平面之下的波诡云谲里,冰山的形状在改变。 今昭眼珠子都快要黏在那杯咖啡上了,这也太好看了,跟燕螭的茶百戏一样! “那个会?”陈清平难得主动开口。 “是啊。”被叫做杜兰的来客咧嘴,“我还会在这里住几晚。” 今昭勤快地拿过登记簿:“请您登记。” 杜兰一笑:“你好,小丫头。我叫杜兰。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退房。这是我的名片。” 瞅了瞅那冰白纸名片的中英文,今昭心中波涛翻滚,活的啊!活的赏金猎人!赏金猎人啊!还真有人干这个啊! 陈清平看了杜兰一眼,丢下了一句很长很奇怪的话:“希望你不是特地来惹麻烦的。” “有个怪东西逃到这里来了。你们小心。”杜兰嘬着咖啡,那表情轻松惬意得仿佛在说有个美女来扑你了喔。 陈清平用一种给刚杀的鸡放血的眼神看着杜兰,半晌才说:“你欠我个人情。” 周围的小伙伴们都露出贼兮兮的笑来,眉目间贼光闪闪,似是在说,我们家勺子哥的人情,可不那么好还。 这个叫做杜兰的赏金猎人作息时间完全是按照欧洲来的,睡到午后,下午三点开始才出来活动,晚饭必定是十点以后才吃,拜他所赐,每天晚上十点多,今昭还要在厨房帮忙。 今晚他点的是杂色沙拉、洋葱汤、葱味煎龙利和巧克力草莓,照旧点了他那杯瞬息变幻的马车咖啡。杂色沙拉主要是西兰花,朱师傅说这道菜本来也没有什么标准,所以干脆就拿厨房的下脚料做了,有点儿特色的是沙拉汁儿。是一勺橄榄油炸锅,加了罗勒、鱿鱼粒和葵花籽,最后浇一勺苹果醋,朱师傅边做边唠叨:“不要觉得沙拉减肥喔,你看着沙拉汁,这种是算比较清爽的。如果是蛋黄酱,也就是你们一般超市里的千岛酱沙拉酱,都是大量的油和鸡蛋不断搅拌成的,一勺沙拉酱要五六勺的油,五六勺比炒菜还多呢。” 小学徒今昭心有戚戚地点头,心说您也知道我胖了。 洋葱汤比较简单,朱师傅干脆就让她来做,自己出一张嘴提醒:“对,切这么大就够了,和面粉一比一,好了,把牛油放进去,好,面粉炒到这个黄色就差不多了。好了,加猪骨汤,加你刚才炒完的洋葱丝儿,嗯,加盐,胡椒粉。好,最后把这个面包放进去,杜兰不爱吃芝士,不要放了。” 朱师傅做西餐的白汤基本上都是猪骨或者牛骨,猪骨剔去皮肉,火烤成咖啡色,之后擦掉油脂,小火熬煮五个小时以上。虽然大家都觉得这种办法麻烦到死,但无奈做饭如同做学问,捷径不能出真知。只有积累一定的量变才会得到质变。今昭也只能每天苦着一张脸设定好白汤出锅的时间,以免自己忘记煮过头。洋葱汤则是配白汤最简单的,味道非常恰当,即使吃不惯西餐的人也不会觉得有问题。 葱煎龙利鱼也不是一道复杂的菜,仅仅是把龙利鱼肉用盐和胡椒粉、白葡萄酒腌制,拍面粉,煎成黄色,再炒香洋葱碎、大蒜茸和细姜末少许,再度煎鱼片,等到鱼片变成金黄色,洋葱碎也变成金黄色时一同出锅,挤青柠檬汁,装点儿西兰花胡萝卜应景儿即可。煎好的鱼肉外皮很酥脆滋味丰富,里面鱼肉没有刺又白嫩甜软,也是很难失手也最容易接受的西餐之一。 至于巧克力草莓,更是简单到不行,仅仅是将草莓沾了巧克力浆,冷却即可。她七手八脚地沾了几个,在一边拆肉的陈清平终于看不下去,用勺子舀了巧克力浆,在草莓上浇出了洋甘菊花等图案,看得她自惭形秽,偷偷把自己做的几个给吃了。 端着菜上了四楼,今昭照旧探头探脑,想看看一直没有退房的蜕皮金蝉帅哥金逸是否还在,瞅瞅那天惊鸿一瞥看到的美人房东能不能出来——这是她每次来客房送饭的附赠乐趣。只可惜天妒花痴情流水,空叫垂涎付东流,美人依旧不在。 推开杜兰的房门,太岁差点把餐盘丢出去。 房间的桌子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堆了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杜兰的身体坐在电脑前飞快敲击键盘,他的头则放在桌面,盯着屏幕。 “啊,有点乱。”杜兰说着,把自己的头拿起来,放到一边的报纸堆上,示意她把餐盘端进来。 帅哥蜕皮已经不稀奇了,帅哥抱着自己的脑袋才是最新的流行? 今昭机械地走进去,把菜摆好,正打算机械地退出来,就听到门外有刷拉刷拉的挠门声。 杜兰一笑,把脑袋又放回脖子上:“怪东西来了,你站在我身后,别害怕喔。” 什么玩意能比您老视觉冲击力更大! 第一十回相见时难别亦难,你打你的别管咱 那应该不算是挠门的声音,而更像是爪子挠玻璃挠黑板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简直要牙龈出血。 杜兰微微上前,将今昭护在了身后:“别太担心哦,我可是有准备的。” 对于这种状况有准备就不要叫客房服务啊大哥!我只是个重生的战五渣啊! 今昭流泪,毫不犹豫地站到了杜兰的身后,外面挠着牙龈蹭黑板的声音已经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呜呜咽咽的鬼哭,好像是一只饿了很久的狗,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今昭的错觉,她觉得这狗的年岁也不大,听着悲戚不已,让人没来由地心中发疼发堵。 两个人站在原地,听着门外似狗非狗的呜咽声,奇怪的是,随着那呜咽声越来越大,房间里也越来越黑,黑暗顺着门逐渐向他们这边蔓延,就算是人类,这会儿也能觉察出这黑暗中饱含的憎恨、死寂以及危险。那绝不是普通的暗影。 死过一次的新晋太岁也开始有点儿慌了,这莲花藕段儿重塑金身伐经洗髓可都还没完,要是半途而废再死一次,那可真是衰到了祖坟头。 杜兰哼着歌从电脑包里摸出几把匕首,把其中一把递给了她:“来了就狠狠杀。” 杀你妹啊杀我这辈子杀过只有蚊子苍蝇和初中生物课膝跳反应的那只青蛙好吗! 今昭欲哭无泪,攥着匕首祈祷赶紧来援兵。 屋子里仅剩下的灯光是电脑的屏幕,杜兰盯着某个方向:“果然来了。中立条款也不顾了。” 整个客房最终变得一片漆黑,呜咽声也终于消失,然而那怪东西一定没有走,这种感觉十分奇特,分明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在身边,可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到,那种感觉,只是存在于意识层面的直觉,她无法描述这种感觉,就好像无法描述吃到的某一种美味,带来的那种精神层面的满足和愉悦。 “帮我拿着。”杜兰把什么东西放在今昭怀里。 圆溜溜,有毛,皮肤光滑,还在讲话,她一抖,这不是杜兰的脑袋吗! “没事,交给我吧。”杜兰的声音从她怀里出来,“对了,你是A吧。” “我能把你脑袋扔了吗?” 杜兰的身体在屋子里四处转悠,却没有一点点脚步声,然后突然发难,从半空中划开了一个口子。那样子就像是一块黑幕被扯开一片,不小心让后台的灯光透了过来。随着那口子越来越大,黑暗骤然浓郁,压抑得人几乎透不过起来。 杜兰的头从今昭的怀里跃起,一口叼住今昭手里的匕首,刺向了黑暗之中。 杜兰的身体趁机将刚才被胶着住的匕首拔出,再度划向了黑暗,每一刀都能带起一阵刺耳的刺啦刺啦的声音,制造一道漏光的伤口。而那片诡谲的黑暗也的确因此受伤,疼痛一样地颤抖着,但同样因为疼痛,变得更加狠戾,周遭的气氛也更加压抑冷绝,今昭觉得自己再憋个三五秒,就能告别这条新生的太岁人生了。 为什么……她能觉察出这没胳膊没腿儿的黑暗的情绪呢? 太岁在窒息的时候敬业地思考,最后一口气顶在喉咙里,逐渐散出喉咙,她抓住自己的领口,好像这样就能缓解什么似得。 呜咽之声再度响起,门被猛地打开,一位穿巴宝莉的美男一脸愤怒,张着嘴说了一句什么,可却没有声音。 那种嗓子里堵着一团棉花的感觉登时消散,今昭大口喘着气,从来没觉得氧气的滋味这般好过。 眼前的情景像是无声电影,呜咽之声又消失了,杜兰的身体紧紧地抓着什么,就好像那黑暗是实质,而杜兰的头滚回了今昭的怀中,可依旧咬着匕首刺入黑暗,唯有自带柔光滤镜的巴宝莉美男站在门口,嘴巴一张一合,说着一片寂静。 今昭连自己的喘息都听不见,声音仿佛瞬间消失,空余无边无际,分明漆黑却能看到彼此的诡谲黑暗,逼仄而压抑,她几乎能感觉到它在和巴宝莉美男在做最后的抗衡,然黑暗束手无策,垂死滴反抗着,那种窒息感又再度出现,新出锅的太岁只能盼着快一点再快一点,否则就上不来气过去了。 终于,巴宝莉美男看了看表,眉头一皱,不耐烦地抬手。 杜兰的身体在这么一瞬间奇怪地丢出去什么东西,光线条条,与此同时,一道白光群技能释放,黑暗消失,一切恢复原样。 “没事我就走了。”陈辉卿系着袖扣,对今昭点点头,转身离开。 “……多谢。”陈清平的声音清冷响起,全无谢意。 “不用了。”陈辉卿的声音十分平静,“再有这种客人,就让他死了吧。” 房东大人你这么酷炫真的好吗!今昭泪眼。 拉紧的绳索一下子断掉一样地,骤然获得氧气,今昭大口呼吸,拉风箱一样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只觉得脚下一软,被陈清平接住。 “你没事吧。”陈清平问。 “我能娇羞一下吗?”今昭气喘吁吁。 “你们俩能先把我的脑袋放回去吗?”杜兰的声音从太岁和陈清平之间闷闷传来。 陈清平的脸上显出一丝怒意,声音更是湃了冰的柿子,滋味虽然还没变,可冷得吓人:“是你引来的。” “我也没想到真的会跟来嘛。”杜兰的脑袋被今昭狠狠地掼回身体,疼的呲牙。 “下次我死也不要给你送客房外卖啊!”太岁炸毛。 “别生气嘛,这可是十分难得一见的东西哦。”杜兰摊开手心,他的手里有一团黑色,好像玻璃球里的小小世界,漆黑无光,电闪雷鸣,“你看,枭光的幼崽。” 今昭探着头看着那团玩意,唔,这玩意是活的?还特么的是幼崽?!这要是幼崽,成体还不要了亲命了! 陈清平一向波澜不惊的表情在看到那黑色小世界的瞬间变得和那小小世界一样电闪雷鸣,好像无数的情绪突然集中爆发,今昭觉得地板都在发抖。 “这个能给我吗?”陈清平问,这几个字能让他说得跟高压锅一样,真是神秘。 “不能。”杜兰可惜地摇头,“这是有个人买的,我是赏金猎人,不能暴露买主。” 陈清平看了一眼杜兰,又看了一眼那个被叫做枭光的玩意留下一句:“还我人情。”说完,拉着今昭走了出去。 唔男神你一定很生气——但是不要掐着我的手腕好吗真的很疼! 太岁被男神扯着走,右手即将变成脱骨肉。 走廊的楼梯缓步台上,陈清平意外地停下来,看着换气窗外面的天空,那表情,啧啧,凝重压抑得好像是珍贵的食材放过期了一样。 今昭想了想,憋着不问她忍不住,旁敲侧击她没那个情商,于是还是上前单刀直入地开口:“枭光。如果可以,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东西。” 陈清平沉默很久,才低声说:“是老乡。”顿了顿,他又猛吸了一口气,“回去吧。”说完,他不等我回答,就快步走下楼去。 不知道怎么的,今昭觉得,那个背影实在是非常孤独寂寞高冷,仿佛这个世界里,他是个唯一的一个局外人。 今昭站在楼梯上,周遭气氛之压抑,好像她自己置身于高压锅之中。 “我所知道的枭光,是一种可以吞吃光线的生物,人类看不见,只能听到它们吞吃光线时发出的声音,像是悲戚的长啸,数量极其稀少,是黑市上的宠物,成年的枭光可以吞掉日月光芒,造成日食的假象。中国古代的人叫它们天狗,神话里说他们是啸天犬。我诱捕的是个幼崽。不管这个消息是不是最准确的,也比那两句解释好一点。”杜兰走出房间,对今昭摆摆手,“很对不起,让你很危险。” “诱捕?那东西喜欢什么?”今昭决定不管它们喜欢什么,自己以后绝对要远离什么。 杜兰咧嘴:“我杀了它的妈妈,它来报仇。杀母诱子,是捕捉枭光的唯一办法。成年枭光是没办法被活捉的,但是幼崽记仇,一定会来找我,不计代价。就因为这种生物这么记仇,不追到仇家决不罢休,宁可同归于尽的执拗性格,数量才会这么少。” 今昭觉得牙关发紧,就好像看到那些取鲨鱼翅,象牙的偷猎者。 这就是所谓的赏金猎人吧,真不是,值得羡慕的职业。 她对杜兰摆摆手:“下次记得清平馆是中立立场,不要再来这里干活了。” 杜兰站在楼梯口,开了口:“你没有长成,不要离开陈清平。因为,也有人在黑市上打听你的价码。我今天还他人情,就不会把你的事情卖出去。” 今昭脚步一顿,险些滚楼梯:“什么?!我不人不鬼的有什么卖点啊!” 杜兰缓缓走下楼梯,坏坏一笑:“问你的保护人吧,别人并不是很适合告诉你这个问题。”看着她发愣的脸,杜兰又补了一刀,“如果你想要揍陈清平,我可以给你少收一点钱。” 你够! 第一十一回飞流直下三千尺,烟熏鲑鱼玛瑙子 清平馆是个两进的院子,前院统做饭馆子,前院侧边连着的小杂院做了厨房,后院带着东西两个跨院和一个后罩二层楼,西跨院空着,东跨院住着清平馆的伙计们,那后罩楼是个客栈,招呼一些外来住店的。今昭死了以后,一直住在东跨院最靠近水龙头的那一间,一进屋是个茶厅,隔开一左一右两间屋子,右边住着管账的玉卮。 说来也奇特,今昭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这么屁大的院子,住了这么多伙计还有老板房东,必然会二层床工友宿舍状,可每个人不但有个自己的房间,似乎还空了好几个屋子,而今昭住的左屋,进门小玄关,拐进去是个暖阁,暖阁旁边有个客间儿,最里面才是她的卧室。这个外面看着最多15平的房子里,是怎么塞进去这么多规制的?就好比那个后罩房,怎么一直往里住人,不见退房,还总有空房呢?昨儿杜兰又带了几个朋友,竟然也都塞进去了。 早上起来,今昭一边琢磨,一边端着洗漱杯打算参加每日刷牙晨会,抬眼看老宋和老周抬着一条几近两米长的活鱼从房间里出来,立马觉得自己的立体几何不会学好了。 “今昭,帮我看看头儿在屋里不?”朱师傅抖着衣襟,一点儿鱼涎不幸坠落其上,让素来优雅整洁,杀鸡也像爱抚的大厨极其不能忍。 今昭端着牙杯转头就走,陈清平的房间大门开敞,可人既不在小厨房,也不在书房,她只能敲了敲房门:“头儿,你在吗?朱师傅找你。” “啊——” 门里传来一声啸叫。今昭脑袋嗡地一声,别是有什么妖魔鬼怪来袭击了陈清平吧。 她大力推开房门,一脚出去,拼尽全力才没落下。 脚底下一片红土,正对一片雄伟巍峨的群山峡谷,满满被苍翠覆盖,然而这一片郁色好像被神力横刀切断一般,谷口瀑布天水倾泄,水雾成云,银白闪闪,横贯眼前,水声隆隆,穿撤耳鼓。大自然的雄浑力道这就么悴不及防地出现在今昭的眼中,吓得她扶住门框才勉强站住,却还是两脚发软,瀑布水雾如雨,将她淋了一个透心凉。 今昭猛地关上门,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这种感觉,就像是平时家里留的饭菜都是白米饭木须鸡蛋,突然有一天回家,揭开锅是一锅佛跳墙一样,又或者是早上一觉醒来,迷糊去洗漱,一抬头却发现自己变成了斯嘉丽·约翰逊一般,有种直接砸在脸上的惊心动魄。 “老朱找我?”陈清平开门出来,头发上滴着水,散发着一股清平馆统一配发的桃花沐浴露味道。 今昭惊魂未定地点了点头,没有料到陈清平接下来的动作更加令人胆战心惊:他伸出一根手指,揩了揩今昭脸上的水,放在嘴里舔了舔,面露狐疑:“仙境瀑布?” “是,是有个瀑布……”今昭磕磕巴巴,“很大,很大很大……” 陈清平嗯了一声:“时候到了。”说完,他往朱师傅的房间走去,留下今昭一个人魂不守舍,蹲在后厨刮鱼鳞。 鱼没见过,但凭这橘红的肉,应该是大马哈鱼之类,今昭手艺很是一般,偶尔就会刮破皮肉,幸好朱师傅说,这鱼是用来捣泥的,不在乎卖相。 “这种玩意不要了。”回来后陈清平穿着一身奇怪的装扮,伸手拿起今昭手里的鱼,丢在垃圾桶里。 不要浪费食物好吗!今嘉丽·约翰昭心中咆哮。那也是刮了很久的好吗! 小打杂空着手被他拽着,生套上一件雨衣一样的玩意,跌跌撞撞拖到了他的房门口,一开门,果然是铺面的水汽,刚才那条气贯山河的瀑布已经不在对面,而在脚下,俯视那瀑布,更有一种已蹬极乐的恐高感,但极美极不可思议的是,水雾带起一道高耸的彩虹,几乎从身边钻过去,仿佛可以拾级而上,令人有一种冲动,要走过这道彩虹,去往另一边的奇迹。彩虹桥下河道水流湍急,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是无数的鱼在逆流而上。 今昭特别想喊一声:“索尔王大锤,你在桥那边还好吗!你弟弟生了吗!” 有人声在招呼陈清平,今昭一抬头,那家伙已经跑出去老远,跟着几个印第安人打扮的男子用鱼叉在叉鱼,为首的那位印第安老人尤其厉害,手里一条皮鞭,鞭风一卷,一条鱼就被抽到了地上,今昭跑过去一看,鱼还活蹦乱跳,一点儿破皮儿都没有。那个印第安老人笑吟吟地掐着鱼鳃拾起胳膊长的鱼,递给陈清平,叽叽咕咕说着什么,陈清平也叽咕叽咕回了一句。 Hakuna-matata?今昭听不懂两人的语言,一头雾水。 印第安老人瞧见今昭,脸上的笑意更浓,伸手过来掐了掐今昭的腰眼儿,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从腰间的皮包里取出一个小瓶子,手指伸进去沾了沾,在今昭的脸上抹了两道气味辛辣的颜色。随后又扬起鞭子,连连挥动,将打上来的鱼串在一起,递给了今昭。 陈清平交给印第安老人一些小瓶子,看上去应该都是调料,老人又叽叽咕咕说了一大堆,从表情上猜测,今昭觉得老人在道谢。 老人的部族已经升起火堆,并且将捉到的鱼开膛破肚处理干净,从色泽纹理上,今昭判断这些鱼是她早上处理的鲑鱼,只见老人一边唱着什么歌,一边用尖刀之类的玩意,飞快地将洗干净的鱼肉切成片,抹了许多陈清平给的调料,而后铺在一种很大很圆的叶子上,用火堆产生的烟雾去熏制,而从鱼的肚子里挖出来的鱼子,则放在鱼泡里,以不可思议的飞快速度,在火堆中飞快掠过,几次之后,撒了一些调料,直接递给了今昭和陈清平。 今昭看了看老人脸上的油彩和笑眯眯的表情,深吸一口气,英勇就义一样地把鱼子凑在嘴边,咬了一口。 额滴个神啊!今昭差点泪流满面。 此时的鲑鱼子还保持着新鲜的模样,各个好像是玛瑙珠子,红亮晶莹,入口以后,先触及舌尖的是Q弹的表皮,带着调料的馨香和河水的清冽,咬破这层表皮,内里巧克力浓浆一样的汁液流出来,带着浓郁的凝脂鱼膏的味道,更不要说每一粒鱼子都是一场小小的爆破,美味汁水不断在口腔里炸开来——今昭极其期待地又接过了刚刚熏出来的鲑鱼肉,肥厚滑腻如冰淇淋一样的鱼肉因为有调料的味道和树枝燃烧后的灼烤气息,竟然能吃出一种奇特的乳香气息! 鲑鱼猛长五十年,一肉一子自来咸,此味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好次! 每个人都坐在河边,享受着新鲜捕捉的美味。 这些鱼生于大河,长于大海,又在最健康强壮的时候返回故乡产卵,它们每一条都集合了河的清冽与海的馥郁,都由大自然亲手择选,保持巅峰状态,长途跋涉淬炼了这些美味每一条肌肉纹理都优雅有力,每一颗鱼子都黄厚膏肥,今昭顿时就明白了为什么金齑玉鲙、鱼生飞片曾经一度为王,占据了华夏九州顶级餐桌,实在是因为,这些天然的美味,难以形容,人类无论如何巧手加工,也不敌大自然的素手拨弄。 老人不断地劝着今昭多吃一点,也叽叽呱呱地向陈清平介绍这些鲑鱼在他们部落里是怎么食用,怎么保存的。今昭奇异地觉得,自己稍微听懂了一些,可她又不明白,世界上没有多少人懂得的印第安语言,她怎么可能听懂呢? 祥和友好的气氛嘎然而止,宴席和思绪同时被枪声打断,印第安老人的脸色骤变,露出锉成犬齿的尖牙,呼吼了几声,一群印第安人都拿起家伙,飞快地攀岩走避,一分钟不到的功夫,就消失在河道旁的密林之中。 今昭捧着一叶鱼子,呆呆地看着这群印第安人远去的方向:“他们……没事吧?” 陈清平语气淡定:“西班牙人。” 今昭猛地转过头:“西班牙人?!” 陈清平伸出手,让她看自己手腕上的运动款表,上面的日期,是1479年。 今昭沉思片刻,实在想不起这一年有什么稀罕事儿,但好歹也在清平馆混了这么久,打开门一会儿东北一会儿尼亚加拉大瀑布的,那么打开门再穿越个几百年,她也不是不能接受。 “好好看看吧。”陈清平伸出手,指着那一片群山,山中隐隐有闪着灯火的人迹。 “嘎?有什么牛人住在那边吗?”今昭茫然起身,帮着陈清平熄灭篝火,把给他们的鱼串好提走。 “此刻的明天,这里会是火海。”陈清平说着,转身就往刚才他们出来的那个方向走去。 呯地一声枪响,陈清平的身子踉跄了一下,捂住左肩,扭过头,看着开枪的男人。那是个白人,风尘仆仆,眼中交替闪着狠戾和惊恐两种神情。 今昭这下彻底吃惊,下意识地用那一捆鱼挡住自己——下一声枪响,刚好擦着那捆鱼从她的肋下过去,她瞪大眼睛,也不知道哪里横生出一股混杂了不解、气愤、恼羞成怒的情绪,大声喝问:“你是谁!干什么!” 说完这句话,开枪的白人和今昭自己都愣住了。 这是一句……西班牙语?! 不知道是面前长得有点像是印第安人的小姑娘突然说了西班牙语的缘故,还是那受伤的男人一直淡然沉默任由伤口血流不止的缘故,那位开枪的白人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举着枪的手微微颤抖,咬了咬牙,又憋出一句话:“这不是我第一次杀人,快说,你们是谁?!” 话音落地,今昭仿佛听到了自己的脑海之中有齿轮在飞速旋转,她听见自己说:“我们是伊莎贝尔女王的密探!” 这是神马狗屁身份?这不是找死么! 今昭腹诽自己脱口而出,不受控制的这一句,没料到的是,那白人男子竟然思忖片刻,稍微放下枪口:“女王大人……” “她不能完全信任斐迪南!”今昭又自动自觉地补了一句。而后又满腹疑惑,斐迪南,谁啊?! 白人男子似乎更加相信了她的话,又把枪口放下了一些,说:“我是……克里斯托弗·哥伦布。” 这下轮到今昭不敢相信了,别人她不清楚,哥伦布还是略知一二的,这货发现美洲以后,以为是印度,在她的印象里,哥伦布的活动范围是中南美洲,怎么会跑到北美洲的大瀑布来? 然而,就像是因为遇到NPC而触发了剧情,出现了过场动画一样,今昭的脑海之中浮现出一段小电影来,大致是说,伊莎贝尔女王一生都在致力于寻找一件神秘的宝贝,而相信地圆学说,崇拜马可波罗的哥伦布,是她着力栽培的探险家之一,从十几年前,就已经抵达美洲,在整个美洲活动,为女王寻找那件东西。 WTF!要不是情景不允许,今昭真想来一发失意体前屈,这是什么狗屁剧情,她不过是跟着陈清平一起来收鱼的!只是来早市买菜的好吗! 危机带来的紧绷感似乎已经过去,今昭眨眨眼,正打算再跟哥伦布套套瓷,陈清平在她耳边吐出一句:“狠角色来了,快走。” 今昭从善如流,又胡诌了几句,转身跟着陈清平往回走,在哥伦布一片吸冷气祷告赞美天使的噪音之中,穿过了旁人肉眼看不到的门,回到了清平馆。 “头儿说的没错。”朱师傅将那些还没死的鱼,丢进了下杂屋的一口水缸,向今昭解释,“你们遇到的那位老人,是北美洲最神秘的一个部落的一位酋长,这个部落据说掌握着关于世界的一样秘密,很可惜,后来西班牙殖民者为了区区黄金,将这个部落屠戮殆尽,那个秘密也就不知所踪。至此以后,整个美洲大陆失去了那样秘密的庇佑,土著人几乎都被屠杀了,再往后你也知道了,殖民时代,美国,加拿大,墨西哥,巴西,阿根廷,不就是那样了。” 想起老人脸上奇怪的图案和油彩,劝自己多吃一点好生养的好客样子,今昭觉得心里很堵得慌,她从前学到这一段时,想到的只是工业革命啦,航海时代啦,她几乎从未想过,那些被杀掉的本土住民。她突然又想到了自己最喜欢的小说里的一个理论,文明的第一要务,是生存。而这个充满了各色生命,各种文明的宇宙,其实,就是一片黑暗森林——刘慈欣,你还我天真岁月,无泪时光! 第一十二回美人如花隔云端,鲅鱼饺子五十盘 不管圣诞节是不是西洋节日,也不管今昭心里怎么黑暗森林,过节总归带来了极其热闹的气氛,平安夜当天清平馆忙得不行,时常客满。这种时候要是有人占着一张桌子不走,就显得格外欠扁。 “怎么房东大人这几天都在馆子里静坐示威啊?”今昭心说自己屁颠屁颠跑去后罩房偶遇,都从没遇上,可这两天她总能看见陈辉卿坐在角落里的桌子上,喝咖啡玩电脑,直把清平馆当做星巴克的样子,时不时还点个骚包的下午茶,还不走账! “今年的那个会,嗯,你就理解为世界神鬼峰会好了,在北京举行,场子大了,难免有点儿牛鬼蛇神,陈大人这是镇宅呢。”老宋挤眉弄眼,生怕陈辉卿听到,还倒退了几步,不巧,撞到了进门的几位客人身上。 “让开。”一个森然的声音呵斥老宋。 今昭循声望去,腹诽这谁啊牛逼闪闪的——那几位客人肯定不是人。 为首的是一位褐发青年,一副明媚忧伤的苦逼脸,凝重异常,加上那身西装,活脱脱是来参加葬礼的,他身后跟着几位西装革履的男女,也个个端着严肃表情,先别说长得怎么样,从气质来看,都是久居上位,藐视苍生的主儿。 今昭掏了掏耳朵,她刚才似乎隐约听到了有翅膀振动的声音:“老周,今儿咱们头儿又逮了活禽?不是说有流感不让活禽交易了嘛?” 老周正在擦桌子,听到这句话噗嗤一声笑出来,斜睨今昭:“你自求多福。” 几个丧葬表情的男女都冷冷地看着今昭,她眨眨眼,褐发男子身后一个红发女人上前一步:“我们需要房间。” “一间?”今昭天真无邪地抬头。 老周和老宋都背过脸去,肩膀忍笑而抖。 那个红发女人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今昭瞅了一眼电脑上的预订软件,老宋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笔,吆喝了一声:“四楼贝字号!”等到把那几位丧神送走转回,才嬉皮笑脸地跟今昭解释:“贝字号隔壁是宝字号,咱们房东大人的卧室,啧啧,我倒想看看,要是惹了陈大人,这群玩意有什么好下场。” 今昭是见识过陈辉卿的白光闪闪群技能的,对老宋竖起拇指,塞了一块抹茶绿豆卷儿进他嘴里。 没过多久,那群丧神又下来,围坐在一张桌子旁,刚才的红发女人研究了一阵子菜单,最后指着上面一行:“这个给我们每人来一份。” 老宋转头喊:“七份打包盒!” 今昭再也忍不住,噗哈哈哈地随着周围的客人们一起,笑出声来。 老宋忍了忍,对为首那位褐发男子道:“今儿有新做的鲅鱼饺子,要不尝尝?” 褐发男子点了点头。 今昭应了一声钻进后厨,厨房里玉卮还在帮着朱师傅包饺子:玉卮容貌端庄秀美,手指细长,拿着尖刀刮鱼肉,填花椒水,拌香油蛋清,动作一气呵成,旁边朱师傅一心二用,左手剁着肥肉馅,右手还在揉面,两头不误,两人合作,就今昭粘个单子的功夫,又一盆馅料一坨面团儿做好。朱师傅拿起擀面杖一杖出俩皮儿,玉卮捏饺子五指翻飞,反倒让朱师傅有些供不上,末了朱师傅一擦额头汗珠儿:“你的手艺倒是真的快。” 玉卮一笑:“承让承让。” 今昭顿觉自己足有九百六十万瓦,贼亮贼亮的,她讪讪地推到一旁,顺手拈了一个饺子塞进嘴里。 妙啊! 饺子皮儿的劲道就不说了,单说这馅儿,鱼肉鲜美细腻,带着花椒挑动味蕾,搀和进去的肥肉馅儿又补足了油水,汤汁肥美解馋,星点儿的韭菜沫子提了鲜味,也点缀了白玉翡翠似地馅料颜色,这么好吃的东西去招待那群丧神,诶,怎么办,好想往里面吐口水耶。 今昭一边愉悦地脑补,一边将两盘鲅鱼饺子和酱醋端给那一桌。 很快就被吃掉了。 “还要两盘。”褐发男人说。 又被吃掉了。 “还要两盘。” 又又被吃掉了。 “……还要五盘。” 你们能不能别吃这么快! “五盘。” 玉卮会被累折的! “五盘!” 没人性! 最终,朱师傅亲自出山,委婉道歉:“真是对不起,鲅鱼已经没有了。要是各位喜欢,明天我们会准备的。” 今昭默数了一下单子,这七个人统共吃了五十盘,每盘20个饺子,总计1000个饺子! 丧心病狂! 第二天晚餐时分,那七个人果不其然地又坐到了桌子旁,点了鲅鱼饺子,老宋嘴快,又推荐了三鲜饺子,恨得玉卮摔了帘子,拿着擀面杖追着他揍。 正吃得欢,有客下来,熟头熟脑与老宋寒暄:“要一些鳕鱼黄金饼。” 刷! 那七个人突然都站了起来,凶狠地盯着杜兰,为首的那位褐发男子嘴里还兀自嚼着饺子。 杜兰斜靠着柜台,微微一笑:“呦,天使们。” 气氛剑拔弩张,今昭觉得自己好像眼睁睁地看着一滴水就要落入油锅,那种紧张等待着油星炸开来的逼仄。 “吸血鬼,你胆敢出现在我们面前。”红发女人咬牙切齿。 杜兰转着手里的咖啡杯,笑颜如花:“为什么不呢,这里也不是你们的地方。” 那红发女人正要发作,却被褐发首领按住:“阿基丽儿,我们只是来开会的。” “就是就是,大家都是来参会的,咱们这儿有中立条款,什么也不搀和。大伙儿吃饭!吃饭!”老宋上前和稀泥,可那红发女人丝毫不下这个台阶,一抬手,老宋的身体凌空飞起,狠狠地撞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老宋像是入了油锅的大虾一样,弓起身子,痛苦地蜷成一团。 “你大爷!”今昭怒了,这人怎么给脸不要脸?!她顺手抄起一盘鲅鱼饺子,狠狠按在了那红发女人的脸上,余光瞧见另外一个光头男人也要动手,又把另一盘滚烫的三鲜馅儿糊在了那光头的脸上。 杜兰鼓掌。 红发女人抹了一把脸,又要动手,杜兰扯过今昭,一抬腿顶住了那女人的膝窝,红发的天使撑不住腿软,拱起了身子,被杜兰手里的匕首抵个正着。 “阿基丽儿,杜兰,住手。”首领天使的声音隐隐含着奇怪的魔力,连距离他有几步的今昭都觉得脑子一阵糊涂,想要放下手里的盘子。 “炽天使……”杜兰凝眸,他松开了红发的阿基丽儿,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首领天使走到老宋面前,将他拉起来:“对不起。” 老宋揉着心口:“我说大哥,你们这妞儿的脾气也太差了点儿!还能不能嫁出去了!” “天使不需要婚姻。”首领天使回答。 “……好吧,卡麦尔。”老宋甩开了首领天使的手,“你的冷笑话总是速冻级别的,带着你的宠物们回房间吧。” 话音刚落,阿基丽儿突然张开双手,只听见杜兰喊了一声“不——”,从红发天使的脑袋里冒出来的闪瞎人眼的白光变笼罩了视野,今昭还没觉得什么,她身后的两位无辜看客都捂着眼睛哀嚎起来。 “阿基丽儿!”首领天使也来不及阻止。 今昭急中生智,一把举起堆在墙根儿的罐装啤酒箱子,套扣住了阿基丽儿的脑袋。天使的烧烤白光顿时就奇迹般地弱了下来。连今昭自己也吓了一跳,这个蠢办法竟然能奏效! 首领天使也吃了一惊的样子,吐出一个词来:“太岁。” 今昭哼了一声:“你们也知道太岁,那知道不知道,太岁头上不能动土!” 很不幸她的台词很威武,行为却很低级,趁着大家集体愣神儿的当儿,太岁姑娘扑倒了红发天使,一屁股骑在她身上,垫着抹布,死命按住了天使的武器——发光的脑袋,而后看着全身都烧伤的杜兰:“你……还好吧。” “你……竟然庇护吸血鬼……”被扣了三鲜饺子的光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今昭。 “我先认识的他,怎么着,不服,咬我啊!”今昭气的够呛,先别说杜兰,看老宋那样子,就知道内伤不轻,那个混蛋首领不干正经事儿,拦不住手下,手下又不要脸,连无辜的食客都牵扯进来,搞得清平馆乱七八糟——这是她,作为太岁的家,他们竟然在她家里伤人放火! 虽然这会儿脑子热度下去了,今昭也觉得有点儿心虚,但输人不输阵,她死鸭子嘴硬地骑在红发天使身上,就是不肯下来。 一群无辜的路人食客,七个天使,一个吸血鬼族的赏金猎人,三个店伙计,都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桌子旁,有一位大人正盯着自己烧黑了的苹果电脑,看上去,越来越不高兴了。 首领天使卡麦尔打破沉默,吩咐左右:“都不可以再出手。阿基丽儿,回去!” 红发天使挣了挣,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响起,今昭一屁股落在了地上,可好歹红发天使戴着她的啤酒箱子头套一起不见的,这让今昭觉得心里舒服了一点。脑补一下红发天使顶着那啤酒箱子和一块抹布出现在天堂里,她的心里何止舒服了一点! 首领天使继续对老宋说道:“是阿基丽儿太鲁莽,我对此表示歉意。” 老宋咧咧嘴:“卡麦尔,你还是想想,怎么去平息那位大人的怒火吧。” 顺着老宋的手指望过去,首领天使的身体微微一颤,他走上前去:“男神,我很抱歉。” 今昭一听男神二字,差点笑场。 陈辉卿依旧盯着自己烤糊了的电脑,不应不语。 首领天使想了想:“我们会补偿这里一切的损失,治愈所有受伤的人,包括您的这台机器。”说着,首领天使一抬手,连同杜兰在内,所有的伤者都恢复完好无损,一个食客还叫了一声:“哎呦!我的老寒腿也好了!” 首领天使又说:“在参会期间,阿基丽儿不会再回来。我会带着他们五个一直留在这里,不再出门,不再吃饺子,会议结束,我们立即回去。” 陈辉卿把他手边那个有点旧的马克杯举起来看了看,看见那杯子只是稍微有一点点熏黑了,稍微松了一口气,又继续盯着电脑看。 首领天使伸手,那电脑登时也跟老寒腿一样,恢复了出厂设置。 陈辉卿看了看全新的电脑,又抬眼看了看首领天使,吐出一句话:“我,没保存。” 首领天使一脸茫然:“您想拯救谁?” 陈辉卿摇头:“不是拯救,是保存。” 首领天使不明所以。 陈辉卿眯起眼睛,将那旧旧的马克杯挪了挪,突然揪住首领天使的领带,大力一拉,首领天使悴不及防,脑袋磕在了桌子上。 剩下的天使眼珠子一瞪,想要动手,可瞧着陈辉卿,又偃旗息鼓,露出一脸恭谨,十分不敢。 陈辉卿端着他的崭新的电脑起身。 老宋憋着笑,还捂着心口:“您老去哪儿?” 陈辉卿停脚回答:“数据恢复,三里屯苹果旗舰店。” 第一十三回前世因果可奈何,云片糕磨芡实果 今昭的黑暗森林遭遇天使危情的复杂情绪,持续了好几天,后来被偶然冒出来吃饭的房东大人陈辉卿一语惊醒梦中人“你是太岁,这只是个开始”,决定奋发图强,努力修炼强大内心,好好当个太岁,迎接她死后第一个圣诞加新年。 “每天都是新的一天!”今昭走到清平馆院门口,伸了一个懒腰,顿时汗如雨下。 因这是年底,京城数九寒冬,她在清平馆里外忙活,一向是穿着薄毛衫或者夹棉袄的,这会儿一个懒腰下来,怎么也不会觉得热的要死才对。 今昭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吓了一跳。 这哪里还是京城的胡同,眼前一条细细河道,一座石桥高高拱起,两岸都是人家和店家,晾晒着五颜六色的床单被褥,一群游客啪啪地拍着照片,女客穿着妖娆的长裙,光着两只胳膊。 这特么的是在逗她!这不是夏天么! 老周后脚出来搬东西,一瞧见这景色,嘿了一声:“正好,今昭,跟我去买点儿东西?” 今昭想着陈清平的吩咐,到外面可以,只要有店里的人跟着就行,便点了点头,摘了围裙,拿着购物袋跟着老周出了门。 两个人越走越热闹,大热天里,本地人把洗完的衣裳被单都放在太阳底下晒,从一座被喊做狮子桥的石桥看过去,一水儿的彩旗飘飘。一只老猫下了一窝小猫,在被单的影子里玩耍,猫瘦毛稀,玩了一会儿就饿得晃悠,跑回去要火腿肠吃。两个人穿过这一窝猫,左拐右拐,上了一条极其热闹的道,石板路两侧都是店家酒吧,写着暧昧粗俗挑拨人心的话,老周停在一家店铺门口,买了好些叫做芡实糕的点心,还有一斤森色的熏豆,还等着阿妈给舀一罐子糖稀:“晚上看电影吃,想了好几天,竟然让你撞上了。” 今昭拿了一片芡实糕塞进嘴:“这是哪儿啊?” 老周一笑,露出可爱梨涡:“这是西塘。” 芡实糕是西塘的土产,几乎每个来西塘的人,都会带芡实糕回去,当作分赠亲友的礼物。老周买糕的店铺,就是酒吧街那间最有名的铺子,铺子的阿妈好说话,自卖自夸见过无数形色各异的旅人,挑选,付钱,买走板砖一样重的芡实糕。 芡实糕是典型的江南味道,软,甜,清,糯。想来,是果子豆子米面磨了细细的粉,筛了又筛,揉了糖,揉了蜜,揉了桂花和芝麻,上裹一蒸,用薄片儿刀沾冷水切成云片——江南的此类点心大多如是,取了个名字,叫做菱角糕,莲花糕,八珍糕或者更形象些,云片糕,在这里主料换了新鲜芡实,就变做了芡实糕。芡实俗称鸡头米,可鸡头米哪里有芡实好听,芡实,前世,名儿上就透着一股子浪漫气息。 今昭尝得津津有味,没防备身旁站过来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人,问:“哪里有清净点儿的客栈?” 阿妈拿起来的勺子挂了糖稀,带起一丝金线般的糖汁儿来:“卧龙桥下去,有个叫清平馆的。” 老周和今昭相视一笑,老周伸手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我们就是清平馆的伙计,跟我们走就是了。” 从阿妈的铺子回转,便是一溜接着一溜的店铺,那些旅行纪念品从南锣鼓巷卖到宽窄巷子,卖到仓桥直街,卖到鼓浪屿,卖到沾沾自喜的旅客的背包里。糖稀都鸟枪换炮,姥姥的缺口旧陶罐里的糖稀变成了用上好的青花瓷罐扎深蓝色天鹅绒飘带乘着的糖稀,美味依旧,身价倍增。 “那是个景点,当年Tom Cruise在这里拍摄《碟中谍3》,不过我更喜欢《碟中谍4》,小参谋还挺逗乐的。”老周难得好心地给今昭,也顺便给身后的那位主顾,介绍着他所知道的景色西塘。 突然间不知道哪家店铺,飙起熊天平清亮的嗓音,唱的仿佛是《夜夜夜夜》。歌声和古老的桥将这个小镇分成两个世界,一个热闹喧嚣,那些著名的酒吧里传出电子乐,门口写着让人或无语或蠢动的话,游客像是沙丁鱼,簇拥在一起随着海潮涌向一家又一家这样的店,买假的嘉士伯喝,手边还放着管老太太臭豆腐;另一个世界,是来自今昭奇怪的“突如其来脑内小电影”,她走着走着,突然就置身于另外一个时间的这个地方,沿着面前这条脏污黑沉的河,沿着烟雨长廊,飘到了很远很远的从前,那个时候的这时已过人定,古镇一片酣眠,只有一个影子跟着另一个影子,踩着青石板,缓缓地向前走,草鞋里渗出的血,留在石板缝里。而后,那后面的影子扑到了前面的,匕首刺向咽喉,被杀的影子临死前凄厉地喊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棠溪——” “棠溪……啊!老周,你干嘛啦!”今昭被老周这一拍,按下暂停键,吓得全身一个激灵。 “你发什么愣啊。”老周说着,把那游客引进了清平馆。 棒球帽男人平静地把行李放下:“住宿。单人间,没有预订。” 老周绕到吧台后面拽出来一个本子,推到男人面前:“您登记,几个晚上?每晚押金一百。” 男人想了想,从钱包里摸出一张卡:“先住一个星期。” “德意志银行,哎呀,我娘家。”老宋探过头,顺手从铁皮壶里倒出一杯浓得闻着都苦的黑咖啡,“来点儿,提提神?” 男人呷了一口,然后默默地拽过一个烟灰缸,吐了回去,在登记本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和证件号码。今昭看见两个中规中矩的汉字:唐息。 这个名字……她揉了一把脸,自从上次在印第安人那边开启了脑内小剧场技能以后,她总觉得时不时会头疼。 “小昭,你没来过西塘吧,一会儿我忙完了带你去玩。”玉卮出来,把老周刚买回来的芡实糕装了盘子,给伙计们分掉。 “好久没来了,不如忙完一起出去吧。”老宋手舞足蹈。 考虑到清平馆奇奇怪怪的时间设置,今昭吃完芡实糕,帮着朱师傅揉了一阵子的面,就被老宋拽出去:“走走!卧龙桥!” 卧龙桥是很高的石桥,坐落于西塘之北,彼时只是一座木桥,有一天一位孕妇失足落水身亡,一位好心的木匠便削发为僧,筹集善款仍旧不够修好石桥,和尚抑郁而终,后来两位神仙下凡游历,信手修了这座石桥。如今桥成了拍照的好地方,夕阳西下,很多游客坐在桥上休息,一位算命的老人在摆摊给人看相。刚才那位叫做唐息的男人也背着相机出来,老宋没花几分钟就跟人家搭上了话头,打听出来,这唐息是个自由撰稿人,摄影师。 “小伙子,算个姻缘吗?”看相的老人眯着眼睛问。 那唐息想了想,伸出了左手,深壑交错绵延纠缠,只有所谓的爱情线和生命线短得可怜。 “我不看手相。”老头叼着一根有些濡湿了的烟,半天也没点着。 唐息将手里的烟点着,递给老头。 “嘿嘿!万宝路啊!”老头如获至宝,接着打火机的微光,老人一双冷得令人打颤的眼光在唐息脸上扫来扫去,许久,老头伸手,“一百块钱,我就告诉你。” 一百块钱躺在老头的手里,老周冷笑一声。 唐息淡淡地看着老头,老头敛去笑容:“你要找的人,你永远也找不到了。” 似乎是这句回答戳中了唐息的心口,他忍不住问:“老人家,你说,人有前世吗?” 老头嘻嘻笑:“前世好啊,又清淡又好吃,桥那边那几家,都做得不错,有一家口味最多,有桂花的,核桃的,芝麻的,还有枸杞的,当归的……” 唐息似乎很失望,沉默不语。 今昭一头雾水地看着表情嘲讽的老周和神色同情的玉卮,以及唯恐天下不乱的老宋,转头问唐息:“你信前世?” 唐息喝了一口气喝光手里的罐装啤酒:“说了你也不会信的……但也许是,我想说说。” 唐息的故事听上去很离奇,又有几分浪漫。 他总是把那天晚上叫做事发当晚。 那晚正是唐息的二十三岁生日,加了班,回租屋后煮面睡觉,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一睡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他于世界还是平庸如常,世界于他却已经翻天覆地。 七年来,他试图证明,那一天一夜之中的所感所见的长久凄楚的一个人的一生,只是一场梦,可越证实越相反,那段历经艰险的梦境旅程,一定不仅仅是个梦。 那梦太真实,那就像,或者,就是,他的前世。 后来,他辞掉了华尔街的工作,成为了一个摄影记者,沿着他前世记忆中的路,一路走一路看,他只是想要知道,如果凡事都有因果,前世的因,今生会种下什么果。 如果那个足有一生那么长的梦,是真的发生了的,那如今的他,到底要为这场梦,扮演什么角色。 西塘是他最后一站,他的梦在这里结束。前世的他最终决定放下一切,归隐田园,和一直陪着他,爱着他的那个人,他们没出世的孩子。而后梦里烟雨蒙蒙,妇人面容安详静好,打着伞走过一座木桥,那一瞬间老朽的陈木断裂,他最后看见的,是水面惊慌摇动,又慢慢沉坠的,他的妻子的手。 “……这座卧龙桥,是有个故事的。我知道那故事的原貌。”唐息的声音微微颤抖,在傍晚橘色的微风里,一吹就散了。 那孕妇并不是失足,而是有人刻意做了手脚。木匠削发为僧也不是助人为乐,而是万念俱灰。两位神仙也从未存在,修好那石桥的是个不知姓名的好心人。而最大的误差,在于那和尚并非是抑郁而终,那和尚在一个胧月之夜,遭人杀害,分尸弃野,符身恶咒,永世不得超生。 “你就是那个……和尚。”今昭不知道该怎么说。 唐息转过脸,目光灼灼地看着今昭:“你说,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我现在算什么?如果不是真的,我为什么心里面这么难过?” 今昭忍不住挽住玉卮,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故事让她觉得冷。 玉卮拍了拍她的手:“要是冷,就先回去吧。” 今昭跟着玉卮下了桥,落脚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回头看,唐息站在卧龙桥上,手里拿着空罐子,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远方,不知道在思忖什么。 老宋敲了敲她的脑袋:“行啦,你可是太岁,旁观者,一听,就一过。” 今昭压住心里那种古怪的感受,跟着伙计们进了屋,朱师傅提着一篓鱼,面带微笑:“看,头儿弄来的鳝鱼,很新鲜的哦。” 食材?!好吃的! 这句话魔咒一样驱散了刚刚因为听了那个离奇悲惨的故事而笼在众人心头的雾色,玉卮笑吟吟地接过鱼篓子,拽着朱师傅的袖子:“咱们这就去做。” 第一十四回又见海棠卿何处,响油鳝丝臭豆腐 响油鳝丝是一道出乎意料的菜。 今昭是纯种不掺水分的北方人,不靠谱的爹是京城土著,没影儿的妈是东北大妞,对南方菜的印象,基本上停留在清淡少油、甜糯量小的印象上。这个响油鳝丝,怎么说呢,还真是有点儿重口味。且不论油盐酱醋都进了料,就说这油汪汪的菜汤,就说明这鳝丝过了油。细细一砸吧,还有胡椒粉和大蒜的味道。远远看着这么红亮的一盘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京酱肉丝。 这原本是很适口又下饭的一道菜,只是天气太热,吃起来显得有些不应时了。 钱塘人家是出名的馆子,游客无不蜂拥来拜山头,但天气太热,临河看水,看的也不是春秋之水唐宋之镇,而是初夏里的蚊蝇。牵头让大伙儿先来地头馆子尝尝响油鳝丝的老宋已经挨了好几下拳头,只有昨天熬夜回来的青婀因为睡意沉沉,放过了老宋。 从永定桥下来,便有号称是正宗管老太太臭豆腐的店铺,尽管无数的攻略都认为这家不是,可不妨碍铺子门口的人头攒动,老宋挤了一身的汗,才抢出几盒来分吃。这种臭豆腐说是臭,其实不过尔尔,今昭觉得更像是发酵过的豆腐,有腐败后的滑腻,加之油炸的脆皮面衣,入口香绵,与她之前领教过的青方全然不同——那才是臭的豆腐,一臭三五天,绕梁不绝。 “那个唐息,我看再不想办法,就魔怔了。”今昭用竹签子叉着臭豆腐,顺着烟雨长廊往送子来凤桥那边走,哪怕不是什么神鬼太岁,时间的史官,但看面色,今昭也能感觉到,那个唐息心事重重,身体也出现了问题,不说病入膏肓也差不离。 提着点心的玉卮皱眉:“有什么办法,谁也不能钻他脑子里去,再说,就算是钻进去,那个世界也未必是真实的。咦,老周,你别拽我衣服。” 老周出声:“我离你三步远,请问怎么拽。” 玉卮一惊,几个人低头看,一块尚可分辨出人形的团雾,正跟着玉卮,那人形矮矮小小,不过是婴儿尺寸,但给人感觉却十分惊悚可惧,雾煞煞的“脸”上似乎挂着残忍的笑。 就连今昭都知道,要是怨灵一类,越是年纪小,越是厉害,她站在玉卮身边,紧握着她的手,顿觉这位平日里温柔稳重的姑娘在强自镇定,身体微微颤抖。 “怎么办?”玉卮用口型问,这种脏东西先不论她怕不怕,单说它能扯住自己衣服这件事情,就分外诡谲——怎么可能有脏东西近了她们姐妹几个的身! 今昭、蔓蓝、老宋和老周都撇嘴摇头,显见几个人都不具备驱鬼超度的技能,玉卮咬牙:“带回去!” 果然团雾并不曾因为玉卮回转而离开,反而紧紧跟着玉卮。 回到清平馆,今昭也不敢大叫,一头扎进后厨抓住朱师傅:“师父,有个婴灵跟我们回来了!” 朱师傅失笑,边走边感慨:“你们就这么带着它回来了?莫说旁人,玉卮自己就可以驱走它啊。”说着说着,朱师傅那挂温柔无奈的笑容骤然一冷,眼神沉肃,“不,按说,它应该近不了——糟糕!是魍!” 魑魅魍魉,现在指的是各色妖魔鬼怪,但在最开始的时候,每个字都是单说单论,不能混为一谈的,每个字所代表的鬼怪,也绝不是吊死的老剩男投水的痴情女之类的寻常鬼怪。 每个都极为强悍凶狠! 魍是有灵无实的一种鬼怪,多为已经有了神识,还未生下或者刚刚出生就死去的婴孩儿化作的厉鬼,喜欢跟着年青女性,耗损对方的元灵,在当下的城市里较多。最弱的魍,也能吸食元灵,让人英年早逝,少艾猝死,较强的魍,甚至可以夺人神识,寄生肉体,使常人化妖,破坏力极强。 西塘这种地方,山青水灵,还有丰富水系,本不该有能近了玉卮的魍。但若真的有魍鬼可以抓住玉卮的衣服,那就不是一般的角色。 朱师傅看着前厅几个人都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敢撩拨那魍,就知道这几个都没有能散了那魍的本事,他摘掉眼镜,看了看跟着玉卮的那团雾气,叹了口气,这么小的魍,就有如此强烈的执念,绝不是容易对付的,即便是自己催动飓风将其打散,那股子执念不被超度,也还是会再度聚合。 他伸手试图去触碰那团雾气,结果刚一触到团雾,便被烫了回来。 朱师傅看着烫红的手指,有些吃惊。这魍的身形还只不过团雾,算是一种残魂,怎么可能有热度?就算是魍,魍生于人心幽微诡暗,的确不是什么好鸟,也不应该这么大怨气,这么厉害——玉卮怎么会惹了这种东西回来? 他戴上眼镜,示意大家都不要轻举妄动,看了看玉卮发白的脸,微笑着从自己的脖子上摘下来一块玉佩,挂在了玉卮的脖子上:“送你的,好好戴着吧。” 那笑容温柔如世间春风,就好像他不过是心悦眼前人,送她一件情人间的小礼物罢了。 大约是这笑容温柔得太过无害,那魍对于朱师傅的举动,没有什么反应,依旧没有离开,但也没有再伸手去拽玉卮的衣服。 朱师傅叹了一口气,这么要紧的东西,也就起了这么点儿作用——不过是把那怨气从玉卮身旁隔开而已。 玉卮的身子因为这玉的缘故,稍稍回暖了些,可手足还是发冷,只能坐在后厨,借着烟火气才能觉得暖和一点。那团雾气紧紧跟着玉卮,寸步不离,愁得玉卮三姐妹直跺脚——要是个大些的,好歹能问问原委,了了它的心愿,就能超度去了,这么丁点儿,怎么沟通? 小半天儿过去,清平馆的时间也难得没有跑偏,按照正轨,规规矩矩地转到了晚上。 夜里的西塘更热闹,水乡人家,霓虹飒飒如星,要不是玉卮身后拖着一个有点超水平发挥的魍,这个晚上就完美了。 根据几个人商议的结果,最终大家同意了朱师傅的提议——这个魍应该是本地土产,所以带着它四处转转,说不定有点儿什么端倪。 从出门过狮子桥绕百花深处,转了烧香巷上了永定桥,再走一遍烟雨长廊溜达了北栅街,最后几个人迈上了卧龙桥。玉卮独自一人走在前面,后面老宋老周青婀蔓蓝今昭几个缀在几步以外,贼头贼脑的样子,让不少路人怀疑是几个偷窥狂,在偷窥前面的美女。倒是朱师傅拿着一把伞面色悠闲走在后面,没被怀疑不说,反而引来不少面红耳赤的情光。 乌云和急雨突如其来,惊得游人纷纷跑进店家。 卧龙桥上玉卮撑着伞望着涟漪圈圈点点的水面,问:“我说朱澈之,你怎么知道要带伞?这雨别是……”别是您老招来的吧! 后半句到底忌讳着身后的魍,玉卮没有说出口。 朱师傅还没回答,就见水面飞速旋转,哗啦一声,水花飞溅,一位锦衣团龙的古装少年现出身形,正是水中司水的龙神持剑而出,见到朱师傅和玉卮,敛衣而礼:“小神见过二位大人。朱殿下,您这个时候布雨,是有什么麻烦吗?” 话音一落,玉卮就觉得后面那股子寒气骤然离开,那龙神面露惊讶:“二位大人……” 朱师傅对玉卮点点头:“你和这位龙神聊聊,我跟回去看看。” 玉卮看着朱师傅欲言又止,她本来想说你又不是房东,能有什么办法,但朱师傅的表情太笃定,又让她不好说出什么来。 清平馆在这场雨里,显得客人稀少,气氛寥落,今昭觉得既然事情托给了二把手朱师傅,那么她看热闹就够了,便独自一人坐在柜台后面,在B站看美剧。一条弹幕还没发出去,就被猛然显身的唐息吓了一个眼球脱臼。 唐息一双眼睛似醒非醒,咧嘴挂着十分诡异的笑容,痴痴地看着今昭。 今昭定了定神,点开了iMessages,发了条信息出去:唐息有问题,前台救我! 一条提示弹出来:请打开您的网络连接。 今昭看了看顺着唐息嘴角留下来的口水,心中一万头神兽打马而过。 竹帘子一响,陈清平风尘仆仆袖子上还沾着鸡毛地从后面走出来,拎着一桶血水正要倒垃圾,抬眼瞧见柜台里外这一女一男,什么也没说,淡定抬手将桶里的血朝着今昭泼了过去。 今昭遭遇腥臭鲜血泼了一头脸,怔怔地看着陈清平,陈清平一把将今昭从柜台里拉出来,带着她转头就往后院跑,今昭只听到后面传来模糊的声音,喊着一个她已经陌生了很久的词。 妈妈。 有种模糊的念头盘桓在心中,似乎是酸楚,又似乎是不甘。 今昭看见自己停住脚,甩开了陈清平的手,向着唐息走了过去。她神志清楚地想要自己停下来——那个唐息分明是有问题——可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甚至她心里还有另外一个自己,在酸楚不甘,在怨愤,在思念,在哀伤,在绝望,带着无数复杂心事,带着回忆剪辑似地脑中画面,一步一步走向唐息。 她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叫做棠溪的妇人,与一位青年相爱,喜结连理,孕育生命,又被一个持剑的人追杀迫害,最终落入水中身死。 那个持剑的人,是她刚才在卧龙桥头见过的,水中龙神! 第一十五回别有幽愁暗恨生,生了鬼胎赶紧扔 魍之所以为厉鬼中的最强,强在出生人性阴暗,以精神阳寿为食,执念深重,能操纵人身人心,又不能轻易被超度。 今昭不过是新成的太岁,连水还没有换完,现在来说,跟人类也没什么分别,自然无法抵抗魍的鬼力,一步一步往唐息的方向挪着。 “妈妈——”奶语童言从唐息的腹腔响起。 今昭看到自己的手,已经触到唐息的肩膀,这是个怀抱的姿势,就像母亲怀抱自己的孩子。在手指接触到唐息的一瞬间,她身上的那桶血似乎发生了作用,唐息吃痛后退,趁此机会,陈清平沉冷喊了一声:“澈之!” 一阵风卷起些灰尘从门外刮进来,唐息眼中进了沙土,迷得流出眼泪来,又退了好几步。 今昭想也不想,抓起前台放着的招财金蟾,砸上了唐息的脑袋。 咕咚一声,唐息倒地。 “幸好附身的时间短,肉体没有妖化。”朱师傅稍微松了一口气。 “这个金蟾挺沉的,今昭,你真是条汉子。”青婀拇指。 “……你们刚才都哪里去了!为什么才出现!”今昭炸毛。 “我们去想办法解决他啊!”老宋一脸理所当然。 “想办法时有必要吃芡实糕吗?”老周哼声。 “这样只能缓解一时。”看了看满脸血的唐息,朱师傅眉头深锁,他手里拿着好几张画着古怪图案的符咒,“这个魍鬼,不是我能打散的。” “怎么办,我们几个战五渣都是奶妈和远程啊。”老宋搓手。 老周又哼了一声:“开这种神鬼饭店,就要有被砸场子的觉悟。” 玉卮抚着心口大喘气:“还说什么风凉话啊,赶紧想办法!这玩意回头要是出来附身别人怎么办!” 朱师傅在唐息的口鼻出贴了咒符,无奈地说:“想到办法之前,先这么封着吧。封个百八十年,总能想到办法。不成先丢在蔓蓝的库里。” “朱师傅我俩多大仇啊!”蔓蓝的脸上露出惊恐,库房里塞了这么一个内有乾坤的活死人她以后还怎么盘库点数啊! 老周眯起眼睛:“冤有头债有主,它就算是恨天恨地,也得有个理由吧。” 陈清平转脸看着今昭:“他为何找上你?” 今昭举手,气息不平地说:“它……它是当年,唐息前世的媳妇肚子里那个没出生就跟着妈妈淹死的娃……” 这句话信息量比较大,老宋反应了一下才明白,登时一拍大腿:“这么说唐息是它前世的爹,怪不得挑了他附身呢,我还说魍鬼什么时候有新品种喜欢起男孩纸了。对了,那当年推孕妇下水的是谁,有后人没有,拉出来揍!” “不是,你们这些人开饭店这么久,咕,没遇见过这种状况吗?!呃,能不能有点技术含量啊!”今昭一口气没上来,打起了嗝。 “我只是个知识面比较广的人类。”老宋举手。 “我被禁止使用非人技能。”老周冷笑。 “唔,算来,我应该是个远程法师?”朱师傅推了推眼镜。 “我是奶妈。”陈清平回答得言简意赅。 今昭跪地。 敢情清平馆的战力,只能指望玉卮姐妹三人?怎么看怎么不靠谱啊! “房东大人哪!”今昭只觉得干着急上火,自己帮不上忙,这帮人也出不了力。 “不在家。”陈清平的回答还是很简单明了。 “没用的你的房东大人常见行踪不定开会不止,不能当召唤兽用的。”蔓蓝叹息。 “龙神说他会尽快赶来。”玉卮也叹气。 “他的地头出事,能找他索赔不?”青婀举手问。 几个人正在你来我往炫嘴炮,地上的唐息却已经开始抽搐,朱师傅摊手:“我看,封个几百年想办法再说,也不行了,里面的魍鬼,比我们想的要厉害,我不能打散,也没法超度它,只能暂时封住,可你们看,那魍鬼,未必不能从这具人类身体里冲出来,或者还没等到办法,这个人类就要先死了。” 就好像在印证朱师傅的话一样,唐息的脸上出现数道血痕,似乎是皮下血管爆裂一样。 朱师傅连忙伸手按住符咒。 “人类的孩子,神识还没个形状,哪来这么大的气性啊!”老宋帮助朱师傅按住符咒。 唐息的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渐渐有血丝从口鼻间溢出来,眼睛也突然张开,眨也不眨地盯着天花板: “……不要……杀我妈妈……” “妈妈……” “谁……救救……” “救救……妈妈……” “妈妈……” 细小的哀鸣从唐息的腹腔里传来,老宋哎呦一声,转头道:“听不下去了。” “到底是什么人推那妇人……”老周的话说了一半,今昭便出言打断他:“是,这里的水中龙神。” “怎么……”老周看了看今昭,他突然意识到,今昭是太岁,哪怕是个还在上幼儿园的太岁,也是观天望地的太岁,红尘三千界的旁观者。 “龙神……不能吧……”老宋一愣。 话音一落,一剑西来,那少年龙神冷指长剑,直入唐息的咽喉,剑光一瞬封喉,只留了血珠点点。朱师傅的“别”字卡了卡,转为一声“晚矣”。 从那伤口里,一团浓雾破口而出,带着凄厉的尖叫哭声,震得当场的人各个捂住耳朵。 少年龙神双手结印,刚要打在那团雾身上,就被团雾糊了一脸,咳了一口黑血出来,撞在玉卮姐妹三人身上。三位姑娘马上发挥出女性和奶妈应有的温柔体贴,一个给少年龙神灌药,一个扶着龙神,还有一个吓得发愣,没缓过神儿。 今昭对这一屋子的战五渣已经彻底绝望。 不知道是不是吸了它老子爹的阳寿,那团雾越来越具有形状,眼见着变成了一个笑容残忍的无目之鬼,渐渐胀大,离它最近的老宋身子一颤,只觉得有无数钢针刺入脑颅,疼的老宋哇地一声撞在了柜台上。 忽而一声清越佛号,好像破冰而出的激流,将那越胀越大的浓黑团雾震得一缩,而团雾嗷嚎带来的锥子钻太阳穴的头疼也顷刻消失。 那种全身被涤荡干净,焕然新生的感觉,让一身狗血的今昭舒服极了,顺着那佛号的声音看过去,房东大人托着他的电脑,七分神烦,三分无奈地看着这一屋子的狼藉,单伸出一只右手来。 魍鬼瑟瑟发抖,朝着门飞去,可惜一道白光罩过来,连个响儿也没有,它就不见了。 “超度了?”今昭茫然。 “湮灭了。”朱师傅回答。 “可是……”今昭和老宋对望一下,两人都觉得那无辜枉死的魍,也有点可怜。 蔓蓝和玉卮扶着那少年龙神,青婀摆手:“别可怜!那玩意本来就是个附身在人家肚子里的魔物,苏鲤发觉不对,才斩草除根的。不斩杀那孕妇,这魔物就不会跟着一起死,要是生出来那玩意,估计这个镇子都要死光光吧——啊,僵尸吃了你的脑子!” “靠!这是什么神展开!敢情那个魍是活该去死,它附体的孕妇躺枪啊!”老宋叫道。 龙神苏鲤忍着紊乱的气脉解释:“这些年它靠博取同情,害了不少姑娘家……” 战五渣们正在讨论剧情,那唐息略显惊慌的声音打断了大家伙儿的思路:“这,这是……” 满脸血的唐息尸体旁,站着一脸惊慌的唐息魂魄。 突然间,今昭想起唐息曾经说过,他四处游历,追溯前世片段,只是想看看今生让他不忘前世,到底有什么结果。 难道……这就是他的结果?看着自己前世的爱人死亡的真相,看着自己的身体再次被元凶所附体?看着今生的自己在魔物的祸害下七窍流血地死去? 这也太衰了! 唐息的魂魄看上去似乎了然发生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尸体,又看了看众人,声音颤抖:“棠溪……棠溪——!” 男人睚眦欲裂,悲尽极怒。 没防备,地动山摇。 红与黑两色烈焰将唐息的灵魂吞噬其中,朱师傅只来得及喊了一声:“魔化了!”便被什么人推进了陈辉卿及时祭出的保护光圈里。 那龙神苏鲤按着自己的心口,提起长剑:“当日杀你全家,自是对不住……” 那烈焰中变得狂暴的唐息仰天大笑,一只手穿过龙神躯体,带着血丝堪堪狰狞破开了龙神的胸膛。 又一道白光闪过,却是陈辉卿将两指虚按向唐息,那魔化的灵魂逐渐被白光同化,夺目,消散。 “这,这……”今昭被眼前千回百转的情节震得一愣一愣的。 陈辉卿收拾完魔物儿子魔化爹,手在裤子上蹭了蹭,走到门口,将门关上,片刻之后再打开,门口的小桥流水,石板卧龙都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的都市的停车场,陈辉卿捧着电脑淡然走出门去,好像刚才发生的事儿,不过是系鞋带一样的小事。 朱师傅面露惋惜,可也只是一瞬,眨么眼儿的功夫,他就指着周宋二人:“先把地上这桶鸡血擦了,好脏。” 玉卮扶着重伤的龙神苏鲤,劝慰道:“不管怎么说,魔物已经除了,我带你去治伤,你也先别回西塘了。” 龙神奄奄一息,青婀神秘微笑,帮着玉卮蔓蓝扶着他去了后院。 朱师傅看着玉卮扶着龙神,眼神不善。顿时,见状不妙的老宋已经很听话地拿起了拖把,审时度势,老周也拎了一桶洗涤灵回来。 “这,这就完了?”今昭看着战五渣们各个都该干嘛干嘛去了,有点接受不了。 好歹这是个悲惨的故事,躺枪的亲婚夫妇,被附体的胎儿,前世今生的执念,怎么就这么烂尾了!这特么的是在逗她?! “都解决了,你还想咋的。”老宋一边用力蹭着地面的血迹一边反问,“这事儿在我们神鬼这儿多了去了,你习惯哈。” 今昭呆呆地看着门外停车上,天降神兵陈辉卿开着一辆白色的轿车绝尘而去,忍不住问:“他去干啥?” 老周奇怪地看着今昭:“你忘了,他的电脑让天使给烧了,这不是去纽约的维修部做数据恢复么。” 朱师傅在厨房里喊着:“我说,你们今晚还吃响油鳝丝嘛?” 今昭回神过来,应了一声:“吃啊!” 算了,幼儿园小班太岁,还是看好眼前,且行且珍惜吧。 第一十六回 莫愁前头无知己,财宝箱里吃鱼生 可怜的唐息的事儿很快被众人抛诸脑后,糟心的天使们也果然如保证的那样,没再露面,房东大人修好了电脑,又关了纽约的门,清平馆再度恢复了人来人往,时间颠三倒四,地点五花八门,食客千奇百怪的境况。 爆满的客人点着各种稀奇古怪的菜品,要不是今昭已经适应了清平馆的不可思议之处,这会儿一定会对不断从下杂屋里冒出来的各色食材瞠目结舌。但是不管怎么说,下杂屋那一两米的小库房,堆了几麻袋的红豆绿豆还算合理,顺手捞出一条活金枪鱼,这还是太过分了吧! 今昭眼睁睁地看着两位大厨抬着那五花大绑的活物料理起来,随着陈清平临战般沉冷的命令被分割成不同的部分——“这个头处理一下碎肉,做罐头吧”“那边血沾上太多,不要做鱼生了,做熟吧”“这一带筋膜比较多,做香煎算了”。 正看得饶有兴味,玉卮一挑帘子:“定财宝箱的那位客人来了。”说完,她温柔一笑,笑得今昭全身发冷。 所谓的财宝箱,就是刺身拼盘。大概是陈清平觉得生鱼片太麻烦,所以不提前预订是吃不到的。之所以取名叫财宝箱,从今昭的个人角度来说,这名字其实应该是里面的东西都很贵的意思。 财宝箱里一共有十八种鱼生,从薄如蝉翼的鲈鱼,到肥厚鲜亮的三文鱼,并不局限于日本料理店里的东西,而是把适口的海物都集合在一起,从牡蛎到海胆,从蟹肉到白鱼,根据季节的变换和订餐人的要求更换内容。 原本对于财宝箱这道很贵的菜,清平馆也是会派人在上菜的时候介绍一番,秀一秀口彩的。 比如要是朱师傅介绍这道菜,可能更多会介绍这道菜里的鱼生,还是采用了魏晋时期的古风做法,哪种刀法属于什么流派,哪位诗人写过歌谣。可太岁姑娘瞅着一贯温柔稳重的玉卮脸上那阴风阵阵的笑,干巴巴地指着财宝箱里的食材干巴巴地说这是蟹肉那是鱼的敷衍,深深觉得她很想一边介绍,一边把点菜的客人给削了。 这边今昭看着玉卮阴笑阵阵,那边朱师傅刀下起风,大受欢迎的金枪鱼是围成宝箱的箱子,里面摆上加吉鱼、贝类、鱼子、蟹肉等等海鲜鱼生,以及古法切成山水美人图的鲈鱼、桂鱼等淡水白鱼的鱼片,配着雕花萝卜生菜之类的绿色,还真是财宝箱的样子,并且单纯从量上来说,应该是四个人以上才能消灭的庞然大物。 配着财宝箱的蘸料也不是酱油,而是以姜、蒜、盐、梅、桔、栗、粟七种食材混合而成的古法蘸酱,色泽金黄,口感复杂,是金齑玉鲙中的金齑。听朱师傅说,古早时候是没有醋的,当然更没有酱油,所以调味只能靠食材本身的味道,那时候白梅是酸味的主要来源,而栗子的肉混合盐,可以提供更为绵密的咸鲜口感。 上菜的时候,是老宋和老周一起抬过去的,轮值报菜名的玉卮用不到十个字介绍完这道菜,扭头一甩帘子,简直不屑看那客人第二眼一样。 不得不说,点菜的那位扮相实在耀眼,脖子上和手腕上的刺青不提,就说那一头番茄色的遮住半张脸的头发和一身火红火红的浴袍一样的衣服——要不是这人本身长得很好言谈举止也颇有风流写意,这种打扮简直就是杀马特嘛。 偏偏这个杀马特,长得实在有点妖。 今昭估计,他本来应该也是妖,但是妖也有三六九等,这位妖,绝对是长得可以称为妖孽的妖——这眉眼简直也太造孽了!满脸都写着情债各种情债! 所以说杀马特跟打扮没关系,主要看脸。 今昭按着自己的扑通乱跳的心口,看着周围食客们男女老少都红着脸偷瞄杀马特的境况,对这个看脸的世界绝望了。 梅酒清甜味道弥漫开来,六人桌旁只有红毛男一个人在自斟自饮,看那夹菜的频率,估计这些鱼生也难逃剩菜命运。 浪费是可耻的!尤其是这些东西这么贵! 今昭顿时也觉得这人好碍眼,吃不完就别点,点下酒菜就好了,给他来一盘蒜蓉蚕豆,好过如此浪费粮食,看着他这副酒鬼样子。 朱师傅不仅是个好厨子,还是个古法酿酒的好手,尤其以青梅酒为看家本事。酒本身就是陈年老蒸的佳酿,配上新鲜的梅子,就连不善饮的玉卮也愿意喝上一盅两盅。梅子是一个多月以蔓蓝送来的,朱师傅拿到梅子以后盐渍了些,余下的就都酿了酒,昨天开封,配上从玉卮那里换来的那套竹根套杯拿来给大家试酒,更有青梅竹马的好意头。今天这酒上了酒水单,对鱼生也不算辜负,滋味甘美如青梅竹马的初恋,这位红衣客人点了猛喝,倒是可以理解,但浪费了鱼生,就是罪过。 今昭瞧着这斟酒的动作,看着有点别扭,品了品,恍然大悟,这个人没有右臂。 等等,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红毛番茄男,只见他左手端着酒杯,右手对玉卮招了招手。 这人没有右臂哪来的右手?! 更为可怕的是,那个人在遭到玉卮的白眼和今昭的瞪眼以后,自己咂摸了一片鱼肉,又望向今昭的方向,笑着招呼:“你是新来的吗?” 太岁姑娘只觉得鼻子前面一阵血腥味道,一个提着血淋淋的剔骨刀和鱼头的人挡住了她的视线,正是勺子哥陈清平的背影。 男神用不输给围绕生鱼片的碎冰的声音说:“离她远点儿。” 一瞬间今昭顿悟为什么言情小说都喜欢这种桥段,被人如此保护的感觉就像是快要干锅的锅底加了一勺水,葱花都泡胀起来飘飘然。 这边厢葱花瘫软在锅底,那边厢碎冰和番茄男在用眼神爆锅。 碎冰说:“不管你等多久都没有用,她不会来的。” 番茄说:“我只是碰碰运气,好过连尝试也不愿意尝试的胆小鬼。” 碎冰说:“这句话你去跟正主说,别来烦我。” 番茄说:“胆小鬼并不是说你呢。” 哗啦。 等众人回过神来,番茄男的红毛上已经黏黏有鱼,全身加吉鱼金枪鱼三文鱼四处散落——陈清平一反常态,格外浪费食物地将财宝箱掀翻在番茄男的脸上,一脸薄怒。 番茄那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怎么和身体接壤的右手掐着陈清平的脖子。 陈清平被人扼住咽喉,依旧淡定,没有表情。 番茄春色满园的眼睛在陈清平脸上刮了刮,手里的力度又加大。 在座的客人都紧绷地望着这边,不少人都满脸愤恨地看着番茄男,甚至有个人拍案而起:“小鬼子!不要太嚣张啊!渣滓就要滚回老家去!” 今昭顿悟,敢情这位是日本友人。 紧张的国际关系在这个不怎么大的馆子里一触即发,番茄男却一甩手松开陈清平,笑着捻起自己头上一片加吉鱼吃了起来:“果然加吉鱼的味道更鱼类一点,有诱人的感觉呢。有空房间的话,请给我登记一间,虽然不想说,但我也是来参加那个会的。” 刀拔锅起的气氛里,陈清平放下手中的菜刀,这么轻描淡写的一放,菜刀砍在桌角,微微颤抖着、刀刃战栗中陈清平转头对玉卮说:“给他一间房。” 玉卮温婉一笑,笑里藏的不只是一把刀,而是无数银光闪闪的针尖。 尽管不知道这位客人是什么身份,但今昭觉得他绝对不是好人。日系神鬼她不是没见过,前一阵子不知火也带着几个朋友来旅游,店里的熟客只顾着对人家的胸部流口水,哪里想得到国际关系。这位番茄男引发众怒,肯定是有什么不堪入目的事迹,而且应该跟女人有关。 这和什么太岁的直觉没关系,单纯是从那张妖孽的脸来判断的。 “红颜祸水嘛。”老宋下了评价。 “自古红颜多祸水,宋嘉睿你很安全。”老周每每不忘吐槽老宋。 新晋太岁被陈清平等人严肃警告,一定要和这个人保持五米距离,并且绝对不要独处——老大不说,她也不想靠近这个人,这番茄的眼神像是在做核磁共振,好像连骨髓都能看透一般。 好在这个番茄男住进来以后也很老实,至少为了圣诞节忙的焦头烂额的今昭没有和这位妖孽打过照面。 太岁还是个人的时候,记性不怎么样,这会儿忙活的忘了后罩房还住着这么一号人。 只是平安夜那天晚上,太岁看见西跨院不合时宜地开放了一树寒绯樱的树下,房东大人穿着衬衫西裤端着一杯盐渍樱花茶,呆呆地坐在石凳子上,看着樱花的花瓣随风一片片落下。 诶诶花瓣掉你茶杯里了啊! 这些神鬼,一个一个都啥毛病啊。 今昭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应该放过围观美男子的好机会,打算一会儿把饭端来西跨院吃,顺便和召唤兽,哦不,房东大人,讨教一下,怎么避免成为战五渣。 第一十七回 江南红豆相思苦,青梅煮酒来一壶 忙过平安夜和圣诞节这两天,预想中的轻松并没有出现,反而因为一直被客人们提起的什么年度神鬼集会搞得焦头烂额,连员工餐都不能按时吃了。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隙,今昭端着一碗卤猪蹄和两个馒头跑到樱花盛开的西跨院里。 房东大人已经不见了,那寒绯樱也变成了普通的吉野樱,烟雪白华,倒让今昭觉得看不到美人也没啥,看美景一样下饭啊。 一面看着樱华缤纷,一面啃着软烂入味的猪蹄,今昭数着自己手指头上不小心切到的伤口,同时祈祷不要被气急败坏的老周抓到,好歹啃完猪蹄。 真是岁月静好,人世安稳啊。 按照目前这个生活节奏,估计会长肉的吧。 刚在神鬼界就业的职场新鲜人今昭嚼着甜津津的白米饭,可惜对着一树樱花她脑子里一点儿浪漫的东西都没有,完全是种田文式的生存计划,嘛,年轻人总要先立业再成家,就算是这么美丽的樱花树,不也是先要扎根土地,然后慢慢长大嘛。 “越是灿烂的樱花,树下的土地就越是吸饱了血。你没听说过吗?”一管华丽而略显轻浮的声音响起。 听到这个声音,今昭一瞬间的想法是,赶快跑。 “别急着跑,去帮我点一份牡丹饼送到房间里,要豆沙很多的。”那人浴衣朱红,露出一片锁骨肌肤,色香撩人。 她立马就跑了。 比起小说里经常出现的那种好奇心旺盛的主角,死了没多久的妞儿更为现实地认为安全第一,这番茄红毛的眼神好像挖骨髓的小勺,对上一眼就能瘆十年。 只是,她起步的时候,看见那番茄男手里提着一壶酒,拿着一个浅樱色绘着樱花的白瓷碗,那副神情十分落寞——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今昭毫不犹豫地钻进厨房:“吓死我了,我刚才在樱花那边看见了那个番茄男。” “番茄?”陈清平对食材总是很敏感。 “那个,前几天被你掀翻一身生鱼片的。”打荷丫头解释道。 陈清平一皱眉头:“酒吞?你小心点。” 感觉到自家男神语气里流露出的爱抚,今昭捧脸做乖巧可爱状:“他点了牡丹饼,牡丹饼是什么?” 陈清平的眉头皱得更深,就连素来不吝啬当人肉百科的朱师傅,也沉吟片刻才回答:“是一种唐代的点心。用白米和红豆沙做成的。白米是稻米和糯米,煮豆沙和白米的水最好是泉水。先熬好豆沙,然后煮米饭,把米饭搓成饭团,再将豆沙裹在米饭外面。挺简单的点心。朱雀大街的牡丹狮子做得最好。你帮我准备红豆吧。” 今昭觉得这点心听上去真的挺简单,不像是那种点财宝箱自斟自饮的人能点出来的,于是耸耸肩膀,就着朱师傅的话头去准备红豆。 这一天照样熬到很晚,不足取信的店内石英钟显示是后半夜一点多,朱师傅还在准备明天预订单的食材,看着小徒弟困得柴鱼花一样轻飘飘的样子,无奈一笑:“你快点去睡吧,我把这些腌完也去睡。” 今昭揉着眼睛从后厨出来,正要拐到东跨院,却听见奇怪的哭声。那哭声很悲切,可偶尔竟然夹杂着一两声笑。 夜色樱华,树下红衣长发的美男子茕茕孑立,佝偻着身子对着那棵树又哭又笑,月光照亮他那失去了胳膊的右手,手里精巧的刀刃轻轻地,优雅地划破大腿的肌肤,沁出鲜血,露出白骨,左手毫不犹豫地伸入伤口,触碰到骨头,捧出一把什么东西来,放到了樱绘白瓷碗里。 伴随着那捧东西被放到碗里的动作,是他的笑声,夹在低沉压抑的呜咽中的笑声,那笑声不知道在嘲笑谁,那个本该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声音说:“你看,你看,竟然有这么多!多可笑啊!这么多!”说着,那人转向今昭,左手端起了那白瓷碗。 太岁被这场景惊吓得不轻,傻愣愣地看着碗里还沾着血的红豆,完全不明白这些红豆是从哪里来的,又很清楚这些红豆是从他的腿骨里取出来的——不!腿骨里怎么可能有红豆?! 太岁只觉得双脚像是被黏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红衣如血的那人一步一步走近,笑着问自己:“你这个孩子,红豆也很多吧,给我做饼好不好?” “啊啊啊啊啊——好你妹啊!”今昭回魂尖叫,一把打翻了那人手里的瓷碗,没命地往回跑,一头撞进只穿着四角裤的陈清平怀里。 “酒吞童子,够了。”陈清平的音色对着那人冰冷依然,但却没有了愤怒,反而带着些许无奈和同情。 红衣的酒吞童子咧嘴笑:“那就劳烦你把剩下这些豆子,做成牡丹饼给我吧。吃了你做的饼,我就走。” 他的语气十分凄凉酸楚,看多了同人的今昭不合时宜地胡思乱想,这俩人不是有一腿吧。 陈清平没有接过那白瓷碗,而是抓着她的肩回答:“能让你解脱的人,并不是我。”说完,就像是提溜着山鸡一样,把小伙计提溜回了房间。 一路上她还能听见酒吞童子借酒高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今昭之前也不是从来没有来过陈清平的房间,但还是来的兴奋得连刚才的恐怖短片都忘了,四处环顾,看了半天,叹了一口气,今儿既没有瀑布,也不存在火山,更没有热闹的清明上河古代街市。 陈清平的房间,在平时,是非常普通的套间,外间做成大约是书房和会客厅的样子,连着一个小厨房,里面是卧室,总体来说风格简单朴素,很有无印良品样板间的感觉,不能说不符合他这个人,可又让人稍微觉得期待落空——身为一个偏执的美食家和神鬼饭店的老板,房间应该更有特色才对——譬如摆着沙丁鱼群的画或者银狼鱼骨头的装饰之类。 “你这几天都睡这里吧。”陈清平淡定地丢下一枚炸弹,炸得今昭狠狠捏了自己一把,生怕这是个离奇的梦。 “别担心,我睡外面。”陈清平似乎突然想起她好歹是个女生,又补了一刀,看了看门口,似乎在警戒酒吞童子有没有跟过来似地。 今昭频频点头,从善如流,要是被刚才那种疯子盯上,还不如跟勺子哥挤一挤,就她这种葱花姜末边角调料,勺子哥不会动手的。 只是——“酒吞童子?”啥玩意? “日本的大妖怪。”陈清平言简意赅地解释。 今昭深知如果不能联系到烹饪美食,他是不会多说一个字的,只能继续问:“他那碗红豆是怎么回事,牡丹饼又是怎么回事?” 果不其然。 陈清平的表情略微有了些变化,而后淡然地解释开来:“红豆之中,最美味的,要数相思豆。相思豆,顾名思义,是生灵的相思所化,生于骨髓之中,状如红豆,赤血色……” 若想取出相思豆,只能是活取,星夜沉沉,子夜里人元阳之气将弱未弱之时相思最深,剖开皮肉,敲开白骨,骨髓之中会因为相思,生出红色的相思豆。相思有多浓,相思豆就有多少。便是寡情之人,一生也有十余粒相思豆,而情深不寿,相思豆长满骨腔,会涨破白骨,瞧着好像嵌在骨头上一样,就是那句“刻骨相思”的本义。 所以如果相思刻骨,人会慢慢死去,因为白骨布满相思豆,撑不住筋骨皮肉,骨骼会被相思豆胀满而粉碎。 玲珑色子嵌红豆,刻骨相思知不知。 相思豆不能吃,吃了会上瘾,断了会死。 “……酒吞童子……”今昭想到那酒吞童子割肉破骨的惊悚片段。 酒吞童子之所以成为大妖怪,是因为他诱拐少女,剔骨吞吃少女白骨之中的相思豆,当年使得一座城池再无活着的少女,罪大恶极。人们只记得他吃着相思豆做成的血色牡丹饼,就着一壶青梅酒的样子,所以忘记了他的本名,叫他酒吞童子。 是以,相思豆不能吃,吃了相思豆,不成疯,便成魔。 今昭差点发一条微博,广而告之,这次陈老板足足讲了三百字! 虽然酒吞童子不管是刚才,还是从前的恶行,都令人发指,但是相思豆这玩意的属性与技能,实在令人不能不叹息。 “酒吞童子看到我,是因为我是少女?”太岁姑娘抓住这个故事的重点。 陈清平幽幽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终于有了点儿烟火气息,好像是看着生长了松露的松软土地,那种期待成果的感觉:“他应该是看到你的身体里。” 呃,有很多的相思豆? 不对吧,不懂事儿的时候不算,懂事以后沐今昭家贫如洗双亲烂人,一直在为生计奔波,没时间考虑情感问题,哪里来的相思豆? “……那他不是也……”酒吞童子那一白瓷碗触目惊心的血红豆突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他那么大一碗……” 陈清平转头看着窗外不符合时令的满月:“啊……是吧。” 今昭细思恐极地瞪大眼睛,看着陈清平那略带忧伤的脸庞,生怕他说出“那个人就是我”之类的。 清平,我们可不可以不忧伤?——你这表情吓死个人啊! 片刻之后,陈清平若无其事地转回头,从床下的抽屉里拿了一条四角裤和换洗衣物,平静地嘱咐:“当心点儿吧。” 太岁的视线落在那条灰格子的缺乏弹力的棉布质地的毫无魅力的四角裤上,无语凝噎。 那条四角裤上的标签写着:优衣库。 大神!你好朴素! 第一十八回窗含西岭千秋雪,铁锅蒸肉最解馋 天儿越发冷了,太岁今昭的七七也过去了大多半,这些日子她差不多把四九城附近能扒拉出来的各色水源都喝了一个遍,熟客们也都知道,借着陈清平的灶台,递给今昭姑娘一碗水,是救人性命的善事,便也都从善如流,尽量带着具有家乡特色的水来,什么梅雨漏啊六安芽啊冻梨汤啊石中露啊,千滋百味,不一而足,倒把正主儿喝得神清气爽,身轻如燕,面如冠玉,那个滑啊。 到了农历年底,清平馆似乎特别的忙,不少人早早来订了年夜饭的席面,陈清平也因为要亲自去采办食材,时常不见人影。今昭深知那些个订年夜饭的,各个都不是人,所以也不好随便就帮着去送外卖,又不好帮着招呼客人,生怕犯了忌讳,只能见缝插针地做些帮手打杂的事儿。 年夜饭的菜谱不能马虎,朱师傅也基本上是亲手操办,刀工上偶尔让老周帮忙,今昭这手艺上不得台面,可一时间想接老周跑堂儿的活儿,也没那么容易,这下苦了逗哏的老宋,每天累个臭死,还要被帮忙跑堂的青婀吐槽。 “头儿,给大姐头打个电话吧,让她把她的所有的妹妹们都借我们嘛。圣诞节都借了,没道理老祖宗的节日就不管我们了啊。让青婀去厨房帮忙嘛。”老宋一边收拾一边说。 玉卮噗嗤一笑:“你让青婀去帮忙,不怕把我们都毒死么?” “人实在太多了。”帮着结账的蔓蓝也点头,“今昭,你帮我把这个找钱给那边桌子那几个有毛耳朵的。” 今昭接过钱,穿花拂柳练杂技一样穿过人群,结果还是撞了一位,一瞬间头晕目眩,一把推开那撞人的冒失鬼,扶着旁边桌子才堪堪站住。 “……刚才撞我的那个,是不是没点菜啊。”她问青婀。 青婀忙的脚不沾地,匆匆地点了一个头:“没位子就不爱等了。” 今昭纳闷地扶着桌子喘气:“可是这几天他一直都来,有位子也没有点菜啊……” 正说着,笃笃的敲桌子声音传来,她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的手刚好压住了人家的笔记本电脑。 好么!有人没位子,有人占着位子玩电脑! 太岁义愤填膺地抬眼看那台电脑的主人,而后,立刻原谅了对方。 一出手必死无还群技能白光杀的房东大人,近在眼前。 比起之前的惊鸿若干瞥,这一眼确确实实落到虹膜上,她才惊觉自己汉语言文学白念,竟然没有什么形容词可以形容一下此人的美貌,细琢磨这人的眉眼固然不错,但也不过是周正而已,但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岁月惊艳雕琢了他的气质,又或者不如说,这人到底活了多少年,又是怎么活的,如此青山高月,流水潺潺,有这种外酥里嫩难以言说的口感。 呸呸!什么口感! 今昭甩甩头,维持着自己的职业风度对陈辉卿道歉,刚要转头走开,就听有人尖叫一声:“死人啦——” 这边老宋出头去瞧究竟,那边就有两个人左右夹住了她:“我们看到了!这个小丫头一推,哥哥就死了!” 真是理不清的烂账,挑不出噱头的豆花锅仔,太岁姑娘实在没想到自己死后还能搀和进人命案子。清平馆里一下子走了一多半的人,留下的各自坐在边缘,瞧那模样大概也都是道行高说话瓷实的神鬼达人,中间空地上那尸首直挺挺地躺着,那一头脸的花白头发老褶子,她根本认不出这就是刚才撞了自己的那个小年青。 就这么爆锅儿的功夫就老成这样? 她看了看满面怒容的两位死者弟弟,一肚子都是疑问,幸而老周和老宋俩门神,一左一右站在身旁,壮了她的底气。 这会儿整个儿的过程已经有人演说完毕,简单地讲,就是——兄弟三人来吃饭,没有位子靠边站,大哥撞到小娘子,一出门口就横死。 至于怎么就死了,什么原因死的,这得让专业人士来定夺。 这四九城的神鬼之事,的确是有人评断,刚刚就有人打电话给管刑事案件的刑警大队长——这人的职位还是老黄历的叫法——大理寺少卿。 没一会儿工夫这位少卿大人就带着人赶到了门口,也不用别人,自己亲自蹲在尸首旁边,一会儿摸摸这里,一会儿捅捅那里,翻翻眼皮,看看喉咙,眼珠子咕噜噜地转了几转,才摆摆头示意法医官出面。 法医官是一位很清纯的女生,全身上下一尘不染,头发丝儿都不乱,也不让人搬动尸体,就直接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戴上了手套,而后手指用力,整只手插入了尸体的心口。 “是自然死亡,年纪大了,该死就死。”法医官抽出手来。 那位少卿眉头一舒:“我也是这么觉得。” 这话一落地,那两位弟弟不干了,哭着喊着让旁边的人作证,说自家大哥30分钟之前还是风华正茂,就因为今昭推了一把之后,瞬间苍老至死,这实在不能接受,还唧唧歪歪地说,若是这里的人欺生,就算闹到苏黎世法庭,也要闹上一闹。 今昭看着周围的人脸上神色都不怎么好看,心说这苏黎世法庭可能是国际神鬼法庭了,中国人好说家丑不可外扬,这俩弟弟这句话,就把自家推到了这一屋子人的对立面上,这话说得不聪明啊。 她偏着头仔细咂摸了一下俩弟弟的长相,看着挺诱受的两个小娘炮,可能是混血? 这话一说,少卿大人不乐意了:“幽州自古就是妖都,几千年铁打的立身公正,不以人弱小而欺人,不以神强大而屈神。老子上任这两千多年里,没有一个冤案!这位杨法医的手下料理过的尸体比你俩蛋里的子孙都多!是不是老死,周围要是有懂行的兄弟,尽管来看!” 一时间两头僵持住,两个弟弟气的脸红脖子粗,那少卿的眼里也有了凛凛煞气。 今昭虽然不认识少卿和法医,但连一向毒舌的老周都点头,说明这两位办案子的确是如此,这一下子倒是没有留意那一句“上任两千多年”,而是转着一个心思:如果这俩真的不是中国的神鬼,是不是要遣送回去,还是要会审?苍天啊,这事儿要是拖起来,这个年我就不用过了。我可没几天就能满了七七,元阳归位,喜大普奔了啊! 正想着,一股浓郁的谷子坚果味道钻进鼻子里,朱师傅笑呵呵地端着油茶面儿出来:“别光顾着案子,也要顾一顾肚子。” 粗灰陶碗里乘着姜黄色的油茶面,面糊均匀,颜色漂亮,一看就知道是朱师傅的好手艺——这个炒油茶面儿出锅以后,要摊堆,否则油茶面儿的余温会抱团焦糊起来,再冲泡就会颜色发暗,疙疙瘩瘩,朱师傅有一手绝活叫桂宫散月,手起一锅的油茶面儿都飞上天,手落一碗油茶面儿都已经在风里抖去了温度,一点儿不撒落在碗里,这样散热均匀的油茶面,才有这种粗看是姜黄色,灯下则仿佛镀金的好模样。中华食道讲究色香味意形养,所以这油茶上面的黑白芝麻花生彩豆碎写成一个福字应景,给今昭这一碗还特别贴心地没有放青丝玫瑰。 不管是老周老宋动作间的回护,还是朱师傅这一碗没有放青丝玫瑰的油茶面,都让今昭觉得眼睛发酸发热,甚至觉得这就是上天对她亲情寡薄天寿早夭的补偿,生前一无所有,死后却能体会到世间风采,人情暖热。 “别哭嘿,虽然勺子哥采办去了,但有哥几个在,绝对不能让这些个玩意欺负你。笑话,一推就死了?要是有这个本事,还用留到现在,早不就把前几天死盯着你不放的酒吞童子给推死了。”老宋脸上的憨厚这会儿似乎裂了一个小口子,呲呲地往漏阴风。而老周则干脆一言不发,面沉如水,冷冽如冰,杀气不要钱一样嗖嗖散出来。幸而此时在座的,大概都是准备给这桩案子作证的大人物,不然就凭这满屋子的杀气,都够小喽啰回炉再炼一百年。 风口浪尖里一个呼噜呼噜的声音传出来,众人一扭头,看见坐在角落里的陈辉卿端着油茶喝得赫赫有声,全然不顾周围场合气氛。这一戳就破的凝滞杀机,也被这呼噜呼噜的声音给搅合散了。 老周咧嘴一笑,端起油茶对着少卿一举:“年关口儿的,倒是给黄大人添堵了。” 黄少卿也露出了笑模样,大大咧咧地坐下,一举油茶:“没事儿,正好跟你们说一声,我们家前几天忙乎忘了,倒是要一席年夜饭,大概五十多个人吧。” 老宋也凑热闹:“贵府人丁兴旺,今年有办了不少喜事啊。” 眼见着几个人就寒暄起来,今昭倒是犹豫,这么明晃晃地冲着清平馆示好,就不怕被害人家属真的告上去说一句办案态度上徇情枉法? 话赶着话,老宋也就顺势和黄少卿说了说她的情况:太岁正在脱胎换水的时候,不能离开清平馆的势力范围,这会儿老板又不在,一时半刻也赶不回来,让她去大理寺走一趟,恐怕是真的不成。 黄少卿应该是听说过这件事情,只是打量了今昭一下,便爽快地答应:“那就在这里吧,今儿我也不走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太岁姑娘,你过来一下。我做个重现。”说完,也不管她答应没答应,手只管往肩膀上一搭,周围的空气顿时变得粘稠,时间与感知都变得迟缓,在这种奇怪的感觉里,今昭看到自己站在过道,那年轻人拐着弯走过来撞了一把自己,自己则本能地一推,将那年轻人推到一边。 怪不得黄少卿手里没有冤假错案,这要是警察都有这种“读取犯罪现场原景重现”的本事,那人类也不会有冤假错案。 只不过神鬼的案子自然有难办的地方,这人是死透了,要说他死前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也的确就是这么一推,可要说推就推死了,又没有什么道理。一时间连黄少卿都皱起了眉头。 今昭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个神马玩意,但是显然身边这些人都是胸有成竹的,老周老宋玉卮青婀蔓蓝朱师傅,没有一个认为她有一把就能把人推死的本事,这人死的另有蹊跷。 黄少卿作为一个一线查案的刑警队长,办得又是神鬼案子,必然是见多识广,要是连他也不明白所以然,那恐怕这案子就真是棘手了。 这一天清平馆拾掇了一个客居跨院出来,尸首、犯罪嫌疑人今昭还有黄少卿都呆在一起,朱师傅心疼小水案打荷小徒弟就这么躺枪似地成了犯罪嫌疑人,晚上倒是准备了好饭菜,就摆在院子里一口大铁锅,锅坐了文火,里面架着果木柴垛似地篦子,篦子上坐着大块大块的肉方。那肉方是金华火腿的上方,直接不改刀就坐在篦子上,篦子下面是同样用料酒、十三香、肉桂等三十几种作料熬的料汁儿,火少了作料汁儿熏着那肉方,肉汁里的水没处留,被侵染了做料汁儿的味道,锁死在肉里,捞出来的肉肥而不腻,汁水饱满,滋味足,分量也足,不管是用刀吃还是直接过瘾地咬,都特别热烈而实在。 馆子留了那些位作证的食客,今昭瞅着那些位大咖大快朵颐的模样,这才明白这一群人怎么就那么热情愿意留下来当个人证,敢情是为了这一顿饭。 别人且不论,房东大人的吃相,真的是太豪迈了一点,在座的十个有九个其实都还是用小刀子切着吃,唯独这一位直接上手咬,浅樱色的嘴唇蹭得油光闪亮,格外旖旎几分,而那种柔光滤镜雪花笔刷的气度模样对比这奔放的吃相——嗯,赶紧吃,要不然真让这货给吃光了。 最后一碗点心是杏仁豆腐,一点儿装饰也没有,只有杏仁的清新味道和豆腐的软嫩滑腻里带着特地没有做掉的苦味,好像在无声地诉说着小徒弟很清白,朱师傅很生气。 “又死人了啊——”后罩房传出叫声,那叫声很耳熟,带着几分好热闹的幸灾乐祸,正是蜕皮蜕成出了新人格的蝉妖金逸的声音。 话音没落,在座里有两个人眼睛里都窜出了火。老周是气愤大过年的竟然有人在清平馆犯事儿,黄少卿是气愤犯事儿的真是胆大包天这可是他眼皮底下。 一碗杏仁豆腐被重重地搁在桌子上,那乳浆凝得好,面儿上还是白玉一样纹丝不动,衬着白瓷碗和老周灵巧修长的手,相得益彰,只是那声音落在这不顺心的夜里,显得格外凄惶,而这个晚上,也和这一碗杏仁豆腐一样,表面看着四平八稳,内里却脆弱无常。 第一十九回独在异乡为异客,关东灶糖熬颜色 清平馆不清平,接连出了两条人命,一条在门口,一条在客栈里,闹得上门的客人也少了大半,毕竟这两个人八竿子打不着——一个是年轻男子,一个是娇小萝莉——可死法却是一样,尸首都是鹤发鸡皮,寿终正寝。 第二个死的人,是后头客栈里一位住客,昨天吃饭的时候,今昭还过去给人家送过找回的零钱。 耗子精四姐妹一同来旅游,死的是年纪最小的老幺,前阵子刚刚化了人形,三位姐姐就想着也来看看幽都的天家气象。现在出了事儿,仨耗子哭得死去活来,要不是朱师傅熬了点儿药膳吊着精气神,恐怕这会儿还得折进去两条命。 算起来今昭也接触过死者,那两个弟弟因此也更理直气壮,非要一命偿一命,耗子三姐妹也被煽动得抱着黄少卿的大腿哭喊着要把太岁大人抓起来。现在一干人等都在客居跨院里吵得不可开交。今昭非但不能帮忙自家生意,反而要累得老周和青婀留下给她撑腰做主。 “你别怕,谁都知道这不是你的事儿。你要是有这个本事,也不用憋憋屈屈活了二十年被车撞死了。”老周这话毒理正,只是他也想不通,“除非是你手上沾了什么毒,可什么毒能这么霸道,一沾就死?还是老死?而且那小耗子接触你的时间和小色狼差不多,却死在那小色狼之后,这先后顺序也不太通。” 黄少卿心里也是这么想,只不过他到底经过的案子更多,这第二个人死了,他反而觉得可以将太岁姑娘的嫌疑脱出来了,只可惜不能做犯罪现场重现。 “那种法术消耗很大,我七天才能用一次,偏偏这两条命赶在了一起。”黄少卿咬了一口灶糖,拨了电话,“百里,帮我查一查,关口和私里,最近有没有什么奇人进京。那种能跟吸人精髓啊,毒药啊之类的挨边儿的。老子还就不信了,这事儿能比正德天启那两件案子还大。” 这边黄少卿在四处打洞,那边老周也卖色相和三个耗子套近乎,问完了皱着眉头冷笑着和黄少卿说:“小耗子死之前姐几个和那两兄弟说过话。我倒想反咬一口,是不是这两兄弟有什么猫腻,和他们说句话,人就能耗尽阳寿。” 说话间黄少卿的手下已经送来了那兄弟三人的文牒,这三个人是美国来的,而那四只耗子,倒是正儿八经的土产田鼠。 “那两个男的,绝对不是混血,更不是美国人。”杨法医插了一句话,出语惊人,“这三个人,包括死了的那个,都整过容,我昨晚特地解剖了尸体,死者的下颌,脸颊,鼻子,内外眼角都动过刀子。腰部也去掉了三对肋骨。我今天早上观察了一下,那两个弟弟至少也都切过脸。” “……我最烦美国来的玩意,查底儿都查不到,简直就是犯罪分子最佳逃逸场所!”黄少卿哼了一声,说完这话,他眼睛骤然一亮,光闪闪水汪汪地看着老周,“你们东家,那个谁,昨天啃肉的那个,是那位大人吧?能不能出手帮个忙呢?” 老周的五官在这个请求之后,漂移了一下。 果不其然,陈辉卿听完这个请求以后,很干脆地抛出了交换条件:“欠我个人情。” 敢情这欠人情的事儿在神鬼地界,那是一件大事儿。 老周的五官又飘了飘,咬牙答应:“只要干净地把我们今昭洗脱出来,在老板回来前把这件事情抹平,怎么的都行!” 今昭一把抱住老周:“今昭无以为报,愿以身相许!” 老周嫌恶地把今昭的脸推开,往她嘴里塞了一个比石头还硬的灶糖。 黄少卿美滋滋地差人去叫那兄弟俩,手下屁颠屁颠跑了去,又大汗淋漓跑回来:“大人……大人……人……跑了!” 黄少卿气的当时就把手里的灶糖捏了一个粉碎,寒冬腊月的,可真是添堵。 取黄米熬煮,著盆中,放酿好的糖酶,搅和,放置到酿成了饴糖为止。再把酿制好的饴糖取出来,掺入蜂蜜,在案板上做形状,滚芝麻,放到外面冻住。这是传统的灶糖做法,朱师傅百忙之中特地做得,连今昭都总觉得其中有诈。 果然,天寒地冻里,灶糖很是折磨了众人一番,朱师傅手法奥妙,灶糖外面坚硬难以下嘴,但是一旦破开硬壳,里面酥脆甜蜜,可又偏偏十分粘牙,一口下去几乎说不出话来。玉卮和蔓蓝俩姑娘家根本连咬都咬不动,青婀就留了一排牙印,就是老宋都只能用菜刀劈开灶糖砍碎了吃,一口之后被活活粘住,牙缝里嗡嗡地说:“老朱其心可诛啊!” 这么难对付的灶糖糖瓜儿,在黄少卿手里不过是一捏就成了末末。他恶狠狠地吩咐:“就是打碎了骨头,也得给我拖回来。” 几个手下纷纷一抖,显然大理寺少卿积威甚重。 反而是坐在一旁玩电脑喝咖啡的房东大人,一副高高挂起的欠锤样子,加了一句:“你们恐怕只看了表面,就像这糖。这案子要我看,绝不是表面这样一块铁板,关键是思路。” 老周和黄少卿看向他,他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立场所限,言尽于此。” 这事儿挺奇怪,听了美男房东这句话,毒舌老周和脾气不怎么好的黄少卿竟然都露出十分理解的眼神儿来。 这陈辉卿,到底是什么人? 房东不再多说,只是一仰头把一马克杯的咖啡,倒洗脚水一样倒进了嘴里。 今昭无语扶额。 老周瞅着青婀手里啃着几个牙印儿的灶糖,眼睛一眯,若有所思。 今昭也跟着若有所思。 美男房东的意思,说明思路错了。 沐今昭的斤两,在座的各位似乎都知道,那是没本事玩什么分筋错骨手,什么含笑半步癫的。如果不是被毒死,那小耗子和那小色狼是怎么死的? “那一位是什么身份?”今昭指了指滤镜美男,“要是他来看,他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有特殊的视角或者立场?” 老周的眼睛豁然一亮,黄少卿一听,也连忙抓起电话就打。 今昭被莫名其妙地拽进了跨院堂屋,手里被青婀塞了一杯罗汉果金银花胖大海。 “糟了!我们家大人呢?”黄少卿的手下气喘吁吁跑进来,“又有两个人,人类……” 德胜门的公交车枢纽后面的小巷子里,又发现了两个受害者,黄少卿的手下堵住了两个弟弟,结果没料到那两个弟弟手段能力非常霸道,黄少卿四个手下,两死两伤。 大理寺的人已经塞满了清平馆,事到如今,今昭反而没有什么嫌疑,只是那兄弟三人来头蹊跷,又杀了官差,黄少卿亲自带人去追了。杨法医和通晓医理的玉卮又细细地琢磨那两具尸体,愁眉不展。 “一碰就老死,这倒是像年兽。只不过年兽一向被严加看管,每年取众生一年份的时间,现在这地球上百亿灵性,就养着那么几只,他们大可不必出来作奸犯科啊。”玉卮托腮,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罗汉果。 杨法医怎么查,尸体都是自然死亡,机能衰退,灵性式微,元阳熄灭,没有中毒或者受伤的迹象。如此,也只能接受玉卮这个解释。而老周面色沉郁地说,能够像偷东西一样偷时间,或者说取得别人的时间的,只有年兽。 年兽是一种非常强大可怕的,从洪荒时期就存在的大妖兽,从前没人管的时候,年兽造成的破坏极大,最狠的一次,一只年兽不长眼,吞了周武王姬发的时间,导致这位人龙君主一瞬间失去四十几年寿命,直接就死了。从这儿以后,年兽就被神位上的人看管起来,每年平均地从人类、妖怪等生灵身上取一年寿命。一年一次。后来人类逐渐明了岁时节气,将冬春更替,年兽出山这一天,称为过年。 “……如果真的是年,那就十分麻烦了。人类是空间生物,可以改变自己的空间位置,但是不能随意地改变时间位置,但是年兽是时间生物,就能轻易改变自己的时间位置。尤其是修炼成人型的年兽,都是很厉害的,逃到三年前或者五年后,我们根本束手无策。我只是奇怪,如果是年兽,至少我会有感觉。而且年兽向来被约束得很紧,不太可能如此随便出门的。就算这是逃出来的年兽做的事情,他们逃了就是,何必等着我们去抓呢。”老周说完这一大段,将罗汉果茶一饮而尽,眉头皱的好像能挤出酱油来。 青婀学着老周哼了一声:“我们登记在册的珍稀,不过百里一二,若真的是时间生物,想要不被我们发现,隐逸地生活,我们怎么可能知道人家的存在,毕竟不是一个维度的,比如年兽,要不是他们自己溜达出来吃太多,还吃了一位大人物,你怎么知道还有东西,是在时间里生活的?” 年兽? 今昭扶额,真是年底了,要过年了,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 正想着,几个人吵吵闹闹地出来,架着一个人嘴角流着血的中年人,今昭不认识这个人,可认识他那身衣裳,这不是黄少卿吗! 跨院里的人都吃了一惊,青婀走过来端详了一下说:“不是中毒,是衰老。我先用师父的药缓一下,但是这种事情,只能让那一位大人出手了。我们恐怕都不行。” 两个死去的大理寺的人都是老死,两伤则和黄少卿一样,都是衰老,其中一位几乎奄奄一息,全靠药吊着。跨院里一片混乱,吵嚷什么的都有,还有人叫着“这是要开战吗”。 老周拧着眉头:“我想,不管他们是不是年兽,根据那一位大人的提醒,想想大人的身份,行凶的手段,都应该是偷窃而不是下毒,偷别人的时间或者类似偷窃时间这样。失去了时间的人,自然就会衰老,这是年兽进食方式。黄大人,你在关口查到了什么吗?” 黄少卿迟缓地摇头:“没有,百里让手下查了这个世纪的记录,别说年兽,就连岁时十二族,最近都没有人入幽都,唯有一位失踪了,失踪的也是个女性。外面的人也查了,没有时间生物来中国,黑道上也没有。” “把人抓过来问不就好了。”今昭愣兮兮地开口。 老周白了她一眼:“你去抓一抓看看……哦不!对!我知道第一个死的人为什么是他们的大哥了!要是他们是通过接触来偷取时间的话,第一个死者偷了……” 黄少卿也恍然大悟:“对,他们偷别人的时间,来延续自己的寿命,可偷了沐姑娘,那时间太久,维度也不太一样,他们无法承受,所以反而会衰老而死……” “看来不用请那位大人了,我和今昭去吧。”说完,老周拍了拍今昭的肩膀,“走,抓嫌犯去。连普通的人类都不放过,太岁你也少不得要冒点儿风险了。” 第二十回琵琶声里诉衷肠,美男竟爱炒大肠 太岁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不仅身世离奇一团迷雾,还有客串捕快的一天。她和老周跟着大理寺的人骑着雷电摩托飙车到了德胜门附近,没用多久就找到了那两个弟弟。 两个人看到今昭和老周,一脸的惊恐,可脑子转得还挺快,一把捞过地上睡着的一位流浪汉当人质:“你们过来,他就死。” 今昭迟疑地看着大理寺的人,大理寺的人摇摇头。正不知道怎么办,一扭头老周居然不见了,再一回头,老周竟然站在那娘炮兄弟俩的身后。 卧槽老周你是飞影他妹妹雪莱么! 迅雷不及老周之速的老周一把揪起大弟弟的衣领,呲牙对小弟弟说:“别想着偷我的时间,想想你们大哥怎么的死的。数到三,我们同时放人质,不然,至少我可以拗断这脖子。” 小弟弟一看就是没主意的人,想了想,在大弟弟吓得失禁的窘况里点点头。 一,二,三。 那流浪汉的身体还没落地,老周的手指就搭上了小弟弟的颈动脉,身形之快,简直比鬼更像鬼。今昭看见那大弟弟脚软地扭身,似乎要逃,她大过年的遭人愿望,正憋了一肚子气没地儿发泄,就干脆一头撞向大弟弟,那小娘炮本来就身量纤纤,被向来吃得饱力气足的北方丫头尽力一撞,妥妥地摊在地上,今昭顺势骑在他身上大喝一声:“重锤火花!”一记左勾拳就把他打扑街了。 “看来还是对症下药,赢得轻松。”老周冷笑,“以后咱俩可以组成年兽特防队,肉搏都能拿下三两只。” 今昭晃了晃拳头:“别拿刚出锅的太岁不当干粮。” “走吧数码太岁。”老周拍了拍搭档的小肩膀。 两个小娘炮在今昭和老周的制约下不敢施展偷窃时间的本事,就彻底深跪弱智地被押送回了清平馆。 已经衰老死去的人不能复生,可衰老受伤的人喝了两个弟弟的血调制的解药,竟然也没有恢复原样。黄少卿一脸的怒意,一抬手就卸掉了大弟弟的肩膀:“说,你们到底是什么玩意?!血都没有用。” 今昭瞧着黄少卿平时正直向上十佳青年的那张英朗的脸上满是刀光剑影,想起枉死的那些人,也有点想上前去踹那俩小娘炮几脚。 先别提死的冤不冤,就说死在这些一吓唬就失禁的怂货手里,就格外地不值! 要是也得死在酒吞童子那样的妖孽美貌强悍变态手里啊! 等等有什么不对……今昭hold住自己逐渐扩大的脑洞。 喝了年兽的血,就相当于得到了年兽的时间,自然可以治愈衰老。别说今昭,就连对医术很有心得的玉卮都不知道为什么这法子没用。 老周抓着那大弟弟的头发,向后一掰,微微一笑:“说,你们是什么玩意,不说的话,咱们就把这头皮一块一块揪下来,那感觉,必定是极好的。” 两个被抓住就能吓尿裤子的罪犯被这么一问,突然骨头变硬,死咬着牙不肯说,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身体微微战栗起来。 “你们也别觉得反正打死了大理寺的人和普通人类,反正都是个死。我告诉你,死也有很多死法,我们三司使可没有废除酷刑。”黄少卿哼了一声,“老周麻烦你卡着他们的嘴,别吞了毒自尽了。” 青婀嫣然一笑,故作娇羞地捂着嘴:“哎呀呀,死不了,我刚才顺手给喂了毒,他们的灵元,现在应该都凝滞了。” 今昭看着老周一手一个也挺辛苦,连忙上去帮忙捏住了其中一个的下巴,这么一捏,顿时发觉不对,手下这个人的后颈,有一个眼熟的刺青。 盾的形状。 就像是,她死前见过的最后的图案。 “喔?抓来了。”陈辉卿路过跨院,看到这一地的热闹,挑了挑眉毛。 “人抓到了,帐不知道找谁算。”老周的语气满是讥讽,好像在说,这么一点小事儿,你总不能也说是立场问题往外推吧。 那滤镜美男房东闻弦歌知雅意,走过来稍微卷起袖口,按住了其中一个弟弟的天灵盖儿。 “下面,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青婀呱唧呱唧拍手。 那娘炮弟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更年轻,不仅如此,他的脸也在飞快地变化着,从眉目清秀颇有混血气质的小娘炮,变成了一个扁脸缝眼塌厚唇的负分丑男,而且这个丑男还在继续逆行着他的时间,最终,一只金色的瘦长青蛙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陈辉卿松开手,又若无其事似地转开问老周:“对了,还能订年夜饭吗?” 老周勾起嘴角:“你能不能不要除了女人,就想着吃?” 黄少卿想了想,一拍大腿:“我知道了!我在高丽见过这玩意!” 两只金蛙见自己连原型都露了,再也顶不住,来了一个竹筒倒豆子,全都交代了。 黄少卿说,这兄弟三人是金蛙,是的高丽南部的土著妖精。金蛙没有旁的本事,只会吞。他们吞下猎物之后,便会将猎物的本事占为己有。占为己有也就算了,偏偏金蛙们特别喜欢吹牛,偏说这本事就是金蛙一族所有的,因此素来惹人讨厌。可又偏偏,金蛙们不能很顺畅地使用吞进去的本事。就像这一次,兄弟三人吃了岁时十二族的一个妹子,本想在清平馆浑水摸鱼,偷个几年道行就算了,可第一次偷了太岁,因为太岁的特殊体质,三兄弟回去以后就什么反应也没有,白偷一次,不甘心之下,又无知者无畏地来偷第二次,这第二次下手下得狠了,直接就被太岁的时间反噬至死。两个弟弟又气又怕,就把主意打到了一群没什么心机的耗子精上面,偷了耗子的道行,想要和黄少卿对抗。偷了以后才发现根本不够,于是两个人就跑了,跑到半路控制不了体内偷来的时间,肝胆欲裂,慌乱之下又袭击了人类和大理寺的人,到最后就算是他们多么不想再招惹黄少卿,可身体已经不受控制。 按照他们俩的说法,这里面还搅合进去一个黑道上的门派,兄弟三人曾经投入这个门派,打算偷点儿东西出来,结果被这个门派下了毒。这门派的符号,就是盾。 听到这个门派的事情,陈辉卿似乎若有所思,不过正经事是赶紧把受害人救过来,因此陈辉卿也就责无旁贷地出手帮忙了。 别说黄少卿觉得冤枉,就连今昭也觉得自己居然被这种蠢头蠢脑的货色给冤了一把,还被摸过一次屁股,气都不打一处来,当天晚上就吃了三碗米饭。 朱师傅不满大理寺的人来,特地做了坑人的灶糖,可大理寺的人要走了,他还是很亲切地握着黄少卿的手寒暄了一阵子,然后送了每个人一条诺邓的火腿。今昭不懂云腿,偷偷去淘宝查了一下,呵!一条腿竟然好几百块!顿时对朱师傅刮目相看,这等珍惜食材的地界儿,他说送就送这么大方,别是跟勺子哥有一腿吧。 再怎么胡思乱想,该有的礼数不能乱,朱师傅宴谢房东大人,倒是给了她一个方便打听八卦:“房东大人,您老怎么想把房子租给饭店的?” “不是我租的。我把房子借给,一个人,结果回来一看,就被租出去了。”陈辉卿很痛快地回答,他这个人是时常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欠锤相,但却也难能可贵地没有美男子的骄矜,说话干脆利索,不拐弯抹角,有问必答,从回答的神态来看,也是大实话。 闲聊着老宋上菜的嗓子吼出来:“来来来,这可是咱们房东大人最爱的一道菜。” 今昭皱了皱鼻子,只觉得那咸香味道里带着点儿臭,臭里又带着点儿勾人,待到那菜摆上来,油光闪亮,入口外焦弹里滑嫩,这不就是猪大肠! 一个这样风华绝代的美男子,最爱的菜是溜肥肠! 今昭捂着心口,深深觉得,受过这些食客的刺激,以后她大概很难找对象了。 青婀撇嘴:“你这就受不了了?我还想说,你看这屋子里没有长得差的,可相互间的称呼,那都是什么鸟玩意啊!”她指了指老周,“这么清秀的小受,叫什么老周啊!”又指了指朱师傅,“这么斯文禽兽看着就下饭的贵公子,叫什么朱师傅啊!什么师傅啊!什么鬼啦!帅比怎么能叫这种称呼!” “那你说做饭的应该叫什么?”朱师傅笑眯眯地问。 老宋也咧嘴:“你们女孩子就是弯弯绕多,你看小沈阳,难道叫沈公子,他就真的帅了?” 青婀讶异:“小沈阳挺帅了啊,他前几天还演了一个韩剧的呀!” 蔓蓝声音细小地纠正:“你脸盲症又犯了。” 玉卮摸着青婀的头发:“那你说,帅比应该叫什么?庖朱?朱尚食?光禄寺朱大官?” 青婀哼哼:“尚食,还猪上树呢。” 今昭想了想《武林外传》,口没遮拦地说:“应该叫玉秀才,小青小蔓,老周老宋,陈掌柜的,还有朱大嘴。” 餐桌上的温度突然就下降了几度。 朱师傅温柔微笑,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瘆人。 第二十一回为报朱衣早邀客,红酒苹果肥鹅肝 陈清平从布达佩斯回来以后知道金蛙的事情,不置可否,却直接在电脑上,把大理寺和刑部、都察院一干人的会员记录都删除了。今昭本想说情,结果一撞上陈掌柜的那高压锅眼神,就乖乖闭了嘴。 年关将至,算来也快要出山了,清平馆比前几天忙的更乱胡,幸亏比起嘴炮的一对跑堂,妞儿们都能耐——玉卮管看账算账盘流水,下单结账出纳收银,分毫不错;她妹子蔓蓝看着天真无邪可人很仔细,专司安排外送预订和库存,食材备得恰好,足而不浪费。青婀跟着端菜点菜,口灿莲花,加上模样讨人喜欢,连饭馆里的口舌之争都少了不少,上错菜也没有人挑。三人成虎,清平馆的事儿虽然还是那么多,可事儿却顺了不少,连后厨也没有那么混乱了。因为前面事儿顺了,今昭也就安心躲在后面做个水案。 眼见着今昭还有一两天就要满四十九天,守护兽老周和老宋的脸上显出轻松的神色,陈清平似乎也不再找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水源,转而在冲泡料上做文章,以汤和茶来区分种类,今儿的水是蔓蓝泡的玫瑰花茶,玫瑰浓香四溢,把陈清平的朴素的房间染得馥郁,就连陈清平似乎都懒得从暖桌里钻出来,各据一头,各忙各自。 “那金蛙案子,还好吧。”陈清平难得开口食外之题。 今昭手里剥着半熟的栗子,不以为然:“没事儿。我们没出去多久,还跟着大理寺的人。” 陈清平掩卷沉思,半晌,抛出一句话来:“没有人看上你?” 今昭手一抖,手里的栗子撒在了暖桌上,定了定神回答:“没有,我们坐的雷电摩托,前后一共半小时,除了大理寺的人,还有那两只青蛙,没别人。” 自从酒吞童子住进了后罩房,太岁就被陈清平拎进了他的房间,朝夕相对,她再笨蛋也明白,勺子哥是担心她被外面的邪祟给害了,并没有什么旖旎念头。前些日子赏金猎人杜兰不是还说,黑市上有人在打听新出锅的太岁的价码么,临到事成,再小心些也没错。 似乎是察觉了今昭的心思,陈清平索性把书放回去:“后天就是七七。” 这句话丝毫不算安慰或者解释!今昭心里嚎叫。尤其是陈清平的眼神儿,那是一种看着待宰的阿尔萨斯野鹅一样——就等着后天宰了看看肝脏有多肥——好歹也是亲过嘴的能不能多一毛钱的心眼儿啊——你才是鹅陈清平你才是呆头鹅! 陈清平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定位成家养禽类,反而兴致勃勃地在本子上写起满七那天庆祝用的食谱来,边写还边嘀咕:“法国菜怎么样?” “肥鹅肝?”今昭的脑子里还转着一只大白鹅。 陈清平眼睛一亮:“就肥鹅肝!” 说着,这位雷厉风行的技术宅起身推门就喊:“蔓蓝!库存有鹅吗?” “你就打算用一道菜来还我的人情?”柔光滤镜陈辉卿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来,对上了云淡风轻陈清平的眼神,风格各异的两位陈先生顿时视线胶着,火花四溅。今昭挽着青婀坐在一边支棱着耳朵坏笑,这画面怎么有点儿腐? “她的事儿,别指望我。”陈清平的声音变冷。 今昭一抖,好,耽美转了言情? 幸而现在时间还很早,清平馆里只有来吃早点的两三位客人,一时间注意不到这边的暗涛汹涌,朱师傅独门四鲜包子的吸引力,比对决的美男子大得多。 这边今昭偷听得热闹,那边老周喊了一声:“今昭,朱师傅找你”。 一进去就见朱师傅捏着一只鹅的脖子,用漏斗往里灌东西,看见小徒弟,他温温一笑:“本来是够肥的,但是反正不是后天才吃嘛,更肥一点最好。” “这是蔓蓝家山谷的鹅?”今昭好奇地看着鹅饲料里还有花瓣儿。 “嗯,百花谷的野鹅比法国鹅还好,那是吃鲜花香草长大的,连肠子都有香气——回头咱们把鹅肠涮成都火锅,加上蔓蓝带来的鳝鱼——你还别说,百花谷的东西沾了灵气,就是好吃,只是可惜,禽鸟渔获不多,走兽呢,蔓蓝又不忍心,不然咱们勺子哥肯定先把她那群梅花鹿吃了。”朱师傅把那只可怜的鹅塞入一个窄小的笼子。一看那笼子的尺寸,就知道这鹅进去以后动都动不了,吃下去的饲料只能转化成脂肪肝。 人类对食材的挑剔,也是对食材的残忍。 虽然今昭垂涎肥鹅肝,但是亲眼看着,总是圣母地不舒服。 正想着老宋探头:“朱大官人,黄少卿来了,找咱们鉴定一样东西,勺子哥说让你也过去看看。” 年底案子多,人妖都一样,不过今昭对破案还是有点兴趣的,不说早年她TVB和美国的罪案剧也看了不少,就说黄少卿本人自带外挂一样的犯罪现场重现技能和杨法医探手知微的本事,还要求别人,说明这案子跟上次金蛙那个一样,有盲点,有看点。 客院因为大理寺的人住过,所以这一次招呼大理寺的人,还是在客院里。院子里的樱花还是疯狂地开着,今昭一看到那樱花就想到酒吞童子,想到牡丹饼,想到红豆馅儿,再想到她喜欢的油炸糕,立马就没了胃口,然后她看了桌子上盘子里那玩意以后,就觉得又有点儿饿了。 那应该是羊肝牛肝之类的反正是肝脏,外层煎得金黄,微微起了脆皮面衣,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朱师傅说过,冷食肥鹅肝,一般中国人恐怕吃不惯那个口味,但若是热食,比如煎烤,那就好吃极了,那种到了嘴里就变成了巧克力一样的口感,是肥鹅肝最诱人的地方。 朱师傅和陈老板围着那肝,又闻又捻,半晌才到一边和黄少卿低声说了些什么,黄少卿竟然还看了围观的今昭和青婀几眼,好像怕俩人奔过来抢食似得。 最后看着看着,这人还大步向两位姑娘走来:“沐姑娘,能不能请你去认一下尸体?” 今昭扭头看着她的监护人,陈清平点点头,她就也点点头,青婀一拍心口:“我护驾!” 黄少卿挑眉:“你围观?” 照旧是坐着雷电摩托,停下来时是很普通的警用摩托,只不过一启动就变了窜天猴或者二踢脚之类,嗖地一声腾云驾雾。 今昭觉得她现在定力也不错了。 大理寺的位置应该比德胜门远,至少呛了四五十分钟的风以后,一行人才抵达。 从外表来看大理寺的确是一座寺庙,虽然它肯定不应该是寺庙。停尸房在地下,杨法医已经等在门口。尽管今昭猜测过让她去指认尸体,说明尸体是她认识的人,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这张脸。 死者是沐今昭的表哥,剑南春。 剑南春的本名她已经模糊不能确认,只记得他时常来家里要钱花,节日时会提来那败家父亲最喜欢的剑南春。他摊上这样的舅舅,实在是贱男之春,所以今昭就管他叫剑南春。 今昭一直认为这种祸害会遗臭万年的。 她努力想了一下剑南春的姓名背景祖宗十八代,交代给黄少卿,想了想,还补了一句:“这个人一直很混,但是胆子极小。” 黄少卿看了看我:“他被人摘去了心肝。” 陈掌柜适时补了一刀:“煎他肝的那人,手艺不错。” 今昭吓得跳起来:“你吃了?” 陈清平摇摇头:“手艺看一眼就知道水平了。”说着,他又面向黄少卿,“还是那句话,烹调手法不是我们这边的,也不是真正的法餐。这种中西合璧的新派手法,在我知道的京城圈子里并不流行。” 黄少卿摸了摸下巴:“自从跟着国际法以后,性灵之物就不允许食用了。是哪位大人这么大胆子,徒手取肝还敢做了吃呢。” 听他说,那盘肝是从某个高级会所拿到的,他们的便衣闯入那被举报的房间后,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地狼藉的酒菜和那盘动了几筷子的肝。考虑到装着肝的盘子牛光闪闪供在桌子中央,黄少卿直觉这肝脏有问题。法医一验,果然是人肝。 “呼——如果不是有名号的师傅,难道是私厨?哪有私厨还没落到您陈大吃的眼中呢。”黄少卿一脸郁闷。 陈清平不置可否,只管让今昭赶紧跟着他回去,见她也一脸郁闷,说:“人,死,则不能复生。” 今昭摇摇头,她倒不是想要求陈清平把剑南春也救了,这么多年来剑南春给她造成的磨难远高于带给她的快乐,不,应该说有他在沐今昭从来就没有快活的时候。因此不能说今昭乐于见到他死,她只是觉得,自己在人类时期的熟人,就这么嘎嘣脆鸡肉味地死了,尸首不全,有点沉心。 回去以后陈清平见今昭还是恹恹的,便把玉卮推了过来。 玉卮微微笑着,端着三杯茶水,白瓷中红梅如生,很好看:“八月从辽哥儿家里新摘的早梅,刚做了暗香汤,给你凑一碗水。” 她解释了一下暗香汤的做法,倒是符合玉秀才一贯的简便和风雅:早梅晨摘,连蒂一同装入瓷瓶,用竹勺洒下熟盐密封。一月以后用蜜调和了,或者单用开水一冲即可。虽然味道不见得多么香,但花开栩栩,在水中且沉且浮,活了一样。 今昭端着这倒数第二道汤水,不禁十分激动,还有一天,明天此时,她就能自由地去鼓楼啃鸡翅膀了。 就着暗香汤,今昭跟玉卮、蔓蓝、青婀交换了一下关于极品亲戚的心得苦水,约定等她能出门望风,同去蔓蓝的百花谷春游,簋街吃麻小之类,很快就把剑南春这件事情,抛到脑后了。 晚上拾掇了明儿庆功宴的食材,今昭就在朱师傅的敦促下从便道回陈清平的房间去。令人意外的是,今昭竟然在他的书房里看到了黄少卿。 黄少卿看到太岁,立刻招呼:“沐姑娘,正好,你表哥的案子破了。” 这是一件很奇特的案子。 凶手并不是随便挑选受害人的,而是挑选那些爱占小便宜的人,结交下来,呼朋引伴地去胡吃海塞,玩红纳绿,等到一阵子以后,取得这些人的肝脏。从理论上来说,正是肥鹅肝的制作过程。 一瞬间听完今昭就觉得明儿的鹅肝有点没胃口。 更离奇的还在后面,选择爱占小便宜的升斗小民也是这几年的事情,头几年他们下手的对象都是土豪财主之类,因为他们根本不用喂肥,各个都是脂肪肝。这几年风声很紧,才转了下手的对象。剑南春爱占小便宜又贪嘴贪杯好女色,令人实在想不出比他更容易上当的人选。 “那凶手到底是什么人?”今昭问。 黄少卿冷冷一笑:“是个你也知道的老朋友。记得上次那个盾组织么。” 今昭一凛。 黄少卿摆摆手:“这还不算什么。我们没能端了这玩意的老巢,只是扯断了这条肥肝的线而已。从口供来说,肝脏不过是他们生意的一小块。今年有的忙了。” 今昭叹了一口气,黑暗与罪恶真是无处不在啊:“既然吃人目前是违法的,那食客们都抓了吗?”不管她现在是什么,她都做了二十年的人类,她至今神识认知也还是人类,不可改变,神鬼之力这么强大,她总还是不喜欢他们去伤害人类的。 “食客?”黄少卿哼了一声,“那就是人类的事情了。” 今昭发愣。 “这些人肝的买主和食客,都是人类,我们抓到的那些妖,只是渔夫。”黄少卿的话重重击在今昭心口,让她忍不住咽了半口的咖啡都吐了出来,不禁想起那焦黄脆衣,粉濡质地的那盘肝脏,她能想通那是人类的肝脏,但她根本没想过吃掉这珍馐的也是人。 陈清平拍了拍今昭的后背,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她的眼神,含义深远。 送走黄少卿,今昭还缩在暖桌旁,看着陈清平收拾咖啡杯,一句话神使鬼差吐出口:“是你特地叫他来的?” 许久,久得她以为陈清平没听到,一声“嗯”才缓缓地飘出来。 今昭喔了一声,起身去睡。 她的确是相信着清平馆的人,不会害自己,尤其是陈清平,她也隐约猜测到,他也是为了揭开自己即将融入的新世界的真相。 尽管真相总是残忍。 第一次,今昭希望喝掉最后一杯水的日子慢一些到来,然而它就在明天。 第二十二回乱花渐欲迷人眼,喝酒必须用海碗 今天开始当太岁。 今昭很高兴。虽然只有一个多月,但是基本每天都呆在清平馆这一亩三分地,就算是天天都能看到男神脱光女鬼艳舞,类似禁足的感觉也会觉得腻歪,更别提大多数时间她只是在后厨洗白菜削土豆。 一早上今昭问老周要不要稍微穿的正经一点,老周想了想,借了她一件白衬衫。 因为沐今昭是晚上死的,所以正时候是在晚上,这一白天注定今昭要过的紧张兴奋不安。昨晚关于肝脏的纠结被她暂时抛诸脑后——等扎了手再哭不急,不用一拿针线就提前掉眼泪——这是今昭一贯的乐观。 早餐是传统的粥菜,吃完了她照例收拾碗筷,然后拿了几只紫薯一碗干桂花帮着打下手。因为年度神鬼大会的关系,清平馆照例很忙。等今昭再抬头,已经是下午三点一刻,外面传来暖暖咖啡香气,勾得她手就在围裙上蹭了蹭,飘了出去。 空空如也的清平馆。 今昭从来没见过。 一进门裂了木纹的桌子上还放着意见簿,靠窗的桌子上铺着棋盘的桌布,柜台后面陈列着土洋各色酒品饮料,噪音很大的咖啡机里面还有一半的咖啡豆。 她摸了摸柜台下面坐惯的位置上摆着的拿铁,是恰到好处的温热。 人呢? 今昭端起咖啡,马克杯的杯沿还没有碰到嘴边,眼前的一起突然瞬息万变: 桌子逐渐变得簇新,还有木茬,窗户上粘了窗纸,桌布也换了粗布,柜台后陈列着陶土色的红绸封酒坛,时光似乎就在她的嘴唇碰到杯沿的刹那间飞速倒转,等喝到这口拿铁时,周围的清平馆已经不再是她熟悉的清平馆。 有虚幻遥远的人声传来,半透明的人影好像快进一样来来去去,行色匆匆,他们的衣着打扮都是古人,而招呼他们的老周与老宋也是头巾短褂的打扮。 就在这好像是蒙太奇一样的幻影里,一个实实在在的声音在今昭的身后响起,惹得她回脚便踢——谁知道是什么鬼东西——“勺子哥!你没事吧!” 陈清平穿着他食草系的朴素衬衫布裤,此刻捂住小腹,显然练过跆拳道的沐今昭虽然死了,但是招子没有落下。 “没事。”陈清平摆了摆手,片刻之后他恢复如常,空手挥了挥对她说,“这就是最初的清平馆。” 今昭坐了下来,听着陈清平千年等一回地用五百字讲述他自己的故事,语气一贯淡定理性,好像那个倒霉蛋不是他自己一样。 总体来说,陈清平不是个人——不,不是个人类——这件事情她已经猜到了,但是他罹患失忆症这点却始料未及,他的故事有点狗血但不乏运气,槽点满满又觉得很治愈。今昭觉得她要是天涯818,说不定能火。 陈清平是个患有失忆症的人。他醒来的时候,是明朝天启年间的京城,清平胡同深处。 醒来以后他什么也不知道,甚至连穿内裤都没穿。所幸他运气不错,那清平胡同是一位古道热肠的神祇的房产,这位大神收留了他,经过诊疗,得出了一个让今昭实在忍不住要吐槽的结论。 真不知道陈清平以前是干嘛的,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唯独对吃的记忆还保留着。 他记得很多很多好吃的味道,葱花炸锅的味道,咖啡豆在手摇磨里变成粉末的味道,柠檬冲水的味道,里脊入油的味道,文蛤的味道,牛肝菌的味道,三文鱼的味道,马爹利的味道——这个吃货。 救他的大神觉得要想做好康复治疗,这些味道很可能就是关键药,所以借给陈清平这套清平胡同的房子,让他去琢磨味道,回忆菜谱,一来二去,就开了这馆子,追求更多的味道,更多的菜谱,更多关于美食的事情,希望从中能够找到一点点什么东西,唤醒他身体里沉睡的记忆。 因为当时发现他是在清平胡同,大神又很喜欢耳东陈这个姓氏,所以就给勺子哥取名陈清平,饭店叫了清平宴乐。 这位大神的房子,自然不一般。 按照今昭的理解,结合这些天开门暴风雪,回头樱花落的奇景,这房子本事就是一个任意门,可以通往任意的时间和空间。比如春天里的百花谷,比如大航海时代的北美洲,比如中世纪的塞维利亚,比如辽宁下雪的院子,比如西塘那泣血的桥。而这房子里本身的时序,也是随着主人的心意改变的。清平馆的一分钟,可以是一天,也可以是一万年。所以清平馆迎接古今中外天南海北八方来客,一桌宴席,人神共分。 大多数时候清平馆做的是神鬼生意,因为在他们漫长的生命里,关于食物与味道的典故更多,时不时也有人类的生意,因为人类的食物花样百出,中西合璧。而客栈,不过是应运而生,照应食客罢了。 也许是清平馆成全了陈清平,他现在能想起一些零碎的事情来,因此这食肆,他还会继续做下去。 “……今晚过后,你就恢复了元灵。真正的清平馆,就在你的碗里。”陈清平万年不遇开了一句玩笑,却听得太岁一个机灵,泼了半杯拿铁出去。 笑话!清平馆这种奇怪的设定都没让今昭手抖,勺子哥的笑话却把她雷翻。人的雷点在死后也会变得奇怪不成? “你也不用太担心,刚开始我们都会跟着你的。”朱师傅冒出来,笑意盈盈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端给她一碟子点心糕饼,而陈清平则目光凝凝地看着她——从这眼神来看,今昭这颗松露牛肝菌出土了,野鹅够肥了。 “过年时节忙,我们商量着,你先跟着老周,老周最近管送外卖。” 今昭彻底没端住杯子,失手砸了下去。 求老宋!求玉卮!蔓蓝青婀和我也不错!行不行! 陈清平的狗血故事过后,一切恢复如常,老宋提着扫把对今昭说让让呗我把你这些碎片扫了。 今昭呆愣愣地看着眼前挤挤擦擦的食客住客,和热情招应的青婀那张樱花和果子般粉糯怜人的脸孔。 “看上青婀了?你的口味好奇特。”老周哼了一声。 今昭无奈地扫了老周一眼,也不是她矫情还是怎么着的,老周对她一向不坏,但是他那张嘴实在是优雅地刻薄,她一个新手上路的跟他混,心里打鼓。 下午三点过后,就是下午一点半,太岁今昭已经无力去计较这时序是怎么算的,咬着玉米面饼,喝口狼鱼汤,打算吃完午饭就干活儿——狼鱼这种鱼的骨头很奇特,是绿色的,朱师傅说这种骨头熬汤,可以解除体内死气尸毒之类,今昭琢磨着这挺适合自己的,就又喝了一碗。奶白色的汤水十分鲜美,加一点点盐就足够了。 再抬头今昭也懒得去看石英钟,只是对带着花前来赴宴给她庆祝的燕螭抬了抬汤碗:“师父!” 燕螭咧嘴笑,在她肩膀上搡了一拳以后,把一束康乃馨塞到了她怀里,颇有点娇羞意味地开口:“祝你转职快乐。” 花擦,从人类废柴转为太岁废柴,还真是转职啊。 随后瑜伽美人狐妖莲香、千年精分蝉妖金逸、断头赏金猎人杜兰、大理寺黄少卿等一干熟人纷纷露面,带来花和食材护身符等小礼物,就连滤镜美男房东陈辉卿也出现,居然还给了她一只腕表,虽然看着卡通了点儿幼稚了点儿,但是美人赠我金错刀,捅出血也忍了。 老宋眉毛动:“这是好表啊,能显示你所在坐标的时间和地点,有大用处呢。” 今昭抬手腕,果然看见电子显示屏上两行,一行是今天的日期时间,一行是脚下的地点:北京/幽都。 “我想找个木瓜西瓜之类的还回去你觉得怎么样?”今儿幼儿园毕业的太岁问老宋,被他掐了脸。 今晚的大戏,是最后这一碗水。 滤镜美男陈辉卿捧出了一个小小的酒坛。 酒坛子一开,馥郁奇妙的香气四溢,人说好酒既不会酸苦,也不会辣刺,更不甜,要没了这几种味道,必须经过数年窖藏,只有陈酒才有岁月涤荡出的香醇,那是时间的味道。 今昭想这一次她终于闻到什么叫做时间的味道了。 然而这坛酒并不是真正的主角,陈辉卿好像魔术师一样,凌空采摘,一朵初春的玉兰花出现在他的指尖,而后是桃花、梨花、杏花、樱草、栀子、芍药、牡丹等等应是春日里最讨喜的花朵,紧接着是含苞待放的荷花,温柔的睡莲,然后是馥郁灿烂的桂花,欺霜赛雪的梅花……仿佛一年四季上百种花朵都被他从时间的某个罅隙中摘下,放入这酒坛之中,又重新用绸缎胶泥封号,灯光里那双手捧住酒坛,红绸渐渐褪色,陶土渐渐斑驳,时间在这酒坛身上飞驰而过,当陈辉卿抬起眼睛看着今昭时,这坛酒已经又重新打开,倒入碗中,交道了今天的主角太岁手上,这位时间的魔法师对今昭举起海碗:“这一碗诸芳露,祝你万事顺意,情义渥暖。” 他虽然没有笑,但今昭还是哭了。 你说神不神,她二十年来安分守己,积极向上,活泼勇敢,团结友爱,可没做一件坏事就横死了,而死后什么也没做,就又被救活了,平白得了这么些朋友,人情温柔——她头上还插着燕螭的康乃馨呢。 这到底是好,还是坏。 这究竟是老天对她的补偿,还是命运露出的另一次嘲讽? 可她知道,不管将来有什么样的结果,她都不后悔来清平馆打工,不后悔认识这些人,甚至不后悔被车撞死,不后悔此时此刻,喝下了这碗酒,至此展开一个,在全然陌生的世界,不知所谓的新生活。 玉卮拿了纸巾帮今昭擦脸,老宋连忙炒热气氛,招呼青婀蔓蓝上菜,捎带老周:“别看啦,想看的话,打从明儿起你每天挤兑她一句,保管天天能看到她哭。” 老周交臂冷笑:“别哭,我明儿起不挤兑你了。” 青婀一脸正直地举手:“两位,我可以写你们俩的同人么?” 说话间菜色上桌,大概是人肝的阴影也让朱师傅觉得不吉利,肥鹅肝倒是没上来,来的都是各人爱吃的菜,捶鸡溜肥肠之类。大家推杯换盏,很快就把陈辉卿的诸芳露给瓜分了,酒香香暖暖烧将上头,今昭连忙猛吃了几口蜜汁肉方才压下去。 宴席闹到半夜还没散,金逸散着半边膀子,敲着酒杯和老宋划拳,陈清平低头和老周说着什么,朱师傅似是在给玉卮解释一道菜,脸上满是笑意。 今昭瞅着一个空儿,起身去方便。 院子里星斗漫天,她想肯定这天空也是有猫腻的,北京的夜空里哪有这么多星星呢。 悉悉索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今昭吓了一跳回头看,树下石桌满是枫红,红叶里陈清平提着一个酒坛,喝得脸上发红,对她举了举手中美酒,天真无邪地一笑。 今昭突然想起来一事儿,就开口问:“今后我也能住在这里吧?” 陈清平歪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问:“你为什么要走?” 太岁一听不必在房价如此嚣张的帝都租房,还能继续蹭清平馆的工钱跟伙食,顿时笑逐颜开,心中惶恐不安一扫而空:“多谢你!勺子哥!” 陈清平正过脑袋,又灌了一口酒,一把抓住她的领子,吟了一句诗:“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美男空对月,春宵一刻值千金,明天谁也别早朝!” 卧槽! 今昭捂脸夺命狂奔未果,被陈清平拖进了房间。 勺子哥,你喝多了! 第二十三回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锅空没饭吃 成为一个全新的生命的第一天,她会起床很早,在洗漱完以后,推开窗子,感受一下普通人类拥有的阳光,用陈清平的咖啡机泡一杯拿铁,慢慢喝完,然后这一天什么也不干,支领工钱,去买衣服,买日用品,看电影,逛宜家,寻找灵感布置她自己的房间。这个早上应该充满希望和哲思,才不辜负她作为太岁的全新的生命。 很可惜,泡影了。 人生不如意,十一加二。 手腕上的金错刀,哦不,陈辉卿送她的腕表显示,现在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半,半边身子麻得不能动,推开身上的手臂,惊讶地发现,那手属于陈清平。 昨晚今昭没有喝多,但是被喝多的陈清平折磨坏了,他好像换了人格一样,又天真又嚣张,缠着她东问西问,还要她对天发誓,不能把他的事情说出去,拉拉杂杂,一直啰嗦到后半夜才睡倒。 今昭顺着陈清平已经褪了酒晕色的脸看过去,惊愕地发现,他旁边睡着露出肚子的青婀,再顺着青婀的裤腿儿看过去,太岁惊恐地发现,这屋子里横七竖八地睡了一地的人,而最靠边的老宋,只剩下一条史努比的四角裤。 到底发生了什么?! 按照朱大官人的意思,今昭刚刚重新做人,不适合太强劲的节奏,应该徐徐图之,从身边小事做起,哦不,从身边的小外卖送起,先熟悉一下四九城里的各位大佬,拜好山头。 因为没有时间去买衣服,跑腿儿的外卖小妹今昭还是借了老周的衣服穿,有件事情她一直耿耿于怀——老周比她高,但他的衣服,今昭穿着有时候很紧。 “别想了,你觉得紧,是因为你胸前多了俩荷包蛋。”老周安慰今昭。 “小周哥哥,你的捧哏,打算换我了吗?不好吧,我不想拆官配啊。”今昭拽了拽身上老周的T恤,这T恤上显然属于蔓蓝集体采购的“舒服干净简单”的员工福利,花色啥的和前几天她在陈清平的暖桌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昨儿今昭刚刚知道,以神鬼饭店来算,清平馆在幽都也算是有名号的,平时预订盒饭套餐的也不少,早先负责送外卖的辞职了,后来不是老宋就是老周,再后来出于群众的呼声,就指定了眉清目秀的老周。 朱师傅说送外卖是一件好事,因为清平馆的外卖只供应“圈里人”,多认识一些人对于刚刚新鲜出笼的太岁来说有好处。 今昭觉得朱师傅这么愉快地把她撵出去,跟最近他发现玉卮的刀工比自己更好有关——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玉卮比自己腰更细颜更美。 今天这份外卖是一人份,四个菜一饭没有汤,是清平馆中午供应的定食里最贵的一种。四个菜都是荤菜,总结起来就是鱼羊猪鸡:鱼饼、羊羹、粉蒸肉和赤炖肉鸡,专门是给肉食爱好者解馋用的。 赤炖就是红焖,不管黄酒泡过的食材怎么撸掉了肉的油水,以焖烧的法子来说,肉一直沁在汤汁里,一般来说,都会油腻,但是朱师傅这手焖鸡会比寻常的方子多放一点山楂干,加了山楂肉会更酥软,酸味也能去油解腻。而羊羹里有不少菌菇时蔬,油炸的鱼饼里有葫芦条儿碎末,五花肉粉蒸的法子也不算油,伙计们都尝过,表示四道菜一起吃还不算太腻以后,这个配比才最终放在网站上。 一回身老周皱眉,看了看手里热腾腾的菜:“没有饭了。” 今昭瞅了一眼,果然锅空米无,朱师傅在后厨里忙得恨不得脚丫子都能颠大勺,她也没办法再喊他赶紧蒸饭。 “今昭,你去拿点儿米,一点儿碎桂花。我们走。”老周说着,就去推车。 清平馆有两辆车,一辆是娇小的二二的飞鸽,一辆是粗犷的二八的永久。老周推了那飞鸽,跟今昭说:“你坐后面吧。” “不是不让骑车带人么?”今昭纳闷。 “还不让装神弄鬼呢。”老周反驳。 俩人坐上车,骑到雍和宫大街上,拐了几拐,就来到一间带着小院子的二层小房子前面。小院子里种了不少的蔬果,小房子的檐廊的护栏上还挂着几只葫芦。从这家主人一枝花也没种的风格来看,这家应该十分现实,看重饮食。一般来说这样的人家都会自己在家做饭,可老周说,这家是外卖的常客。 一进门今昭就被吓到了,这房子里面并不是玄关或者客厅,而是极大的一片空间,各色人等排着队,要是让她说这里像什么,应该是飞机场的安检通道或者税务局办事大厅——这房子的一层有十二个通道,每个通道都排满了人,拿着小本本递给官员,得到印章什么的,还会被问问题。老周似乎对这里很熟悉,摆了摆手,示意今昭跟着他上二楼。 一到二楼,刚才那种时空错乱感就消失了,二楼的楼梯连着走廊和一扇门。开门的是个穿着家居服和毛绒拖鞋的女人,一见到老周就眉开眼笑:“来了,我可饿死了。” “阿荻,来的时候米饭都没有了,我帮你蒸一下吧。”老周说着,将外卖的餐盒拿出来,从第一层取出桂花和米,“电饭煲的味道是稍微差了一点,但是有桂花会好一些。” 老周淘米做饭,熟好以后他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把干桂花洒在了米饭上,而后又盖好电饭煲的盖子,看了看表。 “我们老大教的,米饭的话桂花可以提香,粥的话,梅花效果最好。”老周指了指电饭煲,对那女人说。 好饭揭锅,那香气飞卷来袭,而今昭还没等闻个痛快,就被嘹亮的警报器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差点儿把饭盒丢在地上。 “你们先不要下去了,肯定是有人强行闯关。”女人一边说,一边非常淡定的从碗柜里拿出碗碟茶杯,盛了米饭,还给他们倒了茶,“年底了,总有一些没有通关文牒的人想要混进来,要不然就是想要携带进来一些不该有的东西。真的很麻烦呢。” 老周应着:“没关系,你去忙吧。” 正说着,门外突然滚进来一个灰黑色的球,那球看着很平常,似乎是橡胶做的,但今昭就是直觉地,它十分不吉利。 于是太岁小妹非常没有主角精神地往老周身后缩了缩,不管它吉利不吉利,看多了美国破案剧邪灵剧之后,她深深懂得,不作就不会死,想活就不能太逞强。 那女人一看到这球,就腾地站起来,端着普洱茶,缓缓地走到了球五步之外,那球诡异地不动,似乎在和女人对峙。 屋子里突然就静得可怕,今昭立刻就想起被杜兰坑了诱捕枭光的事情。不过枭光长得牛气闪闪,而这个球,说实在的,长得有点儿淳朴。 “检疫部,有旅客带着的危险品跑到楼上了。”女人对着手机说。 今昭和老周还有这个忘了自我介绍的女人,以及一个橡胶皮球,就这么古怪的面面相觑。 “不要动。”女人抬手阻止老周,“这可是个有趣的东西,千万不要刺激它。” 也不知道是幻觉,还是怎么的,今昭觉得屋子里的气温越来越低——好吧,不是幻觉,老周的眉毛鬓角已经有点微微的起霜了,而屋子里也落下了细细的雪,以那个女人为圆心,越靠近她,雪越密集,而且地板也逐渐冰冻起来。 哎呦3D现场的《冰雪奇缘》啊喂! 雪越下越大,今昭紧紧地搂住老周,冻得瑟瑟发抖,那皮球被雪逐渐覆盖,到现在也没有展示出一丁点儿天赋技能。她心说大姐再这么整下去,这黑乎乎的蜂窝煤可能没什么,外卖兄妹就先完蛋了。 “荻姐——” “别过来!” 门口赶来的那愣头青一脚踩进了雪中,第二脚就把那皮球给踢动了,那皮球骨溜溜往老周这边滚过来,今昭被老周一拽,翻到了沙发后面。 老周好像打算拦住这个球,可惜动作太晚,这球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一股浅灰色的雾气,顺着窗户就挤了出去。 那女人追到窗边,抬手似乎要做什么,但又放下了,她扭头瞪着刚才的愣头青:“谁让你上来的。” “百,百里大人……” “算了,追不上了,只盼着来一场雪,就能冻死了。”女人挥挥手,打发那愣头青出去。 老周把今昭捞了回来问:“刚才的是?” 女人撤去刚才的冰雪法术,长伸大展地坐在沙发上:“是最近一些美国的家伙喜欢带进来的东西,也是这些年才有的,叫做怨氛。简单地说,是从人们平白无故的抱怨里面产生出来的一种邪气。比如老周你,长得帅吃得好身边还有萌妹子,你要是还抱怨命不好啊怀才不遇啊,这种本不该出现的无谓的抱怨,就会产生怨氛。怨氛多了,就会聚集成为雾气,我不知道谁用了什么法术,把怨氛聚集成了球,但把这玩意带进来的,肯定对我们这地界上的人没安好心。” “如果这东西和刀霉范箭是一种东西,应该破坏力不大吧。”老周说。 今昭听到这两个词,觉得耳熟,顿时想起来在陈清平房间里翻过的书,这俩玩意,好像也是怨念一类的妖怪,气态的。 女人摇头:“这些东西看似没什么,但是一旦在城市活跃起来,很快就会感染其他人,产生更多的怨氛,加上现在的网络媒体这么发达,久而久之,这城市就会被这些负能量覆盖了。” 老周片头不语,今昭心中附议,这就像是跟风,一个人的抱怨或者怨怼,会引得跟他对话的人也抱怨起来,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加上现在又是微博微信论坛,要是收不住的话,这种负面情绪就跟谣言一样,跑的可快着呢。 糟糕,她好想现在刷一下微博去艾特果壳网。 等等不对,果壳网不管这种神叨叨的事情。 艾特一下温家双煞?还是疑犯追踪? “别想了,我们该走了。”老周拽了拽今昭的袖子,然后想起来什么似得,转向那女人,“这是我们这边新来的今昭,你懂的。今昭,这位是滕荻。以前在光禄寺,现在居家了,楼下鸿胪寺百里少卿是她男人。嗯,她是雪神滕臻的妹妹,在人的传说里,应该叫做青女。” 滕荻握了握今昭的手,然后摇摇头:“别听他胡说,我才不是雪神青女,其实吧,我是哈根达斯。” 说着,哈根达斯姐姐走到餐桌旁,几秒钟之后,尖叫声起:“我要杀了全世界的怨氛!我的饭菜都他奶奶的放凉了!!!” 第二十四回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吃完包子满手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雪神兄妹情绪不好,这个冬天北京一直没有下雪,以前今昭听说不下雪的冬天特别容易得病,因为细菌冻不死。现在她觉得,说不定是鸿胪寺又有什么私自夹带的危险品进了城。也不知道是太岁特别的乌鸦嘴还是怎么着,眼看着这就要过年了,流感反而愈加严重,人类的医院里全是病患不说,清平馆的食客们也都鼻涕眼泪。原来神鬼妖孽不只有倾国倾城的貌,也逃不过多愁多病的身。 “奇怪,每年姓钟的都不会选过年之前这几天散播病毒啊。”青婀抹了抹额角的汗,继续捣着南瓜泥。 一大早后厨里几个“女眷”在帮着朱师傅做年节点心,议论起这几天食客们病得七荤八素的惨状。 今儿朱师傅要做一些五色包子预备过年应景儿,刚好她们几个人,每人分到一种颜色,今昭擦胡萝卜,青婀捣南瓜,玉卮做紫薯,蔓蓝榨菠菜,朱师傅熬黑芝麻。馅儿也准备好了,有猪肉的、白菜的、山珍的、鱼泥的还有奶黄的。做好的包子还要点红点儿,朱师傅还好,几个女孩子倒是做得很得意趣,蔓蓝用小剪子在包好的包子上面剪了好些口子,做了一溜儿刺猬,她开了头,玉卮就说:“我给月球车祈福,做几个兔子。”于是做兔子的做兔子,做猪的做猪。没一会儿老宋端来汤药:“来,清瘟的,都喝点儿。” 朱师傅笑着接过来:“来,大家猜猜都有什么,猜中的话就可以点菜喔。” 这戏码今昭自认肯定是不行,只能看她们姐仨的,结果青婀和蔓蓝也只是猜出葛根、柴胡、桔梗、薄荷几种,只有玉卮猜的七七八八,她说的什么灸麻黄啊独活啊牛蒡子啊今昭连听都没听过。 朱师傅轻拍玉卮肩头,莞尔一笑:“等我今天倒个空儿,给你做几道古方子吃。” 玉卮眼中光华闪闪:“你怎么猜到我想吃古方子了呢。” 朱师傅笑而不答,转头出去。 等瞧不见朱师傅玉树临风口感凝脆的背影之后,玉卮才拍拍胸口:“你们不觉得这里就属朱能垣最可怕么,好像什么事儿都能被他看透一样。” 今昭热泪盈眶扑到玉卮怀中蹭:“玉姐姐!知己啊!呃?有点儿硌?” 这边今昭占着便宜,那边朱师傅拿了菜谱回来,叫玉卮:“帮我看看备菜。” 蔓蓝本想开口说这不是她的活儿么,就被青婀一把捂住嘴拖了出去,今昭恍然大悟,也屁颠屁颠跑了出去叫着:“给我留一碗!” 这么跑出去,朱玉二人倒是没事,太岁却不巧撞了一个人,那人手里咖啡一歪,全都撒在了他自己身上。 今昭看着那件衬衫挺括的料子,有点发抖,再一看他的脸,自带柔光滤镜美化功能:“房东大人!对不起!” 陈辉卿没说什么,端着空杯子回到了咖啡机前,又打了一杯。 今昭纳闷地问青婀:“之前他很少出来,怎么最近老出来晃悠?” 青婀笑得很贱:“痴儿,你不懂。” 正说着,黄少卿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青婀姑娘,我问你点儿事情。”他身后跟着几个大理寺的人,看似无意其实故意地挡出口后门的路都挡住,分明是来者不善。 还是那个跨院,院子里的树不知道怎么的又变成了梅花,浅粉深粉梨花白,还是好几棵,今昭对清平馆这种现象习以为常,作为青婀的亲友团,和蔓蓝玉卮站在了青婀身后,朱师傅亲自端了茶水出来:“年节的,有什么事儿?” 黄少卿无奈一笑:“例行公事,我当然是不会怀疑青婀姑娘的。” 按照他的说法,城里最近流感很厉害,久治不愈,几路人马查了查,十分怀疑这次和神鬼有关,但是神鬼之中,掌管着瘟疫疾病的几位瘟神都在上神的眼皮底下做事,而且大过年的,他们也不会冒着丢掉年终奖的风险自己惹事儿。其余有本事在全城范围内散播点儿病毒之类的,此时又在幽都的,就只有青婀了。 青婀听了以后,沉吟半晌,极其严肃地抬头看着黄少卿的眼睛:“我是散播梦想与爱情的使者,不喜欢散播瘟疫,尽管我有这个本事。” 今昭瞥了一眼玉卮和蔓蓝,顿时释然,原来她们俩忍笑,也忍得很辛苦。 黄少卿单手握拳捂住嘴,半天才回答:“青婀姑娘填一下这个表格就可以了。” 几个人探头看了看,大概是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一类的行程表,据玉卮说,青婀之前在捅了篓子,本来是应该禁足的,后来求了姐姐,改为软禁在清平馆,玉卮琢磨她没有胆子真的跑出去,所以这案子应该跟她也没关系。 送走黄少卿,玉卮抬头看着乌压压的天色,想起新闻里那病人多如牛毛的盛况,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今昭心情也不好——以前上学的时候,要是有个流感什么的,几乎是以宿舍为单位,一楼层一楼层,最终蔓延到整个学校,鲜少有人幸免,尤其是这个时候,因为熬夜赶考,更是苦不堪言。 这要是妖怪闹得,真是不能原谅。 新闻里播放的流感状况越发严重,而神鬼频道里也有专家分析,这种差不多没有办法治好,病情反反复复的状况,到底是什么原因,目前没个准确的说法。 老宋吃着瓜子点评着毫不负责的专家,老周则一边帮玉卮数钱一边恶毒地抨击嘴炮的老宋。今昭习惯于清平馆里随时都能挤出的这些休闲时间,顺嘴道:“会不会是那种怨氛啊之类的东西。” 老宋回头对今昭咧嘴一笑:“行啊小丫头,知道的不少嘛。这回真不是,那种怨氛之类的,只能让人情绪低落,抑郁,还打不到成为流感。要知道传播病毒这种本事,可不是寻常的小毛贼就能干的。” 今昭耸耸肩膀,数完手里的零钱交给老周,揉揉眼睛,回到房间里,准确地说,是陈清平的卧室,打算玩一会儿手机就睡觉了,忙了一大天,手腕揉面都酸了。 一回屋子,铺面的好味道就把她撂倒,那味道绝对是一场BBQ的盛宴!一次烧烤的阅兵!太岁一个箭步窜到炉子跟前,看着陈清平悠哉悠哉地把各种调料撒在各色肉串上,陪着笑脸:“勺子哥,让我来给您试菜吧!” 陈清平递给她一串好像是鸡肉的东西。 今昭毫不怀疑地吹了吹,咬了一口,然后就哭了。 那是她此生都没有吃过的好味道,新鲜,清越,微微的甜,很嫩,就像是,就像是还没告白的初恋,一出教室,就看到临班少年的那种简单的喜悦——实在描绘不出来。 而且,今昭发现,吃完以后她顿时觉得精力充沛,毫无睡意了。 陈清平指了指其余几串:“一会儿拿给大家。” “这是什么肉?”太岁确定不是鸡肉。 陈清平微微一笑,考虑到他很少笑,今昭有点不想吃了。 说来也奇怪,这些肉串吃完以后,这群呵欠连天的人,都精神矍铄起来,又各自去折腾各自的活计。朱师傅处理了几只鹁鸪,剁了肉馅儿,添了香菇,捏着包子,边捏边教育今昭:“鹁鸪的肉天生就有滋味,不过这肉会削减药性,所以喝汤药的人不适合吃,但是鹁鸪肉排毒解毒避瘟,这几天做这些包子,应该销路不错,就叫元气包子,你觉得怎么样?” 今昭歪嘴,元气包子,还不如叫御姐包子,萝莉包子呢。 销路果然不错。 不说别人,就说黄少卿和大理寺的人,几乎每天都来买包子的外卖,城中流感的案件似乎很棘手,让他们无暇回家休息准备过年,黄少卿苦着脸说:“要是再弄不完,大年三十我就不用吃年夜饭了。” 今昭的想法还在那些怨念上面转,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清平馆呆太久了,总觉得好像在神鬼的世界,人的思想和精神更重要,有的时候甚至可以操纵鬼神,黄少卿听了她这话,脸色更苦:“这些都调查了,大过年的,人还能有什么怨念,没钱过年这一类的理由,我们都查过。” “啧啧,你太天真了。”今昭信口开河,“现在过年,年轻人愁得可不是没钱,现在的父母,有几个真的管孩子要钱过年,还不是愁着问,你有女朋友吗,你有男朋友吗,你没看微博么,大家都在吐槽,一回家,就被迫相亲呢。” 这话今昭是就着茶水随便说的,可黄少卿一听,眼睛居然一亮:“还有这等事!” 旁听的青婀手里的品杯一松,掉在桌子上,幸亏里面没有茶水了。 黄少卿连饭菜也没吃完,急匆匆带着手下跑了出去。 今昭转头看着青婀,青婀一摊手:“别看我,菜钱给他记账,要不,咱俩也点个财宝箱啥的,算他头上?反正他二百五,看不出来。对了,这个茶杯也算他头上。” 蔓蓝淡淡地看着青婀:“青姐,你的能耐,是散播情绪,左右情感,你这样伤害黄少卿的钱包和情感,他知道么?” 青婀双手握拳放在下巴底下卖萌:“什么散播!我是爱和梦想的使者!使者!” “你们既然这么闲,就进来帮我给鹁鸪褪毛吧。”玉卮的声音响起,“我快被大师傅给折腾死了。” 话音一落,一团粉红色的雾冲了进来,一把抓住了青婀的肩膀,哼唧哼唧地哭了起来。 事发突然,大家都吓了一跳,倒是反身跑进来的黄少卿满手暗器一路火花带闪电地劈过来,钉住了那团粉红雾,也顺便烧焦了青婀一绺头发。 粉红色的雾里掉出来一个小美少年,一丝不挂,金发碧眼,模样惹人怜惜地美。今昭再不认山头,看着这少年背后的金色翅膀,手里画着粉红心的金色弓箭,也猜出,这货,不就是丘比特嘛。 “小爱神小哥,你怎么跑到我们的地头上了?”黄少卿抓着丘比特的手腕,“你不是管着西洋那一块么。” 美少年丘比特委委屈屈:“我也不知道,我老妈让我来帮忙的。” 小爱神丘比特的老妈,应该就是爱与美之神,维纳斯。今昭打量着小爱神,尤其是那双卡巴卡巴眼泪将落未落的模样,有点儿无语,她以为小爱神是天真无邪的,这位,怎么这么软弱可欺啊! “对了,我倒是听说,前阵子西湖那边有个工地,正好占了月老的林子,林子没了没办法纺线,月老好像去想办法了。这位小哥,是不是月老请你母亲帮忙的?”黄少卿把诱供的本事也拿出来了。 小爱神点点头,抹了抹眼泪:“可……可我怎么也做不好。” 这下别说黄少卿,在场的老几位都惊了,这什么情况,什么叫做不好? 小爱神一跺脚,指了指从门口路过的一个普通人类女性:“汤静,29岁,未婚,没有男朋友。这种,我老妈教我,是我们的主要目标群体。”又指了指对面奶茶店买咖啡的男性:“陆俊,33岁,未婚,没有女朋友。我刚才就想把这一对男女,凑成男女朋友,产生爱情,可是——”他说着,示范了一下,爱神的金色羽箭一力双飞了出去,头一箭刚一贴着那人类男性的心口,就刺啦一声滑开去,而接着本该进入人类女性的身体的那另一支箭,则在接触到女性的心窝处之后,当啷一声落下来。 “这……这什么情况?”今昭揉了揉眼睛,“这俩人是钢铁侠么?” “心强如铁,圆滑冷硬,心防建成不锈钢的,还怎么中箭。”玉卮摇头。 黄少卿拍了拍小爱神的肩膀:“这不怪你,这是这个工业时代的特色,物质丰沛,情感干枯。” 小爱神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怎么办,我的箭都浪费掉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小爱神跺着脚:“我不干了!我要回去找妈妈!” 黄少卿嘴里发苦,瞅着坐着粉红色云雾的小爱神消失在视野之中:“我管你的活儿怎么样啊,我的活儿还没找落。” “男女不能产生爱情,相亲也不成,一见钟情也不成,日久生情又因为工作环境学校院系男女比例失调,当然就怨气冲天了呗,你还找什么?”青婀不以为然,“我就说外国人的活儿糙,你看咱们月老,管你是不锈钢打的还是石头砌的,一根红线套上去,没跑。还射箭,射箭多不稳定!” “唉。”黄少卿挠挠脑袋,叹了一口气,又跑了出去。 玉卮满腹同情:“城里流感病原还没找到,哪怕爱情垂死是病因,不找到致病细菌,又怎么治呢。” 青婀双手一摊:“弃疗呗。” 蔓蓝正在吃点心,一口被呛住,一个念头从她的脑海之中闪过,她抓住青婀:“可能,可能是不平衡!” “什么不平衡?”姑娘们转向蔓蓝。 蔓蓝微微蹙眉:“百花谷被华姐炸了以后,群青草死掉很多,因为原本的生态平衡被打破了,靠群青草为生的小虫也没有了,我的鹿群因为没有那种小虫吃寄生虫,都得了皮肤病。所以,我的意思是,很可能缺乏情爱只是其中一环,有没有可能是整个大链条出现了问题呢?大链条出了问题,天地变色,流感也不奇怪吧。” “蓝儿!你是蓝儿吗!你被魍鬼附体了?!”青婀摇着蔓蓝的肩膀。 玉卮也颇为惊诧:“难道前几天练的舞,还能治傻白甜?” “月老的红线没了去买线,这期间让西洋爱神来帮忙,因为不适合我们国情,所以屡屡失败,因此这段日子人间缺爱——是这么回事吧。”今昭掰着手指头数。 蔓蓝点头:“所以,有没有什么大环节,跟缺爱有关系……” 青婀跳脚:“哎呦!那个谁,大黄!快回来嘿!我们这里有名侦探蔓蓝!” 第二十五回 兴酣落笔摇五岳, 凤凰脑子盛糜粥 名侦探蔓蓝,的确提供了一个好思路。 黄少卿央了清平馆众人,帮忙想一想,什么东西跟疾病有关,又属于大环境链条的一节。时间在清平馆又慢了下来,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姑娘们兴致勃勃地在东跨院支了桌子白板,美其名曰:讨论案情。青婀瞅着这架势啧嘴:“我们就是布莱切利四姐妹嘛。” “我们是偷空躲懒四姐妹。”玉卮一边画着线索图一边说。 “我们是真·老板发现会被炖·四姐妹。”今昭看着玉卮三人写着她们能想到的各种妖魔鬼怪神仙祥瑞,甭管能不能帮黄少卿撸一条线索出来,光是在旁边听着,今昭就觉得有种被科普的求知感。 越了解,心里越安全,这是人之常情嘛。 “……不可能是白泽,虽然他是祥瑞之首,但他只管神棍占卜,人肉搜索引擎嘛。”青婀说着,毫不留情地将白泽划掉。 蔓蓝也提起笔:“这样说,麒麟也不行,妖兽之王,我看他最像邪祟。” “凤凰呢?”玉卮指着凤凰二字,“祥瑞,神鸟,庇佑一方。” “凤凰有可能。”青婀说着,把凤凰圈了起来。 几个人嘁嘁喳喳地,又开始琢磨是哪只凤凰走神儿了,凤凰又怎么跟月老的树林子联系起来。正说着,朱师傅端来晚饭:“正巧你们说凤凰,今儿就吃凤凰脑儿。” 今昭吓了一跳,凤凰脑子?! 玉卮敲她:“别想歪了,谁敢吃凤凰的脑子啊。这是豆腐糟的。” 用白江米和半天河沁一半天儿,淘水蒸熟,放凉了以后放在陶土小口缸里,掏心儿挖一个窝,将周围按实。再用蒸熟江米的饭汤化了酒曲搅拌均匀,倒入小缸米饭的窝儿里,用草盖封口,放在阴凉干燥,冷热温和的地方,一个星期后掀盖子,撇出酒曲,只留糟子,加一点盐、白梅沫子,便是味道甜美的醪糟。醪糟里下了用南瓜紫薯和的小圆子,酸甜适口。而这种醪糟,加了麻油、花椒等作料,填入布裹里闷入瓶中,瓶底漏下来的油,就是糟油。 再取一块豆腐,去皮儿去边儿,用糟油糟过的,豆腐去了腥味儿,不管是清蒸还是炒制,都很美味,尤其是用煮栗子的水蒸了,滋味滑腻鲜香好似脑花儿,因此叫做凤凰脑儿。 吃凤凰脑儿,就一些小盘子小碗儿的小菜儿,品凤凰脑儿的滋味即可,最后来一碗煮碎的粥,清淡可口,不油不腻。 因为这餐吃的清淡又软绵,朱师傅说老宋熬了点儿紫薯,正好做些甜心压肚子。几个人边等着点心边又回到凤凰的线索上,绕来绕去,也没法子把凤凰、丘比特、流感联系在一起。 想着想着,玉卮啪地一声摔了笔:“什么玩意,写写就炸毛了!” “不要心浮气躁嘛。”青婀敲着碗,“我知道你等得心急,但我不知道,你急的是案子,还是点心,亦或是……做点心的人?” 蔓蓝惊诧:“玉姐姐!你怎么能喜欢老宋啊!你怎么想的啊!”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今昭笑得滚在了地上,手边的白玉杆儿狼毫吧唧一声也跟着掉了。她正奋力扭曲身体,想要接住这杆看着很值钱的笔,就见这笔半空中抖了抖,展开了白玉般的小小身体,一对儿小红眼睛眨了眨,一个转身便飞到了桌子上,扭来扭去,可怜巴巴地看着玉卮等人。 这,这什么玩意?!似龙,没爪子;似蛇,有麟角。 “啊!这不是华姐姐那只文龙么?!冬眠醒了?”蔓蓝掩口叫。 那被叫做文龙的小动物盘在桌子上,歪着头,呆萌呆萌地看着纸上面几个姑娘写的线索,闻了闻,舔了舔,啾啾叫了几声。 今昭吃惊地解释:“它,它说这个不好吃……” 玉卮扶额:“这又不是诗词歌赋,当然不好吃,文龙乖,快点儿便会冬眠形态,不然一会儿就饿死了。” 青婀打量着文龙,一拍大腿:“快给大黄打电话!文龙啊!出自人心精华,又能净化环境的文龙啊!” 文龙是今昭死后见过的最可爱的小东西,没有之一。 白玉笔杆大小的小身子,笔杆白玉一样晶莹的小模样,海豹幼崽一样乌溜溜萌死个人的小眼神儿,尽管它从整体外形上和没有脚的龙一样,只是多了一头顺溜的笔尖儿一样的白鬃毛儿,可因为太迷你可爱,不仅没有任何敬畏感,反而让清平馆几个姑娘家怜爱不已。 老宋掩面:“我真希望我也是文龙。” 老周呲之以鼻:“你就算是化作笔,也是粗黑的速写钢笔。” 老宋诧异:“你怎么知道我粗黑?” 老周莞尔:“粗黑的只是你的神经。” 青婀眨眼:“官配秀恩爱,这是官逼同死啊!” 玉卮微笑:“你们三个好吵。” 蔓蓝捧着文龙贴在脸旁:“好乖,好乖,我带你找吃的。” 与白泽一样,文龙属于麒麟属的瑞兽,文龙多的地方,人杰地灵,国泰民安,连水果蔬菜都特别好吃,然而一般人并不知道,这并不是文龙散播祥瑞的技能,而是文龙所在的地方,邪祟不近,脏污远离,百病不侵,这是这种小可爱自带的圣骑士净化技能。 然而这些年过去,文龙已经越来越少了。 说起来,文龙的食物很奇特,它们靠锦绣文章为食,更抽象地说,文龙吃的,是文人墨客写出来的那种优美隽永的诗词歌赋,那种诗意的精神。成语妙笔生花,这个妙笔,其实指的就是化身为笔,跟着大诗人李白混饭吃的文龙。 现如今并不是个诗意的年代,文龙本来就勉力生存,好歹混着吃点儿情诗啊,发自肺腑的爱恋之语啊,甭管优美不优美,好歹是发乎于情,今年因为月老的红线断货,丘比特又不靠谱,连情诗也没得吃。几个月来文龙不断离开幽都,另谋生路,缺少了文龙的净化技能,这个城市里的脏东西越来越多,病菌也趁虚而入。 “说到底,月老红线断货,也是因为不知所谓的人乱砍乱伐,导致原材料基地没了的缘故,不作就不会死,也怪不得别人。”青婀摊手。 “你们就别在一边冷嘲热讽了大神们。”今昭尽管这么说,但她手里握着一把花生米逗着文龙,显然也很不正经。黄少卿虽然接了青婀的电话,知道了文龙的事情,但他对此无能为力,总不能把李白杜甫从阴曹地府挖出来,让他们蹲在三里屯写诗喂文龙吧,或者给普通人类喂爱情药,让人群集体发情吧。 “我们深度挖掘一下,有没有现成的诗人,拐带来,再不想想办法,这个年都过不下去了,要知道咱们的生意在幽都最红火,今年还有世界神鬼峰会,三千界乱套,神鬼界也没有好处啊。”玉卮托腮沉思,“小李杜来一个,幽都就能撑个一百年嘛。” “大家都已经投胎了哦,我想你不愿意知道杜牧到底投胎成了什么样子。”朱师傅端来点心。 蔓蓝看看点心,又看看朱师傅,指着玉卮:“原来你喜欢朱师傅!” 玉卮脸色发青,无语扶额,青婀和今昭笑得抱着滚在一起。 说话间朱师傅已经面不改色地分了点心,笑吟吟地看着蔓蓝,别说是玉卮,就是神经粗的今昭,看着都有点儿心里发毛,她下意识地咬了一口手里白团团的点心。 糯米的皮儿香滑弹软,应是加了绵白糖,里面的馅料是紫薯与芒果块儿,紫薯泥加牛奶捣碎,奶香浓郁,又细腻又柔绵,芒果则保持新鲜原味,有着水果的清甜和形状,吃起来口感层次分明,虽然都是甜,但糯米的香甜、牛奶紫薯的馥郁、芒果的清甜,完全不同,偏偏这点心简单的连今昭也猜到了做法。无非就是糯米熟好了以后揉成片儿,包了馅料。 青婀一边按着手机,一边拿了第二个,问朱师傅:“朱大官人,这玩意叫啥?” 朱师傅还是笑吟吟地:“做法简单傻瓜都会,糯米白嫩,馅料甜美,所以叫做傻白甜咯。” 几个人正在笑,那刚刚从冬眠形态里变回原样的文龙猛然抬起头,一头扎进了青婀的怀里,看着那副眼神儿,像是看见了什么好吃的东西。 “你给情郎发短信?”玉卮纳闷。 文龙有,供养文龙的食物不常有。 玉卮她姐这条文龙,年岁已经有近一千五百年,按着青婀的话说,那是从唐风宋骨一路吃过来的,骤然被从冬眠里唤醒,又不太可能马上入睡,可要找不到吃的,又会很快饿死。 黄少卿打听之后,猜测文龙极有可能和现在疾病瘟病越来越频发发作有关,可现在这种“有关”显然已经比不上文龙本身的生死重要。文龙冬眠,只是流感,若是这种祥瑞死了一条,那糟了个大糕了。 “昔年若不是文龙之主被清庭戕害,那文龙就不会死,当时的明都也不会有大瘟疫,最后便宜了皇太极。”黄少卿在电话那头叹了一口气,“当时那一位惊才绝艳,若是不被瘟疫连累病死,哪还有爱新觉罗氏的热闹看。” 今昭越听越玄乎:“要不,咱们把这条,送到李清照姐姐那里,让她给看顾一阵子?” “不行,文龙不能离开这里,文龙离开眼下的时间,回到过去,就等于是在这里不存在了,到时候一样爆发恶疾。”玉卮摇头。 今昭有些气馁,是她随便从陈清平的屋子里顺来的纸笔,也是她不知道那笔看着漂亮,却是瑞兽,更是她差点把笔掉在地上,唤醒了冬眠的文龙。 “叫阿姐回来吧,她的宠物,她自己想办法。”玉卮拍板,“至于城中的流感,前几天好像有方子公布了,我瞧着很好,化痰宣肺,肺经通了,自然气息平顺。怎么着也能缓解一下吧。” 青婀哼了一声:“有什么用,有几个人信这个,都打点滴呢,打吧,体质越打越完蛋。黄大人,我看你直接报了文龙的事儿就得了,剩下的麻烦,是我们自己惹出来的,我们自己料理。就这么着了,白白~” 说完她挂了电话,把使劲儿往她怀里钻的文龙拽了出来,看了看:“这玩意是母的啊,这么玩命儿的埋胸干嘛?” 玉卮把备受折磨但仍锲而不舍地钻心口的文龙抱回自己的手上,还没抱稳,她就惊愕地看着文龙拱起来的的小肚子:“……它,它吃东西了!它到底吃了啥!” 第二十六回腊月廿四扫尘日,食龙炖凤正当时 那天文龙到底吃了啥,因为文龙的主人不在,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好歹流感有药房,文龙饿不死,今昭也就习惯顺其自然,不去追究那么多细枝末节,黄少卿虽然还是觉得事儿不对,但他手里的案子摞得高,也只能先把这个报告交上去,以免过不了年。 过年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因为“非人”生物的道行,是按照“过年”来轮算的。以今昭来说,只有过了年,被年兽舔过一次,长了一岁,少了一年寿命,才算是真的变成了太岁,离开了“人类”的“去年”。 腊月二十四这天,清平馆扫尘,因为这个,还特地挂了闭馆的牌子。 今昭本以为今儿扫扫除,还能清闲一点儿,结果早起换了衣服在院子里集合,就被大家伙儿的阵仗吓了一个半死:老几位不仅穿着方便活动的土蓝色工作服,还都扎着袖口裤脚,工作服的前胸背后都写了咒文,而爷们几个还都提了燕螭出品的红布条扫把,就连老板大人,也不例外。 “快点拿去换,换完赶紧开始吧,不然晚饭都吃不上了。”玉卮拿了一套工作服给今昭。 厨房库房是朱师傅陈老板加上蔓蓝,几个院子是老周老宋,器皿物件儿是玉卮,青婀和今昭则打扫后罩房的客栈房间。 今昭想想后罩房那四层楼,还颇为兴奋。 对了表,约了午饭时间,朱师傅体贴地给每个人都挂了一个小对讲机:“万一不成,立马喊,别逞能。” 今昭看着脖子上挂的对讲机,想起一事儿来:“玉卮,上次朱师傅送你的镇魂玉,他要回去了?” 玉卮一笑:“没有,他现在带的也是镇魂玉,那玩意他有三十几块呢。” 今昭喔了一声,颇为失望,她还以为是定情信物啥的,一段情缘就此展开。 玉卮拍了拍今昭的肩膀:“你老老实实跟着青婀,千万别乱跑。” 扫了后罩房大面儿门口,青婀拄着条扫,指着那一排空房:“这些交给我,你在这里等我一小会儿。”说着,她用胳膊肘夹住条扫,双手伸出平摊,一群长着小翅膀的玩意儿从她掌心的光晕之中扑啦啦飞出去,边飞还边嘻嘻哈哈,追逐打闹。 今昭目瞪口呆,敢情这一位,也是拔毛拔出五百神兵孙小猴的主儿! 青婀耸肩:“这种小伎俩,只能用来扫空房子,不然房子里有别人,气息一冲,就全完了。” 这些孙小猴还是纸糊的!今昭扶额。 小翅膀们扑啦啦飞入各个房间,青婀也跟着去指挥施工现场。今昭也看明白了,扫尘这事儿,是很容易扫出点儿不干净的东西,比如那种浮游啊,怨念啊之类的,她不是专业人士,还是乖乖等在这里比较好。 偏偏,事与愿违。 今昭抬头看见二楼的楼梯口,一个穿着大红色和服,一头红发的美少年,在对她微笑,笑了笑,又勾了勾手指,转身不见。 看见酒吞童子,今昭第一反应就是跑,可她想起青婀,就改为视而不见,全心戒备。开玩笑,她又不是灵异小说女主角,瞧见不对劲儿的事儿就过去看,《邪恶力量》她看了八季,哪个开场杀的死者,不是作死的。虽然停在原地未必能活,但是出去看个究竟,一定会死。 “你倒是老实。”酒吞童子的声音就响在她而后,可今昭扭过头,别说人了,鬼都没一个。 “啊啊啊啊啊酒吞童子出现啦我在后罩房一楼柜台旁快来救我啊!”今昭毫不犹豫,对着对讲机口齿清晰连贯中气十足地大喊。 “你叫什么啊,我又不是来找你的。”酒吞童子的声音软趴趴,若有似无地环绕在耳边,今昭只觉得他朝着自己的耳朵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像是打火匣,一下子把今昭点起来——她撒丫子就跑,一秒钟的功夫,窜没影儿了。 酒吞童子斜靠着楼梯扶手微笑:“你照顾的重要孩子丢了呢,怎么办,外交亲善大使,岁时十二族会不会找你的麻烦?”松垮的和服衣领因为上楼梯的动作滑了下来,露出心口的刺青,那是一个熟悉的盾形图案。 今昭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十分作死地跑丢了。对讲机里传来沙沙的忙音,意味着她已经不幸地跑出了服务区。 站在原地,她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似乎跑进了一个房间,然后猛地关了门,又继续没头没脑地往前跑,那种蚂蚁爬螳螂走的触感还留在耳后,今昭使劲儿搓了搓,才勉强捡回神智,打量四周。 卧槽!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绿地毛茸茸长着小簇小簇的矢车菊,绿化带的灌木修剪出波浪形的图案,天空中有几只风筝,高得看不出原型是什么,更找不到放风筝的人站在什么地方。 这种充满和谐阳光幸福快乐的人寿保险广告风的地方,到底是哪里?! 在草地上心有余悸,左顾右盼,生怕有园艺人员来呵斥她践踏草坪地,走了一阵子,今昭终于看到了一个放风筝的人。准确地说,是一个放风筝的逗比。 那是个女的,头发蛮长,长得也不差,可惜那种可以当做QQ表情的肢体语言破坏了气氛,再加上那啊嚯嚯嚯嚯的笑声,今昭很想对着她右键添加为表情图。 放风筝的女人似乎完全看不到今昭的存在,而是拽着风筝线跑的欢快,很具有高桥留美子早期作品的肢体风格,今昭几次想要上前搭话,都被她无视过去,最后今昭也发现了,不管这里是哪里,这个女人肯定看不见她。 女人终于停了下来,风筝落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她的领口因为动作敞开来,露出半个图案,异常眼熟。 今昭揉揉眼睛,心说反正你也看不到我,于是凑近看了看,炸了毛。 这不是那个撞死她的车的那个图案吗!这不是那个雇佣了金蛙又把仨孩子给涮了的犯罪组织的图案吗!难道这女人就是罪魁祸首妈妈桑吗! 还没等今昭把毛炸干,更令人不寒而栗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她十分熟悉最近又特别信任向来非常感激的人端着吃食出现,他熟练地置锅,布菜,今昭认得那道菜,前几天陈清平还说冬日滋补,羊肉味甘性热,于秋冬相宜。又难得地就美食话唠一次,说老北京好吃铜锅涮肉,是不加面条的,因为羊肉与荞麦面相冲,所以面条须得是小麦面,也不好加醋,会伤心脾。 所以清平馆的羊蝎子不做火锅,单论盆上,大陶盆里满钵满体连骨带肉,少说也有三斤。今昭知道,那绝对是内蒙的肉羊,滚着血珠儿新鲜运过来,添了三十来种香料草药,若是下面,单取羊脖子细细去了淋巴纠结,熬炖几个时辰,肉早就烂在汤里,撒了红绿辣椒沫子和白胡椒。面条也不是一般的扁面条,而是随着切随着捻,一根根手擀面在案板上捻成大波浪卷儿的菱形条棍儿,抖一抖趁着汤滚下了,现下现吃。一碗羊蝎子面上来,香浓扑鼻,头一口满是椒香,热辣辣滚进喉咙里,能驱散一身的寒气。羊肉早就被香料折磨得没了脾气,去膻留嫩,煮得飞成了花儿,顺着面条被吸溜到嗓子眼儿里,砸吧砸吧就化了。 放风筝的女人喝了几口汤,而后用筷子略显笨拙地卷起面条送进嘴里,面条不老实地弹起来,将一点儿汤汁儿弹到了她的脸上,被她用手背揩去,抬眼间那浓烈眼色,好像她揩去的不是汤汁儿,而是仇人的血。 陈清平在旁用小刀件儿剔着肉,眉目流转,偶显一丝嚣张,还隐隐含着煞气。 女人的嘴里塞着羊骨头,说话乌鲁乌鲁:“天启的事情解决了么。” 陈清平一抬头,神色倨傲,语气带着点儿少年特有的倔强又撒娇的味道:“解决了,我把那些东西,都杀了。” 今昭顿时觉得,那人是陈清平,又不是陈清平。 那个人从头到脚,连发璇儿上的呆毛都是陈清平的,陈清平的端正眉眼,陈清平挺翘的鼻子,陈清平的索吻唇,陈清平的山药枸杞炖排骨,可她又觉得那人又不太像陈清平,勺子哥是云淡风轻的,人如其名,是一曲悠闲淡泊的调子,清心平气,哪怕是对大多数事情的无视,也并不是冷漠,而是看得太多的不以物喜。 正在想着,今昭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那风筝前,正要捡起风筝看看有没有什么触发剧情,就觉得自己的脸上,落了一道视线。 抬起头,长椅上房东大人以肘撑膝,双手交叠支着下巴,用他特有的直勾勾又丝毫不觉得羞涩或者冒犯的眼神,盯着今昭。 “你怎么进来的。”陈辉卿站了起来。 今昭大喊一声:“房东大人救我啊!酒吞童子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我吓得不知道怎么的就跑进来了。” 陈辉卿的眉头在听到酒吞童子四个字以后,拧成了鼓风而立的鸥翼,正好跟他一对儿下垂眼形成了一个完美的X。今昭琢磨着自己不是人以后,也有点没心没肺了,这种情况下,还能被美男子脸上的一个X逗笑,忍都忍不住。 “这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这是我的记忆。”陈辉卿望着不远处吃羊蝎子的二人组,“你不要动,我马上送你回去,记住,如果有一天,你还是落入记忆里,不要动,因为一旦在记忆中迷失自己,你就永远也回不去。”说完,他的手指在今昭的肩上一搭,“这个世界上,只有不超过五个人能把你从记忆里救出去。酒吞童子,是其中之一。” 今昭被“放回”到了后罩房的柜台前,青婀一脸的紧张,上前抓住她:“你没事吧!” 陈辉卿扣着袖扣:“她的运气不错,我并不经常在那里。” 青婀蛾眉一竖:“麻蛋的酒吞童子!老子非捏爆他的肾不可!” 既然今昭已经平安归来,酒吞童子又不能偷偷恁死,这件事情只能就此揭过,清平馆的压惊方式,就是吃。 其中一道龙凤汤,是专门给今昭平心气定肝胆的,可以去热火,净痰湿。 今昭瞅了瞅碗里的东西,鸡她认识,鸡汤是底子,这个凤字,说的可能就是这个鸡,那龙呢?她用勺子舀了舀,有枸杞,枣,还有,嗯,这些日子没白跟朱师傅混,这里还有茯苓,那剩下的树枝子是啥玩意?把勺子凑在嘴边,今昭抿了一口汤,鸡汤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香,那种香并不是什么独特的香料,而是鸡汤原本的鲜美被放大了,唇齿间的鲜美化成了可以闻得到的一种鲜美香气——这到底是什么原理? “这个就是五爪龙。”陈清平指了指那树枝。 今昭看了看这根树枝,一脸的“你特么的是在逗我”。 “五爪龙,又名五指毛桃,佛掌榕,药材。”陈清平回答。 今昭还没忘记陈清平和神秘风筝女的事儿,瞪着陈清平:“这就是龙?” 青婀拍了拍今昭的肩膀:“安啦,龙虎斗还是蛇肉炖猫肉呢,好歹药材还能正常吃,吃猫你试试?还有什么凤凰衣,凤凰衣就是鸡蛋皮啊!不过咱们好歹很含蓄,你看看西餐,什么迷迭香小羊排配小番茄,调料和摆盘的点缀都要讲出来,是怕别人不认识小番茄吗!” “好啦好啦,反正你也不爱吃,就别吐槽人家了。”玉卮用帕子擦了擦嘴,“快点吃饭,还没扫完呢。” “扫完了啊。”青婀挠头。 玉卮白了她一眼:“西跨院和下杂屋扫出来好多小鬼怪,该送走的要送走,该吃了就吃了,该超度的,要超度。” 今昭惊愕:“鬼怪还能吃?” 玉卮神秘一笑:“等年三十儿,我保准你能看到更神奇的。” 细,细思恐极啊! 第二十七回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广进后罩房 据说那个神鬼峰会在小年儿这天开完了,这些天陆陆续续有人退房回家团圆,清平馆的食客,也逐渐变少,反而是赶着工完成年饭订单,今昭每天都在厨房里帮忙,将饭菜按照订单要求放在食盒里,然后给食盒上锁。这食盒当然也不是平凡物件儿,大漆的好手艺不说,就说这锁,就透着仙气儿。锁看着是老式的,可上门有密码拨盘,每一个食盒,都要拨到订单需要送达的时辰,比方说,黄少卿家里要求晚上7点开席面,食盒锁头设定的时间,就是年三十儿的晚上6点50分。在今昭装盘锁好到开启的这几天,食盒里的时间是停止的,既然没有时间流动,也就不存在腐败问题。她琢磨着,这可比冰箱靠谱多了。 一晃儿就是年三十儿。 这是今昭成为太岁以后,过的第一个年,也是今昭生前死后加一起,头一次这么热闹地过年。早上起馆子就停了牌告了闭店,老宋扛着条凳贴春联,上联飞禽走兽千馐喜乐,下联山南海北万馔清平。 横批四个大字,吃货威武。 更要命的是,老宋还掏出两张照片,贴在了门外,号称是门神,活似通缉令,仔细看,照片上两个长得有点像的男人,还挺帅。 玉卮站在后院里,指挥着周宋两人贴福字儿砍排骨,老宋苦着脸:“小姑奶奶,你怎么比周扒皮还狠啊,我这柔弱的身子骨,怎么扛得动那扇猪。” 玉卮一笑,老宋扛起那黑山猪,跑得比那猪活着时候还快。 今昭伸出的手还僵持在半空,她扭头对玉卮说:“老大刚才,说,那扇猪,先收回库里……” 店里过春节没有什么风俗习惯,定下来从中午十二点吃流水席,看看电视节目,聊天打牌,接待亲友,过得颇为随意,只是子夜之时,接待岁时十二族的使者,有点儿花边儿料。 这也是一天之中唯一一天,所有人会在后罩房房东的房间过年的日子,房东大人借出屋子,宴饮老几位。 “每年房东大人的房间和吃食,都是我们好奇的梗,我记得有一年……”老宋的话说到一半,被老周的手刀打断,外卖小哥儿对今昭微笑:“留点儿悬念,有意思。” 差不多到了十二点,大伙儿秃着手,围殴一样扇形站在后罩房四楼里面没挂门牌的房间前,除了陈清平和朱师傅,大家脸上都挂着好奇兴奋的神情,等着房东请客。 “进去了。”陈清平的手,放在了门把手上。 今昭看着身旁连一贯稳重的玉卮,都眸光闪闪,不由得期待起来,房东大人的房间,是有什么猎奇的装修风格吗—— 门的后面是一个雕琢着写意山水图案的影壁,过了影壁,是一户人家,穿梭的仆役忙活着各色活计,一水儿柳腰婢女印着婆子端着饭食等物,往主屋而去,正是一场豪奢宴席。 今昭低头,她身上的衣服也变成了婀娜的古装,转头瞧瞧身旁一干人等,扮起少爷小姐来——嗯,混血的老宋,违和感很强。 “没事儿。”玉卮在今昭的耳边说,“每年我们都会到一户人家蹭饭吃,你放心,就算是吃到舔盘子,他们也绝对不会发觉什么的。等他们发觉什么,也是明儿了。” 今昭左顾右盼,果然身边来往不休的仆役,无一人注意到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几人,这种被无视的感觉,她在房东大人的记忆里已经体会过了:“这是他的记忆?” “不,这是现实,至少对于他们来说,这是真实存在的生活。”玉卮指了指那些仆役。 “我们,集体穿越了?”今昭吃惊。 青婀白了她一眼:“我说,你好歹是个太岁,岁时十二族也得叫你一声姑奶奶,你别这么咋咋呼呼地行不行。”说完,她顺手从一个婢子手上,拿了一块儿点心。 “你看清朝,吃的那么粗,都能被穿成蜂窝煤,咱们一年才玩这么一次,吃完就回去,不用刷碗,你不要这么担心嘛。”老周拍了拍今昭的肩膀,“乖,去把那焌糟给我叫来,帮我温酒。” 与房东大人的记忆不同,这里的所有人,是把今昭他们,当成自己人的。无论是老周叫了温酒的婢子,还是蔓蓝让人去准备桂花水洗手,仆役们都当成是主子的命令遵从。今昭挤着青婀老宋坐下,瞧着这位次,自己这一伙人,真是格格不入,这宴席上众星拱月地围着一个长得极其平凡的男人,根本没有人瞧见自己这一群人大模大样地坐在这里,享用着跟首席那位,一模一样的待遇。 真好。今昭揉揉眼睛,她最喜欢古代家族种田文了。她抬腕看了看表,把表伸到青婀面前:“这是什么年代?” 青婀瞪眼:“你是太岁,能不能背一下中国朝代表?!这是南宋好吗!南宋!” 说话间,第一道菜已经走上来,今昭皱眉:“怎么饭前吃水果啊?” 老宋举了一个佛手到她鼻子底下:“这是看果,看着颜色好,闻味道的。”说着,婢子们又纷纷上了几道,什么干果盘子、香药蜜饯之类,以时鲜的小果子收了尾。青婀手一挥道:“这些都是看菜,你瞧,没有人真的吃。” 今昭看着满满一桌子造型精美别致的大果子小果子干果子熟果子,无语扶额,以后谁再嘚嘚西餐讲究多,就把今儿这事儿甩他一脸! 歇了半歇,瞧着那几个南宋老爷们在首席那位跟前说热闹,今昭扭头跟青婀说:“古代人生活真幸福啊。” 老宋咧嘴:“那是极其有钱有权势的大户人家。这么说吧,投胎忘记喝孟婆汤的,系统出错重生的,还有掉到时空罅隙穿越的,每年多了去了,除了个别运气的到了大户人家,其余的都冻死饿死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当是瞎写着玩儿哒!” 今昭一脸受教,剥着一个小橘子:“知道了知道了,就算大户人家也不见得活得长啊,万一被小妾算计夭折了……”正说着,一行美貌女子娉婷而入,那首席点了点头,这群美人儿便侍奉在了首席身旁,端茶的端茶,打扇的打扇。 “不说了是看果么,你还吃。”青婀转眼看,今昭吃着手里的橘子:“我本来想要开开胃的。” 蔓蓝托腮,怔怔地看着打扇的婢女:“真是可惜了,刚才那个,没穿越之前,也是个不错的大学的大学生啊。可惜穿越成了婢女,再聪明有什么用呢,这里可不讲究人权,也没有情圣。” “初坐”过了,第二轮“歇坐”开始,又陆陆续续地上了一遍刚才那些名目,只不过更为复杂精致,尤其是玲珑果子,真是各个玲珑可爱,撒着糖霜蜜榛,作出憨态可掬的孩童造型。 那打扇的婢子瞧着低眸垂眼,老宋叹了一口气:“看来,是打出来的识时务啊。” “不是说大户人家会心慈点儿,不虐待仆役什么的。”今昭问蔓蓝。 蔓蓝点头:“是啊,统共也有十来户讲究的,不过那都是诗书传家,明面儿而已,真的心慈的,底下也有不心慈的管事。总之这种事情,你以后可能见得多了,我们没法子。” 今昭也托腮,也看着那位打扇婢子,想着这样可爱的小模样,大学里肯定也是个系花之类的,过着快活的日子,有男朋友,有闺蜜,能旅游,爱上网,偏偏就——大过年的,房东大人找这么具有教育意义的大户人家来请客,这是为了个毛线啊! 上了几十个盘子,动了的也不过是几块点心果子,首席那位吃了点儿开胃的,其余一干陪客,则是一口没碰。熬了这么些时间,今昭已经饿了,她肆无忌惮地捡着面前的点心果子,十味蜡脯之类,等到下酒正菜上来,已经快要吃饱了。 正菜分为下酒、插食、劝酒三类,这张家大约是南方人,上来的菜,鱼鲜不少,尤其是炒鳝,今昭个人认为,可以跟朱师傅的响油鳝丝叫板,鳝丝刀口均匀,味道也均匀,入口劲道弹牙,又带着点儿焦脆。那蟹酿橙是江苏名菜,今昭听过没吃过,今儿也是头一遭。 这螃蟹酿橙,是用大而橙黄的橙子,取出果肉,填入蟹肉。这蟹肉也是拌了十几味调料,炮制过的。填回橙子以后,橙子盖了顶上火蒸。出锅以后,蟹酿橙形状完好,蟹鲜橙甜,两厢辉映——“昭啊,这是第三个了,螃蟹是寒性的,你少吃点儿吧。”老宋拦住了今昭的手。 今昭眼尖地指着另外一席:“他们那边有烤全羊!” 玉卮怒其不争地打掉了今昭的筷子:“别拿筷子指着人!什么烤全羊,那是烧羊肉,羊肚子里填的料,够小户人家吃一年的,烤全羊哪能比!” 这一席吃得久,最后上来的厨劝酒,今昭眼馋肚饱,勉强每样尝了一个筷子尖儿,便哀其不幸地捂着嘴下了桌:“糟糕,好想吐。” 院子里有侍卫森严而立,今昭几位随意地踱步,踱到了一处背静的小院儿里,小院儿不大,但别致非常,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还有花圃秋千,一样不少,瞧着布置,大约是个女儿家的住处。 秋千吱呀一声动起来。 今昭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差点儿把刚吃的牡蛎炸肚啥的都吐出来。 房东大人陈辉卿西装革履,衬衫微敞,领带松开地坐在秋千上,提着一壶酒:“喝吗?” 陈清平皱了皱鼻子:“蓝桥风月?” 陈辉卿难得一哂。 今昭打了一个饱嗝:“房东大人,我真的喝不下了。” 陈辉卿不以为意,示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婢子倒酒。 陈清平带头坐上了一旁的藤椅,伙计们也跟着坐下,那架势,应该是等着什么人。朱师傅看了看身边的今昭又是一脸求解释,微微一笑:“年兽喜静,我们在这里,好等他们过来收年费。” 今昭这才想起来,所谓过年,是因为每年这个时候,年兽会平均地来收取生灵们一年的时间,这样它们就不会滋扰作乱。 太岁啊!这种坐等怪来的感觉,真是太奇妙了! 正想着,小桥上传来脚步声,月华之下,繁星耀耀,一位广袖翩翩的俊俏少年,踏着墨紫木屐笑着走了过来,对着秋千上的陈辉卿深深一辑:“陛下。”又对着朱师傅和老周一礼,“殿下。”再行礼给姑娘们,“各位贵主。”最后给陈清平和老宋行了平礼,“陈大人,宋先生。” 老宋挠挠鼻子:“你每年都这一套,烦不烦?” 少年展颜一笑,容光之美,遮星坠月:“生计所迫,烦也不烦。” 说着,少年上前,双手结成一个漂亮的花一般的手势,先在陈辉卿的掌心一点,又转向朱师傅,等这一轮点下来,月正当空。少年深吸一口气,结花的双手间,微微溢出流光来,他再次行礼,这不过这一次他的手还交握着,统统给鞠了一躬:“今年也承蒙各位照顾了。”说完,他转身又走上那小桥,今昭眨眼也不眨地盯着少年的背影,可惜就在她干瞪着的视线里,翩翩少年走着走着,就消失了。 “年兽?!”今昭指着少年消失的方向。 “年兽。”朱师傅点头。 今昭也深吸一口气:“年,兽,年兽!别特么的逗我了!年下还差不多!” 老宋一口酒喷出来,笑得跌宕起伏,玉卮青婀朱师傅,也扭头大笑,相互搀扶着,就连陈辉卿也忍不住笑了。唯有陈清平一脸淡定,自斟自饮,一副喝了今儿明儿就没有的架势。 “你们笑什么啊?”蔓蓝一脸茫然。 青婀摸着蔓蓝的头:“乖,来姐姐怀里喝酒。” 子夜一过,年费已交,朱师傅推着众人:“好了,我们也该去休息了,明儿开始虽然不营业,可也有亲友上门来,不能不辛苦了呢。” 今昭跟着大队人马上了那小桥,下桥的一瞬间,她扭过头看着秋千上的陈辉卿,问朱师傅:“房东大人看起来怎么不高兴?” 朱师傅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来:“你会明白的。” 出了后罩房,回了东跨院,尽管是星夜沉沉,大家伙儿还是聚在露台水池打水洗漱,连玉卮三人也不例外。今昭虽然满腹疑惑,但清平馆的规矩她很明白,不能说的事儿,就是不能说,所以她就算是再好奇房东大人的八卦,也只能忍着就着消食酸汤咽下去。 “房东大人每次请客,都是蹭饭么?”今昭换了话头。 老周擦着脸:“差不多,难道你还指望他亲自下厨?” 老宋搓着脚:“要真的亲自下厨,估计咱们这会儿都在吐。” 朱师傅把水盆端出来,放在玉卮面前,转头道:“今天的排场,其实也是难得的。”说着,他笑着看今昭,“你猜着了么,首席那位?” 今昭摇头。 玉卮拧了一把毛巾,掐了掐今昭的脸:“首席那位,是宋高宗,坐你对面次席的,可是秦桧父子喔。” 卧槽!房东大人!大手笔! 今昭的牙刷,就这么着掉在了地上。 第二十八回欲把西湖比西子,清蒸爆炒总相宜 大年里的杭城虽冷,减不掉的是那份热闹,游客们裹得严实擦着鼻涕也要踩一踩苏堤白堤,楼外楼的位子怎么早去也等不到。 从岳王庙门口的大道一路下去,是杭城的名胜灵隐寺,来拜山头烧香请愿的人活活堵死到楼外楼,马路边全是按手机开软件叫车的——叫也是白叫。 “别摔,贵着呢。”老周抄着手,阻止老宋。 老宋冻得瑟瑟发抖:“谁出的馊主意,出来游西湖,游个毛线啊!快被踩死了!” 今昭极不好意思地举手:“抱歉……我这不是没见过西湖么……” 玉卮裹得暖壶一样,从围巾里吭声:“老宋,你的智商是不是下线了,人的出租车叫不到,你不能叫咱们的?”正说着,老宋指着车流里一辆白色轿车:“哎呦!哎呦!” 老周呲牙:“没见过辉腾啊。”话音一落,似是想起了什么,也叫了起来“哎呀!”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那辆车跑过去,而后打开了后车门,老宋不忘对姑娘们招手:“快进来!” 先不说这一辆车,是怎么挤进去六个人的,单说这车主,就吓了今昭一跳——房东大人非常淡然地坐在驾驶席问老宋:“灵城?” 灵城是幽都杭城,或者说是,杭城的神鬼副本。 中国九大幽都,灵城是其一,以灵隐飞来峰景区为入口,繁华如梦,可以和神鬼商业名城华都莲城叫板。清平馆无处不在,自然不能放过灵城。几个人坐着陈辉卿的车,刷卡过了城门,停在了灵城中轴大街飞来路天市的一条便道里。 还在年里,灵城热闹得简直吓人,满大街的妖魔鬼怪接踵摩肩,简直是两岸猿声啼不住,除了两侧林立的各色商铺,还多了好多小摊贩,叫破嗓子售卖各种小吃玩意儿。过年时幽都峰会论坛不断,时常宵禁或者封路,陈清平嫌麻烦,就开了灵城天市的大门儿,这可把从来没去过杭州的今昭乐坏了。如今她虽然不再惊讶这个幽都那个华都各种匪夷所思的生物和刷不完的奇幻副本,但天市毕竟是全国最知名的年节市集,而逛街,是所有雌性的天然爱好。 一大早今昭就招呼几个人去西湖转转,结果半天不到,就被冻了一个臭死,要不是陈辉卿捡到了老几位,这会儿他们大概还在楼外楼门口。 “今天初八,走亲访友的该走都走完了,都出来溜达了,灵城的出租车也不好打。”朱师傅穿着一件圆领长袖T恤,悠闲地喝着茶水。 正月十五之前,清平馆只走年菜订单,不走散席,倒是把他空了下来。 今昭瞅着朱师傅空荡荡的脖子:“你今儿没戴玉?” 朱师傅瞥了她一眼,微笑:“我今儿有探春。”说着,掏出几张票来,“西湖夜宴,去不去?” 西湖在三千人间界久负盛名,然而在神鬼世界,地位却不如云梦泽。不过一年一度的西湖夜宴则不然,在吃货的眼里,这是一次世界级的盛宴,与洛阳神都水席其名,一南一北,瓜分了饕客们的心。 刚过晌午,陈清平就招呼大家收拾了各自的食具上路。西湖夜宴自备食具,是传统,也是老饕们炫耀比评各家珍藏的时候。朱师傅叮嘱过,开席第一件事,便是斗箸,各人伸出各人的筷子那么一亮相,明眼人立见高下。清平馆作为有名号有地位的老字号,伙计们出去,决不能丢人。今昭瞅着手里的大漆描雀鸟梅花大漆六角便盒,觉得她要是把这玩意弄丢了,陈清平一定会把她卖到黑市上去抵债。 本来太岁姑娘还觉得下午就出门未免太早,可她刚一上飞天大街,就瞧着各色车马长虫一样往西湖的方向排,各个手里都提着缎子包裹,瞅着形状,里面肯定是食具。 “别愣神了,快点上来。”老宋拽了一把今昭。今昭顺着他的胳膊看过去,差点尖叫出声: 停在面前的,是一辆,嗯,马车。车厢就跟她印象里的马车一样,只不过拉车的是,嗯,一条鲤鱼,一条很大很大的红白花纹锦鲤,尤其那一双泪光盈盈的鱼眼,楚楚动人,弄得蔓蓝都有些不忍。 “上车吧,水仙们。”老周冷眼瞧着爱心泛滥,围着鲤鱼散发母性光辉的姑娘几位。 “我们是水仙欲上鲤鱼去,你么,一夜芙蓉红泪多。”青婀笑得甜津津的。 锦鲤油壁车一个起落便冲上半空,今昭看着下面长长的队伍,不禁感慨,身为知名饕客陈清平门下的童儿,还是有好处的。 一杯咖啡半块芝士三角的功夫,车已经泊入了花港观鱼。一位娇小美丽的少女小碎步走上前,对着陈清平等人抿嘴而笑:“今年,也承蒙各位照顾了。” “你好,花观,有阵子不见了哦。”朱师傅上前一步展开寒暄,随后跟着花观走上了纵横交错,覆盖住小半西湖的廊桥。 西湖上是没有廊桥的,这些廊桥都是花观率领的锦鲤精们趁夜为了夜宴搭起来的,能在廊桥上吃饭的,也都不是寻常人,寻常人还在排队,等着找到一个湖边的好位置。 宴席在酉时开席,之前不过是上些看菜,玉卮最近在学制香,招了一位侍应,细细地问着香药盘子里都放的是什么,怎么个做法。老宋捅了捅今昭,指着对面廊桥:“那是不是酒吞童子?!” 今昭连定睛都不用,就凭着那头火红火红的杀马特头发,酒吞童子无疑啊! “别看了,不管你怎么不待见他,到底是东瀛遣唐使。”老周拨着咖啡犯困。 “遣唐使?”今昭又捕捉到一个新词儿,“难道日本的妖怪,管驻华大使叫遣唐使么?” 老周露出朽木不可雕但可培育蘑菇的表情来:“东瀛派遣使者,始于唐朝,后来在八荒界,哦,就是神鬼界,一直顺口叫了下来。说得好听,现在的遣唐使,不过半个质子。” “哎呦,质子,我还中微子呢。”老宋哼哼。 老周挑眉:“有你这么雄浑的中微子么。” 撇下两位相声演员,今昭又看起热闹来,房东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在另外一条廊桥上,和酒吞童子以及之间见过的首领天使卡麦尔在一起。 酉时终于开宴,那些初坐啊看菜啊开胃啊统统撤下去,今昭觉得兴奋极了,扯着青婀的胳膊坐不住。 果然箸山摆上了桌子,众人纷纷架上自己带来的筷子,性急的站起身来四处观望,慢性子的还在用帕子擦着筷子不肯放上来。清平馆众人的筷子一色乌木,方头圆脚,只是有的镶着玉,有的镶着银,每把筷子的镶嵌上,都刻着名字,今昭手里这一把镶着暖黄玉,梅花篆的今昭二字。她也伸着脖子看了看周围的吃客,也有乌木镶金的,也有湘妃竹镶玉的,青婀指着酒吞童子:“你看他手里红木玛瑙的,玛瑙那个造型,真是猥琐。” 斗箸之后,头一道菜,就把今昭吓着了。 生鱼片,鱼还半活着,不时抖动一下。除了陈清平和朱师傅,没有人动筷子。 第二道菜是清水树叶炖驼峰,一听这个名字,今昭就觉得,也可以pass了。 接下来是草熏象约,象约就是象鼻子,象鼻子上肌肉群极为丰富发达,今昭本着对这种山珍大菜的敬重,尝了一口,果然肥美劲脆,看看这么多人在吃,她低声问朱师傅:“这得多少象啊?” 朱师傅莞尔:“没事,这是年兽从各个时代各个地点捕捉的,不会影响野生动物种群发展的。” 今昭默默给除夕之夜见到的那个年兽和他的族群点了三十二个赞。 接下来几道菜,非煮即炖,要么就是生的,今昭有点审美疲劳,连连pass了几道菜,直到熟悉的金齑玉鲙上来,她才重返战场。 不仅是她,蔓蓝也十分欣慰:“总得是隋唐开始,饮食才合口味些。” 随着莲子酥乳、樱桃毕罗、烤驼峰、水晶龙凤糕、玉露团子、奶沁油果、荔枝白腰等菜走上来,席面上也热闹起来,有人讲究食不言,也有人低声评点着菜色,千余吃席,风过只有些许声音,吃得倒是很静。今昭边剥着螃蟹,边瞧着朱师傅和陈清平在纸上写着什么,热闹里玉卮提醒她,菜肴已经来到了宋时,几道在宋高宗的席面上出现过的名菜譬如蟹酿橙也陆续登临,半个时辰后,青婀笑容满面:“来了来了,到元朝了!” 元时东西方流通交汇,一些食材香料从异邦传入中原,川椒等也广泛应用开来,植物炼油,煎炒烹炸都你番唱罢我登场,口味很接近现代。邻席一位红衣女子喜滋滋地说:“我的绍兴醉虾,你终于来了。” 元时醉虾是古法,鲜虾绊了花椒姜末等调料,烧滚绍兴黄酒泼下去,吃的是虾鲜酒冽。还有上品酱蟹,用螯足完整的活蟹,苇草绑紧,全身厚厚抹上甜酱,封存两月余,吃的时候要用淡酒洗掉甜酱,蟹肉鲜滑适口,带着淡淡酒香,一点儿土腥味道也没有。 “做蟹,雌雄不能同炉,不然会坏了蟹黄蟹膏,用酱腌制了,便不能再用酒,不然容易坏,而且必须用活螃蟹,没有伤口残损,不然汁水进了蟹壳里,肉的味道也变坏了。蟹心蟹棱都不能吃,有寒毒……”朱师傅给左右的姑娘们科普,邻桌和他背对的那位也凑过来听,侍应露出仰慕神情:“这位先生真是行家。” “《养小录》写着呢,啧,掉书袋都是书呆子。”玉卮自顾自地舀着蟹膏。 “你最近和朱师傅不对付?”青婀扬眉。 玉卮指了指桌子上的螃蟹:“这玩意,拿猪鬃小刷,刷一百个以后,你也跟他不对付。” 蔓蓝吃惊:“怎么会,这种粗活,朱师傅从来也不叫人做的。” 玉卮翻白眼:“你去问他,我现在见了螃蟹就烦。”说着,把一勺蟹膏送进嘴里。 唇齿起合间虎皮肉、胭脂鹅脯、琵琶鸭等菜的出现,连今昭也知道,今儿的宴席已经上到了明时。西湖夜宴的菜色原来是以王朝更迭,时代演变为谱序的。明人好鹅,鹅的做法很多,香封啊白烧啊今昭都很喜欢吃,但是骚包的羊养鹅她还是头一次吃到——鹅肚子里填着火腿上方丁、小花菇和十余味调料,再将鹅身扎紧抹了调味香油,塞入羊腹中烤制,羊当了烤全羊吃,没什么大惊喜,那鹅就不同了,鹅肉已经酥软熟烂,筷子一碰就散了,沾着里外填料的鲜美,老宋说,这菜有个诨名,叫做美人恩,寻常人自然难以消受,可若是消受一回,那也是神魂颠倒的。 今昭抹泪:“看着咱们房东大人吃这美人恩,生活真幸福。” 陈清平难得跟了一句:“出息。” 饭到戌时已经差不多了,各人根据情况,拿着食单点自己想吃的主食填食糖水等物,今昭只要了些琅邪酥玉腰糕,生怕自己一会儿坐车吐出来。 “没事儿,这宴席要过了丑时才会散的,你尽管慢慢吃。”蔓蓝好心给今昭倒了一杯花涧溪,“这酒甜,劲儿也小,你试试。” 正席尽末,湖上鸦雀无声。 突然,数道金焰冲天而起,在半空伸展枝桠,而后各色焰火纷纷升空,或百花绽放,或群龙曼舞,真正的东风夜放花千树,闪烁的烟花密密压过天空,丝竹声也渐起,舞姬们摇动腰肢,也随着朝代的时序,跳起或刚劲质朴,或妩媚婉约的舞蹈来。 今昭喝杂了酒,觉得头脑晕晕乎乎的,也不知道隔空是谁,一头靠上去,仰倒在人家大腿上指着天际的百鸟朝凤焰火,口齿含糊:“那个是鸟啊!鸟!” “不然是什么?”陈清平淡然回答,整理着桌子上的小记。 “你造么,烟花易冷,人事易分。”她低声哼唱,“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 陈清平收叠小记的手微微一顿,又听到今昭唱下去,“如你在跟,前世过门,跟着红尘,跟随我,浪迹一生……” 他默默收起纸笔,也倒了一杯花涧溪,望着天边的烟火,那首歌似乎唱到了尾声,女音低婉空寂:“……城郊牧笛声,落在那座野村,野鸡拔毛就火吃一顿,野鸡拔毛就火吃一顿,土灶膛听肉滋盼,油荤……” 陈清平手一歪,甜酒倾在今昭的脸上,那声音清冷:“醉鬼,你快起来。” 第二十九回满园春色关不住,梅花汤饼带香来 经贸大学在杭城近郊,学校里绿荫成碧,是下沙区有名的小情侣遛弯景点,尤其是湖畔一带,腻腻歪歪的人不少。每次玉卮从那里过,都觉得四季如春,暖意撩人。 清平馆一干人都属于神鬼界,他们原本在神鬼界的身份要是算了实名认真的大号的话,那么他们人间的身份就算是马甲,对于神鬼来说,时不时在三千界混个脸,跟上大学一样,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种修行,人间的经验和德行就像学分,攒的学分拿去换道行。 清平馆里过年很闲,正好露出来几天,让玉卮把这学期念完。今昭听见这种美事儿,屁颠屁颠也跟了来,号称“死得早书念得少”,跟青婀蔓蓝一起挤进了玉卮的经济系宿舍,小公寓别致齐备,除了厨房,别的一样不差,门口贴了穿衣镜子,写字台小书桌都是原木色,令今昭青婀感慨,北派的大学宿舍楼忒破忒简单——活得都冤! 四个人打算正月十四之前把这学期耗完,入了夜,就抱了手炉,假模假式地捧着书本,讨论女生宿舍万年不变的情感话题。青婀出语惊人:“哥们和哥们谈恋爱可以,哥们和我谈恋爱,我有点恐惧,不,应该是和不熟的异性说话,我都恐惧。” “你恐惧个球啊!”今昭浑然不信,她可没见过青婀对老周老宋吐槽轻过。 玉卮眸光怜悯:“姐姐明白,明白的。”说着,她就八卦起来,说她们早先还没出师,有一位同宗的师兄,也算是青梅竹马,青婀这个毛病,就跟这位青梅竹马有点儿关系。 “别!别提!求别提!”青婀起身,“我上个厕所!” 今昭纳闷地看着一瞬间消失在门外的青婀:“她上厕所,干嘛要跑出去?”这屋子里不是有厕所么。 “管她呢,年轻人嘛。”玉卮一边继续八卦,一边看着外卖单子,“不知道怎么的,最近到了晚上就想吃东西,要不要我们点清平馆的外卖?可是年菜总觉得好油腻。” “玉姐姐,朱师傅让你刷一百只螃蟹,让你的怨气很大。”蔓蓝双手托腮,听着故事。 “啊——”青婀的尖叫声灿烂地传来,而后咣当啪嗒撞开门跑掉鞋猛地关上门,气喘吁吁,“楼梯口,楼梯口有个,有个红衣——” “红衣女鬼?”玉卮拨着清平馆的号码,“你别逗了,虽然那玩意满地都是吧,但是我们不都贴着屏蔽符咒么——你当我们的敝鬼符都是瞎画啊。” 青婀摇头,还在大口喘气:“……所以……所以才吓人啊!” “没有红衣女鬼的女生宿舍和没有白衣女鬼的男生宿舍一样都是不完整的宿舍,青婀,你淡定。”今昭上大学的时候也没少听见这种传闻。 无独有偶,在青婀拉响警报后的几天,陆陆续续有人传流言,夜晚,在消防楼梯门口,有一个红衣长发的影子,红衣飘飘,看上去,好像没有手也没有脚——再加上最近学校一位在学术上有些名望的老教授过世,摆了灵堂集体祭拜,整个宿舍里,弥漫着阴沉沉的气氛。 又一个夜晚,相邻宿舍的姑娘因为宿舍里另外三人去玩了,一个人不敢睡,挤到了玉卮这边,那妹子信誓旦旦地说,她真的看到了,那身红衣服衣摆很宽大,看不到手。 “……你们还不信,真的喂。”妹子瞪圆眼睛。 “没有手没有脚还红衣服,你别跟我说一根双汇火腿肠在走廊里飘。”今昭玩着手机,神鬼界网络红人“立志当个大触”又更新了新做的视频,她忙着点赞呢。 妹子看几个人都不信,气得卷了铺盖跑去别的宿舍了。 玉卮一哂,要是别人也就算了,她们四个本来也不是普通人,身上也带了敝鬼符,若是这样也能瞧见不干净的东西,那才是邪门呢。她把书从书架上抽出来,拿着抹布打算擦擦浮灰,抽到最后一摞——“啊!!!” “怎么了?”今昭抬头。 玉卮眨了眨眼,那一摞书后面,是原木色的书架,什么也没有。 没有,并没有一只涂着红色指甲的女人的手,在摸索着,没有。 那她刚刚看到的,是什么? 跟性格马虎的今昭和懒得多想的青婀以及压根儿没长那根弦儿的蔓蓝不同,玉卮自觉还是个稳当缜密的人,看花眼这种事儿,轮不到她头上。 她确定,在她拿掉最后一摞书以后,有一只女人的手,在书架上摸索着什么。 那只手纤弱无骨,粉光脂脂,涂着鲜红的指甲油,指尖晶晶亮亮,似乎是擦了高光粉一样。 好奇怪的感觉——并不是多么惊悚,而是奇怪。 只不过是一瞬间,那只手就消失不见。 玉卮仔细看了看周围,没有任何空间扭曲、法阵的痕迹。 “你……没事吧?”今昭问。 “没事,我刚才在书架上看到一只手。”玉卮擦完书架,把书逐一放回去。 “……” “你给谁打电话啊今昭。”刚从外面回来的青婀,看着今昭一脸铁青地戳着电话键盘。 “清平馆!”今昭一根食指竖在嘴唇上,“这宿舍,有妖气。” 玉卮手里的六级卷子敲在今昭的头上:“不用叫他们,这回咱们娘子军也来探探案,区区厉鬼,还能撂倒我们几个不成?” 蔓蓝捂住脸,小声嘀咕:“糟了,100只螃蟹,玉卮发飙了。” 传言之中的女鬼,出现在消防楼梯的楼梯口,玉卮的计划就是监视楼梯口,画下法阵,出现女鬼,立刻发动法阵灭掉,简单粗暴,但是有效。 “谁监视啊?”大半夜的等一个红衣女鬼,这可不是好差事,蔓蓝胆子最小,努力躲在青婀身后,希望被玉卮忽略掉。 玉卮嫣然一笑,打开衣柜,一个清秀的白衣书生扑了出来,跌坐在地上,一脸倔强地看着玉卮。 今昭惊愕地看着玉卮:“你居然喜欢囚那个啥禁那个啥play。” 玉卮剜了今昭一眼:“他是从那面镜子里出来的!”说着,她指了指衣柜门内侧的穿衣镜。 青婀端详着这书生,一拍大腿:“孽镜童子!怎么又是你!上次你害的我阿姐差点炸了蓝儿的百花谷这次你是打算把经贸大学也给轰了吗少年!” 玉卮微笑着拍了拍那书生的肩膀:“欠我的人情,现在该还了喔,来,你去消防楼梯口给我站着,什么时候我们灭了厉鬼,什么时候这债就了解了。” “我没打算占你这个便宜,这次也算不得还债,欠你的我会还的。”孽镜童子冷冷看着玉卮,起身拍了拍衣袂上不存在的灰土,转头就往楼梯口去了。 青婀给玉卮点了个赞:“小师兄最傲娇,你是怎么调哔——的?” 熟悉的男音响起:“刚才的,是孽镜童子么?”朱师傅提着食盒走进来,“你们几个,这几天过得如何?” “我们……”今昭看了看玉卮笑眯眯的表情,话头一改,“还不错,这个学校挺好的,挺好的。” 朱师傅一层层打开食盒,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好在四个人的桌子上,菜色都是各人爱吃的,还有一壶温好的花涧溪:“别喝啤酒哦,会有小肚子的。尤其不能配油炸食品来吃,两厢激发,皮肤最重要。对了,孽镜童子怎么会在这里?” 今昭青婀蔓蓝三人齐齐看着玉卮,玉卮捻糕一笑,笑而不语。 朱师傅拍了拍玉卮的肩膀,也笑而不语。 旁边三只小喽啰,顿时噤若寒蝉。 青婀力顶压力,抓起筷子就开始舀粥喝。今昭目光怜悯地提醒:“你拿错了,那不是勺子。” 玉卮端着一碗梅花汤饼,若无其事地吃了起来,那汤饼圆小可爱,做梅花形状不说,和面的汤水也是白梅檀香沫子沁泡的,天然带着梅花凛冽香气,配在鸡汤里,清香满口,这个时节里吃,梅花是应季的,鸡汤滋补又不会觉得肥腻上火。 玉卮并不是梅花爱好者,不过白梅味道并不煞人,她倒是常用白梅煮茶制香,这道梅花汤饼是古法,也不复杂,难的是鸡汤如何熬制得清澈不油腻,又能保持鸡汤的鲜美,朱师傅也是试了几个法子,各有损益,都不尽完美。 “这次的我觉得和我那一次在山里吃到的差不多了。”玉卮赞道,就好像她刚才根本没有把一个也算有名号的人物从衣柜里放出来。 “最后是用白绸裹了香药碎揉了面筋做成馃子放进汤里,面筋吸油,香药平味,但因为裹入面筋中,又不会破坏汤头原本的味道。”朱师傅细细地说着,那温润眉眼,平和笑容,连刚才因为孽镜童子和监视女鬼带来的兴奋躁动不安都平复下来。 今昭看了看蔓蓝和青婀:“我觉得自己足足有两千五百瓦。” “红烧大排。”青婀点头,咬着紫薯馅儿的甜包。 “顶楼上。”蔓蓝吸溜着雪菜肉丝面。清平馆的员工餐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早粥午饭晚面食,习惯以后,连混在人类的女生宿舍叫外卖,也是这个节奏。 吃了晚饭,收了食盒,姑娘们又讨论起红衣女鬼来。 今昭对红衣这两个字有严重的心理阴影,她一边喝茶一边说:“别是酒吞童子男扮女装的吧!” 青婀翻着白眼:“酒吞童子是喜欢美女,不是喜欢扮美女。再说了,我之前见到的女鬼,虽然只是一晃而过,但我觉得胸还是很伟岸的。” “青婀你的关注点……”蔓蓝无语。 “传说中红衣横死为厉鬼,咱们这宿舍楼新盖的,能有什么厉鬼啊。”玉卮不以为然,不过她刚说完,就想起那只指蔻鲜红的手来。 现在想想,那只手的感觉很奇怪,并不像是单纯的足妖,目妖那样残肢化成的妖物,更像是从什么地方伸出来的,可是论起来单靠手就能破坏空间的,不是只有阿姐吗? 阿姐什么时候回来的?再说了,阿姐并不是喜欢涂指甲的人啊。 如果不是阿姐,那就应当不是破开了空间,那又是什么呢,修炼了一千年成精的美人拳? 玉卮散了发髻慢慢梳着,脑子里也梳理着她的思绪。 “有什么事情这么发愁?”朱师傅含笑的声音响起。 玉卮奇怪地看着朱师傅:“你怎么还不走?” 朱师傅看了看手表:“清平又进了很多螃蟹,我不想回去刷,先养养肥,过了元宵节再说吧。” 玉卮眼睛一眯,危险地盯着朱师傅,呵呵,过了元宵节,她们几个就回去了,又要她刷?! 朱师傅拿着一本食谱看得悠闲,压根儿没搭理这茬儿,又转头低声和蔓蓝今昭议论着这些食谱的改良和食材采办。 玉卮待要说什么,她梳妆台上的小镜子突然闪了闪,从镜子里可以看到,楼梯口闪过一个红衣人影,衣袂宽大飞扬,果真看不到手。 镜子里突然出现一只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却是孽镜童子伸手挡住了玉卮的镜面:“来了!” 青婀探头看着玉卮的镜子里孽镜童子拂袖而去,一脸纳闷:“什么来了?大姨妈?” 玉卮磨着牙捏着青婀的脸蛋儿:“红,衣,女,鬼!” 青婀被捏得嘶嘶哈哈:“你现在才像鬼啊!不要对我放杀气啊!” 第三十回今日有鬼蹬楼梯,鸳鸯相对浴红衣 经贸大学的女生宿舍是新落成的,条件好采光足,这片地原本也只是菜园子而不是坟圈子,所以每次学校里传出这种鬼故事,看热闹的人都比信的人多。 唯独这次有点例外,不过是几天的时间,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连学霸们都表示亲眼所见,吓得成绩都下降了。 所以玉卮才有点在意,尤其是,想想那涂了红指甲油的手在自己的书架上摸摸搜搜的,玉卮打心眼儿里觉得恶心膈应。 不过孽镜这个傲娇一喊就来她也是有点我伙呆的,看来上次捅出个篓子还得她们姐妹三人流落人间到清平馆打工,这家伙心里也知道愧疚嘛。 丢开手镜,玉卮放开青婀的脸,拿起木簪,连拖鞋也来不及换掉,便跑了出去。 蔓蓝抬眼看了看那镜子,轻呼一声,跺了跺脚,也追了出去。 “哎呦,一群奶妈加一个远程,连个圣骑士都没有,捉个毛绒的鬼啊!”今昭和青婀也无奈地跟了出去。 女生宿舍的消防楼梯平时是锁着门的,只不过这门锁的很有艺术性,知道门道的人,轻易就能打开偷溜出去。 这会儿玉卮已经赶到了楼梯口,那孽镜童子摆了摆手,示意玉卮不要轻举妄动:“情况有点不对。” 玉卮探出身子,只来得及看到一角红影,她一沉眉,对那孽镜童子说道:“你快走吧,带着敝鬼符我还能看见,这可不是个好惹的。” 孽镜童子斜睨她一眼:“不好惹,就凭你?” 玉卮懒得搭理一个体弱多病的傲娇,握着木簪跑上了消防楼梯。 孽镜童子见玉卮不听劝,眉一沉,也追了上去。 上一层的走廊里黑暗静寂,哪怕是在三更半夜,这种静寂也极不寻常。 这一层是历史系的宿舍,就算是学历史的姑娘们再沉稳,也不至于这个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这种静寂,简直就像是历史系的女生们都作古了! 玉卮贴着墙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前走,手指一转,檀木凤凰化作长杵,盲人一样探着前方越来越不正常的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 甚至连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甚至连自己身上的樱花香水的味道,都被吞噬了的黑暗。 这种情况,怎么和今昭之前讲过的,在杜兰那边经历过的枭光的情景有点像?难道是偶然误入的枭光?可既然是枭光制造的黑暗沉寂,就不应该有红衣女鬼啊…… 那么红衣女鬼的事情该要怎么解释呢。 玉卮越发奇怪,带着朱师傅钦赐的敝鬼符的她,本来应该任何厉鬼,哪怕厉害到能掀翻陈清平的头盖骨的那种,都不可能出现在她的视野里。而现在这种诡异的黑暗,与其说是黑得看不到,不如说是感知被剥夺,加上身体可感的窒息和压抑,这怎么也不像是鬼魂类能搞出来的动静。 那就是说还的确有可能是枭光?或者暗荑?万纳布? 越向走廊深处走,压抑感越重,玉卮几乎能听见自己肉身的毛细血管壁在微微地被挤压,彻底的视盲加剧了精神紧张。 黑暗像是潮水扑面而来,带来窒息感和压迫感,玉卮顿时觉得好像是暴风雨中被掀翻的一叶浮舟。 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玉卮,将她带离了黑暗的最中央。 一面只能感知,不能看见的镜子出现在玉卮的身前,反射来外面的都市夜色之光,将那黑暗逼退。 玉卮大喘着气,看着身后的孽镜童子,孽镜童子的衣襟血迹斑斑,那血迹还在扩大,显然是刚吐的血。 她刚要说什么,却发现那片黑暗又卷土重来,一点儿也没有被孽镜童子的天上镜的反射伤害到。 玉卮心道不好,她已经发现这诡异的黑暗,应该是枭光。 如果是枭光,那绝对不是她和孽镜童子能对付得了的。 这次真是大意了。 玉卮握紧木杵,站在了孽镜童子身前——不管怎么说孽镜童子是她牵扯进来的,而且这家伙的职位还很要紧,不容有失。 突然,像是有人用刀划破了黑暗一样,微光从刀口渗透进来,逐渐扩大,微光之后,是一张俊美得不可思议的脸,眸光如碧湖,这种俊美是神鬼饭店老板家的男人们不具备的俊美——眉目漂亮,搭配完美,美色撩人,可又完全没有雌雄莫辩的娘气,反而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位铁骨铮铮的男儿。 就连玉卮也觉得,真是太帅了。 可惜,眼下不是欣赏帅哥的时候,因为帅哥手里的刀冲着她就扎过来了。 玉卮的檀木凤凰瞬息化为鸟型,扑向了那帅哥。 “喔哦!冷静!这只是惯性!惯性!”帅哥身子一沉,亮出一个铭牌来,手里的刀斜划出去,擦过玉卮身旁。 玉卮急急地收回凤凰,那铭牌上的图纹,是来自神鬼界的FBI,隶属御史台的里行使,里行使在八荒神鬼界,是专门调查奇案特案的,通常身份也并非专职司官,而属于特聘,与大理寺刑部,相互牵制,相互合作,见到里行使的话——玉卮沉吟片刻:“里行使大人也是来捉鬼的吗?” 难道这红衣女鬼真的不同寻常? 说话间那黑暗已经被里行使彻底撕裂,团团红影卷着黑暗袭来,玉卮躲闪不及,里行使也急道:“快让开!” 那黑暗来势汹汹,卷着里面那团红影,砸向众人。 忽而有海潮迭起,潮水腥气扑面而来,海风卷起黑暗,翻滚胶着。 黑暗里的红影甩出一张光斑灼灼的网,那黑暗瑟缩一下,竟然被那张光网扑捉进去。 红影提着光网,广袖飞扬,飘飘荡荡的身势,瞧着还真的十分有红衣女鬼的风范。 玉卮擦了擦脸上的海水,看着那红衣女鬼。 那是个长发女子,一席红色斗篷遮住大半个身子,一身火红古风衣裙,裙摆遮住了双脚,悬空漂浮在原地,恰是红衣女鬼那没手没脚的描述。 此时此刻,红衣女鬼的光网里正抓着一团电闪雷鸣的黑暗。 那黑暗格外眼熟。 “枭光?!”玉卮叫,还真是枭光,好吧虽然她猜测是枭光但是真的看见这种奇诡的生物她还是吓了一大跳的。 红衣女转过头咧嘴一笑:“玉儿,好久不见,上次夜宴没说上几句我就走了,连醉虾都没吃完呢。” “桃夭!竟然是你!你个混球!来了不打招呼!吓死个人啊!”玉卮一把抓住红衣女摇晃。 朱师傅收了手中绘着海上生明月的折扇,莞尔一笑:“里行使和鬼王姬一同出现,是有什么大事儿么?” 鬼王姬伸出手:“这是我们在正月里抓到的第四只枭光。” 朱师傅和玉卮面面相觑。枭光并不是怨氛之类常见的都市恶瘴,那可是在生理和存在上,都与这个世界不同的,来自另外的世界的东西。 每个世界都拥有其既定的存在规律,该世界内所有的生物,都遵循这种存在规律生存。不管是三千界还是八荒界,不管是人还是鬼,都要汲取能量才能生存下去,然而枭光所在的世界,完全没有这种能量规律,它们是什么,想要做什么,吃什么,怎么活下去,都是待解之谜,幸好这种玩意极少出现,除了赏金猎人,也没有人乐意去接近这种东西。 正月十五还不到,正月里捉了四只! 要是这么频繁好捉,赏金猎人杜兰还那么辛苦花了数十年时间干嘛! “别看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要知道这种玩意如果多了起来,这个世界就一片黑暗了,见到了就抓起来,就是这么回事。”鬼王姬玩着手里的影子匕首,“什么红衣女鬼啦,你们学校的女生真是,有点想象力好不好。” 抓鬼抓出熟人这种事儿,也不是第一次出现,玉卮悻悻然带着一脸兴奋嚷嚷着“我还想吃绍兴醉虾”的鬼王姬回了宿舍,然后关门送鬼王姬桃夭和里行使回去复命——准确地说,是一把将鬼王姬推进了法阵里。 红衣女鬼就这样不了了之,让尽管怕鬼却想看热闹的蔓蓝都可惜不已。 青婀推门进来看了看,又拖着今昭蔓蓝出去:“我们三个的书都忘在图书馆了,这就去拿!这就去!” 玉卮提着食盒,那句“一起来吃槐叶淘和糟鲫鱼呀”还没出口。 “这是吃错什么药了?药别停啊!”玉卮坐在桌子旁,放下食盒。 朱师傅转过脸看着玉卮:“这次太险了。” 玉卮把食盒放在桌子上:“你怎么把海月江山扇拿出来了?” “上次魍的事情之后,我就取回来了,有备无患,古人诚不欺我。”朱师傅叹了一口气,靠在桌旁,看着桌子上的小镜子,“孽镜童子,怎么会帮你?” 玉卮摆摆手,端出梅花梅子酸饮来,喝了一口驱驱困意:“孽缘,孽缘,我已经打发他回去了。”昨儿折腾一晚上,白天又上了课,这会儿她恨不得把脸直接扎在槐叶淘里,淹死算了,淹死就能长睡不起了。 “说到这个,那个手,应该不是鬼王姬的吧。”朱师傅按住了玉卮的肩膀。 玉卮的手一顿,片刻之后,她继续搅合那碗槐叶淘:“没事儿,没什么事儿,说到这个,我还得谢谢你,不然我就被枭光和桃夭给撞死了。” 朱能垣微微一笑,附身在她耳边轻声说:“青婀她们在门外做什么?” 语丝如羽,轻飘飘带着气息法兰绒一般滑进了耳朵,玉卮全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挪了挪地儿:“我怎么知道!” “想看她们摔倒么?别动,别说话喔……”温润轻柔的声音继续往里钻。 玉卮有点思绪茫然白闪,什么?摔倒? 什么玩意温软湿润贴在了脸颊,气息里还带着梅子饮那酸酸甜甜的味道。 “啊……”男人满足地,迷惑地,渴望地,长长叹息,在脸颊与嘴唇间的罅隙里逸出。 玉卮眼睁睁看着男人的脸渐渐移开,还带着槐叶清香的手指在唇上掠过,恋恋不舍地滑坠到了领口,手指的主人莞尔:“你的梅子饮,尝起来比较甜啊……” 账房姑娘石化了——这个人是怎么以厨子的身份,发出如此让垂涎不已的叹息,又是处于什么邪恶力量,吐出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的! “咚!咣!啪!呀!!!” 门口传来古怪的五体投地的声音。 玉卮瞧着朱能垣一脸恶作剧的笑,眯起了眼睛。 朱能垣圈圈你个叉叉的!老娘的脸也敢随便就亲!还炸你个灌肠的是为了恶作剧!不把你推倒简直对不起我琼华殿一枝花紫翠丹房女王的名号! 朱能垣双手握住玉卮的肩膀,笑得发抖——果然还是这个外表稳重妥帖温柔可亲的丫头,内心里的话最有趣啊,比相声还有趣,怎么偷听都偷听不够。 他笑了半晌,看着玉卮愈加青白的脸色,放开手往书桌上一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还不快说——这回外卖的糟香鲫鱼,可还入口?” 第三十一回 谁家汤圆锅里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因为那手的问题还未有个明了,玉卮也觉得心里发毛,暂时又回了清平馆,好歹过了元宵节的热闹再说,于是,就剩了大半学期没有修。正主儿回来,看热闹的三只喽啰当然也回来了,时不时凑在一起偷偷看着后厨议论:“怎么办,我都不敢进后厨了,就怕一进去啊,嘈嘈切切错杂弹,大朱小朱落玉盘,很不好,很不好。”今昭摇头。 “哎呦,清平亲友如相问,一片朱心在玉壶。糟糕好带感怎么办。”青婀抓脸。 蔓蓝被两人挤在中间:“你们吟诗干嘛?”青婀一脸坏笑,附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鬼王姬突然探出头:“痴儿啊痴儿,这个世界嘤咛太多,可惜你不懂。” “你来干嘛?”今昭紧张地四下观望,别是又有一只枭光吧! 鬼王姬摇摇手指:“我们只是恰好在灵城办差,那天看见你们,干脆就住在清平馆了。来,我给你们介绍我的搭档,里行使神荼。” “嗨,姑娘们。”里行使神荼笑容漂亮,白牙闪光。 “神荼?神荼郁垒的神荼?”青婀恍然大悟,“你弟弟郁垒呢?” 鬼王姬露出诡秘笑容:“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兄弟捉鬼梗是不是?”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基了么?”今昭也凑过来,眼角余光撇着神荼。 老宋端着面盆:“玉卮怎么还在里面,百十来个元宵而已啊。” 蔓蓝抬起脸,天真温软:“在里面跟朱师傅滚床单,哦不,滚元宵呢。” “噗——”老宋再也听不下去,挂在门框上哈哈大笑,面盆都拿不住了。 老周翻了一个白眼:“好么,自打小昭来了,咱们这儿就改了群口相声了。” 笑闹间后便道走来了一脸沉郁的陈辉卿,虽然平时他表情也不多,但这几天格外苦闷,连还算是清平馆半个新人的今昭都纳闷:“房东大人怎么了?” 老周勾唇一笑:“思春期未满。” 正月十五,是正儿八经的中式情人节,又名上元灯节,古时候这晚上都是张灯结彩,金吾不禁的,大姑娘小伙儿,都打扮得鲜艳漂亮出来逛夜市,看中了什么人,那真是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但凡是个长得俊俏的,掷果盈车还不怕,就怕被热情的粉丝们往头上插花——前年陈清平去品尝一样小吃,结果头皮都被扎出血了。 每年清平馆都卖自产的元宵汤圆,元宵的是混馅儿的,汤圆是纯馅儿的,统共十八种,朱师傅准备出来以后,让大家伙儿按照订单纷送了,约着晚上六点都回来,集体出去玩——开玩笑,大过节的,当然要到街上吃汤圆吃小食,才有意思! 老宋抄着手看着青婀和今昭装了一口袋的木瓜:“这瓜的个头儿,你们和帅哥有仇嘛?”又看了看蔓蓝一兜儿的樱桃,“你看看蓝儿的心多善!”刚要再夸一下玉卮,就见玉卮抱着一榴莲,放在了口袋里。 因为灯节就在天市,清平馆出门即可,一行人倒也没有准备太多东西,姑娘们各自换好了应景的古装,在门口等着哥几个出来。 “你们几个这生员常服,真的让我不忍吐槽。”今昭撇嘴评价,“就老周看着挺像的,朱大官人,你穿着像是微服私访的,老宋,你是番邦岁朝使嘛?头儿,你这模样是要去抢亲还是怎么的?能不能表情别这么苦大仇恨!神荼大人!我求你了,你把刀收起来成么!” 贫嘴间此起彼伏的吸冷气声音响起,她一扭头,也倒吸一口冷气:“房东大人嫁我!” “我不能跟你结婚。”盛装礼服的陈辉卿回答。 青婀扭头不忍:“谁给他充点儿情商。” “这才是傻白甜嘛。”玉卮拍了拍喽啰三人组,“走吧,再晚就赶不上焰火表演了。” 从清平馆出去,是天市一段老字号云集的地段,头面胭脂糕饼茶玩,挤得像是穿了束胸衣。尤其是那家从元朝起就开着的西餐厅,买鹅肝酱的人排着长队,盘成了一卷儿手纸的长短。炸鹌鹑的那口子外,全是磨人心的咔嚓咔嚓咬碎骨头的声音,小方便杯里盛着泡了花瓣儿的甜酒,配着炸鹌鹑,暖胃解油腻。顺着这些老字号看过去,是头顶着头,脚踩着脚的人群,可尽管这么多人,大家伙儿的兴致依旧不减。视线所及之内,人群如龙蜿蜒起伏,依着天市的山路,一直伸到了对面很远的山头,那山头有高大建筑,人群都是奔着那个方向走的。 今昭之前被玉卮等人科普过,那山头的高大建筑是观海楼,从那里能够看到西湖。姐妹们神神秘秘地说,等她们上了观海楼,就有个大节目要看。 顺着人行的方向,清平馆众人缓缓地往观海楼走,沿途不仅有小摊小店,还有许多的灯,有店铺挂出来玩赏的戏子灯,也有猜谜做耍的谜子灯,更有供文人骚客留下诗词墨宝的状元灯——姑娘们买钗的时候,老周还题了一首上去。这些千奇百怪,眼花缭乱的灯里,有一种灯似是官家制的,形制统一,皆是各色鲤鱼,莹莹红光,还未点起。 “房东大人干嘛去了?”今昭突然想起,他穿得那么窒息,总是有点儿节目的吧。 老宋咧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日坠西山,月上天弧,有的店家已经点了烟火,一时间天市两旁你家惊起华龙鲤,我家飞出玉凤凰,放眼过去,点缀得天市如琉璃腰带,镶满珍宝。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老周拍了拍今昭的肩膀,手一挥,让她尽眼看着生平第一次的美景。 “辛弃疾真会写啊!”老宋左手举着炸鹌鹑,右手端着梅子酒。 老周瞥了他一眼:“怎么,幸弃疗,你也想来一首?” “闭嘴,幸停药。”老宋作势要用梅酒泼。 老周白牙闪闪:“呦呵,你跟我姓了?别介。” 今昭扶额扭头:“不要再秀恩爱了,单身的人已经要哭晕在恭房了好么。” 笑闹着边吃边买一路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观海楼。 今昭本以为这么拥挤的人群,观海楼也不过是惊鸿一瞥就要下来,谁知道上了观海楼才知道,这观海楼别说楼体,就是两侧的城墙也极为宽敞,大多数人都铺了垫子拿了食盒,一副打算在这里吃晚饭的样子。 玉卮和青婀也提了毡子的两角铺好,把便利袋里的食盒之类都拿出来摆着,今昭看着木瓜榴莲,忍不住问:“这一路,我没见有人投之以木桃啊。” 朱师傅一边摆盘子一边解释:“因为上元祭灯仪式还没有开始啊。怎么,你看到好看的小哥儿了?” “不,我只是想看,这榴莲而已。”今昭悲悯地看着比她的脑袋都大的榴莲。 食料摆好,清平馆众人也坐了下来,最边上陈清平支了个小风炉,熬着一锅汤水,小心翼翼地将汤圆们滚进去——元宵说起来到底是要掉点儿粉的,因着不方便,就没带来。 清平馆的汤圆,用料一眼可见——黑皮儿白芝麻是黑糯米芝麻馅儿,黄皮儿枣碎自然是南瓜枣泥的,白皮儿白糯米的或嵌着玫瑰或桂花,各自煮在重庆火锅一样隔成井字形的小锅子里,蔓蓝在旁另起了炉子温着山楂麦冬茶。时不时有人过来招呼,玉卮和青婀捡着合适的点心和人家交换了去,老周和老宋则忙着支起个小棚子,挂了一盏八面琉璃走马灯。 今昭蹲在陈清平身边,看着他煮汤圆,平时这位老板不常露面,又总外出寻找食材,今儿这么积极参加集体活动,已经是很难得了。 “饿了?”陈清平看着无所事事,盯着汤圆锅子猛看的太岁姑娘,想了想,从他自己带着的便利袋里拿出一个小梅花盒子,“大救驾。” “大舅家?不,我大舅吃喝嫖赌,可不是个好人。”今昭摇头,想起被人吃了心肝的剑南春表哥。 陈清平打开梅花盒子:“这是救了赵匡胤一命的点心。” 今昭捻起一个,这点心的名字够奇怪,外面看着应该是粉和猪油做得拉丝酥皮儿,细丝儿盘桓成螺,丝丝入扣,咬一口,里面糖美馅丰,仔细咂摸,有糖桂花、有金桔、有花生仁儿,还有——“啊!青丝玫瑰。”今昭翻了翻白眼叫唤,“老大,你害我!” 陈清平拿出一手帕堵在今昭嘴上:“吐。” 今昭呜呜:“老大!这手绢儿有股面粉子味儿!” 陈清平指了指梅花盒子,示意她,这是包大救驾的。 “时辰到了!”老宋扯了一嗓子。 顺着老宋手指的方向,城门楼上的人群都转向了观海楼的主楼,只见两列威武士兵金甲而出,分列两侧,每个人都拿着一杆银枪。接着,一众锦衣华服的侍女手持华盖大扇,也分列而出,一位身着和之前陈辉卿那件很搭配的盛装礼服的女子走了出来,脸上画着焰红油彩,捧着一个鼎,随着月上柳梢头,丝竹声起,清越古朴,那鼎中逐渐长出一棵树来,树如火焰,缤纷夺目,不久之后,银光闪闪的花苞绽放成瓣。 在陡然高起的鼓乐声中,火树银花烹天而起,化作无数灿烂星光,那女子手持一朵银花之烛,恭敬地进献给了缓步而出的男子。 那男子同样盛装华服,礼服玄衣红绣衬得他仿佛是远古神祇,银烛之光照着脸上金银油彩更显得他眸光清远不似人间。 “房东大人简直帅的合不拢腿啊!”今昭抓脸。 玉卮扶额:“你这是什么下流的比喻……” 青婀和蔓蓝都极为兴奋:“快!快拿木瓜榴莲砸他!” 主楼上陈辉卿手持银烛,点燃了楼上最大的那盏灯。 只是一瞬间,那盏灯便迸发出飞金碎星的光华,而随着光华繁盛,通往观海楼的路灯一盏盏被点亮,细看是一尾尾红鲤鱼在光之海洋中遨游,而当天市两侧的鲤鱼等都被点亮时,一条光之巨龙冲破了火树银花不夜天,一路俯冲到山下,龙头盘上了灵城的城门楼,灯光明暗起伏,好似这龙在蜿蜒游动,步雨兴云一般。 龙腾之时,便是灵城沸腾之际,观海楼上笙歌舞乐,交杯换盏,而天市上的人群则纷纷抛花掷果,笑声不绝,还有好多疯狂的少年少女,将手里的花花果果没命地丢向观海楼主楼,喊着让陈辉卿再次出现。 蔓蓝十分团结友爱地将樱桃们均匀地丢在清平馆家的男人们身上,里行使神荼没出息地猫身躲在鬼王姬身后,避着前方向他丢来的花果。鬼王姬被仨瓜俩枣砸了以后,抄起半个西瓜,转身糊在了神荼的脸上。 青婀捂着耳朵对着玉卮大喊:“你的榴莲!” 玉卮嫣然一笑,眼波流转,两只手盈盈捧起榴莲来,下腰,挺身,发力,朝着朱师傅就丢了过去。 朱能垣伸手将那榴莲接了个满怀,颇有些自得地笑了笑:“多谢玉姑娘的美意。” 玉卮似是娇羞无限,捂住了脸。 砰! 榴莲在朱能垣的怀里炸开,喷出几色奶油来,红红绿绿,在大厨的头脸身上开得热闹。 爆笑声骤然四下响起,接着掌声雷动,好些手握着珠花玉佩向玉卮伸过来:“女侠!求嫁!” 第三十二回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点心无数 祭灯大典一结束,今昭觉得,场面顿时失控了。 且不论下面的大姑娘小伙子都开始相互扔东西,就说这观海楼,刚才还在吃东西喝酒聊天侃大山的飞禽走兽们,这会儿就开始搂脖子亲嘴儿,还有娇羞地嘤咛的,还有挥着手帕子喊着“来呀来呀来追我呀”跑到楼后面不知道干啥的。 十丈软红之中,陈清平十分淡然地吩咐伙计们:“累一年,玩吧。” 而后伙计们竟然个个都露出欢容来,在人群里扭了扭就没影儿了,单留下老板一个人,把便利袋收好放在袖子里,抬头看了看那观海楼主楼之上的祭台。 金风星雨还未散去,迷幻地在半空之中漂浮,祭台上的金甲卫士和娇媚侍女也都早就退去,那一双盛装华服的主祭司也不见了。 今昭不知道上哪儿去,只能一边腹诽着这群没良心不仗义的,一边默默跟着陈清平——好歹也有个去处。 观海楼主楼是个九层的塔状建筑,楼梯像是大蛇一样螺旋上升,盘在楼外。透过雕花窗子,能看到观海楼里挂着许多的字画,更可怕的是一通到底,九层高楼,楼内完全没有任何阶梯平台,就是个空心儿柱。 观海楼观海楼,就是看西湖的大看台,陈清平上去干嘛? 今昭满腹好奇,围观尾随固然不好,可陈清平也没表示不行,她就继续尾巴一样后面跟着。 没过一会儿,就登上了主楼楼顶。 楼顶是一片汉白玉雕着图案祥瑞的平台,中央一座祭台,约莫有个两米多高,是类似四羊方尊的模样,羊头位置是龙头,估计是迎合天圆地方的传统观念。 陈清平看了看地上胡乱摊着的锦缎丝绸。 今昭也看了看,哎呦,这个玄色低暗红刺绣的锦缎,怎么有点儿眼熟?再顺着看过去,不远处还有朱红色的绸子,顺着绸子往上看,祭台的龙头上,挂着一个好鲜亮活计,好明彩颜色的大红肚兜,顺着肚兜再往上看,什么也没有—— 等等! 一个人突然从祭台顶上直起身子,也不知道是与他一同腾起的远方焰火金光太盛,还是那那发色太耀眼,那人整个侧面都笼上了一层金色光晕,头向后仰,金光就着银华星雨一路从下颌攀过喉结跨过锁骨绷下去,像是一张渐渐拉满的弓。 令人心悸的一声“啊——”从那把弓绷紧的线条里迸发而出,又马上屏住,咬在嘴里。 一只柔软的手顺着弓弦抚上去,手指轻轻按住了那人的双唇,又逐渐失去力气似地,一点点落下来,分开被咬紧的唇瓣,轻轻地滑了进去。 那人猛地张开眼睛,茫然地望着天边金轮飞舞的烟火,颤抖地吐出一个音节来,似疑问,似诉求,似探究。 又一只手伸了上来,勾住了那人的脖子,那张弓一点点折起来,伴随着凌乱的喘息声,折入耀目的火树银花之中。 今昭吞了吞口水。 她觉得她的三观更新了升级了! 原来房东大人除了天然呆和暂停脸以外,还有如此妩媚动人的时候! 房东大人你这样子,你的马克杯知道吗?你的房产知道吗?!你的辉腾知道吗!!你的官配不是你的电脑吗!?! 今昭使劲儿揉了揉眼睛,看着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很安静地站在一旁,已经自顾自泡起茶来的陈清平:“我说老大,你——” 陈清平举起杯子:“要喝?” 过了一会儿,今昭在内心流着眼泪鄙视自己,为什么也跟着喝起茶来。 “起风了。”陈清平仰起脸。 今昭左顾右盼,觉得好像有点不对:“你不觉得我们周围的星星多了点儿么?” 原本周围的焰火和热闹似乎都远去褪色,或者说,看上去,像是隔了一层什么,隔着一层点缀着星云银河的纱,看不真切,而这一层星云银河,也模模糊糊,摇摇晃晃,同样不真实。 陈清平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好吧,看来又是知情不报。 一股子妖风卷过来,卷着地上几件儿衣服,没几眼的功夫就散了。 今昭警觉地向陈清平靠了靠。 祭台上飘下来一个身着红绸长裙的女人,微微扬着下巴,横抱着裹着礼服的陈辉卿。 房东大人双眸紧闭,似乎是睡死过去了。 今昭看了看这位给房东大人来了一发公主抱的女侠,不明觉厉。 女侠抱着陈辉卿,赤脚站在地上,看了看陈清平:“好久不见,气色不错啊,吃了吗?”又看了看今昭,“啊,你好,太岁妞儿。” 今昭看了看这位女侠,又看了看怎么算也比这大侠高一头的纯爷们房东大人,默默给跪了。 “累的?”陈清平用下巴指了一下房东大人。 女侠摇摇头,一脸的浓重油彩让她显得面目诡谲,有种血腥而强悍的古怪美感:“我下了药,我还有事,把他送回去我就走了。” 陈清平放下茶杯:“我送?” 女侠咧嘴一笑,顿时又恢复了那种有点诡谲又有点霸道的神气,仰头看了看天空:“想得美。” 说完,她对今昭挤了挤眼睛,有一阵风起,那星云银河纱幔都随着红绸女郎,一同消失在了普天同庆的不夜城。 “我真是太久不混江湖了。”今昭捧着茶杯感慨。 陈清平挑眉。 “我刚才祭典上,还觉得那女祭司对咱们房东大人一脸恭敬,现在来看,恭敬个毛线,分明只是攻。” “……” 人一散开,青婀就扯着蔓蓝,钻过俩帅哥拉着的手,不到眨眼的功夫就没影儿了,玉卮连一个尔康伸手的姿势都来不及做,便被丢在了衣领子上还沾着奶油的朱师傅身边。 “真巧,只有我们两个呢。”朱能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你看人这么多,真的很容易走散呢。”说着,便自然而然地把玉卮的手攥了起来。 玉卮试了试,除非壮士断腕,不然她是溜不掉了。 算了,大庭广众,天网恢恢,他还能怎么着?大不了,被他再逼着做苦力,刷三百只螃蟹!娘西皮的,想想刚才的榴莲炸弹,五百只也忍了! 这么想着,玉卮淡定地指着路边的简氏炸臭豆腐:“我要吃那个。” 朱能垣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儿,笑得连臭豆腐都不顾了,只能频频点头。 玉卮眼珠子一转,心计上来,将自己的便利袋让朱能垣拿着,转头笑眯眯地瞧着那干练的小伙子用长油筷子拨弄着油锅里的豆腐,捞出来以后用一只木勺,在浇头罐子里捞出辣子榨菜芫姜之类,抬头撞见玉卮的笑,脸一红手一抖,一点子浇头就沾到了玉卮的小指。 时机正好! 玉卮清纯温柔地望着朱能垣:“哦呵呵呵,手纸,哦不,澈之,帮我拿一下可好?我擦擦手。” 说着,她就把臭豆腐递到了朱能垣面前,打得好算盘:他一手还拿着两个人的便利袋,另一只手要接这碗臭豆腐,势必得将她的手放开,只要一松开,到时候鱼入大海,就由不得他了! 朱能垣微笑着看着玉卮,又看了看她的手和臭豆腐。 玉卮笑意更浓,把臭豆腐往前递了递。 朱能垣附身,玉卮期待地等他伸手——他伸了——舌头——将那一点点酱汁,从玉卮的小指上,舔掉了。 “妈妈你看,那个大姐姐怎么石化了啊!”一个低沉男音声音奶声奶气地问。 “那是打情骂俏。”另外一个清澈男音冷冷教导。 朱能垣起身莞尔:“好巧,老周,老宋,有句古语叫做,不作就不会死喔。” “妈妈你看!好大的棉花糖!”老宋麻溜儿地拽着老周,咻地一声消失在人堆儿里。 “真是,怎么会有如此淫划掉秽划掉之事呢。”老宋用手扇着风。 “你可以不用河蟹。”老周将棉花糖戳在了老宋脸上。 “话说头儿今年又去乳燕归巢了?”老宋问。 老周嫌恶地看了他一眼:“你这个比喻……那画面太美我不敢看。” 老宋想了一下,陈清平迈着碎步小跑,张开双臂扑向那一位女神的画面,打了一个寒战。 “卧槽!”老周突然出声,指着不远处一个条幅底下,“那是啥!” 紧挨着糖果蜜饯铺子的,是天市的点心名店软萌甜,这店是大约五六年前开起来的,却蹿红极快,中式点心和西式点心都有,竟然也都擅长,尤其是软面包,不大的一块儿,用料也简单,可松软香甜如最旖旎的梦幻,被吃货们称为“舌尖上的春那个啥梦”,趋之若鹜。 据说这面包的法子,是日本来的,叫做汤种,汤意为温泉热汤,用热水使得面粉糊化,吸了饱足的水份,作出的面包松软如绵,很适合姑娘家们的口味。本来灵城人的口味就好古,不喜爱甜腻过分或者粗糙干硬的西洋面包,加上传统的玉腰糕之类也很入得口,因此西洋面包在灵城一直卖得不好,这软萌甜倒是另辟蹊径,给可怜的面包活活找了一条销路出来。 “这不是软萌甜著名的节庆比赛游戏面包爱爱爱么。”老宋纳闷,老周管着外卖,跑来跑去见得多了,总不至于连全国连锁的名店都不知道。 “不,你看那条幅下面。”老周难得没有出口吐刀子。 老宋伸着脖子,仔细瞧,条幅底下似乎是进行到了最后一项,小情人们两两一对儿,男的背着女的,使劲儿往上跳,女的仰头去咬面包,好不热闹。 但是,有一对儿很眼熟,背人的圆脸圆眼玉雪可爱,咬面包的天真无邪一张肉蛋脸看了就想捏,正是青婀与蔓蓝。 “她们到底有没有想过,既然叫做面包爱爱爱,那就不是俩傻丫头应该参加的。”老宋扶额。 “我不认识她们。”老周说完,正要转身走开,就听见一声大笑,伴随着惊喜叫声:“我们赢了!哎!老周!老宋!我们赢了耶!” “那边好热闹,在干什么啊?”今昭指着点心铺子的条幅,远远瞧着,好多人在围着欢呼喝彩。 陈清平眉头微蹙,有些不耐烦:“不过是点心铺子,又不好吃。” 今昭立马转了话题:“刚才那位女祭司是谁啊?” 陈清平很流畅地接道:“是我醒来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今昭略一沉吟,雏鸟出壳以后见到的第一个……母鸟?嗯。原来是当年救济启发失忆陈清平的那位大神啊。 等等。 “你说清平馆的房子,是她借给你的?”今昭觉得自己抓住了重点。 “对。”陈清平回答。 今昭又思考了一下,酋长大姐对这房子有处置权,而房东大人又是房子的主人:“难道女祭司是房东大人的老婆?” 陈清平愣了一下,摇头:“是好友。” 今昭差点把嘴里的瓜子糖吐出来,无数话语咆哮着堵在嘴边——什么鬼啊好友骗鬼啊谁信啊好友一起祭天啊祭完在祭台上啪啪啪啊! “姓陈的说的。”陈清平回答。 “你也姓陈。”今昭突然有一种想要把陈清平塞进垃圾桶的冲动。 “你们在这里啊!”蔓蓝的声音响起。 今昭扭头,宋周青蓝四人整整齐齐地站着,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不同的小吃,尤其是青婀提着的点心盒子,包装看着十分小清新,赏心悦目。 几波人回到清平馆聚齐,已经是后半夜,朱师傅煮了些消食汤分喝了,蔓蓝十分可惜地叹了一口气:“这样年就算过完了呢。”说完,她看了看窗外,嘀咕了一句什么看。 提到这茬儿,今昭也觉得心里怅然不已,这年太美好太丰盛太热闹,只是谁人都知道,花不常好,月无常圆,此恨人间事,凡几不无从。 “明儿就开张了,可能有点儿忙,要不,今昭,你跟我刷螃蟹去?”玉卮笑眯眯地拉着今昭。 正闲扯着,有风吹开了清平馆的门,西装革履的陈辉卿带着湿润的水汽大步进来,将手里抓着的东西举到陈清平和朱师傅面前:“这个怎么会在这里。” 朱师傅露出惊讶表情,陈清平也挑了一挑眉毛。 “不是客人带来的?”陈辉卿扫视两人,见两人都摇头,手里一用力,啪叽啪叽卡巴卡巴几声,那小蝙蝠一样的小妖怪,就筋骨断裂地被丢在了垃圾桶里。 陈辉卿抽了一张湿巾擦了擦手上的血,丢下一句“这几天看好门户”,便大步流星地往后罩房走去。 看着霸气侧漏强攻味道十足的房东大人,今昭无语凝噎。 倒是朱师傅,蹲下来看了看那倒霉玩意,说了声:“是东瀛的妖怪,叫什么,野衾?” “野衾在这里,做什么呢……”老周也露出沉吟之色。 蔓蓝又转头望向窗外,眉头微蹙,似乎那窗外有什么东西,让她狐疑不已。 窗外繁华褪色,烟花冷烬,这个年,真的过去了。 那春天,便真的来了么? 第三十三回天接云涛连晓雾,卤汁欲转黄雀舞 再热闹繁华的城,凌晨三点钟,也是人声寂寞,鬼影婆娑的,再暖融的春天,三更半夜里,也有挨不住的清冷。 离家出走的苏暖兮裹紧了衣服,有些后悔一时的鲁莽,又平了不了这口气,鼓楼美食街人早就散了,她沿着路走下去,又希望能遇见个人,又怕遇见个人。转过街口的中医堂,便是一个十字路口,左手是斜街,右手往立交桥下去,再往前,便是清河坊和大井巷,她依稀记得这附近有一家店,是二十四小时的。 也不知是夜路的缘故,还是她本来就害怕多疑,分明空无一人的夜里,却仿佛有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她似地。 苏暖兮微微打了一个寒战,快步走向那挂着灯笼的亮处。 晚风里送来清幽幽的花朵味道,苏暖兮走进了那挂着清平宴乐四个字的店铺,一进去圆脸伙计招呼:“吃饭?” 苏暖兮点点头,想了想,指了指墙上挂的食单木牌:“红豆小圆,一盘清炒芦笋。” 老宋撩起帘子,看着正在厨房翻看孤本的朱师傅和苦力小徒弟今昭,报了菜名:“是个人类没有错,只是不知道怎么的,看着怪怪的,一脸死气,好像被什么缠着,可瞧着又没有什么。” “死气?”朱师傅指点着今昭把糯米圆子下锅,又喊了玉卮来洗切芦笋,左使右唤,自己倒是落得数嘴的惬意。 正纳罕着,蔓蓝快步跑进来,放下外送盒子,一把抓住老宋,连喘了几口大气:“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刚才回来,一路上分明没有人,可却有一双眼睛盯着我!” “这是什么话?”朱师傅皱眉,“没有人,却有眼睛?” 蔓蓝重重点头,她向来是个不讲谎话,也从不夸大其词的,这话若她这么说,那就是这么回事——也就是说,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盯着她一路回来。 “敝鬼符你带着?”老宋问。 蔓蓝嗯了一声:“我们几个除了青婀,都怕看见脏东西,从来不离身的。” 朱师傅的眉头皱得更深。 从玉卮见过的鬼手,到蔓蓝感觉到的视线,昆仑山出品必有疗效的敝鬼符,怎么会突然就过了保质期? 熬散了成了凝炼乳浆的红豆汤里,莹白可爱的小圆子流来荡去。 暖兮茫然地搅合着手里的汤碗,下意识地盯着红豆汤看,看着看着,那一碗汤不知道怎么回事,变得鲜红如血,里面的小圆子,滴溜溜转过来,上面有几道纹路,娥眉微蹙,竟然是她自己的脸! 血红血红的甜汤里,满满一碗自己的脸! “啊!”暖兮失手打翻了汤碗,还好那红豆汤是半热的,她手忙脚乱地拿了纸巾擦着,刚收拾完,又看到门口走进来一位自带美化滤镜的男人,穿着半长的黑风衣,走过她的桌子,一双眼睛向她看了看。 暖兮的心猛地一跳,不由自主就烧了起来,拿着瓷勺的手微微颤抖,一股凉意窜上指尖,可脸滚热要命。 果然,果然的吧,她这么漂亮,这么惹人疼,就算是不念书又怎么样呢,就算是父母不管又怎么样呢,她凭着自己的聪明和美貌,一样能在这个认可实力的社会上风生水起啊!再说,只要嫁个好男人就够了,那不就够了吗? “宋嘉睿,咖啡。”陈辉卿走进便道之前,又看了看那边桌子坐着的少女,那少女抿了抿鬓发,手指微微划过嘴唇,擦掉了一点儿汤汁。 老宋屁颠屁颠地端了咖啡过来,陈辉卿接过咖啡,边走边问:“外面那丧神是谁?” 脸一垮手一摊,老宋很干脆地回答:“路人甲。” 陈辉卿大步流星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在进门之前,已经把咖啡倒进了嘴里。 春初各色经济论坛商业峰会庆典活动很多,陈辉卿出出进进得频繁,清平馆一干人也不觉得奇怪,再好看的人,天天看,那也审美疲劳。 老宋大概是跟着老周说相声说太久,形容起一个人来,也是鬼斧神工,说得今昭起了好奇,说去拿零钱盒子,跑到了前厅看妹子。 那妹子看见今昭坐在了她旁边的桌子上时不时看自己一眼,露出嫌恶表情。 今昭看了看自己,衣着打扮没什么不妥的,洗完脸也擦了面霜,牙膏是前阵子蔓蓝自己做的茉莉花茶口味,清新可人,怎么这个妹子长得我见犹怜可这眼神看着有点儿烦,好像脑门子上写着“我是美女路人退散”,那眼神让今昭觉得自己别说是大半蒜,简直连马兰头都不如。 “别白我了,我是女的。”今昭挺了挺胸。 那少女转过脸,没搭理她。 今昭有些讪讪,恰好老宋来上菜,多问了句“姑娘你这么晚怎么自己一个人出来”,也得了一个白眼,她这才心中舒坦,对老宋露出一个“同是路边马兰头”的表情来。 老宋挠了挠头,也觉得冤枉,想了想,招呼今昭到里面说话:“我们几个都觉得这个姑娘脸上有死气,看着很奇怪,可你看她这样,估计咱们去打听,也打听不出来什么,怎么办?老板和老朱带着蔓蓝去库里了,估计没有半小时出不来,你看,谁去合适?” 今昭不假思索地回答:“房东大人。” 陈辉卿这个人有个好处,就是一打眼看上去有点酷炫狂拽屌炸天,接触下来,合理合情的事儿托给他,他都不会给你白眼看。 这一次也不例外。 陈辉卿答应之后,瞄了一眼厨房里准备着的吃食,说了一句:“我也要吃。” 今昭笑了,真会点,朱师傅前阵子一共就做了这么一瓮的黄雀,按照房东大人的食量,怎么也要去了一半。 黄雀做起来很麻烦,个头儿小,又要保留形体,从前乡里人做,是让小孩子伸出小指头去套,可怎么看也不洁净,所以朱师傅是特地定做了雀子勺儿,将黄雀收拾了羽毛眼睛,掏了内脏,灌进去用猪油白糖椒盐儿细料熬成的汁儿,再大头朝下浇泼在米酒甜酱姜蒜卤汁儿,将黄雀沁透,封瓮子。吃的时候捞出来就汤也好,炙烤也好,是难得的山野美味。雀子肉本来就比鸡肉鲜活,又饱饱地吸收了内外的汤汁儿,朱师傅把每只黄雀都用糯米封了口,里面的汤汁儿一热就变了汤水,肥美不腻,外面的卤汁给雀子肉裹了一层浓香不散的皮儿,今昭吃过一次,就再也放不下那味道,正巧是春日里,黄雀正肥,前阵子朱师傅才做了起来,今儿正打算吃个古法子,就让陈辉卿发现了。 今昭帮陈辉卿倒了一杯咖啡塞到他手里催:“房东大人,靠你了。” 陈辉卿端着咖啡转出来,看了看窗远天外,看了那少女一眼,示意她对面的位子:“有人吗?” 少女微微一笑:“没有人。” 暖兮的心狂跳,跳得快要从嗓子眼儿里掉出来,落尽面前的红豆圆子里去。这个好看的男人看一眼衬衫,就知道是个高富帅,只有高富帅才有袖扣,看那袖扣的银色多漂亮,多低调! “你好,我是陈辉卿。”陈辉卿自报家门,单刀直入,“你怎么一个人这么晚在这里?” 暖兮压着心头打鼓,尽量矜持地回答:“我,我叫暖兮,温暖的暖,归去来兮的兮,我不想在继续呆在那个腐朽的家里,等着他们残忍地折断我的翅膀,得不到自由,我宁可一辈子游走。” 坐在角落里假装算账实则偷听的老宋和今昭都下了死劲儿才憋住笑。 “你家人对你不好?”陈辉卿问,从今昭偷看的角度瞧,房东大人睫毛如羽,盈盈欲飞,简直把持不住。 幸亏暖兮的角度不正。今昭抚心口。 暖兮摇摇头:“他们……也不是对我不好,可就是……不懂得我。我要的不是锦衣华服,哪怕一袭素衣,素面朝天,我希望我的心是自由的!我不愿意生活在他们给我做好的华丽棺椁里!” 今昭嘎嘣一声,掰断了手里的甘蔗,锦衣华服?华美棺椁!拜托,她还是人那会儿,怎么没有人给她华美一个!她不要自由,她就要华美!最好天天拿香奈儿砸死她!拿哈根达斯噎死她! 老宋拍拍今昭的肩膀,示意她淡定。 里面暗涛汹涌,外面的陈辉卿倒是风平浪静,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只管继续问:“那你出来,有什么打算没有?” 暖兮眼睛一亮:“有的!我想一边打工,一边游走,到云南去,到西藏去,只要心里的天是晴朗的,哪怕外面再大的风雨阴霾,又怎么样呢。” 陈辉卿喝了一口茶,连头发丝儿都没动一下:“你打什么工?” 暖兮吐了吐舌头,用手点了点嘴唇:“还没有想,我觉得做一个导游也行,给外国来的游客讲讲这里每一片砖瓦的故事,或者写一点东西,拍拍照片,最坏的打算,就是抛头露面,去拍广告。” “你家里是做广告的?”陈辉卿问。 “不,他们是做服装生意的,但是我总能找到广告商,只要找到了去拍就可以了,不过我其实不愿意。我不希望用这副华丽的皮囊去换取生计,那让我觉得卑微。” 老宋终于忍不住捂着嘴跑了出去。 今昭肩负重任,想跑都跑不了。 瞧着老宋一阵风消失在门外,暖兮才似乎不经意地抿了抿鬓发:“我……只是不想变成那样子。” “哪样子?”陈辉卿直白地问。 暖兮微微垂着头,轻轻地搅合着手里的圆子:“妆容浓艳,锦衣华服,却只是一副皮囊而已。心里若是空的,那便什么都没有了,不过是随波逐流的一艘青楼画舫而已,没有自己。我不想变得媚俗。” “你不会媚俗。”陈辉卿正直地回答,“你不妩媚。” “我不愿意妩媚,我不愿意用我的脸去诱惑别人,我想要的只是真我,自由——只要我自由,我的心里就都是春天,就是粗茶淡饭也好啊。”暖兮想了想,“我很喜欢一个作家说过的一句话,麻衣素颜,心存欢喜。” 陈辉卿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便不接话,淡定地喝着早就喝完的咖啡。 “其实我也希望能有一天,在路上遇见我的良人,有生之年,总有那么一次狭路相逢的吧。”暖兮的眼睛闪啊闪啊。 陈辉卿实在不知道再问什么,又要等着今昭的咳嗽暗号,一时间十分尴尬郁闷。 暖兮看着陈辉卿忧郁的表情,轻轻地说:“辉卿,我们可不可以不忧伤。” 今昭终于也憋不住了,干咳一声后,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厨房,搂着一口袋芦笋爆笑出声。 陈辉卿得了暗号,十分干脆地起身。 “辉卿,你要去哪儿?”暖兮急问。 “他们说时间到了。”陈辉卿实诚地回答,“我就不需要继续跟你说话了。”说完,他端着他的杯子,大步流星地回房去。 接下来的几天,那个暖兮一直点了些小菜,占着清平馆的座位,老宋说,她还问过陈辉卿,可惜房东大人这几天去了意大利,压根儿没回来。 今昭懒得招惹那暖兮,把自己的闲工夫都搭在了蔓蓝身上,非要打听出来,蔓蓝送饭时被一个香水帅哥搭讪,一直跟到清平馆门口,是怎么回事。 日子过得快,清明节的小长假也过去,青团撤了摊子,杭城一扭头就奔了夏天去,外套已经穿不住。 一清早,蔓蓝和今昭坐在清平馆外面的桌子上摘马兰头,斜街走下来一男一女,今昭捅了捅蔓蓝:“你看那个穿红白衣服的男的,妖妖调调的,像不像蟹足棒?”然后她咦了一声,“这不是那位麻衣素颜的忧伤的姑娘么?” 蔓蓝顺着看过去,也吃了一惊:“这不是跟我搭讪的那个百里香么!” 两人眼睁睁目送这缠绵扭糖般的男女搂抱着进了清平馆,眼睁睁看着他们订了一间房,而后,眼睁睁地丢下马兰头,偷偷跟到后罩房的客栈去,还没打算听什么,就被销魂的一声“啊~”给吓了出去。 锁车的嘟嘟声传来,今昭一回头,看见车位上白辉腾归位,车主房东大人胳膊上搭着卡其色的风衣,提着一个红白蓝塑料袋,隐约散出腥咸味道,一角渗着血水。 “给陈清平,这是他要的食材。”陈辉卿将塑料袋递过去。 “这,这里面不是尸体吧!”太岁姑娘战战兢兢接过来,里面的东西似乎还会颤抖,一息尚存。 陈辉卿看了看塑料袋,又看了看今昭,摇摇头:“不是,是活金枪鱼。” 今昭差点把手里的红白蓝塑料袋抡过去,你大爷的!谁去一趟意大利,带回来的土产是活金枪鱼?! 第三十四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鳝丝涎水流 打杂的太岁总算是知道下杂库房里那些条活金枪鱼是哪里来的了。 这一条金枪鱼并不大,约有一米长,尾巴上有伤口,入库的时候今昭看了看,那伤口是五指印,分明是被人抓着尾巴弄伤了。跟蔓蓝放好了鱼,今昭忍不住问坐在角落桌子旁收邮件的陈辉卿:“房东大人,这鱼不会是你抓来的吧。” 陈辉卿头也不抬:“是的。” 今昭汗如雨下。 陈辉卿收好邮件,端着电脑和咖啡回房去,前脚才走,后脚暖兮搂着百里香蟹足棒下楼,今昭捅了捅老宋和蔓蓝。 细看来,那蟹足棒长得十足不坏,长眉细眼,皮肤苍白,清癯细瘦的身上,穿着一件白衬衫,配了红裤子,走路的姿势颇有几分摇曳生姿,瞧着也是最次美貌小娘炮,万受无僵。 只是,这个风流气度吧,怎么瞅,怎么有酒吞童子的影子,不如红毛妖孽,但是妩媚更甚。 蟹足棒提着一个坛子,看到今昭等人,微微一笑:“这是我家里的酒,请你们找个阴凉不见光的地方保存几天。”说罢,递过酒坛子,一笑而去。 春日春水暖通,好水养好鳝,库里除了金枪鱼,也正经入了好几篓鳝鱼,姑娘们吓得不敢收,陈清平只能亲自出马,让休假归来的老周打打下手。 鳝鱼性温味甘,血肉皮骨都皆可入药,可做的美食也多,若是杭帮菜有虾爆鳝,苏帮菜有响油鳝糊,川菜可做鳝鱼火锅,鲁菜可酱烧,粤菜有鱼段。今昭没死之前,当然是没吃过这等美味的,可自打从西塘回来,吃了一次朱师傅的响油鳝丝,就念念不忘,盼着春暖花开,自家老板可以下水摸鱼了。 一盘子鳝丝儿挂了汁糊端来,一盏热热清油浇下去,刺啦一响,便是响油二字的来处,这一响跟号子一样,让围坐在桌子前吃员工餐的老几位都端了白饭,伸了筷子,满满一筷头铺在白饭上,鳝丝儿滑嫩又有嚼劲儿,浓油赤酱好味足,汤汁儿酱糊落了白饭里,连饭都好吃起来。这种看着油乎乎不算大雅之堂的菜,格外适合平常百姓下饭对胃口。 朱师傅招呼着大家:“多吃一点,鳝鱼可壮阳。” 老宋痛哭:“怎么办这一屋子的单身狗!” 老周白了他一眼:“你就不必刷存在感了,安姑娘只不过是睡了你。” 几个人正在说笑,那一对蟹足棒和暖兮扭股糖一样出来,也坐下,瞧了瞧老几位的桌子,也点了一份响油鳝糊。朱师傅吃了饭去上灶,顺手拽了刚放下饭碗的玉卮打下手,老周和老宋一个被陈清平拖去洗涮河鲜小蟹,一个去前面照应,今昭蔓蓝青婀不知道叽咕什么,独独剩下陈辉卿还在听话地吃鳝鱼。 “咦,这不是辉卿么?”暖兮开了口。 陈辉卿埋头苦吃。 “陈辉卿?是吧。”暖兮不抛弃不放弃,继续追问。 陈辉卿放了碗筷,歪着头看了她片刻,才开口问:“你谁?” 那蟹足棒非但不吃醋,反而低头笑了起来,眼波阵阵,媚态横生。 陈辉卿看着他,片刻之后,放下碗筷,起身绕过暖兮,直盯着蟹足棒:“你是谁?” 今昭和青婀蔓蓝躲懒,坐在便道一出来右手边通往东跨院的廊下,边吃云片糕南瓜子边闲聊,聊着青婀休假顺便替蔓蓝去谷里瞅一眼,百花谷的食材又都长大了,那群鹿看着越来越好吃了,还有蔓蓝卧房里的书倒是帮着拿来了,可那张极大的床不知道怎么的不见了那比屋子没小多少的玩意说丢就丢了——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蟹足棒搭讪蔓蓝的事情,尽管今昭很讨厌那个什么暖兮,可她也不愿意看着傻白傻白的一姑娘,让渣男给骗了——那个蟹足棒妖气十足,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 “你们都想左了,其实问题在于死气,那姑娘的死气,要不是她还活蹦乱跳的,我会以为她是才从太平间拉出来的。”青婀摇着手指,“那个蟹足棒妖他的,妹子的死气,跟人家没关系。对了,你们有没有觉得最近有人一直在监视清平馆?” 蔓蓝点头如捣蒜:“我上次就说了,一双眼睛,但找不到人。” 三个姑娘面面相觑,最后决定这种危难的事儿还是交给男神们去解决,身为奶妈,打听点儿八卦听听壁角就可以了。 厨房里玉卮凝神看着一份《幽都邸报》,不起眼的地方登着几则讣告,死的全是妙龄少女,身份不高,差不多都是刚出道的山鬼之类的小妖,各自都相隔甚远。 “你看见了?前几天听鬼王姬说了一句,不知道冥府或者大理寺会不会查。”朱师傅说道。 玉卮闭着眼在心里画着地图,这些小妖虽然分量小,可所在的城池不是幽都便是华都,要害重镇,从北面一直推过来,刚刚履及江南,莲城死了一个,越城死了一个,中间空着的,可不就是杭州灵城么! “黄少卿也想拨拉拨拉这件事儿,可酒吞童子似乎指使了手下在幽都闹得厉害,又抓不到尾巴,所以分身乏术。这事儿只能轮到冥府刑部,或者御史台去。你那位阿姐的一个小姐妹也死了,听说她在查。”朱师傅解释道,“你也觉得,该是灵城了吧。” 玉卮摇头:“知道又如何,满城小妖多如牛毛,怎么看得过来。啊,难怪阿姐从青婀那里借了很多幺蛾子!”说着她又低下头,拨弄着莼菜叶子,“阿姐也不告诉我。” 朱师傅用细叶刀分着文蛤:“那是护着你,别说是姐妹,就算是夫君,也未必事事禀告。”说到此处,他手里的刀转了转,“若是我,倒是不会瞒着你呢。” 玉卮不想再提死人这事儿,转话问:“你做的什么?” “头儿在南通那边赶海带回来的,做个黄酒蒸玉蛤。”朱师傅一笑,“别皱眉,这不是现在的文蛤,是大汉朝的玉蛤,纯天然无污染,鲜美肥嫩,入口甘甜,色如玉质。”说着,笑得更温文尔雅,细叶刀轻轻抵在那蛤蜊紧闭的缝儿上,“你看,要料理这种上等食材,必须精心,猛力一插当然能撬开,可就伤了嫩肉,必须先用沾点儿黄酒的刀刃不锋处慢慢研磨,搔到痒处,待筋肉放松那刻,缓缓滑入,那酒液滑进去,慢慢就醉了,醉了才好料理,等到刀刃半去,肉料自然汁液漫流,猛力一沉,直捣心口,连心血都不会流,也不觉痛楚,那滋味才不会走偏,而后就这么就口生吃,也极美味,很天然呢。” 说着,朱师傅把手里撬开的文蛤递给玉卮。 玉卮颤着手指接过来,心里有一万只发情的蛤蜊精扇着蚌壳呼啸而过——色如玉质你妹!猛力一插你妹!醉了好料理你妹!滋味很天然你妹啊! 门外青婀憋笑憋得直抽,拽着一头雾水的蔓蓝和就快绷不住的今昭狂奔到西跨院,纵声大笑起来:“啊哈哈哈哈哈老朱干得好啊!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玉女不要太顺手啊!不愧当过齐王嘈嘈切切错杂弹大朱小朱落玉盘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啊啊啊啊啊受不了了!”老宋大口喘气跑进来,捂着眼睛,“我的金坷垃狗眼啊!”后头居然跟着鬼王姬桃夭和她的搭档神荼,神荼瞅着一脸青白,快要吐了。 青婀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顺着鬼王姬的白眼屁颠屁颠跑到了前面,果见只有一桌客人,正是蟹足棒和那个暖兮,那暖兮吻着蟹足棒的脖颈,蟹足棒衣衫半敞,一只手伸进了暖兮的裙子——就算是青婀自带避雷针技能,也扛不住这么下档的公开大戏,扭头便跑回,跟着老宋桃夭神荼三人一起捂眼:“这日子不能活了,单身狗哭瞎了!” 瞎眼的段子流传了半天就被丢下了,晚饭吃虾爆鳝,大约是鳝鱼吃多了,大家伙儿不约而同去夹虾,倒是抢的不亦乐乎。 老周擦了擦嘴,道了声:“我去丢垃圾。”老宋起了身:“我再去添饭。”姑娘们也都放了筷子说吃饱了好干活儿,于是算账的算账,对库存的对库存,捣乱的捣乱,看美剧的看美剧,片刻功夫,陈辉卿还剩了半碗鳝丝儿汤没喝完,老周便一脸凝重地进来:“斜街往后山的山道上,有个尸首,是个小妞儿。” 人间的警察很快将现场控制起来,死者的父母哭得肝肠寸断,闺蜜一脸的愕然,对警察摇着头:“不,不,不会的,不会是因为感情问题,平时为人很骄傲的,她不会随便看上什么人的,她跟班上的男生都不说话……” 因为死者是人类,灵城城防也没参合,清平馆一干人等了等,鬼王姬桃夭挑眉:“怎么鬼差还没来把魂儿带走啊,女大不中留啊,留来留去留成仇,变了地缚灵怨灵就糟糕了。”话音一落,两个精干的鬼差带着腰牌过来收魂,个子小的那个皱了皱眉,对鬼王姬和神荼行了礼:“给两位大人请安,请教刚才有别的鬼差来过么?” 鬼王姬哈了一声:“怎么可能,你们划片最严,跨区收魂是要挨揍的。” 鬼差的眉头快要拧成麻绳:“那就怪了,她刚才离魂了么?” 鬼王姬还是摇头。 鬼差叹了一口气:“这事儿奇怪了,这一位的魂儿没有了。” “一丝儿不剩?”神荼突然插话。 鬼差点点头:“一丝儿不剩,就算是噬魂吃,也吃不了这么干净。” 鬼王姬扭头看着同样沉思不语的神荼:“哥们儿,你觉得这事儿跟山鬼的事儿,一样吧。” 神荼吸了一口气:“没了魂儿是一样,可什么人呢,杀这么一个普通的人类女孩子,又有什么意义?” 众人转回清平馆,各忙各的,到了半夜,蔓蓝一声尖叫,划破长空。 那个暖兮的尸体,躺在东西跨院的过道里。 第三十五回嘈嘈切切错杂弹,逛吃逛吃又一盘 自家里死了的客人,这事儿在清平馆,是大污点一件,全体上下都愤慨不已,去年年末金蛙来了一次,就让清平馆的名声跌了几分,惹了些对家看了笑话,还没过多久,居然又来一次,陈清平的脸上 头一次出现了愤色,挂了歇业整顿的牌子,发誓要把罪魁祸首揪出来,顺带好好检查一下房屋杂物,再重新下一遍法阵道符。 头一个被怀疑的,就是那位蟹足棒。 无它,清平馆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蟹足棒,应当不是人类。 首当其冲的,是要今昭联系一下她表哥阿宁,让阿宁找他的同族浙姐儿的大弟弟阿杭,描绘一番那蟹足棒的品貌特征和名字,看看户口里有没有这一号人物。 阿杭查了又查,确定地说,本地人口里绝对没有,常驻户口也没有,流动人口登记同样没有。 陈清平又打发今昭去百里关长那边,去找入关记录,今昭被发配到关长家楼上,跟关长夫人雪神滕荻喝了半天的茶,拿回来的结果是,果然有这么一个人入关,模样照片对的上,但是这人是三年前从东瀛入关的,一直做本分小生意,在锦州开了一个小馆子,没什么不良记录,唯独可疑的是,他的小馆子半年前关门,伙计说是老板旅游去了。 旅游旅到了杭州,也未必说不出去。 只是陈清平听了这事儿提了一个可怕的疑点,这人尽管竭力掩饰,想要安静地当个小娘炮,但那偶尔流露出了的一些不一样的气质,身后恐怕很有背景。 既然是东瀛来的,要是有点儿什么背景的话,一个弄不好,就会是开门两家事情了。 而且这个人消失的时间,是去年年末冬日里,那会儿来的日本友人,只有酒吞童子…… 酒吞童子的成名作,不就是吃掉了好多好多的女孩子吗! “要查酒吞童子,恐怕不容易,只能先调查一下这个人。”黄少卿是这么说的。 尽管这事儿没办法在黄少卿那边立案,可他还是冲着人情过来,把青婀和她的幺蛾子们带走,给个方便,去查一查他手下的线人。青婀反应倒是快,想起之前玉卮说过的那些讣告,让黄少卿去翻尸检记录,不翻不知道,这些小妖的魂儿都不见了!虽然不能挖出来看看是不是还剩着一丝半缕的,可这同样的死后征兆,已经足够黄少卿派人查下去。 靠着舌尖上的交情,黄少卿亲自带人查了查清平馆周围有没有人监视,大理寺的好手们翻遍了每一缕风丝儿,都没有任何异状,鬼王姬和神荼也各自使出本事帮忙鉴定,结论一致,清平馆在房东大人的势力范围内,干净得不能再干净——可蔓蓝还是坚持,一出门走在街上,那种被人看着的感觉,并没有消失。 “这件事情虽然看似和酒吞童子最近,但是我总觉得有点违和感,如果是酒吞童子的话,应该做的更大更华丽,不会遮遮掩掩就弄死几个上不了台面的小人物的。”朱师傅摸着下巴说。 整个清平馆陷入一种紧绷的严肃的气氛里,老宋说他是头一个在这里当伙计的,也是头一次感觉到清平馆如此压抑紧张——原来清平馆也能正经起来! 陈辉卿翻着接连死去的那些小妖的资料,又翻了翻神荼拿来的同时间段人间离奇死亡的年轻女性的记录,抬头看着鬼王姬:“这些人类女性的灵魂,也没有到你们那边报道么?” “没有,一个都没有,鬼差说到了以后,就发现人没有魂魄了。”鬼王姬回答。 “枉死城呢?” “……房东大人,枉死城你能进去?你还不得被老毕揍死。” 朱师傅分着夜宵,春江水暖的鸭子取了胸脯肉细细剁碎,和了猪油芡粉,打成野鸭团子,放了野菜做汤,荷叶碟子里盛着小巧可爱的雪松饼,是白米粉松松软软蒸出来的,撒了飞糖,淡淡甜味儿,正好中和野鸭团子的咸鲜。 美食带来温软愉悦的享受,暂时让众人稍微松了口气,然头上压的那桩事情还在,清平馆的名声还要顾及,陈老板的怒火要平息,吃了夜宵,也只能接着吹头脑风暴,众人拾柴火焰高,看看能有什么发现不能。 “除了那个蟹足棒,就没有别的异常?”神荼追问。 老周老宋陈清平,玉卮青婀鬼王姬,都纷纷低下头去,只有蔓蓝坚定地说:“可我的确感觉到了有人在看着我,在院子里没有,出门就能够感觉到。” 神荼咧嘴,翘着二郎腿,捡着雪松饼盘子里做添头的糖霜圆子吃着:“那好办,咱们现在就出去,官方达人和民间高手都在,爷不信,还找不到一双眼睛!” 青婀一拍桌子:“开门!放蔓蓝!” 丁字形的路口,一边是立交桥和公交车站,一边是斜街,美食街垂直于它们,白天素颜朝天,夜晚浓妆艳抹。 清平馆一众人站在炸了窝一样的美食街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下手。从起手的烧烤摊位往里,各种小吃摊子紧密地挤在一起,先不提味道,但是那份热闹,就看得人蠢蠢欲动。 “……不要这样。”玉卮无语地看着已经在排队买臭豆腐的今昭和青婀,一扭头陈清平正在和神荼分吃一碗芒果炒冰,鬼王姬和蔓蓝华练也坐在了热干面的桌子旁,老周和老宋端了几碗在问:“谁要的多多芝麻酱?” 朱师傅笑着拍了拍玉卮的头:“乖,吃饱了好干活儿。” 美食街都是大同小异的,不仅中国如此,外国也一样,很多人诟病这算什么特色小吃,可真正的玩主吃货,却能从这种面容相似的地方找到精彩来——尘世中那股子热热闹闹,穷也不能亏了玩儿的劲头,那股子对食物心存感激的心气儿,有心人总能看到,那是专属于“活着”这两个字儿的烟火气息。 即便是美食手中过了无数道的朱师傅,此时此刻也乐呵呵地喝着酸辣粉儿。 吃完了东西抹抹嘴儿,神荼踹了踹蔓蓝的椅子:“小丫头,眼睛呢?” 蔓蓝猛地抬起头来:“刚才忘了,现在让我感觉一下!”说着,她放下还剩下一口的桂花小圆,眯起了眼睛。 “我说,要真是有人监视我们,这会儿早就撤摊子了,不然还叫什么监视啊……”青婀觉得这事儿意义不大,要是真的有人监视,他们现在的作为,对方也一定能了如指掌,若是没有人了如指掌,也当然没有人监视了。 蔓蓝丝毫不理会青婀的拆台,凝神坐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诶!你们说刚才咱们吃得热干面那酱,是花生还是芝麻?” “麻麻!那树上有好大一张人脸啊!”今昭吓得一个激灵。 顺着今昭的手指,玉卮与鬼王姬双双抬头,只见那繁茂树冠之中,空无一人,今昭揉揉眼睛,奇道:“我刚才分明……” “蔓蓝,你没有感觉到什么吗?”朱师傅转向蔓蓝。 蔓蓝摇摇头:“如果有在看我们,我一定会感觉到,可是现在那种感觉没有了。” 朱师傅皱着眉头看了看陈清平,陈清平推了推眼镜:“我们被人监视了,确实。” “分散开四处溜达溜达,看看吧。”鬼王姬惯于小组作战,指挥起来倒是轻车熟路,“我和老宋,今昭你跟老板,朱师傅你带着玉卮,神荼,你带着蔓蓝和青婀回去,顺便借给我几只幺蛾子。” 夜起了云雾,无星无月,平白多了几分诡谲,几个人分头行事,可西湖旁看着离奇的,一看下来,却都是寻常游客——“你看那个是不是狐妖啊那个小腰晃悠的。”“那只是个娘炮。”“那个是女鬼!”“不,只是粉底太厚了。” 不知不觉间,今昭已经跟着陈清平走到了断桥旁,路是陈清平引的,断桥,自然也是陈清平想来的。 今昭瞧着陈清平的脸色,大多数时候,他是没有脸色的,除了关乎美食和这间饭馆子的存亡,不然他永远都是清清冷冷,仿佛庙里一副好看的塑像,私下里老宋总是腹诽清平馆供着三位面瘫,老周算是一个,可今昭觉得,老周一点儿也不面瘫,他的表情在嘲讽别人的时候,仿佛能从眼睛里挤出一五千字的战斗檄文来;房东大人么,那也不能算面瘫,他只是有点天然呆,怎么说,不太食人间烟火,这也没办法,他参加的那些会啊活动啊,但凡请得动他的,都把他当做吉祥物,你见过几个吉祥物是挤眉弄眼的?然而房东大人的不食人间烟火,多少有点儿久居高位的不通世情,与陈清平还不同。 陈清平的大多数时候,那种清冷,今昭直觉,是从骨子里出来的。 世情人物通达,他都懂,他只是不在乎。 也是,他失忆了,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周围看着热闹,但哪一个说的故事,他晓得?哪一个的亲朋好友,也是他的亲朋好友?说到这一单,陈清平只怕连今昭也不如的。 叹了口气,今昭跟着这会儿举动有些刻意的陈清平,登上了断桥。 不知道老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愿是灵丹妙药吧。 第三十六回山外青山楼外楼,琥珀黄浆饮满喉 暗夜下的断桥上人还是不少,好多人在感慨着可惜不是冬季没有下雪,可却没有人低头看看桥下月光皎洁,清冷银曳,湖水涟漪微动,破碎月华点点如细雪,仿佛落满桥下水间。有种说法,这种月碎如雪,便是著名的断桥残雪。 好多情侣在断桥桥头拍照,似乎都忘了,在这里发生的故事,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爱情悲剧。 今昭好歹也是文科生,到了这等名胜,难免心里面涌出一大堆风花雪月诗词歌赋来,尤其是张岱那一篇篇寻梦断章——“国破山河在,山河还美,想起来就令人格外暖兮啊。”今昭抚摸着断桥的桥栏。 “桥头曾有一家脚店,店主酿一手好酒,味道清甜,回甘三日不绝,叫段家酿,名闻两浙路,有小人想要将其献给元朝皇帝,段大郎与段娘子各带着一半祖方逃去,一年后断桥下再会,段娘子等了十年,也没有等到段大郎。”陈清平望了片刻的天,又看了看片刻的水,吸了吸鼻子,突然指着路口红绿灯的地方,开口讲起了故事,故事不奇怪,但凡关于吃,陈清平总能讲个三五百字,奇怪的是他的语气,听着倒不像是讲古,而像是背课文,“段家酿用川心水泡米,米发一旬,用川心水反复浇淋,得浇米水酿糯米,八斤水对一石糯米——我一直想知道这方子,可惜找不到。” 今昭擦擦眼睛,看着陈清平,老板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说到这种事情时,该有的惋惜,几乎就这么一瞬间,她知道,陈清平瞎编呢。 “后来段大郎死后,段娘子呢?”今昭贴心地追问。 陈清平指了指桥下:“化作桥下水鬼,索命不休。” 今昭打了一个寒颤,甭管是真是假,大晚上的,湖水幽幽,还是有点瘆人。 陈清平抬头望天,片刻之后才说:“回去吧。” 回去之后的陈清平也有点奇怪,才一进门就问:“我要那坛子段家酿。”朱师傅愣了一愣,转向蔓蓝,蔓蓝一脸茫然:“什么段家酿?” 朱师傅莞尔:“我知道了,是那个贴着段字的黄泥坛子。那字,是辉卿亲手写的,对吗?”说着,朱师傅还在手心里比划了几下。 陈清平深深看了朱师傅一眼,点点头。 今昭打量着两个人的眉眼关系,被玉卮青婀拽到一边:“你这么闲啊,来来来,咱们也去喝酒。” 五月初的天气冷热恰当,西跨院榴花绽放,红彤彤热闹可爱,月色里一段风流,玉卮端来清酒,哥窑杯子放了梅子,几盘小食,有鸡架子串烧,有章鱼烧,有蜜姜轻芥末鸡肝。玉卮摆好盘子,眼角也不时扫向半空,今昭想起这几天清平馆几位元老的动作,似乎他们都在看天。 天上有猫腻? 监视的人,和星星月亮一起躲在了云彩里? 东西刚放好,除了陈清平,爷们几个都晃悠过来落座,老宋和神荼架了小烤炉子,填了炭,一副打算大吃大喝的样子。 “今昭,尝尝这个鸡肝,很好吃的。”玉卮垂着眼眸,脚下碰了碰今昭。 好吧,今昭确定今天晚上有猫腻了。 鸡肝是熏的,有香料烟火氤氲气,上面浇着蜂蜜嫩姜熬的乳汁儿,微微有一点儿芥末味道,吃在嘴里,像是一把温柔细腻的声音,唱着简单平和的歌曲,可配乐却华丽,口味在酱汁浇头上变得复杂。鸡架是炸过的,看着浓油赤酱,那酱汁却是微微有点甜的,沾满了碎芝麻和孜然,口味重得很,配上酸甜的梅子清酒,倒是刚刚好褪了油腻感。 一群人在东跨院吃的酣畅,可今昭觉得,大家都在注意西跨院的动静。 梳理了一下思路,事情大概是从断桥开始,有些不对,陈清平好像是看见了什么东西,才开始背课文的,他到底看见了什么呢?段家酿又怎么了,让朱师傅露出那种表情来,那种人为鱼肉,他为刀俎的表情,看着好吓人呐。 西跨院开了榴花,红彤彤喜庆得很,可在这一片新婚燕尔的背景里,一个人自斟自饮的陈清平,显得格外孤独寂寞冷。 喝了片刻,两片飞红爬上了脸,陈清平眉头一皱,眯起了眼睛。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陈家阿哥,陈家阿哥…… 陈清平起身,走出西跨院,抬头看了看天色,这正是月挂当空的时候,可今晚实在变了天,阴沉沉,黑漆漆,天空仿佛盖了一块大棉被,没一分浪漫。 陈家阿哥,这是神马鬼称呼? 陈清平清冷无波的脸上泛起一丝不耐烦来。 即便这是个将计就计的局,可他也没指望对方真的能上钩,他不过是想起了点儿旧事,顺便觉察,的确有人在偷偷监视他和今昭而已。 陈清平顺着那声音,离开了跨越廊道,出了门,往外面走去。 外面是熟悉又陌生的热闹,一条街宽且笔直,铺着石板,两侧都是店铺,数得上名字的,俯首皆是,卖着各色物品,既有贵重的古玩字画,也有寻常百姓离不开的胭脂水粉,柴米油盐,还有好多南北宝货,这条街长得和天市十分相似,陈清平几乎从这里,就能听到这条街末端传来的喝彩声、丝竹声,在他的记忆之中,那边是这座曾经的繁华富贵乡最大的娱乐区域,名叫北瓦,那地方甚至有胡人开的店铺,美貌的胡姬用琥珀黄的杯子,盛来西域的葡萄酒,有大秦来的白人采买了大量的丝帛回去贩卖…… 这里是临安城的御街。 南避临安的赵家天子脚下的温柔乡,现在灵城的天市,便是按照眼前这条街造的。 “陈家阿哥,你可还记得我?”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陈清平回头,叫他的,是一位麻衣木钗的女子,挽着发髻,一脸恬淡温和的笑容,肌肤莹白如凝脂。 “段娘子?”陈清平的脸上,做出一个奇怪的表情来,若是此时此刻今昭在这里,一定会大吃一惊,这表情就像是两个顽童捏泥人,一个捏了哭脸,另一个不干,非要改了笑脸,因而这笑脸就显得非常别扭。 “当日承蒙陈家阿哥眷顾,点拨了菜色,奴家的酒,才能卖得这样好。”段娘子盈盈一拜,“多年不见,不知阿哥可否赏光,让奴再为阿哥倾酒一壶,聊表谢意?” 陈清平看了看路旁的脚店,点了点头。 酒是好酒。 所谓好酒,头一样便是好水,江南水系丰富,杭城虽没有惠山泉,但灵隐飞来群山之中,好泉好水也不少,水甘甜轻浮,酒便有了一道好底色;酿也须是好酿,譬如要用新米,譬如要几浇几晒,有的时候就算是材料平常,可要是有好火候好功夫好心思,也能做出绝色来。段家酿显然既有好水,也会好酿,酒色清纯,香味更是迎风数里。 好酒一入口,便有百般滋味,那种滋味热了七经八脉,仿佛瞧见了心上人。 陈清平看着段娘子温酒的动作,瞧着她端来温好的酒,皓腕一段,美腻胜过美酒。 陈清平伸手就抓住了段娘子的手腕。 段娘子眼波盈盈地看着陈清平,纤细身子随着她的侧身,更显得摇曳生姿。 “你家开脚店,当然有果子娘子,我什么时候,指点过你的菜。”陈清平说着,抓住段娘子一扯,拽着段娘子出了门。 那段娘子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出了错儿,一脸的愕然还未褪去,脖子上就被抵了一样东西,却是自己的木簪。 陈清平的声音在一旁冷冰冰响起:“厨子手里,哪怕是棉线,也能割肉。” 段娘子的咽喉被凭空漂浮着木簪刺出了血珠儿,她想施展法力逃走,可不知道什么东西困住了她的力量,周围突然静的吓人,那些走卒货郎,公子路人,统统化作金色粉末,随风散去,那风也顽皮,绕着段娘子,偏把她吹得张不开眼。 朱师傅笑吟吟地擦着手里的奇怪金粉:“这一位瞧着戾气慎重,按照屠宰的原则,这样的肉都不能吃,因为肉里含着怨毒。这位夫人,你还是招了吧,不然落在我们两个厨子手里,煎炒烹炸,那可不是件愉快的事儿。” 离奇被困住的段娘子突然也不挣扎,嫣然一笑,敛衣行礼:“桥姬见过各位,桥姬只是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错儿?”再抬头,朴素的妇人已经变成了穿着紫阳花和服的女子,说不尽的妩媚风情。 朱师傅莞尔:“破绽可多了。比如说,大宋朝的规矩,脚店是脚店,酒楼是酒楼,小小的脚店里,是没什么菜色的,下酒的果子小菜,是果子娘子提了篮子来卖,这事儿你可知道?还有啊,那段家娘子成没成鬼先不说,我们当然也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不过是几面之缘而已,可一个脚店忙活的妇人,你说你这手,这么青葱,可有点儿不对。” 桥姬也不恼,受教似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陈老板倒是比那些小妖小美人儿难对付。没想到,我桥姬,栽在了男人手里。” 朱师傅温温地开了口:“你呢,诱惑别人不要紧,诱惑我们清平馆的男神,功课可不足。你要想诱惑他啊,还不如变成叫花鸡,好歹还能惹几眼。” 话音一落,神荼的大笑声传来,那架势笑得几乎撒手人寰,鬼王姬拍了拍神荼的胳膊:“笑什么笑,赶紧把这犯人收押了,回头和上大理寺的老黄,这事儿牵扯到东瀛,麻烦着呢。” 桥姬被抓,可犹未失掉那妩媚摇曳的姿态,回眸一笑:“断桥旁,是怎么发现的呢?” 在场几个人都看着陈清平,陈清平面无表情地回答:“今夜无月,哪来残雪?” 桥姬是被押去了大理寺,听神荼说,受了一顿好审,可也只交代她贪恋九州风物,跑来,嗯,勾引少男少女。 这话今昭都不信,听鬼王姬说,桥姬并不算是什么厉害的妖物,自己巴巴来九州勾人害命?搞笑么。 “蔓蓝,你觉得看着你的眼睛,是桥姬?我宁可押宝那个失踪的蟹足棒。”鬼王姬问。 蔓蓝皱皱眉头,偏头不语,沿着斜街往后是吴山,山不大,翠色欲滴,山林间风起有人语,似乎是嘻嘻的笑声,她细细分辨,又似乎只是她自己,听错了而已。 第三十七回故人解寄吾家果,杨梅肉圆拌饭香 将猪肉和牛肉剁成肉泥混合,拌入调料搓成肉圆,过一道油。烧一锅高汤,放入新鲜的大颗杨梅,等到杨梅的酸甜汁水混入高汤烧成浓稠的汤汁时,放入肉圆,以汆丸子的火候功夫让肉圆充分吸收汤汁,同时将自身的油腻放尽。这样做出来的杨梅肉圆,杨梅汤汁有高汤和肉圆的浓郁,肉圆也有杨梅的清甜爽口,吃起来不油腻,特别适合拌饭。虽然这样一盒饭里,肉圆只有五个,但是汤汁混了白米饭,让人产生懒猫一样的饱足感。提着这样一盒饭走到高一新生的白楼三楼高一十班的教室里,需要五分钟的样子,这五分钟足够米饭吸饱汤汁,变得更浓郁柔软。 那是当时大家最喜欢的盒饭,假如不快一点的话,会买不到的。所以每次都要猜拳去买,着急忙慌地提回来,然后走进教室,对,靠窗的位置。 窗帘无法遮挡住的刺眼阳光落在桌子上,把文具盒和塑料书皮烤得很烫。她迷茫地坐了下来,一时间不知道今夕何夕,当下何处,她甚至有点儿迷糊,自己是谁。 “流川枫!” “啊啊啊——吓死啦!!!” 她端着盒饭,强忍住想把盒饭扣到对方脸上的冲动:“小霍霍!你个死球!你想吓死我啊!” 熟悉的称呼脱口而出,那是这么多年里,再也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不,或者说,此后的这么多年里,再也没有人可以让她那么随意地说出类似的话。 跟她的风评完全不同,不优雅,不成熟,不女神的话。 而每次说出这句话,就会看见他的傻笑。 对,在这里,怎么可能不看见他。 拥挤的教室,吱嘎吱嘎响的饮水机,从中午开始就晒得要人命的俄式大窗子,这里是她的高中的教室。 仿佛是喝下某种解药,神思一瞬间清明起来。 面前的男孩子英俊极了,可那么漂亮清澈的大眼睛,此时此刻却压着眼皮挤着眼睛,故意做出“流川枫”的扑克脸来。 “小霍霍,给爷笑一个,赏你饭吃。”又是一句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的调侃,他们打招呼似地一贯的对话。 “哎呦~霍爷~不要跟奴家开玩笑啦~”英俊的男生捂脸,娇羞状。 两个人坐在倒数第二排的桌子上,各自捧着盒饭,你来我往地笑闹起来,前桌的班长无奈地笑:“又开始了啊,祸祸组合。” “每天听你们免费说相声,是不是得给钱啊。”后面的男生哈哈笑。 这是她久违的没心没肺的气氛,一群人没心没肺地凑在一起,抢着肉圆子,说着好笑的段子,一个中午随意打发过去,又要算着下午的课程里,哪节课适合补个觉…… “刚才来买盒饭的女生,有点儿不对劲儿。”今昭现在好歹是太岁小学生,对于神神叨叨的事情,也多多少少有点感觉。 “我也觉得,好像不是人耶,可她分明就是个人啊。”青婀端来新做好的杨梅肉圆,这是这个季节的美食,过期不候。 不对劲儿的不仅仅是买饭的女生,还有他们的大门,原本开在灵城的大门,早上开张时一推开,却是一所高中,热热闹闹的中午,放学的学生们涌到附近的饭店小摊买午饭买磁带买笔买信纸,这种情景今昭也经历过,上大学之前都这样来着——今昭最近观察力变强,还发现这些人都有一个特征,没有一个人有手机,倒是IC公共电话亭,排了挺长的队伍。 队伍最末端站着一个很醒目的男生,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他很高,还因为他眉目清秀皮肤白皙,在一群灰头土脸男生里,高出一个头来地鹤立鸡群,那一脸傻乎乎的笑容,格外灿烂。 “你的清秀知性少年雷达又开启了?怎么没扫到老板啊!”玉卮数着硬币,指了指正在过马路的陈清平,“你看老板比起那孩子,不是更好看。” “我不是看那男生好看!我是觉得他身上沾着什么气息,好像有点奇怪。”今昭回答。 “王霸之气么,没有啊,我看王八之气倒是有,长这么好看笑得却跟忍者神龟一样。”青婀吐槽。 “那也比有人不笑也跟忍者神龟一样强。”刚睡醒出来当班的老周斜了老宋一眼。 “不是说好了我长得像鹰眼吗!”老宋炸毛。 就这么胡扯瞎扯一天,第二天早上开门的时候就来了一位客人,是一位妆容精致的女性,柔声问:“有没有早餐?” 替老宋扫地擦桌子的今昭觉得这女人有些眼熟,想了片刻,想起来,这不是昨天买盒饭的那个挺鲜灵脆爽的女生么!我勒个去出了什么事儿能让她一夜长大从女孩变女人啊!这是喝了啥药还是被啥上了身啊! “唔,有意思。”老周把下巴搁在拖把杆儿上。 “真的是诶!”蔓蓝捂嘴。 “是她一夜长大,还是我们的门又开始卡碟了?”朱师傅琢磨。 琢磨之间,今昭已经熟鼻子熟眼地上去搭话,一屉包子的功夫,她就掌握了这个女人的基本资料:霍灵,某法国公司产品经理,30岁,这次是因为要出国,回家乡办事儿的,就住在对面的酒店里。 “……原来这一片小店很多,不过后来学校拆掉了,也就都没存活下来了,除了你们。算算有十几年了,老板还是那个老板么?戴着眼镜不苟言笑的?还有个伙计我也记得,圆脸的,大家都叫他老宋,好说话,常常多给我一个丸子。”霍灵说。 今昭笑嘻嘻地点头:“老板还健在呢,只是不常来,现在管事儿的姓周。” 霍灵似是陷入了某段回忆里,听了今昭的话,微笑着点点头,目光却越过马路,飘到了对面的酒店,穿越了时光,回到了某个地方,某个人身上。 下午大课间的铃声响起,学生们纷纷涌出校门,买一些吃食对付算是晚餐,毕竟一小时后是晚课和晚自习,漫长的3个小时里,每个人都需要卡路里。今昭和老周在前面照顾客人,看着眼前一片风华正茂,恰同学少年,这种场面,什么时候看都觉得精力满满。 学校门口的小饭店,菜色大同小异,无非是盖饭炒面炸鸡排,清平馆不同一点,盖饭的菜色新鲜,炒面有虾,炸排骨小巧酥软,还贩售老周的拿手好菜。 老周祖籍中原,喜欢吃面食,大饼烙得层层松软表皮儿劲脆,然后用牛肉、五花肉、鸡肉加上甜酱作料,做成三种刷饼的酱,牛肉配番茄微微酸甜,五花肉是浓油赤酱咸鲜口,鸡肉麻辣,大饼刷了肉酱劵土豆丝榨菜之类,便宜好吃。是这所学校不少学生后来的回忆中,难能可贵,不可复制的美味。 那种味道并不见得多么特殊,只是那时间那地点,那段无法清楚去追忆,又无比清晰铭刻在心的时光,让它变得珍馐佳肴起来。 那错过了,就不再重来的,青春时代。 “……啊,两个。”霍灵扎着一根马尾,哼着歌等在一旁。 “给霍川带的?真好,我也想有那么帅的同桌。”她旁边的女生一脸羡慕。 霍灵甩了甩头发:“那你跟老师说啊,我都快被他唠叨死啦!连睡觉也睡不下!” “哈哈哈哈哈这倒是真的,长得这么帅性格怎么怎么二呼呼的呀!” 女孩子的笑闹声在清平馆响起,那笑声仿佛都带着五月里的杨梅气息。 突然间那酸甜味道里夹杂了一丝强烈的光线,照的今昭眼睛睁不开,等她的视野再度清晰的时候,眼前的霍灵已经跨越了十几年的光阴,耳朵上那小巧精致的珍珠耳钉,迎着夕阳在微微发光,给她的脸,添上了一层朦胧的美感。 “……多少钱?”长大后的霍灵柔声问,那声音恰到好处,温和,带着一点点的黯哑,吸引人,却不攻击人,今昭想起少女的她,那放肆张扬的声线,不知为何,鼻子发酸。 今昭差不多已经习惯了这几天大门开开关关,看见或者青春少艾,或者成熟庄重的霍灵,尽管大家都觉得这事儿不对,可谁也没找到不对的点在什么地方。 大课间的铃声再度响起,今昭帮着老周摆好肉酱饼和零钱盒子,等着霍灵来买两份,一份她自己,一份给她的好朋友霍川。 今天来的,意外地是霍川。 老周和今昭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霍灵呢?” 霍川挠挠脑袋,笑嘻嘻地回答:“她啊,今天肚子疼。” 生理期么。今昭扶额。 “我说你们俩,干脆在一起吧,好碍眼啊!”霍川的朋友路人甲说。 霍川笑得更欢脱,边说边对朋友做鬼脸:“啊哈哈哈哈你们可以不看啊。”说着那舌头摇曳生姿,发出哔哩哔哩的声音来,路人甲无语扶额。 今昭顿时理解了霍灵的话——真想买一个生日蛋糕糊死他! 惨绿少年,二缺青春,这种视觉冲击力,足以令人潸然泪下。 第三十八回可怜当时明月在,且把青春卖五块 “这是怎么回事?”陈清平扬了扬下巴,看着门口的热闹场面。 “啊,最近一直都是这样。”今昭数着零钱回答。 校门口是刚刚结束了运动会的学生们,霍川背着霍灵,带领着一群少年少女,举着班旗高喊着:“兄弟们!烧烤店就在前面一百米的高地!五点半以前务必占领它!” 霍灵一条腿还打着绷带,也大叫着:“轻伤不下火线!冲啊!” 霍川英俊的脸上还蹭着油彩,笑得肆意飞扬,霍灵的脑袋上倒扣着班帽,抓着霍川的肩膀哈哈大笑,故意大声喊:“冲啊!嘚~驾!” 他们的身后跟着热热闹闹的少年男女,一边跑一边笑,快活地冲向烤肉馆,每个人的表情都那么快乐自然,无拘无束。 只看他们清平乐,只看他们踏歌行,只看他们露华春慢,只看他们玉水明沙,那斜阳温柔照在他们身上,江月见重山,金盏倒垂帘。 那是足以令所有人心生向往的画面,最快乐的陪伴,最知心的比肩,那是连死过一次的今昭看了都忍不住想要谈个恋爱的温暖浪漫,最单纯最不造作的浪漫。 尼玛,单身狗看的潸然泪下。 今昭擦擦眼睛。 陈清平摘掉眼镜皱眉:“有点不对。” 今昭一把抓住他:“喂喂!你可不要去破坏这画面啊!你要是告诉我那个霍川其实是妖怪神马的!我跟你没完啊!” 陈清平淡淡地扫了一眼今昭:“放心,都是人。来做冰粥。” “唔,幸好,都是人啊——都是人跟来做冰粥有个毛线关系!”太岁一没留神,又被抓了壮丁。 清平馆所谓的冰粥,并不是刨冰或者小冰球子之类的甜食,而是正儿八经的冰,粥。 用泡好的紫米熬煮熟了,冲冷水,再把过了水的紫米一同熬煮干山楂和梅干,用冰糖跟桂花充作甜味剂,放凉以后略微冰镇,做出来的粥酸甜软滑Q,是受欢迎的小吃。学校里的学生晚自习前买一碗,再买一串炸鸡架之类当做咸鲜,便宜饱足。 自打门朝校园,春色满园以后,今昭就揽了帮着收钱卖盒饭的活儿,陈清平极少搀和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可今天却离奇地站在了零钱盒旁,似乎在等什么人。果然没多久霍川就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两份两份!霍灵负伤了,炊事班的工作就交给我了。” 路人甲从霍川的胳膊里挤出来:“小昭姐,他们俩在一起啦!”说完用胳膊肘捅了捅霍川。 霍川那张总是嘻嘻哈哈的脸一红,露出少年心事的害羞。 今昭先是一愣,接着如释重负地笑:“那好,我也放心了,这要是不在一起,才没天理呢。” “可不是吗,我们都说,赶紧在一起吧,不然全班都要成助攻团了。”路人甲笑道。 霍川搡了同学一把:“你们这群人不是一直自称FFF团吗!” “归团不烧,脱团就要燃啊!少年郎,我看好你哦。”今昭笑着调侃。 陈清平看了看今昭,突然开口问霍川:“一起放学?” 霍川没有感觉到什么,很自然地回答:“是啊。” 路人甲窃笑:“他们以前也是一起放学的。” 霍川挑眉看着路人甲:“明天早上你不抄我的作业了?” 今昭忍不住笑,这是她也曾十分熟悉的对话,每个人的学生时代,应该都经历过互相抄作业这件事情吧。 看着霍川和路人甲回去的背影,陈清平冒出一句:“你的笑。” “咋了?” “很慈祥。” “……” 陈清平似乎没有把今昭吐槽了的自觉,说完以后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今晚我们跟他们回家。” “啥?!” 晚自习放学,天已黑沉,教学楼里第一个跑出来的就是霍川,推了自行车飞奔出来,让霍灵坐在后座上,飞驰而去,一路说说笑笑,丝毫没有发觉身后有人盯梢。 陈清平的车后座上坐着戴着望远镜的今昭,太岁觉得自己像个跟踪狂。 霍川的车飞进了一个80年代的小区,灰扑扑的楼房,他扶着霍灵下了车,揉了揉她的头发,两个人在说什么听不清楚,可那两个笑容,金风玉露,星河欲转,今昭觉得自己的眼球都快烧着了。 “好白。”陈清平眯起眼睛。 今昭顺着陈清平的手指,果然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白衣影子,她打了一个激灵,一把搂住了陈清平的胳膊。 虽然是跟踪,但这辆自行车是从陈辉卿那里借来的,因此只要不离开这辆自行车,霍灵和霍川都无法感觉到两个人的存在。 晚上9点的天空,有城市灯火,并不灰暗,可是不知道是不是今昭的错觉,她总觉得今晚的天空看上去,有点发白,十分不自然,就像是镜子里反光的倒影,青森幽白,令人毛骨悚然。 于是今昭把陈清平的胳膊搂得更紧。 “霍灵是节点,有人扰乱了她的时间线。”陈清平拔了两下,没能解救出自己被勒得不过血的胳膊,也就作罢。 “你是说之前给我看的那本书里说的,有的人对于时间线不重要,但是有的人是节点,关键人物?那霍灵这算是什么情况?”今昭想起躲酒吞童子在陈清平的房间里的日子,看的那些杂书。 “算是折射。”陈清平看了看今昭求知旺盛的眼神,烦躁地捏了捏睛明穴。 今昭啧啧作声:“小气鬼,回头我去问房东大人。” “……简单地说,普通人的线性时间,都是射线,节点也不例外,但是你说的这种情况,属于折射后双平行射线,就像是一个V形,她本人并没有感觉,但是对于我们这种非线性时间的生物来说,是不正常的。”陈辉卿回答,在这段简单明了的解释之前还有大约一千字的天体物理学和理论物理学的名词集合,被今昭自动过滤屏蔽了。 “如此说来,有点像是平行宇宙不小心相交叉的感觉呢。”青婀皱眉。 “那有什么害处么?如果她本人不知道,也没什么吧。”今昭追问,哪怕就算是世界上有另外一个自己在过着不一样的生活,但是自己不知道话,也没什么差啊。 陈辉卿皱皱眉:“很大的害处。节点本身对广大的事件有重要影响,比如希特勒早夭,或者柴荣活到七八十岁,对历史的影响可能便不会一样。对于她自己来说,她的寿命的消耗会以平方倍数消耗——如果继续这样,她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青婀也跟着点头:“平行宇宙的交叉,就跟彗星撞地球一样,就是很糟糕的事情。” “那,那怎么办?”今昭自己很喜欢霍灵,不知不觉间,霍灵已经成为清平馆众人拿来缅怀快乐青春飞扬岁月的模板。 陈辉卿沉吟一下回答:“她的时间线不会自己变化,一定有人在干扰。” “能不能帮忙抓住它?”今昭期待地看着陈辉卿,脑子里闪过晚上那后视镜里反射出来一样的古怪夜空。 陈辉卿放下手里的咖啡杯,点了点头:“这是我的工作范围,我会解决的,不是帮你的忙。” 今昭无语,房东大人,其实你可以不加最后半句,这样就不会明明出手了还要得罪人了。 组队带上了攻高血厚的陈辉卿,今昭顿觉底气十足,上天入地都不怕,可能基于同样的考虑,除了请假的老宋,其它的闲杂人等都来了,看着青婀和蔓蓝带的零食,分明这帮人都是来看热闹的。 “我说,咱们就这样坐在人家楼下好么?”今昭问。 玉卮嗑着瓜子:“没事,房东大人已经把我们都屏蔽了。” “房东大人还有这个本事?”今昭惊讶。 玉卮白了她一眼:“房东大人就是传说中的终极召唤兽哆啦A梦啊。” 普通的老式小区的楼下,放着自行车和各种废弃的家具无人收拾,叮铃铃的车铃声伴随着少年男女的笑声带来清新气息。青婀捂着脸:“唉呀妈呀这画面太美我不敢看!” “他们后来怎么了?我看见的成年霍灵是一个人。”今昭问。 青婀啃着鸭脖回答:“我找大黄查了下这个人,大学不在一起就自然分开了,后来也没有什么联系。” “怎么分开了啊?”蔓蓝一脸可惜。 玉卮叹气:“总觉得三千世界,还有更多可能性呗。这不是很常见么。不过大多数人做得对,因为最开始的并不是最合适的,不过这一对,唉,我也觉得可惜。” 几个人正说着,朱师傅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 陈辉卿伸出手,手指微张,穿过一层不存在的粘似地,逐渐伸入到肉眼可见的时间次元里,那所有的时间与事件都变成了灿烂的光芒,琉璃多彩,美轮美奂,周围的虫鸣与晚风,笑声与车铃都在一瞬间停止。 肉眼可见的,无数细小的光芒随着陈辉卿的手升腾起来,逐渐汇聚,像是一条漂亮的闪着金光的溪流,涓涓潺潺,向着天际逆流而去。 陈辉卿看着那条溪流消失在视线之内,才收回手来。 周围的景色又恢复鲜活,年少的霍灵与霍川笑闹着停下车,两个人相对低语,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可从两张年轻的脸上的表情来看,那必定是令人喜悦的事情。 轻轻的,羞涩的吻落在少女的额头,两个人突然触了电似地分开,又被磁力吸引一般,再度相连,轻轻浅浅的吻像是蝴蝶在花见嬉戏,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少年突然跑开几步,背着手对少女说:“你快点上去。” 年轻的恋人依依不舍地分开,那不过是寻常一天结束的时候,然而却被两人仔细珍重着,好像明天早起,就不会再相遇。 什么时候这样的心绪变成了嫌疑,变成了挑剔,变得淡薄冷漠,犹若泼洒的牛奶,不被珍惜。 这一次清平馆众人一致要求多管闲事,务必让陈辉卿把他们的时间线捏把捏把,务必在很多年以后,能再在一起。 陈辉卿看着一群人双眼水光潋滟,无奈应允:“只要不涉及节点问题就好。” 前去验收故事结局的姑娘们回来,青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扇着热乎乎的脸:“别提了,咱们房东,真是神来之笔。” 玉卮摘掉帽子笑:“不是按照你说的,命运地相逢,不得不呆在一起几天。” 老宋抹着桌子急:“到底怎么回事嘛!” 今昭摇手:“霍川开车把霍灵撞了,腿骨折了,照顾了两个多月,霍灵国外的offer也没戏了,她那脚,至少得半年,还打着石膏呢,于是俩人就在一起了。” 老宋松了一口气,那不是挺好的么:“那还有什么问题?” 蔓蓝也附和老宋:“就是说啊,她们都觉得受不了,但是我觉得挺好的。今天医生诊断出来,霍灵已经有宝宝了,八周了。” 老宋顿了顿,挤出三个字来:“……禽兽啊……” 老周挑眉:“陈大人呢?” 蔓蓝顺手拿了扇子扇:“房东大人说他想去查一查是什么搞了折射,把我们放在梅家坞就走了。对了对了,过几天莲城端午祭,我有邀请函,你们去不去?” 第三十九回旧恩恰似橄榄油,滴做奶酪慕沙卡 时近端午,天气渥热,隐约有桑拿天的前兆,可这丝毫不能阻拦游客们踏遍西湖十景的热情,瓦蓝瓦蓝的艳阳天,多少人打着伞吭哧吭哧踩上苏堤白堤,一路也不管什么春晓杏红,只管走下去,走完就算玩完。这种天气妖魔鬼怪们倒是识相,闭门不出,倒苦了清平馆,送不完的外卖,下不完的席面订单。 今天最大的一单是完整的席面,有看菜、正席、劝酒,虽然只有三十五道,但点的精致,陈清平亲自带着今昭、青婀、老周三人去送。 送餐地点在云栖竹径,这里是今昭颇喜爱的一处景点,人不多,但一进去,鸟鸣山幽,竹影遮天蔽日,十足凉快,名声也不大,游人相对少了很多。 天热,清平馆就开了角门,一开门便是云栖竹径的入口,省下了大太阳下骑车的痛苦。沿着坡道进去,簌簌的风声穿过竹林,格外清净凉爽,游人也不多,大部分都是学生。走到中段,两侧也有栈道隐在竹林之中,好多学生围在一片栈道木台,今昭和青婀都是好热闹的,便探头看。 木台上一个金发的外国人在打坐,是最普通的莲花座,双脚盘在膝头,双手做莲花状也搭在膝上,这本来也没什么,看点大概是这个外国人长得很英俊,以及,他穿着一件古希腊油画里时常见到的那种白色缠服,竹林之中,木台之上,倒显得仙风道骨了许多。 正在看着,那人突然张开了眼睛,一瞬间今昭仿佛听到了某种奇怪的声音,可不过是一眨眼不到的功夫,一切又恢复正常,那人的眼睛直看向今昭身后。 今昭回头,她身后是提着茶水的陈清平:“男神,你认识?” 陈清平迟疑了一下,回答:“不。” 胡扯,就是认识! 今昭腹诽,跟着陈清平把席面送到订餐的僧人手中就转回了,回来时打坐的那人已经不在,木台上有一家人铺了餐垫在野餐,垃圾丢的到处都是。 之前那股仙气儿,彻底不见。 回了清平馆后厨,朱师傅正在剁肉馅,一片咚咚声中,厨子神情自若,好像他手里握的是白玉银豪,正临摹一副王羲之的古本。今昭瞄了一眼调料,有迷迭香和帕玛森奶酪,就知道今儿这道菜是西餐。 朱师傅看见探头探脑的姑娘们,微微一笑:“我做两份,大家都尝尝,这不是常点的东西。小玉,帮我把土豆削皮,今昭,帮我洗一洗茄子,青婀,去把烤箱热起来,蔓蓝,按照这个分量,称一下调料。” 这道神秘的菜,土豆和茄子切片,洋葱和番茄切丁,土豆过水煮到七分熟,茄子则要在烤箱里烤一刻钟,洋葱丁儿炒香,牛肉馅儿炒散,再炒番茄酱,放入猪牛羊混合肉馅儿,洋葱丁儿,迷迭香等香料熬炖,而后用牛油、面粉、蛋黄、肉豆蔻、奶酪炒热搅拌均匀做好面糊,之后便是姑娘们喜闻乐见的装配阶段,将烤盘里铺一层茄子,一层肉酱,一层土豆,这样一直铺到没货,最后倒上去做好的面糊,放在烤箱里烤半小时。 姑且不论这复杂的工序,但看烤出来的东西,实在没啥稀奇。 面糊被烤成了金黄色,带有奶酪遇到高温后特有的缠绵香气,看上去,这像是芝士焗意面或者芝士焗土豆泥之类的寻常西餐。 朱师傅看了看围在小桌子旁的四个脑袋:“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这玩意是啥?” 朱师傅将食谱递过来:“这是希腊传统食品,叫做慕沙卡。” 今昭小心翼翼地用勺子捅破了芝士面糊的表层,勺子在接触到食物的一瞬间,碰到的是略微焦硬的,可仿佛是破冰一般,再稍微深入,就能感觉到勺子进入了布丁一样的面糊层,而后折断了土豆片,蘸了肉馅酱料,碰到了被烤的软滑的茄子。 从芝士层破冰而出的是复杂的香气,有洋葱的辛香、番茄的酸甜香、还有肉的腻香、土豆片和茄子各自的独特香气,一口微微吹凉送到嘴里,最先碰到的是软滑乳香的奶酪面糊,进而是沙绵的土豆、肥瘦合宜的洋葱番茄炒肉馅儿、软烂柔滑的茄子,软与脆,酸甜与咸鲜,滑腻与清爽,各种矛盾的滋味口感一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这个,这个就好像看上去斯文儒雅的男人,结果一接触发现这个人好多性格侧面深藏不漏的感觉啊!”今昭拍大腿。 姑娘们听了这话,都扭头看向了在用橄榄油和黑醋栗酒拌沙拉的朱师傅。 “好了,今昭,帮我端出去吧,给靠柜台桌子的客人。”朱师傅吩咐。 今昭屁颠屁颠端出去,一抬眼柜台旁坐着一位穿着T恤牛仔裤,头发乱乱的男人,那模样很眼熟,今昭想了想,卧槽,这不是刚才的竹林打坐男么! “嗨。”打坐男抬头一笑,差点儿把今昭齁死,这笑容让她想起了天市那间点心店软萌甜,尤其是一双蓝汪汪的眼睛,是地中海的那种无边无际,仿佛要淹没灵魂的蓝。 今昭立马想起天市一家珠宝店的台词:你的眼中,有我的爱琴海。 “谢谢。”打坐男丝毫没自觉自己已经靠眼珠子淹死了一位妙龄女青年,接过今昭手里的食物,还不忘寒暄一句,“你是新来的今昭,对吧。” “啊,是的,没错。”今昭觉得自己的小心肝扑通扑通哒。 说话间陈清平走了出来,坐在打坐男的对面:“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打坐男用吸管搅拌着超大玻璃杯里层次分明的咖啡,露齿一笑:“我是来订餐的,之前几次巡游,承蒙你们照顾,我妻子对这里也很好奇。我还给你们带了橄榄油,是诸神时代的橄榄油喔。” 说话间,一阵带着甜蜜花香的风吹过,有海洋的清新湿润和微微的鱼腥味道,今昭惊愕地发现,清平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落在了一片花岗岩上,一条阶梯沿着山爬了上来,连同了山下的路和半山腰建在石头上的清平馆,放眼左手是山,缝隙见生长出漂亮的欧石楠,右手边是海,那种蓝正是今昭读书时读到过的“不可思议的蓝”,海岸线旁都是白色的建筑,就好像清平馆此时此刻的模样,圆顶拱门,门廊装饰着各种颜色的欧石楠和矢车菊,远远能看到岛屿另一侧的风车与教堂,蓝白之间点缀着青石和花环,美如梦幻。 “帮个忙,我不想让别人发现我,可我需要给我的妻子一点惊喜。”打坐男回答,“作为我本次环游归来的终点。” “你想吃什么?”陈清平对周围的景色无动于衷。 “这是菜单,是我妻子喜欢的东西,我想她已经厌倦了希腊菜,如果可以,最好综合一点,世界性一点,中餐和西餐都有最好了。”打坐男笑着说。 陈清平接过菜单递给今昭:“去和厨房说。” 今昭看了看上面的东西,肉类和菌菇海鲜都还算寻常,只是按照这些食材作出世界性的菜肴——算了她还是老老实实给朱师傅看吧。 即便是在玉卮三姐妹的印象里,清平馆也是极少因为客人变换营业地点的,所以就连玉卮,也对这位笑得温柔好看的男人产生了好奇心,显而易见这个人和希腊有关联,那就不会是天使或者吸血鬼,可奥林匹亚之门封闭了千年,黄昏里的诸神是不可能随便下山约会的,这个人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英俊青年,衣着甚至有点太过随便。 “别乱猜了。”朱师傅切好了羊排,用红酒浸泡起来。 最后定下的菜单,是凉拌红楼茄子、醋浇鱼、红酒酥香小羊排、蘑菇味增汤、西班牙海鲜烩饭,点心回归本土,是希腊雪球。 《红楼梦》里的茄子做法极尽复杂,一只茄子倒要用一只鸡来配,是今昭印象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模板之作,茄子本来已经瓮好,只等吃的时候,今儿拿出来充数,先用鸡油炒了,而后放凉,按照普通的凉拌菜做法凉拌,考虑到客人的饮食习惯,做的稍微酸甜一点;朱师傅边做,还不忘科普给玉卮今昭:“有一种简便的做法,是清平想出来的。用茄子片儿,先用盐杀去水份,再滚淀粉,用荤油煎,煎好以后的茄子片外焦里嫩,再配一碗糖醋酱油汤汁儿,汤汁儿随你喜欢,前阵子我们抄的冷面汤汁儿也行,总之放在冰柜里冰得凉凉的,上桌时,往茄子片儿上一浇,味道虽然不如红楼茄子丰富,倒也不差太多。” 那边陈清平亲自上灶,炸了一条鲑鱼,用鸡汤、胡椒粉、红绿辣椒丝儿等料炒浇汁儿,还没浇鱼,那味道就已经传了出来,诱人肚子咕噜噜的叫。 红酒香酥小羊排是取了巧,红酒黑椒腌制羊排,是法式做法,香酥果木碳烤,是游牧民族的吃法,先腌后烤,是陈清平刚刚想出来的,尽量满足“惊喜二字”,今昭尝了一口,有香酥烤法的外脆里嫩,外面的脆皮上孜然芝麻胡椒滋味丰富,里面的嫩肉渗着红酒和黑胡椒味道,两种口味毫不冲突——“你再吃,客人就不够了。”玉卮把今昭的罪恶之手拉开。 蘑菇味增汤走日式,海鲜烩饭是邻居西班牙口味,这两种菜今昭还是人的时候,也吃过,她比较偏爱海鲜烩饭里面丰富的虾和贝类,但不太喜欢那种黏黏的饭粒的感觉。 最后的希腊雪球,倒是第一次见,其实也就是球形的黄油曲奇,只不过这种曲奇被陈清平灌了酸奶的芯儿,外面还撒了点儿抹茶粉,想来吃着味道也不会那么甜腻。 上菜是陈清平亲自去上的,连摆餐具和餐巾也未假手他人。 姑娘们都好奇地围着朱师傅,却被老宋一脸得意地拉到一旁:“我和你们说,那一位的来头,堪比咱们家房东大人。他的神名叫做柯罗诺斯,是希腊神话里最古老最原始的神,司掌时间、秩序啥玩意的一大堆,他媳妇,喏,那个长腿美人,是司掌命运必然的女神阿南柯。罗马神话里叫做萘珂西塔斯,就是necessary的词源啊!” “这么高的神位?”今昭倒吸一口冷气,先不说那男神随随便便的一身,就是女神,也只是一条普通的宝蓝色连衣裙,不施粉黛,看着只是不太稀奇的白领丽人。 “难怪老板亲自出马,咱们老板虽然看着冷,可对于这些人情世故,还是很熟练的,比房东强多了。”玉卮耸肩。 青婀拍手:“我想起来了,我记得师父记载过全世界这些牛哄哄的神的巡游,哎呦,就是一件什么信物,你拿着显摆一圈儿,我拿着显摆一圈儿,今年是这位大神的显摆日子?” 蔓蓝摇头:“那不叫显摆,叫做荣光环或者耀辉环。咱们不是也有么,只是你不爱搀和。” “总之,他们是很牛的神,对吧。” “这两口子的意志,是不可违抗,不可逆转,不可湮灭的,是唯一的,必然的,直接的。”老宋摇头晃脑,“虽然我看上去像咱们中国人,可血管子里还有八分之一的希腊血统呢。” “不,老宋,你看着也不像我们中国人。”老周插言,“不过这倒是个有趣的命题,你们有没有觉得,四大古文明的神话传说,总有其相似之处,比如咱们的盘古开天地,生出代表时间的天空和代表空间的大地,他们的最初神也是,也有混沌的chaos,也有天空和大地之神,最开始的神们都乱伦……” 几个人在便道上说笑,被陈清平一瞪,四散去干活儿。 今昭正拿着抹布偷懒,站在白色的栏杆前眺望传说中的爱琴海,一句稍嫌生硬的中文响在身后:“你是陈的……” 今昭回过头,宝蓝色的裙子,衬得这位女神眉目间流转的妩媚风情褪色几分,多了些许庄重,她正用一种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怜悯的眼神看着自己。 “我是啥?哦,对不起,很高兴见到你,女神。”今昭挥挥手。 命运与必然女神莞尔一笑:“我也很高兴见到你,岁时的旅人。”她说完这句话,欲言又止,可又十分明显地转了话头,“今天的饭菜很好吃,多谢你们。” 大概是因为老宋说的太玄乎,今昭反而觉得没有太多压力,至少比当年她见到妮可·基德曼时那种激动紧张劲儿差多了,她客气了几句,就打算溜之大吉。 就在与女神擦肩而过的一瞬,她听到女神的叹息:“希望你永远也不要爱上陈。” 啊咧? 今昭挠头,爱上陈清平? 这,这是神马扭曲的梗?!这是凡人和男神的不可能的关系啊,这是活生生的乱伦! 第四十回不效艾符趋习俗,但祈莲灯话春情 今年夏天早热,前几天没到端午在西跨院做时节挂件儿,天就隐隐有了蒸桑拿的劲头儿,朱师傅趁夜带着老几位去接了陆子泉,用瓮子封装起来,深深湃在井水之中,就怕天热随便走了味道。 今昭记得小时候的端午,戴桃木小篮,小猴儿,艾叶香包等等,挽着五彩线儿和朋友们比较,谁家妈妈的针线做得好。那细密生动的五毒绣画,灵活谐趣的小猴儿,凑成了今昭童年里关于母亲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生动记忆。 清平馆的节气过的古,过的热闹,端午自然也不例外,姑娘们早早也做起了香包彩线,西跨院树下荫凉里,姐妹间坐下闲聊,手里飞针走线,石桌子上放着酸梅汤,今昭虽然做不好针线,可也乐意搀和在里面分色绞五彩线,还是人的那二十年,她忙着把自己养活了,还真没怎么参加过这种雅俗共赏的姐妹会。 今日就是端午,清平馆老几位相互瞧着对方身上挂的琳琅满目的五彩线儿小桃子小葫芦艾叶香包相互嘲笑,可笑归笑,谁也没舍得摘下来。饭馆子里给姑娘们放了假,许今昭玉卮青婀蔓蓝四人到莲城去参加端午祭,晚上放了灯回来,跟大家一起吃粽子。 莲城是灵城头顶一座商业繁荣的八荒界华都,按照人的话讲,GDP是诸城头一位的,因此莲城的端午祭也最热闹喜庆,城主还是蔓蓝的青梅竹马,每年蔓蓝都能收到主城山塘祭的入场券。 七里山塘,哪怕是在人间,也是大名鼎鼎的温柔水乡,是姑苏城的一景,青瓦白墙夹着小桥流水,娉婷多姿,天生就是风流种子。八荒神鬼界的山塘街更是了不得,虽然没有正德大道或者朱雀大街这种曾为皇都的气势,可那种小桥流水,柳色欲重花含烟的妩媚,却不输给任何一个名噪八方的古镇。 神鬼的山塘街是莲城的正门,一条街细而长,十余丈便有一座小桥,弯弯绕绕,起的都是词牌名,头一座叫做水调歌头,蔓蓝说,字儿还真是苏东坡写的。 姑苏城端午祭伍子胥,可不管祭的是什么人,该有的祛五毒的艾草啊香包啊,雄黄酒啊,蒲酒啊,粽子桃木剑啊一样都不少。紧挨着水调歌头桥的就是一件极大的刺绣铺子,里面大大小小的绣品都是苏绣,当季的卖五毒香包和五毒补子,蔓蓝和玉卮都是爱刺绣的,各自买了一把五毒扇面的扇子,今昭瞅着绣的蝎子毒蛇有点心虚,只买了绣小葫芦的汗巾。 山塘街的格局和天市全然不同,河道两侧是铺子,要想逛个遍,必须要打一个来回才行,幸好蔓蓝轻车熟路,指点着那些铺子好去,那些不必浪费时间,尤其是糖水铺子,桂花鸡头米、赤豆小圆、糖芋苗都是现做的。今昭最喜欢鸡头米,这东西其实就是芡实,价格么,在北京的干货店里可不便宜,但是架不住好吃,圆圆白白,软糯里还有劲道,绵密里带着清甜,既然好吃,那贵就贵吧。 “对了蔓蓝,你的产地不是无锡么,怎么对苏州这么熟?”今昭纳闷。 “……什么叫产地啦!”蔓蓝一瞪,但还是很老实地回答,“我是在苏州拜师修行的。” 几个人说说笑笑,就到了春水楼。 春水楼是戏楼,不过蔓蓝说,这春水楼还有别的服务,瞧着她打死也不说的劲头,甭想,肯定不是什么好业务。春水楼的名字取一句诗:归梦如春水,悠悠绕故乡。 戏如人生,浮生又如梦,因而楼名春水,据说这戏楼可早,从战国时期时就有了。眼下即有古典的昆曲豫剧,也有上古的钟鼓歌舞,西方的芭蕾也演,本土的话剧也有,眼下是端午,便有山鬼跳神之类的上古舞蹈,今昭说反正这种她从来没看过,就应时应景看看吧。 这一段歌舞,说是歌舞,其实只有鼓点和零星的吟唱,在咚咚的石鼓节奏里,山鬼女神在诸多群众演员的簇拥下出场,在今昭看来,这种简单有力的舞蹈动作并不怎么吸引人,不过是看一个新鲜热闹,倒是那位山鬼女神的妆容,那一脸的赤色和金色油彩,那种古朴强悍的线条里有血腥又妩媚的美感。这种妆容,她在观海楼祭灯的时候,在那位女祭司的脸上看到过。 女祭司是山鬼? 从手里的表演册子来看,山鬼是山中的山神土地、水溪精怪之类的统称,比如这一出戏里面,这位女神便是山中潭水里的大蛇,蛇女神爱上了村里的一位后生,结局当然是群众喜闻乐见的虐恋情深,后生负心薄幸,用雄黄毒倒女神然后杀死。尤其是最后一段,那位女演员的神态动作十分到位,端午前得知自己的怀孕的狂喜,而端午当天与心上人交杯而饮的温情,到最后死不瞑目的哀伤绝望,那些油彩随着她的眉目表情变幻着形状,倒有画龙点睛之笔。 想来想去,今昭还是没有把那天在观海楼上看见的春宫戏说出去,万一陈清平不乐意,把她这个新鲜的太岁煮了炖了,她都没处说理去。 一边看着戏,一边吃着糖水,这小日子过的,今昭都快要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她们坐的是普通席,二楼有雅间,一楼靠近舞台还有贵宾席,贵宾席有小桌子,上面摆着春水楼的时令点心。歇场的时候,玉卮和青婀去方便,好等着看下一场的胡姬急舞,今昭正和蔓蓝讨论这一脸油彩怎么卸,一把轻柔的男音在今昭背后响起:“莘琳。” 莘琳是蔓蓝的字,按照以前的习惯,平辈朋友同学之间,用字来称呼,表示亲昵,今昭瞧着来人,唔,这人五官倒是挺清俊的,但这一对刀锋一样的眉毛,生生让这一张年下受的脸,变得有些凛冽起来,属性也不好判断了。 此人是不是蔓蓝的朋友,有待商榷,因为蔓蓝指着此人,你你你地磕巴了半天。 “你声哑喉郁,想来是最近着了湿热,外面的糖桂花多是白糖勾兑的,别再吃这种傻甜之物了。”来者语气音调毫无变化,虽然内容是关怀,但配着那淡淡的表情,淡淡的语气,看着就有点淡淡的欠扁。 “要你管!”蔓蓝好半天憋出一句话来。 “我是你未婚夫君,如何不管。”此人即便是说这句话,也是那淡淡的表情。跟房东大人的天然呆和男神陈清平的冷漠不同,此人这淡吧,有点高冷。 今昭当然敏锐地捕捉到此人自称蔓蓝的未婚夫婿,可看着蔓蓝难得眉一皱嘴巴撅起:“我才不会嫁给你,别想了!” “六礼已经过完,万事你不必担心,只管等花轿那日,我无亲眷,你也不必准备绣品。”那人自顾自地说着,“七月初九我回去见师父,你记得也回去。” “我不回去!”蔓蓝已经满脸通红。 那人仿佛根本没听见蔓蓝的话,又丢下一枚重磅炸弹:“那日后给你的避子汤,你喝了没有?” “没有!”蔓蓝起身,一把推开那人,一溜烟儿就跑了。 那人看了看今昭,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子:“太岁,这药同样是避子用的,请你交给她,服用三日,忌生冷油腻。未婚有子,总是伤闺誉的。” 今昭捧着药瓶子,好像捧着蔓蓝刚出生的儿子一般,听了这话,挑眉:“那你为什么事先不戴套?” 那人被这一句惊了眼,脸上微微泛起了红:“那日多饮了几杯……” 今昭捧着药瓶,自觉是蔓蓝娘家人,务必要给她撑腰:“以后记住,避孕这种事情,不要让女人来做,是药三分毒,你想要爽快,就自己有点儿记性。” 那人脸已经比蔓蓝还红了,偏着头答到:“我知道的,不会再这样了。” 大姨子今昭挺了挺胸,昂首阔步地拂袖而去。 这个喜悦的插曲比春水楼的戏文本身还好看,今昭找到蔓蓝的时候,她似乎已经忘了这档子事儿,钻在一间绣铺子,在手里划着针法。 今昭看了看手里的避孕药,无语凝噎。 闲逛了一阵子,天就擦黑了,鬼山塘小河两岸聚集了不少的妇女儿童小情侣,手里都拿着各色莲花灯放归水里,而后双手合十,口中默念着心愿。从大多数人念完以后那欲语还休的表情来看,十有八九都是求姻缘的。 不管是伍子胥还是屈原,似乎都跟姻缘没关系,但是世间的事儿就是这样,一棵歪脖子老树都能挂满了同心锁,因而莲花灯这么浪漫烛光的事情,久而久之也就跟姻缘挂了钩。 清平馆的姑娘们都放完了灯,视野之内,那莲花灯果然也没熄灭,蔓蓝喜悦地拍手:“今年我们都能心想事成,找到好男人!” 另外三人都齐齐转头看她。 青婀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蔓蓝:“蓝啊,城主其实不错,虽然严肃点儿了,高冷点儿了,可对你挺好的。” 蔓蓝一脚踩了青婀:“别提他别提他!好烦!” 青婀不理她,扭头问玉卮:“你这灯是哪儿拿的?” 玉卮顺口回答:“前阵子在天市买的。” 青婀继续问:“左市口那家?” 玉卮继续顺口回答:“对。” 青婀一笑:“是老勉做的?” 玉卮自然回答:“是啊。” 青婀笑得更灿烂:“是上灯蜡烛的?” 玉卮不知道为何什么青婀今天这么啰嗦,但还是耐心回答:“上灯蜡烛,绸子也是好的。” 青婀再问:“许愿许的是朱师傅?” 玉卮依旧顺口回答:“对啊……青婀你个混蛋!你给我站住!” 蔓蓝和今昭哄然大笑,看着玉卮追着青婀跑开去。 放完了莲花灯,清平馆也关了店铺,西跨院的桌子上放了各色形状的粽子,有卤肉馅儿的,有蜜汁排骨馅儿的,有八宝的,也有豆沙的,还有时兴的冰粽子,也就是水晶粽子,那一层水晶皮儿是西米、糯米还有马蹄粉做的,稍微加一些琼脂,粽子外层是几乎透明,里面的馅儿清晰可见,有朗姆冰淇淋、巧克力、树莓草莓、绿茶奶酪等甜点类的口味,让吃惯了粽子已然兴趣缺缺的年轻人也能动动筷子。 配粽子的有传统的绵白糖、糖桂花,也有炼乳,巧克力酱,甚至还有一碟子香辣酱,因粽子是黏性食物,不好消化,小菜也是凉拌木耳,油醋苦苣这种解油腻又好消化的小菜。水饮也奔着促消化去,有柠檬红茶,还有神曲麦芽茶、山楂杨梅汤几种,朱师傅特地细心地把粽子和茶配着放,甜粽子配神曲麦芽茶,茶汤不浓,有股淡淡的焦香,不会让口更甜腻;肉粽子配山楂杨梅汤,清一清嘴里的油腻。吃完粽子,还有清口的黄瓜条摆着,小楼塔似地。 虽然没有酒,可各人都以茶代酒,这边夹着粽子,那边还叫嚣着要对方牛饮,连陈清平和陈辉卿都被按着灌了一碗山楂杨梅汤,后者酸得眉头拧在一起,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不管是谁,手腕子上都绑了五彩线儿,烛光月色下,鲜艳色彩划出光晕,煞是热闹好看。 今昭借口上厕所,站在东跨院里,望天小矫情,这是她从来没指望过的热闹,也从来没有指望过的亲情温暖。 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可她真不想跟这一群人分开——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还没分别,就开始想念? “完了完了矫情了。”今昭擦了擦眼角,“其实也没有那么圆满,我还单着呢。”她自我泼冷水,好让心里那种喜悦感激,不要满得溢出来。 “什么单着呢?”陈清平的声音清清冷冷地响起。 今昭指着自己的鼻子:“一江春水向东流,我还没有男朋友。” “你们几个,经常唱这歌。”陈清平端着一个墨绿锈铁线云纹的茶碗。 “少年壮志不言愁,我还没有男朋友。”今昭唱了一句,无奈摊手。 陈清平晃着手里的茶杯,垂眼看着浓红山楂杨梅汤在茶碗里波澜起伏:“你会有的,很好的,更好的。” 今昭瞪大眼角瞧着这位失忆症患者,她记得陈清平说过,他失忆后,随着尝过的味道的种类变多范围变广,记忆在逐渐恢复,只不过他的记忆,跟一般人不太一样。打一个比方,一般人都是一条射线,只能看到走过的路,看不到未来的方向,而陈清平则是一个圆心,他的记忆,像是圆环,围绕着圆心,向四面八方,以环形面逐渐推进扩散——就是从蜡烛里照出来的光,光照四周的范围,不断扩大,他既能看到身后,也能亲见未来。 未来么?难道他还真的看见自己的真命天子了?! 今昭一把抓住陈清平:“男神,求科普!” 陈清平举起手里的山楂杨梅汤,顺着今昭的笑容倒了进去,看着今昭被酸得整个脸都要皱成了包子褶,他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这笑容像是桂花鸡头米,清甜爽口,有一点糯,有一点软,还有一点劲道,那桂花飘在汤里,像是细碎的拂晓之光。 今昭按着心口倒吸一口冷气,心率瞬间飙到一百八,血压急窜两百四,体温忽悠一下,就过了四十,她很想干脆地昏倒算了,反正已经瞎了她的眼了。 可是,可是她不得不想起过去人类生涯里见过的那些艺术作品,那些小说电影武侠片,那些玩意统统告诉观众,这种脸热心跳口舌干的触电感,叫做恋爱。 不是人的头一年端午,新出锅的太岁莲花灯许,愿得一心人,拉手恋爱去,节还没过去,这愿望就如此灵验地,实现。 第四十一回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花先吃 凌晨两点钟,鼓楼美食街的夜宴已经散了,清扫车刚过,街新地洁的模样令人惊讶,就好像突然瞧见满头珠翠的花魁一转眼素衣娥眉变了待嫁娘——长街尽头,闺阁秀丽。 趿拉趿拉的拖鞋声,长街尽头,走过来粗壮结实的男人,瞧脸分明是个软萌甜,可那身板铁打似地,提着十几袋合抱不住的垃圾,步履生风。 “老宋,才收摊啊。”相熟的杂货店老板招呼,夜来买烟的女人身着一件紧身白洋装,眼风一勾问:“那谁啊?力气很大的样子。” “啊?他,哦,后面饭馆的跑堂老宋。”杂货店老板回答,接过女人的钱,递给女人一盒七星。 话旋儿里的老宋一抬手,左手七大包垃圾就像七袋薯片一样轻飘飘被丢在垃圾桶里,这边右手也一轮,另外八袋也下去,丢完垃圾一转身,一个穿着白衣裳的长发女人冒出来。阴仄仄的气息,老宋觉得仿佛有无数乌云闪电在她的脸上。 “啊,对不起。我好像有东西不小心被丢掉了……那个……压在你下面……”女人眉眼妩媚动人,妆容很重,语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生硬,瞳仁似乎在忌惮什么,望着天际。 好像,她不是这里的人。 呼啦。 老宋毫不介意地将手伸进垃圾桶,就跟手指尖儿上长了眼睛一样,呼啦呼啦几下,又把那十来包垃圾拽了出来。 “啊,真是太谢谢了!多谢关照。”女人随意地从垃圾桶里拿出一张硬麻纸的笺来,韭黄色的,写着不认识的符号。 老宋放好垃圾,把手往裤子上蹭了蹭,趿拉着拖鞋,啪嗒啪嗒地回去。 “耶?老宋,你在这里啊,我刚好要回去,你要带什么东西吗?”玉卮提着行李,她请了几天假期回老家看看,她是最后一个走的,青婀与蔓蓝前几天已经回去,她们的师父过生日,自然是要召回所有的徒儿庆祝,玉卮这两天跟老周交了流水账,才弄完,今昭狗腿地帮着她提着好些清平馆的饭食点心,跟在后面。 “老板要桂花,说今年的桂花会很少很少的。”老宋用手指比划了一点点儿缝儿。 玉卮被老宋幼稚的表情动作逗笑,点了点头:“我也会给大家带我们那边的好吃的。师父今年做了很多的酱肉。” “好咧,替我问你师父好啊。”老宋吹了一声口哨,望着玉卮的背影顺着他的回路渐渐消失在长街那头。 “有什么问题么?”今昭看着老宋突然沉下来的脸色问。 老宋没多说,抬头看了看天,推着她进了清平馆。 那垃圾桶旁旋起了一阵风,白衣女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虽天已经微热,可杭城游人还是极多,柳浪闻莺,莺没人多,苏堤春晓,堤不见路,可这会儿是打筋骨的好时节,妖魔鬼怪都去修炼,灵城倒是很闲,清平馆也能躲几天的懒。 十点多鼓楼的夜宴刚开始,而这边坊尾的食客已稀。老宋扎着围裙擦桌子,不小心碰到了角落里的那张桌子,今昭给下棋的两人端来甜汤,放在桌子上,棋盘随着也抖了一下,执白子陈辉卿一脸严肃,似乎在思考什么极其要紧的事情。 “房东大人,你便秘了?”老宋支起身子,拎着抹布嘿嘿笑。 “没有,我今天早上就已经便过了。”房东大人正直地回答。 朱师傅推了推眼镜:“瞧着这天气,怎么不对,别是有什么不祥之兆……咦,这么晚了,还有客人——喔,小玉,你回来了。” 老宋转头看,门口站着面含笑意的玉卮,大晚上的,还戴着一顶遮阳帽,挽着一个篮子,篮子里飘出香香甜甜的味道,大概是桂花。 玉卮晚走两天天,却早回三天,今昭笑嘻嘻地看着她,一副“你的小心思我知道放心除了我没有母的进厨房”的贼笑。 “跑这一趟,我可还没吃饭哪。”玉卮坐了下来,“快点,我要吃东西。跑这么远,真是饿了,我这次还带了阿姐做的桂花酒心红糖,辟邪的哦。肉嘛~”玉卮尾音拉长,“阿姐送别人啦。” 两菜一汤一点心很快就端了上来。走大漆的盛盘画着桃花,今昭扶额,何苦这样漂亮的盘子,端盘子的人却是这样瓷实的汉子,偏偏老宋的脸还这么打着褶子的软萌甜趣多多,心塞啊。 老宋放下盛盘,招呼两位棋手:“一起来吃点?” “还真有点儿饿了,今天的菜可是老板亲自下厨的呢。嘛,休假最幸福了。”朱师傅笑逐颜开地坐过来,还叫房东,“辉卿,是你最喜欢的栀子莲心汤呢。” 栀子莲心汤。是取栀子花的花朵儿去蕊,莲子一小把煮开,再加了冰糖和枸杞用汤罐慢慢的熬煮而成的。熬成的甜汤莹白里悬着栀子花的丝儿,一点枸杞橘红,有冰糖那种特别的清冽如泉的甜,也有莲子朝露般的清越,以及栀子花那带着拂晓之光的花香。可以平火润燥,清心泽肺。这几天清平馆提供的两种甜汤,可能是新鲜的栀子花比晒干的桂花更稀罕,这种比桂花白蜜要卖得更好。 荤菜是龙井虾球。用清水虾,剥壳,剖开脊背,快手抽出虾线来,那虾肉便自然缩成一个圆球,用米酒水焯过,跟新炒的龙井混,虾肉被龙井勾得越发满口清甜,细嫩绵软,应时应季,吃的是轻描淡写的春意。 素菜是桂花豆腐。用的是北豆腐,劲道挺实,裹一层半碗点了酱油的蛋液煎,做家常豆腐的底子。另半碗蛋液放了干桂花用香油炒到略焦,塞入豆腐块的肚子里。豆腐外酥里嫩,深一口还有桂花炒蛋细碎焦香,吃完以后嗓子眼儿甜津津凉丝丝的,若是将桂花换了菊花,还能止咳,是民间的偏方。 点心是杭城常有的藕粉桂花糕。藕粉和糯米粉和了,加了糖桂花和的藕泥,撒一把干桂花上大火蒸了晾凉,冷水过刀切菱形。也是这几天店里常备的。 一转眼玉卮拿来的家制桂花酒心红糖水也冲了出来,浅浅的米酒味道,红糖熬的糖稀有近似咖啡焦糊味儿,衬着桂花越发馥郁甜美。 “啊,真好喝啊!好甜!”今昭端着米酒。 “这是桂宫的桂树出的桂花。这边的桂花现在没有这种回甘了。不过我拿来的桂花,你这么快就料理好下锅了?那可是鲜摘的桂花啊。”玉卮瞧着桂花糕上的细小金黄,分明是干桂花才对。 老宋也坐下喝糖水:“是纯情房东拿来的。” 今昭闻言,贼兮兮地笑着,别人还好,有些画面,那可是她亲眼看见的现场直播! 那边桌子执白子的陈辉卿抬起头:“为什么叫我纯情房东?” 老宋脸一垮:“漫画,漫画好吗?纯情房东俏房客!” 陈辉卿走了一步棋:“你不能算俏。” 玉卮和今昭哈哈大笑:“让你招惹天然呆,吃亏了吧。” “好啦,再不吃就凉了哦,辉卿~”朱师傅微微笑。 几个人正说着,忽然一阵风来,咣当一声把门刮上,又是刺啦一下,店里的灯都黑了下来,那刺啦声抖了抖,灯又亮起,可窗外风声呼号,带着急雨潮热腥气。 “又下雨了。”玉卮望着窗外,有些担忧地说,“新闻里怎么说的,台风要登陆了——今年这台风,台个什么意思,这才刚过端午啊!” 老宋突然起身,眯着眼睛瞅着长街那头,又看了看天边:“我有事跟老板商量一下,你们先吃。” 来得有几分古怪的台风天兔果然登陆,风吹雨落,淹得春日杭城如水城,困住了踏春的游人,时常来清平馆吃饭的几个学生找不到住处,住了清平馆。清平馆地势高,可因为这场风暴,也显得清冷了许多。以往十二点还有晚归的房客要一碗甜汤,眼下就只有玉卮今昭两个人坐在柜台,整理东西,顺便看店,那几个学生要了一盆的油爆虾,边吃边玩三国杀。那几个学生瞧着玉卮漂亮好说话,一会儿一嘚瑟:“女神,帮我们上点儿糖水~” “阿玉姐,老宋下午烤的番薯还有吗?” 嘁嘁喳喳,是属于人世的让人觉得安心欲睡的吵闹。今昭拨弄着香灰,打了一个呵欠。 “奇怪,这边不是没有淹水吗,怎么有水声。”小个子学生抬起头来听。 “啊?是啊,好像有人淌水耶。”今昭也听到了古怪的水声。因为快到鬼月,陈辉卿这些日子时常在前厅里镇宅,可偏偏这会儿不知道去哪儿,主力输出不在,今昭这个剧情NPC压力很大。 “别说了,好吓人啊。”玉卮摇了摇手,自从上次敝鬼符失效,让她看见了那鬼手,她就有些草木皆兵了。 几个学生议论着,其中一个胆子大的擦了擦手上的豉油,叼着还没吃完的一只虾起身出去看。 “别!”玉卮开口阻拦,眼下刚过子夜,又是这种阴雨不绝的天气,没有人比她们更清楚容易出现什么。 门口有一位穿着白衣的女人,乌黑长发中段用一根丝绦松松地系着,那学生吓了一大跳,连嘴里的虾都掉了下来。 “请问,还有空房间吗?”那女人一笑,颇为妩媚,只是眼妆画得太重,好像必须要把眼睛画很大才能心甘。 玉卮凝眸,毫不迟疑地回答:“没有了。” 今昭觉得不对,已经点开了imassage,发了几条出去。 “可是你看这么晚了了,下风又下雨,我只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女人的笑意更浓。 “哎呀,阿玉姐,没关系啦,我们今晚打牌的挤一挤好了,让她住隔壁我们那间吧,反正我们四个都是男生啦。这种时候,没地方住真的很麻烦呢。”那胆大的学生笑着坐回去,又拿了一只虾放在嘴里。 “多谢你的关照,少年。”那女人微微躬身。 玉卮正要出声反对,灯又闪了起来,好似不堪负荷,呲呲地响了几声,突然就熄灭了。学生们叫着“太讨厌了不要停电啊”,玉卮只能先转向后厨去喊老宋:“喂,老宋,出来装灯!” 老宋打着赤膊叼着烟就着手电筒的光装好新灯泡,玉卮再看,那女人已经不见了,只能听到二楼一串哒哒的脚步声。 “安啦阿玉姐,鬼可没有脚步声。”几个学生又玩起来,“反正我们今晚也没打算睡,就让人躲一躲算了。” 玉卮望向窗外那劈天盖地的风雨,轻轻皱起了眉头。 第四十二回孤山寺北贾亭西,水煎包子三块七 一大早店里今昭按照陈清平的吩咐,煮了满满两大锅的甜汤免费给客人喝,才到下午又加煮了一锅,到了晚上还是早早就没供应,菜也只能拿冰鲜食品对付,老宋哼唧那袋装的笋看着和泡发的尸首没差别,嚷着这是要关门大吉的节奏,非说要出去采买东西才行。 “宋大哥呢?”那几个学生出去闲转回来,已经是九点多。 “出去了。”玉卮面前摊着一本古旧的书,正在刷拉拉地用小白云抄着小楷。 “那个,听说可以用花做全席是吗?”昨晚那穿着白衣的女人下楼,似乎是刚刚洗完头发,还在滴着水,水侵湿了她的衣裳,露出风月无边的身段来。 几个学生吹起口哨。玉卮皱着眉头:“老宋还没有回来。” “没关系,我可以等一下。”女人说完,坐在了角落里的位置上,那棋盘还折在一边,女人顺手抓了几个黑子迎着灯光看,“是很好的黑玛瑙呢。” “我说,你不要乱动别人的东西啊。”玉卮的眸光闪烁,扫过女人手里一张黄笺,那笺上的字似是眼熟,却又不认得它。 今昭觉得这女人满身的古怪,说不出来,她想了想,转头钻进厨房,去找陈清平。 “只要你姐姐不知道,就没关系吧。”女人笑,“我可以喝一碗桂花白蜜汤吗? 灯刺啦刺啦地响着,玉卮端了一碗给那女人,那碗汤是淡淡的琥珀色,是白梨水,桂花细细碎碎地聚在一角成团,故意没有熬散的白蜜一道一道悬在汤里,好像是一轮明月当空,几朵云不散。汤水很甜,梨子的果甜、桂花的香甜和白蜜的蜜糖甜糅杂在一起,向来是女孩子喜欢点的味道。只是那味道里还多了几份,甘冽的,醇美的,似是酒,似是焦糖。 那女人只喝了一口,便笑了起来:“这样是不行的。” 她的话有生硬的尾音,荡荡地散开去,灯又刺啦刺啦响,一道闷雷从天边炸开,将苟延残喘的灯彻底炸暗。 玉卮一动不动,紧紧攥着手里的东西。 白光闪电里,玉卮看着那女人的微笑越来越大,嘴唇翘起,像要裂开一般。 “小姑娘,你为什么多管闲事呢。” 在女人古怪的发音中,玉卮看到那几个学生围住自己,那僵硬的表情和动作,都已经超出了人类应有的范围。 “多谢你加料的汤,我还要找东西,就先不陪你玩了。”女人娇声笑着,嘴角流下一行血水。 四个学生抓住了玉卮,扭向一边。 “你是——你是谁?”玉卮盯着那女人。 女人捂着嘴:“我是……玉兔啊……桂宫仙子玉兔大人啊。”说着,一股湿哒哒的雾气团团升起,那女人的身影晃一晃,便散在雾里看不见了。 玉卮被那几个面色青黑的学生拉扯住,眼看着那团雾气也散了,俏脸一板。 “玉卮!你没——”老宋提着几大麻袋粮草出现在门口,一抬眼就看见玉卮伸手利落,膝盖划了一个弧形,抓着她的那学生便捂着要害倒在地上,今昭也从后厨出来,将砂锅招呼在了另外一个学生头上,两人技术的技术,野蛮的野蛮,让他生生地把“事吧”两个字吞回肚子。 陈清平端来桂花酒心红糖水,先给那个看着体格最差的小个子灌了下去。 “哇啊!”那个小个子的学生干呕,脸上的青黑颜色一瞬间居然浮了起来,化成了一个长着翅膀的蝙蝠一样的小玩意飞了出去。 那玩意,好眼熟。 玉卮起身追到门口,可那蝙蝠一样的东西飞得太快。 “吱!”门外响起一声短促的惨叫。 老宋一把拽过玉卮,那一阵血雾才没有喷到玉卮身上。 门外豪雨倾倾,收着伞的朱能垣默默地将眼镜摘了下来,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棉布手帕擦着镜片上的污血:“辉卿,你也太暴力了呢。” 被点名的房东大人摊开手掌,手掌里那蝙蝠状的小怪物已经筋断骨裂,死得彻底。 死了以后,这玩意倒是很好辨认了,今昭叉着腰:“怎么又是野衾。” “你们认得这个吗?”玉卮伸出手,将那张黄笺递给朱能垣和陈辉卿。 “这是……古代的倭国咒文,哪里来的?”向来温和爱笑的厨子表情刹那变化,气霭沉沉。 “昨天来了一个怪女人,哦,妖怪女人,从她那里摸来的。”今昭指着玉卮,一副是她偷不是我偷的卖队友脸。 半边肩膀都是血的陈辉卿径直走到那几个学生旁边,伸出两根手指像是揭开人皮面具一样,将野衾揭了下来捏在手里。 “哎哎!你倒是留个活口啊大爷!”玉卮叫道。 今昭差点笑出声来。 陈辉卿看了玉卮一眼:“我们是平辈”,便咔咔咔咔四声,将那野衾的手足捏碎,对朱师傅和老宋摆摆头。朱师傅又是一脸的春风和煦,好像根本没有过之前的电闪雷鸣,伸出一根手指在野衾的头上一点,片刻之后说了两个字:“灵隐。” 说完,又是让人身体不禁发抖的碎骨声,三只野衾被陈辉卿即刻捏死,随手丢在一旁。 “喂喂!不要随便乱丢垃圾啊。”老周刚把垃圾丢完,眼见这一屋子尸首和血迹,出离愤怒了。 雨很大。 透过被污染的云层来到人间的雨,打在身上酸酸麻麻,很不舒服。今昭几乎能看到一小团一小团的黑气缠住了普通人的脖子,引发一波又一波的颈椎疼。那是这世界的灵气泯灭而生的污秽,随着连日的雨,力量变得更强。 唉,都是元宵那天后半夜,那只野衾,本来这年开头好端端的,从那野衾来了,晦气也就来了。 玉卮从肩上抓下来一只乱撞到她身上的瓁霉,丢到一边。 “小玉啊,你这样没用的,这种天气对你不利。”朱师傅出现在她身前,掏出那把绘了海上明月图的折扇,拂过玉卮的肩膀,“她不会轻易走的。” 玉卮想起这扇子,在鬼王姬抓枭光时见过,在西跨院吃西瓜乘凉时,也见过。 “我也不会轻易让她走的,玉兔,额呵呵,呵呵呵。”玉卮微微一笑,笑容似是比这不留情面的豪雨更冷,还有点儿瘆的慌。 今昭打了个寒战,忙不迭跑开,努力让自己的瓦数低一点。 “回去喝点东西,不然会感冒的哦。不过这么果断地追出来,玉卮你平时看着不像呢。”朱能垣手腕一转,借着收起扇子的动作,手指擦过玉卮的颈。 原来是……这样…… 朱能垣莞尔。 玉卮一心专注于眼前的夜雨西湖,完全没注意到被人占了小便宜。 朱能垣但笑不语。 “要是不激怒我,我也不愿意追出来啊,裙子都弄脏了。”她偏着脸,看着朱能垣因为淋雨软趴趴地贴在锁骨上的衬衫领子,“我一直有句话想跟你说。” “愿闻其详。”朱能垣推了推眼镜,笑容温柔。 玉卮的视线从他的锁骨划到他持扇的手上:“你最近很闲?”时不时还跟陈辉卿下棋。 “……我一直都很闲啊。” “……” 深夜的西湖被大雨激起万千涟漪,苏堤如一道满润笔锋,将西湖写成了两边,温柔如拂晓的光晕浅浅笼着眼前的路,好像一盏提灯。玉卮看着朱能垣软趴趴的法兰绒衬衫领子,莫名想起家里阿姐的话,如果并肩走过苏堤六桥,两人的爱情变会圆融美满。 玉卮快走了几步,走到了朱能垣前面。 跟这种家伙圆融美满,大概会被他卖了还要帮着人家数钱。 她才不喜欢朱能垣! 脸颊泛着淡淡鳞光的娇小少女等在锁澜桥上持橘红纸伞,向玉卮和朱能垣行礼:“妾身花观,恭迎齐王殿下、玉卮大人。” “你好,花观。”朱能垣微笑。 小小的鲤鱼笑容天真无邪:“这么晚了,你们也饿了吧,妾给你们煮碗面吧。有风好的面喔。” 小麦磨面,虽然味道甘甜,可却性热易积食上火,可若是以凉风风干,就可以去其热性。从前三姐还在时常常风面,秋末的寒夜里用老汤下面,撒一点葱末就好吃得很。可自从三姐失踪,就没有人再风面。想想也过去很多年了。玉卮捧着鲤鱼花观的面,被那面汤热气熏的眼角微湿。少时姐妹在一处,同寝同出,是贴心的感情,长大后各自离开,各自忙碌,聚在一起反而比这一碗老汤面还来得奢侈。 多久没聚了。好像当年一起看的书还摊在床头,可看书的人已经长大,再也挤不下一张床,也再也没有时间,我听你念。 玉卮停了思绪,侧耳听着朱能垣与花观的对话,不由得感叹,朱能垣是个人物,这一来一回几句,虽然是寒暄,可已经把灵隐寺最近的情况套了明白——有一个据说是得道高僧的人云游到了灵隐寺,这人的名头好像还不小,什么人神之类,听着光芒四射。只不过越是这样,玉卮越觉得是沽名钓誉之徒,还不如她微博关注的延参法师,接地气,和平喜乐。 “那,多谢花观。有空来喝茶吃饭。”朱能垣收了话尾。 黎明之前的夜最为黑暗,雨已经停了,可那阴风没断。玉卮从小就怕看见什么,自打那次敝鬼符失效,就格外当心,一踏上映波桥就低着头走得飞快。朱能垣环顾四周,果然这时候阴气最重,苏堤两侧那一排排的淹死的失足的被一刀抹了的让石头砸了的,挤挤擦擦好似群体行为艺术。 朱能垣无奈一笑,一把拉住玉卮,折扇抖开,切在半空。 一道与苏堤十字交叉的拱桥凭空出现,桥上灯火通明,行人如织,还有卖糖糕胭脂的挑担小贩。 朱能垣转头,语音轻缓:“走吧,从这里直接回去。” “这是什么地方啊。”玉卮左右张望,瞅着有点儿眼熟。 朱能垣食指搭在嘴唇上:“嘘,这里是我的地盘。” “啊?你搞房地产?” 第四十三回天宫不知烟火色,厨子您老好颜色 台风不和时节地来临,带来的灾厄愈加严重,杭城算是好些的,可也风卷桃花,水漫天街,灵城在山坳里,更变得烟波浩渺一片。玉卮倒是老实了睡到日上三竿,中午起了,吃生煎包。老宋把生煎包端来上时,已经在厨房放了一会儿,温上偏热,外表一层最焦脆,内里柔软,肉汁儿因为没那么热,变得有些缠绵,吃着仿佛是肉馅儿,又仿佛是肉糜。一口一个显得粗糙可惜,两口一个又觉得品不到滋味,一抬头朱能垣同学正举着筷子嘬着,奶茶色的嘴唇抹了一层,时不时用帕子揩去。 果然是位承王爵高富帅,真真儿的古代贵族吧——要不是知道这一点,玉卮真要对这吃相翻白眼。 果然这还是个看脸的世界啊。 上古神祇,人身华贵,啧啧。 大概是感觉到了被人盯着看,厨子抬头一笑,指尖揩去嘴角一点油星儿:“老大的手艺一向很好,我有阵子没吃到他老人家亲手做的包子了。”说罢,又向玉卮伸出手来。 玉卮本能地要躲开,谁知道那只手摸的是她手里的汤碗,元凶莞尔:“你的汤快凉了喔。西红柿的话,放太久维生素就跑光了。这种微酸的蛋花柿子汤趁热喝才最好。冷汤若酸会伤胃的。” “吃个包子……也吃得这么风骚。”玉卮扭头抬看了一眼房东大人,陈辉卿一手端着汤碗,一手持汤勺,手如瓷白,全无血色,艺术品一般,可他动作毫无艺术感,拿着汤勺扫垃圾一样把汤扫进嘴里,而后汤勺被丢在一旁,嘴一张,把一碗蛋花柿子疙瘩汤倒垃圾一样倒进了嘴里。 玉卮扶额,开始嫌弃,白瞎那张脸。 “吃完快点走。”陈辉卿随便用手背擦擦嘴,催促道。 今昭和宋周两位伙计也频频点头,快点走吧,不然衬得我们几个好碍眼。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朱能垣也不好搞什么幺蛾子,三个人打了很久的车未果,只好挤上了Y字头的公交。玉卮憋了很久才忍住笑,扭头不看被两个提着葱蒜鲜蔬的大妈夹在中间的陈辉卿。这几天阴风飒飒,百鬼皆出,虽然公交车环境不怎么样,但是却令玉卮格外放心——一转头窗外开过一辆梅家坞驶出来的小巴,遮住了曲院风荷的入口,车上两三个是人,剩下的挤了一后车厢车祸死的鬼——我的神啊玉卮赶紧转回来——哦哦哦法兰绒衬衫和锁骨! 玉卮不好顺着清平馆幕后BOSS朱能垣的衣领往下看,又不敢抬头看那张好像按照她的理想型打的版的脸,只能歪着头饶有兴味地欣赏被葱蒜簇拥如清蒸鲈鱼的陈辉卿那张比死鱼还难看的脸色。 打电话给阿姐,也让她乐一乐吧。玉卮按下了快捷键2。 “Hello,Dean.We need to talk Dean,alone.Destiny cannot be changed Dean.”低沉正忠的男音的手机铃声突然在不远处响起。 这什么鬼啦谁会用这种东西当铃声啊!Dean又是谁啊!是健美操教练吗! “健美操教练,仿佛叫做Deanne Berry.”朱能垣修正,“这段铃声应该是B站下载的吧,是美剧哦。” 这是神马邪恶的美剧啊一个男人用这么性感的声音和另一个男人说话这真的好吗!玉卮有点抓狂,更主要是,她总被朱师傅猜中心事,这件事情本身就令人抓狂。 朱能垣笑得很欢快:“不是什么邪恶的美剧噢,是邪恶力量。” “啊拉~”一个耳熟的女音从后排座传来。 玉卮瞪大眼睛循声望去,最后一排有一个戴着棒球帽的人被手机惊醒,搭在脸上的帽子掉落,露出一张让玉卮觉得眼熟到极致的脸。 “你又看到了什么吗?”朱能垣眉头微皱。 “那个,好像是我姐。”玉卮捂嘴,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是哭还是笑。眼看着她阿姐起身扣上帽子挤出人群。 而房东大人,竟然出手拉住了那人。 玉卮她姐一把挣脱,挤过人群,消失在人山人海之中。 这什么情况?这俩什么时候,呃,等等,其实…… “啧——”陈辉卿看着右手,手腕因为对方的挣脱,被对方手腕上的手链划了一道血印。一瞬间玉卮都觉得这男人的眼神太令人心碎了,可下一秒钟她就觉得,刮死丫的没良心的——这位负责今天武力输出的大爷丢下奶妈和远程挤过人群下车追妞儿去了。 “啊哈哈哈我已经习惯了呢。”朱能垣的笑容很天真。 因为昨夜那场雨山路变得泥泞湿滑,好在去往灵隐这一路都是平坦的柏油马路,除了虔诚的香客,再无游人。玉卮和朱能垣在灵隐寺中转了一圈儿,倒是惊鸿一瞥地看了那所谓高僧一眼,只一眼玉卮就记住了高僧穿的那双北脸的登山鞋款式似乎是电视上放的最新款。 “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啊。”玉卮不明白,如果那白衣女妖的目标是灵隐,灵隐就应该有什么东西吸引女妖前来。正想着玉卮被朱能垣打断思路:“你看那边。” 蝙蝠一样的小怪物在半山飞旋,是那种叫做野衾的妖物。 拐过灵隐寺门外的一条路,路牌写那是永福寺的方向。玉卮苦了脸,那条路可是真正的山路啊,石板台阶啊。 “你还好吧?”朱能垣轻拍玉卮的肩膀。 “呃,那边是永福寺,过去看看吧。”我很不好啊相当不好啊知道要来永福寺昨天晚上一定不刷鞋了绝不,玉卮无力腹诽。 朱能垣就好像听到她的心声一样轻笑出来,搭着她的肩膀:“要不然我背你吧。” “不必了。”我前几天回家休假饭局很多重了不少再说被脸是理想型的临时战友腹黑接吻魔背压力山大的,与其这样我宁可再买一双新鞋,就买北脸!玉卮脸上微笑,内心默默跪了。 “那我们走吧。”朱能垣忍着笑做了一个女士优先的动作,“你要是掉下来,我会接住你的。” 永福秋色是熟悉杭城的人最喜欢的时节景色之一,就算是平常,游人也没很多。早年永福寺有位僧人擅长做豆沙包,包子用时应叶子花朵裹着,坐在永福寺的观景台上便吃豆沙甜腻绵软的包子便欣赏山下西湖波光粼粼,是一件极幸福风雅的事。 今人虽然没有这么风雅了,可玉卮还是不希望自己心中美好回忆的圣地,被那种浓妆妖女破坏掉。 通往永福寺的石头台阶有半膝之高,平时走着并没什么,可昨夜一场雨,让石头成了暗器,稍微不小心鞋底就打起滑来。玉卮只觉得恐怕走到山顶,自己也小腿抽筋,连野衾也打不死了。 远远的那观景台上,僧人的游魂浅浅轮廓,还在手持柳条扫把,旁边放着摞高的几屉豆沙包,凉着洗干净的玉兰花叶。玉卮觉得鼻子发酸。 小心。 那僧人的口型似乎说了这样两个字。 玉卮抬头,看见一群野衾飞蝗群一样扑面而来,近在咫尺。 一阵光韵如涟漪般晕开,海潮声奇迹地响起,怒涛拔地,将那群妖物卷入了海底。玉卮扬起脸,看见那绘着海天明月的扇子就挡在身前。 为什么画海天明月,难道这家伙暗恋嫦娥? 玉卮甩甩头,将乱七八糟的腹诽和身后朱能垣的轻笑甩开,永福寺的山门就在眼前,她已经看见几个僧人面色青黑,僵尸一样摇摇晃晃地把门堵住。 “你会净化术之类的么?”朱能垣问。 “我是个药师,不是白巫师。”玉卮回答。 “那就只能对不住了。”朱能垣说完,手腕反转,扇底扇起一阵带着海边特有腥咸气味的海风吹起,海涛化作激流如柱,撞向了那几个僧人。僧人纷纷被撞得口吐鲜血,摊在地上。一瞬间一排滔天巨浪以拍石断岸之势冲向了虚空一片灰雾。那雾被拍中,一声惨叫从雾中传来,那白衣妖女恶狠狠的声音响起:“你们若不停手!野衾就会吃掉这些和尚!” 心中没来由地咯噔一下,玉卮几乎是扣住了朱能垣的持扇的手腕。 灰雾卷起阵风逃逸,震落一树青枫纷纷落下。她逃开的地方,是永福寺宣讲佛法的迦陵讲院。 玉卮思如轮转,脑袋里有些关于迦陵讲院的事情串不起来,她看到那匾额的时候一瞬间想到了什么,可又没抓住那念头。她看到朱能垣走到抱柱楹联前,轻轻抚摸着那一笔一划,不知在想些什么,可他的动作给了玉卮灵感。 玉卮蹲下来,手掌按在地上:“此山山神土地何在,桂宫玉卮,请求一见。” “桂宫玉卮,请求一见。”玉卮又说了一遍,可原本该有的反应一点儿也没有,反倒是朱能垣走了过来,摇了摇头:“那妖女已经将土地神害死了。” “虽然不知道那妖女是什么人,但可以确定,来自倭,哦不,日本。她的目的,应该是藏于寺中的心越大师所制的迦楼罗笛。我不是很清楚心越大师那笛子有什么作用,不过我想辉卿很熟悉这些,我们先回去吧。”朱能垣的声音如温水,缓缓流过耳轮,玉卮回望那树红得太早的枫树,用手腕蹭了蹭眼角。 若土地泉下有知,会感谢你这一树枫红为祭,也会悲伤你过早地燃尽生命吧。 玉卮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瓷瓶,将里面的清露倒在枫树下。 希望这一点点的伤药,能让你好过一点。 第四十四回醉里不知天在水,九宫火锅煮藕荷 曾经有一个人类学家提出过一个观点,万物有灵。玉卮不知道这位科学家是不是有什么福缘,但她知道,这句话接下来是,灵灭万物皆休。纵使贵为山神土地,灵被人打散,也不可能复活了。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兔死狐悲?好像不对。”玉卮以手托腮,看着朱能垣自己跟自己下棋。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哦,再说如果是九狐,他一滴眼泪也不会为你掉的。”朱能垣捡起数个白子。 “九狐是谁?莲香么?”今昭摆着小菜。 “你怎么也开始老年痴呆了,莲香是六尾。对了,房东大人最近是不是不打算回来镇宅了?”老宋挑眉。 “辉卿似乎看到一位故人,追过去了。”朱能垣表达的很委婉,可他脸上的笑容,分明在说“丫泡妞儿去了就把我们这一片都丢下了”。 “没事,我们有最大最坚挺最厚实的盾。”老周拿起筷子指着老宋,“你的脸皮。” “没关系,真的有什么问题,辉卿回来,也不过是一眨眼。”好厨子朱师傅安抚众人。 陈辉卿那一追根本就没回来,倒是最近住在附近古镇的店主老友来拜访,加上青婀蔓蓝都回来了,尽管没什么客人,可也蛮热闹。 台风天气,粮草不足,老宋支了一只火锅,招呼了几位好友围炉小聚,锅子是井字形的渝派,麻得人吃完嘴唇都厚了一圈。汤锅红如烈焰,赤色浓浓,随着开锅的水泡,鼓出一勺花椒又一勺辣子,冒出来的热气都是麻辣味道的。切得再薄不过的斑鱼,夹起来稍微在翻滚的岩浆般的红汤里沾一沾,鱼片就羞涩地蜷缩起来,白嫩弹滑如好女,入口即融。中间那一格是清汤,汤色如白玉,是煎过鲫鱼烧奶色鱼汤,再深熬了藕片白菇做成的颜色,点了香葱末和一丸鹌鹑蛋,有几分荷塘月色之感。可惜鹌鹑蛋还没煮透就被舀走,藕片也因为可以清火平辣被早早一扫而空。 “好像要下雨。”陈清平搅着料汁,“房东还没回来。” 你这个表情动作可一点儿也不像担心房东的样子啊,今昭腹诽。 玉卮叹了一口气:“我给姐姐打个电——” 轰—— 玉卮的电话掉在桌子上。 朱能垣俯身捡起来:“幸亏是诺基亚,不然的话一定会摔坏的吧。” 一阵常人听不到的巨响骤然暴起,好像擀面杖碾碎花生仁一样细细密密地压境,老宋举着漏勺走到窗口:“是西湖的方向。” 几个人都站到窗前,看着无月胧夜之下,一道翻卷乌色大风似是要吸尽湖水,而湖水滚滚冲天而起,拍向了湖边的山峦。 那边的方向,应该是永福寺。 “——玉卮呢?”朱能垣回过头,望着空无一人的火锅桌。 “玉卮好像用了云遁……”老宋抄着手站在窗下,“没办法啊,遇到冒牌货,正主儿一定会生气的吧。” 乌黑烈风密密匝匝地掀起西子湖温柔多情的湖水,这个时候虽然已经没有游船画舫顶着台风天气出来,可怒涛之下,是西湖著名的十景中的花港观鱼与苏堤春晓,花港公园里群鲤瑟瑟发抖,一尾红鲤越水而出,化作娇小少女,一袭橘红深衣,袖风扫向风中一个人影,但这力道太微薄,还没扫到乌风上,就被一抔湖水击落,鲤鱼精首领花观摔落在地,恨目瞪着那团乌色的雾霾,咳出一口血来。 雾霾之中那白影笑得发颤,生硬绕口的女音嚣张响起:“你们的神明,鲤鱼也好,土地也罢,怎么都这么弱啊!”手指一动,又一抔湖水紧随而至,是打算彻底将红鲤置于死地。 湖水如刀,重重砍向鲤鱼花观,刀锋带着水气扑面而来,花观转头看着身后园中颤抖不已的群鲤,咬牙不退,竟似要以性命来挡住这刀刃不伤害自己的族人。 噗。 那抔湖刃被什么隔阻,骤雨一样击碎落地,而随着湖水落地的,是一部黑色的手机。 “又是你啊。”白衣妖女穿风踏水,依旧是浓黑眼妆,殷红嘴唇,那件本来像是旗袍的白衣此刻变作流云广袖,窄腰红裤,踩着一双木屐,果然是很像是白拍子的打扮,“你这样微末的小神小妖,怎么总是没有完了?” “你知道吗?”玉卮扶了扶自己的遮阳帽,“诺基亚被收购了,这是我最后一部这牌子的手机。算算从第一部开始,已经有十年了。” “那真是抱歉呢,拜托你去买一部索尼吧。”白衣妖女露出猫戏老鼠的微笑,毫不在意玉卮的存在。 玉卮摘掉帽子,从发髻上拔下一根木簪:“揍扁你就可以回去请赏买一部苹果了。”话音未落,木簪在浮空的湖水中一搅,湖水仿佛有了生命,群鹤起飞一般尖啸一声反扑向了白衣妖女。另一只手将一个瓷瓶丢给了鲤鱼花观。 “你和这鲤鱼妖精关系不错嘛。”白衣妖女身影一顿,抬手又卷起一波湖水,挥向了玉卮。 玉卮横起木簪:“不好意思一碗面而已,只是我很喜欢公园后门的知味观叫花鸡,不能让你淹了。”木簪咻一声伸长,化作一只檀木凤凰展翅飞天,将玉卮托了起来。 “哦哦,傀儡术吗?还是式神?我还以为你是什么小妖怪,有点意思。”白衣妖女双手作拱,湖水顿时盘天而起,像是一只洪荒巨兽,撕咬着扑向了玉卮。玉卮纵着檀木凤凰左突右躲,掠过白衣妖女身边,瞅准时机一个俯冲,把手里什么东西扔了出去,檀木凤凰带起一小股水注喷到了白衣妖女的左眼上。 白衣妖女惨呼一声捂住左眼,那只眼睛冒出汩汩的血来:“……混蛋,居然有毒……”摊开手掌,掌心黏黏的红糖未化,可糖水竟然刺啦啦地烧灼着手心的肌理,白衣妖女用剩下的右眼阴狠瞪着玉卮:“敢惹我桂宫玉兔!我要让这个城市给你陪葬!” “不要提桂宫和玉兔——”玉卮手里的帽子抛向了西湖,那帽子飞旋着散做云雾,遮住了湖边。白衣妖女见状,试着再卷起湖水,却没有办法做到了。 “混蛋——”白衣妖女袖如鸥翼,挥动起一阵乌黑旋风,向着玉卮卷来。 檀木凤凰载着玉卮急速升空,却见那旋风擦过自己,卷向了灵隐寺的方向。 “糟了!”玉卮心一沉,掷出木簪,将那团旋风打散,可也正如她所料,白衣妖女又卷起一团旋风,菱形红唇吐出一句话来:“可恶!你这种小妖,胆敢与桂宫玉兔抢夺东皋殿下的天音笛!” “玉你妹的兔!”玉卮眼见收回栖凤已经来不及,只能纵着檀木凤凰祭出一道翼风挡住那乌黑色的旋风。乌黑旋风打在檀木凤凰的翅膀上,凤凰一偏,差点将玉卮甩下去。 那自称桂宫玉兔的白衣妖女取西湖湖水不成,孤注一掷,转身飞往永福寺,随身乌黑旋风赫赫,带着白光电闪,一副把永福寺铲平的戾气。 “讨厌的女人。”玉卮这会儿只恨自己这种奶妈药师在单打独斗——清平馆就是一群奶妈NPC养着一个输出啊!她心一横,抓住檀木凤凰的翎羽,冲进了那乌黑旋风之中。 风绞木甲的声音不绝于耳,玉卮在一旁暴风里视线混乱不明,只见一片红叶在风里翻卷,她福至心灵地朝着枫叶预示的方向,把身上所有功效很负面的药都丢了出去。 乌黑雾霾里白衣妖女恼羞成怒地现身,抓着胳膊脸蛋,好像痒得厉害。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赶紧来个能打的帮我搞定她啊。阿姐你不是最护犊子吗不要再躲着姐夫了啊出来救我啊啊啊啊——玉卮抓着檀木凤凰在狂风里欲哭无泪。最后一抓是一罐可乐。那罐可乐顺着风势砸到白衣妖女,也不知道是可乐的毛病还是那黑雾旋风戾气太重,竟然嘶嘶啦啦地腐蚀起白衣妖女的脸来。 早知道可乐有这个功能,就让朱能垣帮忙灌它十个八个猪尿泡,能防身啊! 白衣妖女捂着伤口愈加恶化的左眼,挑眉笑得疯狂:“没用的,就算你打烂我的身体,只要天音笛就能——” 一只手,白皙修长,骨节如竹节,五指微张,每一根像是一段白玉笛子,从胸口穿心而出,最开始是指尖,而后是手掌,最后连手腕都能看到。那只手手里攥着的的确不是生动跳着的心脏,而是一团灰色的好像燃烧的火,那是妖的心脏,万物的灵。 白衣妖女不可思议地瞪大右眼,好像不敢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那乌黑旋风随着主人的坠落而坠落,白衣妖女不甘心地催动最后的力量,将黑色旋风送到了玉卮面前。 玉卮被旋风打落,肩头又浮起不吉利的青黑色来,她听见耳边风声赫赫,她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下落之势不可避免,无奈地嘀咕了一句:“我可还没有诺基亚结实呢。” 意料之中的重摔和剧痛并没有出现,出现的是一个法兰绒怀抱,柔软温暖,音色低柔:“掉下来的话,我会接住你的喔。” 果然为了正义而战,是有奖励的吧!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帅哥抱着谁! 玉卮内心狂笑,艰难扭头从灯芯绒裤子望向法兰绒衬衫,那软趴趴的领子里一对锁骨眼熟得紧,支着那张脸上眸光潋滟,笑容像是晚上吃的白菇藕片,热乎又清淡。 玉卮有些脸热,想把心中那突然砰砰地兔子跳的不适感驱散,便出声道:“有掉装备没?”天音笛啦,倭国土产啦,符咒啦,这个冒牌货总不能啥也没有。 “……没有。” “那就先别管这个,我还有事没办完。”玉卮毫不留恋晚风中旋着圈儿的公主抱,以落荒而逃的姿态跳到地上,操起木簪,挂着一脸哦呵呵地笑容走向心口呜呜冒黑风白衣妖女。 “你……胆敢欺辱桂宫……”白衣妖女咬牙用一只眼瞪着玉卮。她被打落在地,可灵还在人家手里没散,想要就这么死去,一时半刻也不能。 一杵子打下去,玉卮拢了拢头发:“说,你是什么人,敢冒充我?桂宫玉兔,额呵呵呵,你是桂宫玉兔,我是谁?!我累死累活给那个爱使唤人的女人打工赚点儿本钱,你干过吗?你帮吴刚那花痴劈过柴吗!你给嫦娥刷过背吗!你被浪费过年假哭着辞职吗!”说着,又朝着那漏风的心口踹了几脚,“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四十五回美人如花隔云端,女神大招真好燃 雷锋塔下,西子湖畔,妖女扑街,淑女炸毛。 沾了一手的妖气的房东大人陈辉卿握着白衣妖女的灵退了几步,表示离发飙的淑女远一点。 玉卮好整以暇地喘了一口气,把头发拢成发髻,插好木簪,看着痛得蜷成一团的白衣女妖,捂着自己受伤的肩膀,擦了擦嘴角的血:“这货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背后一定有什么人吧!” 陈辉卿歪着头看着白衣女妖,若有所思。 “小玉,你这样不行,要温柔一点才能问出来喔。”朱能垣稍微卷起法兰绒衬衫的袖子,拈起白衣女妖的手腕,笑容十分温柔缠绵。 咔嚓。 白衣女妖的胳膊被反折到背后。 玉卮一抖,陈辉卿又退了一步。 咔咔咔。 厨子先生把身子俯得更低,随着这角度,白衣女妖的胳膊发出小小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你不说的话,我也大概能猜出来呢,给大家带来这么多的灾祸和痛苦,就像很多年前那样,我的人民叫你们为倭寇——对吧,天兔桑。那时候就给身为齐王的我和身为国栋大法师的这位大人添了不少麻烦,不是吗?” “我是玉兔——啊!” 白衣妖女还没有说完,就被玉卮一脚踩上了脸。 “好了,留一口气吧,不然也很麻烦。”陈辉卿道,“我很快回来,给我留一盘藕片。” “天兔是什么玩意?”玉卮踩着天兔的脸问。 朱能垣拉过一脸不满的玉卮往回走:“你就当做是玉兔的赝品或者山寨货吧,既然有辉夜姬,当然也有天兔了。只是天兔的真身,没想到竟然是台风,造成这么大的灾难。” “那是因为太突然……”玉卮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望着周围不合时宜的璀璨星光,“那个什么,你们有没有觉得周围有些奇怪?” “有什么不妥吗?”朱能垣正在进行趣味阅读,只顾着听玉卮的心声,根本没发现周围已经有了不同寻常的变化。 周围的确有不同寻常的变化,因为西湖景色,永福初夏什么的,已经都不见了。 “糟了。”玉卮扶额,是阿姐,那天公交车上见到的人,果然是她和青婀蔓蓝桃夭的二师姐。 只是喘息之间,永福寺的颜色已然淡去,脚下银河流光婉转,头顶星云盘桓,周围已经完全变成了蓝紫光芒,星河璀璨的夜空天幕,几个人站在这片景色里,好像在太空行走。 玉卮推着朱能垣:“快走啊!是我阿姐,她发怒了啊!” 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热,星夜变得一片霜寒,那闷灼好像油锅沸腾之前的感觉,让玉卮无比确认她阿姐听到了她的求救,虽然来得有点晚。 星芒灼热之中,一个女人的身影若隐若现,热红的星云之后,看不清女人的眉眼,只能看见她脸颊鬓角附近岩火一样烧起来的花纹,火光艳艳。 看着就像那天观海楼祭灯的时候,有古朴强悍的美感。 躺在地上苟延残喘的妖女天兔痛苦地张大眼睛,时间与空间的扭曲让灵元离体的她更加负荷不堪,肌理骨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颓败,仿佛汤水里煮不烂的筋膜尤不舍离开骨头的肉片。 “快点让你姐姐停手啊!还有事情没有问完!”朱能垣叫道。本来春意融融的永福寺之夜骤然变得火煎地狱一般,眼瞅着妖女天兔的小腿已经化了飞灰。 玉卮抓着朱能垣在热浪里勉强站着:“不行啊阿姐对讨厌的东西是毫不留情的!上次差点炸了蔓蓝的百花谷啊!那可是自己姐妹的地盘!” 热浪好像飓风一来袭来,玉卮几乎站立不住,一把跌在了朱能垣的怀里。 那容颜染火的身影踩着万丈星光一步一步走出来,一字一顿:“谁,惹,我,妹?” 天兔哀声连连,已经痛得说不出一句求饶的话来。 朱能垣微笑:“有点热呢。” 玉卮泪奔:“快让阿姐停下来啊!” 两人相依为命般地搀扶着对方,却还是在星风之中东倒西歪,一抬头却看见房东大人陈辉卿一步跨过妖女天兔,抓住了星辰光芒中那个连头发丝儿都怒得飞扬翻卷的人的手腕,低喝:“华练!够了!杀了她,你会惹来大麻烦!” “那就把所有的麻烦都清除吧!”女人抬起下巴。 “他们是遣唐使!”陈辉卿说。 “我不想懂你们的交际手腕!”女人眼里冒出火来。 “老子要是有交际手腕,还会被你下药吗?!”陈辉卿怒吼。 弹指一挥的功夫,星夜与热浪都消失不见,那本来周身怒意的女人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退了几步,站在原地盯着天兔,眼中怒意逐渐褪去,挣脱开了陈辉卿的手。 玉卮抹了一把汗跑过去拉住她的手:“阿姐,饿不饿,今天早上的早餐是玉仁云吞哦,虾仁好新鲜的,我们回去吃夜宵吧。” “对啊阿姐,快回去吃宵夜吧。”跟着打边鼓的,是笑得很上汤娃娃菜的朱能垣,妥帖温热,清新恬淡。 被陈辉卿叫做华练的女祭司摇摇头:“我还有点零碎事情,既然你们平安无事,我就先走了。” 陈辉卿怔怔地看着华练。 玉卮扯了扯朱能垣的袖子悄声说:“怎么办我现在觉得房东大人有点委屈。”不仅委屈而且有点萌好像弃犬。 “那是你的阿姐吗?”朱能垣问。 玉卮点头:“嗯,我们二师姐,不知道怎么的我突然觉得她好像渣男。” 朱能垣拍了拍玉卮的手:“看热闹别嫌颜值高。” 那边颜值高的两个人还在相互凝望,半晌之后,华练咧嘴一笑:“哎呦!东皇大人!好巧!你看你身后是谁?” 陈辉卿回过头,除了朱能垣和玉卮两个呆了的小伙伴,没有别人。 再回过头,华练已经不见了。 玉卮倒吸一口冷气:“渣男!妥妥的渣男!” 朱能垣不着痕迹地揽过玉卮的肩膀:“你说的真好,我竟然无言以对。” 永福寺中,笑容温和清淡的鬼僧人递出一杯桃花酒:“九幽大人终于回来了。” 梳着坠马髻,穿着宽大舒服的红袍子的华练接过酒一笑:“算算时间,差不多了。” 鬼僧人望着春日里永福寺的枫红:“八荒的四季,是如此不分明。” 华练枕着手,捻起一片枫叶:“所以我贪慕人间啊。” 鬼僧人一笑:“九幽大人还是这么洒脱。贫僧还记得九幽大人初来永福寺的时候。” 华练咧嘴笑:“那时候也是因为那道白门有了裂缝,不过那时候我可是披了马甲的。” 鬼僧人点头:“彼时大人是张皇后身边的女官。” 华练凝眸,是啊,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同样是永福寺的枫红,那是真正的人间的秋日,溪水潺潺,有人在溪边看书,秋光照在那人的脸上,出尘脱俗,绝不和光同尘。 “大人,您一定要保重,让这一次,我们这些蝇营狗苟的凡生,还能安然渡劫。” 华练的表情昏昏欲睡:“会的会的,你放心好了,因为,我回来了啊……” 片刻之后,鬼僧人收起了酒具,将一叶枫红化作薄毯盖在了华练的身上,惆怅低语:“只是,九幽大人,你渡了世人,却苦了自己。如果有一天,哪怕这天地崩毁,贫僧却也希望,能见您任性一次……” 这世间有什么可值得保护的呢,只看多少人一生自苦,不能圆满。 鬼僧人垂眸,半晌,对着一树枫红说:“去通知玉兔大人,她的师姐九幽大人在永福寺挂单,让他们想办法,把那位大人骗来。” 终于放晴的天气,带来满城飘香的桂甜,清平馆的上午十点客人不多,老宋正用抹布擦着柜台。那四个男生下午的火车,这会儿正占了一张桌子给同伴算钱。角落里陈辉卿与休假的朱能垣依旧在下棋,朱能垣让出几子,房东大人也还是输得很惨。 “老宋,我去莲城,到时候你再给我打电话——哦对,电话坏了,你微博圈我吧。”玉卮敲了敲柜台,老宋笑嘻嘻地点点头,呼啦一声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罐子:“这里面的桂花醉鸡是给你姐姐的。是五分醉的,有一点点辣,辣椒是自贡产的小麻子。” 玉卮嘴角抽动,看着那有她一只胳膊高的罐子:“算了,让她自己来吧,她明天过来了。” 陈辉卿手里拈着的白子掉在棋盘上。 “喔,那也好。”老宋眼风往辉卿那里飘,笑嘻嘻地又把罐子放回去。 今昭伸了伸懒腰,管它呢,好歹雨消雾散,灾厄已经过去。 眼前一阵风吹落满树的花瓣,附在玉卮的肩头,澄碧的天空没有一丝阴霾,吴山广场的天空又放起了花花绿绿的风筝,苏堤上又满是游湖的人,断桥上的相机的咔嚓声不断。 玉卮迎着微甜的暖风闭上眼睛。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只盼这满城春香,能保佑天下安泰,富贵圆满。 吐艳,都怪传说中的姐夫太执念,法兰绒衬衫触感太温暖,让她也开始期待花好月圆。 第四十六回拟把山鸡熬一醉,对酒当歌三五杯 初夏的杭城有种美人出浴的娇艳,吴山广场一片的花红柳绿对着灵隐香山一片的茶云桃雾。玉兰花已经落了,白玉片似地一把把铺在地上,有种步步生莲的奢侈。 “什么东西这么香啊!”今昭和玉卮跑步回来,擦着脸上的汗。因着天兔等倭国妖怪带来了一大堆膈应人的污秽,朱师傅勒令包括老板在内的所有人,每天运动一小时,增强肉身的体质。 老宋笑嘻嘻:“绍兴醉鸡,早上大姐头电话来点的东西。” 话音刚一落,陈辉卿的马克杯磕碰在了桌上,老周一把扶住,才没让它掉了下来。 老宋掀开醉鸡的瓷压盖儿,那股似酒非酒,似蜜非蜜,还带着点儿麻辣的奇特味道飘出来,别说是运动完正饿着的今昭玉卮,就连老宋自己也咽了咽口水。 这绍兴醉鸡是陈清平亲自下厨料理的,取刚好上一斤的鸡,只要大腿,用炒热的椒盐和辣子先抹渍了,冰腌一天以后拿出来,浇了一层蜜,放了葱姜蒜上火去蒸,蒸好放凉,等油腻都凝了,泡五年以上的老绍兴,泡到自己喜欢的足味为止。吃起来鸡肉极入味儿,因是蒸的,汁水都锁在里面,咬一口满嘴横流,也不知道是鸡汤还是酒水。时下人多爱重口,要么浓足,要么麻辣,可这两样都不算健康,倒是这绍兴醉鸡,没有太重量的调料,也不需要沾油,存放的时间还长,老宋琢磨着冬天来了,干脆醉个几大坛子拿出来卖算了。这样小气巴拉的做一罐子,还得赶着去给人送到永福寺,老宋一想那山路台阶,就脑袋疼。 忙活了一大天以后,老宋莫名其妙地拉起肚子来,只好改了老周去送鸡。 天边星色点点,倒是那月亮,被一块红云遮住,死命地透出几许求救之光来,反而让天色添了一抹锈红。按照观天定气的理论,老周觉得那云来得妖异,想想这几天邪性的事儿,打心里不想跑这一趟。 “我去送单子了,今昭,抱着坛子。”老周说着,从后厨推了自行车出来,把醉鸡坛子五花大绑在车后座上,可推起来,还是有些摇摇欲坠,今昭眨眨眼:“你能不能开房东大人的车去?” 老周心领神会也眨眨眼:“我没有驾照。” 夜里的灵隐景区大门不开,一旁却另有山门,山门后灯火妖冶,正是热闹非凡的时候。停车场马脸保安一瞧那辆白色辉腾,开口就要:“一个小时十八块。” 老周提着坛子出来,看着月边红云,皱了皱眉,陈辉卿将停车卡顺手在保安手上一刷,转身就往山门里去。保安看了看屏幕上的客户名,吓得手一抖,差点儿把刷卡机掉在地上,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后面还跟着两位。 三个人没那个闲工夫一路逛过去,乖乖搭了摆渡鲤鱼车,在永福寺门口下了车。从车站到永福寺照样和人走的路一样,是一条山路,不同的是,山路拾阶而上,两侧都是醉人的枫红。 “我说,永福寺这个法术造出来的枫红一年四季都有,还有什么稀罕。”今昭问。 老周哼了一声:“旅游经济,你能怎么着。你愿意看四季景色,去杭城看,别指望灵城。” 今昭耸耸肩膀,那倒也是,好些人大老远来一次,总希望能见识见识。 沿途树下有不少赏夜枫的游客,也有不少小摊贩在叫卖吃食杂货。一上台阶旁便有一个挂着鲤鱼幡的和果子铺子,排了极长的队,差不多都是女子,今昭探头看,果然那卖和果子的是个妖冶动人的男人,穿着枫叶和服,两只手灵巧地做着牡丹饼,有种酒吞童子的风范。想起酒吞童子,今昭停脚围观,牡丹饼当然并不难做,只是起来甜糯,拿着方便,加上卖饼的好看,生意才红火。 老周耸耸肩:“这不就是牡丹狮子么,长安城朱雀大街街口那家就有卖,压了牡丹狮子模子的更好看。”一抬眼陈辉卿居然已经提了一盒子买回来,他连连摆手:“朱雀大街那家更好吃,何必买这种路边摊。” 陈辉卿没应答,左手坛子右手饼,新媳妇回娘家一样拾阶而上。今昭瞅着一团红雾摇摇晃晃地飘在枫树的枝桠之间,似乎跟着陈辉卿,想出言提醒,又想到人家的本事,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夜里的永福寺也和别的时候不一样,有白天的几倍大,来挂单的游人排着队登记入住,不挂单的则买了素食赏枫,新出炉的枫叶豆包出单极快,伶俐的小沙弥托着豆包健步如飞,或者干脆就是飞,振着背后小小翅膀,老宋瞅了瞅,都是乌鸦麻雀,喜鹊黄鹂之类,只是招呼客人的那位孱弱却俊美的白衣僧人看不清到底是什么妖物。 正想着,陈辉卿已经走向那位白衣僧人:“朱寰。” 白衣僧人抬头一笑:“辉卿,稀客啊。”又看了看陈辉卿这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后还跟着一个胖娃娃的架势,“你这是……” “您这有一位挂单的住客,叫做华练。我们是送外卖的。”今昭嬉皮笑脸地凑过去。 朱寰点点头:“在豆包二间。”说着,他皱了皱眉,一伸手身轻如燕,将枝桠间一团红雾抓了下来,那红雾呜咽一声,受不住散了。 朱寰向陈辉卿告了罪:“旅游季节人杂,也让这种腌臜东西混进来了。” 陈辉卿也道了一句抱歉,有些羞愧地低头:“天兔之事,连累你们了。”那真的愧对天地我很害羞的表情,让今昭觉得这个世界真的不好了。 朱寰摆手,两人正在寒暄,只听一道怒喝响起,生硬呆板,一听和那天兔妖女是一个地方来的:“死女人!陪俺喝酒!杀死你!” 一声轻笑破风而来,一把女音懒懒地响起:“陪你喝酒你就要杀人,又何必呢。” 今昭三步两步跟上老周和陈辉卿,猫着腰钻进看热闹的人堆儿里,一眼就瞧见那塞着一半耳机,把一头酒红头发挽成坠马髻的姑娘,正站在抄手游廊下,天真无邪地笑看一个穿和服的男人。老周咂摸了一下,在今昭耳边说:“那男人应该是木灵,看那脸色,灰黄灰黄的,跟枯树一样。” 枫叶沙沙作响,好像在抗争着什么不知名的力量,朱寰走上前去,面色不虞:“这位客人,请您不要打扰其他客人的休息。也不要试图控制本寺的枫树。” 木灵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不愿意听,枫叶抖得更厉害,一位穿着橘红短褂的少年踉跄着从枫林里跌出来,面色惨白:“朱寰大人!他用毒……” 朱寰一见,连忙将那少年扶住,一双眼睛寒意深深地看着木灵。 木灵正要动手,就见周围枫红褪色,楼阁消踪,只有他自己和那位坠马髻的女郎,女郎的发尾在这奇迹般的星河里无风飞扬,看也未看那木灵,自顾自地塞好了耳机,点了屏幕,继续看电影。木灵大怒,可怒吼还未出口,咽喉仿佛被人扼住,扭曲,整个身体都在扭曲,整个灵魂都开始扭曲,木灵只觉得无边痛楚随着这种扭曲劈头盖脸地袭来,一股热气从胸口升起,在喉咙炸裂,他的身体仿佛出于不同的地方,有的酷热,有的冰寒,有的是真正的地狱…… 旁人只见木灵捂着自己的喉咙,而后就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拉长,越拉越长,最终消失在了眼前。有见识的低声说:“啧啧,那是空间法术啊。”围观者哗然,都怕惹了什么厉害人物,纷纷散开。 “华练大人,这……”朱寰欲言又止,虽然这位坠马髻的女郎让寺中枫林免于受难,然而木灵到底不是本地的,恐怕又要和东瀛那边的人交涉才行。 “放心,我可没弄死他,我只是把他丢到那边的出云老家,让它好好再重新修炼。”华练半躺着支着头看剧,随意地回答。 老周嘀咕一句:“废了道行送回出云鬼蜮,还不如死了。” 今昭兴致勃勃地看着名叫华练的女郎,从各种状况来看,玉卮的阿姐应该就是和房东大人在祭台啪啪啪的女祭司,当然也是陈辉卿的记忆之中,放风筝的女人,也是这次点了绍兴醉鸡的客人,可眼前这个女人,笑得花好月圆,哪有一点儿女祭司的强攻之气?! 正想着,华练对着今昭眯眼笑了笑:“你好,太岁姑娘,又见面了。” 而后,又偏着头看了看老周:“又变帅了,小周。” 最后,华练的视线果然轮在了陈辉卿的脸上,那温暖笑容稍微顿了顿,旋即又漾得热烈:“东君,好巧。” 陈辉卿面无表情:“一点也不巧,我是来送外卖的,九幽。”说着,他面不改色地将牡丹饼绍兴鸡等物,堆在了华练面前。 今昭预想中的天雷地火的境况没有出现,几个人稍微寒暄了几句,朱寰便带着枫少去疗伤,华练将今昭老周和陈辉卿让到自己的房间,那是一间里外套间,外间对着游廊,竹门大开,倒是赏枫的好地方。华练把牡丹饼换了盘子,煮了八宝红茶端上来,茶汤红亮,里面飘着龙眼、莲子、花生、核桃、枸杞、红枣,趁热浇了糖稀,拉出一朵枫红来。四个人气氛奇怪地坐下来吃喝,华练嚼着牡丹饼,好像嚼的是什么有毒的玩意。 今昭如坐针毡,心说你这个女人,人家给你买好吃的讨好你,你还摆这副出殡的脸色。幸好朱能垣的电话掐着时间到了,老周堆出一脸急:“老板叫了,不知道是不是急活儿,我和今昭先回去,辉卿我把你的车开走了啊。” 陈辉卿连一句“你不是没驾照么”也来不及说出口,老周就抓着今昭就火箭炮一样消失在眼界之中。 “我们留房东大人在,不会炸了永福寺吧?”今昭颇为担忧。 老周摇手:“不会的,最多房东大人受点儿皮肉之苦。” 今昭似是想起了什么画面,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上次的天兔,那边没有什么微词吧。”华练望着外面赏枫的人群,皱起眉头。 “他们有很大的微词,并且进行了书面投诉,不过我们比他们强大,所以投诉也是白投诉。”陈辉卿习以为常地回答。 华练一笑:“因为天兔本身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又是妖怪,你动一动稻穗姬试试,大国主不会放过咱们的。” “那女人太胖,动不起来。”陈辉卿回答。 华练将笑未笑,笑容凝了一秒钟,开口问:“东瀛的小人物随便动,对吧,天朝吉祥物先生。” “还好。”陈辉卿回答,话尾还在,华练猛地起身,跃入枫林,陈辉卿瞳仁一缩,闪电般扣住了华练的手腕。 华练眯眼:“快松手!我不是要躲你!有东西进了枫林了!” 陈辉卿闻言,手一松,也跟着华练进了枫林,果然她追去的方向,一团红雾狼狈逃窜,没跑多远,就被华练抓在手里,几道棉线一样细的电光织成扑蝶网,将红雾困在里面,仔细看了看,瞳孔一抽:“是蜃气楼。” 枫林里木蝶飞舞,橘红翅膀,是还未修成精魅的枫树,坠马髻的女郎衣衫未敞,掌心电光练练,仿佛很多年前的那个傍晚,斜阳里光轮流转,他就着余晖抄着一卷古书,那女郎笑得简单直接,坠马髻松松地垂在肩头:“你是这庙里的和尚吗?长得真好看。” 神思恍惚间他看见华练纵步扑来,一掌击在他肩头,震得他飞出十步开外,再看去佳人无踪,只有一旋枫叶,在风眼里打转,带起点点星光来。 就跟那个枫林中的黄昏一样,她又不见了。 华练面无表情地站在观湖台上看着西湖夜水,这里是人的永福寺。夜空里月色皎皎,红云萦绕,湖面波光不起,沉如镜面。 他来了。华练皱着眉。他居然来了。 四百年前的伤口仿佛还在隐隐作痛,毒入骨髓的滋味,似乎就在昨天。 他竟然还敢再度出现!还是以遣唐使的身份! 任何关于他的事情,都应该以最坏的状况去揣度,而且他这次明知道陈辉卿从清朝末年便留居清平馆,还敢来清平馆招摇——事情扯上陈辉卿,会变得更加危险麻烦。 酒吞童子,这次是你自己找死。 华练转身走下观湖台,一转眼,她看上去笑意盈盈,甚至还哼着轻快的歌儿。 下一秒华练出现在了清平馆门口:“小清!快点儿!给我弄点儿热乎的!我快冻死了!” 陈清平先是一愣,而后又叹了一口气:“我给你下碗面。” “哎呦呦你的口气好像郑嘉颖。”华练坐没坐相地翘着二郎腿。 面是简单的阳春面,上好的鸡汤配了鲤鱼花观送来的面,一会儿就做得,面条劲道,汤头清香不腻,撒了点儿葱花,看着心里就春意暖融。 华练喝了几口汤,而后用筷子略显笨拙地卷起面条送进嘴里,面条不老实地弹起来,将一点儿汤汁儿弹到了她的脸上,被她用手背揩去,抬眼间那一抹没掩饰住的浓烈恨色,好像她揩去的不是汤汁儿,而是仇人的血。 陈清平递过来一盒纸巾,坐在她对面,华练将一张黄笺放在他面前:“打听出来了,是御神符,是古代八云国那边的老花样。简单地说,就是可以把活物当做自己的,嗯,式神的符咒。不是大妖,驱动不了这么厉害的东西。这玩意绝对不是天兔这个程度能做出来的,麻烦的是,好像也不是酒吞童子的风格,我担心酒吞麾下,还有隐藏的将军。”说完,看也不稀罕看一眼,三团两扯就撕烂了随手丢在垃圾筐里:“这次恐怕有些麻烦,要拜托这儿的几位大神,能在你这儿住几天么?” 陈清平点头:“给房钱就行。” 华练以手托腮,微微一笑,嘴唇动了动:“你不留我的话,我可就去别人那里了哦。” 陈清平竖起拇指,回手指指:“比如那里?” 华练一抬头看见那熟悉的背影,脸上又浮起那种甜美可人的笑容:“吃了吗,东君。” 陈辉卿没有什么表情:“听说你要来,我今天一直没有吃饭。” 朱能垣抄着娘口三三暖手捂莞尔:“瞧他那点儿出息。” 华练笑吟吟地起身,想要从陈辉卿手里把蜃气楼拿过来。 陈辉卿不给,华练想要,两个人稍微用点儿力气,刺啦一声,烧得蜃气楼惨呼不已。 老宋苦着脸看着桌子上烧黑的印子,认命地把那团蜃气楼找了一个空坛子塞了进去。 第四十七回 南山红豆煮芋圆,几度春来正好吃 华练捧着一碗红豆芋圆汤呼噜噜地喝着,一扫刚才吃牡丹狮子饼的郁卒神色,简直就是生生张开嘴把糖水往嘴里倒,今昭看着熬得飞了形状的红豆汤里圆溜可爱的金黄番薯圆子、白玉般的芋头圆子和紫薯圆子叮叮当当掉下去,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架势,顿时觉得就吃相来说,华练和陈辉卿还是很般配的,有种喝不尽相思血泪喝红豆的豪迈。 “能喝到小清亲手做的红豆汤,死而无憾了。”华练擦了擦嘴,对陈清平挤了挤眼睛。 朱能垣微微笑:“那你嫁给他不就完了,反正老板还单着呢。” 华练往手上涂着护手霜:“不要,男男西皮喜可戏,男女西皮被雷劈。朱朱,你嫁给他,我找你蹭饭就行。” “你不是说你不是腐女么?”厨子大少朱能垣被叫做朱朱,充耳不闻,不为所动。 华练一笑,天真温暖:“我当然不是啊,我只是好看热闹。” “那辉卿呢?”朱能垣危险微笑道,“也是你的热闹?你去了荟梦乡,可有很多年没有回来呢。” “滚你大爷的蛋哦朱朱,我是华练,我可不是什么韩剧女主角穿越时空十六年后替天使爱你神马的。”华练单手托腮,笑得比朱能垣甜了不止一个加号,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后厨传来器皿摔破的声音。 后厨里原本装着蜃气楼的罐子已经成了碎片,老宋呜呜地抹泪:“这可是眉公先生用过的,老板会杀了我的。” 华练一把抓过浮在半空想逃的蜃气楼,顺手塞进了酸菜缸,推开老宋,将案板上的菜刀朝着老宋身后飞了过去,虚空中突然出现一个细高的人影,敏捷地闪身,刀锋削掉他一缕火红发丝,华练又露出那个向日葵亮闪闪一样的笑容来:“我没认错的话,是酒吞童子吧。” 假如今昭不是听了玉卮科普过华练和酒吞的生死大战,她现在肯定误会华练和酒吞是相爱相杀。 这笑容忒灿烂甜蜜了点儿!看看丢给陈辉卿那张僵硬的PS一样的笑脸,今昭都替房东大人觉得想哭。 妖冶的红发男人扯了扯和服领子,露出大片肌肤,嘴角一勾:“难得华练仙子还记得在下,上次一别,有四百多年了吧。听说华练仙子回来了,在下特地来拜会一二,怎么说,我也是遣唐使呢。”说着,他手里燃起了酒红色的焰光,眼神里带着好战嗜血的兴奋。 “你们不方便出手,让我来吧。”朱能垣手持折扇,扇坠奇异地无风而动,带着淡淡的桂花香气。一个寻常的厨子失手打了使节,总比挂名的鸿胪寺官员打伤了好解释。 “这是我跟这家伙的私人恩怨,别人不要插手。”华练又从刀架上抽了一把削肉刀,手指试了试锋芒,舔了舔嘴唇,又是笑吟吟地。 “我说你们,不要在我家厨房打架好吗?老板签的中立条款你们都当是瞎的?!”老宋瞅着那被华练顺手就给废了的一缸酸菜和酸菜汤里泡得快熏死的蜃气楼,无语凝噎——老周送外卖去了,这黑锅想往他身上推都不行。 酒吞笑得颇为狐媚,他抓住关着蜃气楼的缸边缘:“我只是来拿这个的。”话音一落,一股海水从天而降,虽然毫无杀气,可也浇得酒吞童子透心凉,朱能垣半展着折扇:“不好意思呢,怎么说,手滑了一下,不算打斗吧。” 闪神间华练已经把那酸菜缸拽了过来,掌心电闪雷鸣覆在缸上:“你要是动手,我就把你这玩意丢到仙女座星云里。咱们谁也拿不着。” “嘛,算了,反正也不过是个录像机而已。”酒吞双手举起做投降状,“不管是清平馆里,还是外面,在下都不想和仙子发生冲突呢,那就请转告持有天音笛的那位大人,把笛子交给我。如果不能的话,仙子一向很了解在下的喜好不是吗?”酒吞还未说完,眼前人影晃动,随之而来的,是小腹被刺入了什么冰凉的东西。 华练的身影一闪,利刃刺破皮肤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她盯着酒吞的眼睛,把手里的削肉刀往酒吞的小腹深处推进去:“现在干掉你,就一了百了。条约这玩意,不就是用来约束小卒子的么。另外,别管我叫仙子,俗,要叫女神。” 眨眼睛酒吞握了握那柄削肉刀,沾着血的手抓住了华练的后颈,那些血离奇地沿着华练的衣领流下去,腐蚀灼伤皮肤的嘶嘶声传来,华练面不改色,掌心一压,彻底将刀捅穿了酒吞的身体。 呼啦—— 紫红色的火顺着刀身窜进了酒吞的身体,华练笑意浓浓:“你的那点儿手段,我也学会了喔。” 酒吞顾不上那蜃气楼,喷出一口剧毒烈酒,华练一侧身,那烈酒喷了她半边肩膀,酒吞借机遁走。罐子里的蜃气楼似是十分吃惊焦急,撞得那缸东倒西歪,老宋掀开压在酸菜缸上的石头。华练随即抓着那一团蜃气楼,笑眯眯地捏得它哀哀呼号:“录像机?拍什么的?嗯?!” 朱能垣说了句“我来吧”,便将手伸入那团蜃气楼里,还不到两秒又抽出来:“他们在找辉卿,以为辉卿手里有迦楼罗笛。” “那玩意连个古董都算不上,要来何用?”华练眯起眼睛。 朱能垣简明扼要地把天兔到永福寺找心越手制的迦楼罗笛的事儿又讲了一遍:“……我看到的迦陵讲堂的记忆也不完全,但是天兔说过,她认为那个笛子能够治愈伤病或者起死回生。后来我们在永福寺找了一下,根本没有那笛子。飞来峰的土地神也说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神奇的笛子,心越大师调过的乐器很多,但并没有什么神力。只不过从蜃气楼的记忆来看,显然这些日本神鬼觉得我们的山神土地都撒谎,笛子一定是被辉卿拿走了。这只蜃气楼的目的,就是为了监视辉卿,看他把笛子藏在哪里。” “……房东大人想要起死回生,还用的着笛子?”老宋翻白眼。 华练凝眸,若有所思:“如果他们知道了天兔被强制遣返,就会明白天兔的程度是对付不了我们的,那这一次想从卿卿手里夺笛,一定会派来更厉害的人物才对。酒吞那家伙会很危险的,那时候抓了三百童男童女,要不是那样我也不会被他打伤。”华练五指紧握,再摊开手掌,蜃气楼已经不知道被她塞进了什么地方,“朱朱,卿卿什么时候回来?”她抬眼问朱能垣。 “他不回来了,他去别的地方住了。”朱能垣双手一摊,“他觉得你躲着他,还没有原谅他。” “啥?他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了么?”华练露出一脸茫然。 厨子微笑:“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帮他订了酒店而已。” 今昭和老宋同时挑眉,什么地方敢逆着清平馆的名头容这樽大佛啊!别说别的,没有九届大神的实力坐镇,光是陈辉卿招来的小鬼都够喝一壶。 朱能垣微笑:“法云安缦。” 今昭顿时跪了,土豪!我们做朋友! 杭城像个太极图,钱塘江将整个城市一分为二,一半古都神韵,风姿卓越的西湖带着周围的青山绿水,是过去的时光留下的印记;一半喧嚣热辣,是工业文明的摩登气息,有咋咋呼呼的繁华,就像寻常酒店里的胶囊咖啡,因为节省了时间,失掉了手工对物料本身的敬重——你不敬重它,它也没好味道给你。 窗外静得出奇,鸟鸣山更幽,坐落在群山中的古老村落而今变成了酒店供人缅怀往昔,经营着尽量不着痕迹的刻意,却还能挽留一点点怀古思绪,那时他挂单在永福寺,时常跟着师父去担水,师父一袭僧衣,身后跟着黑白两只灵猿。 房间里的音响上插着他的黑手机,循环播放着一张专辑,陈辉卿把刚用完的毛巾丢在一旁,穿好裤子,端起刚送来的咖啡站在窗前,看着厚玻璃外面,一团的蜃气楼花痴一样兴奋地抖动着,搞不好是一只母的。 陈辉卿低头看看腰带有些松开的浴衣,眉头微皱,打开窗子,白光一闪,那团蜃气楼就刺啦一声被蒸发了。 房间里的灯呲呲地响着,随着最后一丝水蒸气消失的一瞬间,灯光尽数熄灭,星云一样美丽飘渺的雾气缓缓降临,陈辉卿走到窗前,发现不只是他的房间,整个酒店都被星云云雾笼罩在内,陈辉卿回身去看手机,果然没有讯号。 这是星河阵吧。 陈辉卿坐回沙发里,等着这阵法的主人现身。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属于她的地盘,就连存在法则都与现世不同,在这里挣扎呼喊求救反抗,都没有任何意义。这是与他相应的,与时间相应的,绝对的空间的存在。 许久之后,细小的,好像是撕开保鲜膜的嘶嘶声传来,凭空出现的绯色星云如水波晃动,星云中女祭司有些焦急地走出来,看着大开的窗户和满室的晦暗,捂着后颈那一大片被腐蚀得露出嫩肉的伤口,勾起一边唇角:“果然进益了红毛小子,不掀翻你老巢的大陆架,简直不能满足你。” 陈辉卿安静地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听到这句话才低沉开口:“掀翻对方的大陆架,是板块运动,会祸及我们的东南沿海。” “啊?原来你在啊卿卿。”华练一转脸,又是一副天真无邪。 “我没走开过。”陈辉卿站起来,抓住华练的手腕将她扣在手里,“天兔之后是你的前任情人酒吞,是吗?”这句话说起来虽然没有特别之处,但配合这个时间地点人物,总是有点醋坛子味儿。 “你的情人一见面就烧你后颈肉?”华练笑得可爱,指着自己的脖子。 “嗯。”陈辉卿转了转手腕,展示了一下Y6上刮的伤。 华练想起Y6和永福寺两次相见,都以暴力告终,算了她他之间,她总是畜生了的,底气短了短,沉默地摸着脖子后面烤得比烤肉季还熟烂的肉,几百年没见,酒吞腹内毒的烈度上了不止一个档次,幸好是皮外伤,要是像上次那样被灌下去,估计就可以向天再借五百年了。她顺手拿起沙发上搭着的毛巾按在伤口上转移话题:“你要是真藏了迦楼罗笛,赶快拿出来,我快疼死了!酒吞童子特么的血管里流的是硫酸!” 温暖晕黄的光团被陈辉卿塞冰块一样塞进华练的领子,摊煎饼一样覆在伤口,烘得全身都暖洋洋的。陈辉卿皱着眉头,一脸困苦地看着华练:“好点没有?” “你这个人真奇怪啊,大招动不动就拆筋碎骨血肉横飞的,治疗术却弄得跟鸡蛋灌饼似的。”华练摸了摸伤口,已经长了一层新的皮肉,痒得很。 “鸡蛋灌饼是什么?” “没什么,让朱朱给你做你就知道了。” “朱朱是朱寰么?” “……朱朱是咱们的爱心好厨子啊卿卿。”华练笑。 “把你的法阵撤掉。”陈辉卿的声音在黑暗之中显得低沉晦暗。 “不行。”华练站在窗前,窗外星云流光飞舞,煞是好看,“这个法阵你就是说破天,也休想让我撤掉!” 陈辉卿沉静开口:“不必担心我。” 华练难得烦躁地捂着后颈在房间里踱步,最后坐在桌子上勾唇一笑:“姐等了他四百年,就等着这回送他回老家。可不能让他把你扯进来,逃到明朝啊宋朝啊或者西班牙去,现在是姐的时代。” “你去荟梦乡那种危险的地方修行,是为了这个?”陈辉卿皱眉。 华练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我就不能是去旅游的?” “我认为你是躲我的。”陈辉卿一个直球。 华练转过脸:“咱能不能不提这事儿?” 陈辉卿点点头:“能。”他看了看外面的星河阵,“你打算怎么办?” 华练压低眉毛,吐出几个字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 出于意料地,陈辉卿素来冷然无波的脸上,露出浅浅笑意,嘴角缀着两个小小梨涡,好像雪线崩塌,露出一山暖翠:“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想帮你。” 华练呆站在原地,大脑空白了那么几分钟,灯光又亮起来,她才罕见地尴尬地捂着早就愈合了的后颈哼道:“我只要出手,他就能死透!” 陈辉卿站起来,没穿上衣的上半身在昏黄的灯光里色授魂与:“然后,请你跟上面的人解释你把友邦大将丢到黑洞里湮灭的原因,以官方书面形式说明。” 华练语塞,这是她一直以来解决不了的问题,她是的本事,只有“粉身碎骨”和“丢到外太空”两级别,没有缓和余地,如果真的因为酒吞童子,掀起了什么妖鬼大战,倒霉还不是老百姓。她眼珠子在陈辉卿脸上一转,最终,眯着眼睛一笑:“卿卿,你说如何?” 陈辉卿看着华练,看得华练都快自惭形秽了,他才开口:“我想帮忙,让我帮你。我们是……家人。” 华练的瞳仁猛地一红,好像有火把被点亮,她跳下桌子,拍了拍陈辉卿的肩膀:“不,东君,你不是我的家人。你不能是……” 清平馆里,今昭洗完手拿了毛巾擦擦,抬头看了看表:“华练姐去了四个小时了,怎么还没回来?有点细思恐极啊。咦?头儿,你这和和什么呢?这么一锅好难闻啊!” 陈清平头也不抬:“避子汤。” 第四十八回药杯应阻蟹鳌香,却魅面瘫冷厨郎 日子这么滴溜溜过去,端午走了,暑气也蹦跶起来。一晃儿春衫脱了,游人们露出了胳膊大腿,清平馆也支起了晚间的烧烤小食摊子,不管是灵城的大门,还是杭城的二门,都热闹起来,玉卮每每算账都很开心,琢磨着自己那一点子股份,这样再攒个两年,也能在天墉城买个房子。 安居乐业,天朝九州,华夏子民,这么千年的老传统,再怎么全球化,也真不能说忘就忘了嘛。 正美滋滋地想着,玉卮瞧着老周和老宋抬着一筐梭子蟹进来,脸立马就青了。 “二郎送来的蝤蛑揣了黄儿,别弄死了,好好在下杂里养着!”蔓蓝使唤着老宋和老周还有倒霉看热闹看出体力活儿的俊男里行使特案组探员神荼把南海龙王送来的梭子蟹入库,暖通初夏,水路鲜味都到了季节,第一拨的羔子和鳜鱼已经溜达上桌,紧接着海物也粉墨登场,燕螭大老远来吃蟹粉小笼,还不听劝,硬是要打包回去,挂经验的时候吃。倒是莲香上道,时不时来送点儿小荷莲子,白捞一顿好饭吃。 今昭吃着跟老周送外卖路上买回来的软萌甜的点心,坐在门口等着老周打好包袱,走下一家。 下一家客户住在云归梦徊,这家酒店遍布全球,说来也怪,在超自然力量的神鬼八荒界,中国的酒店以安全系数高结实抗造而广受欢迎——哪怕是苍蝇王座下的小恶魔,住进了云归梦徊,炽天使也没辙。 云归梦徊的吃食也极好,虽然高大上了些,可有钱住进去的,也不差钱,极少有外卖生意,要送到那里去。今昭满心好奇,跟着老周进去,拿了电梯卡,上了五楼。 还未走到门口,那客人已经迎了出来,是一位身材火辣的绿衣美人,旁的不论,单单那含笑半步癫的双峰,就足够吸引眼球。 “老周!好久不见了!”美人往老周身上一贴,那波涛汹涌,看的今昭都替老周难受。 老周露出职业笑容回礼:“不知火,这次是来玩的?” 被叫做不知火的美人扭了扭:“别提了嘛,那边不知道怎么的,乱七八糟的,人家一向弱小,这不就赶快躲过来。” 老周不动声色地从不知火的怀里退出来,将食盒放在桌子上:“嗯,最近是乱了点儿。” 不知火一步粘过来,不知道从哪儿拿了一张卡,有意无意地在老周的脖子上轻轻搔着:“这位是新来的?好可爱的脸蛋儿。”说着,一把搂过今昭,结结实实地用红唇堵了今昭的嘴。 今昭当时心里就卧了个大槽,初吻啊!你妹的!初吻竟然给了这么一个风骚的娘们!等等,不对,要是这也算初吻的话,那么初吻应该就着桂花普洱,让陈清平那个家伙给夺走了!不对!如果这样没感情地碰一下也算初吻的话,她的初吻早就给了胡同孙寡妇家的大黄! 老周咧嘴一笑,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纪念照片。 死道友不死贫道也。 从灵城天市大街的车行道骑车回去,老周觉得有点不对味儿,今昭平时坐在他的车后座,都是豪迈地勒着他的腰,一边勒,还要一边唠叨:“你看看你,吃的比猪多,腰还没有猪蹄粗,你别是肠胃有恶疾吧?青婀怎么说你来着——周郎,君之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 今儿小风儿清爽怡人,道路两侧旗幡飘飘,味香阵阵,今昭居然安安静静地坐在车后座上,轻轻地揽着他的腰,两根手指细巧地捏着他的衣襟——这要是真晃一晃自行车,这么个捏法,绝对能把她甩出去。 下车时今昭挨挨蹭蹭地下来,绞着手捧着食盒子看着老周。 那眼神儿看的老周头皮发麻:“怎么的?” 今昭把食盒子往怀里抱了抱:“有点儿沉,人家拿不动。” 老周嘴角一勾:“这么个盒子,还没有两屉包子沉,这么着,下次我看你,就改一屉吃吧,别沉了你的胃压着肾。” 今昭眨眨眼,一抹羞愤浮出红来:“你……你干嘛这样说人家……” 老周挑眉:“别嘚瑟了,快点儿进去,矫情不能炒饭吃。” 今昭撅起嘴巴:“人家才没有矫情!” 老周只觉得一股子热辣辣的疼从牙龈窜上了天灵盖儿,他拽着今昭大步流星往屋子走,一撩后厨帘子:“老朱,你徒弟中邪了。” “今昭,你怎么了?”朱师傅瞧着今昭满脸羞红问,“砸脚了,还是砸手了?” “还是头发卡在食盒子扣儿里了?”玉卮怨念无限地刷着两筐梭子蟹。 今昭垂着头:“是周哥哥欺负人家。” “噗——”正在喝水的老周一口喷出来,双手颤抖,玉卮浑然不觉那螃蟹逃逸到她的裙摆上,她手里的刷子现在刷的是她自己的手。 朱师傅伸手翻了翻今昭的眼睛:“不是食物中毒。” 虽然有点不对劲儿,可活计还是要做完,大家看着今昭也不过是羞涩矫情酸不拉几娇嗲肉麻一点儿,就当她青春期,该忙什么忙什么去。晚上的员工餐是蜜酿蝤蛑,也就是梭子蟹,这才是头等大事——每年此时是梭子蟹的产卵繁殖期,膏满蟹肥,虽然不如阳澄湖大闸蟹的鲜灵,但是海蟹自有海蟹的美腻,而且也更为适合用各种滋味佐料烹制。 蜜酿之法,和蟹酿橙类似。都是先把蟹子在水里过了色,而后取出蟹肉铺在蟹壳里,然后以蜂蜜调和蛋液浇汁蟹肉,放一片火腿肥肉在蛋液之上,上火去蒸。这样的蟹肉腥味儿驱尽,瓷实的蟹肉挨着松软的蛋液,裹了肥油的滋味儿,滑而不腻,甜津津的味道蘸着橙柠醋,让人仿佛置身海边白沙滩的躺椅上,身边是水果盘和柠檬沙冰的清香。 除了蜜酿,朱师傅也做了用紫苏桂皮水煮的白蟹,选的都是母梭子蟹,一身肥膏,吃起来顺着嘴角流油,更是火热的海滩风情。 老宋正眯着眼睛幻想眼前一片的比基尼,就听坐他身旁的今昭娇嗔一声:“清平哥,人家掰不开啦。” 陈清平十分淡然地接过今昭手里的螃蟹,拿着蟹八件儿,卸掉蟹脚,挑开了蟹壳,去了鳃囊,递给今昭。 “糟糕,我好想吐。”老宋捂着嘴。 “我也是。”青婀也捂住嘴。 “今昭,你犯什么病啊。”玉卮捂住嘴。 蔓蓝想了想:“难道你也到了发情期吗?” 神荼故作惊讶地抓起今昭的手腕:“哎!这个是你们说的绿茶表吗?” 鬼王姬十分无语:“我说,那只是一块绿色表带的表而已……” 今昭掩口而笑:“你们别闹啦。”而后她看了看陈清平,拿了一张纸巾,“清平哥哥,蟹黄。”说着,她轻轻侧过身,俯下三十度来,用纸巾擦了擦陈清平的嘴角,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昭啊,你一马平川的,别说这个角度,就是拿大顶,也看不到啥。”老宋颇为同情地说,比划了一下今昭的心口。 老周大概是上午深受其害,也难得附和老宋:“是啊,一低头俩下水井盖,没必要。” 今昭捂住脸:“你们说什么啊我不要懂!” 陈清平看了看老周:“你们路上吃东西了?” 老周回忆了一下早上的几波外卖,摇了摇头:“没有,今天一直要下雨,很快就回来了。” 陈清平沉吟片刻:“见了谁?” “神荼郁垒兄弟,一窝猫妖,还有不知火。”老周回答。 那边来蹭螃蟹吃的华练突然抬头一笑:“不知火?” 陈清平抓着今昭的衣领:“跟我走。” 今昭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跌在陈清平的身上:“去哪儿啊清平哥?” “去找不知火。”陈清平回答。 云归梦徊的人一见陈清平来,立刻请出了行政总厨,那男人修长高挑,一双惹人怜爱的狗狗眼,见了陈清平忙鞠躬:“先生,您——” 陈清平摇摇头:“我来找人。” 这四个字丝毫没能阻拦酒店厨房的师傅们在他身后围观尾随的热情,十来个人浩浩荡荡地跟着陈清平上了五楼,那场景活似黑帮大佬亲临现场,而陈清平胳膊里挂着的走路一扭一扭的,正是黑帮大佬的姘头太岁姑娘。 “啊?我就亲了她一口而已。”不知火面对陈清平从奇经八脉冒出来的寒气,久居墓间坟头的她也觉得全身发冷。 陈清平不说话。 沉默好像闷罐下的文火,锅里的佛跳墙们都瑟瑟发抖。 不知火陡然一笑,那么一笑之后,仿佛世界被分割成两半,一半在那一笑之前,灰暗乏味,一半在那一笑之后,百花灿烂。 不知火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女人,美丽,圆满,好像一道染红云际的晚霞,又好像一阵林中溪边的春雨,一首只记得两句惊艳句子的诗词突然看到了全版,一条荒芜的断壁残垣之后偶然发现的花——除了陈清平之外的人都被那个女人吸引,眼珠子黏住了一样——连她的那句“抱歉”都感人肺腑,闻者落泪。 “收起你的一套把戏,玉藻。”陈清平说。 “人家对太岁姑娘施展这么点儿小法术,不过是想你注意到人家而已,要不是为了太岁,你可会来?”被唤作玉藻的美人眨眨眼。 陈清平露出一个难以言表的复杂表情。 “嘛,算了,我以为我们俩有点情分呢,看来在我东渡时,那点子情分就断了。啊拉,你不要紧张,我是来请求你一件事情的。” “说。” “我想借你的门,到平安京时期去,我遇到了大麻烦,不能留在这里了。”玉藻正色道。 “那她。”陈清平指了指我见犹怜的今昭。 玉藻走上前,在今昭的身上拍了拍,今昭一个机灵,抬头看见玉藻,眼珠子立即放光:“美人姐姐!你叫啥?” “……”陈清平又揉起了睛明穴。 晚霞之中的西子湖,仿佛在火焰流光里变得更加美丽动人,带着几分妖冶妩媚。美人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翡色湖水,回眸一笑:“多谢你,顺便一说,我喜欢你这次的皮囊。” “对上酒吞童子,你的确没有胜算,躲一躲,比死一死要好得多。” “我也不是非要跟他斗,只是,拿回一点儿我的地盘,你看我们的地盘就那么小,真是没办法——”玉藻伸手一挥,“这样大好的河山,我却放手离开了,离开了,就不能再回来了呢。” “……也许,只是不到时机。” “不,我只想在源家好好躲到风平浪静,我只想享受这大好的生活而已。”玉藻抿嘴一笑,“我走了,你也多保重。” 陈清平答应玉藻借路给她,自然遵守诺言,当晚清平馆艳阳高照,玉藻坐着枫车娉婷而来,又婀娜消失在一道门后,今昭的娇嗲公主病案,算是就这么顺当地平息。 东跨院的折叠桌子旁,员工们在吃员工餐,清爽的槐叶冷淘,配着四川泡菜。 “你别瞧着羽衣狐貌美,其实羽衣狐的真正容貌,没有人知道,她让你觉得美丽,只是魅惑术而已。”青婀吃不惯泡椒味道,单拿了一碟子糟叶子排,荷叶裹的糟排骨有糟卤滋味和清淡香气。 “羽衣狐的魅惑术?不是,最近是百鬼夜行play么?”今昭边吃槐叶冷淘边问,最近螃蟹鳝鱼吃太多,大家都腻住了。 “哎呦,最近这一季的主线剧情出现的大人物有点多。”老宋抹了抹嘴,“我出门了,后天一准儿回来。” “好。”陈清平点了一下头。 今昭纳闷地看着老宋:“你上哪儿去啊?” 老宋捧脸笑:“面基~” “你还是去死吧。”今昭扭回头,继续吃面。 陈清平平静地端着碗:“今昭,你还是这样子,我比较习惯。” 第四十九回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春燕吃到吐 “来了来了,藿香、栈香、檀香碾成香末,做好了做好了!” “这点儿麝香是我从宫里偷的,省着点儿啊!” “这是童蚕蛾,真真的,刚出蛹的,别说交配了,连母蛾子还没见过一只呢。” “鸭梨汁儿熬好了,现在用么?” 杭城的天儿逐渐热了起来,出去活动一圈儿就是过一次水,朱师傅央了玉卮做点儿香包随身带着,免得身上有味道冲撞了客人。因着一句话,姑娘几个点灯熬油赶了一夜,做了几只香包出来,都是小小巧巧的,别在裤腰带上也不显。只是因为这香包,姑娘们燃烧了美容养生古法制香的热情,除了味道香包,还做了驱蚊的,辟邪的,抗病毒的,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房子,东跨院的小亭子里好几天味道都散不去。收官之作,更是因为热播剧声名鹊起的鹅梨帐中香,连同鬼王姬在内,做上四个,庆贺四个人前后脚挨得近的生辰。 “哎呀,别让文龙凑过来!”玉卮挥挥手,这半年文龙不知道吃了啥,反正倒是长了两寸长,这会儿一口叼走一个香包,刺溜一下不知道钻到什么地方去了。 过了端午,因为华练住了进来,她原本是掌柜,回来后自然又走马上任,带来好多菜谱和门钥匙,好歹跟陈辉卿替换着镇宅。于是,人手颇为充裕的清平馆又分了分差事,华练坐柜台收钱调度,今昭跟着老宋跑堂,帮着华练坐柜台,青婀、老周送外卖,玉卮晚上算流水笼帐,白天在厨房里做水案面案,蔓蓝管着库房,平日帮着今昭收钱下单。点菜强烈响应掌柜的高科技建议,采购了平板电脑,也改用程序下单,方便了不少。 陈清平对此颇有不意,冷眼道:“最好别死机。” 老宋喜滋滋地抛弃了计菜单子:“没事,不是安卓系统。” 陈清平没搭理他,转头看今昭:“你挠什么呢?” 今昭愕然抬头:“男神,这是手势触摸屏……” 陈清平看了看坐在角落里看上去也在电脑前抓挠不已的陈辉卿,冷笑一声。 今昭顺着陈清平的眼神看过去,脸一热,自打上次瞧见了不该瞧见的东西,她就再也无法忘记,在她的印象里清平馆的总攻哥房东大人,在那高高的祭台之上…… “你闲着?”老周白了她一眼,“跟我送外卖?” “青婀,老周叫你出去接客!”今昭喊了一声,又不怕死地转向老周,“我这有点儿麻烦。” 说起来的确麻烦,年末的世界神鬼大会结束后的过年期间,清平馆着实闲了一阵儿,可一打春,便是各个华都的经济论坛,好不容易熬过去,夏天还有功夫擂台,法术竞技会之类的体育赛事,据老周说,今年死推活推,好歹是推了主要大席面的差事,只负责日常餐和茶歇,饶是如此,也需要对库存和菜色进行搭配,蔓蓝去对了库,整理了表格,让今昭比出差别来,好去采办。 老周提着食盒,抓着青婀就出了门,迎面差点撞上几位花枝招展的女子,为首的那一位浓眉重染,唇脂面腻,一身香风,倒呛了青婀个眼泪汪汪。 “怎么办,老周,我恶心干呕,莫不是……”青婀柔弱地扶着老周的自行车。 老周斜睨她一眼,十分淡然:“慢性咽炎。” 今昭听着门口这一段官司,笑得不能自已,香风女却已经不耐烦地坐下:“那边的女汉子,点菜。” “咦,讨厌,人家可不是女汉子呢。”老宋快步上前,看了看四个女人,“几位吃点儿什么?” 香风女一抬手:“我没叫你,我叫那个丫头,唉,算了,不计较了,只管捡拿手的来。”说罢,又颇为不耐烦地转向女伴。 老宋挑着半边眉毛,看了看香风女背着旅行包踩着恨天高的混搭装扮,笑眯眯地在IPAD上点了点,又去招呼别的客人。 这会儿时间还早,天市不少的铺子还没看,赶着这么早来的食客多半是香客,先去拜拜,再来吃饭。心里头揣着不知道虔诚不虔诚的愿望,一下山又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清平馆早就见怪不怪了。 玉卮闻着外面味道不对,探头瞅了瞅,又缩回去,跟转进来帮忙的今昭咬耳朵:“你看那四个,是附近山里的山鬼,打头那个,算是小有名号,叫做苏小雨,人称当代苏小小,说是山神,干的却是风尘女子的勾当。都说她是个率直的性子,其实是个不留情面不讲口德的,你别惹了她。她除了对咱们男神还很温柔可人,别人她都瞧不上。” 今昭忙不迭记住这些实用信息,只是后面那件事情,却让她有点吃惊,既然都混到了山神的位置,何必还做皮肉生意?既然做皮肉生意,还敢看不起别人?既然看不起别人,为啥偏偏放过她男神?! 青婀一掀开帘子进来,撇嘴道:“山鬼是有职务女性山神土地,灵异精魅,可跟女仙女官还是差的远呢,所以专门就有人喜欢这种能到手的官职女子,啧啧,你没看天市书店里那些话本小说,哪个不是男如种马,后宫如云,偏偏所有的云彩,还都是位高权重,美貌如花的。要不然就是女的无所不精,千娇百媚,众星拱月,遇见个男人,哪怕是个太监,都是心存怜爱,还君两蛋双泪垂,很不相逢未割时。” 今昭噗嗤一声笑出来。这种小说看多了,自然会幻想自己也能勾搭个,山鬼职位低,又缺钱,当然最容易上手。 这种勾当,哪儿都有。 既然如此,哼哼,今昭露出一个坏笑来,既然你垂涎我男神,又对我这么凶——“师父,外面那几个玩意欺负徒儿我,师父你要为徒儿做主啊!” 朱师傅看了看今昭,温和一笑:“你放心,她们也欺负过为师我。” 清平馆的拿手好菜多得很,可惜这几位山鬼似乎不太懂行,朱师傅听玉卮唠叨那苏小雨来了,便坏心地做了几道好菜。 一道是烤羊蝎子,羊蝎子喂足香料,挂在特制的架子上在炉圈子里烤制,表皮辛香十足,内里柔嫩多汁,是冬至前后的好菜; 一道是天骄龙女,其实就是朝天椒熘鱼片,传统苏帮菜的糟溜鱼片,用朝天椒做,颜色极浅淡,口味却很辛辣,吃一口身子就热乎,倒是湿热盛夏季节的好菜; 一道是鸡汤筑前煮,鸡汤熬煮原本味道的白萝卜、木耳、香菇、魔芋丝等食材,比关东煮要清淡不少,但因为汤头鲜美,冬天里又适合吃萝卜,所以也是寒日好菜。 炒菜是两个素,一个油爆笋,一个东北地三鲜,都是浓油赤酱,满口淌着腻的。 点心是炸肉松糯米球,饮料是红豆奶茶。 这一顿下来先不说热量,光是油腻,就够喝一扎酸梅汤的。 今昭走着菜,嘀咕着,这几个女的不是风月场中人么,怎么这么不会看脸色,竟然敢得罪清平馆隐藏BOSS朱能垣! 上了菜,今昭去了西跨院,跟姐妹们剥豌豆,今年豌豆上市早,这一茬过去,再吃就不好了,所以老宋一口气买了几十斤,说剥好了冻着做炒饭。几十斤的豌豆,成了清平馆的梦魇,几乎所有的人都是有空就去剥豌豆,连青婀的幺蛾子们都两只一个豌豆,兢兢业业地忙乎。 难得今天华练也在,她虽然是住在东跨院里,可不怎么出现,朱师傅说华练跟酒吞童子是宿敌,华练一直在四处打探消息,想要摸清楚这一次酒吞童子出现,是图谋为何——根据上次他出现在九州的经验,要是不引起一番苍生浩劫,他都不姓酒吞。 玉卮说过,要不是酒吞一直在折腾,明朝的早期资本主义萌芽就该开花了,明政府海禁,就是因为这货,最后明朝风雨飘摇,本该顺利接替明朝的李姓秦朝,闯王李自成,也因为酒吞的搅局和散播瘟疫,让满清得了便宜,要不是华练玩了老命,酒吞就把江浙沪地带从努尔哈赤手里抢走了。 今昭看着华练笑眯眯地和姐儿几个聊天,手里剥豌豆的速度不慢,无语扶额。肩负如此大任的大人坐在这里剥豌豆真的好吗?! “山鬼?”华练抬起头。 鬼王姬今儿沐休,本来在一旁打瞌睡,一听到山鬼这个词,立马精神:“山鬼?” “山鬼怎么了?”蔓蓝纳闷,哪个山头没有山鬼? 鬼王姬眸光闪闪,十分八卦地说:“你们也知道,好多小山头的山鬼,是经营风月的,不过最近一段日子,好些成名山鬼都莫名其妙地或死或失踪,跟那个苏小雨关系不错的,无锡那个,叫什么来着,蔓蓝你认识对吧,尸首被人在惠山泉附近发现,是中毒后想要喝水解毒,但是没有坚持到位就毒发身亡了。幸亏啊,她要是再多走几步,掉进惠山大泉眼里,得,就完了。以后咱们谁也甭喝茶了。莲城城主非得气昏过去不可。” 华练笑嘻嘻地瞧着蔓兰:“气死了小彦彦,有人会疼了心肝的。” 鬼王姬拉着华练:“好姐姐,你让你师弟孽镜童子来帮我一把可好?那些山鬼死得不招人心疼,离得又远,阎罗殿和大理寺都不当事儿,就御史台不放,非要查,这案子打春就有了,现在还没着落呢。我可是快被他念叨死了!” 华练支着腿似笑非笑打量着鬼王姬:“当年十殿分派人和御史台合作时,是谁十分不愿意来着,抽到和神荼一组,是谁嫌弃他一脸受相来着?这会儿到成了他了。你别瞪我,我很久没见飞来姑娘了,明儿我去拜会一下,顺便给你打听打听。至于孽镜,你也不是没见过他,他那个性子,除非我要死要活求到他,不然他怎么可能帮我做这种监视的杂活儿。他这么些年,出来过几次?高冷傲娇年下书生受死宅男!” 蔓兰一脸不解:“前阵子他还出来了啊,帮玉卮监视红衣女鬼来着。” 玉卮闻言就想去捂住蔓兰的嘴,可华练一笑扫视过来,瞧着玉卮的反应,笑意更浓。玉卮无语扶额,几欲泪奔。 华练盯着玉卮瞧了会儿,才转过脸,拨拉着手里的豆子:“苏小雨这个人我很讨厌,贪食不挑,什么油盐都往里吞,一点儿没有格调。不过这样的人消息路子也广,这样吧,既然没有官家的卷宗,就看看野路子上有什么传言。怎么也是有名号的花魁,总不能死得一点儿八卦也没有。又不是一起死的,死了一个没动静,死了五个,她们这行里总会有人议论。飞来那边,和苏小雨,明儿我都去问问,反正我脸皮厚自来熟好热闹的名声在外,就算有人故意害她们,也不会疑心我在帮御史台的。” 鬼王姬扑到华练怀里一通蹭,蹭完以后有些惊诧:“姐姐,你升杯了!” 华练伸手弹了弹鬼王姬的胸口,莞尔一笑:“彼此彼此。” 两个人又一同转向玉卮,片刻,叹了口气。 玉卮炸毛:“你们这又是怎样!” 第二天是将雨未雨的天气,闷热潮湿,华练一早就去了灵隐飞来峰山神飞来奴那边,直到中午,才一脸凝重地赶回来,还不止她一个,身后跟着黄少卿和他的大理寺的人,灵城城防几位以及俩鬼差。众人一瞧见索命的鬼差,心里就一沉。 “不会是……死了吧?”鬼王姬瞪大眼睛。 华练叹了一口气:“苏小雨和飞来奴已经死透了,神飞奴还在抢救。苏小雨就不算了,飞来奴和神飞奴……” 这话虽然没有说完,但在场的人都明白,看似毫无关联的山鬼花魁命案,从飞来奴和神飞奴这一对女山神的一死一伤,已然升级。寻常的山鬼与正经的龙脉主峰山神灵隐飞来峰飞来奴决不可同日而语,便是拉出来玉卮青婀蔓蓝三人联手,也未必能重伤了飞来奴。 华练瞧着黄少卿:“你也看出来了吧,飞来奴和神飞奴,都是中了剑光,瞧着那伤痕,估计就是飞来奴的明月光剑法,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凶手看来是个慕容复啊。” 黄少卿晒成了古铜色,风尘仆仆,额头还扎着绷带:“神飞奴估计也不行了。她说来者是一位俊俏的少年,东瀛打扮。只是我的回音璧元力耗尽,不然……” “等小杨的尸检报告吧。”华练起身,“你也受了伤,在这里暂时休息一下。”说着,她起身,一开门卷着湿气的风鼓起猩红裙摆,好似染血的旗。 天将大雨,风满西湖。 第五十回溪云初起日沉阁,糖水欲蜜花满楼 江南进了梅雨季节,历历落落的雨就缠绵着不走,天却不凉快,似乎憋着一肚子气,想要来一次大暴雨,偏又不下。今昭拿着条扫,扫着一地落花,那什么神鬼奥运会快要开幕了,乱七八糟的客人多了起来,清平馆不接待闲杂人等,但总不能做外卖生意,因此这两天格外忙碌。这会儿馆子里除了玉卮、朱师傅、陈清平三人,就连休假回来的青婀蔓蓝,都被打发去送礼盒子了。三千人间界没有什么客人,倒让今昭偷了几分空闲,望着西湖的方向,拄着条扫发呆。 天兔、酒吞童子、迦楼罗笛、永福寺、人间死鬼无魂案,花魁山鬼命案——哎呦,她成了太岁的头一年,就跟国际友人杠上了! 今昭不禁有点热血沸腾。 而且打从上元节,朱玉这一对就有点儿猫腻,这会儿谁知道在厨房里干什么,真不愧是春天,万物萌动。 “你一脸贼笑,干什么呢?”玉卮拍了一下今昭的肩膀,端着一盆芋苗出来,打算借着好日头好空气,洗干净做糖水。 今昭上下打量她一番,扑上去:“玉儿!赐给我一个男神吧!” 玉卮将一盆芋苗塞给她:“你男神让洗的,交给你。” 芋苗就是芋艿上掰下来的小芋头,用糖稀慢慢地熬开,最后加了藕粉和砂糖,又甜又糯,是金陵城最常见最熨帖的小吃。只是芋苗要细细地洗过,挨个不落,今昭和玉卮搬了马扎坐在阳光下,拿着小毛刷子,耐心地刷洗着芋苗。 后院儿里陈辉卿的白轿车一把轮就入了库,驾驶席一开门,下来的却是一位穿着重红赤焰色长裙的女郎,太阳镜一摘,赫然是华练。而副驾驶的门也开了,陈辉卿走了出来,接过了华练丢过来的车钥匙,手里还提着一个很长的箱子。 姑娘们手里的小芋头骨溜溜滚在了地上。 今昭扭头问玉卮:“华练姐有男朋友么?” 玉卮耸肩:“你要是寿与天齐,活了上万年,男朋友这个词有意义么。” 正说着,华练带着一脸坏笑走过来问玉卮:“你还记得上次,就是明末那次,挤兑你的广华碧池峰那位山鬼碧池仙子么?你记得她住什么地方么?” 玉卮拧眉,通常她阿姐这么笑,绝对没好事:“怎么了,她也死了?死得好啊!” 华练摇头:“我倒是没听说她死了,但是据说她前阵子跟苏小雨抢过男人,说不定有什么八卦,听说抢的还是个金毛,哦不,西洋人。” 玉卮扬眉:“你要去找她?” 华练点头:“这会儿我去会一会老毕,看看他的枉死城有没有什么消息。顺便会一会酒吞童子,嘛,以外交身份,放心。” 完全无视后面那句要对上BOSS的紧张感,只关注了八卦的今昭抬头:“老毕?” 华练满面笑容,拍了拍今昭的脸:“六城王毕,跟毕姥爷不是一回事。” 说着,华练进去拿了什么东西和一把伞,对乖乖等在一旁的陈辉卿招手:“卿卿,走着。” 玉卮伸手想要叫住华练,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今昭瞧着玉卮的神色有点奇怪,可蔓蓝从外面回来,带着几碗清清凉凉的烧仙草,糖水当头,打断了今昭和玉卮各自奇怪的思路。 古法的烧仙草只是仙草和淀粉,而今这种淳朴的吃食显然不能满足食客,这份烧仙草出自天市大街一家老铺子,叫做百花绽放,做的都是糖水饮品,有花草茶,也有各色圆子。烧仙草是仙草汁加了琼脂,比一般的仙草汁儿做的QQ的圆子,更有外皮一层冰脆的美妙口感。糖水底子是冬瓜甜汤,里面加的东西都是花瓣儿,比一般加圆子的更古朴好吃。这方子据说是一位苗疆山鬼创的,最近大家都在议论山鬼山鬼,蔓蓝也就顺手买了这个。 “玉啊,你觉得这味儿朱师傅做得出么?”青婀扇着蒲扇坐在东跨院的井口。 “朱师傅做出来,百花绽放还用做生意么。”玉卮反问。 青婀拍大腿:“这还没怎么就回护起来了!” 蔓蓝甜甜一笑:“回护喜欢的人不是很正常嘛。” 玉卮掐蔓蓝的脸:“你到底是傻白甜还是神吐槽啊!” 姑娘们在东跨院笑闹了一阵,避过了午时的暑气,青婀说太困要回去睡觉,蔓蓝有条松花色络子要打了送人,玉卮也准备回去抄一个孤本凉快凉快,静静心,三人各自回房,今昭没什么事儿,坐在檐下抱着一碗酸梅汤发呆。 陈清平跟她说过,太岁的成长是非常缓慢的,现在她只是刚刚开始学着做一个太岁,还不能算是成年的太岁,总有一天时机成熟,她将要被发配到某个时空里,去过完作为一个时空旅人的一生,见证过记录过那一段历史,才能真的成年。今昭想过,不管到哪里去,吃喝拉撒的手艺总是有用的,会做饭不吃亏,因此她才一直在后厨钻来钻去学着做。 可是而今看来,八荒神鬼界那叫一个乱,本事差点儿,说没命就没命了。太岁本来就是牧师圣骑士一类基本上没啥用的职业,最多算是个法师,在这么庞大复杂的世界里生存,光靠做饭恐怕还不够——陈清平那种有后台的除外。 “苍天啊,赐我一个后台吧。”今昭叹了一口气。 “你在这里干什么?”陈清平抱着一捆竹简路过。 今昭摊手:“思考未来,惶恐啊,不安啊,正在祈求上天赐我一个后台。” 陈清平打量着今昭,片刻之后,突然说:“只要你不想走,我不会让你走的。”说完,抱着竹简回房间了。 今昭遭雷劈一样呆在原地。 这话怎么理解?这是说,照顾一辈子的么?为什么听上去很像告白的一句话,被神厨家里蹲说的,这么像托孤呢。 今昭拍了拍发热的脸,大学毕业就失业这种命题,距离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太岁来说,还略遥远了。 不过,要是入手了这位男神,清平馆的老板…… 今昭吓了一声,吹了吹汗湿的掌心,想什么哪,男神不是你想扑,想扑就能扑,从端午节到现在,想了这么多天,今昭愣是没有一点儿主意,能把陈清平拿下。 还是算了吧,男神之类的,是用来敬仰的,她这种凡夫俗子,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 因为天气缘故,吃饭的人点糖水的多了起来,清平馆原来有白蜜之类的糖水免费供应,可眼见着俩时辰都不到就见底。陈清平挂了糖水牌子,对老周和老宋吩咐:“单点要收钱。” 一进门正对的墙上,挂了十来种糖水牌子,有桂花白蜜、莲子百合、糖芋苗、烧仙草、赤豆冰山、莲花冷淘、青叶鱼儿、糖山鱼儿等等。好多姑娘来吃饭,只点冷淘和鱼儿,甜甜凉凉吃一碗就饱了。 朱师傅一边看着熬煮的甜汤底子,一边做着鱼儿,那鱼儿是用蛋清加温水和面,面软欲倾,用银尖儿筷子一拨,便细细一条,活鱼似地飞入水中,煮好以后的样子,也跟太湖小银鱼一样,白玉可爱。青叶鱼儿是青叶子菜譬如艾叶茼蒿之类的汁儿和面,鱼儿做出来时绿色的,有淡淡草香;糖山鱼儿则是碗中还扣着豆沙芋头馅儿的糯米糕,做成小山模样,一筷子戳破糯米薄薄的外皮儿,里面的豆沙芋头馅儿就流入甜汤之中,五彩鱼儿绕着喷了甜浆的糖山,煞是好看。 今昭探了探头,这边朱师傅化着鱼儿,时不时还搅一下甜汤,那边玉卮给糖水装盘,这一碗撒点儿青丝玫瑰,那一碗则是干桂花,时不时用筷子搅合一下,让鱼儿们散开。今昭顿觉自己瓦数特别大,立马就缩了回去。 一扭头,太岁撞上了蔓蓝,蔓蓝穿着浴衣,头发还湿着:“不好了,不好了!有人偷看我洗澡啊!” 天儿闷热,晚上乘凉就成了清平馆一众人一天里最重要的事儿,闲着的人咬着樱桃去西跨院的树下乘凉聊天,没闲着的人做完善后的苦力回房间洗澡。 因为华练的入住,东跨院的职工宿舍又改了改格局,扩了两层小楼出来,女生楼上,男生楼下,夏天倒是方便姑娘们穿得少点儿,所以玉卮也就没上好门,打算快点儿洗完,出去吃五香毛豆。至于白天蔓蓝号称被偷看的事儿,大家一致认为是她脆弱敏感的植物神经又发精神了。最近这段日子,蔓蓝时不时就被跟踪被偷窥但是到现在为止,除了桥姬谁也没抓到不是。 玉卮根本就没把偷窥狂当回事儿,拿了一块儿一年的艾叶老皂去洗澡,冲掉了清清凉凉的泡泡,浴室的门咔嚓响了一声。 “蓝儿?你等一下我就出去。”玉卮听到门响,喊了一句。 卫生间里的浴帘飘了飘,突然一声怒喝,带着血丝儿,玉卮只觉得有熟悉的空间撕裂的声音响起,接着一声不甘的悲号,她一脚跨出浴缸抓向了浴巾——那声音是蜃气楼! 敢情还真有偷窥的,还是蜃气楼这种低等的杂鱼!玉卮怒不可遏,要去抓元凶。 “没事了我把他塞到镜湖——”浴帘被猛地拉开,孽镜童子愣在了原地。 玉卮伸手就想用浴巾套住孽镜童子的脑袋,没留神脚下一滑,眼看着就要磕在浴缸上——每当这种时候,必然有及时出手的美少年,美少年为了扶住佳人,跟着跌入浴缸,也是常有的——要怪,就只能怪玉卮实在太不想欠下孽镜童子的人情,生生一个鹞子翻身,想要翻出浴缸去,只可惜落地时,骑在了浴缸中的孽镜童子身上。 孽镜童子伸手去推玉卮,理所当然地推在了不该推的地方。 “……对不起,我以为这是你的小腹,这样平。”孽镜童子扭头道歉。 “……现在我杀了你,还是你撞墙自尽?”玉卮磨牙。 “我可不想被拖布杀死。”孽镜童子瞪眼。 一男,全身尽湿,钗横鬓乱,在下;一女,赤身露体,不着寸缕,在上。 朱师傅闻声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修罗场。 果然是有人偷窥清平馆的,而且还是蜃气楼。 这种在众人印象里贪心好色连个人体都没有的小杂鱼妖怪竟然有智商从清平馆众人一大堆闲扯里提炼出有价值的消息反馈给酒吞童子,简直不可思议!这还是蜃气楼么?!这玩意不是痴汉妖怪们雇来偷拍美人洗澡的低等妖怪么?! 西跨院树下的员工会议,开得七嘴八舌,煮毛豆和五香花生的壳儿堆了半山高,关于为什么孽镜童子会出现在这里,他本人的解释是,他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同类的力量,在窥视着清平馆。 “朱师傅,这一锅毛豆好咸啊。”老宋委屈地扁嘴。 朱师傅微微一笑,拿过那一瓶子冰镇的酸梅汤倒了进去:“这样就不咸了。” 孽镜童子冷冷一瞥朱师傅,勾起一个似有似无的笑,兀自喝着他自己带来的茶水。 喽啰们一脸看好戏的兴奋,瞧着分坐在玉卮左右的朱能垣和孽镜童子。 玉卮瞪了一眼瞧着最为兴奋的老宋,起身,走近,搭肩:“宋哥哥,既然有蜃气楼偷窥我,明天你陪我送外卖可好?” 两道目光咻地一声划过来,一道暗藏杀机,一道明放毒箭,老宋一个激灵,喊了一声“我要去方便下”,尿遁了。 正说着,黄少卿走了进来,一脸煞气,在石头桌子上狠狠捻灭烟蒂:“又死了一个,山鬼碧池。” 玉卮偏了偏头,如此说来,华练那一番话,果然是故意的。 不管是蜃气楼也好,神马玩意也罢,总归是有人在窥视清平馆,华练要去调查碧池,果然碧池也先一步被杀害了。 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这里么?不是蜃气楼,不是之前的桥姬野衾,不是他们以为他们已经搞定的任何东西。 玉卮抬头看了看从大树的枝桠间落下来的月光,这下连洗澡都要穿衣服了吧。 第五十一回取次鱼锅懒回顾,半边菌菇半边荤 “……死者系一位业余小说家,目前凶犯依旧下落不明,警方正在大力追查……” “啪。” “咦,怎么关了啊,我还看呢!”老宋仰着脸瞪老周,端着还没吃完的早饭。 “开张时间到了。”老周火气不小,他一向怕热,这会儿闷热潮湿的天气,正是死穴。 老宋悻悻然地扒拉完半小时前就该吃饭的早饭,爱惜地夹起最后一颗入味的爆炒蚕豆,拿起抹布,出去擦桌子。 桌子还未擦完,一个男人脚步拖沓地进来,一张脸长得很像某个热播剧的明星,只是那一脸俾睨天下的气势,跟这张淡薄寡淡的脸丝毫不般配。男人看着菜牌点了几个菜,便坐在最显眼的位置,来来回回扫视着进进出出的清平馆女眷们。 “真想把他眼珠子挖了。”玉卮一摔帘子,走进后厨。 最近水鲜野菜很多,大伙儿都在帮忙择洗,一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搬来的银白色的空气清新机摆在角落里,本该腥臭不可闻的后厨,竟然没有一丁点儿味道。今昭抱着一满怀今早陈清平新摘的荷花,跟着陈老板在做茶,单挑将绽欲绽的花苞,抿着瓣儿把茶放进去,用麻绳扎好,过夜取出晒干,反复三次,就是带着淡淡的莲花香味儿的莲花茶了。这活儿虽然要小心谨慎,但总比玉卮三姐妹手里的强——也是刚得的一篓子虾,活蹦乱跳,就要活杀,还不是一般的整只去醉,而是去了头和壳儿,只留下那虾肉,趁着筋骨还没死透,片做薄片,用椒盐葱酒略微腌制,再把虾头烧了汤,回头用这汤来汆虾肉片。 “这味道鲜灵,中午就能吃了,咱们吃不完,老宋你去加个菜牌子。”朱师傅吩咐道,“清平,帮我把那些蛤蜊拿过来。” 老宋前脚出去,后脚又进来,手里的菜牌子还没挂,肩上撑着一位颇为眼熟的清秀少年,白衣上殷红片片,显然是从他嘴里呕出来的血。 “孽镜童子!”厨房里所有的人都吃惊,“怎么回事?!” 孽镜童子怎么说也是观天睹世,十丈软红尽在眼中的上位神大妖怪,冥府里数得上的高管,这是谁胆儿这么肥,把孽镜童子揍成这个样子?他不是今早出门去观海楼望气去了么?怎么把自己望了个半死? “酒吞……”孽镜童子跌坐在朱师傅的藤椅上,擦了擦嘴,“我看到酒吞拿着一个天使蛋……酒吞想要……复制他自己……我正要看到酒吞在什么地方……就被一棵大树和藤条……” “你被一棵树给砸了?还让藤条给抽了?你是纸糊的?”玉卮瞪着孽镜童子。 孽镜童子看着袖子上的血,抬头看着玉卮:“你那时……天兔……不也……” 玉卮一窒,对了,这茬儿倒是踩到她痛处,要不是陈辉卿出手,说不定还真的让天兔放倒了,可是,山寨体怎么可能打过本体啊…… “你以为,酒吞童子号称东瀛第一大妖怪,靠的是头发长么……”孽镜童子讥讽道,“对手下来说,酒吞的血,就是春……”一个药字还未出口,一口血又涌了出来。玉卮用悲天悯人的眼光看了看他,扭头跟蔓蓝说:“给他煮点儿红枣红糖水吧,然后再拿个热水袋。” 蔓蓝一脸茫然:“可是他又不是大姨妈……” 孽镜童子当然不是白挨打,好歹他看到了酒吞童子打算用天使蛋复制出另外一个酒吞来。不过他的护心镜也被一段藤条抢走,护心镜是他观天望地的法宝,如果这玩意落在酒吞童子手里,考虑到清平馆里住着酒吞童子的死对头华练,恐怕清平馆连厕所都会被酒吞童子偷窥。 清平馆的最终BOSS朱师傅云淡风轻地笑,尖刀挑出鳗鱼的筋骨来,手下刃飞,鱼肉带血成片:“看就看啊,反正我们也没什么不能见人的。” “可是我们每一句话都会被听到……”蔓蓝迟疑。 “反正已经被听到了。”玉卮冷哼。 “那就让他听个痛快。”朱师傅收拾好了晚上要吃的鱼片,将剔骨刀关在了案板上,刀身颤颤,嗡嗡作响。 “既然如此,晚上吃火锅然后唱卡拉OK吧,我想只要老周开嗓,酒吞童子就会受到很高的魔法伤害。”青婀拳掌相击,被老周一勺揍在后颈肉上。 晚饭是说定的海鲜汤火锅,汤头已经烧成,虾头用油略微煎出虾黄来,为熬了蛤蜊肉和鱼脊的乳白色汤头带来神秘的橘红,每个人都各自配了自己喜欢的调料汁儿坐在火锅旁等着,已经热起来的天气里,酣畅淋漓的火锅配上泡澡,简直是再美妙不过的事情。 今昭捧着自己的香油辣子坚果碎的蘸鱼片碟子叫:“来来来!敬酒吞童子!偷窥辛苦了!” 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都纷纷效仿起来,让本来在一旁板着脸的孽镜童子也忍不住露了笑模样。 “别想了,多一个酒吞,对于大姐大来说不算啥,要是多一个陈大人,那才可怕呢。”青婀深知这段公案,安慰孽镜童子,“你的护心镜,让太白再炼一个就得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次整个钛合金的,还轻便。” 孽镜童子冷眼看了看青婀,扭头自顾自去夹菜。 华练和陈辉卿不在,多出来的位子正好让孽镜童子占了。 一群人嘻嘻哈哈,倒让孽镜童子好过了几分。 玉卮跟着朱师傅端来涮菜,摆好放妥,也在青婀蔓蓝之间落座。 今儿的鱼片有鲈鱼,也有斑鱼,两者都切得透明,像是一只只水晶蝴蝶,展翅欲飞的样子。鱼片入水即白,微微卷起,虾肉更是不能过一个呼吸,各人都紧张地盯着自己手里的吃食,生怕过火了不好吃,觥筹交错间地忙活,成功地造成了食不言的假象。 那虾肉紧致弹滑,鱼片柔嫩鲜美,各色贝类新鲜可爱,而朱师傅调制的十几样蘸料,没一样是单纯货色,就连看着简单的麻酱,里面也有核桃、腰果、巴旦木好几色坚果磨料,老宋忧伤地捏了捏自己的肚子:“我得健身了,要不然真的就胖了。” 老周夹着肚片儿一涮:“你还是先拯救一下你那张趣多多一样的脸吧。” 鱼片过了盘子,新切的羔羊肉又端上来,大家伙儿忙不迭换了蘸料,宴正酣热,半空中天开云裂,一股子黑云从裂缝里弥散而入,带着凄厉的呼号。 “啊,看着这么像恶魔烟啊,好想呼叫温家双煞。”今昭仰头看。 “你越来越有太岁的样子了,这也不怕啊。”青婀仔细地将肉片往蘸料里一滑,生怕蘸多。 “怕也没有用啊,我只是个剧情NPC啊。”今昭看了片刻,又低下头吃她的肉片。 距离清平馆的正门正经有一段不短路程的观海楼上,黑雾浓稠盘桓不休,浓烟滚滚之中,似乎有两个人在大开大合地干架。可惜灵城的住户都是见过场面的,深知这种情节搞不好就是尸横遍野,因此都关好了窗户门,就怕自己卷进去变成炮灰。 轰—— 地动山摇。 老周手里的酱泼到了老宋的白裤子上。 “发生了什么事儿?天使蛋破壳了?新的酒吞童子诞生了?”老宋屁颠屁颠跑出去,撞上了从外面回来的陈清平。 “是阿练。”陈清平回答,“跟酒吞。”他回去匆匆拿了点儿东西,又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我觉得比起房东大人,咱们老板才是大姐大的真爱啊。”今昭捞着茼蒿,她虽然有点羡慕嫉妒恨,不过命运的羁绊啊啥的,她可不打算去比。 “怎么打起来了?!不是说今天跟房东大人去枉死城的吗?!”老宋惊了。 “……啊,我给阿姐打过电话,她说既然有人监视,不如干脆都打死算了……”青婀举手。 众人都愣了一下,而后该吃吃,该喝喝,该换蘸料的换蘸料,该去捞面条的捞面条——放了蔬菜汁的抻面红红绿绿黄黄,在白乳汤头里起起伏伏。热热的汤头吃食陪着热热的天气,吃的人酣畅淋漓,全身的毛孔别提多舒泰了——打打杀杀天使蛋什么的,还是让BOSS们自己去玩吧。 正说着,陈辉卿从外面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包裹,一身西服衬衫都是鲜血淋淋,玉卮忙起来问:“我阿姐呢?她和酒吞打起来了?你不是跟她在一起的吗?!” 陈辉卿略迟疑了一下:“当时她说去厕所,让我在门口等,我等了两个小时,发现他们在观海楼打起来了。” “别管这个!我阿姐呢?!”玉卮问。 陈辉卿将包裹放在桌子上:“这个就是。” 众人围拢过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打开那个血淋淋的包袱,生怕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堆骸骨。 陈辉卿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个红彤彤的蛋。 “这是我阿姐下的?!”玉卮青婀齐声叫。 陈辉卿摇头:“这是她的空间,她和酒吞都在里面,我试过了,进不去。” “能打破么?”蔓蓝问。 陈辉卿顺手抄起那蛋,狠砸在地上,那蛋砸得老宋嗷呜一声捂着脚流出眼泪来,可蛋却弹跳了几下,纹丝不动。 “……这就是她的想法,把最危险的人,永远封印。”陈辉卿将蛋抱在怀里,一脸沉郁地转身回房。 众人都沉默,蔓蓝忍不住捂住脸,呜呜地哭了出来。 “你们哭啥呢?”华练的声音突然响在身边,蔓蓝一回头,只见华练满身又是血又是伤,被陈清平架着,站在那里。 “你!你没跟酒吞童子同归于尽!”老宋大叫,“那个蛋不是你的空间?!” “我把他打了个半残,估计至少半年内他折腾不出花了。对了,我这次还拿到了一件奇怪的东西,酒吞宝贝得很,说是天使的蛋,很稀罕呢。据说这种蛋,孵出来的是品阶不高的天使,带着七色祥云之光,长得会像是它出生时看到的第一个人!你说我去复制个汤姆·克鲁斯或者詹森·阿克斯怎么样?!”华练的眼光闪闪。 “我听说这种蛋,生出来的天使,性格跟抚养它时间最长的那个人一样,华练,你确定这蛋跟着酒吞没问题?顶着男神脸的酒吞童子,我觉得这不是好事情。”朱师傅回答。 “没事儿,反正只要不摔它,它就不会出壳,让它好好跟着我三五年,不是就比酒吞长了么。”华练坐下来,擦了擦脸上的血,“玉儿啊,帮我找点儿药,皮外伤太多。” 玉卮迟疑了一下,看着华练:“如果摔了呢?” 华练头也未抬:“那就糟了,三五分钟就会孵出来,性格一准儿像酒吞,长相么,看见谁算谁。” 众人齐齐转头,望向了后罩房上空,突然腾起的七色祥云。 片刻之后,陈辉卿跑了出来,看见华练,莞尔一笑,伸手蹭了蹭华练脸上的血:“可人儿,谁把你搞成这个样子?”说着,舔了舔嘴唇,凑上去亲着那一处伤口。 华练十分罕见地石化了,愣了一下之后,才一把将陈辉卿推开:“你是天使蛋!” “陈辉卿”半个下巴都是血,衬着那张平时总是没有表情此时却笑得天真而诱惑的脸,显得诡异地妖娆。 “怎么了,你不喜欢我吗?我可有你最爱的脸,和你最爱的性格啊~”“陈辉卿”张开双臂。 华练挑了挑眉毛,上下打量,然后果断地脱掉长裙,套在了“陈辉卿”身上:“你还是先穿件衣服,再来挑衅我吧。” “陈辉卿”把长裙拽了拽,拽到心口,又歪着头看了看华练,笑得更加灿烂了:“我还不知道,女神的长裙里,穿着运动裤。” 第五十二回铜碗声声街里唤,霸道总裁爱上我 比起终日色授魂与的,被取名为透卿的天使蛋,那三不五时就来吃个饭的俾睨天下的男人更令人不堪忍受——透卿好歹还有华练,不老实塞进亚空间就完事,那个一脸“快来跪舔我我是总裁喔”的男人是客人,打不得骂不得,踹不得赶不得。 “你真的不考虑吗?我可是霸天集团的总裁,跟着我……”总裁的话还未说完,玉卮就已经消失在帘子后面。总裁自嘲地邪魅一笑,又转向了蔓蓝,看得蔓蓝一个激灵,箭一般地窜了出去,再转向今昭,今昭也邪魅一笑:“别看我,我怀孕了。” 后厨里姑娘们愤愤然吐槽。 “霸天集团我没听说过,霸天虎我倒是知道。”青婀是今早第一个被搭讪的,这会儿火气已经没有那么足了,“我查了一下,霸天集团根本不存在,至少现实里是不存在的。” “那么门外这个威震天是哪里来的骗子?”今昭问。 玉卮抓了一把番泻叶丢在那威震天点的汤里:“不知道,但是肯定不是人。” “好啦好啦,一会儿朱师傅就出来了,咱们赶紧把酸梅汤做上吧。”蔓蓝说着,捡着乌梅往纱布包里放。 做酸梅汤的梅子北派做法是乌梅,半黄梅子熏制成乌黑,泡发后用山楂、甘草、桂花、豆蔻、陈皮、冰糖一同熬煮,老北京的酸梅汤用的自然是玉山泉,冰是陈清平自家冰窖里的,朱师傅熬出来的酸梅汤比前门九龙斋略浓些,一口下去,先是一股子酸味儿裹着冰凉直掀开天灵盖儿,而后满腔清澈甘甜,迅速窜向四肢百骸。 这会儿大门开杭州,泉水是灵隐群山里的,水很透亮,梅子桂花也都是地产货,算是土水养土产,原汤化原食。 华练有名言,说男人么,最好还是像酸梅汤,先把最真最激烈的味道抛给你,处久了再品出甜味儿来,清热解暑,喝了有益处,总好过西洋可乐汽水,一口碳酸,痛快是痛快了,后患无穷,还会长胖。 酸梅汤这季节也上了茶水单子,客人们都点来,杭帮菜譬如虾爆鳝、叫花鸡夏日里都是有些肥腻的,一杯酸梅汤下肚,倒是吃得正好。 偏有人在这热气里不甘不热闹,掀了桌子吵了起来,正是刚才的总裁,调戏一对小情侣,老宋和老周好不容易拉开架,将那压不下火气的总裁劝走,擦了一把汗。 “啊哈哈哈老元你脑门儿上是什么鬼啊!”今昭指着老宋大笑。 老宋的脑门儿上几道黑,正是刚刚蹭上去的,他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正正也蹭了好几道,再掰老周,老周的手上竟然也有。 “难道是从刚才的总裁身上蹭的?”老周纳闷。他环顾四周,捅了捅老宋,“今儿怎么都是人啊。” 老宋四下里一看,还真是,满座里都是寻常游客,没一位是有妖气的。 “赶紧洗洗手吧,这会儿快到饭点儿还有的忙。”老周说着去洗手。洗到一半,老他眉头一皱:“不对啊,要是别的客人都是人,说明这门在斜街不在天市,那刚才那一位总裁……” 那一位好像不是人啊! 人世间的清平馆在杭城南宋御街一出口与鼓楼美食街交叉的那条斜街上,靠着吴山,斜睨西湖,一迈步便是南宋御街和清河坊,是顶热闹的地段,老周和老宋两人追出去,人早就没入游客群中没了踪影。 到了晚上的饭点儿,二门外鼓楼美食街张灯结彩烟熏火燎,大门口天市排队如龙,热气昭昭,人声鼎沸之中一声哀嚎,一个人影飞了出去。 “华练,怎么了?”老周正要去送外卖的榴花冷淘,撞到一脸笑容的华练,这还不算什么,华练身后跟着那位,那是一脸一模一样的笑容,好像刚落入酸甜汤浆的炸肉片,鲜香四溢,璀璨热情,看着就让人不寒而栗。 “有人死变态,拉着我要跟我一见钟情,我没搭理他吧,他就说我不要害羞,后来透卿就把他打飞出去了。”华练笑着落座,“山鬼女优连环死的事情有了点儿眉目,似乎不是酒吞干的。这事儿有点儿乱。” 老周一愣:“你怎么知道不是酒吞?” 华练指了指身后:“你忘啦?这家伙虽然长得和卿卿一样,但性格本事,跟酒吞一样啊。酒吞孵了他那么久,总有点儿心意相通。” 老周摆摆手,表示细思恐极,还是早点去送外卖的好。 被叫做天使蛋的东西,其实并不是天使的蛋,这东西是巴比伦塔倒塌之前就已经存在的一种生物,具体的名字需要六频以上的发音器官,这个取名特色跟天使一样,因此叫习惯了就叫成天使蛋了。 前几天天使蛋孵化以后,奔着看热闹不能落下我的店规,大伙儿都热情地跑去了陈辉卿的房间围观,一围之下,无比惊恐——这玩意生出来,还真的是陈辉卿的脸酒吞的心,俊美而丧心病狂,只那一笑,就笑得众人不寒而栗,蔓蓝差点吓哭。就连陈辉卿本人,也愣在当场——也不知道他是发愣华练没被关进蛋里,还是发愣蛋里孵出来另一个自己,一模一样。 唯有华练淡定非常,拍了拍那玩意的脸:“来,叫姐姐。”之后,就把他取名为陈透卿,这几天发现陈透卿的输出也很高,就当成人形武器,随身带着了。 人形武器一抬手,将搭讪男打飞还没到半小时,便有一位气势汹汹的山神奔来问罪:“是谁把那个猥琐男打到我妹妹房里的?!给老娘滚出来!”她手里攥着另外一位山神的手,那山神裙钗散乱,满面泪痕,直哭道:“阿姐我不活着了,被那腌臜碰过……” “月轮,这是怎么回事啊?”华练交游广阔,当然认得出这位山神是月轮山山神,住在六和塔里的山鬼月轮,说话间透卿已经端来酸梅汤,“来来,姐姐去去火,跟我说说怎么了?” 华练把透卿推到了一边:“怎么哪哪都有你?” 女山神月轮一脸戾气:“刚才有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玩意,从天而降,掉在了我妹妹的卧房里,意图非礼我妹妹,我妹妹不从,那贱货竟然还说是我妹妹太过矜持,不必掩饰内心的需要。我呸!我妹妹就需要,也不要这种没头没脑的玩意!我刚打听了一下,怎么着,人是从你们这边飞出去的,谁干的?跟我有仇怎么着?” “不是,月轮姐,你消消气。”华练笑容满面正劝着,门外又进来一位漂亮的锦衣少女,正是西湖锦鲤之首花观,花观一进屋就对华练行了一礼:“华练大人,刚有一位男人来非礼我姐妹,说是华练大人的幕内之宾,花观不信,特来通知大人,有人要坏大人的名声。” “呦?还有这事儿?”华练笑得更加欢实,笑容愈大,周围愈静,几个眨眼的功夫,已经变成了一片蓝紫天幕,星光璀璨之中,能听到或远或近的人声,华练笑着看着月轮,“仔细听,是哪一位?” 在一片混乱复杂的人声之中,一个男人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似乎是对一个女孩子在介绍自己:“……我四岁的时候就已经会十四个国家的语言了,所以我父亲便让我接管他的公司,做到六岁我已经将父亲的公司做成了全球最大的跨国集团,不过我不愿意一直被我父亲的阴影笼罩,我八岁从哈弗毕业,开创了自己的公司,霸天集团……你喜欢兜风吗?如果你喜欢,我可以送你十辆玛莎拉蒂,让你去兜风……” “哈哈哈哈——”透卿发出大笑声,笑得扶着华练的肩膀,“我不行了,我去把这个玩意捉来你们看看。”说着,他一步扭腰,消失在了星芒之中,片刻之后,又一脸阴郁地回来,半张脸流着黑色的水,滴滴答答,沁透了他的衣服。 “怎么回事?”华练皱眉。 透卿咧嘴:“我把那人揍了,结果,呲了我一身的这黑水……”说着,他举起手凑到华练的鼻子下面,“你闻闻看,好像是墨水……” “果然是墨水。”华练起身,“我去看看热闹。” 华练这一走,一天都没回来。 傍晚下了一场豪雨,洗刷得空气清新起来,晚风送来丝丝凉意,趁着这个时候老宋又把井字形的火锅支起来,取出冰镇的酸梅汤,众人围坐在石桌子上涮鱼片,孽镜童子瞧了瞧左右:“不管华练没关系吗?” 老周看了看孽镜童子:“那你去啊,你是奶妈,还是远程?喔,我忘了,你的道具都爆出来了,现在只能算是剧情NPC。” 孽镜童子刚要反驳,就见石桌子一抖,顷刻翻了过去,汤汤水水撒了一地,辣油汤烫的老宋嗷呜一声,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桌子旁的那棵树。 只见那树活了一样,挥舞着枝条,向着门口抽了过去。 一道白光对上了枝条,那棵树仿佛被电了一样,浑身颤抖着,逐渐安静下来。 陈辉卿一脸阴沉地看着门口那人——自从他误把天使蛋孵出来以后,这张脸上郁闷阴沉纠结的表情,就没变过——门口那人一身麻衣,整张脸虽然眉目清秀,但是皮肤却是暗沉无光,比起之前的木灵,更加瘦高。 孽镜童子一见这人,忍不住叫出声来:“茨木童子?!” 今昭也一愣,她已经被科普过酒吞童子以及其属下的各种人物力量,自然记得,这个名字,属于酒吞麾下第一猛将,这位茨木童子能够凭借草木死而复生,还能操控草木,是一个极为难缠的角色。 “茨木童子,你可要想好,如果你动手,那就是作为遣唐使副手的官员动手,到时候大国主恐怕也不会放过酒吞的吧。”华练的声音凭空响起,半空中裂开一条蓝紫流光的缝隙,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被丢了出来,正是那位总裁,紧接着华练也跳了出来,她踩着那男人对茨木童子扬了扬下巴,“这是你弄出来,分散我们注意力的?可惜的很,上当的受害者都是人类,对于人类的死,我向来是记不住也看不着的。” “可你去了枉死城。”茨木童子的声音很好听,像是一折垂柳,随着春风,倒映在碧水之间。 “尽管这个凶手手中有人命,但是被他杀害的那些沉迷言情小说的小丫头,可一个都不在枉死城,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呢?”华练问。 青婀也点头:“我就说,霸天集团不是现实里的,百度搜一下,搜出来的是一本脑残玛丽苏小说啊。” “怎么可能?!”茨木童子的震惊似乎不是作假,他是真的以为,那些死者会去枉死城轮回。 华练笑嘻嘻地看着茨木童子,终于一脚狠狠踩下去,那总裁惨叫一声,噗嗤喷溅开来,化成了一地的墨水:“你到底是从什么书里找的这么个主儿?有没有点儿脑子?杀人放火还这么高调?总裁?总裁哪有空泡妞儿?!写邮件都写不死他!” “……走着瞧。”茨木童子愤然转身,撞开了透卿的肩膀,消失在门外。 这位“总裁”的确不是人类,按照华练的解释,他是愿生的一种,从诞生形式上来说,和天使蛋透卿还有点儿沾亲带故。茨木童子能够操控草木,而书籍本身也是草木造纸印制而成的,为了扰乱调查山鬼之死的众人的视线,茨木童子就选了一本书的男主角,将他“诞生”出来,成了愿生妖,勾搭无知少女,残害花季生命。 原本可能会奏效,毕竟的确是死了好些懵懂人类少女,可是怪就怪这位总裁太高调,十分容易被人注意,而且还越来越嚣张,主意打到了神鬼界女神女妖们的身上。 “这么说,山鬼和暖兮,并不是死于这位总裁?”陈辉卿摘掉眼镜,随意放在一边。 “不是。”华练敲着桌面,“我们一开始也想岔了。而且这个总裁杀害小说作者没多久,之前死的那些,想当然不是他干的。我那天故意说我要去拜访山鬼碧池,果然碧池立刻就死了。就算是蜃气楼在监视我,你觉得我感觉不到蜃气楼的存在么?” 陈辉卿想着酒店外那母蜃气楼,脸色更冰冷沉郁。 华练的手指依旧有节奏地敲着桌面:“所以,肯定还有人在监视我们,而且不仅仅是我,可能是这里所有人,所有的地方,在同一时刻,俯视着清平馆,比蜃气楼强大无数倍,反应也迅速无数倍。这种本领,你想到了谁?” 陈辉卿几乎立即望向了孽镜童子,孽镜童子一扬下巴,微微怒道:“怎么可能是我?!” “就像玉兔之于天兔,嫦娥之于辉夜姬,九尾狐之于羽衣狐,孽镜你当然也有山寨体,你忘了么?”华练笑得十分欠扁。 孽镜童子沉吟一下,眉头深锁,包含恨意地吐出一个名字:“云外镜!” 青婀没搭理这茬,兀自拽着华练问:“阿姐,你说能不能跟茨木童子商量一下,给我弄个达西先生?” 第五十三回百果玉腰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江南的雨季看着很美,其实有点烦人,滴滴沥沥的雨没完没了的,空气里漂浮着被子晒不干的抱怨和因为这副梅雨图生出来的闲愁。 老宋双手托腮,看着这群不把被变态监视当回事的家伙还在吃吃喝喝,微笑感慨:“吃货的世界就是幸福啊。” 老周搅合着碗里的清粥:“所以你是这里最幸福的人,饭桶。” “别说的好像没你事儿似得。”青婀敲着老宋的脑袋,“不管是云外镜还是酒吞拿着护心镜,反正现在就有人监视嘛,既然这样,一会儿大家都喝点儿肠清茶,让他们监视我们拉肚子,啊哈哈哈哈哈。” 玉卮无语扶额,偏着头看着青婀:“你就不能想点儿具有美感的冲击性画面?” 青婀天真无邪:“有哒有哒,你和朱师傅在菜板上啪啪啪。” 蔓蓝看着青婀,奋力咽下没截断的油麦菜:“小青,不作就不会死啊。” 青婀扭头挤眼睛:“小白,要死一起死,先死没意思啊。” 早饭时的群口相声还没演完,前厅的铃铛声响起,示意清平馆众人,有客人来了。 今昭看了看还没吃完的老周和老宋,十分自觉地快速扒了两口饭,跑到前面去招呼。 客人是一位眉目清丽脱俗,肌肤白皙,身段优美的女性,说不好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因为她的眼球和头发都是银色的。 唔,这种长相和身段,其实有点像是玛丽苏文里面的绝美女主冰凝儿紫月霜儿啥的。太岁腹诽。有一种其妙的直觉告诉她,她和这个银发女主有点什么仇什么怨。 “一份百果糕,一份冬青茶。另外,麻烦你告诉陈清平一声,阿枝来了。”女主的声音亦很优美,像是一抔泉水,叮叮咚咚。 今昭满面笑容应下,心说这可是个会吃的,这会儿水果上市,品种丰富,昨儿陈老板还吩咐,点心单子上加了百果糕应时节。 百果糕原本是指杭城一处小店买的拿手点心,果子并非水果,而是各种坚果,譬如松子儿核桃之类。不过这种粉糯里加着香脆的家常点心已经不能满足见多识广的现代人,所以陈清平不知道哪里搞来一张方子,用新鲜水果加了琼脂之类的做成各色口味小坚果模样的糖果,和坚果一同放进去,外面的糯米外衣也改了好几种,有和南瓜的,有栗子的,一口一个,一套十二种,好看好吃,就是有点麻烦。 一忽儿的功夫,朱师傅已经使唤上了玉卮和蔓蓝帮着磨栗子南瓜紫薯一类,今昭见没自己什么闲事儿,就跑到前面支应,一掀帘子绕过月门,就瞧见了那叫做阿枝的女人,对面坐着神厨家里蹲。 陈清平一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为美食而动的脸上,居然流露出看见了松露牛肝菌一样的表情,几乎可以算是痴情地,看着对面的阿枝。 今昭一脸卧槽,不是吧陈清平你不是男主吗剧情刚展开你就劈腿这合适嘛! 那个阿枝一脸别迷恋姐姐只是白衣校花的表情,微有哀怨地看着陈清平,好像这男人即将做一件极其对不起她的事情,那么的忧国忧民国仇家恨:“清平君,你记得你的承诺吗?” 神马!今昭炸了,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吗你造板块运动是无时不刻发生的吗! 陈清平持杯,语音千年等一回地温软:“没忘。” “那就好。”阿枝将百果糕推到陈清平面前,“腻了,你吃吧。” 陈清平的盘子里,还放着几块玉腰糕。 今昭默默流下了宽面条泪,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嫌弃陈清平的手艺啊!你不吃给我吃啊! 玉腰糕是陈清平明显表示出喜好的点心,单就筛子过粉一道,就是五遍程序,出来的糕色如蜜炼,形如一段美人腰,吃起来的口感也是触舌头滑腻香嫩,表面十分有弹性,很劲道的感觉,可又能卷卷舌头就舔化了,故名玉腰糕,是唐时从西域那边演化过来的传统点心。 玉腰糕到底是怎么传来的,这名字谁起的,今昭不管,她只是知道,每每看见陈清平一段平坦小腹带着人鱼线没入裤子里,她都想拍大腿,这名字取得好!太形象!太贴切!滋味最美,莫过美人玉腰! 这会儿美人正含情脉脉地,不无怜惜地看着对面的美女。 今昭吞了吞口水,这画面太美,她竟然有种想要冲上去摇着陈清平的肩膀喊快点把这个美女扑倒的冲动。 完了,自己把自己玩坏了。 “我说今昭,你既然喜欢清平,为什么还惦记他被人扑倒?”朱师傅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今昭吓了一跳,拍拍心口:“师父,我虽然没谈过恋爱吧,但也不傻。这种对优秀男性的仰慕,最多算是对美好事物的激情,对恋爱本身的虚荣和憧憬,跟真心实意想跟他过日子的爱情,到底不一样啊。我是喜欢金城武,但你让我跟他结婚,我也得有那个胆子扣押男神啊!” 朱师傅用活见鬼的眼神看着今昭:“难道你有如此痴悟!” 老宋敲了敲两个人的后背:“有外卖了,快点干活儿吧。”又转头跟今昭说,“小昭,在咱们八荒界,男神之类的,那都不是事儿,谁还没点儿七十二变啥的,你要是有想头,咱们就来!关键是,你得把你现在的想头改过来,你已经不是普普通通的应届毕业生了,你已经不是人了!你是太岁!” 今昭无语,这算是夸她吧,可听着就像骂。 这一天忙活下来,等今昭再想起那位阿枝的时候,已经是入夜,老宋他们都去看世界杯了,只留下她和刚睡醒的华练在前厅,几个来聚会的小鬼儿还没走,推杯换盏,好不热闹,说是鬼王姬的部下,来出差顺便玩玩。 看着华练推着手里一套奇怪的工具,今昭好奇地问:“女王,您干吗呢?” “这是算筹,只不过不是算数的,是用来推演事件的。”华练丢了一块儿给她看,这块儿算筹上,写着云外镜三个字。 今昭狗腿地笑:“女王大人可有烦忧?” 华练笑着推了一把她的脸:“小丫头片子!好奇就直说!咱们最近这事儿,你也知道,若是桥姬,茨木童子,都还好说,毕竟是酒吞手下的人。这个云外镜,在那边的传说里都不是什么要紧人物,记载也很少,你现在大国主那边查户口,只怕都查不到这个人——就跟隐士一样,他有多少本事,想要做什么,是不是和酒吞联手,我们恐怕都不知道。” 今昭看着手里墨玉算筹上银色的字:“八荒界这种喊打喊杀的事情多么?” “多啊,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光是警察,就有寻常的片警城防队,刑警黄少卿,特警神荼鬼王姬?”华练咧嘴笑,“清平馆是有名号有中立条款的,若不然一进门掀了房子杀人放火,也是常有的事。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更何况与人类不同,这些鸟儿的本事一个比一个大。” 今昭低头不语。 华练拍拍她的脸:“你也别担心,毕竟是太岁,等你学成了,保命是没问题的,而学成之前,小清跟我说过,他会罩着你的,你可以一直留在这里,直到你想走为止。况且,就算是小清那个人冷了点儿身手次了点儿,你觉得我们其他人会放着你不管么?单卿卿一个人,你若是找他,他不会拒绝帮你的。” 今昭点点头,抬头一笑:“是我想岔了,我总是想着我还是那个我,没家没业,无依无靠的。” 华练一把将今昭搂在怀里,心肝儿肉儿地搓把一阵:“回头把这事儿弄完,我和小清说,大门咱们开在万妖之都!有啥不会的!学!咱们啥都学!就不怕欺负!” 今昭听到万妖之都四个字,肝颤了颤。 令人肝颤的事儿,还在后面。 两个人正在前厅闲聊,一道女音话剧念白一样响起:“不!我不能答应!我绝不会改变自己来适应你!” “你现在这样不行。”陈清平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担忧。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要委曲求全!”那女音分明是阿枝。 陈清平的声音又恢复清冷:“你想要得到什么,就要先付出。” “不——不——”阿枝尖声叫着。 华练以手托腮,听有声书一样,末了拍了拍今昭的脸蛋儿:“你说这个阿枝,颜值不高还这么作,是要死呢,要死呢,还是要死呢。” 今昭扶额:“华练姐,您对颜值的要求太高了。” 华练一笑:“你觉得阿枝漂亮,可这种脸蛋不过是一张画皮。美人在骨不在皮,你看我家卿卿,论五官精修度,嗯,你见过年族世子吧,可有年世子的五官华彩漂亮?可你觉得年世子和卿卿谁好看呢。” 今昭想了想年世子,又想了想房东大人,不假思索地回答:“年世子。” 华练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啊,还年轻。” 说话间陈辉卿从外面回来,脱了风衣拿在手上,一进门就皱起眉头:“有什么人……利维坦王吗?” 不知道是不是今昭的错觉,她觉得房东大人这话说得杀气腾腾,总攻气场全开。 “虽不中亦不远矣,是利白萨那个时代的小伙伴喔。”华练摇了摇手指。 陈辉卿看了看华练,又看了看一桌子的银色算筹,眼中若有所思:“你最近在干什么?” 华练咬着小指,像一条围裙一样起身挂在陈辉卿身上:“你说呢。” 今昭瘫着一张脸看着两人:“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手上竟然拿着了汽油和火把。” 第五十四回华清池里洗凝脂,爱就为你炒蛋吃 等占着桌子的那几个聚会的鬼差回放睡觉,清平馆自己的时间,已经是半夜了,今昭有些睡不着,想起来朱师傅要做素蟹,便想去库房拿点儿核桃帮着敲。 素蟹,就是敲裂的核桃炒了,用浓油赤酱,白糖砂仁,茴香黄酒烧热裹汁儿,让汁儿沁入核桃裂缝里,吃的时候敲开核桃壳吃里面的肉,滋味如肥美螃蟹,越嚼越香。就着熟桃子滤封一个月后做成的冰镇桃漉,那真是看剧看球的好伙伴。 刚一入西跨院的月门,便有一阵香风铺面而来,那味道说不好是什么,好像是顶好的酒,或者特别美味的食物,又像是喜欢的人身上的味道,回忆里老家院子春天的气息,总之让人为之陶醉,今昭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别是男神大人在捣鼓什么吃食吧。 西跨院那棵树此时此刻满是完全不合季节的梨花,雪浪一样铺天盖地,树下放着一个很大的木桶,男神正在准备洗澡,两只手伸进水里,似乎在试着水温。 等等男神您为何要在户外洗澡!等等这不重要挺好的! 今昭瞪大眼睛,生怕错过陈清平美好的脊线。 听到了今昭的脚步声,陈清平转头:“怎么了?” 今昭刚想解释,只听哗啦一声,水里冒出来一个人。 那个人是那位阿枝,此时此刻她也是一丝不挂,无限娇慵地扶着陈清平站起来,陈清平面无表情地把一件奇怪的褐色的布裹在了阿枝身上。 “啊我根本没来过其实我是梦游我还没有睡醒!”今昭一口气说完,飞一样地跑了。一口气跑到东跨院的水龙头旁,扭开水龙头一通猛冲,才缓过神来。 大家伙儿不是睡觉去了,就是在老宋房里看球,东跨院静悄悄的,只有一轮圆满当空的月亮。 今昭擦了擦脸上的水。 糟糕,好像心口有点疼。 看来自己刚才和华练说的金城武论,有点算是讲大话。 就在身边,触手可及的人,到底和远在电视机里的不同。 人心原本就满是贪婪。 仰慕,就想看见;看见,就想言谈;言谈,就想靠近;靠近,就想了解;了解,就想依恋;依恋,就想得到。 毕竟那不是明星,不是漫画,不是一个活动的小说角色,而是真正的,会跟自己说话,会在早上一起刷牙洗脸的人。 “太岁。” 陈辉卿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今昭转过身,尽管姓氏相同,但的确并不是她隐隐期望的那个人。 房东大人用一脸迷惑看着今昭,似乎在纳闷她怎么一头一脸一身的水。 今昭连连摆手:“没事没事!我就是太热了,冲一下。” 房东大人偏了偏头,仔细看了看今昭,确定她全须全毛儿没什么损伤,才又问:“华练呢?” 今昭指了指前面:“柜台那边。” 房东大人嗯了一声,向前面走去,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下来,转头对今昭说:“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不必纠结太多。” 今昭又感动又想吐槽又想把他给烧了——房东大人您和女王大人说的一样呢——您这是来秀心有灵犀的吗?! “清平?不知道,这两天都没出来。”朱师傅对此习以为常,“在捣鼓什么菜谱吧。” 今昭挖着木瓜籽儿,她想了想,还是没多说什么。 朱师傅纳闷地看了今昭一眼,而后看了看正在刷小龙虾的玉卮,玉卮立马眉开眼笑地起身,连手也没擦,拽着今昭:“来来来!咱们来点儿girl talk去。” “玉姐姐你真的可以刷完再去——哎呦别掐我腰。” 玉卮一口气将今昭拽进了自己的房间,生怕朱师傅后面又端着一盆小龙虾追上来,猛地关了门。 和今昭那种简素又有点乱的房间比起来,玉卮的房间明显更像是女孩子住的,原木色的家具地板,带着点儿新古典主义的软装,摆设也透着一股子清新小资的味道,窗外一片海景,让今昭一愣:“还能这样?!” 玉卮顺着今昭的视线看过去:“为什么不能,你要是想对着地狱都成,只是这景不是真的,你走不出去几步。” “那也行啊!”今昭拍大腿,看来清平馆里值得倒腾的东西还有不少,难怪玉卮弃了嫦娥的活儿来这里当账房——现在还沦落到了水案。 玉卮端来两杯桑菊茶,又打电话喊了小伙伴,姑娘们坐定后,玉卮才阴仄仄开口:“说,怎么回事。” 青婀蔓蓝华练三人齐齐望向今昭。 今昭欲哭无泪:“你们这是审犯人啊!女王大人您怎么也凑热闹来了!” 华练不耐烦地摆摆手:“少废话,闺蜜姐妹团茶话会,怎么能少了我!” 今昭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小时候是多么迟钝少女时多么自卑长大了多么无所谓以及撞见陈清平动了凡心诸如此类都坦白从宽了。 “你看,我就说今昭和青婀不一样嘛,虽然都是无节操吐槽党,但是今昭走坦白路线,爽朗得狠,小青你就是遇见异性,尤其是有点儿须毛的,太害羞了,熟了以后,又太掉节操。”华练摸着今昭的头。 青婀掀桌:“什么害羞啊!哪有第一面就敢讲荤段子的啊!就算是你,天天跟房东讲荤段子啊!” 华练不假思索,笑容灿烂:“讲啊。” 青婀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一样瘫倒在玉卮的架子床上。 华练扭头看着今昭:“昭啊,你要是想要,就出手,最起码不后悔自己努力过对吧。” 今昭一脸惊恐地看着华练伸手一握的姿势。 华练耸耸肩膀:“听完了,我的意见也说完了,我出去办事儿去了。”说着她起身下床,伏在今昭肩头低声说了一句,“你西跨院瞧见的那件事情,可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过,我倒是希望你想的是对的,因为真相可能更糟糕。” 走了这个直接出手的女王攻,剩下的姑娘们出的主意就靠谱多了,至少今昭觉得,她们说在理清楚自己的感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还是先这么着吧。 就这么着,看着其实也挺添堵的,尤其是陈清平不知道抽了什么风,见天儿好吃好喝地伺候着那位银发美人阿枝,阿枝不吃荤腥,也不喜欢叶子啊根茎啊的形状,因此吃的都是甜水和糕点,云片糕雪花糕芡实糕,八珍糕九花糕玉腰糕,脂油糕百果糕鸡豆糕,豌豆黄蚕豆饼栗子勺,合欢饼软香卷菱角圆,玉带白云西洋饼,藕粉百合芋头烧,杏酪冷淘竹沥粽,青团粉团珍珠捞,林林总总,今昭光是在小本本上记菜谱,就用光了一个本子。 偏偏那阿枝还很挑剔,芋头烧的芋头,是今昭洗了剥皮的,本来这是常有的事儿,可阿枝偏偏吃了一口就吐出来:“这皮剥得不好!能给人吃么?!陈清平,你的馆子不想好好做了?” 偏偏陈清平也不恼,乖乖重新自己剥了皮去做,数着个头匀净的芋头再烧一次。 大家伙儿虽然都是满腹怨言,可瞧着陈清平这个架势,也不敢多说什么,因为阿枝的饭食只能陈清平亲自过手,他也就顺便把别的单子都给做了,反倒把朱师傅闲了下来,连带着玉卮今昭也清闲起来。 这一日那阿枝挑挑拣拣在掐着一块雪蒸糕吃,一会儿嘀咕这一块儿糖浓了,一会儿说那一片是蒸糕的边儿硬了,又说当心儿的糕火大熟过头,最不能吃,巴掌大一块糕被她掐来掐去,就剩下一根手指长。 今昭想起雪蒸糕那两分糯米八粉碧梗,来来回回要过筛六次,一层层凉面糊一层层加热,又一点点套了锡圈儿抚平填馅儿换圈添水的麻烦,心中怒火冉冉烧起。 她还未发作,就听哗啦一声,阿枝面前的桌子被掀翻,华练一脚踩在桌子撑儿上,蛾眉倒竖,掐着阿枝的下巴,眯眼一笑:“碧池。”然后又看向今昭,“昭,去泡一袋方便面来。” “那个,华练姐,咱们这没有方便面……”今昭狗腿地笑。 “老宋,那你去炒个蛋来!要快!”华练眼睛一瞪,老宋吓得连忙跑去炒蛋,片刻之后,老宋端着黄黄白白还很分明的炒蛋回来,华练看也不看那阿枝,一古脑将炒蛋塞进她嘴里,还帮她掐了掐喉咙,把那蛋顺下去。 “阿练!”陈清平的声音带着惊惶响起,他一步上前。 华练不以为意,嘿嘿地笑着:“来不及喽,已经尝到味道咽下去咯~” 陈清平脚一顿,声音沉冷:“我等了她很多年。” 华练毫不在乎:“那是你的事,别让这玩意来恶心我。” 围观的老宋老周今昭玉卮青婀蔓蓝并天使蛋透卿,都哗哗鼓掌。 陈清平的气势越发清冷,倒是陈辉卿皱眉,起身将华练挡在了身后。 太岁哭了,这是神马神展开的剧情! 朱师傅见状不妙,微笑着和稀泥:“大家要不要去玉卮那里打牌?” 从玉卮房里打牌出来,今昭清清爽爽地洗了一个澡,正打算偷一会儿懒,忽听一声鸟叫,呼啦啦一声,无数花里胡哨各式各样的鸟从西跨院飞进飞出,老宋的叫声响在穿堂:“大家伙儿快出来看鸟人啊!” 伙计们扑腾扑腾跑向了西跨院,只见陈清平的怀里抱着他的亲生儿子,哦不,像抱着他的亲生儿子一样,抱着一颗蛋,他的脚下躺着一个银发白翼的生物,唔,从脸蛋来看,十有八九是阿枝,只是阿枝的身体已经基本上变成了一只鸟,一只很大的白色的鸟,只有那张脸还是人。 陈清平无动于衷地迈过那还没死透的鸟,抱着蛋回房去。 今昭目瞪口呆,地上那鸟人,那不是他心尖尖新媳妇么?! 华练笑意盈盈,用下巴指了指那鸟:“那可不是女人,那Ziz,中文名叫栖枝,和利维坦,比蒙被称为西方三大古兽,在西方是百鸟之王,在咱们这儿,也就是个白鸾,莫说朱雀,连凤凰也不如,更别提跟句芒叫板了。这玩意只吃洁净美味的食物,很娇贵,寿命也不长,死前会生下一枚蛋,这蛋么,非常好吃,益气补血,增福助力长道行。不过栖枝很傲娇,这点不如利维坦亲切啊。” “老板要吃蛋?!”今昭震惊了,费这么大力气,就是为了吃一口炒蛋?! 华练扭头看着今昭:“我以为你挺了解他,可不就是为了吃么。” 今昭顿觉三观不好:“可是这样栖枝不是越来越少了么。” 华练摇头:“这个你不用担心,这群玩意绰号叫做天使养的鸡,天使化成人形时吃这玩意的蛋过活,所以你一时半刻不必担心因为吃鸡蛋导致鸡灭绝。” 今昭无语扶额。 当天晚上,今昭换了睡衣想睡觉,听见门口有人敲门,打开一看,陈清平端着一块蛋糕,一碗布丁和一球冰淇淋走进来。 今昭虽然不明白这人大半夜来送夜宵是想干什么,但有的吃何必拒绝,反正男神也不会把自己弄死,就乐颠颠地吃了起来。 还真别说,这份夜宵不知道是因为有爱还是怎样,居然惊人的好吃,那口感,简直比今昭做过的最美好的梦境都美妙,语言几乎不能描述那种欲仙欲死的味道,一瞬间今昭连陈清平光着膀子露出的锁骨小腹人鱼线都忽略掉了。 第二天一早,今昭还在回味那种美妙到极限的味道,觉得早餐犹如嚼蜡,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 陈清平洗完脸出来,也平静落座,似乎前几天那个为了一枚蛋鞠躬尽瘁的人,不是他。 老宋顺口问了一句:“栖枝的蛋呢?您老半夜不是做吃的来着。” 陈清平指了指今昭:“给她吃了。” 清平馆众人齐齐望向浑然不觉自己吃了了不得的东西正在啃煎饼果子的今昭,面露怜悯。 “昭,你说如果有一个人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得到一丁点儿珍贵食材就为了给你做一道菜,这算什么呢?”华练笑眯眯。 今昭一边咽下煎饼果子一边说:“试菜?” “我对她的情商已经绝望了。”老周无语。 华练摇头,无奈一笑:“排最右。” 第五十五回琥珀盛来明月光,虾油小菜麻油缸 青婀最近有点淡淡的忧桑。 以大师姐飞琼为首,华练次之,瑶华第三,玉卮第四,她第五,蔓蓝第六,罗敷第七,姐七个人,是西王母最先收下的徒儿,虽然后面又有十来个师妹,可吃了一千年,感情来说,还是七个人最亲的。 飞琼因为一怒之下宰了汉武帝,被关到东海海底了;跟着飞琼的瑶华粉身碎骨,可能早就转世成了千八百辈子的人类了;罗敷跟了人类的男人,被逐出师门;自东汉后,青婀身边就只有华练、玉卮、蔓蓝三人相依为命。 华练姑且不论,一直快乐地当姐妹团的的玉卮似乎和朱师傅眉来眼去,而蔓蓝又懵懵懂懂被莲城城主下了定,再回首,不堪往事,哭瞎一只单身狗。 说不定再过些时日,就没人跟她玩儿。 情人节就要来了,剩自己一个——等等怎么唱起来了。 青婀以手托腮,环顾着清平馆这几个男的: 老板,唔,想想她就颤抖,做他的女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他一高兴给吃了; 老宋,从那张趣多多一样喜感的脸来看,实在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不过因为这样她倒是跟老宋关系最好; 老周,脸倒是不错,可是那张嘴呦,怎么就那么毒,毒舌你好,毒舌再见; 朱能垣,嗯,玉卮很有勇气,敢挑战清平馆隐藏的扫地僧,腹黑BOSS朱大厨; 陈辉卿,哎呦我去,她几个胆子,能把华练手里的肉抢到嘴。 除了这五位相熟的,自己能熟的不脸红不心跳正常交流的,也没谁了。 神荼,最近渐渐熟起来的,可一登场,人家就是带着西皮来的; 燕螭,算了吧,真的; 掰着手指头又算了算,还有黄少卿,姑且不提这人兄弟一群那错综复杂的大宅门内院关系,但就说跟了这个玩命的工作狂,就指不定哪天当了寡妇。 唉。 “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青婀哼着神曲,把今天炒好的干果分了碟子,挨个放在每张桌子上,铃铛声响起,一抬头,一个戴着棒球帽的清秀少年走进来,那一身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打扮,让他本来就很耐看的模样,又加了几分。而且,他是从鼓楼斜街的门走进来的,这说明,这清秀少年,只是个普通人。 青婀虽然对异性有恐惧症,但是对于贴了比如同事,客人标签的,倒还很免疫,她顺口问:“吃点儿什么?” 那白皙清秀的少年一开口:“整点儿啥特色的啊。”那个“啊”字,音调还奇怪地上扬,摇摇晃晃,结束在半空里。 这,这哪里来的奇怪的东北口音啊! 清秀少年点了虾油小菜和粥,这在早上,算是清爽的。 粥是白米粥,放了干桂花,有种自带的清甜;虾油小菜,则是渤海湾沿岸的一种小菜,就是把海虾用盐沤了,取上面发酵天然形成的虾油,用来腌制小黄瓜、豇豆、芹菜、油椒等小菜,虾油腌过的蔬菜清鲜更甚,还带着点儿虾酱里的酱香咸鲜味道,很是解暑下饭,是海货上来后,早饭牌子上的常客。 本来么,入了夏天儿热,人就容易苦夏,不喜欢吃东西,带点儿酱香的拌菜、泡菜就是下饭解暑的首选,别的地方这个季节不容易做了酱,可清平馆不同,别说应季的虾酱,蚝酱,就是反季的豆酱,甜酱也有。 就着冷淘水后的高粱米玉米杂粮粥,蒸点儿土豆茄子,洗点儿黄瓜切丝儿,拌点儿酱,是又爽口又撇油的吃法,尤其夏天蔬菜不容易保鲜,但是用这么蒸了拌出来的蔬菜,即便是放了几天的,吃着也不明显,从前就是山里人家喜欢吃的夏季菜肴。 青婀瞧着那清秀少年吃了饭结了账,颇有些摇曳生姿地离开,耸耸肩膀。 这孩子看着挺清秀病娇受的,吃饭倒是好伺候不矫情,利利索索吃完饭就走,多一句废话也没有。瞧他走路这个有点妖精的步态,根本看不出还是这么个爽利的性子。 “青婀,你跟老周去送一下外卖呀!”玉卮点着系统里的地址打出来,“今昭被老板抓去做苦力了!” 青婀应了一声,笑嘻嘻地换上正面印着清平宴乐,后面印着宫保鸡丁的工服T恤,抱着食盒子坐在了老周的后座上。 才一上去,老周就摆手:“下来,你把车胎压扁了,我得打点儿气。” 外卖因为只接神鬼八荒的单子,所以基本上都是灵城里的,最近因为那个云外镜十有八九在监视他们,所以大家的生活都变得夸张起来,本着“我膈应不死你”的原则,将各色低俗习惯和语言动作都带到了日常生活里,玉卮还特地弄来一套充满恶意的睡衣,上面大大小小全是眼睛的图案,密集恐惧症的华练一看,就扑街了。 青婀虽然没恶意到那种程度,可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新剪了头发,还终日保持淡淡的微笑,配上那张粉嫩嫩水灵灵的脸,不细看简直就是日本祈福瓷娃娃——要是打碎了,就会诅咒你一辈子的那种。 老周用自行车带着这么一个诅咒娃娃招摇过市,还真惹来不少眼光。 百花绽放的女老板笑嘻嘻地看了看老周,又笑嘻嘻地看了看青婀:“啧啧,看看你们俩这画风,简直就是蜜蜂与四叶草搭配百鬼夜行抄。” 青婀顺手拿起一杯冰镇的烧仙草,一抬眼,瞧见了那戴着棒球帽的清秀少年,正在和对面两个女孩子聊天。 “这人早上来我们这里吃饭的。”青婀用膝盖顶了顶老周。 百花绽放的女老板顺着青婀的目光扭头:“哦,他啊,游客,来了几天了,每天都过来喝糖水,自来熟,小姑娘可喜欢跟他搭话了。” “他不是人类么,怎么能跑到灵城来?”老周皱眉。 百花绽放的女老板摇手:“是人类没错,但是萃梦师啊,看着道行不高明,不过糊弄糊弄小姑娘没问题。” 萃梦师,从事解梦、造梦、幻梦等与梦有关的事务的人,简单来说,就是梦的阴阳师,大多数萃梦师都能窥视别人的梦境,是一种比较罕见的,人类也可以修炼的八荒阴阳家职业之一。 青婀打量着那少年,心说人不可貌相啊,这么摇曳生姿的清秀受,竟然是十分罕见的萃梦师! 这种情况放在华练身上,可能就因为好奇,上去跟人家搭话了,但青婀对于与客户展开非业务的闲谈并不擅长,也就只是觉得稀罕一下,随后跟着风风火火的老周又往下一家去。 下午回来,朱师傅正在指导今昭玉卮两人做麻油拌酱。 麻油要烧热,加入红椒花椒八角香叶一滚,后拿出来单存着。烧好的五香麻油拌入酱油、醋、白糖,盐,就是最家常的凉拌酱,几乎任何可以凉拌的东西,都能加入这种酱,是传统的中式吃法。而传统的西式吃法,也并不是现今常见的热量较高的蛋黄酱,朱师傅最不喜欢蛋黄酱,所以他还是用橄榄油炸了葵花籽当做底油,用苹果白葡萄酿的果醋,浸泡罗勒、薄荷、迷迭香、百里香、牛至叶、鼠尾草等十余种西餐常见的香草,做了香草醋,两者混合冰镇使用。时人见到这种做法的沙拉,经常皱眉头,就比如眼下外面坐着的两个女孩子,非要退菜重做,觉得没有蛋黄酱就不算是沙拉,搞得朱师傅也很郁闷,只能笑着扣一大勺子外面买的带有反式脂肪酸的蛋黄酱:“想吃就吃吧,肥死拉倒呗。” 青婀一进来,瞧见的就是朱师傅这么温柔腹黑的笑容,吓得一身汗都冷掉:“这又是怎么了?” 玉卮耸肩:“老毛病,食物被人贴标签开地图炮,厨子不乐意了。” 所谓的食物地图炮,就是一说川菜,就知道辣火锅,一说北京菜,就是烤鸭,一说日本菜,只有生鱼片,一说意大利菜,当然唯独披萨——这是一种十分狭隘的美食眼光,因为四川的泡菜可比韩国的好吃多了,北京的胡同菜宫廷菜博各地之长更兼有宫廷秘方,日本菜哪怕仅仅是关东风味,也有清淡的筑前煮和渍海物,意大利作为美食大国,更是有各色烩饭,烩海鲜,柠檬香草鱼等美食。古时人不知道还可以理解,今人还有这种地图炮观念,的确让人怀疑这人是不是古代穿越来的。 重新填料的地中海沙拉委委屈屈地被端上桌子,蛋黄酱取代了地中海香草油汁,已经不能算是地中海沙拉了。玉卮上菜时一脸的高冷,倒让那两个女孩子原本的抱怨都吓得憋了回去。 忙活到傍晚,那萃梦师少年又晃晃悠悠戴着他的棒球帽进来,落座后又点了绿豆粥、大米糕和麻油小菜。下午刚做好的麻油酱拌了海藻豇豆豆腐丝儿之类的端来,萃梦师少年依旧安安静静地吃完结账走人。 一连几天皆是如此。 青婀跟今昭吐槽:“这个萃梦师是和尚吧,点荤菜,也是素火腿。” 今昭一边帮朱师傅收着去年秋天风的酱油倭瓜,一边点头:“要不是他点了素火腿,我估计我师父就把这些酱油倭瓜给忘了。” 用秋天熟成的大倭瓜,去籽灌入酱油,封好风干至来年初夏,这种酱油倭瓜,是古法素火腿的原材料。因为倭瓜具有绵软中带着些许劲道的口感,所以经过卤汁料理后,从味道到口感,都可以以假乱真猪肉火腿。 清平馆不常做素斋,只是这会儿苦夏,难免弄点儿应景。 那萃梦师少年点过两次素火腿,一次素鸡,炒菜也点了用虾油和各色胡椒碎炒的风味杏鲍菇,主食都是各色粥品,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吃素,还是跟玉卮一样,最近苦夏吃不下去肉。 然只不过是寻常的食客,青婀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把这个病娇摇曳生姿受当成笑料,讲给姐妹们听,还调侃自己在清平馆这种地方吃喝,力气还没有那病娇萃梦师大,撞到人家身上,反而被人家弹了回来。 这一日是农历六月十六,虽然没有什么讲究,但好歹是个满月的吉利之夜,清平馆众人在东跨院支了烧烤摊子,拌了好些虾油小菜,几碟子卤味小点,话题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这吃素的萃梦师身上。 这日陈辉卿和华练也在,那天使蛋透卿被委委屈屈哭哭啼啼地塞入了亚空间里,因此这顿聚餐,吃的倒也平顺,一个时辰后,大伙儿就吃不动干货,一边抿酒一边剥毛豆啃鸡爪子了。席既然散了,手里还有活儿的自然就去前面照应,今儿值夜的跑堂是青婀跟老周,两人洗了手就往前面去了,倒是朱师傅吩咐老周:“要是有麻烦的菜,就说没有材料了,我今天要出去。 老周挑眉看着朱师傅,又看了看玉卮:“朱能垣,你的心眼子,可聊都用在这上面了。” 倒是玉卮不耐烦:“行了老周,我跟他去莲城会会那城主,蓝儿不顶事儿,自己的事儿还不是要我操心。” 老周点头:“我懂,小姨子的事情,姐夫责无旁贷。”说完,跐溜一声就没影了。 朱能垣面不改色:“瞧瞧,有点儿身手,都用在跑路上了。” 玉卮点头:“有点儿聪明伶俐,都用在耍嘴皮子上了。” 老宋也摇头晃脑:“有点儿心有灵犀,都用在讲对口相声上了,咦,看我干嘛,我没说你俩啊。” 因为朱能垣的私心,老周索性把大门虚掩了,二门则落了锁,料想这会儿灵城也是夜晚,夜市里那么热闹,好馆子不少,总不会有人不识眼色,看着清平馆掩了门还非要赶着这个时候进来。 就偏有不识眼色的。 那萃梦师走了进来,依旧是清粥小菜点了,兀自站在柜台边边,看着墙上的菜牌子。 过了一会儿,青婀端了饭菜出来,嘴里叫着:“借光儿~” 那萃梦师没留意,青婀怕撞着,脚步一顿,那盛得有点满的热粥就洒了出来,泼到了那少年的手上。 “哎呦!”青婀轻呼一声,强忍着把饭菜放在桌子上,扇着手,“抱歉抱歉。” “快点儿冲凉水吧。”老周皱眉。 青婀应了,跑回东跨院,在水龙头下面冲着手。 华练扭头问:“这是怎么的了?” 青婀也皱眉:“被粥烫了一下,说来也奇怪,那粥明明泼到了那萃梦师手上,怎么烫到的是我?” “你确定那是人类萃梦师?”华练拽着青婀的手看,烫的不轻,转头喊陈辉卿,“卿卿啊,你那个鸡蛋灌饼,哦不,治愈法术饼,哦不,我是说,你来看看。” 陈辉卿起身走过来,伸出手,暖黄色的圆饼形状的光晕覆盖在青婀的伤处,一眨眼的功夫,烫伤就消失无踪了。 华练满意地拍拍青婀的手,又对陈辉卿说:“我有点肚子疼,难受,你的饼给我治治?” 陈辉卿看了看华练,正色道:“你这个,是撑的。” “……”华练无语片刻,又恢复了那笑眯眯粉可爱的表情,“你们先吃着,我去找那个萃梦师,帮我个小忙。”说着,她抓了抓头发,又抓了抓背后,竟然抓了一条狐狸尾巴出来,“看我扮狐狸精,像不像?” 十来分钟之后,华练坐在了那萃梦师的对面,一手托腮地开了口:“我听百花绽放的老板娘说,你是萃梦师,我现在有个噩梦,总是解不掉,你能帮我看看么?” 萃梦师少年抬头看了看华练,又看了看她的尾巴:“五百年以上的道行,收费双倍。” 华练一笑,媚态横生:“就依你了。” 第五十六回只怪酸甜伴虾红,恼得梅花睡不成 所谓冬阴功,是指带有虾的酸辣汤,功就是虾的意思。冬阴功还有一位堂弟叫做冬阴该,是鸡肉酸辣汤。正宗的冬阴功很劲爆,一口汤进去,舌尖碰触到一丝酸意,那是青柠檬的酸,小清新小文艺,接着辣味翻滚出来,好像初恋分手时的一巴掌,再有味觉爆炸,香茅草混着咖喱和朝天椒,恋爱的百般滋味舌上飘,再夹一只虾,没有沾调料,只是鲜得流泪,紧致的弹性的柔软的,少年的手指又或者少女的酥胸的味道,残酷揭示了爱情的关于视觉和触觉的起源。再咂咂嘴,能感觉到椰奶的香浓乳蜜,那正是情到浓时,随后情转淡薄,要么变成浅浅的关于味觉的回忆,要么转化为日常不能舍离的温暖亲情。 用一道菜来形容一件事情,用一件事情来描述一道菜肴的滋味,是华练早年的习惯,那会儿她还在清平馆当掌柜,活得飞扬肆意,还没遇到她命里的天魔星。 跟那叫做锦瑟的萃梦师约定解梦,有一半不是说谎,华练自己也不明白,因为有一个梦,反反复复出现在她各色光怪陆离的梦境之中,算是常驻演员,时不时就出来闪一闪,按照村上春树的风格,就是在提醒她:“呦,我还在这里呦!”要是鲁迅的风格,大概就是说:“你大抵不能将我忘了罢。” 所以华练也有真的让萃梦师看看那个梦境的想法。 萃梦师是十分特殊的一个职业,大多数人是因为血缘,继承了这种神秘的能力,少量属于基因突变,但总而言之,这是一种天赋,是绝对无法后天习得的——好歹华练熟识春水楼的老板,业内顶尖的萃梦师之一,她对萃梦师还有几分眼力判断,斤两看几眼便知。 让华练觉得奇怪的是,她并没有从这个锦瑟身上,感觉到萃梦师这个职业所具备的那些标志与气场——比如偶尔萃梦师的眼珠会划过一丝异色跟波斯猫似的,比如萃梦师多多少少都会催眠术因此话都很多,比如萃梦师通常给人亲切熟悉的感觉,仿佛似曾相识,因此放松戒备,比如萃梦师就算眉目出色,也很善于隐藏自己,因此即便是俊男美女,也有本事没入人群,形藏路人。 而这位锦瑟,眼珠子很正常,话很少,气场很飘忽,好像一阵风就要吹跑似的,而眉眼气质,更是清新脱俗,实在没有办法丢在人堆里找不到。 “大姐大,这说明什么?”今昭十分认真地听着华练的科普,连碗里的冬阴功都凉了,华练说出入梦境的体验,与穿越时空非常相似,既然今昭以后会彻底成为一个太岁,不如现在来练练手感受一下,所以她答应今昭,这次入她自己的梦里,会带着今昭,以及今昭的“监护人”陈清平。 陈清平端起手里的碗,将绿咖喱鸡和香米饭搅拌在一起。 看着陈清平略有不赞同的表情,华练摆了摆手:“没事,我已经对我自己的梦境做了修改,模拟了一个副本出来,毕竟是我的梦境,相对于别的地方,更为安全,作为第一次实习的单位,挺适合今昭的。我也会带着卿卿,这样你放心了吧。我们俩不是你们的主力输出肉盾战士吗?好啦没关系,我也只是有点好奇。吃菜吧,朱朱要是知道他从大城特地买来的材料给我们做泰国菜,却被你们这样放凉了,肯定会在下次的饭菜里下泻药的。” 陈清平听到陈辉卿也去,似乎更加不乐意,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可到底他也没有反驳华练,只是约好了时间。 传统的入梦仪式,是古雅优美的。 从唐时,萃梦师就再也不需要睡在被进入的做梦人身边,引梦香的出现,让事情变得便利起来——而像是春水楼老板这种宗师级别的萃梦师,只需要见过所有的入梦人即可。 为了不在入梦时被尿憋醒,或者梦里倾盆大雨,所有的入梦者,包括做梦人,都尽量在入梦前三小时内,不吃不喝,沐浴清洁,如果是今昭这样的初学者首次入梦,还需要念诵一段护身的咒文——味道,音律,触感,这些都是在做梦的时候,会影响梦境的东西,要在入梦前妥帖安排,免得到时出现意外。 没一位萃梦师惯用的引梦香都不同,同样为了避免同一时间使用同样的引梦香走错梦境,在入梦前还需要尽量去想着做梦人的模样。这一点对于今昭来说毫无压力,因为华练是个眉目很鲜明,辨识度很高的中国神,要换做是韩国神,就不好说了。 总而言之,用最简单的说话,入梦就好比是一个大型的网络游戏,大家共同的深层梦境是对自我所在的文化区域的共识,那些神话啊传说啊,而每个人浅层的属于自己的梦境,就是一个一个的副本。萃梦师就是解决这个网络游戏里的一些问题的管理员或者资深顶级玩家。 今昭觉得肚子有点饿,不由得后悔中午的泰国菜应该多吃一点,不知道朱师傅什么时候还会开恩再做一次。 “快睡吧,迟了就赶不上了。”陈清平的声音从她半米不到的床的另一侧传来。 跟自己仰慕的男神睡在一起,不激动是假的,有多激动也说不上,似乎成为了太岁以后,对这些事情有一种离奇的置身事外的淡定,冲淡了她原本应该有的紧张羞涩,更别提这次是她首次进入不同于当下的“异世”,就算不是穿越,也够惊心了。 “我有点小紧张。”今昭很老实地说,“有点怕万一在梦里走丢了怎么办。” “不会的。”陈清平的声音响在耳畔,顿时让太岁压力很大。 “哦呵呵我这种程度本来应该去新手村啊现在被大大们带着刷分,总觉得会拖后腿。”今昭有点语无伦次。 一只手伸了过来,盖在了她的眼睛上。 陈清平的手很暖,因为经常沾水下厨,有点薄茧,皮肤的温度透过掌心,贴在了今昭的眼皮上,今昭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眼毛在他的掌心刷啊刷啊刷啊。 “你想着我或者华练,就不会走丢。”陈清平这话说得平淡寻常。 今昭顿时觉得脸热:“没事,就是有点兴奋唔不是兴奋那个——” 陈清平嗯了一声,又说了一句:“没事。”那只盖着她眼睛的手,轻轻挪开,在她的头顶拍了拍。 今昭忍不住傻笑,但又赶紧绷起脸来,工作时不能想着恋爱的事情,这是今昭的职业道德嘛。 她挪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看着陈清平双手交插在小腹平躺着,一副吸血鬼睡在棺材板里的标准姿势,不由得失笑,连忙闭上眼睛,把脑袋里的冬阴功啊,咖喱杂烩海鲜啊,绿咖喱鸡啊,菠萝饭啊都赶出脑袋,专心想着华练那张严肃时十分女王攻,一笑起来就一秒钟变成可爱萝莉亲切女副班长的脸。 唔,这会儿华练应该跟陈辉卿睡在一起吧,不知道他们睡前有没有什么运动? 唔之前不小心在西跨院门口看见这两个没有节操的在桌子上——上帝保佑那画面太美她不敢看啊! 这样胡思乱想,今昭再恢复自我意识,已经置身于一片山清水秀之中,举目远眺,西湖美景近在咫尺,她环顾四周,枫红片片,这好像是永福寺啊。 “好了,人齐了,我们可以走了。”华练拍了拍手,抿了抿鬓发,她一身锦绣华袄,玉佩压裙,瞧着这副打扮倒是比现代装更适合她。 今昭纳罕:“房东大人呢?” “事情是这个样子的,我们这些入梦者,会自动地在梦里获得一个适合环境的身份,而原本就会出现在梦境的人,则回老老实实地去扮演原本属于他的角色。”华练解释,“打个比方,就好像电视剧,我和卿卿是主演,自然都会有剧情设定,而你们算是临时演员,剧本会编出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来,让你们看上去跟这个剧有点联系,不会破坏剧情走向。所以你们不必太担心,跟着混剧情就行了,但是也千万不要弄出什么大动静,不然这个梦会很快结束的。而且梦境世界也有很多的陷阱和罅隙,掉进去有点糟糕,因此不要离开我的身边喔。” 今昭点头表示听懂,她扯了扯身上有点瘦的水田衣,又看了看华练的打扮,好么,这分明是明代的服饰,她关注撷芳主人很久了,这一点还是认得出的。而陈清平那一身打扮,则是明代最常见的书生常服。再多看陈清平几眼,脑海里就出现了一些“剧情提示”:敢情华练是富家小姐,今昭是贴身丫鬟,而陈清平则是表弟。 哎呦这是多么适合穿越文女主的技能!要是哪个女主拥有这个技能,再穿越到什么种田文宅斗文女尊文里,一见到什么人就能自动看到这个人的脑袋旁边飘着人物介绍,那还愁什么站错队伍啊! 今昭握拳。 陈清平看了看意外和双丫髻很适合的今昭:“明代仕女,注意形象。” 第五十七回凤凰山下雨初晴,狗血倾泼毁剧情 彼时永福寺也是这般,傍依着香火旺盛的灵隐寺,又不如登高远望的韬光寺出名,可后来有一位僧人擅作枫叶豆包等点心,渐渐在喜静的官家女眷中流行开来。那豆包皮如堆雪,馅儿似枫红,咬一口满嘴的香甜绵腻,一点儿豆皮儿的沙沙感也没有,就连加在红豆馅儿里的糖味,也是扶桑糖液不是寻常的绵糖。 所谓的扶桑糖液,就是美洲的印第安人萃取枫树获得的枫糖浆。在八荒界,按照《山海经》这部八荒界的五经之一,扶桑于鬼神眼中,实在指的是美洲啊墨西哥而非日本。因此美洲的枫糖浆,在八荒界也叫做扶桑糖浆。 女孩子都喜欢枫糖浆不逊于白糖的甜味,优于白糖的清香和低于白糖的热量。大约古人也知道,所以永福寺高官女眷来上香的倒是不少,临走前几乎各个打包枫叶豆包当做带回去分给亲朋好友的土特产。 明时的永福寺比现今大些,间或还有僧人耕种的小片田垄茶园,在一间小院之中,能看见两位麻衣僧人正在制香,颇有矜持地争论着不同的用量,还有小沙弥来报,有贵夫人订了香,线香多少,饼香多少,盘香多少。 “不觉得熏的慌么?”今昭纳闷,她对古时那种香的印象,停留在特别熏人的印度香和寺庙香上面。 华练笑眯眯回答:“当然不会,回头我送你些,各有味道,虽然不如香水方便,但古雅澄心,味道更是绕梁三日,清音不绝。” 今昭一脸震惊地看着华练。 华练还是那副不气不恼的模样:“怎么看我现在这样人间富贵花的逗比像,想不出来我当年也是天上桂宫月的高冷清新?” “小清新很可能有,高冷恕小的想象无能。”今昭怕自己的礼仪出错,干脆多余的动作一个不做,说话也在牙缝里嘶嘶,就怕别人听见出了什么错儿。 华练摇了摇头,笑着往前走,绕过上香的主殿,往偏殿后那一片枫树林里走去。 今昭看着华练的侧脸,觉得有点奇怪,女神大人看上去心绪不宁,这不是她自己的梦境么。 枫林的规模与鬼永福的规模比还是差了点儿,可比现今永福寺的枫树要多很多,林中有僧人担水而行猜出来的小路,曲曲折折一直伸向山中溪流尽头一小片瀑布,水流旁的石头上坐着一位麻衣僧人,脚边放着两个水桶一条扁担,正在看书。 山光水色,映得那人的面庞好似一块放冷的玉露霜,皮肤是四花粉过了五筛调和,肌理是薄荷叶盛水洒润,几隔几蒸后冷定,才有这样温润的,边缘微微透明流光的模样,看来也知道,那口感必定是清劲富有弹性的,又香软不堪一舌之功的。而那人的眉目,又仿佛是一副清越的工笔山水画,有说不出的隽永。 嘤嘤还是古代的房东大人好看! 今昭在心中默默鸣泣。她扭头去看华练,只见华练的行为更奇怪。 华练脸上虽然挂着她招牌笑容,可那脚步身姿,却是犹豫不决的,似乎这一小步对于她的人生而言,却是一大步。 “你是这个……寺院的和尚吗?”华练终于还是走了过去,梦境剧本不允许演员不演,否则梦境世界会因为剧本改编而开始进行崩坏调解,以他们这些非专业人士的本领,死在梦里也不稀罕。 坚持演员职业道德的华练看上去有点心思不属,导致都半句本来算是调戏的台词,说的平平淡淡——“你长得真好看。” 今昭扶额,大姐,这是调戏好吗!你在寺庙里说这种话,有没有常识啊! 陈辉卿抬起头,顺口回答:“我有头发的。” 唔,如果头上那一点点软毛也算是头发的话。 华练忍不住笑出声来,陈辉卿见华练笑得前仰后合,也跟着笑起来,那笑容有些天真,带着那种“因为你快乐所以我快乐的”单纯,让华练更是觉得自己的笑容颇为不堪。 “为什么要有一个和自己相反的同类,来映衬我的……不,应该说是为什么那些事情非要我做?”华练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虽然这个梦,她反反复复梦见过无数次,也十分清楚为什么这个梦没完没了的地出现,然而这确是第一次,在梦里的那个人,也是有自由意识的,而不是记忆里那个影像。 这其实是她第一次见到陈辉卿。 尽管对这个人物的存在,她如雷贯耳,也知道,这个人应该是与她对应的,成对的“特殊存在”,但是在她的有意无意的避讳下,千万年过去了,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面。 做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多好,为什么非要追求同类呢。 更何况她的师父,经常含沙射影地劝告她,一山不容二虎,两王必有一争。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元朝末年。这个人神秘地失踪了,只留下了神坛上斑驳的华彩,而供奉的神明本人,却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地失踪了。 作为唯一可以与之抗衡的上位神,华练算是临危受命,以人的身份留在了明朝,在这个日月光华为名的帝国的历史洪流里,寻找一个同样隐藏了身份,甘愿当人类的人。 在无数次的失望和隐隐心安之下,一个寻常的傍晚,一次寻常的上香,歌里怎么唱来着,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你在我旁边,只打了个照面,五月的晴天——就晴天霹雳了。 她记得,依旧记得那种情难自禁,好像抵抗不住美色为之倾迷一样,她忍不住靠近他,诱惑他,然后,占有他。 那是狠狠地嵌入记忆深处的七天七夜,疯狂决绝,不计代价。 然后——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除了逃走,她想不到有什么面目来面对他。 对于他们双方来说,都太迟了吧,真的吗? 糟心呐。 一切乱七八糟的事情,无数的连锁反应,这辈子最可怕的敌人,这一生最艰难的决定,全部都是因为这么一个悴不及防的傍晚,她嘴贱去调戏一个俊俏的和尚。 陈辉卿全然不知道,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功夫,华练脑子里已经过千山过千帆滚滚红尘了,可他毕竟也知道入梦是怎么回事,他的剧本并没有任何台词,也没有关于下面的剧情的提示,他笑了一会儿,便收敛了笑容,看着华练:“接下来呢?那位萃梦师呢?” 华练在他身边坐下,毫无形象地伸了一个懒腰:“我的梦就是到此为止的,自然没有下文了。至于那个萃梦师,我想我猜的没错,他不会来的,因为他根本就不是萃梦师。” 陈辉卿和今昭脸上都露出惊讶来,唯有陈清平也捡了一块石头坐下:“你是说,他是云外镜?” 华练笑眯眯地看着陈清平:“Bingo,这位男嘉宾,欢迎你进入男生权力,你可以提问了。” 陈清平毫不理会华练的花胡哨,而是单刀直入:“你上次只是怀疑云外镜,理由就是云外镜和孽镜童子一样,都有大范围监视别人的本事,虽然萃梦师很少见,但你好歹认识云春水,你是不会对区区一个萃梦师有兴趣,甚至要入梦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你怀疑他的身份。酒吞童子大家都认识,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你怀疑此人是云外镜。” “咱们都了解过云外镜的资料,知道他能够监视,但是比对孽镜童子,他应该也有类似的亚空间的本事,毕竟他是东瀛倭国山寨的孽镜童子——至少,他应该也会幻术之类的东西。还有你们说过,有个叫做霍灵的姑娘,她的时间被折射了。如果她是因为靠近了清平馆而被折射,那么原因是受到云外镜的影响,也是说得通的。”华练说着,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着关键字。 “镜像空间、折射、偷窥,这些都符合云外镜这个神秘的家伙。”今昭念着这些关键字。 华练笑嘻嘻地丢掉树枝:“我也只是猜测,具体怎么样,还要试一试,不过显然这个萃梦师是有问题的,不然他为什么不来入梦呢?” 陈辉卿皱着眉头:“那些枉死的灵魂,山鬼,普通的人类女性呢?” “对啊对啊,那个暖兮。”今昭实在不能忘记如此拉仇恨的存在。 华练又捡起那根树枝:“暂定推测,云外镜要搜集灵魂做坏事吧,无外乎是祭祀啊,魔药啊,巫蛊啊之类的。嘛,你们可还记得,有一个人很是符合我们那次大规模查户口,一个锦州的小老板,半年前失踪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那个萃梦师,东北口音句尾那个奇妙的上扬音,就是锦州话喔。” “我们立刻回去。”陈辉卿站了起来。 梦境里的永福寺黄昏渐渐像是墙纸,泛黄,变旧,皲裂,剥落。 这是梦境即将结束,入梦者即将立刻离开的景象——大多数入梦者都见不到梦境世界的彻底崩塌——见到的也都再也醒不来了。 今昭紧跟着陈清平,往那一处斑斓色彩的漩涡里走去,她身后的华练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依依不舍地看着这剥落的世界,低声嘀咕了一句。 好像是“……一点儿都不留恋吗?” 什么意思啊。 第五十八回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肉冷东坡盅 “……死者李菊,人类,女性,20岁,死因是心肌梗塞,不过魂儿怎么不见了?” “哎呀,我和你说,最近的怪事多得很,你没见鬼王姬大人最近对着吏部发飙啊,说选来的鬼差个顶个废物。” “少说废话啦快点把事情做完。” 这段含义不明的对话,是她意识模糊之前,听到的,当时她只有一个念头——“我才不叫李菊,我叫苏暖兮啊!” 在这一段对话之后发生了什么,李菊,哦不,暖兮,毫无印象,等她的意识再度恢复,就已经置身于这个离奇的地方了。 她的周围白雾茫茫,镜面一样的水洼一个连着一个,她就这样不知方向地行走在这些水洼之间,偶尔有水珠飞溅到她的裙子上,白色的棉布裙子,立刻被染了一个污点。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终于看到了熟悉的东西,那是她的房间,她的梳妆台,还有她的父亲,坐在她的书桌前,流泪的脸。 “爸爸!爸爸!”李菊使劲儿拍着前方分明看不到,却又真实存在着的透明的墙——她似乎被关在了什么地方,她仔细地想,这样的视角,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她的衣柜!她被关在了她自己的衣柜里吗! 一夜白头的中年男人似乎听到了李菊的呼唤,缓缓起身,对着衣柜上的镜子,怔怔地发呆。 “爸爸——”李菊拼命地拍打着那堵透明的墙。 垂老悲戚的父亲打开大衣柜,拿出一套衣服,又擦了擦眼泪,递给推门进来的人:“给她穿这件走吧。孩子她妈,醒了吗?哦——那我,那我这就去签字,要做手术,就快做吧,等久了,要是她妈妈也——” 李菊怔怔地看着曾经意气风发的父亲佝偻着身子,似乎想要用扭曲身体,来绞杀那股无法压抑的悲恸。 “别看了,你是不可能出去的。”一个声音寂落地说。 李菊转过头,声音的主人,是一个看上去有点,怎么说呢,绿茶婊的女子,同样是素棉布白衣服,同样鸳鸯绣红的布鞋,同样是一副清纯的模样,眉眼高低里,却透着属于风尘锦绣的妩媚勾人——如果是在平时,她大概会因为这一身衣服,将她因为知己,可现在,她满心只有恐惧。她怎么会一直喜欢穿这样不吉利的衣服!这样的不吉利!就好像怨气冲天的女鬼,临死前充满悲戚和诅咒的装束! 从华练的梦里醒来,大家顾不上睡回笼觉之类的,发动了一切能发动的力量,要把那个爽约的萃梦师揪出来。 那萃梦师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风头不对,可惜既然已经有了具体目标和可以算是“发怒”的陈辉卿,就连灵城城主那个老奸巨猾的老头都亲自过问搜查了,又怎么可能有人逃得过这天罗地网的耳目。 让人实在没有想到的是,云外镜大隐隐于市,被找到的时候,就在杭州鼓楼美食街的臭豆腐摊子旁,身边依偎着一个和暖兮差不多感觉的女孩子,大约是他的下一个猎物。 同样让人实在没有想到的是,云外镜看到以华练为首的这一群人,第一反应不是逃走,也不是就犯,而是抬手将那一碗臭豆腐,丢向了华练。华练一躲,便让出了她身后的陈清平,毫无防备地,也不知道云外镜用了什么法子,下一秒钟,陈清平就在他的挟持下了。 “算你有点本事。”华练一笑。大家都知道她准备发动致命的亚空间攻击,都乖觉地纷纷让路——万一不小心挨上这位女神的攻击范围,那可就跟着云外镜一样,一起被降了次元,或者丢到河外星系去了。 天候不知道怎么的,一下子就月朗星稀了,天地之间夜蓝草长,只有清平馆一伙人和云外镜男茕茕相顾。云外镜这会儿气场全变,那种摇曳生姿病娇小娘炮的感觉一丝儿不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今昭这种新手都觉得有点儿发冷的漠然,就好像这人眼睛里什么也容不下,心里什么也不在乎,你打他一拳,还被弹回来。 没错! 今昭一拍大腿,就是这种感觉,就好像你付诸于他的任何事情,都会反弹回来,他不过就是一面镜子,不过是照出来你无用功的难堪。 “不是我说,这个人这样,还有点儿帅。”今昭扭头跟青婀说。 “要是再壮实点儿就好了,你看那小胳膊,哎呦,基围虾都比他粗点儿。”青婀撇嘴。 蔓蓝站在两人身边,一手抓着一个,不住地颤抖:“就是这个感觉!天啊!好大的一双眼睛!” “蔓蓝本体敏感至极,你们先带她回去吧,别吓出什么毛病来。”华练吩咐青婀和玉卮,“反正你们两个,一个是纯粹的治疗,一个勉强算是五毒,一点儿用也没有。” 云外镜的声音奇异地从四面八方传来:“华练大人,您还真的认为,这是您的地盘吗?” 今昭一听这个环绕立体声音效,差点扑街,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个人在所有的地方,对着你的耳朵吹气说话一样,每个毛孔都能感觉到那种声音,实在太糟糕了。 华练略一思忖,嫣然一笑:“原来你不仅仅会折射,还会反射啊。既然你这么说,那这里,就应该是我的地盘的镜像了,对不对,云外镜,我不得不说,你这次挑的什么肉体,上次那个长得像赤西仁的哪去了?!要不换长得像福山雅治的那个也行!你的资料照片都是帅哥,没道理眼下就给我凑合一个娘炮啊!赶紧给老娘换回来!” 云外镜一笑,镜光银银之后,一个清秀少年身着古雅的和服走了出来。 今昭差点倒地,幸亏被朱师傅扶了一把——这特么的,不是生田斗真?!跪求换成北村一辉!福山雅治也是极好的。 正扶着今昭的朱师傅摇头莞尔:“你就别挑三拣四了,换成福山雅治,跟老大有点撞脸。” 今昭扭头:“诶?师父,你也觉得男神像汤川学?不,你也看日剧?我一直管咱们男神叫神厨家里蹲来着。” “噗——”华练绷不住笑容,指着今昭,“喂!打架呢!认真点!” 实际情况是,包括本来打算退居二线的玉卮蔓蓝青婀在内,清平馆所有人都被困在了云外镜的镜像里。所谓的镜像,就是反射的倒影——幸亏先出手的是华练,这要是陈辉卿来一道白光闪闪,那这一闪,准定能反弹回他自己身上,换做华练的空间法术,就是没囚成云外镜,反而被镜像法术,来了一个一锅端,都倒进了亚空间镜像之中。 华练十分肯定地回答:“这个亚空间,我一秒钟就能破坏掉,连里面的人一起,也就是,你们。” 今昭跪了,大姐!人都死光了,你把这玩意打破又有什么用?! “还有个法子,就是喜闻乐见的寻找NPC环节,找到云外镜,干掉他。”华练搅合着炒冰,“周思赋,你跟宋嘉瑞一组,我不想拆CP;桃夭和神荼一组;朱师傅,你带着姑娘们和小清;小昭,你和我走,还有卿卿。” 今昭又跪了,大姐!朱师傅带着一组奶,我跟着你们两个输出,这不合适! 三组人分了青婀的小幺蛾子,约好了时辰,向着三个方向去寻找NPC了。 据华练介绍,日本的神鬼力量也是有势力划分的,基本来说,酒吞童子统领着最为诡秘,战斗力最强的一组,其中能让华练觉得有些忌惮的,只有酒吞本人。 而这位油盐不进的云外镜,资料很少,非常神秘,深居简出。 云外镜反弹各种伤害,别说一般的山神土地小妖精,就是西王母本人来了,都得琢磨琢磨战术,而且云外镜的本体是无处不在的碧空,依托白云俯视大地,只要是露了天的地界,都在他的监视范围之内,蔓蓝那种被看着的感觉,倒也不是冤枉。 “好消息是,他的攻击本事也就是监视和反弹两种,坏消息是,针对反弹这个,我还不知道有什么办法破解。”华练一摊双手,“这个反弹,包括所有的东西,其实就算是找到了云外镜,我也没想好怎么弄死他。你们之前看见的蟹足棒啊萃梦师,那不过是他的镜子影子,一个分身而已。本体刚才你瞧见了,随便换脸——本体就是根本没有本体,全是容器,云外镜到底是个神马玩意,我也不知道。” 今昭擦了一把走急了出的汗:“分身啊,怪不得色眯眯的。” 华练搡了她一把:“打架呢,认真点,认真点啊。” 话音一落,走在最前面的陈辉卿停了下来,今昭一头撞了上去。 华练叹了一口气,越过陈辉卿,瞧着云外镜:“我说,你不会是专门冲着我来的吧。” 云外镜木着一张脸,点了点头:“我要为酒吞大人报仇。” “我说你的酒吞大人,还活着呢。”华练晃着手里的杯子。 “可是他被你打败过,他的名誉,为此而玷污!是你玷污了他!”云外镜的情绪稍显激动。 华练扶额:“别说的那么暧昧好吗!再说,酒吞死了,你不是更高兴。” 云外镜一瞬间恢复了漠然:“你就在你自己的镜像里,活一辈子吧。”那语气淡淡的,好像他本人啥也不关心,下一秒就准备好了驾鹤归西一样。 华练突然一笑:“你可别忘了,最起码,我是有办法逃出去的喔。” 云外镜浅浅一笑,摇了摇头:“你不会舍得他们都死光的。” 华练笑得更灿烂:“你好好想想关于我的事情,真的确定?” 今昭有点细思恐极,云外镜消失以后,华练保持那个灿烂得晃眼睛的笑容,保持了很久,而后这位女神干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她不知道用了什么法术,在三伙人分手的原地,盖了一个清平馆一样的房子,一应事物齐全,她甚至在厨房里生了火,泡了一块带皮的五花肉,炖在汤头里,东坡肉的香味儿浓郁地散出来,没过一会儿,两个人就循着香味儿找了过来。 两个看着差不多的女孩子,一个是李菊,另一个也是老熟人,苏小雨。 “还真是误打误撞。”华练说了一句话,今昭没懂,她只知道,那个给自己取名暖兮的李菊,已经死了,苏小雨,也死了。 如果这里是华练的亚空间镜像,为什么会出现两个死去的人,的灵魂? “饿坏了吧,多吃点儿,我的手艺不是顶好的,但也不差。”华练热情地招呼两个姑娘。白米饭撒了桂花,香喷喷的,东坡肉软烂得不可思议,一筷子下去,那真是侍儿扶起娇无力,今昭抿了抿,滋味最足的肉皮就已经化在了嘴里:“大姐头!你做得比老大和朱师傅都好次!哎呦,什么马卡龙,我最觉得,咱们的菜肴里,比马卡龙更美女的东西多了去了,就像这个东坡肉,哎呦,这软嫩啊,神啊,饿死我了。”今昭捧着饭碗,猛吃不停。 华练笑而不语,和陈辉卿耳语几句,今昭边吃边觉得周围的景色小有变化,可她觉得两位主力输出在此,她也就是系统指定的任务受保护NPC,还是不要强出头的好。 “有两位姑娘和卿卿你在,我就明白了,我说呢,空间法师要是这么廉价,东瀛国早就嘚瑟起来了,还能藏着一个云外镜?”华练笑着,伸手将手里的白米饭碗丢在远处,喊了一声:“云外镜你这个万年闷骚忠犬受!快点儿滚出来!不然老娘这就出去,先砍死你的一生风骚女王受酒吞君!” “噗——”今昭没撑住,一口米饭连着软烂如糜的瘦肉喷了出去,这一套对联一样的形容词,真的是精辟非常!等等,两个受?!这什么情况?! 云外镜当然不会因为这么点儿挑唆就出头,否则在没有男女之分,只有攻受之别的神鬼界,也早就死一百次了。华练悻悻然耸肩,将所有人都招了回来,神秘兮兮地问:“我知道这里是哪里了。你们说,我这样的人物,世间能有几个?” 朱师傅呵呵一笑:“盘古之身,司掌着空间,这样的人物,当然还有一个,便是司掌时间的盘古之心。” “这就得了,这么牛叉的人物的天赋技能,能是一个番邦小鬼说反射就反射的?”华练说道。 今昭猛然想起金蛙来:“金蛙,难道云外镜是韩国人?” “不,阿姐只是说,这个反射,恐怕也像姑苏慕容复和旗木卡卡其一样,是有点儿说法的。”玉卮摊手,“阿姐,你是说,这里只是障眼法么,可毕竟的确是个亚空间啊。” “亚空间没错,但却不是我的,如果是我的反射,我在这里为所欲为,可我现在造的房子,做的饭菜,都是幻术,小昭,你说我做的东坡肉再好吃,能好吃过朱朱和小清?再者,这两位姑娘,已经被云外镜杀死了,可灵魂却在这里,只能说明,云外镜将她们的灵魂,囚禁了起来——怎么可能将前几天死的灵魂,囚禁在今儿的镜像反射之中?所以,真相只有一个!”华练做柯南状指着天幕,“真相只有一个!这里是云外镜的亚空间,或者说,是他的镜中世界!” 第五十九回笑渐不闻声渐悄,话说太满死得早 镜中世界对于西王母座下的徒弟们来说,并不陌生。 镜子在神鬼界,本身就是十分厉害的法宝,因为镜子能够倒映影响,镜中的生物,一般来说都阴气十足。而以镜子为法宝的神鬼,通常实力都不错,毕竟能操纵得了那么阴森森的东西的人,也不绝非等闲之辈。 她们的挂名师兄孽镜童子的法宝三灵镜其中的天上镜就是一个单独的空间,或者说一个单独的宇宙,在那个宇宙里,孽镜童子是最高级的神明,无所不能。 不过因为孽镜童子本身的缘故,他只要耗损自己的精力去维持那个宇宙的运转即可,而云外镜因为是孽镜童子的山寨版,恐怕自己的能力不足以支撑一个单独的世界,所以需要别的灵魂的力量,估计那些花痴少女就是被填了这个窟窿。 “那个苏暖兮和苏小雨,还有救么?”太岁心底颇为善良,还想着有希望。 华练笑容一顿,看着今昭的眼睛,摇了摇头。 灵魂离开肉体,如果不是有特殊的情况,只要超过一个小时,就会完蛋,瞧着这两个玛丽苏,何止一个小时。 陈辉卿的喊声突然响起,音量诚然不小,但语气十分平淡:“云外镜你这个屁蛋——来咬我啊——” 今昭和华练都跌倒了。 不过既然房东大人都出腔了,今昭也觉得不好闲着,双手笼成喇叭:“云外镜——你这个缩头乌龟快出来——” “唔,昭,你的挑衅好弱。” “那个,华练姐,我在这方面诚然不如你。” 华练全然不在意,依旧欢快地喊着各种挑衅的话,两个玛丽苏的残魂愣愣地看着这几个人的闹腾,已经做不出任何反应。 今昭觉得,云外镜要是再忍下去,他就简直该去死一死了。 华练还在喊:“——云外镜,你是不是看上我们家孽镜童子了!搞这么多幺蛾子!云外镜!不要痴心妄想了,孽镜童子暗恋我很多年了!你没戏了!云外镜!我看到你的面包超人内裤了!不要掩饰了你其实是个人妖吧!云外镜——” 所以,没一会儿,云外镜还是那副即将撒手人寰的淡漠,出现在众人眼前,一抬手,撤去了所有幻术的镜中世界,既没有天空,也没有大地,一切都是白茫茫的,雾煞煞的,地上有镜子碎片一样的水洼,那是李菊和苏小雨熟悉的囚笼。 两个人的残魂都像是被黏在了原地,满脸哀求之色,却一句话,一个动作也不行。 云外镜的镜像世界其实很空,除了白茫茫的雾,就是白茫茫的地面,和平静的可以当做镜子的水坑。不知道怎么的,就让人想起孤独寂寞冷这五个字来。这幅画面和云外镜那个淡淡的感觉,还真的有点像。 “白茫茫照着白茫茫,以空照空,你其实,就只是镜面而已啊。”华练环顾四周,一语道破云外镜的本体。 “即使你识破了,也没有意义,没有人能躲开面前的镜子,镜子总能照出你的脸。”云外镜抚了抚袖子,这个动作他做来十分淡然,又带着点儿遗世独立的清贵。 华练摇摇头:“你别太天真了,你知道么,就算是镜子摆在你面前,也还是有人能躲开镜子的照射,比如脸特别大的人。” “可惜你们都很普通。”云外镜摇头。 华练笑得天真无邪,玉卮一惊,警告众人:“大家快点儿手拉着手相互抓住!千万别松脱!房东大人!劳驾你撑着点儿,给大家加个盾!阿姐要放大招了!” 正说着,华练已经搭上了陈辉卿的肩膀:“劳驾,送我回到我幼儿园的时候。” 陈辉卿皱皱眉头:“时间的流动是很危险的。” 华练咧嘴:“抗忙北鼻。” 陈辉卿握住了华练的手。 奇幻的事情再度发生在众人眼前,随着陈辉卿这么一握,华练的衣服发饰甚至眼神气度都在逐渐变化着,从现在看不出深浅的满脸笑容到藤箱蓝裙的温和,从马面裙红菱袄的俏丽到齐胸襦裙飞霞妆的张扬,从坠马髻掩藏的桀骜不驯到素布麻衣露出小腿的鲜灵,她的时间在以肉眼可见的形式倒退着,历经无数时间,不同朝代,各种风格,最终逐渐褪去人形,那是一条说不清是龙还是蛇的巨兽,那巨兽又在逐渐地变大,从几米长头戴烛冠的模样变成一眼看去,看不到尾巴的绵延。 今昭终于明白为什么玉卮让大家拉紧手,华练的本体越来越大,带来的风暴也越来越强,这会儿时间的逆行还在继续,而她的视野之内,却只有一只脚爪了。 唔,好大好大的一只爪子,脚趾甲都比今昭高! 仰起头来,今昭已经看不见这巨兽,哦不,是华练姐的本体的头了。 又过了片刻,华练,嗯,已经,嗯,这大爪子,遮天蔽日,可陈辉卿似乎还没有结束他的法术,显然华练还没有倒退到她满意的程度。 今昭瞅着已经看不出挨着大家的是手指甲还是指关节,眼前爆满的暗红增加着热度,若不是陈辉卿另外一只手那白光之盾,估计这会儿他们跟外面的那些白茫茫水洼一样,都被蒸发成空气了。 砰! 云外镜的镜中世界终于照不下这么一大张脸,开始开裂、破碎、崩溃。 一瞬间,华练恢复了原样,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手里一面素雅的镜子,镜子背面有雷云纹,看着十分古朴。 “原来如此。你也曾是六合之民,住在白门之畔。”华练说了一句令人听不懂的话。 等今昭他们从一片混乱之中醒过来的时候,她站在美食街的臭豆腐摊子旁,来来往往的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几个人的愣神,兀自买着自己喜欢的吃食。做臭豆腐的简家少年还转头问朱师傅:“来一份吗?” 古怪的歌声响起,只听华练唱:“穷小子来到了大街上呦~躺在地上数人玩~”说罢,她手一翻,举起手里的镜子,“说罢小可爱,你的动机是神马?” 铜镜里一片蓝天白云,半晌,才有一个声音极其细小地回答:“不可能。” 华练笑得十分荡漾:“亲,你都已经现了原形落在姐手里了,有什么不可能。” 那个细小的声音顿了顿,才又说:“你从不了解酒吞。” 华练微笑:“你这是安利我你和他的酒镜CP?” 云外镜显然被华练跳跃的不着调的思维噎得不轻,很久,他才叹了一口气:“九幽,也许你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就连酒吞也不过是置身战局而已,但是,我看不懂你。” 华练将镜子放在口袋里:“我也不需要你懂。来,回家,关门,放朱朱!朱朱!务必让他把所有的细节都招了哦!” 一个多小时后。 朱师傅擦着手从下杂屋里出来,对等得有些不耐烦的华练点点头:“都招了,那些小女妖都是他杀的,收集了灵魂,要祭祀用的,为了撑起他的镜像世界,现在都送去阴曹地府了。他原本的计划,是吸收祭祀的成果,这样就可以成为比酒吞还强大的妖怪了。说起来这个人也挺可怜的。” 被拖来旁听的孽镜童子高冷哼:“哪里可怜了。” 朱师傅看着孽镜童子:“你在咱们这里,万众瞩目,受尽宠爱;可是云外镜在东瀛,从酒吞童子到大国主,对他都十分忌惮,不仅不予职位,还打压挤兑他,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苟延残喘地被囚禁在酒吞的结界里,直到酒吞作为遣唐使来了这边,他才逃了出来,以锦州小老板这个不起眼的身份,伺机而动,幻化无数面孔身份,搜集各种少女灵魂,打算强大自己。不过有一件事情,不是他干的,他绝对没有和酒吞联手,当然也没有任何帮凶,酒吞派来桥姬茨木童子打扰我们,他只是借机摸鱼而已,所以,玉卮的宿舍里,那个鬼手,与云外镜还有酒吞,都没有关系。” “那是谁干的啊,总不能告诉我是FBI或者神盾局,来偷玉卮的内衣?”青婀跟着音乐颠着腿儿。 华练虽然笑着,但眼中闪过一丝谋算,似乎想到了什么,嘀咕了两个字:“羽衣?” “顺其自然。”陈清平端着饭菜上来,正中放着切成井字形的东坡肉,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抖,晶莹可爱之间,红玛瑙一样的色泽在光线下变幻着深浅。陈清平的东坡肉是一点点甜酱黄糖,纯酒慢火煨了七八个小时的,软烂不见棱角,不管肥肉,入口即溶,用的调料极简单,靠的不过是火候功夫,吃的是肉原本的滋味口感。 众星拱月地拱着这道菜的,是时令蔬鲜,有龙井炒虾仁,清新爽滑;有杏花春雨,用杏花炒了粉丝儿和春笋,春笋的爽脆和粉丝的软劲奇妙中和了口感;有芦笋奶汤,喝一口满满的春日味道;那酸甜的西湖醋鱼和荷叶糕,则让人闻见了初夏的味道。 “别想了,再怎么费脑子,吃还是要认认真真去吃的,咱们中国人,过的就是这种五谷杂粮嘴巴里的日子。”老宋笑嘻嘻地摆着菜。 今昭张大眼睛:“可你只有一半是中国人。” 老宋笑嘻嘻地掐着她的脸:“那就是上半身!连着嘴巴舌头的上半身!” 围坐的各自挑着喜欢的菜,哄笑起来。 只有陈清平,看着明显笑容里掩藏了什么的朱师傅,若有所思。 第六十回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此处名唤崇仁坊,过了坊门,便是一条正央街,两侧穿杂着车马胡同,街上青衫士子,藕色丽人,穿梭往来,接踵摩肩。过了这一小段热闹的下马道,便有牙牌簇簇的旅驿酒肆,酒楼脚店,门前门后都是口舌官司,打头一家牌坊上四个大字,清平宴乐,隐约瞧着是薛道衡的手笔,门外一个操着聊城口音的赶考士子对同伴说:“这家俗叫清平馆,可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馆子,更不拘贵贱,便是来吃一碟子虾黄儿也不赶你的。” 话音一落,四下皆静,那聊城士子唬了一跳,左右一看,原不是因为他这话,而是马车里下来一位姿容美好的青年。 那青年露面,便博了众人视线所钟,只见他身量高挑,着一身月白对襟长衫,牙白色的云纹嵌边,一头发丝高拢,冠以同样云纹银冠,插过一只白玉祥云发簪,天人照雪,玉质年华,一对眼睛比此刻无云碧空更蓝,瞧见门口那扮相华丽,红衣似火的打酒胡姬,露出一个笑容来,简直可算是天真无瑕。 大堂里帮着核算的今昭无语地翻了一个白眼:“不是我说他,他这几天这么傻笑,到底是怎么了?华练姐给他生孩子了不成?” 玉卮瞥了一眼傻笑着上楼的房东大人,转回脸,嘴角一勾:“高兴呗,你也知道咱们这些非人,发色眸色都是五彩斑斓的,若在平时须得掩饰,以免惹来官司,唯有此时,不需要掩饰,你没发现,这里的人间三千界和神鬼八荒界是不分开的么?人鬼杂居,妖精开店,在这唐长安城里,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今昭看了看一双浅棕色眼睛,蜜肤深目,一身胡姬打扮,红纱挽臂的华练,有点兴奋地点了点头:“懂了懂了,今儿不是逛街么,什么时候去?” 也不怪今昭兴奋,为了调查一点事情,也为了避暑,清平馆在云外镜被遣返收押后,就把大门开在了唐贞观年间长安城崇仁坊,二门则是错后些的武周神龙年间的洛阳鬼城,就连之前极少打开的后门,也通着纽约的唐人街,一开三门,全与唐朝有关,这让今昭这个唐朝脑残粉已经连连亢奋了有半个月了。 作为中文系的学生,诗词里唐朝的事儿不少,什么《长安志》啦,《清异录》啦这种书也看了不少,书中唐朝繁华富丽,民风开放,肆意飞扬,可再怎么繁华发达,今昭也没觉得这唐朝能赛过现今,不过这半个月实际来瞧,虽然赛不过,可也相差无几,还别有风味,瞧瞧西市里那些金发碧眼的,高鼻深目的,琳琅满目的,吆五喝六的,三里屯都弱爆了! 唯一让今昭怨念的,就是夜禁。 天一黑,百余坊市全部闭门谢客,禁止外出。 因为,按照李唐高祖,被自己儿子赶下台的李渊和妖女皇妺姬签订的“和平共处”条约,日晦之后,月升之时,就是八荒界的居民可以出来晃悠腿儿的时候了。为了避免李唐子民半夜出来玩耍却被无头鬼吓死被狐狸精捉回家,唐朝实行了严格的夜禁——长安居民的里坊自亥时起,即是晚上十点,东西两市自戌时,即是晚上八点。 与想象中不同,长安城最著名的朱雀大街两侧,并没有南宋御街那种目不暇接的各色店铺,取而代之的,是草木深深,深宅大坊。每一座坊市都有高墙所围,除了高官的宅门以外,包括清平馆,大门都是面向坊内的。自午时市鼓起,各坊内的商铺开始营业,到夜禁止,算来时间不长,但就是这短短的几个时辰,东西两市还能折腾出超越三里屯碾压王府井那种万国商品博览会大促销的热闹场面,不得不说长安人民的购买力还是很强大的。就是这旅人集中的崇仁坊,夜禁后坊内也是华灯流照,人头攒动,进京赶考的书生,来京贩货的客商,从平康坊招来的流莺,等待考评的地方官——各色身份民族的人昼夜喧哗,简直比东西两市还热闹。 今昭非常佩服清平馆的选址,这个崇仁坊里,大多都是旅店和租房,来往的人多而杂,消费人群范围广阔,不差钱的那是海海的,地理位置也好,比邻东市,步行可达西市,离“红灯区”平康坊也近,离“写字楼”太极宫也不远,离“大学”国子监也能走到,夜禁开始,坊门一关,里面该怎么热闹还是怎么热闹,城管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出崇仁坊,也没有人赶着来追你。 目送心情极好的房东大人上楼,今昭也满心雀跃——她这个太岁,也终于可以穿越时空,实习一把了。 为了能在古代藏好她穿越人士的身份,每天今昭都要跟着玉卮姐妹培训,从语言到仪态到器具到怎么花钱,她上学时看的穿越小说不少,这会儿却全都成了把她歪带了去的罪魁祸首: 玉卮时不时就要怒吼一声:“不许再说帅哥美女和早上好!” 蔓蓝也会无奈地将面前的胭脂水粉推回去:“你信我,铅粉这种,只是寻常百姓用的货色,东都会卖的,是用芡粉,芡实白芷等物磨的粉,绝对不会伤害你的皮肤。” 青婀偶尔大笑:“想象力啊,今昭你的想象力太糟糕了!虽然没有空调,可有冰盆轮扇,怎么可能生生挨着热啊!再说这会儿没有污染,没有温室效应,哪有你去过的那个西安热?!” 就连留下来充当侍酒胡姬的华练也会笑眯眯地弹她的额头:“一出手五百两现银拍桌子上?嗯,你给我拍一个试试。” 今昭看着华练下巴所指那一堆胡乱堆在西跨院石桌子上等着点数的五百两银子,含羞带臊——这个体积,想要随身携带,的确有难度。 笑闹间一天过去,夜禁开始,坊门一关,该咋咋地。 夜禁禁止出坊,可坊内,尤其是崇仁坊这种地方,巡街也不过是明眼的瞎子,对一坊内的热闹,视而不见罢了。 然而今天,陈清平出奇冒泡地说:“咱们去逛朱雀大街。” 咦?朱雀大街,有个毛线好逛的?看排水沟不成? 不理会今昭的一脸茫然,以陈清平为首,一群人都带了一块刻着“喜”字的木刻牌子,旁若无人地穿过崇仁坊的里街便道,顺着挂着两个有点儿瘆人的绿灯笼的崇仁坊坊门,走了出去。 按照记忆中往朱雀大街而去的方向,清平馆众人登上了一辆停在崇仁坊门口的鲤鱼车,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在朱雀大街的尽头朱雀门停了下来,顺着朱雀大街一看,那森严肃穆的大街哪里去了?两侧的光禄坊兴道坊还哪里有影子?取代了高高的坊墙的,是一阕又一阕高矮不一的店铺,打头第一家,就是著名的连锁酒店云归梦徊,这会儿看着这家酒店,还没那么高大上,而紧挨着云归梦徊的,则是一家十分有趣的铺子,叫做一线牵。 “那是卖丝线的?”今昭瞧着那五红大绿的装饰,不那么十分唐朝,有点纳闷。 朱师傅莞尔一笑,摸着今昭的头:“吾徒,你也思春了么。” 玉卮不耐地打断朱师傅的话,对今昭解释:“那是八荒界的冰人店,你就理解为,唐朝妖魔鬼怪的世纪佳缘吧。” 今昭不寒而栗。 青婀扶额:“你不寒而栗个毛线啊。” 转了话头,今昭指着那些推车摆摊的小贩:“不是说人鬼杂居么,怎么……” 老周呲笑:“你让长孙无忌家门口有耗子精开刺绣铺子,长孙大人不揍死你。这杂居,是没有专门的神鬼聚居地,但这些专门服务神鬼的店铺商家,自然在大白天要神隐起来,不然你以为朱雀大街排水沟后面为什么还有那么宽的路才是坊墙?为什么那么宽的路极少有行人走,全是草木?那可不是为了长安的绿化。” 今昭低声对老宋说:“老周在这里似乎心情不太好。” 老宋贼眉贼眼地贼笑:“那还用问,他可不就是唐时被软禁在清平馆的。” 今昭听闻八卦,眉开眼笑,陈清平回头瞧见那明晃晃咧白牙的笑容,淡淡开口:“你们谁也别教她了,让她也热热脑子。” 啧!你的脑子才是冷的!你的眉眼表情心肠全都是冷的! 今昭默默腹诽,可老板发话,唯一能当做耳边风的就是房东大人和华练,奈何华练此刻一副看笑话的模样,而房东大人因为保持着唐朝好男人的好心情,正数着掌心的铜钱,打算买小吃。 夏日的长安虽然号称暑热,可今昭穿着轻薄得几乎有点透明的夏衫,并没有什么感觉,这会儿走了一阵子,也只是有点薄薄的汗意,然而朱雀大街两侧的走贩,卖冰碗凉羹的却很多,食客三头六臂挤在一团,似乎个个不堪此热。凉栗与凉青豆羹是最好卖的,老宋已经十分自觉地站起了队,旁边做麦饺的吸引了老周的目光,而玉卮姐儿四个,则掏钱准备支援一下毕罗摊子。那毕罗清平馆也做过,只是没有摊子上这般粗大。只见那卖饼的小贩,手掌一转,便抡起一张毕罗皮子来,而新鲜的馅料,比如樱桃,用银勺一捻,就服帖在了饼上,饼入锅中,三卷两卷,就卷成了与清平馆那椭圆形毕罗不同的筒形毕罗,今昭咂摸了一下这个做法和各式各样的馅料,又看了看毕罗两头用麦糊黏住封了口的样子,大概判断出,这玩意就是两头封口的卷饼。老周当年在霍灵霍川的学校门口还做过,用的是肉糜馅。 一两银子,在此时可算是巨款,尽管陈清平没说这是月钱还是别的什么,但今昭不比那几个妖魔鬼怪伙计,没有什么收入来源,因此她压根儿没打算动荷包里的银子,只是在附近小小晃悠一圈,看看热闹。 看了大半天,陈清平大约是看不下去,开口问:“你什么也不吃?” 今昭笑着摆手:“也不是,是有点馋,但是不知道吃什么好,也不懂怎么花。” 陈清平想了想,从荷包里抓了一把铜钱:“去吧。” 今昭瞧着陈清平,脸色有点古怪,自从她发觉自己喜欢上陈清平,但又理智地觉得没啥指望以后,就苦中作乐,以揣摩陈清平的心思为乐,揣摩几个来回,她意识到,陈清平可是很照顾她的,尤其是来了唐朝以后,夜禁不许自己一个人离开崇仁坊啦,不要随便乱说话了,乖乖在厨房打杂少往前面晃啦,多动点儿脑筋记住规矩啦,现在又多了一项,给点儿零花钱。 这些事情,在今昭的认知中,属于一个普通的父亲教育女儿的范畴——不许晚归,谨言慎行,努力学习,考好了给你零用钱。 我列个去,还有比这个更悲剧的嘛?! 今昭嘀咕着拿了钱,先看着那卖玉露团的摊子,那玉露团青糯或奶酥坯子上雕起各色花鸟,比鸡蛋大些,盛在纸叠的小船里,看着像是一团团极小的多肉植物,在附近这几个摊子里,这玉露团最为不同寻常,与玉露糕比,手工巧妙,惹人喜爱,既然有人给买,自然就买这种没见识过的。这么想着,她在旁边围观了一下别人买是多少钱,而后才对摊主说,我要两个。那摊主接过钱,笑吟吟地递给她一青一白两个颜色口味的玉露团,倒让今昭犯了难。这十文钱都已经给了摊主,她只能舍弃一个口味了。 “给。”今昭将白色的递给了陈清平,想来白色的大概是原味儿的,奶盐之类。 陈清平接过那玉露团,咬了一口,今昭又四处张望开来,一边琢磨要不要买个簪子荷包之类的,总不能老是拿帕子裹着东西用,一边咬着她青色的玉露团,这团子大概是艾叶的,有一点儿中药和青草香气,还有一点点苦,可因为奶酥皮儿实在香甜,那一点点苦味儿和药味儿反而中和了香甜,格外清口。 “这个真的好吃啊,不光是看着好看。”可惜不能用手机拍下来,不然留着看看照片也是好的,今昭撇嘴,没留神嘴里被塞进一个东西,浓浓奶香,甜中带咸,比刚才青色的团子,要浓腻好些,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那个白色的玉露团。 瞧着陈清平嘴里也嚼着玉露团,今昭顿悟,敢情这人是察觉自己的小心眼儿,咬了一半儿分给她的!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算了别矫情了,真亲也不是没亲过。 这么想着,她的脸就不由自主地有些热,于是就更没留神,陈清平伸出拇指,在她的嘴边揩了揩,蹭去一指的酥皮儿粉子,就在今昭以为他要和言情小说一样,伸舌头舔掉那些粉子的时候,陈清平却用食指捻了捻那粉子:“葛粉放多了,粘。” 第六十一回千金纵买晚甘侯,此情脉脉向谁投 六月底,长安城已是日烈昭昭,此是近午,东都会里穿金买玉的贵妇们,都已经钻进了马车去诸如珑珍楼、百味楼歇脚避暑热,虽此时不避讳女子出街,可为了不被这烈日灼伤,大多数的女子还是戴起了遮幂面纱垂帘之类的五花八门的防晒装备,唯独一位着曲裾深衣,梳着简素的坠马髻的女子露着一张脸,莫说防晒了,那有些苍白的脸色和惨淡的唇色,只怕连胭脂水粉也未涂抹,可遭人眼球妒恨的是,就是这样形容憔悴的脸色,也掩不住这女子杏眸桃腮的明丽和一身矜贵之气。这女子瞧着也有双十年华,然偶尔一道眼风,却还含着天真清纯的味道,这边让那明丽娇俏的脸蛋儿,更美了三分。这样的模样,好歹是在东都会——东市里的店铺客人,到底都是高官贵女,行动谨慎,见这女子殊容绝色,也不过是一眼而过。倘使换在利人市,这会儿必然有人来骚扰。 这女子站了片刻,一辆马车徐徐而来,一位深衣广袖,赤脚木屐的苍衣少年毫无仪态地跳下马车招呼:“翁主!这边!” 那女子见了那少年,眉目舒展,露出一个甜美笑容:“元公子,多谢你。只是你还未去会星主,这般妥当么?” 那少年咧嘴摆手:“不妨事,我从祭酒那里出来,顺道看看你,你近来可好?” “托元公子的福,甚好。” 这几句景儿不过是东都会才子佳人的寻常,很快就被路人抛诸脑后,唯独尾随那丽人出来的青年,眉头一皱,面露不愉,让他那飘远至天的面容上,多了眉心几道纹,露出几分人间烟火。 “卿卿,看见什么了?”青年身后数着俏皮可喜的双丫髻的胡姬转出来,一脸比那发髻还俏皮可喜的笑容,正是华练。 “没什么。”陈辉卿捧着买来的香炉,等了华练一步,两人并肩而行,钻进了一辆看似寻常的马车。 身后店铺的掌柜眯着眼睛看着那马车,他经营这间珍玩店铺二十年,怎么会不认得,那马车没什么稀奇之处,可那白色骏马,却是正经的巨驹,巨驹据说是从西洋来的名种,近些年随着西洋人来到大唐,以浓鬃长耳,鹤颈云蹄健美外形和温柔亲人的脾性迅速在贵族间蹿红,加上这种马虽然高大,却非常灵巧稳当,尤其适合喜欢马术马球等复杂动作的骑射活动,今上有一厩,除了自己留了一对,也只赠了几位十分受宠的皇子公主,因而千金难求。而刚才那位客人,却用这良驹来拉车。 “去查查那客人。”掌柜的吩咐下去,抄着手转回。 华练在崇仁坊下了车,拍了拍那白马的脖子:“辉腾乖,一会儿我给你拿麦芽糖吃。” 才进清平馆,就见蔓蓝可怜巴巴地凑上来:“阿姐,老板发脾气了。” “怎了?”华练纳闷,除非是炸了后厨房,不然以陈清平那种泰山崩了也只惦记有没有烧光珍惜食材的性子,怎么可能发脾气。 携了陈辉卿,华练匆匆忙忙进了西跨院,果不其然,陈清平一脸极明显的怒色,他对面一位有些眼熟的女子轻言浅笑:“……本宫也知道这实在为难,可别的去处不合适,不过是五百年,就劳烦陈公子了。” 华练偏着头看了看那女子眼角眉梢流露出来的高冷抖S气质,天真无邪地:“星主。” 那女子转过脸看见华练,笑意暖了起来:“可人儿,还不快点儿过来让本宫疼~” 华练瞥了一眼陈辉卿瞬间黑如锅底的脸色,噗嗤一笑:“你是来看太岁的,还是瞧我的?” 星主捏捏华练的下巴:“都不占,我是来送人的。年族世子按族规,要开始历练,元王托本宫,将世子落脚在清平馆。” 与时间有关的神鬼,统称为岁时十二族,今昭所在的太岁是其一,而大年三十来收年岁的年族,也是其一。 年族世子?这么说那家伙是他老子,想来应该也不会差么,至少不会多嘴多舌。 华练回忆了一下年族族长,年王大人,让那个言出必行又谨言慎行的男人欠清平馆一个人情,算是大好事呢。 正想着,一个有点软的男音伴随着哒哒的木屐声加了进来:“不好意思,来迟了来迟了!” 说话的人已经来到眼前,赤脚木屐,广袖翩然,眸点星辉,容光月色,别人还不怎样,今昭倒吸一口冷气:“年兽!” 这少年,正是年三十晚上,来收年岁的那位少年,脸蛋打扮还是那样骚包,风流气韵,还是那么年下。 星主对那少年点了点头:“本宫托付到了,世子也乖巧一点,不要给陈公子添麻烦,至于是安排世子端茶还是倒水,添香还是暖场,清平君,悉听尊便。黉哥儿,旁的不说,莫要搞大了哪位姑娘的肚子。”说罢,也不容陈清平拒绝,敛衣而去,那消失的方式,和年族也是一样,眼皮一眨,就没影儿了。 “在下元黉,年第二十三代王世子,各位,以后要好好相处喔。”年兽少年静衣而礼,又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个细长颈子的瓶子,“实在是打扰陈公子,哦不,老板大人了,这是小的一点心意,希望老大笑纳。” 那瓶子上的月白素签写着三个字——晚甘侯。 陈清平的脸色在看见这三个字以后,平复了不少,冷着脸对元黉说:“以后你就跟着老宋老周跑堂。” “嗻!”这年族世子不仅嘴皮子溜,身段也放得下来。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瞧见这岁时十二族的世子伏低做小,就算是不通人情世故的陈辉卿也不会为难,何况是心中有数面上不露的陈清平。 今昭倒是一脸求知欲,作为在清平馆好歹混了一个自然年的太岁,她知道晚甘侯是一种有名的茶叶,好像是武夷山产的,可陈清平总不会因为一点子茶叶就收下这个怎么看怎么是事儿精的世子——她看着陈清平的怒色,就明白老板的想法——这厮是觉得这个麻烦太麻烦还很会惹麻烦所以干脆就让麻烦管着麻烦? 这算是和男神心有灵犀了? 甩了甩脑袋,今昭扯了一把朱师傅:“师父,晚甘侯,不是里面真的泡了一个猴儿吧?” 朱师傅失笑:“你想什么呢。这是真正的晚甘侯,一种仙露。” 晚甘侯,正儿八经的名字,叫做歇芳露。 以云上月涧之水,烹煮云雾、闪电、香草仙花等物,制成的一种茶。其中天宫香草仙境之花对于神明们来说是很寻常的,堆云为露,融雾为泉,也是仙家制茶的水相,唯独这歇芳露里的闪电,是十分难得的。 闪电是一种天候,一种光,也是一种能量源,更是星辰宇宙的一部分,但能把闪电固态化作实物的,有本事切切惊雷炒闪电的,只有岁时十二族之首那一族,星族。 群星为相,云冕为魂,宇宙间那叫做虫洞的隧道,是这一族的坟冢。星族是岁时十二族里,牵扯时间最深刻,对时间的影响也最广大的生物,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族已经超越了这个次元。 既然涉及岁时十二族,这添了闪电的茶,也就有了关乎时间的本领。 寿命有尽者,喝了这茶,他的时间,会永远停留在喝茶的这一刻,青春不老,芳华停歇,砍头剖腹亦能痊愈,长生不死,故原名歇芳露,因为味道近似岩茶,而晚甘侯三个字,又有心甘情愿,坐侯迟迟的意思,所以在八荒界通称晚甘侯。 关于这茶,最初还有个凄美的故事。汉时有位痴心的女子,遭到心上人的背叛,她痴痴等着良人回心转意,为此不惜千金,请异士购得一口晚甘候,期望用无尽的生命,去邂逅心上人无尽的轮回,为了今生迟迟不来的浪子回头,心甘情愿永生永世守在他身边。 听了朱师傅的解释,今昭有点唏嘘,不知道这故事是真是假,也不知道最终漫长的等待,没有归处的永生里,这痴心女子可曾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 换做是她,肯定是肠子都成肉末酸豆角了。 初为太岁,她就已经看清楚,八荒界实在比三千界难混,这里弱肉强食,生死不过瞬息,强权立马当道,弱势祸不单行,如果没有本事,只是永生,还杀不死,恐怕还不如快点死了,免得来来回回一次次遭罪受折磨。 “……清平虽然不需要停歇芳华,不过这晚甘侯据说很好喝,好喝的程度,号称是仿佛见天生日月,宸绽星辉,滋味难以描述,他估计是冲着这个口味去的。”朱师傅末了,补充一句。 今昭无语,华练习以为常,拍了拍她的肩膀:“走,今天不是湃了长生粥么,吃去。”进了夏日,粥羹都装在瓮里沉井去湃了,尽管包括玉卮在内都十分清楚,寒凉之物很不适合女孩子吃,可耐不住天热,长生粥里放有核桃、花生、莲子、杏仁等物,还是甜味,吃起来米粥软甜,坚果香脆,味道清淡,口感层次分明,很适合湃凉了吃,在清平馆哪怕是人类客人中,也是与冷淘并列,上座率最高的一款羹品。 吃着长生粥,在座的几位都毫不掩饰地打探着元黉。新人固然要夹道欢迎,群起而攻之,爆三围甩人品,何况这位新人比今昭还更不同。 今昭作为新人时,只是打工的人类,眼下虽为太岁,也和人类没什么差别;而元黉,是神神叨叨的岁时十二族里的年族,年兽。清平馆众作为每年都被抽去一年时光的纳税人,撞上了收税的,自然要好好关照,顺便打听打听税款都哪里去了。 年兽收来的税——时间,一部分自己吃了——他们是靠吃时间为生的;另外一部分,上交了——十二族也有些生计产业营生。以元黉为例,人类的时间他都吃了,神鬼的时间就上交了。 “我一直想问,你光脚穿人字拖不冷么?”今昭问。 元黉嘿嘿笑:“这可不是人字拖,这是木屐,瞧见没,这颜色,紫檀木的!紫檀啊,桫椤啊,扶桑啊,琅玕啊,也是和时间有关的树木,我们年族都穿这个,要不然,脚步就乱了。” 年兽是时间的生物,能够自由地在任何时间点出现,在任意时间段生活,但为了不出现一步迈出,左脚在宋朝,右脚进了寒武纪这种坑爹悲剧,年兽们的鞋子都是特质,可以稳固自己立足的时间点的。 “也就是说,你们这群人各个都穿着紫檀的定海神拖?”今昭恍然大悟。 “定海神拖灭哈哈哈哈哈哈!这个简直比神厨家里蹲还丧病啊!灭哈哈哈哈哈哈!昭儿你真是取名帝!”老宋撑不住大笑起来。 “老元,去把碗捡下去。”老周顺口就把元黉的艺名跟清平馆统一了。 被点名的新学徒乐哈哈地收拾碗筷,让本来是做这个活计的今昭顿觉熬出头了,捧着一喝一口沫子的唐朝煎茶,也觉得没那么难喝了。 大唐朝住着,小徒弟使着,这日子美的! 多了一个新跑堂,倒让老周和老宋松快了不少,尤其是老元是年兽,见多识广,又能言善道,领位子点菜一把好手。白天哄得进京赶考的书生泪水连连,晚上骗着搂小妓的黑熊精一掷千金,连今昭都推翻了前论,觉得这哪里是麻烦,简直是福将!他那一张贫嘴招来的生意,比胡姬华练的腹肌还给力! 夜禁刚过,今昭和老周、玉卮对着流水账,门帘子一动,一对容貌出色的男子走了进来,大理寺的牌子往桌子上一搁:“劳烦请陈公子出来一见,神荼郁垒,有要事请教公子。” 第六十二回春风得意马蹄糕,一日折断小蛮腰 与崇仁坊相去不远的平康坊,是长安城中歌舞升平,胭脂水袖之地,汇聚了这帝国最美最齐全的容色,任君撷取,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些花儿开的肆意,跟着恩客出来游山玩水都不算什么,一起吃个饭就更不叫事儿了。在这群花红柳绿之中,也有不少隐藏身份的妖精神怪,有的还是一楼花魁,不仅仅满足长安城八荒中人,也满足那些猎奇心理强烈,有钱不知道怎么玩的高官显贵。这其中的佼佼者,当属百花深处,在百花深处,识货的都知道,百花深处以花为名的,便是“非人”。 金玉儿是花儿里最当得起芍药的妖娆之名的狸精,舞跳得极好,别说柔若无骨,她那个风月身段,简直就是一绦丝,一注水,在男人的手里,变幻着各种不可思议的形状,因此傍上了金主儿长孙家的大公子,靠着国丈家的势力,从不接外客。 这一晚却是不同,夜禁刚过一个时辰,那泛着铜紫光芒的“鬼门”里,那标志着八荒界在此的鬼火灯笼下,便迈出了金玉儿那娇滴滴的丝鞋来。那绣芍药的月牙白丝履没有一丝尘埃,显然是新的,那一身衣服也是新的,披帛绕过肩头,更显得胸口鼓胀,偏偏那齐胸襦裙素雅清淡,依稀可见的肌肤上,密密匝匝地缠了红线,一直系到脖颈,仿佛生怕露出风光秀色来,这样更令人心痒难耐,衬着她一掌小脸,楚楚动人,寸寸化水。金玉儿提着一篮子不知什么东西,这样妖妖调调地出了门子,连守门的石将军瞧了,都忍不住脸红。 一出坊门,便有夜风扑来,金玉儿全然不顾昔日的风姿,用兜帽披风将自己裹住,匆匆忙忙地往常乐坊而去。来到常乐坊“鬼后门”,又左顾右盼,才一头钻进去,找到那处不起眼的角落小屋。 不多一会儿,那看着有些破败的小屋子里,就传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来,金玉儿似是满足,又似是哀求地一泣:“……别拽这坠子……疼……唔妹妹别闹……好人……你便给我了吧……” “第四个了。”一位身着褐色长衫,面容俊美的少年愤愤地砸了砸桌子,那眉目虽还有些未褪的青涩,可就凭那一双金绿色的眼睛,便可预料,再多些历练,这少年会变成男人中的祸水。 “哥,你说会不会是情杀?”坐在美少年身边的,是一位眉眼凛冽的少年,穿着荼白色的国子监四门学的学生服,细细看,便能看到这少年有一对可爱的虎牙,可就是稍微有点尖。 “神荼,你的长生粥、羊肉毕罗和灸驼峰,郁垒,你的荷叶冷淘。”青婀稳稳端着饭菜,可瞧见郁垒,还是忍不住有点脸红——与她而言,她认识千年后的成年的神荼,所以眼下少年神荼,也算是半个熟人,可神荼的弟弟郁垒,她可是头一次见。 比起妖孽到令人麻木的神荼,还是郁垒这种风姿致致,君子谦谦的少年,更令人脸红。 此时的这对少年,还不是御史台负责奇怪不可见光的破烂事儿的里行使,只是大理寺的一对普通的亭长,黄少卿手下的兵,因为长安城人鬼杂居,活儿杂事儿多,大理寺的亭长们,使唤起来就跟捕快一样,便宜大碗,日夜忙碌,又要逮人,又要办案,是大理寺之中最累人的职务。 从月初到现在半月,平康坊里的鬼女妖姬共死了四人,死状都有点恐怖甚至恶心人——腹部重伤,或开裂,或溃烂,尽管这事儿没掀起什么风浪来,可也算是案子,黄少卿就拨了这哥俩出来,前后查了五六天,还没个因果,就又死了一人。 这女妖金玉儿比前几个红,算是百花深处花魁级别的人物之一,老鸨哭得肝肠寸断,好像丢了一百金,而发现尸体的正是贴身伺候金玉儿的丫鬟雀儿。雀儿说昨夜金玉儿说睡下了,谁曾想今早雀儿来伺候梳洗,就发现金玉儿开膛破肚,死在床上,床下翻着一个篮子,可一双鞋子还摆的好好的。 神荼看着青婀,故意把眼睛瞪大:“你可知道那篮子里有什么?” 青婀白了他一眼:“总不是那金玉儿的肚肠。”应对神荼这种熟人,青婀的嘴皮子溜得滑呢。 神荼气馁,据实以告:“是卷生龙须灸和踏雪碎香糕。” 今昭探过头来:“怎么是吃的?” “所以昨天晚上忙忙来问清平君,看看能不能从吃食上看出点儿门道。别说,清平君果真是名不虚传,说这吃食是隔夜的,篮子是盛外卖的。而那丫鬟雀儿说,死者并未叫了外食。我们查了下,这两样食物,是洛阳神都一家叫做云归梦徊的客栈的手笔。”郁垒解释。 “云归梦徊?!朱雀大街头挨着朱雀门也有一家!”今昭叫道,她可不能忘了这个名字,这名字代表一段多么耻辱的历经啊,她被女人亲了不说,还中了魅惑术,变成了苏暖兮那样的白棉布裙女子! “正是如此,可清平君说,这两样必定是洛阳的,因为长安的那家,踏雪碎香糕里的牡丹花泥,用的是青龙幻夜,而洛阳,用的是铜雀二乔。”郁垒揉着眉心,白日里为保三千界的身份,不得不在四门学院念书,晚上还要操心这些,实在也难为这少年。 “大老远从洛阳买吃食,撑破肚皮啦。当妖怪还这么贪吃,饭桶活该啊。”神荼大大咧咧地拖过桌子上一盘子炒货,卡巴卡巴吃起来。这会儿已经过了夜禁,来客非神即鬼,神荼说话也愈加没了顾忌。 “你哥似乎对这个金玉儿很不满啊。”老周来收钱,顺口道。 郁垒压低声音对老周道:“前几天被,嗯,翻了白眼了,你懂的。” 老周长长地哦了一声,挑眉看着神荼,半晌道:“可惜,不过百花深处那个魏紫儿不是很喜欢你么。” 神荼哀嚎一声:“那是男的!” 老宋一脸诧异凑过来:“我以为你不介意!你不是还被他亲了一口!” 神荼捂脸扮啜泣状:“腰那么细,我以为是女的……” 老元翻白眼:“你是瞧上金玉儿求之不得,想李代桃僵吧。” 神荼哀嚎:“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几个伙计都用同情地目光看着神荼,而后有志一同地,爆发出大笑声来。 因为好奇到底腰有多细,翌日夜禁一开始,华练带着今昭玉卮青婀蔓蓝,五个人浩浩荡荡地往平康坊去了。与人们印象中关于青楼妓馆的印象不同,平康坊大多数养着鬼女妖姬的青楼,那都是极高级的会所,采用会员制度,有花魁也有小倌,有卖艺的,也有卖身的。百花深处虽然也招待寻常客人,但能进百花楼的,必定有花贴,这花贴玩主吃家华练姐必然有,一落雅座,华练就直接吩咐:“让魏紫儿来。” 老鸨一脸诧异:“华练大人,您不是不好这种风格的么?” 华练斜睨她一眼,老鸨自知失言,连忙招呼,不多一会儿,就有四个风姿各异的少年进了雅间,带来一阵香风。今昭愣愣地看着进来的四位少年,不无惊讶地感慨:“我还以为就21世纪流行娘炮小受……” “亲,你错的离谱,娘炮小受这种生物,从春秋战国时,就已经流行过了。你们那个时代,玩的都是老祖宗玩剩下的。”华练顺手将一个少年推到了玉卮身边,“你看这一位,长得有点像朱朱。” 蔓蓝认真地打量着那少年:“真的有点像朱师傅啊。” 玉卮嗷了一声,指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阿姐!我会做噩梦的!” 几旬酒菜过后,其中一位看着颇为高冷的少年谈起了琴来,魏紫儿低声陪着华练聊天,许是他也听过这位出手必见血的大姐的威名,因此有问必答,亦不敢十分凑近,那把真的听不出男女的声音缓缓地讲着:“……是的,金玉儿很挑剔的,只有雀儿亲手做的才会吃……” 青婀颇为好奇,附耳问:“大姐这是在帮小神荼?” 华练听了这话,回头一笑:“你猜呢。” 青婀只觉得全身汗毛都竖起来,本能地察觉到极大的危险,忙笑嘻嘻地藏在了她旁边那位有些妖魅的少年身后。 华练没说什么,只是笑嘻嘻地打量着魏紫儿的纤腰,别说华练和玉卮这种身量高挑,本来骨架子就要稍微大一些的女人,就连青婀蔓蓝这两个小巧玲珑的,只怕腰肢也不如这魏紫儿,基本来说,今昭觉得只要双手分别按在魏紫儿的心口和小腹,连力气都不需要,膝盖一顶,就能把他掰断。 魏紫儿瞧见今昭的眼风,却一反常态,神思郁郁,倒让华练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走神儿的魏紫儿,露出一个龙井炒虾仁般的清纯甜笑来。 清平馆的妞儿们在百花深处很是吃了一顿好茶,茶果子也精致,马蹄糕雪里藏花,玉露团圆小可喜,尤其那酥油罗罗——奶油花卷子——奶油十分细腻香滑,唐时不少吃食都是从西域传来的,奶制品尤其多,甜品就更是勾人了。这小小的卷儿外皮看着是一朵花,肚子里却藏着好些酥油奶泡,咬破那层面衣,就能吃到里面泡沫一般梦幻甜滑的奶油,今昭实在觉得,这玩意,就是泡芙。 “这不是泡芙,泡芙是注心儿的,这个是奶豆腐那样的奶油冻儿直接包了,在用恰好的温度将奶油烘到软滑而不熔化,这在火候全靠吹和添柴的古代,可是绝技。”玉卮解释道。 今昭不怀好意地瞥了一眼玉卮:“妞儿,跟着厨子,连菜谱都长本事了啊。” 魏紫儿也忍不住笑:“姑娘的嘴和我妹子一样,怪伶俐招人的。” 华练看了魏紫儿一眼:“你还有妹子?也在这处?” 魏紫儿摇头:“怎么会,我一个人在这火坑里也就算了。我妹子住在常乐坊,学些女红之类,是个绣娘——华练大人,小人知道您是个热心肠的,小人的妹子本是逢初一来小人这里领钱过活,顺便给小人带些小人喜欢的吃食,可眼下距上次已有一个半月了,也不见人,小人实在担忧,然妈妈又不允小人出去探望——” “你喜欢吃的,不会是踏雪碎香糕吧?”华练笑问,魏紫儿此时面前摆的就是马蹄糕,也唤做踏雪糕,晶莹粉糯的马蹄粉里裹着花泥碎瓣,咬一口弹软里有浓郁花香,里面的花泥若是牡丹,则为上品,才有资格叫做踏雪碎香。 魏紫儿惊诧抬头:“大人,您怎么知道?小的喜欢马蹄糕,尤其是牡丹花泥子的,儿时洛阳有一家,使铜雀二乔——” “你起来吧。”华练伸手拉了一把跪在地上的魏紫儿,“我帮你去看看就是,只是你别和别人讲,我才懒得什么人都帮。” “阿姐,你这是何意?” 才一进东跨院,玉卮就拦住了打算钻回后罩房的华练。 华练扬着下巴一笑:“自然是为了我那相爱相杀的小吞吞。” “这会儿关酒吞童子什么事儿?”玉卮有点纳闷,酒吞的成名之战在明朝,唐朝可没有这号人物。 华练转过身,正色道:“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你们也该心里有数,我现在要出去一趟,大概几天后回来,等我回来,就告诉你。这开膛破肚的案子,我只能说凑巧听一位石将军说了一档子事儿,有点对景儿,我欠神荼郁垒一个人情,想助他们升职加薪,仅此而已。” 去探望魏紫儿的妹子这件事情,华练没有亲去,去的是神荼郁垒,搭上一个今昭,冲的是太岁那种神奇的触景生情见前尘的点读笔能力。三人在常乐坊里转悠了一大天,搜罗了一堆杂七杂八的消息,综合起来,便是魏紫儿的妹子傍上了金主儿,且似乎怀了身孕,最后一次见到她的人,是常乐坊守鬼门的石将军,此时那妹子已经大腹便便,似是临产,而凑巧的是,这位石将军,也是最后一个见到金玉儿的人,金玉儿好歹是平康坊头牌,常乐坊守门的石将军说那天金玉儿在入夜进了常乐坊,而后去了坊内暗处贫民屋,过了俩时辰又离开,那会儿天还未亮,临走金玉儿提着一个篮子,石将军贪恋美色,看的还挺仔细,说这金玉儿瞧着脚步虚浮,鬓发微散,想来是来坊里行风月之事。 神荼郁垒在贫民屋问了问,魏紫儿的妹子,正住在此处。 此时此刻,这件破屋已经没有人住,神荼和郁垒在里面找到好些物件儿,比如,金玉儿的耳坠子,又比如,今昭盯着床铺瞧了一阵子,找到一个暗格,从暗格里拿出一个鹿角做的双头小相公。 “这说明金玉儿死的那个晚上,偷偷去了魏紫儿妹子的住处?”今昭问。 郁垒点头:“两人恐怕有些那档子事儿。仅凭这一点,那魏紫儿的妹子,就有嫌疑。” 神荼哼了一声:“老子当初招惹那个魏紫儿,可不是为了美色,小昭昭你可知道,那魏紫儿是地行蜂,又唤作细腰蜂。细腰蜂会把子嗣产在别的虫子,比如毛毛虫,的身体里,等小崽子长大,吃了毛毛虫的肉,破腹而出。” 今昭顿悟,敢情这金玉儿是毛毛虫,被细腰蜂妹子产了卵! 说话间三人回了清平馆,在角落里坐下,吃点子东西。 “只是,这也太快了,这幼虫一个时辰就长大了?”今昭纳闷,这什么繁殖速度?! 郁垒揉着眉心:“妖族极难孕有子嗣,且各种妖繁育子嗣的本事也各不相同。打个比方,有的狐精根本不能怀孕,有的得巧天机怀孕产子,生下来的不过是一窝毛绒小狐狸,根本不是妖精,也有的能产下天生的妖族,或者和人类的混血之类,但那实在是凤毛麟角。我们也不知道细腰蜂产下的是什么,这件事情还有待调查,只这细腰蜂妹子,嫌疑太大,眼下我们要申请搜捕了。” 神荼啪啪地拍着手上沾的坚果碎屑:“不错不错,果然难产脸有门道,老子也没有白开口求那难产脸一回。” “谁?”老元正在收拾旁边的桌子,听到这仨字儿凑过来,“是陈清平?” 神荼摇头:“陈清平只是瓷盘子脸,没啥表情,也没看着闹心,我说的是那陈辉卿,你们不觉得那厮头几天乐得跟诊出喜脉似得,这几天愁得跟难产一样?” 第六十三回夜阑卧听琉璃咒,千馐万馔入梦来 午后时分,天澄碧透,万里无云,天色之蓝,就像是那位西方万物尘嚣时辰流光之神柯罗诺斯神的眼睛。 吃了午饭的东跨院,本该是午睡的静谧,可这会儿清平馆的姑娘小伙儿都站在院子里,也不怕头顶的日晒,叽叽咕咕,不知道在议论什么。 今昭不明所以,正打算擦把脸睡去,就被老元一把拉住:“太岁妞儿,别走,今天可能是圣琉璃夜!” 星夜晓晓,月岚清清,静水可映澄天,要是在院子里放一盆水,这盆水里就能清清楚楚地映出墨蓝天幕,璀璨繁星,就好像照着这夜空烧的一块儿琉璃一样,华美异常,这天象因此就唤作圣琉璃。 据说在圣琉璃之夜,若得美梦,必可成真,而真实的情况是司掌梦境的女神云华夫人,也就是玉卮的三姐瑶姬,是在这么一个圣琉璃之夜失踪的,后来虽然梦境也有人掌管,但这一天倒霉日子,今梦神纪念先梦神,就给人间的梦境放了水添点儿福利。 说是美梦成真,其实是反过来的,在夏日的圣琉璃之夜,幸运的人,能够梦见将来会发生的一件好事。 这样的夜色,一年之中,也仅有一次,日子不定,全靠观天望气来判断。 长安城弘福寺里一位僧人,是此间好手,也是八荒中人,前几天就放出话来,瞧着天侯,圣琉璃之夜,便是最近几日。而今天,是目前为止,天相最好的一天,因此大家伙儿都来了精神,打算采买起来,准备圣琉璃夜。 “我是放心不下的,咱们这就去弘福寺问问吧。”青婀摇着玉卮的手,“反正阿姐也没回来,那件事情也不能拦了我们啊!” “没事玉姐姐,我们拨好表,就替用明天早上打扫的时间,这会儿去逛一个时辰也没什么。”老元是年族,清平馆那混乱的时间里面的门道,他可是门儿清。 玉卮还没说什么,朱师傅就解了围裙:“就这样吧,咱们去弘福寺,我去坊口雇马车来。” 青婀和蔓蓝一人挽着一边胳膊,谄媚道:“殿下,您可真是少女们的知心人!” 朱能垣莞尔一笑,将围裙往两人手里一放:“如此,这个就劳烦洗了,我回来要穿。” 玉卮哈哈大笑:“该!” 笑闹着,玉卮、青婀、蔓蓝、今昭四个姑娘,老周、老宋、老元、朱师傅四个汉子,丢下了闭关一天半在研究什么珠珠菜谱的陈清平,满当当挤在了一个六人马车里。 “不是,玉姐姐,就算我和蓝儿娇小,你也不能让我们坐在男人大腿上啊。”青婀觉得快被老周的眼神给射成筛子了,扭头一看蔓蓝,这丫头倒是一脸无所谓,坐在长得瑞气千条的年族世子的大腿上,高高兴兴地跟老元聊天,压根儿就没往男女之别这上面合计。 玉卮用帕子擦了擦脖子上挂玉红绳下面的薄汗:“老实坐着吧你。不然,你坐老宋身上去!” 老宋张开双臂,一张脸笑得春暖花开,摇曳生姿。 青婀打了一个寒颤:“与其被老宋的褶子挤死,我宁可被老周的杀人眼射死。” “唔,青儿的动词,使得愈加精妙,耐人寻味。”朱师傅呵呵一笑,丝毫不介意一瞬间涨红脸的青婀,和眸光又冷森了几分的老周。 弘福寺是今上为了纪念生母太穆皇后所建,寺中亭台楼阁皆是静幽,物置高洁大气,非同寻常,是长安城女眷的上香首选。下午这会儿本就不是上香的时候,寺中除了些来抄经文的学子信女,就只有清平馆众而已。 只有八荒中人知道,弘福寺中一位僧人是妖非人,制一手精美云梦符。 云梦符是圣琉璃夜的必备,放在枕下,就能助梦。而这位弘福寺的僧人做的云梦符,不仅好看,效果也好,在八荒界也是一符难求。不过清平馆老几位都不是省油的灯,自然这么面子是买得来的。 引入那僧人的居所,打头走得最快的今昭差点抢倒在地: 小小的单舍院落里,有一棵大树,大树下支着一张桌子,上面一副棋盘,两个人间绝色,正在对弈。 左手边这位穿着雪青色僧衣做俗家弟子打扮的是房东大人,依旧是云月昭昭,不染纤尘;右手边那位,先不提那分明剃光头了还有美好滋味的色相,就说那瞅着仿佛打了苹果光的轮廓,就是一位让人忍不住要伸手摸一把的玉人。玉人一身麻衣,脖子上挂着一段泛旧黄的红绳,隐约挂着一块玉,那玉探于锁骨之上,隐没在衣襟之后,闪着一点奇诡的光。 这人的剑眉星目一看就是男的!然而凑在一起就是磨人的妖精!偏偏陈辉卿还跟着个妖精一起下棋! “喔。”陈辉卿抬起头,看了看自己的房客们,算是打了一个招呼。这厮前几天华练出门,他就也跟着消失了,今昭本来以为他追妻三人行去了,没想到握在这小院子里和这么一个妖精下棋! 那玉色僧人落下黑子,偏了偏头,轻言浅笑:“诸位安。”说着,眸光在今昭脸上一转,“太岁安。”那眼神气度分明是很云淡风轻的,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今昭简直觉得这人不是用眼睛,而是用舌头在自己的脸上舔了一圈儿!这种天生的无处不在的色授魂与,实在太要命了!更要命的是,人家分明眉目端庄,眼神正直,这么端正不阿的眼神儿,怎么就生生端来这种要人命的劲儿来! 别说今昭和素来就怕生男的青婀,就连走天真路线的蔓蓝和淡定路线的玉卮,被这人这么寻常地瞧一瞧,也都禁不住脸红。 朱师傅不着痕迹地挡住了这僧人的视线:“辩机,我们是来求云梦符的。” 被叫做辩机的玉色僧人起身:“稍等片刻,小僧这就去拿。” 朱师傅趁着这个功夫问陈辉卿:“您老这是干嘛呢?” 陈辉卿抬起头看着朱师傅,面色认真:“我心不能悟,便来请教玄奘大师,大师在忙,他徒弟来替我解惑。” “……你干嘛要悟这个?”老宋无语,谁干的,谁把唐朝版天真无邪傻白甜陈辉卿搞成这张求之不得辗转难产脸?! 陈辉卿转向老宋:“她说,她是色,我是空,我们天上地下,本就不同。可佛家有法,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如是说,我俩本一体,实为一处。可我与她,也不是一体,不为一处,那色就不是空。如是佛家说言,莫非是谬?” “……我就知道。”老宋继续无语。 “没事,辉卿,你能懂得色,已经很好了。”朱能垣淡定微笑。 说话间辩机已经将云梦符取来,逐一奉给几位,姑娘们都不由得面色酡红,别过脸去,暗自咬牙这玩意怎么如此正直美色不能直视。 尤其今昭,被这僧人特别照顾地一眼,看得差点双腿一软倒下去,暗中腹诽,你看同样是绝色美人,还是房东大人那种好,面瘫,没有攻击性,你瞧瞧这个,一个眼神就好像翻云覆雨十次了一样!哪有这种眼神儿自带一万字脑补小文技能的!这玩意跟房东大人下棋,房东大人把持得住么! 那僧人对今昭浅浅一笑,露出一对儿酒窝:“今晚圣琉璃夜,太岁姑娘,必得好梦。” 卧槽!这一眼,老子必得春梦! 从弘福寺有惊无险地拿回了云梦符,蔓蓝又十分贴心地把几张绣了云纹的帕子分给众人,特别嘱咐今昭:“这是枕巾,上面的云纹也是助梦的。”又给她一个盒子,“这里面是线香,叫做琉璃浮生,是春水楼的制香师傅做的,也是助梦的。还有这个琉璃咒,背下来,睡前念一念,可以去除杂念,喜迎福梦。” 今昭捧着两样玩意并云梦符,在一片兴奋到轻浮的气氛里,等来了圣琉璃夜。 她按照妞儿们的嘱咐,先洗澡,换了素色的寝衣,又铺好枕巾,压好云梦符,拿了青竹云雀的香托,点了那琉璃云梦,只觉得一股甜甜的,好像竹叶茶兑了蜜水的味道传来,连忙挺平,念着清梦咒,尽量心无杂念地睡去。 云雾蔼蔼,山岚轻轻,一片清甜里,今昭发觉自己置身梦中。 这梦境是一处山间,泉水叮当,小桥过了青竹,篱笆掩着小筑,十分古朴雅致,小院子里竹影下,案几上,摆着好些她从未见过的菜色。 按照睡前集会上大家七嘴八舌的叮咛,今昭顺着自己的心意,随意地坐了下来,支着膝盖,用筷子夹了那些菜吃,菜名她是不知道,可好歹食材是什么,她原本该是心里有数的,可这案上的菜色,菜是绿的没错,吃不出是什么,小块儿的是肉也没错,还是吃不出是什么,倒是有一样肉丁儿,她吃着有些熟悉,那味道散在四肢百骸,连头发丝儿都香喷喷的,正是那时候她吃过的栖枝蛋的味道,只是这肉比蛋更香美,朱师傅手里过了那么多美味佳肴集大成者,便是这肉的滋味,难以言表。 今昭心说这梦实在不错,要是将来成真,她一定记得去找这小筑的主人要菜谱,回头给陈清平,他能活活乐死。 也不知道到底吃了多少菜,今昭全然不觉得撑,反而越吃越吃兴致盎然,连杯中那不知道什么名字的美酒,杯酒下肚,眼前仿佛开了一片香雪海,更填美好微醺。 吃的正酣畅淋漓之时,一把清冷声音响起:“可还入口?” “呀男神你别这么说话怪别扭的。”今昭随口回答,旋即一个激灵,转头循声望去,差点噎死。 端着一盘子似乎是点心的陈清平,一如往常般清清冷冷地站在小筑门口,可细细品,他又有些不同,似乎少了些冷意,多了几分人间颜色,尤其是那眼角眉梢,今昭不知道是自己欠锤还是太饥渴,竟然觉得有几分春意。 不明所以,所以按兵不动,今昭点了点头,顺着剧情道:“入口!相当入口!” 陈清平忍不住破声轻笑,颇为无奈。 一瞬间,好像有一束角度刁钻的光照在了他的脸上,照的那张清俊的山药炖排骨的脸,登时春满乾坤,百花盛放。就这样一个笑容,今昭就分明白了动心和心动,完全是两个意思。 白天对着那僧人,全然是美色移人,惊动心肠,那动是外力,被人的手推一把一样动心; 而今对着陈清平,全然是情绪牵引,心绪萌动,这动是内力,是发乎肺腑的自动。这种心动,酥麻,酸痒,从心口喉咙散出热力,烧的脸发烫,口发干,小腹暖热,四肢百骸简直软绵得无法抬起一根小指头。 只不过是一个笑容而已,而且,陈清平论美色,尚且不如老周,真是,情人眼里出红烧肉。 今昭眼睁睁地看着陈清平含着那股催人去死的笑,一步一步走近,将盘子放下,笑容微敛,又淡淡地指了指那些点心:“尝尝吧。” 今昭傻呆傻呆地伸手去拿,机械地咬,吞,咽,幸好这不知名的点心入口即溶,否则这么一大坨下去,非得噎死不可。她觉得不妥,又机械地去拿酒壶,对着嘴一口灌下去,壶盖掉了下来,那美酒十分可惜地,洒了一身。 陈清平看似随意地拿过今昭沾满糖粉的手,就好像他寻常品菜一样,唇齿一抿,吮去拿糖粉,微微蹙眉:“你搭的不对,这酒该吃完了再喝,可惜这香雪海的香气。”说完,他伸手揩去今昭下巴和脖子上的酒痕,将食指放在嘴里吮了吮,又复在今昭的咽喉处一滑,顺势滑溜到衣襟口,像是剥粽子一样,勾起衣襟上的衣结,仅仅用食指就将衣衫剥开,摩挲起光滑肩膀,而另一只手,也顺着衣摆伸入,覆在膝头,拾级而上,取径探幽,引起流水潺潺,最后,深深地看了今昭一眼,猛地一口,就照着那一对小馒头咬了过去。 嘶—— 今昭看着,都觉得疼。 看? 等等。 今昭一脸茫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梦的视角,已经从第一人称切换到上帝视角,今昭就像是导演,在观摩着她自己的闹春大戏。 她简直不敢相信看着无欲无刚的陈清平,竟然能把他怀里那个白粽子当成是松露牛肝菌一样猛啃,从头到脚啃了个遍不算,还三翻四烙,五煎六握,瞧着那劲头,和“自己”不知是痛是喜的啜泣,活生生一副畜牲相! 这大白天的!饭菜都要凉了!不要往里面灌酒啊!那里面可不是酒壶啊!不要再舔了你不羞我还扛不住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和男神啪啪啪是美梦不错,但是这个,陈清平你这个混蛋慢一点啊!会折断的!你能不能轻一点啊!卧槽快把那玩意拿走啊!怎么还没变软啊!那是油条啊下锅蹭蹭就能硬—— “不要——” 今昭喊了一声,猛然从床上坐起。 “不要什么?”梦里男主角的声音清冷响起,吓得今昭一个兔起雀落,本想跳到地上,却好死不死,被陈清平拽了下来,跌入他怀里。 一分钟前她还在梦里看戏,一分钟后梦醒男主角就在碗里,这种感觉只有亲身经历才明白,十分惊悚啊! 今昭两股战战地看着陈清平,后者一脸淡漠,高冷如昔,哪有半丝春情! “快起来,来订了。”陈清平道,“焦尾宴。” “什么……什么交尾?!”今昭的声音都不对了。 “有客人得琴焦尾,需琴女四人,就差你。”陈清平难得地多说了些字。 今昭缓过神来,频频点头:“我,小的,奴婢这就去!” 陈清平看了看今昭跑走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左手食指微翘,似要挑开衣襟,右手中指微曲,仿佛正欲探幽,梦境之中这双手所及触感,依稀还在指尖,令他不由得低声道:“比梦里,要胖一点。” 第六十四回名琴四千八百两,多少骄阳春雨中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以王谢为首的世家贵族,在唐时还未彻底没入江海,百年高门,自有其风骨。 中国的门阀制度,自汉起,于魏晋达到顶峰,到了唐时,因为好些附着皇族的外戚高官的声势与权力,已经大不如前,更有王4谢世家,因为秘辛而渐渐掉落,所以要说唐时的五姓七家,论气派论富丽倒真是不如名臣之家。 然而再怎么说,也是传承世族,今昭见过些五姓七家的人物,来清平馆这个崇仁坊有名儿的饭馆子吃饭的少年少女,这些人为人固然高傲,但也是有高傲的资本,处事矜持爱惜羽毛,从不与寻常人为难。 很可惜,以皇族为首的新晋贵族,并不是这样。 那日今昭见了来下订的豪奴便已经觉得这些新贵鼻孔朝天,而今天这对已经迟了一个时辰的高家姐弟,更让今昭不满。 开玩笑,她又不是真正的古代人,怎么会把区区尚书家里的公子哥儿放在眼里,更何况,按照眼下唐朝人的眼光,这对姐弟,那还是庶出的。在今昭的认知里,这一对高家姐弟,不过就是给正主儿跑腿的奴才而已。 今昭老僧入定地想着自己的那点儿破烂心事,玉卮端庄地四下投放她那冒着寒气的高冷傲慢,蔓蓝坐在那里垂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青婀的目光不露痕迹地打量着高家弟弟,露出一丝坏笑来,一瞥见这个笑容,今昭就知道,青婀压根儿没把那个高家弟弟,当成是男的。 那高小姐面对清俊却冷情的陈清平已经十分不愉快了,更令她不愉快的是,陈清平对她的“美貌”丝毫不买账,就好像对面坐着的这么一坨,还不如一个陶土芽菜缸重要。 “无妨,我不是非要接这宴。”陈清平面对高小姐的施压,丝毫不以为意。 “你!这可是高阳公主殿下的宴席!你敢!”高小姐终于憋不住所谓气质,大吼一声。 陈清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起身,敛衣,抚平折痕,连个礼都没行,丢下一句:“尽可一试。” 店老板都甩人脸色了,四个“琴女”自然也不例外,齐整地起身,敛衣,抚平折痕,也连礼都没一个,扭身走人。 三天后,宴还是定了,琴女也还是要跪坐在琴旁,焚香递帕净手奉茶,今昭因为是礼数最不齐整的,就落了一个最轻省的活儿,递帕子。 那焦尾名琴已经妥当安置在琴架上,今昭丝毫不懂琴,看不住什么好处来,玉卮和蔓蓝倒是有点激动,尤其是喜欢抚琴的蔓蓝,一见了那琴,双眼漏光,下死眼看了一个痛快,而后不知怎的,嘴一瞥,爱答不理了。 因着宾主都没有到,伺候这琴的,还是那高家姐弟,或许是受到了告诫或者差点儿把事儿办砸得了惩罚,这一次姐弟两个老实了很多,只管着看着琴好好的,别的一个字也不说。 琴宴上的主角是赏琴听曲,因此点心酒菜也都是清淡的。 酥油毕罗是五仁酱,用杏仁、桃仁、花生仁去皮泡软,再加入瓜子仁、松子仁与甜面酱炒香,抹在毕罗上,与后世遭人厌弃的死甜味道的五仁月饼不同,这个五仁酱,甜中有酥油奶香,绵沙滑腻的酱里,果仁香郁脆爽; 去年的倭瓜做的素火腿切片,撒了些胡椒提味道; 煨蘑菇是上好的野山菇,洗净,用高汤微火慢慢沁五个时辰,形状不散,可一入口,就带着高汤味道跌碎舌尖,妙不可言; 更有前几天陈清平琢磨出来的一道菜,叫做连珠肉,听着是荤菜,其实是芋头薯蓣做了咸鲜口的雪绵馅料,做了团子,团子里裹着一小块儿酒淘鲜儿,外面裹了醋汁儿淋的各色花瓣儿,入锅滚热糖浆,起锅时拉丝。糖丝儿似双丝网般,连着各个内有乾坤的花球。吃起来先脆甜,又遇微酸花瓣,软香馥郁,再吃到绵密松软的馅料,最后吃到的,是最惊喜的酒淘鲜儿,唇齿间滋味丰富,层次分明,好似一曲琴音,百转千回,惹人遐思。 这酒淘鲜儿是个时鲜玩意儿,也是打清平馆这里火起来的。是用各色鲜果,取最鲜美完熟时,各个以上好笼白布包裹紧密,放入清酒中浸泡,置于冰库之中。冷酒鲜果,取出来味道不变,剥去布衣和过分接触酒的外皮,将已经有些凝冻的果肉取出来食用,酒香凛冽,果肉甘甜多汁,已经是上等享受,特特加入连珠肉里,更是绝妙,让人有层层探幽的意趣,又加之花瓣、馅料、果肉是随意搭配,并无定数,更有不知内里乾坤几何的惊喜,好似一道连环计,层层叠叠,防备不及。所以陈清平很实惠地起名,连珠肉。 置于酒饮,还是以女子喜爱的甜酒和百花露,此百花露虽然没有当年今昭成太岁那日陈辉卿的时间魔法,可四季芳花同处一瓮,也是难得的好饮,更别提朱师傅还体贴地准备了温酒温茶的小炉,以及给火辣妞儿们备的冰。 太岁瞧着朱师傅手扶一块冰砖,几锥下去,那冰砖就整齐裂成数十小块儿,自己这个当徒弟的,实在有点觉得,很难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未时,宾客陆陆续续来到,将清平馆最大的雅间塞个满,不得不又将两侧的雅间打开,连通一起。申时过了三刻,正主儿才款款来迟。 作为大唐最为受宠的公主,爷爷老爹兄弟都是皇上的天之骄女,不过清平馆这一干人都知道,公主下嫁的是房玄龄的爱子,这位公主的五好丈夫,亦步亦趋跟着公主的驸马爷房遗爱,可是历史上有名的绿帽驸马,先不管这公主的艳史是真是假,单论这一张脸蛋,的确让人不由得心生怀疑。 简而言之,这位“名垂青史”的大唐公主,有一张天生的狐狸精脸。 眼下算来这公主结婚有些年了,算来也是双十年华,可她的模样还是豆蔻少女般,带着天真温软的稚气,那稚气混着妩媚妖娆的眉眼轮廓,和招人惹火的身段,实在难以不让人想入非非。 试想这样一位童颜媚骨艳姿巨乳的帝国公主,这天下能有几个普通的人类男子,能拒绝呢? 今昭嘴角抽了抽,和旁边的玉卮眼风一对,两人眉眼官司说的都是一个词,祸水。 祸水公主架子端的足,但风度比那高家姐弟好了不知道多少,甚至还十分和蔼地和“琴女”四人聊了聊天,而后大大方方地抚琴一曲,曲毕宴开,宾客可随意,若喜欢琴操,亦可来抚琴一曲。 基本来说,就是古代的高级私人沙龙。 今昭端着叠着净手帕子的大漆盘子,百无聊赖地看着公主去社交,宾客抖风骚,心中七拐八弯不知道思绪飞到何处,突然一道灵光钻入脑海:高阳公主与辩机! 我勒个去!辩机!弘福寺那个简直看人一眼就能怀孕的僧人,是辩机! 为了这个发现,今昭差点儿激动的将手里的盒子扣在公主大伯子房遗直的头上。 名相嫡子风度倒是不错,稍微帮着今昭扶了一把那盒子,又面含浅笑转向了焚香的玉卮:“姑娘这是天音雪藏香?” 玉卮头也懒得抬,应了一声是。 房遗直点了点头,也不管玉卮看不看得见,行了一礼:“若是方便,请姑娘告知,此方中那天竺酪梨,是何方所购?” 玉卮听到这话才抬头,看着房大公子风度翩翩,礼数周全,这才赏了一句:“利人市逢初一一早,挂红绸铃铛那天竺宝货铺子,便有几只卖——只夏天有。” 房遗直又行礼:“多谢姑娘相告。” 今昭憋着笑,余光里朱师傅来上厨劝酒,那笑容里的刀光剑影已经飞到这边,偏偏玉卮和这个房公子,全然不觉。 夜禁将至,宴席将尾,高阳公主不胜酒力,已经去后罩房旁不知道啥时候多出来一间雅致小楼休息,宾客们也纷纷告辞。 蔓蓝瞧着下仆小心翼翼地捧着琴按照公主的吩咐,送到暖阁去,不由得面露不屑:“什么四千八百银的名琴,根本是赝品,最早不过是隋末手制。只是木料的确好,四千银子买这琴也算值得。要是真正的焦尾,怎么也是四千八百金,再说,还要看看师父愿意不愿意割爱呢。” 今昭早就知道蔓蓝之前观琴看出了门道,这会儿也不惊讶,她收拾了一阵,就按照朱师傅的吩咐,把琴宴的用物好好收回西跨院的小库房里。 还没到西跨院,她就看见一个影子咻地一声闪到了后院里,那后院除了后罩房,便是公主睡的暖阁,想了想,她还是跑去告诉陈清平,有人进了后院。 陈清平眉头微皱,连个犹豫也没有,大步流星地往暖阁走去,那速度,好像他才是驸马。 就跟那会儿毫不犹豫地登上观海楼围观华练和陈辉卿一样,此时的陈清平也没有迟疑,直接来到了暖阁前。 奇怪的是,暖阁前并没有任何人守卫,只有一人在暖阁一楼抚琴,那琴正是赝品焦尾,而抚琴的人,玉色容光,麻衣如雪,正是辩机。 哎呦我去! 今昭顿觉一盆狗血兜头而行,浇的她神清气爽,兴奋异常。 辩机人在这里,那楼板上呻吟的男人,又是何方神圣? “有人闯了进来。”陈清平皱眉看着辩机。 辩机琴音不停,浅浅一笑:“无妨。房长而已。” 陈清平看着辩机,眼中含义颇深:“房遗直?你又何必。” 辩机语音轻柔:“我只是不能放着翁主不管罢了。” 陈清平看着辩机,语气里有点火气:“我给你那露,就只欠你一次人情了。你莫要犯蠢连累我。” 辩机笑容更盛,偏着头要人命地看了看今昭,又看了看陈清平:“彼此彼此。” 今昭听不懂这基情四射的口舌官司,她脑子里只转着一个念头: 这位和尚哥哥,您不要再抛您的脑补万字小文眼了!行不行! 第六十五回桂绰兰娆香肉脯,罗裙玉腕轻摇杵 “……采莲归,绿水芙蓉衣。秋风起浪凫雁飞。桂棹兰桡下长浦,罗裙玉腕轻摇撸。叶屿花潭极望平,江讴越吹相思苦。相思苦,佳期不可驻。塞外征夫犹未还,江南采莲今已暮……” 今昭颇为满意地看着自己今天写的字,不管怎么说,这手字已经能看出个数来,不再是一团团两团团了。 指导今昭练字的青婀定了定神,招手让肩上搭着白抹布的老周过来:“周思赋,你来看看,这字还有什么不妥的。” 老周走过来,蹙眉盯着今昭的字片刻,呲地一笑:“没什么不妥,很有你们师徒二人的风格。” 青婀偏着头,端详着嘀咕:“可我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之处……” 老周挂着一脸冷笑看着狐疑不已的青婀和得意自满的今昭,指着罗裙玉腕那句:“那个字,是描写采莲的船娘,轻轻摇着船桨,桨者,橹也。” 青婀再看今昭那个“撸”字,再看看老周一副我明白了的眼神,拍了拍今昭的肩膀:“算了,你自己慢慢练吧,可怜的王子安呐——我还是帮忙去摇杵吧,别回头把玉卮累折了。” 暑热里人人都有些厌食,哪怕是用今昭的眼光来看,并不怎么热的唐贞观的长安。 肉干肉条本是远途行路的干粮,而暑夏时节,用多种西域香料烘烤制作的肉糜干,则成了夏季就酒的好菜,方便存放,又不显得油腻,在以食用羊肉为主的唐朝,算是很巧妙的一道小食。 肉糜干就是肉脯,在没有现代化装备的古代,肉糜的做法,就是捣。 被朱师傅抓来当劳工的琴女四人,都被分配了任务,蔓蓝是舂制胡椒等香草调料,青婀看着火候给肉脯翻面,今昭和玉卮是最苦的,捣肉。 太岁边捣边哼着王勃那首《采莲曲》:“……桂绰兰娆香肉脯,罗裙玉腕轻摇杵……” 制作肉脯的肉糜,须得是生肉捣成糜。生肉先切成小丁儿,再加入香料,用木杵或碾或捣,百般蹂躏之后,将肉糜抹在笢子上用香木熏成型,再放在篦子上去烤。这种肉脯肌理紧致,熏让肉脯带有天然的木调香气,烤则丰泽了肉脯的油脂与调料融合,吃起来不腻不拆,又不容易坏,近些日子好多客人特地来买肉脯,逼得朱师傅挂出牌子,消费一贯钱,才能买一片肉脯。 “能不能加到十贯钱,我的手腕子都快断了。”玉卮恨恨地捣着肉糜。 朱师傅走过来看着她的动作,摇了摇手指,握住她的手,用正直的指教语气道:“你这个力道不行,伤手腕,还破坏肉的汁水,要这样才行。”说着,握着玉卮的手,动了几下,“对,就这样,很好,不疼了吧,记住就这样哦,九浅一深。” “噗——”青婀和今昭忍不住都喷了,趁着朱师傅的眼光还没杀过来,飞也似地跑走尿遁,留下蔓蓝顿觉事情不妙,指着玉卮对朱师傅解释:“没事!你,你们慢慢捣,哦不,慢慢搞!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去,我去看看库房!” 唐人喜食羊肉,无它,因觉猪肉臊气,牛为耕畜,尤其不舍。这令今昭颇为不习惯。唐朝的羊肉,那可都是纯正的农家羊,吃的是没污染的草,喝的是半天河的雨水,玲珑音的清泉,羊肉嫩是嫩,膻味也比今昭吃过的所有的羊肉都劲爆,只要厨房在做,打东跨院就能闻见。就因为这个,清平馆也没法拘着唐人习惯,光吃羊肉,一来二去,反而有很多人因为清平馆的肉类丰富,尤其猪肉喷香又便宜,特地来解馋。 肉脯有羊肉,牛肉,自然也有猪肉,只是卖得最好的,是一半牛肉,一半猪肉的。牛肉劲瘦,猪肉软香,两种肉被打到一起,相互融合,相互补充,口感比单纯一种要丰富适口。 “给我来十斤。”大理寺好少年黄少卿将银子拍在桌子上。 “……你想把我们统统累断手腕么?”玉卮瞪了他一眼。 将火气不小的玉卮推进后厨,青婀一边安抚“乖我帮你”,一边应承黄少卿:“没事她这几天亲戚来了脾气不好。” 黄少卿老大不小的人,对这种明示浑然不懂。 玉卮一把将青婀捞进厨房:“你!” 青婀无辜眨眼:“怎么了嘛。黄少卿这种和普通的客户不一样啊。他们肩负这个八荒界的安定团结!你看大理寺从来都是没日没夜没三十没端午的,我不是老板,要不然我对这种舍了小我成全大我的劳模刑警队长,一定免单!” 玉卮被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扶着小灶台顺着气,她怎么就忘了青婀虽然面上不靠谱,心里头特别五讲四美三热爱的正直少女,肯定会特别崇拜黄少卿这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刚直不阿连出差都给上面省钱自带干粮的好警察的。 眼瞧着青婀又屁颠屁颠去搭话,玉卮眯起眼睛来,露出一丝奇特微笑。 朱师傅搭上玉卮的肩膀:“你想的和我想的,果然一样。” 这会儿的黄少卿,还不是今昭初见时仿佛三十上下的青壮年,而是正少年春华,面庞饱满,五官还未褪去意气飞扬,像是一把刚出鞘的宝剑,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理想之光,从他的眼神里简直能看见一句“誓要踏平八荒六合三千不平之事,涤荡祸乱之人”一样。 尽管有点英武闪烁得扎眼,但是那种自信得近乎嚣张的气息,却让人忍不住心生艳羡,佩服不已。 青婀显然被前后差了一千多年的黄少卿给闪了眼,反正是老熟人,也没有犯生男恐惧症,而是端着一堆小点心小菜,跟听评书一样从黄少卿那边套案子听。 别说还真的给她套出点儿有意思的东西。 之前神荼郁垒那个案子有了新的进展,那细腰蜂妹妹被抓到了,可是已经神智失常,不过从那疯言疯语里拼凑出,细腰蜂妹妹的确孕有孩子,也的确产入金玉儿体内。然而这案子告一段落,却引出有趣的事情来。 妖魔修炼成人形,可到底并不是人类,他们并没有繁育后代的本事,除非道行高深,或者能够得到类似天后仙丹之类的稀罕东西,才会产子。细腰蜂与金玉儿都只是小妖,连个九品的边儿都悬乎,哪里来的好本事生孩子?要是她们真的生了孩子,那孩子又哪里去了? 好在这案子总算是能告一段落,黄少卿得了一天的假。他实在没精神头回去应付一大家子人,就在清平馆要了一个房间,打算吃吃喝喝,休息一下,回去时,跟弟兄们带点儿办案的干粮小吃,也改善一下生活。 “这肉脯很难做?”黄少卿端详着方盘子里的一小摞。 青婀摇头:“难道是不难,就是太费事了。我们几个罗裙玉腕猛摇杵一个时辰,也做不了十斤。” 黄少卿倒是好说话:“如此就算了,过阵子杨少卿生辰,我们兄弟打算来庆祝,干脆订个浑羊设算了。” 浑羊设,就是豪华版本的烤全羊,先用菌菇火腿五味调料塞入一只鹅腹,再将鹅抹蜜汁腊油,填入羊腹,最后在羊上抹了椒香姜蒜油脂之类,放入火塘内去烘烤。吃的时候用众人围坐,架火温之,边切边吃,亦是外来传入中土汉化后的一道大菜。也是清平馆单价最高的一道菜。 青婀想了半天,没想起来这另外一个大理寺少卿是何方神圣。 黄少卿瞧她一脸迷惑,想了想:“就是那个法医,杨玉盏。” 青婀想起那位美貌高冷的女法医,恍然大悟。恍悟后,不知道怎么地,有点心塞。就好像她当年喜欢的张学友结婚了一样。 什么张学友啊!这是唐朝! 青婀拍了拍脸,等她从偶像结婚了新娘怎么可能是我这种情绪里回过神,已经不知道捣了几罐子的肉糜了。 蔓蓝一脸轻快喜悦走过来:“来试试,这是新的夏衫。” 青婀抬头,或柳色或藕色或樱色的齐胸襦裙,或银或浅葱或水红的披帛,她想了想,拽了一条樱色襦裙和银色披帛,蔓蓝素来是喜欢藕色,薄荷色这种素色的。 她摸着柔滑丝帛的半臂,嘀咕一声:“带着这个玩意还怎么帮手做饭?” 玉卮在厨里没好气地回答:“那是用来上吊的。” 姑娘们正闲闲斗嘴,就见神荼有点面无人色地跑进来:“黄大人呢,出了点儿事儿。” “怎么了?”青婀把披帛卷了卷塞进袖子里。 神荼似乎是回忆了一下那情状,又觉得反胃:“唔,就是弘福寺正在修的镇宁塔倒了,有几个被砸扁了,嗯,就跟你这碗肉酱一样。” 青婀顿时就觉得有点不好,蔓蓝则直接捂着嘴去吐。 老周提着肉脯盒子过来喊了一声:“送外卖啊。” 青婀四下一看,好么,就剩下自己了。 在唐朝送外卖自然不能再骑自行车,何况这外卖是从曲江画舫叫来的,曲江可不近,老周眼梢一挑,直接走到陈清平的屋子门口,敲了敲门:“我们去曲江。”说罢,也不管里面陈清平是不是在换衣服,直接开门,果见陈清平上道,门外水波潺潺,不是长安水,又是什么地方。 有蒯舟载着两个人近了那四周垂着帷幔,遮遮掩掩的十人小舫,檐角缀着一串琉璃铃铛,在傍晚甜薰的风里,叮当作响,时不时还有一声娇嗔或呻吟传来。 青婀直觉这船里的人,十有八九没干好事儿。 “您的清平夏槿。”青婀尽量把声音放得恭敬清软,这年月能在曲江上玩这手的,非富即贵,她特地拿了鎏珍珠木槿花食盒来,就是怕人家瞧着不上道,一把丢出去。 清平馆唐朝外卖食盒,都是妥妥的小清新,轻岚、萤铃、水扇、霞槿四种,是四种不同搭配,不同功能的盒子,霞槿是带了酒的,青婀掐指一算,这个时辰还喝酒,应是事后酒,否则喝了酒再颠鸾倒凤,算算一个时辰,就赶不上夜禁,要被巡街城管揍扁了。 画舫的帷幔掀开了一角,一只男子的手,好像昙花初现一般,舒展出来,微微拨开帷幔,露出一张令青婀有点想跳曲江的脸来。 辩机。 大约是在杭州淹水那会儿没事儿看了太多的网文,青婀简直一看那张脸,脑子里就能闪过无数桥段,包括他和玄奘的。这种联想太过复杂,导致青婀有点站不稳,一把扶着老周,把食盒子递给辩机。 辩机温柔一笑:“多谢。” “辩机,快些……”一把耳熟声音,三分娇蛮七分痴嗔,不是高阳公主,又是何人。 青婀与老周对视一眼,摆了摆手,示意那蒯舟的船夫赶紧走人。 停蒯舟的月牙码头上,来往着正要下船或是正要去送饭的仆役,老周瞄了一眼他刚才出门用两块石子儿标记的门的位置,正要快些走过去,身前突然多了一人。 “抱歉,是我走得急了。”那人是个薄纱覆面的女子,音色清越端庄。她身边站着一位同样薄纱覆面,衣着却十分华贵的少年,露出一对风月无边的桃花眼来。 老周退了一步,道了句无妨。 青婀偏着头看着那女子,素衣遮履,举止从容,应是出身大家但又不娇作的淑女,这种淑女长安城不少,不足以吸引人,吸引青婀眼光的,是拿女子露出的有些过分苍白的手,以及衣襟里漏出的一丝奇诡之光。 那光来自一块玉或者别的什么宝贝,被那女子的衣襟遮住,看不到全貌,可就是这冰山一角,那奇诡的光已经毫不退让地昭示存在,那光芒在青婀看来尤其眼熟,因为那是她的阿姐华练惯使的星云蓝紫之光。 那寻常世家女子的领口,露出了一片星云之光。 同样奇诡的光,除了在华练那边,青婀还见到过一次,在辩机的锁骨之下,衣襟之上。 火烧云燎着天际,好像火舌时不时卷上嫣红肉脯,脂香四溢,恰似这神鬼盘踞,人妖杂居,格外浓艳重彩的大唐长安城,诱人的香滑旖旎,可那份香滑旖旎,还不是来自毫无反抗之力的牲畜肉身,燃烧生命烹制的美味,和燃烧百姓的血肉筋骨构筑的帝国,又有什么不同。 不知道怎么回事,青婀直觉十分不安,似乎有什么不妙的事情要发生,什么不吉利的人物,要出现。 算了,对于他们来说,哪怕此刻便是大唐帝国倾覆之时,又怎么样呢? 回去洗洗睡吧。 青婀有点垂头丧气,跟着老周往回走,并没留意,那桃花眼的少年,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 第六十六回佳人失手镜初分,烙润鸠子怒王孙 水雾氤氲,浮香杳杳。 一条腿哗啦一声,伸出浴帘,玉卮探出头来,左右看看,确定没有奇奇怪怪的家伙,比如孽镜童子朱能垣之流,才裹着浴巾迈了出来。 呲呲两声,一只绛红色的壁虎钻进了墙角,玉卮摸了摸吓一跳的心肝儿,麻利地穿上小衣,套好中衣,趿拉着一双竹纹无跷木屐,刷了一层面膜,坐到了东跨院里乘夜纳凉。这才刚入鬼月,暑气便劈头盖脸砸来,玉卮扬着下巴,看着和老元两人穿着大花短裤坐在洗手池边缘吃豆子,由着洗手池冲着腿脚的老宋,分外怀念起空调来。 陈清平也不是不能留下空调,既然他都留下了自来水和抽马桶系统,没道理空调搞不定。然神厨家里蹲称,自来水和马桶是生存质量,不可荒弃,空调电扇则属于生活享受,为了更好体验唐朝风物,做出相应美味的食物,就不予考虑了。 玉卮在竹席上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顺手拽过案几上一碟蜜果,她觉得好像少穿了点儿什么,可又想不起来,身上缺了什么物件儿。 夜阑微微,清平馆众人也都懒得说话,看书的看书,吃东西的吃东西,各自做百无聊赖,只贪夜凉状,只有今昭算是风雅,跪坐在案几一头,屏气凝神在练字,也是刚洗完澡的厨子朱能垣挽着已经敷干的头发,随意指点太岁,只字片语有晚风送来:“……美人如花隔云端,这个端字,那一横太短。” 太岁却心思跑偏,顺口问:“师父啊,您老这辟邪驱鬼的玉,到底有多少块,我怎么觉得好像今儿这个和那一块不一样呢。” 被今昭这么一提,玉卮才想起,朱能垣送她那块玉,洗澡前取了下来准备换个绳子重新络上,洗完澡就忘了。 朱能垣似是觉察了玉卮的视线,眸光一转,落在她颈间:“你的玉呢?” 玉卮还在敷面,闷声回答:“屋里呢。” 朱能垣眉头微蹙,声音略一放凉:“快去带上。” 玉卮懒得起来:“等会儿的,我一会儿洗脸顺便再戴。” 朱能垣捞着玉卮的胳膊:“快点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玉卮哼了一声:“不闹着玩好几十块玉四处送,要是闹着玩,连你屋子还塞不进呢。” 今昭噗嗤一笑,和青婀蔓蓝周宋元打了几个眼风呼哨,朱能垣觉察到众人瞩目视线,便住了手,只说:“我去给你拿。” 玉卮在海藻泥里翻了一个白眼:“闺房,闺房你懂么。” 大约是被朱能垣又洗螃蟹又捣肉的折腾使唤,玉卮自觉语气生硬,可也不思悔改,心说下次再让她做这种粗活,就往他窗子里丢炮仗!二十四响起,蹦一屋子姓朱的爆米花! 陈清平的屋门吱呀一声,他端着一个大木盆子,旁若无人地出来,毫不在意老宋和老元还在水池子里,把那木盆里的玩意往池子里一道,滑腻腻白花花,老元哎呦一声直接跳了起来——那是一盆什么鸟,个个扒光了毛掏了肚肠,滴答滴答滴着血。 “是斑鸠啊。”老宋看着脚上躺着那软趴趴的秃毛畜生,小心翼翼地从池子里出来。 陈清平看见那斑鸠挨到了老宋的脚丫子,毫不留情地将那一只拿出来丢在地上,又继续那流水冲洗着剩下三五只斑鸠,冲完后,拿出几个瓶瓶罐罐,头一个罐子里似乎是粗粝的珍珠粉,他捞了一把那粉末,尽力在斑鸠身上搓了起来。 今昭本着“和男神搭几句话也是好的”这个可怜的暗恋原则,停了笔问:“这就是那个烙润鸠子?” 陈清平应了一声,手里活儿不停:“对。以珠贝粉磨去斑鸠表皮粗粝,用百花蜜粗腌一日,再磨,再腌,反复三次,等斑鸠肌肤嫩滑,泛出自然油脂凝练在皮而蜜汁透骨,填入香料,以枣木枝密匝笼起,放在文火上慢慢灸烤。其味甜香,仿佛咀玉嚼鸠,那层油脂蜜炼最美——你要是手太闲,就过来磨粉。” 今昭嗯了一声,洗了手,便听话地坐在陈清平旁边,学着他那奇特的手法——先以老丝瓜搓汉子的力道搓一遍,再用情人爱抚的温柔抹一遍。 乘凉的几人看没什么热闹了,又各顾各乘凉去,老元抱了一本书,暗红封皮,书名《三体》,老宋呲牙:“我说你别把这明显的科幻小说拿来这里看啊。” 老元笑嘻嘻地看了老宋一眼:“那我的移动硬盘,也不借给你咯。” 老周瞥了老宋一眼,语重心长对老元说:“他有Apabi Reader和他的右手就够了。” 噗—— 就连敷面膜的玉卮都忍不住笑出来,她起身:“我去洗脸,你们慢慢来。 烙润鸠子,听上去很好吃嘛。 已经不怎么经常为陈清平的美食心动的玉卮,听着也觉得稀奇起来,斑鸠本是林中鸟,与圈养的肥鸡不同,很难出油,更别提在表皮形成软玉一般的蜜炼。 反正三天,三天后是乞巧节,到时候就能吃到了。 玉卮再度觉得自己从广寒宫辞职,是个明智的决定,她挖了乳冻涂在脸上,轻拍几下,整理好头发,挂了发巾,便心情愉悦地转身出去,全然忘记,要把那玉带上。 灯下,朱能垣把玩着锦盒里那三十块玉,不,应该是二十九块。那二十九块玉各自躺在凹槽之中,有闪着星斑的星玉,也有碧色凝冼的透辉,羊脂玉里泛着淡淡血丝,和田玉仿佛一触佳人美肌。 忽而一声门响,玉卮的声音轻轻:“澈之,在么?” 朱能垣一眯眼睛,将眼镜戴好,合上锦盒放回原处,才应了一声:“在。” 比起陈清平那日系简约风格的房间,厨子的房间还是中规中矩的古代贵族的格局,有外厅书房暖橱内室,只听那脚步轻盈,带着几许雀跃,开堂门穿外厅拨开暖橱的竹叶帘子轻移书房的海上明月屏风,停在了内室外,似乎是一阵犹豫,还是走了进来。 灯下胡床上朱能垣着微敞中衣,随意散着头发,以手撑腮,另一只手则随意翻着一本书,听到脚步停在一步外,抬眼一笑:“你——” 雨后春笋般的柳青色珑纱外裳,是风鼓广袖的魏晋剪裁,松松地罩着一段细白脖颈,一对锁骨翼展长长,没入白绸中衣,那白绸似是太过透明,还能隐约看见内里的樱色小衣上,绣着的牙白栀子,栀子花深处是堪比细腰蜂的一段扇骨腰,腰下倒放琵琶一样的弧线,随着窗外吹起晚风,系得不太高明的中衣衣摆下,露出未着纱裤的一抹小腿。 朱能垣笑容不变,看着玉卮的脸:“睡不着?” 玉卮软软点头,侧坐在胡床一头,语气怅然:“梦到了些事情。” 朱能垣看着那白绸像是被玉钩挑起的床幔,露出两条交叠错置的腿来,笑意更深:“所以呢?” 玉卮忽然抿嘴一笑,换了换腿,恰好露出右脚来,正好是一弯折纱挑幔的玉钩:“你说呢……” 朱能垣顺势握住那只脚,顺着脚背抚上去,次第印上深深浅浅的啜吻,嗓子里闷出一声:“……这如何……” 玉卮还未回答,身子就一僵,那股子酥麻感已经被兜头冷水般的战栗取代,只见那笑意不减的青年,手指点着八荒中人最致命的关元穴,眼中寒意冰封千里,雪落大荒:“你是……什么鬼啊?” “玉卮”不敢应答。 朱能垣眼光冷凝,自从上次在西塘,玉卮被那魍童跟着,他就知道,大概是广寒宫至阴之地,久住之人,容易阳气不足,招惹邪祟,加上魍童破坏了些小周天,所以他才会送玉卮那玉。 果然,只有一日不戴,就惹了麻烦。 朱能垣也不等对方回答,指尖漫出一股清风,钻入关元,那“玉卮”疼得呜呜直叫,却动弹不得,没几个呼吸的功夫,便有一屡绛红烟雾从口中散出,落在墙上,变作一只小小壁虎,飞快地窜到了墙角,朱能垣手下不停,按住那壁虎,壁虎断尾再逃,可又怎么可能逃脱——一道劲风打着拳头大的风旋将那壁虎卷落,朱能垣揽着玉卮的肉身:“胭脂虎,你将她灵元置于何处?!” 那胭脂虎吱吱挤出一句:“没有……恰好有人买阴妻,就卖了去……呜呜……黑面交易……不知所踪……” 朱能垣的脸一沉,风一紧,将那胭脂虎绞杀成血肉随风而落。 宅内小妖,最遭人厌恶者,必然是胭脂虎。这种原型不过壁虎的妖孽,不易被察觉,化作烟雾附体于女身,有特殊本领,可囚宿主灵元,虽不杀不恶,可被附体的女身无一不是一夜放纵,这在礼教森严的古代,失去清白的女子遭千夫所指,比死还不如,因此胭脂虎是人人喊打的。 长安城本就妖魔众多,最近镇宅吉祥物陈辉卿华练两人都不在,难免有小妖小鬼顺着哪处罅隙或者被哪位客人不慎夹带,若是别人也就算了,偏偏一众伙计里,玉卮体寒阴重,又被魍童拽过,最容易遭到暗算。今晚她大意,第一次忘记戴那玉,就着了道。 最要紧处是,这只胭脂虎似乎妖力不弱,心智也齐全。要是别的胭脂虎,不过是雀占鸠巢,本人的灵元只是被压抑囚禁,这只竟然把玉卮的灵元,给卖了!还是买卖双方都不见面的黑面交易!这让人哪里去找?! 朱能垣摘掉眼镜,扯掉颈间挂玉,双眸霎时转为碧绿!而自指尖起,有暗绿纹身仿佛是藤蔓一样,沿着奇经八脉生长开来,在朱能垣的两颊舒展开来,是一握闪着绿色幽光浮萍的模样。 屋外东跨院老宋出来倒瓜子皮,抬头看着风浓卷墨的天候,又看了看开始有些颤动的瓦片,眉头一拧,跑去敲了陈清平的房门:“老大!要不然是天兔又回来了,要不然,就是老朱发飙了啊!!!!” 这一夜长安城妖魔自危,那席卷全城的大风带来可疑的血腥水汽,昭示着有天人之怒! 弘福寺内,有月下制香的麻衣僧人,无奈摇头,道了一句:“厨子终于也生气了啊……” 洛阳底下,峭壁云楼,亦有一位美貌少年,勾起唇角:“呦,这是……风起于青萍之末?” 第六十七回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难消风月肠 玉卮的灵元丢了。 这个消息,让清平馆炸了窝。 灵元丢了,比人丢了还糟糕,因为灵元不与肉体结合,又不是自愿离体,与离魂全然不同,离开身体的灵元,是非常娇弱又单纯的,犹如新生的婴儿,要是半路被什么妖妖叨叨给劫走了吞吃助长道行,灵灭元息,玉卮这人,就彻底死绝,连轮回都没有了。 众人惊诧胭脂虎居然已经进化到可以倒卖灵元的同时,也各处各道利用本领人脉,去找人。蔓蓝第一时间回了昆仑搬救兵,青婀的幺蛾子也一夜之间,开始对整个唐朝疆域,展开地毯式搜索。然而丢的并不是玉卮本人或者玉卮灵魂,而是灵元,搜找难度太大,一夜一日,月又柳梢圆,还是没有消息。老周尤其不饶人,瞪了一眼朱能垣:“让你没事就逗人玩儿,你从人家叫门起就知道不对了吧,非要浪费时间!” 朱能垣一改平日那副随分从时,宠辱不惊的风流写意,焦灼颓丧,让本想抽他两巴掌的青婀,也叹了一口气:“华练姐应该快到了,也许——” “啪啪啪!” 三声清脆耳光,让东跨院垂头丧气的众人都纷纷抬头,只见华练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被幺蛾子找到的,红衣赤脚散发,显然是从被窝里拽出来的,眼珠子简直冒火。她身后跟着笑也不敢笑,只用一双眼睛骨溜溜瞧着众人的天使蛋透卿和一脸沉疑之色的陈辉卿,陈辉卿还是一身僧袍,看着倒与胡裙缠身,红衣似火的华练,格格不入。 “我已经安排找人了,这会儿只说一句,再给你一夜时间,要是见不到人,就算是现了原形,翻出冥府来,也是你的错。”华练说完,深吸一口气,一掌拍在透卿的脖子上:“赶紧化气!看什么鸟看!” 天使蛋透卿二话没说,化作一道云气流光,天空再度汇聚雨热,不一会儿就电闪雷鸣,那每一道闪电,都是眼风,片刻之后,透卿的声音响起:“不在人间。” 陈辉卿摇头:“买主只说要冥婚,大约是鬼城或者冥府,总之是冥界。” 华练大怒:“给我去铲了鬼城的地皮!” 透卿有点委屈:“我是天使蛋,又不是云外镜啊!” “孽镜童子!”华练灵光一闪,话音一落,蔓蓝从门外跑过来,手里还拽着一个白衣少年,不是孽镜童子又是谁。 用孽镜童子可观八荒六合三千尘嚣的护心镜,的确找人最方便,也亏蔓蓝运气,即便是他们没有想到这个人,却让她赶上孽镜童子回去紫翠丹房求药,药还没求到,就被急忙跟着蔓蓝赶来,蔓蓝也想到这个人好歹有观天窥地的本事,正是找人的好手。 孽镜童子因为上次遭遇酒吞和云外镜,内伤不轻,这会儿看着也毫无血色,尤其是嘴唇,几欲成银,他喘了口气,听了众人的复述,眉头微皱:“恐怕已经转入冥府阴婚,再不快些,就要去投胎了。”他略一盘算,“单看幽冥界是不可能的,只能碧落黄泉一起查过去,我内伤较重,大约要抵至少一千年五百年的道行,若是找得慢,还要多些。” “这……”就算是华练自己打算毁天灭地,可也踌躇了一下,一千五百年,哪怕对于神仙,也不是个小数目,这几乎是让孽镜童子,倾家荡产,法术回转后,他就变成比人类还弱的病娇了。 众人凑头起算,道行这东西没办法转给别人,只能看看丹药法术之类凑合凑合,能不能留个五八百年的先充作首付。 “不必再说了,祸从我起,也该由我收拾,我的灵元,让孽镜拿去吧。”朱能垣双眸泛着血丝,摇了摇手。 华练眸火稍黯:“不必,让东君想些法子,怎么也能留你性命。” 几人正说着,一只手苍白浮青筋的手,搭上了华练的肩膀,华练回头一看,孽镜童子嘴角血迹斑斑,紧紧握着自己的肩膀,吐出几个字来:“——忘川渡口——快——” 华练一把接住孽镜童子,陈辉卿搭了一下孽镜童子的脉息后开口:“一千八百年余,还差不到两百年,他就打回原形了。” 在场之人,无一不耸然动容! 陈辉卿从华练手里接过孽镜童子:“我停了他的时间,回头找到玉卮,大家尽量凑些丹药。” 朱能垣还要说什么,陈辉卿没有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你觉得一千八百年的毫不犹豫,令人难以承担,那你的灵元,日后又让玉卮如何承受?” 朱能垣闭了嘴。 舍身救人,可曾有人想过,那被留下来的人,此生要如何度过? 懊恼?悔恨?哀思?绝望? 朱能垣将这些扫出脑海,他看了看已经打开门的陈清平,再没有多说,第一个迈了进去。 跟随朱能垣去冥界的,只有陈辉卿和华练,其余人道行不够,受不住那阴绝死腐之气,或者,严格来讲,只有陈辉卿和华练,能够无惧无恙——不过是吹起一阵阴风,朱能垣的皮肤,就已经开始发青。 “拿着,东君的话,刚才白说了吗?”华练塞给朱能垣一个好像是枭光的玩意,但朱能垣认得,这是华练的星云,群星云起云息,能够产生足够的阳气,抵御冥界的死亡。 与寻常正途去往冥界不同,直接打开陈清平的门,并非是灵体来到冥界,而是灵魂连带肉身一起来,而冥界,是不容肉体存在的地方。即便是朱能垣这样的上位神祇,也不能更改这个天地物则,而要是按照正规的法子,拿了冥界的通关文牒冥府签证,光明正大来冥界,只怕玉卮都投胎三五回了。 即使手持星云保肉身不灭,朱能垣的肉身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地腐败着。三人在忘川河边,唤渡船靠岸。 眼界之内,是一片暗红天空,黄黑焦土,冥河忘川水如脓败之血,黑紫流浆,看着就令人压抑不已。而不管是漫长还是转瞬,这样压抑的景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恒久永存,只是一副死气沉沉的画,人永无办法从画中得以复生。 便是总一副笑呵呵的生机熠熠的模样的华练,也难免露出一丝愁容,那白骨船越来越近,可总觉得还不够快。 “……华练姐?”熟识的声音响起,华练转过头,瞧见的是带着两名鬼王使者的鬼王姬。与鲜灵灵的神荼黄少卿不同,鬼王姬桃夭这张脸,差了这一千多年,没有任何变化,那副温和笑意,灿若桃云的红衣,让华练不由得想起彼时这些姐妹在昆仑山横行的好时光。 听了华练的解释,鬼王姬略看了看朱能垣的皮囊,拉着华练:“你们这样追不上,跟我走,我带你们去奈何桥头堵人!” 鬼王姬身为冥界高官,自然有转轮法阵可用。一转眼的功夫,白光散去,几个人并鬼王姬已经站在了一座颜色暗黄的拱桥旁。忘川河的河道在视线内分岔,这座桥就坐落于较大的那条支流上。 华练偶尔回来冥界开会参加活动,自然知道,另外一条较小的支流,通往无望渊,那是个神秘的地方,极少有人知道里面是做什么的。偏偏她就知道,那里囚禁着八荒界最可怕的一群家伙,永世不能超生。 奈何桥并不如旁人所想那样雄奇,反而阴森鬼祟,因为桥栏皆是发黄的骸骨,踩上去吱吱呀呀,令人牙酸心冷。奈何桥对面便是孟婆庄和著名的三生石。 华练四人没有心情参观景点,尤其是朱能垣,即便来冥界还不到一刻钟,他的双手双臂已经全然青紫,隐隐有尸斑出现。 鬼王姬瞧了一眼朱能垣:“华练姐,齐王殿下恐怕撑不过去。” 陈辉卿想了想,对朱能垣说:“我能停止你的时间。” 朱能垣蹭了蹭眼底渗出的血痕:“总不能有免费的午餐,代价呢。” 陈辉卿指着朱能垣的尸斑:“被停止时间的身体,伤口不能恢复,出血不能停止,外力不能抵抗,法术没有效用,一旦离开此界回到人间,时间便立即恢复,会在一瞬间补足停顿的时长,以你的状况看,你恢复时间之时,就会在几秒钟巨人化,然后爆炸开来。” “我不同意,这种办法就是饮鸩止渴。”华练抬手阻止,转向朱能垣,“就算你烂去半边身子,也得给我挺着!回到人世,我必定治好你!” 朱能垣苦笑:“那就有劳华练姐了。” 陈辉卿看了一眼华练:“那会很疼。” 华练眉一竖:“又不是你疼!” 几人说着便在奈何桥附近寻找起来,往奈何桥一路不见踪影,华练心中暗暗叫苦,不会是已经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吧。 好的不灵坏的灵,鬼王姬一飘转回,喊了一声:“快!转轮台!” 几人皆是一惊,转轮台是投胎转世的地方,要是进了转轮台,可就铁板钉钉地区投胎了,就算是神王本人在此,也没有办法再将那灵元救回来。 鬼王姬拽着几人,法阵明暗间,再抬眼,已经是投胎转世之处,六道转轮台。 人道入口,一对白衣新人正要携手跳下,那神色呆呆的灵元体女子,不是玉卮又是谁。 华练只觉得就差几秒,她伸手要去捞,可指尖风过,连一片衣角也没有捞到,而与此同时,她觉得一阵疾风从身边吹过,与玉卮同时落入那转轮台中。 “……齐王……齐王也跳下去了……”鬼王姬有些愕然。 跳入转轮台,便会投胎转世,若是落入人道,很自然便会转世成人,先不提朱能垣和玉卮并没有结缘,也没有录入氤氲录,就按照最乐观的情况算,两人转世后有缘再见—— “两个混账玩意!做事情都不过过脑子!我诅咒你们俩都投胎成男的啊!!!”华练对着那转轮台怒吼一声。 好么,转世投胎了,再等个五六十年,俩人都死了,回到冥府,许能记起来自己的仙体神位,到时候再回去清平馆,只怕今昭都生小太岁了! 陈辉卿偏着头看了看那人道入口,走上前去,华练头皮一麻,一把拉住他:“你!你要干嘛?!” 陈辉卿伸手在那雾霭弥漫的人道入口摸了片刻,拽出来一只手。 那只手已是白骨森森,连着半边同样血肉不存的躯体,等那身体上的雾淡了,才显出另半边尸斑累累,那半人半骨怀里抱着一个已经云化的灵元,正是朱能垣。 她没事了吧。 案几上有脓血写的几个字,写字的那只手虽然还有皮肉,可瞧着那紫胀,恐怕也撑不住多久。 “玉卮服了药,明天才会醒。孽镜童子也是。”陈辉卿站在朱能垣面前。此时朱能垣的肉身从那转轮台里生生转回,已经比死还糟糕。这会儿就算是凝固时间,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这一身可怖是在人间造成的,陈辉卿也能逆转时间,可偏偏这一身,是在转轮台里,那种神魔难救的地方,让陈辉卿也不知道怎么下手补救。 “我有办法能治好你的身体。”华练出现在门口,“只是你也清楚,你少了一魄,大概是掉在转轮台里,流落到世间了,我已经托人去寻找,找到之前,你就只能瞎着了。” “以他的灵觉,不会耽误他做菜的。”陈辉卿非常实在地说。 华练笑眯眯地靠着门框:“所以你也不必太担心,你不愿意告诉她,她也不会知道的。反正我们这种档次的,瞎了也看不出来。对不对,紫龙。” 陈辉卿皱了皱眉头:“紫龙是谁?” 华练摆摆手:“没什么,你帮我扶一下这位蓝粉骷髅,我们要去后门找天使治伤了。” 第六十八回七月七日七巧饼,夜半无人不贪心 清平馆的老板陈清平,亲自上灶了,这有赖于原本的厨子朱能垣,在阴曹地府受了点儿伤,华练和陈辉卿带着他去治伤,还没回来。 除了华辉二人与鬼王姬,没有人知道冥界到底发生了什么,而知情的三人,应了朱能垣的请求,不会将发生的事情,告诉旁人,当然也包括玉卮。因此在玉卮看来,受伤去治疗过几天就回来的朱能垣,自然没有失了一千八百年道行的孽镜童子惨。 出于知恩图报,玉卮坚持让孽镜童子留在清平馆,亲自照顾,毕竟只剩下两百年道行的孽镜童子,眼下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又极其容易招惹邪祟疾病的人——比普通人都不如。 夜宵是燕窝那必须的,鹿血糕吃着也像是不要钱一样,哪怕炒个鸡片,也要浇几勺千年老参的参汤,青婀虽然知道玉卮是报恩心切,可也忍不住吐槽:“这么个坐月子法,等出了月子,孽镜童子只怕连门都挤不出去了。” 玉卮试了试黑糯米鹿茸膏的温度,白了青婀一眼。 青婀看了看玉卮脖子上挂得妥当的那块玉,自觉事情似乎没有华练解释的那么简单,不过比起眼下玉卮这种报恩行为,那还算是轻的:“我说玉卮,你这样不太好,毕竟……” 毕竟人家从汉朝就开始暗恋你了喂! 这一日是乞巧节,按照唐时的风俗,穿线投水结蛛拜织女自然都不能少,似乎是为了安抚因为玉卮这一档子事儿而紧张起来的清平馆众人,陈清平还开恩允许他们去洛阳玩儿。 唐朝另外一座繁华之都洛阳,在清平馆二门武则天时期,是武周的首都,也称神都,虽然规模上不如长安雄浑大气,可论开放与风流,坊市制度严格的长安还真比不上。街上不仅四处都有各色店铺,面露笑容的少年男女也鲜衣怒马,偶尔一人疾驰而过,只留下一串笑声。女皇执政,女权达到了鼎峰,就连外族聚居地也有女官出入,而贵族女子相携逛街吃饭更是寻常。 从洛阳城各处都能望见万象神宫,时近日暮,斜阳鎏光,清平馆里的姑娘们也应景地撒开手里的活儿,在东西跨院后院捉喜蛛。据说捉到的喜蛛一夜过后要是能在巧笼里结网,这一年女儿心事必定顺遂,得偿所愿,而且若能结出双丝网来,还会缘定良人,红鸾星照。 寻常里一个姻缘符要是被传管用,还能引来一票适龄女子,更别说这样正儿八经属于女儿家思春的日子。姑娘们自不消说,极少出门,只在青婀或者玉卮的居住盘桓的文龙,居然也难得一见地显了身,瞧着那精神劲儿,几乎令人怀疑前院子来了唐宋八大家,勾了它的食欲。 文龙十分稀罕地盘在了蔓蓝肩头,小鼻子揪揪,不知道在闻什么。姑娘们也懒得搭理它,反正不管它是公是母,饿不死就得了。今晚的重头戏是七巧饼,这才是考研手艺的时候。 七巧饼是乞巧节应景点心,寻常人家做么,也就是面疙瘩打酥了一层层垫在模子里在火上烘烤而成,但正儿八经的七巧饼,是一种又简单又繁琐的酥饼。 面不单单是麦粉,还有糯粉、米粉、黄米粉、薯蓣粉好几种,清平馆的姑娘们还发挥了一下,添了好些颜色比如红枣艾草豌豆黄之类。这各色的粉和了面,用木杵捣至细腻弹滑,才算是成了。面团要静置一会儿,彻底发起来。之后便是关节要害的步骤。 七巧饼不是用整块儿面做的,而是一层层贴在模具里的。这一层层的面,要用不同的品种来丰富口感,比如里面一些的,最好是糯粉或者黄米粉,粘腻甜滑,最外一层务必是麦粉,要能起了酥皮儿。最好是一层一层铺得不同,这样才能区别开口感。而每一层也不是单单碾成饺子皮儿,而是做了各色形状如玉兔、仙鹤、寿桃、石榴等。手最巧的姑娘做出来的七巧饼,一层层能揭开好些图案,一块饼好似百宝箱,还有人能将一块七巧饼做成拼图一样的,拆开后能摆放成吉祥形状。宫中御厨,更能层层制绘图案,一饼可为一故事,一典故。 今日蔓蓝做的就是牛郎织女,只在薄薄的麦粉上,灸出焦糖图样,青婀和玉卮做的则是七色七巧饼,侧面一瞧,活似一弯彩虹。 今昭瞧着自己勉强捏的兔子,有点心塞,更给人添堵的是,陈清平出于对下厨的天然热爱,也跟着凑热闹,他那冷指翻飞,也不知道在捣鼓什么,结果揭锅时众女都想揍死他。 陈清平做的七巧饼只是麦粉,层层皆可揭起酥皮面衣,一层一层都是窗花一样的雕花面灸手艺,还环环相扣,连起来跟节庆拉花走马灯笼一样,虽然面粉做不出窗花剪纸那种复杂图案,可陈清平这一套喜鹊搭桥,也实在是精巧难得了。 自己的手艺尚不如一个来凑热闹的男子,幸亏这男子是神厨陈清平,不然姑娘们真的有心灭了他的口。 吃着层层酥香的七巧饼和各色果子,看着美人们拜月投针,老元潸然泪下:“老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不愿意走了。” 老周听了这话,脸一冷,刺道:“那边几个,个个名花有主,你纵有贼心贼胆,也抗不过她们师父是个母老虎。” “噗——” 这一闹就闹到过了子夜,大家伙儿都洗澡睡觉,只有猜拳输了的今昭和玉卮留下来收拾。 今昭憋了好久的话这会儿终于有功夫问出口:“你不会是打算以身相许孽镜童子吧?” 玉卮奇怪地看着今昭:“你们怎么会这么想?感情最长流者没过顺其自然,日久相惜,一千八百年的道行,我是十分感动,只能说现在有些理不清,但我不会在这种时候做决定的,太容易出错了。至少要找到办法,让孽镜恢复道行,然后再说。” 今昭对感情白痴一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也觉得,现在就有什么决定,连孽镜都不会信的,他看着那么傲娇,不会是挟恩以报的人。” 两人把碗筷放在长盛里,边走边闲聊,因为两人的手都端着长盛,玉卮很自然地喊了一声:“手纸君,帮忙撩——”刚一开口,才想起来,朱能垣被带去疗伤,并不在此间。 不知道为什么,心头漫起了一种奇怪的寂寞。玉卮摇摇头,自嘲地开口:“我也真是的——” 话未说完,帘子一动,陈清平走过来,别了帘子,他手里还拿着木杵,身上系着围裙,显见又在研究哪道菜。看见两人手里的碗筷,对玉卮一点头:“你去睡,让她来。” 玉卮敛去脸上一闪而过的伤感,抿嘴一笑,对今昭挤挤眼睛,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就走了。 今昭虽然很高兴能在大半夜和男神单独相处,但是根据经验,这种相处模式只能是你做饭来我打杂。 果不其然,陈清平说:“先洗碗,再剥这些鸡头米。” 鸡头米是今昭特别喜欢的东西,剥鸡头米是今昭特别不喜欢的事情,她一边腹诽不断一边剥着鸡头米,自觉同样是暗恋,人家孽镜童子就牛掰多了,一千八百年的道行拿来当付费搜索引擎,说花就花了。 不知道是她的错觉还是怎么的,似乎这些神魔妖异,对待感情的态度,更为激越。个个都是一副“要死一起死先死没意思”的架势,死了都要爱!可是人间流行的,是缺了谁都一样活啊。 陈清平虽然冷口冷心,但有一点好处,你说的话,他最多是没反应不回答,既不会想歪,也不会给你传出去。因为这种天然树洞体质,今昭和他说话也比较随便,心里想着,嘴巴就问了出来,她本也只是没话找话,万万没想到,从来只回答跟美食有关系的事情的陈清平,竟然难能可贵地开了进口谈感情:“因为命太长,所以自知情重。” “因为妖魔们活得太久了,所以格外寂寞么?”今昭似有所悟。 陈清平擦着手,端起一杯咖啡靠在流理台边:“活得太久,有的放纵,有的就固执。” 这话今昭明白了,是因为寿命太长,所以有的神魔放纵情思,流连花丛,而有的就走了另外的极端,更为珍惜生命中所遇见的感情。” “大多神魔是从草木鸟兽修炼而来,没有人那么复杂。”陈清平破天荒为了这个话题,说了三句话。今昭数了数,这句话竟然有二十一个字!大概是太惊讶,所以她脑残地脱口问出:“那你呢?”说完她就后悔了,陈清平是失忆少年,他怎么知道自己是什么啊。 “我是清平馆主。”陈清平的回答倒让今昭吃惊。 也对,大多数时候,我们对自我的认定,来源于自我的角色标签,正是这些被很多大师和愤青们想要极力抛弃的标签,构筑了一个人,和他的整个世界。 “没错。”今昭抬头对着陈清平笑,“你是清平馆主,咱们的老大,神厨家里蹲。” “那对你呢?”陈清平的口气像是在问今儿芋头还够不够。 今昭愣了愣,无奈一笑,一瞬间的心悸让她想也未想,不无无奈地回答:“男神,你是我男神,你是我的神明大人。” 是救了我并且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的人,是帮我成为太岁的人,是在波诡云谲的八荒界给了我住处,给了我工作,给了我庇佑的人。 如果人向神明祈求机会,祈求生命,祈求生存和庇佑,那么,你就是我的神。 只是,神明只能用来仰望和憧憬,因为谁也没办法进入他的心。 好端端地说了实话之后,今昭莫名有点伤感,环顾周围置物架上的百十罐调料,冰柜上堆放的常用菜蔬,水缸水桶里养着的鱼虾和流理台上下那一排排的厨具,这种环境里还能如此文艺地伤春悲秋,果然也只有她这个昔日的人类,新手太岁了吧。 “男神?”陈清平皱眉头,“是男男同人那种,还是睡前意淫?” “咳咳咳——”今昭摇手,“您老,务必理解为字面意思,男性神明,要不然打今儿起,我就管你叫女神。” 话音一落,东跨院青婀的叫声响起:“文龙——你吃什么了!快给我吐出来!!!!!” 文龙,吃了姑娘几个的喜蛛。 青婀捧着小肚滚滚的文龙,痛心疾首:“文儿,我一直以为,你是饕餮锦绣文章的雅客,可你竟然负了我!” 今昭玉卮蔓蓝也都面面相觑,她们也搞不懂文龙为什么突然开了荤。 倒是老元在衣服上擦着水:“你看看叫唤啥嘛,我正洗澡顺手搓袜子呢——那个文龙,谁告诉你是吃文心的?这真是天大的误会啊!文龙是叫做文龙没错,可它吃的是少女心!” “胡说!李白也就算了,杜甫他老人家哪有什么少女心?!”青婀反驳。 今昭想想教科书上的杜甫,委实难以联系上少女心这三个字。 “少女心也不是单指那种粉粉的萌萌的,怎么说呢,是一种蠢动吧,春心欲动之类的,就是,好比你看到什么特别喜欢的物件儿,那种恨不能立刻摸了带走的心情,以及那种触景生情,或者思念,暗恋,等等等等,一大堆呢。”老元解释道,“因为文人这种酸不拉几的心情最多,所以文龙喜欢跟着文人墨客,不过你让它去跟着边塞派诗人,恐怕它是不干的。” “那,那她黏着青婀和玉卮——”蔓蓝突然笑了。 老元浑然不觉青婀在一边杀鸡抹脖子,自然接口:“那肯定是她们俩少女心泛滥呗。你们不是在21世纪弄醒的文龙么,那个时代人心硬冷,单纯又软萌的心思太少了,所以吃不到大餐吃点心也好,就黏上了呗。”说着,老元指着文龙,“别以为喜蛛就好到哪里去了,上古时真正的喜蛛吞噬女子姻缘,每逢乞巧节,便纷纷化作圆小可爱的蜘蛛出来,被吃了姻缘的女子难嫁人,所以这一天为了防止自己的良缘被破坏,姑娘们才玩命儿地抓干净这东西,可喜蛛又是氤氲使者的部从,不能弄死了得罪,所以就关起来了,关起来的喜蛛会把吃的缘分吐出来结网。看到结网,就知道自己的姻缘得保了。这事儿传的久了就传走了样子。那个,赶紧看看你们的笼子结网没。” 今昭笑嘻嘻地挨个瞧着蛛笼:“嗯,都结网了——咦——这个坏了——” 老元也凑过来,看了看,摇摇头:“真不吉利,蛛网坏了,也就是缘分也坏了。这是玉卮的吧。”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老周眸意幽深地看了玉卮一眼。 其余闲杂人等也觉得气氛不好,只有青婀拍了拍玉卮:“没事儿,两条腿的男人有的是,再换一个就成。”说完,指了指老元,“你看,世子大人如何?” 老元一个没留神,脱口而出:“仙子饶命!” 话一出口,他就自觉坏菜,冷汗涔涔地转过头—— 玉卮嫣然一笑,手刀横起。 第六十九回昨夜星辰昨夜风,老醋菠菜拌花生 过了乞巧节,没几日,便是中元节,这是八荒界最盛大的节日,从上个月开始,长安城的八荒中人们就耸动着一股兴奋劲儿,崇仁坊里也钻了不少应节来旅游的,这一日所有的神鬼都放假,唔,收魂的鬼差除外。 今年长安中元节是今昭的八荒太岁生涯里头一个中元节,头两天就被叮嘱各项注意,七月十四一早,就被挂了一脖子的兰符敝鬼符锄符等乱糟糟的绣品物件儿,人间祭祖拜鬼,八荒却开始张灯结彩,老宋去买牡丹狮子饼,竟然扑了空! “这也太扯淡了,这饼是现做现吃的好,怎么明天才是日子,今儿就没了!”老宋提着贼不走空的满满一篮子旁的吃食,恨声道。 老宋斜睨他一眼:“你以为就你想着用食盒子装一夜保鲜?” 清平馆那种极其稀罕的,可以用凝固时间来保鲜的食盒子,其实市面上也有卖,东都会珍珑馆,要预定,多少钱不知道。这种食盒子能存最多一天的食物,再多,拿出来时间一动,还是会影响口感。老宋本想着,他买了饼放在食盒子里,明儿吃也是一样,谁知长安城里大咖太多,那稀罕的食盒子也人手一个了似地,牡丹饼竟然买没了。 “什么没了?”朱能垣的声音温温响起。 姑娘汉子们都一喜,纷纷围过来问:“你好些没?” 朱能垣一一应着,尤其听了玉卮那句多谢之后,笑意加大:“莫若你就以身相许吧。”这话说得温润谦雅,实在没有调情意味,可意思实打实就是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仙女。 玉卮瞪了他一眼:“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旁人还好,倒是老周觉出几分不对来,朱能垣并不主动挑了谁说话,都是谁开了口,他才应答,人多嘴杂之时,他只是随意地四处看着,一脸笑意,虽说这人平时也是这样——老周看了看陈辉卿和华练,后者一脸甜笑,替陈辉卿端着他的咖啡和茶果子玛瑙团,根本看不出什么来,可前者那副“西湖的水我的泪啊我的五香毛豆里倒了酸梅汤我的老醋菠菜兑了水”的表情,让老周预感不妙。 好吧,有空去找房东大人聊聊。老周摸着下巴想。 围观结束,各忙各的,华练拉着陈辉卿和陈清平,叫了朱能垣去私聊。 中元节前十四夜,纸锭兰盆罩花笼,这一夜按照八荒界习俗,要做银纸锭、兰花祭盆、花圈等物,沿途厚泽出来游行的妖魔鬼怪。 只有这一夜做的东西,才能入了鬼眼,得到照应,所以每年七月十四夜里,人多手快的大户,总是比较吃香的,比如清平馆。 今晚儿谁也甭睡,守着茶吊子咖啡壶,清平馆的伙计们都坐在东跨院里做手工。 尽管朱能垣回来了,可商议之后,还是让他先静养,下厨的依旧是陈清平,这夜宵自然也是陈清平来做的。 清滚鱼片粥、百子长生粥两样粥,茉莉金银花茶和桂花酸梅汤两样茶饮,玉露团、草青果子、碎香饼子三样茶点,还有一道肉食,卷生龙须灸,配了极其寻常,却十分适合季节的陈醋菠菜花生。 今昭敲了敲,愣没看出来这是啥玩意。 不知则问,关乎饮食,陈清平绝不会不答。 这卷生龙须灸,是取五花三层的猪肉,用作料腌制后,切成薄片,里面裹着烤熟的蜂巢和石头子儿,用龙须草捆结实,放在火上熏,蜂巢里残留的蜜汁逐渐深入肉片,而在外有火熏,内有石灸的热力下,肉片熟好缓慢,滋味沁足。吃的时候拆了肉卷子装盘,可以裹菜叶苏叶,也可以直接入口。 今昭夹了一片儿,五花肉入口就化了,只留些许甜津津的瘦肉丝儿,带着点子嚼劲儿而已。这种有点偏甜又带着冰淇淋一样口感的五花肉,在炎炎夏日里,丝毫不觉得肥腻,反有蜂巢的甜香野味和龙须草的浅浅清苦,而熏制的法子,也没有破坏肌理,最大限度保留了肥肉的香软和瘦肉的劲道,还熏去了猪肉的酸腥,就连每逢夏日,恨不得终日啃胡萝卜的苦夏资深人士蔓蓝,也都吃了一碟子。 唉,能把五花肉做成比香草蜂蜜冰淇淋还美味柔滑的,也就只有陈清平了。 男神坐在她身边,白衬衫黑围裙,和他们这群要应对外人不得不穿着唐朝服饰的伙计坐在一起,顿时高冷。他手中端着一个陶罐,从里面舀出一勺粘稠蜜汁,放在了茶中。到底是在明以后生活过,茶饮上花样多,这一勺子下去,今昭就闻见本来是轻轻软软的茶,泛出了一丝酸甜之味,闻着味道,倒像是前几天做的盐梅。 “是梅卤。”陈清平仿佛瞧见今昭眼睛里流口水,解释道,“盐梅留津,可保蔬果鲜美,解暑恶。” 今昭登时明白为什么清平馆的酒淘鲜儿明明被人窃了做法,外面的却总也不如自家的新鲜,原来里面还加了这神物。 “蔓蓝,你是不是瘦了,怎么苦夏苦得这么厉害?”老周突兀开口,“朱师傅,你看她那衣服,穿着有些垮。” “是么,呵呵。”朱师傅抿着茶。 老周微微眯眼,不再多说,手指翻飞,叠着一个银锭。 明天一早就是请神祭,而后傍晚还有送神祭,晚上就是热闹的夜漫鬼游行,而后是送鬼祭,七月十六是三八会,也就是三千人界与八荒神魔妖鬼非人界的大大们巨头,就睦邻友好继续签订双边协议。这一套下来,大约有三天三夜不能成眠,也无心睡眠。陈清平已经搬出来好些瓶瓶罐罐,想来里面都是给大家准备,用来提神醒脑的饮料,其中一个罐子没有写名字,只有一张字条:“死前试试”。 比起折银锭的汉子们,姑娘们的活儿要愉快多了——择选植株纤好的兰草插竹篮,择白色花朵装饰其中,因为兰草自有香气,赶得蚊虫都冲着银锭那头去了,惹得老元叫苦连连:“不带这么虐待人的!” 折了半夜,老周数了数,银锭好歹也有百余,便叫大家停了手,他四周一看,点了今昭:“你来。” 今昭结果老周手里的水瓢,心说这要是一口喷上去,这些银纸还不就化了,偏偏大家都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她也只能满腹狐疑地含了一口水,噗地一下,喷到了那一桌子的银锭上。 奇迹出现了! 随着那口水喷落,桌子上的银锭都抖了抖,各个伸腿展腰,竟然化成了好些穿着银色肚兜,圆头可爱的光屁股小孩儿,各个也都是银锭大小,嘁嘁喳喳挤在桌子上大呼小叫。 “这——这——”今昭吓得不起。 朱师傅含笑:“是化人了吧。没关系,只是小小法术。” 古时术士怕鬼节有鬼怪拐走自家孩子,就折了银锭,施展法术,让银锭娃娃在十五那夜随着妖魔鬼怪的游行队伍而去,充为祭品。这些银锭娃娃到了十六的早上,就会变回银锭。而今妖魔鬼怪也不是傻子,当然知道内里乾坤,只是这个风俗已经传了下来,游行队伍里混着银光闪闪的娃娃,倒也可喜有趣。各家更是比着银锭娃娃的数目,以表对天地鬼神的敬重。 蔓蓝把插好的兰盆放在院中,也舀了一口水喷过去,那兰盆也边做小桥流水的精致院落,赶着银锭娃娃们进去,将那花笼扣在上面,俨然一副天有流云,地上人家的自成小世界,跟圣诞玻璃雪球或者瓶中船似地,格外生动:“明天傍晚把这个摆出来就好了。” 忙活完银锭娃娃兰盆屋,已经是寅时一刻,此时夜最深沉,本该是人梦酣深,睡意最沉时,也是妖魔鬼怪最欢腾的时候。今昭回屋擦了一把脸,打算冲个澡,而后准备去吃卯。 卯食是八荒界的晚餐,一般作了一夜之后的妖魔鬼怪,要在此刻吃了饭赶紧回去,以免与衙门的公人撞客。因吃了饭食便要去休息,所以卯时的饮食多为寒食,既是茶饮点心。这七月十四夜大家都忙得一天一宿,卯食就不好再凑合,陈清平先去洗手准备面茶杏酪,嘱咐蔓蓝和今昭来帮忙做通神饼和预神汤。 通神饼以葱姜梅辛苏四味的薄丝儿焯水,用白面绵糖裹了,烙成金黄。饼有五味,姜梅酸、葱辛辣,苏子叶更有独特香气,吃了可以振奋精神,祛除夜阴晦懒之气。 预神汤说是汤,其实也是一种茶饮,是用鲜佛手片、姜片和薄荷叶儿熬煮的,佛手理气和中、健胃舒肝;姜片祛湿除热、醒神明目;薄荷解火降燥、清心涤气,堪称是古人的早餐咖啡。 这两种简单是简单,但正因为简单,人人都做得,预示鬼节这日的热闹,不分贵贱高低,人人有份,户户参与,一副普天同庆的架势。 因为请神祭这种大节目必定会请陈辉卿这种万年会议吉祥物祭奠镇宅兽,所以还没吃上卯食,房东大人就已经坐着他那坑了名马拉脚力的马车走了,作为与陈辉卿成对出现的祭奠镇宅兽女祭司华练,自然也抱着食盒子跟着去了。 请神祭主祭在天墉城,长安这里只是分舵而已,但也有正儿八经的祭台之类,在朱雀大街尽头朱雀门朱雀楼上,是凡人瞧不见的热闹。从清平馆后罩房楼顶摆的竹席上瞧,尽管看不见主祭之人,却能看见那大片鎏金煅霞的云气以及在那装扮得华美的友好对天下招手的各路神仙——总而言之,给今昭的感觉是,请神祭,就是一场神明的红毯秀。这场秀打头的是一对璧人,容貌丰美不能直视,正是三千界与八荒界在对方地盘的使节。据说三千界在八荒界这位使者,身负异秉,是女皇亲眷,论姿容,绝不输给八荒界那些美貌神仙。 这会儿遥遥杳杳看不清面容,可想来为了不坠三千界的面子,这使者也应该是美貌的。 吃了通神饼喝了预神汤看了红毯秀,今昭觉得又是一身的汗,便自动自觉地下楼去冲凉。 来到东跨院,她看着朱师傅面色沉郁,坐在院中仰望天空泛起的拂晓之光。另有人声喁喁,轻言浅笑,温柔非常,正是玉卮在对卧病在床没福气上房看秀的孽镜童子说着什么。 一瞬间今昭觉得自己闻到了几十年的山西老陈醋味道。 “今昭?”朱师傅出声问。 今昭应了一声,想了想,还是很坦白地说出她心中所想:“我说师父,你不必多虑。待众人以温柔,唯独待你以白眼,有的时候并不代表讨厌,反而是因为喜欢,所以才不好意思啊。” 朱能垣似乎没有料到感情废柴也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来,倒是愣了一愣,旋即他微微一笑:“倒不是这个,没你小孩子家家什么事儿,乖。” 他担心的,怎么是玉卮讨厌他,他又不是今昭。 那时轮转台,玉卮的灵元算是进了轮回投胎之所晃悠了一圈儿,更何况她喝了孟婆汤,尽管玉卮喝的孟婆汤是给普通人喝的,不会让身为神仙的她丢掉记忆,但好歹也是孟婆汤和转轮台,副作用总是难免的。 只怕这会儿,原本他处心积虑缠绕在她身上的缘分,这么一折腾,已经全都作废了吧。 情丝归零,万千启始的时候,却又来了一个孽镜童子。 人说,爱如捕风,可谁又知道,风神自己,这么轻易就入网了呢。 早知如此,就不好奇那些心口不一的趣事,情思不起,便不会坠网至深。 “昭昭吾徒,为师有良言赠你。”朱能垣突然叫住了今昭,“千万不要爱上清平,那绝不是个,能去爱的人。” 今昭一脸纳闷,又想起阿南柯女神的话来,你说这都是什么人啊,一个一个神神叨叨的,都进宫去找李淳风算了! 无人知晓,太岁心中随意提到的名字,那本人正站在放门口,忽而回头,掐指一算,面无人色:“……到底是……什么来路的大神……” 请神祭那暖红云气,暧昧地罩在长安城,七月十五,这是鬼节。 第七十回天若有情天亦老,鬼若痴情死得早 长安两市,东市华贵,俗称东都会;西市热闹,俗称利人市或者利人场。八荒界人的营生,多半在西市,因为西市便是寻常的番邦异族铺子,也多如牛毛,沿街更有杂耍艺人遛象耍虎,跳鬼舞神,八荒界那些红头发绿眼睛三头六臂长尾巴的大爷们,混在利人市里,也不显得突兀。 这里开着许多八荒界耳熟能详的名字,譬如春水楼、七宝物华、一梦千寻、莲白道等等。 唯有一间酒楼,开在东都会,名唤摘星楼,楼有十三层,下九层不仅有酒楼舞苑,还有赌坊宝市,上面四层,更有传说里的珍奇异宝,神通手段。 此时此刻,摘星楼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十三楼主,正在十三层接待贵客,放出话来,这位贵客要紧得很,因此十三楼今儿不待客,任谁也别想进来——就是李世民来了,也不能放进十三层。 被搁下狠话的其余十二层楼的楼主各个噤若寒蝉,直说这鬼节里的,到底是哪路神仙没去走红毯,来他们摘星楼耍场子了? 此时此刻的十三楼主,倒宁愿是被人耍了场子,也好过眼前境况的气闷,那一双宝石眼里氤氲着怒意,好像是冰皮儿果子,只把酸甜苦辣都掩在甜淡的一张糯米皮儿里,粉饰太平。 连他都瞧得怒了呢。 “便是你说千道万,我也是不悔的,你何必枉做恶人!”站在地毯上的娇美佳人眸光水水,语气却倔强,“那丹丸也非十三楼主所赠,阿姐你不要冤枉好人。” 十三楼主以袖掩面,十分无语。这大天修罗女实在是,让人不知道该怎么说啊。 “咚!” 一只酒樽被摔到了西域来的飞天群魔舞地毯上,饶是地毯厚软,也被那股子力气砸出了咕咚一声。 摔杯的是一位还未来得及卸去礼服大妆的女祭司,脸上那血红涂绘的上古图腾油彩配了一副怒容,更显得女祭司有一种强悍又血腥的奇特美感,而仅凭几抹血色便有这种奇异气场的女祭司,只华练一人,不做二想。 那位娇美玲珑的大天修罗女,一身柳色轻衫,满头珠翠做妇人髻,微微隆起的小腹,约是五月孕期,她的容貌本是妩媚可怜,在家中身为美妾,行事举止都是一段风流袅娜,但此刻目光倔强,双唇紧抿,让人恍惚她还是昔年玉门之下昆吾溪旁那个美人一怒,血流万里的杀将。 “眸姬!”华练低吼一声,显然气的不轻。 “我已求得欢生丹,你,不必多说了。”眸姬敛衣落座,轻轻地抚着自己的小腹,“我与崔郎并非旦夕之欢,与你不同,若你有一日也尝情爱滋味,便会懂得。” 那日桃花林中,惨绿少年轻衫缓带打马而来,那样温柔纯净的眼神,那是八荒界的男人们无法拥有的,不染鲜血,不染诡谲的眼神,那眼神好像是一株开在悬崖畔的花,只要风轻轻地一扼,便会红消香断。人是多么脆弱渺小,生涯短暂的生命,但正因为这脆弱渺小,生涯短暂,才显得格外迷人。 她只想陪着她的崔郎这么短短的一瞬,于她的生命里极其短暂的几十年,为他化作人身,为他敛去神鬼之气,为他持家生子,为他相伴身旁。 不过是短短的几十年,可这却是她浩瀚无垠的生命里,最应珍惜的几十年! “只要这几十年过去,我还会恢复如常,我不会再爱上什么人了。到时候我还是大天修罗女,这样也不行吗?阿幽,求求你,不要这样狠心拆散我和崔郎!”眸姬哀声祈求,仿佛眼前的华练是那棒打鸳鸯的恶婆婆,而她自己,则是苦命的刘兰芝,孔雀东南。 华练看着这美人的小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让自己忍住没掀了桌子:“眸姬,就算你求了那神奇丹药,也有几岁也为人身,但你想过没有,自古以来人鬼殊途,哪有你想的那样简单?!要是这么便宜!天底下这么多艳鬼彦魂,何不都寻了痴人去快活!” 眸姬吸了吸鼻子:“阿幽,我已经练成了道元丹,身体可以锁住鬼元,变成常人。我将道元丹给崔郎服下,他便不会因为我是鬼道而折阳寿,而只要有了这欢生丹,我便能为他产下麟儿!为人妻子所为,我皆可为!” 华练瞪着那眸姬的眼睛,半晌,忍着气苦口婆心地劝:“这欢生丹,丹师不明,你怎么能……” “已经有数位姐妹顺利生产!我……我等不得了!若再不能生子,他便……便要另娶旁人!他族中压力,他是清河崔氏,族中怎容他爱着一个没有子嗣的女人为正妻……”眸姬说到急处,伏在地上全身颤抖,若是让幽冥界一干神鬼看见,决然认不出这是名号响彻八荒的大天修罗魔女眸姬。 昔日大天修罗眸助蚩尤与黄帝大战,斗九天玄女,断女娲之肠,是何等强大的魔鬼! “你当初说宁为贱妾,也不愿意离开你的崔郎,现在又谋求正妻之位,将来许了正妻,又会艳羡一生一世一双人,再没有美妾侍宠在旁。”华练沉声质问,“人心想来不可谋,你这条路没有头!如果你真的想要比翼双飞,你不该选这姓崔的!” “崔郎已经许诺于我,若我生子,变为正妻,他如今的妻子,不过是……”眸姬急忙分辨。 “荒唐!他既然都有妻子了,难道还会杀妻?!这样的人如何能信!”华练气的头皮发麻。 “华练大人!”眸姬凛然起身,“请不要辱我崔郎。他的妻子固有宿疾,恐怕不久,如果他的妻子阳寿未尽,我是不会害人来满足自己的!崔郎更不会宠妾灭妻!” “就算他不会,你们要等着那可怜的女人上西天,可你想过没有,世家大族,怎么能容一个没有身份来历的小妾扶正为妻!” “崔郎说,若我可为妻,他会带我离族而居,绝不会让那些不相干的人的话来伤害我!” “放他娘的屁!既然那时候不会让流言蜚语害你,为个蛋蛋他现在不能?!为什么还要畏惧压力让你生子?!” “华练大人!我与崔郎之事,与大人无干,还请大人高抬贵手。”眸姬敛衣屈膝,“人间情爱,自有牺牲,我是甘愿的,大人若不懂,还请不要阻我。” “我不懂?哈,哈哈哈……”华练放声大笑,将案几一脚踹翻,大步流星走到了眸姬面前。眸姬一见华练的阵势,双膝一跪,深深伏拜下去。 华练一愣,大天修罗女论神阶,与自己相仿,何况两人是青梅竹马的手帕交,从认识起,便以平礼相论,彼时自己与姬晋的事情,眸姬一一看在眼里,此时却依旧说自己不懂…… 一种极其辛辣的味道涌上眼睛,华练一甩袖子,转身坐了回去。 十三楼主连忙将那眸姬扶起来,想要说什么,又觉得无话可说。 华练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压抑住那股想要流泪的冲动,从袖子里取出一瓶药水:“若生产那日不好,你服下这九天寻梦,我们相识一场……有缘再见吧。” 那眸姬接过药瓶,楚楚动人的眼睛闪了闪,对华练深深一礼:“无论结果如何,眸姬绝不会怨则华练大人。” 华练气乐了:“放你娘的屁!你的姻缘什么结果,关老娘屁事?!” 那眸姬听得故人粗口,神情恍惚,想起从前。 时光苒苒,涤荡去的何止是流光岁月,还有花间笑意,还有赤子心肠。 眸姬已经离开许久,那副风流佳公子意态的十三楼主瞳光怜然地拍了拍华练的手:“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 华练嗯了一声,这时十二楼主端了茶点进来,正是这日应景的合欢糕、银云吞等物。 里间的地毯已经湿了一块儿,一只三脚雷云纹酒樽滚在地上,华练背对门口而坐,语音懒懒:“我现在不想吃东西,你放那里吧。前阵子替我牵线联系天使长,多谢你。你说的那欢生丹的事情,我也会帮你留意。” 十三楼主没正行地唱了一喏:“如此~多~谢~大人~” 唱完,眼前晃了晃,那位传说中的大人从暖橱里走出来,换去了那身礼服,只穿了一身不显眼的水色居家便服,窄袖长衫,清冷高远仿佛不世人间,亦如传闻一样,有一对群青色的奇异眼眸,这种如天似海的颜色,随着日月星辰而变幻深浅的蓝,象征了此人独一无二的身份。 正是清平馆的镇宅房东,各色重要神鬼集会,高神上仙堂谈上的吉祥物,陈辉卿。 陈辉卿看了看气息不稳的华练,拍了拍双手,向着华练展开。 华练深吸一口气,拿袖子蹭了蹭眼角,乳燕投林般地扑进了陈辉卿的怀里,埋胸。 似乎是难得看见华练如此作为,陈辉卿满脸茫然,有些吃惊地歪着头,盯着十三楼主,似乎在询问。 十三楼主看着那双比上古原海还清澈湛蓝的眼睛,想起后来的传闻,心中恶寒。 传闻么,这位天地吉祥物,时间掌舵人,最心无旁骛,甚至可以说空无一物的大神,居然在一个枫红尽染的傍晚,在打水看书放牛吃草的时候,被人给…… 吉祥物大人感觉到十三楼主的视线若有深意,定定地看着十三楼主,直到把十三楼主这样的人物心里都发毛了,才淡淡开口:“有咖啡么,我很困。” 十三楼主也是的确个人物,在目睹了大神间各色狗血大戏以后,还能云淡风轻地拱拱手,灿烂一笑,吐出一句:“不好意思,这是唐朝。” 第七十一回最甜应许合欢子,最毒不过良人心 距离西市不远,有一户富户姓崔。这个崔家若向前追溯五百年,大约亦可在清河崔氏上查到些名字,可而今这一枝的崔氏,并无任何官身,不过是经营南北宝货,海上营生,家有闲财而已。其妻孟氏也非高门,反而是洛阳寿春楼歌姬,家有一妾,来历不详,叫做阿缪。 大约一月前,孟氏因妒祸,被家主崔商人幽禁于别院中,这别院在城郊,一向鲜少有人声人语,便是仆妇,也少得可怜。 孟氏百无聊赖地闲坐,心中感叹良人心别移,可惜春时节,坐着坐着,便流出眼泪,哀哀而泣。 忽有容貌殊美的少年,坐在墙头笑问:“你哭什么?” 孟氏大惊,可那少年言辞朗朗,风度翩翩,颇有魏晋卫玠之姿,嵇康之狂态,独孤信之风流,又吟诗作态,移动了孟氏枯早春心,且少年貌且妖艳,又擅玄素,孟氏遂私与之,绸缪好合,乐不可及,又胜新婚。 妾阿缪产期将至,宅中须有人主持中馈照应,崔商人便接孟氏回去。 临行前夜,孟氏忧泣,那少年笑吟吟道:“无须忧虑,汝之夫君,命不久矣。家中那子,也非人是鬼,不足可惧。” 孟氏返家,正值阿缪临产,算来已经有十几个时辰,子仍不下,酉时钟鸣,众人皆惊,时既至此,此子莫非将诞于夜暗鬼出之时? “没事了,她既然说与我不相干,我还能如何。等她生下孩儿,再报于我。”华练挥挥手,示意那禀告崔宅事务的槐精退下。 陈辉卿长衫翩翩,默不作声,手中端着一柱状物,外面套着可爱的熊猫保温套,若是今昭她们瞧见,一定能认出来,这是虎牌的儿童保温水杯,水杯里装着的,是他刚才去布鲁克林买回来的咖啡。 院落里人来人往,唯独瞧不见那孩子的父亲,华练皱皱眉头。 天色渐渐暗了,连接生的婆子脸上也不见好了,鬼节日落之后所生的孩子,便是鬼子,这样的孩子若是长大,必定祸家殃族,索命不休。伺候阿缪,也就是眸姬的丫鬟带了哭腔:“小姐!你倒是快些生啊!” 许是为了孩儿,又或者为了她心爱的人,阿缪已经全无力气的身体,又挤出一道力量来。 “啊——”突然一声凄厉的哀嚎,接生婆大喜:“生了!” 华练环顾四周,看着已经垂手静立的鬼差,叹了一口气。 丫鬟一脸惨白,一身鲜血跑出来,悲惨地喊着:“不好了——出——大红了——” 话音一落,一声巨响凭空乍起,正是城门点起的鬼节祭祀焰火,在半空中绽做朵朵牡丹红莲,灿美异常,照得入夜仿佛白昼,朱雀门上亦有扮作神鬼的太乐署人跳起舞来,而天已全黑,妖魔鬼怪如潮水一般涌入长安,乐声,笑声,嬉闹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华练看着眸姬瞪大的双眼和腹下连着小腹的那触目惊心的破洞,以及已经吓得摇摇欲坠的产婆和那产婆怀里带着青斑的孩儿,眼皮一跳。她不懂生产之事,但瞧着,似乎有什么不对。 那丫鬟战战兢兢地跑回来:“小姐!小姐!老爷他要——他要溺死小少爷——” 华练一惊,陈辉卿闭上眼睛看了看前因后果,伏在华练耳边低语。 眸姬怔怔地看着那满身青斑显然是天生带毒的孩儿,突然冷笑,转向华练:“那孟氏——在我饮食里——” 华练面露不忍:“并不是那孟氏,那孟氏只是替罪羊,是你的夫君,他谋了官身,要娶官家女子,设下毒局,将你与孟氏一网打尽。” 眸姬眼神绝望:“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不早点告诉我这崔郎不可信! 指责还未出口,她便想起来,那个陈辉卿是刚刚才知道自己的事情的。而崔郎不可信——华练何曾没有告诉她,可她又何曾相信?! “九天寻梦!”华练突然想起那药来。 “没用的,我练了道元丹已是凡身,仙家的药,没用了。”眸姬苦笑。 华练看着眸姬灰败下去的神色,和因为已经变成了肉体凡胎,无法自愈的身体,豪不闪避地看着眸姬:“道元丹……你不会再轮回了,你知道么。” 若是生产之前,你能信我一次,信我所言,你那夫君有异心,这会儿就算是肉身不在,好歹能留住灵元,百余年后再炼仙身,未尝不可。 但是现在…… 数千年的交情,华练别过头去。 眸姬十分不甘,她几次想要起身,可腹部出血太多,别说起身,她连张着眼睛,都已经觉得无力。 莫说是九天寻梦,便是九天玄女在此,也救不得了。 鬼节的烟火红绿光晕一闪一闪,有舞乐之声从朱雀大街传来,那是夜游队伍上了街,眸姬竭力瞪着眼睛:“——打头的是不是燕公子,还吹着那只笛子,还有魉狐们,撑着珍珠伞,从前你不是大巫的时候,我们最喜欢跟在燕公子身后,拽他的衣裳——什么时候开始——我——就瞧不见他了呢——” 那时的好时光在言语之间历历过目,青衫竹笛的俊美青年,巧笑倩兮的撑伞少女,各色各样的妖魔鬼怪,还有少年时的无拘无束,肆意飞扬。 那时燕公子总是被拽得忍不住无奈回头:“阿眸,阿幽,不要再拽了,衣服可要皱了喔。” 是啊,什么时候开始,那样的岁月,就再没出现过了呢? 华练没有回答,因为即便是她回答了,眸姬也已经听不见了。 鬼差站在眸姬床前,尽管眸姬已经没有轮回,也已经魂飞魄散,可鬼差之为鬼差,还是要来送人一程,收敛魂骸尸气,让这些污浊之物,不要祸乱世间。 华练看着崔家的下人草草收敛眸姬的肉身,又将那鬼子抱走,溺死在盆中,鬼差带走那怨气冲天的婴灵,崔商人又怒斥孟氏善妒,害死爱妾,一纸休书,丢在孟氏脸上,勒令她离开滚出家门。 华练毫不怀疑,等这个孟氏一出门,便会有买好的凶人等在黑暗中,结果孟氏的性命。到时候糟糠之妻不在了,碍事儿的美妾也丧命了,崔郎尽可重新婚娶,新得一段风流。 夜游的妖魔鬼怪们唱着:“浮生如寄,少年几何;繁花正妍,叶黄又断;人间之恨,何啻千端!不如追去,顷刻之欢!譬如妖鬼,天寿永年;且歌且舞,游戏人间——” 歌舞华乐,夜满重花,这是鬼节的夜晚,一年之中八荒界最为热闹的时候,便是那蹲在槐树上修炼未成的寒鸦,也喜滋滋地聒噪——这一夜连神明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杯沁桂魄,盏盛琼浆,追求那顷刻欢愉,只放纵一夜,这八荒界与三千界交汇的日子。 这夜晚家家户户门口都放着兰盆银锭,槐柳小食,就连发生了这等大事的崔家也不例外,不过是一个时辰,各色事情就已经平息,巷门有小厮抬着银楼食盒,烧起银锭兰盆,怀里还揣着经文道符。那食盒子是柳条编槐木打的,放着鬼节应景的羹饭酒菜,米浆糖炀。崔商人也换过衣裳,打算出门去曲江放引魂灯。 看着崔商人那掩饰不住的踌躇志满,华练微微一笑,转身离开,经过后门时,一个不小心,踢翻了烧着纸钱银锭的火盆。 红绿两色的糖炀糕散落在地,几乎能够闻到那清新气味和白米的乳香,可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那火盆里的火便舔上了糖糕,烧糊了火盆,窜上了门槛—— 清平馆已经上了大锁,这一日跟年三十一样,倾巢出动,去大街上瞧热闹去。 平日里前厅后院总是人来人往,西跨院树下开过会,东跨院水旁烤过串,而此时此刻,一切皆静,尤其是衬着长安城满城的繁华如梦,喧嚣不绝,更显得静得寂寥。 “寂寥?”华练咧嘴笑,多少年了,她的字典里,居然还有这两个字! 西跨院热热闹闹应节日地开着一树合欢,粉绒如扇,石桌子上留着槐柳食盒,酒是槐花饮,点心是合欢糕和月阴柳叶糕,还有几样小食。 合欢糕是参和了桂花泥和合欢花泥的米糕,与糖炀糕做法一样,只是黄红两色,扭成麻花模样,取义缱绻缠绵,毕竟这鬼节,也是妖魔鬼怪们出来相亲约会的好日子。月阴柳叶糕则是做成月牙形状,裹了柳叶蒸,蒸熟的带馅儿的黄米粘糕上,柳叶留了银子,瞧着似柳似月牙,也有月魄柳腰,花好月圆的意味。 华练没吃那香软微凉的糕点,只是拿起酒杯,就着里面不知谁没喝尽的酒,喝了一口。 噗—— 瞪着手里的酒杯,华练刚才那些触景生情啊,那些凭魂怀古啊,那些悲伤寂寥小闹心大矫情唇亡齿寒兔死狐悲乱七八糟胡思乱想,都随着这米陶酒杯里装着的咖啡喷了出去。 “东!皇!太!一!你丫给我死出来!”华练怒吼。 被点名的时间之神,盘古之心,八荒界会议专用镇宅吉祥物陈辉卿面无表情地出现,瞧着他那眉眼不动唇齿不勾的样子,不知道的以为他是个高冷的面瘫,知道的,便能咬牙切齿地从这张漂亮脸蛋里看出那一头雾水天真无辜来——“这咖啡是什么鬼啊!”华练指着酒杯。 “咖啡是茶,不是鬼。”陈辉卿面对华练的张牙舞爪,十分平静无辜地回答。 华练只觉得自己一身王霸强攻之气,每次都给这个天然呆傻白甜轻易破功卸力,而不管自己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还是笑得春花灿烂春满乾坤,这个人永远是这么一张看似高冷实则傻白的面瘫脸。 要死的是,面瘫竟然也很好看…… 记忆里有一句话,仿佛是少女时的眸姬所说,她说什么来着——对了,她说就算是神祇,也有一瞬间为人所移,不能转回的凡心,那是天钟地爱,便是日月苍穹,也不能幸免。 不后悔就好了。 可是…… 算了,至少今天,那歌怎么唱的,顷刻之欢,游戏人间—— “我说东君,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如我们来滚床单。”想的通透的华练坐在石桌子上,对陈辉卿举了举那还有一口咖啡的酒杯。 “……”果如华练所料,陈辉卿的脸上爬上了一抹微醺绯红,可随着对面的熟人登桌而立,宽衣解带,那张脸何止是破了面瘫,简直是流露出惊惶,一双蔚天湛水的源海眼眸此刻也水波潺潺,真是快要哭出来了。偏偏那可恶的家伙越看见这表情越开心,抖S气场信号满格,一件水红肚兜丢在他脸上,随着嚣张笑声,他已经尝到了放凉的咖啡,那有些焦糊微酸的廉价味道。那味道随着软糯的热气而来,后面跟着一双冰冷的手,剥开了衣服,抚上了他的心口,冷得他也禁不住微微战栗,直到那股冰凉带着一个同样冰凉的身体,投入了他的怀里。 她的手向来都是热的,暖炉一般,又会点火,便是数九寒冬,也不会凉下来——她是觉得心寒么,所以这般的冰冷颤抖? 那件事情,到底是伤了她的心的吧。 “阿幽……别怕冷,我给你当被子……” “嗯……” 合欢花簌簌落下,游夜舞乐之声也似到了最沸腾的顶点,舞未止,歌未休,焰火正酣。 鬼节中元夜,鬼世昌隆,人世却不宁,有数人家,因为火盆不慎点燃,险些酿成大祸,更有一家,顷刻之前,烧了一个干净,让人称奇的是,这崔姓人家火势高猛,却未波及邻里,一墙之隔的邻家安然无恙,连墙白也未黑染。于是有人将此事与当夜崔家主妇和小妾皆暴毙联于一处,声称是这家有违天和,得遭天谴。 月下墙垣,美貌少年笑吟吟地瞧着那冲天火焰,自言自语:“没想到今晚还能看到地火耶~烛龙九阴幽姬啊,我终于,找到你了哦~” 第七十二回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群芳食绛英 长安暑热,三伏里朱雀大街好似温酒的红泥炉子,二门的洛阳却是春好一片,百花盛放,正巧有洛阳郊外一处私苑,叫了席面去,那苑中牡丹华贵,芍药娇媚,兰花高洁,樱草依依。其间尤以牡丹最为夺目,那种任凭群芳百荟,却不在我眼下,我自怒放生姿的高华和与生俱来的大气端庄之美,让今昭顿时明白,为什么牡丹是国花,为什么有句诗写它,唯有牡丹真国色。也只有牡丹,才能描绘出最盛放的时代里,那种端明自信,那种风光旖旎,那种只把群芳看庸脂的气魄,那种—— “可汤焯,可蜜浸,亦可肉烩。”陈清平看着那一院子的牡丹,眼光闪烁。 你够了!你这头嚼牡丹的牛! 今昭如今眼界宽了,也知道那一丛唤作十八学士,是十分难得的好品种,便一把拉住陈清平,提着食盒子匆匆走过,却听的陈清平又开始念叨:“兰可羹可炒,面衣炸过也很香甜——” “我滴男神诶,求你别说了,人家丫鬟都要把我俩瞪出两个血窟窿了!” “公子若是喜欢,尽可剪些家去。”私苑的主人穿花而来,尽管这位同样姓陈的女子,面色不好,看着体质虚寒,可美貌不减,尤其一身气度,让今昭怀疑,是什么人物才能有这种一看就应该是万人之上的高华之感,更神秘的是,这位女子虽然身着樱色春衫,可薄薄的纱袖里,双臂上缠着的密密匝匝的红线隐约可见,这又是什么意思?满胳膊缠红线,是习俗呢,还是禁忌呢?还有她戴着的那个闪着星辉的石头,青婀拍着胸脯子保证,跟辩机带的,是同一样东西。难道这样牡丹一般的女儿家,也是辩机碗里的? 陈清平不顾今昭在这边乱想,已经接过那女子手中的篮子,毫不客气地拿着那小巧玲珑的剪子,咔嚓咔嚓动作起来,等今昭无地自容地跟着神厨家里蹲离开时,那一丛牡丹,只剩下学士两人,寂寞相对。 回了厨下,陈清平果然动作起来。 先做了料汁,用甘草入醋,白糖入香油,捣姜汁入酱油,浸泡片刻,加了糟调和。以闷东坡肉过一道火时留存的肉汁焯牡丹花瓣,以鸡汤焯兰花花瓣,以米浆滚百合,干粉热栀子,蜜沁玫瑰,盐拿腊梅,茶点茉莉,水浮荷莲,再将这些烹制处理好的花瓣,略微晾干,保持形状,浇上料汁儿。 今昭顺手拈花一尝,牡丹肥美,兰花香沁,荷花水润,茉莉芬芳,玫瑰甜蜜,腊梅爽冽,栀子娇软,百合清淡,更因为料汁,在这些花的不同口感之中,一统滋味,撒的金黄色炸得小巧脆香的樱草调和颜色,更加好看。 “可是有什么好吃的?清平君?”南矣那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响起,就连一向极少犯花痴的玉卮和天生自然的蔓蓝都扭过头,恨不得堵上耳朵,免得听了就怀孕。 这南矣算起来,是莲香的同族,但比起六尾的莲香,南矣是妖狐的最高级别,九尾天狐,这位九尾大人,容貌虽然是不俗的美男子,但是比之玉人辩机,还是输了一段色授魂与,然声音大获全胜,低沉润泽,好似乘着夜色开放的昙花,有夜的魔魅与昙花的灵越,魔与佛,不过在他一息之间。 更加要命的是,这位只靠一句早安便能颠倒众生的狐媚人物,还有一位一笑胜过百花绽放的美人狐精妻子。两人十分恩爱,总是携手而来,同车而去。这样的风流人物是痴情司中良心子,自然博得今昭的好感,连极少把试做菜端出去给客人吃的陈清平,也不介意让狐狸两口子坐下,尝尝这道餐芳谱。 “羡慕嫉妒恨?”老周敲了敲今昭的肩膀。 今昭捂脸:“孤独寂寞冷。” 老周向着陈清平努嘴:“哥挺你,办了他!” 今昭看着狗嘴里开始吐象牙的老周,一脸惶恐:“哥你中邪了?!还是恋爱了?!” 老周白了今昭一眼:“只是看你可怜,不忍心你月月痛经,早点阴阳调和不就完了。” “噗——”老元捡了一个笑,被太岁的眼刀子剜了剜。 笑闹间两狐已经点完了菜,南矣为娇妻端着餐芳谱,两人相互依偎着进了雅间,老宋悻悻然飘过:“秀恩爱,死得快。”一扭头陈辉卿端着电脑和咖啡和茶果子玛瑙团雪香扇走过去,松垮垮敞着的衣领子里,一排牙印混吻痕,触目惊心。 “……华练姐好强,那吻痕居然凑成了一个凸字。”今昭震惊。 青婀窃笑:“什么凸字,那是个竖起的中指,阿姐再强,奈何没有幻肢,到底还不是被人破门而入的命。” 华练语意凉凉:“小青,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她将辩机送走转回来,笑眯眯地挽住青婀,将妹子拖进了房里。 今昭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死道友不死贫道的风格,无视回屋挨揍的青婀,对这几天身子不太舒服,正闲着绣花的蔓蓝道:“今天倒是一口气见了两个,辩机果真是妖僧?不然怎么会和南矣一同出现?” 蔓蓝顺口回答:“辩机当然也是大妖怪,只是阿姐也不知道是什么,他有星辉佛印护体,实在看不清。至于南矣么,你别看表面,南矣两口子要是果真恩爱两不疑,又何必时不时出来显摆,南矣要真是痴情司,又怎么会侍奉武则天。” “啊啊啊!”今昭大惊。 倒是被玉卮退出来进行光合作用的孽镜童子冷笑:“你还不知道?他在人间的名字,就是大名鼎鼎的张易之。” “噗噗噗——”太岁扑街。 “大多数的八荒中人,想在三千界混出个名堂,如何能不借助人势?就是辩机,不也跟着高阳公主,虽无忤逆之心,却有忤逆之举。”孽镜童子语气寒凉,那副上看碧落下黄泉的眼睛里,满是对世间万物的耻笑。今昭不太喜欢这种什么都看不上的傲娇,可想想孽镜怎么着也是个痴心人,尤其是现在这副连单独站立都有问题的西子相,她就忍了忍,没有反驳回去。 下午该去取席面套食盒,那陈姬又点了些点心果子,大概是看着私苑除了女人就是花草,陈清平干脆就让今昭自己去送。 出了二门直接就是那牡丹花园,陈姬那个贴身丫鬟也不惧午后艳阳,拿着花具正在修建花枝,旁边那片从十八学士剪成了两个老光棍的牡丹已经奇迹般地又恢复了容好,诸般颜色灼灼其华,朵朵绽放灿若云霞。 就说这个陈姬也不是人嘛。 今昭拿了食盒子,打算绕去树林那边走出,避一避日头,乱花渐欲迷人眼,她一时间就忘了妈妈桑,哦不,陈清平说过,自己一个人去外婆家不能离开大路,更不要靠近树林。 “……阿嘉,累你求元公子助我,已是我错,接受惩罚实在是天经地义的,再累你,你我缘分,便是孽了。”说话的女子上半张脸垂在发丝之中看不分明,可那唇角天生梨涡,甜美至极,让今昭觉得有点眼熟,稍微一想,哎呦,这不是那个陈姬么。 是陈姬不稀奇,可怕的是,对面那麻衣如雪的僧人,那可是辩机啊! 这,这什么剧情,小红帽十分惶恐!以及,这位陈姬的话,听上去有点,嗯,怎么说来着,绿茶婊? 心肝儿乱颤的今昭提着食盒子回到清平馆,尽管十分难耐,但还是忍了十五分钟才把这件事情说给青婀。 青婀看了看旁边轻风浅笑的玉卮,问蔓蓝:“我记得半个时辰以前这话,谁对谁说过来着?” 蔓蓝歪着脑袋,不假思索地回答:“是玉姐姐对孽镜哥哥说的呀~玉姐姐说,你这样子是我连累你,所以你我之间,只是孽缘罢了。” 三双六只眼睛齐刷刷看着玉卮,玉卮翻了个白眼:“好吧,我只是想减轻内心的负罪感,老实说我真的很感动,但是因此就要背负对方的一千八百年,有点心塞。压力山大你造嘛!我是真的打算报恩,可不打算以身相许啊!” “你这不是心塞,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蔓蓝巧笑倩兮。 青婀拍了拍玉卮的肩膀:“某种意义上你这种心情可以理解,但是我估计大多数人听到你这么说一定会扁你的。” 几个人正说着,便道上南矣和辩机居然走了一个对脸,就连陈辉卿都停了脚,偏头看着两大江山美色王对王,一脸哲学思考状不知道在想什么。 辩机忽然一笑:“这位是南九吧,令妹莲六曾与我有半师之缘。” 南矣也温和回礼:“这位圣僧,何方来驾?” 两个唐朝美男就在一众面色各异的眼光中,进了雅间,委实难以令这些个在21世纪看了不少小网文的姑娘们不浮想联翩。 “糟糕这个场景太有冲击力,我好想吐。”蔓蓝捂嘴。 那两人直到傍晚时分,才谈笑风生地出来,一个去了神都女皇宫,一个顺着清平馆正门回了贞观年间,今昭拍了拍脑袋:“这应该叫什么来着?会有天使替我爱你?” 青婀撇嘴:“这叫穿越时空的爱恋。” 玉卮嘴角抽搐:“你们不是今天上午还觉得这两个人一个痴心爱妻,一个绝恋公主么,怎么晚上风头就变了?” 蔓蓝天真吐槽:“你都不搭理好厨子了,我们还不改CP么?” 据今昭所知,高阳公主在历史上并非与辩机有什么交集,不过她亲眼见了,又不敢笃定所谓正史了,而女皇武则天的男宠,的确有张昌宗,张易之两兄弟,可瞧了南矣夫妻恩爱,她又不明白了。如果两个美男都是很厉害的妖怪,何必要委身于人类女子?难道真的如老周他们所言,就算是九尾天狐,也要借人势才能玩转八荒三千六合九野? 打断今昭思绪的,是一段饶舌说唱电子乐,她怨念地看了房东大人一眼,陈辉卿偏了偏头:“抱歉,外放了。” 好吧,就连外表高冷内心呆萌的房东大人都能听说唱电子乐,这个世界也不能只凭着自己的五感来判断呢。 不理会超然物外和电脑相亲相爱的房东大人,今昭提着食盒子又去送外卖,因为朱师傅身上有伤,加上最近天热叫外卖的人格外多,所以这一次她又是自己一个人去送。 点菜的住在长安城外一处荒山野岭,尽管今昭借了陈清平的外卖钥匙一开门就是订单地址,可周围那看着十分适合演绎树下野狐女鬼书生老段子的环境,让太岁顿觉胆小。 “别发愣了,进来吧。” 夕阳西下,小桥流水人家好害羞。 今昭忍了又忍,才让自己抵抗住被斜阳照影打光变得更加诱人的辩机的美色,跟着他进了那小院子,将食盒子打开,把里面的菜品摆在了屋里。 “别紧张,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辩机瞧着今昭谨小慎微,忍不住笑了。 您老的存在就是紧张感。今昭默默腹诽。她的眼睛在辩机锁骨之间瞟了瞟,打算回去和青婀八卦一下,之前那个星云光芒的吊坠,这一次还是没有带,果然是给了陈姬了? 那个什么星辉佛印,不是护体的么,就这么给人了?难道他们有一腿? 打眼一看,辩机这个小破屋还是遍地书香的,除了书籍和文房四宝,旁的东西,就只有随意散在簸箕里大约四五十个小瓷瓶儿,瓶子上画着一朵花,看着好像是合欢。 别是那个什么,某夏秋冬之某药吧。 今昭觉得此地不宜久留,连忙收拾东西,提了食盒子往回走。 一关门陈清平卷着浴巾擦着头发出来,看见今昭气喘吁吁:“怎么?” 今昭下死眼看了看陈清平,然后恢复平静:“没事,男神,对比之后,还是你看着安全。” 第七十三回玉茸金卤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头伏起直到三伏结束,是八荒界的夏歇时节,即便是公共机构政府部门,这会儿也只有值班人员,只接单,不发货。这个习俗到了现代也是如此,更不要说体制已经非常完善的妖鬼天堂唐朝。与三千界冬飞三亚夏蹲滨城一样,八荒界的三伏天,很多人都挤到了洛阴,无它,地下,凉快。 与长安城人鬼杂居不同,洛阳的建制是上下套,日光之野,是三千界,称为洛阳,而地下那些日光照不到的地方,便是八荒界,被人戏称洛阴。相传远在封神时期之前,洛阳与长安一样,都是人鬼杂居的,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整座城市险些滑入幽冥,有人说是一场天谴地震,有人说是龙脉断绝,更有人传说是魔君要吞并人间,总之,曾经的洛阳被深埋底下,人们又重建家园,而被埋葬的上古洛阳,逐渐形成了妖魔鬼怪的居所,内有阴气逼人的幽川弱水,也有不知通往何处的魔域鬼门,还有一些奇异生物,就连寻常的八荒中人也未曾得见,为了这些特异不四处作乱,洛阳城外有封神时期的诸位上神同太公一起架界的法阵,人称绝对阵,号称绝对没有什么能破阵逃出。 就算是不提绝对阵,单说洛阴里面的阡陌交通,没有个地头蛇带着,迷路一两年也没什么稀奇。洛阴有名有姓的水道旱路鬼胡同,就有八千多条,更不消说那些没名没姓的密道便道。 武则天时期的神荼郁垒来吃饭,说夏歇到了,走失的游客又要多了起来,案子也变多,他们这种跑腿儿的刑警,又要开始忙。 二门进来的神荼郁垒愁着农忙时节吃不上饭,大门走的神荼郁垒愁着失踪女性人口数目攀升,还全是肠穿肚烂死的,案子一堆堆到了大理寺卿发飙,连出身名门的黄少卿都吃了刮落。 今昭被大家警告,绝对不能从洛阴的神荼郁垒嘴里问几十年前长安的事情,去告诉长安的神荼郁垒,神荼郁垒不是清平馆的人,他们的命数,有严格的时间线,一旦被打破,会有大祸患。 且不论两个时代里各有愁肠的神荼郁垒,东跨院里吃午饭的伙计们,都边吃饭边看西洋景一样地看着他们的老大准备食材。 旁边水龙头的白案子上,平时都晒着豇豆之类,今日都搬没了影儿,只有陈清平,卷着白衬衫袖子,系着黑围裙,一丝不苟地忙着手里的活儿: 新出的二皮,也就是最中间儿的豆皮儿,用水热了,头一层泡在卤汁里,而后从第二层起,贴一层豆皮,抹一层蕈油,贴了七八层去,去边儿做卷儿,紧紧扎起来,用焦糖苏叶熏了,是做仿荤的底料,一般叫做素鹅卷儿。豆腐皮儿常见,蕈油不易得,要是放在有现代化交通的21世纪也就罢了,在唐时,好菌子都是番邦异域来的,譬如南诏、辽东、西域。那些生长在穷山恶水之中的菌子,有致命的好味道,引得人攀岩爬壁去采摘。这种野生蕈子做的蕈油,是不可多得的美味调料。 二皮贴的素鹅卷儿,色泽莹润如玉,口感温软好似童稚肌肤,用这种最嫩的豆皮儿做的仿荤鸡鸭,栩栩如生,唤作玉茸;而用辽东深山老林的猴头菇熬制烹炸的蕈油,粘乳膏黄,好像是一碗熔金之水,别名金卤。 金卤玉茸本是一道茶事,说的是龙井熏了桂花之后压制的桂花龙井茶饼,烹煮出来的茶汤色泽金黄,里面的桂花泛着玉色,是余杭一代的名产,而颍川陈氏一道仿荤的私房菜,蕈油斑鸠,因为金玉之色,不输茶事,因而也得了这名字。与宫中金齑玉鲙齐名,是十道金玉菜之一。 这边厢弄好了素鹅卷子,扭摆成斑鸠的形状,浇了金卤,垫着苏子叶,放在了食盒子里,喊了一声今昭:“跟我走。” 陈清平向来鲜少对今昭解释他的来去,但这次,一开门就有金鲤华车等在外面,上车之后,陈清平示意今昭环顾一下车里的金贵但不扎眼的布置,叮嘱了一句:“一会儿不要随便开口,跟着我说。” 今昭好歹也当了一年太岁,眼界不见得多高,好歹眼色是有的。陈清平会在意这次,多半说明,去处的主人,位高权重,足以影响清平馆的生死存亡。 “是女皇身边人。”陈清平多说了一句。 今昭悚然:“女皇身边的女官?在八荒界——”话没说完,她自己也明白了,多半要了这道菜的是女皇身边,负责与八荒界打点联络的官员,说白了,就是人间在神鬼界的大使,钦差大臣,这样的身份,长安妖皇妺姬,也要给面子,何况陈清平只是个厨子。 说起女皇,她难免想到女皇面首张易之,想到这里她福至心灵地问:“咱们这边在人间的大使,不会是张……” 陈清平丢给今昭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 强大妖媚的九尾天狐南矣,的确是个大使的好选择。今昭摸摸下巴。 金鲤车在洛阴华灯永昼之间上上下下,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堪堪停在了一处凿壁天宫前,一道幽水沉沉自身后流过,玉阶几拾,楼阁凭处,隐约的云雾之中,似有一处高台,有丝竹之声自高台传来。 陈清平和今昭跟着侍女来到那处高台。 有舞女三两人在乘乐而舞,一个华服背影随意地席地而坐,手指打着拍子,听到侍女通报,转过脸来一笑:“清平君,有劳了。” “贺兰公子。”陈清平客套一句,将食盒开锁,递给侍女去布置。 那贺兰公子看了看今昭,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带来的太岁,会比唐儿更漂亮。” 陈清平皮笑肉不笑:“承让。” 今昭的男神雷达开启,敏感地察觉到陈清平并不是单纯地不甘愿对这大使低头,而是干脆就抱有一种极其严重的敌意,甚至说是仇恨也不为过。因为怀抱着中仇恨,又不得不因为对方的身份伏低做小,导致他此时此刻连眼角眉梢都在散发着阵阵寒意。 看来对方也十分清楚陈清平的敌意,而且似乎这一次点这么一道菜,也有点耍着人玩的意思。 贺兰彻底转过身,站了起来,当灯光准确无误地照亮了他的脸的时候,今昭差点喊出来。 这贺兰公子,容貌之美,颇有妖孽之气,而举手投足,又带着与那种妖异美感不同的风流写意,好像泼墨山水。此人论玉质兰成,不输辩机,媚态横生,犹胜南矣,然而具有这种眉目妖娆,意态清远孤高矛盾感觉的人,今昭只见过一个。 酒吞童子。 妈妈啊!今昭在一旁做名画《呐喊》状,这个人哪里是贺兰公子,不,应该说这个贺兰公子,染了红头发,换一身杀马特的造型,那就是酒吞! 回去的路上,今昭到底没有忍住,十分之严肃地看着陈清平:“请你一定告诉我,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咱们的死对头,酒吞童子?” 陈清平并没有今昭预料之中那么避而不谈,觉得有些热地脱掉了遮住衬衫西裤的唐朝外袍,难得地冷笑一下:“你觉得呢?” 今昭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从外貌、气质和妖孽度来说,我直觉他是。不过比起酒吞童子,他缺了点儿什么东西,似乎没有那种让人觉得可怕的绝望感。” 陈清平点了点头:“贺兰不是酒吞,但酒吞曾经是贺兰。” “您老的意思是,后来贺兰成为了酒吞童子?”今昭大骇,旋即一个念头又转起来,“干脆让华练姐干掉他吧,现在趁着他还是人的时候,干掉他。” 陈清平看着今昭的眼睛:“他现在已经不是人了。” 今昭摊手:“管他呢,反正现在感觉不到什么厉害的地方,华练姐出手的话,应该没有问题。” 陈清平摇了摇头:“命运不能被改变,正如节点不能被消抹。有些人正像是玉米一样,如果没有被发现,影响的是一群人的饮食结构,那样是不行的。” 今昭没有闲工夫去数这一次陈清平赏了无关美食的字,她只是觉得太遗憾了,如果酒吞也是时间的节点,那么他们这群清平馆里拥有时间啊宿命啊豁免权的人,就只能干巴巴看着该发生的一切,继续发生? “不然,你以为太岁那么容易做?”陈清平突然靠近今昭,他的呼吸温热,痒痒地喷在今昭的鼻尖,“你是,时间的史官。” “……我还不如当时间的宦官。”今昭苦了脸。她是知道太岁的使命,但真的见到了还在襁褓之中的死敌,竟然不能将之扼杀在摇篮里,这种身临其境,被迫冷眼旁观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陈清平看着今昭沮丧的脸,想了想道:“闭上眼睛,有个惊喜。” 今昭从他平板淡然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娇嗔的惊喜意味来,换句话说,这语气和法医宣布验尸结果,也没有太大不同,全然的公事公办,不过她还是听话地闭上眼睛,毕竟是男神陈清平,指望他有点儿人气儿,还不如指望老宋再长高十公分。 绵软粘腻,带着一丝微酸,带着一丝清凉,但基本上,还是十分甜蜜的,尤其是里面有点烟熏火燎的焦糊味道,让人想起熬得浓郁的桂花酸梅汤,用井水湃或者加了冰,爽到心坎儿里的沁凉。 咦,怎么这糖稀的勺子,有点奇奇怪的,唔,舔一下似乎还有肌理。 今昭张开眼睛,看到的是陈清平食指和中指上沾的糖稀,指尖上已经被舔吮一空,只剩口水。 “桂花乌梅口味的糖稀,可以直接冲水。”陈清平用介绍试吃品的稍微加了一点点期待的语气说,他的怀里,还有个小陶罐子,毫无疑问,他是徒手把糖稀挖出来的。 似乎是误解了今昭此刻五雷轰顶的沉默,陈清平又难得地追加一句:“我擦手了。” 今昭终于抓到了一点点可以岔开这种脑子被浇了卤子的尴尬的话头,底气不那么足地瞪了一眼陈清平:“可你早上掏鸡肚子也是这个手!你还用这个手抓过活金枪鱼!” 陈清平淡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想起了他前阵子想起的一件事情,一件发生在未来,于圣琉璃之夜悄然入梦的事情,于是继续追加了一句:“这手,还摸过你的里面。” 作为男神的忠犬粉,今昭拥有神奇的领会顿悟言外之意的技能,她颤抖地指着陈清平:“那个,那个圣琉璃夜——你——你——” 陈清平终于对这种和正经事儿没关系的生活闲谈没了兴趣,用盖棺定论地口气回答:“是的,我也梦见了,你没有现在胖。” 一飘水浇进了滚油锅,洛阴的父老乡亲,只看见一辆权贵级别的金鲤车上,跳下一位面红耳赤的女郎,提着裙摆,撒丫子跑的飞快。 一个乡亲问另一个路人:“那姑娘刚刚跑去的方向,似乎是夜莺道啊。” 路人对乡亲点点头:“没想到穿得良家,却是个暗娼。” 说话间那车里又钻出一个清俊的男子,穿着一身十分奇怪的衣服,白色的上衣袖子很窄,黑色的下裤瞧着是中衣模样,可又太瘦,唯独身上披着的外袍,看着还像是那么回事,家里有几个小钱。 只见那男子拿出一个怪玩意贴在耳边,自言自语道:“阿练吗?有件事,今昭跑进了夜莺道,对,就是那个暗娼大街。” 说完,他收了那东西,也跳下了马车,追了上去。 第七十四回大理寺中说悬案,吃光蛙声一片 “就是这个欢生丹?” “是的。” “没有别的?” “没有。” 示意手下将那娼妓带走,神荼拿起了面前的小瓷瓶儿,瓶子没什么稀奇,绘着胭脂色的合欢花,里面的药丸只有一个,需要打破瓶子,才能拿出来,同样是胭脂色的药丸,有一股清苦气息。 如果说他们之前查的那些离奇死亡,肠穿肚烂的女子,有什么共同点,都是妖算一个,还有这个欢生丹,也算一个。 除了极少数的“纯血”大妖和已经得道成仙的妖仙以外,绝大多数的妖,都是花草走兽修炼而成,本身并不是妖体,因此算作是“混血”。 与狮虎兽和骡子一样,“混血”是没有生育能力的。 可总有痴情司的女子,想要得到一个属于自己与所爱的孩子,这欢生丹,就号称是可以帮助这些女妖受孕的一种丹药。从结果来看,与其叫做欢生丹,还不如叫做惨死丹。 “拿去给郁垒看看,是什么东西。”神荼将欢生丹放在小瓷盒子里。 彼时的大理寺只有仵作,并没有专门的“法医”科,另一位大理寺少卿杨玉盏这会儿还没有转科室,而是带着另一队人马办案。比起验尸的仵作,对现场痕迹鉴定和蛛丝马迹很有心得,博学广闻,智商也常年在线的国子监学霸郁垒,在大理寺的受欢迎程度更高。大多数案子里涉及的现场调查和证物鉴定,都少不了郁垒。哥俩在大理寺干了几百年,郁垒还是头一次见到像是欢生丹这么神奇的玩意。 如果他再活个千八百年,就会知道,这种东西,覆灭了一个帝国。 暂且将摸不着头脑的欢生丹放在一边,郁垒起身去找兄弟们,按照他的推断,假设欢生丹真的有助孕功能,那么这些可怜的女妖,总得给孩子找个爹吧。这个生身父亲,嫌疑最大。 “我们假定两种情况,一种是欢生丹无效,一种是有效,后者几率不大,因为这东西没有任何仙家痕迹,并不像是结金丹之类的东西。那么我们姑且算是这东西故弄玄虚,如果这丹药有假,那些妖女又真的仿佛有孕,至少肚子里有什么东西,我们不妨把目标设定在类似细腰蜂这种妖怪身上,还有什么别的妖怪,是靠寄生附体之类的办法繁衍后代的?”郁垒说完,环视同一组的兄弟们,不出所料,没有人应答。 “你要是有什么结果就说吧。”神荼表示,查资料啊推理啊,这不是他的擅长领域。 又不出所料,郁垒沉吟片刻回答:“我去国子监翻了翻书,以记录,包括一些野史轶闻在内,来看,昆虫类有个别个体能做到,但是修炼成妖的,仅有细腰蜂而已。不过,倒是有一种上古凶兽,号称是用这种方法,繁育后代的,而且,他们是纯血的妖,天生具有妖力。”郁垒说完,指了指自己的嘴巴,“饕餮。” “饕餮从来只有一只——凶兽们从来都只有一只——”神荼对于可怕的上古四凶,还是十分了解的,“四凶谱系怎么说?” 郁垒将抄录的一段谱系递给神荼。 神荼看完,抬起头,吩咐兄弟们:“看住弘福寺那个妖僧。” “看住你的盆啊!啊啊啊啊啊——”青婀一把将陈清平推开。 “呀——————————”蔓蓝干脆只能发出这一个音节,扭头就往西跨院方向跑。 “快拿走啊!”玉卮遮住眼睛,不断甩着手。 “玛丽隔壁这是神马啊男神你要我命你直说啊——”今昭也抱头鼠窜。 陈清平看了看地上被青婀一脚踢翻的木盆,以及若干从木盆里跳出的肉色青蛙,面沉如水。 老元提着从库房拿出来的老黄酒,看着满地活蹦乱跳的肉色青蛙,一脸纳罕:“这是什么品种?怎么好像被剥了皮似的?” “啊啊啊就是被剥了皮啊啊啊呜呜呜——”蔓蓝一头撞进了老元的怀里。 老元对这些生命力顽强的剥皮青蛙不置可否,反而一脸幸福微笑地提着两壶酒,抚着蔓蓝的背,半晌才说:“蓝儿,没想到你个子虽然矮,但很是层峦叠嶂啊。” 这会儿别说是沾点儿嘴上便宜,就算是被老元袭胸,蔓蓝也绝对不会退缩,因为她要是再往后退个三步,就刚巧可以成为那些剥皮青蛙登高自尽麻溜儿投胎去的一道人体阶梯。 无视于东跨院的鸡飞狗跳,陈辉卿端着电脑,绕过满地的剥皮青蛙,叫了一声:“孽镜!该吃药了。” 尽管每个人都知道,所谓的药,是陈辉卿和华练拖了老关系,弄来的增强修为,填补年限的仙丹之类,但每次陈辉卿这么说,既是满地都是垂死挣扎的青蛙,也还是有点发冷的好笑。 陈清平淡定地将那些逐渐蹦跶不动的苟延残喘的青蛙捡回盆里,丢下一句:“水鸡腊谁也别吃。”便留下一个高冷的背影,进了厨房。 水鸡腊算是一道野味。 所谓水鸡,并不是真的鸡,而是田鸡,也就是青蛙。可以食用的蛙类,现代叫做牛蛙,古时叫做肥水鸡或者大呱,因为时人认为蛙类身上一些经络,尤其是头部,有剧毒,所以通常食用的,是蛙腿和蛙身一些肉条,也就是田鸡腿。 肥水鸡取两只腿,用花椒、黄酒、酱、膏做成浓卤,将腿子卤泡三四个时辰。而后用文炭火满满烘干,烘干后,再抹熟油,继续烘烤到熟好。这样几次抹油蘸卤烘烤的干肥水鸡腿,肉松味浓,颜色金黄,将焦未焦,可以存放很久,即便是数日后再拿出来吃,只要用火燎热,口感还是不变。那种浓郁的酱卤香味,特别适合配一碗白粥或者一杯小酒。 夏季蛙多,正适合做了这种水鸡腊,放在寻常的,没有时间凝固的行路食盒子里,充为干粮外卖,卖给那些买不起高档保鲜食盒子的普通人,在旅途上佐餐。 同样可以作为旅途佐餐,便于存放的,还有臊子蛤蜊。 是把蛤蜊煮熟去壳,切丁五花猪肉用酒拌了,炒到五分熟,再下花椒、香葱、砂仁末、芫姜末、盐、醋,混入蛤蜊肉一同翻炒,等肉料饱足了调味,用之前煮过蛤蜊的蛤蜊汤浇进去,将蛤蜊汤烧尽,再拿出来迅速用火熏烤,接风而干,放在罐子里,也能存放很久。吃的时候,单吃算是小食佐酒,入粥便是香味浓厚的海鲜粥,加汤米还可做烩饭,亦可下面,做汤,或者点些黄酒,水发一下,炒热。总之吃起来,蛤蜊肉紧致弹滑,五花肉香浓肥腻,调味料馨香不改,那种复杂的滋味,足可以让人忽略这小菜已经久置,甚至更因为久置,更有一种微妙的发酵味道充盈口感。 这两样夏季好菜,是大理寺众人固定的订单,黄少卿或者神荼郁垒,总要派人来取,他们这些办案的人,常年跑路,也只有清平馆这样大概不在乎赚钱的,有又名气的饭店,才会做这种专门路上吃的食盒,拯救这些风餐露宿的可怜公仆。 夏季水鲜丰富,除了田鸡蛤蜊,各色酒鱼糟鱼醉虾茸虾鱼酱鳌粉之类,也要赶着三伏后这几天做完,不然天气转凉,温度不够,发酵不好,口感也不对。 陈清平说归说,吃还是让大家伙儿吃了,只不过吃人家嘴短,这几天挨个使唤着捣腾这些水鲜,两手腥气,就连一贯积极向上任劳任怨的青婀,都表示,员工福利里面要加香水和护手霜。 “先别说这个了,这一点子东西,麻烦清平君帮我们看看,只是这东西从证物上来,极有可能是害人的,让清平君切莫入口。”郁垒将一个瓷盒子递给青婀,让她转交陈清平。 虽然之前青婀因为与郁垒不熟,总是闹个大红脸,但是红啊红啊,来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这会儿她已经能淡定接过大理寺的证物,顺便嘲笑一下郁垒头上的发簪,粗得像是铁杵。 “啊呀,他还有别的东西像铁杵呢。”神荼吹了一个口哨,“那个妞儿怎么还没来?” “……那不是那个妞儿,那是鬼王之女,王姬桃都桃夭。”郁垒无语。 “什么怪名字嘛。”神荼吐槽。 “……出身桃都的桃夭,这和颍川郭嘉,范阳卢治,浔阳江修,是一个道理。”郁垒说完,自己也有点后悔,说了也只是白浪费,神荼这种大大咧咧的家伙,只绝不会在意这种细节的。 两个人手里这案子有点大,因为上古凶兽饕餮,可不是他们这种程度的捉鬼队长能抗住的,如果有确凿的证据,恐怕要请出和饕餮一个等级的上古大仙出来料理后事才行。和刑部疏通让刑部左侍郎鬼王,借给自己点儿方便,去审一审已经堕入地狱的那些死者亡魂。 只不过神荼万万没有想到,鬼王派出来的,竟然他老人家的独生女儿,鬼王姬。 鬼王是鬼,但鬼王姬却不是。 与妖怪相类,鬼魂也是没有办法生孩子的,他们比妖怪方便的地方在于,鬼魂之间可以结定“邀约”“契约”之类的东西。鬼王姬就是鬼王与桃都一株修炼的桃树缔结的契约的产物,当桃树修仙未成,精魂危厄之时,鬼王带走了如同襁褓婴儿一样的精魂,在地府修成了鬼仙,就是鬼王姬。 怎么听,都是个运气好的小妖精罢了。 要不然怎么把见面地点,选在这么一个好吃的饭店? 神荼满不在乎,瞧着容颜秀美,神色却颇有成算的鬼王姬略显轻蔑地扫过神荼郁垒,不知是为了掩人耳目还是单纯喜好,她连刑部的官服都没穿,只着一殷红的水袖深衣,更衬得她肤色洁白,衣衽交叠隐隐之下雪峰绵绵,呼之欲出,煞是惹眼。 唯独让她瞧着有点鬼王姬风骨的,倒是她的步态。她一进门带进一股风,吹起裙摆,露出红麂皮靴子来,却是脚不落地,一路飘着,平时的话要是被这裙摆遮住,反倒看不出内里的官司。 难怪看着有点太高挑呢,神荼咧嘴笑笑,嘿,要是这样的话,小妖精也不是不能忍呢。 “要温的六安茶。再帮我包半包你们熏得莲茶。对了,上次帮你问的怀梦草,恐怕沈家不会轻易给人,实在要的话,得找三千界的面子才行。”鬼王姬招呼玉卮,别有深意地看了看她,“瞧着气色不错了。孽镜童子怎么样了?” 玉卮也知道上次丢灵元多亏鬼王姬帮忙,笑着回答:“他啊,老样子呗,现在看着跟好人一样了,就是没有什么法力——脾气见长。怀梦草要是难得就算了,我也只是闲来看到的方子而已,不妨事。” 鬼王姬瞧着玉卮脸上流露出的那种温柔写意,嘴角歪了歪,说是不会以身相许,但是未必不会日久生情啊。 老元端着茶出来,一瞧见玉卮的脸色,一脸卧槽地端着茶水回去:“我是没睡醒呢还是没睡醒呢,还是没睡醒呢……” 汇合了鬼王姬,神荼郁垒提着打包的水鸡腊和臊子蛤蜊往回走,边走边听着手下汇报辩机近日来的行踪。 听得手下说,辩机在郊外荒山有一木屋,屋中多有丹药古籍后,神荼皱了皱眉:“你说这几天他被高阳公主叫走了?” “是的。” 神荼咧嘴一笑:“那敢情好,咱们去郊外住一住。” 第七十五回起来慵整纤纤手,吃完晚饭你别走 上下五千年心肠,灵魂扰攘,梦里跌宕,尽在大唐。 似乎是因为置身于一个真实的历史时期,今昭那种时灵时不灵的,对于所见到的人和物的“点读笔”能力,最近蹭蹭的见长。前两天她一个没留神跑进了暗娼大街,还真的见到了不少的妖魔鬼怪,不小心“看见”了一个妓女的可悲情肠,也不得不感慨,长安不愧是万妖之都,这品种简直不能更齐全,连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一本描写才子佳人艳色情迷的书,也能修炼成妖怪,还是个娼妓,这还让不让普通人活了。 “总体来说,我的感觉就是,哪怕是一双筷子,只要时间久了,你对它倾注了太多不该属于它的珍惜,就可能成精。”今昭心有戚戚地对华练说。 华练摸了摸她的头:“乖,这双筷子拿去,养一百年,说不定就是帅哥了。” “华练姐,你还不如让你的天使蛋给我下个蛋。”今昭悻悻然。 无视于在旁戴着手套用筷子帮忙戳掉青梅核的两人,陈清平淡然地将去核的青梅和调料拌在一起,那调料有甘草、盐、姜、请教、红干辣椒等,林林总总十八种,所以这样做好晒干的梅子,也叫做十八学士梅。放在小罐子里,是夏日常见的蜜饯。这样做出的梅子,较为脆爽,容易存放。如果按照普通的矾水和盐沤的青梅,虽然新鲜一些,但寻常人家哪有闲工夫总是做梅子,倒不如这种脆梅好卖。 三伏天里,这些酸酸甜甜的东西,就算是做起来,也容易让人开心一点。 华练瞧着今昭帮完了厨,擦了手在日记本上刷刷地记着今天做的事情,见过的鬼怪和帮忙的菜色,由不得啧啧嘴:“想起我当年记日记的青葱岁月呢。” 今昭看了看华练,她虽然很想这个时候启动她的太岁本能去看看华练身上到底有什么八卦,不过考虑了一下华练的道行,还是算了。 可惜,她对面是时常给人惊喜的华练。 捧着脸看着今昭有点幼稚的字体的华练,扬了扬下巴:“说真的,记日记这种东西,不要太在意了,不然的话,这玩意成精了,你就毁了。” 今昭吓得手一抖:“这……这也行?” 华练眨眨眼:“我那本就是因为成精了跑了,要不然我还能再记五百年。” 喂喂!这什么梗啊! 今昭的好奇心无限被放大,可惜华练丢下这句话,就伸了一个懒腰:“你慢慢玩,我去一趟洛阳。”说着,管陈清平要了一罐子脆梅,从二门出了去。 午饭点儿过了的清平馆,时间故意迟缓,伙计们有的闲聊,有的去睡了,玉卮剥着一捧莲子,不知道要做什么给孽镜童子吃,孽镜的气色看上去的确好了很多,不辜负华练和陈辉卿的药,这会儿他穿着家常衣服,伏在桌子上,枕着胳膊,看着玉卮剥莲子。 柳衣少女,与白衣少年,看上去温暖和谐的刺眼。 今昭收着东西,看了看在喝着茶,和老元闲聊的朱师傅,她的好奇心又涨了些——这种景象要是早些日子,朱师傅是一定会免费喷腹黑杀气的,这会儿竟然跟没看见一样。 没看见? 一个念头,像是太岁的特殊能力一样,掠过脑海,她有点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这回再看,她怎么看怎么觉得,朱师傅,看不见了。 太岁的眼神儿在刚出来倒咖啡的陈辉卿身上转了转,起身跟着房东大人进了后罩房——混到这个时节,她对房东大人已经没有了敬畏之心和花痴之情,这种不会撒谎脾气又一贯平和面瘫没起伏的人,是打听真相的最好对象了。 “房东大人,您今天也萌萌哒。”今昭开口。 陈辉卿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今昭,点了点头:“多谢。” 今昭搓着手,开门见山:“朱师傅是不是看不见东西了?” 陈辉卿眉头皱了皱:“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换一个问题吧。” 那就是看不见了,不然按照陈辉卿的个性,一定回答,能看见的。今昭不用细想,也知道大概是在冥府发生了什么大麻烦,如此说来,孽镜付出了道行,可她师父付出了眼睛。让人觉得心里堵得慌的是,玉卮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今昭是不会和玉卮讲的,毕竟从陈辉卿的态度来看,朱师傅自己不想说,不过这个堵得慌么,今晚多吃一碗饭好了。 “没事,这件事情我已经知道答案了。”今昭挥挥手,转身回前厅。 “今昭。”陈辉卿的声音让她停住脚步,“你会成为一个好太岁的。” “……谢谢,我应该抱抱你么?”今昭挠挠脑袋,这么励志的画面,怎么没有人在一边拍照片? “不用,我不喜欢接触到人。”陈辉卿干脆地回答。 “华练姐呢?”今昭也面不改色地反击。 “华练不是人。”陈辉卿还是很干脆。 “噗——抱歉,没事,我走了,你慢慢喝咖啡。”今昭捂着嘴,跑的老远。听说老周和华练她们姐儿几个是一早就认识的,不如去套套老周的消息好了。 “咦?日记本成精么?”老周边洗碗边看着今昭,顺手就将碗和擦碗的巾子递给了今昭,“这算什么八卦,这事儿神鬼界都传遍了,早就是段子了。” 今昭关注着热闹,全然未觉她已经开始帮老周干起活儿来,老周靠在水台旁,给自己倒了一碗暗香汤,用格外淡然的语气开了口:“那会儿,我还是个人类……” 那是被叫做上古历史的时候,关于那个时候的记载,轶闻与神怪参杂,至今还有很多人觉得那段历史简直就是神话传说而已。那段历史包括三皇五帝时代、夏、商、周,以及不被人类所承认的,由妖族建立的第一个王朝,华。 “那会儿华练比现在还厉害,没辙没拦没羞没臊没忌讳,跟人打架,动辄山崩地裂,时常乔装原形,扮作神驹四处撒蹄子捣乱,调戏过黄帝,忽悠过伏羲……”老周似乎对那个时候的华练颇为无奈,“不过那会儿华练有个习惯,就是把她这些年听到的,看到的,想到的,记录下来,当然,是记录在一些很值钱的龟甲玉骨上。作为天地开元之时孕育的上古神祇,这家伙写的东西,当然很不同寻常,加上那些她自己的想法批注,按照你的说法,吐槽,久而久之,好吧,差不多从人皇伏羲时代,记录到了神周,也就是你们说的西周。算算也有几千年?随便吧,总之,久而久之,这本少女日记,因为时间久故事多,就拥有了灵识,只不过与本有灵识的草木走兽不同,死物的灵识没有办法自己变成——比如说——狐狸精——这种具有身体的东西,所以它们只能附身。这少女日记原身还在,可生出的灵识,就在华练不知道的情况下修炼起来,又经过了很多年,今儿附体明儿投胎的,也给它混到了一个真正的肉身。这个肉身还有点小名气,武则天爱得紧,就是王子乔姬晋。姬晋彻底妖化之后,就跑回去找华练。俩人狼狈为奸,还果真一起混了好一阵子——” “噗——”今昭忍不住,狼狈为奸,这是什么形容词? 老周斜睨她一眼:“你不要觉得我是针对华练,我与她相识久过陈辉卿,她这点儿黑历史,没有她做善事的时间长,你放心。” 接下来的故事,颇有些《长干行》的味道,只是男女主对换。 彼时的华练与少女日记姬晋一同游玩,是极好的青梅竹马,尤其姬晋俊美风流,又是华练的“日记”所化,竟然极知华练的心思,华练又不知道姬晋的原身,一时间将他引为知己,日日相伴,在万水千山之间游历。 那时丝履折浅草,攀花陌上依,朝起骑竹马,暮归弄青梅。 “等等,老周,你后面两句,听上去不那么……诶……有点……”今昭嘴角抽搐。 老周呲地一笑:“就是你想的意思,没错。” “后来呢?”今昭追问。 老周又顺手抽了一块丝瓜刷子,让她刷锅。 “后来姬晋做了一件华练无法原谅的事情——他与华练不同,他有野心,认为强大的非人,应该占据这个世界的皇位。为此,他诱哄了想要长生不老的嬴政,焚书坑儒,以五百童男女献祭,不仅获得了祭品的力量,还得到了嬴政的灵元。” “焚书坑儒?!” “上古记载神鬼之事的文献本来极多,都是妖族或者神魔记录的,内涉秘辛,如果人类慢慢研习,终于一日,也能变得和八荒中人一样强大。所以,姬晋哄骗嬴政将所有这类书籍与神官、祭祀、通灵、混血等人,统统烧光埋了。” “……这段话信息量太大了!” “读书可以医愚,反之亦然。华练可以不在乎人类有没有机会变强,但她看不下去随便就抹杀那么多无辜的生命,尤其是幼童。因为这件事情,华练与姬晋决裂。按照华练的性子,你也知道,一场大战,不能幸免。姬晋被打成重伤,灵元逃走,销声匿迹。”老周看了看今昭已经把锅碗瓢盆都洗干净了,满意地点点头,“华练也因为这件事情被上位神责难,被封了五成法术本领,搞得跟现在一样,出手就是半吊子,最后被西王母收为徒弟管教。后面,就是你也知道的事情了,她和青婀她们是同门,一直到明朝,都还挺老实的,直到她人生中第一个明朝,遇见了陈辉卿,把人家给睡了。” “——信息量实在太大了!!!” “就这么些,现在你知道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女汉子也有春天。”老周总结性地拍了拍今昭的肩膀,“我去送外卖了。” 今昭想了想华练那张看上去十分减龄的脸,刚想说甭管多粗暴人家萝莉脸哪里女汉子了,扭头就看见华练豪迈地提着一个男人的衣领,提小鸡子儿一样,喊了一声:“卿卿,快出来,这个白条鸡鬼鬼祟祟的跟我打听你,你来瞧瞧,认识不认识?” 目测了一下那白条鸡,怎么也有一米七以上的身高,今昭和老周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果然”二字。 没一会儿,轰一声,那白条鸡顺着后罩房的一扇窗户,被丢到了九天云外。 只是,华练没有从陈辉卿的房间里出来。 “这才是真正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老周摸了摸下巴。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老周,我以前一直觉得这诗特别哀伤纯洁,谢谢你替我毁了它。”今昭严肃脸。 “客气,承让。” 第七十六回看朱成碧思纷纷,四季果茶为人君 晚风乖柔,一转眼洛阳已经是五月,城中各处花圃牡丹竞相开放,商贾权贵尽数携家眷而出,或游园品赏,或竞价购置,人牙子手里的花工花匠身价也飞涨,一位会挑弄嫁接的好工人,可值得千金。 “……这位公子,不是小的饶舌,而是这匠人虽然哑了,可极会调弄,便是寻常品相的魏紫二乔,也能加出十八学士来……”人牙子嘴上不停,眼神儿却瞄着这位富贵公子身后站着的一男一女,那男人也是公子哥儿的打扮,却像小娘子一样,戴着纱帽,只不过凭着正在抚弄玉佩的手来看,必定是养尊处优,丁点儿没受过委屈的;公子哥儿身旁的应是一位略有些瘦的女子,穿得比谈价的富贵公子和玉佩公子更朴素,扮作男装,也戴着纱帽,这是一对鼓鼓的胸脯出卖了她,不过洛阳城里,小娘子女扮男装出来玩的,多得是。不过,人牙子几十年买卖人口练就的一双好眼敏锐地直觉到,这说话的富贵公子,不过是个仆人,玉佩公子也只是陪头,真正有主意的,是这个衣着朴素,连模样都看不到,却令人觉得有些敬畏的女子。 察觉到了人牙子的眼风,那富贵公子狠狠瞪了一眼,人牙子满脸堆笑地看着富贵公子:“您看……要是实在不行,您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不必了。”那女子淡淡地说。 富贵公子哼了一声:“明儿拿了这个,送去司卫少卿府上。” 那人牙子的老眼里闪过一轮震惊,他极快地悟出那玉佩公子和那位气质神秘的女子的身份,咬破了舌头,才勉强站住,磕磕绊绊地回答:“是……是……” “走吧,去坐坐。”玉佩公子男音入耳,美妙绝伦,几个字就惹得十几步内所有的姑娘媳妇老妪羞红了脸。 那女子则点了点头,就着玉佩公子的手,上了车去。 “客官两位——”老宋拉长腔调报着,刚要和这位熟客打个招呼,对方就摘下了纱帽,温和一笑:“要雅间。” 一笑风流不尽,惹得周围的食客男女不忌,都红了脸。 今昭刚要吐槽这熟人,就被老宋使了一个眼色闭了嘴。 “……好咧!”老宋一把扯过今昭,“昭儿,去,给这两位贵客领到咱们雅间去,最好的那间。” 今昭看了看拿着纱帽的南矣,堆起笑来,脆生生地说:“客官这边请!今儿有花儿果儿团茶名典四种茶水,您好哪口?” 那没有摘掉纱帽的女子赞了一句,语声沉淡:“好爽利的姑娘。” 南矣笑意更深:“果儿茶倒是应景儿。” 今昭应了一声,扭头:“四季果子一壶!” 南矣低声对那纱帽女子介绍:“这四季果子,是冻秋梨儿干儿,熏乌梅干儿,橙干儿和蜜瓜干儿,煮出来的茶汤酸甜可口,喝多些也不会走了困。” 那女子点点头,两人跟着今昭进了雅间。 今昭端了茶去出来,被一脸兴奋的老宋拽一边儿先嘱咐:“南矣穿的是三千界的衣服,这会儿是张易之,所以张易之对着毕恭毕敬的女人,听着岁数也不小了,你说能是谁?” 今昭眼睛刷地一亮,抓住老宋的手:“难道……” 老宋也激动地回握:“是的!” 两人革命同志相见恨晚状,呆立了好久,老元端的胳膊发酸,也不见两人回魂,终于忍不住开口:“谁把这盘子茶果子给女皇送过去?” 老宋看了看今昭,举起拳头:“三局两胜?” 今昭摩拳擦掌:“来吧!” 稳稳当当地送走了女皇,老宋摊开手掌,里面有刚才南矣,也就是张易之塞给他的一张字条:“劳烦告之辩机,我允。” “他让咱们传话?”今昭分分钟想歪。 “他们俩一个是贞观年间的妖僧,一个是女皇时期的男宠,这是穿越时空的小纸条啊!”蔓蓝都觉得格外好奇。 “如果这都不算爱。”青婀假装感动,擦了擦眼泪。 “传就传吧,辩机我是不知道何方神圣,但南矣是九尾天狐,妖族至上皇者之尊,咱们得罪不起啊。”老宋说着,将字条放好,“咦,这几天辩机没点餐?” “他和高阳公主出去了。”蔓蓝解释,“我听鬼王姬说的,鬼王姬听神荼说的。” “他们似乎是觉得辩机和什么案子有点儿牵连。”玉卮拨着算盘珠子。 “就是那个,细腰蜂那个。”蔓蓝猛然想起。 “你们,都很闲?”陈清平的声音凉凉冷冷地响起,姑娘们这才缓过神儿,对呢,厨子现在是陈清平,可没有朱师傅那么好说话了。 鸟兽,解散。 小纸条三天后就送出去了,第四天午后正闲,南矣一个人穿着一身玄黑,做江湖儿郎打扮,一身利落的短打,小腿绑着齐刷刷的元色绑带,显得一段风流,惹人遐思。 九尾天狐从二门进来,弹了弹衣服上的灰,摘掉斗笠:“老宋,我见一下清平君。” “头儿,有帅哥找你。”老宋热得连脑袋都懒得抬起来,枕着胳膊喊了一声。 陈清平掀起帘子从里间转出,看见南矣和他这一身难得一见的打扮,皱了皱眉头。 “安心,不让你做白工。”南矣勾唇一笑。 陈清平也不应这句话里的调笑,只是淡淡说:“里面谈。” 南矣点头,起身跟着陈清平进了里屋。 一会儿工夫,南矣就从长安的大门出去了,清平馆众人一脸贼笑,老元顺着心口哀声叫:“这一盏茶的功夫,啧啧,颜值太高,闹太套!闹太套啊!” 老周痛心疾首地看着老元:“怎么连你也腐了。” “没啊,我就是看热闹的,你们看,那边还有俩大理寺的哨子呢。”老元笑嘻嘻地指着外面,外面果然有两个路人脸,在清平馆附近晃悠着不走。 老周挑眉,瞧了瞧屋外的太阳,抿嘴:“晒死一对儿少一双。” 时近傍晚,清平馆又陆续忙活了起来,觥筹交错间,那位衣着朴素,带着纱帽的女人,又带着一美女一帅哥走了进来。 今昭既然知道这女人是武则天,就有点控制不出节奏了,只好把素来淡定的老周和见怪不怪的老元推出去。谁知道没过一会儿功夫,老元回来拍拍今昭:“女皇陛下叫你进去,有话跟你说。” 女皇陛下点的菜,极其普通,不要说奢侈了,简直有点寒酸: 一壶四季果子茶,几块云片糕,一份烤羊肉毕罗,也就最后那个卷生龙须灸,还算有点技术含量。 “不必看了,朕素有胃疾,本也吃不下什么。”武则天淡淡开口,眉目之间,一派心平气和,甚至带着点儿悲天悯人的慈祥,与今昭期待中的霸气女王,全然不符和。 “陛下找民女,可是有什么事儿?”今昭本也是心存敬畏的,但想想清平馆哥几个不算,房东大人可是上位神里的上位神,天使在他面前都不敢炸毛,区区人类女皇,算个毛线,立马也心平气和起来,微笑着以强化训练的跪坐姿态,垂头问。 “朕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朕有一句话问你,你可愿意留在朕的身边,做几年的女官?”武则天直截了当地说。 今昭一愣,女官?上官婉儿? “她不行。”陈清平说。 今昭猛地回头,刚巧撞上了陈清平手里的盘子,一盘子糯糍连着浓稠乳香的醍醐,翻在了今昭的头脸上。 “清平君,不过是几年时光,你瞧朕,也未必有几年好活。”武则天微笑着说。 陈清平双手抓住今昭的肩膀:“一天也不行。” 武则天笑看着陈清平:“你为何不问她自己?” 陈清平面无表情地回看武则天:“不必,她是我的。” 喂喂!你们能不能先让我擦一擦脸再冲着对方用眼皮放飞刀啊!很黏很难受啊! 今昭整个人感觉被两锅油轮着炸一样,在两道可怕眼风中浪荡。 “女皇就这么放弃了?”老宋有点吃惊。 “反正太岁不止我一个,何必太费心肠。”今昭不以为意,不过因为女皇看中自己,也有点沾沾自喜。 “你也算苦尽甘来了。”老宋想想陈清平那句话,拍了拍今昭的肩膀。 老周冷笑一声:“别高兴的太早了,真若是成了头儿的,你自己想想,会有什么下场?” 今昭猛地一抖:“他不会是把我当需要长期培育的栖枝,打算养成了吃了吧!” 老周露出可爱梨涡:“祝你平安。” 老宋也双手合十:“哈利路亚。” 老元在心口画了一个十字:“萨瓦迪卡。” 陈清平的声音从厨房里飘出来:“今昭,来洗菜。” 今昭拍了拍心口:“还好,只是杂役。” 青婀用极其怜悯的目光看了看因为被当做杂役而十分安心的今昭:“爱情真可悲。” 帘子一动,华练大步走进来:“玉玉,青青,蓝蓝,跟我走,我突然想起来,我之前答应你们,解释一下,为什么来唐朝。” 玉卮莞尔:“哦呵呵呵,您老终于想起来了呢。” 第七十七回千里姻缘一线牵,找个对象不要钱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来唐朝,是听闻酒吞在此也有踪迹,此人与唐朝联系颇深,且东瀛妖魔入中土,也是唐时。”华练坐在案前,一手搭在膝上,若是忽略她的脸,但瞧着那姿势和衣裳,还真是一位魏晋时期竹林高卧的翩翩少年郎。 “若是房东大人允了,阿姐你可会在此刻便除掉酒吞?”玉卮眉头一挑,一针见血地问。 华练摇头:“我也不年少轻狂了,酒吞此后种种事端,太岁们皆记录在案。你们也知道,被人类的史官记下的,可能是废话,但若是太岁记下的,绝无更改的可能。便是我有此心,只怕这会儿对上酒吞,也会倒了别的什么大霉不敌他的。” 这话不假,太岁作为岁月史官,史笔如刀,镌刻下的一切,都不会改变。打个比方,酒吞在明朝还要大闹,此刻华练贸然去死拼,一定会有高人救了酒吞,灭了华练,酒吞在明朝,还是要大闹。这种奇妙的本领,也不知道是岁月中有些事情注定无可改变,恰好太岁能发现这些事情,还是太岁身负异秉,只要被他们记下,就不会改变。 正在感慨,老元一副喜上眉梢的样子:“有包场!有包场!是那个一线牵!” 青婀哈了一声:“一线牵包场?相亲大会不成?” 老元眼眸闪闪。 西王母座下四姝也乐了,八荒界官媒包场举办相亲大会,这得有多少热闹可看! 八荒界的官媒与人间不同。人间主在不要荒废了适龄男女,促进人口繁荣,而八荒界不存在生儿育女的问题,官媒主要是拉郎配,维护社会稳定——忙着谈恋爱呢,别闹。 尽管请了清平馆的手艺,其实场子还是不能免俗地做在了一处私家园林中。正是今昭去过的,那位陈姬的牡丹园。此时花开正艳,喜素者,可观雅白银红白雪锦绣出水芙蓉,喜艳者,又有石家大红绿珠琼楼绣谷春魁,喜富丽堂皇,繁复奢侈,更有琉瓶贯珠五色奇玉锦帐芙蓉十二连城万花一品等。名头是赏花,实则借着这个由头,便利男女相看而已。 此时今昭才知道,这位陈姑娘,还真的不是一般的人物,而是氤氲使者。 所谓氤氲使者,便是司掌姻缘的神祇月老甘泽的手下,因为后来一部《西厢记》,氤氲使者,又被称为红娘。 夜禁才开始,还只是前茶的功夫儿,就有人陆陆续续来了。月下牡丹,华灯丽绽,亭台楼阁,胡床案几,都有衣饰华美浓艳的妖魔鬼怪,捡着茶果子,明送秋波,暗握葇荑。只有高楼上,氤氲使者凭栏观望,捧着姻缘谱,蹙眉思忖,那个娇嗲痴嗔的柳鬼,要不要配给这个一脸高冷不耐的鸟人。 “……那个是不是东皇大人?” “什么?东皇太一?怎么可能?” 早来的人议论纷纷,不少女妖女鬼遥遥地探头探脑,偷看着坐在一株玉堂春下的案几前充为镇宅兽的陈辉卿。这位大爷不知道又想到什么高兴事儿了,一年有十一个月二十九天没表情的脸上,难得地挂着第三十天的浅淡傻笑。 今昭无语扶额,扭头看华练:“大姐大,你怎么把他给带来了?” 华练耸肩:“随身携带,总比他想不开又跑去找那个辩机谈佛理强,谈着谈着,本来就常年隐身的智商,更要彻底离线了。” “你不怕他被那些小妖精给办了?最近还有人来打听房东大人的信儿呢,别是脑残粉?”今昭笑。 “没事,她们不敢过去。”华练说着,对今昭抛了一个媚眼,走到陈辉卿身边坐下。 那些围观的女妖们又嘁嘁喳喳起来。 “啊!那是华练大人吧!” “华练大人!” 今昭对华练竖起拇指,又转头去找青婀蔓蓝去玩了。 今儿这场子一应食物吃喝都是清平馆备的,所以伙计们也顺便来玩玩,连陈清平都到场了,唯独玉卮说不放心孽镜在家里,无视脸色发青的朱师傅,坚持留了下来。 这种“赏花宴”,饮食是有讲究的,讲的是成双成对不留单,品色都是一对儿一对儿的,譬如燕子黄对梨花白,鹰舌对鹤胆,凤凰饴对锦鸡缕,琉璃软对玉露团。其中最有趣者,莫过于欢喜饼。 欢喜饼是八荒界的风俗,用新鲜的水果,诸如橙子桃儿之类,留皮去核,用盐或者蜜渍过,拿小掏勺儿掏剔一部分果肉,塞入甜糯米,外面再用糯米做冰皮儿擀成饼子,压一道松柏图纹的,是给男子吃的,柳条的则是女子的。这饼吃起来,一层弹软,一层酸甜,心生喜悦。使的糯米,也有讲究,要颗粒圆白,口感最为粘牙,每年大暑新熟的七夕糯,也叫秋风糯。这种糯米据说是月老本人喜好的,吃了可以增进福缘。 当然了,身为八荒中人,有点儿道行的,都不差这一口甜饼子,说到底,真正欢喜的,还是这饼里的花红。欢喜饼源自商代的一个节日,叫做桃花节,桃花节男女各拿一半桃子,能合上的,就可以寻一处草深花浅之地欢愉,这种对桃子合果子,就叫做合欢,而男女情缘,便叫做桃花。那会儿但凡是平头正脸的男女,总能跟好些人合上桃子,所以后来就把受到人们倾慕的缘分,叫做命犯桃花。欢喜饼,也存的是这个意思。糯米馅儿里藏着一个词儿,另一张饼里,有词儿能应。 “你说咱们要是都拿男子的松柏饼,是不是会挺有意思的。”青婀嬉皮笑脸地捅老宋,老宋点着青婀的脑门儿:“你是FFF团的么,单身狗你也别咬人啊!” 蔓蓝笑眯眯地看着老宋:“我觉得我们去拿松柏,也没有你去那柳枝惊悚呢。” 现在的八荒界中人,倒也没那么饥渴,就算是合上了,按照今昭的理解,跟非诚勿扰也差不多,就是个机会,不见得就能成,所以大家伙儿也都抱着没事儿掺一脚的心态,各自拿了欢喜饼。今昭咬开自己的饼子一瞧,顿觉晦气,她抽到的词儿,是历史上著名的长门弃妇,古代女权运动和百合运动的前驱者,汉武帝的发妻陈阿娇,陈皇后。 毫无疑问,肯定有人拿了写着刘彻的饼子——反正总不能写着楚服,或者写着卫子夫。 正啃着饼,今昭探头敲了敲蔓蓝的,她手里是王娡,青婀的则是著名的隋炀帝的皇后萧珂。 “看来今年是三千界的帝后呢。”华练凑过来,挨个看了看妞儿们手里的条儿,然后把自己的也亮了出来,“啧啧,你瞅瞅,我拿的饼,是刘恒。” “……我有点同情拿到窦皇后的姑娘。”青婀说。 蔓蓝捅了捅青婀:“拿到窦皇后的是个汉子。” 青婀顺着她的手,看到了陈辉卿,不由得嘴角抽搐。 “这也太巧了点儿吧,这什么缘分啊。”今昭表示不服。 陈辉卿拿着饼回答:“我从别人手里拿的。” “……”这是明目张胆的作弊! 绕过那些开得国色天香的牡丹,今昭找了一片水,临水坐了下来。这园子景致极好,有着人工雕琢的舒适景致,眼前水声潺潺,是一小片瀑布,叮叮咚咚落下来,一潭水上,一一风荷举,风一吹,有摇摇曳曳的清凉。 忽然有人声传来,潭水那边,走来了一对少年少女,那少年很是俊逸,只是细眼薄唇,看着有些寡情;少女颜如荷瓣,粉白可人,更有一段天生的高华气度,即便是在心上人面前,也不羞赧,大大方方地拉着少年的手,说说笑笑。 少女很眼熟,今昭想了想,这少女应该是氤氲使者陈姬,可还是有什么不同——陈姬并没有这少女这样鲜活的生命力,这样理所当然地怒放的表情。 这少女有一种理直气壮的美,一种让人不能不侧面的自信之光。相比之下,那少年便逊色许多。 今昭更纳闷出了什么事儿,就瞧着那少年少女绕过荷潭,走了过来。 那一对璧人似是没有瞧见今昭,说说笑笑地走了过去,今昭四下看看,觉得周围的环境有点不太对。 尽管也是繁花似锦,这时的这里,更有一种楼阁辉碧,宫阙次第的馥丽,不像是陈姬的牡丹园。今昭眯着眼睛仔细体会着心中那种奇妙的感觉,上次面对哥伦布时,也有这种感觉,就好像是那些仅存的关于母亲这个词汇的记忆里,放学回到家,闻见那股热气腾腾的饭菜味道,就知道她回来过,做了也不知道是谁喜欢吃的浓汤排骨饭。那排骨里是不会放任何青菜的,脊骨厚肉,炖的酥烂,舌头轻轻一带就能刮下肉来,脱骨肉和汤汁细细拌了饭,肉汁带出米饭天然香气,肥肉都化在汤里,配上旁边切好一碟子萝卜干儿的小拌菜,喷香不腻。 那是一种似乎刻在了血脉里的直觉,只要有那一点点的热乎乎的蒸气,她就知道,是那个女人回来了。 就好像她现在,只要看了看那些宫阙,就知道,这里已经不是陈姬的牡丹园,而是一个在历史上曾经辉煌,曾经非常著名,曾经傲视天下的地方——这里是汉代的未央宫。 “彘儿——” 那一对少年男女的声音远远传来,惊得今昭一窒。 彘儿,刘彻的乳名。 “阿娇姐,你等等我啊——” 今昭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那对在鲜花甬道之间,肆意嬉戏的少年男女,看着他们脸上真心不假的快乐,那是令人忍不住心生艳羡的快乐,因为彼此而更加喜欢自己,因为彼此交相辉映,而放射出比曾经更为璀璨的光芒。 只不过眼前这一幕有一个十分著名的结局。 千金纵买相如赋,此情脉脉向谁诉。 无论最后陈后被废缘由是什么,这份感情,总归是寂寞空庭春欲晚,玉环飞燕皆黄土。 “你看到以前的事了,你就是清平君家的太岁吧。”一把轻柔悦丽的女声穿花而来。今昭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的人,必然是陈姬,也就是废后陈阿娇。 “不打紧,我想你也是在我有点儿慌神儿的时候,不小心看到的。”氤氲使者陈姬此时此刻的表情十分温柔平和,要不是太岁自己对自己的种族有点信心,今昭简直不能把眼前这个有点憔悴,但依旧不失高华气度,眉目温润的女人,同刚才见到的那位连笑容都格外张扬的少女联系在一起。 “你……她……”今昭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幽闭长门宫后,身边有一位宫人名唤楚服,她是岁时十二族之人,不忍见我日渐憔悴,便以千金购得晚甘侯,换我生生世世不老不死,以期终有一日还能与汉武相见。起初我也是如此期盼的,可后来钩戈夫人死了,我才明白,其实,我爱的那个男子,在他成为皇帝的一刻,就已经死了。我流浪于岁月之中,几经生死,却无法死去,后来有人救了我,央了友人照料我,还举荐我成了氤氲使者,便是你今日见到的我了。”陈姬的语气十分平静。 今昭万不了,那个关于晚甘侯的传说,主角竟然此时此刻,就在这里,竟然是陈姬,竟然是陈阿娇,竟然是一段名留青史的少女情痴,爱恋悲剧。 “我,我还拿到了你的条子啊!”今昭给陈姬看,她在饼里吃到的字条。 陈姬看了那条子,无奈一笑:“你也不必找你的刘彻了,找不到的,清平君最不喜欢汉武,决计不会放那名字进去,谁知道这张条子是谁放进去胡闹的。” 从前上学的时候,今昭就最不会劝慰别人,这会儿见陈姬浅笑着岔话过去,再不提刚才那段神思,自然也乐得闲聊。 人堆儿里已经有人双双对对,蔓蓝竟然和老元抓了一起,青婀还在到处找她的隋炀帝。这会儿宴近尾声,清平馆众人开始收拾起家什来。 “青姐姐,那些鲞儿就堆在那边作肥吧。”陈姬的丫鬟姚黄道。 青婀嗯了一声,端着就要扬过去,忽见那丛长草绿树里,有一条奇怪的蛇隐隐探着头,肉粉颜色,口涎滴落。青婀惊叫一声,一掌对着那蛇劈下去。那蛇猛地缩回,树丛里一个高大的男人跳出来,一脸劫后余生:“你,你做什么?!” 青婀看了看那“蛇”,又看了看那银发红衣的男子,一瞬间面涨血紫,将手里的鲞儿都倒在那男子头上跑了。 “月君,你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一身的鲞儿?”陈姬正谢了来帮忙的清平馆众人,见那银发红衣的男子过来,一头一脸脏污,不由得出声问。 月君甘泽,便是月老,陈姬的上司,司掌三千界的姻缘,人本不老,只是天然银发,世人曾有人见他仙踪,一袭红衣,白发飘然,便以为是个老者。平素甘泽极少在八荒界公开露面,都在三千界花天酒地,要不是陈姬丢了一团儿姻缘线,要月老亲自施法重新再做一卷儿,甘泽这会儿估计也在哪里逍遥快活呢。 青婀听了陈姬的解释,更是羞愤欲死,气呼呼地问:“这也不能怪我!” 甘泽君子谦谦的眉目一挑,有了几分高冷之色,可细细看去,眉目里藏着一丝狡黠:“怎能怪我!我在小解,你就突然冲出来,要断我子孙!” 青婀捂着脸:“哪有人小解也会擎天柱!” 甘泽微微眯眼:“那是我那宝贝本就威震天,你还未见识它擎天柱时的雄伟呢。” 清平馆众人都忍不住别过脸去笑,倒是老元凑在陈姬身边:“翁主,上次托你找的那件东西,有什么信儿?” 陈姬瞧着甘泽和青婀笑眯眯地回答:“唉,我自己丢的姻缘线,还没下落呢。奉孝说,他知道,但没注意过,正在给你查访,只是,那件事情,绝不是他做的。” 老元搓着手:“这我还是知道的,我们也算是交情很深了嘛。” 陈姬看了看身边站着,听得一头雾水的今昭,解释道:“奉孝便是那时救我之人,只不过救我之时,他字奉孝,如今他法号辩机了。” “噗——”一口牡丹红茶喷出,今昭觉得,今天的雷点,有点多。 第七十八回孤帆远影碧空尽,蟹生鱼鲊海边游 洛阳邙山一处消暑别院里,一位娇媚的美人,独自坐在水榭之中,呆呆地望着手中小小瓷瓶上那朵合欢。她们都说,只要吃了这个欢生丹,便可怀育子嗣。只是道行浅的容易被这药性反噬,须得慎重才行。 自己应是没事的吧,几近千年的道行,怎么会压不住小小一丸丹药? 如果吃了这欢生丹,是不是就能生下夫君的孩儿? 他那么喜欢孩子,甚至皇宫里那些根本与他不同族的凡人的孩儿,他都爱得紧。 想到昨日,他收留的那位抱着襁褓稚子的明丽妇人,她的心,就不能抑制地绞痛。 “大不了……废了些许道行……” “夫人果真想好了?”美貌少年从回廊之中缓缓走出,一脸妖娆笑意,“夫人可知那合欢化丹功,是怎样修炼的?” 美人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愤,但她还是抬起头来,端庄而高贵地看着那少年:“少叙虚言,快些吧。” 水榭四周一阵风起,遮了一圈儿猩红帷幔,红浪翻卷之中,有纤腰耸动,玉腿张弓,久久之后,水中掀起没来由的巨浪,将整个水榭,打落其中。 “怎么了?”玉色妖僧落了黑子在盘,“你输得太惨,心不在焉。” “没什么,只是有些心神不宁而已。”殊姿天狐摇了摇头,收起自己的白子。 辩机看着他的一脸颓丧失望,劝了一句:“我的法子自然是霸道了,不过将来未必不会有别的法子,你并不在意岁时流逝,只管等好了。” 南矣露了一个笑模样:“只是内子心急了,可若是你的法子,吃了我血肉与内子欢好,内子必是不情愿的。我也只能等了。倒是你,这样子下去,你可忍得住,不吞吃氤氲使者?” 辩机苦笑:“便是我饿死,也不会的。” “你们在叽歪,这酒就该倒了。”陈清平插言道,“这是香雪海。” 香雪海,名酿之一,淘清九斗糯米,充一斗水,沁入缸中,再以一石造反埋米覆以草盖酝酿两旬,撇去饭浮沥干炊饭;用澄米水澄去水脚,白曲拌匀蒸熟加盖,七日后开盖打拌,再露天三日半打拌,反复如此,方有所成。其中米要清水要澄澈,虽是熟饭不可藏有热气,是极其考验耐心和手法时候的造酒法,正因为花费时间心思皆是繁复,所以格外珍贵。这酒与寻常不同,存放也有定数,只有南阳郡一代凉潮的地下三尺存的酒,才有存数年之功。陈清平这一坛酒已经放了十年,正是醇厚甘美之时,若不是辩机和南矣两人来吃酒,他也不会拿出来。 “你这个人虽没有心,但对痴心之人总是格外宽容,这算是艳羡?”辩机笑得妖妖调调。 陈清平不理会辩机的嘲讽,刺了一句:“当心着吧,大理寺的人日夜防着你,可不好惹。” “快数数字数!我瞧着清平君自打认识了太岁姑娘,说话的字数倒是多了呢。”南矣笑道。 因着陈清平一个念头,清平馆全体来到了海边赶海。 三伏天午热难耐,可早晚已经有了秋凉,光着脚站在海水里还是有几分刺麻的,长长的海岸线不时能看到出海去的渔船和海边捡着海货的人。 海中事务归海龙管。 龙有数种,太岁叫做天龙,其实并非真龙,反而是龙脉化成的地龙和水龙,具有龙形,可以行云布雨,腾云驾雾,是真正意义上的天龙八部之龙众。 海龙王的律令,凡人捡拾海货,不可贪多,不可择嫩小,以免动了虾蟹群落根本,若有人违反,必会被海浪吞噬,不可生还。 这条律令陈清平也不能违抗,他吩咐清平馆众,每人一篓就够了。 海蟹多是退潮时,藏在沙滩之中,石砾之下,在沙石间寻找捕获海蟹,也颇有趣致。大家伙儿虽然都抱怨起得太早,可真的动手,又热热闹闹地闹起来。老周干脆架了一口锅,先捉了些煮食,那滋味鲜美,莹白清甜,格外动人。 “清平君。”一位少女带着几位婢子从海涛之中娉婷走出,“妾身龙宫公主海陵郡主,家父听闻今日清平君在此赶海,特命妾身献虾几篓,还请清平君做得美味,照应我家几分。” 嚯!陈清平的舌尖社交都招惹上了东海龙王了! 众人纷纷咋舌。 陈清平谢过那龙公主,将虾篓交给今昭看着,又没事儿人一样去捡螃蟹。 龙公主瞧着,双眸闪闪:“清平君若是还需要蟹子,妾身这就去拿。” “不必,你们只懂选兵,兵种可不好吃。”陈清平头也没抬。 龙公主有些委屈,但还是保持仪态告别。今昭旁边看着,心里颇不是滋味,就跟陈姬说的那样,陈清平实在是个冷情的人,只怕要是他的记忆无关美食,只关风月,他这会儿又会流连花丛,尝遍美色,而对吃食不屑一顾。 想到这里今昭有点灰心,要不然转移一下目标吧,否则最后伤心难过的还不是她自己。她又并不真的懂得情爱,也许对陈清平那种感情,还不算是爱呢。 若是真爱,拼着撞个头破血流,也倒认了。若是误会,那才赔本呢。 “想什么呢?别去摸那虾子,虾枪扎人可疼呢。”玉卮拍了拍今昭的手。 说话间老元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条鲟鱼,喜上眉梢状对陈清平喊:“老板,做鱼鲊吧!” 蔓蓝在一旁捂着鼻子:“拿远点儿啊,味道好腥,闻了就想吐。” 老元眉飞色舞地把那鱼往蔓蓝那边凑了凑:“来来来,索性都吐了就舒服了~” 年族天生招引小动物,这会儿他不过是蹲在崖石上,水里就有鱼儿争先恐后跳起来,这条一臂长的鲟鱼,就是自个儿跳进他怀里的。 正招惹着蔓蓝,一个巨大影子罩上了老元,一条一个半人高的大鲟鱼欢天喜地地跳到了老元的怀里——老元拼了一身功夫,才堪堪没被它砸成肉饼,万般惊恐地看着大鲟鱼眼中流露出的委屈不解,似乎躲了它,反而是伤了它的少女情肠。 天色泛出鱼肚白来,清平馆众人也打道回府,那条大鲟鱼已经有了灵慧,自然被放了回去,小鲟鱼本该成为战利品,奈何蔓蓝觉得这自投罗网的小呆瓜有点可怜,非让老元放生。老元不比老周高冷本就不好说话,老宋亲切却心里有杆子秤,他是心热而面软的,耐不住蔓蓝两声软语,只能含泪放了。 倒是朱师傅含笑劝慰:“没事,开市了,去买些海鲈鱼就好了。” 鱼鲊和蟹生一样,都是可以存放的海鲜。要做鲊,最好用鲟鱼,其次是鲈鱼,去鳞剔骨清肠,肉整而嫩,洗掉血腥挂着风干,肉里自然有海水的咸味,而后切了小块儿用盐拿了,依照节气,还需增减盐量,拿棉布裹石头压住腌在瓷罐子里,现下是夏秋,腌半月后,取出;用椒皮、莳萝、茴香、砂仁、红豆、甘草碾成粉末,以白饭催上,麻油红曲葱白捣碎与粉末拌匀,用荷叶覆了压上石头贮存好。 蟹生则分江蟹生与海蟹生,海蟹生又叫九品蟹生,与江蟹生的别名十味蟹生相对应。取的是海蟹的壳子肉,用蟹腿炸了油存着,蟹肉剁碎与椒皮、莳萝、草果、砂仁、茴香、芫姜、白梅拿了,拌入蟹腿油,拌入熟蟹黄,捣碎拌匀,同样是密封贮存,只是吃的时候,并不是吃那些蟹肉,而是吃罐子里沁出来的那些肉末油花儿之类。这些油料炒菜拌饭做汤都是极其鲜美的,因此也是清平馆常备的调料之一。 姑娘们将陈清平做好的东西分别装了罐子,存在西跨院库房里,便又相携着顺着陈清平的房门去早上赶海的海边玩儿。 夕阳西下,海涛阵阵,潮声左左,亘古长存的海岸沙滩荒无人迹,只有清平馆的人,穿着渔夫渔婆的利落短褂,卷着裤管,在浪花里嬉闹着。 “啧啧,玉儿这腰条大腿,倒真真是好看的。”华练坐在朱师傅身边,对正在追跑打闹的那几位品头论足,“可惜你看不见。” “你明知如此,何必往我伤口撒盐呢?”朱师傅浅笑。 华练笑得天真无邪:“不让你历经痛楚,艰难前行,将来得手了,怎么会珍惜我妹子?只有千辛万苦得到的,才是最珍贵的吧,这是人之常情。” 朱师傅笑容不变:“你是觉得,你当日的唾手可得不曾珍惜,所以犯了大错?” “这会子你提姬晋做什么。”华练看着一只小螃蟹毫无惧色地爬上了自己的脚。 “你恨他么?”朱师傅问。 “恨啊,不过那也是因为,我曾真的非常非常喜欢过。”华练歪着头看着那小螃蟹努力往上爬。 “那对你的卿卿呢?”朱师傅转过头,那双眼睛虽然看不见,可依旧温柔清澈,仿佛带着徐徐的晚风。 “明知道绝不行,但是控制不住呢,我大约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他呢。”华练笑嘻嘻地添了两个喜欢。 朱师傅摸了摸华练的头:“我们都有点蠢呢。” “所以我想好了,我再也不做被留下的人,更不要做一个把什么都藏在心里的人。”华练双手托腮,“对了,你真的什么也看不见?” “……你要干嘛?”朱师傅嘴角抽搐,他已经觉察到陈辉卿端着一杯咖啡走到了他们身后。 “喝咖啡。”华练向后一仰,一把勾住了陈辉卿的脖子,结结实实地吻住了一头雾水的房东大人。 海风叠叠,海边有温润君子,临海含笑,有缠绵恋人,拥吻不休,还有全无心事的男男女女,在海浪里扬起笑脸来,火烧云为这一切抹了酡红。 只是,美好的画面,总是一闪即逝的。 刚才还爬在华练腿上的螃蟹,已经变成了一个青面妖怪,扑倒在几人面前:“几位大人,行行好,救救我家小姐吧!” 蟹怪家的小姐,自然也是蟹怪,只是比起蟹怪来,这位小姐道行高得多,便是此刻阵痛至此,也未散了人形,而是伏在柔软的沙滩上,痛苦呻吟着。 华练瞧了瞧那蟹小姐,皱眉道:“她要生产了,只是,既然阵痛至此,为何羊水未破?玉卮,你有什么丹药么,先吊着她的精气,青婀,用你的毒粉,先止一止她的疼痛,蔓蓝,你和老元快回去那剪子热水脸盆来,现下送她去医馆,只怕来不及了。” 几个人听了华练的命令,都忙活起来,一时间礁石之后,海风里裹着血腥气息,朱师傅抬手打起一段风来,围住了这一片地方。 那蟹小姐止了疼,只是哀哀地叫着,看她这样子,也没有孩子的父亲在身边,只怕也是个痴心可怜的,想到这里,华练叹了一口气:“你这样的道行,怎么会孕有子嗣呢?” 蟹小姐呜呜噎噎,倒是那蟹怪膝行上前:“实不怪我家小姐,小姐她,她是为了我——吃了欢生丹——” 又是欢生丹! 华练脸色一凝,对老周与青婀点点头,他们俩立即转身,分头去找神荼郁垒和黄少卿。 混乱之中,没有人瞧见今昭的异样:太岁摇摇晃晃地靠在礁石上,像是被钓上岸的鱼儿,大口大口喘着气。 她刚才看见的是什么?! “……你怎么了?”才听蔓蓝说了事情赶来的陈清平眉头一皱,扶住了今昭,“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看见她和一个男子交合——她服了那丹药——旁边还有一个细腰女子——”今昭说完,一口气没提上来,咳个不住。 那蟹怪突然听到这话,大惊失色,狠狠抓住今昭:“你说什么?什么男子?” 陈清平一把推开那蟹怪,拍了拍今昭的脸:“你看清楚那人是谁?” 今昭面露痛楚,似乎已经无法呼吸:“——不——不能——我尽力——不能——不行——” 这边太岁正在遭着罪,那边蟹小姐的痛苦却要到头。 一声高亢的女音刺破温软暮色,那蟹小姐的肚子骤然变大,好像是被什么东西顶得极高极高,而后腥热的血喷溅出来,陈辉卿一把搂住华练,转身背对那蟹小姐,那些血污尽数喷在了他的背后,刺啦刺啦,竟然腐蚀了陈辉卿的后背,溶出一片血肉模糊的伤口。 更让众人瞠目结舌的是,那蟹小姐在肚皮爆裂的瞬间已经死了,可她的肚子里还在抽动着什么,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有一个乌压压的影子从那肚子里挤出来,身上缠着无数的红线,带着一道腥风就要罩上陈辉卿的后颈。 华练喊了一声,一团星云闪出来,天使蛋透卿的手从星云之中探出,一把抓住那个影子。 众人提着心,这才落回肚子里。 透卿脸上挂着诧异的神色:“哎呦,这是什么鬼玩意?” 他手中抓着的,绝非婴儿,而是一个似虫又似人的玩意,徒有一张狰狞的婴儿面容,四肢却像是螳螂蝗虫之类,前足为镰,后足粗大有力,腹尾渐尖,正在透卿手中不停挣扎。奈何透卿是强大的人形兵器天使蛋,又怎么会被这么个刚下生的玩意挣脱。 “啊!它咬我!它牙齿有毒呢!”透卿浑不在意地喊,可围观的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那怪物张开嘴巴,嘴竟然是四五瓣,每一瓣都有细细密密的毒牙,简直跟绞肉机一样。 “……这是蚩孓。”陈辉卿看了看,说道,“并不是八荒界的生物,而属六合荟梦乡。” “蚩孓是梦中妖虫,可它怎么能来到这?”老周对六合界算是熟稔,可他就算是知道蚩孓是什么,也想不通向来与三千界和八荒界隔绝的六合界,是怎么有一条蚩孓跑过来的。 “难道和欢生丹有关?”华练扶起陈辉卿,房东大人这会儿已经运气疗伤,只是衣服不能复原,空露着一段脊背腰肢,整个人半靠在华练身上,华练顺便推了推陈辉卿,“近来总有人在附近打听你,难道你也牵扯什么是非了?” 陈辉卿摇头不语。 “先带回去吧。”黄少卿已经被青婀领来,神荼郁垒也堪堪赶到,三个人都一脸震惊地看着这六合之中的怪虫,在透卿的手里挣扎不休。 华练扶着陈辉卿,对透卿点点头:“你去一趟吧。”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傍晚的海滩之行笼上乌云血色,清平馆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坐在西跨院的桌子前。 “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此前郁垒已经得到过欢生丹,应该有些眉目,我刚听说,春水楼的云楼主也被大理寺请去了——还有辩机。”华练进了西跨院,“辩机,是本代饕餮。” 第七十九回月落乌啼霜满天,香雪海里对愁眠 遇见她的时候,他还不是辩机,而是颍川阳翟一位素有名声的隐逸才子,郭奉孝。他喜欢这个名字,喜欢这个身份,也喜欢这一代,这个清秀又凛冽的肉身。 在这之前,他从未试图在历史上,留下什么声名,直到他遇见了她。 见到她的时候,他还是颍川一届少年,意气飞扬,牡丹五月之中,一个人跑到洛阳郊外游山玩水,醉卧牡丹丛,被她误以为死了。 她对着他的“尸体”,全然不觉害怕,反而寻了一块坚硬的石头,打算把他好好敛葬了。 她说,她很羡慕他,还能死去。 因为这句话,他对她产生了兴趣,到底是什么山鬼花妖,还不能死了? 后来他知道,她喝了晚甘候。 君归虽晚,甘心守候。 原来歇芳露的俗名晚甘候里那个听上去有点儿糟心的故事里痴心的女子,就是她。 她是汉武的结发妻子,著名的长门废后,她原来没有被大火烧死,而是喝下了晚甘候。 什么样的感情,让她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永生永世,不能死去,又不得不死。 她连在这山里的生计之道,都是如此惨烈的:她只是一个美貌的女子,没有任何旁的本事,又不敢抛头露面引来歹人,只能躲入深山,靠草果泉水为生,若是冬日里找不到草果,泉水结冰,就干忍着冻死饿死,而后又在死不去的绝望里,再度复生。 她躲入深山,想必也是在山下的人群之中,吃尽了苦头吧。 一旬不过数十日的相处,他的心就软了,再不能眼睁睁看着,放着不管,于是,他带她离开了邙山回到颍川。 可回去又怎么样呢,他无权无势,又不能大开杀戒,就算能保住自己,也护不住她。 那一日看到她被人调戏,羞愤地与那富家公子同归于尽,他到底忍不住了。 他无法杀尽贼人,就只能握有权柄。 他投靠过袁绍,后来又被荀文若举荐给了曹孟德,他拥有了权势,娶她为妻子。 外人总是不知道,这对夫妻,是貌合神离的,他有无数姬妾,唯独没有碰过这位正妻。 而后,便是那个晚上,只一个晚上的不甘与放纵,她生下了他唯一的儿子。 他曾经答应郭家太爷的事情,仅仅是为郭家留后,他做到了,他不再欠什么。 他抛弃了郭嘉这个身份,成了别的人。 南北犄角而立,数不尽魏晋风流,那是个遍山隐者,藐视权贵,嚣张飞扬的时代。 后来四凶中最诡谲的混沌出山了,为了对付混沌,岁时十二族也随之入世,他们偶然救了年族的小世子元黉,在元黉的交情下,她成了氤氲使者,他则答应岁时十二族,永远都在她身边。 氤氲使者是记录在封神榜中的神明,而永远在她身边,骄傲的四凶之一,独一无二的妖神,每一代的行迹,都将摊开于人前。 要不是这样,这些大理寺的毛孩子,是不会找到他的,更不要说,将他关在这个空旷满是阵法与符咒的神鼎之中。 幸好大理寺少卿那个小黄儿很识相,记得让陈清平送来一瓮香雪海。 香雪海固然是制法最繁复的美酒,只要稍微有一点点的偏差,哪怕是埋酒的那一片土地不契合,这酒都没有那一种一瞬间仿佛置身香雪海,繁华灿灿,雪浪叠叠的香气。 辩机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酒瓮,那略显粗粝的陶土,却是唯一能保持酒香的黑陶。 黑陶寸土寸金,仅产于关外长白山一些溶洞里,土中含金,金化为土。舍得用这样的黑陶做酒瓮的,恐怕也只有陈清平一人。 这酒就像人之情感,并非是这人多么不凡——大多数人,原本也只是一石糯米,可正是平凡如糯米,经过无数的淘洗、发酵,小心翼翼,精心呵护,而后便可匹敌这世间最金贵的物件儿。 囚鼎与世隔绝,置身其中的囚徒并不知道,他牵挂的人,就在鼎边。 “大人,他是饕餮,但这些事情,不会是他做的。这些事,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陈姬垂眸道,她随意地交叠着双手,素淡的襦裙敛去了她身上所有的光芒,除了她脖子上带着的那条星云坠子。 “氤氲使者,老实说,我也不希望是他啊,你知道如果是他,定罪行刑会很麻烦的。”神荼咬着一颗梅子,“然你也知晓,除了饕餮,还有谁用这么诡异的法子生育?饕餮么,可以吞了父亲,让母亲生出孩儿。按照咱们的案子,他只要随便吞点儿什么,然后让那些小妖精下崽儿就得了,简单的不行哪。” 氤氲使者稍微抬起头,脸上的浅笑闪过毫不掩饰的嘲讽:“造化雄奇,自有千万,你又怎么能看尽呢?” 郁垒瞪了神荼一眼,转向陈姬,继续解释:“我们在辩机的草屋发现了很多绘有合欢花的小瓷瓶,而我得到的欢生丹,也是用同样的小瓷瓶儿装着的。还有那细腰蜂,也的确在圣琉璃夜前后频繁出入弘福寺……使者,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啊!” 鬼王姬忍不住插言:“氤氲使者,你若是想要拆出他来,便该快些去找人相助,只凭你的话,我们怎会随意放人?可就凭眼下的证据,我们也不能随便放了他啊。” 陈姬微微一怔,随即向鬼王姬行了一个礼:“多谢王姬。”说完,一转身,匆匆忙忙地走了。 西跨院这次是梅树,梅花以满山白梅为香雪海,单株的梅树,还是红梅好看,此刻红梅朵朵圆巧可爱,自有一番娇俏明艳,倒让西跨院满院子的落雪,看着生动了不少。 今昭无语地为陈清平斟着酒,就为了这踏雪赏梅品酒的意境,这院子便过起冬下了雪,害得她还要翻出备下的大毛儿衣裳来。 “私下说啊,你觉得是辩机么?”今昭看着雪上流光,有些晃神儿。她总觉得,辩机,或者说饕餮,有一种任凭三千扰攘我自风流的滚刀肉气质。好吧,不是滚刀肉气质,比滚刀肉好多了…… 黑陶的酒杯盛着波光潋滟的香雪海,含波欲诉,好似情人的眼眸。陈清平竟然笑出声来——“呵呵。” 今昭被陈清平这声呵呵吓得不轻,不管网友怎么忌恨这个词,但真的笑出来,却满满都是无奈和嘲讽:“额滴神,您老到底想到什么了?” 陈清平摆了摆手,沉默地看着眼前的香雪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起身:“让玉卮她们来扫点儿梅雪,你跟我去大理寺。” 陈清平来大理寺,是来见那位杨少卿的。 与后来今昭见过的那位用奇异的手法做法医鉴定的杨少卿不同,此时的杨少卿并不懂得仵作之道,只是对死物多有认识,唯一的证物,蚩孓,就关在杨少卿的香鼎之中。 一进杨少卿的屋子,便有扑面而来的香气,多作混杂,有凛冽的白梅竹海,也有暖熏的玫萝绿衣,两人刚进去,并未瞧见杨少卿,香雾缭绕之中,只有香鼎里传来撞击之声,想必是那蚩孓。 “叨扰杨少卿用餐。”陈清平客气了一声。 “清平君可有事?”杨少卿单刀直入。 陈清平从袖中拿出一个盒子来:“这是郁垒交由我的欢生丹碎片,我已查明,这欢生丹裹着的丹衣,并非此间之物。丹衣制法复杂,但其中乌色,是枭光遗骸,或者说,枭光血。枭光怕极烈正午日光,暴晒则死,死后化浓烟,冷却可得脓水,是为枭光血。以枭光为丹衣,每一枚欢生丹都可作为小小囚笼,囚住蚩孓虫卵,等待时机成熟,破卵成虫。” “……清平君在这个时候说这话,果然是同情饕餮么?”杨少卿看了看陈清平,接过那盒子,走到案几前,摇了摇绳铃,“请神荼郁垒与黄少卿素来议事。” 四位大理寺官员,对着欢生丹面面相觑。 “……你是说,这欢生丹因为丹衣的作料,成就了一个通道,或者囚室?可我所得欢生丹,并无任何内芯,更无虫卵。”郁垒想了想,“通道,或者囚室……丹衣之中我能查到,仅有麻寐一味,用量足可令巨象产生迷离缓解顷刻沉睡,清平君,你还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吗?” 陈清平沉吟片刻,回答:“还有一味我并不确定,只是从前听华练说起,西洋羽人,翼有羽之属,亦有芒之属,若芒之属身死,则化作极其甜蜜的黑灰,食之可做奇迷大梦。丹衣之甜蜜,绝非食材之功,但我素来无梦,你们可以找人试试——最好是死囚。” “不必。”杨少卿说完,捡起一块儿丹衣,放入口中,几息之后,她眸仁一张,竟然全身大汗淋漓,神魂未定地喘着气,“呼,哪里是,奇迷大梦,简直,出生入死,过了多久了?我竟觉得在那梦中蹉跎了一年!” 众人皆大惊,今昭稍微算了算,估计那也就一分钟的事儿,杨少卿吃了那丹衣,就能在梦里渡过一年?!看着这杨少卿毫无惧色地吃掉丹衣,必然是有所依仗,身怀绝技,与寻常人不同,还折腾了一年? “……如果云中君高徒都如此,我们去了,只怕逃不过一死。”郁垒的面色更加沉郁,杨少卿家学渊源,长兄是丹药天师玉鼎真人,自幼不惧百毒,又师从春水楼楼主云中君,修得释梦之法,于梦境之中来去自如,是本代有名号的萃梦师,如果吞下丹衣会有这等后果,那些女妖怎么能活到生子? “如此倒是让那个氤氲使者如愿了,要是饕餮,手段大可不必如此复杂。”神荼敲着杨少卿的鲤鱼戏莲花手炉,“只是没有个说法之前,我们也不能把那一位放了。” “那是你们的事。”陈清平淡淡回答。 “玉盏,你刚才在那梦中,看见了什么?”黄少卿倒了一杯茶水,浓茶清苦气味,让杨少卿稍许平复,足灌了一大口,她才面露恨色地回答:“我一入梦,便掉入蚩孓群落之中,那低级虫孖生性便是冲破梦梵之别,见到我这梵境中人,便一拥而上,欲奸辱我,我杀出一条血路,一路沿着河道逃入了荟梦乡之中,得人所救,恢复元气,这才逃离梦境。” “如此说来,若是寻常女子吞下欢生丹,被麻寐所迷,又被羽芒死灰引入梦境之中遭遇凌辱,腹内又有枭光所化囚室——如果这就是蚩孓离开六合梵境,来到三千界的法子呢?”黄少卿梳理了一条从情理上讲得通的解释,“欢生丹大约是什么地方卖出来的?” 神荼听见黄少卿点了他这条线索,咧嘴一笑:“洛阴的暗娼街,只是我们差点把那条街给翻过来,也没有什么端倪,倒是那种绘着合欢花的瓶子,随处可见,里面装着的,大多数都是香药之类,郁垒也买了不少回来,没什么奇特的。” 杨少卿蛾眉一竖:“我记得那条街上,有一家很大的铺子,是高阳公主的产业吧。圣琉璃夜,不是还卖辩机制的香药么?”说着,杨少卿起身从一侧的香架上取下一个小瓶子,绘着合欢,里面装着的,是女儿家喜欢的随身的香药丸子,“这香叫蘅芜,是谁制的,却不详,可极是难得,价比千金,可助人好眠。许是因为这个,那条街后来很多的铺子,都用这种瓶子。” “啥?”今昭吃惊,高阳公主的产业,在八荒界洛阴的暗娼街?安眠药?哦不,安眠香?还被人山寨了?这剧情绕着绕着,可又绕回辩机身上了啊。 “太岁妞儿,你不要这么吃惊啊。高阳公主可是李世民在八荒界的使者。”神荼闲闲抛出第二枚炸弹,炸得今昭一愣一愣的,“那……那我们在那边的……” “这你都不知道,怎么混八荒界啊,我们在那边的是四皇子李泰啊,不然你以为李泰为什么生母不详,得尽盛宠,聪明伶俐才华横溢,还不是太子,他不能是太子嘛。”神荼拍了拍今昭的肩膀,“你简直比那个常年蹲在幽冥地府的鬼王姬还愣。” “高阳公主和辩机……这有绕头,我们想着不会有这么笨的人在明面儿上做坏事,可这也是个好遮拦……”黄少卿想了想,最终还是摇摇头,“不管怎么说,此番多谢清平君相助了,神荼郁垒,帮我送送他们。” “我还带了一瓮香雪海,劳烦交给他。”陈清平说道。 西跨院中,陈清平仍旧一人看梅听雪,东跨院里,今昭在地上划着她在大理寺听来的线索,伙计们都围在周围,七嘴八舌地议论,好似爆锅的一捧葱花儿蒜末儿,炸得到处都是:“你们看啊,那个和六合梦境有关的欢生丹,合欢花瓶子,高阳公主,洛阴铺子,辩机是饕餮,怎么绕都是个产业链啊,拿高阳公主做幌子,批量生产欢生丹,在暗娼街以香药为名开卖——除了动机,别的都很合情合理嘛。” “换做是我,也会因此抓了那妖僧嘛。”老宋频频点头。 “的确,连你都这样觉得。”老周呲笑。 “眼见不为实,除了早年为恶,饕餮并未危害过三千。”孽镜童子端着药碗道,“它之恶,也是没奈何,羊吃草,人吃羊,饕餮吃人,此是天伦。” 一群人正议论得欢实,老元跑了进来,气喘吁吁:“不好了——辩机——要被腰斩了——” 辩机缘何被腰斩,史载众说纷纭,可今昭这会儿明白,是大理寺要囚禁饕餮灵元,因此处置了他的肉身。纵使大家再怀疑饕餮没有动机,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他也绝不可能轻易被放出自由来。 于饕餮而言,那不过是一世的皮囊,不足珍惜,可到底有人为之愁肠百转,肝胆欲裂——高阳公主病重,恐不久矣,不得已,使者一职,转给了房玄龄的长子,副使房遗直。 “闭关是没问题,但大理寺来人,要香雪海,这可怎么办?”今昭拄着扫把,愁苦地望着朱师傅,“尤其是师父你——你现在——厨房里可来得?” “来得不来得,咱们老大任性,也只能来得。既然被你猜到,你和老周,就帮衬我一二吧。”朱师傅又穿上了厨下的短褂子,微微一笑。 “咦?老周也——”今昭颇为惊讶。 老周顺手从木铲在她肩头敲了一下:“不仅是你我,还有青丫头。这儿女情长的矫情,少不得要饶上我们三个帮忙围兜。” 想想朱师傅,又想想饕餮,今昭叹了一口气:“愁人啊,我要是没有修炼出三头六臂之类的绝技,打死也不谈恋爱,真麻烦!” 第八十回鱼蟹羹汤味无边,耐可成涎直上天 长安的秋色是极美的,曲江流水潺潺,红叶随波潋滟,楼船画舫江心懒荡,丽人公子江畔依依。层林尽染之中,有富贵饕家,红泥长案,煮酒烹茶,吊汤小锅,沸着浓乳驱寒。三伏里那场腰斩与流言,似乎并未在人们心中荡起太多涟漪,又或者与寻常一样,不过是一时的热闹,譬如一盏好汤,热过劲儿香味儿就散,入不得口了。时下人们热议的已经不是公主与和尚的奸情热恋,而是那庐山睡香,据说此花本名瑞香,观之亦无惊奇,直到有人在花下小憩,竟然于梦中梦见那花耀眼美色,惊人馥郁,更伴随绝世好梦,令人回味无穷,后这花因为流言四起,名字又谐音祥瑞,被高阳公主献入宫中,天子一梦,梦见四野太平,国运昌隆,大唐风物,遍被天下,成为天朝上国,受到八方景仰,国延千年不朽,梦醒后龙心大悦,为此花取名睡香,声名一时与汉武思李夫人之怀梦草左右。 “说起怀梦草,我倒是想起点儿了不得的东西……”华练半躺在一帐波斯毯上,随意地晃着手里的莲花白,“那玩意本来就是姬晋那小子从六合移种而来的……高阳公主么,她遣八荒副使是房遗直吧,听上去有点儿不靠谱。别是这睡香也有什么毛病吧?小清啊,咱们在浔阳开个小门儿如何?” 浔阳便是今昭所知的九江市,也是庐山旅游的据点儿之一。江西自古出才子,这浔阳虽无长安那浩瀚天家气象,却也独有文物风流,便是街道两侧的店铺伙计,也能诌上一段,掉一把书呆子。不为三千界人熟知的是,此地有两大八荒世家,陶与江。 江家是萃梦师世家的内八家,陶家则是外六家,这两家人嫡支世代为萃梦师,出入六合梵境。那睡香之事,自然也是这两家人捅出来的。萃梦师入梦,自古都要借助五感,其中又以嗅和听最有效,因此本代的萃梦师都在努力演习香草香药筑梦入梦。睡香便是江家手笔,借着进上的由头,告知三千界天子,萃梦师已有新方。 因为华练的要求,清平馆开了一个小门,正在浔阳。伙计们乐呵得不行,长安最近有点儿腻歪了,洛阴又太复杂,走着走着就丢了,不若浔阳,与长安洛阳风物大不相同。 蔓蓝百花谷中梅花鹿,便是产自浔阳,那鹿群在百花谷发展壮大,已然成了谷中一霸,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放生一些,免得有一天把谷里的花花草草吃个干净。 而于陈清平而言,浔阳守着鄱阳湖,自古便是鱼米之乡,富饶丰美,以渔获闻名,时近仲秋,湖中螃蟹肥美,正是好时候,倒把闭关的老板勾将出来,亲自带着老元去卖蟹。 玉卮一听到螃蟹就脸发青,幸好这次朱师傅让青婀和今昭刷洗,老周反成了帮厨打荷,蔓蓝和玉卮换了九江娘子的扮相,帮着老宋和老元应付大堂。 “玉姐姐,你不是因为人家没使唤你,觉得心里不舒坦吧。”蔓蓝端着鱼头羹送到一对儿鹤妖桌上,转回来问正在拨算盘的玉卮。 玉卮三下五除二,一抬眼:“团子,敢嘲戏你姐姐,胆子好大。” 蔓蓝扯了扯那身青蓝短褂,眯眼一笑:“我若是穿这衣服像青团,你就是晾衣杆。” 这下别说玉卮,连老元都惊了,过了捏了一把蔓蓝的脸:“出息了啊,会顶嘴了。” 蔓蓝推不开老元,只能支吾道:“夸粉开!浓细呢!(快放开,痛死了)” “别闹了,蟹膏羹做好了,谁给送出去?”青婀探头。 浔阳有澎泽鲫,体大肉肥油水足,因为刺儿多,八荒中人便很不简朴地吃喝鱼汤,要一条足肥的鲫,一尺陶锅只一条,炖至乳白后,便弃了鱼骸不要,剔鱼肉剁得细细的用景星湖荷叶茶水和面做面淘,捏鱼儿形状,小鱼青青颜色,下在鱼汤里,瞧着青白二色,如云似玉,吃起来面鱼儿有茶香荷味,清香四溢,鱼肉令面粉弹滑,不可用箸,而汤头滋味丰美,回甘绵长,久喝鱼汤,更可明精养气,因此这青云面鱼儿淘,这几日在清平馆成了招牌。昨日陈清平又寻到一个方子,汤头换成了蟹腿,制法略同,以鄱阳湖的母蟹为汤炖料子,腿子肉都化成汤水,壳子里的肉和面,因着壳子肉靠近膏肓,便是乳黄淡月之色,不捏鱼儿,捏小圆饼子,滑在汤里,好似白日月轮,更把蟹黄儿汤撒了,点点橘黄如仲秋桂子,有月中桂宫之意。喝着比鱼汤更为鲜美,尤其点点桂花般的蟹膏入口,一抿嘴儿,鲜美之味便融在唇齿舌尖,染得一碗汤和一圆饼儿都有了蟹黄滋味,令人满足。这月桂蟹汤十分得华练的眼,几乎每天都来一碗,汤热补了蟹寒,又饮桂花酒,蟹肉沾着小黄灯笼橘子泡的醋,懒得她本该去办正事儿,却迟迟不动,择景星湖中周郎观水那岛中幽林里,一天到晚捧着闲书小酒儿。 这日一早,华练依旧提着新作的一吊蟹汤,若干小点,酒醋之类满满一食盒子,现身于那岛上周郎小筑之中,林中微风含翠,大地生香,一位姿容清俊,眉宇间有些桀骜之气的青衫青年已经等在那里,见了华练,颇有几分不客气地开口:“仙子,来了爷的地头,还不与爷一聚么?” “江修,你就不能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么?”华练失笑。 那青衫青年哼了一声,上前几步,捏了捏华练的下巴:“爷是美男子,但不爱安静,若是安安静静的,怎么能让美人得趣儿?” 华练扣住他的手腕,反剪了他的手,笑道:“可姐就喜欢安安静静的美男子呢。” 江修不屑地一哼:“那你可要失望了,现下这奢靡八荒六合,哪有安静的美男子。” 华练想到在她人生第一个唐朝与江修相识的时候,的确还不认识陈辉卿,便笑了笑,松开手:“你是要帮忙,还是捣乱?” 江修瞧着华练的笑容,不由得一愣,哇哇叫道:“你,你这笑,不是真的对谁动心了吧!那爷怎么办!” “这可有意思了,江家家主,嫡长孙江修,还缺个娘子不成?”华练摆开吃喝,敛去笑闹,正色道:“江主,那睡香可是你们的手笔?” 江修也斜签着坐下,大喇喇地支着膝盖敞着腿:“不是,我们也在查呢,你也知江家和沈家不同,不精于这些,这花也是下面的小子和陶家小子无意间发现的,这花令人入梦,可入梦后,折进去些许人手,若是华练大人愿意帮忙,最好不过。” 华练笑嘻嘻地抿着蟹汤:“那今晚你来兴安里的清平馆,那儿便宜行事,咱们一起入梦。” 江修端着酒杯,举向华练:“如此甚好,许久没和仙子一起睡了,甚是怀念。” 对于清平馆外的人,时间是一条不能洄游的鱼,江修认识华练的时候,并没有陈辉卿的闲事,这会儿他要与华练入梦,自然也不关陈辉卿的意思。可惜陈辉卿想要搀和的事情,谁又敢拦住?华练只能无奈地让他挂着清平馆伙计的名义,跟着自己入梦。 那江修见了陈清平,下死眼打量了许久,咧嘴转向华练:“你何时喜欢这种精致的小玩意了?” 看了看比她自己高一头,面容俊美,气质脱俗的陈辉卿,华练嘴角抽搐,扶额回答:“少废话,你还要不要帮忙了?” 江修闭了嘴,三个人在东跨院择了一间空房,摆了一盆睡香,映着屋内的烛光,那花显出琉璃般炫目的颜色,煞是好看。华练央了清平馆伙计照看三人的睡态,便准备入梦。今昭记得入梦本该用香,可江修说,江家家主,要没有点儿特异本事,位子怎么稳得,便让撤了香炉子香枕头,只管往榻上一躺,招呼华练:“来嘛~” 华练再度恢复意识,已经置身梦中。 梦里是一处极美的庄子,亭台楼阁无一不精致,花园更大手笔地养着许多一品花,便是极难见到的紫风流,也不要钱似地,大片大片种着。 自古常人入梦,所见所感大多发乎于心,由来记忆,然这处庄子,华练肯定自己从未见过,既然不是从自己的记忆里来,那便是与那睡香有关了。 从李世民那梦里瞧着,睡香之梦,与圣琉璃夜异曲同工,都是梦见心中所愿,至于睡香的梦是否取自未来,看李世民那梦,恐怕只是心愿而已——李唐王朝的确曾世间独有,繁华富丽,万国来朝,可惜别说一千年,便是五百年也未坚持到。 那这庄子,算是什么愿望呢? 华练一边思索一边穿花过柳,直到瞧见一丛兰花,才停下脚步。 兰花之下有白玉石床,依兰高卧的,正是扮成小伙计,穿的有点好笑的陈辉卿。 还真别说,老宋他们这种浅青色的短褂,穿在陈辉卿身上,有一种别具一格的视觉冲击。 华练忍俊不禁,拍了拍陈辉卿的屁股:“小翘臀,醒醒。” 陈辉卿迷茫地张开眼睛,定了定神,才坐起来:“这是你的记忆?” 华练一边拨拉着那些兰花,一边笑嘻嘻地回答:“当然不是,以我那西昆仑闻名的诡谲审美,怎么可能有这种美轮美奂的记忆?” “那倒也是。”陈辉卿回答,“想来也不是江主的,或与那睡香有关?” “我倒是有点担心江主,刚才我试着唤他,却全无回应。你我是神阶高高,老神在在,江主再怎么能为,也不过是一个凡人。” “先出了这庄子。”陈辉卿对自己的扮相不觉如何,倒是这一身颇具小清新风格的褂子,套在这位自带美化柔光的大神身上,有些杀牛用指甲剪子的不协之感。 两人沿着石子儿路,弯弯绕绕,循着园林固有的风水结构,很快便找到了出口。 与想象之中不同,朱红色的大门紧闭,兽口铜环上,密密匝匝地缠着数到幼童胳膊粗的锁链,锁链还连着一尊铜兽。 华练眯起眼睛。 密闭严封的地方,在梦境之中,通常代表主梦之人内心深处不可为外人得知的秘密。寻常人的秘密,也不过就是房里暗格或者落锁的妆盒,便是上位神祇,最多也就是银库之类,华练也算是出入梦境的老手,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美妙的庄子,也能成为一个人的秘密,锁得这般严实。 “你想岔了。”陈辉卿拉住华练的胳膊,“若这庄子是秘密,你我怎会置身人心中隐秘之中,必定是这门后,才是真正的秘密。” 华练点点头,她正要出手去解锁,却被陈辉卿挡住,白光一闪,那铁锁从簇新变得腐朽脆弱,陈辉卿稍微用力,便将那朽烂的铁索扯断,依旧站在华练半步身前,半挡着华练,而后略微一推,便将那朱红大门吱吱呀呀地推开来。 饶是陈辉卿与华练见多识广,也绝未料到,一门之隔,一面天堂,一面地狱,两人脚下青石板洁净整齐,花园雅致,而面前门外,竟然是一片血雨腥风: 倒塌的华厦,燃烧的屋宇,洪水漫过的街道,漂浮的尸体,残缺的手臂,恶鬼一般的狰狞面容,在那朱红大门打开的一瞬间,一齐涌上了眼帘。这场景不说是地狱,也足是末日! 华练心志坚定,仍旧不免被震得晃了晃身子,扶住了陈辉卿的肩膀。 陈辉卿面对此情此景,却比华练镇定的多,他只是面露不忍与怜悯,随即,指了指一处被几个瘦骨嶙峋的人争抢的影子:“那是江主吧?”说着,他就要迈出门去,可一步上前,仿佛被一面看不见的墙壁挡住,这一步踩在半空,怎么也踩不下去。他如此,华练亦是如此。 “难道是琉璃壁?”陈辉卿歪着头想了想,那是梦境之中有时会遇见的一种“界限”,只有趁着光,才能隐约看见壁上有七色华彩,仿若琉璃,因这样的琉璃色与光怪陆离的梦境十分相称,六合中的事物,也多以琉璃为名。 华练蹲下来,趁着她这边的光看了看,点了点头。琉璃壁的话,就有点麻烦,这东西只有原本就存在于梦中的东西才能过去。华练和陈辉卿眼下,都不是梦境中人啊。 “我们和梦境中人有什么区别?”华练转了转眼珠子,勾住了陈辉卿的脖子。 “我们有心。”陈辉卿回答。 “那就让无心之处过去救人吧。”华练的身子一沉,“搂住我!”说罢,只见红光一闪,一条大蚺一样的蛇尾已经甩了出去。云外镜的镜中世界尚不能容下华练真身,何况这梦境世界里,距离不过一壁数丈的江修?江修刚被一位老妪咬住脖子,那红尾已经带着热火卷到,缠住江修的腰,将江修从饿鬼群中拔了出来。 人身蛇尾的华练看上去,要比平时的华练美艳几分,因她显出尾巴,头发也就跟着变了色,脸上也隐约浮起图腾一样的赤焰花纹。 江修神魂未定地看着华练,捂着脖子:“哎呦,未料那般年纪的老女,也对爷热情非常啊。” 第八十一回眼中十样远方客,梦里春秋琉璃光 “华练姐睡了一夜了。”今昭不免有些担心地看着陈清平,那江家家主江修说过,江家有数位好手,都死在了梦中。 于梦境之中死亡,寻常人是会直接吓醒的,但若是不小心被梦中恶兽所吃,或者被萃梦师杀死,梦中感应便会反噬身体,人之身体便会“相信”自己已死,逐渐肌理腐朽,心肺止休。 陈清平看了看那睡香花,许久,他才开口:“这花有些不同寻常。换孽镜来。” 未免入梦三人有什么差池,今昭和青婀昨晚值守,看了一夜,这会儿她倒是不困,打算借着自己可以睡四个时辰的时机,用这四个时辰去逛逛。 她还是学生那会儿,就知道江西省有庐山,有鄱阳湖,湖光山色,是极美的。这会儿终于能亲临,还是毫无破坏,几乎没有什么人工痕迹的唐时九江,心花早就怒放成一朵面衣炸牡丹了。稍微梳洗一下,她就拽着青婀,拿了点儿铜子儿出去玩。 那边太岁与青婀跑出去玩,这边孽镜和玉卮还要留守。孽镜现在和普通书生没两样,手无缚鸡之力,平底锅都举不起来,看着华练她们倒是正合适,就当这仨人是《论语》。 厨下跑了今昭青婀,玉卮也只能顶上,好在螃蟹都刷完了,也不过就些许寻常活计,女账房心里私下想着,正好和朱能垣这厮私下聊聊,自己死里逃生一次,总觉得心里头怪怪的,好像少了点儿什么东西。 后厨还是老样子,朱师傅素来是个整洁勤快的人,每样东西连位置都没变化,可玉卮瞧着那几十样的调味架子,却有着恍若隔世之感。 “阿玉啊,来帮我择菜。”厨子听见玉卮脚步,顺手指了指水案旁一篮子食材。 此时仲秋,但九江之地还是暖热,林中湖畔颇有些物产,但玉卮手里这篮子却眼熟得紧,应是海物,她未修成之前,日夜面对潮起潮落,见惯了这些海藻海菜。 “觉得熟?天快凉了,我们也就罢了,今昭和孽镜的身子还和凡人相仿,多吃些海获,不易生病。”朱师傅解释道,“这是从海陵郡主送来的。” “那个作死的丫头?”玉卮哼了一声,海陵郡主与辽哥儿之类的地龙不同,她是龙女,司掌海陵郡一带的海域,龙女神位不高,但凡人皆称呼一句龙公主,所以差不多所有的龙公主,都有点公主病。在神明之间,这种公主病就有点令人厌烦——你又比谁更高贵了?前几日在陈清平那里碰了钉子,今儿又开始挑战朱能垣? “今日大约你家阿姐会醒,醒来喝一些滋补倒是很好。”朱师傅洗着石决明,那鲍大概自知命不久矣,还妄图挣扎。手边另一盆虾魁看着鲍鱼惨遭不测,吓得瑟瑟发抖,刷拉刷拉挠着,要是青婀瞧见这些生猛活泼的皮皮虾,非得吓死。 择了那些海菜,玉卮又被派了洗天花章,这天花章便是天蕈,人称此蕈只应天宫来,伞壮而肥,形如松花,大如斗,香气扑鼻,闻之仿佛置身晨曦之森,是极其珍贵的石材,只有五台山的深山之中才有,能取得,多半是“佛缘”。 一扫这些食材,玉卮隐约猜出要做什么,说起来这些食材之中,只有这天花章是珍稀,另外九样,任意一处海边都能寻到,可也正因为这天花章,这道菜才有人间惊绝的滋味。就好像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大多数人只是平常,你与我分别不大,可正因为其中某一个人,某一样东西不同了,才会碰撞出不一样的缘分来。 玉卮又不痴愚,她自然知道自己对孽镜,感激多于情缘,可她也有点纳闷,原本对朱师傅,应是不同的,怎么现在倒觉得,仿佛还不如孽镜了呢?以前她记得很能揣摩出厨子的心意,可眼下瞧着他,似乎和老元老宋之类也没什么差别。 “澈之,你最近没事吧?”玉卮问。 一听这称呼,朱能垣没有觉得欣喜,反而觉得心凉,你瞧瞧,连亲昵的小绰号都不叫了呢!他苦笑着摇头回答:“没事。” 玉卮一边仔细地冲着天花章,一边盯着朱师傅手里的活儿。 虾魁这东西,不同的地界叫法不同,玉卮那边习惯叫虾婆、京津地区叫皮皮虾,出关往东北叫虾爬子,虽然好吃,可剥起来时常扎手。朱师傅用蟹八件里的斧和镊子,两三下就能取出一只虾魁的肉来,肉似竹节,完好圆整,用盐水煮了再风干,就是易于保存的虾魁腊。吃的时候将虾魁腊直接煮,几可还原虾魁原本的鲜美,那介乎虾与蟹之间的神妙滋味。今儿得了新鲜的虾魁,拿盐炒了,风里放一天,借个腊的咸味儿即可。 似虾似蟹,非虾非蟹,似情似怨,非情非怨——哎呦我去吃个虾婆怎么这么浮想联翩的。玉卮撇撇嘴,把洗好的天花章交给朱师傅,又去瞧着煮虾魁的火候。 朱师傅则把洗干净吐了泥沙的石决明、虾魁、天花章收好,又用鸡架、鹌鹑、羊脊烧起高汤来。 “说起来,我一直想问,做你自由自在的风神不好么,这样日夜拘在厨房里做菜,听着并不像是风该有的本性,呐,风一样的男子?”玉卮看着高汤的火候,顺口问。 朱师傅拿了一瓮的熟枣,正在捣泥,听了这话,有点出神地靠在了案边:“我留下的缘故,应该和你们都差不多,尤其是你们姐妹几个。自由自在固然没什么不好,可自由过了头,就有点心慌气短了。辉卿不是说过么,就算是再高飞的鸟,也要有一个总可落下栖息的枝头,否则它也会悔恨自己拥有翅膀。这儿很让人心静,我想我是飞累了,要歇歇脚。” 玉卮忍不住笑出来,仿佛瞧见朱师傅变作一个鸟人,气喘吁吁地蹲在了清平馆门口。那种感觉她倒是明白,比起广寒宫的高头衔好薪水,交际与那些上位中的上位神的日子,清平馆的确有点世俗了,可这种热气腾腾的生活,反而让人心里满足,就算是薪水微薄,也没有什么好听的头衔,但是人情暖渥。 他们这些神明高高在上,最缺的,就是人情暖渥。 厨房里的闲谈絮絮软软没个完,鲜美飘香之中, 傍晚时分,华练三人还未醒来,可醒着的人总是要吃饭的,朱师傅也只能将那些泡好的虾魁、石决明、天蕈又加了另外七样石耳、石发、石线、海紫菜、鹿角脂菜、鱼漂炖起来。还未起锅,那股味道就已经在清平馆里肆意弥漫,惹得好些食客都奔抢进来问,老周皮笑肉不笑地打发,说这是补品,有人预订了,想要尝鲜,劳烦预订,现银五十两,那是订金,概不退还。 老宋握着心口,痛心疾首地说:“在我这么憨厚的人的影响下,你竟然还这么奸诈!” 老元眉开眼笑地看着好些富贵人家果真回去取银子,反驳老宋:“你还憨厚?你是扮猪吃老虎。” 老周淡淡地扫了一眼两人,弯弯唇角:“他那是慈祥。” 笑闹间西跨院的桌子已经摆好,枣泥杂粮糕,炖得使人飘飘欲仙的十远羹,简单的两样摆在桌子上。 老元皱了皱鼻子:“唉,这要是美帝也有这等美味,往戒毒所一摆,比什么不好使!” 十远羹既是佛跳墙的原型,因为食材远在海边,故名十远羹,材料不能添减替换,否则绝没有这种难以言说的味道。众人闻着不耐,都各自舀着吃喝起来。且不说那些食材炖成了半融化的滑腻,单是这汤就让人忍不住联想到这世间许多美妙的事情,譬如一段悱恻缠绵的情缘,一位魂萦梦牵的爱侣,一片拂晓岚岚的海滩,一阕脍炙人口的好词——“尼玛啊,这汤喝着喝着老子就感动起来了。”老宋擦着眼角。 这会儿老周倒是没说什么,反而是玉卮拍了拍老宋的肩膀:“你也有阵子没回去看看她了,去看看吧。” 正说着,这会儿端着汤去值班的蔓蓝急急忙忙跑回来:“不好了,华练姐他们——” 一群没有良心的人抱着自己的汤碗举着汤勺跑到东跨院的那空间儿,只见华练和陈辉卿容色还是平常,只是微微皱起眉头来,那江修却已经在胡床上翻来覆去,时有抽搐,面色紫涨。 “怎么办?”一群人对入梦都不熟悉,炸着手面面相觑。 “蔓蓝跟我去吧,我是年族,她是植物,我们两个在梦境不容易受到什么影响。”老元想了想说道,“燃香吧。” 正说着,陈辉卿猛地张开眼睛,腾地坐了起来,吓得离她最近的今昭差点把汤碗扣在被子上。 “怎么回事?”陈清平看着犹未醒来的华练。 陈辉卿起身:“她去追江主——我们掉进了魇罅里,有怪物飞来抓走了江主。你们快去通知江陶两家,谁也不要再碰那睡香花。我去春水楼。”说着,他连汗湿的衣服也没换,推了陈清平的房门,往春水楼去了。 六合梦境与三千八荒糅杂的梵境不同,可以说是完全处于另一次元,遵循另一种存在规律的世界,因为基础是万物之梦,属于神思范畴,所以极不稳定,梦中的六界和六层之间多有一些不知道通往何处的罅隙,落入之后极难逃出,被称为梦魇之罅。 比起掌握时间的陈辉卿,掌握空间的华练在梦境里地区更有优势,也难怪她去追江主,而陈辉卿出来搬救兵。 在众人的一脸呆滞之中,陈清平伸手,揪了那睡香花一瓣一叶,旁若无人地丢在嘴里,品嚼起来。嚼着嚼着,他突然张开嘴,咳出一团光晕来,那道光一见了风,就消散不见了,可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谁也不会觉得自己错见——他们的老板,的确咳出了一团光晕,琉璃般的颜色,十分绚丽,转瞬即逝。 “琉璃——琉璃川!”蔓蓝叫了起来,“好像琉璃川!” 除了今昭,其余人等都悚然,琉璃川在梵境俗称白日梦,人醒时飘忽的神思百汇成川,显于六合梦境,便是琉璃川,期间有情绪,有哲思,有幻想,有潜意识,还有许多人们尚未体会的浮游于识海不远的意志,可以说琉璃川是贯穿六合梦境的,从最表层到最深处,是六合之中平常的萃梦师时常走的一条光之河川,好似经络一样满布梦境,流向识海,与从识海之中流出的琥珀川相对。 琉璃川是不可能在梵境变成什么实物的,比如变成一朵花。 不过这会儿大家再看那睡香,那旖旎颜色,又有些不确定,然那琉璃光晕瞬间给人的迷幻感,不正是踏入琉璃川的感觉么? “这种琉璃闪闪的感觉,有点像枭光啊。”今昭随口道。 陈清平身子一颤,盯着那睡香花,好像盯着什么毒蛇一样。今昭想起,陈清平说过,那枭光是来自他故乡的生物,难道陈清平的故乡,在六合梦境? “老周,老宋,你们去江陶两家通知一声吧,让我想想,老元去钱塘请一请沈家家主,对了,我记得咱们后门在纽约?观人定也在纽约,我去一趟。”朱师傅拍了拍陈清平的肩膀,“这些人,总有人能知道点儿这花的事情,哪怕这会儿的人不知道,还有观人定。” 今昭看着众人面色肃然,也不好插嘴,她对朱师傅道:“师父,让我在这儿看着吧,说不定盯着这花,我能开启我那点读笔天赋技能呢。” 第八十二回梅须逊雪三分白,血却流成一段殇 浔阳江头夜送客,长安一轮孤月明,这些江水与月色,是穿越时间,亘古流转的,人情世故之于他们,不过是瞬息浮游。 东都会珍玩馆才新上了物件儿,鲤鱼精老板搂着他的宠妾指点江山,不住口地允诺,那宠妾娇滴滴地依偎着,见了心头喜欢的,便扭股糖一样求着鲤鱼精老板给自己留下来。 “不管嘛不管嘛,就要这个大珊瑚,回头给咱们的儿子玩!”宠妾贴在鲤鱼精老板的身上扭啊扭,扭得鲤鱼精老板点了火,将宠妾拖进了里间暖阁,没住声地喊:“玩玩玩,先让老夫玩了你这个小妖精再说!” 说着,鲤鱼精老板压上宠妾,掀起开来那水红的裙摆,顺着那两条白白嫩嫩,一路啜着上来,在那处交道口盘桓不去。 那宠妾哦哦地摊在床上:“坏人,顾忌着点儿咱们的儿子,快到产期了呢……” “好丫头,先顾忌着你孩儿的爹吧……” 奇异的声音在暖阁里氤氲响起,烛火映在帐子上,抖得暧昧的光。 突然,一声悠长的女人叫声响起,起先还带着几分妩媚,转到后来竟然十分凄惨,好像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而那惨叫在最高点又突然停止,仿佛是这声音,被一剪子剪短了。 百年前的长安城中蚩孓案仿佛了了,百年后的东都会珍玩馆鲤精老板却面无人色,只能眼见着一半人半虫的怪物扑将上来,咬住了自己的喉咙,临死前百般念头转过,他后悔未能一直安居洛阳陪伴妻儿,后悔贪求富贵做了那八荒界的生意,但最后悔的是,他曾查出过那用巨驹拉车的青年公子是那位大人,但他竟然因为俗物繁忙,拖延至今没去与那位大人套个交情,否则以那位大人的慈善心肠,说不定会指点自己的劫祸—— 悔不当初啊—— 鲜血喷溅在帷幔之上,珍玩馆老板的尸首被啃了个七七八八,而距他的尸首几步远的地方,还横着他的贵妾的尸体,那娇滴滴的美人依旧明艳,可腹上血洞还有血迹未干,肠穿肚烂的死状,让见惯此景的仵作都忍不住作呕。这样的死状,只有仵作房笔录上记载过,那还是百年前的贞观末年哪! “想起来了?”郁垒看着翻看仵作记录的神荼,指望他的记性是不靠谱的,好歹有仵作记录和大理寺的卷宗,“凶手的肉身被腰斩了,灵元可还在囚龙鼎里关着呢。” “这么说饕餮也关了很久了。”神荼合上卷宗,“珍玩馆的伙计怎么说?” 郁垒眉头一皱:“珍玩馆的伙计说,他们老板时不时就念叨一次,要去拜访那位大人,可都因为生意,没去成。” “那位,可是,那位?”神荼瞪大眼睛。 郁垒不无郁闷地点头,表示,就是,那位。 神荼无奈地摇了摇头,打算从语态上掩饰他的兴奋:“走吧,去清平馆。” “你说你们,东西也好吃,名声也不错,怎么也不弄得玄乎点儿,你看看那个珍玩馆啊,玲珑楼啊,还有美人唇啊,还有那个什么什么的,人家的店老板都出来应酬,个顶个都是美人儿,而且又会说话,还出口成章,听着就觉得玄乎,特别玄乎,你看看你们这里,一群人,跟杂耍艺人似的……”神荼说到这里,勉力咽了咽糟云糕,又拿起一块美人手来,还瞧着盘子里的寒宵粉。 老宋捧着脸笑嘻嘻地坐在神荼的桌旁:“你觉得那样的馆子,你还能穿这么脏的靴子来吃饭?呀,到时候少不得你要换一双好靴子,换了好的麂皮靴子,衣服也不能粗麻了,怎么着也要是绸缎,可绸缎要有功名才行,你又要去考功名,考了功名难免应酬,到时候拉了上峰来吃,小心翼翼——” 神荼连忙拿一块儿美人手塞住了老宋的嘴:“好了好了,我就是随口说说。” 老宋耸肩:“我可还没说你呢,你说你和郁垒,大好的俊俏男儿,非让人把自己画得青面獠牙,又是何苦。” 神荼爷学着老宋的语气:“你觉得我这张脸,在门口一守,是能吓住没有手令就想进城的妖怪啊,还是夜游在外不听话的冤鬼?呀,到时候少不得要被这洛阳城里那些贪花好色的调戏——” 郁垒终于听不下去,抬手止住两人:“老宋,我们是来问问,你们房东大人陈郎君,在不在。” “干嘛?”老宋抬眼。 郁垒皱皱眉头,将珍玩馆的事儿,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才说道惨死的小妾,老宋的脸色已经不好了,等说完整件事情,老宋一推郁垒:“我去找老板。” “陈辉卿与云中君已经入梦了。”陈清平正往水缸里一条大鲵身上丢吃食。 老宋一摊双手:“来得不巧了。” 陈清平看着院子那头在跟蔓蓝编络子的今昭:“让她去帮忙。” 老宋扶额。 那位大人不能来,找个太岁帮扶也是好的。 今昭一脸茫然地跟着神荼和郁垒去了大理寺,而青婀则号称要照顾今昭,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清平馆核心精神,也跟来了大理寺。 黄少卿和鬼王姬坐在议事堂里,看着这一行四人,只能无语。 此时的鬼王姬已经于大理寺效命久矣,大理寺的人自然知道她办案的本事,虽然她挂的还是幽冥刑部的头衔,可大理寺里里外外的人,也都尊称她一声桃大人。 “如是饕餮所为,贞观年间那案子十分通顺,可眼下这桩就不太对了。我们适才去问过饕餮,他还是不承认,不过却告诉我们一件事情,他曾经在弘福寺中,见过一个从未来而来的人。顺着这个思路想一下,如果是岁时十二族得了什么秘药——”鬼王姬撇嘴,岁时十二族高高在上,却时常纵容子弟来三千界作乱,难保这次不是那群纨绔搞出什么麻烦。 “就算时间上说得通,那梦中蚩孓也无从解释,如许些年,蚩孓也长大了,现在等闲无法靠近,又是唯一的证物,不然我真的想把它给剖开瞧瞧。”郁垒扶额。 “那些早已经离开母体的蚩孓,现在有什么消息么?”青婀问。 鬼王姬指了指一堆卷宗:“蚩孓并非我界生物,就算沾了些人的血肉,却也无法存活太久。大理寺这一只,是靠着秘药养下来的,防备有一天有用处。而其余那九只,已经都死了——死前自然也害过不少人,卷宗就在这里。” 鬼王姬带着今昭在那些卷宗证物里泡了大半天,还远远地看了看那长得两米多高的蟹小姐生的蚩孓,和在罪案现场附近抓住的新生蚩孓。 今昭没有什么心得,垂头丧气地回去,反而是要借用青婀的幺蛾子,黄少卿请青婀留下了。 没多久陈辉卿为什么总被鲤鱼精老板念叨,这事儿倒是打听明白了: 那老板只是想要搭个关系,但陈辉卿深居简出,若说会卖什么珍玩,那是绝对不能的,所以老板只是觉得他位高权重吉祥物,见见总是好的,却不指望能卖出什么好东西,没有利润,他也不很热络,否则,也不会一直拖着没去拜访。 后厨议论得热闹,前堂也来了人物,是贞观年间因为高阳公主卧病而郁郁寡欢的驸马房遗爱与其兄长房遗直。蔓蓝随手拿了甜咸两碟果子端过去,甜的是用川盐、蜜、甘草炒的葡萄干儿,咸的是上好的松子儿,叫做玉角香,其形状如幼鹿初出的鹿角尖儿,还没嗑开,就能闻见一股有些熏迷的香气。 今昭走着菜,闲闲地听两人聊着高阳公主一病,她的产业如何难以搭理云云。房遗爱深深叹了一口气:“原来也不怎样,现在才知道,大哥真是辛苦了。” 听到这一节,今昭颇有些瞧不起那房遗爱,这人夫纲不振也就算了,做点儿小生意也不行,自己老婆的嫁妆,还要大伯子经营。 “……好歹那些香存不久,都清了也是正理,大哥不必为这一点损失忧心。”房遗爱又道。 那房遗直听到这些香的事情,竟然打了一个哆嗦,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 房遗爱浑然不觉,兀自说道:“其实那些引梦香我也存了不少,睡眠不妥时点一根,啊,春秋大梦,万象昭昭,真是要美梦有美梦,要香梦有香梦,莫说是高阳公主,便是崔氏女,贺兰姝也——” 房遗直的脸色变得更差,他忍不住起身,撞上今昭若有所思的眼神,又尴尬地坐下:“有没有清冽的茶汤来?” 今昭扭身去,后厨里惊现陈清平,只见他坐在茶事阁前,手边放了十几个汤碗,听见今昭的脚步声,他淡淡吩咐:“就把这十六汤拿去。” 十六汤? “十六汤,因火候不同,调搅手法不同,后续内作不同,一锅出十六道不同滋味……” “……汤雅令人哲,茶幻使人思,喝下十六汤,可观身醒己……” “你与那房长端去,倒是他的造化了。” 第八十三回 满腹贪魔关不住,一锅茶煮十六汤 头一道叫做得一汤,万象伊始,虽苦亦清明—— 袅袅前尘往事,随着清澈茶汤入口,逐渐在房遗直的心中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一场春宴,杏色殷殷,他觉得那些贵女香气太过熏迷,便沿着宫中流水,寻了一株湖畔杏树休息,却见那水中浅浅,站着一位穿着杏黄衣衫的少女,面容妍丽,笑容放肆地天真…… 第二道叫做稚婴儿,茶图急旋,形如白嫩婴儿,滋味清澈甜美,不掩茶本味,好似稚子心肠—— 那是第一次心动,万物不能锁移,胸口漫满着陌生情绪,呼之欲出,仿佛一日不见她,便是此生反复熬煎,不可断绝…… 第三道名白发汤,水热茶沸,取水旋中茶汤,浓且有茶沫,苦涩惊心,有惊叹顿悟之感,好似白发老者,明悟俗世—— 那一日曲江泛舟,她临水依风微笑:“公主又有什么好了?若有来世,我再不要生在这帝王之家!”那声音无边寂寞,像是一把利剑刺入他的心中,他仿佛看见心头殷殷血迹,千般情绪万般纠结化作一句话,他思慕着她——我思慕着你啊…… 第四汤叫中馈汤,取汤须稳,有茶无渍,好似一曲当中,承上启下,虽稳亦不可缺—— 那是他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时光,他们比肩观水,四手弹琴,焚香阅卷…… 第五汤为断脉汤,此时茶已成膏,取汤不碎,一击即中,有烈绝之心—— 直到那一日他父亲怒斥,他公卿长子,怎可尙公主?!他不管不顾,执意要与皇帝请旨赐婚,却被父亲关在庄子里,辗转反侧…… 第六汤叫大壮汤,汤浓水大,饱腹增力—— 赐婚的旨意终于到了房家,只是尙主之人,却变成了他游手好闲,百事无成的弟弟…… 第七汤名富贵汤,是茶味最正中之时,须得以贵器珍之,献于贵客—— 新妇来家,不见半分恼色,新婚之夜,他稀里糊涂地被灌了好多酒,醒来时公主的笑容依旧放肆,依旧天真,朱唇轻启间他的弟妹说:“你真傻,如此不好么?” 第八汤名秀碧汤,为茶神形最正之时,可谓秀外慧中,应以玉器盛,才见其美色—— 她的爱情是疯狂而坚决的,就好像她这个人,极致妍丽,极致张扬,举手投足的诱惑,他只能满心苦水,竭力抵抗…… 第九汤名压一汤,富贵尽散,美人白头,自是人间无奈,此时汤色寻常,滋味淡定,正适合平复心肠—— 那是他最煎熬的岁月,日日相见,日日惊心,求之不得与近在咫尺将他的心肝都要撕裂,可他不能露出半分!这场业火里只要透出一丝不对,那便是九族万劫不复,他不能…… 第十汤叫缠口汤,至此纯茶已涩,烘出茶器腥粘,代表人间疾苦已不能勉,须反省自身,路穷思变; 他终是病了,累了,被送到洛阳休养,病卧梦中,他遇见一位知己,那翩翩美少年也有同样的情思愁苦,两人一见如故,在梦境幻觉里夜夜促膝长谈,把酒言欢…… 第十一汤叫减价汤,此时茶末尽去,只留寡淡滋味,好似人已末路,不可再有好高骛远之心,应着眼当下,虽寡亦无争—— 三年后他回来了,长安依旧月色皎洁,而她却已经投入了别人的怀抱,他的心沉冷入冰湖之底,可也觉得平宁解脱,若她觉得幸福,那也…… 第十二汤为法律汤,须加炭急火,不可添柴,茶事尚有律,何况命运,这时汤热水沸,却有不同滋味,炭气烈烈,正如人生仿佛,水沸时恰,若尽待之,则得炭气苦水,若此时加入薄荷、柑橘,则汤味妙变,呈现新生—— 直到他看见那公主情郎,那位名满长安的僧人,与他竟有七分相像…… 第十三汤为一面汤,此时炭稳且热,汤久沸不熄,是味可稳重,亦善变化之时,此时成汤,可加入茶果,绝不会混淆味道; 琴音淼淼,如泣如诉,落花有心意,流水无情思,她笑着说,如何呢,她还能如何呢,世间那里有第二个房长,只那一刻,他苦心铸就的铜墙铁壁,瞬间坍塌…… 第十四汤名宵人汤,至此茶尽味汤尽沸,亦不能再添加作味,只好暖腹歇去,正如人定之时,亦高卧而眠,不该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那是违背伦常的,可在这奢靡的三千红尘里,在那痴魅的八荒世界里,什么才是伦常?他只直到,他沦陷了,丢盔弃甲,十城屠戮尽在红唇启合之间…… 第十五汤叫贱人汤,茶无汤冷,残盏寒杯,还要求茶汤,本不该得而得之,就是犯贱—— 梦中知己笑他一晌贪欢,却也告诉他一方法,或可偷得一段孽缘,他疯了,他信了,他让她和他都成了八荒使者,他们要逃入那个更为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再不分开…… 第十六汤为魔人汤,此时锅中仅有茶渍冷梗,非在一片空无之中喝出汤来,正如不守本心,贪欲不休之人,必然入魔。 今昭盯着明显有问题有心事的房遗直,一字一顿:“……正如不守本心,贪欲不休之人,必然入魔!” 房遗直再也忍不住,一把拖住了今昭的胳膊:“仙子!我——我能不能见一见清平君?” 房遗直的心事,令陈清平大皱眉头。 房遗直本与高阳公主颇有情意,公主心中许之,可房家长子承爵为官,怎会屈居公主之下当个挂名驸马?因此高阳公主被许给了房家次子房遗爱。公主心中懊恼怨愤,只得转向与房遗直有几分相似的辩机怀抱,恰也知晓辩机需要三千界的势力,两人一拍即合,辩机借公主势力,公主一借辩机那肖似情郎的身子聊以慰藉,二借辩机的方便私会房遗直,三年前的琴会,高阳公主绸缪许多,房遗直终究还是入了公主的怀抱,以后两人暗通不已,公主沉迷于情爱,自是无暇旁骛,便将名下产业,交予房遗爱打点,便是房遗爱挪用,也只当是赔他的绿帽子;奈何房遗爱没有丁点儿本事,连公主的嫁妆都不够他败的,高阳公主大怒之下,房遗爱不得不找了房遗直帮扶。 高阳公主名下不仅有三千界的产业,还有八荒界的些许,只是不成气候,聊为公主的眼线而已。公主最赚钱的产业,莫若长安第一香铺紫猊生金,不仅经营寻常的沈香、零陵香之类,更有名闻天下的百濯香、荼芜香、沉光香,甚至有些香与八荒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譬如传闻中西王母喜爱的兜末香、天宫仙子们制作的九和香、能召唤死魂的返魂香等等; 房遗直也是一位雅人,曾见了那颇为珍贵的蘅芜香,想到传说里李夫人为了死后汉武帝依旧念着自己,将此香赠予汉武,后夫人香消玉殒,汉武燃起此香,便能梦见李夫人笑容如一。洛阳有一日他几乎病死,那晚便拿了蘅芜香,结果没有梦见高阳公主不提,反而梦来了一位极美艳妖娆的男子,那男子伏在房遗直耳边,说了好多事情,更提到这蘅芜香本不是李夫人手笔,而是长门宫那位做的,如要再多,可于八荒界寻访朱雀大街一线牵主人云云。房遗直听到男子所言家国秘辛,相信不已,后来数日,都燃此香,与梦中同那男子攀谈,两人历经相似,见识相同,成为知己,甚至听取他的意见,在朝堂之上,情事之中,无不顺遂。久而久之,便有些依赖那男子。 等店中的蘅芜香没了,房遗直果然请门客之中颇通八荒事的人去一线牵求香,那主人也是慷慨,以为房遗直也是痴情司人,不过是求香一见心上人,便直接将方子给了房遗直。 此后房遗直时常梦回那男子,逐渐被他操纵,多制蘅芜香,在洛阴的暗娼街开店,将香卖给所谓的有缘人。后来梦中男子渐渐不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可怕的索命噩梦,那时长安城已经传出好多花魁女鬼的裂腹命案,房遗直本就聪颖,一听就知道,定然是与这香有关。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此事牵扯了辩机进去,使得辩机被腰斩,而高阳公主得知了这一桩事情,对房遗直失望,对辩机痛心惋惜,又因为在八荒界开店被李世民怒斥责罚,心中郁郁,大病不起。 “……那梦中男子曾说,六合虽久与三千八荒无往来,但若以秘法,可以形成通路,只是这通路从梦境到梵境,必须经由人体,六合与八荒雷同,都是性阴之所,故而女阴最为相宜……”房遗直此刻深知闯下大祸,已经不敢有所隐瞒。 “那秘法便是琉璃川、枭光血?”今昭在屏风后与玉卮等人悄声议论。 屏风前陈清平与朱能垣都一脸肃然,良久,陈清平对朱能垣点了点头,起身离开。 朱能垣对房遗直道:“公子这祸事,我等不能妄断,但公子显然此刻并不安全,还请公子暂时住在这里。” 房遗直拱了拱手:“听凭朱公子安排。” 那边厢房遗直塞进了东跨院,这边厢清平馆众人不知所措,这件事情按照今昭的说法,武则天时期的大理寺全然不知,那么就说明后来事情的真相,房遗直也好,清平馆也好,都没有告诉给大理寺,可若不告诉大理寺,这事儿怎么了断?若告诉了大理寺,便是违背的时间律法,那可是要遭到天罚的。 “以前清平馆在时间里混沌营生,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事情。”老周难得露出苦涩神情,今昭所知,老周算是西王母女徒们的长辈,算来与西王母同辈,定然是位高之神,他都发愁,这可怎么办? “如今,也只能祈祷华练他们快点儿回来,这么大的事儿,咱们这些小鱼小虾可不能做主了。”老元双手合十,很不称宜地在心口画了一个十字。 第八十四回浔阳江头夜接客,赤豆熝肉红叶沫 时正立秋,天高气爽,若不想那一瓮子糟坏了的米糯似的破烂事儿,今儿还委实是个好日子。幸好陈清平此人,万般皆不问,只管灶中仙,就算是华练等人还在六合梦境里不知安好,立秋该做的吃食,也一样不落。 因着有江家人迎接另外几家做客帮忙,清平馆这立秋,是在浔阳过的。入梦那间屋子已经用专门的伴月香熏了起来,这香对于入梦之人有指明归途,安神定心的功效。也有人日夜轮守,防止出现什么预料不到的变化。 立秋这一日一早,江家与陶家,并清平馆的老元、老周、今昭、蔓蓝去江头迎接沈家家主。那船一露江面,没一会儿的功夫变乘风而来,还未靠岸,就见一位中年文士在船甲上大呼小叫:“——哎——我在这儿哪——” 江修胞弟江亿嘴角抽搐,陶家家主陶先也面露古怪。那船一靠岸,之前那中年文士便抱着一个很大的包袱下了船,莫说儿子,连小厮也没见一个。 今昭打量了一下这沈家家主沈弥,这人说是不惑之年,看瞧着不过而立,模样极是俊俏,尤其一双好眼,加之到底活了四十年,阅历丰厚,自有一番气度风骨,为那张本就得看的脸,添了些魅力——只要他别动,别说话。 “呀!老陶,好久不见,有二十年没有?瞧瞧你,老成这个样子了,啧啧;小江,你也长大啦,上次瞧见你,你还撒尿和泥呢!咦?这就是清平馆的几位吧?蓝姑娘,你怎么还这么矮啊,一点儿都不长的?周儿啊,这两位看着眼生?那个挤眉弄眼的小子是谁哪?这一马平川的小丫头片子又是谁啊?”沈弥一开口,几个呼吸的功夫,就把来接他的所有人,得罪了个遍,还顺口爆出惊天之雷,“你们在查的睡香,是房家大公子门下的人种的,后来种花的都死了,就剩下那一片花,听说房长拿去制香了,也拔得快光了吧。” 房遗直种的花?莫不是受那梦境之人蛊惑种的?若是如此,那可真不吉利了。 今昭和蔓蓝对视一眼,摇了摇头,倒是老元,一直以饶有兴味的目光,看着沈弥。 太岁妞儿是不懂,所以没好奇,可年世子清楚得很,这位沈弥,可是后世萃梦师们代代景仰的祖师爷之一,他造了好多道具,救了无数人名,更制许多香方,推导出如何利用入梦时对身体的刺激,来转变梦境中的反应。 的确是个人物呢,大概天才都是如此,一半天才,一半疯子。 一行人将沈弥迎入清平馆,稍作安顿,便引去华练那边。后厨里朱师傅按照陈清平的菜谱也忙活起来,煮赤豆水和枫叶茶,料理数块幼猪前胛肉,剔骨去脂,备下净肉来。 今昭用香薷水洗了手,与玉卮在厨内帮忙,玉卮管磨枫叶,今昭给朱师傅打下手。立秋这日,今人说法是贴秋膘,古人不这么讲,而叫做油灶,意思是说,夏天吃的蔬果多,食欲也不好,鲜少有油腻荤腥,而秋天到了,须得进补,重新起油锅熬油板。今儿拿来油灶的,是熝肉。宰了江家一只年纪不大的小猪,取贴近胸口的前胛肉,这里的肉汁水丰富,肌理嫩滑,一块整肉,切成四五斤的大块,再分切四块,清水煮到七分备用。 这边今昭切着肉,那边朱师傅做了粗细两味熝料。 粗料是桂皮良姜白芷等物,并不切碎,只和好放着; 细料则是甘草、桂皮、良姜、白芷、桂花、檀香、藿香、细辛、甘松、花椒、宿砂、杏仁、红豆、肉蔻、云归等物,细细磨成粉。 熝就是熬,与煮略有不同,全在火候程序,这些事情今昭弄不好,必须朱师傅自己来。 朱师傅先让今昭帮忙做一锅水,取一块儿纯肥板油来,熬煮出肉汤,撇去浮沫,留下来的肉汤折去七成,只留三层,加沸水煮粗料,沸腾后下肉,再撇去浮沫油脂,澄出汤水,加沸水,将细料撒在肉块上,再沸,撇油澄水,加红曲,文火烧沸,让肉块噙满汤汁作料,沸腾后加虾油,沸之,撇油,澄汤加水,直到汤清亮肉色却浓重即可。 这样反反复复做出来的肉方,没有太多油腻,适合过夏初秋的肠胃保养,肉又熬得软烂,一触即溶,便是没牙的婴儿与老妪也能享用。 今昭按照朱师傅的吩咐,帮着加水加料,忙的不亦乐乎。 玉卮的枫叶也已经磨好,细细红粉充为茶末,倒并不指望多好喝,只是应景儿,更别提这早红的枫叶还是长在山林高处,并不容易取得,这习俗也是富贵人家拿出来的显摆的。清平馆的枫叶采自永福寺,自然不算稀罕,这会儿拿枫茶宴客,倒仿佛格外矜贵。 一晃儿到了傍晚,那一群萃梦师也不知道是否有个说法,倒是饭点儿都排排坐,至少风度上摆的妥当,颇有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定——沈家家主除外,今昭觉得,他是淡定过头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这位小哥,你做饭还真是好吃啊。”沈弥爽朗地拍着朱师傅的肩膀,“瞧你这神思郁结,是不是还没娶亲?啧啧,憋着可不好哦……” 浑瞧不见在座列位人等辛苦忍笑的情状,沈弥抱着他怀里的包袱,竟然开始传授起怎么让一位女子心动的要诀来,到底是玉卮听得不耐烦了,趁着沈弥吃那熝肉的时候,问了一句:“沈主,你不是要带着你家哥儿来么?” 沈弥慢条斯理地咽了肉,摇了摇怀里的包袱,揭开一角,露出一张稚童粉嫩的脸蛋儿来,那孩子瞧着不到3岁,与沈弥长得极是相似,感觉到他父亲揭开了襁褓一角,微微睁开眼睛,眼珠子骨溜溜转了转,又继续睡去了。 “……琉璃瞳!”江陶两家的人都吓了一跳,“真的是琉璃瞳!” 江亿忍不住双手颤抖,一筷子肉掉在衣襟上,污了一片:“大哥有救了!” 今昭捅了捅蔓蓝,低声问:“什么叫琉璃瞳?” 蔓蓝偏过头压低声音:“我也不知道。” “……” “各位并非萃梦师,可能并不知晓,古传此道天师始祖云梦姬便是琉璃瞳,具有此瞳色之人,于六合梦境之中,天生具有神功,无人可敌,乃是萃梦师极道。”陶先解释道,他说完,还双手合什拜了拜,“如此,江主有救了啊!” “……可他再怎么厉害,也还是个三岁孩子啊。”蔓蓝恰好坐在沈弥身边,忍不住摸了摸那张玉雪可爱的脸。 沈弥露出诡笑,吓得蔓蓝的手立刻就缩了回去。 老元顺道拉着蔓蓝的手摸啊摸,语重心长:“蓝儿,这就是你思虑不周了,虎毒不食子,若这孩子没有点儿本事,他爹又怎么忍心他掉进火坑呢?” 蔓蓝还在那诡笑的余波之中,浑然不觉自己被占了便宜,只能顺着老元的话呆呆点头。 枫茶滋味虽清冽,但苦味依足,玉卮忍了忍,才没有把一口茶汤喷出去。 赤豆糕因是碧梗做的,倒是松软可人,甜中带着些许米的晶莹滋味,恰可去了那清苦,那一口枫茶咽下,碗里多了一块赤豆糕,玉卮瞧了瞧朱能垣,微微一笑:“多谢澈之。” 孽镜童子的脸黑了黑。 今昭捧着茶碗不由得感慨,这三角恋果然是居家旅行必备之良辰美景啊,身为旁观者,看热闹不嫌事大,精彩纷呈! “吃过这断头饭,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顿了,来,大家以茶代酒,这就去了!”沈弥举杯,这顿饭吃完,江陶两家便要同沈弥父子一同入梦,以华练云中君之能,尚且迟迟未归,他们这些人也只能冒险去接应。此去不知是否能顺利回转,大家也的确都和家中交代妥当,可被这沈弥一说,便是七分不吉,也变作十分,陶先和江亿的脸都黑成炭渣了,更别提另外一桌坐着的江陶两家的旁人,要不是看在“沈主”二字上,简直就要拍案而起。 “你们就不要跟着搀和了,如果云中君都没有出来,你们去了也是肉包子打狗啊,还是我们爷俩去看看苗头吧。”沈弥拍了拍儿子。“要是不放心,我给你们备个珍珠伞。” 一顿饭吃完,众人汇聚在那入梦房间之中,云中君和江修华练睡相都很平和,颇有美人高卧的仪态,反而是最具有云端隔花美人气象的陈辉卿,睡成了奔放的乌云托月之态,一条腿还压在了华练的腿上,抵死缠绵。 想想他的吃相,这睡相也就不惊讶了。 珍珠伞本是一种叫做天青地红的植物,可治疗跌打肿痛、急火炎热,乃是天上神兵珍珠伞的凡间遗珠。沈弥的珍珠伞,却是同形貌,一人多高的巨物。叶狭长紧密相贴,覆如伞盖,垂珠一般,或大或小,坠在叶伞之下。传闻这珍珠伞有迷幻之功,能窥异界,男子碰触后化作水,饮下能生幻象,女子碰触则化作粉末,做香粉敷在脸上,能任意变幻容貌。一向为八荒之中的狐魅们所喜爱。 只不过这珍珠伞的果实,本该如水晶一般清澈透明,可沈弥这珍珠伞的果实,透明是透明,却是一片茜色,好似那果实里滴了血水,变得殷红。 “哦,这个果子啊,是我嫁接了怀梦草。”沈弥指了指那红果。 一言既出,四下皆惊,就连今昭也知道,八荒界的玩意,不说独一无二,也是极为难得的,若是仙草鬼树,很难成活,哪能跟苹果梨子一样,说嫁接就嫁接了? “咦,有何不妥么?既然贵如姚黄魏紫十八学士都能嫁接,为啥珍珠伞不能?”沈弥一脸茫然不解,“你们不要想得这么窄啊!” “……这……这……”江亿不知道怎么称呼这嫁接了怀梦草的珍珠伞。 沈弥笑呵呵地接话:“当然叫梦珠伞啊。喝了这果实,就能瞧见撑伞之人的梦境了,不过这种瞧见,只是旁观而已,其实并未真的入梦,梦里一切危厄自然也与你无关,入梦之人也觉察不到你们的存在。” 敢情只是窥视梦境的道具,虽然这道具平时看着没啥用,但眼下他们实力不足,入梦有危险,又想知道华练他们到底怎么样,却是让这梦珠伞,发挥了最大效用。 既然不是真的入梦,清平馆众人也表示要喝一口看看他们大房东二房东怎么样了。 沈弥撑着伞,让江亿摘果子,陶先捧罐子。 江亿走到那伞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离他最近的一枚小果子,噗地一声,那果子就跌落下来,还未掉入罐子,就化成了一团水珠。 采下五六枚果子,沈弥看了看,道了句:“够了,来,一人喝一口吧。” 蔓蓝早就从库房拿了一套功夫茶的茶具出来,将那红如血水的珠液倒入公杯,又一一倒入品杯,大家每人拿了一个,都一仰头喝了下去。 今昭砸砸嘴,这水看着挺吓人的,喝着倒是没什么味道,还有点微微的酸甜,好似石榴汁儿:“有点儿石榴味儿啊。” 沈弥欣喜地看着今昭:“太岁果然识货,一开始这玩意同珍珠伞一样苦涩难捱,我又嫁接了石榴进去,才好喝了。” “……” 第八十五回梦里不知身是客,醒来烹作菊花缕 且不论沈弥如何调种这珍珠伞,它的功效却是简单明了。 沈弥坐在贵妃榻上,抱着他的儿子和珍珠伞,沉沉入梦。片刻之后,那珍珠伞之上的竟然聚结了一片云雾,不一会儿,便哩哩啦啦地下起雨来,那雨很快就下满了整个屋子,然而众人置身雨中,却不觉得湿衣沾袖,想来这雨只是法术而已。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儿,沈弥的身影在雨帘之中明显出来,他领着一个小小孩童,正是他的儿子沈息。 那沈息似乎觉察到了众人的目光一样,回头看了看众人的方向,一双眼睛琉璃变幻,一张脸神气天真,眸色妖绝,煞是诡异。 “他爹不是说,入梦之人看不到我们么?”陶先擦了擦并不存在的雨水。 “他是琉璃瞳,自然不一样的吧!”江亿的回答毫无悬念。 随着沈弥与众人越来越近,大家也就看清楚了周围的梦境,那是一处很美的庄子,亭台楼阁,无一不精致,尽管阁楼水榭都是人工,却毫无匠气,与那景色浑然天成,一步一景,处处显出世外桃源一般的气息。 沈弥自然也发现了那道门,也弄开了门锁,发现了门外的地狱。 在众人的惊恐之中,沈息一步当前,迈过门槛,拉着沈弥进入了那地狱之中。 与华练和陈辉卿不同,两人不仅轻而易举地进入地狱,而且在一片险象环生之中,泰然自若,那沈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梦珠伞撑在头顶,那些妖魔梦魇竟然无法近身,倒是沈息这手拉着父亲,那手时不时采一株枯死的花,摘一折烧焦的树,都顺手放在了他身上背着的一个蓝花布包囊里。 走了一阵子,又是一道门,这道门并未落锁,而是虚掩着,沈弥伸手推开,却不急着迈入——果不其然,那扇门后是一道山涧,看不到底。 “云中君——你可在否?”沈弥大声喊,沈息也奶声奶气地跟着学,“云中君!云中君!”喊着喊着,沈息居然偏着头笑嘻嘻地唱起一段歌谣来:“云中君,云中君,云中雾霭迷乱君,君子不在云端住,偏叫天外云中君。” 唱着唱着,锈红色的地狱天空飘来一片仙气袅袅的白云,沈弥拉着沈息笑眯眯地坐在云上,飞入山涧之中。 那山涧幽暗,山壁上偶有茜色小草,江亿一看,惊道:“这,这是怀梦草啊!原来怀梦草生在梦罅之中!” 再看那云朵皑皑而下,却再也无法避过罅隙之中的妖魔,那沈弥果然是一把好手,他一手拉着儿子,一手竟能撑着梦珠伞,左突右刺,打落不少偷袭的梦魇妖魔。沈息则对周围的危险视而不见,还在唱着那首儿歌。 幽暗之中,不时有鬼面妖魔睚眦欲裂地扑来扑去,俊逸男子手持绿伞如剑,剑气荧荧,一派名流侠客之风,而他身旁幼童,粉雕玉琢,笑容天真甜美,在一片刀光剑影之中,唱着一首儿歌,语音童稚,叮咚如泉,此情此景,实在令人心头满上荒谬诡谲。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一个白衣人影出现,双手作势,炸开一片荧绿毒雾来,云袖一挥,袖笼之中又扑出数只猛虎,与那看着更加厉害的梦中妖魔斗做一团;又有一只獠牙的巨虎怒吼而出,一道白光乍起,有振翅之声传来,巨虎扑向那白光,瞬间化作白骨累累,烬灰而落;一道红光抽来,打落一只两人高的无头巨兽,那红光一卷,从巨兽手中夺过一个伤痕累累却依旧持剑力战的人,正是江修。 “沈弥!接着!”华练喊了一声,将江修抛给了沈弥。 清平馆众人都稍微松了一口气,华练瞧着还是好好地,只是下半身化作赤练巨蟒,不断抽向那些妖魔。云中君虽然战得辛苦,可举手投足间花样百出,仿佛全身都是兵器,那数只猛虎还在撕扯,抬脚又踢出一群牙齿嚓嚓作响的水虎鱼,扑满那无头巨兽,一眨眼的功夫,就给咬成了骨头架子。 那团白光时明时暗,明时照的山间之中恍若白昼,陈辉卿一脸白光流连的图纹,背后也展开了三对流光婉转的白光羽翼,他整个人笼罩在那一道道白光之中,面容愈加飘渺,似乎随时都能化光而去,仙踪无觅。而他手里那古朴光剑挥处,时序错乱,那些梦魇妖魔或者化做白骨,或者变回卵婴,颓然无力坠入山涧。 沈弥并未参战,而是喊了一声:“下雨了——快点上船回家啊!” 除了重伤的江修,另外三人都努力向着那团云靠拢。 云中君最先爬上去,而后华练和陈辉卿也坐了上去,云船急速上升,沈弥微微皱眉:“梦罅之中,原是这样子的。” “别感慨了,要不是你来得及时,我们几个打累了,就玩完了。”华练变回人形,拍着心口。 众人瞧着沈弥顺顺当当地找到了云中君他们,捞上云船,也都安下心来,且不论这睡香是怎么回事,琉璃川碎片又是什么回事,什么答案,也不如人命重要啊! “……太刺激了。”清平馆的姑娘们都紧张地相互握着彼此的手,蔓蓝浑然不觉老元的手也混了进来,正在她掌心钻挠,玉卮尽管和今昭双手交握,肩头却被朱师傅揽着,也一派无知。 “萃梦师真是高危职业啊,我听说死在梦境之中一些特殊地点,就再也不会醒来了,这梦罅应该是其中之一吧。”老宋抹着额头的汗。 “如果我们那几个小子也不小心迈过那道欺诈之门落入此间,是绝无生还可能的……”江亿忍不住揩去眼角泪花,江修能救回来当然最好,可已经入梦未归的那几位江家人,瞧着几位上神都如此苦战,只怕他们几个凡人萃梦师,是回不来了。 梦里梦外的人正说着,全然未料,山涧的黑暗之中伸出一道极长的,章鱼触手一样的东西来,触手上长着九张喜怒哀乐表情各不相同,眉目却一模一样的人脸,触手上那无脸之处,都密密匝匝缠着红线,极是诡异。 梦外的众人恰好瞧见,蔓蓝玉卮尖叫起来想要示警,可入梦之人根本听不到。那触手上的九张人脸扭曲表情,都一脸贪欲地奔向华练,就要碰到华练的腰。 说时迟,那时快,陈辉卿一把将华练推到了云中君怀里,那触手之势没有扫到华练,顺势一卷,末端竟然卷到了陈辉卿的胳膊,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动作的极快瞬间,将陈辉卿从云船上拉了下去,华练一个回头的功夫,陈辉卿已经消失在黑暗的山涧里。 “……你们不必下去救了,若他能回来,必然能回来,若他也无法,你们只是白送死罢了。”华练抬手阻住了要救人的沈弥和云中君。 沈息的眼眸忽然一亮,直直盯着山涧之中,片刻之后,他抬眼看着华练:“他打断了那怪物,掉到紫色大海里了。” 六合之中,能被称为紫色大海的,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梦境最深处,灵元、魂魄、意识、神思诞生之地,识海。 醒后老神在在的华练似乎并不担心陈辉卿,而是喊着饿了好几天,让陈清平赶快去做点儿好吃的,又把江陶两家的人给赶走了,吩咐他们既不要插手陈辉卿的事情,也不要再碰那睡香花,并且要尽快向李世民请罪,让宫里人也离那花远点儿。 “哎呦,这小家伙,简直就是六合梦境的孽镜童子嘛,你能瞧见,我家卿卿是石沉大海了,还是海面上浮着游泳哪?”华练逗着又眨巴眨巴眼睛,昏昏欲睡的沈息。本来沈息还半醒着,被华练这么一说,干脆钻进他爹的怀里,又呼呼大睡去了。 沈弥抱着儿子,对着因为在梦里捅了太多妖怪而变得一片焦黑的梦珠伞长吁短叹,非要华练赔他点儿东西做补偿。 反衬之下,倒是春水楼主云中君最担心陈辉卿,毕竟他也是肉体凡胎,在梦里折腾了那么久,现在精神有些萎顿,喝着一碗老乌鸡参茶,问:“梦里那怪物,可有人瞧见到底是什么?” 清平馆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倒是看见了,那是一条章鱼触手一样的东西,可是从那梦珠伞果实的药效里醒来,都忘了那上面还长着九张人脸。 只有今昭手脚冰冷,缩在胡床上也跟着喝鸡汤。 “……今昭从未见过这种境况,惊着了也是正常。”蔓蓝摸了摸今昭的头。 “她这样反而比那些妖魔还吓人啊,别是吓傻了吧?”老宋瞧着今昭全无神采凝萃的空洞眼神。 陈清平端着一碗不知道什么药汤走过来,捏住今昭的下巴,呼啦一下将那汤倒了进去。 “哇——”今昭的脸皱成一团,将那汤吐了出来,擦着下巴瞪眼,“你!你这是什么啊!” “黄连。”陈清平言简意赅地回答。 今昭顾不上去揍自家男神,而是跳下胡床抓住了华练的手:“华练姐!抓走房东大人的那个触手!上面全是酒吞童子的脸!全是!一共九张啊!吓死我了!” 华练蛾眉倒竖,差点把鸡汤吐出来:“酒吞?” 怎么哪都有这家伙! “既然牵扯了酒吞童子,我们还是从长计议吧。”玉卮递给华练一块汗巾子,身旁孽镜皱眉:“陈辉卿是那头一位,想来在识海飘一飘也无妨,但酒吞为人狡黠,心狠手辣,又善连环诡计,不得不提着成算对付。” 华练重重地放下汤碗:“早知道如此,当年就不如不招惹他了!啧啧,要不是看着他有几分姬晋的影子,老娘才懒得搭理番邦小国的土著!” “姬晋?”陈清平突然打断华练的话头。 “是啊,当初我以为他是个寻常浪人,长得有几分姬晋的眉眼,就跟他搭话来着。”华练不知道陈清平的表情为什么突然这么雷鸣电闪。 陈清平转头看着今昭:“你可记得,还有一人,眉目与酒吞相类?” 今昭想了半天,一拍大腿:“贺兰敏之!” 说话间朱师傅进来喊几位:“不管怎么说,先吃饭吧,饿着肚子去揍人,怎么听着,都不会赢啊。” 饭是稻花长,晶莹剔透,一出锅飘雪四溢;菜是菊花缕,是以鲤鱼净肉煨了黄酒去腥,切做菊花刀,入锅以低火冷油炸熟。出锅后鱼肉成胎菊状抱着团儿。再做一锅白梅蜂蜜的酸甜浇头,吃的时候往那鱼肉上一浇,鱼肉受热展开,仿佛菊花吐蕊,次第开放,再撒些许松子儿,吃着味道近似松鼠桂鱼,但工艺更上一层楼。 因为鱼呈赤金之色,而浇头润如白玉,这道菊花缕,又叫做金缕玉衣。金玉之名吉祥好听,也是宫中常有的一道菜,据说武则天就很喜欢。 吃着鱼,华练也得知了那睡香花是房遗直种的,借九江灵毓地气而生,而房遗直梦中被蛊惑,大概那花也不是他自己灵光一闪,种出来的。 既然酒吞便是姬晋,而酒吞又于唐朝牵连,贺兰敏之,便也是姬晋。 但贺兰敏之是武则天时期的人,房遗直是李世民时期的人,贺兰敏之是怎么给房遗直托梦的?彼时她明明已经把姬晋揍得灵元微散,以禁咒烙他灵元,就连附体于胎儿这种最基础最简单的法子都办不到了,他又怎么在唐朝获得了肉身? “你们还记得,贺兰敏之点了什么?”华练看着菊花缕,突然想起一档子事儿来。 “嗯……似乎也是金玉……”陈清平想不起。 “金卤玉茸。”太岁的记性好得很太岁,想忘都忘不了。 “那就是他了。”华练得到确定,反而松了一口气。 “姬晋他很喜欢金玉为名的菜么?”今昭问。 华练夹着鱼肉,不以为然地回答:“我厨艺是有点糟糕的,只能做家常菜,当年初恋么,人傻情浓,学过金齑玉鲙,削破了手指头,不过沾着血他还是吃了那鱼片片。后来他就喜欢带着金玉名字的菜了,还有酒,金风玉露是他最爱。” “……我突然有点吃不下去了。”今昭捂嘴。 “我也是。”玉卮放了筷子。 “我先去吐了。”蔓蓝起身。 “记得连青婀的份一起吐。”玉卮唤她。 华练挨个给了一个爆栗:“初恋好吗!初恋!总得做点儿蠢事吧!姐当年也很青涩很小清新好吗!” “……你还是快点把房东大人弄出来吧,我都有点替他心酸了。”朱师傅拍了拍华练的肩膀,不无惆怅地说。 第八十六回人生若只如初见,一桌好宴你滚蛋 洛阴有一条幽水,曲曲弯弯流过整座地下城池,两岸鬼火莹莹,都是人世间难寻的妖鬼神魔店铺,兜售着三千红尘凡世,想不到也见不到的珍奇。 一位碧衣女子,提着一盏金光荷花灯,站在鲤船船头,目光悠远地看着那一片与人世一样,扰攘繁华的异界。 “谢大人,到了。”侍女上前提醒,那鲤船已经靠在了一处码头,视线之内,是一片与对岸繁华全然不同的阴森诡谲,幽暗的森林里连枝桠都好似魔爪,只有那森林稀疏的入口,一位男装丽人负手而立,笑意盈盈,那笑容甜蜜真诚,甚至带着三分娇憨。 “谢瑶环?”那男装丽人直言相问。 谢瑶环也不拘礼,微笑点头,行了一个平辈的同窗之礼:“华练师姐。”算起来她也曾受西王母言语点拨,虽然只是一句话,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这一盏茶不到的师徒之缘,正好拿来跟这位上神套近乎。 与刚直不阿的上官婉儿不同,谢瑶环才不会吃着嘴巴上的亏呢。 “谢师妹一点也看不出是双十年华之人,倒像是豆蔻少女啊。”华练微笑,“今日月色正好,不如和师姐一起在林中散步,直抒胸怀?” 谢瑶环笑看天边,这是地下城池,拿来的月亮,但她却十分淡定地接口道:“如此甚好,不辜负这番月色,这片景致优美的树林。” 树林全是一片森黑枝叶,看着就鬼影绰绰,哪有什么景致?不致命就不错了。 华练也端着那副糊弄人的笑容,牵着谢瑶环的手,进了那鬼林。 尽管已经察觉华练话里话外都在套话,想要打听的,无非是天家在八荒界的御史贺兰敏之的事情,但谢瑶环还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算起来,这位天家使臣,也算是出生异象呢。” 华练呵呵笑着,心里头已经翻江倒海,好么,姬晋这小子不仅没有成为软弱无力的幽魂,反而顺顺当当地附体在了贺兰夫人的肚子里,成了名正言顺的贺兰公子! 一想到他坑杀万人,用五百无辜稚子血祭,华练就气不打一处来,她一敛笑容,幽幽地看着谢瑶环:“你说他进献了蘅芜香讨好天后?” “正是如此。”谢瑶环抿嘴,“蘅芜香秘录不吉,被太宗皇帝禁用,香方也失传。师妹那时也很好奇,贺兰天使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这件事情,可是在他成为天使之前呢,此后他就成了天使。” 华练心中叹息,姬晋本就出生于神思之中,算起来是半个六合中人,操纵梦境自然易如反掌,既然他能把睡香弄出来种在庐山秘境之中,隔个百八十年再拿给武则天献宝,又有什么奇特?她应该庆幸姬晋到底一脚在八荒界,到底受到限制,不然弄出什么梦魇巨兽,更是吃不消。 “旁的师姐不能多说,怕害了你性命,但有一句不得不警告师妹,这贺兰天使,手中有妖异之术,师妹务必小心。若是圣上可以,还是查一查为妙。”华练面色沉沉,殷殷叮咛,仿佛她拉着的人不是谢瑶环,而是玉卮青婀。 谢瑶环也一脸感激。 两人姐妹情深,依依话别。 目送谢瑶环的鲤船走远,华练才登上另外一条鲤船,船上玉卮捂嘴:“看你们两个惺惺作态,我也是醉了。” 蔓蓝苦着一张脸:“我根本就吐出来了。” “……蓝儿,你都吐了一整个唐朝了,别是怀了吧。”华练摸了摸蔓蓝的头,不无感叹地说。 给贺兰敏之在武则天那里扎完针儿,华练神清气爽,自己这一番举动,没道理不会传到贺兰敏之的耳朵里,到时候不揍死丫的! 这边华练回到清平馆,那边神荼怒气冲冲地破门而入:“鬼王姬那个死丫头片子死哪里去了?”青婀和郁垒跟在他身后,也是一脸沉郁。 青婀握着心口对众人解释:“上次老大送去的香雪海,小桃子毛遂自荐送去给饕餮,结果没留神,我们的美貌和尚,跑了!哎呦,当时那个寸啊!桃夭她才打开那囚龙鼎,一条缝儿不到,一股凶气便从那缝儿里窜了出来,上古大凶啊,大理寺的法阵根本压不住!别说大理寺的了,就是洛阳绝对阵,那也压不住啊!” 郁垒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青婀:“你看着一点儿也不担心,好像还很高兴啊。” 青婀立刻闭嘴,又恢复了那一脸沉郁,正气凛然地回答:“怎么可能高兴!饕餮沉冤未雪,逃逸出去,必然祸乱天下!我是为天下苍生而感到忧心!” 黄少卿颇为感动:“青姑娘,没想到你有如此胸怀,平时到时我小觑你了。” 郁垒白了两人一眼,转向神荼:“你也别怪桃夭了,他要是真想跑,谁能拦得住?不过我想他大概不会做什么坏事的,只能是去找氤氲使者了吧。” 鬼王姬也走了进来:“大概不是,他之前说了一句,南九有难,于六合之中召唤,他承蒙昔年南九照拂,必须报恩。” “啊,对呢,当初陈姬成为氤氲使者,那些红线,可是天狐的毛儿编的呢。”华练以拳击掌,“走吧,去南矣那边瞧瞧。我记得南矣说过,他为天狐之时,在邙山有屋。” 一转眼众人从陈清平的房门来到邙山天狐别苑,还没进去,便听见有女子声嘶力竭地哀嚎,华练率先跑入,一到那声音来处,便脸色一变: 水榭浮楼之中,天狐之妻一身汗水,面如金纸,抱着肚子在地上凄厉哀嚎,那情状与当日蟹小姐别无二致,只是狐妻能撑到这时,到底是道行高深,不过瞧着也没多久了。 “她服用了欢生丹吧,这会儿肚子里是蚩孓,只怕很快就要破腹而出,谁也阻止不了。”华练眸子一黯,不管是现在杀了蚩孓,还是一会儿蚩孓生出来再杀,总归狐妻都要死了。 “……九郎……救我……我知不该信那妖异少年……还有那丹……可我……我想要一个孩子……”狐妻泪流满面。 南矣将爱妻搂在怀里,也流下眼泪:“我怎么会怪你,是我无用,不能求来仙丹,让你如愿……” “我有法子,续你们的命。”半空传来震耳欲聋的男音,一只狰狞巨兽破云而来,正是饕餮,他灵元之体,凶光闪闪,别人还好,今昭却大半还是肉体凡胎,只觉得眼睛晃得要瞎掉,刺痛不已,脚步一软,跌入一个气息熟悉的怀抱,陈清平一手勒住她的腰,一手遮住了她的眼睛,吐出两个字:“别看。” 南矣怀抱爱妻,向饕餮跪下:“我知道你的法子,如今你不必多想,尽管吞下我二人吧!” 饕餮元灵之体欺近天狐夫妻,瓮声道:“……南九放心,我会令人生出你二人的孩子……我会抚育她……” 南矣点头,望向爱妻:“如此,你可放心了。” 有雷声自天边密密匝匝地滚来,一个接着一个,洛阳城中的百姓都面色惶惶:“这是天怒啊!”而城中的神官道士也喊着:“这是天惊!有上神降罪!是女主天下,老天不愿啊!女祸啊!牝鸡司晨!天焉能不怒?!” 万象宫中,女皇身边的女官上官婉儿拍案而起:“一群无用的废物!身为男子,不事生产,不能报国!只能唧唧歪歪!不如杀了耳根清净!” 谢瑶环伏身拜诉:“臣想见,才有人报,有红光自五郎府中飞出,想必是五郎终于得道成仙了。” 忽然又有人来报,战战兢兢:“启禀天后,张,张,张府令大人他……他暴毙了!” 武则天阖上双眸,长出一口气:“先敛藏了吧,只怕那尸身……也没什么用处了。” 八荒使者,九尾天狐,怎么可能轻易暴毙,只怕是,被他那蠢妻子给害死了吧。 张易之啊张易之,朕倒是不料,你竟也有十分情痴心肠。 凶光化作黑雾,内有金光雷动,等雷雾散去,南矣与狐妻已经都不见了,只有一个玉质天成的俊美男子,着麻衣站在原地,神色悲悯, “辩机!”今昭一被陈清平放开,见到的就是死而复活的辩机,吓得又跌回陈清平怀里。 辩机,或者说饕餮,转过脸来对太岁莞尔一笑,笑容清苦:“这是我的人间姿容,倒不是辩机。” 饕餮,本就是上古凶神,修炼了这么多年,有个美貌无双的好皮囊,倒也正常。 今昭定了定神,果然看见他长了头发,只是高高拢起,并未束发,颇有几分散发弄舟的魏晋狂士之态。 “啊,郭嘉,我说呢,我当初看着辩机就眼熟,敢情是你小子!”华练奇道。 “九幽。”饕餮拱手,又转向大理寺三人,“黄少卿,我答应友人的事情,已经做完,可以跟你回去了。” 华练一伸手做尔康状:“且慢!紫薇!哦不,小黄,你等一下,我有点案情要跟你说道说道!” “既然如此,我便去查一查那贺兰敏之,如果饕餮真是冤枉,大理寺定然会给他一个交代的。”黄少卿听完华练掐头去尾不涉时间线摘出来的那些关于贺兰敏之的疑点,点头慨然道。 华练笑眯眯地谢过黄少卿:“要是大理寺怪罪我师妹,也请给我个面子,最多革职,我看她在这儿做几年苦功,修炼一下也不错。” 黄少卿看了看鬼王姬,也大方豪爽地回答:“这本也不甚关于鬼王姬,换做是谁,都不能拦住饕餮,只是大理寺有大理寺的规矩,革职免不了,不过拘禁一事可松可紧,王姬留在清平馆与姐妹团聚,也是好事。” 话音一落,神荼贼兮兮地笑了起来。 有饕餮在座,晚饭自然不能马虎。此时唐中武治下的好吃,都被存心要试试饕餮口味的陈清平给搬了出来: 单笼金乳酥、曼陀罗夹饼、巨胜奴蜜酥、婆罗门蒸面、长生汉宫棋、甜雪贵妃红、七卷四花糕、御黄王母饭。这是糕点小食; 光明生虾灸、同心卷结脯、剔蟹细碎卷、蟾羹冷蛤蜊、白龙冶鳜肉、金粟平鱼子、凤凰杂鱼白、长尺羊花丝、巡酱鱼羊体、浇淋葱醋鸡、西江猪胛屑、红羊枝杖蹄、小天酥鹿鸡、八仙八副鹅、雪蛙豆荚贴、腊蒸熊存白、卯汤羹纯兔、碎狸肉加脂、春灸活鸪子、云梦肉卷镇、剪雪析鱼羹。这是主菜; 还有些没姓名的素菜,间或摆着,只为了配色和清口,朱师傅连食材都懒得说一声。 更用鱼鲊、脍脯、盐酱、瓜蔬、面衣裹头、粉蒸蜜饯等拼以色彩,雕刻成人物风景,是一阕清平宴乐图,图中清平馆众人精巧围坐,神态生动,鬓细衣整,极是可爱。让大家伙儿围着指指点点看了好久,老元捧心哀嚎:“长此以往,我将发胖啊!能不能这些好菜,一次做个两三样,这么多,我一样一口都会撑啊!” 今昭偷偷伏在老元耳边嘀咕:“没关系,我都记着呢,回头诳了我师父,一样一样来。” 看热闹归看热闹,看菜归看菜,再怎么鬼斧神工的刀厨技艺,也不及饭菜上桌时的诱惑,清平馆众人和被拖来解决饕餮冤雪的大理寺三人都纷纷上席,在西跨院开了宴。 “我说华练姐,贺兰敏之捣鼓蘅芜香之类的,只能算是疑点,再说,他怎么能操使百年前的房遗直?就算是这事儿揭出来,也最多把那珍玩馆老板和南矣妻子的事情算在他头上,饕餮还不是要蹲大牢蹲到女皇时期。”今昭不解,夹了一筷子的光明生虾灸,这虾灸不知怎么弄的,刚端上来时还呲呲冒着火,害得她觊觎了一阵子才敢下箸。 华练咬着剔蟹细碎卷:“痴儿,三千界害死一家子,八荒界害死人间使,有这两条,就够贺兰敏之喝一壶了,不问斩那都不是武则天的作风。至于贞观那档子事儿,早就结案了,我们能翻出饕餮还他清白就算不错。从时间线上,现在洛阳的大理寺给饕餮洗掉冤屈,也算是圆满,至于这一百年的深牢大狱,饕餮不得不蹲,我也没有办法啊。朱朱,我和你说啊,以后吃螃蟹就要这么吃,蟹肉都拿出来嘛,火候炸得也很好啊,不然我这种徒手废柴怎么办哪!” “华练,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朱能垣端来一壶香雪海,分与众人,又把润色暖桌的那些素菜,往玉卮那边推了推,才道,“如若贺兰敏之真是姬晋,他又不傻,何必在贞观年间那件事情已经被饕餮背了黑锅的境况下,又在女皇之时再倒腾一次?再说,放出蚩孓,蚩孓又活不久,对他有什么好处?” 华练一拍桌子,离她最近那盘子金乳酥震了震:“我管他的!这事儿了了我要赶紧去识海打捞我家卿卿!” 老周一笑,赶紧吃了盘子里的云梦卷儿,免得那卷儿被这一下给震起来:“您老还记得啊。” 倒是辩机,或者说,饕餮郭嘉,皱了皱眉头,又给自己满了一杯香雪海:“这事我在其中,不过是一枚棋子,诱士而出,不过是为了将军而已。若是如此,是否说得通?” 众人都停了筷子齐刷刷看着华练,要是姬晋想要将军,这个帅么,难道是陈辉卿? “对付情敌的陷阱?”今昭恍然大悟,把汉宫棋塞进嘴里。 “悟你个鱿鱼花啊!在外面看来,我这会儿还不认识卿卿呢!”华练敲头,切了一块儿酥鹿鸡,又倒了一杯酒。 美酒香气四溢,仿佛在眼前开了一片雪白花海,皑皑如雪,雪中一众人神情各异,最后还是陈清平开了口:“诱捕的是你。” “对啊。”放下筷头那尾鳜鱼肉,老元开口,“遇见热闹往前凑的是谁?好管闲事帮大理寺查案的是谁?喜欢入梦和云中君啊江修啊关系很好的是谁?可都不是陈大人啊。” 华练一放酒杯,正要出言,陈清平凉凉地开口:“若是姬晋,必要当心。” 华练眼珠子转了转:“若果真是姬晋,我反倒不急了呢,急的人应该是他吧。” 今昭满嘴塞着云梦卷:“这话怎么说?” 华练一手托腮,一手在酒杯口摩挲:“你想,你绸缪良久,不惜秘法跨越时间之隔,这样心思缜密,布局恢弘的手笔,不能与心中引以为知音之人分享,难道不寂寞?” 第八十七回玉露团里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 秋高气爽,洛阳一片碧空,万里无云。 洛阳郊外一处贵族花园里,一位宫装丽人在侍婢的簇拥下,高高地玩着半仙戏,那一片碧色天空在丽人眼中忽近忽远,时而渐行渐远,时而触手可及。 这花园属于女皇私产,里面住着几位皇家女儿,这宫装丽人容色鲜美,是女皇之子李显的女儿李裹儿,安乐郡主。 “郡主,那像已经画好了。” 听到侍女的禀报,安乐郡主灵巧地从秋千上跳下来,提起裙摆:“拿去内室,我要看看!” 那玉像画的是一位容貌极美极妖冶的公子,安乐郡主惊喜地瞧着那公子道:“这玉师不错,花得跟我说的一模一样!”随即笑吟吟地吩咐身边的侍女,“杀了他,这画像的事情,决不能透出去。” 侍女心惊胆战地退了下去,安乐郡主喜不自胜地看着画像,坐了下来。 这画中公子,近日来时常出现于她的梦中,与她观花赏柳,极尽温柔,她曾听自己的女皇祖母也梦会仙人王子乔,如今自己这般奇缘,竟与祖母相类! “那花含烟呢?”安乐郡主又急急忙忙地传唤侍女。 侍女毕恭毕敬地讲金盘盛来,只见盘中一枚玉露团,做牡丹花的形状,雕工精细,色泽清浅若玉质,安乐郡主点了点头,又示意那侍女快点滚下去。 这花含烟是坊间一间有名的食肆清平馆的一道点心,本是玉露团,不过这玉露团可不是寻常的玉露团,外面自然也是面衣酥酥入口即溶做蜜汁儿,内里却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细细磨了鲜花花蕊花粉,裹进了玉露团之中,一咬之下,满口鲜花绽放,甜蜜非常,甚至能吐出一口花香烟气来,兰馥麝郁,不仅瞧着好看,吃着美味,更能使得吐气如兰,一日不散,故此美名花含烟。 那时安乐郡主与武家公子游玩,清平馆的伙计道这花含烟玉叶裹花魂,武家公子道这金枝玉叶裹了鲜花精魂,岂不正是李裹儿么?安乐郡主大喜,武家公子后来便日日买了这花含烟送来取悦郡主。安乐郡主也觉得这花含烟虽然小小巧巧吃着不顶事儿,但能让吐息美好,满身生香,便常在饭后吃上一两块儿。 只是今日此时,却不是为了这个…… 安乐郡主命人看守好门户,焚起那才制好的香丸,沐浴更衣后,才抱着画像,钻入床榻帷幔之中,抚摸着画像,眼神渐渐迷离:“只有九日啊……九日后我便要离开此地,更不能让你被人知晓了……”说着,便轻吻上那画中人的脸。 “果真!”等安乐郡主张开眼睛,那画中人已经就在身边。 那美貌公子轻抚着安乐郡主的脸,魔魅般地在她的耳边轻语:“你瞧,我这不是万水千山地来与你相会了么……” 安乐郡主微微发颤,她眼眸一垂,拉着腰间丝绦,只一扯,那睡袍顺着丝缎般的肩头滑下,露出未着寸缕的身体。 那美貌公子哑哑地一笑,将安乐郡主拥在怀中。 满室馨香之中,夜幕渐来,此后九日,安乐郡主净身礼佛,足不出户,又过了些许日子,安乐郡主夜宴,又不久有秘辛传出,说那夜武崇训与郡主苟且,令郡主有了身孕。没过多久宫里来了赐婚,将安乐郡主赐给了武崇训,择了一极近的日子完婚。 “公子!你有了!”青婀扮作安乐郡主,故作娇嗔。 “郡主,如此,你要对我负责啊!”今昭以手掩面,玩得好不快活。 清平馆众人早就习惯有的时候,会来一些既不在大门,也不在二门的客人,所以那日就算是见到了号称唐朝顶尖美女的安乐公主李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反正李裹儿的丰功伟绩世人皆知,白看的热闹,谁能不看? 此时是女皇执政末期,神都之中一片风云莫测,三千界风雨飘摇,为了姓李还是姓武争执不休,八荒界的繁华盛世,也快要到头,因为妖女皇妹姬在位也有五百年,论理该禅让与新人,换一换气象。太岁史官的记载八荒界最混乱的时期即将到来,从女皇退位到明朝建立,这一段时期里八荒妖无君主,魔无天尊,神明闭眼,九野乌云,直到人间胡虏败退,神鬼也才终于又有了新的时序。 这种纷乱素来与风眼之中的清平馆没什么关系,按照陈清平的想头,说不定还能捞到几个便宜伙计来干活儿,他思忖着若是外送的人手足些,脉络也会延伸得更广,收集到更多的食谱与食材,因此今昭总是耸肩吐槽她家男神:“他还巴不得妹姬一党被人打扁,他就可以组建一支送外卖的军团,把盒饭送遍天下了。” “你越来越了解你男神了。”玉卮和华练对视一眼。 今昭傲娇挺胸:“那当然,既然是男神,一举一动我都琢磨过,很走心!走心懂吗?!” 一边正在跟着蔓蓝磨茶粉的鬼王姬颇有深意地看了看玉卮:“原来如此,甚好!甚好!” “鬼女,你说什么呢?”玉卮扬眉。 女儿家笑闹之时,男丁们却苦不堪言,中秋近了,又要备蟹宴,又要备月团,还有人订席面,陈清平趁着局势尚稳,女皇又欠了清平馆人情,大肆搜购了食材,今儿来的一批各色木料都是柴禾,有香味儿的烧烤,火苗儿稳的煲汤,烟雾少的做边炉上席面,老元擦着一头的汗灌下一杯桂花龙井:“我这辈子见识过的木料,也没有今儿一次搬得多!你说果木松木也就罢了,黄花梨酸枝木也忍了,紫檀白檀我都认了,反正他愿意烧钱就烧吧——弄那么一大段琅玕木是要干什么?!干什么?!那么金贵的东西!他要干什么!他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做个美男子吗!” “这你就不懂了,琅玕木的分支做了食具,可以保持久鲜,那些外送的食盒子,可不都是琅玕木的。”老宋解释道。 老周闲闲地看了老元一眼,同样是搬了许多,老元老宋大汗淋漓,老周却是神闲气定,青婀笑眯眯地凑近问:“你又耍诈?” 老周拂去手上木屑:“谁叫他们不学无术,看不出哪些神木轻如白纸呢。” “说到食盒子,谁去把这点心给武崇训送去?”朱师傅的声音从厨下传来,鬼王姬还没送过外卖,便拖了青婀:“走着,我也出去转转。” 一路送了花含烟,两人又打算到南市买些零碎,偏巧在门口遇见了黄少卿带着神荼郁垒,似乎是刚刚办差回来,风尘仆仆,坐在南市一处卖老汤面鱼的铺子前面吃东西。三个大老爷们也不讲究,光天化日里就穿着八荒界大理寺的衣服,稀里哗啦地喝着鸡汤。 “这又是怎么了,你们也不去清平馆,倒在这里充饿死鬼呢。”鬼王姬敲了敲神荼的肩头。 “还不是那个风骚的安乐郡主,好歹嫁人了也不消停,那武崇训总说夜里听到安乐郡主与人说话,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可怎么也看不到人,便以为是撞客了。”神荼抹了抹嘴,“ “怎么可能,女皇疑心最重,防着我们防的要死,便是重臣家中,也都在墙里砌着符咒法阵,什么小鬼能撞去天子家中?”鬼王姬于鬼事最精,说这个可绝不会信。 神荼眯着眼看了看鬼王姬:“反正你脱离苦海,凡事不管了,我们哥儿几个可没这么好运气,白查了好几天,那事儿反而越来越玄乎,现在就连武崇训也不对劲儿了,整日说他亲眼看见夜里郡主与一美貌公子……” “神荼!”黄少卿止住了神荼的话头,“大白天的!” 神荼咧嘴笑笑,吐了吐舌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郁垒看着鬼王姬,那眼神波光怜怜,鬼王姬扶额:“你别再看了,我知道了,今晚我帮你们查!我查还不行吗!” 青婀惊愕地看着郁垒:“没想到小郁你还有这种摇尾乞怜的神技能!佩服!佩服!” 入夜,鬼道百科书鬼王姬、点读笔太岁今昭和大理寺三人来到武家,在武家上上下下查了一遍后,就连今昭也直说:“不必查了。” 大理寺三人不解,今昭正忙着端详案几上一副香炉制析图,鬼王姬只好解释:“你们难道没有闻出来,这是什么吗?” 黄少卿仔细闻了闻:“屋子里熏香馥郁,有点反胃。” 鬼王姬摇头:“虽然方子小有变化,多了好些鲜花味道,但这香你们最该有印象,咱们当年一起办案,为了查案,这香燃过一两次来着。” 神荼挥挥手:“哎呦我说,一两次而已,谁能记得住这味道啊!我们又不是女人!” 郁垒沉吟片刻,转向鬼王姬:“我虽然不记得,但你这样说,莫非是蘅芜香?” 鬼王姬给了郁垒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蘅芜香出现,恐怕又与梦境有关吧?你们不如查一查,是不是他们分不清梵境与梦境,听见鬼语,其实是做梦?” “做梦?!”老宋跳了起来,“别是那个什么荷兰人?!” “贺兰敏之。”鬼王姬扶额。 “反正大理寺查清楚了,武家鬼语,的确是做梦。只是这个梦挺奇怪的,安乐郡主自己说,她最初梦里与人私会,后来那梦郎教给她一个方子,有了这个香方,梦中郎君便能来到她身边,结果那日真的来了,安乐郡主还怀了他的孩子,后来为了遮掩,安乐郡主才勾引思慕于她的武崇训,下嫁与他。婚后安乐郡主又多次与那梦郎相会。”鬼王姬解释道,大理寺手段多多,让一个凡人郡主说实话并不难,难的是这件事许多破绽。 “可如果那梦郎想要幽会,又何必给那武崇训知道?之前一直掩人耳目天衣无缝,现在又把绿帽本人扯进来,惊动了大理寺,是不是有点蠢?”蔓蓝嘟着嘴问。 “这事儿大理寺也纳闷呢。”鬼王姬皱眉头。 “不过要是贺兰敏之,就好说了,无外乎是想要通过大理寺的口,让我们知道,也就是让华练姐知道啊。”老宋捧着脸做天真状。 蔓蓝呕了一声,一扭头撞在了老元怀里。 老元忙着吃嫩嫩豆腐,倒没仔细去听那几个闲人后面的说辞,良久,蔓蓝那股子恶心压抑下去,才抬头道:“老元,你拉我手干什么?” 老元嬉皮笑脸:“看你不舒服,给你把把脉,把把脉。” “对了,华练姐今天还没出房门啊……是不是房东大人的事情让她很难过啊……”今昭转脸看着东跨院的方向。 “不,我中午去送午饭看见……”老周的嘴角一歪,“她在用房东的电脑看新番动画《月刊少女野崎君》……” 第八十八回中秋月团醋一缸,红素天生谁饰妆 “哦呵呵呵呵呵,男女主完全被拆西皮呢~这真的是少女番么?” “我觉得男主呆萌面瘫不错啊~昭啊有点你男神的风范!” “我男神才没有男主这么暖啊!以及这番我喜欢鹿岛王子谢谢!” “女主也不错呦!脑洞少女萌萌哒!” “KY女王结月才最点赞吧!” “篮球少年的呆萌也不错啊阿姐呆萌不是你的菜嘛!” “吐艳人家其实想给堀学长生孩子啦~” “她们在说什么啊?”老宋看着敞开的门里女儿家们叽叽喳喳地围着案几上极不相协的电脑,似乎是陈辉卿那台。 “啊,华练安利了她们上回书说到的那个《月刊少女野崎君》,大家都开始看了。”老周坐在东跨院的条桌旁。 “这么古香古色的环境插入这种少女番真的好吗?”老宋扶额。 老周淡然地搅着茶筅:“这么古香古色的环境你这张曲奇脸不是也摆着么。” “为什么老元也混在里面?”老宋指着一群女儿家之中坐着的老元。 “不管怎么说,他坐在那里毫无违和感啊。”老周欣赏着茶云。 “如果华练姐一直这么占着电脑看少女番,我觉得哪怕朱元璋爱上陈友谅,她也不会把镇宅吉祥物救回来了。”老宋摇头。 “老周,老宋,来帮忙把这筐珍珠蟹搬进来。”朱师傅喊了一声。 勤快的今昭小徒弟听见师父的声音,丢下动画片,屁颠屁颠跟进厨下,一瞧那筐珍珠蟹,脸一青:“师父,这什么鬼!为什么长得像是喝醉酒穿着太紧的四角裤的痴汉秃头大叔啊!” “……你这样说晚上我们还怎么吃……”老周扶额。 吃蟹必用姜醋,早上蔓蓝已经对了库,把七七醋拿了出来。这七七醋还是乞巧节的时候做的,黄米沁水,日日换汤后蒸饭,把饭压平,翌日翻转,过七日再翻,用井水封住。再七日打开翻搅,又七日翻搅,再七日成醋。将头醋滤清,沸滚后入瓮,加一块儿烧红的火炭和一搓炒熟小麦,封住瓮口。这样存下的醋清澈不腐败,一开瓮那酸爽,简直不敢相信! 珍珠蟹用五香面衣裹着炸了,粘着菜花沫儿毕罗皮儿碎之类,倒炸得花花团团,瞧着也没有那么心惊。 “好吃是好吃,只是好寻常,朱师傅,你不行了么?”老元眨眼。 “唉,我们的嘴也给养刁了呢。我在大理寺办案,风餐露宿,有干粮就不错了。”鬼王姬感慨。 今昭看了看玉卮,嘿嘿一笑:“师父啊,头儿下午不是给你一份蟹法全谱么?你挑着做一样,也比炸大叔强嘛。” 朱师傅垂眸一笑:“吾徒,饭后莫走。” 青婀拍手:“放学别走也能说得这么文雅,不愧是安静的美男子啊!” 今昭看看玉卮,正在低声和华练说着什么,似乎并未十分在意这边的境况,她略有失望,叹了一口气,怎么才能非常不经意地将朱师傅已经看不见东西这件事情告诉玉卮知道呢? “你跟我来。”陈清平对今昭点了点头。 跟着陈清平一路往他的房间走,今昭当然晓得不会出现什么小说话本少女番的情景,可这不碍着她自娱自乐一番,幻想等下到了房间里,陈清平面色沉凝,良久,两颊飞起一抹红来:“今昭,我心悦你久矣。” 又或者,等下到了房间里,陈清平突然猛地转身,两颊飞起一抹红来:“今昭,中秋佳节,你可曾想过与心仪之人共渡?” 又或者,等下到了房间里,陈清平突然猛地转身,将她按在门上,双臂将她禁锢在门上靠着,一张脸极近地吐出话来:“你……你莫不是喜欢上了你师父?我不允!” 又或者,等下到了房间里,陈清平突然猛地转身,将她按在门上,一阵狂风骤雨的吻后,气喘吁吁地开口:“我已经忍不住了……” 又或者,等下到了房间里,陈清平突然猛地转身,将她按在门上,一阵狂风骤雨的吻后,邪魅一笑:“说着不要,可你的身体很诚实呢……” “呀,这样人家怎么办呢。”今昭捂脸。 “什么?”陈清平已经关上了门,坐了下来。 “没什么,你刚才说神马?”今昭赶紧回神。 陈清平看了看桌子上的全蟹菜谱,又看了看今昭:“你知道他看不见了?” 今昭一愣,而后想起这谱子陈清平是说要给朱师傅参考,可还没给出去,她那么说,只是想给玉卮提个醒儿,偏偏玉卮姻缘红线断了,对朱师傅不那么关注了,因而也不那么敏感了,全然没有发觉朱师傅的异样。 “我只是瞧着师父的心里很苦。”今昭叹了一口气,坐在了陈清平对面的椅子上。尽管陈清平说要尽情享受唐朝风物,可他的房间,还是如此现代简洁。 “这与你无关。”陈清平微微皱起眉头,抿起嘴唇。 今昭忍了又忍,一撇嘴:“可怎么说,师父这个人虽然有点腹黑,面上也显不出太多情绪,可如今这步田地,我怎么也觉得看不下去啊!明明他也牺牲了很重要的东西,但是只有孽镜得到照顾,这太狡猾了!” 陈清平没有正面回答今昭的话,而是淡淡地说:“你不要管了。” 今昭翻了一个白眼,嘀咕了一句:“听你的才怪。” 陈清平的眉头一挑,今昭连忙嬉皮笑脸地回答:“小的知道了!小的要去帮忙刷碗就先走了!”说完,她从椅子上一跃而起,逃难一般冲了出去。 陈清平瞧着今昭那矫健的身影,脸色一沉。 “你干嘛,好像后面有鬼追你一样哪。”蔓蓝身形娇小,差点被今昭撞翻。 今昭拍着心口:“唉呀妈呀,吓死我了,我差一点就把持不住亲上去了,索吻唇真是要人命诶!” 蔓蓝大约也想到了是怎样的修罗场,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亲下去的话就好玩啦!” “好玩你个鬼咧,我会被男神用全蟹菜谱料理一遍的!”今昭心有余悸,幸好她意志力很强,才经受住了思春期与自己男神孤男寡女之时,男神天生索吻唇近在一臂距离的强烈诱惑。 “你来得正好,我去拿东西,朱师傅说今晚要试一下月团。”蔓蓝说完,擦了擦手,撩起帘子走了出去。 所谓月团,便是月饼的原型,是一种用面做皮,内有馅料的烤饼,形状团圆如月,有吉祥团聚之意。最初的月团并没有模具,后来为了花样好瞧,逐渐用花模压制成型。清平馆的月团模子一共有二十套,应唐时景儿的有四套,都是古典的花卉故事。今儿用来做月团的,是一套金枝玉叶,拿出来后华练还吩咐:“千万洗干净喔,我前天拿来做别的,有毒。” 蔓蓝洗净模子,又拿给华练反复确认万事无虞,才给了朱师傅。 朱师傅轻轻摩挲着模子上乔木叶子,这模子画的是高大的乔木枝叶金金,树下小溪,浮萍青青,有风吹拂,金玉两色相对的灵动。做月团时,要用蟹黄粉为金,草汁为玉,做出这种图画来。 “朱师傅,这套模子倒是很称你啊。”蔓蓝想到朱师傅的身份真名,颇有些惊喜地看着自己随手挑出的模具。 朱师傅莞尔:“可惜,南有乔木,不可休思,并非是不能够止息的相思,而是乔木不能依靠,乘凉休憩的意思。” 蔓蓝不明白朱师傅在说什么,随意应了一声就去找去年藏的那坛子黄米醋了。 倒是今昭,若有所思地看着朱师傅,半晌才道:“你也不必自责,或者自苦了。缘分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一句诗,你只按照你的本心来解释就好,何必在意所谓的原注。” 朱师傅抬起眼睛,顺着今昭的话音看过去:“也是,倒是我这个做师父的着相了。” 今昭嘿嘿笑:“彼此彼此嘛。按说这会儿我应该把满心伤痕的你抱在怀里安慰一番,或者说比如师父你在我眼里是最好的男子之类的酸话,嘛,但生活不是话本子我也不是绿茶婊,师父你自求多福吧。”说着,她面露同情地拍了拍朱师傅的肩膀。 朱师傅被她这番话逗笑,伸手弹了弹她的额头:“小丫头。” “全蟹谱。”陈清平的声音凉凉响起。 朱师傅接过那本册子,带着一脸诡秘笑容,抬头看了看西跨院的树,拿着金枝玉叶的模子回厨房去了。 “那我也去帮忙了~”今昭抬脚要走。 “你。”陈清平一把将今昭拽住。 桂花树桂色满树,风一吹,仿佛是一场小小的黄金雨,雨里陈清平没有一丝表情,倒让今昭一脸纳闷,随后故作惊恐:“头儿!你不是觉得我养肥了,该吃了吧!” 养肥,该吃。 比梦里,要胖一点。 梦。 “我真的要去帮忙了啊,师父看不见,今天也有点令人担心。”今昭抽出手臂,若是换一对男女,兴许这种画面,还有几分旖旎,奈何今昭太清楚陈清平的性子,没准儿几秒钟后他就会被拉走做苦力,中秋这会儿要开始屯着秋令食材,备着过冬食材,脏活累活最多,又要做下好些鲞儿酱儿,弄一身腥味儿,她怎么着也得脱身才行。宁可放弃与男神共处,也不能被男神抓走帮忙给鸡鸭鹅掏肠。 哪怕刷螃蟹都行,给家禽爆菊这个真的不能忍。 今昭正要溜之大吉,没了陈清平又抓住了她的手腕,翻转之间,她后背一疼,已经撞上了桂树,又落下一阵黄金骤雨。 “啊啊家暴!”今昭疼得呲牙咧嘴,没留神陈清平已经扣住了她的另一只手,两只手臂都向上反翻扣在树上,而陈清平的脸,已经只有两掌之距。 “我皮糙肉厚真的不好吃!”今昭这次是真的惊了。 “我知。”陈清平两唇启合。 今昭本是吓得一脸白,瞧见那对奶茶色的天生索吻唇,又脸一红,只能尽力岔开话题来逃避亲上去冲动:“我有活儿干啊!赶紧让我去刷碗啊!回头师父揍我的!” 听到师父二字,陈清平眼神一冷,那嘴唇又凑近几分,白牙一呲,似乎就要咬满一口。 咣当! 蔓蓝手里的那坛子陈醋掉在了地上,一坛醋都撒在地上:“老大!不要!不要吃今昭啊!” 陈清平松开今昭。 今昭神魂未定,吓得靠着树都要站不稳。 老元一脚迈进来,一把捂住鼻子:“这哪里来的山西老陈醋味儿?” 桂花树枝条一动,华练抱着电脑跳下来,拍了拍身上的桂花,叹了一口气:“这真是混乱的修罗场,真的把你们都送去休一休恋爱学分啊,愁死我了。” 第八十九回周脍徐鸭羊乳团,江枫渔火对愁眠 “陈郎君之事,让华练如此消沉,你看她抱着那遗物,都是我们无能,累了她了。”黄少卿看着华练半躺在一丈远的墙角,眼泪汪汪地看着陈辉卿的电脑。 青婀嘴角抽搐,实在不知道怎么跟唐朝的黄少卿解释,消沉的华练大人只是在看《邪恶力量》第九季罢了。 “他真是太苦了……”华练低吟一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天使落入凡间……” 黄少卿叹了一口气:“诚然如是,陈郎君为人天高云淡,本不该累于此等血腥俗物,可陈郎君高义——若我们大理寺能有什么帮忙之处,一定要向我们开口。” ……阿姐说的根本不是房东好吗!她说的是囧天使Castiel好吗! 青婀连太阳穴都跟着抽动,心中腹诽,你成日里向我借幺蛾子,怎么就不想想那幺蛾子也是我法术灵力所化,损耗心神呢? “对了,你之前说天祥去了御史台,可还好?”青婀忍住吐槽冲动,试图把黄少卿从正直的愧疚之情中脱拔出来。 “天祥尚幼,我本想让他到哪一州府做个捕头历练,奈何我娘不允——疼爱幼子是无错,但男儿家若不吃苦磨练,怎能成就一身铁骨?”黄少卿摇头。 青婀已与黄少卿熟稔,便忘了此时是唐朝,黄少卿不是后来骑着雷电摩托办差的那个,随意地伸手捏了捏黄少卿的肩膀:“这么说,你是铁骨咯?” 黄少卿不料青婀会伸手,一张晒成蜜色的脸腾地涨红,扭过头不敢看青婀,只能支支吾吾回答:“我,我……” 青婀也没料到黄少卿会如此羞涩,她本来也不擅长与男子相处,若是熟稔之人,大家嘻嘻哈哈也就罢了,偏偏黄少卿这一脸红,她也顿时心中擂鼓,手足无措,大声道:“我去端茶来。”说罢,狗追似地跑开。 华练终于在前情回顾的时候抬起头来:“小黄,你是来干嘛的?” 黄少卿定了定神,才一脸正气地回答:“这次的案子,累及清平馆甚多,我是来向清平君致谢的,并且二十,我想宴谢兄弟们,还有清平馆诸位。” 华练想了想,向门外喊了一声:“蔓蓝,来订单了啊。” 蔓蓝不满的娇嗔传来:“阿姐,不是青婀在弄嘛。” 华练扬声道:“可是青婀娇羞,已经扑街了啊。” 黄少卿:“……” 送走黄少卿,二门轻语浅笑:“华师姐,可愿与师妹浅酌一番?” 华练听到这把声音,轻轻合上电脑:“谢师妹,无事不登三宝殿,卿来为何?” 谢瑶环依旧是那副温婉中带着几分狡黠的笑容,摇着团扇半遮面容:“自然是为了要事而来,可否?” “谢师妹是圣上副使,师姐怎能怠慢?”华练将谢瑶环的笑容学了十成十,而后吩咐今昭,“昭啊,让小清弄点儿酒菜来。” 没多会儿陈清平带着今昭亲自来上菜,小素茶果寻常,倒是两荤与那面汤有些意趣。 水族是周郎脍,相传是周瑜爱物。用一条白鱼,巧刀取肉去骨,切薄片。吃的时候,用盐碗抹滚牛油,抹完迅速将鱼片在牛油上滚两滚,听到鱼肉触及牛油的刺啦刺啦声后即可食用。这样的鱼片,有牛油去了略微的水腥之气,还渍入了盐碗的咸味。 羽族是徐鸭,是昨天半夜陈清平炖上的。拿百花酒、盐、滚水冲洗净鲜鸭后,以冷水鲜姜片入瓮封口,大火起炖,用火龙罩罩住气息不走,顿足一整日以上,决不可掀开走气。炖好后汤可做面下淘,鸭肉可直接食用,酥烂鲜软不可言说,也可续上其余料理之法。陈清平因华练点菜,便直接切了鸭肉盛来,那滋味简单,口感如美人腰间一团软肉,绝无羽族腥味和作料雕饰的胭脂水粉匠气。 面汤是羊乳团,是一种南阳烩面,揉面进羊乳,面弹软之中有乳香,汤头是老羊汤,只略放几丝儿芫姜青叶,汤金乳成色,面柔玉生香,也叫金乳玉团,取义旖旎,说汤鲜美滑腻如美人乳,面弹软白嫩如美人臀,陈清平是个不热衷女色的,所以还是用最原始的名字,羊乳团。 “这汤果然浓郁鲜美,绝想不到仅仅是羊汤。”谢瑶环赞道。 华练莞尔:“取的是羊排老汤,炖烂的肉都不见,精华自然没入汤中,而且与那徐鸭类同,未到时辰不可起锅相看,啧啧,就好像那洞房花烛掀开的红盖头……” 雅间之中,有金猊香炉,吐着袅袅雪藏香,在秋日里显得格外清香高远,吃过美味,浅酌清酒的华练随意依在软垫上,听着谢瑶环说出来意。 武则天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大天修罗女与她手谈,棋子错步,频频输给大天修罗女。大天修罗女说,东宫无子,应以武三思为太子,否则国将入修罗道,祸及百姓。这梦武则天隐去立武三思为太子这段,只说了棋相,宠臣狄仁杰为她释梦,请求武则天归李显太子之位,以定天下民心。 “这种六合之时,不问萃梦师,不问春水楼主,问我,合适么?”华练微笑。 谢瑶环也笑得很恬淡:“合适的,圣上也知,大天修罗女是师姐的好姐妹。圣上想知道,大天修罗女托梦如此,意欲何为?” 华练抚着衣袖上的鹤羽刺绣,语音哀婉:“大天修罗女,已经仙去了。中元节那日,去了。她恋上凡人,甘愿逆天而行,褪去仙身神体,却被那负心人所杀。她的灵元已经湮灭,永不存世,是无法托梦于圣上的——她已经彻底不存在了。” 谢瑶环一惊,扶着茶杯的指尖微微一颤。 华练苦笑:“若你去查,定会知晓,中元节那日有商崔氏,家宅起火,烧死嫡妻爱妾。” 谢瑶环沉吟片刻,正色道:“华练大人,节哀顺变。” 华练摇摇手:“已经顺变了,你我还是满饮这红尘劫数吧。” 辞了华练,谢瑶环忙忙地回宫复命,又隔了一天,今昭正被陈清平奴役着往门上压符咒,一低头谢瑶环搀着一位覆面女子走了进来。 太岁的点读笔技能瞬间满点,她从梯子上跳下来,慌不择路地行礼:“恭迎圣上!” 武则天忍不住笑出来,片刻,淡淡地回答:“谁教你的礼数,真是不着。” 今昭闹了一个大红脸,低着头把谢瑶环与武则天带去雅间,女皇摘下兜帽:“好久没喝清平君调制的诸花露了。” 诸花露就是用稻叶、橘叶、桂叶、紫苏、薄荷、藿香、广皮、香橼皮、佛手柑、玫瑰、茉莉、野蔷薇、木香花、牡丹花、金银花、芍药花等足足一百种植物的花叶混着蒸出来的花露,既是后世十分流行可以敷脸的纯露。常喝可以遍体生香,吐气如兰。这诸花露方子早就进了宫,却不稀罕。今昭倒是不信陈清平还能蒸出花来,只不过男神的材料应有讲究,四季鲜花,宫中凡人不可能春采牡丹秋折桂,还能两者都保持新鲜不败,而陈清平完全能做到所有的材料都新鲜,水也能用譬如半天河、川心水、雪岭天等八荒界的食材。因此陈清平的诸芳露更好,这话倒也不差。 转眼间陈清平已经亲自拿来了诸芳露,并道:“还有些许在瓮中,请差人带。” 今昭默默腹诽,果然女皇来了,就连呈带送,陈清平这人虽然面瘫,但审时度势,人情往来,倒不高冷迂腐。 华练十分怀疑那所谓的大罗天女之梦,也是某个仇家为了引她入梦扯她入局,毕竟女皇于华练有薄恩,华练不能不管,遂女皇请了华练和春水楼主云中君,与谢瑶环四人在雅间密议许久,才施施然令人取了诸花露带走。 蘅芜香已经被宫中禁灭,武则天若有奇梦,必不是蘅芜香的功劳,云中君已经入宫查看,华练则带着一盒子的花含烟,扮作送外卖的小厮去了武家,这一去,就没回来。 这一天忙到晚上,今昭觉得身心疲惫,光是按模子做月团的订单,就是一片眼花缭乱,到最后她觉得看见什么,都是花花草草的模具样子。 大约是一挨枕头就睡了,今昭只觉得眼前一花,便到了梦中。 那梦还是昔年的国子监的楼牌,只是这会儿她站在距离楼牌有些距离的胡同口,胡同里开出一辆红色跑车,今昭惊愕地看见,开车的人面沉如水,唇色如樱,正是陈清平。而那跑车车标在车尾正中,是个她从未见过的繁复复杂的盾形标记,梦里看得清楚,那是古雅盾牌,仿佛是青铜质地,绘着雷云纹和古兽。 “喂。”陈清平的声音响起。 今昭扭过头,那国子监胡同跑车都纷纷褪色,光裂前景,撕扯出一片新天地,倒是一处精致优美的园林,竹桥跨过落花溪水,陈清平在桥的一头,她在另一头。 想到上次具有自我意识地梦见陈清平,还是圣琉璃夜,今昭觉得脸热心慌,陈清平吱呀吱呀踩着竹桥走过来,看了今昭一眼:“你怎么在此?” “还有谁?”今昭问。 陈清平淡然回答:“我。” 两人并肩走着,四下观察这梦中园林,先不说这里是什么地方,单单以园林本身,真是美轮美奂,就连今昭这种没什么风雅审美的,也觉得心旷神怡,一步一景,陈清平则出神地看着各处精致,顺便还发现了不少奇花异草,可做好食材。 脚步转到一处稻花流水,仿作农庄的小院子前,只见院子里有小鸡小鹌鹑随意满地跑动,窗里放着一架织布机,还有半匹麻在架上,青藤爬满的架子下,有一张案几在铺好的竹席子上,还放着一只陶罐,一只品杯。 陈清平走到案几前,倒了陶罐里的水,闻了闻,又抿了一点,再尝一口道:“昆吾溪水。” 昆吾溪是从昆仑之巅留下,途径昆吾国的天水,据说与神仙的世界,云上九野的河道相连,昆吾国灭后,昆吾溪也消失不见,偶有有缘人,能在雪山草地之间找到。据说这溪水好处多多,饮用延年益寿,洗脸则生肌凝脂,料理可令食材精绝,亦可濯洗神兵利器,仙家法宝。在八荒界,昆吾溪水可抵等量金。 “男神,你刚刚喝了一条项链。”今昭道。 陈清平若有所思地看着今昭,许久才道了句:“可惜,去年能寻到就好了。” 去年? 今昭思绪回闪,猛然意识,他说的是她换水之时。 男神,劳你如此惦念!难道这是传说中的两情相悦?! 陈清平也倒了一杯溪水递给今昭。 今昭惶惶然刚接过来,就见那土色品杯里,溪水泱泱,映出一张人脸,俊美难言,自带着滤镜柔光,正是陈辉卿。 “不要来找我。”陈辉卿虽没有说出声,可今昭就是听到了。 “房东大人!你在哪里啊!”今昭对着杯子喊,可再看时,还哪有陈辉卿,小小水面,平静无波,奇诡的是,连她自己的脸,也倒映不出来。不过华练说过,梦境之中,许多事情并不遵循定则,尤其是物理规律,水不能映人面,也不稀奇。 陈清平听今昭说完刚才的事情,竟然露出一个可以称之为“冷笑”的表情:“阿练不会去的。” “啥?华练姐不会去救房东大人吗?!”今昭顿觉三观蛋碎。 “阿练实力,于他十分有一,再度入梦,却正是姬晋所愿。”陈清平解释道。 这么说当然没错。华练据说实力因为姬晋的事情,被封住了很大一部分,大大不如房东大人也是有的,而从目前种种看来,那贺兰敏之,也就是姬晋,废了这么多的气力,不过就是为了引诱华练入梦。逃了她一次,第二次一定会有更多触手出来抓住她。 不过—— “啊!难道不是哪怕知道自己做不到,为了心上人也要试一试嘛!”今昭有点不满。 “你想多了。”陈清平给了今昭一个低温灭菌的眼神,他弯腰到窗子里的织布机上,拿起一把剪刀来。 今昭莫名其妙地看着陈清平拿着剪刀缓缓走来,而后一剪子插在了她的脖子上。 被人杀死后大口喘息地醒来,那种滋味绝不美妙,更何况杀死她的人,是她男神。 太岁大汗淋漓地坐在床上,看着外面的日上三竿。 “出来一下。”陈清平的声音响在门口,他赤裸着上身,穿着惯常的条纹及膝麻布四角睡裤。 今昭来不及鄙夷这条优衣库的睡裤出现在唐朝的早晨,因为东跨院是死一般的宁静,除了他们,所有的人都在沉睡,依稀还能听见老宋轻微的鼾声。 这寻常一日的晨曦笼罩在神都洛阳,全城入睡,无人更醒。 第九十回春宵苦短日高起,天河倾泻煮五米 有风飒飒,有熙煦煦,万象神宫金顶依旧耀目,旌旗呼啦啦一抖,抱旗的人却睡了。那旗角卷了卷,飘向这个帝国的中心,可那紫阳高高的皇宫里,厨娘睡着,太医睡着,只有因为一夜批阅奏章还未睡着的女皇,敛眉看着同样因为值夜没有睡着的那一拨宫女卫士。 “婉儿也没有醒?”武则天犹未放下朱笔。 “是的,上官大人还没有醒来。”宫女回答。 “敏之呢?”武则天问。 “谢大人说,不须叫贺兰大人来。”宫女回答。 “环儿。”武则天转向一旁侍奉的谢瑶环,“这是怎么了?” 谢瑶环笑得天真活泼:“您可不心知肚明的,别为难环儿呢。” 女皇没应答,只是依旧面色平静地看着手里的奏章,那上面些的荒唐之事,从未发生,处决之求,也绝不合理,可女皇的笔却停在半空,似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半晌,她重重一叹,飞龙走凤地写了几个字,将那奏章丢给了谢瑶环。 谢瑶环一脸茫然地接过奏章,草草扫过:“……贺兰敏之……淫主……惑乱……斩。” 女皇淡然道:“朕斩的是贺兰敏之,至于旁的,自有人料解,这不是吾辈中人所能了。那烛阴所诺,必会保朕的子民太平,朕便姑且信她一次。” “你们俩醒着?真是太好了。”黄少卿一掀帘子直接冲进了东跨院,“清平君,有没有什么激发神思的饮用,能让人醒过来的?” 陈清平点头:“若是平日睡得浅,应有的。” “劳烦你煮些,好歹我要把神荼郁垒叫起来,这事儿我心里影影绰绰有个章程,只不能认,今昭,累你陪我走一趟?”黄少卿一脸风尘仆仆,显然是连夜从长安赶来的。 陈清平到了茶事阁,用竹勺挑了乌龙茶、薄荷叶、柑橘皮等几样寻常的醒酒汤的备料下了锅,火起沸了,便加了大块儿老姜、秦椒,还丢了几块樟脑与桉树树皮进去,还没煮得,那股子又冲又辣又刺鼻的味道便在厨下弥散开。 “喝的时候凿些碎冰进去。”陈清平的言外之意,便是这些味道还不足够,非要喝到冰碴儿,从口感体会上也要刺激。 今昭捂着鼻子跟着黄少卿往大理寺去,刚一进门,便有小杂役忙忙跑来报:“宫里的谢大人找您。” 黄少卿点头,让那小杂役去把神荼郁垒灌醒。 这大理寺跑案子的,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主儿,就算是睡觉的时候,枕头底下塞着兵刃,手心里攥着暗器,那是稀松平常的,长久之下,睡眠也变得清浅,那活人闻了闻就恨不得去死的醒神汤一灌下,神荼郁垒两人就冷汗涔涔地从噩梦里醒来,神荼还大喊着:“好重的妖气!别走!” 四个人见了谢瑶环,三言两语碰了头,便骑了马分别去查,谢瑶环跟着神荼郁垒去查神都的护城法阵,黄少卿与今昭去查饮水——但凡能引起这种范围的异变,就不是什么人坐在什么地方念咒可以办到的,范围大的法术,那无非是法阵、饮水之类。 “还有风。”黄少卿皱眉看着毫无异状的水,“莫不是蘅芜香?”这些日子珍玩馆老板之类的案子让百年前长安蘅芜香又翻了起来,黄少卿迎着风吸了吸鼻子,“你觉得这气息有什么问题没有?” 今昭深吸一口气,无奈摇头:“没有。” 郁垒也闭着眼睛闻了闻,也摇了摇头。 神荼皱着眉头转向今昭:“太岁妞儿,你说那会儿女皇也做梦了?还梦见了死人?” 今昭扶额:“不是死人,是已经彻底灵元寂灭的人。” 神荼嘀嘀咕咕掰着手指头算,谢瑶环忍不住插言:“不是宫中,宫中近日来严查用香,绝无异状,且这香要弥散全城,那也是不能的。” 神荼别了谢瑶环一眼:“我没说是宫里,前阵子那个安乐郡主不是也做了出妖异的梦么?太岁妞儿,你还记得不记得,那小娘们儿桌子上有个图?” 今昭啊了一声:“有个香炉的制图!绘着好多的神兽和符文!” 神荼咧嘴一笑:“走吧,上武家去。” 武家全无异状,莫说是香炉,便是那图,也没了去向。 好不容易想到这一可能,却落了空,黄少卿和神荼都有些神色郁郁,瞧着今昭凭着太岁记忆绘制的那图,图上符咒与神兽都是邪祟,龙无齿凤有鳞,白虎黑面,朱雀墨羽,每一样吉利都做了反,怎么看怎么像是今日这异相的元凶。 可武家竟无这物?! 今昭想了想,虽然她没办过案子,但看过的电视剧小说电影之多,不少也都是高智商犯罪了超能力犯罪了,譬如有《超人新冒险》里,便有凶手用飞机洒出魅惑药粉,要惑乱全城——“武家有没有别苑,在上风处的。” 一句话给黄少卿提了醒儿,郁垒拳掌相击:“最近几日这风向,武家没有合应的,倒是安乐郡主有处陪嫁,于一山腰之中。” 今昭一惊。 神荼白了她一眼:“有什么好惊讶的。这些天潢贵胄,最是脏污,喜好蓄养貌美小妖玩弄,许他们胡闹,还不许大理寺做个登记不成?” 今昭无语扶额。 四人忙又去那郡主陪嫁之处,才到山下,便有一丝草木清甜的味道传来,令人有安心舒适之感,一路急行百余阶梯,便是一雅致小庄,庄内侍婢仆从也都未醒来,四人绕过回廊到了后院,果然见到一个巨大的兽口鼎炉,雕纹繁复华美,黄金所铸,嵌玉镶珠,只有那些神兽瞧着不吉,怪模怪样,那鼎炉里正袅袅溢出青烟,那味道清甜好似割草,寻常人只会当做是路边草木芬芳,绝不会疑心香味有异。 “那贱妇也没醒,搂着一个粗汉睡得香,还说梦话叫那粗汉为檀郎呢。”神荼哈哈大笑着跑回来,郁垒叠云而起,俯视着那香炉,眉头深锁:“这香已经成灰。”他上下看着鼎上符文,又动着手指算来算去,半晌才道:“以这余香之力和符文来看,便是我们不理会,再有七八日,也会平安散去——只是七八日,我们撑不得。” “没错,我们却不能等,城中有少许彻夜未眠,不曾中迷香的人,若有心怀鬼胎者,已经可以做下大乱了——哪怕是些臣工奴仆,趁乱谋害朝廷重臣夺取家财,也足以令帝国飘摇,稚凡受害。”黄少卿仰头望着天空,“现下立等去请龙王行云布雨,需要多久?” 说话间,一道闷雷自天边滚滚而来,不过是瞬息,便有乌云遮天蔽日,仿佛一只兔毫盏扣住了整座神都,而那乌云之中,渐有电闪,蓝紫之光灼灼于眼,大风扶云而至,虎舌一般卷起一阵地动山摇,阴风怒号,随之急雨倾盆而下,仿佛有人截断天河,水落九天。 看着这漫天大雨,风来云往,黄少卿松了一口气,扶着马擦了擦脸上的雨水,露出爽朗笑容。 “额滴神啊!那啥!”今昭一脸震惊地看着烈雨云低之中,一个红光闪闪的大蛇一样的东西在云雨里穿来穿去,最后在半空之中摆了一个S型,对着四人蜿蜒而来。那大蛇全身好似一片熔岩裂土,有暗纹仿佛岩浆一样缓缓流动,脊背有骨帆燃火没入云中不见其尾,只那蛇头瞧着不是蛇头,而隐约是一张人脸,长眉深目,轮廓深邃,颇具异域风情,两颊红纹烈烈,好像瞧见了今昭一样,一对红色烈瞳龙目,转向今昭,口吐人言:“昭啊,你怎么把睡衣穿出来了?” 今昭扑地。 神荼吹了一声口哨:“华练姐,你这个阵仗有点吓人。” 郁垒舒了一口气:“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身长千里,为盘古经络所化……是为烛阴之龙。她本就如此,你见的,还不是原型呢。” 今昭扶着郁垒,只觉得气血翻涌,大姨妈要来,脑子里转着一个念头——房东大人要是跟这原型啪啪啪,着实难度很大。 不过是晚两个时辰起床,城中大多数人也未觉得异样,待午后那豪雨散去,举旗的小兵又是精神抖擞,巷口的铃医又开始兜售药丸,南市里的铺子有乌泱泱地铺开,胡商熏起浓浓香料来,酒楼食肆脚店也都满心满眼地招揽起客人。 今昭端着一碗脯子肉打碎揉了猪油萝卜精粉的老汤鸡圆,送到华练那边去,刚一进门,就听见令人颤抖的呻吟声和娇嗔声:“……慢点儿……” “……不行。”老周的声音也带着些许喘息。 这一声下,今昭委实不敢再往里进,只能道了声:“华练姐,鸡汤。” “啊啊啊啊啊——拿进来吧。” 这一应声虽然不那么吉利,但今昭还是咬咬牙,低头垂目地端着汤进了去,心中自我安慰,据说华练的法术是被禁锢的,那么上午那行云布雨折腾三个时辰,也一定很累了,忙了一天之后寻欢作乐,也是正常的,正常的。 结果一内室,帷幔高高挂起,床上老周卷着袖子攥着华练一只胳膊,咔吧一声,华练又开始杀猪一样叫起来。 老周看见今昭,歪歪头,示意她把汤放下。 今昭两股战战,不知道这是怎么个意思。 老周冷哼一声:“你安心,你的华练姐只是因为老胳膊老腿在云彩里扭了一上午,有些筋骨劳损,我给她正正骨,刮刮筋,倒不会因为她那初恋害死一群人迁怒于她,在这儿把她给大卸八块的。” “周思赋你要死!他做下的事情关我屁事!我又不是他妈!”华练在老周咔吧咔吧的手劲儿里苟延残喘,最后的力气嚎出这句话便扑倒下去,只剩下半口气了。 今昭看着老周那咬牙切齿的模样,歪歪嘴,要说老周没有迁怒,她死都不信。 转回厨下,因为老周在正骨,老元在接客,朱师傅只能抓了老宋帮忙做些力气活儿,老宋刚把那些柴薪堆好,就见今昭进来,忙不迭把今昭往朱师傅面前一送:“正好,让昭儿来削梨吧。” 朱师傅刚把切好的雏鸡胸肉片儿下猪油过了两三下,正拿麻油拌着精粉青盐椒沫姜汁儿抓着,听到今昭的动静,莞尔一笑:“鸡可温补,今儿大家都要做黄鼠狼呢。这些雪梨洗了就好,另那些香蕈也洗了,回头我爆炒了,就是你们爱吃的梨炒鸡。” 今昭又歪了歪嘴:“师父,您老了,记性不好了,梨炒鸡,那可不是我爱吃的,那是女儿家的荤菜,当然也不是老宋他们爱吃的,我记得青婀蔓蓝桃夭也各有别的喜欢,华练姐只爱鹅肝,啧啧,那会是谁呢?” 一边儿帮忙蒸饭的玉卮听到这儿啐了一口:“别使劲儿扯吧我了,本来就是我让澈之做的,不挨排你。” 今昭听了玉卮这话,心一沉脸一暗。 倒是老宋看了今昭这脸,笑眯眯地问今昭:“华练姐有没有被拆吧了?” “虽不中亦不远矣。”今昭拿了一只雪梨啃着回答,看样子,老周恨不得把华练全身的骨头都掰脱臼呢。 老宋摸了摸下巴:“然也,你不知道吧,昔年华练还入西王母门下,还追过老周呢。” “噗——”今昭一口梨喷了出来,不过想想,老周基本上也算是高冷面瘫,玉质琤琤,也的确是华练的口味。 “你们几个。”华练的声音响起,她披着外衣,脖颈可见的地方,被老周捏得乌青,“别翻老底儿了,那会儿谁知道他是个傲娇毒舌?姐喜欢的面瘫,是天然呆好吗?” “可你的天然呆,也没见你去救啊。”老周淡淡地说,“你的喜欢,也就这么可怜的一丁点儿。” 华练不理会老周的刻薄,转向今昭,细细问了梦里昆吾溪水映出陈辉卿的事情,问完以后一脚勾着茶事凳,坐在茶炉子旁兀自思忖,半晌,她才露出一个冷笑来:“既然他这么想见我,死前还要折腾这么大的阵仗,我就满足他吧。昭儿,走,逛街去,姐要买红红的绣花鞋,甜甜的金黍米!” 第九十一回一朝春尽红颜老,少女心思死得早 在遥远得没有记载的时候,天上之水昆吾溪的尽头,是一望无际的轩辕野,这里是民风朴健的昆吾国的土地,昆吾国国土不大,却因占据着肥沃的轩辕野而格外富庶丰饶。从这里沿着昆吾溪一路逆水而上,便是昆仑野,能忘记通往天路的昆仑丘,昆仑八宫之上,就是神明居住的云上九野,此时神与人的世界还未隔绝,常有心慕天神之人,不畏艰险,去往云城,只求能见一见传说中的神明。神明赐予一束金黍,可收千百石,从此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 “丰衣足食啊……那我们用金黍来造酒,不觉得神明很罪恶么。”轩辕野上,有骑着青牛的少年,眉目华美,眼神清逸,端着一壶酒,背靠着倒坐在牛身上的少女,青衫茵茵,正是仙家流水常服。 少女叼着一叶薄荷,脚上一双红色的芍药绣花鞋,随着一首调子提着拍子:“本就不同,是没办法平等的。” “可你还是觉得有些荒谬吧?”少年拽着自己的发尾,在少女的脸上挠痒痒。 “就算是荒谬也没有办法——有花杳杳,在水之南,求之不得,继而复返——我没有这么单纯的心思和毅力。”少女一把抓住那一握发丝,将那叶薄荷,卷了几卷,就编在了头发里。 少年莞尔一笑,笑容明朗,甜美四溢:“也是呢,我们都没有——我们是神明啊。” 少年的头发被编成昆吾少女的风情,发丝慵懒,发辫缠绵,少女肆意张扬的笑声随着薄荷味道乘风而去,散在了永远清澈透明,永无止息的昆吾溪。 金风玉露其实本来就是仙家的一种酒,是金黍和昆吾溪的玉水酿造的酒。金黍是云上九野的仙家之谷,吃了可以延年益寿,益气养精;玉水是昆吾溪的源头,于一块巨大昆仑玉之中自生而出的泉水,流淌成小溪,喝了能够刀兵不侵,邪祟不近。 彼时的华练的厨艺不怎么样,高不成低不就,还时常失手,但鬼点子多,用风起之处的金思乔木叶子上的晨露与的果实,加在金风玉露之中。 且不论这酒味道只是变得微微甜了些,单说这含义,是非常美好的。 君为乔木,惹我相思。 想想华练都觉得自己那会儿简直少女心泛滥,浪漫爆了! “唉,一朝春尽红颜老,少女心思死得早。”华练摸着自己半边脸,前几天吃的太好,这两日都觉得脸颊虚软,莫不是长肉了? “……姐,快到了。”她手中转着的康乐球之一,传出鬼王姬的声音。 不知道贺兰会不会就这么认罪,毕竟武则天已经下令斩首,横竖都是死,不认他在八荒的作为,也是常情。不过,为了不放过这个听证的好机会,华练将黄少卿和鬼王姬放进了自己的两个小空间里,外表伪装成核桃康乐球的模样,还是随身带了去。 拜帖早就送去,而隔了两日,贺兰才回了帖子,让金鲤车来接她——果然这厮的心思也愈加难测了。 洛阴是华练最熟悉的地界之一,这里虽然容易迷路,可也有一番隐晦难明的乐趣,尤其是高高低低的石板路、路上还有河、河下架着桥,洛阴的神鬼闹不出什么第一第二产业,于是第三产业极其繁荣,东西南北各色宝货这里都能看见,便是那不能说出名字的鬼市,也有人毫无惧色地卖着西洋奴——长獠牙吸血的,长翅膀貌美的,长尖耳发光的,在洛阴,只有你想不出的,没有你买不到的。 贺兰府邸站着视野高广处,过了暗娼街,再转两条宝货铺子街,上了通天道,左手一片云楼,最外边峭壁高台便是贺兰敏之时常饮酒观市的地方。 有甜甜酒香清浅传来,若有似无,贺兰敏之微微一笑,转过身来,正瞧见华练穿着家常的妃色舞剑胡服,昂首阔步地走到高台上,那模样就像早上吃完饭遛弯儿,随便溜达到了邻里街坊处,和邻家二狗子打个招呼那般随意:“呦,晋郎,好久没见了。” “难为你还能认出我来。”贺兰敏之莞尔,示意华练他对面的贵妃榻是专门备下来给她的。 华练也不客气,随意蹬了绣着芍药花的马步鞋,半倚半靠上了贵妃榻,还不忘唤一声贺兰的侍女:“别愣着呀,赶紧来点儿茶水果子,我还没吃早饭哪。” “你还是这么口没遮拦的——看似无遮,其实话里有话,现在我却听得懂了。”贺兰敏之着苍青色芍药暗纹深衣,看了看华练的鞋,不由得一笑。 若是看着这鞋便觉得她念旧情,那便错了,这不过是她惯常用的,让他放开戒备的障眼法。 他不会再上当了。 贺兰敏之取了鎏金压团云腾蛇纹的团茶,扬腕激汤,袖风藏水,水中氤氲有佳人一笑,浮浮微微,似散未散,眉目生动。 “这茶给我喝倒是浪费了,不如给我一杯咖啡。”华练看着水中面容。 “那是什么?”贺兰敏之挑眉。 华练一哂,她倒是忘了,这人不是酒吞,这人显见与酒吞差别甚大——他还未成为酒吞。 原来所谓酒吞是中土唐使的传闻,是这样来的。他并不是被派遣来唐的,而根本就是朝廷的使者。 她第一次在唐朝生活时游于西域和唐土西北,并未留意长安和洛阳的情况,而后来几次在唐,都是有人有事,更没有在意三千使者,八荒往来,办完事儿见完人就直接走了; 这算来是她第二次久居大唐,因而之于陈清平,这也是第二次久居大唐;之于老周和西王母座下女徒们,更是如此。第一次他们还都不是清平馆的人,各自有各自的修行,不曾游离于时间之外,谁会去留心一位深居简出的使者,又有谁会在意一些女妖惨死?而对于老宋、老元、今昭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留居唐朝,更是一头雾水,全然无知。 而本该有知的大理寺中人,却不是清平馆中人,也不曾游离于时间之外,光阴之漩,自然无从发觉这些秘辛关节。 辩机腰斩,荷兰断头,这是太岁的史书里记载的事情,如此说来,姬晋他就算机缘巧合得到了肉身,也还是难逃一死。 也是呢,光是武则天的龙怒,就足够贺兰敏之死个三五回了。 身为女皇特使,不专心办差,反而撩猫逗狗,害人性命,坏女皇名声,他不死,谁死?更何况在女皇眼中,贺兰敏之只是个凡人,现在却发现是被妖魔附身的赝品,只怕更会气炸了肺,恨不得赶紧把他给斩了呢。 反正不算是她破坏时间因果,陈辉卿也不会生气,别的事情,就爱咋咋地吧。华练饮下茶汤,嘴唇将那水中面容打散,一口气喝干,放下杯子,捏了一块儿玛瑙团。 唐时玛瑙团与后世的玛瑙团有些不同,也有樱桃红果,只是全用樱汁儿果肉,加以琼脂,糯米粉,堆成玛瑙珠儿一样的点心,吃起来因为琼脂缘故,表面微微凉脆,内里有糯米软绵,酸甜适口。便是对甜食并无热衷的华练,也觉得是一样好吃好看的。 而且,这是对甜食情有独钟的陈辉卿,在唐时最喜欢用来配咖啡的果子啊。 华练莞尔一笑。 “我说,我都来了,你也该猜到,有些东西,我已经给女皇送去了,你恐怕——或者说贺兰敏之恐怕,活不了几天了。”华练道,“让我帮你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看官们理一理事件——你能弄出怀梦草,当然冻个琉璃川栽个睡香花也不在话下,反正六合界,是你姥姥家。因此你把这些恶了吧心的玩意做了蘅芜香,到处惹是生非,想要把我引进去报仇雪恨。对吧?不管是流莺街也好,房遗直也罢,沈陶两家,甚至辩机、高阳、安乐郡主、大天修罗女,这些满是破绽的案子,却都千丝万缕与我有关,惹我不得不去看,不过可惜,那梦罅里时机最好,你却抓错了人。” 贺兰敏之笑而不语,只是用几乎算是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华练。 华练毫不介意这灼灼眼神,继续掰着手指头数:“不过,当年的大理寺已经查了流莺街,也查了这一次那欢生丹的来源,还有你献给女皇的蘅芜香,一模一样的事情,打贞观年间再来整理思考一遍,顺藤摸瓜,就能查到,流莺街那铺子紫金猊,早先属于高阳公主,后来转手了,又落在魏国夫人手里,魏国夫人又给了你——你看大理寺也不是傻子,这下子还查不出你是始作俑者么?你这不是把自己折进去了?这肉身不容易吧。” 贺兰敏之摇头:“你错了,这只是容器,到底不稳,就算不毁了,也活不久的。” “这样啊,看来果然你只能从灵元修炼出自己的肉身才算正宗呢。”华练吃着玛瑙团,“其实你弄得那些破事儿,什么南矣啊,安乐郡主啊,还有那个鬼节死的崔夫人,这些人都是作茧自缚,死活我倒不在意。我啊,就想知道,你是怎么身在洛阳,却梦祸房遗直的?又是怎么祸害那崔商的夫人的?这跟你当年梦里祸害嬴政可不一样,你们差了一百年哪?” “我若不告诉你,你会生我气吗?” “废话。” “那我就不告诉你了。” 贺兰靠着他那边的贵妃榻,笑得很恬淡安逸,一点儿也没有传闻中那荒淫无度、桀骜不驯的模样,尤其那张还没有夹杂了太多的绝望的脸,仿佛一盘好菜,泛着诱人的香,引得华练有些怔怔,忍不住探身过去—— “啪!”华练一掌拍在贺兰的额头。 贺兰一愣,旋即看着华练那笑吟吟的表情,脸色一沉,心中微凛。 “猜中了,这就是你一直没瞧见的宝贝,番天印。”华练吹了吹手掌心儿,“前阵子安乐郡主和女皇那下棋的怪梦被大理寺查出来,我就去找元始那老头,他知道我正用,就还给我了,说来也有一千年没碰过这个宝贝了。” “你……”贺兰敏之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 “没错,就是那个番天印,天地有烙,盘古之威,后世所有的法阵,法元运转,都是模仿这番天印——有了这个印子,你再也不能入睡做梦,再也别想去六合梦境——我啊,夺走了你的睡眠。”华练咧嘴,唇角眉梢透着一股子让人害怕的残忍。 “你啊……”贺兰敏之也捻了一块儿玛瑙团,“我便是用蚩孓诱你,害无辜女子,说到底也不过流放而已——低等妖魔,肉体凡胎,他们总是命如草芥的,为了各式各样的缘故,虚掷生命,我不过是用他们当做垃圾的东西,变废为宝罢了。” “你问我为什么在意,似乎我以前只在乎小孩子和小动物吧,不过现在我也在意无辜的人,可能我也变了。”华练吹了吹手上的康乐球,她笑得更灿烂,补了一句,“有个人让我变了,他前几天咬断你在六合的魔性,被你甩进识海里了。” 贺兰敏之听到这话,也笑了:“看来我是歪打正着了。识海广袤无垠,并不拘泥于一人。你若是想找,恐怕不容易呢。” 华练嗯嗯点头,嘴里的玛瑙团从左边滚到右边:“你说的也对,所以我打算等他自己出来。” “你觉得,我以后会不会成为让你战栗的人,让你也体会,什么叫做害怕呢?”贺兰敏之看着两个康乐球已经逸散出星云光辉。 华练还在嘴里滚她的玛瑙团,乐此不疲:“你现在不厉害,是因为你对自己不够狠。等你哪天明白了这件事,可能就会很厉害了吧。至于害怕,我根本就明白好吗?要不是怕他们听不到你的认罪,我怎么会把他们藏在康乐球里啊。” “……说真的我有点受够你们两个了。”鬼王姬拍了拍身上的星辉。 贺兰敏之被黄少卿缠上了捆仙绳,依旧波浪不惊:“你说,你的芍药鞋,有用么?” 华练连起都没起来:“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我身上金风玉露的酒香,到底有点用。” “我还会回来吗?未来发生的事情——你已经都知道了吧。”贺兰敏之衣袂翩翩,隐约露出小臂一段缠得密密匝匝的红线,仿佛黄少卿只是请他去喝茶而已。 华练看着他手臂上的红线,叹了一口气,难怪那些死掉的女人都乐意与他春宵一度怀了那怪物蚩孓,原来他偷了氤氲使者的姻缘线。青婀说过,她和老周给高阳公主送餐时,遇见过一个美貌少年跟着氤氲使者,那少年眉目与酒吞有几分相似——那是贺兰敏之吧。姻缘线是情丝,用情丝来操控女人,再容易不过。 “尽管我不想,不过你的确还会再出现的。”华练对贺兰敏之摆摆手。 “也对,我的话,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放弃了,也许下次见面,或者下下次,我就能复仇成功。”贺兰敏之一笑,对华练作了一辑。 “我还有一件事儿要问你。”华练眉一皱。 贺兰敏之笑意恬静,眼神却波焰娆诡:“怎么?” “你这玛瑙团,哪里买的?” 傍晚时分,夏末秋初的风转凉,飒飒拂面,吹过烟纱。 华练躺在西跨院桂树下的凉席上,两颊微酡。 玉卮走到凉席边:“三千的女皇斩了贺兰敏之的头,八荒的女皇把他的灵元流放到东瀛去了。” 华练张开眼:“原来如此,是妖女皇啊。我还一直在想,他怎么会成为酒吞。” “以他犯下的罪过,不过是死了些低等的妖物与凡人,而且那妖物都是自己心甘情愿的,想来也不会判的太重啊。”玉卮皱了皱眉头,这是忌惮姬晋? “脆弱的灵元一到那危机四伏,全无法理的瀛国去,不是灰飞烟灭,就是浴火重生吧。”华练坐了起来,两手一拍,“不管怎么说这事儿了了。他注定会成为酒吞的,我也没法子不是。” “你可真不恨他啊。”玉卮以扇掩口。 “干嘛要恨呢,我只是对他十分失望,懒得搭理了而已。”华练拍了拍头上的桂花,“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他。” 玉卮撇嘴:“对于他来说,只怕你恨他,还好些呢。漠然是比恨更能杀人十倍的呀。” 华练诡笑:“这话,你最没资格说呢。” 听着两女的云里雾里的对话,那棵老树也不禁抖了三抖,院门口端着茶水要进来的朱能垣脚步一顿,苦笑一下,又转身离开。 第九十二回鱏珠海胆含春侯,何处相思明月楼 时近中秋,洛阳城里的酷热也尽退了,洛阴则泛着微微寒意,晚上的酒肆里喝酒暖身的多了起来,连带着清平馆的酒水生意也好了起来。香雪海这种极品自然不会轻易拿出来卖,但寻常的新丰啊、阿婆春啊、富水啊博罗啊,是颇常见的。 唐时酒的度数不是很高,就是今昭这样的一杯倒,和熟人对酒三五杯,也能被称为豪客。 一桩大案了去,黄少卿也十分大方地请了大理寺的兄弟们宴饮,鬼王姬桃夭因为被留在了清平馆,这会儿也出来和公事了一段时日的哥兄弟妹的饮酒闲谈。 因为桃夭出身鬼王族,在清平馆的活计,就是看着后罩房客栈的出入,来住店的人物,打眼一过,她就能瞧出来祖籍血统,倒是鬼王族的本事了。刚听这事儿的时候,今昭突然想起,当年她刚来清平馆,也听说原本那后罩房客栈有个管事,后来走了,想来就是桃夭了,后来她去了御史台嘛。 夏末秋时,果实繁茂,水鲜肥美,大理寺包了雅间,通了门高歌热宴,黄少卿热情地招呼清平馆众人坐下同乐:“元郎君!周郎君!这次多得你们照应!叫了大家一同来食!” 那些菜色都极上台面,清平馆一干吃货自然也不可惜,反正官家掏钱吃饭,老元推荐的菜色价格也水涨船高,银子饱足,食材品相也变了花样,谁能拒绝呢。 先一遍香橼佛手之类作为看菜香药果子;再来青丝红脍、绿沫鸭掌,顺气开胃,激发食欲;而后一水儿的生冷,先有竹林七味为酱齑,后上鱼图虾缕蟹膏肓。 那竹林七味,是酸、甜、苦、辛、咸、鲜、香七味,用来沾鱼脍之类,因有七味,便附会风雅,以竹林七贤的噱头命名。酸味的主料是白梅,用本就酸甜适口的梅卤腌制的白梅,取肉作泥,入口颇有爽气;甜是杏蜜,以甜美金杏儿和槐树蜜,杏肉甜软,槐蜜清香,和出来的清甜之味,应季当合;苦也不是真的苦,而是凉瓜鲞儿加了烤酥鱼皮儿,苦里有烟熏香气;辛则是芫姜紫末秦椒的混合,辣中有尖锐香气,香中又带着酥麻;咸则是虾酱,天生一段海水气息;鲜则是十远羹的羹底儿熬得烂烂的加了鱼胶打的膏儿,那后世引佛跳墙动凡心的美味,当得起鲜字;香则是佛手薄荷莲子松针之类打成粉儿,添了兰花粉,一入口满腔馥郁。 这竹林七味相传来自于山涛夫人,本来已经是大宴贵席也难见到的古方,可也只是作料。鲤鱼脍、鲈鱼图、文蛤海贝此时也不足珍贵,到要给鱏珠等物让路。 鱏既是鲟鱼,今昭在北京海洋馆见过,大的有好几米长,是白垩纪时期便有的活化石。鱏的鱼子,要少壮时期的雌鱼,破腹取出,趁着新鲜除掉筋膜,洗净加盐略微腌制而生食。今昭吃过红珠鲑鱼子,但她也觉得,与黑灰色看着不起眼儿甚至有点恶心人的鱏珠相比,其余的鱼子都不值得一提。这种鱼子决不能久置,取出后一两刻钟内必须食用,否则鱼子老死,不复新鲜。新鲜的鱏珠颗颗分明,一入口,难以描述,只能说仿佛一颗小小鱼子藏有大海浩瀚,仿佛海如大锅,烹煮其中无数水族鲜美,集于这鱏珠儿之中。 与咸鲜的鱏珠儿唱对台的,是海精,也就是海胆黄儿。海胆黄儿不需要料理,直接剖了海胆呈上来,壳里那金桔色的似鱼子一样的便是海胆黄儿。若不沾着酱汁儿单吃,也是难得的美味。入口即溶,化作浓浆,滑腻非常,先有鲜味,又生华香,如兰如麝,最后还有清甜余味,好像金秋时分枝头的杏子蜜桃。 与这两样人间美味相比,含春侯便有些寻常了。 含春侯是一种制蟹的办法,蟹子内的筋膜腮肚取净,蟹肉蟹黄重新做了填回蟹壳,外看是蟹,内里春满乾坤,因而得名含春侯。清平馆这道含春侯,因为蟹肉拿去做毕罗了,蟹黄熟好做了浇汁儿,里面填的是一南一北两桩好物。一南者,是天竺庵波罗,也就是芒果;一北者,是冰河巨鲑的肉,也就是三文鱼肉。这两样颜色差不多,口感也有点相似,却完全不是一样东西的食材用蟹黄浇汁儿拌在一起,生填回蟹壳之中,一勺下去,都是金桔颜色,分不清到底是蟹黄还是果肉还是鱼脍,口感也都鲜美细腻,汁甜肉软,极为奇妙。陈清平给这道含春侯取名金玉含春侯。 一提金玉二字,在座的清平馆众人便都想起贺兰敏之,也就是姬晋来,忍不住看着坐在郁垒身边的华练,却不料她听了这名字无动于衷,还在大快朵颐。 “……怎么办,我突然觉得,初恋情人还不如一勺海胆,这真的好伤悲。”青婀捂脸假哭。 “的确是海胆更好吃啊。”蔓蓝力挺阿姐。 “哦呵呵呵呵呵别给吃货找借口。”玉卮顺手将一壳海胆黄儿小心翼翼地挑到自己盘中。 “鱏珠儿味道也不错嘛,跟海胆难分高下。”鬼王姬含着勺子道。 “这么快初恋情人就落到第三位了?!”老元伸着筷子,想把蔓蓝勺子里的海胆打落到自己盘子里。 “我觉得第三应该是这金玉含春侯,心思巧妙,味道交相辉映,实在精美。”鬼王姬在这之前公务繁忙,并不常来,这次久居,第一次宴席,就十分惊艳,恨不得回去和鬼王说,这辈子就在这打工了。 清平馆的男子们看着把美食放在少女心思之前的少女们,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老宋摸了摸下巴:“怎么办,我有点想提醒,咱们房东大人还在识海里呢。” 老周冷笑一声:“这会儿除非他变了识海海胆,不然恐怕你是白费口舌。” 朱师傅捧着一盏香雪海微笑:“老周这话我服,竟不能辩。” 谈笑间有客来访,却是沉冤得雪的辩机与氤氲使者陈姬。 陈姬难得着一身唐风华美襦裙,金红半臂,面色娇美之中带着她惯有的高华,仿佛一株终于肆无忌惮怒放的牡丹花,只是小腹微微隆起,行动之间便多了些温柔娇怯,风流旖旎。 “这是……”迎客的老元一愣,随即便露出一副灿烂笑容,晃得人不敢睁眼,“恭喜!恭喜啊!” 辩机莞尔:“这不是我的孩儿呢,这是南矣……”话隐半句,在场的各位却已经明了,这孩儿是被辩机,也就是饕餮,吞下的南矣和狐妻元灵融合化作的孩儿。 饕餮有一样奇异本领,他吞下灵元,可令女子受孕生子,若他用的是自己的灵元,则可令女子生下他自己。这种今昭吐槽不能,颇具俄狄浦斯王风范的繁衍方式,今儿以南矣夫妻来说,却是幸事,至少那孩儿将来长大,会逐渐记起南矣夫妻拥有的一切记忆来,会成为一位风华绝代的九尾天狐,继承南矣夫妻的遗志,这样也比让南矣看着爱妻身死,孤独终老的好。 而且瞧着陈姬这模样,似乎辩机自己的喜事也来了。 忙忙地给两人让了座,大理寺又是一番歉意,辩机笑而不语,陈姬却面露不虞,最后摸着肚子:“只看着这孩儿的福分,就算了吧,下次你们也经点儿事,八荒多奇异,怎么能仅凭一些证据所指就定罪呢?” 辩机拍了拍陈姬的手:“罢了,我也是因祸得福呢。” 陈姬的脸一红,瞪眼抢嘴道:“我不过是瞧着南矣两口子,实在可怜罢了……” 青婀和玉卮蔓蓝今昭鬼王姬咬耳朵:“瞧瞧,傲娇了呢。” 玉卮拍心口表示放心:“这样多好,我当年见她为皇后之时,就是这副傲娇千金大小姐的样子啊,沉郁多年,能放开自我也是好事呢。” 鬼王姬看了看辩机,又看了看陈姬:“还真别说,世间男子多傲慢,能容得一株牡丹花肆意绽放的,也只有饕餮这样的大神啊。” “怎么办我是饕餮脑残粉了喂。”今昭握拳。 蔓蓝瞧着陈姬的肚子:“这么说,氤氲使者和饕餮也滚了床单呢。” “噗——” 莫说老元老宋,就连老周听了这话,也喷饭呛酒,扶着案几咳嗽不已,朱师傅都露出无奈的笑来,唯独陈清平泰然自若,细细地品着金玉含春侯,似乎非要把舌尖触感,分出哪个是庵波罗果,哪个是鲑鱼脍来。 席间众人闲谈,听了陈辉卿落入识海之事,辩机沉言不语,揽着陈姬肩头,半晌才道:“我与她曾有一子,想必你们也听说过。那并不是饮多了酒,而是一场春华大梦。” 彼时饕餮还不是辩机,而是曹孟德麾下军师祭酒郭嘉郭奉孝,妄有心上人为妻,却因为陈姬神思郁郁,深居减行,加上身体欠佳,从未有夫妻之实。一日陈姬觉得气色还好,更荀家夫人送来时令食材,便下厨做了一餐饭回馈郭嘉。两人宴过酒酣,便伏在案几上睡着。侍人不知内里,将两人抬去正房同寝。正房有珠幔,是鲛纱蜃珠,自古鲛纱蜃珠有筑梦之功,是各色入梦香未显世时昂贵的入梦机要。郭嘉平时入梦窥探微幽以助曹孟德,这一日无意间便与陈姬一同入梦。 人在梦中,性格天真发自本心,陈姬那时只是凡人,自然在梦里回到她天真无忧的少女时代,见到俊美无双的饕餮,笑意盈盈,花样颜色,便成就了一段梦里风流。 哪知饕餮上古神兽,天赋异禀,梦里风流竟然于梵境现实里成了真。 陈姬有孕,十月怀胎,产下一子,取名为郭奕。 史载郭奕早亡,留下一子承嗣,但是饕餮知道,不管这孩子是他的灵元神思,还是什么旁的梦中神奇,这孩子都绝不可能是凡人,而早亡一说,想必也和自己一样,只是障眼法。 “奕儿是天生的琉璃瞳,半璧六合之人,于梦境之中,据我所知,是世间最强。我不知道后来他做了什么,也未曾去查访过,以他的能为,只怕眼下也极难寻到。不过以清平馆之奇异,想来去奕儿假死之后那几年,也许能查到些什么。若有奕儿相助,找到那位大人,应可事倍功半。”辩机转眼看了看陈姬,“若事毕,也请九幽转告他,来这时的洛阳,看看我们。” 华练还了辩机一个大大的笑容:“就这么办了!我要找到这诈死的小郭郭!” 洛阳南市清平馆内,人声攘攘,笑语晏晏,一叶半染枫红被晚风卷送云端,摇摇杳杳又坠云落风而下,浮于洛阴幽川之上,幽川有精致画舫,歌宴亭亭,窗里探出半个身子,伸手捞住了那片叶子,男音沉澈:“我也该去瞧瞧他们了,答应那魔女的。” “李淳风,让你好好喝酒的,你又捞什么垃圾呢?再捞错了,我也救不得你。”船内有女音清冽。 被叫做李淳风的男子不过弱冠之年,与那名字该有的白发仙翁之名全然不符:“我又不怕水——星主,你可知羽衣狐玉藻前?” “那不是瀛洲狐女么?”星主看着李淳风拿着红叶诡笑,淡淡地回答。 “说起来这位玉藻前,可是咱们的大熟人哪!”李淳风以叶为扇,笑意舒朗,“星主你造嘛,我和玉藻前,从血肉来算,也是兄妹哪!我那对便宜爹娘,前阵子吃了九尾天狐南矣夫妻,怀了孩子,算算还有三十六个月便会生产,生下的狐女倾国倾城,百年后嫁于咱们说的南唐后主李煜小儿为后,后来被她那凡人妹子撬了一腿,愤恨之下跑到瀛洲去了,就成了玉藻前了。再往后这个小妹子不服妖王酒吞暴政,还想揭竿而起哪!借了清平君的道儿跑去了平安京时期,想要把酒吞扼杀于襁褓之中,她也不问问,酒吞可是跟她脚前脚后跑到日本去的,平安京哪有襁褓啊。” 星主扶额:“这又是何苦,祸害的邻近番邦小国,至此鸡犬不宁。” 李淳风手指轻叩在桌案上:“你这话,难道是忘了朱思鼎么?于昭阳海主流之中他可是干脆连番邦小国都给灭掉了喔。” “瞧你现在这样子,真想不到当年你还掷果盈车呢。”星主掩口笑道。 画舫内这对男女诡笑连连,话语云里雾里,仿佛云端偶然出现的命运之轮,匝匝转转,看不清命盘,只能直面那种波诡云谲的莫测和肃然。 有人天边浅笑,有人海中结帆,有鲸脊上的浮游看不懂的星河灿灿,红尘千千。而之于浮游们极其重要的生老病死,岁朝更迭,于这些笑语天上天下,遨游四海大洋的人来说,只是一些连玩物都算不上的,临时消遣。 第九十三回满池水月清辉远,正是鸳鱼欲上时 星辉清如洗,月出何皎皎。 这是晋永和十二年八月十五,会稽东湖。 八月十五月儿圆,是月夕节,又叫拜月节,报月节,仲秋节,此是一年收获之季,月魄最满,月华最浓之时,益养生,益修行,益阖家团聚,求姻缘。这一日月上当空时,三千界家中院里挂着兔儿灯,坊间街上少年男女相携,对月祈求情缘美满,亲朋好友竞相玩月赏月;八荒界的妖魔鬼怪们也提着鱼儿灯,临水照月,吞月拜月,吸取月魄月精,以期自己的修行更进益一层。 唐时人们喜食月团来祭祀仲秋,而这魏晋南北朝时,也有拜月粥、月藏茶、兔儿果子等应节小食,尤其是水月清辉,在八荒界是一种一年只有这一日才能见的天水异相,也是仙家神水唯一慷慨赠予下界的时候。 门开在魏晋时也有十余日,这十余日陈清平也不说开张经营,只随意让大家捡着自己喜欢的时候,四处游玩,因此今昭跟着清平馆一群人去了北朝的平城,南朝的建康,瞭望过慕容氏统治下铿锵沉默的城墙,也蹚过司马氏统治下风流旖旎的河曲,听过高人隐士竹林之中遥远的琴音,也看过被书圣涤笔濯章的墨池,可她还是不明白,陈清平这是要干啥。 一晃儿十五这日到了,在今昭眼中,八月十五是中秋佳节,只是魏晋时还没有这个大团圆的名头,所以她倒是有些期待,风流浪荡世的月夕节,有什么不同。 一早起来,原本她那绘着虫草的窗户纸便不见了,原本是窗子的地方,一道玻璃一样的东西,隔绝了窗外的碧水悠悠,一只容貌甚美的蚌精,正在不遗余力地隔着窗子,向今昭谄媚,那细腰窄臀长腿,在重要部位裹着麻布,瞧着还颇有风味。 瞧着身条,太细白,瞧着脸蛋儿,模样挺俊秀的,可惜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娘炮。 今昭心中品评一番之后,梳洗整备,穿着那袖子还能罩进去一个人的樱色广袖衣衫,浅柳色的套裙,只披着一头乌压压的青丝,发尾一挽,便出了房门。 不出还好,这一出门,她便惊讶地发现,清平馆的白墙黑瓦院落屋子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二层船楼的画舫,她的居处在舱底,一层甲板舱面,有些案几字画,还有茶事阁,珍玩架和小风炉厨事架等物,二层更是风雅,清风如罗幔,吹入绣春花,那种榻榻米式的布置上有小案锦毯,似乎随时都可以高卧清谈,而窗边的胡床,能随意搬到二层甲板,迎风临水,坐观闲花。 这算是上了贼船了!? “想来这几天你也看见了,三国还算好的,两晋南北朝,推崇风流高雅,寒士分野又如仙凡之别,我们到底是有事儿来的,要结交名流士大夫,不这么装13不行啊。”华练的声音沉沉如少年般响在身后。 今昭听着也的确有理,所谓魏晋风流,不仅十分高调,还十分讲究,为求风度,这个时代的名士可以使人抱香炉日夜紧随,就为了谈笑间衣袂翩翩,暗香微送,那他们要还是开门做生意,笑脸迎八方,只怕名士都不会来。 这的确是中国历史上最装逼的时代啊,逼格不高,简直不能混啊! 今昭心有戚戚焉地回头,刚要应答,就被华练这一身打扮,吓了一跳。她算是熟识华练之人,可也定眼看了许久,才敢认:“华练姐?” “不可不可,要叫陈小郎君。”华练转了一个圈儿,笑吟吟,向今昭展示她这女扮男装的模样。 不可否认,华练本就高挑,肤色如蜜,如此特地将眉目画得刚毅些,倒让她原本有点胡姬风情的脸,平添许多英气,这会儿峨冠博带,腰佩宝剑,颇有风流佳公子之感,就像那日见过的谢家郎君。 本来么,她还有点担心,魏晋流行的美人,是典型的林黛玉型,而华练这种往埃及艳后方向跑偏的脸,恐怕要落人耻恐,不过今儿这么一打扮,变作风流公子,倒是不错。 “不过这个陈郎君,闹哪样?”今昭不解。 华练笑嘻嘻地解释:“交往士大夫和名流,平头百姓想都不要想,我动了点儿手脚,现在么,我与小清、卿卿、朱朱是陈家四兄弟,我老幺华练,唤作陈小郎君,与二兄清平三兄能垣一同寻找大兄,玉卮是我们四兄弟的妹子,陈家女郎;老元是河东袁氏,小清的好友;老周带着青婀、蔓蓝、桃夭这三个娇小的,是江东周家,周郎之后。我们这些人凑在一起,只是因为倾慕山水,心向隐逸,便散尽家财换画船,沿水四处游历,清平擅庖厨,若遇见心仪名士,便相邀画舫一聚——千万记住,不管到了哪个年份,什么地方,都是这一套说辞,而清平君,是皇帝赐予小清的雅号,庖厨技艺家族传承,因此家主都叫陈氏清平君。” 今昭到底是经历了唐朝的太岁小学毕业生,不费吹灰之力就记住了这些乱糟糟的信息,还不忘挑刺儿:“那我和老宋呢?”老宋那张脸一瞧就是混血,还是那种混的乱七八糟世界大同的,还能怎么遮掩?总不能扮女装吧。 华练一摊手:“老宋那样,没法子,便是随从,跟着小清;你么,总归小清身边要有侍奉的侍女。” 今昭急了:“这个时代不是连小妾都随便送吗!我当个侍女这么不安全怎么办!” 华练摇了摇手指,一副欠锤的风流相:“你这小姑子,思虑甚多,我们怎会卖你?” 今昭撇了撇嘴,想来这一群人也是八荒中人,糊弄几个人类问题不大,便稍微放心,一整日在船上闲坐,时而劝残荷听雨,时而沽温酒吟风,十分逍遥,不知觉便到了晚上,一轮满月圆好当空,蔓蓝也把库存里拿出的应节之物备好,随着众人随意坐着,看厨事架旁有条不紊地备着食物的朱师傅和茶事阁那边煮着饮品的陈清平。 蔓蓝拿了一根竹节青的鱼竿和一个奇怪的双耳玉碗,将玉碗双耳挂在鱼钩一样的物件儿上,笑吟吟地问:“谁想钓鸳鱼?” 今昭不明所以,蔓蓝笑着解释了一番。 鸳鱼是一种六合梦境中的生物,每年八月十五这日月精最盛,月主梦,水主通,所以这天是鸳鱼能从六合之中游到三千尘世的时候。 鸳鱼只有雄鱼,因此它们每年的八月十五,都要游到三千界的湖泊中寻找尘世间的雌鱼,在月亮水面的倒影里合欢,而后鸳鱼们返回六合,产下后代。 在三千界的湖泊里,鸳鱼形似锦鲤,只有手掌大小,但滋味之美,不让栖枝,最好做鱼脍。鱼骨也不浪费,因为鸳鱼骨也是极其珍贵的珠宝,因为色泽触感像玉,可是却十分柔软,又像是金银一样不易损坏,徒手可弯做各种形状,所以适合做手镯戒指,这种鱼骨被称为钰。 正因为鸳鱼有玉一样的骨头,它们也就十分喜欢玉器。用玉碗投入靠近月影的湖水中,便能吸引合欢之后疲惫的鸳鱼休憩,蔓蓝把这个叫做,请君入瓮。 既然有这么诸多好处,清平馆众人自然都是要凑热闹的,青婀运气极好,竟然一碗钓了两条鸳鱼。碗本来不大,这两条鸳鱼都争着挤在碗中,青婀瞧着这境况,不由得叹气:“鸳鸳相抱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青山依旧在,几碗鱼片羹。” “我发现你跟了我姓以后,脑子也好使很多,如今竟然连运气也上佳了。”老周低头数了数青婀钓上来的鸳鱼,足有小二十条! 大家哈哈大笑,一时间画舫语丝盈盈,而湖心处更有不少鱼精蚌精探出水面来,举头望月,沐浴月华来增助修行。 “……不过华练说的也对,我们若是世家,没有家奴也不像话,不若秋夜桂魄旺足,请六合之灵操役……”朱师傅和陈清平低声议论着,“有些事情今昭也不能做……” 陈清平听到末了一句,点了点头。 说话间,夜空中飘洒下似雨非雨的光芒来,落在掌心,似水似油,莹莹浅金色,还有淡淡的香味,那香味好像是清晨早起,提着裙摆行走在湖边,见湖水碧碧,莲花悠悠。 “终于等到水月清辉了。”朱师傅停了话头,捻了捻指尖。 玉卮指着那好似下了一场光芒微雨的水月清辉之相对朱师傅说:“你看!多美!” 朱师傅低头,莞尔,淡淡地回了一句:“多搜集些,前阵子你不是得了一个古方?若将这水月清辉代替方里的油脂,会更好。” 还没等朱师傅说完,玉卮已经动作起来,就连孽镜童子手里都塞了瓮子,一时间鸳鱼入碗也顾不得收了鱼钩,众人拿着锅碗瓢盆,放在甲板一头迎着风的地方,接着天空中落下的水月清辉。 陈清平已经摆好了柳刀案板,拿了刚刚钓上来的鸳鱼,毫不留情地开膛破肚,从鱼肉里剔出一根王字型的奇怪鱼骨放在一旁,把鱼肉表面锦鲤一样的纹路连着鱼皮剥掉,将鱼肉片成略有些厚度的厚切鱼脍,用小碟子盛了,伸手让鱼脍接了几许水月清辉,便连着那浅金色的水月清辉和鱼脍一同放入口中。 大家瞧着陈清平的吃法,也纷纷效仿起来,幸好陈清平刀工了得,每人好歹分了一碟子,各自抱着去吃。 像栖枝一样好吃,这是今昭对鸳鱼的认识,可当鸳鱼入口,她便觉得,以她个人的口味,鸳鱼之味,赛过栖枝。 最先触到唇齿的是那似水似油的水月清辉,有清浅香味,那种清浅舒悦,仿若晨露荷香,而随之入口的鱼脍,因为是厚切,有实在的触感,柔软,带着一点点适宜的温度,更为奇异的是,鱼肉一入口才碰到舌头,就融化了,好像含了一口汤,而汤也不是鱼汤味道,而更像一口美酒,或者别的什么,以滋味而言,说不好是甜还是酸,但那种感觉,从那口汤咽下去开始,从咽喉到指尖,仿佛有一种微醺的,陶陶然的感觉在四肢百骸弥散,温暖,窝心,体贴,感动——对了!那种感觉,就像是你喜欢的那个人,做了一件特别窝心特别体贴的事情,让你觉得温暖感动,忍不住热泪盈眶,只觉得好像全身都泡进了温泉,满是幸福。 鬼王姬一脸震惊地看着今昭:“你,你怎么一脸要哭?” “不错吧。”华练拍了拍今昭的肩膀,“六合之中的生物若是拿到这边吃,各个都是致幻剂啊!” “嗯,这鱼,吃了以后有一种,陈清平给了我十天带薪休假的感觉!”今昭哽咽道。 “……”本来姑娘们都颇为期待第一次吃到鸳鱼的今昭,能有什么新奇体验,结果一语既出,四座皆扶额。 带薪休假是闹哪样! “我说今昭啊,你总得有点稍微高些的期望吧,毕竟那是你男神啊。”青婀一脸失望。今昭看了看青婀,想了想:“也对呢。带薪休假什么的,公司也会有的,如果是他的话——十天带薪休假还给我准备了十天份的盒饭怎么样?” “……我有点不想再听下去了。”玉卮扭头。 “真令人意外,本来以为人类的适龄女子应该具有十分正常的恋爱观,没想到今昭比我们神魔还丧心病狂啊。”蔓蓝有点惊讶。 “一说到随意的话题你们就不注意用词了。”鬼王姬提醒。 华练拍了拍今昭的肩膀:“未料及阿昭妙龄之姿,于儿女之事,见地奇诡更胜神魔啊。” 第九十四回停船坐爱东湖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青山脉脉,碧水迢迢,暖日熏熏,小船悠悠,船上竹蓬里,一位身着渐层渐昭红色广袖流仙裙胡服对襟小袄,梳着螺髻的明眸姑娘探出身来,深吸一口水波荷萍的香气,操着一口清脆的异乡口音:“哎呦!你看着山,好像刀削呦。”说话之间,指着船边鬼斧天悬的悬崖峭壁,一对眼珠儿乌溜溜打了一个转,满含笑意。 又一位着玉色交领夏衫,纤腰一握的女郎拿着坠玉美人扇也走上船头:“那是修城时凿下的,可叹人力之功,也有比天之时呢。” “你们不要再故作吴侬软语了,真是听得我好想投水呢。”音明朗朗的船娘从斗笠下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脸蛋儿,着青色小袄藕束腰,花竹吊裤千步履,一副活泼俏丽的模样,“有那个闲工夫,怎么不帮我摇船?” 乌篷船里又探出半个身子,一投蓝色飞仙袖里伸出藕臂一段,带着银镶白玉镯子的温婉云秀少女对船头那红裙明眸少女道:“今昭,莫要踩了,船晃得我想吐!” 青袄俏丽船娘噗嗤一声,指了指乌油篷子上体轻若羽,闭眸养神的雪肤女郎道:“是桃夭做梦乱翻身!” 那雪肤女郎眸子一张,一对眸子乌里流霞,一身桃红胡服衬得双峰呼之欲出,麂皮靴子耷下乌油篷子磕了磕:“青婀,你再编派我,拿靴子丢你喔。” 青婀掩面:“求埋胸,求憋死!” 今昭心情甚好,笑吟吟地俯身捞起一杖荷叶顶在头上:“好蓝儿,你吐了一个唐朝,还打算吐到三国两晋南北朝不成?” 玉卮听了这话也笑了,摇着扇子慢悠悠地回了船舱:“唐时还只能吐贞观武周,这次大门无限二门不封,你可以从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一直吐到杨坚称帝!” 青婀也丢了两个幺蛾子做苦劳力,自己跑下来捏着蔓蓝的脸:“我瞧瞧,我瞧瞧,几个月了?” 蔓蓝苦着脸:“真的好难受嘛。” 姑娘们笑闹成一团,那本就质料浅浅的乌篷船撑不住左摇右晃,最终一把低软含笑的男音一语定乾坤:“再闹,就不带你们去看卫玠喔。” “华练姐!”今昭的脸一垮,“饶命!” 华练伸腿踹了今昭一脚:“你这小姑子忘性甚大,叫小郎君!” 秋光潋滟,枫染林红,正是游船的好时候,会稽城外东湖上,也不只清平馆这一条船,但这船较之旁的乌篷船更为宽长,有三笼乌油竹骨船蓬,且船木不知是何木料,洁白如玉,散着微微香气,既是惹眼。有经过这乌篷船的游人船家,都忍不住流连观看,也不知看的是精美的小船,还是船上明丽可喜的姑娘们。 “三兄,我们在这儿转了好多天了,莫说周瑜,就是独孤信也瞧过,再这么挨个美男子找下去,我以后一定审美疲劳,嫁不出去了。”玉卮摇着扇子,拈起一枚胡豆吃。 “饕餮后人,陈姬模样,不是美男子,难道要去找左思?”公子扮相的华练靠在软垫上昏昏欲睡,“不是说王六郎也来游船么,人呢?人死哪里去了?” “三兄,你让王家子弟的拥趸听到,会被灭口的。”蔓蓝吃着蜜饯,压着那股子恶心。 “谁叫他爽约呢。你们仔细着点儿这夕照,晒黑了再说你们是贵女,可就没有人信了。”华练说完,又阖上眼睛,随着水波荡荡,假寐起来。 彼时洛阳夜宴,饕餮曾经说过,他有一个琉璃瞳的儿子,就在这段极端的历史时代之中。 三国两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最独特最极端的一段时期。 它有极美的风流人物,比如掷果盈车的潘安卫玠,比如侧帽风流的独孤信,比如雌雄莫辩的慕容冲,比如出身极贵的王神爱,比如玉体陈横的冯小怜; 它有极丑的肮脏残忍,比如宴杀美人的石崇,比如史上最变态的皇后贾南风,比如血流疯狂的高家皇室,比如畜养面首贪欲不伦的山阴公主姐弟; 它有极肆意奔放的思想,比如玄学清谈,比如曲水流觞,比如兰亭之聚,比如观神起舞;这个时代的男男女女行为之风流之肆意之怪诞之荒唐,远远超出任何一个历史时期,比如独一份的皇帝裸奔。 它有极纷繁混乱的战事,群雄四起,版图割裂,英才辈出,可在这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乱局里,无数的民族,无数的血统在不停地融合,变幻,又有迷梦一般的富丽繁华的城池、隐居山林的游侠隐士和名垂千古的公卿世家点缀其中,仿佛不受铁血星辰的烦扰,空谷幽兰,独自开放。 而对于八荒中人来说,它还是最后的梦幻时代: 昆吾溪未绝,六合路未断,山仍临海,海旧团山,仙家血肉尚存于人世,人间甜梦还不曾绝于彼此,那是最后的被称为山海时代,此后山路隔绝,海波不闻,通往那个奇妙世界的大门终于紧闭,九野六合与八荒三千,终于不再自由往来。 人醒,梦断。 要在这样将醒未醒时宝冢捞珠,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就算是从那些著名的人物一个一个排开去瞧,可也总会漏掉山野之间隐逸的真名士。 倒是华练看得云淡风轻:“寻到与否,只是缘分罢了。救与不救,自在本心而已。就是找不到人走火入魔,那也是命。” 陈清平打着清平君的旗号,号称是颍川陈氏一支,厌倦俗世扰扰,散尽家产买画舫楼船,随水流周游天下,因极擅庖厨,时常寻有缘人一宴相交,若是有逸士趣人,也会亲持刀釜登岸拜访。 时人喜好游侠儿,颇敬重隐士狂徒,陈清平散财游历之行和名家士子的出身都十分引人注目,又有一番好手艺好相貌,自然很受看重,清平君这个名号,也作为一个代代流传,父传子子传孙的美誉,随着那楼船画舫一起,成就这段不名于正史的佳话,世家弟子也以能得到清平君一宴,作为某种殊荣。 三千界凡人看不清,倒是八荒界神鬼知道,其实哪有什么父父子子,从头到尾,坑了袁绍百金,讹去少女时独孤皇后一片春心的,都只是陈清平一人。 清平馆画舫此时停在东湖,华练她们采芽的小船徐徐去拴好,姑娘们便鱼贯登了画舫。 画舫两层,一层宴客酬亲,二层观水照花,操琴执雅,平日里没有清平馆的扇坠,是没资格登船的。 三千界的凡人能瞧见的,只是如此建制,八荒神鬼自然可去往那走不尽的上房,坐不满的雅间,就连一撩开珠帘,瞧见一片老树昏昏,鸟语花香,也不稀罕。可八荒界的神鬼,也得拿着名刺扇坠牙牌,既无名牌也无引荐,只可远观,不可进内。 这两层的画舫,东跨院的职工宿舍在底舱,说来底舱并不是什么好地方,本该是船工摇橹之地,可船工么,当然是没有的,而底舱数个房间,各个都奇诡地开着窗户,对着湖中波光粼粼,水族游走,偶有龙族路过,还隔窗作揖算是寒暄,更有俊美妖娆的蚌精玉贝,搔首弄姿,颇为有趣,今昭住了好些日子,并不曾觉得闷气,只是偶尔窗外伸来蚌精一条玉腿相诱,颇觉鸭梨山大。 回屋换了衣服,青婀叩门来叫:“小侍女,快点儿上去伺候!王六郎来啦!” 会稽王家,是魏晋南北朝第一名门世家琅琊王氏南迁的一支,因出王羲之王献之父子,闻名于海内外,即便是到了今昭那个年代,王家居住过的地方,依旧叫做书圣故里,是绍兴一处极美好宁雅的景点。 此时王羲之正值壮年,王献之兄弟几人还是弱冠少年,刚刚在兰亭之会显出声名来。这王六郎,便是王献之的哥哥,行六,王郗氏之子,王操之。 王操之与温雅寡言的王献之不同,以今昭来看,说是话唠也不为过,且与时人推崇的那种宠辱不惊,淡定自若的面瘫高冷不同,是个妙语连珠,爱说爱笑的少年,除了书法绘画,旁的爱好也甚多,常作惊人之举,譬如因日光晴好,卧于屋顶看书,或心急而奔走,裸足疾行,数里方觉,更爱骑马游猎,一边骑一边吃东西,因此谢安也道,王家七子,六郎逊七郎多矣。 不过或许正因为王操之这种个性,倒与清平馆众人很合得来,便是以家奴仆长身为留在画舫的老宋,王操之也绝不加以白眼,照旧相谈甚欢,甚至手舞足蹈。 本来今天王操之约了午后泛舟,却拖到夕阳西下,以江东周郎之后的身份出现的老周羽扇纶巾,斜睨了王操之一眼。 王六郎笑得明光灿灿:“族人送了一只稀罕的鸟儿,一时看住了。” “撩猫逗狗,遛鸟折花,怪不得时人说你逊于王七。”老周毒了一句,一旁的老周的“妹妹”蔓蓝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偏偏王操之不以为意:“周郎过矣,王七之苦,王六我可不想遭。世间万物盛美,不拘一纸一墨,有七郎挡着,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啦!” “不知道怎么的,我真是很喜欢这个王操之啊,包括名字也是,这种吾辈中人的感觉,还真是有点奇怪。”青婀一边走来,一边低声和玉卮说。王家郎君来访,画舫之主的“陈家兄妹”也要露面,而“陈家兄妹”的表亲“周家兄妹”在陪,也是礼数。 “阿玉,阿蓝。”王操之见男装的华练与玉卮携手而出,也起身寒暄,随即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纸,“这是魏宫传出的夜来香方,还有怀梦草植方。” 玉卮和蔓蓝颇为欢喜地各自接过想要的古方,王操之已经扭头和陈清平低声说起了东湖之水与镜湖之水烹茶的细微差别。这等风雅之事与时兴的名士风范相称,也算是清谈。扮作侍女的今昭撇了撇嘴,压低声音讽道:“哼,要是我男神出身寒微,形容苦索,又无银钱,再怎么擅长庖厨,也不过就是个伙夫吧。” 华练笑得打跌,扶着今昭的肩膀,末了才忍笑道:“你还真别嫌弃这年月的审美风潮,换做是你,他要真的是那样,能成为你男神吗?不过话又说回来,清平馆的脸排行,他那模样,其实也只能超过老宋吧,难道是气质问题?” 今昭颇有些惊讶:“难道不比老周——”说着太岁转脸看了看老周,品度一番,不由得承认,“还真是,论脸蛋,清秀不如老周,斯文俊逸不如我师父,和宝石眼老元还有自带网点纸滤镜的房东大人,更没法比了。怎么办,我一瞬间开始怀疑自己的审美了。” “没事,总有一种男人打动你,不是靠脸,而是靠性格,这样的关系才能长久。”华练做男装扮相,这番拍肩摸头的举动,颇有几分风流浪荡子的轻浮。 这话说完,王操之突然探头过来:“练之,几日后我与清平君相约枫林一宴,你也务必要去喔。” 华练露出诡笑:“那是自然,不让你那些友人瞧瞧我兄的本事,怎么能平众议呢。” 第九十五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脯作千里追 过了十五,自然是八月十六,这晚送走了王六郎,众人围炉而坐,看八月十六月更圆。太圆皓月,旁人听来不过是个天候气相,八荒中人却知,十五之月气正,可助修行,十六之月气满至溢,可增法力,是以八荒中人要是操持什么法阵,只要不是邪门歪道,都乐意选在十六起阵,顺应天时,接月气将法阵符咒的能为威力加倍。 清平馆也是这么打算的,这一晚十五钓鱼的时候就已经说好,要用来操偃傀之术,用今昭能听懂的话来说,就是制作式神。 操控魂灵鬼魅的式神,绝非偃傀上御,因为三千界的魂灵也好,八荒界的鬼魅也罢,都不是最厉害的“灵”。上御之灵,只在六合。 要想引诱六合中那些大部分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奇灵特魅,今昭还没睡醒,就被陈清平打捞起来,让她打下手。 肉是漂亮的肉,肌理纤巧,说明这牛的岁数不大,绛红色鲜明,代表这肉是新鲜切割,而在肌理之中,还有脂肪絮絮分部,好似冬日霜降窗花,肉窝处有较大一块儿油脂,犹若瞳孔。 今昭不懂牛肉,但在清平馆呆久了,也知道这样雪花漂亮的牛肉是肉中极品,她看着小心翼翼捧着牛肉好像捧着他头胎儿子一样的陈清平,顿觉情路漫漫,尽头还是悬崖。 厨房放在画舫一层,摆明车马是不打算做浓油赤酱大炒大烧的,想来也是,那种浓烟滚滚,吃完一身味道的饮食,在讲究风度的魏晋,肯定是不会受到士大夫欢迎的。不过这样的摆设倒让打杂的今昭心花怒放,只因这样可以一边做事,一边看看风景。 会稽东湖比镜湖大上许多,依着采石山壁,山壑敛碧色,云霞收昭霏,有种天然诗意,哪怕就是看看,也觉得心里涤荡出一腔风流婉转,忍不住要诌几句诗文,才不负这景色。一扭头青竹色的物架灶阁,一道暗红色色长案上放着墨色刀板,更衬得那块牛肉容颜正好,再看正在料理牛肉的厨子陈清平,一袭白色广袖长衫,袖口用一折墨色缎带巧妙地拢折到肘弯,袖幅宽大,更显得伸出的手指冷长奇俊,那一双手在那块牛肉上以一种独特的节奏按着,今昭无聊地在心中哼了一下《双截棍》,节拍居然很搭。 “取一斤即墨花灯来,再两盏不加白蜜的青梅卤,一盏盐,三盏茴椒末,一盏蔻草末,一块儿嫩姜,一束草兰,隔匣要梨木的,再把那盒江北拿来,让谁去折十支荷花来——湖阳那侧还有。”陈清平抬眼看着正瞧着牛肉发怔的今昭,吩咐道。 今昭应了一声,心里嘀咕你成天使唤我还不是因为我是太岁记性好。 东西都拿来了,小白辉腾也下了水,乌蓬白帮摇摇地载着“江东周家兄妹”去采荷花。因还不正用,陈清平就先让今昭点了一支江北,在一种柑的清中有甜,甜中带苦的香气里,先用那些作料分作两堆,一半保持一样一盏,一半混在一处,先把那一盏一盏的,次第抹在霜降牛肉上,再抹那混的,手法时轻时重,时敲时叩,那神色不像是给牛肉入味,倒像是面对情人,耐心挑动情思,不急不躁,有条不紊,一副久经风月,驾轻就熟的样子。 今昭顿时有些嫉妒那块牛肉,恨不得以身代之。 这特么的要是摸的是她的大腿…… “你没事吧?”陈清平突然开口,今昭吓得把手里编的草兰托子掉在地上。 捡起那一会儿要拿来托着肉脯的草兰托子,今昭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很热。 陈清平这会儿已经将肉片了,又继续他的牛排马杀鸡,今昭接过鬼王姬抱过来的荷花,不知道他要拿来做什么。 用平底陶瓮铺了肉片儿,陈清平看了看陶瓮的厚度,道了一句:“要熬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你记得离火。” 今昭老老实实地记在心里,她发现太岁有个神奇的本领,只要她想象一下脑子里有一个提醒程序,点开页面把事情记进去,到了时辰,不管她在做什么,都能立即想到,绝不误事。 原来,太岁这个时间的史官,就是一个智能手机啊——扫描事件二维码,可以立即读取事件全过程;面孔识别,立即告知你对方通讯录身份;点读记忆,自动关联标签;提醒事项,你的约会,我来搞定。 这边今昭正在胡思乱想,那边陈清平已经把即墨花灯加了进去。这种烈酒有着和名字不相称的浓郁香气,闻着就已经微醺。 陈清平放下空酒瓶,伸手在今昭的脸上摸了摸,拇指的指腹擦过脸颊,所过之处,泛起浅醉的酡红:“这么热。” “你这样摸会更热的好吗!”今昭炸了毛。 陈清平净了手,散开袖子:“面热舌麻,会丧失味觉的。” “我只想丧心病狂啊!” “我说,咱们都到魏晋了,怎么昭你还跟老板……”老宋叹气。 老周闲闲翻着《三体·死神永生》呲地一笑:“你自己说说,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若是真有一日瞧着像是小说男主角,那恐怕是邪祟上身。” “说到这里,我反而觉得,像是老大那种高冷到没人性,是不是有点太奇特了?”青婀凑过来加入热议。 “你说他不关心没人性,也不尽然,但那种感觉,真的很奇怪。”蔓蓝竟然也有同感,“桃夭你说呢。” 鬼王姬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他似乎跟我们保有一定距离,但并非因为这是冷漠或者别的什么……你们知道郁垒说什么吗?郁垒说,总觉得他瞧着我们热热闹闹的,他自己在一边也会牵动情绪,但那种牵动,就好像是——我们是他做的一场梦而已,他知道自己迟早都会醒。” “郁垒+1。” “顶楼上的。” “红烧大排。” 一直很努力地翻着一本书的今昭这会儿才抬起头咆哮:“你们都是八荒中人,修炼得璧,自然儿女情长,我这还在奔着太岁的高考呐!我哪有空谈恋爱!再说了,我不谈不行啊!我不能先立业再成家啊!” “也是。”青婀撇嘴抱肩,“我像她这个程度时,还在昆仑山被师父追着打呢。” “你们在这儿干嘛呢?”玉卮抱着一个包袱走过来。 老周抬眼瞧了瞧玉卮,眼皮一翻:“清谈。” 时近月正,清平馆众人鱼贯走进画舫二层,果然这一进别有洞天,那棵桂树芳香四溢,树下石桌烛台一应俱全,正是西跨院。这会儿那棵盖了大半院落的桂树下石桌子旁,陈清平刚刚掀开石桌子的皮—— “啊!”今昭发出一个音节后捂嘴。 石桌子的桌面原来别有洞天,陈清平和老宋、老元、老周四人抬着已经转得活动的桌面,便将桌面抬去了一层盖子,下面露出的是一个石盘。那种感觉,就仿佛旋开了印章盖子,看见了印章里面的图案一般。 石盘上也有很多图案,浮雕其上,大略瞧着是祥云彩霞之类,还有很多奇珍异果,飞禽走兽,欢天喜地地迎接着一团光晕之中的仙人。 “这就是汉武求仙那种承露盘。”朱师傅对今昭解释道,“在此时,八荒中人多居家所有,用来修行或者与异界连通。” “啊,是呢。”今昭有点吃惊,今儿自己一瞧见这承露盘,就瞧见了好多幻像,譬如汉武帝建造承露仙人台收集仙露,譬如人们对着承露盘祈雨。而八荒中人,则用承露盘开启法阵,加持法术秘药。如此看来,这承露盘倒是一件颇为实用的工具。 “那为什么后来在唐朝我没瞧见?”今昭问。 朱师傅莞尔:“因为承露盘与六合有关,而后来,那扇门关闭了。” 今昭影影绰绰知道一个大概,也就没再多问,而是看着陈清平等人摆好承露盘,浇上了一壶好酒,又拿出十个荷花花苞来。 随着束着荷花花苞的苇草被剪开,花苞逐渐舒展,月光照在承露盘上,与美酒竟然相融,泛着月白清芒的琼浆玉液流遍那些浮雕,而此时花苞也彻底舒展开来,每个花苞里都是几片陈清平早上做的肉脯,这会儿花开香散,荷花原有的清香水蜜与肉脯的香料味道四散流开,几欲迎风数里,难怪这肉脯叫千里追,也叫千里脯。 承露盘此刻已经满载月芒,光芒中有细碎声音传来,过了一会儿,一些半臂高的,像是猴子又像是小孩子的奇怪生物跑了出来,前前后后竟有十个,忙着啃肉脯,舔美酒,今昭仔细看了看,最终还是认定,这种生物,基本上长得像是猴子,只是这些奇怪的猴子与普通的怪物不同,自身也散着微光,身形虚浮半透明,好像风大一点儿就能把它们吹散了。 众人都耐着性子等着那些怪猴子吃喝完,玉卮这会儿拿出一个麻布包袱,从里面取出一些剪纸来递给那些奇怪的猴子。 猴子们挠头抓脑一阵子,吱吱喳喳地各自拿了一张剪纸,贴在了自己的心口,在一片骤起的流光飞舞之中,十个容貌各异,衣着相同的家奴款款走出,向陈清平拜伏:“郎主。”陈清平一甩袖子:“退下。” “诺。”刚才还抓耳挠腮的猴子们这会儿都像训练多年的家奴一样,叉手退下。 “十个是否有些不足?侍女如何?”朱师傅提醒陈清平。 陈清平沉吟片刻:“用兰水清河半斤,再加一份若叶羹吧。” 兰水清河是一种甜酒,而若叶羹,则是叫法好听一些的槐叶冷淘或者桂花冷淘,比起刚才的千里脯,这一次换得饮食清淡了不少,青色的团碗之中,面白如雪,似叶似羽,轻薄可飞,再摆到承露盘上,又是一阵好吃喝,只是这次出来的并不是猴子,而是一种灰黄皮毛的好像是狗又像是水獭的动物,吃了那若叶羹后,变作十几个侍女,素色套裙,面容秀美。 “这下差不多了,还是这会儿方便。”老元数着人头儿。 “啊!还有一个!”今昭指着承露盘,果然她话音才落,一只小巧可爱的动物跳了出来,见承露盘上已经没有食物,有些呜咽,今昭想了想,拿出几块儿白茧糖放在了承露盘上。白茧糖是用白糯米做的粘食,外层裹了糖皮酥脆,内层粘软,中间儿是空心儿的,是在这会儿十分常见的一种点心。 那脑后长着一只小角的小动物抖了抖金色的毛,皱起尖尖的狐狸一样的口鼻,叼住了一块儿白茧糖吃了起来。 “啊!!!”老元忍不住叫了起来,“乘黄!” 光华一显,被叫做乘黄的小动物已经变成了一个散发赤足,只着一件杏黄衣衫的美人,论那容色,不输陈辉卿,只是姿态妍丽,十分骚媚。 “真没想到今晚能召来乘黄,这算是倒霉还是狗屎运?”华练饶有兴味地看着杏黄美人,“不过我们倒是不愁了。” “这……这什么鬼……”今昭看着那杏黄美人眼波盈盈飘向自己。 “偃傀之术的上御,从来都是自六合召唤异兽操役,简言之,用这个承露盘召唤来的式神,都是梦境中的生物,比如刚才猴子一样的狌狌,变成侍女的猸,还有这个乘黄。”华练随口解释了一下,“六合饮食匮乏,因此美食是引诱六合生灵前来的最好办法。时间算来,在我们这儿打工时间,在六合可能也不过是一夜而已,所以这是两厢讨好的买卖。” 今昭倒是大约知道偃傀术与六合有关,后来日本阴阳师召唤式神,拘禁生灵魂魄,那都是因为他们无法与六合梦境沟通,只能东施效颦而已。只不过她没想到,原来这种所谓的召唤,不过是——跟着我,有肉吃。 这么简单! “好了,现在家奴也有了,可以开宴了。”清平馆众人见诸事完毕,就都各回各屋,只有那乘黄眼眸眨眨,牵住了今昭的袖子:“奴要跟随这位主家。” 那音色柔柔,似波似缎,轻软得欲乘鲤化仙——今昭炸了毛——别开玩笑了!这么骚媚怎么可能是男孩子!特么的不要拿性别来唬我! 第九十六回大风起兮云飞扬,装逼谁赛陈家郎 那日姑娘们游船采回的野菜有荠、薇、莼、蒿等,因是中秋,天已经凉了,只怕也是最后一茬野菜,陈清平让蔓蓝留了一些莼菜,又令老宋去姑苏买些银鱼之类,只说是备着王六郎的宴请。今昭瞧着这大约是白鱼莼菜汤的架势,腹诽请琅琊王氏后裔里最有名的书生他儿子吃饭,你就用如此家常的野菜汤对付,怎么不回北京的新发地蔬菜批发市场买十斤西红柿,给会稽王氏做番茄炒蛋吃算了。 一转身一位猸变的侍女上前道:“沐姬,郎主唤你。” “噗!”一旁的蔓蓝忍不住笑出声来。 也难怪,如今昭这样,地位比侍女高,看着又有点像是侍妾的贴身婢女,一般人都会给主家个面子,叫一声,某姬。这若换作旁人,比如一位姓张的侍婢,叫张姬也就罢了,偏偏今昭姓沐。 “算了,幸亏我不姓龚。”今昭叹了一口气。 迈着比唐时妇人更难走的小碎步,今昭摇摇晃晃地走到陈清平的房门口,流氓一样往门框上一靠,没好气地开口:“叫我干嘛?” “用这种语气跟你男神说话,你胆子也好大。”玉卮噗嗤一笑。 今昭翻了一个白眼:“我又不会因为喜欢就放低姿态,怎么的,被喜欢的人就了不起啊。”这几日被那乘黄折磨,今昭的好脾气已经濒临崩溃,尤其是昨晚那乘黄竟然摸到了今昭房里,宽衣解带,非要报恩。 “好了别气了,来瞧瞧明日的衣裳,我们颍川陈氏,可不能输给会稽王家。”玉卮等人都十分适应自己的新身份,下颌微抬,眼波微转,贵女骄矜十足。 “阿兄,听六郎说,这次浪荡子也颇多,司马家也有人来,不若干脆让今昭做贵妾,也省得麻烦——你杀寻常浪荡子无妨,杀了司马家的人,这五十年你就不能再来了,与六郎永诀,我可是会伤心的。”华练半躺在榻上,看着玉卮翻衣裳。 贵妾?!什么鬼?!今昭吓得簪子都掉在地上。 “若是贵妾,便不能随意开口讨要了。”玉卮笑眯眯地解释,此前四处游玩时,在梁时一位贵公子向陈清平讨要今昭这个姬妾,被陈清平一剑杀了,今昭那会儿才知道,原来这魏晋时期的姬妾,跟面巾纸一样,说要就要,说给就给,若不是除了贵女之外的女子,竟然全无活路,而贫家寒族的男儿,若有些颜色,也都往贵人床上爬,这竟然是一种公开的举士纳才的方法! 那干嘛不一开始也让我当陈家女郎啊!我比玉卮眼睛还大啊! 今昭掩面。 “不可。”陈清平起身。 今昭松了一口气。 华练扶额:“你啊,换做寻常的小姑子,一定会微苦——难道我连做你贵妾还不够格吗?” 今昭茫然:“啊?应该这样想吗?” 玉卮也无语。 陈清平看着三人,半晌才说:“哪怕假扮,妾之名头,也是羞辱。” 玉卮十分感动地看着陈清平,又看了看华练:“也是啊,阿姐,让你扮作房东大人的小妾,你也不乐意吧。” 这下换做华练茫然:“是吗?我扮过啊,还扮过通房丫头和娈童。” “……”这下换做今昭扶额。 “算了,贵妾也算是内宅女子,随意出去也很麻烦,就这样吧。”华练摆摆手,“有乘姬珠玉在前,浪荡子也不至于看上今昭吧。” “乘姬是男的啊!”今昭想到那比女人更女人的乘黄,无语哽咽。 “那又怎样嘛。”华练随意指了一件衣服,“这个就给乘姬好了。” 王操之的宴请,设在郊外枫林之中,此时秋凉,已然不适合袚褉,然临枫看艳恰是时节,王家六郎的宴席,自不会有人缺席,更何况有清平君亲自操刀庖制。 王家公卿贵族,吃饭自然不能随随便便,可若是寻常饮食譬如金齑玉鲙之类,也不能满足王谧之的要求。而此时盛行的胡食和此时发达起来的炒菜,更不可能入了“王与马共天下”的王家公子的眼。 原本今昭很是替自家男神为难,不料男神只是准备了家常饮食,也不知道,走的是神马路子。 倒是今日的衣着扮相,着实下了功夫,陈周两家兄妹,皆是云色的衣衫,这种质地轻软细柔的蚕麻相间的布料唤作云布,因为九蚕一麻,于飘逸中有隐隐风骨,是时下流行的贵重布料。身后仆役侍婢,皆是浅苍素衣,仿佛人影。这样衣云藏影而来,倒显得那些呼仆唤婢坐着八人抬椅的世家公子,格外娇怯无能。 说起来今昭对这些日子见到的魏晋时期的饮食风貌,是隐约有些不屑的。 固然有顶尖饕客尝尝菜肴便知柴薪的年份,也有人仅看看羽毛便知这雉鸡生性喜静贪凉,但大多数所谓的贵族士大夫,还是仅仅流于表面,追求过分精细珍奇,甚至她曾见一位备受推崇的名厨,为了切一盘鱼脍,每一刀都极尽繁复,恨不得下每刀之前先来一套降龙十八掌,而切出的鱼脍,也不过尔尔,远不能与朱师傅和陈清平那薄如蝉翼的手法相提并论。更不要说还有石崇那种没文化的败家子儿,用豆粉做羹汤来充精工细磨,只是为了炫目虚荣。不过今昭还是十分佩服昔年看过的小说,那些穿越到魏晋南北朝开火锅店的姑娘们是真的猛士,这种吃起来淋汤带水麻辣袭人浓油赤酱的快美爽锐的食物,在魏晋这种极重视风雅举止的时代,是死也卖不出去的。 “不必纠结。”陈清平四平八稳地摆着厨具。 今昭看着男神气定神闲,不由得提醒:“王八郎说了,他请的不仅有王家子弟,还有不少高门中人。” 陈清平头也没抬:“真名士自风流,剩下的不必理会。”说着,便如平时一样,意态悠闲余裕地料理起来,由得王家的侍婢将成品一一端出。 菜一走完,便有人耐不住相互询问,只因这时候风气奢靡,动辄便珍馐佳肴堆叠成山,贵族之间争先比拼菜色豪华,食材珍奇,浪费数多,像这种坐下来以后不过三五道寻常菜肴,一碗野菜鱼羹的,实在千百宴才有一见。 众人瞧了瞧那汤饼,汤水清澈,面色白雪,连片翠叶也无相称;那五味肉脯,孤零零团于盘中;那鱼脍玉玉叠叠,也没有酱齑来配;那果酪也只有三四块儿,也没个造型;那白鱼莼菜羹,更是白的白青的青。 王操之转眼看了看面对众人议问,神色如常列席其间的陈清平,莞尔一笑:“清平君今日,必有高见。” “汤饼好面,应尘飞白雪,银装素裹,无须烟柳来称;肉脯五味如人生,酸甜自知,无人可替,更不许赤酱来扶;刀若快如白驹,不过半分匠气,鱼肉天然鲜美,何必手法繁复;酪入口即溶,何曾见浆汁有形?至于那羹,世间好女最美之时,难道不是青丝雪背,玉态陈横,非要裹上胭脂水粉,绫罗绸缎?”陈清平面色无波,语音凉凉,好似冰落入水。跟着陈清平来凑热闹长见识的今昭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满腹笑意忍下去。 陈清平这番话,给她译成白话就是——你们说好汤饼是尘飞白雪,那你家下雪时还花红柳绿的?肉脯五种味道号称人生五味,那人生就是自己过自己的,好不好自己知道,难道还能三五十人一起抱团活?切鱼要是下刀极快,刀的铁味儿沾不到鱼肉上,自然带不起腥味,不必蘸酱。而美人,当然是卸妆后脱光了还美才是真的美,整容能算? 这话一出口,王操之大笑击掌,便有王献之、王徽之等人高赞,王家的顶尖儿人物都这么说了,旁人再嫌弃简朴,只能流于俗物,自然也呵呵地跟着赞起来。 这是个名士效应的时代,也是个高调的时代,此时陈清平这样的名门后裔说出这种满是嘲讽的话来,不仅不会激怒别人,反而会被认为是长于清谈,见识独到,自有一番不拘泥于凡尘俗世的高华。 尤其他今天一袭云衣,而这会儿料理了菜食,也依旧不染纤尘。这种流云若雪,峨冠博带的打扮,配上他白皙清冽的眉目,颀长挺拔的身形,目中无人,淡然冷漠的气质,惜字如金又一阵见血的谈吐,简直不能更适合。 “你这样的高冷毒舌,还真适合活在这里。”今昭从牙缝儿里嘀咕。 陈清平看了看今昭,答了一句:“看脸。” 王操之笑吟吟地凑过来:“清平君,不是还有一道海肚?” 海肚便是海胆,会稽无海,因而这新鲜海肚也算名贵。 今昭松了一口气,到底陈清平不至于彻底用一桌子家常菜,来跟时下的豪奢唱反调。 陈清平示意仆役们抬上那一水笼海肚,猸婢们在宴席中央摆上了七个玲珑盘鼓,着葱色舞衣的乘黄乘姬穿着特制的木尖儿舞履,泥塑一般定定站在盘鼓旁。 陈清平拿着一把尖刀,刀柄在案上磕了一下。 这一声好像口令,乘姬跳上了盘鼓,身姿摇摆,错步鞋鼓相击,时而敲在鼓围,时而落在鼓面,发出邦邦咚咚的清脆乐声。随着这鼓点,陈清平也拿起尖刀旋入海肚,挑出肚肠,留下海胆黄,淋了青盐梅卤,刀柄又是重重一磕,那浇汁儿便混溶进海胆黄儿里,新鲜地被端去给食客。 今昭是吃过海胆黄儿的,自然知道那入口滑腻轻软,回味清甜的美味,然而此刻陈清平下刀的节奏,磕刀的响声,都与乘姬的盘鼓舞鼓点相协,配上他冷面长指,云色翻飞,别有一番歌舞般的美感。 最后一只海肚剖好,刀柄重顿,乘姬的舞步也骤然急停,随着鼓音尾落,又像是泥塑一般,纹丝不动。 许久,王操之的声音清润传来:“且不论吾辈所评,就看那与清平君朝夕相对的沐姬眼波水水,面色酡红,便知清平君风采,不熟持剑而舞的游侠啊。” 呸!游侠里还有郭靖洪七公!哪有我男神帅!我男神,怎么着也是西门吹雪欧阳克!最次,那也是慕容复! 等等。 今昭沉思。 后面两个,好像不是好人吧…… 第九十七回羊肉汤饼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秋风飒飒,东湖倒映叶金果红,染水成钗成钏,镂金翠玉,惹无数游人流连忘返,林中琴音袅袅,湖畔蝶袖翩翩,本是好生意好时节,陈清平却下了闭门令,没有他的允许,不许接客——王家枫宴陈清平一战成名,声势大噪,拜帖雪片一样飞来,差点把画舫给埋了。幸而他们早有准备,号称只有拿着清平馆的玉牌的人,才能登船。 本来今昭还有点纳闷,男神怎么转了性子放着菜不做了,昨儿老周华练等人从王操之那边清谈回来才顿悟,这个时代像是陈清平这样的身家、手艺、姿容,越是高冷越出名,越是欲擒故纵,越令人趋之若鹜。 高调地谦恭,低调地高冷。 “你也别想左了,要是老板是个寒门子弟,就只能爬名士的床才能上位了。”老宋拍着今昭解释道,“谁叫他未雨绸缪,给自己按了一个颍川陈氏的名号呢。” “便是寒门子弟爬床,也得头儿那张脸才行,换你,便是王谢世家子,也永无出头之日。”老周语气凉薄,玉卮本在算着帐,被这一句话岔了思绪,想了想老宋那峨冠博带的模样,撑不住笑了起来,又得从头算起。 “六郎,你今儿倒来得早,练之还没起呢。”老元的声音从前堂传来。 为免麻烦,华练干脆扮作男装,这时代男子多病弱娇柔,华练这样,反而是阳刚威猛的。不过幸好是男装,否则以她那蜜色肌肤,深目浓眉,只能当胡姬了。 这个时代里莫说是胡姬小妾,歌女舞妓,便是小家碧玉,也没有出头的日子,门阀世家与寒门百姓之间,便如仙凡,隔着一条现代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天河,无法跨越。就算是上神华练,不套个名门贵女的皮囊,在三千界也只能靠法术混日子,连跟王操之说话的资格也没有。更不要提会有这等极贵的天人之子亲来拜访。 听了老元的话,王操之莞尔一笑,悠然一笑,清润悦耳的声音穿风而来:“我今天来见清平君的。有人送来一鸟,颇有玄奇,五色华彩,体有暗香,可一直不食谷粟,眼见垂垂然,恐其身死,特来求教清平君,有没有见过这种鸟儿。” 这鸟便是之前王操之提到过,本想带去枫宴的那一只。自从进了王操之的家门,头几日还好,后几日王操之有些风寒,这鸟竟然也出了毛病,不吃不喝,一转眼王操之都是活活泼泼地请客吃饭了,这鸟却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颓靡,显出死相。 大约是怕高冷孤僻的“清平君”拒绝为人相鸟,王操之竟然把那鸟干脆带来了,清平馆众人这会儿也乐得不当伙计当亲戚,一个一个摆着贵族谱儿,迈着玉碎小步,扶风弱柳地来看热闹。 那鸟儿有手指长短,羽毛五颜六色,光灼如锦,极尽华艳,头上生着丹碧羽冠,金喙长尾,体态轻盈,被这些眼睛瞧着,也安然自若,反而一派天然与众人对视,倒有几分王操之的气度来。 “这鸟儿倒有点儿像你的风流气度了。”两钟后华练施施然而来。 “练之果觉此鸟类我?”王操之喜悦天真,毫不掩饰。 瞧着众人围着那鸟热议起来,今昭只想替房东大人哭一哭,华练姐,你当小郎君上了瘾,可还记得识海湖畔的陈辉卿? 一扭头听见玉卮一声轻呼,只见那鸟儿扑棱棱飞到了玉卮的肩头,头颈一垂,仿佛一声叹息。 “哎呀。”王操之看着那鸟儿,“它似乎颇为喜爱玉卮妹妹。” 玉卮也觉得这鸟儿的神色有些奇诡,眯着眼睛抖着羽毛,一副在厨房里被朱能垣那厮蹂躏刷了五个小时的螃蟹后终于喝上一口蟹湖汤的放松与满足。 华练眼睛一亮,顺手从旁边的香炉里挑了一块儿百濯香来。只见一道红光华华闪过,鸟儿已经落在了华练掌心,啄起那香粒儿,吞下肚子,又偏着头看着华练,眼眸之中灼灼闪闪。 玉卮也觉得惊奇,她从自己的香囊里刚要取两粒香丸出来,就被这扁毛畜生一啄夺去香囊。鸟儿吃力地叼着香囊随意落在了老宋头上,哗啦一倒,滚出十余颗米粒大小的香丸,正是玉卮在唐时搜集的香料所制的青竹雀语,这香一滚出来,整个画舫一层便悠扬地散开一股清淡恬适的香气,果然如青竹林中闲庭信步,听得枝头麻雀声音扰攘,令人心旷神怡,精神舒悦。 “原来,这就是收香鸟啊。”玉卮和华练齐齐看着老宋的头巾上猛吃猛造的鸟儿。 收香鸟,常常被人误当做一种漂亮鹦鹉桐花凤,然而与真正的扁毛畜生不同,收香鸟是八荒界的稀罕物,据说祖籍六合。这种鸟儿以香料为生,排出的轮回废弃也是上等香料——这种香料是后来寻常的萃梦师用来入梦的材料之一,虽后来收香鸟与明时被萃梦师蓄养,但这会儿这种鸟儿应该还很稀有,其独特的本领也未被人悉知。 而且收香鸟还有两种更为玄幻神奇的本领: 一则,收香鸟能够传达六合之中的讯息,后世萃梦师饲养收香鸟,也多是为了传信。这与六合中的芒蜂类同。 二则,收香鸟能够聆听心音,若收香鸟在肩头歌唱,唱出的调子便是此人的神思之音,若有一日这歌戛然而止,这人也就命丧黄泉。 头一种拉屎成金的本事在这魏晋风流里还未被悉知,后两种堪称神棍的本事现在也没有几个人知道。 这种鸟儿,不应该是寻常世家公子能得到的。 “你这鸟儿,是什么人送你的?”华练随口问。 王操之喜滋滋地看着死而复生的收香鸟:“是谢九郎。” 谢九郎,旧时王谢堂前燕的谢家老九,于谢家子弟里并不出名,或者说并没有好名声,因为谢九是个游侠儿,大字不写一个,喜欢舞蹈弄棒。 谢九哪里弄来的收香鸟? 华练满腹疑问地看着已经把那点子香囊里的香料吃个干干净净的收香鸟,后者伸着它的扁毛脑袋还在张望谁家少年少女腰间还有香囊。 瞧着收香鸟吃的欢快,清平画舫上顿时忙碌起来,一群高巾华服的男女穿梭往来,各自搜罗着手头的香料家底儿,又有捧着小盘小盏烛台的,一叠声嚷着:“快点儿!要拉了!哎呦!拉出来了!”但凭着这份热闹,倒不像是为了一只鸟儿,而是为了新出生的太子爷。 “呵,若是太子爷,还不值得我王六奔忙。”王操之闲坐,一副山抹微云,雨润天青的意态,逗着已经吃饱拉完的收香鸟,若有所思。 日影渐偏,也到了清平馆的膳时,王操之瞧见那一碗汤饼,莞尔一笑:“看来清平君对我王六不薄。” 那汤饼瞧着青山绵绵,碧水悠悠,白云袅袅,月轮皎皎。青山是山野菜,碧水是好汤头,白云是汤饼,月轮是跳丸灸。 陈清平今日做汤饼,也与那枫林宴日一样,手下翻飞,尘飞白雪,星分雹落,旁人是惯这情景的,唯独王操之,分明也看过几次,却依旧饶有兴味地看着,看那手指卷了几卷,一道筋膜便从羊肋上脱下,杵刀相就,那本鲜嫩的肋肉便团成了肉丸,滚些许椒芫,于火上过两次,带着表面略微的金黄焦烤之色,与汤饼一起投入汤中,熟好时候放进野菜,便有金风未凛,玉露香蕴的味道飘出来。 莫说王操之,便是收香鸟也抬起头来,啾啾相唤。 “六郎君莫急,还有葵珍玲珑盘呢。”今昭笑道。 王操之看着今昭手里摘着的葵、甘、蔓、菁等菜蔬的叶子,又将嫩菽,也就是嫩豆子从蒸笼里取出,那略混了酱椒的嫩豆子有喷香之味,不由得叹道:“一珍一味,法自天然,虽菽韭亦有自在之时,又何必惭它是穷鄙。” 今昭听着这话倒不拘泥世家身份,心里默默给王操之加分,士人多鄙夷菽韭,嫌弃豆子韭菜吃了有味道,这位王六郎倒是看得通透,所有的食物都有其独特的美味和适合的烹调方法,单看你是否会吃。 绿叶蔬菜用酱汁拌了,葵甘等物肥厚的叶子有令人满足的嚼劲和口感,咸蒸的嫩豆用猪油略微炒一下,豆子的豆衣变得爽脆而豆沙依旧绵软微甜。 “要是贫贱夫妻,一日劳作之后,吃着野菜汤饼和酱蒸菽实,也有满足的家常滋味吧。”王操之颇有感慨,“可惜除非久居山野,否则一行一指皆如蝼蚁,为人践踏,日夜惶惶然,那又有什么意思。” 北境胡虏肆虐,不少世家被迫南迁,可到底心系故土,不能忘怀。 “……你们就不能强壮起来,杀将回去?”今昭忍不住开口,她亲眼见过南朝士族公子之弱,一只黄蜂都能把他们吓哭。 王操之撑着手肘一笑:“这是高门皇室之间的微妙牵扯,若能高卧华服,又真的有几人在乎山河国土。” 权力胶扯,在乎的无非是谁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乌云雷雨下的百姓,便如蝼蚁,在这些腾云驾雾自命为龙的高门眼中,无足轻重。 而若有血性,驰于马背,便耻于世家,比如桓温,哪怕战功赫赫,依旧为时人诟病为武夫竖子,狡黠小人。 “怎么气氛突然沉重起来……华练姐不是说让我们来魏晋时期尽情地风流恋爱么?”今昭扯了扯玉卮的袖子。 青婀扭头:“首先,你得,有个,男人,愿意,跟你,恋爱。” 今昭掩面。 啾啾。 收香鸟的叫声传来,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怎样,这鸟儿仿佛比之前大了一些。鸟儿吃饱了喝足了好像还有点儿喝大了,翅膀扑棱棱就停在了华练的肩膀上,跟喝高就开嗓的华练一样,引吭高歌起来。 烛龙九阴幽姬盘古经络所化的洪荒上神的少女心音哪里是平时就能听到的?! 一时间万籁俱寂,众人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一个音节—— 那鸟儿羽毛抖擞,华彩灿灿,站在一脸卧槽的华练肩头,抻着脖子唱了起来,那音调听着十分耳熟,最终,记性最好的太岁不那么确定地开口:“这是——苹果系统的开机提示音?” 华练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伸手摸了摸那小鸟儿的羽毛:“乖,我知道了呢。”说完,她转向王操之,“这鸟儿神通,你要当心在意,不要被神魔邪祟看上。回去拿上好的香料养着吧——王家总是养得起的。” 王操之行了一个平辈之礼谢过:“练之不必担心,王家养肥鸟人且不在话下,况乎一鸟。” 月出皎兮,月下有青衣云袖的皎人寥寥,也不呼奴唤婢,一人一鸟,步态闲散往那灯火阑珊之处而去,更衬得云海尘清,山水盈盈。 第九十八回遥知哥们喝高处,五香瓜子磕一盆 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令人长寿。 重阳这日,天有微霜,云悠风厉,悴绿寒渚,芬飞兰谢,菊冷花凋,泽涸雁归,打这日起算,食材便要匮乏,因而于中馈之事而言,这天开始,便要遍备酱齑腊鲊,以过冬日。 朱能垣虽然灵闻敏感,但到底看不见,又不愿旁人知晓,因此备冬诸事,还是陈清平亲子操持的。 今昭也体会到了玉卮刷螃蟹的痛苦,因为陈清平比朱能垣更不怜香惜玉,螃蟹、虾、蕈子、豆菽,清平馆众人只要早起看看今昭在洗什么,便知道备冬到了哪一步。 “呦,昭,今天要做奥肉了么?” “哈,今天是鱼肠酱啊好辛苦啊!” “啊咧,蚌鲞的话,不应该是纹蚌比较好么?” “呵呵呵呵,吾徒真是辛苦呢。”朱能垣眯着眼睛捧着茶杯,重阳这日一早,画舫众人就已经相互遍插茱萸玩了起来,蔓蓝没心没肺地吟什么《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华练一听捂着心口颓然倒下,而后一举酒杯醉醺醺地喊:“遥知茱萸登高处,遍插兄弟少一人!” “什么鬼!”今昭差点把一盘平菇扣在华练头上。 朱师傅依旧温婉地捧着茶:“吾徒,你还算半个三千中人,今日要格外小心,因为九月九日是神门休憩之日,鬼祟会格外猖獗喔。” “讨厌!” 因为早上被朱师傅说了这么一句,今昭便到老宋老周老元那八卦三兄弟处搜罗了些关于重阳节的传说——传说这一日白天九野神仙高歌为乐,夜晚便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简言之,九野神仙们的寒假,从九月十日开始,到春节结束,期间只有值班人员,不办加急。 古时生产力低,日寒时不能种田劳作,神明也就乐得轮休。 正因如此,凡人在这日登高望远,其实是在仰视神明饮酒作乐,而佩戴茱萸,则是为了辟邪。 “……那些鬼祟被风神狂作吹散,正巧山头一片茱萸,鬼祟们看见茱萸摇曳,便以为风神乘风而来,趁胜追击,吓得一口气逃回幽冥,因此后世人们佩戴茱萸,祛除凶邪,当风正气。”老元跟说书一样,“幸好当时那片山头是茱萸,你说这要是狗尾巴草或者向日葵,那可怎么戴呢。” 今昭不愿意再和这种毫无美感的脑洞少年聊天,默默地提着一篮子秋菇上了画舫二层——秋波澜澜,岁旻暮月,趁着这种金红秋色摘洗秋菇,才有应景之感。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文化暗示也很可怕呢,看着这样的秋景,就有心中萧瑟之感啊。”今昭一边洗着蘑菇尾巴上的泥一边感慨,洗完了蘑菇,她抱着早上陈清平给她泡的菊花茶,坐在二层看风景。 其实并没有太多风景可看,因为这片湖光山色,她已经很的很习惯了。这会儿抱着菊花茶,插着茱萸,手边放着一盆没洗的蚌,只是要偷懒而已。 重阳这日的旭光打在太岁的脸上,她靠着软垫,不知不觉,眼皮开始沉重,头一点一点的,一不留神,茱萸就掉在了地上…… 这是梦境。 今昭到底是太岁,大多数时候,她能在梦境一开始就发现,自己置身梦中,因为这个特异功能,在梦里她愈加宠辱不惊。 环顾四周,斜阳,操场,黑板,有三三两两的学生结伴走过走廊,好像常春藤绿海之中扬起的帆影——画风不对啊! 今昭定了定神——不愧是白日梦,这梦境的时间地点,竟然是她的高中。 比起为了学费不得不打工赚钱的大学,今昭自觉自己的高中,过的还算是天真活泼。那会儿她那无良的老爹也有份正经工作,月月工资到账,生活费总不至于捉襟见肘。时不时她还能有零用钱,买点儿有香味的笔啊漂亮的信纸啊什么的。 今昭坐在倒数第二排她自己的位子上,有点儿怀念那三年没心没肺的日子,所以不管这梦是怎么回事,她都决定,既来之,则享受之。 记忆里从这窗户望出去,刚巧是社团活动楼,音乐教室里传来钢琴声,弹的是一首著名的曲子《菊次郎的夏天》。轻松活泼的钢琴曲,就像是少年时光,活泼俏皮。 今昭热泪盈眶,昨天她被陈清平按着刷了一天的大闸蟹,今儿梦回太平盛世,焉能不动容? “你怎么还不走?”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吓得今昭差点大叫“我这就把这盆蚌洗完”。随即,她又想到,不对,这不是清平画舫上,这是她的白日美梦中。 仔细看看,陈清平也有些不同,好像看着更年轻。 少年时的陈清平皱着眉头靠在教室门口,头顶上班级的牌子上还挂着卫生标兵流动红旗,流苏快要垂到他的头上。 今昭歪着头,学着房东大人的模样,打量着少年时的陈清平,心说自己的梦境美化技能满点了——比起今昭认识的真正的陈清平,这梦里男神,皮肤更细腻,身量更瘦高,头发也梳着流行的带着刘海儿的发式,显得郁郁葱葱,好像雨后一棵挺拔的树。 “快点走吧,我还要锁门。”陈清平催促道。 果然是做梦,今昭无限感慨,否则以陈清平的性格,怎么会做这种麻烦事,他大概会直接皱眉,用目光煎炒烹炸,让目标灰溜溜从命,找个倒霉鬼替他锁。 今昭起身拿了书包,陈清平在她的身后锁上了教室的门。《菊次郎的夏天》里,两个人比肩而行,身边不时有认识的不认识的学生来来往往,大多数人都穿着运动服,今昭想了一下顿悟,对呢,这个时候,一般都是在备战运动会。 运动会这个词在脑子里闪过,下一秒,今昭便已经穿着运动服站在了跑道上,不需要任何思考她就知道,这是运动会第三天上午的保留项目,200米男女混合接力。 她是中间的第四棒。 第三棒竟然是老元,呼哧呼哧跑的飞快,将接力棒塞到她手里,还不忘调侃一句:“兄弟的命就交给你了!一定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组织!” 呸。 今昭玩命地拔脚便跑,步伐不受控制,似乎这是准备好的剧本,有人提线有人布景,她只需要做出相应的举动表情。 第五棒的人就在眼前,她还有闲心下死眼去看陈清平的大腿。 开玩笑,就算是做梦也好,男神的大腿,露出来的时候,可不经常。 再回神,她已经看见第一棒的老周去领奖,而自己,则站在水龙头前大口大口喘着气,那种头晕眼花的感觉,太特么的真实! “笨蛋,你拼什么命,后面还有华练和宋嘉瑞啊。”陈清平递给今昭一瓶水。 今昭又差点热泪盈眶,果然是做梦,好多福利。 “走吧。”陈清平不由分说,捞起今昭一只胳膊,将她架了起来,半拖半搀地带回班级驻地,坐在第一排桌子上刚演完节目的玉卮裙子要命地短,露出白花花的大长腿,她身后的学习委员孽镜童子,准确地丢过一件上衣,盖在了玉卮腿上。而朱能垣的声音也在同时响起:“玉卮,过来一下,昨天的开销好像有点不对。” 玉卮撇开那件上衣,跑到班级驻地后面,一排排彩旗挡住了视线。 今昭贼笑着,果然梦里也是按性格分配角色,老朱这种腹黑,怎么会输给孽镜那个别扭傲娇呢。 想到这里,她点了点人数。 和一个有点眼熟的男生说话像吵架的是蔓蓝,她身后站着嬉皮笑脸的老元,在给她帮腔;鬼王姬桃夭咬着别针,帮神荼别好选手号码纸,一边的郁垒左右压着腿,在准备接下来的男子长跑;青婀窝在角落里,长着眼睛歪着脑袋,把脸藏在棒球帽里睡觉;玉卮和朱能垣在彩旗后面轻声算着昨天的盒饭矿泉水创可贴之类的账目;宋嘉瑞搬来一箱矿泉水,撕开塑料袋四下发放;老周推开一辆自行车对华练说:“……这些比赛贺词我先送去,后面的下个小时再送吧,也别总写春风吹战鼓擂行不行?” 唯独没有房东大人。 这个认识,让今昭有点心塞。 虽然这是做梦,梦里的每个人物,也不过是她记忆的幻化或者投影,然而就连梦里也不允许太岁自欺欺人,他们的大天使好房东镇宅兽吉祥物主力输入看门犬陈辉卿,不在。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里,今昭开口问华练:“华练,陈辉卿呢?” 华练的脸上依旧挂着那种看着十分娇憨无害的笑容:“他在医务室啊,谁叫他跑那么快摔倒呢。” “女人真是无情,人家是为了挽救你的失误啊。”老周嘲讽。 今昭想了想,对,梦里华练因为鞋带,被人超了过去,要不是陈辉卿玩命跑,仅凭最后两棒的青婀和老宋,是没办法反超回来的。 和现实中一模一样。 女神啊,你就不能去关心一下房东大人么?他呆的地方,可是杀人于无形的识海啊! 今昭叹完气再抬眼,已经是得胜后一片狼藉的操场,没收拾完的器材和正在打捆的彩旗横七竖八围着操场,今昭看了看手里一盆彩球和呜呜祖拉,随着人流往教室走。 一回教室,就有暖气特有的干燥味道扑面而来,她还没有落座,就惊诧地发现,这个梦时间切换太快,窗外已经飘了雪。 雪下得很大,今昭戴着严实的帽子围巾手套,穿着长及脚踝的羽绒服和雪地靴,像一个活动的大暖壶一样,推着自行车离校。 地面上的积雪几乎埋了脚踝,今昭车技欠佳,胆子又小,平衡力也不咋样,这会儿根本不敢骑,只能推着走。 “那个,你先回去吧。”今昭听到自己这么说。 前面那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人回过头来,羽绒服的毛边帽子里露出灰色的毛线帽子,以及被那些兔毛半遮半掩的清俊面容,一张樱色索吻唇开开合合,听不清楚。 “什么?”今昭努力去分辨风雪之中的声音。 “你少说几句话,快点走——”陈清平面目狰狞地喊,说完,他转回头,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今昭的前面,而今昭踩着他的脚印,没有他那么辛苦。 嘎吱嘎吱的踩雪声传入耳鼓,今昭突然想起那会儿真正的情况是,她的家距离学校很近,因此从未体会过路远的女生们特有的福利——燕赵之地的儿郎们在这种时候总是能体现出男儿本色来,不管女生走的多慢,都会誓死奉陪,不管春夏秋冬,都会理所当然地照看着自己同路的女生一路平安回家,顺顺当当拐进有女生的老爹等待的胡同。 其实她也得到过很多同学的照顾的啊,只是,那时候她还没有遇见,那个人吧。 “陈清平,我喜欢你。”今昭喊。 前面的黑羽绒服依旧在风雪里深深浅浅,今昭莞尔,她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当然也不需要别人听到。 吱嘎吱嘎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吱呀,吱呀。 今昭泰然自若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悠闲地听着老旧的巴士座椅,随着车行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来。 好么,这一转眼就冬去春来,看这书包里的零食,应该是春游。 第九十九回独在异梦为异客,每逢春游倍贪春 今昭毫无意外地看见自己的身边座位,坐着塞着耳机,昏昏欲睡的陈清平。 集体出游时搭乘的巴士有个讲究,有闺蜜的必然要跟闺蜜坐在一起,有男神的自然期待和男神坐在一起,而本身双人座,后坐下的人,是默认喜欢跟先坐下的人,坐在一起的。 身边脑袋一点一点的陈清平,穿着松垮垮的运动服式的班服,扣得有些歪的班帽已经快要掉下来,从今昭的角度看,睫毛很长,唇峰很美。 今晚微笑,自己做梦,自己给自己发福利么。 嘛,既然是梦,那么拍照的话,也没有意义了呢。更何况,她上中学这会儿,还没有能拍照的手机呢。 睡着睡着,陈清平毫无意外地头一歪,彻底靠在了今昭的肩头。 今昭脸一热,随后又暗自腹诽自己,开玩笑,姐跟你亲都亲过,还怕被你靠?! 太岁豪迈地想着,身体却不自觉保持着一个不舒服的,僵硬的姿态。 窗外的春意盎然飞快倒带,有花朵的清香顺着窗户飘进来,开得饱满的海棠或者芍药占据了视野之中最鲜明娇艳的一块儿,让坐在车里看风景的人,心情无端端变得雀跃起来。 说起来,自己的学生时代,似乎并没有什么好事呢。 长相并不是流行的款式,性格也比较稀松平常,家里的条件又是那个样子,因此不管在男生群体里,还是女生群体里,都是别人轻易注意不到的小透明。 大概就算是做梦,也不会梦见如此福利的场面。 如今的一切,尽管前途不定,心中却平静幸福,这些,都是因为那一天,身边这个人伸出了手啊。今昭没留意自己的嘴角已经傻兮兮地翘起。 过了一会儿,车一个急停,陈清平被摇醒,定了定神,瞥了一脸傻笑的今昭一眼,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瓜子:“要吃么?” 瓜子是饱满的葵花籽,被各色五香作料浸泡翻炒,脆,香,回味无穷,每一粒瓜子在口腔里,都是一场滋味的爆炸,花椒、茴香、香叶、八角——只要咬破那脆脆的果仁,便有各种香料的味道四处流窜。 唔这应该是男神自己炒的,只有他炒的瓜子,才会有这么丰富的味觉层次。 话说高中男生,自己炒瓜子带到春游中,这种奇怪的设定,果然也只能出现在梦境这种不需要符合逻辑的场合里。 还真是做梦啊。 她还幻想着这要是穿越重生之类的,和男神一起变成凡人之类的……醒醒吧沐今昭! 今昭仔细拼着,算着她能品出几种香料,又不停下手里的动作,恨不得生出十张嘴来跟男神抢夺这些异常味美的瓜子。 在第十次碰到彼此的手指以后,今昭顿时明白几年前真正的高中时代,为什么好多同学每次春游都要携带瓜子和塑料袋,果然是增进感情的神器,饶是梦里虚构的投影陈清平,在这么反反复复摸到少女小手以后,在这暖暖春日里,也有一点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羞怯脸红。 唉呀妈呀太少女了!男神你小手冰凉是体寒吗? 今昭忍不住以手扶额,她这会儿意识到一件有点糟糕的事情。 她在做梦,她知道她在做梦,她知道一切都是幻影,可她还是禁不住要命地心热脸红,由此她得出一个结论来,她可能比她自己认为的,更喜欢陈清平。 弗洛伊德说,梦是一口欲望的大锅。 今昭这口大锅里,煮着她在清醒的时候绝不会去期盼的十远羹,美味的陈蚌精在锅里不断用不符合他风格的表情来勾引她,不断去提醒她,她自我保护自以为是的神明和崇拜者的关系,可能不那么可行。 男神这种称呼,最开始不就是用来形容神明和崇拜者的吗?神明是不会走下神坛,与崇拜者相爱的。这一点,她一开始就清楚了。 所以那些基于实效的亲吻和拥抱,对于她来说,不过是神明偶尔恩赐的福音书罢了。 这下可糟了。 今昭翻白眼。 自己是太岁,敏感,客观,记忆力强,这些太岁的特质在她身上,已经颇见雏形,正因为如此,她才明白,陈清平高不可攀,不是因为他真的多高贵,而是因为他真的很冰冷。 怎么说呢,按照今昭的感觉,陈清平的这种冰冷,并非是灭绝人性或者单纯的傲娇,不擅于相处之类寻常的原因,而是一种疏离,甚至是游离,就好像是,他也真的关心他们这些伙计,但那种关心,那种喜爱,完全游离世外——就好像他不过是读着一本书,而他们都是书里的人物——那种完全不在一个世界的疏离冰冷。 所以就连自己的潜意识,都在保护自己,不断提醒,不要去以“在一起”这个目的,对陈清平抱有任何期望,就干脆把他当做喜欢的明星偶像,动画片里的紫龙藏马手冢国光锥冰拓也流川枫堀政行,她,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可是这个梦有点丧病,是自己的潜意识又开始无良地打脸,告诉自己,流川枫行不通?今昭坐在巴士里,撅着嘴巴思忖。 “没了。”陈清平的声音响起。 今昭扭头,袋子里的瓜子已经没有了,但她和他的手,都还在。 算了,重阳节,白日梦,给自己点儿福利,总能行。 反正都是做梦啦不用负责任啦爱咋咋地想吃点儿啥吃点儿啥做女人要对自己狠一点!嗯! 今昭在瓜子袋里抓住陈清平的手,握紧,拽来,另一只手抓过他的肩膀,按定,靠近,恶狠狠地,撒气一样地吻了下去。 别管现实里行不行,反正这是白日做梦,醒了要洗蚌肉,睡着时不讨点儿劳工费怎么行? 他的嘴唇如记忆里那样,有山药枸杞炖排骨的隽永回甘,她反反复复地嘬汤啃骨,一副过了这村没这店,苏州过后没船搭的急色。 做梦不发发花痴,还等着梦醒后被男神使唤着打下手洗蛤喇么! 而啃着啃着,她就被啃了,被啃后心里更乐,好家伙,一个投影而已,居然这么猛!果然是自己亲自做的白日梦! “……下雪那晚,你说你喜欢我?”陈清平的声音奇怪地从她的唇瓣间呢喃溢出。 “是啊,我喜欢你,陈清平。”她的声音没羞没臊地从陈清平的舌尖上卷起。 从一场春意融融的梦里醒来,日光照过,视线橘红,今昭不愿意睁开眼睛去面对还有一大木盆精壮的蚌子没洗,执拗地闭着眼睛,想要回到梦里去。 不说别的,现在梦里把男神的上衣扒了,摸一把腹肌再说。 可惜,她不是萃梦师,她的梦境,没有暂停后再播放功能。 可惜了。 今昭遗憾地张开眼睛,眼前情景依旧,有风来袭,吹在她因为睡得香甜而微微流了口水的脸上,凉丝丝的。 果然只是个梦呢。 太岁满脸遗憾,然后捡起地上的茱萸,别好,撸了袖子,拿了猪毛刷子,认命地开始刷那些一个赛一个活份新鲜的蚌子,刷得有点大力,一副气愤不满,意犹未尽的气势。 如果有人可以围观这节奏,那想必是,洗刷刷,洗刷刷。 一个时辰后,今昭端着玉体陈横的蚌子们,端给了陈清平。 陈清平使唤她做水投盐找橘皮去腥,今昭理所当然地听从男神指挥,勤勤恳恳,兢兢业业。 那些蚌肉在水里被鲜灵灵地煮出来,白皙劲道,好像运动会上陈清平的大腿。 今昭咽了咽口水,把罪恶之手伸向了其中一只,被烫的一个激灵。 陈清平头也没回,语态自然:“怎么,还馋那袋瓜子?这里还有。” 今昭茫然地伸手抓了一把灶台上放着的瓜子。 脆,香,回味无穷,跟梦里一样。 卧槽,大神,难道那时和“那时”一样,您老其实不是投影?! 尼玛啊您老不是也春花秋月入梦来了吧! 那样的话,那样,那样……那样不就是陈清平会记得梦里自己的恶行吗!!! 太岁泪流满面。 晚上重阳宴,众人把酒言欢,喝得正兴起,华练这个看上去丝毫不为可怜的房东大人担忧的女王攻一拍桌子,提议什么国王游戏,忙忙地去找工具,一时间抽到让青婀坐在老周的腿上吃面,引发大家的起哄围观,甚至还把藏着的手机拿出来拍照留念。 起哄中老宋拽着今昭语重心长地说:“昭啊,白天我上去时看见你睡着了,头上插的茱萸掉了,这可很不行,你知道么,重阳节神仙休假,连魔物都没羞没臊没节操,这里六合幻气重,保不齐会把你拖进奇怪的梦里。” 老周听了这话,哼了一声:“她就怕不做怪梦吧,这个时节还对着一盆蚌子,蚌为蜃气,最易引魔入梦——瞧你这脸,额头上简直写着你做了怪梦。” “梦见啥了?”老宋好奇,“你可是太岁,总有点不同。” 老周继续哼:“红鸾星动,自然是春意融融之梦。” 青婀从一碗面里抬起头拇指:“划掉春划掉梦好评!” “你到底梦见什么了,脸都红了。”蔓蓝天真无邪地一笑。 今昭还未说话,陈清平淡淡开声:“放学,赛跑,下雪,瓜子,她的爱情。” 最后四个字话音落地,清平馆的重阳宴,突然人人俱静。 第一百回嫩肉仿佛春光意,落花犹似坠楼人 重阳宴才一过,无论是魏明帝时还是晋哀帝时,天都带了阴仄仄的寒气,风吹山谷好似鬼哭。会稽地处江南,还不至于九月里便下雪,可那份阴寒潮冷已经沁皮入骨,每早不喝点儿汤粥,简直不能过。 圆小的糯米粉团子熬在细细的红豆沙粥里,加一些蜜,是惯常的一道粥品,今昭端着这碗热乎乎的赤豆圆子,站在画舫二层楼台上眺望着笼在一层薄烟之中的晨景。 寒烟袅袅,霜红零落,湖边一段栈桥上一个绿衣影子,扑通一声跳下湖。 “啊啊啊啊啊有人投水自尽了啊!” 投水之人,是一位豆蔻年华的美貌女子,郗姓行十,救醒后听说自己投水而死,惊诧莫名,连声道:“怎会如此!” 今昭端来一碗赤豆圆子,郗十摇摇欲坠,面色霜白,几乎连这碗圆子也是今昭半灌半喂才勉力喝下,而后似乎十分不耐今昭的侍婢身份,寥寥数语交代了身份,便不再开口。 这郗家是王氏的姻亲,王羲之的妻子郗氏母家,郗十算来虽然是庶出,但仍要叫王操之一声表哥。 华练和玉卮对视一眼,只觉得郗十没有说谎,她的确是在家中安睡,醒来时便已经被乘姬自水中救出。那乘姬是灵慧妖兽,瞧着郗十的面色,笑吟吟地开口:“不若细细瞧一瞧,这小姑子这么无知无觉投了水,莫不是中了邪吧。” 郗十顺顺当当地喂了些参汤,差了车送回了她家去。 第二日天雨微微,蔓蓝起得早,提着一壶蜜酒打算观雨听残荷,还没坐稳,就见湖畔廊桥一个绿衣人影投入水中——“哎呀!有人投水啊!” 第三日和风吹暖,朱能垣站在甲板上沉思,片刻之后,噗通一声传入耳鼓:“啊,好像有人投水呢。” 第四日老元特地拿了望远镜和华练等着人投水,可惜两人一上甲板,看到的却是浮水于面的人尸—— 很快,郗十屡屡落水的消息,在会稽散漫开来,郗家高门世家,受此流言,累及家中未嫁女子——门阀世家,一个年纪小小的小姑子,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于夜朝之时奔出投水,到底是真的有邪魔,还是她有另外的事故?她的父母亲族,为什么束手无策?难道她的闺房夜不闭户? 种种猜测纷纷扰扰扑面而来,再这样流言下去,只怕那郗十就要真心投水自尽了。 到了第八日,便是老周也开了口:“此事过矣,何必如此劳作一位小姑子。” 晨光薄雾里,陈清平的手按着几根肉条,烤肠大小,是润润的奶茶色,肌理致密深邃,看不出是什么地方什么东西的肉。 今昭按着陈清平的吩咐,熬了一锅粥,陈清平将这些肉条直接放入了粥里,煮得变色后,又捞了出来。那肉条被白粥熬过,更为润泽,微微撒一点点盐,便有清新的香气飘出来,今昭忍不住尝了一条。 虽不知这是什么,但明显是玄幻级别的,人间的食材没有这种迷幻美味,这白粥煮过的肉条,有一种柔软嫩滑,清新蜜意,似湖边春柳,似陌上早樱,似山野烂漫里突然蹦到怀中的小鹿,娇嫩无辜。 “拿去给那郗十吧。”陈清平也不在意今昭尝菜,随意装了几根肉条。 郗十被喂了那嫩得出奇的肉条,幽幽转醒,八天来天天早上投水自尽,折腾得这本来看着就十分柔弱的女孩儿更似一折柳,盈盈欲断。 “……清平君……”郗十突然开口,音色竟于她平素的柔弱不同,妩媚低暗,带着旖旎情愫。 今昭手里还端着一碗肉条,听了这一声,差点儿把碗给扔了。 玉卮微微蹙眉,郗十在此,清平馆也不能来一群男人围观救治,只能排除华练,小姑子们全员上场,此时小姑子们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一开口三个字就令人有春归大梦感的陌生音色,神踪何方。 “……救救夫主啊……”那郗十的语音含泣。 “你夫主是谁?”鬼王姬示意别人不要出声。 “……救救夫主!夫主他是因贱妾而死啊!清平君!君与夫主交好,又通神异!求清平君救救夫主!绿珠来世结草衔环,犬马相报!”那郗十突然迸发出超乎常人的力量,挣开鬼王姬,一头扑向了门口,昏了过去。 门外清平馆的闲人公子哥儿们都在偷听,听到这郗十自称绿珠,都吓了一跳。 “难道是那个坠楼的绿珠?”老宋挠头。 “绿珠都死了几十年了啊,而且又不是死在会稽。”老元一脸纳闷。 “若附体求助,为何今日才开口?”老周一语中的,提了提声音,“桃夭,可是附体?” 鬼王姬摇头:“不是,若是附体,第一次救她,我就知道了。” 说着,她起身,面向墙角的阴影,从怀里取出一枚小小的玉牌:“桃都桃夭,请秦广殿主薄,问石崇宠妾梁绿珠魂魄索引何处。” 片刻之后,那阴影里有浓黑一团,瓮声回答:“应王姬,并无梁绿珠魂魄,此女未死。” 鬼王姬皱眉:“查生死簿。” 又过了片刻,那鬼主薄回答:“求王姬饶恕!生死簿记梁绿珠死,但,但魂魄簿并无记录……” 鬼王姬提了一口气,压住想要骂人的冲动:“再查。” 过了很久,久得今昭都有点要睡着了,一个陌生的男音突然说:“吾儿,确是没有,那绿珠之魂魄,或是被秘术拘禁?” 鬼王姬扶额:“爹,您这殿办事有没有章程?人死无魂,不查的吗?算了,孩儿知道了。”这话说完,鬼王姬也知道实在是苛求,每天死去的人千千万,鬼使鬼吏万万千,总有一两个玩忽职守,隐瞒不报的。 秦广王干笑两声,又开口道:“那议亲之事……” 鬼王姬磨牙:“爹,拒了,不然您老就自己嫁吧。” 众人瞧着被逼着相亲的鬼王姬,都扭头装作混然不闻,可八卦能装听不见,眼前这绿珠的事情,却不能不管了。陈清平也给扯了进来,要是不弄明白,折腾出什么事儿,追悔莫及。 “……我看看吧。”孽镜的声音倨傲。 “咦,你还在啊。”老周呲声。 孽镜童子横了老周一眼,忍着气上前来,他现在恢复得挺好,若是寻常的凡人,瞧一个来历身份,还不算什么大事。 “……此女的确是两重魂魄,但并非附身……”孽镜皱眉。 鬼王姬也皱眉:“若非附体,又不是相柳,两重魂魄又怎么可能?” “尚有一种疾病,莫说两重,便是三重五重,也是可能。”孽镜反驳。 “我说,你就别卖关子了。”老宋扶额,“什么三重五重的,多重人格么?” 孽镜转头看着老宋,咧嘴一笑。 众人齐齐吸了一口冷气。 多重人格! 多你妹的重人格!哪有多重人格里另外一个人格,还特么的自己以为自己是美女绿珠?! “多重人格这种事情,有相柳大凶一族,天生九重人格,旁的妖魔神鬼,倒是没有这个本事。”华练皱眉,“便是今昭那会儿,多重人格也是精神病理上最难以诊断的,这下克有点麻烦呢。” 不管是什么症结,郗十要想活命,就只能暂且留在清平馆中。玉卮用陈家女郎的名义给郗家写了缘由,一说郗十已经缠绵病榻不耐挪动;二说喝了她兄的汤羹睡稳翌日没有跳湖也算喜事;三说既然在清平馆病情稳定便暂时留在这里陈家已经为郗十请了医家。 郗十不过是个庶女,能得到陈家照拂,算是她高攀,郗家没有理由不同意,只是派了贴身侍女阿绿来伺候。 九月末,天已霜寒,满眼湖畔金红变做枝白草枯,自从那日起郗十再没用那把旖旎的嗓音说过话,可她反而一口咬定她时常梦见金谷豪奢,自己前世是绿珠。 “你可不要小看这郗十,作为庶女,她倒是十分会打蛇棍上啊。”鬼王姬感慨,“世家庶女,嫁个小官或者寒门子弟笼络属下便不错了,可如果她前世是绿珠,那便有了声名,美人义气,哀哉绿珠,到时候会有很多缺心眼儿公子哥儿哭着喊着娶她的。你没听昨儿王六郎说他族里也有堂兄弟在打听郗十么。” 今昭一脸卧槽这也行,想了想,她起身去找陈清平。 上回吃了那嫩肉条才让郗十口吐靡音,后来陈清平就撒手不管研究古方去了,说不定事情的症结,就是那嫩肉条。 “再做一次吧,弄清楚这件事情我就不跟你计较你偷偷摸摸钻进我梦里戏弄我的事情了。”今昭握住心口,作戚戚然状,“我好可怜,做个美梦还要被人骗,告白以后又被人无视了,我怎么这么可怜啊我的这颗小玻璃心肝儿……” “那是精精唇。”陈清平打断了今昭的演技。 “啥?!” “精精,六合生物,善学人语,喜食人魂,其唇鲜嫩,食之可吐心腹之言。”陈清平解释,“我入你梦,便是要用你梦中真言,引出精精,得其唇肉。” “……我有点想打你了。”自从那梦里对其本人强吻告白之后,今昭开始了她情路上的破罐子破摔,但她实在也生气,陈清平为了一份食材,不惜跑到少女白日梦里作恶多端——“你打吧。”陈清平说着,竟然真的起身走了过来,跪坐在今昭对面,膝顶膝,眼观眼。 今昭语塞,片刻之后,她才脸颊发烫地偏过头:“你再做一次那精精唇,我就原谅你。” “好。”陈清平也不推辞无赖。 这次为了追求食材本味,陈清平不再做白羹精精唇,而是生脍。 新鲜的奶茶色的精精唇切成比云布布料那样轻薄的肉片,铺在木盘之中,又用小碟盛了一点梅卤。 今昭依旧尝了一片,这生的精精唇沾了梅卤,愈加滑嫩甜美,好像情人一吻——她恶狠狠地瞪了陈清平一眼。 入梦求食材,需要随着场景变幻发福利?需要瓜子勾引她强吻?需要强吻里诱惑她告白?敢情从夕阳里教室锁门开始,这就是一场精心演绎的骗局! 你妹! 陈清平看着今昭眼风里飞刀一样飞来的“你卑鄙你无耻你无理取闹”,然后,在湖面送来的清风里,微微一笑。 卧槽! 卧槽!卧槽!卧槽! 太岁炸了毛。 这是几个意思?! 那双樱色索吻唇微微向上卷起嘴角,原本显得略有些薄的唇瓣弧度如一碗新踩的槐花蜜,甜美里带着四月天里清新枝头绿意,而那双惯常是平静无波,神秘疏离的眼睛,也抿了眼角,两道浅浅卧蚕睡在眼底,泛起眼角轻轻弥散的涟漪。 那种游于世外的疏冷,被这一笑暖渥散去,那笑容甚至有几分天真,几分狡黠,好像一个得逞的孩子。 今昭噗通一声,跌在了地上。 陈清平笑容又大了点。 今昭连手带脚都用上,屁滚尿流状爬起来迅速从怀里摸出手机,咔嚓一声,然后手指啪啪啪点着,定睛看了看,才松了一口气,露出满意的神情,对着陈清平抬抬手:“走吧,送这个精精唇去。” 郗十只以为这是单纯的生脍,见陈清平一反常态亲自送来,眼神里还有几分轻柔,便红了脸,弯柳折桂一般扭着腰起身行礼:“郎君大恩,无以为报——” “快趁热吃,趁热吃!”今昭心情奇佳,大大咧咧地堵住后面可能说出来的“以身相许”,催促郗十快点儿中招。 郗十看着生脍冷食,焉能不知这所谓的趁热吃,根本就是让她闭嘴,趁哪门子的热。 这贴身姬妾如此放肆,看来十分得宠,待要忍忍,坐稳大房之位再好生收拾调教! 郗十自负柔美娇怯之态,绝冠会稽,陈清平竟然逾礼亲来送餐,想必对自己垂涎倾慕,算算这人虽然爱好庖厨,但也是大家公子,交游广阔,以后就是不入仕,看着画舫就知道,家底也足够挥霍,而自己郗家庶女,配王家嫡子不够,王家庶子却无成器之人,这陈清平比起那些风一吹就倒的庶子们倒是挺拔俊逸许多…… 今昭哪里知道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郗十的心里已经把十年后美貌不再如何拿捏陈清平内宅都算定,太岁只是单纯地觉得这姑娘也太矫情了,吃饭比王献之还慢,咽一口还要皱眉头,人家王七那般天人之姿也没这么麻烦啊。 好在陈清平已经走了,郗十白眼撇着今昭,也吃了半条肉,吃完以后便让侍女伺候喝茶漱口换衣服躺下,折腾了快一个时辰,才又病弱睡下。 大概是这次吃得少,药效慢。 今昭把孽镜华练等人都招来,准备开审。 这么一睡着,果然那绿珠的声音又响起:“……清平君!救救夫主!” 第一百零一回垂死病中惊坐起,笑问客从何处来 翻来覆去,那绿珠说不出别的,所有言语,都围绕着一句“清平君,救救夫主”。 众人不明所以,又束手无策,最终还是鬼王姬提醒:“不如,入梦。” 人之神识,归于六合。 多重人格,每个人格都有属于自己的神识,因此在六合梦境之中,这些人格都会体现为独立的人,只有到了三千界现实之中,还会同居一体。 精精唇吃了以后就会说出心中所想,字字真言,这说明不管是多重人格也好,前世今生也罢,绿珠的话,是发自内心深处的真话。 既然这郗十看上去像是多重人格而不是鬼魂附体,那么入梦便能遇见她的另一个人格绿珠。如果她不是多重人格,而是没喝孟婆汤,那在精神统治一切的六合梦境,也能打听点儿潜意识里的消息。 入梦的人选,本应有主力输出华练,可惜华练死活不肯入梦,所以挑选一番,定了太岁智能手机今昭、熟悉魂魄灵体的鬼王姬桃夭、熟悉梦境皮糙肉厚的老宋、本体为植物不容易受到六合邪祟影响的蔓蓝以及见多识广能凑合凑合当百度百科用的年族世子老元。 身为年族世子,扮一次萃梦师进入一个弱质女流的人类梦境,还不算是为难,老元拿了上次收香鸟拉的屎,和了点儿别的助梦香料,往香炉子里一点,旁边放了一盆活珠蚌,还每人发了一张当年圣琉璃夜用剩下的辩机做的符压枕头。 多管齐下,今昭等人顺当进入了郗十的梦境。 嗯,梦境。 今昭神识恢复之时,正跪在一处极凉的青石板上,那种寒意汆入骨缝儿,让她忍不住全身一个哆嗦。 梦里的第一个场景,是一个院子,院子里铺的石板上,跪着侍妾打扮的今昭,她面前十步,有贵夫人端坐椅上,正是郗十。 今昭扫了扫左右,除了混在侍女堆儿里的桃夭蔓蓝,没瞧见老元老宋。 “大胆贱妇!收起你的贼光!”郗十勃然大怒。 今昭抬起头看了看郗十,又看了看笑得快要吐血的鬼王姬大人与蔓蓝仙子,十分郁闷——这标准的暴躁正妻媚小妾的剧情——这个郗十,脑洞太大了! 郗十在头顶叽里呱啦摆威风,今昭却有点纳闷,那个绿珠一直没有出现,难道真的不是多重人格,而是前世今生?别介啊,你看着郗十,哪里有美人绿珠的风骨? “夫主!”郗十一声,让神游天外的今昭回了神。 鬼王姬摇头,蔓蓝一脸担忧,今昭瞧着这两位的脸色就知道,来者不善。 夫主走到了今昭面前,看着今昭未经允许就抬头看人,十分不耐,一脚踹在了今昭心口:“这样的骚货,还不赶出去?” 今昭看着那夫主长着一张山寨的陈清平的脸,嘴角一扯。 这个郗十,脑洞不是一般的大啊! 太岁的男神神厨家里蹲大人,五官长这样没错,但什么时候有这种人到中年营营役役膝下无子沉溺酒色的猥琐气质了? 如果陈清平是一道金齑玉鲙,天香国色的名菜,那眼前这位,就是臭大酱拌死鱼头,也是沾酱,也是鱼肉,但云泥之别,一眼可辨。 那夫主话音一落,便有一道寒光西来,鬼王姬依然出手,掐住了陈清平的脖子,而蔓蓝也甩出了藤鞭抽倒了那夫主,而后老宋的声音传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言罢,他跟老元抢食一样跑进来,围着那夫主一顿狂踩。 郗十花容失色,尖声叫:“大胆!大胆!” 今昭也凑近去踩,反倒是蔓蓝挥了几鞭子以后一脸鄙夷看着郗十:“反正也是做梦,为什么不能大胆?” 说着,她鞭子高高扬起,作势就要抽向郗十。 郗十一边喊着“救我!”一边推开侍女做盾,跑出院子。 作为一个毫无任何奇异之处的普通人类,梦境大多数还是写实的,场景变幻也有限,这会儿惊惧不堪,更是会下意识躲入心中最安全的地方,那样的地方,十有八九藏着秘密。 今昭等人看正主儿跑了,也提着裙子追上去。 郗十跑进了一栋小楼,楼梯蜿蜒曲折,恰似欲语还休的女儿心事。 人心至深处常有一楼,名心楼,是人心秘密藏匿之处,而这郗十,弯弯绕太多,导致心楼里众人吭哧吭哧爬了十几层还没到顶。 老元本来就瘦,这会儿跑得风中摇曳,还不见尽头,不由得抱怨:“这妞儿怎么这么麻烦!看看人家蔓蓝!心楼是平房!多实在!” 啪! 蔓蓝顺手将藤鞭招呼在了他身上。 老元嘤咛一声,跑到了最前面。 众人一层层跑上去,算来已经有三十余层,梦中五感虚浮,可也觉得累了,再看眼前楼梯一折,竟然又曲曲折折向下,便是蔓蓝也怒了:“这是什么鬼地方?!” 话音才去,黑暗之中传来绿珠声音:“救救夫主!” 那声音很近,不过一两层,众人也不再抱怨,忙不迭跑了下去。 哪只听着不过一两层,可跑来又是不知多久,更可怕这越深越黑暗,鬼王姬的定魂灯连幽冥地府都可照亮,却在这一片黑暗里失去光焰,无声无息地灭了。 “还往下跑么?这小姑子的心,实在太阴暗了。”鬼王姬叹气。 “我倒觉得,应入内一看。我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很蹊跷的地方。”老元开口,“按说寻常人,心思繁复,也不至于曲折幽暗至死,还能灭了定魂灯,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只怕比前世今生多重人格更稀罕。” “那就看看吧,各位,拿出马拉松的精神来!”老宋握拳。 咚咚咚咚。 待到众人终于走到这楼梯尽头,已经是出郭相扶将状,双腿酸软,面色苍虚。 楼梯的尽头是一个房间,窗外景色优美,依稀可看见一群贵族少年,鲜衣怒马,嬉笑玩闹,房中光线却黯淡,旧布老衣随处散放,足以显示出郗十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姑子,内心垂老,心绪纷乱,又对美好心存向往。 如此看来,封建社会对女性的摧残,果然长长久久,朝朝暮暮。 今昭叹了一口气,也难怪世家都愿意娶嫡女,这庶女长期生活在威压之下,难免心思幽暗,心灵扭曲。贾探春那样的,实在少见。 “救救夫主!”绿珠的声音突然从那凌乱的床铺下传来。 老宋一伸手,从床下拽出了一只奇怪的动物。 那动物身上已经大半腐烂,筋骨寸断,脖子也离奇扭在一边,奄奄一息,唯有唇齿开合,音色糜软:“救救夫主!” 老元借着鬼王姬手中的定魂灯一看,叹了一口气:“原来是精精。” 今昭大吃一惊,被陈清平宰了啃嘴的精精? 迎光看去,果然那兽如牛似马,一双嘴唇是奶茶色,呜呜吐出绿珠音色:“救救夫主。” “清平君!救救夫主!” “君与夫主交好,请君一救!” “……救救夫主!夫主他是因贱妾而死啊!清平君!君与夫主交好,又通神异!求清平君救救夫主!绿珠来世结草衔环,犬马相报!” “清平君,求你救救夫主!” 那音色虽旖旎,但声声泣血,悲怆绝望,让人听了都心中酸楚。 这宁愿坠楼而死也要报答石崇恩宠的女子,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发出了这样的呼救?而又发生了什么,这样凄厉的呼救,会从郗十口中唤出。 怎么会是一只精精? 老元伸手在那精精腹部一拍,顿时血肉变作枯骨。 一些凌乱的碎片突然闯入今昭的脑海,她看到那坠楼的女子,一袭绿衣,血在身下氤氲流动,她死前执念太甚,引来一只精精,精精吞下了她的魂魄,也吞下了她的执念—— “啊!”蔓蓝突然叫了起来。 郗十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显身,勒住了蔓蓝的脖子,厉声喊:“怪物!你们和那个都是怪物!怪物!” 众人都未料到郗十一个小姑子,在六合之中居然如此力大无穷,便是老宋上前,也掰不开那双手。 眼见蔓蓝面浮青色,老元急怒之下一把搂住两女,扑下心楼。这一瞬间,楼外江山美色,顿时幽暗,无数青白赤血的鬼手抓将而出,一把扯住了老元的脚。 老宋挂在窗口,一把拉住了老元的胳膊,而今昭与鬼王姬也同时抱住了老宋的腰。几个人挂钩一样一个拽着一个,最末是那郗十,面无人色,这会儿也松开了蔓蓝,死命向上抓着老元,想要逃生。 “……不能干脆惊醒吗?”今昭搂住老宋的一条膀子,咬牙问。 “不行,要醒刚才就醒了,瞧这样子,这心楼不会是在梦境罅隙上的违章建筑吧卧槽!”老宋被今昭鬼王姬两人搂勒几欲吐血,而那幽暗之中鬼手不绝,也攀附上了老元三人的腿脚,用力拉扯。 忽而一道白光自下而上,破开幽暗深渊,血枯鬼手,一位白衣青年于半空之中踏步而出,左手提着蔓蓝老元,右手提着一柄白光宝剑,足尖一点,挑了郗十,落在了心楼之中。 “房东大人!”清平馆众人差点失声痛哭,仿佛一群游子,终于看见了故乡初恋的姑娘。 陈辉卿穿着一件白花花的长袖及膝睡衣状T恤,一条白裤子,一双白鞋,提着白剑,牛逼闪闪地站在心楼里,看着眸光迷醉的郗十,皱了皱眉头:“这是怎么了?” 老宋把来龙去脉交代清楚,陈辉卿又看了看那精精的骸骨,一脸狐疑地看着郗十:“你为什么要抓这动物。” 郗十一把扑过去,要抱住陈辉卿的大腿哭诉,还没碰到裤脚,就被白剑的寒光吓得生生停住。 “快说。”陈辉卿语气平静,可配上那柄剑,便是十足威慑。 郗十咬咬牙,似乎诧异为何这几日美男扎堆,却又都对她视而不见,但利刃抵喉,她也只能据实以告:“我不知道,它一开始好像受伤了,后来我抓住它放在这里,它就开始四处撞,要出去,后来就这样了。” 莫说老元,就连老宋也无语了,六合之中所有神异的生物,都具有可怕的能量,郗十一个区区人类少女,要囚禁精精——“啊!所以精精拼死也要出去这心楼,才频频挑窗子?”今昭想到什么,“难道精精能操控人体?” “按我们梵境的想法,那是不能的,但实际呢,这可就不好说了,六合神异通天,我们梵境之人,连六合六字一点上的地界都还不了解呢。”老元咧嘴一笑。 “你说你这小姑子,为什么看见点儿什么好东西就要抓了关起来呢。”老宋无奈。 郗十眼珠子一转,不知打着什么主意,她猛地转身跑出屋子,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将清平馆五人加上房东大人,关在了心楼里。 “……”众人无语。 “啊,关在这里,不太容易出去呢,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心楼,她要是不敞开心扉,我们就麻烦了。”老元摸了摸脸。 “原来敞开心扉是这个意思。”蔓蓝恍然大悟。 “……你们有点危机感好不好。”今昭无语。 鬼王姬捅了捅今昭,示意她,无敌的房东大人在此,他既然能从识海赶过来出手救人,就不怕出不去。 果然,陈辉卿看了看众人,而后将手中宝剑往地上一刺,哗啦啦啦,随着崩塌之声,郗十心楼摇摇欲坠,白光扩散,将众人缓缓笼在光晕之中,那种意识逐渐模糊的感觉,昭示着众人即将醒来。 “房东大人快走啊!”今昭对站在原地的陈辉卿大喊。 陈辉卿抬起脸看了看今昭,白光里那张脸更显奇幻美感,然后,他微微鼓起脸颊,似乎有点不太高兴:“我不走。没有人来救我。” “你幼儿园小孩儿啊!”老元大叫着要去抓陈辉卿,却被他退后一步躲开。 房东大人垂头不语。 蔓蓝和鬼王姬同时捂脸:“糟糕,有点萌。” “什么萌?”老周的声音传来,代表众人已经从梦里醒来。 “没什么。”姑娘们淡定地起床,蔓蓝撸起袖子,气鼓鼓地站定:“我要去揍一顿那个郗十,谁也别拦我。” 那边房间郗十醒来,见蔓蓝一脸凶光,嘤咛一声,又晕了过去。 郗十投水之事,虽然没有个明确,但十之八九,是因为她囚禁了精精,精精为求自由,在心楼里折腾,导致郗十总做投水下坠之姿,至于精精怎么办到的,除了陈清平多问了几句,旁人压根儿不关心——六合梦境的事儿,梵境的厨子伙夫们可不稀罕管。 因此此事全然可说,自作孽不可活。郗十反复投水失了名声,是因为梦中囚禁了精精,而精精口吐绿珠之言,大概是绿珠死前被这食人魂魄的灵兽吃了灵魂,灵魂里那临死最后的心愿化作执念,反复不休。 “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老元总结道。 送走郗十,清平馆众人都觉得松了一口气,否则平日乖巧的蔓蓝,总做凶相,实在怕人。 “不过,那郗十也不是白走的,她肯定还会回来的。”华练露出诡笑。 蔓蓝看了看华练,突然有点责怪地问:“阿姐,你怎么还不去找房东大人啊。” “是啊,他眼巴巴在六合等你去救啊。”今昭也感叹。 “就像闹别扭的小孩子一样呢,阿姐你快点把人家弄回来啊。”鬼王姬帮腔,“你找那个什么饕餮后人,不就是为了去识海救人么?” 华练抬起头,诧异地看着几个临阵倒戈的妹妹:“他既然能出来,为什么不自己出来?” 玉卮语气一沉:“阿姐。” 华练顿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举手告饶:“好吧,好吧,我找饕餮后人,不是为了救卿卿,卿卿只是顺便,而是为了救我自己。” 众人转头。 华练指了指自己的脑子:“之前我不爱去六合,是因为我知道姬晋在那里等我,六合之中我与他斗,难以获胜,而后我用了番天印,禁了姬晋出入六合,可也因为番天印,看到了从姬晋如何成为贺兰敏之又如何成为酒吞童子的梦境,那些邪祟梦境侵扰我神思太多,负担太重,我需要饕餮后人帮我清空废纸篓,免得我,走火入魔。” 太岁震惊,指着华练:“渣男!活脱脱的渣男!” 第一百零二回人面不知何处去,菊花依旧笑春风 深秋,齐国,邺城。 金楼玉阙皆萧瑟,翘首的臣工面色古怪,不知喜乐。 温纱软帐内,垂死的帝王拍了拍哀哀哭泣的皇后的手:“别哭了,我还会回来的。只不知,到底有多少人真心盼望,唉,算了,等我下葬,你只瞧着,要是真心悲伤者,鼻红眼热,要是假意嚎哭,杀了就得了。” 话音一落,跪在十步之外的几位宠妃都微微颤抖。 而立之年的皇帝诡笑:“那边那几个,灌了蜡,给我陪葬。这边这几个长得好,那个小薛贵嫔,我只爱那一身皮肉滑腻,不要弄破了,做个美人胡床。” 宠妃们哭求之声不绝,皇后不忍地擦了擦脸:“何必……” “何必造孽么?不就是几个美人,值什么……也是最后一次了……”皇帝转过头去,望着金钩玉帐,露出一个放心的笑容,“小蛇精,你来了……” 金乌西沉,齐国开国皇帝高洋在接连几道残忍暴虐的皇令后,带着一脸满足笑意,驾崩。 风起霜寒,齐都邺城郊外别苑之中,桂灿菊芳,暖香铺面,花苑墙头围有重锦,墙下一排银炭香炉幽幽吐香,墙里满地绒毯华毡,一群美貌少女和一位女官打扮的妇人正围着两个华服男子侍宴,乳为樽舌为盏,一派热闹繁荣,而在席另外两位男子,除了身边随侍,再无旁人,也旁若无人地各自饮食,好像对面风月大戏,不过是一群红粉骷髅。 这两位男子,一位少年玉器,容颜俊美但却凛凛肃杀,一位清越冷峻可惜惜字如金。 四人四席,堆满珍馐,唯有单独一案,以玉盘盛着一朵光灿灿的菊花,那菊花大如头,花瓣却纤细如缕,一丝一缕颜色渐浅,或展或弯,十分华美。 一清丽侍婢以口衔起那朵菊花,另一位妩媚侍婢咬下几缕花瓣,哺入坐在主位的华服男子口中。 那华服男子品了品,笑容满面地问:“清平君,这是鱼肉?” 他身边那位男子也就着美人玉手吃了一口,也猜道:“如此内里鲜白如乳,外脆如金,必是鳜鱼肉?” “这花竟是鱼么。”对面俊美少年也尝了尝,“此花花瓣繁复细柔,必以轻薄利刃极快雕琢,否则便会散掉,清平君的刀工,不输侠客。” “呵呵,清平君,外金内乳,正是你身边那娇娘子啊!”华服男子大笑,碰到哺餐侍婢,那侍婢不慎将口中食物掉落,顿时神情大变,就要伏地求饶。 呲—— 裂帛之声传来,那华服男子突然用剔骨刀插进了那侍妾心窝,热血喷溅,那容貌寻常的华服男子突然露出一抹诡笑,伸出双手接住那些血,反复搓抹:“啊,今日好冷。”而后拭去鲜血,将那尸首随意一推,又歪歪头,示意侍婢奉酒。 那些侍婢在血溅薄衫时脸色也浑然不变,似乎死的不过是一只虫子,而不是她们中的一员。 那俊美少年眉头一皱,面露不耐,那冷峻青年却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甚至他身边宠姬,亦是无动于衷。 “清平君果然是好技艺好风度!朕佩服!愿以一诺相许,君可有何心愿难成?”杀人者正是齐国皇帝高洋,这位历史上著名的赤体而奔的皇帝,此时不过是二十几岁的青年,然而面黄发枯,比他身边的长广王高湛看着足足老了十几岁,尤其长广王仪容瑰丽,更衬得高洋其貌不扬。 长广王高湛听了齐皇高洋的话,也附和道:“君是喜爱美女,抑或金银?君身旁这位小姑见血色不变,果有君之风采,不若本王为这小姑添妆,嫁于君为贵妾?” “长恭以为呢?”高洋大笑着问。 此时恰正少年的高长恭垂下眼睛:“既然寻常花雕是鱼,那么这便必定不是鱼。” “是豆方。”陈清平回答。 豆方,就是豆腐,去外皮留内里,于冷泉水中去腥气,在水中持一方落刀,大半切丝,底端不断,仍有小半为一方,豆腐切成这样的絮刀,撒粉入油快炸,炸出的豆方便如花朵一样,再浇上杏酱梅卤或者鱼酱之类,便随酱齑味道,外焦里嫩。 献给高家子弟的这道金花玉卵,浇的是鱼酱,鳜鱼熬制成肉糜,加桂花松子,熬成金黄色即可。 “金花易得,这玉卵在何处啊?”高湛瞧着盘中菊花,好奇地问。 陈清平身边那位一直被调戏的侍女抬起头,伸出手来,取一烛,烛火在金花上飞快一燎,那炸豆方受热不住,又渐渐卷曲,看上去就像是那朵半开的菊花彻底绽放,露出花蕊来,蕊珠点点肉色,正像是高门贵子喜欢戴的浅白浅黄的暖玉。 高长恭看了看这些松子,惊道:“这是如何放入豆方中的?” 松子放在花瓣根部,若是炸后放入,容易掉落,若是炸前放入,这些松子和花瓣一样粗细,必然会折断豆方丝儿,除非—— “是从豆方底部以长针飞快推入,豆方饱含水分,针孔很快就会闭合,再看不出。”陈清平解释道。 高洋和高湛还不觉如何,身有武功的高长恭却十分震惊,武功柔比刚难,细比粗难,正如大力士可移山石,但不能用一根绣花针杀人于无形。 高长恭看着陈清平,一拜:“日后若长恭讨教于君,望君不吝赐教。” 陈清平没说什么,他身边那侍女娇笑一声:“高小郎君,无任欢迎。” 那侍女一直低眉顺目,这一笑才发现,她虽然肤色金蜜如梵女胡姬颇为罕见,但因为没看见眉目,高洋高湛也无甚兴趣——得罪了清平君,就是得罪自己的舌头。 这一抬头娇笑,却见这侍女浓妆艳抹,炽烈非常,高洋贵为帝王,尚且心动,高湛身为长广王却没有一国之美可供挥霍,此刻已经眼热。 宴毕酒酣,那齐国皇帝已经半露皇体,与几位侍婢滚做一团,连那三旬妇人也一反宴中女官端庄,咬着头发骑在皇帝身上耸动。高湛虽怀中两女,但一直略带阴沉地扫视周围,瑰丽容颜带了一层妖异。 高长恭年少,对这些粉白戏肉只觉恶心厌恶,便兀自与陈清平讨论能切豆腐丝儿的柔性刀法,陈清平的侍女华练,则有点惊讶地看着皇帝身上的女官。 “这位娇娇小姑,在看什么?”高湛的话音响在肩头。 华练好不惊惧,抬手随意一指:“那陆女官,有三十多岁了吧。” 高湛哼了一声:“不知,大约如是,听说她寡居多年,想必不如小姑子你这样娇嫩了。” 今日来见兰陵王高长恭,果然奇美伟俊,可惜也不是饕餮后人,华练本就有些不耐烦,看着高家这群疯子,更是闹心,这会儿被高湛三言两语说得不耐,便扭头对高湛一笑,灵舌一卷,舔了舔唇角。 美人绮舌本是一番景色,可眼前这位侍女,舌长如手,几乎舔到耳郭,尤其舌尖分叉,嘶嘶作响,吓得高湛一屁股坐在地上,向后爬去。那边高洋瞧见这光景,不惧反笑:“哈哈!好个美人儿!竟是蛇精!” 华练又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似乎从一开始到现在,一动未动,自然也没有开过口。高湛心中警铃大作,又奇又惊,不知是幻是魔,只再不敢靠近华练。 “怕什么?若是蛇精,便杀了,剥皮剔骨,多么快活!”高洋说着,一把推倒那陆女官,扯过长剑,一剑抵住那侍婢的咽喉,对高湛道,“你看这美人儿濒死,且娇且惧,内里更有一番滋味。你何必在意一条美女蛇!” 随后高洋群战酣畅,高湛压花折柳,又唤来几位高家宗室与美人作乐。 高长恭要回去琢磨刀法,便起身告辞,陈清平也觉得没什么事儿了,不如回去,此刻各人各花无暇顾及这两个不合群的家伙,也无人拦阻。 那高洋骑着美人驴纵声大笑,忽而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这是第四十九次了么?你可想解脱?” 举手投足间便夺取人命,洗血琴尸的变态皇帝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一轮,血色沉沉,顺着那声音的方向,看见了对他回眸而笑的华练。 “……解脱?”年轻的皇帝突然又笑了,眼中流出泪来,“不能了。” “我能帮你,只是用来交换的,是你的魂魄。”皇帝眼中的蛇精天真一笑,语音诱惑。 清平画舫停在漳水之畔,几日后天又回暖,今昭等几个小姑子在船头观景闲谈,北地天高云淡,地势舒朗,与会稽十分不同,今昭正说要买点儿彩色铅笔有空画画,一个微微黯哑,正在变声期的少年音色就响起来,一位天姿云意的少年手里拿着一个清平馆的玉牌道:“渤海高长恭,请见清平君。” 船头少女们一听这话,齐刷刷回过头来,今昭攥着青婀的手道:“我脑子里刷过一屏的弹幕——天空飘来五个字儿——”青婀看了她一眼,两人异口同声:“天哪兰陵王!” 在众女心中,高洋高湛之流是绝不可能有什么排位的,但无论是电影抑或小说,兰陵王高长恭,那绝对是妥妥的男主好人选——看!俊美受的外观!看!凛冽攻的性能!看!史料里记载的都是他的军功和智慧兰陵王妃丝毫没提,留下多少功过令后人YY! 华练打眼一扫,就能看见丫头片子几个人脑子里的弹幕内容,她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对高长恭说:“一层过前厅左手边,进去前先吭个声儿,以免被飞刀误伤。” 那日陈清平和高长恭交流了刀法心得以后,奋发图强,关在厨房里这几天都没怎么出来。 高长恭看了看男装的华练,眼神一转,似乎了悟,对华练开口:“陛下口谕,明日子夜,在我家。” 华练天真一笑:“诺。” 这个热爱裸奔的皇帝,果然有点儿道行,看见自己装蛇精不但不怕,还敢言语相激,还敢应约——不过选择未来的兰陵王高太尉的家里密约,倒是很聪明——高长恭自幼便是独立门户,人口简单,以军制奴,秩序森严,反而比鬼影森森的皇宫要安全妥当。 转过一日子夜,华练带着今昭落在高长恭内院之中,低声吩咐:“这个高洋有点意思,机会难得,你拿他好好练练手,说不定你太岁的本事,更进益。” 今昭白日里看了不少史料轶闻,对这位著名的荒唐暴君深有阴影,要不是华练,她才不敢跟这么一个丧病的家伙面对面。 华练拍了拍今昭的肩膀:“别担心,要是真的有什么不妥,我就直接把那皇帝丢到外太空。” 今昭点了点头,作为时间的史官,杀戮也好,战争也好,美男也好,昏君也好,都是他们注定必须面对,又要淡然处之的史料。 “我听唐儿说过,太岁的,嗯,那个扫描二维码点读笔功能,只要凝神看着对方,就能启动,你加油。”华练说完,扬起声音,“颍川陈练之求见。” 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素衣单髻,眉目寻常,看上去就跟邺城随便那个书院门口抓来的士子或者衙门外代写状纸的穷酸没什么两样——甚至没有一点点帝王霸气,只是眼风里有沉凝的疲惫风霜,仿佛他活了很久很久,看尽了人间百态,情义炎凉。 “……这位小姑子,你说的解脱呢?”高洋阴沉沉地看着华练。 华练笑得天真无邪:“你可要想好,你此番解脱,便再不能生还,永无轮回,直到在我手心里魂飞魄散。” 高洋咧嘴:“小姑子,汝何以为?人生累累,流而迁兮,转续无休,朕受够了。” 今昭突然后退一步,伸手指着高洋,眼睛瞬间瞪大,随后眼眶泛红,鼻翼微微颤抖,这颤抖极快地转遍全身,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预兆地从她的眼中流出。 华练看了看今昭,笑得更欢:“你瞧见了?可甚乎?可悅乎?” 今昭泣不成声,只能拼命摇头。 华练笑眯眯地走近高洋,刹那间星河灿灿,辉云昭昭,那高洋被笼在星云之中,被华练搭住肩膀,片刻之后,华练松开手,道了一句:“原来如此。” 高洋气喘吁吁地伏在地上。 华练笑眯眯地伸出一根手指:“我不会改变你的命数,所以你还是会活完这一世,等你死的时候,我会来收走你的魂魄的。” 说罢,华练拉着今昭,一步迈进了星云。 北齐第一昏君高洋,是个重生者。 第一次的死而重生是恩赐,第二次的死而重生是惊喜,可是第三次第五次第十次,每一次都在那个傍晚死去,每一次又在同一个清晨醒来,反反复复,周遭的一切都不曾变化——他曾经励精图治,也曾天下一统,曾沦为囚徒,也曾隐逸山中,他曾经睿智清醒,他风流不羁,可无论他怎么做,是珍惜还是挥霍,是自裁还是避祸,那反反复复的重生,永不停,怎么也不能停。 哪怕他荒淫暴虐,犯下无数杀孽,只求能下地狱,也不能成。 竟连地狱也不容! 上穷碧落下黄泉,竟无他可去之处! 那种看透了一切,又不得不去随从的绝望,像是一场豪雨,将今昭吞卷而入。 “这是神的惩罚么?”今昭终于平静下来,停下脚步,看着周围的星云。 华练负手而立,听到这话呲笑一声:“不,他不过是一场阴谋里的一个齿轮而已——他只是一个齿轮。” “他的重生是齿轮……那这份动力,又是为了什么呢?”今昭喃喃自语。 华练一拍手:“成了,妞儿,你又进了一步了!” 今昭茫然地看着华练,华练笑嘻嘻:“你自己说的啊,高洋的重生,就是齿轮。只是,我也很想知道,用一个人的命运做齿轮来联动,是什么人手笔这么大,这机器,又是要作甚呢?” 或许这世间还有很多人和这位齐国皇帝一样,轮回重生,反复不休,像是旋转不停的齿轮,寸寸咬合,成为一个阴谋机器的一个零件。 华练摊开手,看着掌心的小小空间里,囚困的充满煞气的灵元。 “我会替你报仇的,所以,你就安心地,灰飞烟灭吧。” 第一百零三回满堂花醉三千客,封鹅让鸭斗雀舌 明光灿灿,活色生香,用以形容青年王六郎,分外妥恰。 清平馆众人瞧惯了白衣如雪,鹤步仙游,走出尘脱俗路线的魏晋郎君,再瞧王操之,便格外亲切——如若王七郎是天上广寒月,他王六郎便是人间富贵花,鲜活灵动,话唠、幽默、接地气儿。 这日是青年王六郎头一次出现在清平馆。 王六替人送帖,帖子十分不客气,是跟清平君叫板的,奈何看着王六郎那副什么事儿都能找出乐子来的精气神儿,就连替陈清平接帖子的今昭,也气不起来了。 “……说起来这位符郎君也是人物,昔年会稽王宴问,馔馐可盛?你猜这符郎君说什么?他啊,说盐味小生。问厨下,果然因为疏忽,盐少煮了一道!又吃灸乳羊,人人都道鲜美无常,偏他就说,此羊丧母,幼不能饱足,肉味清苦可怜。一问果然!别瞪我,还有可怕的呢——会稽王赏识,常送美人与他,他便训教那些美人做器,什么美人床啊,美人靠啊,美人盂啊——” “……六郎别说了。”蔓蓝掩口。 王操之嘻嘻笑着,又换了旁的话题。 玉卮悄声与华练说:“这王六郎也是个人物,今日于他是数年后再见,我们面容如昔也就罢了,不曾婚嫁,他竟也不怀疑!” 以王操之为例,为了不打扰他的时间线,清平馆众人只会在他面前出现一两年,以免三十年后再度出现,让王操之觉得这群人不老不死。 这是七年后再见王操之,事出有因,不得已为之,原本他们也准备好了说辞,可是王操之七年后再见到这群人,不知道是不觉得异常,还是根本不想多问,面上来看,没有一丝异样,依旧活泼欢实混在清平馆众人之中。 王六郎与清平君交好,世人皆知,后清平君远游,一别数年,再度回到会稽,王六郎自然要来拜会的。会稽王就是趁着这拜会,想邀请清平君与一位名饕斗舌。 豪宴之上,让客人们品尝珍馐,猜作料谈做法,是宴席之中的一桩游戏,这游戏名叫斗舌,考校的不仅仅是饕客的味觉见识,更是豪奢——若是没吃过天下奇珍,又从何斗起? 既然是会稽王主持斗舌,珍馐便也是会稽王所备,但为了多一些花头,会稽王特地请斗舌双方,也都准备一道菜,彼此相猜。 陈清平备的是封鹅,用的是野鹅,与家鹅不同,时常处于天敌环伺下的野鹅勤劳而惊醒,因此肥肉较少,肉质弹滑劲道。用香油洗净,将馅料填入鹅腹,内饱实,外裹紧,装入锡罐盖好,等到宴席中,将罐子入大锅加热,让罐子里的蒸汽成为鹅汤,鹅肉酥软之时就熟好了。吃的时候沾着酱料,十分幼嫩适口。 符朗此人在历史上除了是个著名的饕客,也是一位著名的学者和高官。他出身苻坚的符家,后来投向司马氏,与谢安等名流颇有交情。 这人原本丝毫没有让华练留意,但经历了高洋的事情以后,除了饕餮后人,华练也开始关注那些听上去像是“齿轮”的人,这符朗的舌头刁钻堪比特异功能,华练想要会一会,因此才会再度见王操之,布置出这一次斗舌。 会稽王好大喜功,饱贪足欲,他的宴席之豪奢,在会稽当属第一。 还未开宴,光是那些华服侍婢,已经令人眼花缭乱,清平馆的姑娘们也都是美人,但坐在此处,也只能凭气度盖过那些娇花婢女,论眉目身段,却输风流。而酒樽食盘,镶金嵌玉,琉璃之光,在白如寒玉的蜡烛照下,闪瞎人眼。在座无不是会稽贵族名士,偏偏对这些美人琉璃视而不见,对叠如宝塔重楼的珍馐,见而不动,都巴巴地看着清平馆众人和符朗。 今昭瞧见这符朗,点读笔技能立马启动,对这人也了解了七七八八,然而亲眼看见他的美人器具,心里还是泛着恶心。 符朗身前身后不拘男女,共有美人八人。一位美少年着轻薄白丝衣,四脚为撑,脊背为案,符朗随手就把还未喝完的琉璃酒盏放在了他的背上;另一位美少年唇红齿白,锁骨一段动人风流,却是随时张口,让符朗把痰唾吐在自己的口中,是个活体痰盂;一白肤玉手的美少女,双手为筷,亲手为符朗布菜;一雪乳娇娃,挺直脊背,充作符朗的靠垫。 这样的情景,众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纷纷感慨己不如人。相较之下,只有今昭和乘姬两位侍妾,自己伸筷子夹菜的陈清平,实在寒酸得紧。有人出言相戏:“清平君,汝游行多年,家资散尽,轻衣简婢,是否?” 陈清平头也不抬,十分自然地回答:“然。” 又有人讥讽:“衣天掖地,风餐露宿,君可安否?” 陈清平依旧淡定,面无表情地回答:“南海有珠细可织衣,甚暖;泰山之巅有枫盛露,甚清美,多谢相问,甚安。” 哼,别说南海珠衣泰山枫露,就是六合灵役九野神友也不在话下,若是想炫富,陈清平连太上老君的丹炉都能拿来炒鸡蛋,饕餮都亲自来订餐,区区凡人,比得过么?今昭跪坐在旁,腹诽道。 很可惜,完全不需要祭出神鬼之物,光是南海珠衣泰山枫露,就足够众人吃惊了,这会儿那些讥笑陈清平的人,表情精彩纷呈,全然没注意,那斗舌的第一道菜,已经盛来。 第一道斗菜有些意趣,看似寻常肉糜,可米粒莹白香甜,倒不知是什么米。今昭尝了几口,只能分辨出,肉大概是兔肉加了牛肉。 几口之后,符朗一笑:“兔肉,牛肉,蚁卵。” 今昭一个趔趄,奋力劝告自己,不能给男神丢人,这才忍住要喷的冲动,将肉糜吐在了帕子里。 “不然。”陈清平放下手里的碗筷,“非蚁卵,蚁卵虽香甜多汁,却不如此肥美内含粘腻,应是蚁臀。去头与足,截胸留腹,取硕白蚁之臀。” 白蚁的——屁股—— 于是,今昭更恶心了一点。 第二道菜是蒸乳猪,符朗笑谈:“此人乳彘,人乳自西域白人姬,乳中油脂较多,因白人姬多食牛羊,乳中有膻气,然否?” 人乳彘,便是用人奶喂养的乳猪,这事儿今昭听说过,但这个符朗未免也太变态了,连这头猪的奶妈是西洋人都能尝出来!她连是不是人乳的都不知道! 扭头看了看陈清平,陈清平也已经尝完,点了点头:“符郎君所言然也。” 这一道菜的斗比他比符朗说得迟了,自然算他输。可惜今昭却知道,陈清平此人吃饭极慢,一口不嚼个二三十下,是绝对不会咽下去的。这么一来,符朗更容易取胜。 接下来几道菜,两人各有输赢,今昭却是越来越吃不下去,那些什么美人趾泼云灵糟鱼肠玉乳蛋,无一不是追求繁复,好端端的食材,不折腾个九转十八弯,简直不能上桌。譬如那玉乳蛋,好好的牛乳煮鸡蛋就算了,非要让美人含过一次,这么含一下,煮蛋沾了美女的口水,还怎么吃?!又不是猫屎咖啡!有能耐让美人把鸡蛋拉出来算你本事! 今昭恨恨地从鬼王姬的袖子里,接过一个鬼王姬提前带来的小馒头。 最后一道糟鹅掌上来,今昭动也不敢动,生怕又是哪位美人含过帅哥踩过的,倒是朱师傅瞧着今昭可怜,保证这道鹅掌没有猫腻,她才咬了一口。 劲道,软嫩,更难得爽脆里有棉滑,这种又脆又绵的矛盾口感,真不知道是什么鬼斧神工。 符朗蹙眉沉思,半晌,他才开口:“王家鹅,果然是钟灵毓秀,自有青墨香氲。” 在座的王家人都面面相觑,王操之笑嘻嘻地开口:“符郎君好舌头,连这鹅是我爹养的都知道。”话音一落,王六郎就收到了好几道眼刀子,王徽之敲他头:“被爹知道,必关你祠堂。” 王六郎得意操手而笑:“才不会为了这个关祠堂呢。” 此时虽是王与马共天下,但司马家的王爷想要吃王羲之家一只鹅,还不至于吃不到。只是王操之拿了王羲之的鹅送给会稽王,这种媚上行径,难免遭人诟病。 谁知王六郎又道:“舍了几只鹅,换来息夫人手书,大善!大善!”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王六郎偷鹅,是为了跟会稽王换取息夫人的手书,这等窃鹅换书之事在此时甚是风雅率性,顿时连王徽之也笑着摇头:“你啊,不要忘了把那手书借给我瞧。” 息夫人就是桃花夫人陈妫翟,春秋陈庄公之女,息国公之妻,素有美女才名,别说是手书,便是息夫人的鞋垫儿,也值得当世众人追捧。而会稽王以如此珍贵的手书换取今日宴席一道斗菜,也十分风雅,众人顿时称赞起来,会稽王得意非常,便亲切地垂问陈清平:“君可有见地?” “令鹅踩滚油,再任期入水,再令踩之,复入水,如此冷热交替九次,鹅掌才有脆软。”陈清平说完,转向会稽王,“只是不知王郎君知道爱鹅遭此虐,可会心忧。” 话音一落,四下皆静。 让鹅活生生踩在滚油里,烫痛之下,跳入水中,再把鹅从水里抓出来,再踩进油锅里,鹅掌被滚油烫肿胀,又被水冷却略有消肿,反复四次,肉厚一寸,才会有这种又脆又软的矛盾口感。 这若是旁的鹅,众人只会觉得会稽王的厨子心思巧妙,可这是王羲之的鹅,这件事情落入王羲之耳朵里——王操之冷笑一声:“吃便吃了,又何必惺惺作态,莫非换做符家鹅,这等做法便逍遥了不成?” 说罢,王操之又夹了一块儿鹅掌吃起来。 会稽王颇有些讪讪,忽然又凛然坐起:“如此,便该两位郎君奉来珍馐了。”话题就此一转,转向了符朗和陈清平该要准备的两道菜。 与陈清平的封鹅心有灵犀似的,符朗准备的,是让鸭。 让鸭也是净鸭馅料填腹,用竹笋叶包裹煮烂。做法与封鹅略同。 符朗家的让鸭吃起来软烂清香,无须蘸料便有丰富滋味,而陈清平的封鹅,鹅肉竟然味寡如水,滋味全在那竹林七味酱上,也令人称奇。 陈清平当然能猜到,符朗家的让鸭,里面的馅料可不是单纯的猪肉馅,而是乳猪、天蕈、虾姑等十来种鲜美稀罕的东西混作的,就好比一锅十远羹塞进了让鸭的肚子,鸭肉吸饱鲜汁,怎能不美? 见陈清平猜到了符朗家让鸭的做法,众人也开始期待符朗这个名舌,能不能猜到,陈清平的封鹅,到底用了什么古怪的法子,让鹅肉只留下弹软酥烂的口感,全无一丝滋味,只靠竹林七味酱调和。 良久,符朗面露不甘:“清平君果然大手,我不能猜。” 在座的贵族名士哗然,至今为止,符朗品读味道食材,未尝一败,陈清平虽然也是名厨,但食材也不能逃出凡俗,怎么能让符朗毫无头绪? 陈清平的食材,到底是逃出了凡俗。 “此是聚肉。” 话音一出,会稽王腾地起身,瞪大眼睛看着陈清平:“此话当真?!” “然。”陈清平言简意赅,示意乘姬奉上一物。 那物似一块儿玉,润泽剔透,但又像一块肉,因为随着乘姬的脚步,在微微颤抖。 陈清平对会稽王一礼:“此有方以及聚肉,王可一试。” “大善!大善!”会稽王跌声亲来将那聚肉捧走。 鬼王姬悄声为今昭解释,聚肉,也叫视肉,肉玉,是一种黏菌生物,能增进体质,延年益寿,十分稀罕。之所以叫做聚肉,是因为聚肉和任何东西烹调,都能吸附走那东西的味道,比如封鹅腹中的聚肉,就吸走了鹅肉所有的滋味,令其寡如水。而聚肉因此获得鲜美滋味,食之大补。这种神奇的食材,仅仅记载于一些野史轶闻里,有此传说,从未得见。 “此聚肉从侯城山野而来,饱饮白山黑水之灵毓,特于此宴献于王。”陈清平的话说的好听,语气却平平。 会稽王大喜之下,一统胡乱封赏,众人成兴而归,此后数月还在议论纷纷。 清平馆众人大胜回家,可今昭并未看出这符朗有什么异常,华练也颇为失望,因为她启动番天印,瞧见符朗神思,也不过是在六合之中有些奇遇,时常梦中饕餮,因此见多识广,舌头敏锐罢了。这种梦笔生花的奇闻,在尚且与六合梦境连同的魏晋时期,实在很平常——便是《广陵散》,也是嵇康梦中见大气象而做,其实琴曲描写的,是六合之中两族陵人与雕人两族大战,嵇康无意间在做梦时观战,才做出气势磅礴的传世名曲。与嵇康相比,符朗于六合有缘,做梦吃到好东西,不足为奇。 不过,今昭倒是因为这次无功而返的宴席,知道了自家男神的一个喜好。 陈清平喜吃聚肉! “苍天啊大地啊神厨家里蹲竟然也有喜欢吃的东西!”今昭振臂高呼。 华练一边看着新番一边闲闲补刀:“你可知聚肉在后世叫什么?” 今昭茫然脸。 华练点了暂停,笑眯眯地看着今昭:“聚肉,也叫视肉,肉玉,而唐宋以后,因为极其稀罕,效果雄奇,被称为,太岁,喔。” 第一百零四回碗里猪鸡熬得美,皮里春秋空黑黄 与南朝春色无边,衣香鬓影不同,北朝在这初冬里,寒冷,肃杀,高墙围血,那是强虏过境后的惨象。营盘虽空,然那一方方焦土左近,散落着骸骨残尸,有雪落在冻僵的美人面上,那美人一袭僧衣,分明是个比丘尼,胸口生生剜出两个血洞,死不瞑目,而伤口边缘数个齿痕,分明是人齿! 这是一处杀人食尸的大凶之地! “……只恨曹家守不住这万里江山,耗尽中原元本,才令胡虏趁机而入,使子民为猪羊。”雪中两人缓缓走近营盘,那素衣僧人容色雪华,广袖一拂,顿有乌色之火,如贪食之兽,吞噬雪地上这一片惨状,不过片刻,这一片万人营盘,便痕迹皆消,只有白雪枯草,目内焦土。 “你亦食人,何必作此情态。”僧人身边的妇人,面冷如雪,虽然有郁郁之色,但眉目之美,病容亦不能掩,此时语气凉薄,眼风萃冰,竟也别有一番容色。 僧人负手而立:“饕餮食人在于饱腹,而非虐杀。天地间只有三千凡人,喜好凌辱生命。” 那妇人沉默不语,半晌才道:“帝厦王楼,血骨成筑,我以为你郭奉孝,很了解这点。” 僧人一笑,笑容如花如柳,凭空三分春好,暖了这一方落雪:“我已经不是军师祭酒,而是高僧之徒法常。” 那妇人不再言语。 饕餮郭嘉也好,饕餮法常也罢,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总有一日她报了这份恩情,寻到死法,便可尘埃落定,万事皆休。 她只要能好好地死去,就够了。 一僧一妇转头离开这片营盘,往数十里外那昔日牡丹富丽之都而去。 洛水之上,有一清美画舫,鲛纱珠链之后,有少年少女随意席地而坐,或清谈或琴瑟,一对美貌狐妖相依相偎,看得今昭十分眼馋。 秀恩爱,死得快。 以这句后世的调侃,来看数百年前的九尾天狐南矣夫妻,无边悲凉。那种悲凉好像大风吹过心口大洞,空寂而血腥,想要吹散心头的烦闷,却因为心都被挖走而徒劳无功。 然而除了悲凉,今昭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好像她在看一本虐恋情深的小说,主角是南矣夫妻,结局痛彻心扉,她泪流满面,可擦干眼泪,还能扭头与朋友说笑——那种局外人的心痛,局外人的波澜不惊。 这就是太岁么,时间的史官,笔下的冷静自持,不为所动。 “啊,我感觉到饕餮在附近。”华练抬起头,随即又一笑,“算了,现在我们跑去跟他抱头痛哭,只能破坏无辜者的宿命,这种造孽的事情让卿卿知道,卿卿会难过的。” 宴饮后,云游四方的南矣夫妻告辞,船靠了岸,陈清平这次来洛阳是为了见南矣夫妻,因为南矣得到一份食材甚是珍稀,便宝剑赠英雄,送给了陈清平。 今昭还没有来过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洛阳,虽然这会儿天已经落了太早的雪,但她还是兴致勃勃,叫了船上闲人一同去逛逛。 天冷孽镜不方便出门,玉卮自然也留下,朱师傅当然也就不走;陈清平要研究食材,当然宅在家中;老周素来怕冷,宁可睡觉;老宋染了风寒,也缩在被窝之中,跟今昭出来的闲人,只有老元和青婀蔓蓝鬼王姬——四位娇俏丽人环绕,老元忍不住唱:“我好想再逛五百年!” 此时的洛阳染过血色战火,远不如唐时富丽繁华,尤其是那寒风瑟瑟,灰白黄三色的城市,显得格外沉肃萧条。清平馆众人并不知道这座城市刚刚被掳去许多少年男女,他们走了半个时辰,发觉不对,南市本是商业繁荣的地方,怎么人这么少。 本该熙熙攘攘的街道,只有鸟雀偶尔落下,本该琳琅满目的店铺,只有白番飘飘,时不时有哀哀哭声传来,老元想了想,脸一沉:“我次奥!” “死了很多人,但魂魄却很少……”鬼王姬眯起眼睛,她能看见一些鬼差鬼使在忙碌地收魂登记,但这里的怨气冲天,绝不是这百余魂魄能有的残念。她顺手拽过一个鬼差:“出了什么事?” 那鬼差一见是鬼王姬,先行了一个大礼,而后苦着脸道:“虽然是这世道乱,死人无数,我们幽冥十殿活儿多了政绩也好,可这么来的政绩,我这个鬼都看不过去啊。真真的是造孽,又不是缺粮,那个石家军啊,生生掳去千余人,淫辱烹杀,那些都是二八年华的少年男女啊!王姬您亏得是这几日,要是早来半月,那洛阳上空的味道——啊——那都是煮人头烤人腿的味道啊!” 蔓蓝捂着嘴跑到一旁干呕,青婀也脸色大变,拽着老元一只胳膊。 鬼王姬出身幽冥十殿,好歹是见识过地狱的人,这会儿环顾四周道:“这么说,还有更多的冤魂死在城外营盘?你们可要着紧,一个弄不好,便又是鬼城了。” 鬼差应着又去忙碌。 鬼王姬对老元等人摇了摇头:“我不放心,想去营盘看看,你们先回去吧。” 今昭想了想,拉住鬼王姬:“桃夭,我和你去,我是太岁,兴许能看见些东西。” 鬼王姬担忧地看了今昭一眼:“那是吃人现场,你知道么,胡人管汉人叫两脚羊,捉来汉奴,存为军粮,扎营时吃掉,那种地方,我都需要吃一丸定神丹,你……” “我是太岁。”今昭难得固执,自从她见了高洋,见了郗十,见了南矣夫妻,她的心里就总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说,你是太岁,如果你一直被庇佑在清平馆,总有一天你会变成一个废物。 太岁并非是生而强大,生来旁观,大部分太岁都要历经几世的痛苦才能成长,才能顿悟——这是个选择题,是先苦后甜,还是先甜后苦? 今昭被母亲抛弃,父亲漠视,比起依赖,她更习惯于独立自主。 总是要成长的,富丽繁华的唐朝不能,那就在这日夜间国家更迭,人命比狗命都不如的乱世里,赶紧成长吧。 趁着现在成长,还有BOSS级别的大神华练罩着! 鬼王姬想了想,对青婀蔓蓝说:“我和今昭去看看,最多两个时辰,若是有问题,告诉阿姐来救我们,你们就不要随便跑出来送死了。” 鬼王族勾拘魂魄,各个使得一手好瞬移法阵,今昭脚后跟还没站稳,便已经眼前一黑,来到了极大一片焦土前。 视线所及之内,残阳如血,土地焦黑,别说残魂怨念,便是骸骨都没一根。 鬼王姬蹲下身看了看那焦黑土地,叹了一口气:“还是凶兽呢,比瑞兽都关爱苍生啊。” “啥?” “这种黑,是业火所致,业火有很多种,但都是来自地狱,十分魔性。上古凶兽差不多都能召唤业火,比如饕餮的吞天火,穷奇的烈绝火,有些瑞兽比如朱雀,也能召唤红莲火,等等。”鬼王姬随意地挥了挥手,“饕餮这火能吞噬万千,包括魂魄。我本担心冤魂太多怨气太冲引发瘟疫恶雾,但这吞天火出手了,什么都烧干净了,就没有这种后患了,没事了,咱们回去吧。” 说着,鬼王姬就要拉今昭的袖子。既然饕餮出手帮忙,这片土地,可以不必再忧心。 今昭猛地退后,一双眼睛可以说是睚眦欲裂。 她看见了很了不得的东西。 她看见了这片焦土的记忆,那些残忍的凶手,如何将无辜少年凌辱、屠杀、分解、烹煮、贪食——那些绝望的面孔,那些呼号的灵魂,那些愤怒不甘痛苦挣扎—— “啊——” 今昭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喷香之中略带清苦的气味,温热的被褥的气味,总是带着橘子皮味儿的衣物的气味,以及沾着淡淡的草药味道的皮肤气味。 今昭睁开眼,看见陈清平放下一碗汤,正在用双手推着她的穴道。 从璇玑经华盖中庭神阙气海到关元,再推回去。 这条线上的穴道是八荒界神鬼们的命门,尤其是关元穴,等同于死穴。陈清平推拿这些穴道,想当然是令她气血丰润,元灵安康。 只是——为什么这些穴道都分布在胸腰腹上! “你醒了。”陈清平看着今昭,手里的推穴不停,今昭一低头,就看见那双带着草药味道的手在关元穴上捻揉,“这是肚包鸡,以当归黄芪等温补之药,炖猪肚与乌鸡,食不上火,又利行气。” 今昭被塞了一勺子,温偏微热,入口适宜,恰到好处带起满身暖热,那味道先有些许苦,大约是中药的缘故,品来又有浓郁鸡汤之味,一点点的肚腥一闪而过,就被回口的乳香盖住,想来是加了料的。 端过汤自己喝,今昭发现汤中除了一些药叶,半点儿骨肉也没有,她看了看陈清平,不由得眼眶一红。 此后几天卧病在床,太岁都享受极高的待遇,一日三餐皆是美味,大多数是素菜,偶有荤食,也多做了汤或者肉糜,总之瞧不见骨肉。 瞧不见骨肉,便不会想起那日营盘所见。 那种残忍迎面扑来,今昭躲都躲不及,更无法停止住。 “这也不怪你,只是你这次有些心急。”华练叹了一口气,弹了弹今昭的额头。 今昭摇头:“我也不知道啊,我又不是黄少卿,谁知道会突然看见那些东西。” 华练猛然抬头,指着今昭,半晌,才十分不忍地开口:“黄少卿母亲,便是太岁,这种能见万物记忆的本事,本就属于太岁,不然史笔如刀,怎么保证太岁的记录最客观最真实?要不是因为黄少卿只有一半的太岁血统,他何至于要好几天才能发动一次犯罪现场重现的本领?” 今昭也一脸愕然,两人愕然相望,终于相顾耸肩,敢情她今昭,跟黄少卿,还是姑表亲。 清平馆的画舫极快地离开了洛水回到南朝会稽,这是一种众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于这段历史只是过客,既然是过客,就不需要直面残酷,不如学着那些世家大族,蜗居山水之间,肆意纵情,不问世事,不管国破山河丢。 反正他们开去洛水,本也就是闲的没事,本想去瞧一眼高洋死后的北齐山河的。 南迁的世家大族越来越多,建康依然房贵难求,不少家族亦迁入会稽,因着会稽王家的势力与王操之兄弟的引荐,清平画舫也来了不少矜贵之人,有的的确是芝兰玉树,气度非凡,有的不过徒有虚名,连一只蜜蜂都能吓哭。 金秋蟹肥,华族少年少女们差遣近身侍婢持玉锤银钩食蟹膏,以菊茶浣手濯足,呼兰饮玉,谈琴曲辞赋,极尽风流,浑然不知不过半月前,同为华夏九州,昔日故里,牡丹皇都,曾有大凶之人烧杀掳掠,折手而食。 今昭瞧着对面王献之妻郗道茂檀口微张,轻轻在银勺上一抿,点点蟹黄入口,便示意婢子这只蟹已经吃完了。那婢子随手将那蟹丢给了在外围侍奉的粗使婢女,稚龄粗婢欢天喜地捧着蟹子,白牙喀嘣喀嘣咬烂了蟹腿,吮出蟹黄来。 太岁转过头,淡定地用银针扎了一团蟹黄丸子,放入口中。 正吃得酣畅之时,突然一位少女越众而出,抱琴而坐,朗声道:“多谢那几日清平君救我性命于湖水中,郗十感念君之高义,甚幸君之垂怜,便以此曲,送与清平君!” 话音一落,四下哗然。 那几日,湖水,性命,高义,垂怜。 哎呦!这么说前阵子郗十那件事儿,还跟清平君有关?难道她几次落水,都是清平君相救?这水湿衣襟,船上相救,这这这——一瞬间众人的脑洞大开,冒出无数香艳念头,不少少年贵族看着郗十柔美之貌,盈盈欲泣的梨花带雨之姿,还有那首听起来十分凄婉卑微的《凤求凰》,都不由得感慨,陈清平好艳福。 今昭喀嘣一声咬开蟹壳,去你的大爷的艳福!今儿宴席一结束,就让老宋把船开去两百年后,有种你郗十,追到隋朝来啊! 第一百零五回花跳乌龙汤沉沉,跳梁小丑进我门 繁华如梦。 这四个字用来形容眼下的建康,再适合不过。 血腥残酷的乱世,到处是争夺与杀戮,唯独此处,放眼望去,秦淮河水波如女,妍丽温柔,乌衣巷白墙如玉,有明光润泽,灿灿其悠。 前阵子刚刚被太岁天赋技能闪瞎差点死去的今昭,而今站在画舫眺望建康,只觉得满眼都是幻梦,到处都是醉生梦死,奢靡肆意。有迎风吟赋的士子,不过鸡零狗碎之事,却亦能洋洋洒洒,一片不知所云,极尽华丽。 曾经这里是真风流,人性解放,天真自然,而今那种魏晋初期的风骨早就变了味,过重的脂粉香风,只能令人窒息。 “可惜国色天香一建康,却被脂粉污。”玉卮叹气,“不成,过几天我一定要撺掇阿姐到风流的建康去瞧瞧。” “为何是建康?”今昭有些纳罕,此时建康除了韩子高,也没什么美男子啊,而想来饕餮之子那么骄傲,怎么可能屈居年下,啊呸,人下。 “我也不知道啊,听阿姐说,一早起来就这样了,大概是有客上门吧。”玉卮不小心看见一位朱粉胭脂的男子坐在不远处船上,嘴角抽了抽。 今昭想了想,说不定与那“齿轮”有关,华练一向如此,喜好客串业余侦探,罢了,既来之,则吃之吧。 老宋去采买时令食材,恰好有秋肥的杂鱼,一位从海陵来的商贩正在高价售鱼,耳后青色腮腺还没能彻底变去。老宋杀了杀价,最终将那半筐鱼都抬了回来,有石首,也有魦鱼和磂鱼,还有十余条乌龙鱼。 乌龙鱼就是弹涂鱼,这种鱼蹦跳在河滩上,狡黠迅速,十分难以捕捉,因此也叫做花跳鱼,据说营养价值很高——且不论这个,朱师傅揭锅的时候,今昭差点栽进锅里。 只是洗净了乌龙,而后放了火腿笋片而已,竟然有如此鲜美之味,好像锅里伸出无数的小手抓人舌头。 “午餐有点猛啊。”众人落座以后,都被抓住了舌头。 蔓蓝看了看孽镜童子,眉开眼笑地说:“孽镜,你都胖了。” 孽镜猛然伸手去摸脸颊,果然那原本瘦的几乎凹进去的脸颊,触手弹滑,显然长了肉,他眉头一皱,正要说什么,玉卮却没心没肺似地笑开来,给他盛了好大一碗鱼汤:“喝汤喝汤,喝汤不胖人。” 今昭看了看自家师父,朱能垣的锁骨都能当置物架了,她也嬉皮笑脸地盛了一碗汤推给朱师傅:“师父,你也喝汤,你看你最近瘦的诶。” 不理会太岁的汤水官司,乘姬的声音在楼梯口响起:“郎主,我们的船旁,有一艘小画舫着了水。” “那赶紧先让船里的人上来吧。”青婀起身,“我去看看。” 救上来的是几位贵女,起先见青婀穿的简素,颇有些目中无人之状,为首那位尤其矜持,示意身边姐妹报上家门,青婀也回了这船姓陈。 一听船主姓陈,贵女们都露出嘲讽表情:“是宫中亲眷么?” 宫中?陈文帝陈蒨?青婀眼珠子转了转,看着贵女们的表情,分明是瞧不起皇族,她有些烦这些被救了还拉着架子的娇娇女,便回答:“颍川陈氏。” 不料贵女眼中嘲讽更盛,其中一位娇滴滴地叹了一口气:“长兴陈变颍川陈,变得好快的。” 最初报上家门的那位看了看为首那位的脸色,轻斥了一声:“不可无礼。” 此时王谢世家已然没落不如从前,次一等的萧张陈桓等世家自然更不如王谢,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些世家依旧坚信自己的血统高贵,凛然不可侵犯,像这些萧家贵女,分明是为人所救,可那副样子,就好像救了她们,反而是清平馆的福气。 真正的一等贵族天之骄子,谦恰有礼,这些么,青婀懒得应付,随手召来两个侍女,自己又钻回去喝鱼汤了。 不料这一喝,做下了祸。 翌日清晨,老宋刚要出去买菜,还未下船,便看见一群家奴将清平画舫团团围住,为首一位公子一张冷脸,倒是有几分颜色,沉声道:“昨日船主欺辱萧家女儿,今日萧见请船主显身,跪愧萧家!” 跪你妹!老宋兜头扬手,那菜筐飞到岸上,正好扣在那萧见头顶。 然后事情就大了。 清平画舫一水之隔,有密密匝匝家丁无数,清平画舫二楼观水廊下陈清平眸光淡淡,却看的青婀和老宋两人冷汗涔涔。两人已经说了来龙去脉,鬼王姬也使唤了一个鬼差去了萧家,说明了那几个娇娇女回去以后如何加油添醋说青婀如何如何无礼羞辱萧家女儿,而老宋又十分直接地羞辱了萧家儿郎。 若在平时,可能青婀和老宋也不会跟凡人一般计较,可惜才出了洛阳那事儿,众人虽然不说,心里都怨这些世家贵族只会南迁南迁,保不住江山天下,累及平民受苦。正憋着一股子怨气,正巧萧家撞了上来。 清平馆横行三千八荒,这还是头一次这么无辜地被围攻。 曾经萧郎,而今变作萧鬼,世家贵子,难道只有靠欺行霸市耀武扬威来表示自己的尊贵了么。 无奈归无奈,眼前这件事情,却不好解决。 无缘无故开门见南陈,一定是南陈之中,有什么人的吸引,或者有什么古怪,与清平馆有关,还未查清楚便和萧家冲突,恐怕以后再来此时都极不方便。萧家叫阵岸上,清平馆又不能当着凡人的面使用法术,否则清平馆妖异之说留在后世,做生意也不方便。但又不能真的如萧家所说,把青婀老宋交出去,然后陈清平负荆请罪。 “散了吧。”陈清平说完,起身,去厨房,做鱁鮧,丢一句,“别让华练知道。” 华练昨儿就去了春水楼会友,得亏她不在,否则今天萧家这百余家丁,就要扑街。 “老元,把信儿给宫里还有建康陈家送去。玉卮,人家点名,我们陈家兄妹,也不得不出面了。”说罢,朱能垣微微一笑。 “阿兄说的是!”玉卮脆生生应着,哦呵呵掩口而笑,转身回去写帖子。 “师父——”今昭还有点担忧,朱能垣摇摇头:“没事,这一代萧家家主,实草包耳。” 尽管不明白师父从何判断,但他老人家那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和上神身份,总不会让一群凡人占了便宜,今昭也就不再多说,跟着陈清平去做鱁鮧。 鱁鮧,就是鱼肠酱,昨儿老宋买回的鱼脑满肠肥,骨多肉少,正适合拿了胞肚做酱。这鱼肠酱本身并不难,只是清洗不易,套肠挖肚时要快准狠,否则肠穿肚烂,那味道就要腥了。洗好的鱼肠加数炒不涩的粉盐密封腌制,吃的时候用姜酢或者蜜渍都可。然而陈清平盛着鱼肠酱的容器不同寻常,叫做蜜蜡罐,是蜂巢混陶土做的,蜂巢之中含有蜂胶防腐,又天然带有蜂蜜甜美,做出来的鱼肠酱不腥不臭,只有鲜美甜蜜,不需要姜酢蜜渍即可入口,浓滑细腻如巧克力浆。这一批做好,等到冬至就能吃了,倒时候开封,是沾饺子还是涮锅子,都相合宜。 这边小透明太岁和男神大大在做酱,那边陈三郎朱能垣和陈大姑玉卮已经施施然下了船,身后只有三两婢子家仆,广袖深衣,风采灼灼,一出场,便镇住了萧家。 萧家再来这位是嫡次子萧昆,嫡出的教育让他一眼看到“陈家兄妹”就犯了嘀咕——或者小妹说得有失偏颇,这一对兄妹衣风挽雪,雁姿鹤行,瞧着比自家都矜贵,不会是长兴陈氏那种冒充颍川陈氏的寒门皇族出身吧。 家主只是让他给皇亲国戚打打脸,可要真的惹了颍川陈氏这种百年华族,萧家吃不了兜着走啊。 “颍川陈乔,见过萧二郎,早上乔之友人对萧八郎多有得罪,还请萧二郎为乔美言几句。”朱能垣轻风浅笑,温润如玉,还顺口把老宋的身份改了改。 玉卮给侍婢一个眼风,那猸变的侍婢十分机警,回去传话改造老宋去也。 朱能垣莞尔,看着一脸沉思的萧昆。 两厢僵持,忽而一声爽朗女音:“十八哥哥!” 萧家家丁身后出现一辆华盖马车,紫檀车厢,烟纱垂碧帘子随着一只纤纤手响起金玉相碰的玲珑之声,一位柔若无骨的美人下了轿,萧昆一见这美人,便停了呼吸——这美人虽然柔美华贵,但一瞧服饰便知是侍女,既然是侍女,何愁不能讨来? 思想间又一位美貌妩媚的侍女也下来,春花秋月般的两位侍女侍奉在两侧,迎接马车中的贵女。 萧昆看了看那马车的徽章,眼睛又是一亮。 皇家马车! 这车中人恐怕是位郡主! 马车中飘出一抹裙裾,一位身量高挑的贵女款款下了车,这贵女一露面,在场看热闹的找架打的都屏住了呼吸,此女眉目端庄,有种大气浩然之美,令人不敢直视,加之这位贵女毫无建康贵女的柔怜之态,大大方方地抬着头环顾众人,又直视萧昆与朱能垣,眼神坦荡,似乎既不以自己的美貌娇矜,也不愿收敛自己的美貌,这种“姐就是美”的直白坦然,玉卮来了南北朝以后,从未见到——北女高傲南女娇柔,前者失于骄横泼辣,后者失于矫揉造作,唯有今日这位贵女,美出天然自在,颇有昔年的秦汉古风。 “萧家二郎也认识十八哥哥?十八哥哥是颍川本家之子,游学在外,极少显身华都呢。”这贵女分明从未见过朱能垣玉卮,但撒起谎来,也坦坦荡荡,说的比真事儿还真。 一言既出,萧昆更是迷惑,这位长兴陈氏皇族贵女口口声声本家哥哥,长兴陈氏倒是的确攀上了颍川陈氏,叫一声本家哥哥也不为过,看着贵女语气坦然不似作谎—— “这位便是八姐姐吧,上次见到十八哥哥,曾听起姐姐好辞赋,我早就想与姐姐一起切磋——瞧瞧这话,八姐姐还未见过我呢——新封的会稽长公主便是本宫啦。”贵女此话不啻于一枚丢入人群的炮仗。 新封的会稽长公主,那就是文帝陈蒨唯一的嫡亲妹子陈苍苍,昔日的华阳公主。 要是玉华昌兴丰安这些寻常的公主也就算了,这位会稽长公主虽然美貌多才,能诗善画,但为人十分暴虐,动辄杀人,管你世家华族还是皇亲国戚,偏偏陈蒨十分爱宠,最多就是禁足。奈何陈蒨对世家多有赏赐安抚,一向怀柔,世家也不能总与一个娇娇女计较太多,这个哑巴亏也不能不认。 萧昆欲哭无泪,今儿这事儿,恐怕只能作罢。 惹了这位会稽长公主,只怕人家一剑西来把自己抹了脖子,人家也不过是禁足,到时只怕大兄更欢喜——死了一个萧二郎,皇上一定会封赏萧大郎作为弥补。 开玩笑,拿自己的小命给大兄换功勋?萧昆又不是傻子。 几番寒暄,你来我往,到底是用烂鱼筐子扣了人家脑袋,萧昆做主,直说让老宋陪个不是,就罢了。 听了这个小小要求,朱能垣和玉卮都苦了脸。 要是说老宋是友人,陪个不是自然没问题,可贵族交友,友人自然也是贵族,老宋那德行,哪里像时下的贵族? 忽然老宋的声音响起:“睿早上宿醉才醒,头脑糊涂,冲撞了萧家小郎,真是对不住。”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位蓝衣青年大步而来,语意微冷,身姿矫健,面容冷峻,尤其一双好眼,幽蓝如寒潭,有种游侠儿的凛冽。 旁人还没说什么,那会稽长公主陈苍苍却惊道:“莫不是南阳郭睿?那个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游侠儿郭睿?” 玉卮冷着脸却憋着笑,甭管这公主是何人,她倒真的是个妙人,胡说八道信手拈来——只不过——李白的诗么? 朱能垣玉卮知道不对,萧昆却不知,这时候信息闭塞,堂堂一国公主脱口而出的名号,无人不信——游侠儿?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等名号技艺,萧家就算势大,可也防不住武林高手啊! 萧昆连忙借坡下驴,胡扯一同,带着百余家丁溜之大吉。 找茬的走了,凑热闹的还在,那会稽长公主陈苍苍屏退左右,上前一步行了,笑吟吟:“十八哥哥,苍苍能否一问,何以汉末至今,只有一位陈清平?” 第一百零六回 若非群肉签中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秦淮河畔,河水滟滟,天家之女笑吟吟地看着朱能垣,发出诛心之问。 比起玉卮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朱能垣倒是淡定非常,深色纹丝不动,只是一笑:“喔?” 陈苍苍也不多说,看了看清平画舫,言下之意,这等机密,还是寻个机密的去处聊。 朱能垣自然没有拒绝,而是敛衣一礼:“陈乔多谢公主援手,既如此,还请公主不嫌陋鄙,移驾楼船。” 会稽长公主点名挑衅陈清平,奈何神厨家里蹲正忙着做肉签,听了玉卮的话,随口道:“就在这里说吧。” 玉卮上下打量了一下陈清平,卷起嘴角:“也好。” 于是,会稽长公主来到画舫之上见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情景: 鲛绡垂帘,竹席檀安,周樽汉碗,一派清雅古朴的厨事布置后,是白衣如雪的清冷男子,正素着一双手,用一把尖刀,小心翼翼地剔除紫檀贵案上放着的好几大块儿肉。那些肉显然很是新鲜,不仅有淡淡腥膻,还渗着血,殷红液体顺着那双素白冷指流下,摄人心魄。 这情景换做昨儿那几个狼心狗肺的萧家贵女,只怕早就吓晕过去,然而这位不过刚刚及笄的少女长公主,却是神色如常,只说了一句,便让陈清平的注意力从那些肉赚到了这位公主身上。 长公主说:“这身衣服见陈思王时,清平君就一直穿着,到现在也没有换呢。” 陈清平淡淡地看了会稽长公主一眼,就跟看见了肉的筋膜一样。 筋膜公主也不虚与委蛇,而是泰然自若地坐在了厨事阁对面的榻上,如同在自己宫中一样:“皇兄有一些专司搜集消息的探子,那些轶闻里关于宴饮无不提到清平君这个名号,原本苍苍也如世人一样,觉得这是汉帝御赐的名号,不过有一些世家公子的辞赋之中提到美人,譬如清平君之清贵,譬如阿玉姐姐之端丽秀雅,苍苍便想了,哪有每一代清平君都恰好有那么几个姐妹,恰好有江东周家后人为友,恰好每个嫡亲的妹子名字里都有玉字——除非,原本就是同一群人。” 陈清平平静地将那些肉分成几堆,用不同的作料腌制揉搓,对陈苍苍的话,仿佛充耳不闻——今昭撇嘴,您就绷着吧,事关重大,要是闹出去您就不能混南北朝了,还有那些六合的食材,您不关心才怪! 不管今昭怎么腹诽,陈清平还是淡淡地做着他的肉签,那些兔、鸡、鹅、猪、羊、鹿、獐等动物的肉被揉得筋膜寸断,再嫩没有,便被切成了小丁,混在一起,剁成了肉泥。 长公主看着陈清平刀光灼灼,莞尔一笑:“听上去倒像是皇兄前阵子做的《破甲大阵曲》。” 果然那剁肉的声音时而激越,时而森冷,时而紧张,时而欢腾。 陈清平充耳不闻,剁完肉馅,放好作料,将肉馅塞入肠衣。这些肠衣裹着的肉馅,是香肠的雏形,叫做肉签,便于存放,滋味也丰美,是各世家厨下都会备着的一样越冬之物。蔓蓝收了这些肉签,跟老元一起抬着入库去风。 会稽长公主又说了些事情,无一不是足可证明陈清平是个活了好几百年的老妖怪的有力证据,末了公主叹了一口气,起身,伏拜,大礼:“苍苍深知造化多奇异,清平君必然是异人,苍苍与皇兄之母出身蝶衣谢氏,是萃梦师,因此苍苍对这些神异之事颇有了解,平时也多为皇兄于此道分忧。奈何苍苍已经十七,将于王氏联姻,可苍苍心中有一人,辗转反侧,求之不得,还请清平君相助!苍苍愿以长公主之势,助清平君珍稀食材十车!” 最后一句话出口,陈清平猛地抬头,看了看陈苍苍,说:“公主有话不妨直说。” 这是个颇为老套的故事。 少年公主,手握重权,助其兄长,谋于神异,见多识广,一直颇为看不起那些文弱的世族子弟,因此婚事迟迟不定。去年此时,王家强势相压,公主思量再三,为了让兄长能先稳住这些世族,便毅然决定下嫁。 那是个明媚春日,她与王家嫡次子的婚姻已定,天很暖,她很寒。 那夜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深谷寒潭,她纵身跃下,一时快意,身为萃梦师的女儿,她知道,梦中坠落,会瞬间醒来。 可是,她没有醒。 她在谷底寒潭,遇见了一个人,那人仿佛风流不羁,却又坚定执着,与那些轻浮的世家子弟全然不同,她无可救药地,陷入一场虚幻的爱慕。 她思慕他,他却不能应,三千界的公主,与六合界的郎君,这是两个世界的阻隔,比人鬼更殊途。 她知道,她也没有奢求,梦里既知身是客,不如一晌贪欢。 她但求一夕之欢,可不知为什么,那以后她再也没有梦见他,和梦也新来不做! 她只想再见他一次,亲口求欢,亲耳被拒绝,亲手扼死此心,从此,不做陈苍苍,做会稽长公主。 听见热闹从春水楼杀回来的华练瞧着陈苍苍,很认真地问:“我听说你擅画,能画像么,若有画像,我可以找一流的萃梦师帮你。” 陈苍苍苦笑:“这也是我不甘之处,无论梦中如何刻骨铭心,一旦醒来,那面容就十分模糊。” “唔,这也正常。”华练摸了摸下巴,“名字生辰什么的,也不知道吧。” 长公主垂头。 乘姬眉头一蹙,捧了渍瓜与梅卤奉上,轻声道了句:“长公主不必太忧心了。” 陈苍苍瞧着这位妩媚的侍婢,温和一笑:“多谢你。” 华练一拍大腿:“算了,舍命陪君子。公主,你安排一下让我们入宫!” 送走了会稽长公主,今昭拖过华练:“华练姐,你不是怕走火入魔,不敢入梦么?” 华练掐了掐今昭的脸蛋儿:“小丫头,这么护着你房东?我不是收了高洋的魂魄么,那魂魄历经凶险,杀人无数,煞气之重怨气之足,无可匹敌,我把他的魂魄,织了一件防弹衣。” 今昭无语。 华练笑嘻嘻地枕着自己的胳膊,望着船的棚顶,蔓蓝在檐上挂了一串的避魂灯,随着水波,叮铃叮铃地响,许久,久得今昭翻着一本志怪小说看到了结尾,才听到华练低低开口:“……不能总也不入梦。” 今昭八卦脸凑到华练跟前:“女神,你还是很在乎房东大人的吧?” 回答她的,只有女神的鼾声。 有会稽长公主引荐,清平馆众人顺顺当当入了宫,建康陈家家主也来拜会,证实了陈清平的确是颍川陈氏的嫡子,清平君这个名号,则是从刘秀那个时候就传下来了,萧家为了几个无脑子女,无辜得罪了一位名士,悔得肠子发青。 且不理会萧家怎么做赔,清平馆众人倒是陪着会稽长公主数次入梦,大家虽然不是职业萃梦师,但好歹也是神鬼,没想到一无所获,华练咬咬牙:“算了,为了公主,老子就欠云淡之一个人情!” 云淡之,本代春水楼楼主,职业,顶尖,萃梦师。 云淡之准备了四五天,才凑齐饮、香、音、符四样。此时是萃梦师的黄金时代,要不是陈苍苍无法画出梦郎样貌,云淡之根本就只需音而已。 “……濯虚梦于东床,表兰心而惠好,晞玄夜以寂衷,望川谷之寒寥,怜庄生之翊迷,有望帝之忧思,山鬼皎皎歌之,子渊缭缭而蹈,我欲告之于六合,祷之于神祇。取饮弱水,求目子君……” 老周并不入梦,因此唱音助梦便由他来完成。 从汉初有了萃梦师这行当以来,长篇大论的华美辞赋,便是令人入梦的魔咒,因此萃梦师无一不是有大才之人,因为他们相信,只有文采精美,辞藻华丽的辞赋,能够敲开六合的大门。 艺术是不分次元的! 今昭听着老周清凉的声音缓缓念着一大堆有意思没意思的东西,很快就没出息的睡着了。 再醒来,是一处山谷,有湖水如璧,草色茅屋,茅屋旁的院子里是一排排的蜂房,无数蜜蜂在山谷百花间忙碌,颇有桃源之景。 今昭醒来时,老元、陈清平、鬼王姬三人都已经到了,只不见华练。陈清平舔着指尖的蜂蜜,一脸狐疑:“这分明是百花蜜……似乎什么地方尝过……不该这么甜……” 梦境里情绪可以无限放大或者缩小,五感亦然,通常情况下情绪与感觉都会弱化,本该很甜的蜂蜜,在六合之中,不会有太多味道,这也是为什么明明物产丰富,六合生物们还十分愿意卖身为奴来三千界混吃喝的缘故。 而此间蜜糖之甜,甚过清平馆苦心收罗的上等蜜酿,陈清平已经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个陶瓮,开始搜集蜂蜜。 “这是他的草屋,然无论我来了几次,屋中始终无人。”陈苍苍怅然道。 陈清平淡定搜集蜂蜜,老元站在湖边手舞足蹈:“好多鸳鱼!” 今昭顿时有种不想说认识这俩人的感觉,幸而鬼王姬还颇为敬业,足尖踢了踢门口的青草,微微皱眉:“这里很久没有人住过了。”她顺着草屋墙角一溜儿的看,最终指着草屋,“老元,把这个屋子给我掀开!这屋子底下有什么东西!” 旁人还没说什么,老元已经一抬手,那草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陈旧、破烂、坍塌、腐朽——哗地一声,碧色湖泊中的水冲入了原本是草屋的平地,瞬间湖泊与院子房子连成一条河道,渐渐漫上了蜂房所在的小丘。 “原来如此。”老元打量着站在小丘上放好蜜罐,卷起衣摆裤筒,涉水而来的陈清平,“这房子是个法阵,镇的就是这条河。” “这应是传说中的翡翠川吧。”鬼王姬看着河水欢快地冲破束缚,流向山谷另一头,“翡翠川是六合与三千的通道,湖水里那些鸳鱼,大概就是趁着体力好的时候,在月夕之节从这草屋下面的细小暗河跑到三千界的。” “……这是什么意思?”陈苍苍问,她直觉那人之事,于这翡翠长河有关。 “意思是,这里本该是一处通道,连接着梦里与梦醒的世界,你的那位梦郎,如果知道他的房屋下面有这样的法阵,就可以像现在这样,毁屋成河,去到你的世界,与你相见。”鬼王姬解释道。 陈苍苍低头,抿嘴,开口:“无论他是否愿意再见我,我都要竭力一次,再见他。” “……他是不是穿着一身白衣裳,有一双眼睛,和这河水颜色一样?”今昭努力眨了眨眼睛,“他是被一群穿着奇怪的金色衣服的人带走的,那种金色衣服,像是床单上掏了两个洞当眼睛罩着全身。” 太岁的情报应该不会错,可谁也没有听说过这种奇装异服团体,老元身为年族,通晓历史,鬼王姬出身幽冥,识鬼认魂,都对这群人毫无印象。 “六合之大,是超乎想象的。”老元摸着下巴,“我们定义为六合的这部分,其实只有六合的百分之一不到,这些属于三千界和八荒界联手,能够知悉的范围,超过这个范围,还没有人活着醒来过。总而言之,六合的存在定律和我们不太一样,不过按照我们的常理来判断,一般穿得如此神秘装逼的,都是极端团体,觉得自己长着本事,可以管事儿的那种。之前十巫还没被折腾死的时候,十巫不就有这种爱好么。” 今昭指着河道的方向:“他们是往那个方向走了,要不然,先去看看?” 翡翠川自由自在地流向山谷深处,众人沿着河水,从白日灿烂的山谷入口,走近了草木繁茂,树深林蔽的山谷深处,这里仅有的光线,是鬼王姬的定魂灯和翡翠川天然的翡翠光芒。 又不知走了多久,当陈清平的食材篓子已经放不下那么多的鸳鱼,团鱼,蜂蜜,幻蕈,龙骧等物时,翡翠川终于出了山谷。那是一条碧色瀑布,从山谷断口跌落,飞流直下,仿佛玉屑倾流。 然而,所有的流水在落到那阙深潭的一刻,都被冻结成冰,或者说,被冻结成了巨大的翡翠。本该生机蓬勃,水珠跳袅的瀑下潭水,凝如玉镜。镜面上站着几位红衣男女,那红衣色不相同,或妃或檀,或朱红或绛红。 着妃色衣衫的那位,一抬头看见瀑布边的清平馆诸人,起身一旋,飞掠近前:“诸君不可近前,此路已封。” “……这是通往三千界的翡翠川吧。”老元探着头看了看,要是没有封路,只要顺着那瀑布的水流落入寒潭之中,游到潭水光亮之处,再出水自然就是三千界的某处湖面——大多数都是云梦泽。“见过这位天使,在下是八荒岁时十二族年族世子元黉,请问这条路发生了什么事情?” “此路涉大凶异,本已尘封多年,一年前在此留守的天使失踪,法阵势崩,昨日不知缘何,川水终于破阵而出,吾等奉命在此看守。”妃色天使回答。 鬼王姬眼神飘走,她可不是故意的,她本来以为那破房子下面有密道的…… “那守神……一点消息也无?”陈苍苍突然开口。 妃色天使转向会稽长公主:“无。上殿遣出数位高手寻找,都一去无回。” 清平馆众人面面相觑,于六合之中,他们是异邦人,对风土人情,权力分配全然不了解,如果这里的守神天使都束手无策,他们更没有什么办法。 “怎么办?回去吗?” “不回去还能怎么办啊!” 老元与鬼王姬两厢议论,今昭想了想,对妃色天使大致描述了一下那些金衣人,妃色天使听了以后沉吟不语,良久她才回答:“这位太岁,多谢你的援手,此时恐怕甚为严重,附近也不再安全,如有可能,请各位近日不要再出入此间,以免招祸。” 第一百零七回梦里造出黑洞在,满碗酥酪压樱桃 房倒屋塌的山谷中,碧水奔流,河边会稽长公主面色怆然,一言不发。 今昭等人虽然知道她十分失望,又十分担忧,可这世间原本就是如此,哪有事事如意,便是她贵为公主,也只能抱憾终身。 良久,陈苍苍站了起来:“本宫明日会备好各色食材和本宫的令牌,如有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本宫。” 陈清平接过令牌,点了点头。 今昭瞪了他一眼。 陈苍苍摆摆手:“阿昭,清平君,阿桃,元小郎,多谢你们。是我后悔没有早些问出那一句,这原是命。” 就算是再努力,也依旧有做不到的事情,有的时候是运气,有的时候是实力,有的时候是嘲讽,有的时候是捉弄。 “对了,阿练呢?”话音一落,空中传来一声长啸。 长啸之声高亢悠长,一声尾音破开凭空一道流光,好像半空被撕开一道伤口,华练背着一个人,从伤口里跳出来,她黑衣烈烈,半张脸全是血:“快走!快醒!” 华练自己也没有想到,一场入梦,会搞成这个样子。 当初请了云淡之护法,就是想他可以唤醒。只要能被唤醒,华练就不必担心迷失在浩瀚的六合,她就可以从容地把那个撒娇的人从角落里挖出来,带回家。 华练就是打着这个主意,才愿意答应那公主的儿女情长的。 开玩笑,她贵为公主,饱览贵家秘辛,才能求到陈清平面前,要见一见情郎,直说不愿意后悔,而这世间有多少悔青悔断的愁肠,变成孤坟白骨,多少人悔的不是错过的爱人,而是无法挽回的生命。 见了面,只说最后一句话? 啧,说了最后一句话又能怎样?或者又会有一腔旁的心思,新的欲望,说一句,留一次,睡一回,在一起,不分离,不死去,为何死亡要将我们分开?如果这是天命,我必逆——这是成魔的必经之路嘛。 华练撇嘴腹诽,眯起眼睛扫视周围,这是一片归园田居的景色,想必期间主人十分恬淡,是个安静的美男子。 此时众人还未入来,华练便随意找了一个地方等着,打算等到人以后留一句话:她要顺便去个地方,等会儿再回来。 很可惜,第二个人还没有出现,便有呲呲擦擦的火光电石之声传来,黑暗从一角慢慢溢出,蚕食光明。 华练一看那片黑暗,便知那是很大的一群,枭光。 成年的枭光遮天蔽日,寻常人看不见,只能瞧见它的影子,一只巨大黑鸟影子,这黑鸟的影子能以极快的速度将光吞食。 枭光的由来处并不十分清楚,有人说来自神秘的异世界,有人说来自更高的次元和维度,但这种生物在三千界到底稀有,也看不见实体,只能瞧见它黑鸟一样的影子,这影子就算能吞食光芒,也不过是几里方圆。三千界的古人所称天狗吞月,便是偶然误闯的枭光的手笔。 对于华练和陈辉卿两人来说,这种生物,还真的是有点威胁性的——如果没有了光,时间与空间便相对失去了意义。因此华练对这种生物颇有研究,甚至亲手捕杀过一只成年枭光,顺便吓屁了亨利一世。 可是,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一群,这能有几百只! 糟糕了呢…… 华练看了看身上穿着的黑袍,没想到这煞衣挡得住姬晋的魔念,却撞见了迁徙中的枭光。 不,看着枭光这架势,应该是追着什么东西来的? 齿轮?公主?清平君? 时不待人,华练无法通透想出所以然,她只能以最快的速度甩出天使蛋透卿为诱饵,透卿正睡得迷糊,朦胧间看见一大片黑影压抑侵来,不由得一把抱住华练:“姐姐救我!” “闪啊!”华练把透卿往那煞衣上一缠,两手之间电光闪闪,咔嚓一声,凭空消失。 “别喘了,一会儿要是那群玩意追来,我就把你丢给他们吃。”华练看着“娇柔”地依靠在自己身上的透卿,面露不耐,“快点想办法!这些玩意和你应该同属吧!” 透卿眼中精光一轮:“我与它们,就像是海王蝎与鹦鹉螺,是互为天敌的,我落单,它们必定不死不休,现在只能逃了。” 次奥!华练腹诽,难道吸引枭光的,是透卿这没用的玩意? 华练侧耳倾听,似乎一时半刻,这些枭光还没办法追上来,奈何六合的构造,犹若果冻宇宙,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瞬间移动到这里,必定留下痕迹,枭光很快就会追来。然而刚才的境况,要是她不放出透卿引诱,那一片山谷便会被枭光占据,等今昭陈清平他们一进来,立马交代。 “算了,去识海!”华练一把抓住透卿。 “怎么去?”识海又不是便利店,下楼即是。 华练咧嘴指着自己:“我与陈辉卿同脉之体,自然神思牵引。” 透卿苦脸:“难道您老打算放任对他的相思成狂,极度渴望之下,乘欲而去?” 华练表情一僵,随即一把拎起透卿的衣领,眼睛一闭一睁,瞬间赤红如血! “卿卿我来了——” “卿卿你——” 眼前有无数鲜红海棠连绵成海,每一朵花都全无枝叶凭栖,每一朵花都诡异地漂浮在半空,似乎枝叶根茎凭空消失,只留下血色花朵。那一片血一样的花海之中,陈辉卿很认真地在数那些花,随着他嘴里的嘀咕,他面前的那些完整的海棠植株的枝叶根茎迅速枯黄、溃败、腐烂、化为尘土、化为虚无,只剩下一朵红得瘆人的花。 “……19961129,19961130,19961131……”有数字随着那些植株的消失变幻着。 华练一个跟头从半空中跌下来:“你——你把棠海怎么了!” 这家伙不是在玩揪着花瓣数爱或不爱的游戏吧! 此间,是萃梦师熟悉的一处六合平原,有海棠茂盛如海,一条翡翠川和一条琉璃川一左一右从花海两侧流过,这里除了幻火海棠之外,只有些没攻击性的小动物,距离象征出口的翡翠川和白日幻想即可抵达的琉璃川又近,是训练新手萃梦师的好地方。 现在这个好地方,快让陈辉卿给败光了。 不过现在要着急的不是生态平衡,而是,如果这里不是识海,那么枭光很快就会追上来啊! 说曹操曹操到,华练只觉得一股压抑之气从她来的地方溢出来,她想也没想,一脚将透卿踹进了花海之中,陈辉卿的身前,而后自己扑倒两人——“起!” 再开眼,又是一番沧海桑田,长而曲折的隧道之中,山壁之上,全是亮光闪闪的水晶,华练从怀里掏出火折子一点,那火光燃起,顿时被四面八方的水晶折射,闪瞎人眼。 嘿嘿,这是靠近六合白民国的晶芒山,山里山外皆是水晶,这么多光晃来晃去,让你们吃个痛快! 华练又踹了透卿一脚,毫无义气地将他踹进了亚空间收纳袋里,然后推着陈辉卿的后背:“什么也别说了,后面有枭光快走!” 陈辉卿前一秒还在棠海败家破坏生态平衡,后一秒发现仅供蹂躏的海棠不见了,眼前是无数水晶,每一个棱面都倒映着一张脸孔——要是换成旁人,肯定会觉得满眼大大小小的华练的脸简直就是精神污染,可陈辉卿却觉得心头一松。随即身后那位精神污染源便连推带搡,拉拉扯扯,带着他从一个岔口拐出去,每隔一段路,就抛出一个小小宇宙,炸堵隧道,这么炸啊炸啊的跑了出去。 “不能再忘南麓跑了,那边已经有人迹了,咱别拉着怪给NPC们添堵。”华练站在隧道口,“向北!”说着,她抓着陈辉卿,一闪身又出现在了冰天雪地之中。 识海去不成,就只有找个好战场了。 荒凉的,几乎没有视线聚焦之处的冰原上,刮着足可把人掀翻的大风。 华练抓着陈辉卿望着天际,大喊:“云淡之快让我醒来!” 泥煤!风声太大听不清。 这里是最理想的地点,远离人群,冰面折射,四周空旷,也不必担心一个大招山体滑坡,这里的冰比人的梦更古老更坚硬,华练跺了跺脚骂了一句什么,然后转过头对陈辉卿说:“一会儿一场生死之斗我可能不太行临死前我给你留句话吧我染了酒吞的梦魇邪祟无法入梦后来搞了一个恶灵煞衣加上春水楼护法才进来结果遇见枭光真是不幸恐怕这回难以善了其实我还是很喜欢你的我还在明朝给你生了一个猴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俩被打回识海你记得把我的碎片搜集起来一千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就酱!” “孩子叫什么?”陈辉卿一针见血。 华练捂着膝盖倒地。 一道墨色,好似落笔,于浮空划出一道,墨迹晕染,愈加扩大。 华练难得流露出凝重之色,这些枭光若是落单还好办,哪怕十只也能对付,可这一群不知从何而来,竟有数百! 同化黑暗,吞噬光明,无视时空定则,这些神秘空间的恶灵,到底要怎么对付才好! “辉卿,我能暂时用两个套叠空间将它们包裹其中,你能将它们湮灭吗?”华练问陈辉卿。 “先湮灭的是你的空间,而后只有一瞬间,可以湮灭空间里的枭光,我不知道能湮灭多少。”陈辉卿回答,“不过我有个……” “没办法,先试试看吧。”华练说完,双手掌心相对,两掌之中渐渐扯出两道光来,一蓝一紫,她捏着两道光,缠在一起,抛向了那道墨迹一样的枭光前锋。 蓝紫两个空间瞬间套在一起,封住了那道墨迹,而后随着枭光们逐渐突入,好似吹泡泡一样,两个叠加空间愈发胀大,没一会儿,冰原上空便出现了一个足球场大小的,刺啦刺啦响的“垃圾袋”。 陈辉卿抬起眼,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一团几乎就要将那空间吞噬干净的枭光,他的眼眸瞬间从湛蓝海洋化为一片极其浓郁的混色,有炽热的红,光亮的黄,神秘的紫,这些颜色飞速旋转,而那两叠的空间似乎温度骤然提升,那热度光芒仿佛垂死的恒星在作最后的挣扎,不甘就这样沉寂在宇宙,然而死亡终究来临,又是极快的一瞬间,那光芒熄灭,那些枭光看似冲破了两叠空间的囚笼,可希冀也只是一瞬,而后仿佛有极大的引力出现,陈辉卿回身抱住华练:“快走!” 有什么极大的力量,似乎要吸允去身上的皮肉,脑海中的精神,陈辉卿很快便涌出一口血雾,华练也觉得身体里的精气神在飞速朝着那黑暗而去。 “东皇太一!你丫的为什么要整出个黑洞!” 在华练最后的视野里,是一片真正的黑暗,不仅仅是枭光,连冰川积雪都似乎被吸入那片黑暗。 华练不再犹豫,下一秒,便又出现在了那茅草屋前,大声疾呼:“快走!快醒!” 陈辉卿造出的小小黑洞有效,但并不完美强大,还有百余枭光勉力逃出,追了过来,华练拼着最后撑住与那些要命的玩意周旋,众人逃了出来,她也数处受伤。 “所以就现原形了?”今昭颇觉担忧,竟然是能显出原形的伤。 “除了云外镜那种腹黑的变态,还有几人能让华练现原形?是她自己说受伤太难看,要化成原体的。”老周不以为然,“说得好像她不受伤就多好看似得。” “这你就不懂了,现在房东大人醒了,在爱人面前,女生要保持形象!”老元握拳。 “仿佛房东大人算不上二房东的爱人吧……”老宋挠挠头。 “老宋,你真令我失望,你怎么能替老周说话!”老元痛心疾首。 三个人毫无顾忌地堵在房门口,今昭十分无奈,不知道该扭头回去,还是每人给一巴掌。 正无语扶额,华练的声音突然响起:“昭啊,进来,有好吃的。” 今昭推开相声三人组,直接走了进去,然后一脚绊倒。 陈辉卿因为睡了很久,有些僵硬,半躺在榻上,而差不多是腿的位置,盘着一条比胳膊长些,两指来粗的小红蛇,那小红蛇看着跟寻常的蛇没两样,只是头顶多了一个尖尖的小角,仔细看,头的两侧还有一些奇怪的花纹,但这些都没什么,最让人崩溃的是,这条蛇长了一双华练的眼睛,就凭那眼睛摆着的娇憨天真,今昭便十分佩服房东大人,看着这么妖异违和的东西,还能喝下去补汤,他果然是太一,上神第一人。 哪有蛇这种玩意长了一双少女漫的眼睛的! 今昭摸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欲哭无泪。 华练虽然是蛇体,但吃喝不愁,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吃着奶浇樱桃。 这种点心是时下贵族流行的茶点,凝脂般醇美的乳酪热成软软的浆,浇在用果子针去了核的,再用冰湃过的樱桃上,热浆冷果,乳香灌入果肉里,一丝甜,一丝酸,一丝清美,一丝浓醇,一丝软爽,一丝柔滑,尤其是那乳酪在樱桃上拉成了一个图案,大约是海棠花树,可惜被华练吃了一半,花还在,树消失。 “这楔桃,哦不,樱桃,哦不,还是叫楔桃,谁拿来的,怎么这么大?”今昭拈了一颗,无限幸福。 华练摇头晃脑:“王六郎。” 第一百零八回不见枫红会明月,蜜纯鲫鱼煎一盘 “樱桃这么好吃,为什么我们不干脆去王六郎那会儿养伤?”老元故作惊诧。 “六郎处春好景融,多适合疗养!富庶!风流!接地气!”老宋振臂。 “因为练之得了蛇精病。”老周咧嘴。 “晚期。”青婀握拳在心口,郁郁状。 华练白了几人一眼,尾巴扭扭,刺溜一声钻进了陈辉卿的领口。 蔓蓝冷吸一口气:“流氓!” 清平画舫好歹算是有会稽长公主罩着,一时半刻倒也不着急离开,秋日葵盛,老宋弄了一筐野鸡蛋回来炒秋葵,蛋酥软,葵清香。 这是距离王操之那时,两百年后的会稽,历经战祸与人心惶惶,在这瑟瑟秋风里,有种格外娇柔的意态。人们似乎为了昭显他们与北人的不同,格外追求奢华高贵,风流柔美,奈何世家凋落,陈蒨不是一个好相与的皇帝,他忍着华族之气几年,而后寻了一个由头,将这些世界分化敲打。 今昭觉得,这陈蒨不是个善茬,要是多活二十年,恐怕又是一番天下。 这个由头便是王家郎要休妻。 会稽长公主绝非骄横之辈,无奈她出身寒族,便是皇家女儿,落在王家婆姑眼中,也是极大的污点。这群内宅妇人自恃甚高,却不懂政治眼色,会稽长公主在王家一直隐忍退让,终于选了最为恰当的时机爆发,王家女人早就忘了她们并不是王神爱,王娇娘这样的人间仙子,只一口气要休妻,妻是休了,王家郎君们的前程也到头了。 华练对此的评价是,齿轮们的命运,总是有点多舛的。 陈蒨龙椅上莞尔一笑。 这边厢会稽长公主变回单身,住在华美的公主府,那边会稽又迎来一位公主。 这位北朝公主显然是隐姓埋名出来玩耍的,可惜她遇见的是清平馆的人,在她与青婀她们混的熟稔,崴了的脚也好了大半时吐露闺名那一刻,大家就集体卧槽了。 中国历史上只有两位皇帝是从一而终的,一位是隋文帝,妻管严;一位是明弘治帝,有阴影。老宋实在没有想到,他顺手从猎户陷阱里救出来的不是还珠格格,而是大名鼎鼎的独孤皇后,侧帽风流的独孤信的幺女独孤伽罗。 清平馆众女在南北朝实在太闲,看了不少杂七杂八的小说,提到独孤伽罗,顶多觉得她是女权主义的先锋,可她爹独孤信,那可是与高长恭、韩子高、慕容冲一样的人物,多少小说YY,多少人哭着喊着把他们写成腹黑霸王攻,妩媚傲娇受。 在得知独孤伽罗芳名的一刻,青婀差点问:“你爹是攻还是受?” 然后为了安全考虑,老周与华练商量了一下,把独孤伽罗送到会稽长公主府去了,青婀拍着大腿叫好,百合,妥妥的要百合。 今日是说好到长公主府赏晚枫的日子,清平馆众人留了不好解释的蛇精病华练与长得惹事儿的陈辉卿在家,其余人赴宴,一路上今昭颇有些担心:“华练姐和房东大人久别胜初恋,不会折腾得把船给拆了吧。” 玉卮摇头:“不会的。” 蔓蓝也觉得今昭担心的有道理,画舫好歹是船,没有地上盖的房子结实啊,她想了想忍不住还是问:“为何?” 青婀的嘴巴越咧越大:“要是反过来房东大人变了蛇,还有搞头,现在么,除非阿姐不要脸恢复人形,否则就凭她那两指粗的腰身——How?” 鬼王姬思忖片刻,阴森森地笑了:“若是蛇,也未必不行。” 青婀也学着鬼王姬的地狱笑容:“这么说来,也不是不行——” 说话间会稽长公主的宅邸已经到了,这宅子选的地方也很独具匠心,是城外近郊地势最高一处,站在大门,便可俯视会稽城,说是公主府,环境之清幽雅美,根本就是个私家大花园。园中最多的是树,春有柳夏有槐,秋看枫红冬赏梅,此时晚枫未落,好似一片云霞袖拢。 果然会稽长公主是皇帝的枪,飞鸟尽良弓妹妹也算给藏了一个好地方。 陈清平一声不吭地在一旁和朱师傅带着充为打荷伙计的老宋准备食材,老周老元看着小姑子们闲扯。会稽长公主陈苍苍与独孤伽罗年龄相仿,个性又都爱恨分明,颇为强势,两人一见如故,没几天的功夫,已经姐妹相称了。 今昭歪歪嘴,不知道后来南北朝灭来灭去隋文帝大一统时,这姐俩有没有再见过。 闲聊间乘姬献剑舞,独孤伽罗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子,突然开口:“这是一位男子吧。”话音一落,莫说乘姬,便是清平馆众人,也惊了。乘姬容貌妩媚,身量纤细,姿态又十足女人味儿,这独孤皇后打哪儿发现性别的?别这一位也是身有神异的齿轮吧! 独孤伽罗指着乘姬:“他虽然喉突不显,脖颈纤美,然男子骨骼与女子不同,腰臀之间动作也不一样。我看过许多习武之人,自然晓得。” 陈苍苍来了兴趣:“如何不同?” 两位公主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听得坐在一侧的蔓蓝满头大汗。 到了膳时,时令小宴已经做得,一道秋肥的鲫鱼用酒与蜜、盐腌制,再滚膏油煎熟,细腻甜香,还未下箸便已经勾人膏油是陈清平熬了牛板油加些许芫荽赤椒子熬制的,本身有清香之味,与鱼一起在石锅里坐火,膏油尽化时,鱼肉在锅中呲呲作响,煎得表皮金黄,脆中有甜咸香诸味。海陵郡开海买来牡蛎,洗净后先上火去灼,去掉些许汁水,加入粉盐,以铜杵烧热再灸熟,蛎肉鲜美紧致;还有细细切丝的橘皮鲜姜,裹了鸡子藿叶蒸出,鸡子嫩滑,藿叶清香,橘姜通口醒神;再用猪油膏与蜂蜜和面,做胡饼烤,外焦里嫩,喷香四溢。金齑玉鲙更是少不得陈清平亲自着刀,飞鱼脍如蝉翼,白影纷纷。 陈苍苍忍不住称赞:“这果是云中君兮纷纷齐来下之景啊。” 宴过,有人枫林坐看,有人去高卧歇息,陈清平四处捡着品相好的枫叶,打算回去做豆沙包,玉卮一抬头打算唤人添个手炉,却发现随侍身旁的乘姬不见了。 “乘姬?长公主带走了啊。”蔓蓝捧着一杯翡步茶,这茶是天南那边来的,因汤色红亮,味道浓郁,酷似绯红之翡,产茶之地名布日,因此得名翡步茶。其实,便是后来的普洱,熟普洱暖宫养胃,清热解毒,秋日易火,蔓蓝就把库房里有人送与她的普洱拿出来了。 玉卮揉了揉眉心:“看来乘姬倒是真的挺喜欢这位会稽长公主的。” 有风吹过枫叶飒飒,有叶落在身下缱绻,有身下肌肤柔滑,陈苍苍觉得这里似梦非梦,因若此是梦,缘何那丝缎肌肤,如此灼热,如此真实,因若此非梦,缘何那身下之人,面容不清,朦胧迷幻? “长公主。”乘姬落下一子,看着对着棋盘发呆的陈苍苍。 “你说的事情,我会考虑。”陈苍苍有些面热似地,按了按额角,“只是我与伽罗皆是公主,若要借势,为何选我?” “公主,刚才您那一瞬间神思不属,是去了何处?”乘姬轻抚鬓发。 长公主久处惊云之中,又是萃梦师蝶衣谢氏之后,见过不少皇室秘闻,阴私诡谲之事,饶是如此,也略有一惊,转眼又平静下来,眼风淡淡:“如此说来,刚才白日一梦,梦中人是乘姬?” 乘姬故作娇羞:“可不是么。” 长公主拈着一子迟迟不落:“一场春华大梦而已,乘姬便要求本宫收你为面首么?” 乘姬微微摇头:“吾族中人,似狐而独角,人形多美貌,与吾族人交欢,可获两千年寿命,因此在六合之中,吾族人丁寥落,多被强权所囚。乘姬性狡,逃得一处自由,可终究留不住。因此,乘姬想邀长公主入六合,以公主智谋和强神博思,定能于六合挣得一方势力,若到那时,请长公主护着乘姬,保住乘姬的自由。” 长公主神色不变,适才那一番琉璃川畔的缠绵,让长公主已然明了这位女装少年并非我界中人,而是从那魂萦梦牵的六合之界而来,她自然是想要结交相与的,至于乘姬所说的挣一份势力,倒也不是不可行,至少若在六合之中握有势力,便可以去找他…… “你便是想着令我终生沉睡,活在六合之中么?”长公主笑问。 乘姬还是摇头:“那样粗浅入梦,五感于六合之中,都不透彻,如何能行?” 长公主似有不耐:“那么你是要如何?” 乘姬的笑容更盛:“我带公主去,只是,还请公主笑纳我为面首,不与我一晌贪欢,公主是没办法真的进入六合的。” 长公主皱眉:“此后还会回来此间么?” 乘姬的笑容里带着些许诱惑:“那时,便看长公主的意思了。” 长公主落下棋子:“既如此,何不试试?” 姬莞尔一笑,妩媚风致扑面而来:“既如此,往后还请长公主多多照拂了。” 对局而坐的两位女装丽人,相视而笑,手中棋子叮咚错落。 “你怎么了昭?”华练在今昭肩头盘成一坨。 “没事,我觉得乘姬,乘姬好像跟长公主啪啪啪了……”今昭扶额。 “她是公主,想啪就——啊!原来如此!”青婀拍手,“两千年,是么?” “值么?”陈清平突然开口。 今昭站在他身侧,沉默不语。她只是不知,该要回答什么。她知道乘姬是什么以后,便也知道陈苍苍会因此获得什么,只是——一场千年大梦,梦醒时看江山国色,是否还能温柔如昨? 乘姬者,乘黄也。 乘黄,六合瑞兽,奇异的一族,原身如狐,幼兽金黄,不能化人形,成兽可化人形,多貌美好姿容。乘黄自有奇异,精卵皆是珍稀,六合中人得之,可获千年寿命,三千八荒中人得之,可成为六合之民,亦有千年寿命。 这种神奇的生物,是六合中延年益寿,长生不老的补药,是三千界和八荒界中的人想要进入六合,最方便的通门。 试想,一夜合欢后,六合大门开,从此不再是梦中朦胧,而是真实地,进入了那个真实的梦幻世界,在那里拥有两千年的时间去挥霍,而如果在那里寿命尽了,还会回到三千界,一睁眼,不过是一个晚上。 一场,两千年的梦。 无怪乘姬出来时,大家都很吃惊。 拥有这样的神异,乘黄一族,死的死,囚的囚,不知乘姬有怎样智慧,才侥幸偷生。 不过,乘姬能抓住会稽长公主这个机会,也许他的富贵自由,指日可得。 只是,当梦境两千年人间只一天过去之后,在人间醒来的陈苍苍,已经不是睡着时的那个,她该如何以2000年的苍华老去的心境,来面对一无所变的凡世如常? “如此说来,乘姬就是一张游戏卡,拿到了不仅可以登陆游戏,还能获得2000年的游戏时间。”今昭抄着手,马车有些颠簸,颠得她有点儿困,又吃了太多,怕存了食,只能聊天,偏偏长公主的管家安排回程的马车,前面两辆都坐满,唯独她和陈清平落在了第三辆中,这要是换做旁人,她还愁没话说? “游戏卡?”陈清平显然是个不玩游戏的,不过,能接话就是好事。 今昭抖擞了一下精神:“男神,是这样的。你就想,乘姬是一张门票,有了这张门票,就能打破次元墙,从一个次元,到另一个次元去,考虑到梦境的特殊性,有点像从三次元到二次元去,而且这张门票,包含2000小时的二次元游园时间。” “这样。”陈清平点头,沉思片刻,又抬头看着今昭,“只是,为了那个梦中人,打破次元墙?她回到三次元时,又会怎样?还能算是三次元的人吗?” 今昭大吃一惊,陈清平今儿吃多了还是喝多了,竟然问出如此复杂有深度的哲学问题来! 不仅如此,陈清平又继续说下去:“尽管求道之人内省,说我思故我在,但若没有旁人认定,但若旁人均视你为异类,或者视而不见,那真的能守住本心,还坚定认为自己的存在吗?” 今昭想了想:“你是说,尽管心灵鸡汤里怎么忽悠,你之所以是你,是因为你的心,你就是你,但是实际的状况是,人都是群体动物,具有角色身份,贴有标签,一旦脱离,便会惊慌失措?其实你说得对,的确会惊慌失措。以公主的情况来看,等她回来,恐怕她不能容于这个世界了,我觉得公主那么聪明,一定懂得。” “今人花花世界,情缘非此即彼,俯首皆是,而古人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一旦遇见,便分外执着。既便是醒来后再也不容于世,也好过在这世界上,孤独地活着,哪怕是死去,也好过孤独一人地活着。华练姐不是说,公主也是齿轮么,那既然高洋都知道要寻找解脱,我想公主,一定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太岁看着窗外的枫红,幽幽地说,她看的太专注,说的太伤感,便没有注意到,坐在她对面的陈清平,也在幽幽地看着她。 你在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看你,那人的眼神,同样分外执着。 数日后,独孤家的人接走了伽罗,有一夜天光灿灿,仿佛圣琉璃降临,今昭抬头看着夜空,她知道,公主出发了。 第一百零九回霜降幽林沾柿肉,高冷黑屋泼骨汤 气肃而凝,露结成霜,是为霜降。 八荒中人极少有人知道,这一日是八荒之中最为神秘的女神,昆仑墟的守护者,西王母的千秋之日。西王母三天两头用生日为理由进行宴请或者诓骗徒儿们回去尽孝,唯有霜降这日是真的。 头一天西王母的徒儿们便大包小裹地告假回去,就连蛇精病患者华练也不例外。而后突然地,平时热热闹闹的清平馆,就静了下来,虽然江南还未有成霜,可那静悄悄的懒洋洋的气氛,却好似霜寒来至。 唯一剩下的女性今昭坐在行火里搂着暖手炉子,用小勺在挖冻柿子吃。 行火是民间寒族和僧道们常用的一种东西,贫家烧炭,花不起钱,不能每个房间都摆着火龙火炉,便有这小小的陶锅一样的东西,里面烧着火,外面裹着被笼和隔火之类,需要坐卧时摊开来,掀起被笼钻进去,不需要碰到陶锅,能隔着隔火被笼感觉到暖热。这物件儿后来唐朝时传到了日本,成了著名的暖桌。 北京暖气里长大的今昭,表示会稽的霜降很不能忍。 她挖完柿子,左顾右盼,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打算去帮汉子们收拾冬库。 虽然营生在画舫,但清平馆本来的院子又不会丢,这时候最后一次做冬菜,而后将此前做过的所有的冬菜清点入库,与时下的贵族后厨一样。 好歹西跨院有日头,也比这阴嗖嗖潮乎乎的屋子强。 跟着今昭钻出来的,还有文龙,时近冬日,文龙越来越懒,时常十天八天窝在什么地方呼呼大睡,华练说它的时间差不多要到了。今昭心说,别是肉长成了,可该炖了吧。 炖是有炖,可惜不是文龙,而是寻常的排骨。 今比起精巧好肉的小肋排,粗豪的脊骨更适合做汤,尤其敲开骨头,把骨髓煮入汤中,配上山药枸杞莲藕当归,是一道简单易得的美味。 昨日来淯水泊船,让陈清平去买稀有的黄牛肉,今儿早上老宋又买到了新宰的上好羊骨。朱师傅有今昭帮着,把羊骨和山药枸杞炖在陶锅里,让一个仆役看着柴火,便又回了冬库瞧。 冬库此时各色干货已经收好,萝卜条留下一屋子古怪的辣味儿,瑶柱和虾婆腊还有腥,诺邓火腿和南都风羊腿有点膻臭,今昭转头跟朱师傅道:“我去找老大要点儿埋骨香。” 埋骨香是八荒奇草,长在坟头上,瞧着跟杂草差不多,也没什么旁的用处,单单能吸收各种味道,埋骨香周围几米,气味尽数消除,不论香臭。这种草若是佩戴在身上,自然也就消除了自己的味道,本来挺适合隐藏气味的,很可惜能凭借气味来分辨敌我远近的人,也能凭借听觉分辨,尤其八荒中人多神异,这种草就彻底没了用处,反倒是蔓蓝发现以后,觉得可以拿来放在库房,这样食材之间,相互就不会串味道。 可惜,据说埋骨香本身也没有任何味道,否则陈清平肯定不忌讳这玩意的生长位置,绝对会炒来吃的。 想想男神的爱好,又想想今儿这湿冷,今昭去端了一碗煮好的山药羊汤,绕出原本的院子,顺着一道拱月门,又回到了船舱底。 “男神啊。”今昭敲了敲门,坦然自若地叫出除了华练,别人都叫不出口的羞耻称呼,然后扯了扯衣服,歪着头自觉自己不知怎么回事,越来越淡定,心思越来越平宁。 按说发生了不少事情,亲过抱过梦里啪啪啪过,再见面总是尴尬,可她怎么一点儿尴尬劲儿都没有?别说尴尬,现在连脸红心跳都少了,开口闭口男神男神,她觉得就算现在陈清平把一个酱肉包子藏在裤裆里,她也能淡定地脱了他的裤子,拿出包子来去热热吃了。 太岁的附加技能,大概是淡定吧。 今昭胡思乱想,转眼发现,陈清平又没搭理她。 推开根本没锁的房门,迎接今昭的,是离奇古怪的黑暗,走廊里的灯光照亮陈清平的客厅,可显然有声音传出来的,是卧室。 今昭端着汤摸着黑走过去,刚一进卧室便要开口,冷不防被人一把搂住,这人的手很冷,并不是陈清平那种带有淡淡的草药调料味道的温暖,太岁当机立断,将手里那汤往后一泼,下蹲,转身,扫堂腿,将身后的人,放倒了。 老宋没白教!今昭喜上眉梢。 “今昭。”陈清平的声音清冷响起,来自那被放倒的人,随后,呜的一声,一个清越温软的男音呻吟而出,那可绝不是陈清平! 今昭的脸一黑,手比脑子先动作,啪地一声把灯打开了。 开灯的一瞬间,有一片衣袂突然消失,今昭只来得及看见那淡墨清水的衣料子,而后光明再现,这房里便只有一头一脸羊汤头发若干枸杞山药胸口一块儿羊骨的陈清平。 还真别说,这厮肌肤白皙如煮好山药,看着就有点饿。 山药伸出手,扶着门旁边的柜子,今昭登时脑海中出现一排弹幕刷屏——“衣袖下那一截皓腕莹白如玉,以极其动人的姿态,伸展着一个诱惑的弧度,顺着那片白玉云竹看上去,是不可预见其精致的年轻的身体,盘桓蜿蜒的线条一个急转平飞入凛冽锁骨……此处省略10000字”。 陈清平站了起来,脸上闪过一丝薄怒,可又在触及今昭的视线的一瞬间,消失无踪。 “你不会是在捕捉什么食材吧?”今昭问。 “是。”陈清平道,“我在捕猎猎做钓饵。” 今昭想了想她当时被科普时那些乱七八糟的六合生物,从一堆资料里,想起了皮糙肉厚的猎猎,那是一种肉虫状的虫子,除了口器,别的地方简直刀枪不入,物理防御达到了顶峰——这种东西竟然还有天敌? “这汤咸不足,羊汤若淡必腥,若以粉盐入,会死咸,最好放一点羊精。”陈清平舔了舔“皓腕”上的羊汤。 “这年月就有鸡精这种玩意了?!”今昭诧异。 “羊,精。”陈清平解释。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那东西很咸的。以及,要是大家知道这种代盐物,就不会吃你的饭了。” “……只有这时候的人会做菜用。” “……你到底怎么知道那玩意很咸的。” “海胆的精,你还不是很爱吃……” “……也对,我不能歧视哺乳动物……” 埋骨香,陈清平已经没有存货,他丢给今昭一件外套,打算亲自去采。今昭看着这外套——大哥你要去哪里穿这种英伦风格的呢子大衣没问题么? 胧月夜,乱坟岗。 穿着藏蓝色家居服,套着一件风衣的陈清平和穿着广袖裙,套着呢子大衣的今昭,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坟包之中,猫着腰,仔细分辨哪些是杂草,哪些是埋骨香。偶尔有坟头磷火,荧绿如狼,今昭一抬头,便看见美艳的少年少女雪衣提灯,坐在墓碑上打招呼:“呦,清平君!来吃死人肉?”“嘛!你身边那小姑是太岁?”“小姑子,来从,来从,我会待你好的呦!”“清平君,告诉你家华练仙妞儿,不要再找齿轮了呦!”“会死呦会死呦!”“死了更好!来和我们一起玩呦!” “怎么这么热闹……”今昭裹紧了大衣,觉得果然墓地更容易冷。 “他们是白骨精。”陈清平将今昭扶住,举起,然后放在了一米之外,而之前今昭站的地方,一个俏生生的少女破土而出,娇嗔着:“今天好讨厌呢不知道谁刚才一直站在我的棺材上了呢。” 今昭往陈清平身边缩了缩。 无视于正在采集埋骨香的两人,白骨精们各自簇拥着坟头墓碑,赏花赏月,相谈甚欢,不一会儿陈清平采够了草,正要离开,那一群白骨精的头儿喊了一声:“清平君,你们要担心一下,六合那些家伙呦!” “怎么?”陈清平转过身,看着那白衣少年。 少年笑得高深莫测:“有什么在蠢蠢欲动呦。”少年身后一众白骨精齐齐道:“齿轮呦!齿轮呦!两个轮子变一个呦!造成一个大物件儿呦!” 风吹起少年衣袂,好似一拱团云,那少年面容俊秀,只是今昭在回身随着陈清平离去的一瞬间,眼角余光,扫视到了穿着一团拱云的骷髅,还缺了好几根的肋骨。 瞬间,红颜,枯骨。 太岁,差点,吓哭。 陈清平的声音似比这坟地还要清冷几分,在今昭身边响起:“走了,回家了。” 话音一落,前一秒还是恐怖电影,突然因为陈清平的一句话,一个动作,变成了少女漫画。太岁被神厨拉着小手,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他的身上还有她泼下去的汤水味道,他们还走在白骨精开会的野外荒坟,他的袖口还沾着一颗煮得稀烂的枸杞,他们身后还有起哄的一群白骨精——房门关上的一瞬间,今昭靠在门上,深吸了几口气。 糟糕,这句话是,可以认为,他已经把她当做家人了么? 今昭,你脑洞太大的话,可不行的呦……呸! “欢实的白骨精?”老周挑眉,对今昭这个形容词表示无力。这个形容词对于老周来说,比刚才今昭告诉他,陈清平的房间里传出男人的呻吟还毁三观。男人的呻吟不足为奇,清平君总有奇怪的东西当诱饵,按照他那清寡的尿性,跟男欢男爱绝对无关,这一点老周不会轻易动摇,可今昭这形容词就不同了——“你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做欢实的白骨精。” “就是他们呦啊呦啊的,听上去很嗨皮嘛。”太岁很委屈。 “大概是鬼季到了吧。”老宋舀着汤。 “姑娘们今儿都不在,剩下一群臭汉子真寂寞啊。”老元嘤嘤,然后一抬头瞧见坐在大行火对面的一脸委屈的今昭,“唉,唯一剩下这个,还是个有主了的。” 霜降是阳气渐弱的冬季伊始,阳气弱,阴气升,是鬼怪们最喜欢的季节,也难怪那些白骨精在聚会庆祝。此时人间要滋补养气,吃柿子,收冬藏,炒火栗。今儿清平馆汉子们忙活了一天,把冬库收好了,眼下的任务,就是吃柿子和糖炒栗子。 “不知道今年有没有人能吃到柿女啊。”老元笑嘻嘻地搓着双手,仔细地从陶盆里选了一个柿子。 老周呲之以鼻,随便拿了一个离他最近的。 老宋拿了一个最大的,又顺了一个给朱师傅。 朱师傅一笑,接过柿子,又拿了一个递给陈辉卿。 陈清平已经开始用勺子调开柿子皮儿——“呜呀!”一个细细尖尖的女音从柿子里钻出来,而后那柿子一滚,一个眉目精致的小女妖从柿子里钻了出来,而后把柿子四面剥开,往下拍了拍,整理妥当,娇俏地站在桌子上,那柿子从里面翻开,皮肉恰好是她的裙裾,而女妖周身都是橘色,唯有一双眼睛乌溜溜瞪着陈清平,双手抱着勺子,将勺子丢在了神厨脸上。 “这是……柿女?”今昭第一次看见这种东西。 “是啊。”老元笑吟吟地看着柿女,那柿女丢完勺子,提着柿子皮裙摆,蹦蹦跳跳地从桌子上离开,没一会儿的功夫就爬到了栗子上,开始啃栗子的皮。 陈清平拿起那颗栗子,剥了皮,在柿女面前晃了晃,然后把栗子丢进了自己嘴里。柿女一副恼羞成怒状,叉腰瞪着陈清平。 “今年老大有艳福咯!”老宋笑眯眯地给今昭科普,“柿女这种东西啊,要是遇上了没吃了她,她会还给你一个大美人的。我头一年在清平馆,就吃到了柿女,结果第二个月就遇上了我家珂珂……” 老元按着今昭的肩膀:“走,吃完饭就去新光天地买衣服和化妆品去,哥给你出钱!”老周也看着今昭:“你想去韩国,亦可。” 今昭无语扶额,突然脸上湿湿热热一点,一低头,瞧见自己手里的柿子,已经变成了柿女,与陈清平那个不同,她这个颇为温柔婉转,已经爬上她的肩头,轻轻给了她一个吻。 “她大概是安慰我?不需要去韩国?”今昭不那么确定。 话音还未落,老元又一声怪叫,只见朱师傅慢条斯理地剥开他的柿子,竟然也有一位清丽脱俗的柿女,见朱师傅将自己小心地放在了桌子上,还感激地福了一福。 “我这个也有!”老元捧着他的柿女叫道。 老宋也连忙剥开自己的柿子,果然也滚出一个娇娇小小的柿女来。 “怎么我也……”老周蹙眉看着满桌子的柿女,柿女是大地精华的一种,跟人参娃娃灵芝妞儿差不多,绝不是寻常时候就能见到的。 陈辉卿的柿子也被老宋抢过来剥开了,只见里面的柿女翻好柿皮裙子,行礼道:“吾等奉兰主之令,特来恭祝各位来年风流顺遂,心想事成。” “嗐,原来是蓝儿搞的鬼。”老元手握心口一副小心肝儿都被吓着的模样。 蔓蓝在神界司责各种人间的花草树木,派几个柿子来讨采头,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众人都放下心来,开始剥其它的柿子,没一会儿的功夫,桌子上就热热闹闹地全是吃栗子的柿女,有是一盆柿女莺莺燕燕吵着你压了我的裙子我踩了你的袖子,船上瑟瑟秋风,也不显得寂寥。 只有陈辉卿一反常态,显得极为严肃苦愁。 今昭纳闷地用胳膊肘捅了捅老宋:“房东大人这是怎么了?” 老宋双手一摊:“思春。” 陈辉卿皱着眉头:“……没找到的话,会不会真的走火入魔?” 老元吃着柿子嘀咕:“你不说我们都忘了,咱还要找饕餮之子,给大姐头清空回收站呢。” 一个柿女豪迈爬上陈辉卿的膝盖,挥斥方遒:“不就是区区一个姑子!我支持你!脱了她的裤子!” 陈辉卿认真地看着柿女,而后叹了一口气:“脱了几百次了,没用。” 众人都忘了手里在吃的东西,瞠目结舌,顿觉惊悚! 第一百一十回朱雀桥边野草花,醋菹鸭羹汤饼下 永嘉六年,秋末,朱雀桥畔微雨中,油伞下眉目娇憨的妇人抚着孕隆的肚子,偏头望着乌衣巷口簇簇人群。忽而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有鲜花如雨般落下,欢悦的人群竟似毫不在意那令人骨酸齿冷的深秋微雨,只顾着那巷口驶出的华盖车中的美貌郎君。 “卫小郎君!秀姑思慕你!” 有声嘶力竭的女音破空而且,紧接着一片莺啼燕啭,莺燕们似乎都忘了自己这般吵嚷出来,再美的音色也是老鸹子叫了,一声压过一声的倾白,还夹着好些男音壮气。 “夫人,回吧,寒气重,郎君等会儿也到家了。”侍女扶着那妇人。 妇人抚着心口:“无事,我只是,有点担心。” 侍女安慰着妇人:“您不必太多忧思,郎君此等风貌,却不曾有姬妾,先夫人又去得早,郎君心中只有夫人一人耳。” “不,我并非是……罢了,回吧,不是今日阿翁故交之后要来么。”妇人叹了一口气,再望一眼那人群之处。 人群所钟之处,车中那位风神秀异的郎君,仿佛察觉什么,掀开车帘,向着朱雀桥的方向一望,果然桥头有位伞下的女子,在向这边望来。 郎君嘴唇微翘,一贯喜怒无波的脸上,仿佛绽放一朵昙花,如夜中月下香骤然四溢,只听得几声尖叫,人群之中好些人居然就此捧着心昏了过去。 距离乌衣巷不远处一座宅子前,三辆青车缓缓停下,一众出色的男女鱼贯下车,为首的一位峨冠博带,一身烟水淡墨长衫,眉目绝色;身后一左一右两位同龄青年,一清冷,一温柔,也着同样堆云卷雨的淡墨长衫,只是清冷者襟口绣梅,温柔者襟口绣栀子。 此家出迎这些客人的并非家主,竟然是家中内宅妇人,那妇人肚子隆起,显然有数月身孕,见了陈辉卿等人,好不矫揉造作,大大方方地行礼致歉:“……夫主此行矫作,还请陈郎君见谅。” 陈辉卿虚扶那妇人一把,“陈家三郎”朱能垣柔柔开口:“夫人不必介怀。” 若真的是她夫主亲自迎出来,然后这巷子堵了一个水泄不通,鲜花如雨砸来,估计陈清平觉得麻烦得掉头就走吧。 “如何?”陈辉卿低声问华练。 华练的声音闷闷从他衣襟里传来:“我认识她祖母韩姒,此番瞧,这山姽倒是很似她的祖母。” 山姽,征南将军山简之女;山简,山涛与妻韩氏之幺子。 彼时山简见卫玠称,昔戴叔鸾嫁女,唯与贤人,不问贵贱,况卫玠出自卫氏高门,便将女儿山姽嫁给卫玠。而今山姽腹中有与卫玠的第四子,卫家也因避祸南迁至建邺。 山夫人引着众人来到了正堂,历史上著名的美男子卫玠已经等在堂前,饶是今昭这个见过了古今中外不少美男子的新晋太岁,也不由得觉得眼前一晃,仿佛旭日骤出,光华轮转闪到眼前。一对黛色眸子,虽然喜怒无波,但那份自然坦率,实在能把人淹死。 尼玛!这什么人!美得打脸! 与陈辉卿那种带柔光的云端美人不同,卫玠这种美,好似昭阳旭光照在一斛明珠上,菜刀劈电线,一路火花带闪电就奔着你来了,招架不住。 魂淡!这和说好的不同!不是说好了卫玠是个清丽脱俗小受状的美男子么!这怎么跟爆发了小宇宙第七感一样的! 太岁的内心塌毁了,就连族中皆是美人的老元和向来鸡蛋里也要挑骨头的老周都忍不住微微别开头去,无法直面这不一样的美男子。 只是……今昭心中纳罕,不是说这卫玠身体不好,所以被活活看死了么?这位瞧着虽然清癯了些,白了些,但眼光端凝,并无元阳颓散的死相啊。 难道,别有隐情? 清平馆众人来到此间,无非是为了寻找到饕餮之子,琉璃瞳郭奕,尽管已经不需要为了救出陈辉卿,华练有了重生五十次的倒霉皇帝高洋的魂魄做的煞衣,但为了预防哪天又从哪个梦境罅隙里窜出一只酒吞九脸大章鱼来,请饕餮之子帮忙清空回收站,还很需要。 此时今昭心里是有点疑问的,她总觉得华练在隐瞒什么,因为她记得华练从陈辉卿掉进识海时就很冷静,并不十分担忧的样子,后来又说着什么齿轮,齿轮的,而华练上次入梦被枭光追着打,虽然受了点儿皮外伤,可也不至于成天保持着蛇精状,在房东大人怀里钻来钻去占便宜。 要是别的人,今昭可能还会真的觉得,是为了占便宜,可华练的话,今昭觉得不会——尽管华练表面上表现出一副贪欢好色的样子,可如果她果真贪图陈辉卿的颜色身体,何必从明朝一路躲到21世纪?要不是天兔的事情,她恐怕还不会出来。 不,根本来说,天兔炸出了华练这个潜水党,还是因为酒吞的缘故。 不要啊。 今昭内心默默哭泣,她是华辉党,可不是华酒啊!蛇精女和红豆男这绝不是什么好CP!绝不! “……阿昭。”玉卮的声音将今昭从胡思乱想里叫了回来。 今昭目前还是陈清平的“贴身侍女”,因此席面上来,陈清平要喝汤,她必须伺候起来。 汤是此时常见的醋菹鸭羹,也就是酸菜老鸭汤。 用一只建邺肥白,洗净去头尾足翼,斩方寸小块儿,与黄酒熬煮九沸,而后加豆豉汁和糯米汤,将汤头熬得稍许粘稠浓郁,再加入酸菜,最后加一些盐。这种汤存放也不会坏,再加热味道也不会太差,甚至可能变得更为浓郁。在这种有些寒凉的冬雨之中,喝一口有点黏缠浓香的鸭汤,温暖滋补。醋渍的菹菜有酸适味道,提发醒觉,还平和了老鸭汤的油腻。配菜里还有焯拌的百叶捞与肉浇熟。 细如柳叶的牛羊百叶用盐与豉油腌制,入八成沸的汤中过到柳叶微卷后立刻出水,用苏叶、姜末拌了,口感爽脆有嚼劲;而羊肉炖得烂熟,一触即散,用葱、姜、蒜、椒、橘、胡芹切了细丝儿拌了,略加盐醋,也丰口香舌,浓腻好吃。 卫家虽然并无盛名庖厨,也没有稀罕食材,不过是时令家常菜,但因为是山姽亲自下厨,显得格外有阖家欢乐的人情暖意。更难得卫玠并不像时下的那些高门子弟,为求仙风道骨,食风餐露,吃个饭也数米粒,而是吃得十分甜香欢快,时不时还夹菜给山姽,而山姽坦然受之,习以为常,显然这份恩爱并非一时作秀,而是日日如此。 只是可惜,此时已是永嘉六年,这一年建邺有一件普天同悲的大事,便是这个冬日,天人一般的卫郎君,憾然辞世。 想到这里,今昭不由得看了看山姽的肚子。 卫玠并没有琉璃瞳,他便不是那永生不死的饕餮之子,这么说来,今冬,他就要死。 时间,恐怕已经来不及。 宴在酒末,郎君们还在高坐酣饮,小姑子们却已经纷纷离席,跑去欣赏著名的卫玠的家宅园景了。卫家并不很大,但奇石嶙峋,霜枫累累,别有一种与江南精致不同的感觉,尤其是小湖畔莹白石墩,湖上紫粉拱桥,桥拱垂着红珠串串的冬青,与湖畔枫叶将湖水映成朱红,这等色彩搭配,如梦似幻。小桥那头有小小半岛,岛上有茅屋石桌,一排田园意趣,更有一阕蜂箱,这会儿蜜蜂已经移去暖房,只留下还粘着蜜糖的蜂屋。 “这个,好眼熟。”鬼王姬转头看今昭,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异口同声,“会稽长公主!” 这半岛之上的田园小筑,竟然与六合之中那梦郎小屋,几乎一样! “夫人,您这个——”蔓蓝直接开口问出,“这园子是卫郎君自己画的嘛?” “是夫主之友,谢郎君的手笔。”山姽回答。 正说着,一位侍女赶来:“夫人,谢家郎君来了。” 青婀一听,眉飞色舞:“可是那投梭折齿的谢幼舆?”她虽然面对不认识的男子会害羞到说不出话来,但围观无妨,因此此时来魏晋找饕餮之子,她是最欢实的一个。 山姽也抿唇一笑:“可不是这位么。”这一笑破去她面上端和,显得极为灵动娇憨,青婀忍不住开口:“夫人笑起来甚美,应多笑笑。” 山姽叹了一口气,幽幽望着天际晚霞:“虽此言交浅言深,但我不吐不快,夫主虽被众人所宠,奉为天人,然与我却是寻常夫妻,我从未觉得自己不如他甚多——然自从认识谢家郎君,我却发现,他原是我不懂的,便是数载夫妻恩爱,他仍有一张面容,一番心事,我不能懂,甚至不能触碰。” 青婀咬着舌头,才把差点脱口而出的“他不是爱慕谢郎吧”这话,给吞回肚子里,回头看看姐妹几个脸上那心照不宣的笑容,她只能硬着头皮劝慰:“其实,那个也没什么,便是孪生两子,相互间也都不同心事吧。” 山姽摇头,她看着青婀:“有时,我觉得我家夫主,并非三千红尘中人。” “啊,对啊,他是天人。”青婀猛点头,卫玠嘛,千古流芳的人,是山姽的枕边人,压力山大也可以理解。 山姽还是摇头,她踌躇半晌,才负气般地道:“我觉得,他,不是人。” 清平馆众女都看着山姽,大家都是八荒中人,当然明白,这句话并不是山姽在骂卫玠,那么,难道,卫玠—— “罢了,谢郎君时常带着他的妹妹来,谢女郎是位好女子,大家请随我去见吧。”山姽不再多谈。 谢女郎的确是位好女子,在流行柔柳般的女子的时代里,她像一株牡丹花,端丽大气,美在天然,那种“姐就是美”的坦率,和那天生高华的眉眼,与大家的一位熟人,几乎一模一样。 这位谢女郎,是会稽长公主的某个前世。 她与她双生兄长谢鲲都是谢家本代中的翘楚,只是谢鲸身为女子,史书不载。 萌妹纸的孪生哥哥谢鲲,有着与妹纸一样的牡丹花般的美貌,和一个,嗯,十分逗比的性格,按照魏晋的说法是,放浪形骸。 有意思的是,这份放浪形骸,这份人间富贵花的样貌,与大家的另外一位熟人,几乎也一模一样。 恐怕这谢鲲,后来转世成了王六郎。 会稽长公主便是齿轮,别这王六郎,也是齿轮吧。 唉呀妈呀,好乱。 太岁扶额。 谢鲲此人,典故颇多,少时投梭折齿自是一桩,谢鲸解释道:“委实是那高家女郎,与我相嫉,每每见面酸讽,阿兄见她总是一副娇柔胆怯状,便投梭吓她,谁知她不但不怕,反而把梭丢回来,砸断了阿兄的牙齿。后听闻那梭是阿兄所投,嘤嘤哭泣,说阿兄败坏她名节,要阿兄娶她呢。” “后来呢?”今昭很好奇,投梭吓人,这才像她认识的王六郎。 山姽听了这话,无奈摇头一笑。 “呵呵呵,后来阿兄说,若哪家女郎可比我一分,他便高歌迎娶。”谢鲸摆着手笑。 青婀看了看谢蜚语眼中的光芒,嘴角一扯,兄控与妹控,嗯,不错。可惜这妹控,下一世变成王家六郎,没了这么可爱的妹子呢。 这边小姑子们聊得投入,那边郎君们也打算抵足而眠,彻夜长谈。 屏退仆役后,那谢鲲散发敞衣,半躺在榻上盯着清平馆二陈朱周元宋,尤其是最后被招进来的老宋,盯了半晌,才转向卫玠,咧嘴一笑:“叔宝,你该做决定啦,今晚,要不要去死呀?” 第一百一十一回解拈玉笛排丧曲,认得琉璃识旧身 雅室,焚香,华榻。 蓝衣青年发如流缎,衣襟露出一段好颜色,笑眯眯地看着对面的素衣青年,素衣青年喜怒不露半分,淡淡地转过脸去,拨了拨香炉里的香,扬手道:“幼舆,请。” 谢鲲拨了拨面前的琴,起身道:“也罢。” 卫玠拿出一柄青玉笛子:“此番,也算你我知己一场,最后遗作。” “……他们俩似乎当我们不存在啊。”老元扶额。 谢鲲转头对老元一笑:“世子,你还是乖乖看着吧。” 老元眸光一冷,老周也顿时肃然,众人沉沉看着谢鲲,谢鲲将众人一一看过去:“世子,你们年族,素与我不合,但却从未胜过我;王上,你已经被禁制全部神力,自不是我的对手;这位刚进来的小哥和清平君,看上去只是个寻常的人类;至于这两位么——”谢鲲看着陈辉卿与朱能垣,“大家同为大荒神,何必同室操戈。” 卫玠听了这话,放下笛子,张开眼睛:“诸位不必费神思,这只是我与他之间的契约,请诸位在此做个见证,若有一日他食言,我必报复,不死不休。” 那一对本是黛色的眸子,闪着琉璃般的光华,这样的眼睛,清平馆众人在沈弥儿子的脸上,也见过,叫做琉璃瞳。 “你是……郭奕?”老元问。 “不错。”卫玠回答。 “你可知,我们在找你?”陈清平问。 “知道。”卫玠回答。 “你能帮忙吗?”陈辉卿歪着头看着卫玠。 “能,但要先了却此间之事。”卫玠回答。 “这谢鲲,不,这位大凶之神,你知道?”老周问。 “我知。”卫玠回答。 “是你自己一心求死?”老宋撇嘴。 “是。”卫玠回答。 “算了,你们爱咋咋地吧。”老元挥挥手。 卫玠抚着手中的笛子,眼中泛起无限温柔:“我身有异,本不能与人长久,尤其是这一次,我妻腹中幼儿,受到我的影响,恐会生为琉璃瞳。本是三千客,偏有八荒心,这样的孩子长大,会命运多舛,受尽苦难,遭六合神魔疯狂报复索求——我委实仇家太多。我与谢鲲相约,他使我孩儿如常人不具神异,而我,即刻将卫玠此身埋葬,此后三百年,不问世事。” “这可奇了,这位谢郎君到底有何神异,让身为饕餮之子的你,也要听从?”老周挑眉,“你又何德何能,让那谢郎君忌惮于你,令你旁观?” “因为,我只是饕餮名义上的孩儿。”卫玠的琉璃瞳灼灼然看着手中青玉笛,仿佛要将那笛子每一分纹理刻入眼中,“我身本是六合陵主翡翠王,而谢鲲,是梵天天使。” 此话一落,众人都有点纳闷,翡翠王?天使? “陵人对应梵境,就是鲛人喔。而咱们梵境驻梦境的天使是哪位来着?大家不记得咯?”谢鲲在一旁没事儿人一样提醒。 “卧槽!混蛋!哦不,混沌!”老元腾地起身,“你就是那个要差点要我命的混蛋,哦不,混沌!” 谢鲲笑容更大:“只是差点儿而已哦,后来叔宝名义上的爹不是把你救了么,你还把人情给了叔宝他娘。” 混沌出山后,岁时十二族插手混沌之事,元黉受伤为饕餮所救,为报此恩,元黉举荐了陈阿娇为氤氲使者,月老甘泽买了年族世子这个面子,封陈姬为氤氲使者。这件事情在唐朝的时候提起过一次,老宋虽然是头一次来南北朝,但在唐朝跟饕餮两口子吃饭的时候,也听说过这件事情,原来这个放浪不羁的谢鲲,就是混沌啊。 不对不对,大家的王六郎,就特么的是混沌啊! 如此说来,老元过阵子还要挨打? 老宋一脸的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这边清平馆众人各自满心卧槽,那边谢鲲已经坐好,正色道:“陵主,虽你愿避祸迁入三千,可此间亦不太平,终有一日,你在此间关心的亲族鲛人会被屠戮殆尽,人丁稀寥,远隐深海,活则为珠奴,死则为墓灯,哪怕如此,你也要离开六合吗?较之而今的鲛人,你族之珍稀高贵,不可估量,鲛人尚且被杀光,你身为陵人,难逃厄运。” 卫玠将青玉笛举在唇边:“无妨,我既应你,便不会再回六合,将永远忘却我身为陵主,陵人也好,鲛人也罢,与我不再有干系,我只是八荒饕餮之子,幼舆,请奏镇魂歌,送我最后一程吧。你也见,九幽大人正在等着我,我恐怕要,死快一点。” 谢鲲点头,再也不看清平馆众人,只沉声肃然对卫玠道:“我亦发誓,终我一生至死,绝不妨害你与你的后人。” 琴音起,有肃杀战场,血雨腥风,金戈铁马,虎跃龙鸣,笛音起,有一叶清风,吹起战士的思绪清愁,吹起厌倦,吹起对世外桃源的向往,于是那清风孑然而去—— 那正是偶然的机遇,疲惫的战士见到了倔强的女子与上古的神奇,发觉也许那七情六欲的梵境俗世,好过这纷扰无休,光怪陆离的梦中六合,于是他化作精元,游入那对男女欢愉交缠的灵魂深处,诞成那女子的孩儿,不再是梦境一方雄主,而成了梵境里一个寻常的小儿。 梵境的确是佳美的,哪怕同样群雄四起,哪怕同样腥风血雨,但总有炽烈的情感,令人难以忘记,而终于有一世,他也获得了这样的情感,有了妻儿归宿,有了他曾经向往的那种俗世欢愉。能抚平他千疮百孔的心,能让他露出一个由衷的笑容,忘记曾经千军万马的过去。 然而最美妙的歌声,要重明鸟刺穿心脏才能歌咏,要陵人失去双腿才能唱出,他获得了太美好的东西,同样要痛彻心扉地失去。 他以为他已经是三千中人,却不料他的神异,将要转与他的幺子。 一旦幼小的人类孩童获得那种神异,六合中人必定不死不休将他掳掠去,他不能保护他的孩子一辈子,亦不能将这还未出世的孩子连同自己的爱妻一同杀死,只能想办法将这种神异除去。 幸好,他遇见了谢鲲,混沌。 上古四凶之一,也是他今生难得的知己。 若有妻儿平安,他必须离开,而以山姽的心智与执着,无论他走到哪里,她都会义无反顾地追寻而去。 所以,他只能“死”。 卫玠,必须死。 或者,他会成为别的人,甚至可以成为一个粗使的杂役,远远地在门外看一眼他们,但,他们身边的“夫主”与“父亲”,那距离太近,神异影响太深,只能死去。 那一缕清风虽然不在青山绿水之间,但却远远地在云端遥望,那里山抹微云,是他不能止休的叹息。 曲终,人去。 谢鲲对着卫玠行了一个跪拜大礼:“对不起啊,虽然我这算是帮你,虽然混沌还能找陵主喝酒,但是,谢鲲却要和卫玠永别了——永别了啊——” 再抬头,放荡不羁的青年泪流满面,一迹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流出,琴弦割破肌理,他却浑然不觉。 半晌,混沌谢鲲起身,对沉默不语的清平馆众人道:“让各位见笑了。” “不,你们,都是痴人。”陈清平破天荒开口。 不管混沌后来做了什么,是好还是坏,谢鲲也罢,王操之也好,他对他的知己,已经足够好了。 雨下得凄厉,似梦似醒之中,山姽瞧见她的夫主卫玠,一袭白衣,含笑而来,拂去她脸上的泪珠儿:“别哭,我不想看见你哭。” 山姽猛地坐起,眼前有晨曦之光,哪有卫玠? 她摸了摸脸上,顿时脸色苍白,也不顾腹中隐约痛楚,起身连外衣也不顾得,推开守夜的侍婢,闯入了卫玠的书房。 清平馆众人与谢鲲都沉默地跪坐在旁,而她的卫玠,仿佛吹累了笛音,逶迤在榻上睡了。 那青玉笛,滚落在他的手旁。 山姽只觉脑中轰然一声,仿佛山崩地裂。 那笛子是她的嫁妆,他们的定情之物,他从来不会如此任由这笛子滚落在地。 “……谢郎君。”山姽听到自己的声音遥远而单薄。 “他死了。”谢鲲淡淡地说。 “……走了么,到底还是走了啊……”山姽扶着自己的肚子,良久,她才又说道,“我知道了,我,绝不会去找他的。” “他死了,你没听到么?”谢鲲抬眼。 山姽眸光闪闪,将泪未泪,努力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我知道,他是卫玠,也不是卫玠,他走了。这一次,我懂。” 那笑容里,有悲恸,有宽容,有理解,有放弃,有一个单薄世界里寻常的妇人,对天外之人的爱慕,也有红尘夫妻之间,妻子对丈夫此生不绝的疼惜。 我爱慕你,疼惜你,所以理解你,宽容你,放弃你,因我知道,你并不是和我一样的人,你终有一天,要以死亡的方式,离去。 谢鲲突然大笑起来,掩住眼睛:“什么啊……听起来,我最像是个坏人……” 山姽扶着自己的腰腹,对谢鲲盈盈一拜:“谢郎君,夫主得偿所愿,多谢你。” 卫玠的丧仪,清平馆众人也素衣吊唁。 虽然陵主翡翠王不是真的死了,但卫玠这个身份,却是不会再出现了。之于卫玠身边的亲朋好友,他这个人,真的死了。 山姽以孕身亲自操持丧礼,矜持含笑,花容月貌,风度极类卫玠,可来吊唁的人转过去,都说卫夫人令人齿冷,夫主英年早逝,竟然混不在乎。 没有人在意笑容之下的理解与宽容,坚持与忍耐。 他们不过是一群只看表面的凡人。 反倒是亲自“杀死”卫玠的混沌谢鲲,悲恸不能自已。 “我说你,虽然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我看见你哭,就有一种鳄鱼的眼泪的感觉。”老元忍不住对哭得站不稳,不得不找个屋子歇歇的谢鲲道。一想起这人后面转世成王家花样作死冠军王操之,他就提不起心气儿来提谢鲲感到悲伤。 谢鲲泪眼朦胧:“世子,你的脸好像打了马赛克喔。” “……请你不要把我形容成那种限制级的东西好吗?!”老元觉得十分暴躁,仇家就在眼前,可因为时间线的问题,打不过躲不过,只能眼睁睁等着未来的某一日他把自己揍扁,现在还要被打发来送这位哭得身娇体弱的家伙去休息。 “你们岁时十二族,就是这么粗暴的说。”谢鲲揩着鼻涕。 今昭扶额,本来她今天一天都十分忧伤,毕竟山姽与卫玠不算死别,可也是永诀了。然而眼下看着这位混沌大人,她那份忧伤顿时化为暴躁,尤其是想着王六郎在他们面前招摇撞骗,更是暴躁! 同样是四凶,还是传说中在这个时代掀起滔天巨波的四凶之首,为什么和饕餮差这么多?!麻蛋!好想饕餮郭辩机! “阿兄!”谢鲸提着裙套跑了进来,“阿兄你没事吧!” “小鲀鲀!”谢鲲扑入谢鲸怀中,“阿兄心口好疼!” 谢家兄妹卿卿我我,看在老元和今昭眼里,却是王六郎扑入了长公主怀里,有种关公战秦琼的违和感。 两位岁时十二族成员再也无法忍受,转身落网而逃。 “阿兄,虽然你这次通过那陵主,哦不,卫玠的梦境来到了梵境投胎,但是,你所谋求的事情,凭你一人无力展开啊。”谢鲸按着谢鲲的肩膀。 “鲀鲀,你在说什么?”谢鲲问。 “……混球,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打算。你又打算一个人单干吧?你找了那些位高权重的人当齿轮对不对!旁人不知道我们混沌是两个人,但你不能就这么把我给撇开!这一次我警告你,你要是丢下我,我就不要这个孩子了!”谢鲸咬牙切齿。 “啊!?!啊?!”谢鲲大吃一惊,慌忙看着谢鲸,“孩子?你有孩子了?你不要闹啊,你现在这身体是人,会死的好吗!” “你发誓,无论你要做什么,都不许瞒着我!”谢鲸嘤嘤欲泣,瞬间奥斯卡影后上身,演技全无破绽。 谢鲲连忙指天咒地:“如果我食言,下次转世,就让我孤独一人,看着你对面相逢不相识,我孤独你失忆,韶华白首,虚空大梦,百年之后,虐恋情深!”说完,他慌忙看着谢鲸,“你觉得还好吗?肚子痛吗?” 谢鲸听着谢鲲满口胡诌,摇头:“我头痛。” “怎么?是伤风还是?” “孩子在我的脑洞里。” “……” 数月后,山姽生下一子,有传闻说,那孩子一生下来便有一双漂亮的深琥珀色眸子,极像他的母亲。 “……岚儿,你猜猜,这传闻,你的父亲能听到吗?”山姽抱着幺子卫岚道。 “夫人,郎主在天之灵,一定能知晓的。”侍女擦泪。 山姽摇着孩儿,微微一笑:“不管他在什么地方,总能听到吧。” 有清风吹入罗帏,已经是永嘉七年的春日了。 卫家甄选了一批新的护院,有一人因为太丑,便被派在了离主人们最远的下作院子里,那里是粗实仆妇们刷洗恭桶的地方,终日污秽不堪。那丑奴便是看着那些杂妇,不让他们偷了那些金贵的恭桶的。 杂妇们一边刷洗一边闲言碎语,新生的小主子总是她们的话题之一。 “我远远瞧见过一次,哎呦,那个漂亮劲儿呦。” “啧啧,我说那眼睛最漂亮,好像夫人一样!” “其实要是能像郎主就好了,郎主比夫人可好看。” “唉,郎主去得早,可怜了夫人了。” “喂喂!丑奴儿,你新来的,还没见过夫人和郎主吧?唉,瞧你这个丑模样,恐怕这辈子也瞧不见夫人。” “无妨。”丑奴淡淡一笑,“夫人,自然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闲话着的杂妇们都怔了一怔,只因那丑奴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流露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气度,仿佛他也没有那么丑,可只是一瞬间,丑奴又恢复了那癞头阔脸的模样,缩着身子站在一边。 “唉,又是一年的春天咯。” 杂妇们感慨着,继续着与秽物为伍的人生,辛劳勤恳,对自己的命运不觉悲喜,更完全不能明了,有一个人从云端跌入泥污,近在眼前。 第一百一十二回有艳淑女在闺房,赤榆山药煮羊肠 百年前的建邺已经春日,百年后的会稽,仍是深秋。 会稽城内,阴诡桀桀,寻常人瞧不见,那些屋后街角的阴湿不明之地,有许多魑魅魍魉,鬼魇幽魔,大团大团的魂魄残骸浮游聚在一起,让本该秋日高爽的天气,无故阴霾。 鬼王姬筛着赤榆子,看着一群浮游里滚着一个狰狞小鬼,不由得皱了眉头:“饿鬼道!” 那小鬼看见了鬼王姬,眼睛一亮,伸手便去抓鬼王姬的脚踝,却抓了一个空。 一阵风吹来,微微吹起鬼王姬的衣摆,小鬼惊愕地看见,鬼王姬双脚浮空,飘忽若鬼。那小鬼不知道该怎么作为,呆呆愣在原地,忽有一饿鬼道的鬼吏跑过来,讪笑:“扰了王姬清净了!最近小鬼来投的特别多,乡下人没见识,王姬莫怪哈哈哈哈。” 鬼王姬转身抱着筛子回屋去。数日前有一场恶雨连绵不绝,湖水涨了不少,风高浪大,清平馆众人便赁了院子暂时住下,又请了工匠顺便去修补一下画舫。修补画舫这事儿倒没什么,可在乱世之中租赁屋宇,还是靠着地头蛇的好,华练虽然清空了回收站,但号称被枭光打过那顿,十分病弱,于是兜兜转转,众人又回到了王谢世家的会稽,王操之的少年时代,此时混沌还未兴风作浪,岁时十二族也没有派人来收了这妖精,算是格外的国泰民安。 临时居所看似东西不全,可顺着陈清平的房门,能回到东跨院,鬼王姬看也不看坐在地上一堆古籍里的陈清平,从他旁边走过去,喊着一句:“昭啊!”然后低头看看陈清平,耸了耸肩膀。 这俩人,按说亲了摸了舔了手指头了,怎么还一副你好路人甲我是路人乙的模样。 按说太岁本就是越活越冷清淡定,漠然看山崩地裂的角色,今昭越来越淡定很正常,但这陈清平到底哪路神仙?怎么比最古老的太岁和年族族长还面瘫? 本来以为卫玠和山姽的蓝色生死恋能给俩人点儿刺激,结果呢,这俩人跟看偶像剧一样,看完就过去了。这会儿一个坐在房里钻研古籍,一个在东跨院收拾屋子。 鬼王姬一进去,就看见今昭坐在床头,看着一床的各色姨妈巾。 “……你这是闹哪样!”鬼王姬差点将筛子掀在太岁头顶。 今昭严肃地指着那些姨妈巾:“你看,从古至今,女性的生理问题,都能催生出不少的产业来,你瞧瞧魏晋时期的姨妈带,因为没有棉花纺织,还在用丝缎,这缎子吸水不好,又夹了绫……” “……你给我出来帮忙!”鬼王姬一手拿着筛子,一手拽着今昭,把她往外拖。 两人正笑闹着,老宋突然一脸兴奋地跑进来:“老大,有人在门外给你弹《凤求凰》哪!” 又是《凤求凰》! 清平馆众人都一脸卧了个大槽地跑到门口去瞧热闹。 只见门外风地里,一位弱不胜衣的女郎抱琴而坐,纤纤玉指拨弄琴弦,一曲时下之人都十分熟悉的琴曲《凤求凰》流泻而出,十分缠绵。 今昭指着那女郎:“这不是郗十么?”说完扭头看了看同样赶来看热闹的当事人陈清平,“男神,你什么时候又招惹了郗十了?” “唔,我估计大概还是那会儿救了郗十?”鬼王姬摸下巴。 “可是郗十不是我们姐几个救的么?”蔓蓝纳闷。 “蓝儿,女人心,海底针,你这种浮在海面上的,就别跟着搀和了啊。”青婀摸着蔓蓝的头。 “呵呵呵呵,我们虽然去了不少地方,可在这郗十眼中,只是离开了半个月而已,这半个月,大概足够她撒痴撒娇,哄骗族中众人,然后出门来逼婚了——只不过郗家虽然是高门,郗十一个庶女,也想着攀附颍川陈氏做妻么?”玉卮掩口冷笑。 “不知陈家郎主可在,还请聆听小女子心声,不胜感激!”郗十音色朗朗,一副端丽模样,瞧着还真有点儿美人的意思。 “我就是郎主。”陈辉卿向前一步,一脸愁苦,“你有什么事么?” “咝咝。”华练从他领口里钻出来,点点头。 “噗——”老宋笑得打跌,这一笑把郗十努力营造的气氛破坏殆尽。 没办法,清平馆之前的招牌理由是,寻找陈家大兄,四处游历,散尽家财。这会儿“大兄”陈辉卿已经从六合回来,家主之位,自然是交还给大兄领着,如此一说,也不能算错。 那郗十先是一脸惊艳,而后看见陈辉卿领口里华练那红艳艳的蛇头,仿佛想起什么,又不由得全身一个寒颤,忙忙捡回遐思:“还请清平君聆听此曲,小女子对清平君一见倾心,但求能遥望清平君身后足已!” “那你弹吧,他能听见。”陈辉卿很实诚地回答。 “咩哈哈哈哈哈——”老元也抱着肚子跑到一边去笑。 也不怪老宋老元笑得要撒手人寰,因为一曲弹成了笑话不说,又过了一日,郗家郗十坐在支族,前来逼婚。 世家大族,逼婚是委婉的,手段是阴绝的,郗家那十姑子的叔伯虽风度翩翩,笑容和蔼,然言辞之中的寒意凛凛——郗十在清平馆疗伤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就传了出去,郗十无父无母,她的叔伯便要为她做主,嫁给陈清平——一个好人家的女儿在你船上不明不白地呆了一天一夜,便是换做王六郎,也不能不负责的,然而郗家也深知一个庶女上不得台面,陈清平到底是颍川陈氏的嫡出子弟,所以郗家的要求也不高,贵妾即可。 这么一个名分,换做是王六郎王七郎,只怕也不能拒绝。 哦不,王六郎是混沌,可能会拒绝,但陈清平也是八荒中横着走的神厨啊—— “有何不可。”听了这话,陈清平十分淡定。 郗家人欢喜归去,留下清平馆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是八荒九野的上神,要想避开区区凡人的逼婚,易如反掌,就连朱师傅,也不甚清楚,为何陈清平要一口应下——虽然是妾吧,但也没有必要啊。 难道那郗十,是什么珍惜食材不成? “你不会是真的打算吃了那个庶女吧?”今昭十分肯定,陈清平这个决定,无关情爱,但她身为太岁,能看懂陈清平的意图,却读不懂意图里的心思——万一这货真的是汉尼拔,她可怎么办! 然而无论如何,陈家清平君在生辰之前订了贵妾,这话好似撒入鱼群的香豆,惊起无数环肥燕瘦,不少女子围在画舫的湖畔自荐枕席,更有痴心的青楼之女,不惜涉水爬船,大有一副你不救我我就干脆淹死的决然。 “真是茅坑里掉石头,激起民愤(粪)啊。”今昭看着远远岸上衣香鬓影,心中微微发酸。魏晋女子这个风格,她不是不知,否则也不会有看杀卫玠之说,只是这掷果盈船的场面,男主角换了自己的心上人,还是酸倒一缸老醋。 而且,人家卫玠也不是被看死的喂!人家现在正在化粪池偷窥自家娘子喂! “今昭,被你一说,我突然觉得不怎么同情卫玠了。”朱师傅拍着今昭的肩膀。 今昭头也没回:“师父,我觉得你这么长时间找不到对象,完全是因为你这一碰触就能自动读取人家心思的点读笔技能。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 “唔,吾不能辩。”厨子回答。 虽厨子能窥见红粉心事,也料不到郗家这一支竟然丝毫不顾及颜面,十日后便将那郗十抬了来,按照贵妾的礼,清平馆宴与亲友平辈,吃了一通。 宴席虽然露了身份的混沌王操之没来,但王家凝之徽之献之都到了,谢家亦有不少郎君姑子,其中声名最赫者,莫过于著名的咏絮才女谢道韫,瞧她那端丽高华,大美自然,俨然就是谢鲸的转世。此时谢道韫已经定亲给了王凝之,而不是混沌王操之,果然应了那对面相逢不相识,虐恋情深。晋初女子并不特地避讳,仍旧大大方方与人交际,清平馆众女对这位命道不怎么好的混沌妹妹知名才女都十分怜惜,一会儿便姐姐妹妹混叫起来。 席面上的酒菜是朱师傅按照这年月的单子做的,不左不右,比起郗家的嫁妆,倒是高了几分。尤其是十八样寒具,也就是馓子、麻棍之类的面点炸物,酥脆喷香,用的是白板油,面里裹了玫瑰丝儿。还有蒸乳猪,虽然不是用人乳喂的,但这时代的食材天然,朱师傅又用的是沁过草药汁的笼屉,蒸出来的乳猪,乳肉细嫩晶莹,汁满香盈,无一丝肥腻。 最精者莫过于山药煮羊肠,汤头鲜美,山药脆滑,赤榆子和山椒带来一股清新的辛味,羊肠里更是塞满了各色肉签,外皮儿有肠的脆肥,油脂绵软,内里则是口感不一的鹿肉、猪肉、牛肉等肉糜肉块,有灸的焦糊烟香,有煮的软烂不腻,有蒸的汁水饱满,还有熏的五味俱全。 今昭吃着一段羊肠,深觉熏烤蒸炸,诸般口感滋味一同涌入口中,就好似她此刻的心情,明知道无关风月,却因为一个“名分”牵动醋缸。 玉卮夹了一筷子乳猪肉,而后突然皱眉说:“糟糕,我看着玩意突然没有食欲了。” 孽镜童子冷笑:“你是想起你家阿兄,今晚要娶一只乳猪吧。” 玉卮也冷笑,师兄妹对视一眼,周围的人纷纷不寒而栗。 蔓蓝天真无邪地拿着一块儿玫瑰撒子评价:“两个傲娇凑在一起真可怕。” 所谓人间至美之事,于男人来说,当然是洞房花烛。 洞房花烛夜,今昭心情复杂地坐在案几前练大字,试图平复心绪,不要去思考玛丽隔壁,哦不,不要去思考隔壁。 小说里不应该是男主就算是要利用一个女人,为了女主角,也绝对不会娶这个女人吗!不是绝对不会生米做成熟饭吗!为什么男人跟说好的不一样! 不,太岁,你要镇定,陈清平毕竟是个有血有肉有需求的人。 不,你明明知道,他是另有目的吧。 脑子里好像屌丝吃火锅,火一开,一口气把食材都倒下去,今昭觉得这么些日子,她好不容易贴近了镇定理智沉稳的太岁性质,终于在这一刻,又捡起了少女心。 “今昭,你来一下。”陈清平的声音突兀在门口响起。 随后男神着喜礼的华服,泰然自若走进来,然后拽起今昭的胳膊,淡定地说:“走吧。” 走你妹! 今昭整个人都不好了。 陈清平拽着一脸春宵一刻值千金老娘今晚捅你肾的今昭,推开自己的房门,唔,洞房的门。 那原本颇具日式简约风格的房间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寻常的公卿世家的卧房,有几有塌,珠帘轻挽,玉钩攀折,郗十和她的侍女都在内室,那侍女一见陈清平和今昭这架势,便立起了眉头,道了句:“婢子来侍奉郎主更衣。” “不必。”陈清平看也未看那侍女,“你出去。” 那侍女待要说些什么,却听郗十款款道:“阿薇,郎主有令,你怎可不从?”而后便起身,看了一眼今昭,露出一个温柔笑容,“郎主用惯的人,妾身自然要礼遇的。”说着,从袖子里拿出赏人的荷包,放在今昭手上,“这些年,多谢你伺候郎主。” 今昭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手里的荷包,心说你看生活怎么就这么玄幻呢,她堂堂岁时十二族的新晋太岁,怎么就突然就成了宅斗文的女主角呢。之后她又有些悲情地想到,你看这个时候,要是蔓蓝,肯定会以天真杀一句噎死这郗十;要是玉卮,哦呵呵呵呵呵几声就秒了对方了;要是青婀,眼不见心不烦招出几只幺蛾子撒点儿迷幻粉这郗十就能睡半个月;要是鬼王姬,只需看着郗十身后淡淡一笑说你身后那女子甚美即可;要是华练姐,都不用出声,就现在她那蛇精相足矣。 偏偏在这个离奇展开的剧情里的,是她今昭,一年前还是个普通人类的新晋太岁,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太岁呆呆地看着手里的荷包,又看了看郗十一脸得意的笑容,然后,淡淡地将荷包,摔在了地上:“抱歉,手滑了一下。” 然后,她转向陈清平:“你要干什么,就快点儿,我突然心情很差。” 陈清平刷地一下,端出一碗羊肠汤来,递给郗十:“喝点吧。” 那羊肠显然是席上那种,散着诱人香味。 大约是郗十太不了解陈清平,她面露欣喜,似乎以为这是郎主对她的体贴。 几口汤下肚,郗十娇羞地抿嘴:“郎主家中的吃食,甚美味。”说罢,咣铛一声,倒在了地上。 陈清平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儿香饼子点上,对今昭说:“走吧,我们入梦。” 第一百一十三回天接云吞连晓雾,山河欲转百鬼哭 洞房花烛夜,新娘地上扑,新郎搂侍妾,侍妾睡郎主。 “陈清平,你睡着了么?” “没有。” “你的香哪里来的?” “自己配的。” “他们都知道你要入梦吗?” “不知道。” “你到底要干吗?” “……” 沉默了很久,久得今昭觉得陈清平可能已经睡了,久得她都觉得自己和男神同床带来的心悸感已经渐渐平复了,陈清平的声音突然带着一点点黯哑响起,那一点点黯哑听上去有些空洞迷茫,甚至有一点絮絮叨叨里的惶然:“……我想知道那精精,为何能于梦境之中,操控梵境中人,我想知道梦境中人譬如那陵主卫玠,如何能以实在的肉身来到梵境,我想知道梦境里是否也有一种人,来到梵境后会失去记忆,宛若新生……” “我懂了。”今昭回答。 陈清平在怀疑,他自己的来历。 六合是梦境,而醒来的世界,包括三千人类界,八荒神鬼界,还有九野十八幽冥,这些都是梵境。 相对于梵境来说,六合已经属于另外的次元,另外的维度了。 就像枭光,那是来自陈清平的故乡的生物,陈清平的故乡,也许就在六合。 所以,他要去看一看郗十心楼里的精精。看看梦境中的生物,都是怎样来到梵境的。 没有人希望自己是个无来由无元初的人,哪怕是永生不会再回去,也需要有可以在心中一再美化怀念的故乡。 就算他一直不说,他还不是执着那些食物,辛辛苦苦追求各色菜谱,各色食材,各色味道,只因为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唯独还记得味道而已。他追寻味道之路,看似偏执,可何尝不是他在追寻归乡之路呢? 就算是清冷漠然如陈清平,也想要有个可以怀念的故乡吧。 今昭没忍住,抓住了陈清平的手,哪怕被他甩开,她也要这么做。哪怕她一百年都没希望跟自家男神有什么进展,她也要这么做。 因为,喜欢,因为,心疼。 然而,让太岁始料未及的是,那双温暖干燥的手,缓缓地,将她的手,回握在手心,掌心贴着她的手指,有灼热温度。 “谢谢。”那把总是清冷的声音里,几乎有什么东西,变得不同。 “……我是不知道他们两个在搞什么鬼,但是新娘子还躺在地上。”玉卮扶额。 “我是不知道他们两个在搞什么鬼,但是你刚才的手刀劈晕那个陪嫁侍女,我也是醉了。”青婀叉腰。 “我是不知道他们两个在搞什么鬼,但是要是生了猴子,记得让我玩。”鬼王姬揉揉眼睛。 “他们的助梦香,好像有点不对,似乎怀梦草放太多了。”蔓蓝皱了皱鼻子,“不好!快点儿叫阿姐来!这香太浓了!他们会醒不来的!” “……醒不来的话,就在六合男耕女织好了。”青婀摊手。 “反正他们一个身份神秘死不了,一个天生太岁不会老。”玉卮打了一个呵欠。 “要是不小心去了地府,我会记得照顾他们的。”鬼王姬一边说,一边迈过那昏倒的侍女和迷晕的新娘,打开了香炉,闻了闻,“的确是怀梦草放多了,入梦难,出来更不易,我们还是把阿姐叫醒吧。” “……唔,这个,你去。” 西王母座下四姝开始相互推诿,谁也不想踏进夜半时分自家师姐的房间。 “你们在干吗?”自家师姐的声音响了起来。 “和你一样,本来是打算听壁脚闹洞房的,但是,喏。”青婀扬了扬下巴。 华练从陈辉卿的襟口里探出半条身子,而后又嘻嘻笑着缩了回来,正打算扬长而去,偏被玉卮一把捏住七寸:“阿姐,他们自制的香,怀梦草放多了,怎么办。” “嗯,有困难,找人民的春水楼啊。”华练尾巴一缠,顺势缠上了玉卮的脖子。 陈辉卿一见,露出很不开心的表情,一把抢回蛇精病,踹回了自己怀里:“你去。” 玉卮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陈辉卿丢下一句话:“你和澈之去。” 月黑最盛之时,伸手不见五指。 被房东大人随手来了一发疑似做媒助攻的玉卮和朱能垣走在荒戚戚的便道上,这座城几日前刚被掳掠一空,石虎之子生性暴虐荒淫,竟以年轻男女为食,在城外扎营烹煮,虽然此时他们已经离去,但那种满城饿鬼的死气不绝,时不时就有一群饿鬼道中人从巷子里窜出来,抱着一根人腿在啃。 作死啊!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的春水楼主最强!为什么不能好好地去找王操之那时候的楼主,或者之前找过的高冷云淡之啊!找齿轮神马的,关她桂宫药师玉兔屁事啊! 玉卮眯着眼睛,尽量让自己不要看清楚那些满城乱窜的玩意,半张脸都躲在朱能垣的肩膀后面。 前面那条街,便是昔日这城中最温软繁华之地,红袖翠翘,莲步檀口,软玉温香,而今只有风飒飒的亭台楼宇,一只烧焦了半边的绣鞋散落在地。 这阴风萧瑟的半夜长街,有一盏灯诡谲亮起,灯下一位女子,容颜盛美,端庄大气,正一丝不苟地做着吃食。只见她身着一袭软云绫,一道朱红披帛挽起云袖,双手按着面杖,仿佛按着上好的古琴,轻拢慢捻之间,无数菱形的面片飞掠出来,整整齐齐落在面案一角,排布成一个更大的菱形。而那女子又拿起木勺,舀起盆中血红的肉馅儿,洋洋洒洒,给每一张面片儿都布了馅儿,一只手撒馅儿,一只手跟在后面一盖一捻一拢,便是一个小巧的云吞。 这女子的动作行云流水,仿佛不是在包云吞,而是在弹琴做舞,一套琴舞完毕,云吞也下锅煮好,那味道很香,想必女子用了不少调料,譬如芫姜、天椒、苏叶、羌胡…… 呼啦啦啦。 有风吹起那女子身后朱楼的旌旗,上面三个字,正是春水楼。 数位身披华服的男女款款从阴影中走出,围坐在那女子的摊子前,各自端着云吞,他们身后还有不少探头探脑的饿鬼道小鬼,流着血红的口涎瞧着不敢近前。反而是那做云吞的女子招手:“别怕,在我这儿,他们不是你的上峰。食欲面前,诸生平等。”说完,盛了一大盆的云吞,放在另一侧,那些饿鬼顾不得烫,双手抓着云吞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被云吞烫烂了嘴,下巴掉了皮,舌头出了血,浑然不觉。 玉卮微微战栗,她身为高高在上的桂宫仙子,就算见过饿鬼道中人,也只是那些优雅吃着云吞的华服男女,何时见过真正的饿鬼抢食? 虽然这一代的云楼主在“叫醒”能力上最强,但为什么不能让朱能垣自己来找这人回去啊!反正不就是入梦把陈清平和今昭叫出来吗!飞鸽传书不行吗!!临走前陈辉卿那个“加油”的眼神是干什么啊! 玉卮欲哭无泪。 朱能垣微微上前一步,挡住了玉卮的视线,对那做云吞的女子行了一礼:“云楼主一向可好?清平馆朱能垣,这厢有礼了。” 做云吞的女子终于抬起头,向朱能垣一笑:“朱先生,要来吃点儿热乎乎的云吞么?”朱能垣也莞尔:“云楼主这云吞,委实不敢吃。” 那云楼主一边继续行云流水地包着云吞,一边问:“是清平君有事么?可否等我做完这些云吞?你看,还有小半盆的馅儿了。”说完,把那盆向着朱能垣倾斜了一下,里面果然还有小半盆的肉馅儿,只是那些肉馅儿微微渗出的殷红汁水,怎么看怎么有点不吉利。 玉卮脸一白,抓住了朱能垣的胳膊,恨不得把自己整个身子都黏在厨子的胳膊上,做他的一片衣袖。 泥煤这春水楼楼主在干甚!厨子你快点搞定她用你的腹黑笑容迷死她然后快点回去啊啊这里好可怕麻麻麻麻好可怕啊! 朱能垣苦笑。 迷死春水楼主? 看来,果真是断了情缘,失了春心,这还没怎么着,就琢磨着让昔日的暧昧对象去出卖色相了呢。 “没事。”朱能垣拍了拍玉卮的手,“我们稍等一下。”现在就走,恐怕连这么点儿便宜,都占不到了。 这边玉卮内心跑过一万头草泥马,那边朱能垣还在趁机揩点儿油自我安慰,两厢一就,看上去就像鬼哭神嚎的丧灭之夜里,有乱世中的少年男女相互依偎,彼此取暖,这情景倒让一位吃云吞的饿鬼道贵人感慨:“什么时候我闺女也能找到对象呢?” 黎明前的黑夜最黑沉,就当玉卮觉得需要回去吃三碗红糖老姜水压惊取暖时,那春水楼主终于将最后一碗云吞端给了愁着闺女嫁人的饿鬼道贵人,而后收拾一下摊子,浣手理鬓,对朱能垣行了一礼:“捞朱先生久等,莲华这厢有愧。” “云楼主不必多礼,请。”朱能垣道。 云莲华看了看脸色苍白的玉卮:“桂宫,你惊了神,回去要多沾些阳气才是。这城中阴绝太重,桂宫委实不宜久留。” “……这城中……”玉卮欲言又止,想起那绣鞋,那旌旗,显然春水楼也遭遇了劫祸,只是这云楼主为什么独独活了下来? “我楼中兄弟姐妹二十七人,仅余我一人。那日城破,我在萧家为萧主治癔症,萧主一夜痊愈,正是阖家谢我,那时我在玉楼金阙中高歌宴饮,我的兄弟姐妹,却在沸水血池中熬尽此身。”云莲华语气平平,似乎在讲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待我回来,我便请一贵人助我,将那些屠城的罪人囚了魂,统统杀了,魂魄搅着血肉,细细剁了馅儿,包云吞,包了几天几夜,宴请饿鬼道众人。嘻嘻,你们不觉得,刚才他们吃得很香么?” 石家军两千五百人,全被这女子剁了馅儿,包了云吞——那行云流水的姿态,料理着仇人的血肉,温柔含笑地看他们破碎的灵魂在香料与面皮之间挣扎,被饿鬼们吞入腹中,永世不得超生! 饶是朱能垣,也被云莲华这一番话后面的蕴意,染了一身阴寒,他琢磨着云莲华口中那贵人二字,问了句:“云楼主,你可记得谢幼舆?” “晋初名士谢鲲?那个投梭折齿的登徒子?”云莲华有点迷惑不解。 “……无视。嗯。”朱能垣想起谢鲲那毒誓,看来,真的应验了。 “……尽管是杀尽杀人者,可亦有屠戮之罪,将坠地狱之苦。我在判官那边有熟人,帮你递个话?”玉卮突然开口。 云莲华看了看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甚至还没放开朱能垣的胳膊的玉卮,莞尔一笑:“如此,多谢桂宫做这人情。” “哦呵呵呵呵呵,小事,小事。” 一行三人在薄薄的晨雾之中渐行渐远,渐远渐消失。 一位风流不羁,面容含笑的青年站在血染的城头:“这便觉得血腥残忍了么?若是更为灭绝的事情来临,可还会有庇护你们的贵人?你们的神?”忽而一盏灯火自城下而来,是一群乞儿,相互簇拥着,在这死后的城池里,寻找一线生机。 那青年垂下眼睛,扶着自己的心口,似乎挨不住那处无穷无尽的痛楚:“……对不起,阿鲸,我破了誓,必将遭遇报应,此后生生世世,你不会再记得我,我也永不能将你拥入怀中……我只能助你在这一世,为你的兄弟姐妹复仇……而这灭族绝户的业障,还是让我一个人来承担吧……” 有一铁甲侍卫上前来:“冉将军,一切就绪。” 如是此时,玉卮与朱能垣回头望一望城头,便会瞧见城头青年,有一张他们很熟悉的脸,曾是放浪形骸谢幼舆,曾是风流倜傥王六郎,而今是令人闻风丧胆,可止小儿哭闹夜啼的鬼面将军,冉闵冉棘奴。 那青年转过头,露齿一笑,那笑容风流不羁,显尽人间富贵焰火,只是眼中沧桑酷冽,吩咐自己的属下:“寻恰当时机,那些也都杀了!” “是!” 第一百一十四回血色美酒人不醉,春渚日落梦相牵 有人城头屠杀令,有人梦里歌舞声,可因为这有人而倒霉丧命的,都姓石。 今昭醒来时,并非是那郗十的心楼,甚至看上去与那郗十毫无关联——眼前一片奢靡华贵,锦绣为墙,金玉为床,无数纱罗美婢捧着珍馐佳酿穿梭在那些陶陶然高坐宴饮的贵人之间,而自己仿佛是其中之一。 “久闻石大人豪宴堪比天宫,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有人阿谀奉迎道。 “嚯!豆糜!这豆糜如此柔滑暖嫩,石大人家中庖厨果然不同凡响!”有人惊喜不断,赞声连连。 “哼。”陈清平轻哼一声。 “陈大人可有异议?”有人试图挑衅。 今昭伏在陈清平的心口做妖姬宠妾状不吭声,反正这是梦里,他们自然有一个恰当的身份,顺着演就是了。 果然陈清平开口:“左大人此言差矣。此豆并非沙铛现做,而是先将熟好豆子磨成粉末,后与粥同煮,虽同样柔滑,却失了缠绵之感。且以烛火烧粥,火不够瓮热,气不足则米不饱满,此米未饱足蒸气,因此也失之甜软晶莹。” 今昭在内心默默鼓掌,她此时也知道了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这是晋初,超级土豪石崇的宅邸,那个墙锦绣、酒美女、烧白烛、坠绿珠的石崇。 她看了看对面坐着的一位美男子,美啊,真是美,敷了粉也美,而且同时启动的太岁技能显示,这美男子便是开天辟地每逢提到美男子必然会提及的一个人,潘岳。也就是貌比潘安的,那个潘安。 今昭对历史上的潘安没什么好感,但也从来没见过,这般眼熟到此,难道是什么狗血的孽缘? 这边厢太岁在一头雾水,那边厢已经有一人盖樽摇头:“不再喝了,休要再倒。” 旁边一人苦劝:“你酒量素来不错,何必为难一位美人,你也知这规矩,若你不饮,这女子便要被杀了。” 那人皱眉冷笑:“他自去杀他的人,于卿何干?” 旁边那人摇头:“你二人啊……” 这两人今昭倒是认识,卫玠的丧礼上见过,那拒酒之人是卫玠的粉丝王敦,可惜卫玠对此人评价甚低,懒于之相与,另外一人则是此时的权臣王导,两人都出身琅琊王氏,一文一武,与司马家一同掌覆这花花江山,世人都说“王与马共天下”,便是由此而来。 这琅琊王氏的两位是真正的贵族,石崇与之相比,也就是个暴发户。 暴发户挥金如土,折美如折花,在王导的叹息中,刚才劝酒未果的美人已经被拖出去斩了,而在座的所有豪贵,除了王导数人深觉太过残忍以外,旁人皆是以石崇此举为羡——养如此一个美人,花费不少,像是石崇,为了让美人更美,喂鲜花,饲华服,体态轻盈者于象牙床一舞,还赏一斛珍珠,这样精心培养的美人,就因为劝酒不成,说斩就斩了!这是何等的豪奢! 秀土豪,下狱早,秀恩爱,死得快。 今昭撇嘴。 而后她眸光一转,看见了石崇怀中那美人,那是,绿珠。 一位侍婢引着今昭去上厕所。 许久,陈清平才看见今昭一脸狰狞从入厕之处走出,边走边碎碎念:“我要是司马家,我不劫他劫谁?” 那侍婢一脸茫然跟着今昭,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今昭撇嘴看了看那侍婢,然后想起这会儿是在演戏,于是一瞬间奥斯卡影后上身,嘤咛一声扑进了陈清平怀中,大腿顺势缠住男神的腰,悄声对陈清平说:“等下你一定要去上个厕所,太高端大气上档次了,就算是皇后娘娘的寝宫,也就不过如此了。” 陈清平捏了捏今昭的大腿。 今昭顿觉这个姿势太卧槽了,脸一热,刺溜下来,对手指,站好。 陈清平看了看那若隐若现的大腿,说了一句:“都是五花。” 太岁炸毛:“你go!” 两人眼光一对,火花一闪,又都同时想到了什么,各自撇开。 陈清平转身往那隐约闪着银光,不知道是什么铺的榻上一坐,只听哗啦一声,那塌凹的凹凸的凸,把陈清平的屁股陷在里面,两条腿却被抬了起来。 “……这个姿势真好。”太岁擦眼泪。 陈清平以“上了这个小妖精”的姿势,目不转睛地盯着今昭,盯着盯着,今昭就觉得又变成人类了,开始脸红心跳了,想起睡着前两人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在同一个被窝里——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有什么不妥么?” “不,你身后有个女人。” 今昭一回头,刺溜一下,扑进了陈清平的怀中,她刚才站的地方,身后的确有个女人,准确地说,是女鬼。 刚才被王敦所拒的那个倒霉的美人,死后,新鬼。 女鬼同样穿得清凉诱惑,提着白玉葫芦造型的酒壶,脖颈上的刀口还流着血,喃喃道:“大人,请满饮此杯。” 今昭连连挥手:“冤有头债有主!不要来缠我啊!” 女鬼向前走了一步,举着手里的酒壶:“大人,请满饮此杯。” 今昭看着女鬼脖子上汩汩的血流,瞧着女鬼脸上渐渐狰狞起来的戾气,十分后悔自己一个剧情NPC带着陈清平这么一个奶,就贸然下了副本。 “你手中为何?”陈清平突然发问。 那女鬼微微蹙眉,若是忽略那血流与戾气,还真是一位美女:“葫芦酒。” “你这壶错了。”陈清平说。 那女鬼看了看酒壶,那壶雕成葫芦形状,乃是白玉质地,玉上等,有温润之光。 “葫芦为瓢瓜,老者可晒干成酒器,以葫芦瓢舀高山源头之水酿酒,酒色深红味美,香气四溢,是为葫芦酒。你手中之酒,不过俗酿,用葫芦形状的酒壶装着,却是望文取义,徒有虚名,这样的酒,也配叫大人来喝?!” 那女鬼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想了想,转身离去:“奴婢再为大人重新取酒来。” 见那执着的女鬼走了,陈清平似乎也松了一口气。这梦境真实得诡谲,他也实在不敢托大。 今昭擦了擦汗,这情敌的梦境实在太牛,她小小太岁,承受不来啊。 “喂。”陈清平说。 “干嘛?”今昭问。 “又来了一个。” “妈呀!” 两人顾不得这是真是幻,是石崇的金谷园还是郗十的心楼里,只知道群鬼环伺,这地方之阴诡,五步一鬼,十步一厉,两人跑过一个刚刚有美人艳舞的艳秀楼,忽而金谷园一角火光骤起,有人大声疾呼,有人凄厉嘶喊,似乎一瞬间这天堂化作地狱——正是那金花玉树莺声晓,金谷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焚烧!眼看他起朱楼,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了。这华阁锦绣园,遍有厉鬼捧玉壶,把五十年富贵命抛!那金谷园,不姓石;艳秀楼,女鬼哭;象牙台,大火起!濒死梦最真,旧主难丢掉。不信这红颜忠义,过一精精神奇,放悲声死不消! 恍惚间,有个人放声悲泣:“清平君,救救夫主!” “……救救夫主!夫主他是因贱妾而死啊!清平君!君与夫主交好,又通神异!求清平君救救夫主!绿珠来世结草衔环,犬马相报!” “清平君,求你救救夫主! 遥遥有人狞笑喊着:“那绿珠就往此处跑——抓住她大人有赏啊!” 陈清平伸手,扶起绿珠:“我不能。” 石崇必死,绝不是因为你绿珠区区一美,而是他富贵泼天,不知收敛,惹来天家嫉妒,这是天道此消彼长的伦常,无人可以更改。 绿珠哀艳地看着陈清平与今昭,又扭头看了看身后追来的人,眼中闪过绝望,她起身,跑上艳秀楼,纵身跃下——美人委地,一瞬间,红颜血骨。 一只精精跑了过来,一低头,将那绿珠的魂魄,吞吃入腹。 今昭瞪大眼睛,恍惚瞧见那精精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灵光——太岁几乎可以肯定,若假以时日,这精精必能修成人体!艳光不熟绿珠! “跟上去。”陈清平指着那精精。 不必今昭动作,陈清平一把将她拽到身侧,尾随那精精,穿入了一片迷雾,将金谷园跑在脑后。 迷雾之中,视野只有几步远,脚下有莹白地面,地面上有清澈水洼,片片或连成溪流,或独自成一阕小小湖水,倒映着天地间雾色洁白,一尘不染。那精精跑入这片洁白之中,消失不见了。 “这是人死前最后的神识所在,叫白玉川,源头在六合华都之一白玉京,出口唤作白门,与梵境相连。”陈清平解释道,“人之枉死,便可抵达此处。若进入白门,便会成为六合之中的低等虫孖,比如你见过的蚩孓,若不入,便会为鬼差拘走,囚入九冥枉死城。” “唔,这里与云外镜那会儿的镜中世界倒是挺像的。”今昭嘀咕。 “……救救夫主!”有绿珠的声音传来,今昭连忙跟上陈清平,朝着那个方向追去。 又不知跑了多远,两人终于冲出了迷雾,谁知那迷雾之外,竟然是一间布置清美的卧房,房中珠帘玉钩里,有一人侧影高高地昂起头,迸出一道月轮,清辉冷月般的脸上,泛出一丝潮红,抿紧的唇形状美好如索吻,樱色唇隙逸出一丝呻吟:“啊……” “那个,我是不是要长针眼了,那个是你吧。”今昭指着那颓然伏在一赤身女子身上的那人,那女子不必多想,自然是郗十。 陈清平眉头一皱,顺手拿起案上的铜灯,连火带油,浇在了“自己”身上。 “妖怪啊!”郗十尖叫,连忙往塌里一滚。 这一滚不要紧,卷起鸾被,又露出里面两人,一个衣衫尽敞,眼如宝石箱,华彩灼灼,一个一脸疲惫,伏在榻上拥被欲睡,那张柔光滤镜脸,染了酡红,这两人不是老元和房东,又是谁? 今昭差点给这郗十跪了,这女人,脑洞也太大了!一个陈清平还不够,还顺手把清平馆里颜值第一第二的陈辉卿元黉也给扯了进来!尼玛!这位脑洞大姐,您好歹思考一下您的承受能力啊! 这边厢太岁在郗十的春花秋梦里欲哭无泪,那边厢陈清平已经第二把火烧了这屋子,哔哔啵啵的火光里,脑洞的美男子们都消失不见,那郗十裹着被子,突然扑在陈清平身前:“清平君!救救夫主!” “……好像精精又开始影响这郗十了,精精不是已经被老元的岁月枯荣手给变成骨头了么?”太岁附耳问,“还是说,这精精的神识与那绿珠死前执念的魂魄,加上郗十自己,都混一块儿了?这也能混?” 陈清平也露出疑惑。 哪知就在此时,那郗十突然纵身跃起,化作了那精精! 今昭瞳孔骤然放大,在这一瞬间,她看到了那精精如何误闯郗十心楼,如何化作陈清平的模样迷惑了郗十,如何被囚禁于心楼之中,只是这么一瞬间,所有的线索脉络在今昭的眼前变得清晰可见,甚至自动整理出了逻辑顺序——并非是郗十被精精影响,而是郗十,也被精精给吃了!而后那精精便是郗十,郗十便是精精!只是可惜那精精太过贪求,还未消化掉那绿珠强大的执念魂魄,便又吃了郗十,于是两股人格在精精的体内相互抗争,相互融合,折腾得那郗十一会儿是自己,一会儿又是绿珠。也正因为精精变成了郗十,绿珠死前最后所见所求之人,又是陈清平,所以郗十对陈清平也有疯狂的执念,加上她自己原本的花痴和家族的撮合,非许陈清平不可。 精精的蹄子高高扬起,就要落在陈清平的身上—— “去死吧小贱人!”华练的声音突然响起,一道红光带着巨尾扫过,那精精被华练的蛇尾抽得高高飞起,重重跌落。 “清平君——救救我——”那精精又化作郗十,只是那郗十有了些许妩媚绝色,带着几分绿珠的风华。 华练刷地一声站在陈清平身前,已经恢复人形,一脚踩上了郗十的脸,十分恶意地抡起身上披着的煞衣,往那郗十身上一抽:“让你花痴!让你YY!让你4P!让你亵渎我的男人!” 噼噼啪啪。那煞衣充满五十次重生的高洋魂魄的煞气与怨念,那种轮回了五十次,沾满无数人命的煞气,哪里是精精或者郗十这种精神可以抵抗的?每一次抽下去,今昭都能听到仿佛烧烤焦灼的味道,而那郗十被煞衣抽得痛成一团,还在苦苦哀求:“清平君……救救我……好痛啊……夫主救救我……让这疯女人走开啊……” “唔,看着这女人死到临头还在绿茶婊,我也是醉了。”华练穿回那煞衣,捻起煞衣衣摆一角,蹲下身,“看你这脸,我都觉得倒胃口呢。”说着,她把那衣摆当做手帕,轻轻擦拭在了郗十的脸上。 刺啦—— “好了。”陈辉卿上前,拦腰抱起华练,那效果可怕的煞衣贴着陈辉卿,就好像华练穿着一件睡衣一样,煞气怨念对房东大人,全无反应。 “别拦我!她奶奶个卷儿的!”华练还在张牙舞爪地炸毛。 “咻——” 陈辉卿微微偏过脸,往华练的耳朵里,吹了一口气。 炸毛女神顿时泄了气儿一样,软趴趴地贴在了陈辉卿身上。 今昭无语扭头,看着另外那人:“长公主怎么在此?与乘姬之事,可有眉目?” “这位小姑子,你认错人了吧。我是春水楼第二十一代楼主云莲华,你与清平君用了过量的助梦香,我是来叫醒你们的。” “……喔,抱歉抱歉。”今昭撇嘴,这么看,算算时间,这云莲华,是会稽长公主的某个前世了。这么说,混沌谢鲲的毒誓果然应验了,他们两人再转世便分开了,谢鲲变成了王操之,而那会儿谢鲸变成了谢道韫,这云莲华,应该是谢道韫之后的某一世吧。 几个人在云莲华的指引之下乱糟糟地离开了郗十的梦境。 刚一醒来,今昭就觉得气氛不对,仿佛群鬼高歌,一片阴煞之气,笼在四周。 “昭昭,你的太岁技能修炼的不错了——你说得对,是有很多人死了,很多很多人——凤阳门外胡人的血,几可没膝。”蛇精华练眉头微皱,沉吟片刻,她盘到陈辉卿肩头,“冉闵么,百万血肉铸战车,三千阴煞叩白门,一朝梵境抽刀起,斩断六合翡翠根。原来说的是这件事情啊,只是,我有点想知道,他是操车的混沌,还是齿轮。” 第一百一十五回银丝汤饼铜炉里,未若柳絮因风起 中原战祸四起,无人耕作的乱世里送走了与冉闵相助不相识的云莲华,众人扛不住那阴煞气氛,还是回到了晋初的会稽。虽然同样都是混沌那厮,但少年王操之看着比冉闵亲切多了,而且对于做下大祸乱,直接导致梦境与梵境通路断绝的混沌来说,瞧着他与心上人同居屋檐下,可望不可及,也是颇为快人心脾的热闹。 混虽是王操之,但沌成了谢道韫。 谢道韫的丈夫,可是王家著名的问道真人王凝之,这位王二郎虽然也颇有才华,书法颇有乃父神韵,可风流名声比起他的弟弟们,差的太远,且为人有些迂腐,醉心于五斗米道,后来惨死于以五斗米道起义的孙恩刀下。 然而瞧着王凝之,今昭倒不是不能理解谢老爹为什么给自己的爱女弃了“尽兴而返”的王徽之,选择了这个王家七子中最平庸的王凝之。 平平淡淡才是真啊! 如王徽之、王操之,才华美貌,出生高门,风流不羁,率性而为,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率性一次,让自己的爱女垂泪呢。 今昭瞧着跟在谢道韫身后,言听计从的王凝之,再想想当年的谢鲲谢鲸,无语。 今日是谢家冬宴,名义是庆贺谢家幺子谢川的生辰,实则也是诸如谢安、王羲之、桓温之类的牛人顺便聚个餐的由头。 这边厢晋朝第一牛人谢安正在品评一篇《扬都赋》是“屋下架屋”,毫无新意。那边厢一群王谢桓庾等家的子侄辈也各自聚起,操琴弄律,一时间满眼的谢玄谢朗桓伊人王献之谢道韫郗道茂,星光熠熠,透骨生香。 太岁压力山大,自己的身份是个侍妾,真的能拿到这种场合来么。 “阿茂,你哥哥怎地还未到?”蔓蓝拉着郗道茂的手问。这位未来的王献之妻子,历史上著名的被离婚女性,是郗家嫡女,与郗十那种旁支偏门,有云泥之别,风流婉约,颇有点林妹妹之感。 “……那事,八叔公真是……”郗道茂颇觉歉意,郗十的族支逼婚清平君,新婚之夜欢喜疯了,令清平君心爱的妾室受伤,这事儿已经在高门之间传开。此事先头的缘由大家就心知肚明,是那势微的族支贪慕清平君的家财,现下又闹出这种事情,还是郗十发疯后亲口喊出来的,怎么说都是羞辱了颍川陈氏,郗家嫡支嫡子郗超已经携礼去了建康向陈氏本家在建康的一支登门致歉。若是脚程快,今日还能赶回,若是不快,也就是明后日了。 无论如何,这乱七八糟的郗十啊精精啊,总算是尘埃落定,至于郗十值不值得同情,清平馆众女有志一同表示,那种YY成瘾,脑洞通天的绿茶婊,还是you die you high吧。 “什么?!清平君!这可是大好事一桩!”王操之那清越嗓音响起,“成礼那日必会去的!” “子熏,这便是你的不对了,为什么当初不说明刘女郎的身份呢。”谢玄啧嘴,瞪了一眼陈清平,“如此说来,昭姬,哦不,刘女郎,也的确是个命运多舛之人。” 听到自己的名字,今昭一脸纳闷,扭头看青婀在对自己挤眼睛,便也不做声,打算回去再细问她家男神,又干了什么雷人的事情。 等等,子熏是个毛线?这是陈清平自己取的字?怎么不叫子炸,子炖,子灸啊! 子侄辈正说得热闹,著名的谢安与著名的桓温两人联袂而来,先不提这桓温怎么这么闲连一个小辈的生辰都来凑热闹,就看他那副欣慰的神色,简直是暗恋谢安好吗! 呸呸呸! 今昭想起这位抱树而哭,宁遗臭万年,把人家王家郎君比作母狗的性格牛人的丰功伟绩,不由得赶紧垂眸敛眉做壁花,生怕被他看见,抛出什么名句来。 “今日是末儿的佳辰,你们也不必拘束,若喜欢吃什么顽什么,只管去。”谢安笑眯眯地看着一群小辈。 年轻一辈闹着陈清平要吃灼雪汤饼,陈清平最近十分人性化,竟然有闹不过大家,欣欣然去准备煮碗面的时候,令清平馆一众人深觉,这世道要变天了。 所谓灼雪汤饼,也叫铜炉汤饼,就是火锅面。汤用蒸羊腿析出的蒸汤,加花盐许,汤无油自清,兼有羊浓味,盐则是晒取的浮盐,白如珂雪,聚如雪花,味道轻浮鲜美。这样熬煮的汤头,八成沸时,开始飞面,片片面片儿,薄如蝉翼,细如龙须,雪色天成,入锅即可捞出,触水便熟,那滋味汤鲜面热,如一团快美雪团儿在口中热热化了,口感似雪而热不能雪,这种矛盾便是铜炉汤饼,也就是灼雪汤饼名字的由来——锅中煮雪,雪凝成饼,这是何等美好的舌尖幻觉。 虽然锅里捞面这种事情,这些高门贵子们不会做,但侍女端来汤饼,玉箸翠勺与雪色汤饼相映成趣,也别有一番美景。更何况吃着吃着,便有王操之这种好玩闹的自己去捞,众人嬉戏作语,莞笑成诗,倒让一旁的长辈们感慨起廉颇老矣。 忽而天落飞雪,众人移步檐下饮酒赏雪,谢安突然笑道:“白雪纷纷何所似?” 谢朗大声回答:“撒盐空中差可拟!” 清平馆众人都在一旁目不转睛,等着这千古一幕的诞生,偏偏谢道韫垂眸似有所思,忽而一人轻声道:“谢叔父曾说你雅人深致,你为何不答?” 说话的正是王凝之。 今昭扶额。这东晋的人还真的不避讳,俩人虽然都还年幼,但也是订了亲的,当着长辈的面儿你你我我的,搁在后世,恐怕要遭人唾骂。 真名士自风流,这真是个也乱也风流的时代啊。 “未若柳絮因风起。”谢道韫抬起脸,看着天空落雪,小小脸蛋儿,倒有一丝惆怅,那一张端美自然的眉眼因着这丝不知从何而来的惆怅,显出一分林下之气,颇具出世之风。 “糟了,我想到后来陈苍苍的事儿,好心塞。”青婀悄声对玉卮耳语。 “闭嘴,不要破坏气氛。”玉卮咬牙。 “天雪,超来迟了,自罚一杯。”一个温柔如水的声音突然响起,玉卮顺着那耳熟的声音转头看,别说她,清平馆一众人,皆遭雷劈似也。 那人轻裘缓带,肩银袖雪,显然是刚刚赶来,而那被雪映得更似寒玉般的脸上,眉目清越温雅,唇角天然含笑——就连谢安也是一愣,旋即桓温笑道:“如何,我早说今日来的这位陈家三郎,与嘉宾几类。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如此一见,陈三郎未免失于柔顿。” 长辈点评小辈,小辈自然只能受着,况且陈三郎朱能垣涤荡三千八荒多少事,不流于面,确是显得比那年轻飞扬的郗超要温柔许多。郗超乃是桓温爱将,桓温此话有些偏颇,也不足为奇。令清平馆一众人噤若寒蝉的,并非这一句点评,而是今昭那一声喃喃自语。 太岁说:“那一魄……原来在这里。” 清平馆炸窝了。 厨子在阴曹地府失去的那一魄,竟然活活泼泼转世投胎,成了郗嘉宾。 玉卮说:“什么失了一魄瞎了眼,快点解释!” 华练说:“清清,去,把郗超炖了给朱朱吃!朱朱就能痊愈了!” 老元说:“其实不用吃,有个相对没那么血腥的法子。” 陈辉卿说:“我不要去找能天使。” 太岁看着乱糟糟一群人,王霸之气上身,大吼一声:“停!华练姐,去把我师父和玉卮关在柴房里,让他们自己去解释。其余的人跟我去商量,怎么把那一魄拿回来。” 众人看着突然之间领悟了女王技能的太岁,乖乖听话往西跨院去了,玉卮甚至招呼朱师傅:“来来,你跟我到柴房给我解释一下。” 柴房里,果木堆上,玉卮正要坐下,朱师傅掏出一帕子:“垫着点儿吧,江南的初冬阴凉。” 玉卮接过帕子,伸手在朱师傅的眼前摆了摆:“你果真看不见了?” 厨子莞尔:“是的。” 玉卮皱眉:“为何不和我说?” 厨子垂眸:“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妨碍。” 玉卮眉一拧:“我没比今昭早来多久,可总也算是这里一员,认识这些时日,你总该……”总该什么,她却没有再说下去。 朱能垣靠着柴房的散风墙,意态温雅悠然:“嗯,你虽然是汉代来的,但算算三千界的时间,也比今昭只早半年。” 玉卮坐在果木堆上,看着朱能垣:“我猜,你这一魄,和我那次灵元失踪有关系吧,对不对?当初你说你把我从那转轮台里捞出来,我尚且丢了姻缘线,想来你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原本倒是我魔障住了,以为你身为元始神之一的风神,行动自如,来去如风,总比我强好多的。” “转轮台里,万物平等。”朱能垣还是那副温柔浅笑的模样,“那时是我托大了。” “原来我欠着孽镜一千八百年的道行,还欠着你灵视之魄。”玉卮看着自己的手。 “你看,这便是我为何不愿让你得知——你总是分的清清楚楚,不与人一分糊涂。”朱能垣笑呵呵地摇头。 “哦呵呵,你要是当初老老实实说了,我兴许还能照顾照顾你这个老弱病残,白给你刷了成百上千的螃蟹,你总不能就拿一块儿玉糊弄我。”玉卮说完,自己也有点愣,这话说得顺溜极了,带着那么些不客气——人家失去的是视觉,和自己被螃蟹夹了几回,那能比么?她有点纳闷地看了看朱能垣,心中有晃荡出一丝窃喜来——这厨子眉清目秀温文尔雅就皮囊而言,的确堪称她喜欢的类型的模板,早知道他看不见,不如没事多看几眼。 “若你喜欢瞧,只管瞧,何必在乎我看得见看不见呢。”朱能垣一脸诚恳道。 “……你不是没碰着我!为什么还能知道我想什么!”玉卮觉得头皮发麻,自己就这么好懂么。 “喔?难道我料错了?”朱能垣弯下腰,伸出手,轻轻地碰到玉卮的发髻,顺着额角一律青丝,滑到了她的脸颊,又缓缓抽回手,那手指太长,一个没留意,便从玉卮的唇上拂过,偏偏肇事者浑然不觉状,“咦?没料错啊。” 玉卮顿觉气海穴内火腾升,这是一种颇为熟悉的感觉,尽管她有点疑惑,碰一下就碰一下了呗,自己怎么突然这么气恼呢。 “算了,么事。倒是你,打算怎么办?这一魄一定要拿回来的。”玉卮说道,“我已经和师父求了,用我此生余下所有年份的蟠桃,来换师父帮孽镜恢复道行。师父这次已经留下了孽镜那小子,他的债,我已经还清。那么你呢?” 朱能垣的笑容更深:“我打算试试,老元说的法子。我要与我那一魄融合,以郗超的身份,过完他的一生,待到孟婆庄,喝一碗孟婆汤,忘了郗超的前尘往事,便又是我了。” “这倒是个简单的法子。”玉卮点头,她起身,拍了拍朱能垣的肩膀,“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别的能做的。这到底是个乱世,郗超总归是人,我就跟着他,护着他,别随随便便被什么小鬼给坑了吧。” 朱能垣露出十分感激的笑容,拉着玉卮的手:“如此,我此身,便托付你了。” “我还是把我心里的弹幕说出来吧——这话听着怎么这么怪。”玉卮无语,不过她还是拍了拍朱能垣的手背,“放心,有我桂宫在,什么魑魅魍魉,都不会进郗家的门的。” 柴房里,光线晦涩,吱呀一声门开了,白芒大盛,玉卮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天光为那俊雅郎君绣了一层天人雪色。那郎君回眸一笑:“其实那辟邪的玉,是初八之玉。那玉给了你,缺了玉,我的日子,便永不完满了。” 而后,朱能垣水墨缱绻,云袖飞扬,踏光而去,混不管留下小兔子一人,站在柴房里,那表情仿佛一句歌词——你在我旁边,只打了个照面,五月的晴天,闪了电。 厨子走过转角,清平馆其余的闲人都挤在一起,为首那已经褪去王霸之气的太岁,默默地举起拇指:“师父,最后的会心一击,well done!” 厨子拱手,莞尔:“承让。” 第一百一十六回吾家有肉初腊成,且把郎君坑一坑 厨子上身郗超,这不是个事儿。 让玉卮理所当然地在一边充当护法,身份正当,这才是个问题。 虽然大家心知肚明这件事情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让玉卮换个“报恩”的法子,但是几乎所有人都有志一同地出于看热闹的心理,摩拳擦掌想把玉卮送到厨子身边去。态度之积极,让本来有点知难欲退,不想为难众人的玉卮,也有点热血沸腾,仿佛被一群大大热血安利,她不陪着朱能垣,这厮就不能好好投回原身。 玉卮作为陈家女郎,在会稽也有芳名,虽然比不上谢道韫,比一比张彤云问题确实不大的,清心玉映这几个字套上去,也比张彤云不差毫分,但若是让玉卮成为侍女或者妾室,便有难度了——高平郗氏嫡子郗超的妻子是高门周家女,虽然夫妻俩感情不好,但感情再次,这种望族联姻也要维持,总也不至于一点儿面子也不给周家。因此,还有正妻面子的周家女,是不会轻易让玉卮这种同为朱门绣户女的人物进门当侍女的——周马头名字虽然有点丧失,但人又不傻。 那妾室?周家女无后,郗超再娶个贵妾之类,倒是正常。只不过——郗超素来醉心于运筹帷幄,智谋千里,于女色上很淡,还一心礼佛,让他迅速看上玉卮,哭着喊着求了当妾,就算陈家愿意委屈玉卮,这也得郗超能开这个口啊。 郗超不是朱能垣,郗超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尽管他,的确是转世的厨子的一缕魂。只是这缕魂在太岁的史书上记载,关于他的情路,不太轻松——妻子深爱他,他却并不十分爱重妻子,姬妾除了一个在他死后殉情的,别的简直连提都没提及。郗超的内宅如此不名于历史,并非是太岁不愿意去记录,而是他的确不耽于美色。 看看玉卮的自然条件,指望她色诱,恐怕扑街,还是走惊艳天女下凡路线吧。至于成不成——这么多大神在场,还怕搞不定一个凡人么? 玉卮看着热血沸腾的父老乡亲,有种仿佛上了贼船的不吉感。 “上吧!我欲与君相痴,缠绵无衰绝!塌无陵,红被为揭,春雷震震,乐出血,常欢合,死不让君绝!” “青婀闭嘴!” 玉卮轻车熟路地抄起一本册子飞了过去,风里哗啦啦那册子翻开来,人物生动,笔触鲜明,正是那压箱底之物。 青婀踮脚一跃,接住那本册子,笑嘻嘻看着玉卮:“玉姐姐,莫傲娇了,会吃亏的。学学我们阿姐。” “咝咝!”华练探出衣襟,昂头。 “……我说阿姐,那些齿轮什么的六合什么的,就不管了么?”蔓蓝摸了摸华练的头,有点担心。 “怎么管,六合之门,就是因为混沌之祸,混沌以百万冤魂去破白门,从此造成白门周围满是蚩孓,若非岁时十二族插手,六合之中便会有大量妖异涌入梵境,这是太岁史书所载,我们无可奈何。”华练摇头,“先把朱朱的事情搞定,然后有空去看看长公主,剩下没什么事儿,等老元挨完打,我们就走了。反正混沌创下的祸端,也是有时间限制的。” “……不是吧为什么我还要挨打啊!”老元抓脸。 “历史上发生的事情是不可能改变的,小红花,你认了吧,反正不是你挨打,就是你挨打,要不然那个时候的你挨打。”华练看着老元,“你要是现在很闲,去给我跟那郗超套套近乎。”话音一落,老宋喜上眉梢的声音传来:“华练姐,郗家要来登门拜访,想是为那郗十的事情来道歉的。” 今昭眼中眸光大亮,忍不住扯了陈清平的袖子:“男神男神!这下好了!咱们使出吃奶得劲儿也要让郗超跪求玉卮出嫁!” 陈清平看了看今昭眼里的光芒,想起她曾经为厨子打抱不平,不由得微微眯起眼睛,沉思起什么来。 厨子的一魄要来,清平馆又炸了窝。蔓蓝使唤着老远老宋,翻着库房:“多找些壮阳之物!”老周冷着脸对陈清平说:“咱们是玉卮娘家人,输人不输阵,时下流行的衣服饰品要做一些。”青婀抱着一个匣子放玉卮手里一放:“玉姐姐,压箱底的玩意,都在这了。”今昭捧着一摞子的书册:“这是我找到的关于郗超的资料,你快点看看。” 反观一向最喜好煽风点火瞎折腾的华练,难得老实,和陈辉卿叽叽咕咕,半晌,华练盘桓到玉卮面前,正色道:“你可知朱朱和郗超要怎么合体么?” 玉卮正看着那一摞子资料,头也未抬:“鬼上身?” 华练裂开蛇吻,露舌一笑,眼神天真温软:“犹是从前一幻身,香飘腻玉侵罗帣——朱朱是风神,灵元如风,自然要与那郗超身体相覆,化身为风,渗入肌理哦呵呵呵呵水仙梗美美哒!” “……阿姐,滚。” 郗超是带着从弟郗俭之、幺弟郗冲与长妹郗道茂、幺妹郗道荣一同来的,一同作陪的还有王家的凝、徽、操三人以及谢家谢朗、谢川二子,说起来虽然都是小辈,但请来世交亲友,碍于面子,陈清平也只能接受这份歉意。否则将来说开去,总是陈家小气量。 “哦呵呵呵小子算计的不错嘛。”玉卮笑。 “我怎么觉得还没怎么样呢,玉儿就已经怨气冲天了。”青婀全身一抖。 郗超为了表达郗家的歉意,投陈清平所好,珍稀食材不数,更有白驼蹄这种有钱难买的珍味。 昔年陈思王做千金七宝驼蹄羹,那羹就是陈清平的手笔,而今郗超送来白驼蹄——还是提前几天送来的,明摆着也想跟着热闹热闹。 食者有其,庖者为之,陈清平既然拿到了食材,便也从善如流,先发蹄筋,去渍,再以高汤炖糯粉,加椒、羌芜、芫姜、赤榆等微辛之物,一早便熬上了。而本该瞧着这羹的朱师傅,因为今天有重要任务,便被赶出厨房,去交代后事。 “师父,你不要跟我念叨了,我们把你送走,就直接穿越二十年把船开到你葬礼上,绝对不耽误,根本用不着你交代这些锅碗瓢盆的好么。”今昭一脸要哭,那么多食器之类都放在什么地方,一时间她怎么记得住! “唔,我委身郗超二十年,你们却一次也不来看我,不太好吧?”厨子很哀伤。 “师父,被你这么一说,我更不会去。”太岁摆摆手,“你有那个闲工夫,不如跟玉卮交代交代,不管她最后想什么歪门邪道留在郗家,总归面对的是郗超而不是你了,那种古代腹黑男,你就不怕把我们傲娇姐给玩坏了。” “……服,我又不能辩了。” 一行高门贵子已经翩然而来,清平馆虽然因为冬日湖冷水寒弃了船,但因为老周老元青婀蔓蓝加班加点的布置,临时的居所瞧着也十分清致,更有不少文玩古器,为这略显局促的院子添了几分古雅深邃。 按照大家在今昭房里商议的剧本,陈三郎朱能垣此次聚会之后,要以远游为名离开众人视线,而玉卮,老元已经撸胳膊卷袖子,打算全面篡改这一群人的记忆,干脆就把玉卮直接送到郗家去,哪怕是给郗超洗脑,也要让他把玉卮当做一生所爱。 “……我们这么做,实在太碧池了。”玉卮扶额,“要不你们看,我换个别的法子暗中保护澈之,或者干脆下回再找机会还他人情?” “走碧池的路,让渣男说去吧!”青婀握拳,“要不你这回听我们的去贴身保护厨子,要不你以身相许还厨子人情。” “……喔,那你们自便。”玉卮又转回脸看着镜子,她身后清平馆女眷们忙活着给她打扮,为了插一支钗,鬼王姬差点跑去茂陵把汉武帝的陪葬给掏出来。 “那只钗真的很适合玉儿啊。”鬼王姬扁嘴。 “我们前几天还在忧愁齿轮啊混沌啊,这几天就这么抽风,真的好么?”蔓蓝眨眼。 “没事,我们清平馆的风格就是小抽天天有,大抽三六九。”青婀一边比划耳坠子一边回答,“华练姐这耳坠子看着真好,通通透透的。” 说话间跟徒弟和老板交代完后事的厨子款款而来,瞧着众女一蛇忙的欢腾,莞尔一笑:“之子于归,言秣其马。你们不去喂马,在此何为?”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南乔来取,我妹不嫁。”华练蛇信轻吐,眼神威胁。 “九幽,好多年没听你叫我名字了,这是嫁妹之前,要跟妹夫开战?”朱能垣抄手苦笑,他彼时居所,便是南山乔木,故而名南乔,只是这名字就跟乳名一样,多少年也没有人叫过了。 华练的尾巴啪啪拍着地面:“这就好意思叫嫁?这只是送玉儿去参加个Party!没有紫金屋琅玕树离朱车软玉床你休想娶走我们昆仑墟的妞儿!” 话音一落,一直在旁边充当华练的托盘支架贵妃榻的陈辉卿从袖子里拿出手机来:“喂?英招么,给我留一棵琅玕树。” 华练的尾巴噗地一声,瘫了下去。 “好了好了,我们这边也差不多了,好久不见混球,哦不,混沌王六郎,我们出去打个招呼,你们慢聊。”蔓蓝捏着华练,推着青婀,对鬼王姬挤着眼睛,好歹算是把昆仑四女给清了场。 外面驼蹄羹香气飘飘,虽未开席,也已有烧腊之类小食看菜上了案,那烧腊是此时最负盛名,最具代表性的五味脯,与唐时肉糜脯不同。晋的五味脯是牛、羊、鹿、鹅、猪五味制成,做的时候是顺着肉的肌理去切,备好肉条,再以牛羊大骨斩碎熬煮骨髓为汤,去浮去秽,煮鲜豆豉成浓汤,下盐、葱、椒、橘之末,冷汤沁肉,风腊成脯。这种肉脯劲力有嚼,虽然显得粗糙,但胜在风味天然,极其考验刀工与火候手法,陈清平自然是不会出错的,因此虽然诸位高门贵子平时对这些烧腊并无钟爱,冲着陈清平的名头,也都作酒而尝。有好舌头如谢川者,不由得攒道:“清平君是否在头一道沁味后还灼了一次,此肉有熏燎之味,于五味腊相宜得紧!” “不错不错,嘉宾,你今日头来清平君的宴席,可要好好吃上一吃。” 众人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宴席上气氛之和谐,令清平馆几个汉子深切怀疑,这还没怎么着,陈清平就先被厨子上了身——最近这些日子,他们的大佬有点怪,整个人那种高冷到异次元的棱角圆润了不少,气质也没有那么脱俗了,说话的字数也比从前多——尤其是时不时也会讲出一段和食材没有关系的话来。 比如,清平馆高冷的主人此刻看着正欲添酒再敬的郗超,突然抬手阻止,道:“此酒虽好,不过不对这鱼,既然有此玉脍肥美,不若喝珍珠白。” 珍珠白,是西域一种果子酿成的果子酒,基本来说,是现代白葡萄酒的雏形。清平馆的珍珠白,是取天山脚下当真果色莹白的一种珍奇的浅青白色葡萄酿造的,历经时间,酒色如珍珠般泛着独特的光彩。 众人心说怎么突然提起珍珠白了?一转耳陈清平继续道:“此酒是我妹妹所创,口味清淡醇厚,别处不见,嘉宾或可一尝。” 众人听见陈清平喊郗超的小字,雷得浑身发抖,老元压低声音问蔓蓝:“怎么回事,老大这是在助攻么?” “可能是,因为这样让玉卮出来的话,显得特别自然。”蔓蓝回答。 “那酒真的是玉卮造的?”老元一脸不信。 “怎么可能,玉卮最讨厌把手弄得黏黏的。”蔓蓝果断回答。 “……果然是在助攻,老板终于也发春了。”老元双手合十。 说话间玉卮带着侍女已经端着酒出来,那两位侍女也不知道是刻意安排还是怎样,一个矮小一个艳丽,衬得身量高挑纤细的玉卮一袭素衣古朴高髻,越发有蟾宫折桂去的仙逸之感,鬼王姬在帘后扼腕了一下,要是配了那簪子效果肯定更好。 忽而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却是朱能垣。 鬼王姬想起这一位在十八幽冥地府那一步步长满尸斑的活僵尸造型和进入转轮台搅出半身白骨的悲惨遭遇,又想想玉卮因为灵元在转轮台撸过一次,断了姻缘线,有点心塞。 孽镜出局在各位的意料之中,就算重新缠一次姻缘线,缠住的那人也不会是孽镜——虽然说日久生情,但是这个久,倒地也有个日子,或者一年半载的,那是寻常,但若是像玉卮孽镜这般,相处一年多年还没啥感觉,那就是真的不来电了。 正因为如此,鬼王姬才觉得,脑子里还没动嫁人念头的玉卮,好容易遇见了厨子,是份好姻缘,可惜—— 就盼着这一次,那已经断掉的红线,能慢慢缠回来吧。 “王姬不必担忧。”朱能垣的声音虽无奈,却自信,“若是这次还不成,大不了再缠一遍——我们神明不就这点好处——命长日子多么。” 鬼王姬咧嘴一笑:“霸道总裁爱上你,总裁,攻了那个磨人的小妖精!” 第一百一十七回魂兮魂兮归故乡,珍珠美酒鳇鱼香 左右相熟,前后少年,呼饮友朋,笑谈亲眷。 便是精明谋略如郗超,在这一群一同长大,月朗风清的少年之中,也放松了心神,只管享受美食,与风姿楚雅,见识不俗的新朋友倾心相谈。 这本就是个如风送柳叶,有云飘枫红的时代,这本就是个有好酒,有好友,有红泥小炉,温一缕薄寒下酒的时候。 郗超微醺,却还豪兴不减,只等着那珍珠白,瞧着在场陈清平这边还有青婀蔓蓝这样的女眷,心中也安定下来——有女眷同宴,这便是手帕之交,通家之好的意思,有这层意思,陈清平便不会怪罪郗家那一支的冒犯。 郗超瞧了瞧王谢之家意气飞扬的公子们,不由得有些艳羡,他们是一等华族,不需要如何费尽心思,便已经是人中龙凤,而高平郗氏,沉淀不久,历史不长,名流不多,论资排辈,还不如名起汉末的颍川陈氏。所以他小心经营,甚至不在乎旁人非议他眼中只有官位谋略这等俗务,只因郗家需要他,需要这样的人。 但怎能不累呢? 自己与王凝之、王徽之没差几岁,却已经殚尽竭虑多年,而瞧王徽之如此不拘小节,肆意任性,他又如何不累,如何不艳羡?他也是世家公子,也有内心月朗风清,也想乘风踏月,高歌而去,尽兴而返,也想终日桃园美酒,碧水花岚。也愿意有一人夜肘相伴,烹香问茶。 可那不行。 郗家本代族人,唯有他,也只有他。 世人都说他风流又世俗,温柔又残忍,他是如此矛盾,令人捉摸不透。 可他自己知道,那不过是理想与现实的惨烈竞争。人道是郗嘉宾手谈天下,却忘了,他也渴慕月色清华。 “此酒清美,不可辜负,可服一颗花含烟,莫要冲了酒这同一口味道。”陈清平一句话,将郗超的满腹心思拉了回来,神厨混不管自家兄弟姐妹那眼底震惊,兀自助攻。 珠帘后鬼王姬如遭雷劈,转脸看今昭:“你们男神,这不会是为了你那句话吧?” 今昭一脸茫然:“我说了啥?” 鬼王姬扶额:“你不是那会儿跟人家嘀咕了一整天,要让郗超跪着来求玉卮么?我听得都觉得耳朵起了老茧。你知不知道当着你男神的面儿玩命儿夸你师父,也是很要命的啊。你的情商啊,愁死我了。” 今昭唔了一声:“我只是……自言自语啊……” 鬼王姬拍了拍太岁的肩膀:“你看老板如此反常,一个劲儿助攻,一脸王婆相,估计郗门庆,就要看上玉金莲了。” “噗——我要不要给他们,送个窗户?” 玉卮虽然认为自己有责任去照拂被厨子上身的郗超,以免厨子哪个仇家知道信儿来捣乱,但是她还是打心眼里腻歪这种看上去与“相看”没有什么区别的宴席。 奈何腻歪归腻歪,她的教养也不允许她流露出一脸的卧槽,因而在旁人看来,玉卮还是那副好像颇有距离感的高冷脸,只有朱师傅歪了歪嘴角——此时她清心玉映的外表之下,内心应该有一万头神兽万马奔腾了吧。 清平馆众人平日里是很少打扮的,作为一个合格的食馆客栈的伙计,做清爽干净便利的打扮,才是职业道德,因而玉卮穿了云衣着朱履佩兰钗,还打了点儿胭脂,姑娘小伙儿们瞧着,还是很成那么回事的。 这边青婀歪着头思考要不要稍微助攻一下,那边陈清平的声音已经响起:“玉卮,你少陪,我去去就来。” 玉卮愕然抬头,你妹!能不能不要这么明显拉郎配! 陈清平视线一扫:“三郎四郎都病了,劳烦妹妹看顾一下宾客。” 我呸!三郎等着上身四郎得的是蛇精病!玉卮眼光一轮,扭头要去寻陈辉卿,一旁不远处正在皱眉和王六郎说话的陈辉卿感受到了玉卮的视线,往后一倒:“我喝醉了。” “……”玉卮扶额,再回头,看见隔席郗超,正用他那张和厨子一样的脸,有点发愣地看着自己。 到底不关人家的事儿,丢了魂儿的是朱澈之,害朱澈之丢了魂儿的是她玉卮,而郗超从此被一个大神上身,还会有无穷尽的麻烦,说起来,人家郗超还最该一脸卧槽的。 “郗郎君还请见谅,阿兄不胜酒力。”玉卮想了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郗超还在发愣,听到这句,突然脱口而出:“……我们可曾见过?” 玉卮点头:“前阵子谢小郎君生辰。” 郗超下意识地摇头:“不……那是……”说着,他自己也微微一笑,只觉荒唐,“许是梦里……”不然如何解释,这种极其熟悉的感觉?以及,这种伴随着熟悉而来的甜美与酸涩? 玉卮捧了珍珠白:“白首如新,倾盖如故,相逢何必问出处。” 她和她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就算是朱能垣一魂,审美与口味也不至于和朱能垣如此相类吧。倒是蔓蓝有些唏嘘,嘀咕了一句,情深至斯,轮回不忘。 轮了一圈儿的一魂郗超莞尔更深,接过珍珠白:“果然,是我着相了。不知为何,此刻突然有琴意,超愿为女郎这句话,倾奏一曲!” 蔓蓝听了,随口吩咐侍女去拿琴,旁边的王谢郎君都凑过来,谢朗拍手:“嘉宾欲操?甚好!” 玉卮听了这话,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 王操之拍大腿:“嘉宾上次操琴,已有七年之久!果然我们拍断了大腿,也抵不过美人一笑啊!” 蔓蓝没忍住,以袖掩面,对青婀低语:“看来混沌被房东大人安利,也来助攻了。” 古雅琴声寥寥而起,那曲子一出,便因为太有名,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郗超弹得是《凤求凰》。 青婀不敢相信地拽着鬼王姬:“桃子桃子,快点看看这个郗超是不是中邪了,这么就一见钟情了?这特么的是在逗我?” 鬼王姬戳了戳青婀的脸:“这到底是朱师傅的魂魄,投胎前英雄救美的心思,或者投胎后也记得呗。” “会有这样的事情么?”今昭也觉得十分卧槽。 “当然了,因为我在这里,更加模糊了孟婆汤分割前世今生的效果。”王操之突然加入闺蜜团的对话。 “混沌,你还有这个功能?本来你两百年后造成大祸事,我还挺不待见你的。”蔓蓝实诚地说。 “……那事儿咱们能不能等两百年以后你们见了那时的我再说?” 一曲《凤求凰》毕,郗超莞尔,抬头看伙伴,伙伴皆惊忙——旷男苦七年,一眼看上陈女郎?! 七年前他成亲的时候,也没这么春意盎然地欢实啊! 莫说旁人,便是郗超也有些惊讶,自己有一种没来由的心动之感,反复搅合,无边苦涩,又无边自责,然那难捱心思里,又有温柔怜惜,兴趣欣赏,引为知己等等各色复杂情绪,混合成一首琴曲,婉转之中微微寂寥,似乎人生之中有所缺失,不能完满。 不能完满吗…… 玉卮此时的心思,却已经不在此处,而是飞到了那个柴房门光里,那个人说——缺了它,他的日子,便永不完满了。 真的是,缺了那一块玉吗? 真的是,因为缺了初八之玉,所以三十天只剩下二十九天,不能完满吗? 忽而有风在窗外吹起,没几眼的功夫,外面的温软斜阳便化作一场豪雨。 今昭死死攥着青婀,强憋着吐槽:“连老天爷都来帮忙……” 雨势太大,众人也只有留宿,陈家各人自去准备,陈清平也开始张罗起宵夜来,此时是初冬,极寒之处的河水里,有鱼大若驹名鳇,这种鱼放在21世纪,是濒危物种,放在晋朝,那极寒之地人烟稀少,除了陈清平这种追求食材的厨子,旁人甚至不知这种怪大可怕的鱼能吃。按照八荒界的规矩,五十年以上的动植物算是有灵,不可轻易杀害食用,陈清平弄来这条鳇鱼,有2米多长,已经近百岁,因伤食猎户,被鬼王姬昔年所在的幽冥刑部拘禁要处以死刑,拖赖鬼王姬的关系,给陈清平弄回来吃。 鳇鱼浑身无不可食,尤其是肉质厚而紧,紧而嫩,嫩又弹,有种得天独厚的口感,以鱼皮下的鱼油灸烤,加一点点盐,便是不可多得的美味。而鱼头炖了汤,用鱼汤熬粥,更是鲜烈非常。 一小块儿盐灸鱼肉,加上一碗鱼汤粥,两样温火酥团,这夜宵显得简素而家常,边吃还边能看见清平馆的陈家与周家表亲在笑闹不断,那种其乐融融之感,让习惯了高门内斗的郗超觉得陌生而向往。 一品珍珠白已经令他醄醄然,喝了那热乎乎的鱼汤粥,和冽了黄酒做陪的鱼肉,更是周身暖融,那种暖融,仿佛怀抱着白兔,心头一团温热,没来由泛起一丝怜惜。 郗超闭上眼睛,他已经许久未如此安逸放松,无怪王谢之子亦是喜欢来陈家蹭食。 原是陈家与他们都不相同。 那边厢郗超无限感慨进入梦乡,这边厢半张脸烈焰灼灼的华练劈头盖脸跑进来:“怎么样!怎么样!我下的雨来得及不?” “……原来不是老天爷……华练姐你的脸怎么了?”今昭问。华练右边半张脸是女祭司妆,左边还是平时笑眯眯的娃娃脸,这种对比衬着她满眼八卦灼灼然之光,分外惊悚。 “……还不就因为这样才变蛇精病的嘛让枭光烧的。”华练摆摆手,“怎么样了,给我让个地方。”说着,她摸出了一包薯片,打开,然后一瞬间,四只手伸了进来。 群众们瓜分着薯片,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在窗外看着郗超的房间。 朱能垣淡然地走进了郗超的房间,仿佛那是他自己的房间,而后低头看了看已经入梦的郗超。 那张脸还真的是与自己一模一样。 有月辉落入窗棂,照在那熟悉的眉目上。 与另一个自己趁月辉而望,这种感觉之奇诡,不能言说。更不能言说的是,要在这个自己面前宽衣解带,散归南风。 南风是温柔的,正如朱能垣一头青丝垂垂,一段脊线优雅没入月辉不及的暗影,那暗影巧妙,躲着月色,恰恰笼住不能为外人所道的江山秀色,偏又顽皮,露出几分美好。那些优雅的流畅的线条起伏如南风吹过湖水的涟漪,那平素穿在身上的素色如湖面的莲叶随波荡开去。 彼时人们都已忘记,这举止清雅,终日兜转于灶台的厨子,始终是神鬼口中的齐王,无数憧憬的眼眸追逐的云端的影像,在他风云迭起的前半生里,享有尊贵与荣耀,见过万千的繁华与寂寥。 因为吹过那样的青山绿水,所以风才有了格外醉人的滋味。 朱能垣回头,对着窗口那一群人笑了笑,而后转身,全然不顾还有一群损友在热情围观,坐在塌旁,莞尔:“我愿我终能将你寻回。” 随即,附身,将自己的嘴唇,覆盖在了郗超的嘴唇上。 有一阵清风突然在小小客房内吹起,带着南山青叶之香,那风吹起了一缕红线,那是朱能垣颈间的红绳,今日是初八,绳的一头没有缀着玉,轻柔地在风中划出一道朱红的弧。有光轻轻缠绕,朱能垣在那流光飞舞之中,渐渐淡去颜色…… 围观群众表示,鼻子有点热。 “如果我说有点像美少女战士变身,会有人打我么?”华练挠脸。 “如果我说像是化蝶怎么样?”老宋也挠脸。 “我倒是觉得这种水仙画面挺福利的,能再来一次么?”青婀看着他们俩挠脸,也挠了挠。 “你们别挠了,我都觉得痒了,朱师傅这化身之风不会是淬毒吧。”蔓蓝哭腔。 “淬毒不至于,但是我们围观他脱衣秀,来点儿痒痒粉绝对可以。”老元也挠脸。 “好了我们走吧,老朱已经上了郗超了。”一直躲在老元身后看热闹的老周抄着手转身,十分淡然。 “嘉宾许是劳累久矣,如此欢脱一日,饱足一眠,瞧着气色倒甚好。”王凝之端详着郗超。此时晨曦晓晓,薄雾寒露之中,郗超垂手而立,遥望旭日昭昭,听了王凝之这话,回首一笑,竟有一番说不出的风华,仿佛清风一阕,能包容万物,却又不为任何停留,难以捉摸,不见踪影,却又实在感知,心意暖融。 陈清平出来,瞧见郗超,淡淡转过脸,强忍住想要吩咐他去厨房把那剩下的鳇鱼腌了的冲动。 郗超已经不是郗超,虽然朱能垣的灵元因为附体和华练的秘药忘记了自己,但他的灵元气度仍在,足够改变一个人,尤其郗超本就风华才子,此刻更是翩然如翼,自若似风,他含笑看着陈清平:“陈郎君,若我欲求郎君之妹陈女郎玉卮为贵妾,如何?” 陈清平突然就想起他第一次见到朱能垣的时候,那时朱能垣这是这么笑得云淡风轻,温柔写意,说出的话也是如此平地惊雷:“陈清平,你收下我可好?” 想到这里,神厨家里蹲眯起眼睛,带着可以说简直含有一丝恶意的语气道:“郗嘉宾,我若说不行,如何?” 一直在帘后围观的华练扭啊扭啊,盘上陈辉卿,与玉卮平视:“玉儿,有个事儿,不知你是否想到。” “……啪啪啪么,这个你不必担心,我已经让青婀借了我几只幺蛾子,充当我的侍女和替身,到时候不管是啪啪啪还是正妻罚跪,都有幺蛾子顶上。” “不。”华练摇摇头,“我是说,朱朱到底是个上神,被上神的灵元附体,郗超以后就是个活的辟邪体,寻常的魑魅魍魉近不得,当然,也包括幺蛾子。” “啥?!” 华练十分满意地欣赏了玉卮的神兽脸若干分钟,这才闲闲地说:“因此,在你出嫁之前,要学好六合幻术,让郗超在梦里完成一切高难度动作,还以为是现实。这幻术不容易,为此,我为你请来了本代春水楼主,打今儿起,你什么也别干,给我恶补!” 第一百一十八回北陵井深凿不到,我与厨子解战袍 这里是梦境。 那一开口便得罪人的春水楼楼主说过,梦境叫做六合,亦是一片天地寰宇,存于人心,生于人欲。 若这一片梦境是欲,他要该如何倾诉,这天地的亘古斑驳,永生寂寞。 从他记事起,他便时不时会做这个梦。 梦里沙砾如海,与那碧色苍天相连之处,有一片小小绿洲,似乎怎么走,也走不到那里去。 在这梦里,他一直在奔向那片绿洲,可多少年过去,从未抵达。 年幼时懵懂无知,在这孤独梦里啼哭,年少时满腹心事,在这孤独梦里倾诉,年青时苦心经营,在这孤独梦里疗伤。 他曾探究这梦境是否另有玄机,然而除了那片未知的绿洲,便只有碧海金沙,苍茫无际。他也曾请出能释梦探幽的春水楼楼主解梦,却被告知他梦境晦暗,内含玄机,并非萃梦师能够足履迹及。他甚至钻研佛道玄学,皈依大师神祇,只求一个答案,却佛无应,道无回,玄机不破,神秘无极。 于是这孤独梦境,这遥远绿洲,便好像一年之中的雨,不知所期,他怕,他盼,他爱,他怨,他驰往他好奇。 而今这绿洲,竟然近在眼前,他已经看见野野芳草,树木葱茏,有泉水叮咚之声,仿佛在召唤一个沙漠中的行者干涸的心灵。 他无法抵挡这种诱惑。 穿过绿意枝头,穿过藤萝幽幽,在二十多年后梦中郁郁独行之后,他终于抵达这片绿洲,掬起了一捧清澈沁凉的泉水。 泉,地精山秀之水,益五脏,清肺胃,生津止渴,涤魂濯魄。 这泉水之甘美,胜过人间佳酿,清而不寡,凉而不冰,冽而醇美,甜而舒明。 一瞬间无数次梦里彻骨的孤独都在这一捧泉水里洗去,名满三吾的郗嘉宾,在这一刻泪流满面。 忽而有笃笃之声传来,郗超循声望去,却是一位素衣好女,着木屐捧瓶而来,见了泉水边的郗超,淡淡莞尔:“你来了。” 那神情语气,仿佛这绿洲从未神秘,不过是郗超日日所归之地,便如他的卧房他的床榻他的案几,亲切随意,而这女子也如此亲切熟悉,宛若他的妻。 恍惚间郗超觉得,他的妻子便是如此,清心玉映,腰如折柳,眉目间流转着一股骄傲,似乎这世间非所愿者绝不俯就,为所愿者,赴汤蹈火亦在所不惜。 便如这泉水,看似温柔宽容,实则不容一丝尘埃,清澈见底,色净苔鲜,石激云悬。 又恍惚间,那女子宽衣入睡,用陶土瓶子取水濯发,回头神态天然:“帮我挽一挽,我不想皂液沾在头发里。” 郗超被那声音诱惑,步入水中,掬起那头长发,手腕翻转,挽在鬓间,却不知为何见她神色淡然,心中却有娇嗔抱怨——这呆子,挽个头发跟挽缰绳一样大力——我又不是你的马。 郗超不仅莞尔,这丫头啊,虽然总是心口不一,但这心口不一却总是这样惹人发笑,有与外表不相符合的娇憨可爱。 这神思一瞬,让郗超微微发愣。 是这样么?是吧,这女子外表有些清高难近,心思却活泼俏辣——她原本是这样的吗?他为何知道,这颇有无奈的感觉,为何又如此熟悉? 忽而他低头,发现他的手已经握住了那一折柔柳,那柳枝逶迤石上,泉水被带起一串云雾来。 似乎原本就该如此。 于是那绿洲之心,美人如泉,良人如竹,有泉暖暖津流竹树,脉乱山川,扣玉声声婉转叮铃,含风阵阵吟哦不散。于是太液并归池上,云阳薄出青虹,潺潺湲湲,那旅人终是归去所归,融入那神秘而为所期盼的绿洲之中。 原本就该如此。 晨曦之中,郗超睁开眼睛,第一次,他埋怨这梦境,太早醒。 “你醒了。”有人声如泉,清澈入耳。 背对他妆镜的女子转头,淡淡莞尔,又补了一句:“你今日醒的晚。” 正是那梦中女子。 玉卮。 陈家嫡女,他的贵妾。 郗超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 还好只是梦,还好不是梦。 这边厢郗超神思已经百转千回,那边厢玉卮有些烦闷,虽然梦里施展春水楼楼主云弥之那厮教导的幻术,但毕竟还需在六合之中身体接触,耳鬓厮磨。 按照清平馆众人努力安利的说法,做梦嘛,不妨奔放一点,尤其郗超也好,厨子也罢,外表气度性格都是按照玉卮的理想型打版造的一样,论起来玉卮不吃亏,可昨夜洞房花烛,今日一早,她心里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 如果那不是梦,如果那是真的,如果那是——这一场春色梦幻后,玉卮猛然惊觉,她竟然后悔,后悔这一幕竟然不是在那种情况——那种情况——两情相悦! 竟然是郗超,不是朱能垣,不是——大风之神南乔! “你,还好吧?”郗超已经恢复神智,语意温柔。 玉卮心头发苦,他到底不是那人,若是那人,此刻必定笑吟吟优雅剥开衣襟:“你还好吧?我可还没好呢。” 啪。 玉卮将梳子扣在了梳妆台前,眼睛一眯,气势很足,她刚要开口,却听外屋侍婢柔柔来报,提醒玉卮,前去给正室周马头行礼了。 不提还好,一提这档子宅斗的破事儿,玉卮更是心火窜窜,燎得人类之中腹黑的翘楚郗超心里都有些发毛——缘何好端端美娇娇,一夜春宵,醒来后竟是一身杀气? “主子,上头那命令,您得快些动身,这一路是老样子,还是带着这一位?”贴身侍奉的僮儿。 郗超沉吟一下,突然一笑,风流显尽:“上头不同,我们自然也不一样了。” 僮儿瞧着那笑意,突然觉得周身发寒,司马家又有谁,要跟着倒霉了? 对于目前这个境况,玉卮还是很熟悉的。 郗超虽然不好渔色,可也不是真的出了家,亲朋好友瞧他数年无子,自然会送他爱妾美姬,因此如是围观者亦有几近十人,唯独一人端坐,容颜美艳,神态张扬,横眉冷眼瞧着玉卮,正是郗超正室,周马头。身后美人侍奉,做妾打扮,一脸泪妆,皎皎欲泣。 没头脑和不高兴。 这是玉卮给郗超的正妻和最有地位的妾的评价。 而后转头再看,扮相玲珑富贵者两人,一人妩媚,眉目勾魂,一人清秀,眼神无辜。 狐狸精和绿茶婊。 玉卮懒得应付,本想移步一旁,让幺蛾子登场,可一股子若有似无的气息却止住她的怠慢懒散。那股子气息带着一种特殊的迷幻之意,那种迷幻气息,玉卮十分熟悉,毕竟最近伺候清平馆诸位的,是六合来的仆役,而时常与他们把酒言欢的,是六合最神奇的生物之一乘黄。 郗超的内宅里,怎么会有六合生物的气息?难道这里哪一位也是同道中人? 玉卮的眸光扫过一众各色女子,她混八荒界也有这么多年,又师从最强女神西王母多年,总不至于瞧不出人与妖。 这些没头脑不高兴狐狸精绿茶婊,都是如假包换的人类女子,而且还很有两个印堂发黑,估计活不太长了。 那这种神异的六合气息是从何而来的? 现在的郗超可不是以前的郗超,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嗯,也就顺便把风神大人给交代了。 “大胆!还不行礼奉茶!”周马头一声令玉卮回魂。 玉卮嘴角一歪,这一位倒是个好相处的,什么都摆在脸上。她虽然不愿给一个区区人类的骄纵女子行礼,可想想厨子的安危,不过就是个礼么。 摸了摸鬓间的檀木凤凰,玉卮盈盈拜下,眼波一转,便有大风骤起,吹得人仰裙飞,钗横鬓乱。 玉卮本来打算趁着这时候把这个礼混过去,然而风迷人眼的一瞬间,玉卮愕然发现,她面前的周马头,腹内竟有什么蠢蠢欲动! 那绝不是一个孩子! “阿姐!”玉卮退了一步叫道。 一个白影闪现,周围风也好人也罢,统统定格,时间在这个时候凝固。 陈辉卿转脸看了看玉卮,蛇精华练从他的襟口里滑出来,落在地上,盯着周马头看了半晌,叹了一口气:“晚了。” 玉卮皱眉,指着周马头:“那到底是什么?”以她看来,周马头腹中有一个黑影在蠕动,黑影周围还有一些白影,丝丝缕缕,不知为何。 陈辉卿抬起手,动了动指头,周马头的腹部突然变得透明可见,肌理血脉,生机勃勃,而那团黑影,竟然是一只吐丝的蜘蛛!那蜘蛛没有眼睛,兀自吐丝结网,那网紧紧缠绕着周马头的五脏六腑,好像一层白色的蝉衣。 “爱欲不得,贪念执着,谓之痴心。其实痴心不过是一种生物的谐音罢了。”华练咝咝盘到陈辉卿的肩头,“魑魅魍魉之魑,于六合之中,是一种魔性的动物,以人的情缘为食,叫做魑心。其实这种生物差不多每个人身体里都曾寄宿过一两只,每当你想起自己的情缘为之伤感,那种心脏揪紧的感觉,便是魑心的网缚住了你的心,只是有人懂得放手,因此自己的心获得自由,有人偏偏愈加执念,便养肥了魑心,最终不过是作茧自缚,心思缠绕到窒息病死。”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不过是一种魔虫的食料,苦了自己,滋养了它。 到头来不肯放弃的,究竟是求之不得的情缘,还是不甘心的自己? “这是没办法的,六合之中的生物,多涉神思,这就像哪怕科技发达的新纪元里,精神类疾病也多半无解,魑心无法祛除,除非她自己懂得饶恕自己。”华练怜悯地看了看玉卮,“这女人养得蜘蛛比孩子还大,蛛丝有毒,束缚自己的同时,也会伤害对方,所以郗超这辈子,都别想有孩子了。这份压力,以后只怕你也要承受。啧啧,二十年,难道你对厨子是真爱?” “我……不知。”玉卮突然这样回答,“阿姐,我委实不知。” 华练愕然看着玉卮,半晌,吐着舌头钻进自己的“被窝”:“罢了罢了,你们小儿女情态,谈个恋爱五百年,算个毛线。我只与你说,他的事儿你瞧着乐呵呵的那叫哥们,他的事儿你瞧着眼泪汪汪的比大姨妈还疼,那才叫奸情!” 瞧着华练和她的“被窝”扬长而去,玉卮苦笑一下,又微微有些怜悯地看了看周马头,这位在郗超死后不愿改嫁,只求死能同穴的女子,也许是这个院子里,此时此刻所有的女子之中,对郗超,最为真心之人。 因为这份真心,玉卮不会再去计较可以预见她带来的那些刁难与烦忧。 我付出一天时间去保护一个人,而你,付出的却是一生。 有风从山间吹过,潭边大石上,华练赤脚而立,面无表情地看着潭水涟漪之中冒出头来的陈辉卿。从玉卮哪里回来,陈辉卿便停在了这潭水旁,反反复复,上上下下,时而深入水中,时而露出水面。 这潭水并非寻常的山间潭泉,而是云上九野的桃花潭,月亮之母常曦在这潭水里为她的十二个女儿洗澡,因此这潭水据说有一种神力,能作用于六合,涤荡去六合的神异,打个比方,像是周马头那种情况,给这潭水灌一壶,也就好了。不过以人类的体质,这一壶下去,小命也就没了。 陈辉卿自然不会死,否则也不能在这水池里折腾了半个时辰。 “莫非,你也想洗去你的痴心么?”华练看着陈辉卿终于从水里出来,躺在岸边的银沙上大口喘气。她难得没有一丝表情,因此本就不擅长读懂人心的陈辉卿,更是揣摸不到她此时此刻的心意。 没有表情的华练,其实看上去有点难以接近,带着一种抽刀拍面的凛冽,和高高在上的俾睨。 “可惜这世间那些规矩,那些所谓的物理定律,对我们俩是不适用的。”华练微微抬起下巴,“尽管我多希望,我并不是我俩之中的一人。” 这话说得更为复杂而饱有深意,陈辉卿一脸茫然,偏着头看着华练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希望你是你自己。 “太过自由,便令人惶恐。”华练回答。 “我不明白,我没有魑心么?”陈辉卿的回应,与华练的话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华练微微动了动嘴角:“你没有,我也没有,只有我们,没有,也不能有。” “那我白洗了。”陈辉卿甩了甩头,甩掉头发上的水,他深吸一口气,便有暖黄光晕笼在周身,蒸腾掉身上的水汽。 “啥?”华练也茫然了。 “我以为我有毒。”陈辉卿回答。 “……”华练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家伙说的是,那魑心蛛丝有毒,束缚自己,也伤害对方,所以郗超没有子嗣。 “噗哈哈哈哈哈哈——”华练忍不住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她就笑不出来了,最后,她甚至转过身,仰头望着永远万里无云的九野天际。 情深不寿。 这话,对于存在于规律之外的他们,是否适用? 良久,华练转过脸来,笑眯眯地舔了舔嘴唇:“卿卿,天气如此之好,比如你我来一发野合?” 陈辉卿定定地看着华练眼角,咧嘴,笑,干脆地回答:“行。” 第一百一十九回云上九野雨初晴,乳猪灸过佳酿倾 赤火烈色,围绕着一璧明镜,那镜架荧荧光焰,照得镜前少年眸色流火,一跳一跳,怔怔眼神,不知是空是忘。 “蒋霍。”有人唤他名字,“你可还好?” 少年缓缓转过来,挤出一个空灵笑意:“师父,纵使我吞了你的桃园,也换不回一身道行,你又何必哄我。” 来人诡笑。 少年眸光渐渐明亮,灼灼似耀:“你是哄她!” 来人笑意更深。 少年又默默转回头:“哄她也好。” 来人闲闲挑着一缕头发:“若换做那人,这必然哄不住她,可偏是你,她有恩义,却无情爱,哄一哄,她就信了。你说,这是她太信我,还是对你情义太薄凉?” 少年垂眸一笑:“师父,你何必激我,我若想纠缠,何必随她回来为你庆生,不管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虽思慕,却懂得放手。不爱便不爱,那是强求不来的。你放心,有没有这份道行,端坐这孽镜前冷眼旁观,我还坐得住。” 来人叹了一口气:“其实我这么多徒儿,各自有各自的缘法,我只是担心那一位,若是那一位对那位动了真情——” 孽镜童子起身冷笑:“师父你这就管的宽了,若是人家两情相悦,毁天灭地了,那也是这天地的命!” 毁天灭地的两位,正围坐在树下草坑旁,那位面上潮红未褪,那一位搓着手笑眯眯看着草坑里的烤乳猪。 神仙居所云上九野本没有猪,有的是一种类似猪的小动物,唤作福彘。 这种似猪圆肥的小动物,温顺可亲,还能带来好运,是好多仙女儿们爱的宠物。 今儿也不知谁家的福彘倒霉跑了出来,被房东大人捉到,剥皮去骨,肚内塞了一把兰芝蕙芳之类的仙草,又把桃花潭旁这一片草皮掏了一个坑,架起火来,串了那福彘烤,一面烤,还一面往那福彘身上浇酒,闻着这酒的味道,应是仙家绝色酿,不知是不是刚才华练离开那会儿,从哪位路过的神仙身上偷的。 一面翻转着烤,一面浇了仙人酒,很快这福彘便泛出喷香诱人的金蜜色来,华练披着外套,一面转着烤肉,一面不时摸摸耳朵,缓解一下火烧火燎的灼热。 这烤乳猪的技艺,看似粗鄙寻常,其实极其考验耐心火候,便有一眼瞧不到,那皮肉便焦苦难吃,华练平日里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心思细腻耐力十足的人,偏偏今儿蹲在火旁烤乳猪,一转一浇,极致专注。 专注得陈辉卿有点害怕,上次她也是这么蒸了一屉枫叶豆包,然后就跑了,一跑便是几百年,要不是天兔,还不肯露面。 “你放心,我不跑,我惹了这么大一个麻烦,不会把这天雷丢给你们的。”华练用手背蹭了蹭脸,蹭上了一块黑,“我总觉得那麻烦,跟混沌撞白门有关,所以白门之战,我想去热情围观。既然你来了这里,我就顺便见一位朋友,拿一件东西。” “我与你去。”陈辉卿答。 华练丝丝哈哈从那烤福彘身上撕下一条肉来吹了吹,顺手塞进他的嘴里,笑得十分荡漾:“当然。” 那条肉烤的皮酥如金箔,肉嫩似玉融,嚼在嘴里全无猪肉腥臭,反而有一股芝兰玉树的清香,想来不仅仅是那塞了一肚子的仙草的缘故,这福彘本身也十分美味。 “唔,回去务必要吃一次九天回转肉,想想都馋得不行。”华练无限神往。 两人正吃得欢,忽而一声娇嫩女音:“这位,莫非是东皇太一大人?” 陈辉卿抬头,有仙子一人,白衣飘飘,仙气十足,眼波盈盈,纯然无辜,那眉目虽非绝色,可自有一番楚楚之态,尤其是一袭青丝,只用一根白玉簪子挽起,更显得清丽脱俗,不染尘埃。 东皇太一抬头看那白衣仙子,白衣仙子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第一上神,这位大人果然如传闻中那样美貌,更有一双好眼,仿佛吞纳原始海波,神识太祖,那清澈纯净的眼神,让白衣仙子不得不勉力定气,以免一个把持不住,凑上去扑。 “唔。”东皇太一大人发出了含义不明的一声。 白衣仙子一扭头,这才发现,这火坑旁还有一人在烤肉。 这人一头长发随意扎成坠马髻,歪的;穿着晃晃荡荡一件里衣,男式的;披着一件看不出来路的袍子,皱的;再瞧那张脸,蹭了黑乎乎一大片,额头混了汗,好丑。 “你是谁?为何私闯桃花潭?!”白衣仙子微微蹙眉。 华练眼皮都懒得翻:“白螺仙子,你管的好宽。”这么直白的双重标准,烛龙大人,也是醉了。 被点出来路,白螺面露不虞,捧着心口,耐着性子,十分委屈地反驳:“此处是桃花潭,帝女十二月濯洗之处,闲杂人等,不得轻易入内。” “我知道啊,九野著名的景点,现在归素女族管着。”华练一边回答,一边小心翼翼将烤福彘翻了面儿,此时正是火候最饱满时,那金灿灿的皮和里面白嫩嫩的肉相映成趣,再经不得一点儿怠慢,须得仔细伺候,慢慢移开火,免得突然失去温度,肉紧不耐。 白螺寻思着这女人粗鄙不好对付,不过也正因为这粗鄙,不足为惧,于是转向陈辉卿:“东皇大人,您难得贵驾来此,不若与白螺一同去灼华谷品今年的桃酿?” 陈辉卿从头到尾连姿势也没换一下,肘撑着上半身,那姿势比大马金刀坐着烤乳猪的华练,旖旎多了,这会儿听说有酒,便转向华练:“你去么?” “不去。”华练又稍微转了转肉,“素女帝闭关三百多年了,现在的族人都是绿茶婊,我何必自找不痛快。” 白螺不知何为绿茶婊,想来也绝非好寓意,她有心作难,却碍着陈辉卿的面儿,不愿意破坏自己楚楚动人的形象,便微微叹气:“这位仙姑,白螺一番好意,你……”那话尾欲言又止,仿佛一百分的委屈生生压住,只因为对方好粗鄙,自己好风度。她微微低下头,却又抬起眼睛,睫毛扑闪着,看着陈辉卿,又看了看华练。 突然,她看到了华练正在烤的那只福彘,猪蹄子上系着小红绳儿,打做一个同心结,瞧着那被烤焦了的红绳儿,心中擂鼓,简直不敢相信,机会竟然就这么送到自己的眼前! 她本来还担心这相遇太平凡,老天爷竟然派了一个丑女来送桥段! “紫幻冰儿!难道是你?!”白螺瞪大眼睛,半掩樱唇,小小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噗——”华练正在尝这一面儿的火候,被这一声称呼,叫喷出一口恰到好处的肉。 “冰儿!冰儿!难道是你么!你怎么……怎么就……”那一声凄楚过一声的娇啼婉转,仿佛给夹在火上烤的不是一只宠物,而是她妹。 “这,是你妹?”华练指了指那已经被啃去一面的烤福彘。 “你为何如此狠心!连这样可爱的小动物,也要杀害,吞吃入腹?!”那凄婉控诉,柔柔从白螺嘴里吐出,此时伤心欲绝的白螺仙子已经逶迤在地,不胜心中凄苦,白纱裙在这种姿势下盖不住那一段洁白小腿,而半侧的身子,更是打起伏的领口里,露出一片雪乳。 华练饶有兴味地看着白螺,又扯了一片肉,塞进嘴里,舔了舔手指上的油,顺手在里衣上蹭了蹭。 这模样要是换了老宋或者老元,兴许还能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饱饱眼福,可她碰上的是陈辉卿,东皇太一大人,一贯的路线,是呆萌。 白螺简直不敢相信,在九野还能遇见这么不着调的女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演下去,半晌,她终于咬住嘴唇,一行清泪落下来,抽抽噎噎地哭:“冰儿,冰儿……” “这小猪要是你的宠物,被我们吃了,的确是我们的不是。只是事已如此,不如你来说说,我们该如何弥补?”华练已经将那烤猪缓缓移开火,插在地上。 “东皇大人……”白螺娇怯怯地擦了擦眼泪。 “卿卿!”忽然一声悲鸣,就见华练扑在陈辉卿的怀里,“肿么办,若这福彘属于素女族这位仙姬,我该如何对她交代?素女族以女强著名,女帝手段深绝不可估量,若惹怒了这位素女族仙姬,我,我……”说到关要处,华练45°角扬起脸,一双比那白螺大了三倍不止的眼睛盛着将掉不掉的泪水,满是无助。 陈辉卿摸着她的头:“那猪是我抓的,心是我掏的,血是我放的,人也是我得罪。” 白螺愕然地看着一秒钟变得比她还绿茶婊的华练,以及看上去丝毫不高冷的东皇太一,嘴张成了一个小小的O。 那族长养的蠢玩意,心是他掏的?血是他放的? 再看陈辉卿,果然手指淡淡血痕未净。 “螺儿,姐教你一个乖,拼演技,你们素女族,可不是姐的对手。”华练抬起脸,顺手又扯了一条肉,“姐想来信奉一句话,师夷长技以制夷。不过既然你在这里,赶紧回去告诉你们族长,就告诉她,华练提前来取她的巫礼,痛快拿出来,别便秘。” “唉。”一声叹息从天而降,一位碧色衣衫的美艳仙子踏云而来,“华练,别为难我的族人了,福彘我让你随便吃,放过这傻孩子吧。” “呦,素衣。”华练抬了抬手。 素女族族长素衣伸出手来,掌心一枚似刀似刃的玉器:“喏,西陵之璋,提前给你也无妨,只是,你要拿它去捅谁?” “我还没想好,只是眼前有个麻烦,说不定能用到,既然已经来了这里,顺便跟你要一要。”华练将那玉璋收起来,起身就要告辞。 “且慢。”素衣揉了揉眉心,“那个,你先穿上裙子。” 神仙居所云上九野,听着仿佛是九个地方,其实那不过是个笼统称呼,云野层层叠叠,其繁复不亚于六合,桃花潭位于九野西侧,相传神后常曦在这里为她十二个女儿洗三,此后这潭水就了不得,后来素女族移居在此,也顺便经营,而今桃花潭连带灼华谷,是九野出名的景色秀美之地,而素女族素来出美女,精眉目,擅内媚,也算是神仙之中,独具特色的女族,族中没有男子,是典型的母系氏族结构。现任族长灵素衣,是白素女嫡系爱徒,也是华练所在西陵巫礼圈中的一员。 陈辉卿来洗并不存在的痴心之毒,把华练拖来此处,华练灵机一动,刚巧想起距离灵素衣交付巫礼给她的日子不远,有了那件东西,去白门凑热闹,也更多底气。 灵素衣难得见华练一面,自然不会放这老姐妹轻易离开,便以给华练送条裙子省得她裸奔碍眼为名,将华辉二人拖入了灼华谷。 灼华谷并非种满桃花之谷,而是谷中所有建筑,皆是建在苍久的老桃树上,仙家桃树枝繁叶茂,一根分叉便可以造屋十余间,而那些主要的分叉令这些巨大桃树接踵摩肩,俨然是阡陌交通,热闹街市。 灵素衣虽非岁时十二族,但她也听说了混沌的事情,又对华练知根知底,听说她要去白门观战,便有些踌躇,不知那条消息,是否该告诉她。 此时灵素衣带着华辉二人正走在通往灼华宫的那条最粗的桃枝上,路的两侧有花瓣大如屋顶的桃花怒放,微微清秀之香,映得陈辉卿人面桃花,俊美非常。灵素衣不用多想,但看着两人脖子上那些暧昧的嫣红绛紫,便能猜到这两人关系,于是这话就更说不出口。 倒是华练咧嘴一笑:“素衣,别和我遮遮掩掩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灵素衣搡了她一拳,狠一狠心,还是开了口:“百里燕,出关了。” 话音一落,陈辉卿便能明显感觉到,揽着他肩头一路与灵素衣笑闹的华练,身子先是一僵,后又一抖,而那只手,也变得冰凉,透过薄薄的衣料,寒在他的肩头。 第一百二十回昨日桃云谢蒹葭,穷人吃肉靠五花 江南冬日湿冷难耐,冬雨淋漓不休,仿佛连人的话语都带了凉薄之意。 若非在此等候郗超的丧仪,清平画舫一定会开去春和景明之中,就着云意糕喝桃花茶,灸一只鹧鸪,再把去年的风腊炖春笋。 偏巧此时,清平画舫上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此人如青竹兰阙,散发宽衣,星眸川目,一派天然的魏晋风流,一举一动也俗也雅,全然发自本心一般,这人便是岁时十二族中,有“历史的诗人”“东方的天使”之称的羽族长老,百里燕。照着老元的说法,这人,比代表魏晋南北朝这一段风流乱世的太岁小谢,还像魏晋名流。尤其一落座便点了名酒细雪,统共清平馆也就一瓮,瞧着陈清平那张脸,恨不得能把百里燕也给泡了药酒才好。 酒要细雪,漱口的茶务必是雪顶银针,适口的点心,定然要雪花糕,蔬鲜要雪菜卷子,鱼脍要鳕鱼片,就在今昭觉得可能点个肉也要雪花肥牛之类时,百里燕突然一笑:“还是坛灸吧,雪花猪肉即可。” 雪花猪肉就是五花肉,在眼下这个时代,算不得台面上的食材,坛灸更是粗鄙做法,百里燕既然是岁时十二族里号称最富豪最装逼的羽族,怎么瞧着也不像是一手油烤五花的穷鬼。偏偏百里燕含笑对陈清平说:“要九品。” 陈清平抬眼看了看百里燕。 百里燕又补了一句:“要福彘肉喔。” 陈清平差点儿将手里的茶甩他脸上。 看着老板的脸上表情生动,清平馆的群众挤成一坨表示分外惊恐,青婀扯着今昭:“你到底干了啥!头儿现在怎么这么活泼!还是面瘫好啊!快点面瘫回去啊!” 福彘本就是乳猪体型,五花肉自然也没有多少。 九条五花肉一字排开,陈清平开始调制腌料。 尽管魏晋南北朝还没有大量普及炒和炸,但以烤而言,用各色调料腌制食材,也能将看似寻常的烤五花肉做出诸多风味,这种用各色佐料腌制涂抹食材后灸烤的做法,也叫做范灸,因用料不同,各有其风雅之名。 暖春,是艾草擦过肉料,有青涩和微苦; 昭,是用凝练过的板油揉入肉中,一着火便色泽金黄; 云逸,是以精面加一点点油和盐拌肉,以屉隔火热出,肉嫩且白; 茗,顾名思义,便是茶粉腌制的,自然有茶香清冽之味; 荻色,取秋栗,蒸后研磨成粉,烤出的肉有栗子馥郁香浓; 兰芷,用带有天然香气的花草作料,滋味如春野江蓠; 香雪海,以香雪海浸泡的肉料,带有醉人的酒香; 金井玉阑,以北寒之地的野山参沫揉搓,味道微微苦涩,又有浓厚香气; 素衣,原汁原味,没有任何作料的肉; …… 根据陈清平科普,他掌握的作肉口味,有近百种,尤其以鱼鲊肉鲞儿为腌料,乃是陈清平的独创,有多少酱齑,便可炮制多少肉料。且魏晋时期也多有捣灸,范灸这样肉料混合的烹调方式,更能令烤肉这种寻常食物,变得丰富起来。 百里燕姿态优雅地用银刀切着肉,十分坦然地看着陈清平当着他的面儿烤,今昭不由得对这位羽族长老肃然起敬,一般人在陈清平这种天然散发着奇异而强大的气场的美男子的亲手伺候之下,多多少少都有点不自然,哪怕是会稽长公主,也会稍微有点话多,哪怕是独孤皇后,也会禁不住春心萌动。 百里燕特别淡定,就仿佛陈清平真的就是他家的厨子,在他家的灶台上劳作多年,已经成了犹如碗筷一样的死物摆设,丝毫不能给主人造成任何影响。 大概大家伙儿都晓得他逼格高堪比国公,因此才叫他燕公子,公子燕吧。 太岁对这位岁时十二族的逼格竖起拇指——老元跟人家比起来,差太远了。 百里燕吃完,还要了花含烟清口,这才施施然表明来意:“我这次应混沌出山,自然也要来瞧一瞧阿眸与阿幽。南乔这次不在?” “喔,南乔结婚了。”老周不咸不淡地回答。 “……唔,那倒是合该恭喜一番。”百里燕莞尔,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玉佩,“这是我的坠袖,虽然不算什么稀罕,但也是经年老物了,便送与南乔吧。” “成。他弄丢了一块儿玉,缺了那玉,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老周顺手把玉佩拿起来递给今昭,“去,拿去收着,回头给你师父。” “嗻。”今昭接过玉佩,心说这玉触手温腻,内含荧光,看着好值钱,得赶紧给朱师傅才行。 “你找华练,有什么要事么?她闭关了。”端了茶来的老元笑嘻嘻地问道。 “也无大事,只是上次一别,已然有一千年,颇为想念,便来瞧瞧。”百里燕回答,“那会儿我闭关之前,阿幽还在找她的同脉,也不知有否找到,阿眸说去过凡人的快活日子,也不知有否过成。” 这话题不太好,老元与老周都闭了口,把老宋往百里燕面前一推,溜了。 今昭瞧着风头不对,也跟着跑了,跑到底舱抓住老周:“怎么回事?” 老周翻了翻白眼,知道今昭身为太岁,有刨根问底的天性,也只能哼了哼:“找个小炉子,我们边烤肉边说吧。” 炉子是紫泥炉,有一股子仙儿仙儿的香气,因做陶灸,上面铺着的不是篦子,而是一片斜着放的粗陶大盘,比之寻常灸烤,陶灸对食材的汁水保存的最完整,因此老周也就拿了一块儿白萝卜时不时擦擦陶盘,这味儿飘出来,自然引得除了倒霉老宋和不知道哪里去了的华辉二人之外的清平馆众人前来蹭饭。 果然人多力量大,八卦群众你一言我一语,就把百里燕的身世,拼了一个大概齐全。 百里燕是羽族极其罕见的芒羽,也就是说,他们的羽翼并非是寻常羽族那种鸟膀子,而是光之翼。因此他从一开始就注定,在羽族地位不会低。 正因为如此,百里燕十分腻歪那些羽族族人里暗涛汹涌的争权夺势,那会儿梦境与梵境之间的界限几乎等于没有,梦境六合之中的十巫还在昆仑山上收徒授课,师泽天下。百里燕在那会儿,认识了大天修罗女与当时以九黎遗民在求学的华练。 三人行,青梅竹马,这本来应该是个爱情悲剧三角恋构成,奈何那会儿华练就是个二百五真汉子,所以到现在为止,大家听到的那些关于燕公子的消息,都还是有关于修罗眸。再往后大家各奔东西,百里燕继任羽族九长老之一,闭关谢族,华练四处游玩写日记成了精,而修罗眸则变幻身份,在人间嬉戏。 再往后的事情,今昭也知道了。 那曾经的好年华里,青梅竹马的好姐妹,温柔俊逸的好少年,吹着那只笛子,身旁还有魉狐们,撑着珍珠伞…… “这么说,百里燕还不知道修罗眸的事情?”今昭蹙眉,“他的时间线,从未与任何一个知道修罗眸死讯的人重合?” “对,而且他有空那会儿都跟阿姐玩去了,后来就闭关了,别说与八荒中人重合,就说我们的名头这么大,他好像也就来吃过一次饭。”鬼王姬拍着大腿,最近岁时十二族来得不少,有一部分好吃之客,都投宿在了清平馆,鬼王姬身为后罩房客栈的掌柜,忙得团团转,这会儿刚刚吃一顿安生饭,怎能不参与集体活动? “既然如此,我们也少说少错吧。”青婀悻悻然地抱着自己的碗,“羽族人装逼又高冷,偏偏实力还很强,我们得罪不起。” “啊啊啊——我闯祸了啊我说漏嘴了然后燕公子就起身离开了——”老宋的声音由远及近。 众人默然,各自吃肉添饭,然后各自忙各自的去。 傍晚十分,天气越发阴冷,寒风裹着水汽,小蛇一样从衣服缝儿往里钻,今昭哭丧着脸:“什么时候能把事儿办完啊,我好想念暖气!” “等着呗,郗超死了,混沌败了,就能回去了。”老宋陪着今昭一起收萝卜条儿。 两人正在船的二层忙活,却见楼梯上有一人优雅鹤步而来,一袭青竹衣,满是潇湘血,那些血迹要是按照黄少卿的说法,都是喷溅血迹。 百里燕看见老宋和今昭愕然的脸,一笑:“抱歉,好久没动,出手有点重了。” “你……”今昭看着百里燕身后影影绰绰的那些鬼影残魂。 “崔家人和孟家人,我给他们绝后了。”百里燕顺手把老宋肩膀搭的毛巾拿来擦了一把脸。 “但……” “阿眸的死,绝非她郎君一人手笔,这些年那正室也从未少下手,不过说到底——我还是要找那贺兰算账的,若非他的蚩孓,修罗女怎会轻易死去?”百里燕突然间杀气腾腾,吓得老宋和今昭噤若寒蝉。 “是我没有保护好她,对不起。”华练的声音突然响起。 千年后曾经的青梅竹马再度相遇,一人满身鲜血,一人却依旧眉目风流。 “不,这不怪你,爱恨嗔痴,都是个人的选择,挨不着谁。只是那贺兰委实可恨,我竟然连转世也未找到。” “他没有转世,他一半算是六合的人,他后来逃去了东瀛。”华练低头,“我给你解释。”还有,华练又抬起头,看着百里燕,“那时若我出手拦阻,阿眸未必会死。” “我知。”百里燕转过脸去。 瞧着两人进入茶室的背影,今昭有点唏嘘。 说起来她也有胡同里的青梅竹马,闺蜜好友,幼时为一件玩具反目,长大了为一个少年成仇,这是青梅竹马的惯常故事,本来华练这一段破除了这个魔咒,奈何造化弄人,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你最好的朋友,要用自己的性命去赌一个你明知道是人渣的男人的心,你,救是不救?换做是你,会不会出手,把眸强行带走? 今昭不知道别人怎么做,换做是她,只怕也是与华练一样的选择。 任何一个选择,都是一个人自己的事,对与错,后果都需要自己承担,这本就是生在这个孤独世界里,应有的认识。 “不知道百里燕会不会怨恨华练姐……”今昭把手缩在灰鼠披风里。 “不会的。”陈辉卿还站在原地,身上的鹤氅压着寒意。 “房东大人啊,你……”今昭欲言又止,这种复杂的人类感情,跟这个天然呆讲,大概也没有用。 “不会的。”陈辉卿继续说,“谁都会自私,庆幸自己喜欢的女人没有出事。” “是啊……诶?诶诶诶诶!!!”今昭觉得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了。 陈辉卿转脸看了看今昭,眸含悲悯:“她说得对,你的情商真的有点不够。”说完,抱着他的暖水咖啡壶,悠然自得地跟着走进了茶室。 “喂喂!你怎么也进去了啊!”今昭扶额。 房东大人回头一脸纳闷:“怎么?” 太岁苦口婆心:“他们显然要私下谈谈啊。” 房东大人喔了一声:“没事,我是装蛇精的坛子。” 今昭:“……” 入夜,今昭按照陈清平的吩咐,起夜一次去看他养的船底水里养的怀了鸳鱼籽儿的雌鱼今晚能不能甩籽,刚上底舱,就听见华练与陈辉卿的对话,那沉冷的女音仿佛不是平时那个华练:“……岁时十二族的劲儿,也就借到这里了。” “混沌要做的事儿,我隐约猜了一些,有心暗助。” “不,该来的拦不住,顶多是延迟。” “那些留在六合里的魔物现在都藏匿起来了,所以我觉得这事情蹊跷。” “自己的宇宙?哈,要真的能这样,我早就这么干了!他们是有多蠢?!” “总之,白门之后,我会立即去那个时候。” “不管是关联还是平行还是投影,都不行,太危险了。” “绝对不能,让他知道。” 最后,陈辉卿的声音清越而起,带着无限怅然:“这是一场战争,手脚与心脏的战争。”他的手落在华练的脸颊,而平素嬉皮笑脸的华练,不但没有凑上去扑倒,反而是极其疲惫地轻叹。 今昭咳了一声:“华练姐,我不是故意的,要不你就别说了,要不你就接着说,我在这里明着听。” “噗,你这孩子,其实也没什么非得瞒着你不行。”华练转过身来,笑眯眯地走过来,帮着今昭拉了拉雌鱼的鱼箱,“只是现在也不是解释的好时机,因为我自己还不怎么明白。等到白门之战结束,我想我就能告诉你了。现在,我只能说,我们的世界,处在一种逐渐临近的危险之中。对了,你喜欢新欧美风格的菜么?” “啥?”为什么话题突然转到了这里? “没啥。”华练亲切地摸着今昭的头顶,“乖,鱼下崽儿了,去喊你男神来吧。” 第一百二十一回月黑风高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不要再说了!我是绝不会回去的!我是郗家的人!绝不会离开他一步,哪怕是骸骨!” 妇人尖利的声音,伴随倾泼的茶汤,扬在对面几位亲戚的脸上。 “好,好,你行!”那几人勃然大怒,起身甩手便走。 屋子里又只剩下那妇人一人,本该妆容精致的脸上,被泪水冲成斑斓沟壑,她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猛地一推,将案几整个掀翻,乒乒乓乓之声引来一位侍女,怯生生地问:“夫人,您……” “滚!你给我滚!你们都滚到那个小贱人身边去吧!”妇人大喊着,一个茶壶擦着侍女的脑皮儿飞过,吓得侍女连忙跑了出去。 妇人看了看一地的狼藉,又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终于忍不住伏在地上,放声大哭。 贝帘一动,那声音叮铃悦耳,妇人却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可怕的声音,猛地抬头,眸且含悲含怨地看着来人。 来人一袭素衣套裙,半点环佩也无,只是颈间细细一根红线,不知吊着何物,顺着那细细的脖颈瞧上去,一张脸平静无波,带着些许难以接近的清冷之气,一双眼睛缓缓扫过妇人,妇人惊恐万状地看着来人:“他……他……” “他不行了。” “哇——”妇人突然吐出一口血,喷在了来人的裙角,再抬头,依旧看着来人以一贯悲悯可怜的眼神看着自己,那妇人猛地爆发,抓着那来人的裙摆:“贱人!贱人!我要你陪葬!陪葬啊!” “就因为他爱我,不爱你么?还是你也想得到这个陪葬的资格?”来人的声音十分平静,似乎将要死去的那人,也并非她与这妇人的郎君。 这人当然是玉卮。 作为娇花不老,在郗家内宅以专宠二十年,被郗超赞为红颜知己,胭脂丈夫的陈家女郎玉卮,在郗超的最后时刻,自然也是守着的,只是今日一直沉疴不醒的郗超突然起身,换衣唤饭,甚至唤了族中长辈,兄弟堂亲,还有他的结发妻子。 “你来了。”沉重的病并未减损郗嘉宾的风仪,反而令他清癯灼人,尤其一双寒眸,似乎能望穿人心。 周马头呆呆地看着郗超就着食盒在吃东西,且不是软烂之物,而是一碗黄粥配了苞肉,还有一块儿髓饼。 苞肉髓饼是郗超最爱之物。 彼时桓温帐下,时有煎熬辗转于军报政务之事,桓温不讲究吃穿,府中厨子也简慢不熟,郗超不惯那些浓油赤酱,便从自家带去苞肉与髓饼,久放不坏。 那苞肉是以菜蔬米谷外衣为皮,里面的肉被作料喂足后,打粉蒸熟,做细条塞入外衣之中,如喜新鲜美味,可以葵艾之衣包裹,若想要放的久,便要塞入谷梗之类,玉卮后来用了清平馆的做法,以腌制好的肉塞入掏空成管的秋葵,一同蒸熟,肉有清香,秋葵也饱含肉质油脂,更有滋味。此后葵苞肉便是郗家名菜。 髓饼是以羊骨骨髓和面、蜜成饼,盘成螺旋后压均匀,入炉烤制,饼有肥美之香,又层次分明酥烂,天然就有肉香,哪怕就着几筷子马兰头也能欣然入口。 家常味道,总有爱人心意,便是不够极致,也有贴心贴肺的温暖。这些是郗超在笔扫兵戈,帛传夜血的谋略生涯里,一盏身畔橘红。 自去年一病,郗超再也未动这些腥腻。 周马头突然觉得,今日这食,这便是大限之前的回光了。 “……子嗣之事已经妥当,入你名下,盼你好生教养,凡事多请教族中老人;若我父悲恸至伤身,你且让他打开我的书箱,内有我与桓公书信,想来足可以让他后悔我怎么不死的更早;内宅之人,可自愿遣散,不愿离去者,除玉儿,都送去族庙念佛;至于玉儿,她愿留则为你亲妹,愿走则送她回清平君处。旁的无事,你可以走了。”郗超三言两语交代完,又拿起髓饼咬了起来。 整间屋子里散发着髓饼那微微有一点儿膻的肉香和油足之气,面粉被烤过有种诱人的暖香,令这冬日湿寒都减退不少。郗超清雅地箸饼,咀嚼之间偶尔有细小的擦擦声。那一声声响在周马头的耳朵里,竟如噬心一般难以忍受。 她猛地起身:“别吃了!” 郗超不语,兀自仔细地咬着饼缘一片脆衣。 周马头全身发抖,她突然觉得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那些家族营生,那些内宅龌龊,原来都是他不要的,他不在意的。 他根本不在乎那些铺子的收入,也不在乎她杀光了他的子嗣。 他看她,似乎是在看一个故事里的,悲情人物。 郗超淡淡看她一眼:“你可以走了。” 周马头再也按耐不住,第几千次地哭腔质问:“我到底何处不好,你如此待我!” 郗超眸中流露出不耐:“非你不好,只我不愿。” 周马头被这一句“不愿”刺激得一个激灵,顿时萎顿在地,连站也站不起来。 “我族族俗,人入棺之前,口含白果,须得发妻亲手准备,你去吧,我的时间不多了。”郗超随意地挥了挥手,“扶下去。” “诺。”两个侍女架起软绵绵昏沉沉的周马头,将她带了出去。 玉卮淡淡地瞥了一眼周马头的背影,那背影佝偻如老妇,带着几许市井之人才有的憔悴瑟缩。也许这一刻她能明白了,一个人的付出再多,也要看另外一个人愿不愿意要。 “玉儿,你总是不会老。”郗超的声音在这光线不足的帷帐内,也显得晦涩不明。 玉卮转过身,微微一笑:“你当知道,我如何不会老。” 郗超干咳一声,也莞尔:“原来你还是怨我的。” 玉卮摇头:“这也不怪你,你本就不是他,你只是郗超,你做的是你应该做的事情——也许当你也能同他一样,你便不会,然而你终究要生老病死的。我分不清过,但我现在分得清。” 郗超抬头看了看幔帐顶悬着的如意袋:“是啊,无论神思博广,终究皮囊所缚。” “其实,神思也未见多么博广——未曾足履天下,何以为谈?”玉卮坐了下来,她当然知道,连世界都没见过,谈什么世界观,然而这对郗超来说,太过苛刻了,他已经是他这个时代的翘楚,如果玉卮真的是这个时代的女子,应该会死心塌地,正如周马头。 可惜她不是。 她甚至不是小说里那些穿越者,那些穿越者受到时代的限制,同样有不可避免的一叶障目,她已经打破了时代的界限。 “若我来世,也会成为你那样的人,就好了。”郗超莞尔,半晌,他眯起眼睛,看着玉卮,“你会随我而去,但并非真的随我而去,是吧。” 玉卮笑了,这个人临死,还是如此聪明敏锐。 “正如你从前同我合欢,但并非真的同我合欢,是吧。” 玉卮一愣。 郗超自嘲地拍了拍心口:“没关系,能得你似我幕僚助我良多,我已然满足。”他将吃食放在一旁,用湿绢浣手,净面,而后躺好,拉上被子,阖上眼睛,“若我有来生,希望一生轻盈如风,过尽山川,再也不要与你,你的同类,相见。” 一律清风在静室诡谲吹开,玉卮看着郗超嘴角挂着极其浅淡的微笑,道了一句:“你赢了。” 最后这一句话是如此违心,又是如此诛心,偏偏必定矛盾,永不发生。 临死前扮演的悲情英雄,总是令人难忘的。 “临死都要刷存在感……我说我怎么觉得偏偏挑了那个时候告诉我初八玉的事情……去投胎和转世回来……都要刷一发存在感的男人……真是讨厌。” 玉卮捂住脸,有晶莹液体从她的指缝之中流出,蜿蜒入袖。 人非草木,数载同进同出,就算是假凤虚凰,那扶持相处亦有感情,何况郗超是那么像那个人。 仿佛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人甘心就死,那明明是同一张脸! 无数的熟悉的记忆伴随着那张与朱能垣一模一样的脸扑面而来,每一帧都有别样意味,譬如西湖畔天兔为祸,他们一起走过夜阑苏堤六桥,那是他们第一次有那么多的单独相处;譬如厨房里那些刷不完的螃蟹,那段时间几乎每一天她都在厨房里听着螃蟹吐泡泡的啵啵声,而一旁的厨子,慢慢地搅合着一锅汤头;譬如学校宿舍里那一次红衣女鬼,他亮出了鲜少见人的海月山河图扇,她才知道原来那扇子算是他的武器,风雅骚包;譬如那次做文蛤,那些话而今想起,充满暧昧情愫——她当时恼羞极了,可偏偏没有怒——她怎么早不顿悟这些心事呢? 玉卮摸了摸颈间红绳,那根红绳坠着初八玉。 是啊,那次她忘了戴,然后失去了情缘。 现在她把情缘找回来了。 幸好,之于郗超,她将永负,之于朱能垣,一切都还来得及。 很抱歉,郗嘉宾,虽然你们很像,虽然你们都是专情的温雅的聪明的甚至腹黑的——但是,终究不同。 你待我虽好,但我在你身边,却是陈女郎,我只有在他身边,才是玉卮。 幸好,这场磨人的戏,终究散了。 这院子里的人的种种苦难,终于都可以结束了。 你的挣扎,我的演技,她的痴心——都可以结束了。 郗超久病,后事早已安排妥当,玉卮掌管内院多年,一切进行的有条不紊,虽然临死前郗超吩咐了周马头几件事情,周马头却完全插不上手,就连郗超的父亲,也完全如郗超所料,保皇派的老人家一见到儿子与逆贼桓温之间的书信,便气的破口大骂,大叫“死得好!死得好!” 郗超的影子,死后依然操控着这个渐渐衰微的家族。 周马头突觉惊悚,郗超长于谋略,但之前极少关注内宅,可自从玉卮进门,就连整个郗家都以郗超的谋划为筹,玉卮为持筹验算之人,两人合力,竟然从未再有郗十那种羞耻之事。 不——她不愿意承认——就连他死后这个家也按照他的意志在运转——他不能把死后的事情也算计出来—— “周马头。” 玉卮的声音突然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身后。 周马头吓得一颤,猛地回过身来。 玉卮已经换了一身衣服,颇为奇诡,尤其是那似裙装的下衣,竟然还露着小腿,她的手里拉着一个奇怪的箱子,带着一顶奇怪的帽子,穿着一双奇怪的鞋子。 “我要走了,来跟你说再见。尽管我不喜欢你,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其实郗超的死对你来说,是一种解脱。我呢,懒得告诉你,不要被那些内宅侍女姬妾挑唆,好在这次放出去一批,你就顺手清理后院吧。唉,我也不知道特地来跟你说这个干什么,你姑且就当做,我是来炫耀的好了。”玉卮挥挥手,浮空之中,似乎有波纹涌动,一个小石子儿不知从什么地方掉在地上,玉卮跨过那石头子儿,竟然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周马头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翌日丧仪,有风如鬼哭,侍女惶惶来报,说陈家女郎玉卮,悬梁自尽,留书一封,以殉郗郎之情。 周马头只觉得浑身发冷,她手中那一盒白果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开去,一只白果碰到她的脚尖,酥嫩的白衣轻轻碎裂,露出空空如也的内力。 这些白果本来就不是果,而是细面炸的点心,里面有绵糖乳蜜,还有鸡子白,用猪油炸过,外表圆满,内里空虚。 外表圆满,内里空虚。 周马头看着那碎了的白果,仿佛听见了白果碎裂的声音,有什么似乎在身体里也跟着碎去。 第一百二十二回上穷碧落下黄泉,汤水蟹芋桂花圆 黄泉路。 一路金砂为地,两畔曼珠沙华,刺目的金红色对比先烈,更显得那些一脸茫然的死灵魂淡薄惨淡。 郗超觉得自己不会有什么好因果,这一世他做下的功也多,业也多。司马王朝之中,有多少人因为他微笑吐出的两个字家破人亡,只是因为潜在的危险,又有多少人被他计算,一生忠心耿耿,死后被斩草除根。 他根本就没打算有什么好结果。 偏偏他身后跟着数位鬼差,对他笑脸相迎,领路一位鬼使,也温和善意。 他才不信这是善有善报。 他们来到了忘川河畔。 举目所及,是一片暗红天空,黄黑焦土,河川如脓败之血,黑紫流浆,像是一个人颓烂的心肺。忘川的摆渡人都身着斗笠蓑衣,看不清容貌,也不发一言。船到河对岸,又有一停小桥,跨过一段河道,伸向一片薄雾之中。 鬼使咧嘴对郗超笑:“您请,您请,这便是忘川桥了。” 郗超看了一眼那桥,泽黯色黄,分明是用老旧骸骨所造,桥的那一头隐约能看见一个人的影子。 一个很熟悉的人,但他从未见过的人。 那是个女子,肌肤胜雪,面容俊秀,一袭红衣飘飘然无风而动,仔细瞧,却是因为这个人并未脚踏实地地站在——她竟然是在飘! “呦!玉儿不能来,我就替她来瞧。”红衣女子笑。 几位鬼使鬼差对那女子都十分恭敬,齐齐行礼:“王姬!” 红衣女子点了点头,示意他们都下去,而后对郗超咧嘴:“跟我来吧,别耽误时间了,齿轮们都已经到位,白门之战即将开始,虽你不去,可不能错过围观。” 这又是一句他觉得很懂,却根本不明白的话。 郗超莞尔,行礼:“有劳王姬。” 鬼王姬呲地一笑:“你这个人,不是那个人,也还是那样。你又知道什么王姬不王姬了,又没有字幕,你可知道是哪两个字?” 郗超笑意不变:“应是王者之女的王姬。” 鬼王姬耸耸肩膀,随意地领着路,不再搭腔。 开玩笑,跟朱能垣斗嘴比理直气壮,谁能赢了他!就算这人只占了一缕魂魄,那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最多是简化版的朱能垣,绝不可能出现智力上的硬伤的! 因鬼王姬不再开口,郗超也沉默下去。 两人沉默走到薄雾深处,那雾色渐渐迷离奇幻,好似光笼之下的一块琉璃,斑斓之后,有小小村庄,青山郭外,绿树村边,颇有野趣。村口有旌旗大书三个字,孟家庄。旌旗之下,有脚店茶舍,一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正在为往来的灵魂盛一种汤食。 郗超不必深思,便能猜到,这看似家常妥帖的饮料,便是著名的孟婆汤。 “原来罪孽如我,亦要转世投胎啊。”郗超看着孟婆汤。 鬼王姬做了一个你请的手势。 郗超低头,嘴唇刚要触及那碗的边缘,突然又抬眼一笑,说不尽的温雅,却内含机锋:“是否我喝了这汤,就会变回那人?” 别说鬼王姬,连一旁的孟婆都是一脸惊愕。 “未现孽镜台,未判三生事,我便就此喝下这孟婆汤,倒是要如何选择投胎成何?我料想,大约我无须投胎,只是要换一重身份。”郗超笑意盈盈看着鬼王姬与孟婆,“玉卮在我身边数载,我知她心中将我看成另外一人,而她也绝非寻常人,或许是非人,如此推敲,她身为非人,缘何要委屈留在我这个寻常人身边,或许,我便是她在意的那个非人的——皮囊?” 要是换做鬼王姬旁观,她一定会鼓掌,这一番推敲十分靠谱,奈何郗超那极类朱能垣的笑,逼迫着鬼王姬不得不做答——她是来监督郗超喝药的,可不是来当百度知乎的! “别啰嗦了,快点喝了那汤呦。”又一个声音充满着一种奇怪的情绪响了起来,又一位黑衣红裙女子从薄雾之中显出身影,与那位王姬的血红衣衫不同,这一位的裙子的红色,极朱极艳。 “我说的,是对的吧。”郗超看着来人,这个人看上去笑眯眯极好相处,可郗超瞧着孟婆恭敬之中带着敬畏的眼色,便知这亲切,只怕也是皮囊。 “对错又如何?”那人笑眯眯地反问。 郗超垂眸:“原来我这一生痴执野愿,都不过是旁人的大梦一场。” “去你大爷的蛋喔。”华练依旧笑眯眯。 郗超终于也有些吃惊,抬头看着这位出言不逊的女人。 华练歪着头:“旁人怎么样不管,你自己叱咤风云,名满吴东了一辈子,而你身边多少人营营役役,却被你当做卒子,狡兔死走狗烹,最终落个家破人亡,你还好意思说你自己人生如梦?快点儿喝了这玩意,你管你究竟是什么,你是郗超时,难道过的还不够吗?” 郗超被华练劈头盖脸一通训,有些目瞪口呆,更令人惊讶的是,那黑衣红裙的女人一步上前替他端起孟婆汤,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灌了下去,一边灌一边嘀咕:“南朝的男人就是烦,天天跟你谈三观,谈你妹的谈,投胎成个寒族少年,给贵人菊花朵朵开,就知道人间疾苦,三观扯蛋了。” “阿姐,你分明可以说,为赋新词强说愁……”鬼王姬扶额。 “行了。”华练把空碗递给孟婆,“我们的天凉好个秋回来了。” 说罢,华练提着被灌了孟婆汤的郗超,丢进了靠近转轮台方向的那片雾霭。 既然是历经红尘的神仙,喝了孟婆汤,就会想起自己的仙人事,这是一条惯律,朱能垣喝了孟婆汤,自然就能想起自己其实清平馆朱师傅来。 薄雾流岚之中,有人温雅风流,微微揩一下嘴角,稍稍侧了侧头,眼眸一紧,嘴角一弯:“华练,你单独在此,可是又忽悠了你的卿卿?” 华练颇为遗憾地摊手:“你瞧瞧,这不是回来了。” “厨子回来啦——” 老宋一声吼,轰然响起。 “砰!”“轰!”“唰!”“沙沙!” 一朵烟花春饼升空,在半空炸成灿烂金菊花,无数彩色虾片被弹出,暴雨般落下。饼丝儿和虾片儿落在朱能垣的肩头鬓发,散发着熟悉的食材烹调味道。 “咻!”“啪!” 有什么甜腻腻迎面而来,始作俑者却是那张他总不愿令其失望的脸,于是厨子就没有躲,一盘奶油蛋糕糊在他脸上,落个结实。 玉卮哈哈大笑,旁边清平馆诸位牛鬼蛇神都手舞足蹈,就连陈清平也拿着彩纸虾片发射筒,瞧那眼神儿,鲜活了不少,似乎在遗憾丢蛋糕的人不是他。 有了玉卮这个挡箭牌出现,若干蛋糕枣子花生空心菜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砸了过来,朱能垣身轻如风左躲右闪,终于松一口气后脑后有动静,一回头,玉卮又举起了一只榴莲。 这样真好。 瞧着清平画舫里的群魔乱舞,厨子躲过那榴莲,看着那玩意砸在老元的脚面,含笑感慨。 又能见到那些脸。 更好的是,这一段离别只是为了再度相见,而他们并没有哭哭啼啼来嘘寒问暖,那一场会令人有些手足无措的心灵鸡汤式的重逢并没有出现,迎接他的,是朋友们的一场狂欢。 就连她,也是一场狂欢。 时间一瞬间仿佛无缝拼接,又夹带着曾经好年华里的回忆,那时上元灯节,灵城投果,人家都是枣子樱桃,唯独玉卮,大大方方地丢过来一枚榴莲炸弹。 朱能垣并没有失去郗超的记忆,所以在眼神相触的瞬间,他莞尔,她微笑。 “嘤咛!两两相望!”蔓蓝捂脸。 “我勒个去!两两相望个毛线!赶紧乳燕投林啊!”鬼王姬拍腿。 “赶紧相亲相爱!”今昭振臂高呼。 “观音坐莲!”青婀大喊。 “老树盘根!”华练咋呼。 “你们去死。”玉卮转过脸,眯起眼睛看着姐儿几个。 “算了。”华练摆手,“就这么两个小傲娇,我们在场能有个毛线?赶紧开宴,然后就能饱暖思淫欲了。” “最右服。”老元拇指。 “点赞。”老周抄着手。 “顶楼上的。”老宋拍手。 “红烧大排。”陈辉卿歪着头,眼神纯洁天真,出语惊人,雷倒一片。 “不服来战。” 一把声音清冷道,众人扭头,陈清平面无表情,还拿着那个彩筒。 “比房东大人杀伤力还高的,终于出现。”青婀泪流满面。 欢迎厨子归位——这条幅挂在西跨院那棵可怜的老树上。 对于这派对的地点,大家有志一同,认为西跨院最适合,最亲切,最温暖。 那张内有乾坤承露盘的石桌子上,摆着古今中外乱七八糟的吃食,可惜都是零食——薯条鸡翅爆米花,油果肉脯玫瑰炸,花生瓜子烤鱼片,毕罗泡螺甜油茶。 “把腿收一下!”青婀喊着,提来食盒。 食盒子里是家常小菜,样少,量大。 蛋炒芦笋,芦笋切得长短不一;肉片冬菇,冬菇发得胖瘦不同;清蒸太白,那太白鱼的眼珠子也挖破了,鬼片一样挂在腮上;金银碧梗米饭,大概是水掌握的不太妥当,有点微微粘了。 朱能垣每样都吃了一些之后,点评:“这芦笋切得天然野趣,冬菇发的恰好能表现出菌子熟好得不同,太白鱼这造型很流行,我打算追《行尸走肉》看了,米饭水大了正好,我刚回来,肠胃还有些娇弱呢。” 玉卮的脸倒是十分淡定,只是耳朵尖儿红得要出血。 蔓蓝转头低声对鬼王姬道:“糟糕,你懂的。” 鬼王姬拍了拍蔓蓝的头:“少女,忍住,不要吐。” “喝汤,喝汤。”今昭打圆场。 汤是叶子菜加了什么丸子,那丸子一半浅紫,一半浅黄,大小不一,形状诡谲,朱能垣捞起两色丸子一口汤:“这浅紫是紫芋,浅黄是蟹黄。” 最后的甜品是桂花圆子,倒是终于瞧着正常了不少,至少圆子都控制在一个稳定的大小,糖水也没兑那么甜。 吃完饭桌子还摆着没撤,库房里就拖出来一套卡拉OK设备,群魔们抢着麦克高歌乱舞,厨子还被推上去唱了一首著名的开嗓单曲《死了都要爱》。 揉着发疼的喉咙,厨子坐到了玉卮身旁。 “你就不必跟我说谢谢了。”朱能垣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分明没头没脑,玉卮却似听懂,耳尖红红,别过脸去,淡淡回答:“风太大了,我听不清楚。” 风神大人嘴角一弧:“芋,蟹,桂,圆,难道不是玉儿谢我,归来团圆?” 玉卮起身:“我去唱首歌这里好冷热热身——” 刚说完,本来在她几步远正在挑歌的鬼王姬一个箭步窜开,迅速点了重播对着其余的人招呼:“来来来!一起唱死了都要爱!” 玉卮看着六个麦克风全都在一秒钟内被人握在手里一群人迅速站成一道人墙背对两人,内心奔腾过一群神兽。 “我回来了。”朱能垣敛去笑意,正色道。 这样正直的脸,玉卮反而不好随便混过去,她定了定神,露出由衷地微笑来:“欢迎回来。” “此番,我亦要谢你。” “别谢来谢去了,没问题。” “既然你都下厨谢我,明天我也下厨谢你,可好?” “行,没问题。” “以后也到记得戴着你的辟邪玉,不能莽撞了。” “行,没问题。” “我再让你刷螃蟹,也别恼我?” “行,没问题。” “真的不恼我的话,陪我聊天?” “行,没问题。” “那明日就刷螃蟹可好?” “行,没问题。” “后天便嫁我吧。” “行,没问题。” “……” “……” 两人大眼瞪小眼,完全没有察觉到周围的歌声已经飘忽敷衍,人墙们纷纷用眼角余风扫着这边,各个耳朵竖得激灵。 “我就知道,又来这套。”玉卮眯起眼睛,她就觉得后面的对话越来越幼稚,果然在最后一句等着呢。 朱能垣先是无奈一笑,随后又若有所悟,眼光一亮:“此话当真?” 玉卮伸出一根食指,挑起朱能垣的下巴,微微一笑:“行,没问题。” 须臾瞬间,那嘈杂嘶吼的背景音乐一顿,一静,随后有喜悦欢欣的调子骤然响起,厨子听着听着觉得好像有点耳熟。 玉卮收了手,拍了拍朱能垣的肩膀:“当了二十年郗超当傻了?那是《猪八戒背媳妇》嘛。” 朱能垣莞尔:“喔?” 玉卮本能地觉察到危险,却没防备下一秒钟,就被朱能垣一把捞住抱起,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往东跨院宿舍走去,边走还不忘风度翩翩地对围观群众打招呼:“多谢各位的助攻,老朱我无以为报,回头必定以牙还牙哦。” 玉卮和她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唯有清平馆的老大高冷淡定,也回了招呼:“八戒,按照律法,给你三天婚假,加油。” 第一百二十三回漏液不闻琵琶声,珍稀贝母海鲜羹 有人又逢亲友,画舫上家宴融融,暖意纷纷,有真心情意,寸寸熨帖;也有人终及高位,深宫里宵夜甜甜,春意澜澜,有金花为地,步步生莲;更有这天下,寒风中冬鸦桀桀,行人战战,有昏君荒诞,人人自危。 齐永元二年,帝铸神仙三宫,以金为地,以莲为图,喜潘妃步步生莲之美景,又于宫中设集市,至尊屠肉,神妃沽酒。 神仙宫仙游殿。 这江山之中最尊宠的女子,此时此刻正一袭寝衣,赤足站在那满地金箔莲花之上,红烛映映,衬得她的足踝仿佛是件珍玩摆件儿,有羊脂玉的色泽。此时此刻,这女子的脸上一片肃然萧杀,她走到那一片金莲之中,缓缓跪了下去,抚摸着一片莲叶。 毫无声息地,那些莲花竟然次第升起,一节节,一段段,茎叶为梯,莲华为台,在这奇诡的仙游殿金箔宫砖莲图之间,架起了一道莲梯,最后一阶半隐在半空慢慢弥散出的诡谲雾气里。 女子垂眸敬候,神态谦恭。 有清澈如水,水面浮冰的声音响起:“潘姬,起身吧。” 来者峨冠博带,仙衣袅袅,片片面容半掩在雾气之中,令潘玉儿看不真切,然而真切也罢,不真也可,他是潘家的救命恩人,不管什么模样,潘玉儿都绝不会违逆他的命令。 人人都道潘妃出身浅薄微贱,谁能知这样一个大字也不识得几个的娇柔女子,心里也有义薄云天,纵是险居深宫,此身必死,也要报答昔年恩情。 来者手指掐算,微微一笑:“神仙三宫布置好了吧。” 潘玉儿连忙回答:“回恩公,已经布置好了。”那些看上去没什么稀罕的摆件儿家具香炉帷幔都按照恩公的交代布置好了,潘玉儿是萧宝卷心里的第一人,别说是这些杂事,哪怕潘玉儿再要一间宫阙也不是难事,所以神仙三宫一造好,潘玉儿就打点妥当。 “如此甚好,明日你亲自下厨,按照这个食谱和食材为他做一道菜。明晚我再来。”来者说着,伸手递出一块绢子和一个袋子。 潘玉儿起身,步上莲花台阶,接过那些东西。 来者微微一笑,眸光灿灿,说不尽风流倜傥,风过竹林。 许久,潘玉儿才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与那片雾气一同消失的恩公,又转头看了看帷幔之中睡的沉死尚垂涎梦呓的萧宝卷。 金色莲华之上,那绝色女子的目光带着凶兽幼崽一样的天真的残酷冰冷。 没有人怀疑潘玉儿做的这一碗鲜靡。一则潘玉儿的立身之本便是萧宝卷,她不会允许自己的大树就这么倒掉,二则这碗满是蚌肉的海鲜粥,已经被试毒的内侍验过,全无问题。 潘玉儿语音娇媚地劝膳,直说这是她幼时记忆中最美好的味道,惹得萧宝卷怜香惜玉之心大起,端着这碗看似用料寻常的蚌肉粥,恨不得立刻再封一个国公给潘玉儿的娘舅。 蚌贝是贫寒海户的食材。趁着潮落时在沙砾温柔的海滩上捡些蛤喇蚌子之类,不仅可以贴补家用,还能余下一些滋补自家人的嘴巴。因此靠海的海户们,都烧得一手好海鲜汤。贝类自有鲜味,无须复杂的手法去烹调,只要以碎碎的米熬粥,将洗净的贝肉放进去,那股子馨香鲜冽,便会毫无保留地弥散开来,是苍天沧海予人的礼物。 萧宝卷自然吃过这种粥,但从未见过如此简白的,那贝肉是浅浅的橘色,粟米也有些粗糙,泛着微微的淡黄。 昏君自然不知道,这贝是著名的珍寐贝,六合物产,有织造梦境的功效,而米也绝不是米,而是珍寐贝的壳儿磨碎了,效果霸道更盛贝肉。 从前人们喜欢以珠贝做卧房的帘子,不仅仅是因为贝壳美丽音色悦耳,更是先民留下的习惯,在梦境与梵境更为模糊的夏商时代,珍寐贝之类的六合贝类的壳,可以带来美梦。 然这珍寐贝带来的美梦,美则美极,却夺人神识,留于梦中。 过了今夜,萧宝卷便不会是真的萧宝卷了。 潘玉儿笑着,又为皇帝添了一碗粥。 是夜。 神仙宫仙游殿,金莲为阶,玉人其上。 这玉人,便是萧宝卷。 此时此刻,这位皇帝正被架在金莲台最上面,垂首闭眸,面含微笑,正做着他一生之中从未经历的美梦。 有一只修长的手,缓缓按在了他的天灵,一对乳色唇瓣起合,清越声音,吟出一首祈梦词诗来:“玉堂天上客,素飒白玉京,金莲阶稳送,一轮雪月清。折壶人不到,世间秋离别。玉手瑶笙起,一时同色白。神观琉璃叠,仙游渡天津。群仙高宴处,步下水晶宫。山河绰影满,云海濯尘景。玉样乾坤转,八荒了辰歇,桂冷吹香雪,从此隔天阙。当日谁人唤,一笑成痴绝……” 天下至尊,是最为强效的药引,也是最锋锐的机簧,越贵重的身份,越有宿命的力量。萧宝卷是这熬尽心血了断情缘打造的神器“华焰残梦”的燃料,只有点燃了萧宝卷的宿命,才能将这用“宿命”们铸就的神器,扣住白门,将其关闭。 为了这件神器,他宁愿负了天下,也负了自己。 那人站在萧宝卷身后,看着周围流岚如梦,醉雾沉沉,终于露出一丝凉苦笑意。 仙游殿外殿对着莲池的那一面开敞的景色,此刻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扇白玉浮雕的大门。 云衣飞扬的青年,正站在白门之外。 白门之内,有新死的枉者,有心死的游魂,还有细细碎碎的声音,似乎是濒死的神识心生善念,被超度了去。 从混沌的角度看,这白玉川两岸,真是热闹非凡——有心魂茫然四顾,有痴念面露仓惶,有顿悟恢复清明,有离人莞尔淡去,那些形形色色的枉死者的灵魂游荡在生与死的最后的混沌之地,也许有幸运的人起死回生,但大多数人还是被风吹散一般,渐渐透明,去往不能甘愿的枉死城,去往轮回转世的冥王府,去往嗔痴成魔的幽寒渊,或者回去人间,成为游魂或者恶鬼。 此时正是乱世,世间有几人能得好活好死,因此白玉川的枉死者甚多,可人心到底也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少枉死者的灵魂在这里徘徊,都能褪去煞气,找回善良,得到灵魂的解脱——那些一生之事在此如看戏一般再看一遍,大多数的枉死灵魂都能往下屠刀,立地成佛,去往地府,轮回转世,只有一部分心魔太重,最后留在了六合成为蚩孓一类的虫子,或者留在人间,成为每年社区活动清理的那些脏污。 这里曾经是混沌常来的地方,因为这里正是梦境与梵境的模糊地带。 混沌一笑,双手交缠,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又在沦为祭品的皇帝天灵盖上,轻轻一拍。 仿佛是什么机关就此启动,就连潘玉儿这样的普通人也觉得周围的气氛变得不同寻常起来,有什么逐层推进,有什么移动起来。 那从未见过其关闭,大敞四开的白门,竟然就这样幽微不可感知地一震,而后以视力可见的速度,缓缓地关了起来。 “混沌。”身后有人轻咳一声。 “你们来了。”混沌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机关已经启动,只要他的神识还在,能作为引线,那华焰残梦便就是一只听话的风筝,高悬不坠,那白门也就是牵线下的木偶,随着机关缓缓闭合。 混沌当然知道,不会有人袖手旁观的,而在梦境与梵境两边都有能力阻止自己,也有责任阻止自己的,便是岁时十二族。 白门事关时空,岁时十二族一定会出面。 果然。 他带着那属于王六郎的风流笑意,走下了金莲台阶,负手而立,看着对面的那群人。 为首的一位女子,眸子里有蓝紫星光灼灼而闪,气势凛冽,她身后数位,各个都是瞧着了不得的人物,站在她身旁最近的,半坐浮空,身后一对流光飞舞,是一对以光为翼的翅膀,那些羽光照的那人有一种神圣气息,而他眼眸淡淡,似乎并不以此为意。 星主和百里燕。 岁时十二族。 “混沌,你以宿命为齿轮,时间为杠杆,就是为了关闭白门么。”星主站在最前面,挂着半丝冷笑地看着混沌。 混沌笑而不语。 “……高洋、绿珠、会稽长公主、陵主卫玠、萧宝卷……你模糊了他们的命运,这些齿轮,你用的倒是很精妙,草灰蛇线,令人不查。”星主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指尖,说出了十几个名字,皆是历史上如雷贯耳的人物,“以人的宿命为零件打造机关,你也的确很有想法。” “比不上星族,以银河为弓,星汉为弩的大气。”混沌反击。 忽有微风至,罗裙风中飘,青丝甚娓娓,星汉何皎皎。 仙游殿不知何处消失不见,围绕众人的,是一片苍茫寰宇,星光璀璨,脚下一道银练如瀑,正是银河,那河对岸恒星光芒如电,笼住白门和混沌,而河的另一边,站着面色如常的岁时十二族。 一触即发。 “我说,你们先别打了,看看那边。”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正在缓缓关闭的白门里站着几个人,为首那人今儿穿了一件黑衣,煞气烈烈,一头金发挽成坠马髻,上面还插了三根金针一样的东西。 “华练,带着你的战五渣们快点离开。”星主挥手。 华练用拇指往后指了指白玉川和白玉京城池的方向,视野里仿佛有些尘埃,又或者乌云,在微微涌动。 星主眯起眼睛,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蚩孓! 竟然有大量的蚩孓涌动,逐渐往白门边来! 为什么会有如此之多的蚩孓?!这种六合之中残忍而低等的生物,极少群居,因此就算单体暴虐难以力敌,也从未引起人的注意。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蚩孓聚在一起!这要形成多么庞大的战斗力! 到底是什么东西吸引了这些蚩孓?!是混沌放了什么饵?! 不,不是混沌,绝不是混沌,相反,混沌应该是来阻止它们离开白门的…… 星主的眼眸从蓝紫星光,变成白光闪电,她越发清楚地看见,那些蚩孓仿佛被什么牵引操纵,一路急行军而来,沿途遇鬼杀鬼,遇神杀神,留下白玉川两岸魂残魄灭,灵消识散的一片尸骸。 难道…… 星主看着含笑的混沌。 他是为了这些蚩孓…… 若是这些东西冲破白门…… 那可就应了那些西洋天使们的记载——天使吹响号角,于是地狱之君出现,带着无数的毒虫而来…… 那又是什么人,什么力量在引导这些本习惯于单兵为战的蚩孓,聚在一起呢? 是那些抓走了翡翠川守卫翡蓝的神秘金衣人? 一瞬间两个看似毫不相关的事情被星主的直觉相牵。 星主转头,向着一位俊逸少年和百里燕低语几句。 那少年咧嘴:“以我族神异来察,星主所思甚是可能。” 如此说来,金衣人与这些蚩孓有关? 那前阵子星族去救护翡蓝的人……还能不能顺利带回守卫长,平安归来? 星族的神思跳跃而迅捷,好像星光一样,一瞬便能抵达万里之遥,穿越看似会成为障碍的时间与空间。 星主若有所思。 而前锋线的蚩孓,已经近在眼前。 背靠白门的华练拔出那三针,化作三柄金色长剑,丢给老元、蔓蓝、鬼王姬三人,自己则握着西陵之璋,转头环视周围那些终于见着活肉的蚩孓,大喊一声:“不服来战!” 第一百二十四回 白门内外仙人斗,欲买千金应不惜 东湖霜寒露重,画舫炉衾暖熏。 清平馆众人面色各异地看着同一个方向,露出或惊恐或愕然或沉思或面瘫的表情。 “六合有个很特殊的地方,就是越高等的生物越难以跨越到梵境现实,越低等的生物越容易从缝隙里漏过来——此前贺兰敏之弄了那些蚩孓,就是因为蚩孓是六合里最下等的生物,就跟蟑螂蚂蚁一样,所以才能借由女人的身体来到梵境。”老周指着雾里看花雨中观荷一样的白门内外之景,给坐在他身边的今昭和不熟悉六合的老宋解释。 华练带走了比如鬼王姬、蔓蓝、老元这样适合在六合行走的,留下的人为了围观,只能用梦珠伞。 尽管众人皆知梦珠伞那一头的情境对他们来说只是幻象,但瞧着华练他们周围都是高大丑陋的蚩孓,众人也十分心惊——为了让大家了解蚩孓的战斗力,老周这家伙可是提前放了一遍《异形》系列的电影的! 被一群成年异形围着,华练还能十分淡定与那星主寒暄,太岁默默竖起了拇指。 岁时十二族在混沌这件事情里,出现的太岁正是司掌这一段乱世的那一位,太岁瞧着,比王操之更王操之,老周说这是谢九郎,也就是给了王操之鸟儿的那一位。 如此看来,清平馆的大仙儿没没有认出王操之是混沌,也是情有可原,人家太岁谢九也不是蒙在鼓里了。 想必得知昔日好友竟是混沌,谢九郎一定十分惊讶,又或者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却跟老元一样,只能等着挨打。 命运不能够更改,改了,容易沦为齿轮。 “问题来了,混沌为什么要执着地关闭白门呢?”老周摸着下巴,皱眉沉思。 白门的存在是梦境与梵境的平衡,并没碍着什么事儿,逆天而行,以宿命为机括,混沌恐怕也遭了不少罪,他费劲拔力地要做这件事情,总要有个缘由。 青婀对神异传奇很有爱,早年就研究过不少西王母的手札,她想了想,也觉得十分不解:“四凶之中,饕餮的性子最超然物外,对什么都很淡;穷奇是个死傲娇装逼犯;梼杌姐妹是两个辣椒不好惹;混沌兄妹风流不羁,潇洒随意。这四组怎么瞧着,混沌都不像是没事闲的做这么大机器关白门玩的。白门关闭后那一处后来成为死地,满是蚩孓,对混沌也没有任何好处——好歹他以前还能去白玉京泡妞儿的— —你说人做事总有动机,他图什么?” “华练姐不就是去探底了么。”今昭转脸看着青婀。 青婀摊手:“我觉得华练姐也很神秘,她一定也隐瞒了一大堆的东西,我们姐妹从明朝后来就一直聚少离多,她那会儿干了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啊。” 几个人正说着,白门那边已经动了手。 岁时十二族看出来混沌是操纵那命运机器的人,只有打败他才能阻止白门关闭,因此基本上法术也好,拳头也罢,都是只招呼混沌一人的,但不知为何,星主和百里燕似乎对混沌手下留情,太岁谢九郎的热情也不大,只有刚正不二的年族族长十分卖力。 一时间白门之外,法光灼焰,热战正酣,不时有璀璨碎片飞跌,那是星主的法阵被震动的结果。 整座白门外,神仙宫,已经被星主裹在了自己的法阵之中,她已经料想了最后的结果,若这些蚩孓不慎果然冲出白门,她便焚身毁阵,宁可落星坠月,也要把蚩孓堵在六合之中。 蚩孓迎面之时,她竟然在心中希望,这混沌能关闭白门,哪怕失去六合,也要将这些可怕的生物拦住,否则这天下,便会坠入地狱! 而白门的另一边,华练似乎也陷入了包围,幸好蚩孓再强大,也只是数量占优的虫子,华练一手握着西陵之璋,一手开了番天印,那西陵之璋是从九野素女族拿来的巫礼,三只金剑也是羲和女神的巫礼,至阳炙炎的神兵,而蚩孓,偏偏是怕热怕光的。因此就算是并不擅长战斗的蔓蓝,只要能稳住身形,以阳炎剑刺入蚩孓身体,也能给它一记灰飞烟灭。老元是男人,使用这阳炎更是顺应身气,使得游龙惊凤,鬼王姬本就善战,时不时还能一箭三雕,顺便呼应一下华练的番天印,而华练则已番天印为武器,将小小空间打在蚩孓身上,又瞬间爆炸——时空爆炸的力量更盛阳炎,一炸便是一大片。华练仰天大笑:“啊哈哈哈哈老娘的群体技能不错吧——” 回应她的,是越来越多的蚩孓。 梦珠伞这一侧的看客们纷纷扭头无语扶额:“房东大人何在啊,赶紧收了这个妖精啊!行行好!” 忽而白玉川上空破开一道裂痕,有个人满身是血地落了下来,一抬手便将那裂痕堵住,这人一袭蓝衣,瞧着打扮,十分眼熟。 “啊!那个守卫!这个人的打扮很像那时候翡翠川瀑布的那些守卫!”今昭十分有眼色。 白门之外的星主也眼光一亮:“翡蓝!” 翡蓝,一条废弃的翡翠川守卫,守着一个不能被开启的密道,却邂逅了一段不能被承诺的爱情。 他应不知,那位少年公主,为他只身闯入六合,从此凤在江湖,风云壮阔。 翡蓝一落下,便不管不顾地一把抓住华练:“光——” 他的话未说完,一只蚩孓的前足刺入他的背心,将他一挑,丢入了蚩孓群中。 华练眸光一凝,起身飞跃,化为半蛇,尾巴一卷,将翡蓝抓了回来。 翡蓝被华练带到半空,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他坠下来的裂痕,轻轻吐出残句来:“光环……他们来了……” 那眼神有不甘,有愤恨,有执着,有忧愁,也有令人无法相信的惊恐。 翡翠川守卫的地位堪比天使,他们也正是六合里的天使,强大美丽,孤绝高远,拥有极其坚韧的意识与信念,守护着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能够让这些人形兵器一样的六合天使,露出这种强烈的惊恐来,那对方的手段实力,要有多强才行? 而看看翡蓝这一身伤痕累累,显然他忌惮的那些人,比他更为强大! 华练眼睛一瞪,望向那片裂痕,却见裂痕里有一片金衣的衣角滑过,似乎有人想要追着这蓝衣人过来,却对这附近这么多人心有顾忌,不肯现身。 金衣么? 华练突然觉得脑子里有什么闪过,手劲儿微松,一只蚩孓便勾到了翡蓝,他身上流露出的濒死气息,刺激了嗜杀的蚩孓的食欲,又一只更大的蚩孓跳起身子,将他猛地拉下,翡蓝倒在地上,一群蚩孓扑将上来。 华练尾巴一甩,将翡蓝抛起,而手腕一翻,番天印红光闪闪,白光泛泛,不知道顺手把守卫丢到了什么地方去。 “大姐大,量多的日子,兄弟扛不住了啊!”老元哀嚎着,他虽然没有受伤,但是衣服发型被蚩孓你勾我划,弄得狼狈不堪。 “老元你个没有的家伙!”蔓蓝气的大叫,“左边那一群攻过来了啊!” “侧漏了侧漏了!”老元挥舞着阳炎剑冲了过去。 “老元你淡定啊你是日用净爽的啊不要硬拼!”鬼王姬高声喊,等着华练,“阿姐你这个超长夜用41cm的快上! 那些蚩孓数目太多,已经逐渐靠拢渐渐关闭的白门,个别有些还挤了出去,被混沌打了个魂飞魄散。 对阵岁时十二族,混沌自然必须拼尽全力,就连梦珠伞另一侧的围观群众也明白,要不是星主和百里燕明显的放水,混沌恐怕就撑不住了。他这种危及生命的时候,还能顾着不让蚩孓溜达出来祸害人间,可见并非心有害人之意。 或许他知道些什么,因此来关闭白门。 星主眯起眼睛,把手里刚刚凝出的星光换了轨迹,打向混沌身后一只蚩孓。 那蚩孓被恒星之气打中,连个动静也没有就湮灭了。 又一只蚩孓钻了出来,刚巧在混沌的身后,蚩孓是天生喜好厮杀破坏的生物,举起前足便刺向混沌。 混沌再强,也是梵境现实里的生物,在梦境中实力打了折扣,蚩孓是单纯破坏力强大的梦境生物,论一击之重,连六合守卫翡蓝也能贯穿,何况混沌。 混沌不得不弯腰躲过这一击。 年族族长趁着这个大好时机,将朴刀重重拍向混沌的脖颈,只要他起身,便会身首异处! 刀锋坠地。 混沌竟然不知用什么方法躲过了那一刀,滑到了年族族长的身侧。 白门里华练不知为何,还依旧缠绵蚩孓战圈,不肯离去。 鬼王姬与蔓蓝、老元一同与华练并肩而战。 老元看见自己的老爹就要中了混沌的一掌。 梦珠伞这一侧的观众,也都仿佛看见了一部电影的转捩点—— 啪! 混沌的一掌,打在了老元的身上。 年族族长被自家儿子老元护在身后。 华练打了一声唿哨,纵身跃起,两只手抓着蔓蓝和鬼王姬。 白门眼看就要关闭—— 无数蚩孓拥在门口,就要从那最后的空隙里挤出—— 轰——哗—— 不知从何而来的巨浪凭空出现,将白门内的蚩孓等厌物卷起吞没,紫色浪头愤怒拍打在白门上,惊天动地的响声,让梦珠伞这一侧的围观众人也觉得耳轮发疼。 那一瞬间的紫色遮天蔽日,仿佛一个世界的终局在眼前降临。 白门终于彻底关闭。 白门里的事情,因为华练四人已经在最后的关头跑了出来,就此消失不可见。 那些挤在门口就要冲出来的百余蚩孓,应是被紫色巨浪吞没,再也没有机会穿过这白色巨门了。 那紫色的浪潮也没到了白门外岁时十二族的这一边,潮水拍打在岁时十二族诸人的膝头,丝毫没有受到星主阵法的影响,反而在这星河璀璨的战局里,营造出一种夜阑海边,轻沙柔柔,浪花细细的宁息之感。 年族族长十分震惊地看着这紫色潮水,刚要说话,却被百里燕打断。 百里燕看着带着自己两位师妹从白门里出来一身狼狈湿漉漉的华练,面色沉肃:“混沌刚刚是不是进去了?” 华练故作沉痛地点点头。 “既然如此,也罢。”星主沉吟片刻回答,“至少白门关闭了,六合的生物轻易出不来,他自然也别想。”而且混沌进去了,他们也追不进去,这是个现成的好理由——此时此刻星主已经明白了什么,她可不想对混沌赶尽杀绝。 “这门……”谢九郎眯着眼睛看着白门。 “混沌的阵法也有年限,最迟1500年,这扇门会再度开启的。”星主指了指白门上面那些刚刚浮现出来的,由人的面孔组成的浮雕门锁,最下面的,便是昏君萧宝卷的脸。 “那我们和刚才那个混球,就1500年后见吧。”谢九郎抄着手,满不在乎。 “我始终费解混沌此举。”百里燕若有所思地看着华练,“阿幽,你可有所悟?” 华练依旧一副疲惫不堪,心力交瘁的沉痛状:“无,无悟。” 百里燕看着华练:“你刚才引诱那么多蚩孓围在你身边,就是为了那潮水的致命一击吧。” 华练顿时眉开眼笑:“怎么样,我的一窝端战术?” 百里燕与星主相对而视,各自露出神秘笑容。 星主想了想,莞尔转向华练:“大神,帮忙查查?”她笑眯眯地看着华练,“你帮我们查一查的话,刚才你家卿卿搅动识海海水倒灌一窝端淹了蚩孓的事情,我就不计较了,说老实话,那么一瞬间识海的惊涛骇浪,真的让我觉得有种神思被绞碎的剧痛呢。” 华练也笑眯眯地看着星主:“我之前便于你说过,混沌似乎不惜扮黑脸,也要做到什么事情,仿佛要阻止什么从白门出来——四凶之一的心机,当然他阻止的东西,一定很了不得。我也是心怀天下,才带着我的师妹和我家卿卿来围观,防患于未然啊。” “唔,如此甚好,今年评你为八荒年度十大感动人物如何?”星主意态闲闲。 华练振臂高呼:“谢主隆恩!” 黑暗骤然降临头顶,华练眼前一黑,什么东西铺天盖地罩下来。 陈辉卿将自己的外袍罩在了她湿漉漉的还在滴着识海紫水的身上,顺手顺脚地帮她擦起头发来。 被打了一掌奄奄一息的老元吐出六个字来:“秀恩爱,死得快!” 第一百二十五回去年今日此门中,汝酱奥肉细环饼 著名的白门之战,就在白门彻底关闭,混沌躲入门后,陈辉卿海吞白玉川的结果里,结束了。 作为又升了点儿道行的太岁今昭表示,这白门之战,留下了一个重大的谜团。 混沌到底为了什么,不惜扮作黑脸,也要关了那造孽的白门。她仔细回想所谓的1500年后,那就是差不多她被撞死的那一年前后嘛,然而除了她被撞死了,她没有发现还有什么别的离奇怪事啊。 不仅是她,清平馆众人也都毫无头绪。大家一边准备腊月,一边热烈讨论,就在全民总动脑的气氛里,冬至来临了。 老元被混沌一掌,从贫嘴年世子打成了话唠元大头,啰嗦折腾得伺候他的人好脾气如今昭,也表示宁可去伺候孕妇的月子。倒是有位故人听说白门之战年族世子受了伤,登门拜访,来送了一瓶奇药。 “卧槽!饕餮来了——”老宋表示看见来访者之后,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个时候的饕餮郭嘉也是一副僧人打扮,而且与辩机不同,少了那份诱人之意,多了几分高冷。 “四凶之间能相互牵制,化解混沌那种奇异内法的,也只有饕餮我了。不过不必误会,我不是来布施好心肠的,若世子痊愈,还须答应我一件事情,为我一位朋友,某一个仙家出身。” 饕餮如是说。 他没有料到的是,清平馆众人听了这番话都很淡定,表示事儿不大没问题。 老元一副苟延残喘状地允诺:“姻缘司钱多活闲受人捧,我把你那陈,哦不,朋友,送去补氤氲使者的缺不错吧。” 想想饕餮最终还能得偿所愿,可会稽长公主那位心上人翡蓝,身受重伤,生死不明,流落在六合某个未知之境,公主在六合多么努力,到底也是凡人之心,恐怕也只是镜花水月一场。 姑娘们对这件事情尤其怨念,更怨念的是,那翡蓝留下一模糊不清的遗言。 光环。他们来了。 从星主后来与华练的解释来看,星族出手去救那翡蓝,已经救出,正在逃亡的途中,翡蓝跑出来想要给星主或者别的什么人通风报信,可是他被折磨得没了几分气力,反而落入大群的蚩孓之中,情急之下,抓住了华练,留下这么一条线索。 光环先不管是什么,他们来了,是不是说有什么东西,比方大群的蚩孓,要来了。 这事儿不知道和混沌有关系没,混沌关闭白门,到底要阻拦的,是蚩孓,还是那些操纵着蚩孓的人,以及,操纵蚩孓的,到底是不是那些神秘的金衣人。 星族已经联手了萃梦师一点点探着六合,想要尽量找到翡蓝,而另一方面,也请了华辉两人,在梵境这一千五百年中,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如此,星族便不追究陈辉卿随意搅动识海的罪过了。 识海是千万人的识海,好多神思脆弱,心智不坚的凡人,在他这一瓢水泼来时,已经疯了。在人间的历史中,这被记载为一次古代的疯魔疫病,随着历史的推移,与那些失传的真迹孤本一样,淹没在历史的口水之中。 “算了,咱们这些平头百姓,想也没有用,让华练跟她的卿卿发愁去吧。”老宋揉着面,冬至这日风俗很多,有吃豆粥的吃饺子的吃汤圆的,总之都是热乎乎汤汤水水的东西,清平馆这些人每人负责一样,各自去准备,回头让陈清平评判一下,谁的更好吃,彩头就是这个冬天,夺魁者将得到清平馆全员的神助攻,想谋权也好,想泡妞也罢,倾全员之力,助你成功——想想这些人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这神助攻说不定也很有用。 今昭兴致勃勃地打算做细环饼,臂力不够,便让老宋帮忙和面。 可惜太岁并不知道,清平馆众人已经打算放水让小太岁赢,否则大家怎么能名正言顺地把小太岁卖给老板?这拖拖拉拉亲也亲了好几次的一对缺心眼,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跟朱师傅和玉卮一样守得云开见月明? 朱玉已经尘埃落定,大家又没有热闹看了,孤独寂寞冷。 什么?看华辉?有那个贼心也得有那个贼胆和贼命! 这是会稽东湖的冬日,清平画舫停泊的最后一天,明天他们就要为神都祭做官方指定下榻之地和官方指定宴席供应商,不能留在这也美也妖异的时代了。 今儿大姑娘小伙子出去散,赶集应宴,白天消乏松散一日,晚上来给太岁放水。 大家活儿游鱼入海一样,散开在以画舫为中心的几百年里,有的去拜访独孤皇后,有的去痛砸美男潘安,有的顺路看看卫玠的媳妇怎么样了,还有的,比如陈清平,竟然难能可贵地去了七宝馆。 七宝物华与云归梦徊,春水楼,百花深处一样,都是多少年的老铺子老招牌,顾名思义,是一件杂货铺子,以女人物件儿出名,在魏晋南北朝时的家主,擅长做首饰。陈清平去这铺子到底干嘛,没有人知道,大家的猜测十分一致,可能是家主手里有食器或者食谱——反正,肯定与女人无关。 不过,陈清平临走前,还搭走了陈辉卿。 这就不能不令人悚然了。 这俩玩意虽然名为兄弟,皆是面瘫,但是性子南辕北辙,不同高冷,凑在一起,还是去一家以首饰闻名的铺子——给女人买东西? 陈清平没有那个心,陈辉卿,没有那个脑子。 不过再怎么猜测,也没有人敢尾随,傍晚时分,大家陆陆续续回了画舫,各自准备各自的参赛菜肴,一时间厨事阁里热热闹闹,本该十分忙碌的厨子本人,却很闲地站在玉卮身后,名为指导,实则揩油。反正作为厨子,他今儿没有参赛资格。 玉卮做的是奥肉,奥者,熬也,直白地说,就是熬熟的肉。 家常的奥肉讲究酱汤滋味,要选择上好的五花肉,先单纯加热,让五花肉自己吐出油来,再把肉拿走,用油来熬制作料复杂的汝酱。 有人形容汝酱是少女心思,看似简单,其实诸多滋味,百般火候,内有几十种香料,连先后顺序都不能错。 玉卮没打算真的不出错,因此她的汝酱,还是以寻常的面糊做基,加入了这会儿常用的椒香兰芷蔻姜醋等,再把汝酱一勺一勺浇在肉块儿上,上火去蒸,蒸出水分以后,又在锅里熬,熬尽汁水,吸饱酱汤,做出出来的肉从里到外都是极软嫩柔滑的,舀起来抿一口就化了。 朱能垣轻眉浅笑:“这肉口感不如你,你一碰就化了。” “噗。”姑娘们都憋着笑,偷偷看着玉卮一脸的茄红还要傲娇地故作镇定,不着痕迹地把手上的汝酱蹭在厨子的裤子上。 “我赌一个栗子,她这会儿内心肯定已经吐槽出来一三千字的战斗檄文,脑补的结局是把我师父绑在床头滴蜡烛。”今昭十分笃定。 话音一落,朱能垣嘴角大大一勾。 姑娘们都惊呆了,今昭磕磕绊绊地端着一盆面走过去,魔怔一样地嘀咕:“难道我真的猜对了?” 来到面案前,她把那团面扣在了面案上,开始按照菜谱往里揉枣蜜之类的甜佐。 这细环饼是甜饼,先用牛乳和面,而后加油把面团搓成长长的条子,一边搓条一边把蜂蜜、枣泥、桂乳、奶脂等物一段段一点点搓到条子里去,然后再抹点儿油,把条子盘成一个饼,压扁了贴在炉子里烤。烤出来的饼很酥脆,一段段一口口甜味丰富,各有不同,蜜清枣郁桂香奶腻,是这会儿的人用简单的烹调条件做出的手法心思都极美好的一种炉饼。 今昭可不知道,陈清平是不会放水的,因此为了让她赢,大家都打算冒着惹了老板鄙夷的风险,放水给今昭,而今昭今儿的食材,也不一般,只是她并不知道。 这面,是独孤皇后从宫里匀的,精细如雪绒;这油,是王家得的极稀罕的一种西洋橄榄油脂,有天然的乳香;这枣儿是西域贡品,还是唐朝那会儿从武则天那边得的;这桂花是玉卮那会儿从广寒宫带回来的;这奶,唔,是鲛人乳。 鲛人女子貌美却脆弱,在八荒界时常沦为禁脔,最后几近灭族,十分珍稀。鲛人泪成珍珠可以照明,乳为玉液可以催情。库房里就两瓶,瞧着今昭用的一点儿也不心疼,蔓蓝都觉得想把面案掀起来扣她脸上。 “为了今昭,大家也是蛮拼的。”鬼王姬感慨。 终于吃饭时间到了,陈清平回来,挨个尝了尝大家的饭食,而后目光如实锋锐扫过众人,缓缓开口:“今昭赢了。” “呀呼!”今昭欢呼,而后她就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在欢呼,其余的人噤若寒蝉,仿佛挨了刀子。 她伸头看了看华练的碗,好么,是一碗泡面!闻着味道,还是老坛酸菜的! 这也太敷衍! “大家难道……”今昭捂嘴,泪光闪动。 “我们其实……”华练垂头,也觉得这水放得太明显了,难怪太岁看出。 “……都是厨房白痴!?这也太悲惨了……怪不得你们都死乞白赖留在清平馆,不然的话这可怎么活啊!”今昭把话说完,很可惜众人错料,太岁没看出来大家放水,反而觉得众人都是厨房白痴。 别说手艺还不错的玉卮蔓蓝,就是厨房活计有点白痴的华练,也觉得气血翻涌,想要掀桌——谁来给太岁充点儿情商啊! 既然赢了,大家也就推杯换盏吃了起来,只是除了太岁和老板,其余的人都有志一同地忽略了桌子上的主食,就连不明所以的陈辉卿,也被华练一屁股坐在怀里施展不开,一脸幸福地迎接华练的喂食。 打今儿晚上起,卧房就不是舱底布置了。 洗完澡今昭坐在床上,觉得她一定会怀念窗户外面的那只长腿蚌精的。 “再见了啊。”太岁对着蚌精挥手。 蚌精搔首弄姿,要是平时,今昭可能觉得挺好玩或者挺烦人的,可今天看着这蚌精绮年玉貌,腰窄腿长,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口干舌燥。 敲门声响起。 今昭揉了揉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热起来的脸,起身开门。 门外是热气腾腾新出锅的陈清平。 哦不,是刚洗完澡的陈清平。 陈清平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似乎这压根儿也不是一个少女的屋子,好吧,今昭腹诽,这还真不是一个少女的屋子。 “有个东西给你。”陈清平随意地坐在床边,拍了拍身边的床单,示意她也坐下说话,今昭从善如流地坐下,一扭头就看见了已经把壳给脱了,只围了一条绢帛的蚌子精。 卧槽你这个死蚌子平时表现得那么三贞九烈清水纯言情摸了摸大腿就跳到第二天早上——为什么今天上演真刀真枪! 今昭连忙挡住陈清平的视线:“您说!您说!” 这么一挡,她就一屁股坐在了陈清平的侧后方,这角度说话十分不便,陈清平扭头,皱眉,眼光一垂,就看见了太岁里衣开襟里的肚兜吊带。 雨后春笋,涨势喜人! 陈清平甩了甩头发,把这八个字从脑子里甩了出去。 从出生到现在都颇为悲剧,一直生活在平均线以下的今昭丝毫没有察觉男神的弯弯绕,尽力挡着身后的蚌子精,一脸谄媚:“男神!有事儿您说话!”说罢,还敬了一个礼。 陈清平在那么一瞬间顿时理解了晚宴时众人的气血翻涌和竭力放水要助攻的心情。 谁来给她充十块钱的情商?! 能不能不要穿着这玩意做这种动作?! 男神再男神,再高冷,也是先男,后神。 陈清平神色不善地伸向裤兜,想要把那东西掏出来,奈何一伸手,就碰到了自己大腿旁的另一条大腿,没穿,下裳,很光滑。 今昭觉得刺啦一声一块烙铁就把自己那一块皮肤给熨了。 她噗通一声往后一躲,一屁股坐后,双手撑在床单子上,双腿叉开,正对男神。 卧槽怎么会是这种欢迎光临的姿势泥煤! 今昭此刻仍不忘挡住那蚌子精,谁知那蚌子精耸腰动胯,做了一个非常猥琐的动作以后,一溜儿烟儿跑了! “你听我解释!”今昭猛地跳起来,抓住了陈清平的手腕子。 动作太大,那一身魏晋南北朝会稽王家出的轻薄仙儿仙儿的好料子,立马蛋碎,从襟口的衣带子一崩开始,刺啦刺啦,咧到尽头,除了两片袖子和后背还遮着布,前门大开。 光是袖子和后背穿衣服有个屁用! 太岁石化了。 神厨家里蹲用一种先焯水再过油而后抹调料上火蒸的眼神看了看太岁,突然开口:“我记得你做梦承认过,你喜欢我。” “啊。” “你今儿挑细环饼,也是这个意思?” “啊。” “嗯。”陈清平拿起被子,裹在今昭身上,起身,掏了掏裤兜,“我有样东西给你。”话音一落,太岁眼睛一亮。 难道——那个七宝物华的首饰——比如鸳鱼骨啥的——自己做的啥的—— 陈清平掏出一个牙牌。 的确是七宝物华的手工,细腻精致,的确是鸳鱼骨,玉泽柔软,触手温润,的确是陈清平自己做的,至少是他自己设计的,因为背面有他的印鉴。 但是绝对不是什么礼物或者定情信物,而是牙牌。 牙牌,就是那种用来拿着作为信物领取东西,通过大门或者道路的凭据。 “这个给你。回头开会要用。”陈清平说。 今昭捧着牙牌差点哭。 “我说男神,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就给我一个牙牌让我当你助理?”太岁觉得情路之漫长,此生无尽。 工作狂神马的!最讨厌了! 陈清平嗯了一声,走向门口,开门,出去,关门。 太岁一头扎在床上:“我要扎个草人诅咒你戕害少女心!” 就在房门即将被带上的一瞬间,陈清平清冷的声音传来:“你该注意的,是前半句,而不是后半句。” 前半句——三更半夜,孤男寡女——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就为了巴巴地来送一个牙牌?距离那那见鬼的年会还有好些天呢—— 太岁那颗压根儿就没存在过的少女心,顿时,死灰,复燃。 第一百二十六回冬至饺子吃个遍,便宜不占王八蛋 昨天还是司马家的会稽那泛着酸寒湿露的隆冬,今天就回到了空气干燥而寒冷的的大都会北京,国子监那条道两旁的树都掉了一个秃,一家卖杂货的店铺门口却摆出来两棵橘子树,看橘橙红鲜亮,衬着傍晚的斜阳。 今昭抱着一口袋的各色香肠下了出租车,瞧瞧这晚高峰堵的死相,她微微一笑,觉得心里头很踏实。那种踏实,就跟逢年过节高歌夜宴好几天之后,吃到一碗白米粥配麻油金丝咸萝卜一样,从胃到钱包,从身体到心态的踏实。 以太岁来说,这个年轻的时代,是她的家,她的根,她的脾性,她的宿命。 这个时代跟她一样,年轻,莽撞,尝试,犯错,迷茫,吐槽,贫嘴,自黑,自卑,自傲,有不少缺点,也来不了她的兄姐那样的风雅持重,可唯独一样是没错的,那就是不信邪,那股子不信邪的劲儿,带着她一路往前跑,有点儿阳光就蹿一蹿,阴天雾霾就走个缓,因为这年轻,就像一条射线,还没有终点,还没有长成,还拥有无限可能。 她回来,就觉得亲切。尽管这份亲切带着雾霾而来,而她以前常买的口罩,还被通告是假冒伪劣产品。 好吧,嗯,果然是回来了。 婕妮璐的德国香肠品种最全,可惜离五道营胡同略远,今昭吸了吸空气里的尾气味道,连忙把装着香肠的纸口袋扎扎紧,以怀中一个手里两个的豪迈姿态往回走。 不远处的簋街飘来麻辣味道,国子监的牌楼还是老样子,只是上面再也没有见过什么大鸟儿什么团雾什么影儿什么盾,今昭拐过楼牌绕了两步,就看见一个穿着深灰色呢子风衣的男人,面无表情地在吴裕泰茶庄的窗口,买花茶冰淇淋。 男神,你真闲。 今昭嘴角一歪。 陈清平转头看见今昭抱着袋子走过来,又对那售货员说:“再给我一个。” 时近傍晚,充沛而艳丽的日光里,陈清平递过花茶冰淇淋的身姿格外地优雅好看,今昭仔细琢磨了一下,这货仿佛刚刚去弄了头发,还穿了一身看上去很贵的衣服,好看指数又爆表了。 “回来了。”陈清平舔着甜筒说。 “嗯。回来好。”今昭很明白,他说的,不是她回来了,而是他们回来了。 也许这里,或者,那个,对陈清平,也是别具意义的?比如第一眼就看上了自己神马的——算了吧大白天的别吓唬自己了。 能跟陈清平一见钟情的,只有食材。太岁的人生愿望,就是不要成为被男神养成的吃食,比如糖果屋里的韩塞尔和格莱特。 陈清平接过一个袋子,一边提着袋子,一边拿着甜筒吃,走在了今昭的右边。(此处作者忍不住插话从吴裕泰走到五道营如果是右边的话是靠马路的一边么么哒。) 日光很暖,有香火气息,今昭豪迈地啃完冰淇淋,然后顺手,捞起了陈清平的臂弯。男神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种没有食材可选购的地方,十有八九资深宅男陈清平这次出街,和接下来的五大神都峰会有关。 五大神都峰会,也就是世界神鬼大会的升级版,跟奥运会一样,每四年一次,然而因为很多大神具有闭关修行或者冬眠个十年八年的爱好,所以距离上次全球BOSS级别的人物基本都在场的信号满格峰会,已经有一百六十年了。 清平馆这种纵横于时空的独特存在,自然不会被轻易放过,接下来的十二月和一月,恐怕陈清平会十分紧张忙碌,也就是说,原则上他根本没有空闲穿得人模人样出来买冰淇淋,除非这次出街本身就与这神都大会有关。 刚刚以挽胳膊这种情侣姿走进五道营胡同,没过几家店,今昭就看着那茶舍门口站着几个熟人,打头的是房东大人和华练,还有今儿穿的很精神的燕螭和一个陌生的少年和一个西服革履的银发俊美的老外,他们身后那个褐色头发的帅哥,却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吃了不少鲅鱼饺子的天使长卡麦尔。 今昭对五道营胡同很熟,自然也知道那茶舍价格不菲,平常人去不起,也正因为如此,是个聊天的好地方,不像街口的星巴克,热闹的跟菜市场一样。 陈清平皱了皱眉,嘀咕了一句什么,仿佛是什么,再开一间房。说完,他胳膊肘一夹,夹着今昭直接进了那间茶舍。 他们不知道怎么的,偏就错过了那间茶舍的门,斜走进一扇凭空冒出来的门,一进门便是传统的京派格局,照壁绘山水,前堂两夹门,一位打起帘子的姑娘穿着一件肉蔻粉的比甲莞尔一笑:“清平君,不巧了,我家主人今天不在。” “没事,一间暖阁。”陈清平对那穿比甲的姑娘说。 那姑娘引着陈清平和一脸不知所以的今昭来到了一间暖阁前,说起来这暖阁的屏风一拉,全然就是一个暖小自在天地,一方底下烧着火的炕,也就一米八幅的床那么大,两头都是墙,放着靠垫暖手香炉炕桌,贴着两侧还有炕柜炕格,放着玩物赏器和随手得用的东西。 今昭一坐上来就觉得,老祖宗的设计就是靠谱,这么热乎乎一坐,暖团团一靠,一杯茶水喝着,茶果子是撒金碧螺春酥油泡螺和莓果小裂口酥叮当饼儿,清甜不腻,看着还喜庆得意,可爱非常。她双膝一抱,拈着一块儿叮当饼儿:“说吧,突然来这儿,是为哪般?” 陈清平盘着腿,嘬了一口大红袍道:“这次这个会,我也要露几个面。” “嗯哼。”今昭看了看陈清平脱掉大衣之后露出的衬衫马甲,兄台,好腰条! 陈清平看了看对面今昭已经一心沉醉再这妥帖的布置和美味的茶点里,难得地有一刻失神。 这女人……神经比西芹还粗…… “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嘛,我能帮你的肯定赴汤蹈火,为勺为屉!”今昭握拳,慷慨陈词。 陈清平无奈地推了推眼镜:“我要你当我的女伴。” “唔,一起走红地毯,在大白板上签名,吃饭跳舞的那种??”今昭手里的饼儿掉在桌子上。 “对。”陈清平这会儿觉得,这人的智商跟油盐酱醋一样,谈不上多给力,好歹还是常年发挥稳定的。 “会被拍照然后被八卦杂志传绯闻的那种?”今昭摸着脸颊。 “对。”仔细考虑一下,的确有这个可能,陈清平点点头。 今昭的脑子迅速地转了起来。 这就是扮演一下他的女友嘛。 如果是一般的女孩子,也许会想着我才不要如果不能做他女友扮演什么的就没意思了,但今昭丝毫不这么认为——这是个机会!从舆论上生米做成熟饭,多点儿不一样的接触和角色替换,说不定哪回就刺激了神厨家里蹲的恋爱马达,最后假戏真做啊! 再说,就算是啥也没有,她也不吃亏啊,穿得帅帅的男人给她随便搂,这是占便宜啊!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就这么定了! 今昭豪迈地拍了一下陈清平的大腿:“成交!” 陈清平嗯了一下:“回头让这店主给你培训一下,禁忌与规则很多,不要出纰漏。” 今昭想起老宋曾经讲过前两年一位新晋的人神不小心在吃饭时摆错餐具,对面大咖以为这小家伙在诅咒自己,于是一个大招,把这位新神给灭了。 想必陈清平就是担心这个吧! 原来如此啊!不管这么说,这也值得高兴吧!为了自己的事情让从魏晋南北朝回来以后就一直宅在屋子里的男神出窝,这算感情的进步吧!算吧! 太岁兀自傻笑。 这边陈清平和今昭吃喝完毕,又提着那些袋子出门,那边陈辉卿等人似乎也站够了,准备要走,便在门口和那穿着比甲的妹子聊了几句,还约了以后每周都来培训一次,尤其重点约定,跨年晚会的礼仪和舞步训练。 这边厢太岁觉得这个新年一定比去年热闹,那边厢几位大神也瞧见了两人。 陈辉卿看见今昭,对她点一点头,便进了车里,带着华练和天使长发动了车子,本来今昭有心提醒他这时间车堵得厉害,可不过是眨巴眼的功夫,那车就那么消失在了她的眼前,旁边来来往往的人,竟然没有一个觉察的。 果然堵车堵住的是普通人,大神是堵不住的。 拐进清平馆,便看见老宋踩着门槛在跟一位身条儿优美诱人的美女聊天,那美女一扭头,嗔怪地看着今昭:“让你有空来看看我,跟我学两节瑜伽,你怎么就这么忙呢。” 原来是妖狐莲香。 今昭抱着一口袋香肠蹭过去:“狐狸精姐姐,求埋胸!” “噗。”有人笑出声,那笑声是从今昭的后脊梁那高度发出来的,极其诡谲。 今昭回身一看,差点吓死。 一个高大的无头之人抱着他的头站在那里,那头虽然不修边幅,发型纷乱,可耐不住那张脸眉目漂亮,再怎么犀利哥的造型,落在他身上,也只是落拓不羁的美感。 今昭偏偏最不愿意见到这个美人,掮客杜兰。 果然又是一年神鬼大会,熟人真多。 今昭把东西放回去,钻进厨房,和正在各自和着一种馅料的西王母四姝嘀咕。 鬼王姬耸耸肩膀,往她那盆猪肉玉米馅儿里放了点儿油,继续搅拌:“……何止,今年是四年一度的世界级神都峰会,一向都是几个神都联办的,下面套着若干小会,会期跨越圣诞节、新年、春节三个大节日,比起这次,去年那个世界神鬼大会,也就是一个小会的级别,你没见全世界的大神们都蹿楞起来,北京一个地方都不够么。” “今年是神都峰会,所以北京、雅典、伦敦、普吉和黄金城联合承办,老板已经得了准信儿,咱们今年不知怎么的就压过了云归梦徊,要领衔这次峰会北京会场的餐饮设计了。”蔓蓝贴心地解释,顺便又往那三鲜馅儿里撒了一把花椒粉。 “什么?!”今昭大吃一惊,环顾四周,旧椅垫木桌子不成套的杯盏,这环境,这设计,也能压过神鬼界的希尔顿云归梦徊? “这得看罩着我们的是谁啊——当然,不是我们全做,只是设计,比如海岛经济论坛的午餐菜谱啦,雅典资源大会的晚宴菜品设计啦,跨年晚会的迷宫餐啦,闭幕式的自助餐会啦——总体由我们设计和调派——能使唤云归梦徊那些眼高于顶的装逼犯,姐现在心情很好。”玉卮颇为愉快地给她手里的鲈鱼馅儿打着拌。 “姐你心情好,也是因为雨露独占——回头可别让那南山头的姐儿几个看见,不然那几个风神脑残粉,非把你撕烂了不可。”青婀唯恐天下不乱地提醒,以报复分到她手里的就是酸菜羊肉,味道浓郁,回头这一身衣服,还得换。 每年年度神鬼大会,都有若干家成名的铺子出来联合供应,比如七宝物华的摆件儿用器,比如云归梦徊的住宿,比如百花深处的茶水,比如去年清平馆的点心盒饭。 然而这种合作,总体分为餐饮,会务,住宿三方面,每个方面都有总体的统筹策划,安排什么食谱啊,餐具啊,风格啊,用餐地点啊等等,这一次清平馆就负责了餐饮方面,而往年这都是云归梦徊的活儿,今年不知道上面哪一位神经抽搐了,钦点了清平馆总管这些商家,清平馆固然可以扬眉吐气一把,可显而易见,也会更忙。 姑娘们议论着,今年大家都清楚门道路数,吃饭的散客不见得有很多,倒是住宿那边,今年是五都峰会,很多之前不露面的大咖们也会图着方便入住清平馆,恐怕人手不足,清平馆开给寻常人的门,还是早早关了,只伺候这些大咖的好,最终会议地点在黄金城,恐怕茶水点心的料也要提前备好,黄金城是个没有烟火气息的地儿…… 这话一说,就到了晚上。 第一百二十七回冬有饺子夏有面,两处茫茫皆不见 今儿是冬至,是八荒神鬼界极其重要的一个日子,因为这一日三千凡人祭天,神鬼会收好些香火,也是诸位法神攀比各自在凡间受欢迎程度和支持率的时候。头些年灶君还有些风光,这几年不知道为什么,姻缘之神月老甘泽的香火最旺。 对此,青婀赋词一句:问奈何,数个中缘数,单身狗尔。 简单地说,就是这年月找个对象不容易啊,大家能求求姻缘,就不差上这一炷香了。 大约因为如此,月老甘泽最近又跑没影儿了,一摊子破事儿,还是交给了氤氲使者与红线仙子们去料理,倒是惹得灶君之类颇为不满。 可不管神鬼们怎么攀比,凡人们怎么祈求,清平馆在乎的,还是吃。 冬至吃饺子喝羊汤,晚餐这一顿,所有的食客也能来领一份冬至的节食,而白天姑娘们忙活的各种饺子馅儿,这会儿就派上了用场。 玉米粒儿时蔬猪肉馅儿简单又讨人喜欢,肉解馋,菜清爽,玉米香甜,有菜绿胡萝卜橘肉粉和玉米黄,颜色也缤纷漂亮,最适合不怎么爱吃饺子的人和国际友人; 三鲜馅儿韭菜辛香鸡蛋软嫩,虾仁儿更是轻柔鲜美,加上一点儿出油出荤香的五花肉碎末子,是最传统的饺子馅儿,这时节吃也正正好,尤其沾点儿醋,那滋味复杂,食材各自口感分明; 香菇鸡肉馅儿的虽然是荤馅儿,鸡肉却是不长肉的好食材,清淡健康,配上水发的干香菇那种菌类特有的软滑和浓郁香味儿,让这馅料一咬开就满口香气,有蛋白质丰富的满足感; 酸菜羊肉馅儿最应景儿,酸菜是大好的东北大地白菜,在冰天雪地里窖坊里做了酸菜,拿出来洗干净切丝儿,配合鲜嫩嫩的羊腿肉馅儿,那酸爽酥烂,沾点儿加了麻油蒜汁儿的醋碟子,还能勾起羊肉里那别的肉没有的细滑。 还有胡萝卜素什锦、牛肉香葱、叉烧肉、酱肉、猪肉梅干菜、鲈鱼肉泥、鲅鱼丸子这种传统馅料,或者黑椒洋葱牛肉、番茄牛腩、孜然羊腿、宫保鸡丁、披萨火腿等新鲜花样。今昭瞧着眼花缭乱的几十样饺子,不仅咋舌:“有能耐,就包个麻辣小龙虾的啊。” “哎呦对呢,还有麻辣小龙虾没上来。”老元一拍脑门,把朱师傅早就做好的几盆子麻辣小龙虾端了上来。 麻辣小龙虾这种吃食,不管是三千界还是八荒界都很流行,原因无它,爽快! 陈清平对挑小龙虾有一种奇异的偏执,只喜欢钳子弱小黄多的母虾,菜市场那个卖水产的每次见到陈清平,都是一副哭腔,早年他没有预料到这么一个戴着眼镜的清俊佳公子穿着那么好看的白衬衫有那么干净修长的手指,会花两个多小时挑拣中意的小龙虾。 这是挑小龙虾,还是挑订婚戒指啊! 买回来的小龙虾,需要挨个刷干净处理好,这种活计,陈清平就不伸手了,而爆炒的事儿他同样也丢给旁人,自己则捡着香料辣子,配好比例,一大盆香葱辣椒之类往那边一放,便了了事情。 清平馆的麻辣小龙虾作料几十种,只接受预订自取,幸好五道营胡同挨着簋街很近,不少八荒界的外地人和外国人慕名而来,又不敢轻易跟三千界的吃货们去排队等食,清平馆此举,也算是了却人家一桩念想。 老元手脚麻利,老周也卷着袖子去帮忙,只有老宋,出神地看着日历,不知道在想什么。刚回来的华练换了衣服落座,一脸精光。 招呼完客人,清平馆众人也搬了饺子等物去了西跨院。 那下面另有乾坤的石桌子还是那副平凡不出奇的样子,丝毫令人想象不到前阵子还在上面摆祭台施法术来着,上面摆着热气腾腾的吃食,院子里明明落着雪,可今昭只穿着长袖T恤,也不觉得凉。 一群人吆五喝六吃着饺子,还支了一只铜火锅子,放了煮好的羊蝎子汤,旁边堆着百叶黄喉心管儿肥牛片儿冬笋片儿梭边鱼块的涮菜,一副打算鱼羊为鲜,大吃一顿的热闹。边吃边有老宋在一边儿贫嘴:“这个肚儿,讲究七上八下,老了就不好吃了,你看看咱们老大这手法,啧啧,干净利索。” 老元看了看表,惊愕地看着陈清平:“这货真的是七秒肚儿八秒黄喉啊!这点儿怎么掐的?他脑子里有计时器还是怎么的?” 今昭试了试,把一片儿肚儿蘑菇头夹回自己的碗里沾麻酱:“七秒,很难掐么?我也能啊,诶,等等!我怎么也能啊!” 众人默默扭过头:“因为你是太岁。”太岁就是一部活的自带各种应用程序的智能手机。 那边青婀已经笑颜如花端过自己盘子里的肚儿:“来来,昭啊,帮我涮一下。” 边吃着火锅,朱师傅边把因为神鬼峰会而对各人的伙计做的分配摊了下来,还亮出来一张招聘启事,务必在二周后招到最少两个打杂的。 “心志坚定体格好,手脚麻利品貌优,口齿清楚情商高,头脑聪敏性情佳。齿岁组在20岁到50岁之间。能胜任从上穷碧落下黄泉从刷螃蟹到斗台风的各种杂活。有意者请将履历发至周先生邮箱……” 老宋念完这张招聘启事,看了看语笑盈盈,红光满面的朱师傅,挠了挠头:“我说朱朱,不要在招聘启事里秀恩爱吧,你看怎么不说转轮台里还能抖三抖呢。” 朱师傅莞尔一笑,看了老宋一眼。 老宋立即拍大腿:“写的好啊!我们宁缺毋滥!必须要有这种苛刻的精神!不然队伍散了不好带啊!” “先保证你的节操别散开吧。”老周哼了一声。 “排最右。”老元正在夹一个撒尿牛丸,不料一筷子下去,直接洞穿,喷了一脸。 老宋笑得打跌:“报应啊!天道好轮回啊!” 一群人嘻嘻哈哈闹着,倒显得气氛热乎乎的。 倒是今昭拿着招聘启事,看着老周的邮箱觉得挺有意思:“你不是周思赋么,机麻是你的字?还有这个后缀我觉得眼熟……” “……那是姬满,是他的本名。”老元扶额。 今昭又一脸诧异:“老元你怎么知道的?!你们什么关系?!不要拆我CP!” “……什么CP?”老周对着今昭浅浅一笑,太岁噤若寒蝉。 “嘛,行走江湖,大家习惯了不用本名也很正常,毕竟本名还是很危险的,算是生辰八字那一类能够拿来做法作恶的东西。”朱师傅解释道,“所以大家一般都是开小号,马甲之类。” “这么说我也得取个艺名了!”今昭握拳。 “为什么她的情商,总是抓不到重点……”青婀扭头问陈清平,“老大,这样好么,这样能算头脑聪明,情商高么?” “不能。”陈清平很干脆地回答。 青婀继续追问:“那能开除么?” “不能。”陈清平还是很干脆。 “啊,琼华殿。”玉卮看着这个邮箱尾缀,也看出了门道,“阿姐,你的后缀是神马?” 华练想了想,还特地掏出来裤兜里几张名片确认了一下,才回答:“我的是kunlunlangfengdian,阆风巅啊。你是紫翠丹房吧?” “大姐头,为什么这个听上去,有一种羊癫疯或者疯颠颠之类的感觉?”今昭举手,被华练伸手给了一个爆栗子。 “这个不是昆仑八宫么?有什么问题么?”老元推蔓蓝,她是玉英堂的。 “当然有问题,我们姐儿几个是长徒,各自都领着八宫里的一宫,除了琼华宫和昆仑宫,昆仑宫里都是还没有分派的小弟子,但是琼华宫是师父的地头,除了师父,我还没见过有谁……”蔓蓝说到这儿也觉得有点儿不对。 众人齐齐望着老周。 老周非常淡定地往自己的调料碗里又加了点儿麻酱,再提了一点儿白糖,放了一点点的虾酱的油儿,慢条斯理地跟原来剩下的调料搅拌均匀,才一抬眼皮:“我和你们的师父有旧——情。” 咣当!鬼王姬碰翻了斑鱼片儿的碟子。 咳咳!玉卮被一口肥牛呛住。 啪!蔓蓝的筷子掉在火锅里。 咕叽!青婀手里的芥末挤出来一大坨。 嘛呀!华练的烧饼掉进了衣服领子里。 朱师傅都擦了擦嘴角的啤酒,老元更是被一整个鱿鱼丸子噎住,差点把调料碗扣在了大腿上。 就连陈清平也有些惊讶,张着眼睛定定看着老周,忘了手里的动作。 倒是老宋,只是有点吃惊,看了看老周。 唯独一人语气诚恳,对老周举杯:“师丈。” 老周偏了偏眼珠子,看了看一脸认真恨不得写着“我是你徒弟的爱人”的陈辉卿,莞尔一笑,露出一对梨涡来:“徒媳,我们已经分手两千年了,虽然这个邮箱,是我去年申请的。” 什么?! 这是什么信息量! 这是旧情难忘还是死灰复燃?! 玉卮和蔓蓝对视一眼,鬼王姬颤抖着筷子指着青婀,华练也瞠目结舌。 老周擦了擦嘴角:“你们吓成这样,我看我也不必告诉你们更多了。” “还有更多!”西王母座下的徒弟们齐声尖叫。 老周似乎十分欣赏这一桌子人各自翻腾得比火锅子还热闹,一手托腮,执箸一笑。 轰—— 不远处一朵烟花升空。 那是北新桥一出来往东走,三千名簋街八荒为鬼街的那条街,开始了冬至祭天鬼节夜市的庆典,也开启了这一次神都联合会的序幕。 幸亏没去看! 青婀嘤嘤扑在华练肩头:“怎么办,我追的CP被拆了!” 华练摸着青婀的头:“乖,不哭,我也是。” 朱师傅白了两人一眼,叹了一口气:“你们早就该知道,老宋那位还在后罩房睡着,又怎么可能跟老周……” 姑娘们又炸了窝,两两一捉,一副出郭相扶将状的不堪风雨。 这又是什么信息量! 第一百二十八回麻油爆肚吊子炖,洛阳亲友来相问 腊月里的北京城天儿是灰灰的,五道营胡同穿堂风飒飒,卷起几片枯黄叶子,落在刚停的一辆车前面。那车门开了,伸出一条腿来,一个穿着金灿灿光面儿短款羽绒服银闪滑雪裤的男人下了车,那一身打扮明光闪闪,瑞气千条。 “这也没什么变化,早知如此,我不如从黄金城那个门走,好歹和我是一个色系的。”男人摘了墨镜嘀咕,露出一张俊逸风流的面庞来,若是换了一个人穿这么一身金光闪闪的衣服一定土掉渣,但配上这张同样闪亮的脸蛋儿,那就是相得益彰。 “借过儿咧——”扬扬洒洒的声音响起来,伴随着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愈加靠近。 金光青年一抬眼,一个骑着辆二八铁驴的人在前面一横,一张圆脸上大眼睛骨溜溜一转,裂开嘴笑:“哎呦!金大人!今年您来的可早!” 那瑞气千条的男人正是金蝉妖金逸,掌着八荒里虫妖们的事务,每年都是必须要来开会的,去年他蜕皮也得咬牙来参加,今年本应放一百个心来走个过场,可偏巧赶上五大神都会,北京是整个亚洲唯一的承办城市,虽然金逸要参加的活动不在这两天,可金逸可不想来晚了没地儿住,跟小鬼们挤到人类的酒店去。这便一早来了北京,订了房间,先吃了好饭再说。 “呦,这不是老金嘛。你赶得巧,今儿有冬祭呢。”一把清亮亮的少年声音响起,燕螭穿着起球的内加绒外套,自行车车把上挂了几个外卖盒子,正打算往外走。 “燕少啊,听说前几天你的小号刷副本又被人秒了?”金逸笑嘻嘻地看着燕螭。 燕螭十分痛心地皱眉头:“老冤家对头了,哎呦,那可是个五毒的萝莉,萌的啊……” 金逸与燕螭寒暄两句,便跟着老宋进屋去:“……听说年世子与鬼王姬也在你们这里,他们接客么?” “您这话说的,进了门不接客,那是请进来的祖宗不成?”老宋提着还在滴答水的不知什么玩意,跟着金逸进了屋,一路留下奇怪的腥味儿,估摸着,是一样食材。 金逸瞧着老宋说话的语速都比平日快了,有些心不在焉,估计是忙的,也不拉着他闲扯,自己在玉卮那儿登了记,自往鬼王姬那头去领钥匙。 开什么玩笑,五大神都的顶级会议,不早点儿占地方,难不成还要去住通铺么——清平馆这次发了狠,是真的备有热炕头八人位大通铺的。 金逸一想着自己要跟那些牛鬼蛇神挤在一张通铺上,就觉得牙疼。 刚送走了金逸,风生族几位新锐又来投宿,还没点完菜,魉狐族的姑娘们又叽叽喳喳进了门,还没消停下,两个迦楼罗族的歌者又问有没有雅间儿能订,紧接着前儿订了席面的鸿胪寺的人又到了,伙计们各自忙得脚打后脑勺,而陈清平则已经把自己锁在房里两天两夜,就为了头一个月的菜谱设计。今昭早上进去送早餐出来,跟大家伙儿说:“男神已经快培育成人体蘑菇了,我看他身上,至少能长二斤。” “有前途,舌尖上的汉尼拔你没有白看啊。”老宋拇指。 “唉?这不是黄少卿吗?”青婀一转头,吓了一跳,手里两边儿拿着的东西,杂耍一样一摇一接,长出了一口气,这两样食材贵着呢,要是完蛋了,陈清平非砍了她不可。 黄少卿进门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一副N只脚打N个后脑勺的修罗场,郁垒一个没留神,手里就被塞了一个托盘,老周眉目沉冷肃然:“快!左边那桌那几个桔梗沙参棒儿!” 神荼顺着老周的眼神儿一看,差点笑喷,那几位不知什么来头,可单从那没起伏的干巴身条和土黄黄的扁饼子脸来看,还真像是几个胡萝卜桔梗根儿沙参牙子插在了椅子上,可惜这几位是邻国神族王室桓一族,实打实的特权阶级。 郁垒揉了揉眉心:“那是桓家的女眷……”从谱系来说,属于朝韩神族的最高神啊。 “哎呦我去,最高神长得真是超脱啊……”神荼点烟。 “你们还有房间么?”黄少卿问青婀。 “什么?!你们竟然也来住店?!你们忍心么!你们舍得么!”青婀捂着心口,“你看看我们忙成什么样!” “真对不住,可上面说外来的可能会看中清平馆的名头和民俗特色,都来这边吃饭住宿。我们大理寺和里行使是特地来瞧着点儿那些外国神鬼的。”黄少卿十分老实地回答,“去年那些天使还参了你们一本,今年可不止大天使参会,唉,今年过年又要泡汤了——别说我们了,你们的二房东大人,平时最是富贵闲人,不也被按了一个四方馆的职务么。华练大人身先士卒,我们怎么也只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黄少卿这话虽然算是慷慨陈词,可他的为人大家也都颇为了解,这话没水分,他这么说,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他也一定不畏生死,给大家垫着,因此这话一出口,清平馆众人也很唏嘘——这年月如此浓眉大眼正直不阿的人,好少啊! “没事,反正清平馆庙大靠山硬,什么鸟玩意没见过,你们还有多少人,我去给你划个单独的院子。”青婀被这么一说,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自告奋勇给黄少卿走后门,不一会儿就在玉卮的哦呵呵呵呵呵的笑声里,把后三院的钥匙拿来了,往黄少卿手里一塞,“尽管去住!要是诚心不想忙活我们,回头我们吃饭的时候你们也过来凑合一顿。” “没事没事,我们吃什么都行,一群糙老爷们的。”黄少卿顿时有种被老百姓爱戴的飘飘然,连忙表示他们一定少给人民群众添堵,不点人民群众的一汤一菜,老乡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 老乡忙活了一整天,晚上在前厅客桌子边儿吃京味儿,爆肚麻团炖吊子。 爆肚的料儿是老宋今儿才买回来的,牛街市场买的,今儿单买了羊肚儿,有肚板、肚仁、散丹、蘑菇头等等几样,其中蘑菇头和肚子仁儿是尖儿尖儿的食材,好几只羊才能出一盘,肚子仁儿脆生,蘑菇头嫩滑,已经分门别类收了。剩下切的边边角角连着哏头难咬的散丹又添了一张牛百叶,凑了两盘子爆肚儿。 爆肚儿是京派的老菜,食材廉简,但是考研功夫手法,一个肚子不同的地方,火候上会差个三两秒钟,可就这三两秒,口感就会大不相同,过了火的肚儿别说吃,嚼都嚼不动。高手拆招,见微知著,关键就在这细节上。 陈清平做的滚水爆肚是不可能有差错的,浇上蒜泥麻酱虾鲞香油汁儿,那份又嫩又脆又鲜灵的滋味,着实美妙,前阵子在魏晋南北朝装逼太久,猛一下吃到这么市井家常的东西,众人都觉得有种游子归故里的亲切熟稔。 天冷,外面微微起了风,云色锈红,这边嚼着滑溜溜嫩头头的爆肚,那边小火炉刚出了一砂锅的炖吊子。 炖吊子是用猪的心肺肚肠做的,先洗干净熬俩钟头的清水沸锅,再改刀下高汤,加寻常的葱姜盐酒酱醋等作料,烧一开,而后加麻油也好,辣子油也罢,只管甩开腮帮子吃,有汤有菜,味道浓郁酱鲜十足,这时节吃,全身都热乎乎的。 今昭边吃边热泪盈眶:“明儿我要求撸串!后儿要吃小龙虾!早上申请炒肝鸡蛋灌饼煎饼果子!谁再跟我提逼格,我就跟谁急!” 黄少卿竖起拇指:“煎饼果子好!煎饼果子好!明天早上就煎饼果子了!” 鬼王姬用胳膊肘儿捅了捅神荼:“黄少卿还真是不挑嘴。” 神荼稀里呼噜含了一嘴的吃食听不清他说什么,倒是郁垒解释:“办案子的,在外面蹲点儿啃方便面没调料包都经常,煎饼果子就不错了。” “你们里行使现在也这么苦?”玉卮有点吃惊。 神荼好容易咽下去,伸着脖子回答:“里行使就好多了,毕竟是专人专项,活儿没有那么多,要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跑去当里行使啊,就是郁垒和老黄还蹲在大理寺。” “……也不知道我老爹会派谁过来。”鬼王姬想了想,叹了一口气,这神鬼峰会,大理寺和御史台都有人来,幽冥刑部当然也会有,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位,要是来个不对付的,还有的闹。 黄少卿耸耸肩膀:“有我老爹那个山大王坐镇,他肯定觉得这是好事儿,闲事儿,一准儿让派个需要休息的来。” 青婀眼珠子瞪圆:“这也算是好事儿?” 黄少卿点点头:“算啊。虽然神鬼峰会人来的多又乱,但一般都没有什么大事儿,闹人命也就是死俩人,还有礼部顶着舆论压力替大理寺躺枪。比起平时那种动辄一座城池就没了的,在这里看着神鬼峰会真的是好活儿了,尤其待遇跟参会人员还一样,你瞧着吃住。”黄少卿的勺子往上举了举,让了一个亮儿给勺子里的炖吊子,“平时办案子,十天八天吃不到一口热乎的都是正常。” 神荼频频点头:“现在里行使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郁垒一边喝汤一边吐槽:“那只是因为你喜欢吃垃圾食品。” 几个人正说得热闹,门外彭不冷跑进来一个人,那人瞧着,就是一个迷你版的黄少卿,瞅岁数还没到成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四处张望,看见黄少卿,差点热泪盈眶:“二哥!二哥!你快跑吧!” “天祥,咋了!”黄少卿腾地起身。 “老爹说过的来相看的人就要来了!”黄天祥抓着黄少卿的衣服。 “噗——”神荼喷了。 第一百二十九回洛阳亲友来相亲,一壶韭菜碧螺春 相看,就是相亲,只不过八荒界的相亲还是很古朴的,双方都不过是在一个地方相互瞄几眼,看对眼儿了再聊,不会像是人类那样面对面坐下来称斤论两,各自亮出刀子筹码来,勉强自己看着对方挑三拣四的脸吃一顿饭。 黄少卿是神鬼界著名的钉子户,别说媳妇,就是女朋友都没有,两千年来一心扑在工作上,摸过的妹子的手,估计都是女尸。 黄少卿的家里是一方豪杰,道上有名有号的实权人物,老爹掌着刑部,老妈是太岁里顶尖儿的秘术师,养了四个儿子,个顶个的英俊漂亮,可惜每一个省心的,黄少卿是里面最老实朴素的,偏偏却仿佛有女性恐惧症一样,一点儿也不想找。 眼瞅着刑部的侍郎孙子都成窝了,黄老爹那个急啊,这么一急,最终,就把黄少卿逼上了相亲这条不归路。 “莫愁前途无知己,天下谁人不相亲。洛阳亲人如相问,就说我要相个亲。嘈嘈切切错杂弹,不能结婚不算完。”青婀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清平馆铁则,在一旁唱喏。 黄少卿抓了抓头发叹了一口气:“你就别添乱了行不行啊。我都快烦死了。” “来就来呗。你不同意,还能怎么办。”青婀拽着黄少卿的衣服,想让他坐下来,别挡光。 “我们家情况不太一样,我爹我娘要是拍了板,反抗起来会被逐出家门的!”黄天祥一脸惶然,“以前哥都是靠煞气和扮丑混过去让对方不同意的!今天来不及了!易容要很长时间的!我估计最多十分钟就来了!” 黄一门满门忠烈,家风严谨,遵循古制,这在八荒界神鬼圈子是人人皆知的,清平馆众人相互看了看,也的确为难了——尤其今儿为了不让坐馆巡查的黄少卿显得太突兀,大理寺的属下们还让撺掇他穿了一件儿家常的衣服。这黄少卿平时披着大理寺那身死人血衣一样的衣服都显得丰神俊朗,穿着衬衫西裤就更抬人了。 众人忙手忙脚把黄少卿的头发弄乱,衣服扯点儿褶子抹一把豆油,好容易让他看上去,嗯,落拓了点儿,可惜黄少卿一身英气,身量又好,这么一整,反而落拓颓唐,有种机车美男的帅气。 “我看,你们还不如想法子让那个姑娘跑肚子,这个好歹还做得到。”老周呲笑。 “此计甚好,朱师傅啊,库里还有巴豆没?”老宋捧哏。 “番杏叶也成。”青婀举手。 “你们够了啊喂。”蔓蓝扶额。 十分钟还没到,门口的铃铛一响,进来三女一男,这三女两个年轻一个老,那老的边走还便数落那老头儿动作慢,一看就是个说一不二的老太太。两女一位容貌寻常,跟炒菜里的葱花一样不打眼,但因为打扮得当,妆容精致,显出几分娟秀清雅来,而另一位则明显是陪客,不仅长得更隐形,穿的也跟烧过火的花椒一样老气横秋,就怕把旁边儿那位葱花给比下去似的。 大概是很熟悉这种搭配阵容,黄少卿第一反应是跑。 青婀一把把他抓住。跑个屁!人家都看见你了!要跑你倒是早两分钟跑啊! 那葱花儿的眼风扫过来,在青婀抓着黄少卿胳膊的手上转了转,皱了皱眉。 玉卮看了看那眼风,微微一笑,让了让,那葱花能看的更清楚。 老元见老宋没反应,便眼疾手快地起了身:“对不住,我们今儿打烊了呢。” “我们一路慕名而来,能不能通融,来几个便利小菜?”那葱花儿眼波楚楚,看着老元,看得老元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忙道:“您稍等,我们这就安排,您先看看菜单子?”说着,指了指墙上的食牌子,又递了IPAD过去。 “怎么连这儿也用这个点菜啊,我原以为清平馆应该更古雅的。”葱花款款落座,对身旁的老太太说,“姨母,您吃点儿什么?咱们先叫些茶饮吧,外面好吹,对皮肤不好,碧螺春如何?” 那老姨母拍着葱花的手:“也是,这瞧着一点儿档次也没有,也没个粉瓷的,都是粗陶,还不成套也太土气了。碧螺春行,依你依你。” 葱花微微仰头,抿嘴一笑,对老元说:“一壶碧螺春。” 老元巧笑倩兮地回答:“碧螺春没了,现有的就是阿萨姆的初摘和金线普洱。” 葱花笑容一顿,柔柔道:“我们素喝不惯那种重茶的……” 你不是说便利小菜么!怎么还挑三拣四的! 腹诽着的老元立马接口:“那给您来一壶白开水吧!热乎!”说着,提了一大铁皮壶的热水,哗啦啦浇进上不得台面的唐陶碗里。 今昭等人憋着笑,在一旁看热闹。 菜点的也不顺,这几位,内脏不吃,嫌弃腌臜,是饿鬼的食材;浓油赤酱的不吃,说手上划了个小口子,会落疤;有葱蒜的不吃,肠气不好。又点评清平馆的风格,又旧又家常,垫子也是不成对的,茶壶也不是紫砂的——总之就连飞过去一只蛾子,都能被嫌弃长得丑。 “啧啧,自己长得还没刚才那个蛾子俊呢。”老元累了一个臭死,恨不得直接上去掀了桌子。 “嘛,颜值低就矫情点儿呗,不然和汉子有啥区别。”老周弹了弹指甲。 老元耐着性子点了菜,眼珠子一转,对着清平馆这边桌子已经吃完了晚饭打算各司其职去的哥兄弟妹们打了一个眼色。 这几个人是玉女族的,一贯的矫情做作,请务必搅黄! 年族世子眼风有内容,清平馆的兄弟姐妹收了信儿有了章程。 姑娘们盯着那葱花一行人,心里也都有了数——人家姑娘是个讲究人,这也无可厚非,但显见着这份讲究跟时常风餐露宿的黄少卿不合适,且这一行人从进了清平馆以后就挑三拣四,早惹了大伙儿的不耐。 既然如此,那就练练演技吧。反正清平馆一向是处在风口浪尖的,也不怕什么非议不非议的。这会儿五都大会,少不了要一番好演技,才能应付各路牛鬼蛇神。 接了老元的眼神儿,又看了看连头也不敢抬,一门心思闷头吃饭的黄少卿,神荼咧嘴诡笑,一把拽过鬼王姬搂在胳膊里,粗声粗气地道:“一会儿打一圈吧,昨天你的杠上开花,可把我赢苦了。” 鬼王姬一把掐在神荼的耳朵上,悄声对着耳朵说:“占老娘的便宜没有用啊亲,黄少那边没人配戏啊……” 神荼看了看黄少卿两边,一侧是青婀,一侧是蔓蓝,一个于男女之事上害羞到死机,一个傻白甜,不由得扶额,对俩妞儿挤眼睛。 蔓蓝今儿智商在线,接到神荼的眼风,柔声道:“青婀,你今儿还跟黄少出去逛夜市么?帮我带个东西回来。” 青婀看着蔓蓝的眼珠子都快翻掉了,忙不迭点头如啄米:“去!去!不过今天肯定回来,你记得给我留门啊!”说完,还对神荼挤眼,一脸得意你看你看姐的聪明才智奥斯卡影后演技! “噗——”郁垒呛了一口辣汤,眼泪都要流出来。 神荼还在嚷嚷:“打麻将啊!别老去溜达了!有个毛线意思!” 青婀翻着白眼跟神荼唇枪舌战,数着逛夜市的好处:“你懂什么大老粗!夜市多好!看灯多浪漫!烟火大会多漂亮!” 鬼王姬天真假笑:“你不就是想浪漫嘛,回头去胡同口那个茶馆,最近的主题包厢可漂亮了呢。黄少卿啊,有空你也可以带着青婀去嘛。” 青婀此刻战斗力爆棚,点头如琢米,打蛇棍上:“回头让伯父伯母也去,很漂亮很漂亮!” 鬼王姬噗嗤一笑,转过头埋在神荼肩膀上,笑得全身发抖。 郁垒也莞尔扭头,深深觉得青婀就这么被她的姐妹们给卖了,还高高兴兴觉得自己演技佳。 青婀这么一斗嘴,身子难免侧向神荼,也就靠紧了黄少卿,她兀自未觉,黄少卿却已经脸红的能挤出颜色来兑番茄牛腩汤用,尤其胳膊上的两团柔软触感,简直要了人老命! 华练转个身换了衣服出来,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修罗美人图。 大概是华练的眼神太直接地落在那修罗地狱处,青婀也突然意识到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心口窝子,正死死贴着黄少卿的胳膊。 嘤咛一声,青婀慌忙忙起身,带倒了椅子,砸在地上咣当一声。 黄少卿一把抓住了青婀的胳膊,才免得青婀也跟着椅子一起砸在地上。 不过是寻常这么一抓,瞧人家神荼鬼王姬,勾肩搭背都坦然自若,可这两人却都好像赤诚相对了似的,脸红成了茄子色。 “唔,瞧着热度,拿两片儿五花肉就能煎了吃了。”华练抄着手笑着调侃。 青婀捂着脸跑走。 黄少卿也嘀咕着要回去看名单资料,臊着脸跟着溜了。 华练撇撇嘴坐下,刚挨着椅子,就听那边有点尖利的女音响起:“喂,刚才那个穿萝卜缨子色T恤的女的是谁啊?” 萝卜缨子色?那分明是浅葱色! 华练眉一挑,打了一个手势,老宋忙不迭来给大神上茶,深吸一口气闻了闻茶香清冽,华练才回答:“是这里的伙计——西王母的徒弟。” 前半句让葱花面露不屑,后半句令葱花五雷轰顶。 八荒界女性神鬼之中,以亦神亦魔的西王母为尊,她座下的弟子,别说排名这么靠前的,就是没记名谱,只能沾亲带故的徒孙徒孙媳妇,都能涨个十倍的身价。有人戏称,西王母这张招牌,就是一整副嫁妆。 玉女族,名字好听,也就是云上九野神仙界的小丫鬟。 那葱花愤愤然推了桌子,气鼓鼓坐在一边。 烧糊花椒突然茫然抬头:“这什么味道?好清冽。” 华练莞尔:“碧螺春。” 第一百三十回天降帅哥浪里来,直挂云帆济沧海 北京的冬至节晚上微微飘着细雪,有鬼节灯市如昼,红红火火的喧嚣;普吉岛的冬夜却温暖如夏,热带的风有潮湿的腥味儿,裹着海鲜烧烤的烟熏火燎,啤酒与比基尼的热闹。从芭东海滩最热闹的酒吧街沿着海岸线再走过一条街,打头第一条街拐角的7-11旁边的胡同进去,便是清平馆。 与芭提雅的灯红酒绿,苏梅岛的清幽自由不同,普吉岛是中庸合宜的,一街之隔,便有纸醉金迷的酒吧街,而这条被神鬼们戏称为背影街的街道,则只有路灯拉长酒醉的路人的影子。 繁华背影,谈不上寂寞,不过总归是清淡些,神秘些的。 正因为这条街与繁华一线之隔,又有错落无数的小胡同小铺子,不显山不露水,因此被八荒界人们选为心头好,整个普吉岛上的神鬼,差不多都住在这条街上。 清平馆的位置还算好找,只要找到那家24小时营业的7-11,而后数着那些雕刻着小鱼贝壳的下水井盖,数到第三个抬头,就是清平馆那没有招牌,只挂着一串儿铃铛的大门。 因为这次门开的有点多,所以玉卮排了日程,根据具体需要,提前通知未来一周的行程计划,且作为娇妻美妾贴心界的新生领军人物,她的通知用的是微信群群发。 这会儿夕阳西下,到没有断肠人,海滩上跑着坐着小情侣,云浓云淡,格外惬意。 很少有参会者从普吉岛这个后门进来,这个门主要是为了那些开完会想找个地方休闲的人准备的,因此前门一周一换,后门却是天天开,清平馆众人也就得了便宜,没事换个衣服,轮班到海滩上晒太阳去。 总而言之,黄少卿看到傍晚的斜阳将海滩染成一片金红,激动的差点哭。 “相亲都让你们搅合黄了,就让他好好玩吧。”老宋老气横秋地说。 “呸,要是让他真的嫁给那盘子葱花,他才该哭一哭呢。”青婀翻白眼,十分不满大家把这笔帐都算在了她头上——她不过是接到了大家的眼风顺着对戏而已啊!她家阿姐那句碧螺春,才是让人家玉女摔脸子起身连钱也没给菜也没退就走人的元凶啊! 嘤嘤!白吃了一顿酒水菜码,摔了俩碗一盘子,就这么走了!玉女族真没有好人! 姑娘们穿着裙子蹲在退潮的沙滩上捡贝壳螃蟹玩,汉子们则拎着啤酒烤虾鸡翅膀在野餐。此刻甭说是一张洋人脸的老宋,就是自带滤镜的陈辉卿和容光盛美的老元,都丝毫不显得扎眼——偶尔海滩有夜跑健身的美男子,仔细看看,竟然是布莱德利·库珀! “这也没啥,要是换成李奥纳多·迪卡普里奥,你现在瞧见他,可能还未必认识。”华练拍了拍想要冲上去要签名的今昭的肩膀,默默吐槽了一句小李子。 “咦我突然觉得老宋的身材很有料啊。”今昭眯着眼睛往嘴里塞芒果。 华练扭头看了看老宋的蜂腰翘臀,对今昭比划了一个拇指:“少女好眼力!” 说话间一辆牛逼闪闪的海上摩托艇嗷嗷叫着从远处驶向海岸,只怕是海里哪家的龙子出来嘚瑟了。一眨眼的功夫那摩托车就不见了人影,也不知道是开得快跑脱了,还是海面上翻车人掉水里了去。 陈清平淡定地剥着青口贝,这种在铁板上刺啦刺啦烧得熟热,又加了胡椒香草的贝类,有种奇妙的韧性和矛盾的香软,与黄金贝的腻滑是大不一样的。这一个铁皮桶里,全都是这样的贝类,模样口感不一而足,各有各的好处,可调配的烤料一样,皆是胡椒香草的口味儿,相同的味道不同的口感,就仿佛眼前海滩上的泳装美人们,都是泳装都是美人,可美得春花秋月,各不相同。 “真好啊,看着美女吃着美食。”今昭感慨。 陈清平看了她一眼,无奈地摇摇头,这话说得,好像她是个男生似的。 真是个,容易满足,又自得其乐的姑娘啊,和记忆之中的那一位,本质上还是不差分毫的。 也对。 陈清平把剥好的青口贝放在了今昭的手里。 她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陈清平看了看浑然不觉被自己男神伺候的舒服的太岁,又放了一颗青口贝给她。 青婀和玉卮对视一眼,无语凝噎。 蔓蓝托腮坐在一旁跟鬼王姬感慨:“我们这个CP守护团,看来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华练掩面:“你们这群CP狗!真是够了!” 歇够了玩足了,清平馆众人还是要回去老老实实干活的。 虽然此刻峰会套着罗圈会都还一个没开,可也有不少人住了进来,这帮人从后门出去,带着一身沙子海水回来,自然要闹着吃晚饭。 热带的傍晚也并不怎么凉快,院子里玩海回来开会回来的人都热热闹闹地挤在水池旁,已经开始相互泼水玩,闹得一地湿漉漉的,人人都是落汤鸡。 换了吊带海滩裙的鬼王姬出来喊:“绿咖喱鸡喔,来晚了就没有肉了!” 呼啦一下子,院子里立等便空了。 与众品杂糅,百汇味千的马来西亚和新加坡不同,泰国菜自己的特色还很足劲儿,国菜冬阴功,被今昭戏称为“杂烩初恋汤”,那是酸酸甜甜里带着香辛料的味道。经典的大芒果糯米饭,有饭是没错,可还是算成甜点。这边的热带水果和海产不要钱一样,菜牌子里的食材个顶个的大,昨晚上就有人吓了一跳,以为从冬阴功汤里捞出来的不是虾肉,是小孩儿胳膊。 今儿的例菜是绿咖喱鸡。 较之浓郁辛辣的红咖喱,绿咖喱更甜更香,颜色清新可人,一般跟椰浆搭伴儿做汤,这绿咖喱鸡是绿咖喱酱和椰浆炖了鸡腿肉,加罗勒、薄荷叶、柠檬汁儿,入口先走甜味儿,后来便是满口的香气,辛味不过一点点,蜻蜓点水般地就散了。 今昭最开始吃的时候吃不惯,总觉得有一股香皂味儿,喝了几顿就吃出好出来,一入口因为香料很多,的确显得比一般的菜色香气要重,但在这热乎乎湿哒哒的天气里,这一口香气能令人神清气爽,甜味儿提了劲儿,辛辣则促进食欲,要不是这绿咖喱配着,她还真吃不下一碗香米饭和这么几大块的鸡腿肉。 “……可见各地方的饮食,也是有其道理的,这天儿要是吃个红烧排骨啥的,压力也很大。”今昭跟蔓蓝嘀咕。 蔓蓝看了看站在门口发愣的老宋,拿胳膊捅了捅青婀:“他最近怎么了?” 青婀头也没抬,那咖喱汁儿拌着饭:“大概是CP被拆了,或者被逆了。” 蔓蓝摇摇头,自从打魏晋南北朝回来,她那个时不时就恶心的毛病好了不少,连带着她心情也好了很多,收拾了自己的碗筷,便打算跟着老元骑电摩托到普吉镇去买东西。 忽而一阵妖风四起,卷得对街铺子门口喝啤酒的金毛洋人嗷嗷叫,穿着本地花裤衩提着一兜子浮浅工具回来的杜兰被那阵风吹了个倒仰,扶住了发呆的老宋,才勉强站住,可惜脑袋没稳,哎呦一声掉在了地上。 妖风里卷出一股海浪,足有四五米高,朝着街道扑来,华练一个箭步蹿出来,一抬手星光闪闪,将那海浪丢到了哪个外太空去。 今昭一拍大腿喝了一个彩,甭管华练自己觉得自己的技能怎么鸡肋,她看着这顺手就能造个亚空间的本事,简直就是开了挂的人生! 先不提今昭这个热闹观众,单说那海浪被甩开后,海浪里卷着的那个人。 那是个半边身子全是血,狼狈不堪的,嗯,美男子。 不过显而易见,八荒中人容色皆上乘,美男子也不少见,只是这美男子褐发大眼,蹭去嘴角血污的动作,有种惊心动魄的邪魅!邪魅的鬼畜美男常见,但今昭当了这么久的太岁,见到的邪魅鬼畜西洋美男,这还是头一份! 尤其,脸上全是血,这种天使脸着陆的姿势躺平在地,还能给人以邪魅美男子的,真真儿的是头一份儿! 太岁立马就流泪了,这人长得,这也太开挂了! 倒是华练,见了这邪魅的美男子,不喜上眉梢,反而脸色一沉。 “利白萨。”华练叫出了这美男子的名字,“你出了什么事?” 那邪魅美男子咧嘴:“嘿,美人。”说完,两眼一闭,很干脆地,昏倒下去。 华练往后退了一步,那美男,刚好跌在地上,脸,着地。 今昭十分不忍地扭过头,老宋无语望天,倒是杜兰露出感兴趣的神色,脑袋在地上滚了滚,凑近看:“利维坦族的王呦,什么人物,能把他伤成这样?” 华练勾唇:“利维坦王的本事并不是打架斗殴,因为被人打成狗,也没什么稀奇的。” 杜兰莞尔一笑:“只是这么帅一张脸,被人打成狗,简直羞耻play啊!” 华练深吸一口气,点头:“无法反驳。” 今昭哭腔:“你们谁来帮我一把,不能看着这个暴尸街头啊!” 说着,一只手搭上了今昭的肩膀,一把沉沉如魅的好音色响起:“美人,你非常的善良,麻烦你把我扶到你的床上。” 咣当。 今昭松手。 那个“昏过去”的利维坦王,又被丢在了地上。 第一百三十一回乘风破浪会有时,香茅咖喱礼拜三 曾经的八荒民间百科书老宋最近不在状态,幸好杜兰这家伙对今昭很有兴趣,便一边擦着头发,一边给今昭科普了一下,什么叫做利维坦。 利维坦,深海巨兽,西方传说里的海怪,通常是一条大蛇的形象,按照杜兰的说法,他们就相当于北欧神话里的尘世巨蟒,日本神话里的八岐大蛇,以及中国神话里的四海龙王,是一种强大而稀少,原始而尊贵的存在。在西方的八荒界,是传说中神造生灵之首,与比蒙族、栖枝族同为创世第五天的神兽,不过比起据守沙漠的比蒙族,族人四散被豪强捕捉的栖枝族,富饶深海的利维坦族,个个都是有钱人。 没错。刚才把这家伙抬进去,露出来一截内裤,都是阿玛尼的——尽管是E线而非G线的阿玛尼,那也是阿玛尼不是? 今昭腹诽。 “利维坦族族人虽少,但都十分狡黠,又很强大,利白萨身为王,更是超越大天使的强者,可看他这伤口很深,显然攻击他的生物拥有利刃,而且没有零碎伤痕,可能是被突袭的——能偷偷接近利白桑突袭,到底是什么玩意?”杜兰摸着下巴。 神荼刚刚从沙滩名为巡逻实为欣赏比基尼美女回来,看了看躺平的利白萨,又看了看杜兰,神色骤然一肃:“你连成年男子也开始买卖了么?” “……滚。”杜兰起身,比神荼高了一头,极有压迫感地看着神荼。神荼琢磨一下自己一米八五的身高,顿时郁闷。 倒是郁垒走近了利白萨,仔细看了看伤口,又沉吟片刻:“……有点眼熟。” “什么?你竟然认识这个洋人?”神荼一惊。 “不是,我是说这伤口。”郁垒抽了一张纸巾,沾了沾伤口附近的血污,“这应该不仅是利白桑的血,还有攻击他的生物的体液——闻着有点熟,好像我接触过。” “事不宜迟,赶紧拿给杨法医去看看。”神荼指点着,“回头利维坦族闹出什么事儿,上面还不把我俩掐死。” “严格地说,只会把你掐死,我还是隶属大理寺的。”郁垒虽然这样说,但还是采集了样本忙忙去了。 没多久,一股辛辣浓郁的黄咖喱味道传来,今昭丢开利维坦王,一脸谄媚地凑上去:“男神,这是——” “有人送来些面包蟹。”陈清平现在已经十分人道,有人相问,哪怕与菜谱食材无关,也能稍微解释一句,而不是像从前一样,压根儿当做没听到。 “咖喱蟹啊!”老宋一副死灰复燃状凑过来。比起香气十足偏甜的绿咖喱和颜色诱人味道辛辣的红咖喱,黄咖喱最浓郁醇厚,最适合给螃蟹鱼虾这样偏腥的食材打下手。这盘面包蟹虽然个头不大,但最难得新鲜,肉色洁白如雪,蟹壳红如芍药绽放,红白之间咖喱与蟹黄金灿灿混在一起,只让人觉着蟹肉上有好多小钩子,勾住了舌头。 在场几个人很没义气地丢下利维坦王,围坐到一边去吃咖喱蟹,神荼吃得急了,一不小心把装饰用的香茅草也给嚼了,顿时哀嚎:“怎么办啊!一嘴的驱蚊花露水味儿!” “这还不好,一会儿你再出去泡妞,直接张开嘴,一路保管蚊不叮虫不咬。”今昭吐槽,神荼一登场就自带CP,她还以为这大大咧咧的家伙是鬼王姬的,谁知道这家伙和鬼王姬相处古怪,倒是让情商本来就不够数,谈恋爱更是一根废柴的今昭有点摸不到头脑。 虽然没头绪,但瞧着神荼一天大大咧咧花花肠子也很不好,没事吐吐槽,身心健康还健脑。 太岁吃了一个肚鼓,打着嗝跟着华练去应对那利维坦王:“华练姐,那个礼拜三,我觉得也很眼熟,我一眼看过去,他身边有个影子,但可能是我道行不够,看不清楚。” “噗,礼拜三这个绰号深得我心,前不挨后不靠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上班族耐心耗完了又没周四下午的盼头——和利白萨还挺像的。”华练拿着一杯芒果冰沙,“不过说起来这也不是你道行不够,你现在的道行要是下死眼看,怎么也算是个高中生了,是利维坦族自带神秘属性,他们自己对自己都不不是门儿清,何况你一个外人,看不出来他被什么捅了,也很正常。这个花生巧克力味儿的Pancake不错,你来一个不?” 太岁摸了摸肚子,含恨接过一块儿,跟着华练进了屋。 忽而一声呻吟,那利白萨醒了。 今昭一听到这呻吟,顿时心惊肉跳,一块儿满是巧克力花生酱的Pancake,就这么扣在了大腿上。 这个呻吟!十分耳熟!那会儿她跟着陈清平去摘埋骨香,见到那些欢实的白骨精之前,今昭去陈清平屋子里找他,听到可不是就这么一声! 化成灰,今昭也记得住! 要不是这会儿华练站在一旁,一脸凝重地吃着Pancake,她一定上去一把揪住礼拜三的衣领子做咆哮教主:“说!你和我男神,是什么关系?!” 华练没发觉今昭一脸卧槽,拽了一把椅子坐下来瞧着利白萨:“说吧,怎么回事。” 利白萨半张脸都是血,还不忘咧嘴一笑,勾魂摄魄地剜了华练一眼:“我几天前来了这里,住在皇帝岛那个酒店The Racha,后来听说杜兰在这里,就骑着摩托艇来找他帮我出手一样东西。” 华练翻了一个白眼,瞧着这个表情,今昭也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正当生意。 利白萨看了看今昭,又对华练说:“本来我已经快要靠岸,但是这个时候我听见一个声音,很奇怪,从来没有听过,我跟着声音过去,却发现海水里有一道奇怪的影子,比这边的海水更绿。我潜入水中,想要看看是什么东西,就在这时,有个东西突然出现,我的左胸被洞穿——很幸运我并不是人类,否则我已经当场死去。不过我的反应很快,把肩膀让给他,卡住了那东西,然后狠狠反击了一记,将那东西折下来一段。” “你看清那东西的模样了么?”华练问,两人说话时玉卮也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Pad。 利白萨看着屋子里三个女人各司其职的表情,不由得有点好奇:“你们这里的男人呢?” 华练一翻白眼:“要是换了男人来,你能这么好好说话好好交代么?” 利白萨伸出满是血污的手,在华练的发梢一卷,白皙手指映着酒红发丝,今昭吞了吞口水,想起了刚才的咖喱蟹。 “你截断的那残肢呢?”华练丝毫没有被美色蒙蔽。 利白萨美人计不成也毫无讪讪的感觉,反而咧嘴笑得更加邪魅中风:“你怎么知道是残肢呢?” 华练笑得天真无邪:“难道你一起手不是动手动脚,而是用屁股攻击人?喔,我忘了,你还真的喜欢用屁股攻击人。” 利白萨收回眼神,眯起眼睛回忆:“我当时很担心那个出没离奇的怪物会再次出现,就迅速离开了大海。那段残肢应该是掉在海里了。不过我记得它的样子,看上去那像是放大很多倍的昆虫前肢,比如螳螂。” “我有个想法,将会在这次长老集会上提出,可以先说给你听听。小昭小玉,你们先出去,顺便把门关上。”华练吩咐。 今昭对这种大佬级别的秘闻保持着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的态度,而玉卮很清楚华练拖几天还是会告诉她们,所以两人走得很利索,玉卮把甚至盘子连着Pancake都抄走了。 华练拿起放在桌子上的pad,调出了一张地图,递给利白萨。 地图上是这次五大华都神鬼峰会的主办城市,北京、雅典、伦敦、普吉和黄金城,其中黄金城作为在人类历史上已经消失,完全是八荒中人的神秘城池,号称世界神鬼总都,依旧坐落于南美洲雨林的广袤之中。 “这么看来,这些城市连起来,围着太平洋。”利白萨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关键。 “按照中国地图的排版方式,是这样的。”华练又划了一张英国版的世界地图出来,“伦敦人看,就不是这样。” “你到底想说什么,还是你们中国人这次,有什么想法?”利白萨看来也是个人情世故的好手,至少他没有直接问,你们有什么阴谋。 “我们这次,是稍微安排了一个阵。”华练直言不讳。 利白萨惊得差点坐起来,论法术攻击力之类,全世界哪里都有好手,但东方人,尤其是中国的八荒界,特别令人闻风丧胆,原因在于,他们会结阵。一个擅于阵的人,几个破易拉罐都能整成地雷,而西方人完全不能明白这种和风水一样神秘且缺乏科学根据的阵,对于他们来说,这种阵,跟风水、祖先崇拜一样,属于东方特色,神秘得无厘头。 华练也不打马虎眼:“我想一千五百年前白门之战,你应该知道,那道门经历了一千五百年,到了现在,恐怕不那么结实了,什么时候被里面的牛鬼蛇神撞开,我是不知道,但我猜想,这次的以神都结阵,与白门有关。我亲眼见过,那后面有一大群的蚩孓——蚩孓你总知道,不是还打过一架么?” 利白萨不以为然,缓缓坐起来,喝了一口水,才半扬着脸看着华练:“蚩孓的战力,连异形都不如,有什么值得可怕的?” “嗯,几十只都不怎么可怕,可怕的是这种东西是已知的通过普通人就能来到这边的梦魇生物,不仅物流便利,这些东西数量也很可观,繁殖力又强——价格便宜量又足,你觉得呢?” 利白萨眼风不正地看着华练:“Hey,my bird,how much?” 华练天真无邪:“关门之前那数目,我瞧着手拉手能绕地球两圈,现在一千多年过去了,恐怕种群更加繁荣昌盛了吧。” 利白萨想起那怪物锐利的前肢,一秒钟就洞穿了自己坚韧的身体,不由得微微变了脸色。 华练放下二郎腿,吸了一口冰沙:“所以,我先跟你通个气,你要是瞧见了柯罗诺斯,也跟他说一声,这事儿有点麻烦,弄不好就是又一次,嗯,怎么说的来着,又一位天使吹响号角,然后就有地狱魔王阿巴顿冒出来,还带着很多的魔虫。” 素来走邪魅狂狷的利白萨看了看华练,最终,也极为难得地,苦笑一声。 华练风情万种地撩了撩发丝:“你还是走你的邪魅狂狷路线吧,苦情男主脸,真的不适合你。” 第一百三十二回死虾侧畔活虾跳,病树前头万木春 普吉岛有个很浪漫的名号,叫做热恋天堂。这里也一贯是蜜月圣地,不仅常常能见到拍婚纱照的新人,还能时不时偶遇一对正在抵死缠绵的情侣。 这让正跟着陈清平沿着海岸线捡荧虾的太岁压力很大。 夜色黑沉之中,除了酒吧街那一带有临海的酒家在贩售海鲜烧烤之外,其余的海滩都显得安静随和,浪花轻摆之中,还时不时能听见海中妖异在柔声歌唱,那是太歌螺的声音,这种长相丑陋没什么油水的海螺是麦霸,一唱就是一个晚上,幸亏人类是听不到的。 陈清平穿着一条很薄的浅蓝色仔裤,卷到膝盖,低身认真地捡着荧虾。 荧虾说是虾,其实更像是小龙虾一样的玩意,而且头大无比,眉目么,今昭还没有见过什么东西长的这么像——囧rz。 叫什么荧虾啊,叫囧虾算了。 囧rz,囧rz,囧rz,囧rz,今昭看着她捡到的四只荧虾,嘴角抽搐。 今昭提着水桶跟在陈清平身后,看着他起身时海风吹乱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看着被吹起的衣摆下露出一段线条凛冽的腰肢,看着他蹲下时紧绷的裤子,脚踝的弧度,手指的灵越——一股热流从鼻子里流出来,今昭怔怔地看了看掌心,然后,很没出息地,昏了过去。 因此,当陈清平和今昭以公主抱的造型出现在清平馆门口时,就连最近一直很文艺的老宋都惊了。 大家把今昭塞回她的房间,华练稍微搭了一把今昭的脉,咧嘴一笑:“昨晚海鲜烧烤,您老吃了几个蚝?” 今昭呆呆愣愣:“九个。” 玉卮扶额:“那你竟然还能活着……” 今昭不服:“可我看房东大人也吃了很多,还有我师父……” 老周冷笑一声:“他们两个吃完都有地儿泻火,你呢?” 不管怎么说,今昭这是吃上火了,她本来修炼就不到家,身体还没有那么仙儿,而且就算是妖魔神鬼,也有其自己的行气,不好好保养,一样会被糟蹋。 上火的太岁,伙食标准直线下降,蒜蓉空心菜,白灼西兰花,好容易陈清平下厨做了一个Pancake,还不给放香蕉花生巧克力酱,太岁潸然泪下。 因为上火上的太厉害,头一晚流鼻血以后,次日直接扁桃体发炎,熬了几天好多了,今昭也觉得头晕眼花,只能作黛玉状,坐在后门外,看着后门对着的PP岛的半山腰,一群群的猴子和猫。 清平馆普吉岛的后门在PP岛通往观景点那条路上,那一路酒店客栈不少,游人拾阶而上,沿途不仅有美丽的热带山景,还有许多猴子在前方乞食,而身后一团团的蚊子追着咬,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今昭这病来的有点蹊跷,她虽然体格不如清平馆余下那些人好,但怎么也是半仙儿,总不至于吃多了海鲜就撂倒。 八荒界医门张家来看过病,直说有点离奇,那老头摸着一把胡子叹道:“老朽术业不精,待老朽回去,请出我家主来罢。” 太岁瞧着那穿着大象图案T恤的老头,心说您看着也不像名医。 腹诽归腹诽,人家好歹是系出名门,既然这么说了,清平馆众人也在那边琢磨开来,蹊跷还能怎么蹊跷,别说是一身红豆涨破了骨头,要等酒吞童子来收吧——这会儿酒吞童子这个杀马特好歹也是遣唐使,正在北京逛吃逛吃,说来可就来了啊! 太岁寂寞地看着两只猫在抢一条鱼,这俩畜生把她刚才摆成心形的鸡蛋花踩得烂烂的,最后剩下一朵形状还完好的,咕噜噜滚下山去。 那朵花穿过猫爪越过石阶滚到了两个人的脚边,一人穿着衬衫和棉布裤子,一双眼睛的蓝色比这片海更清澈醉人,当然是人民的好房东;另一个人穿着衬衫长裤,衬衫是非常挑人的基佬紫,可穿在这人身上,只有贵气,不见风流。 “今昭,这位是张家家主张泽漆。”房东大人简明扼要地介绍。 今昭看了看张医生的基佬紫,还礼寒暄了两句,心说这位家主看着如此年轻,应该绝不超过40岁,这能靠谱么。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在八荒界也是如此,八荒中人病症离奇诡谲,西医基本上只能打打下手,搞个外科手术而已,这位张医生想来也是中医好手,望闻问一同程序下来,半个小时都过去了,他这才施施然伸手捏住今昭的手腕开始切脉——切的也不见得是脉,因为这哥们切完手腕切肘窝,切完肘窝切脖子,切完还让人去把那天没吃完的蚝拿来一只,闻了闻,舔了舔,然后,还尝了一口。 张医生,那是蚝,不是奥利奥。 最后,这位走气质路线的张医生开口:“太岁不是上火,是中毒。” 张医生家本是人医,后来家主历经奇迹,成了八荒神鬼之医,说起来这一家出过一位很有名的医生,被后人尊为医圣。医圣的大名今昭当然知道,所以她当然也是相信,张泽漆所说的——太岁中毒了。 毒源来自那些蚝,别人吃了都没事,是因为别人体格都比这个半调子的太岁好。 张泽漆按住今昭的肩膀,食指和拇指掐着,缓缓撸到手腕,又沿着小指撸下去,一道有点酸不拉几的感觉好像流水从肩头流到指头,而后果然,一股水儿就从小指滴了出来。 张泽漆看了看手里的小碗接着的这股毒水,皱起眉头:“这是海水。” 而后医生将小碗里的水倒入一个小瓶子里,对陈辉卿说:“做几次沁水换气就好了,加上我这副药,已经没有事了,这些水我回去看一看。” 今昭忙客气了几句比如您辛苦了您真大触之类,张泽漆对今昭淡淡一笑,摆了摆手道:“小姑娘,毒虽然解了,但你难免气涩痰郁,接下来几天你才有得熬。” 太岁目送仙气十足的医生扬长而去,转头对房东大人道:“换水我懂,什么是沁水换气?”陈辉卿抬头望天:“天为气,地为精,水为气行之凭依。” 今昭一脸茫然:“这又是什么意思?” 陈辉卿想了想,突然有点脸红,回答了一句:“清平会有办法的。” 喂喂!您脸红个毛线! 病弱的今昭,得到了史无前例的高级待遇,尽管大家都觉得,吃了有毒的牡蛎,这牡蛎还是陈清平自己去捞的,这事儿老板应该负责,不足为奇。 不过对于怀春太岁来说,男神亲手侍奉汤水,这总归是一件好事。 张泽漆走后,今昭不仅立刻就吃到了椰汁马蹄糕,到了傍晚,陈清平还陪着她到海滩上去吹风换气。海滩金沙细腻柔软如织锦,海风带着鸡蛋花的淡淡香气。晚霞染红一抹地平线,无人的长尾船兀自在岸边摇曳,送来船头阵阵风铃声,铃鸣海更幽。 PP岛本来就不大,傍晚这个时候,一般人不是去吃饭,就是出海刚回来在洗澡,海滩上空无一人,只有几个还没开始营业的马杀鸡茅屋,对着海钻着一群蚊子。 今昭奋力咽下最后一口汤药,然后狠狠地,咬了一口鸡翅膀。 在大家都很忙的情况下,自己看着大家忙的感觉,实在太爽了——尤其是,陈清平还在旁边陪着哪!厨房小帮手暗搓搓地想。 “今天天气不错呦。”利白萨的声音响在耳畔,这人坐在了今昭身边,分明是个电灯泡。 此时此刻两人一个中毒初解,一个有伤正愈,算是病友,不过瞧着利白萨身上的绷带干干净净一点儿血迹都没有,今昭摸了摸自己有点肿起来的扁桃体觉得,还是她自己更像是病人。 从半山腰看着整座小岛一阕沙滩陆地似工字那一竖,而两头山峦峰翠如工字上下两横,人群和商业都聚集在那一竖上。 利白萨坐下来:“要是我老了,我就住在这里,没有人在乎你的种族,肤色,来历,多好呀。” 今昭不知道怎么接他这句话,只能干笑:“你的中文说得真好。” 利白萨纳闷地看了今昭一眼:“活了这么多年,还学不会么?” 今昭捂脸,她就没活多少年呢好么。 利白萨依旧挂着好像一盘三分熟的牛排一样的浅笑,滋味浓郁,鲜嫩又焦灼,血丝隐隐,十足色气地坐在屋檐下的椅子上,浓烈的荷尔蒙气场简直蚊虫不近,鱼虾不扰。 看着今昭喝完汤药的陈清平不为所动,把手里的电脑放在了今昭膝头。 今昭对这种半熟牛排男十分没有兴趣,又把电脑在膝头一撑,帮陈清平的设计稿校对字数捉虫,好端端地做了几十分钟,电脑就被陈清平伸手一扣:“走吧。” 上哪儿去啊! 陈清平从沙滩上拖来了一只长尾船。 这种船小巧修长,船头挂着很多的花环,装饰的十分漂亮,船尾有个船舵,长长伸入海中,今昭估计这就是传说中的长尾,但是最近的食材还算充沛,前几天男神又捞了有毒的牡蛎,按说他应该能老实几天,怎么又打算出海了? 今昭坐进了长尾船,心说风景这么好不管他想干什么就随他去吧。 陈清平走到船尾,坐在了舵手席,不仅操把的手法很熟练,甚至他还横着翘起一条二郎腿,一副瑜伽大师的样子,轻松地纵船入海:“坐稳了。” 长尾船高昂的船头划破平静如一面翡翠玻璃的海面,一路与小岛背道而驰,那些属于人类的痕迹渐渐远离,浪花如雪线拖在船尾,清澈见底的海面之下,有色彩斑斓的游鱼。船从开阔的海面逐渐驶入苍翠山峰之间,水色愈加凝翠欲滴,山上时不时会出现一群猴子,追逐嬉闹,偶尔一条姿态曼妙的海鳗擦过船舷。 今昭眯着眼睛看着穿着苍灰色POLO衫和枣红色工装短裤的陈清平,深觉如果她的人生是一部小说,那最近一定是作者发福利的时刻,否则她怎么能有机会在这么漂亮的地方,和这么好看的人一起坐船。 船戏!求船戏! 今昭一面内心大声呼号,一面默默地打开了便当盒,里面装着上好的海鲜刺身和虾肉沙拉,那些刺身所用的材料,哪怕是鱼子,也比平日里的大上许多,微微熏过的三文鱼薄切片加一点点奶油汁,包裹着米粒粘白饱满的泰国米饭,那热度透过薄切传来,有种满口分不清楚奶与饭,饭与肉的差别的混合美味,好像一件带有微微香气的摇粒绒睡衣,温暖亲热。虾肉沙拉更是前所未见,往常作为辅料的大虾因为个头太大而显得独占鳌头,一段白一段橘粉的虾肉浇了具有泰国本地风味的香茅咖喱海鲜醋汁儿,吃起来绵密弹牙的虾肉带有一种清冽非常的刺激。 “到了。”男神清冷起音。 今昭从美食中回神过来,顺手被陈清平塞了一个圆球进嘴。 “含着。”陈清平自己也放了一颗在嘴里。 长尾船已经泊在了一片小小的海湾,透过碧色海水能看见海底的石头和鱼,围绕海湾的,是三面奇峰崛起的山刃,一侧出海,看尽这一片深深的翡翠色没入浅浅的广袤的碧蓝。 “下来。”男神说。 啊?咦?咦!!! 今昭不过是稍微在海平面上走了走神,一转脸就看见陈清平已经在海里了。划船下水什么的,让她想起当年幽川换水,想想之前张医生提醒过的,要沁水换气,想来也是类似的下水泡吧。 这么想着,太岁暗搓搓地坐到船舷上,紧张地看了看陈清平,最后狠了狠心,哗啦一声下水去。 十环! 太岁扑到了男神光裸的怀里。 男神把太岁理所当然轻车熟路地按了下去。 微微有些凉的海水里,有鱼群旁若无人地游来游去,一排荧虾看见八荒界的老乡下了水,都十分好奇地围拢过来,扬起它们囧形的脸,在海底凝望着太岁。 今昭被这些荧虾萌到,不由得想要下潜一点去捞一只玩玩。陈清平指了指海底,意思是反正都是泡着不如干点儿活搜集食材,于是两人往下划了几下,脚底踩到了细柔的沙子。在这个地方人类看不到的东西很多,除了荧虾以外,还有人面鱼和惑鲨。只是这些海中生物并没有什么危害性,当然也不能吃,因此也就被大家习惯性地忽略了。 含着这颗应该是有水下生存魔法的珠珠,今昭慢条斯理地在海底逗着荧虾,陈清平则毫不留情地将这些长得还挺有趣的小东西捡起来放到船上去。 看着男神光着膀子一趟趟上上下下,裤兜口袋塞满了挣扎的荧虾,海底抱膝而坐今昭有种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之感。 算了,不在这种地方有这种感慨比较好吧。 今昭起身,正打算也跟着男神一起抓荧虾,忽然眼角余光就看见,一汪格外碧绿的水缓缓从她几步远的地方流出,还带着奇怪的光。一瞬间利白萨说的事情在她的脑海里闪过,今昭猛地一弹,一口气游到陈清平身旁喊:“有危险!” 第一百三十三回 我欲将心喂明月,为何明月跑得急 究竟那片海域之中是否有蚩孓,而流出的绿色水波是不是翡翠川,今昭不知道,她就知道蚩孓是很危险的,一切疑似征兆,都要逃远。 幸好两人今天运气不错,就此返回,一路太平,而陈清平也没有追问今昭,她到底觉得哪里有危险。 太岁抹了抹额头浪珠儿,喝了药沉沉睡去。 晚上的普吉岛热闹非常,酒吧街各色皮肤眼珠的人放浪形骸,有本地人举着200B的牌子笑得暧昧。 与之相对的,早上的普吉岛简直就是一座寂静岭,海岚成雾,街市无人,平时人头攒动的江西楞商场静的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只有早早开放的星巴克,一位阿妈正穿着那墨绿色的围裙慢慢擦着桌子。 陈辉卿拿着一叠报纸点了一杯咖啡坐下来,那报纸的头条新闻是警方在阻拦哭喊着的人,黄色的警戒线将那张图片分成两半,而跟在in这个词后面的,似乎是一个日语的罗马拼音。那个词代表三千人世眼中同样的美丽海岛冲绳,也代表八荒界最瑰丽自由的无界限贸易区,琉球。 “……Seven young men died in this week……animal attack……” 陈辉卿翻过报纸,抓着新闻中的关键字,微微皱起眉头,那条新闻的时间,分明在一个月又二十七天以后。 琉球…… 一阵晨风吹过地上散落的鸡蛋花,拿擦桌子的大妈一抬头,猛地发现周围空无一人,只有一张桌子上,还放着散着热气的咖啡。 头盘是肥厚的三文鱼且丁,配上大大的泰国芒果丁和柠檬汁、猕猴桃粒,用椰奶汁点少少的甜胡椒碎,搅拌均匀,放在椰子壳里,便是三文鱼芒果沙拉。芒果饱满多汁,有浓郁满口的热带果园味道,三文鱼丁软嫩柔滑,有奇妙的冰淇淋的口感,青柠檬清香提起甜胡椒的辛雅,让芒果和三文鱼这两种口感类似的食材味道更为令人难以捉摸,不由得去用舌尖细细分辨。 主菜是好像老北京铜火锅一样的锅子周围的汤窝分成了四个格子,浓黄姜红浅绿和橘红黄相间,分别是浓黄的黄咖喱熬煮蟹黄虾球,姜红的红咖喱里面有泰椒和牛小肋排,浅绿的绿咖喱里当然是香茅草罗勒和鸡腿肉,而最后的冬阴功海鲜汤中则有大量的白虾、鱿鱼卷儿和蟹足肉。这种量大饱足又能同时吃到数种美味的咖喱锅是最近新流行起来的吃法,用不同的汤汁调和浇在饭上,还能满足自己喜欢的口味。 主食是最传统的菠萝饭,英文名一长串的字母,翻译过来却是直白的——栖息在菠萝船里的咖喱烤米饭与综合海鲜。米饭自不消说,但咖喱的汤汁决不能用平时的黄咖喱,而是要采用椰浆咖喱,颜色相同,味道却不辛辣,还有椰子的乳香味道,这样的米饭与海鲜颗粒譬如虾或者鱿鱼混在一起,拌入菠萝、柠檬与青豆颗粒,一同放在菠萝船里烤制,菠萝的汁液渗入米饭之中,令本来就综合了海味鲜美,咖喱香浓的米饭更有清爽水果的甜蜜。 点心是芝士芒果丸子,用芝士裹着芒果果肉,沾满面包糠下滚油去炸,外酥里嫩,芝士黏在芒果上,带来好像芒果融化了一样的奇妙口感。 这是普吉后门的会务定食,也就是在没有特殊要求的情况下,普吉后门的会务活动,盒饭就是这一套。当然根据会议的级别和参会人员,这个定食会有变化,但最基本的定食,却是必须常备的。 今天是普吉第一场,内容是什么大家伙儿都集体忘了,但参会的都是远东八荒界的人,也就是说,今昭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思密达国八荒神官,总地来说,八荒界的人不需要整容,也不允许整容,因此思密达们,长得十分有志一同,难以分辨。 “尼玛,克隆人的进攻。”青婀如是说。 克隆人们非常嫌弃泰国“粗糙无料”的饮食,并且诟病这些菜全都飘着廉价的香味,陈清平听了以后,只是默默地在已经坐上火的大酱汤里,添了一把销香蟒的屎,果然反响强烈,说还是大酱汤是人间至上的美味,连香味都如此高端大气上档次。 “多新鲜啊,销香蟒以香料为生,偶尔吃一吃肉,也都是麝香猫,檀香鼠,你要是天天把普拉达的琥珀美人当水喝,拉屎肯定也香。”华练耸肩膀。 “对了,华练姐,我刚才听老元说,他们今年提案,要让房东大人认祖归宗,说东皇太一是韩国人思密达。”今昭一边喝药一边说。 “没事,让烛龙认祖嚷了上百年了,我不还在这里么。”华练挥挥手,好像挥走一只苍蝇。 虽然清平馆今年的任务应该算是高大上了,但劳动量比起去年反而下降了不少,陈清平只要准备好菜谱,做出一道来作为样本即可,因此预期中的忙碌,反而是出现在那些慕名前来吃饭住宿的大仙儿们身上。 比如大家的熟人,陵主卫玠。 摆脱了卫玠的身份,陵主现在是鲛人之国的国师,尽管大多数的鲛人都被白门关在了六合里,但八荒界依旧有不少的鲛人,这些人身鱼尾,深居海中的生命,在东方称为鲛人,西方称为美人鱼,归根结底,都是六合的鲛人在六合之路没有封闭之前,来到人间的后裔。 比起昔年为了爱妻甘愿变丑的情痴,而今的卫玠显得云淡风轻,带着一种风流冠六朝,且歌且行去的超然气度,只穿一身网球运动服,便能闪瞎无数人眼,这种闪闪发亮无关于他本就俊雅的面容,而是一种举手投足之中流露出的飘逸,隔云而望,天上昭昭。 “原来男人一旦不再心里装着爱情,立马就高大上了,立马就仙气十足了。”今昭心有戚戚焉地看着走气质派高大上路线的陈清平。 倒是卫玠,对清平馆众人春风和煦,看见今昭还特地附送一枚能打印出来当心里鸡汤海报的微笑:“太岁,你看上去比之前好多了。” 话音一落,几声倒吸冷气此起彼伏,是一众年轻女子,打头的那位正是高丽天王桓熊之幺女,目前桓氏唯一还没嫁出去的王姬桓秀怜。这位桓秀怜在一到清平馆之时就遭遇了清平馆众人惨无人道的吐槽,主要是这女的有个名符其实的天赋技能:换脸。 根据华练的八卦快报,桓秀怜作为天王之女,没有什么旁的很厉害的法术,唯独会的就是换脸,想变成谁的脸就变成谁的脸,仅限脸——桓秀怜,换秀脸。打个比方,这姐妹儿来的那天是韩佳人的脸,今儿却变成了全智贤,而且变的时候还能跟着妆容一起变。陈清平家的姑娘们都觉得这技能十分鸡肋,但老元提出了一个全新视角:这人是不是晚上睡觉之前不用洗脸,早起一变,根本不必化妆那么麻烦。 卫玠感觉到桓秀怜和她的女伴们的视线,转过头,礼貌性地微笑了一下。 换脸王姬顿时脸一红,西子捧心状垂下头去,瞧那眸光氤氲,从惊喜到妩媚又到婉约,估计脑洞一开,这会儿已经给卫玠生猴子了。 带着几位鲛人官员侍从,卫玠去参加皇帝岛的海洋经济论坛了,桓秀怜和她的亲眷们也提着沙滩包之类似乎是要去玩海。清平馆众人该忙什么忙什么,陈清平带着今昭去皇帝岛定菜谱,忙了小半天才回来。 刚一进门,今昭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普吉岛的清平馆入乡随俗,并没有照壁院子,而是直接就进了大堂,因为清平馆最近忙着峰会不接待凡人,所以这会儿大堂里没有什么人,只有一张桌子旁,坐着桓秀怜和几位女眷,对面则坐着一脸亲切可喜笑容的华练。 “这是闹哪出?”今昭抓过青婀咬耳朵。青婀挤挤眼睛:“桓王姬正跟阿姐打听卫玠,哦不,现在要叫卫国师大人,的情报。” 情报到手的效果,立竿见影。 打那天开始,卫玠只要离开自己的房间,就能看见桓王姬。早餐有问好,午后遇得巧,晚上温泉去,睡前撞见聊。且这巧遇也从一开始的点头微笑,到寒暄两句,到桓王姬娇怯怯拿着荷包点心之类的东西交给卫玠身后的侍从。 总而言之,是非常经典的女追男路数:套情报——刷脸熟——聊两句——送些“顺便”的小礼物展示女子力——“顺口”约一约去散步。 桓王姬目前处于展示女子力的阶段,顺口邀请过两次散步,都被卫玠委婉拒绝了。 这一日普吉这边又有珊瑚群落综合治理研讨会,卫玠带着随从去参加,因天热便没吃什么东西,回来点了一份定食,几个人正围着桌子捞冬阴功那格子里的虾,桓王姬便从楼上款款而下,步履婀娜,提着一个小食盒子,走过卫玠的桌旁时,道了句:“国师大人,好巧。” 卫玠转过脸,礼貌地点点头:“你好。” 桓秀怜掩口一笑:“正好,我刚做得些点心,你也来尝尝吧。” 卫玠笑容不变:“不必了,多谢姑娘。” 桓秀怜眉心一蹙,娇嗔地哼了一句:“人家反正也做多了嘛。” 卫玠笑容还是没有丝毫变化,桓秀怜已经把点心拿了出来,一脸期待地看着卫玠:“尝尝吧,我第一次做这种喔。” 卫玠看了看递过来的手,两根青葱玉指头拈着一块儿酥点,他只能拿起筷子,从碟子里夹了一块儿:“甚是美味,多谢姑娘。” 桓秀怜面露喜色,正要说什么,卫玠已经起身,还是那张海报笑脸,对桓秀怜点点头,又对几位随从说:“后日的材料还没做出来,我先回去了。”说完,如步青云般地离开。当事人桓秀怜还沉醉在卫玠的笑容里,可旁观者却觉得,以卫玠的风度,刚才那应该叫做“落荒而逃”。 鲛人侍卫长陵越嘴角抽搐,看着还没吃几口的泰式火锅,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抬手招呼:“劳驾,打包!”而后瞧着桓秀怜失望而去的背影,悄悄问提着食盒子过来打包的今昭,“太岁大人,你们这儿最近生面孔怎么这么多?个个都往我们家大人身边凑?” 今昭嘴角也抽搐起来:“陵队长,其实,那个,她们都是一个人。” 桓秀怜!追汉子的时候,能不能停了你的变脸秀?! 随着王女的期待愈重,桓秀怜的变脸秀开始走超级美女的路子,大约是她自己也心知肚明她以前换的那些本土明星算不上顶级美人,于是开始走国际化路线,今儿范冰冰明儿斯嘉丽约翰逊,卫玠倒是没什么特殊反应,倒是卫队长陵越一脸卧槽,每每都对今昭报以惊恐脸——这真特么的能是一个人? “你们倒不必担心,我当然知道那是桓天王的女儿,过几天大西洋论坛开始,我就要过去伦敦,她应该没有资格参加,到时就不必担心了。”作为每天被巧遇被试吃的对象,卫玠反而坦然安慰清平馆众人。 陵越依旧一脸卧槽:“清平君做的吃食她拿来送人试吃,也好意思。”说完,把一块儿玫瑰糕丢在嘴里。 一众鲛人施施然离开去开会,前脚才走,后脚桓秀怜才起床,瞧见正在擦桌子的青婀:“卫国师可起了?”她今日是梅根·福克斯,女神性感美艳,色气逼人。 青婀微微一笑:“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虫儿未必被鸟吃。国师大人,去伦敦参会了。” 倒是蔓蓝好心不忍,提醒桓秀怜:“王姬,你日日不同面孔,国师怎么知道是你呢?你还不如待人以诚,用本来面目示人。” 桓秀怜摸了摸自己轮廓深邃的脸,茫然:“可是我的本来面目,我已经不记得了。” 清平馆众人面面相觑,如此模仿别人的美丽而浑然忘我的境界,也是醉了。 倒是桓秀怜自己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一脸焦灼地扭头吩咐侍女:“订机票!订机票!我要去伦敦!” 蔓蓝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对卫玠的好感度优先级别较高,没有把她的疑惑说出来——去伦敦,难道不是走清平馆的伦敦之门更快? 青婀耸肩:“那句话怎么说,绣花枕头。” 老周咧嘴纠正:“绣花枕套。” 第一百三十四回何处红茶汤似火,姜饼一人寒如冰 冬季无疑是属于伦敦的。 这座古老而现代的城在其余的四季里平淡无争,唯独在冬季的阴冷细雨之中,用每一把大大的雨伞和穿行于城市中的红色巴士来昭彰它的致郁系,城市变成忧伤的诗人,忧伤里还带着点儿自嘲和滑稽,是属于英国人特有的黑色幽默。 清平馆在伦敦的门并不起眼,经营模式也十分低调,是一家会员制且需要引荐和预定的私房菜馆,坐落于著名的贝克街,外表看来是极其平凡的民居。多年来各色人等出出入入,多亏伦敦人一贯“各人自扫门前雪”的自我性格,从来没有人怀疑或者置喙过。比起这条街上福尔摩斯博物馆的热闹,清平馆简直不算什么。 尽管今昭最喜欢的福尔摩斯是少年时给跪过的安爵爷Jeremy Brett的经典老版,但作为21世纪年轻有为平时也喜欢看看英剧美剧的女性,没看过《神探夏洛克》不知道卷福的大名,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更何况她不仅仅看过《神探夏洛克》,还看过《大侦探福尔摩斯》,为电影里裘德·洛和小罗伯特·唐尼红果果的基情目瞪口呆过。 “腐国的影视作品,都太不矜持了。”太岁在补番时看到福莫一吻,捂脸泪奔。 叮当一声风铃响,陈清平开门进来,在门厅收起湿漉漉的雨伞,脱掉长呢子大衣,将手里一个铁皮罐子放在来迎门的今昭手里。 “这啥?”今昭晃了晃手里的铁皮罐子,里面似乎是坚果类的东西。 “多香果。”陈清平换了室内鞋,给身后的人让了让。 今昭这才看见,陈清平身后跟着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鹰目高鼻,淡金色的头发和眉毛,看上去十分冰冷。 “请进。”今昭挂起职业笑容,她英语不坏,基本的寒暄客套还是能对话的。 那男人只是看了她一眼,便也收起雨伞换了室内鞋,脱掉大衣,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大步流星地跟着陈清平进来,在客厅一角的桌旁坐了下来。 老周这会儿端来了锡兰红茶和苹果酥作为茶点,迎面而来的红茶香气驱散了外面的阴冷潮湿,橙红的茶汤上还晕有金色的汤环,配上清爽酸甜的苹果酥,极勾人食欲,可那位衣冠楚楚,面容冷漠的男人只是端起红茶嘬了一小口,便放下了槲寄生花纹的骨瓷茶杯,淡淡地端详起客厅里的算是中西合璧的混搭布置,眼光扫到今昭,咧嘴一笑。 今昭觉得头皮都快炸开了。 这实在是个没有办法形容的笑容,全然不像是他的气质那么森冷,但也笑容也绝不温暖,与其说这是一个笑容,不如说是一把利刃,一笑剖开五脏六腑,持刀人拿起你的心脏,还要嘲笑一下色泽不匀。 非要形容一下,这个人冷峻的容貌,森冷的气质,优雅的举止,淡金色的头发和白皙的皮肤加上这个笑容,就四个字,鬼畜总攻。 “天哪赶紧把他介绍给酒吞童子凑个CP吧!”太岁嘤嘤。 “他可是全球著名的西方神鬼界特工塔乌鸦的首领喔。”朱师傅拿出一个颇具巴洛克风格的精致华美的手摇磨塞到今昭手里,“把你男神刚才拿回来的多香果磨成粉。” 这边太岁在哗啦哗啦摇着手摇磨,那边朱师傅已经打发了鸡蛋小苏打等物,加了姜粉奶油白砂糖,擀成面饼,用姜饼人的模具抠出姜饼人来,心情颇佳地哼着一首法语歌给姜饼人用翻糖画着鼻子眼睛围巾扣子等装饰。 细细一听,这首歌十分耳熟,应该是《玫瑰人生》。 尼玛,这是多么高端的秀恩爱的手段啊,有没有考虑到单身狗小徒弟的心情! 今昭自觉自己又受了刺激,手里加把劲儿,狠狠摇着手摇磨,一会儿就把多香果磨成粉一小碗粉末。这种果子的粉末散发着一种似胡椒非胡椒,似肉桂也有丁香,掺着罗勒和鼠尾草的混合香草味道,这种味道趁着厨房里暖呼呼的热度,显得格外温暖恬淡,似乎人生如此美好,灼灼其华。 姜饼人很快就烤好了,棕黄色的身体,系着红白相间的围巾,别着绿色的枝桠,一个一个表情各异,但无一个不是快乐幸福的表情,如此高端的秀恩爱,太岁看了看朱师傅,无语哽咽。 刚出炉的姜饼人有姜和多香果的辛香,一口咬下去,酥脆里有一些粗粝,这种有点粉粒粗糙的口感让姜和多香果的味道更加突出,仿佛看见篝火燃起,照亮壁炉前的土耳其羊毛地毯,摇椅上搭着法兰绒的暖膝,还放着一本读到一半的诗集。 “做好了就给伯克劳拿过去吧,这本来就是他要的。”朱师傅指了指那个鬼畜总攻坐着的方向。 “Paul Crow?乌鸦的那个Crow?”今昭大约猜到了,搞不好所有的特工塔乌鸦都是这个姓氏。 “对呀。”朱师傅也端着一杯锡兰红茶坐在厨房一角的茶桌旁喝了起来。 “说真的,还不如叫Crowley,好歹是地狱萌主呢。要不就Crawley,好歹是唐顿庄园。”今昭悻悻然将姜饼人一个一个装进垫了江米纸的童话图案的铁皮盒子里,端着铁皮盒子走了出去。 “谢谢。”伯克劳接过铁皮盒子,又露出那个鬼畜笑容来。 今昭差点手一抖,将整个盒子摔在地上,伯克劳伸手一拦,托住了今昭的手。塔乌鸦的手只有拇指指肚、食指与中指的关节因为握过红茶茶杯而有一点点温度,其余的地方冷得好像是冰雕一样,刺骨的寒意透过今昭的手背传来,一瞬间席卷全身,周围的桌椅、油画、枝形吊灯和那些混搭的布置全部都在这一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沉夜空,微微下着雨,密林的边缘的草皮空地上盖着一栋不起眼的木屋,塔乌鸦打着一把很大的黑雨伞,提着黑皮箱,向着那木屋缓缓走去。 好么,太岁的点读笔技能被动启动了。 今昭叹了一口气,这应该是这位特工头子最近的一段记忆,因为她自己的太岁体质而被窥见到,既然已经窥见,她技术又不熟练,无法轻易退出,也只能硬着头皮看下去。 伯克劳走到那木屋的门前,随意掏出一把钥匙开门进去。 木屋里是典型的欧式田园风,壁炉毛毯小油画,大约是因为狩猎季节的缘故,屋檐下还晾着一张狐狸皮。 伯克劳将雨伞收也不收,随意放在地毯上,脱掉黑色的长风衣外套,坐在壁炉前面,从黑皮箱里拿出一本书和一盒子姜饼人,一边吃饼干,一边悠然自得地看起书来。 今昭绕到伯克劳身后,看着那本诗集,那本诗集是手抄本,字体一路向左倾斜,是华丽繁复中带着锋锐的哥特体,那是叶芝的《湖心岛》,今昭对这首诗的印象,停留在美好浪漫,身不能至而心向往之的理想主义上,后来听同学们叽叽喳喳说这不是化妆品的牌子么,有点为之扼腕——一位诗人心中的豆角和蜂巢,竟然被堂而皇之地当做了化工产品的便条,这对于文学爱好者今昭来说,无异于哪个国产超市开架货叫了《春江花月夜》,有种不知所谓的自视甚高。 不不不。 今昭摇头把这些联想抛在脑后。 眼下的诡谲之处并不是什么化工边角料或者具有便秘感的唇膏,而是这个鬼畜总攻在这里悠然自得吃吃看看,到底要干嘛。 很快,今昭就知道他要干嘛了。 因为,门声一响,一个比伯克劳更高大健壮的男人开门进来,一进门看见伯克劳坐在壁炉前,露出了一脸惊恐。 这张脸上的惊恐,在一瞬间定格,因为一只手伸入了他的胸口,一秒钟不到,便取出了他的心脏。 这一秒钟,伯克劳从摇椅上起身,拿起了脚边的大雨伞,还卷起了袖子,露出线条优美的一段手臂,而后将那手指修长,像是钢琴家一样漂亮的手,插入了对方的心脏,又在剜出心脏的一瞬间,用另一只手撑着雨伞,将飞溅出的点点血迹,挡在了雨伞的表面。 仅仅是一秒钟。 如果今昭不是处在记忆回放里,完全都捕捉不到伯克劳的动作。 伯克劳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在这一套动作之前,对那将死的猎物微微欠身表示礼貌。 一个冷静自持,优雅绅士的刽子手。 这个人高大健壮的男人生命里的最后一幕,是一颗膨大的血色心脏,死而不僵地抽动,是他自己的最后的心跳。 今昭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心口,尼玛,她一边儿看着都觉得疼得惊悚。 伯克劳的将那颗心脏放进黑色皮箱,然后拿出一块儿手帕,一根一根手指地,仔细地擦去白皙皮肤上的血迹,而后一段一段放下白衬衫的袖子,从口袋里拿出银色的飞鸟形状的袖扣扣好袖扣,再放下西服的袖子,缓缓抚平一些细小的皱褶,而后又开始擦刚才用来挡着鲜血溅出的雨伞,再将用完的沾了血的手帕丢在壁炉里,从黑皮箱里又拿出一块儿白色的边缘刺绣的手帕折好放进口袋,随后收起诗集和饼干,最后拿出一瓶黑色的水,浇进了壁炉。 壁炉里的火一瞬间变成了宝蓝色,今昭认识这种颜色的火,通常宝蓝色或者亮绿色的火,都是一个通道。果然,伯克劳伸手抓起死者的皮毛,将尸体丢进了壁炉,那宝蓝色的火焰砰地一声爆起,将那尸体吞没不见。 今昭瞠目结舌,因为就在她转眼看着伯克劳的一系列动作的时候,那尸体已经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一只狼。 一只颜色跟死者的头发一样,棕黑色有些斑白的狼,心口的位置有一个洞,汩汩流着血。伯克劳抓着这匹狼的脖子和皮毛,轻松地把这只看着有今昭两个重的狼,像是刚才丢手帕一样,丢进了宝蓝色的炉火里。 伯克劳穿好大衣,整理了一下衣领,而后提起他的黑色皮箱,撑起他的大得有点离谱的黑伞,跟来时一样,淡然地离开木屋,还随手把木屋的门给锁上了。 一切看上去毫无变化,狐狸皮还在随着风轻微摇摆,如果不进屋看不到地上一滩血迹的话,没有人能觉察这屋子里刚刚发生过一桩华尔兹一样优美流畅的杀戮,被杀死的,还是一只壮硕的狼人。 喔!木瓜之城,哦不,暮光之城么! 敢情刚才被秒杀的,是一只狼人啊! 果然是到了神都伦敦了啊,神鬼都是魔幻风了! 随着今昭的胡思乱想,一段记忆仿佛一集美剧播到了结局,突然黑屏,眼前又切换回了清平馆的客厅,伯克劳已经放开手,将那盒新做的姜饼人打开来,顺手拿出一块问今昭:“太岁,你要吃一块尝尝吗?” 今昭看着伯克劳的右手,想起刚才就是这只手一秒破胸剜心秒杀了一只健壮的狼人,顿觉不好,干笑着拒绝:“不必了,我已经在厨房吃了几块了。” 那伯克劳随手将那块姜饼人放进自己的嘴里,而后从口袋里抽出手帕擦了擦指尖,收好饼干盒子,起身离开,一系列动作冷指寒眸风衣长腿,有条不紊,十分优雅得体,就跟他杀人的动作一样。那长及小腿的风衣被夹着冷雨的风吹起一角,伯克劳撑起那把黑色的大伞,买入雨中。 贝克街游人来往,与各色福尔摩斯主题的商品标志等物合影,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伯克劳这个气质独特,扮相奇特的走下了门外那段楼梯。 扑啦啦。 在今昭的眨眼之间,伯克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最后一级台阶,半空传来翅膀振动的声音,一只乌鸦飞过对面的屋顶,穿过了这冰冷的伦敦的雨帘,飞向视线所及之处,那高挺的阴沉的著名的伦敦塔。 太岁举目远眺,这目光送给到目前为止,她见过的最优雅的绅士杀手,伯克劳。 第一百三十五回平生未见黑料理,仰望星空谁不服 “常年占着一张桌子就点一杯咖啡的人,和偏要在麦当劳里写作业的熊孩子一样可恨。”老元从客厅转回来,将一把硬币一个一个丢在蔓蓝手边的蛇颈瓶里。 “这个声音,比占着卫生间不上厕所的杜兰更可恨。”老周皱眉。最近老宋不知道是不是大姨夫来了,十分沉默寡言,老周的斗嘴对象也就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同样贫嘴的老元。 杜兰听了两人毫不留情面的吐槽,只是交换了一下交叠的双腿,把左腿叠在了右腿上面,便引得隔壁桌子的四个姑娘一阵抽气声。 “长腿偶巴,劳驾你脱了裤子,好歹能让这边四位美女替你再点一杯咖啡。”穿着白衬衫黑马甲黑西裤的老周施恩一样把菜单丢在桌子上。 杜兰微微一笑,食指微曲,敲了敲菜单上的焦糖玛奇朵:“那就这个好了。” 旁边桌子的四个美人也叽叽喳喳地丢开自己的菜单:“我们也要,我们也要。”这四个美人一个白发碧眼,一个金发金眼,一个黑发绿眼,一个红发银眼,环肥燕瘦,美得各有千秋,但全是清一色的杏眼尖下巴,娇滴滴的嘴唇,露出一对儿可爱的虎牙,看上去倒像是姐妹四人,只是这四人口音神态全然不同,发型肤色也各自有异。 四姐妹正在热热闹闹地议论着不知什么话题,笑得前仰后合,冷不防冲进来几个人,打头的桓秀怜一脸怒气,穿过客厅往雅间而去。 金发金眼的美人捂住嘴巴:“呀,刚才的好像是查理兹·塞隆!” 白发碧眼的撇嘴:“怎么可能,我女神这会儿正在加州参加活动呢。” 黑发绿眼的莞尔,喝了一口手里的奶茶,舔了舔嘴唇:“说不定是整的。” 红发银眼的咧嘴笑:“可我怎么觉得她不是人啊。” 嘻嘻嘻,哈哈哈哈。 四姐妹说话的声音虽然有高有低,但都是娇娇软软,你一言我一语,没一分钟又转换了话题,两个打闹,一个在玩手机,还有一个已经伏在桌子上睡了起来。下午好不容易放晴的天空,有小孩子嬉闹着穿着滚轴溜冰鞋从窗外飞掠而过。今昭擦着因为刚才去威斯敏斯特教堂泡了圣泉而弄湿的头发从后门走进来,给卫玠和陵越送了盒饭,一探头看见客厅里一桌一桌充满国际化感觉的客人,十分感慨地说:“我仿佛回到了三里屯。”一转身陈清平端着几片面包和一瓶覆盆子果酱递给她:“快点吃,吃完有活儿干。” 午后三点的日光迎合着泰晤士河中的碎金波光,陈清平从河畔拐过一条金融街,穿过街心公园,阳光下银白色的现代摩天大楼闪闪发光,暗影里哥特式的教堂尖顶上停着一只乌鸦,仿佛在用特工一样敏锐的眼眸在盯着整个城市一样。 对于今昭来说,这里是文学课上一系列熟悉的名字的埋骨之地,是工业革命和魔法巫师,侦探与特工的故乡,有有时不时就出来露个面的皇室成员和全球著名的足球流氓,她本来觉得当有一天她真的站在这里,会觉得兴奋,觉得惊奇,可她可悲地发现,她正在真真切切地变成太岁,她心里的兴奋程度,还比不上当年一开门就看见西塘。 果然是太岁的天赋技能,淡定么。 两个人一路走,终于在一家书店停了下来,书店里传来咖啡的香味,很多人就着阳光坐在外面的遮阳伞下看书或者上网,似乎毫不介意寒冷的空气,只想赶紧享受连日来来之不易的阳光。 陈清平径直走进书店大门,穿过三三两两聊天看书上网发呆的人,绕过点单台,站在一扇门前敲了敲。门里传来脚步声,下台阶的声音,而后咔哒一声,门上一个小窗口打开,露出半张脸和一对儿漂亮的杏仁儿眼来,那双乌溜溜毛嘟嘟的杏仁眼一转,便开了门,门里站着一位梳着黑长直齐刘海走埃及艳后风的桃心脸美人,这美人容貌本就妩媚,偏偏额头累着一颗蓝宝石抹额,左耳带着一串彩色宝石镶嵌的金耳环,脖子上缀着同样华美富丽的项链,趁着她一身深蜜色肌肤和一件织锦金色的家居长裙,显得繁华缭乱,偏偏又非常适合她。 美人抱着一只虎斑猫,看见陈清平,嫣然一笑:“呦,清平君。” 今昭对这个“呦”十分敏感,差点以为这一位是白骨精。 美人看见今昭,露出一个神秘笑容:“真可爱的小女朋友。” 太岁立马对这个美人好感度大增。 陈清平也不搭腔,跟着那美人一路拾阶而上,一到台阶尽头,视野骤然开阔,低头台阶下门外还传来咖啡与吞拿鱼三明治的味道,举目却只见一片金沙沃野,一条清澈碧绿的溪流蜿蜒于金黄色的沙漠之中,通往一处,呃,应该是金字塔。 美人展颜一笑,一伸手指向那条清澈碧绿的溪流:“请自便。” 陈清平很干脆地将外套放在今昭的手上:“拿着。”说罢,卷起裤子,脱掉鞋袜,赤足踏入溪水之中,用铁皮小桶打了点儿水,水光之中有金色的小鱼儿蹦蹦跳跳,好不活泼。 今昭这才知道他老人家一直提着一个十分森女的漂亮铁皮小桶是干吗使的,敢情是捞鱼的。只见陈清平手指翻飞,以极快的速度用掌心将一条金色的小鱼儿捞起,送进那铁皮小桶,手法之快,简直令人发指。这人似乎一身好功夫好手脚,都用在做饭上面了。 桶里的金色小鱼渐渐多了起来,今昭蹲下去看,这些巴掌大的小鱼长得跟沙丁鱼很像,但比沙丁鱼的眼睛要大一些,瞧着很可爱的样子,尤其是身上的金色鳞片上还有一条一条的银色斑纹,尽管她知道这鱼陈清平抓来肯定不是为了观赏,但在被吃掉之前,这些鱼儿的确看上去赏心悦目。 “这是神宫神仙鱼,是原初之水中的精灵,吃了可以让心情平静,感觉到快乐,并且做个好梦。”蜜色肌肤的美人摸着怀里的猫儿,“而且,还有买一送一的奇妙功效附送。” 今昭十分配合地露出好奇神色。 美人神秘一笑:“吃了这种鱼儿的眼睛,睡着之后,不管你问什么,只要你提出一个问题,仅仅只能是一个问题,吃了鱼眼睛的人,都会吐露真话呦。” 今昭立马来劲儿,一条鱼两只眼睛,哎呦喂,这能问好几句呢。 陈清平还在兢兢业业地抓鱼,大约抓了一满桶才停手,转向那美人:“多谢你,贝斯塔。” “不客气,谁叫我家的姑娘因为这次的会议,要承蒙你照顾呢。”贝斯塔的汉语说得十分流利,低沉慵懒。今昭不由得自我反省,是不是她应该开始学学比如意大利文? 贝斯塔将陈清平送到台阶下那个书吧的门口,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当心你最信任的人,她在瞒着你做一些事情。” 这句话是英文,大概是贝斯塔觉得今昭听不懂,很可惜今昭每个单词都听懂了——她不能白跟着华练看了前前后后好几百集的各类美剧。 陈清平听了这话,眉头一皱,点了点头,提着他的铁皮小桶从他房间的门直接回去了清平馆,将神宫神仙鱼交给了朱师傅,一头扎进厨房里去捣鼓。 今昭左顾右盼,一把扯住蔓蓝:“华练姐呢?” “跟房东大人出去了啊。”蔓蓝回答。 今昭还想问什么,就被朱师傅温柔一声叫进了厨房:“今昭,来帮忙喔。” 太岁进厨房的时候,那些金色的小鱼儿已经被料理干净,一条条正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戳在一个派中。 “看着这个烤箱,要是有鱼烤糊,就叫我。”陈清平将鱼和派放入烤箱之中。 今昭拽来一个板凳坐下,又顺手从旁边的坚果炒货架子上拿了一个盒子吃起腰果来,一双眼睛乖乖地看着烤箱里的东西。 其实这件事情要是旁人看来,是一件特别无聊的事情,但今昭一向擅长自娱自乐,这会儿她看着烤箱里的派渐渐起了酥,芝士膨胀融化,逐渐有了娇艳的颜色,而戳在芝士里的那些神宫神仙鱼,则仿佛活了过来一样各自以一种奇异的姿态把脖子向上伸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现在也死气沉沉,绝望地看着烤箱的天花板。 “哈哈哈哈哈我知道了,这不是黑暗料理界的王者,仰望星空派么!”今昭大笑着指着烤箱。 朱能垣无语扶额,一般人遇见这种无聊的活计会笑成这样么。 叮的一声,烤箱熄了火。 陈清平套着防烫手套,将仰望星空派端了出来,奇怪的是,这种本来应该散发着秒杀级味道的东西,此时此刻竟然令今昭咽了咽口水。 那是一种奇妙的味道,有典型的西方香草的辛香,混着鱼肉被烤熟以后并无腥气反而是清新干净的白肉味道,芝士提起乳香,那味道有点像烟熏奶油三文鱼,但因为香料的缘故,又比烟熏奶油三文鱼复杂。 就好像吃到黑胡椒与罗勒,就能感受到西餐的味觉一样,这道菜从味道来说,是典型的洋派。 “这不科学,这道菜不是黑暗料理界的王者么。”今昭挠头。 “它其实只是看着吓人,从味道来说,应该就是芝士黄油裹面衣酥烤鱼的味道,还不差吧。”朱师傅指着里面看上去像是一群苏格拉底的神宫神仙鱼,“主要的处理在鱼,鱼身上可能产生腥味的部分都要仔细去掉,用流水冲掉血,然后用白葡萄酒浸泡去腥,在鱼的身上抹上香料,一般来说多香果就可以,馅料里还有洋葱、香菇之类的东西,从整个感觉来说,应该是鱼肉披萨。” “我突然觉得中餐讲究色香味俱全是很有道理的,这玩意再好吃我也会笑道肚子疼的。”今昭正色道。 派里的两条鱼听到这话,突然微微转头看了看今昭。 “妈呀!”今昭一把抱住陈清平的腰,“怎么突然就从舌尖上的英国变成贝克街的亡灵啊!” “……那只是冷却塌缩而已。”朱师傅莞尔,用一种比会转头的鱼还令人头皮发麻的温柔笑容看了看今昭和陈清平,仿佛老农看着就要秋收的金色麦田一般。 因为今昭惊魂未定,正巴在陈清平身上吸阳气,老周就进来把那仰望星空派端去给客人。 过了一阵子今昭正在厨房的洗碗间监督几只幺蛾子洗碗,忽听门口咔哒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她掀开帘子过去看,是之前盛着仰望星空派的铁盘,铁盘里还有一些鱼骨头和香菇饼皮块儿之类的东西,估计是客人吃完了放在这里的——只是哪个客人如此不着调就丢在这边啊。 脚上一暖,今昭看见一只金毛金眼的猫儿在蹭她的腿,另外一只白毛蓝眼的猫儿舔着自己的爪子,身后黑毛绿眼的猫儿点着头在打瞌睡,忽地一下,一只红毛银眼的猫儿跳上了厨房门口放着的整理台,打了一个呵欠对今昭开口:“神宫神仙鱼,我们这回只要吃三次就好。” 说完,四只猫儿你拍我,我挠你,你追我赶地离开,全然不顾那铁皮盘子上还挂着几根猫毛。 原来那四姐妹是四只猫。 今昭恍然大悟。 “她们是贝斯塔家的孩子,来参加伦敦灵兽论坛的。”陈清平靠着门框说,“神宫神仙鱼能让这些桀骜不驯的猫妖收敛暴躁,老老实实去开会。” “原来是怕她们惹祸得罪哪个大佬,所以贝斯塔才愿意提供神宫神仙鱼的吗?”今昭问。 “是的,如果没有神宫神仙鱼,上午她们看中杜兰的时候,就已经把他撕扯开吃掉了。”陈清平说完,盯着今昭,“离她们远点儿。猫妖是最难以捉摸的妖物,她们也许太喜欢你,所以会把你的心挖出来吃掉。” 今昭无语凝噎。 男神说话字数越来越多,范围越来越广,这的确是个好事,但是似乎话头越来越糟。 “我不会啦,反正我也不太擅长对付小动物。”今昭拿起盘子,捡掉上面的猫毛丢在垃圾桶里,又嘀咕了一句,“我倒是想让你把我的心挖出来吃了呢。” “说不定。”陈清平干巴巴地接了一句。 “啥?!”今昭惊恐万状,这句话的点是你会把我的心吃了,还是你会喜欢我啊! 可惜男神依旧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性格,说完这三个字,就转身回了厨房去忙活。 太岁饮恨,默默腹诽,麻蛋!今晚就煮个板蓝根泡面让你吃掉! 第一百三十六回死去元知万事空,生前就怕司康饼 白日繁华熙攘的城市,到了夜晚,也有无数空寂诡谲的后巷。北京如此,普吉如此,伦敦也是如此。教堂附近一条巷子里,此时此刻就空无一人,从巷口的电话亭望过去,哥特式的尖顶在月光下显得阴沉魔幻,一个女人从巷口经过,连头也不敢偏一偏。 这个女人手里拿着电话,略带怒容地对着电话那头说着极其刻薄的语言,针对的是她的一位朋友,似乎是某种小题大做的抱怨。她的影子随着她加快的脚步摇摇晃晃,电话的屏幕照亮她的脸,因为太多的抱怨有些狰狞颓丧。很快这通电话就结束了,女人又不甘心似地,拨了另外一个号码,继续聊了起来,刻薄贬损的对象,却骤然换成了刚刚倾听她抱怨的人。这似乎是个怪圈,跟A抱怨B,再跟C抱怨A,也许还有再有一通电话,同B抱怨C,可偏偏ABC三人,听上去都与她如胶似漆,是极其贴心贴肺的好朋友。可惜她的用词如此考究,如果不清楚这些关系,一定会觉得,她在谈论的是她憎恨的人。 女人认为这种犀利的词锋是一种率直,比起温柔绅士的虚伪,率直更值得人的喜欢。 可惜她等不到被很多人喜欢的那一天了。 她的影子在预警,从浓黑变得灰度浅薄,逐渐淡然,好像一杯水倾泼在地,从湿漉漉的印子,到被夜风无情吹干。 女人还在聊电话,没留神一脚才进了水坑里,一句熟稔的咒骂脱口而出,话音还生硬没有散去,她身后的影子就从病弱的浅灰骤然变回了浓黑色,仿佛有什么从那淡淡的灰色的痕迹里钻出来一样,变得高大陌生,从地面上好像揭起一块儿伤口的痂,而后这块儿痂笼罩在女人全然不觉的头顶…… 有飙车族从这条街飞驰而过,年轻人穿着奇装异服吹着口哨载着漂亮姑娘,没有人知道这条街在五分钟之前发生了什么。 这条普通到连路人都不屑一顾的路上,连乌鸦都没有。 与这条路呈对角线的贝克街上,白日的游人都已经离开,偶尔有住户的车驶入街道,停在一旁,晚归的单身男人手里拿着24小时便利店的三明治和炸鱼薯条,有穿着丝袜和高筒靴的风衣美女,轻巧地迈过水坑,水面倒映出裙底诱人风景,可惜不过是一瞬。 “不是,英国的死灵也很猥琐啊,躲在水坑旁偷窥人家的内裤。”今昭走进门,觉得刚才的一幕,令她三观不太好。 “腐国人民活着的时候都在腐,死了就直了!”青婀握拳。 水坑里冒出半个珍珠白的死灵来,对着青婀和今昭竖起中指,而后又满怀期待地没入水坑之下。在幽暗森林附近地域的传说中,下雨后的水坑是与另外的世界连接的通道,到底通向何方,就不清楚了。 “你们的太岁还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呢。”利白萨搅合着咖啡调羹,他面前的三层午茶茶点托盘上放着黄油酥和司康饼,此刻此刻,利维坦王正在把司康饼掰成小块儿,逐一投入那大杯拿铁之中,令司康饼逐渐融化,这一杯好好的拿铁,逐渐变成了一碗米糊状的东西。今昭帮利白萨拿来肉桂粉,低头看了看利白萨的糊糊,嘴角一抽:“我的三观都跟着您老这玩意一起碎了。” 利白萨扬起天真笑脸:“这和你们的羊肉泡馍,异曲同工,不然这司康饼,我要怎么咽下去呢。” 利白萨最近这几天恢复得不错,因此下午回溜达出来,见见朋友,做一番社交,这司康饼是刚才一位访客点的,算是英国的国点。 司康饼是用面粉、砂糖、牛奶、鸡蛋等物混合的面团烤制的,烤出来的司康饼,口感像是姜人饼干和玛芬蛋糕的私生子,并非饼干那种口感细腻的硬度,颗粒有一点点粗糙,像是玛芬蛋糕,但又绝对没有玛芬蛋糕那样的绵软,总而言之,这个孩子是挑着父母双方的缺点长得,既有姜人饼干的硬度,也有玛芬蛋糕颗粒稍嫌粗糙的口感,幸而陈清平的司康饼加了蔓越莓和玫瑰酱,吃上去不那么单调。这种特色点心其实与英国人喜欢的红茶很般配,红茶能让乳味并不浓郁的司康饼显得柔软细腻,而司康饼遇见红茶后化成那糊糊,恰好也中和了寻常红茶里难以掩饰的涩味和味苦。 从这一点来说,利白萨这个吃法不能算太糟糕,至少其实这样吃起来,比那种超市里拿来泡牛奶的蛋奶星星之流好得多了。 门铃一响,黄少卿从外面急匆匆地走进来,路过客厅门口时,利白萨突然停止了他掰馍馍泡咖啡的动作,叫住了大理寺少卿:“黄天化,你身上怎么有这么重的行尸味道?” “行尸?”黄少卿停住脚步,一个箭步窜到利白萨的桌子旁拉了椅子坐下,“快点儿说说是怎么回事?” “你先去洗洗换个衣服,不然我绝不承认我刚才出过声音。”利白萨用手掌盖住他的“羊肉泡馍”。 黄少卿到底还是去换了衣服,头发也没干,湿哒哒跑出来,后面青婀还一脸的老妈子状追了出来:“哎呦喂人民公仆您能不能好歹戴个干发帽啊!!!” “抱歉抱歉!”黄少卿接过干发帽和配着干发帽使用的暖姜柠檬红茶,而后发明出这种风马牛不相及的搭配的青婀竟然也很凑热闹地坐了下来,还给自己倒了一杯多香果白巧克力奶茶。 “你说你的,我被安了个助手的职位,正在为全国人民的大理寺添砖加瓦,使唤我的幺蛾子。”青婀解释道,她帮过大理寺几次,所以这次因为大理寺本身人手不足,黄少卿又不方便带很多人入住清平馆,就为青婀申请了一个临时的职务,主要是需要她的地毯式搜索功能,“你别在意,我就是一民兵,居委会安保人员。” 利白萨虽然中文说的溜,但还是不懂什么叫做民兵和居委会,要不是黄少卿目光炯炯瞪着,他恐怕会先把话题带走,让青婀解释一下这两个名词。 黄少卿身上的味道,显然是“沾染”而来的。 昨天晚上发生了几起命案,因为是非常时期,这几起命案是神鬼界的国际刑警与本地警察一同查办的。黄少卿的弟弟黄天爵是这回负责这案子的,他这个做哥哥的自然也就过去搭了一把手。 死者一共六人,年龄性别职业没有任何关联或者相似,唯有一样,都是普通的伦敦市民,因为太普通,反而显得奇怪。然而比这个更奇怪的,是死者的死状。 死者的尸体都已经“石化”,干瘪,坚硬,看着那手法工艺,比木乃伊还高明,而且每一具尸体的嘴巴,都奇异地撅起,因为唇皮的干瘪坚硬,看上去像是鸟喙。 按照国际刑警法医人员的解释,正常的生物是由无数的粒子构成的,每个粒子之间并不真的接触,而是靠着引力的相互运动而形成一个动态聚合体,填补这些粒子之间的物质不可被触摸,也无法被感知,人们用“力场”“气场”“磁场”“小宇宙”“暗物质”等许多名词来命名这种填补物,死者就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填补物,使得尸体变成了浓缩的什么东西,而且十分危险,因为就像是星星一样,太过浓缩的玩意,不是塌缩就是爆炸。为了处理这些定时炸弹一样的尸体,几位大神都出动了,包括能把垃圾丢到奥尔特星云的华练。 按照黄少卿的说法,这些尸体,死于“气耗”,生命的三要素,精气神,气耗尽,或者被抽干了,剩下了神如电流在固定的精元肉身内流窜,十分不稳定。 能够造成这种死法的妖怪,在八荒界的确有几位,著名的如黑山妖,但八荒界的出入境制度十分严格,想要从百里关长手下偷渡出去,不死也要退层皮,所以应该不是中国八荒界的手笔。英国本土以及整个欧洲神鬼界,又没有什么玩意是靠吸食或者耗损人的“气”为营生的——利维坦族是欧洲最古老的神鬼族之一,利白萨都没听说过,说明的确没有。 “说起来好笑。”黄少卿指了指利白萨手里的司康饼,“还有一个差点成为死者的老太太,听到有不对的声音,就将买来的一口袋司康饼都砸了出去。这位老人家说她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司康饼砸在那黑影身上,竟然砸了一个洞。” “……真是好强大的防身武器。”利白萨手里掰饼的动作一顿。 “以后咱们姐妹在伦敦地头上混,都要配备一袋司康饼了。”青婀十分严肃地点头。 “你说的行尸气味是怎么回事?”黄少卿问。 利白萨十分惊讶地看着黄少卿和青婀:“你们都没有觉察么?” 青黄两人都摇头,黄少卿的确是去洗澡换衣服了,但那只是因为刚从现场回来,按照老祖宗的规矩,怕沾染了什么东西,才要换洗一下,并不是他觉得真的有什么味道。 所有的生物,都拥有自己的“气”,这种“气”也会像是“气味”一样,相互沾染。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喜欢抱怨或者刻薄的人,散发着负能量的“气”,如果与这种人相处久了,也会沾染上这种“气”,变成负能量的人;而相反的,与积极向上的人在一起相处,会沾染对方积极阳光的气味,久而久之也会变成一个乐观开朗的人。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利白萨双手一摊,“我对你刚才沾的气味并不熟悉,但是总体,闻上去像是死了很久的东西,遗骸散发的腐朽绝望的味道。要是查案,我建议你们往死灵啊之类的玩意上面靠一靠,从这玩意的味道来看,应该不是这一两百年的东西,这味道也没有工业时代特色,我觉得凶手应该是活跃在工业革命之前的——比方说文艺复兴?” “……我对西方历史不熟。”黄天化十分惭愧。 “顶楼上的。”青婀扭头。 “简单地说,工业革命之前的环境,与之后完全不同,你可以想象一下,之前的泰晤士河河水可以用于日常生活饮用,现在么,欢迎你出门去看看,感受一下。”利白萨调侃道,他又拿了一块儿司康饼捏了起来,细碎的粉末从他的指尖缓缓落下,在一张餐巾上,形成了一条蜿蜒河流的形状。 “唔,我大致明白了。”黄少卿点头,“明天我就可以做原景重现了,也许到时候会有收获。” “你明天可以跟陈借一下他家太岁,纯血太岁的能力应该比你更强大,到时候你们相互印证一下,也许会有头绪的。”利白萨说完,转向青婀,“太岁和神厨是一对儿么?” “你也要加入平昭CP粉丝团一起温暖滴看着他们的感情成长么?”青婀咧嘴笑。 “加我一个。”利白萨握拳。 今昭完全不知道青婀已经开始招募团员,她被黄少卿拉走的时候,觉得十分紧张,因为与东方神鬼不同,今昭对西方神鬼的印象,停留在面目狰狞,从视觉上就十分刺激上,她听了这个案子,首先想到的是德州电锯杀人狂之类的血腥场面,而后又联想到舌尖上的汉尼拔那种人体蘑菇天使翅膀之类,一直到黄天爵停下车,她的脸色还很难看。 见过黄天祥和黄天爵,太岁姑娘觉得,比起治愈系少年和冰山警探,还是人民的好少卿黄天化同志比较讨人喜欢。 “从时间痕迹来看,这里这一桩命案是第一起。”黄天爵对同样来帮忙调查的苏格兰密林精灵警探解释。 黄天化和今昭站在一旁,集中精神,想要发现些什么。 今昭的确看见了什么——一个女人正在打电话,然后就倒地死掉了,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对劲儿的话,她的影子好像不见了。 “不仅仅是影子。”黄少卿皱起眉头,尽量去捕捉蛛丝马迹,“周围的建筑,你看一下,是不是线条有点歪?”说着,他拿出笔,一边让今昭印证一下,一边给警探们解释,“差不多是这样的,有点像空间扭曲,但又不完全是那种……” 一群警探正在边说边看,没有人注意到案发现场旁那条堆着垃圾袋子的深黑巷子里,有什么东西恶毒地蛰伏窥视。 “这边好像有声音。”青婀对那些满口粒子啊量子啊膨胀啊的警探们兴趣不大,往掌心里呵着气,循声而去。今昭觉得这种不吉利的地方青婀一个人实在不安全,正要将她拉住,一个高大的影子便突然从半空来袭。 噗—— 鲜血四溅,仿佛是半空之中骤然绽放的一朵死亡之花。 第一百三十七回惟将春心熬灵药,报答术后病少卿 表达红色,有很多的词汇,在英语里,有代表普通的红色的red,有绯红色的crimson,也有宝石红的ruby,而在中国的词汇之中,绛红、洋红、妃色、朱色、炎色等等描述红色的词汇,更是不知凡几。 唯有一种红色,几乎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都有它的存在。 血红。 Bloody。 Scarlet。 Sangre。 血のように赤い。 ?кроваво-красный?。 每个人身体里都有血。 炽烈的红,是智慧生物开蒙的时候,见到的记忆最深刻的颜色。这颜色代表着新生,代表着死亡,代表着饱腹,代表着不惜一切,想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人们在无数的文艺作品里去描述它如何鲜烈,浓重,腥赤,恐惧,然而当这种红色撞上青婀的眼睛,那一瞬间她感受到的却是,它真的非常温暖的,带有令人心安的温度。 就在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好像是六合之中的棠海在现实显出一角身影,大朵的血花凭空出现,将青婀包围其中。 一道剑光随着那血花暴起,却带来一场更大的血色绽放。 那些血,本该应该是她的。 现在,却是他的。 有什么生物从那暗暗的巷子跃出,发动攻击,那尖利前足将要刺穿青婀,可再那之前,一个人纵身而来,用自己的身体当做了盾。 那连一秒钟都不到,袭击,营救,鲜血四溅犹如一朵花开。 黄少卿的动作比那朵花的开放更快,他已经将那刺入身体的东西用剑剜出,而下一秒钟,那把剑便将那东西切成两半,剑刃似乎是锋利刻薄的词语,一字一词将那东西刺穿,割裂。 这些动作,不过是一两秒钟的时间,而在可以感知到的尾声,青婀已经全身是血,但全身而退,而那骤然攻击众人的生物,落在负伤的黄少卿脚边,散落满地。这一场迅猛激越的短兵战里,所有的人都平安,只有黄少卿的肩膀连着锁骨的部分露出白骨,汩汩地流着血,只因为那伤口先被带有倒刺的尖利前肢刺穿,为了摆脱那前肢,黄少卿不得不将一块儿皮肉连着那前肢一同剜除。那攻击人的生物是聪明的,知道要制服对方能够反击的上肢,为了保持反击力,黄少卿不得不扩大自己的伤口。他将拳头塞进伤口处,尽量去减轻血流,那血红之中有淡淡的金光,代表他来自仙家。 然而青婀知道,与天生为神的神族不同,黄少卿曾经是人类,一旦血流干了,一样会死。 其实就算是神,也是一样会死的。 青婀只觉得自己全身麻木,不知道该要如何反应,一种微弱的电流一样的感觉在全身乱窜,那感觉令她觉得不安而自卑。 将死之人堵着自己的伤口,扭头咧嘴问青婀:“你没事吧?” 应该被问这句话的人是你啊黄天化! 青婀的心中咆哮,可她好像是失去了语言与动作,没有办法让自己有任何反应,一句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叮咛响在耳边——“你要记住,永远不要让人看见你本来的模样。” 对不起,师父。 我不能,对不起。 真的不能。 不能看着,无法忍受。 青婀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黄少卿,从旁看来,似乎是她被黄少卿舍身相救而感动,抱住了勇敢的男人,但黄少卿却惊愕地看到,青婀的手变成了淡金色的光芒,满满地塞入了他的伤口,她的手正在变成他伤口的一部分,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真切的血肉皮肤! 不,那不是光芒,仔细看去,那应该是无数飞翔着的漂亮的蜂鸟一样的光芒! 无数的光之羽翼。 “我没事,你没事吧。”青婀收回手,搀扶住黄少卿。 黄少卿吃惊地看着自己的伤口,虽然还在流血,但那伤口只是刺伤,被自己剜掉的那块儿血肉已经补好,而青婀的手半藏在长外套的袖子里,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仿佛刚才那一瞬间飞入他的伤口的光芒蜂鸟从未存在。 “大哥。”黄天爵走了过来,检查了一下黄少卿,转头示意手下去拿伤药。 黄天化看了看青婀,又看了看黄天爵,没有说什么。 他曾经见过一次,仅仅一次,那同样的光芒蜂鸟。 那一次任务,他向青婀借了不少的幺蛾子,其中有一只幺蛾子不小心被卷入暗流,在死掉之前,它就显出这细碎光芒小鸟的模样。很小的,淡金色的光芒,像是小小的蜂鸟,有尖尖的喙,可翅膀更像是蝴蝶,相对于身体,显得大而形状漂亮。 那一次他只是觉得,这也许是青婀的法术,毕竟她不是普通的仙人,而是西王母的弟子。但这一次,他看见青婀连整个手臂都是由这种光之羽翼组成的。 这个看上去没有任何特别之处,除了有点认生以外,绝大多数时间都活活泼泼的女孩子,到底是——什么? “这是蚩孓啊!”青婀已经不着痕迹地恢复了正常,好像刚才搂着黄少卿摸胸的不是她一样。 今昭有点狐疑地看了青婀一眼,这厮刚刚被人家黄少卿英雄救美,怎么一个拥抱之后就又开始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了?! 当地的警探不知道蚩孓这个名字,在他们的文化之中,这种偶尔会从异世界掉落的怪物叫做异形,或者异虫,但是不管是蚩孓也好,异虫也罢,都是有案底的熟人了。因为很熟悉,所以警探们当场就认定,蚩孓在这里袭击人,只是个意外,导致几桩命案的元凶,并不是只能靠锋利的爪子和牙齿将人撕裂的蚩孓。 “等一下,我看见——一个影子——好像是影子——”今昭盯着被黄少卿砍得碎碎的蚩孓,那大概是蚩孓的“记忆”,尽管只是模糊不清的碎片,但今昭还是看见,里面有一个高大的黑影,看上去就是影子和团雾的结合体,没有面容,轮廓也不是很清楚。 因为今昭的突然发现,黄天爵带着几个属下和本地的警探回到了清平馆,找了一个包间,研究今昭那张铅笔画的影子图。而黄天化则因为负伤被塞了药汤关进了自己的房间里,青婀顺手从里面将门锁上。 “千万不要把你看到的说出去。”青婀难得一脸犹豫,“千万不要。” “不会的。”黄少卿回答,“我保证。” “我当然信你……”青婀似乎有些顾忌,“但是……”但是后面的话,却不好出口。当时的情况比较紧急,她没有多想,就好歹先止住黄少卿的出血,然而后来她才想到,血倒是止住了,可算起来,黄少卿也不是完整的黄少卿了——塞住伤口的是青婀的“一部分”,暧昧地说,黄少卿已经有一部分是青婀了,或者,青婀把自己的一部分给了黄少卿。以后两人之间可能会有很麻烦的联系——比如再来一蚩孓一爪刺入黄少卿的身体,青婀也会某种程度地感觉到疼。 “会这样吗?”黄少卿的浓眉微微一皱,大概是他很少有如此恼神的表情,青婀微微一怔,随即又叹了一口气,挂起平时的贫嘴态度来:“说不定明年春天,你的肩膀上就能长出一个新的青婀来。” 黄少卿抬起头看着青婀,微皱眉头的凝重给他素来英武朝气的脸庞上平添一抹成熟哲思的诱惑,趁着那古铜色的皮肤和结实的肌肉线条,有种男儿铁骨铮铮的硬朗阳刚——这种感觉现在在八荒界都不好找了——时下流行花美男,而不是硬汉子。 “我不会再轻易受伤的。”黄少卿突然说,“不会让你觉得疼。” 咕咚! 青婀仿佛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溅起无数热浪熔岩,一路灼上脸颊——“那就多谢你了记得保重身体不过我生理期的时候可能你要委屈一点了我去给你拿东西吃再见!”青婀逃难一样开门跑出去,留下因为听到不该听到的三个字而满脸通红的大理寺少卿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目瞪口呆。 蔓蓝看着青婀风一样嗖地从身边刮过去,转头看着正在给黄少卿挑人参的玉卮:“她怎么了?” 玉卮头也未抬地回答:“没事,春心掉了而已。” 因为黄少卿负伤,伦敦这边的警探送来了一种药酒,这种酒在没有加料之前叫做苦艾酒,距离英国最近的产区在法国,是用苦艾、茴香等草药泡制出来的高浓度蒸馏酒,一般人都是掺水喝,然而不掺水的苦艾酒浓郁苦涩,喝下去却有一种全身肌肉酸胀的感觉,这个时候按摩疏通,会有很好的健身治疗效果。警探们送来的苦艾酒里加了密林精灵宝树的叶子,拥有很强力的祝福力量,至少黄少卿喝了几天,那种时不时有点虚脱的乏力感就消退不见了。而清平馆为了表达对黄少卿英雄救美的谢意,派出了青婀每天拿着又被陈清平过了一道手加入虎骨等物的苦艾酒,为黄少卿推拿按摩。 太岁现场围观过一次以后回来对人民群众吐槽,不管是按摩的人还是被按摩的人,都跟煮熟的虾子一样红彤彤,而青婀白嫩的小手沾染棕黄色的苦艾酒抹在黄少卿经络皮肤上的力道和视觉感——那画面太美她不敢看。 第一百三十八回只愿君心似我心,炸鱼薯条来二斤 为了迅速破案,黄天爵请出了华练。 如果有什么人不必担心她在案子里出什么事儿,那个人一定是华练。 考虑到死亡人数已经增加到了20几个,而且每一个都是在讲电话的时候死的,于是大家安排华练和买华练必然赠送的陈辉卿一起,扮演诱饵,引诱凶手出手。 华练负责打电话,负责尖酸刻薄,老周表示,这活儿特别适合华练。 “我们得到的信息是,几乎每一个死者死的时候,都在用电话与人聊天,内容都是非常负面的尖酸刻薄,怨天尤人,所以请您也务必配合这种气氛。”在高处观察的警探在团队电话频道对华练说。 “这活儿这么黑,我也要美人马杀鸡!”想想青婀与黄少卿的画面,女神觉得也是醉了。 华练被推到马路对面,阴雨绵绵的夜里,这种几乎没有人只有路灯的地方,令人不快,但因为青婀差点被干掉,怎么着也要揪出凶手给自家妹子报仇,她还是很配合地撑着伞,拿起了电话,开始对电话那头的一群警探,生动活泼地点评起清平馆众人的缺点来,虽然从她这边听来没什么,但电话一头的警探却已经捧腹不禁,从“每天不掏出十块钱高冷就不舒服的老周”到“全身除了脸其余都放在淘宝网二手转卖掉也不可惜的老元”到“脸上的褶子可以用来进行奥尔特星云里小行星数目计算的老宋”到“全身细胞都已经棉花糖化的傻白甜蔓蓝”到“真是忍不住转二斤情商塞塞那少女心早就干瘪掉的脑子的太岁”到“要是傲娇能搓条绳子她搓的可以绕地球两圈的玉卮”到“二次元有十个G的小片子连72式的别称都能倒背如流三次元却见个公鸡都脸红的青婀”到“明明是童颜巨乳一米五偏偏两脚浮空一辈子都在内增高扮御姐的鬼王姬”到“用他肚子里的坏水儿和脑子里富裕的脑浆当食用油清平馆简直一辈子也不必买食用油的朱师傅”“以及“全世界都知道未来每天会床上大战一百遍这会儿却装看不见快拿着贞节牌坊去炒个蛋的陈清平”,清平馆里每个人都吐槽了一遍。 大概是连凶手都被这单口相声给震惊住了,直到华练说完,换了一只手拿电话,才有异状出现。 路灯下华练的影子突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高大的黑影,缓缓从头顶向华练笼罩而来,那个黑影既是影子,也是黑雾,以一种介乎光影与气体之间的形态,将华练包围其中,华练眉一扬,看了看逐渐被挤扁的手机,顺手把手机丢在了地上。那手机是本地警探给的高科技玩意,一落地自动弹出了十几道光环,将华练和那黑影雾罩在里面,那黑影雾似乎很迷惑,为什么它不能“取食”华练。它试图去触碰华练,然而怎么挣扎努力,都是徒劳无功。 “因为我是阳光美少女,没有负面情绪。”华练说完,身影一闪,已经站在了屋顶那些警探身边,“看来这应该是某种以负面情绪为食的恶灵。” “是黑死灵。”一个清冷之中带着诡谲的声音响起,伴随着振翅之声而来。 众人回过头,他们身后站着提着黑皮箱的伯克劳。 “黑死灵不是一种传染病病毒么?”密林精灵警探有点疑惑。 “不,那是误解。”伯克劳抬了抬下巴,又有两只乌鸦扑啦啦飞过来,落在地上变回人形,将那手机和光环里的黑死灵捡起来,放进黑色皮箱里。 按照伯克劳带来的那两位病毒处理方面的乌鸦特工解释,黑死灵是一种神秘而古老的恶灵。出生于人的负面情绪,寄生在人影之中,以人的黑心污秽的思想为生。这种恶灵如果繁殖的数目太多,会造成大规模的瘟疫,转化成实体,对人类造成巨大的伤害。在欧洲的历史之中,最厉害的一次,便是全境黑死病爆发,那是无数的黑死灵变成了实实在在的病毒,不仅仅取食于个体,而是对群体展开了围攻。 只有用纯粹的金属制造的面具可以尽量抵挡这种取食和进攻,所以当时中世纪不少的医生,都带着金属的鸟喙面具,鸟喙代表嘴尖舌利,而嘴尖舌利,喜好传播负面情绪的人,尤其是女人,则是这种黑死灵最好的食物和养育箱。那时如果有这种被寄生的女人,女人也将会被戴上不能散播黑死灵幼崽的惩罚面具“饶舌者面具”,被活活烧死。而饶舌者面具,则是猪脸鸟喙,里面伸出一截被割断的舌头,代表戴面具的女人愚蠢而饶舌,应该遭到割去舌头的惩罚。 曾经一度,因为拉斐尔大天使的净化,这种黑死灵最终灭绝,但是最终不知为什么,这种黑死灵竟然又再度出现。 “大概是之前人们在工业革命和世界大战时期都忙着温饱,没空想太多,而现在的人都很清闲,有足够的时间去抱怨,为黑死灵提供养料吧。”一位乌鸦推测。 “那现在的世界还真是一份大餐呢,还用什么手机,随便找个酒馆,就能找到一打,推特上还有成百上千。”华练摊手,根本不用费心寻找,每天都在倾诉,抱怨,讥讽的人到处都是,到处都是不满情绪,到处都是散发负面情绪的人,她要是黑死灵,会把这里当成是美食天堂的。 “又或者是异虫来到梵境,令时间与空间有些扭曲,形成了一丝空隙,让这只黑死灵来到这里。原本的黑死灵只是一团黑雾,而这一只具有光影的属性,光与影是时间的属性,它的身上有时间划过的痕迹,我推测这只黑死灵是从过去,穿越时空来到现在的。”伯克劳用一种欣赏实验动物死状的残忍眼神看着时间囚牢里的黑死灵,“多有趣的生物,如果这种生物多一点,我就不必听那些老家伙的唠叨了。” “一点也没有哪里有趣。”黄天爵收起囚牢。 伯克劳斜眼看着黄天爵,咧嘴一笑:“你们的上司已经同意乌鸦介入,不介意的话,我们搭个便车。” 尽管在场的警探都流露出不满,但显然伯克劳名声在外,又有官方允许,也只能让他带着两只乌鸦上了警车。 华练活动了一下因为举着电话举太久有些僵硬的手腕,对陈辉卿撇撇嘴:“看起来都处理完了,走吧,有点饿了,而且好冷。” “蚩孓。”陈辉卿提醒。 华练笑眯眯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黑死灵,利白萨、冲绳、袭击青婀的蚩孓,我都知道,这不是第一只蚩孓,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只——已经到了开门的时间了,不是么。”如果用蚩孓冲击白门,造成了时空的缝隙,导致这些怪事的发生,一切就都合情合理了。 不过,有件事情不得不在意,蚩孓并没有那么聪明,会拉帮结派从缝隙里跑出来,这些生物本身是没有思想和智力的,是什么人,或者什么势力,把它们从白门的那一头放出来的呢。 陈辉卿抬头看着华练制造出来的小小的无雨空间,那淡淡的蓝紫色的星光在这阴雨黑沉的夜里显得格外温柔,没有一丝雨,落在他的肩头。 “你为什么没有评价我。”陈辉卿问。 清平馆的每一个人都被华练评论了一番,唯独没有他。 “你没有什么可评价的。”华练回答。 “为什么?我也有缺点。”陈辉卿很坚持地追问,一脸不容糊弄的严肃。 对于别人,华练可以用一百种办法敷衍欺骗,但是唯独面对陈辉卿,她没有办法。 是她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去保护一个世界,让这个人能好好地在里面用电脑喝咖啡开辉腾,保持像是现在这样,用纯澈的眼神看别人,从来执着,无惧于自我和内心。 所以她没有办法。 华练叹了一口气,双手插兜,转过身看着陈辉卿:“因为我想要像你这样——我完美的理想模样。” 我做不到,所以我羡慕,我渴望,我可能会讥讽这世间的一切,但唯独不会讥讽我自己内心的理想。 陈辉卿有些发怔。 “没什么,走吧。”华练耸耸肩膀,“前面好像有一家卖炸鱼薯条的,我现在特别想吃高卡路里的东西。” “我,明白。”陈辉卿大步跟上她,同样风衣飞卷,双手插兜。 伦敦的夜色里,雨帘被蓝紫色的星芒划开一处无雨的温柔碎片,一男一女并肩而行,同样风衣后摆飞掠如羽翼,同样大步流星,同样无视着这座正在下着雨的,泛着黑色讥讽的城。 热腾腾的炸鱼薯条,包裹在蓝色的小纸盒子里,盒子上画着英国的国旗,看上去十分具有地方特色。粗粗的薯条撒着薄盐,有些烫嘴,但因为比平常的薯条粗,所以咬开后那种粉粉糯糯的感觉更加明显,加上炸鱼的雪白嫩肉,是平民风格又痛快喜乐的小吃。 卖炸鱼薯条的两个男人还在议论刚才买走吃食的那一对男女,多么漂亮出色,一抬头就看见另外一张亚洲人的面孔,撑着伞站在雨中,穿着蓝灰色的西服,带着金丝边的眼镜,容颜盛美妖娆,好像暗夜雨帘中一株鸢尾花。 “先生,您也来一份吗?” “好的。”酒吞童子微微一笑。 第一百三十九回梦醒人间看微雨,煎蛋吐司烟熏肉 叮当。 挂在门顶的圣诞金铃铛响起,蓝眼睛的男人有些惊喜地看着门厅里的圣诞装饰,那些漂亮的彩色铃铛,红绿白相间的缎带蝴蝶结和驯鹿挂钩、槲寄生圣诞花环在门外的早上阳光里看上去闪闪发亮,充满生意盎然。 笑容一瞬间在蓝眼睛的男人身上绽放,极致纯净天真,那种喜悦富有感染力,令人见了便心动。 “装饰的真漂亮,虽然圣诞节的原型很血腥,但你看这些小东西,还是让人见了就有一个好心情。”蓝眼睛男人转过身,扶着他妻子的手,又为他的妻子脱掉了外套,仔细收好羊皮手套。 如果今昭没有见过这人,她绝不会猜到,这个看上去俊俏天然,对爱妻百般娇宠的男人,是整个西方世界的最高神,时间与秩序之神,柯罗诺斯,而他的妻子,容貌并不多么惊艳,但气质超然而大方,正笑眯眯地把一个有点松开的蝴蝶结重新系好的高挑女人,则是命运与必然之神阿南柯。 嗯,这一对还是坐出租车来的。好环保。 老周和今昭将两人招呼进屋,老元非常有眼色地看了看天,又看了看这两口子:“二位要不要先来点儿早餐?” “好啊。”柯罗诺斯拿了一张纸巾擦着鞋面上的水。昨晚的一场莫名其妙的倾盆大雨,差点让贝克街变成泰晤士河。 两位大神来这边开会,谁知道一到地方,便被来了一个下马威。 阿南柯摸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无奈一笑:“有什么热热的就最好了。” 柯罗诺斯搂着妻子:“这里是清平馆,怎么可能没有呢。” 转身的功夫老宋已经将清平馆的伦敦例餐端来,英国菜向来是能懒则懒,不喜欢繁复的料理工序和多样的调料,追求家庭味道手作气氛,早餐也是如此,品种十分丰富,但每样食物,都尽量保持着食材原本的味道。 咖啡、红茶和牛奶,配合枫糖浆,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配比去调制,清冷的早晨,一杯热热的饮品,能将五脏六腑都热乎起来; 煎太阳蛋和松软炒蛋,只有鸡蛋和橄榄油的味道而已,但那种松软弹滑的感觉,却是任何做法都不能比拟的; 麦片可以用加热的牛奶搅成粥,也可以加入酸奶体会谷物的蓬松脆香的口感; 牛角面包和全麦吐司是经典的主食,有麦子最原始的滋味,那是金黄色的秋天午后的滋味,满足而温暖; 烤制的培根和手指肠只需要稍微撒一点点的罗勒碎,就能满足肉食爱好者的味蕾; 最美妙的是烤西红柿和牛油果,前者能最大限度令西红柿变得软而多汁,令酸甜之中带着一点点的橄榄油乳香,而后者则因为肥软滑腻的果肉,而产生几近三文鱼厚切一样的味道,与烤小土豆一起吃,让不愿意多吃肉类的素食爱好者也能品尝到肉类的口感。 这样的早餐简单而具有营养,像是英国盛产的那些电影明星,论俊美度未必真的是英俊或者美艳,但每一个都具有其独特的气质,哪怕不开口也能把他们从一众美国演员之中分辨出来。 柯罗诺斯显然也是一个资深的吃货,六七样食物经过他的搭配,翻出十几种感觉,今昭看着他用烤香肠上的油脂抹了抹牛油果,又抹了抹煎蛋,最后把煎蛋和烤西红柿夹在一起吃,觉得十分神奇。 看见今昭好奇的视线,露出一个十分好看的笑容:“煎蛋和培根油脂以及西红柿的味道混合,非常好吃,很像你们的红烧肉,你也可以试试。” 您老的笑容也很像红烧肉! 太岁给希腊的时间之神跪了。 今昭去年也见识了不少来自世界各地的参会者,但从今年来看,参会者的规格更高,昨天来的两位食客,一位袖扣有金雀花家族的家徽,一个则带着缠绕了百花的十字架。 金雀花家族和百花十字架都是西方世界的神鬼领导势力,其中金雀花家族控制着整个英伦三岛以及英联邦所属国势力范围内的神鬼们,这种实权势力在去年的峰会上根本没出现过。而十字架则是意大利的力量,与天使息息相关。 总觉得今年有什么大事儿一样。 今昭把这个念头甩开,没留神一下子撞到了老宋。 嗯,说起老宋,也是一个最近不太对劲儿的人,开口贫嘴的时候极少,闭口发呆的时候倒是增多了。 “是柯罗诺斯和阿南柯来了么?”老宋的语气有些怏怏。 “是的。”今昭一脸怀疑地看了老宋一眼,“你要干嘛?” 老宋摇了摇头,没说什么,而是径自走向了雅间。 今昭有心打听,但又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和秘密,不要对人刨根问底,这是人与人相处的底线。她虽然关心老宋,但如果老宋不说,她也不想自己东问西问的,大多数时候人们喜欢知道秘密,并非是愿意助人为乐,只是想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要是为了自己的好奇心挖了朋友的伤疤,实在有点混蛋。今昭觉得自己帮不上忙,至少别混蛋,这样比较好。 太岁顺手把置物橱柜上的摆设正了正,又给纸巾盒里添了纸巾,便走进了后厨,今天下午有茶会,需要很多点心,她好歹能帮着照看烤箱。 与此同时,老宋也已经说完了自己的请求,看着阿南柯女神。 阿南柯手指摸着红茶杯上鸢尾花的鎏金镶边:“我从你的表情上看到你自己对这件事情都毫无信心——不过你说得对,任何事情,不经过努力和尝试就放弃,那是懦夫的行为,我愿意支持你去努力和尝试,我可以帮你消除你身上的节点能量,令你的任何行为都不会对时间与命运产生影响——但我不能保证这有效,宋,你来自这个世界上最有趣也最涉及时间线的家族,我想你明白,我无法帮你更多。并且,你需要同伴来帮你固定时间,否则你会因为身上被消除了节点能量而迷失在无边的时间碎片之中。” 老宋点点头。 尽管消除时间节点有点恐怖,但好歹这里是清平馆,能帮忙固定时间的人,还是有几个的。 节点是时间线里不可更改的点,也叫做转捩点。 可能是一个寻常的夜晚,可能是一个暧昧的眼神,这些东西就像是赛车场的转角,到了这里,转弯必然会发生。转捩点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存在着,也许是大事,也许是小事,也许影响了很多人,也许仅仅影响了一个人。 这些转捩点就像是人身体的关节,控制着人的行为走向,基本动作,因此也被简单形象地成为节点。 时间的关节。 除了大的时间范围的节点,每个人身上也有小的节点,来确保这个人按照他自己的命运和时间线,走完他的一生。如果没有这些节点,时间线将不可控制,像是失重的人,不知道漂浮到什么地方去,拥有这些节点,一切才能顺理成章地存在,并且令自己的生命里的事件相互产生影响,使得自己的时间线趋于稳定。相反地,消除了节点的人,就是去了影响,好处是他身上没有了“必然”充满了“变数”,坏处是可能把自己给“变死”。 然而并不仅仅是这些,老宋作为宋家人,非常清楚,即便是自己消除了节点,也会因为自己是别人的事件主角,而被牵扯进命运的必然之中,所以总体来说,他并没有抱有太大希望——作为清平馆的人,消除他一个人的节点问题不大,反正清平馆也不是什么正常的地方,但是要是连普通人的节点都消除了,整个的时间世界就可能出现问题,这样的事情阿南柯是不会答应的。 正因为阿南柯这样说,老宋才觉得,这是真正的帮忙,因此分外感激。 “我明白,非常感谢你。”老宋起身,对阿南柯夫妇鞠了一躬。 柯罗诺斯还十分好心地建议:“从你身边的朋友来看,精通时间游戏规则的年族的小王子元黉和作为时间旁观者的沐今昭很适合来帮助你——只不过是陪着你,不需要做别的事情,我想他们也会答应的——只是你不要去请求周思赋,他的情况虽然和沐一样甚至更胜一筹,可惜的是他受到了极大的禁锢,这使得他更像一个普通人。” “我知道了,真的,非常感谢你们。”老宋说道。 “梦境世界的部分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但现实或许值得去试试,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条性命,鲜活的性命。”柯罗诺斯点头,“我们本来就生活在无数的巧合之中,也许你恰好这次有好运气。” “我很感激这份吉言,我的确需要巧合和好运气。”老宋说完,转头望向了窗外的某一片蓝天。 无意之中的疏忽,无意之中的求救,无意之中的遇见,这些无意构成了最后十分恶意的结局,他始终无法释怀。 “呐,喝点咖啡吧,屋子里也是阴冷阴冷的。”今昭把手里的咖啡杯递给了老宋。 老宋低头:“焦糖玛奇朵?”这么甜腻的咖啡,可不是他的菜啊! “啊老周说你喜欢这个的。”今昭回答。 老宋立马有了把这杯咖啡都倒掉的冲动。 “哈哈哈哈哈。”鬼王姬的笑声从旁边传来,“今昭你输了吧,你看他的表情,根本就是想要倒掉啊!” 今昭委屈地看着老宋。 老宋看了看今昭故意皱在一起的脸,又看了看鬼王姬那调节气氛的表情,微微一笑,伸出两只手,摸了摸两人的头。 鬼王姬一飘,躲开了些,吐了吐舌头:“头可断!发型不可乱!” 老宋翻了一个白眼:“你一个万年披肩黑长直,乱什么乱!” 倒是今昭被抓了一个猝不及防,头毛分分钟竖起来,看上去像是什么东西——陈辉卿端着咖啡从外面进来,看了看今昭,吐出两个字来:“海胆?” 第一百四十回此梦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睡得香 让老宋没有想到的是,不仅岁时十二族的老元和今昭答应去当工字钉为他稳定时间,端着咖啡路过的陈辉卿也表示,他想要去看看,也许能帮什么忙也说不定。 “有了定海神针,我们就更放心了。”西跨院的树下清平馆众人各自端着早午餐等着老宋。既然已经决定要做,老宋并没有隐瞒这一段故事的意思,所以他也干脆大方地在员工餐时间抛出这件事情,顺便集思广益,然后再扯上今昭和老元以及房东大人。 老宋的宋,是萃梦师世家宋的那个宋,他这一支在民国时期迁居海外,后来又混入了西方神鬼界灵异能人的血脉,从能力上来说,比本家更为卓越。老宋是他们这一代的翘楚,是业内著名的萃梦师,也是一位心理医生,用他在梦境里的异能,来治疗患有各式各样心理疾病和精神疾病的病患。 算起来,宋嘉睿这个名字,在萃梦师以及梦魇猎人圈子里,算是年轻一辈有声名的——年纪不大,为人温厚开朗,做事乐善好施,古道热肠。对于萃梦师来说,干涉普通人的事情,是一件又容易惹麻烦,又没有好处的糟心任务,大多数的萃梦师和梦魇猎人不愿意对普通的受害群众伸出助人为乐的手,但是宋嘉睿不同,宋嘉睿之所以于圈内显得潦倒,就是因为他伸出过太多次的手,总是不求回报,免费甚至倒贴去帮助那些被梦魇和六合的破烂事儿牵连,而遭遇不幸的普通人。 在多年前,他因为一位病患而不幸被困在梦境之中,一直在梦境里徘徊,无法离开,无法醒来,终于有一天,他在梦境里遇见了一个普通的女孩儿,这个女孩儿并不知道自己的脑子里有一扇门,能连同梦境世界与梦醒的梵境世界,老宋得到了女孩儿的帮助顺利离开梦境醒来,但那女孩儿却因为老宋的关系,彻底开启了她脑海中的门,为了不让梦境里的怪物出来,女孩儿选择将自己和那些怪物关在门的另一边,因此成了植物人。 “别告诉我,那些怪物是蚩孓。”华练一脸凝重。 老宋点头:“就是蚩孓,除了这些原型本来是枉死灵魂的怪虫,还有什么怪物能随便就钻出来。” “可是女孩子脑子里怎么可能有门?”今昭不解,白门不是关上了么,为了这扇麻烦的门,清平馆众人还在南北朝蹲了好久,祸害了郗超和陈朝公主,混沌也跟着倒了大霉,一辈子恐怕就要孤苦伶仃过下去了。 怎么这边门关了,那边就开了狗洞? 今昭一脸“你特么的这是在逗我”的表情。 “上帝关上你的门,总会给你留一扇窗,梵境与梦境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一个社会的光和影子,不可能彻底隔绝联系,就好像你永远无法遇见完美的人,或者完美的叶子,所以我觉得这应该是进化的结果,白门被关闭了,所以有的人逐渐拥有了某种异能,尽管稀少,但是也算是能钻出来的狗洞子吧。”华练说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变出一把黑色的大雨伞,“卿卿没什么问题,但你们两个战五渣我很不放心,这是那煞衣,我让那个小狐狸精帮我做成了雨伞,使着顺手,到时候你们拿着,要是不行,就躲进去,好歹蚩孓这种程度的,是不会主动来攻击煞衣的。” “华练姐,你好贤惠。”老元擦泪。 听了老宋的故事以后,大家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这件注定会发生的事件里,有多少可以形成变数的地方,首先开头和结尾不能更改,老宋和女孩的相遇,必须是老宋被女孩儿救出来,否则老宋的时间线就彻底乱了,连和清平馆的相遇都不会出现,而结尾,女孩儿一定会沉睡,不然那扇门始终是个祸害——能让大量的蚩孓溜达出来,还不算是祸害? 按照柯罗诺斯和阿南柯之前解释过的,万事万物都有其宿命,那是无数的细节构成的必然性,就好比一个旅游攻略,你要去的景点就那么几个,不管是坐火车还是自驾游,都逃不过那几个景点。在那些无数的细节里,这些节点是不可能被改变的,但是其余的,无关紧要的细节却可以改变,比如你选择什么交通工具,吃什么样的美食,邂逅什么样的人。 这样的话,只有这样一些细节可能产生变化,但是一个固定了开头和结尾的故事,细节再变化,结局也还是那样令人扼腕,睡美人注定还是要沉睡,这不光是考虑命运的必然性问题,还要考虑无辜的民众的安全——女孩儿可是为了不让蚩孓溜出来而选择自己沉睡的。 “这样最后你们入梦的地方就不能是当初的女孩儿的公寓,毕竟公寓里的人也很多,万一因为细节改变,溜达出来一两只异形就糟了。”朱师傅思索着伦敦附近人烟稀少的地方,然后转脸看着华练,“你跟谁借个游艇?海上应该问题不大。” “那个先前的男人,如果不要让他出现呢,反正这对于双方来说都不过是一夜情,少了一晚,也没什么差别。”玉卮问,“我们在寻找变量,既然是变量,这也算一种变量吧。也许足够多的变量能够引起质变。” “也对,把这点记下来。”老元转头吩咐今昭。 “还有这里,我们现在和老宋的身体,算是还没有交汇的两道交叉线吧,如果把老宋的身体挪个地方,距离大海近一点,会不会游艇这样的借口更好用呢?”华练比划了一下。 “我们不能明摆着去跨线挪动老宋的身体,不过可以间接影响一下。”玉卮沉吟片刻,“老宋不是被宋家人暂时放在那边的么,照看那身体的人是谁?能不能让他干脆去海边疗养之类的?” “这主意不错!我去调查一下。”青婀说完,就干净利索地跑去使唤幺蛾子了。 一群人议论纷纷,颇有公司头脑风暴的架势,唯独老周冷眼旁观,末了,才冷笑一声:“你们一群人都陷入一个思维怪圈,这画面太美我不敢看。” “啊?”今昭正努力记着大家的话。 老周指了指桌子上那张画了时间线的纸:“事件的结尾,安可沉睡了,从目前老宋这厮的表现来看,后来也没有人知道安可到底在门那头干了什么,她一直沉睡,说明那一头她还没有死,不过也没有办法回来。我听着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安可对自己的人生很绝望,说不定她根本没有求生念头,也不愿意再回来这里——这个世界上她连一个能够牵挂的人都没有!” 众人语塞,的确,安可选择自己关了门,当然一方面是因为她具有门体质,不会遭遇梦境生物的伤害,可以说是天生的隐形人,自己不会被怪物折磨死,当然也就能毫无顾忌地关上门,选择不让怪物出来去伤害无辜的人,相反如果关起自己,自己在六合将会遭遇怪物的折磨,想来她做这个决定也不会如此痛快;另一方面,安可也许隐约有自己选择一个全新开始的意思,因为这个世界对她实在不算太好,而且她也没有什么亲人了。与其留在现实的世界里继续忍受噩梦和周围人的恶意,还不如去六合闯荡一番。 所以安可也没有什么机会醒来——她自己都不愿意醒来,又怎么会努力在六合寻找回来的方法呢? “所以?”华练挑眉。 “牵挂。”陈辉卿突然开口,“如果她自己有求生意志,如果她愿意回来,她就有机会醒来,而如果从不尝试,就没有任何机会。” 老周别有深意地看了陈辉卿一眼,又点点头,补充道:“所以我们要给她一个必须醒来的理由。反正现在她还没有醒,她的未来到底什么样,谁也不知道,说不定我们这么做也是顺势而为,是她的命运的召唤。” “这么说,你想到了理由?”老宋有些急切。 老周的嘴边挂了一丝诡异笑容:“孩子,亲,你必须令她怀了你的孩子。” “一发即中,即是说八荒中人也不容易做到啊……”朱师傅温柔一笑,语气似乎颇为失落。 “老朱,就算你们俩都是天生神,种族相同可以怀孕,你也不必急于一时啊。”老元吐槽。 “但是玉卮并不是天生神啊……”蔓蓝颇为忧虑地看了看自家姐妹,“她还需要修炼,或者秘药,不然你们就算是天天都努力也没办法生孩子。” “噗。”办好事情回来的青婀噗嗤一笑。 玉卮的脸腾地红了。 鬼王姬捏了捏蔓蓝的脸:“别歪楼,他们天天都努力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事情,还是关心一下老宋的子嗣问题吧。对了,老周,植物人怀孕的话要怎么办?如果实在不行,可以剖腹产么?” “你们还是先解决一下怎么让老宋一炮而红吧。”玉卮扶额。 “这个反而最好办。”老周转向陈辉卿,“就算是人类,都有药物可以刺激排卵,而且我们时间充足,只不过为了老宋你考虑,我还是建议你想办法搞定还没沉睡的安可,对植物人来那一手,实在很畜生。” 老宋的脸也嗖地一下红了,搓着手一副那一朵莲花垂头不胜无限娇羞的挫样。 鬼王姬指着老周,半天说不出话来。 华练看着老周:“我觉得你最畜生。” 老周颇为无所谓地敲着桌面:“门铃响了,谁接客去?” 第一百四十一回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五花在碧湖 今年的平安夜,是老宋的故事最开始发生的时间。 难怪老宋一直乖乖的,原来是进入了某种事件的倒计时状态,偏偏他还只能看着事件继续发展。 今昭虽然没怎么算明白老宋这个来自未来的伙计,到底是怎么处理的他自己的时间线,但是从今昭自己的例子来看,恐怕时间什么的,在清平馆里并不是什么严重问题——他们集体回到唐朝和南北朝,也没有见到哪位伙计遇见过去的自己,按照华练的解释,这是清平馆本身这房子的法则,清平馆的人,必须,一定,完全遵守的法则,这应该属于陈辉卿的业务范围,而且一定很难以理解,今昭不打算去追根究底。 神鬼世界已经够玄幻了,还在乎什么相对论吗? 不过陈辉卿还是解释了,只是她真的没有听懂那些量子物理学啊,平行宇宙啊的理论。她只能简单理解为,有的人的时间线是一根毛线,简单直接,有的则是两根三根四根,最后总能汇成一股绳子,或者又分岔开有的线头断掉——殊途同归,原始含义就是这么解释的。 对于老宋而言,他的时间现在因为他加入了清平馆,变成了两根毛线,一根毛线上老宋在当伙计跑堂,另一根毛线上此时此刻他还在梦境世界里徘徊,身体被保管着。而在“遇见安可”这个节点性事件上,两根毛线又会交汇成为一股——老宋在安可沉睡以后加入了清平馆,成了伙计。 宋安两人在清平馆的相遇是注定的,正巧这会儿清平馆北京的门也开着——当然这也许只是命运的必然而不是巧合。 今昭回到北京的清平馆,今天是平安夜,那个老宋一直很牵挂,并且似乎有点特殊感情的女孩儿安可,即将出现。 “我发型乱不乱?”今昭问陈清平。 陈清平淡淡地扫了今昭一眼,半晌,才说了一句:“长长了……很像那个时候了。” 太岁本想问一句什么叫做那个时候,但就在这句话还没出口时,门铃一响,一位漂亮时尚的女郎,带着一袭香气,走了进来。 今昭几乎一眼就认出,这个妆饰精致,衣着时尚而注重细节,面容娇美的美人御姐,就是安可。老宋描述中的安可。 今昭下意识回头要去看老宋,可她惊讶地发现,老宋不见了。 “他被雅典门那边的一位本家叫走了,当然了,他不可能现在就遇见安可,按照老宋自己的时间线,他要在新年那天才能从六合逃荒回来,跟安可一个good morning kiss呢。这也是这房子的游戏规则。”老元擦了擦手,“所以在老宋出场前的戏份,只能由我们这两个配角上了。” “唔,也就是说,老宋怎么挣扎,在固定的日期之前,都是无法见面的是么?”今昭有些扼腕地看着老元上前去招呼客人。 老周敲了敲今昭的头:“他如果挣扎的太厉害,还会遭到时间的反噬呢,我有个朋友,之前努力过,但是当场被撞成重伤——总之会发生一些事情把老宋叫走的,被本家叫走出去半点儿事儿,总比你男神的烤箱爆炸把老宋炸成毁容强。” 感觉到了清平馆那两位伙计的视线,安可招了招手:“点菜。”冬至一过,天黑得特别早,长夜漫漫,一顿晚饭不能管饱,她只能选择在下班之前吃点儿零食,在漫长的堵车之后,在这里喂饱肚子。 还能顺便分手。 安可摆摆手,像是掸灰一样,把高大威猛的新任前男友从电话里打发走,嘴里哼哼呀呀地应着:“好好好,分手了还是朋友——”一转头把手机丢在包里耸耸肩膀,“——那才是扯淡。老板,鲈鱼饭。” 鲈鱼是炭烤的,从脊背剖开一半,肚子里塞了花椒八角等等香料,外皮儿抹了葱姜蒜炸的油,抹了椒盐儿十三香的沫子,烤到鱼肉白嫩喷香;饭是普通的白米饭,撒一小把黑芝麻碎,就着烤好的鲈鱼吃。鲈鱼自古就是好吃客的心上人,江上往来,但爱其美,烤的鲈鱼肉白皙动人,进了调料的滋味,还带着新鲜的甜津,鱼皮则变得松脆,被香料葱油的味道裹着,一入口甜咸麻辣纷纷炸了窝,真是外酥里嫩。安可是属猫的,就好这口,吃一个礼拜也不腻。 “那边那个,总来这里吃饭,听说特别花,夜夜男人都不断,只要看对眼,立刻就能领走。你不试试?” “啊,这能行?长的不错啊,试试?又不花钱。” 细不可闻的嘀咕声落在了安可那贼精的耳朵里,一道人影投在了安可的鲈鱼上,安可一抬头,看见一个衣冠楚楚,模样英俊的男人支着桌子笑:“一个人?不好意思,没地方了,要不,拼个桌?” 安可眯起眼睛,瞥了一眼那两个一直在闲闲围观的伙计,嘴角一卷:“好啊。” 坐在桌旁男人尽管衣履光鲜,可还是瞒不了阅人无数的安可,那皮肤上传来的衣料子味儿很廉价而刺鼻,香水喷的也很突兀,那不是真正的从里到外都要收拾妥当,保证生活品质的男人的味道。 如果不是男友突然提出分手,安可也不至于落到委身这种货色的地步。 只不过是,害怕一个人睡罢了。 安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男人一杯一杯地灌酒,可安可是海量,单凭啤酒,只能让她跑厕所而已。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她的头有点昏沉,竟然没一会儿就伏在桌子上睡着了,那个大眼睛的女孩子把她叫醒的时候,算算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 “安可姐,我们打烊了。”今昭柔声说,“要不,你在我们宿舍凑合一夜?这个时间你这样的美人实在太不安全了。” 这样随意的邀请也许换成另外一个人,一定不会答应,但安可宁愿跟着一个没见过几面的餐馆伙计凑合一夜,也不愿意独自一人进入梦乡。 况且她看人还挺准,这个女孩子,有一身正气。 裹着今昭的毯子,梦境如雾霭,密密匝匝地压境而来。 安可在梦里张开眼,眼见的果然还是那片祖母绿色的寂静水域,不远处那个黑影子,应该也还是那个五花肉。 这寂静水域之中的怪梦,安可前前后后做了大半年,隔三差五地午夜梦回一把,情景永远是这片静的吓人的水域,还有在水里游的很欢脱的五花肉男人。 第一次在水域里看到这个男人的影子一划而过,安可就非常专业地判断,这男人的身材极好,那肌理轮廓,活脱脱就是一片香煎五花肉——被火淬炼的肉微微卷起形成诱人又流畅的线条,让人无限联想的精准比例,火的热度淬炼了肥肉的口感,也紧致了瘦肉的肌理,恰到好处的火候让这块肉保持脂肪恰好,肥嫩不腻,而肌肉则弹性十足,香滑劲道。五花肉的奥义在于新鲜和生猛,纯粹的肉的原本滋味可以激发起人类内心深处最原始的记忆,属于茹毛饮血时代的欲望,挑逗神经,刺激感官。 除了清平馆那个气质十分独特的老板,安可还没见过这么惹眼的男人,连脸都没看到,就让人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压下沸腾得差点吐出来的荷尔蒙。 喂—— 前几天她都差一点儿和这位五花先生搭上话,可每次他就到游到眼前,梦就自然而然地醒了。要不是安可太好奇这五花先生会说什么,也不会梦里大喊着醒来,导致男朋友吃醋,忿忿地分手了。 安可看着五花先生的影子缓缓地靠近,可这一次距离十步远的地方,他停了下来。 ——救——我—— 安可一震,她这次居然听到了五花先生的回答! 虽然声音是嗡嗡不清的,可她还是真切地听到了这两个字。 救我。 这两个字就像沸腾的油锅里落下的两勺子水,安可的心炸开来,而原本寂静如死的水域也骤然翻腾不休,巨大的泡泡和水花打在了安可的脸上,紧接着是非常真实的窒息感—— “啊!” 安可惊叫着从床上坐起来,她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子,剧烈地咳嗽着,就好像梦里的水真的灌到了脖子里。 装睡的今昭叹了一口气,好吧,现在也许,她们都睡在另外一条毛线上。 五道营胡同因为面对雍和宫,比邻簋街和北二环,是京城里地段最好的地方之一。白天热闹的商铺和扑满了汽车的街道都黑陈着,长街没入夜雾之中,好似巨兽之尾。 安可裹紧了大衣,看着对街亮着的大红灯笼,灯笼上面写着三个字,清平馆。据说那个叫做老元的帅哥伙计说,这是是店老板写的字。这年月的能自己写匾额,说不定老板挺有来头。不过安可也不得不佩服,清平馆的老板品味是真好,北京最不缺这种主题客栈主题餐馆,能在这么多同行里杀出一条血路来,十年不倒,菜好吃自然是一方面,那种不管外面流行什么,我只管温暖家常的布置风格,也是清平馆取胜的关键。十年前安可在这里安营扎寨,头一次进清平馆就觉得那种软趴趴的靠枕,干净又显得有些旧的布艺,随手放置的绝不是成套的杯子,让她觉得好像回到了家中。 回到了父母还活着的,在记忆里已经沉塘的家中。 安可走进去,往常值夜班的帅哥老元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今昭和店老板。那姑娘已经困得睡过去,靠在店老板陈清平的肩头,而陈清平就维持着那个别扭僵硬的姿势,看着一本书。 唉,这画面太美她不敢看,羡慕嫉妒恨啊。 “有什么热乎的,肉之类的……”就算是安可,面对这位模样只能算清俊,可是气质眼神却令人有种超越进化论的神秘感的老板,也会有些紧张。 “好。”店老板应了一声,伸手托着今昭的脸蛋儿,摆好她的手臂,轻轻放在柜台上当做枕头,自己则往后厨走去。 安可大吃一惊,难道这店老板要亲自下厨了?! 果不其然。店老板搬出来一个小电炉子,架着一个没把的平底锅一样的铁盘子。 老板把铁板烧热,刷了一层薄油,白玉竹节一样的手拿着一双炸物筷子,把红白相间的大片五花肉轻轻放在薄油上,肉和油才一接触便发出刺啦一声,片刻便香气四溢,不等熟到十分翻过来,另一只手的食指和拇指在调料罐子里一撮,稍微撒了椒盐和青苏碎提提味道,最后把煎好的肉剪成小片,先刷一层酱料,再铺上五花肉和一小片辣白菜,再刷一层酱料,撒过一点辣椒粉和花生芝麻碎,用生菜裹好串了牙签摆在盘子里,递给安可。 五花肉的肥腻和着青苏的香气本来就中和了油腻感,更别说酸甜微辣的辣白菜和碎坚果的口感,尤其是独家秘制酱料,在酸甜咸辣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带来一丝诡异的绵蜜味道,酱料中别的味道都还好,那细小的瑶柱碎分明解释了酱料为什么会有海鲜味道。 今昭已经醒来,看了看安可的五花肉,说了一句:“是瑶柱汤烧的酱料。你来得太晚,剩下的食材只有干货和冷鲜了。”其实是老宋提到过安可这几天吃过五花肉——如果安可必然要吃五花肉,陈清平又何必麻烦与必然性对着干? 安可吃的几乎泪流满面。 香煎五花肉,是妈妈最喜欢做的,简单又解馋,厨艺不怎么样的妈妈,周末就用平底锅煎了五花肉鱿鱼卷之类,外面买来涮肉酱,让她沾着吃。味道自然不如这个好,可记忆最霸道,毫不讲理,用时光涤荡去所有的瑕疵,只留下现实无法与之抗争的美好。安可只觉得千言万语从记忆的泥塘最深处翻腾出来,哽在喉咙里。 第一百四十二回包子咸菜两相欢,常得伙计带笑看 安可从小就爱做噩梦,别人隔三差五梦见一回,她从六七岁开始就夜夜不断,为了这件事情,安可从小没看过电视,也很少有人讲故事给她听,就怕她听了多想,但是她还是会做梦,梦见那些别人简直闻所未闻的东西。从那个时候起,她就从自己的小床搬出来,和父母一起睡,这样才能好些。可九岁时的某一天,父母带着她去郊外的温泉山庄度假,第一天晚上,安可说她梦到了一种很怪的虫,能像是人一样站起来,很可怕。安可跟父母说,她梦到这只虫就趴在床头。父母只觉得安可还是老样子,做了噩梦,并没有当做一回事。安可十分伤心,和父母大吵一架,心怀怨愤地睡着。 悲剧就在第二个晚上发生,第二天她父母的尸体被警察带走,她至此成为了孤儿,寄养在叔叔家中。有一段时间安可说她的父母是被怪物杀死的,后来因为大人们怎么都不信,还带着安可去看精神科医生,最终医生说孩子是受惊过度,打了一阵子的点滴以后,安可就再也不提那些话了。 那是安可再也不愿意想起,此后也从来没有与人提及的情景: 九岁的安可被虫吓醒,可当她张开眼睛,看到的,却是比那虫可怕千万倍的事情——她的妈妈上半身变成了虫,巨大的虫,咬住了她爸爸的头颅,咬死了她的爸爸以后,又扑向她,她没命地逃到门外去,那虫也追了上来,她尖叫着妈妈,妈妈——也许是母亲天生的本能还残留在那变异的身体里,那虫愣了愣,转头就跳到了木屋顶上,大头朝下载到了水泥地面,摔得粘液四溅。 警察说安可的父母死于连环杀人案,没有人相信安可的话,他们都觉得她只是吓着了,做了太多的噩梦。 从那以后,安可就拼命地学习,读了最好的医科大学,当了一位精神科医生。她想知道,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境。 那可爱的小伙计今昭的手拂在脸上,安可的脸因为青梅酒而变得通红温热,睡美人昏沉沉地听着旁边那个帅哥老元在念叨,似乎念着一首诗,什么——来吧,精灵的孩子——这个世界哭声太多——可是你不懂,随后,她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睡死之前,她想起,睡着了能不能听完那句话,再见到五花先生。 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临床来说,人在睡前一两个小时内想到或者提起的东西,最容易变成梦境。 安可全身颤抖,看着眼前的度假木屋。 她一步一步挨过去,推开了木屋的门。 大圆床上,那对夫妻中间,睡着九岁的自己的脸。小女孩皱着眉,似乎在经历可怕的梦境。安可正要走过去,那小女孩却突然之间平静下来,她的怀里出现了一个越来越大的光圈,星斗闪烁,仿佛是一片小小的星云宇宙。 一只奇怪的虫,从那片小小宇宙里钻了出来。 安可捂住嘴。 母亲似乎觉察了异象,猛地惊醒,看到了女儿身上的虫,也不管那虫看上去多么恶心奇怪,伸手就要将那虫握在手里捏死。 不过是一秒钟。 那虫钻进了母亲的身体。 安可的身体被凝固,连一个小指头也不能动。 她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容颜和肢体异变,外皮好像被脱掉的套头毛衣,翻过去的皮肉里是虫的身体——肢节,口器,复眼——那虫怪高举着爪子,插入了父亲的小腹里。 一切和记忆中不同,一切又和记忆中相同,撕咬,惊醒,尖叫,死亡。 安可眼睁睁地看着妈妈变成的虫怪像记忆中那样杀死了爸爸,又眼睁睁看着九岁的自己像是一道光,与自己融为一体,最后,眼睁睁看着虫怪没有像记忆中那样自尽,而是扑向了动也动不得的自己。 “快走!”一个人影扑倒了那虫怪。 安可觉得自己好像能动了,她看着那人和虫怪厮打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那个人很眼熟。 势不容人,二十年来安可经过的屈辱、孤独、悲伤、愤怒一瞬间齐齐涌上来,她想也没有多想,一个纵身踩着床,将天花板上老实的长管日光灯拽了下来,在墙上一敲两段,趁着虫怪把那人压在地上,从床上跳下,顺势将一段日光灯插进了虫怪的双眼之间起伏的呼吸门上。 虫怪吃痛,猛地转身,安可向后滚翻,蹲着伸出一道扫堂腿,那虫怪的下肢基本还是人形,这一扫被踢中脚踝,仰倒在地,安可迅速起身,将另一段日光灯插进了虫怪的小腹。 虫怪抽动几下,居然伸出前爪抓向了安可的肩膀,锋利的爪指穿过皮肉,带来腐蚀般的痛苦,安可没防备这一下,疼得缩成一团,眼见着那虫怪的口器已经向四边张开,然而一记闷声响过,腥臭的粘液就喷了一脸。 安可抹掉眼睛上的粘液,看着刚才与虫怪奋战的那个人影双手拿着床头柜,床头柜上沾满了粘液——那个人影是什么人?竟然能举起床头柜把那虫怪的头砸烂。 令人意外的,安可发现,那人的脸孔虽然不熟悉,但是身体轮廓不能再熟悉了,那种好像精确到小数点以后十位的实验室运算般的完美比例,那修长有力的四肢,美好的腰线,坚挺的臀部,安可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设想过无数可能,却从未想过终有一天,她和五花先生会在这样的时间地点见面。 “你好,安可,我是宋嘉睿。也许对你来说失礼了,但我还是很高兴有机会跟你面对面,不介意的话,你能不能到这个地址去救我?”老宋咧嘴一笑,这一笑有点破坏他刚才的硬汉形象,但却让这个板起来脸有些冷峻的男人,多了几分邻家大哥的亲和。 安可醒来以后已经是日上三竿,并且不是烤肉桌旁,而是今昭的房间。她想要谢谢今昭,但却被一通电话打扰,是她工作上的事情。 她坐在一楼等着早点,琢磨着昨天晚上做的那个梦,以及自称宋嘉睿的五花先生给她的那个地址。 清平馆的早点是传统的中式餐点。大早店里做了猪肉、香菇和虾仁的肉三鲜包子,配二米粥,小菜是麻仁金丝、拌桔梗和甜酱油花生米。 安可盯着面前的麻仁金丝,平时这是她最喜欢吃的小菜,用的是东北产的大苤蓝,去皮切丝儿,用盐、酱油等调料腌透,挤去水份,拌入放了五香粉、辣椒油。麻油等等作料的酱汁儿里,搁在小罐子里继续腌。吃的时候拿出来,放了炒熟的白芝麻一绊,口感爽脆,嘎吱嘎吱不腻口,微辣微咸,加上白芝麻在嘴里咬碎,咬得满口香味,特别适合佐粥、或者夹在馒头里吃。白粥里加了点儿葡萄干,带出点儿甜蜜味道,配合咸津津的苤蓝丝儿,倒是很相得益。可是眼下,她的心情就跟这苤蓝丝儿一样,五味复杂,被挤了切了脱了水,露出嫩肉来,还要被泡在盐水里翻来覆去地腌。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安可摸了摸肩膀上包扎妥当的绷带,如果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那梦里历经的伤痛,不应该跟踪到现实里来。如果不是噩梦,那更不可能是幻觉,可若不是梦境幻觉,还能是幻肢痛不成? 读书的时候安可听到过留学生同学讨论过下蛊这种事情,按照老外们的理解,下蛊类似催眠,让受术者相信自己已经死去,或者已经受伤,大脑发出这样的指令,于是身体各部分开始溃烂。安可不同意这种说法,因为这种说法也太过夸大催眠的魔力了——人体中潜意识的反抗可不是外力催眠就能轻易击溃的,不然人人都可以成为弗兰兹·梅斯默了。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去这个地址看看吧。毕竟,这是二十年来安可第一次有机会窥见当年事情的真相,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 地址在京郊张家湾,张家湾是古代京杭大运河的通路之处,守着通州卫门户,是进京的头一站。自古以来就是商贾云集、来往如织的地方,现在的张家湾古河呜咽,没有了往昔的风光,不过倒是有不少大厂和仓库,是京东物流仓储的集散地,民宅并没有通州城里那么多。 地址在张家湾的一个别墅区里。安可按照宋安泽的说法,在一株枯死的芍药下面找到了钥匙,开门进去。 按说这别墅门把手上灰尘那么厚,一定是很久很久没有人来过,可一开门非但没有扑面而来的尘土腐旧味儿,反而带着佛手柑的清香,安可寻香而去,居然是一盏香薰灯在喷吐香氛。这种香薰灯安可也有,中号的话,最长也就只能喷三小时的水雾,三小时后自动关闭。这房子外面那模样至少有半年没有人来过,香薰灯怎么可能还在喷雾? 安可顺手提了一把木椅子,尽量不要注意桌子上还摆着剥了一半的柚子和这窗明几净的整洁。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卧室,站在了床头。 大床上铺着浅灰色格子床单,五花先生宋嘉睿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双手交错按在心口,那睡姿直接放在棺材里就能下葬了。 然后呢? 安可茫然地站在原地,宋嘉睿说完地址,梦境就如曾经沸腾过的祖母绿水域一样分崩离析,她来不及问宋嘉睿怎么把他叫醒,就被梦境踹了出去。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先把这二层的别墅里里外外当做是RPG游戏场景,调查了一个遍,确保房子里没有什么危险古怪,而后爬上床,掀起被子,盯着宋嘉睿这难以判断死活的身体,别说褥疮,就连脸都没有出油——安可一直很仔细自己的面皮,按照冬天北京这个天气,洗完脸擦了面霜,就算有抗氧化的精华顶着,三小时以后也肯定微微地出油了。 屋外的灰尘、屋内的清新,还有脸蛋光洁如洗的活尸首。 宋嘉睿这里,透着解释不了的奇怪。 安可舔了舔嘴唇,瞅着宋嘉睿奶茶色的嘴唇,琢磨着要是睡美人吻不醒,难不成还能趁着睡着把他给办了? 她满腹狐疑,略有期待地亲了下去,那嘴唇上还沾着柚子的味道。 果然没醒,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安可颓然地起身,看着宋嘉睿心口微微的起伏,如果不是这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的起伏,她真的会觉得宋嘉睿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深度睡眠的人可能有那种反应吗?安可觉得事情很棘手,空气里都是香薰灯逸出的那种叫做安眠的精油的味道,甜津津的,柔柔的。 安眠! 灵光宛如砍刀,劈开难炖的脊骨一样,劈开了安可纠扎的思绪,她曲厨房拿了一样东西握在手里,七手八脚地钻进了被窝,就着精油的令人舒心的味道,让自己尽可能放松地陷入睡眠。 她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放心大胆地睡下? 从九岁起,她就不再被满是怪物的噩梦缠绕,可她害怕悲剧再度发生,害怕醒来以后,是血色午夜,所以她学习跆拳道、空手道、散打,寄居在叔叔家,她跟讨厌的保姆一起睡;中学寄宿,她总是熬夜学习,最后伏在桌子上浅浅睡去;大学时她就开始放浪形骸,和漂亮的男生出去同居,只要漂亮的,脑袋空空的,或者孔武有力的,绝不会被她爱上的。 一旦失去,宁可内疚,也不能觉得悲恸。 她只是害怕自己睡着,然后心口出现一片宇宙,被怪虫吞噬掉。 可那怪虫再也没有出现过。 安可握着拆骨刀,第一次敞开心怀,让睡意席卷自己。 祖母绿色的碧波因为宋嘉睿的靠近,渐渐地泛起涟漪,水波晃动之中,安可奋力挣向五花男的方向,紧盯着他的身影,不管水波如何逐渐沸腾,不管喉咙里出现了灼伤一样的呛水窒息,她奋力地伸出手,紧紧地,钳子一般地抓住了宋嘉睿的手腕,恨不得将自己的手指嵌进去。 傍晚的余晖从落地窗温暖照进来,安可张开眼,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块刚出炉的松饼,骨头缝儿里透着香甜绵软,不想起床。 可不能不起床。 安可爬起来瞪着宋嘉睿,满心期望他能张开眼睛,然而十几分钟过去,依旧纹丝未动。 细小的嚓嚓声响起,安可惊觉地掀开灰格子棉被,看到眼前的情景,险些掉到地上: 几十只那怪虫密密麻麻地伏在宋嘉睿的身上,扭着尾巴,想要钻入他的身体。 彻骨寒意从安可的脊背爬上来,她的全身筛糠一样抖个不停,那比噩梦更可怕的记忆重回脑海,她仿佛又变成了九岁的自己,除了吓得尖叫—— ——除了尖叫,她就什么都做不了吗? ——那些为了学习自保的本事,磕青的膝盖,摔断的手腕,吃过的苦头都白吃了吗? ——那夜夜夜夜的不甘、恐惧、屈辱、放纵,都要白白经历? ——那深深被自己鄙夷唾弃的自己,还会继续带着内疚与悔恨,继续蝇营狗苟下去? ——她并不多么愿意继续那样活下去,但她需要一个值得去死的理由。 安可握紧了拆骨刀,给自己打气一样地吼了一声,一手去抓那怪虫,甩到床上,一手将拆骨刀刺下去。 机械的动作,逐渐亢奋的精神,离奇的手感。 安可只觉得被刀刺中的怪虫,并不是具有实体的生物,更像是什么外星怪物或者鬼魂,顷刻间化为星星点点闪烁的灰尘,一点儿不留地如烟散去。 最后那一只怪虫似乎比同伴更能觉察到不妙的状况,嚓嚓地甩着尾巴,就要钻入宋嘉睿的嘴里。 眼看噩梦就要重现,安可扑抢到床头,已经来不及。 剧情就在这么一钻一扑的瞬息反转,宋嘉睿张开眼睛,猛地咬住嘴巴里的怪虫,伸手抓住怪虫的尾巴一扯,万事大吉。 满屋子星眸碎闪的虫烟,随着斜阳西落,消失不见。 宋嘉睿坐了起来,嘀咕了一句“嘎嘣脆鸡肉味”,转过脸,对着安可露出一个笑容来:“Hey,sweetie.” 第一百四十三回少小离家老大回,沾水牛肉寒风吹 “唔,我这下子有点觉得老宋也挺有型的,你看看这身材,咱们这儿的制服真是浪费。”青婀下巴一点,“是我喜欢的猛男类型。” “那你还不如喜欢黄天化,好歹他三观正。”蔓蓝双手环胸,直言不讳。 “童颜巨乳君,闭嘴。”青婀狠狠瞪了蔓蓝一眼。 蔓蓝一脸无辜地看了看鬼王姬,又被鬼王姬瞪了回去。 青蓝两人正在帘后围观,作为定海神针用处的陈辉卿却已经功成身退,他出手静止了老宋沉睡的那间别墅的时间,让老宋和周围的环境看上去没有那么不堪,好博得安可的好感度——多帅的男人,睡在垃圾堆里,也有碍观瞻。 现在老宋新鲜水嫩地醒过来,他那两根命运的毛线终于拧成了一股,他也不必再去帮忙那个不靠谱的本家——这么多年本家竟然把老宋藏在储藏间里,还是折叠放置的。要是按照原本的情况,安可去本家的储藏室找到被对折在一堆烂衣服里的老宋,灰头土脸,胡子拉碴,一脸油光好似森林原始人,恐怕那好身材带来的好感度会大打折扣。 现在老宋回来了,换了一身衣服——夹克T恤牛仔裤,露出腰跟屁股,那身条,啧啧,华练都挑眉拍了几张照片留念。 “新男人?很有型嘛。”今昭落座,对一边上菜的老元挤挤眼。比起清平馆的其他人,他们俩和陈辉卿可是全程围观,包括梦里。 “还好啦。”安可看着菜色上齐,对面老宋吃相豪放,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 为了庆祝宋嘉睿回光返照,哦不,是重返人间,安可请他在清平馆吃饭。按照宋嘉睿的话,虽然他的身体在那别墅里睡了一年,可他的人在梦境里游荡已经有二十三年了。如果不是他终于找到了安可这种拥有特殊体质的人,只怕还要继续游荡下去。 “你就别边吃边说了,当心噎死,又回去。”安可看着宋嘉睿的吃相,顿觉这菜点少了。 杨梅肉圆、整条炭烤鲈鱼、酸汤沾水牛肉、小米椒炒鸡胸,四个菜按照宋嘉睿的爱好,全是肉菜。杨梅肉圆是清平馆的招牌之一,将猪肉和牛肉剁成肉泥混合,拌入调料搓成肉圆,过一道油。烧一锅高汤,放入新鲜的大颗杨梅,等到杨梅的酸甜汁水混入高汤烧成浓稠的汤汁时,放入肉圆,以汆丸子的火候功夫让肉圆充分吸收汤汁,同时将自身的油腻放尽。这样做出来的杨梅肉圆,杨梅汤汁有高汤和肉圆的浓郁,肉圆也有杨梅的清甜爽口,吃起来不油腻,特别适合拌饭,即使屯在冰箱里,用微波炉热着吃,味道也不会跑偏。是安可的打包首选。 炭烤鲈鱼和小米椒炒鸡胸不必说,酸汤沾水牛肉也和平常不同。牛肉还是那个牛肉,嫩肉小段裹淀粉,清油走几秒钟捞出来,浇上酸汤,费事儿的就在酸汤上,是大牛腔骨熬几个小时熬出来的高汤,放了重庆老酸菜和东北大酸菜,加上湖南的剁椒,渝派的酸先声夺人,麻了舌头,东北和四川两种酸菜去了腥腻,撇了油脂,厚厚地味道滑了舌根,剁椒辣味好像会咬人一口,落肚那辣得劲爽的感觉,让全身都暖和起来。这道菜牛肉虽然滑嫩,可却成了就手的配菜,喝汤反倒成了正经事。 米饭是红豆饭,赤小豆在立冬以后暖宫暖胃,活血益气,是应景儿的当季食材。安可没办法,又点了一瓮老窖醉三禽。是绍兴花雕生醉了鸡翅、鸭翅、鹅翅,封口冬天屯着,等到做的时候,捞出来,上砂锅,用火腿香菇等辅料一煲,小火小气焖熟,吃起来酒香浓郁不说,肉里也全是咸鲜滋味,一碰就脱了骨,几乎不用嚼,到嘴里就化了。 安可知道清平馆平时的饭菜都是专门的厨子,不是出自老板的手艺,可这老板到底是什么人,不仅请来的厨子做菜这样好,本人也是艺高一筹,把那么平常的香煎五花肉做的那样好吃。 结账的时候宋嘉睿捧着脸笑,满脸写着我刚睡醒没钱。 今昭给了他一个鄙夷的鼻孔,帘子后还有老周一声熟悉的冷笑。 说起来,这是一个在八荒界不稀奇的事情。 那怪虫就是最容易打破次元墙,从梦境来到现实的蚩孓。之前他们已经见识过唐朝蚩孓的驾到。不管是神鬼还是人类,总有一些人,通常是女性,具有虫洞体质,也就是身体里有门,能允许梦境之中的蚩孓来到梵境。唐朝时蚩孓的到来是人为的刻意,而此后因为萃梦师们的警惕,蚩孓伤人事件的数量已经骤减,而具有虫洞体质的女性,通常他们也掌握着名单,一直在监视。 偏偏安可就是一条漏网之鱼。 然而糟糕的是,老宋的穿越引来了虫群,虽然第一次的蚩孓都被杀光了,但是未必她下次做梦,不会有更大的虫群穿越过来。这种虫没有实体,但是能寄生在人类身上,把人类的身体为己所用,繁殖能力强,数量又多,否则一旦发现门,虫群会不顾一切地穿越。 这件事情,被安可知道以后,安可选择进入自己的梦境,与蚩孓对战,然后把自己关在了六合之中,身体则永远陷入了沉睡。 对于老宋来说,安可用自己换得了老宋的回归,无论从哪个方面讲,老宋都不愿意看见安可一声沉睡,直到垂老死去。 安可身体里的门,本来是安全的,关闭的,他宋嘉睿,才是始作俑者。 那个时候,被关在那边的他气愤而绝望,不管不顾地砸开了一道陌生的门,那道门的门缝虽然不足够他钻过去,可却足够让他看清楚门后小女孩的脸。 六七岁大的小女孩,安静可人,怯怯地看着门缝里的宋嘉睿问:“叔叔,你出不来了吗?” 老宋低下头,将脸埋在了双手掌心。 二十三年前,同样是虫洞体质的宋嘉睿的弟弟宋白城被人杀死,他则被凶手逼入了那边的世界,所谓的萃梦乡之中。因为弟弟的死,门关闭了。他发疯似地寻找新的门,结果,遇到了六七岁大的安可。虫洞体质的门,最终的下场都是死。那天真羞怯的脸让宋嘉睿无法狠心把门砸开,可他也怕心里的野兽咆哮,叫嚣着催他出去,他只有匆忙离开。他没有检查那道门是否真的锁好。 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在梦与醒的阈限之中,安可见到了无数的怪物,几年后,招来了最渴望人类身体的虫群。 宋嘉睿不用仔细推敲,就知道因为“门缝”太“窄”了,只有一只蚩孓面前钻了过去。寄生到了安可母亲的身上,害死了安可的父亲。 残留的母性让本已经变成虫怪的女人濒死一搏,带着变异的身体一同坠楼。 九岁的安可,成了孤儿。 二十年后他无意中在祖母绿湖见到了安可,他没有认出她来,他自信已经足够强大,可以穿越过去,即使又随之而来的虫群,也不是他的对手。他尽力靠近安可,终于在安可的噩梦记忆里,留下了自己的线索。 他已经不记得门缝之后羞怯的小女孩,他只知道安可聪明而勇敢,即使又那么一点点蚩孓跟着穿越过来,也不会是两人联手的对手。 事实果真如此,他顺利地醒来,她杀死了虫群。 然而这远远不是结束,随后安可会到伦敦去出差,住在同事租来的短期公寓里,而后蚩孓穿梦而来,在那场灾难里,一共有二十三人丧生。 二十三条人命,成了安可的驱逐咒,让她不堪重负,宁愿永远在六合漂流。 不过这一次也许会有什么改变,毕竟他们已经更改了很多变量。 比如这两天安可不会去出差,而是要跟随一个客户去做治疗,地点在海上,客户的游艇之中。 那注定会在最近死去的二十三人也许会因为别的事故死去,但这份罪恶将不会缚住安可,至少他们不是死于蚩孓。 安可的住处对宋嘉睿来说,是熟悉而陌生的。熟悉是因为,安可沉睡以后,他曾来过,陌生是因为,这房子不再是主人沉睡后而显得死气沉沉的空屋,而因为安可的存在,生机勃勃,虽然有点杂乱,但温暖舒适。 出门前趁着安可上厕所的机会,老元曾经语重心长地拍着他的肩膀:“你放心,不管怎么说,今晚我们绝对不会热情围观的。” 老周勾起一抹坏笑,递给老宋三颗蓝丸药,在他面前晃了晃,顺手塞进了他嘴里:“必孕药。” 那会儿宋嘉睿倒吸一口冷气,将药片咽下去:“何必做成这种用心险恶的造型!” 这会儿老宋却觉得命运之轮,显得如此狰狞。 不管如何重生修改复制更新自己的一生,哪怕是高洋皇帝那样,反反复复五十次的人,最终也没有逃离命运之轮的控制,甚至成为了巨大的时间机器的齿轮——还被混沌利用。 也许自己这一次也会成为某个巨大机器的齿轮,但他非这么做不行。 过去不断发生,不能更改,唯有未来,还能寄予希望。 被太岁记录的过去和正在被太岁记录的现在,是没有办法去改变所有的转弯与流向的,但太岁都不知道的未来,还有新的可能——尽管这种可能,也许被比太岁更强大更神秘的生命监视控制,但对于渺小的三维世界的人来说,未来依旧充满无限可能。 “当代”的太岁今昭,还没有“见到”过安可的未来,而拥有去到未来的能力的岁时十二族,却对去到未来这件事情本身具有严格的规定。因而短时间内,安可的未来,还是可以有变量的——决不能等到安可的未来出现第一个节点,已经被固定了走向的时候,再去扼腕叹息,没有办法帮助这个女孩子。 这就是与安可遇见的这一日到来之前,宋嘉睿在不断盘算的事情。 “我的房间就如此之乱,乱的你如此一脸凝重?”安可收了收沙发上放着的杂志和衣服,示意宋嘉睿随便坐,“咖啡的话有滤泡的,但是红茶只有茶包。” “咖啡就好了。”宋嘉睿随手拿起茶几上一支笔,在手指尖转来转去。 安可端来两杯咖啡,而后坐在沙发另一头,侧身面对宋嘉睿:“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 隐去这是宋嘉睿第二次经历这一段经历,他开始从蚩孓起,讲述萃梦师与梦境的关系,以及梦境与冲动体质的人的关系。 “……听上去是个好地方。”安可果然与第一次一样,做出了同样危险的回答。 宋嘉睿无奈一笑。 “那么,今晚你就睡在这里好了,防止那东西出来。”安可说着,抱着换洗的衣物走进了卫生间去洗澡。 水声哗啦啦从卫生间里传出,宋嘉睿靠在沙发靠背上,心情复杂。 同样复杂的,还有他对安可的感情。 怜惜,愧疚,色相,喜欢,欣赏。 这些足够他留在这里,但却不足够让他吃了仙家必孕药——他不知道这些情感是否足够让两个人共同去承担另外一个生命,虽然说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自己要承担这个生命。 如果安可不能醒来,这个孩子,就是父亲的责任。 亲子关系,应该与爱情不同,它带来更大的责任,至少在很长一段时期内,你的孩子的生命,你要全然负责。 这对于在六合那种荒厄之地徘徊了二十三年的铁血战士来说,太过陌生。 不,就连所谓的爱情,都如此陌生。 一个杀怪杀的得心应手的人,想要去杀女人的心,有点难诶。 “外面那个干发巾,能帮我拿一下吗?”安可的声音传出。 宋嘉睿拿起茶几上的干发巾,起身走到卫生间门口,想要从门缝里把干发巾递进去。 安可半开了门,一手撑着门,一手抓着心口的浴巾,年轻温热的身体,有浴巾裹起的美好曲线,湿热的水汽和纯素颜的面容让这个平时看起来气势十足的美人,显得反差般的娇媚怯弱。 而下一秒钟,这个娇媚怯弱的美人用她抓着浴巾的那只手接过了干发帽,露出一个魔女的微笑。 浴巾落在了地上。 “好了不能继续看了不厚道。”华练扣上了陈辉卿的电脑。 今昭和蔓蓝对视一眼都各自拍了拍自己的脸蛋表示:“身材真好,女人看着都心跳。” “老宋的身材也是令人吃惊的不错。”青婀摸着下巴,“以后让他把T恤塞到裤子里,只准穿紧身牛仔裤。” 陈辉卿微微皱起眉头,仰头看着华练:“我认为还是你的好。” 华练撩了撩头发,笑眯眯地骑在了他的大腿上。 成人组一举一动杀四方,清平馆众人顿时鸟兽散。 第一百四十四回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蚩孓不梦君 安可万万没有想到,她这位在游艇上诊疗的病人,会是陈清平。 整件事情透着与梦中怪虫一样诡异的气氛,比如她跟着宋嘉睿进了清平馆的东跨院,而后打开一扇门,就出现在了一艘白色的中型游艇上。游艇豪华漂亮,洁白如浪花,在碧海之间徜徉,那是安达曼海的柔波,清澈而空旷。 然而安可只是一瞬间,就料到了前因后果。 也许,陈清平只是一个引子,一个由头,引诱她来到这片空旷的海域,以免她释放出那可怕的怪虫蚩孓,对无辜的人产生伤害。 安可看着宋嘉睿浅浅的微笑,丢给他一个白眼:“你本可以跟我实话实说。” “我想你不需要我把一切都说明,你看一眼就能懂。”宋嘉睿光着脚坐在船头,露出漂亮的手臂,紧实的腹肌,手里的钓竿长长甩入海中,“不过这位店老板也的确有点问题,想让你帮忙催眠。” “这种事情你们萃梦师做不到吗?”安可问。 “有点困难,而且很容易困在梦中,比如单纯的催眠师,不进入对方的意识,比较安全。”宋嘉睿解释道,他的钓竿一抖,一条小臂长的怪鱼上钩,那鱼色彩斑斓,大大眼睛,看上去非常可爱,可惜就在出水后的几秒钟,它就变成了一整臂长短,灰白皮肤,满口利齿,和鲨鱼长得有点像,还有一对锋利如刀的鱼鳍的怪物。 “这是惑鲨,最擅长装成无害的热带鱼来吸引游客与动物,然后把猎物分割成小块儿藏起来,慢慢吃掉。”宋嘉睿把那条惑鲨随手一摔,拍死在甲板上,“它的鱼肚里有一种神经毒素,是很好的催眠辅助药剂。” “你把我新世界的大门打开了。”安可坐到老宋身边,“这么开诚布公,想必不是因为我的美色,而是因为你们都觉得,我大概没有多少时间了,对吧。” “我有点想说,你未免也太聪明了。”老宋苦笑。 安可摇摇手指:“不过太聪明的话,就活不长喔。不过,亲爱的,你放心,你会长命百岁的。” 老元端着起司蛋糕从安可身后经过,听到这一句,对安可露出一个笑容来:“说的没错。” 百香果是一种神奇的水果,它不仅具有丰富的水果香气和滋味类别,还有一个三千界的人类并不知晓的功能——养神。百香果美味的津液,是一种凝神安思的天然镇定剂,将百香果榨汁后与冰沙混合,不仅仅是美味的百香果沙冰,可以祛除安达曼海的炎热,还能凝聚陈清平的神思,让他不至于过度抵抗安可的催眠。 尽管这只是一个被安可看破的借口,但意外的人,被看破借口之后,陈清平还是认为,需要这一次催眠。他甚至在百香果沙冰里混入了惑鲨的神经毒素,好让他自己的神思更为放松,能够挖掘出他自己都没有抵达的更深的意识层面。 今昭有点紧张地问老宋:“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老宋耸肩:“最坏就是催眠失败,跑出蚩孓来这种事情,还要靠安可的。我们有定海神针,还有煞衣黑伞。” 今昭看着在船尾和蔓蓝聊天,穿着比基尼泳衣的安催眠师,一股悲怆混合无力的感觉油然而生,看上去她并不怎么担心接下来一定会发生的与蚩孓的死战——一个没几天好活的人是不会穿着两千块的游泳衣还在慢悠悠地给自己涂防晒的。 上午刚刚涂了防晒学了海钓穿了比基尼的女人,下午就换上了长裙高高在上地坐在一旁,对患者说:“尽量放松,什么也别想最好,如果实在做不到,想想海浪。” 陈清平一脸平静地坐在躺椅上,瞧那个表情,想的大概是既然有惑鲨能不能钓一条人面鱼来炖。今昭坐在他身侧,老元则站在一旁,这位岁时十二族成员将会从时间的角度来解读陈清平的回答。 陈清平不是第一次被催眠,他曾经数次被催眠,试图从三千界的角度来解释自己的来历,但每一次都是失败的,毫无收获的,然而这一次催眠师虽然还是个普通的人类,但这个人类拥有神鬼都无法了解的虫洞体质,他期待会有点什么不同。 在安可的暗示下,陈清平很快就进入了被催眠的状态。他想要知道的事情已经列在了纸上,安可一个一个问过去,由浅入深,从简单的姓名性别到职业爱好理想包括最开始的记忆等等,而当安可翻到了下一页时,她突然抬起头,看了看今昭,露出一个狡黠如狐的笑容:“你有很在意的人吗?” 今昭突然觉得全身紧张。 “华练……”陈清平吐出两个字。 陈辉卿和今昭顿时都僵硬了。 “……她感觉像是母亲……”陈清平在催眠中迷迷糊糊地把话说完。 今昭擦了一把汗。 安可又问了几个问题,显然答案不尽理想,即便是进行了催眠,陈清平从潜意识层面依旧无法想起任何有用的东西。 看了看前身微探的今昭,安可合上手里的日记本,微微一笑:“你能记起的最早的事情是什么?或者能记起的最早的人?”她并不知道陈清平的记忆是圆形膨胀的,所以她认为失忆症患者能记起的最早的事情,应该是存在于过去的。 陈清平的眉头从皱紧放松开来,他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极淡的微笑:“……我的妻子……沐今昭……”可随即,那笑容突然凝固,陈清平的身体微微颤抖,似乎有什么极其痛苦的事情正在他的记忆之中沸腾! 安可看着陈清平流出的一行鼻血,连忙中止了催眠,可是一股奇怪的感觉兜头而来,那是一种熟悉的恐惧与悲怆,就跟她记忆深处失去双亲那一晚一样! 宋嘉睿的胳膊一搂,接住了昏迷的安可。 “不好。”陈辉卿转向老元,“让大家戒备!安可的入梦提前了!”虫洞体质的安可的确要在今天,在梦里回到过去,发现大量的蚩孓,但并不是此时此刻,而本应该是在入夜之后,可是不知道是受到陈清平的影响还是因为之前累积了变量,这件注定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却提前了数个小时。这对于整体的时间线没有太大的妨碍,但对他们来说却不是好消息! 他们的游艇还没有驶入彻底无人的海域,更糟糕的是,他们现在靠近玛雅湾,那里碧海银沙,因为李奥纳多的电影而声名大噪,是普吉岛周边岛屿之中,游人最为集中的地区——此时此刻,就在百米之外,很多包船赏景的游客,正在玛雅湾的海滩上,悠闲地晒着太阳! “坐稳了。”陈辉卿打足马力,游艇一个猛冲,压过平静的海水,带起一阵泛着泡沫的海浪。 “想要彻底离开游人,恐怕没那么容易。”今昭盯着导航仪,上面显示他们并没有离开游人海域,尤其是前方的雾岛,是八荒界的专属岛屿,这个季节,上面的游人应该比玛雅湾更多。 “那就靠近雾岛!反正上面妖魔鬼怪,伤亡总比普通人强!”老周按了几下,关闭了游艇的门窗,那是防止海浪倒灌的隔水门,虽然拦不住蚩孓,但是好歹能支应一阵。 “好歹我们这次带上了房东大人。”负责观察航向和航行状况的今昭擦了一把汗。 “出来了!”蔓蓝的声音响起,“而且不是在一起!”她的植物们摆在游艇各处,此时此刻充当了眼线。 随着这一声,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紧绷起——蚩孓出现的地点的改变,完全是他们清平馆的个人行为,如果这件事情不能摆平,包括陈辉卿在内的所有人,都会遭遇极大的麻烦。 “一共四十六只!”蔓蓝惊声大叫,“有大有小!” 宋嘉睿看着安可的身体中间出现的宇宙星辰一样的幻美幽光,以及周围站着的,刚刚出现的三只蚩孓,深吸了一口气。 上一次,出现了大约二十只蚩孓,而且是幼虫,刚刚孵化的幼虫,而这一次,显然因为他们的干预,事情发生了一点点变化——一点点致命的变化。 蚩孓的数目变多了,也出现了成虫,更糟糕的是,它们并非是在一起出现的,而是分散在了游艇各处!一旦有一只投入水中藏起来,如果游到了那座岛屿,后果不堪设想。 “小的给你。”陈辉卿说完,卷了卷袖子,示意老周掌舵,老宋去处理幼虫。 距离他最近的两只成年蚩孓感觉到他的动作,猛扑了过去。 宋嘉睿也一步上前,毫不在意屋子里另外一只成年蚩孓,只是伸手抓住了一只窜上床头柜的幼虫,掼在地上,猛地踩了上去。蚩孓的幼虫还未彻底物质化,这一踩迸出点点星光,化作灰烬。紧接着第二只幼虫被宋嘉睿抓在手里,猛力一扯,断作两节。 两只成年蚩孓扑向陈辉卿的瞬间,陈辉卿也纵身跃起,两只手一手一个按住了蚩孓的头,手腕一抖,两道蓝白色电光从蚩孓的头顶直窜到脚,顿时化作飞灰。而下一秒钟,一个利落的空翻之后,他已经落在了宋嘉睿的背后,一抬手按住了扑向老宋的那只蚩孓的小腹,又一道电光闪过。 “诸位,小心幼虫,它们能附体。”宋嘉睿对着通话器说。 “看好她。”陈辉卿说完,打开门走了出去。 而与此同时,伦敦的一处公寓,等着安可过来投宿的一位英国精神科医生朋友正焦躁地拨打着安可的电话,无论他尝试多少次,永远是不通。心情烦躁的医生端着电话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丝毫没有留意电话线已经被他扯得一团糟。窗外的警笛声让他神经过敏地打开窗子,那似乎是一起车祸。那的确是一起车祸,三个打扮奇怪的飞车族骑着一辆摩托车,因为闯红灯被撞飞,三个人当场死亡——那是发生在几十秒之前,陈辉卿刚刚开始卷袖子的时候。 正在咒骂交通的医生脚下一滑,手里的电话飞起,连带着电话线也飞过了医生的头顶,以及其刁钻的角度,挂在了医生的脖子上,电话则落到了窗外,卡在小晾衣架的两条金属栏杆之间。随着医生摔倒在地,电话线猛地绷紧,勒住了医生的脖颈,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无法松脱,那电话在金属栏杆之间,卡得越来越紧,最终,当窗外的救护人员无奈地对三个飞车族的尸体摇头的时候,窗里的死神也终于降临,医生的手从脖子上落下来,再也不动。 蔓蓝也一动不动,紧张地听着她的植物们的汇报。清平馆的人并非战斗人员,因此像是她和今昭、陈清平、周思赋这种基本战斗力可以忽略的人,都被关在了驾驶室,那煞衣黑伞挡在门口。 宋嘉睿不再犹豫,将门手动锁好,自己则拉过椅子堵在门口坐下,一口喝光杯子里的惑鲨调味茶,以最快的速度进入了梦境。 第一百四十五回我劝天公重抖擞,天公劝我死成狗 梦是在一间度假小屋里开始的。 安可已经在梦里,她怔怔地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以及尸骸散落的双亲。 “不是你!不是你害死他们的!是我!”宋嘉睿从背后一把搂住安可,捂住了她的眼睛。他的动作很快,快得安可只来得及看见一点点异状——母亲的尸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那上半身是蚩孓,下半身依旧是人类的怪尸突然开始塌缩,头部向身体里塌缩,手臂向着肩膀塌缩,一两秒钟的时间,又再度伸出,赫然已经是母亲完好无损的模样。 “是你么?就是你,开启了我身体里本不会被开启的门,放出了那些怪物,是吧!”母亲的脸渐渐年轻,艳光慑人,渐渐与安可的脸重合。 “是我。”宋嘉睿将安可换到自己的身后,“但我不会因为这样,对你束手就擒。” “小可!杀了他!杀了这个男人!就是他毁了我们的家!”母亲再度变成了母亲的脸,满面泪痕。 安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多出了一把刀,她迟疑地看着这把刀,是的,她憎恨,憎恨作为这一切的源头的那个人,然而她的理智却告诉她,那一年发生的事情,却与这个男人无关,而是她自己心中的魔。 事发的那一夜,是她心中的怨愤召唤来恶魔。 她还记得年幼的自己,不被相信,不被理解,不被接受,那一夜她含着眼泪睡着,在心中怨恨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他们从来都不愿意相信自己,从一开始就当做这一切都是幻觉,从未伸入了解,从不愿意听她说完,这样简单粗暴地对待,还不如——他们不存在。 与其被最亲爱的人漠视误解训斥,不如,不如没有最亲爱的人。 一瞬间她看见自己的手握在了门把手上,轻轻地,将那扇门打开了。 宋嘉睿的确撞开了那道门的锁,但开门的人,却真真切切地,是她自己。 从此以后,她终于真正的,再也没有了亲爱的人。 “不要说了,妈妈,那不是他的错,是我的。”安可握着刀上前一步,“也是你的。” 那张母亲的脸再度变成安可自己的,充满憎恨,后悔,绝望。 安可将刀推入了她的心窝。 “等等!安可!”宋嘉睿一把抓住安可的手腕,“别——” 凛冽的疼痛从手腕传来,他的手腕被安可划了一刀,可却执拗地不放开。 安可又将刀一把插在宋嘉睿的手腕,微微一笑:“只要这道门从外面锁上,这一切就都结束了不是吗?” 被刀插入经脉,宋嘉睿本能地吃痛,手劲儿被卸去,这一瞬间安可挣脱了他的手——该发生的,注定会发生——安可跑向那扇门,猛地打开,门外是陌生而广袤的世界,一群蚩孓已经接近,她迅速转过身,将那道门关紧,锁好。 “晚安。”安可留给宋嘉睿最后的表情,是一个解脱的,发自真心的笑容。 宋嘉睿张开了眼睛,那双烟蓝色的眼睛此时此刻看上去就像是两抔海水,水光盈动。 心中的憋闷,烦躁,怨愤无处发泄,宋嘉睿拿下墙上挂着的鱼枪,踩着刚才陈辉卿留下的灰烬,转身出门。 “还有多少?”陈辉卿的声音响在通话频道里。 蔓蓝声音沉重:“十六只大的,正在靠近你,喔,十五只,刚才老宋杀了一只,还有七只小的,向着我们这边来了。” “继续跳浪,让晃动更猛一点。”陈辉卿淡淡地吩咐,他看也不看,向后滑过一步,双手手腕一抖,将两只向着他扑来的蚩孓消灭。第三只蚩孓斜着窜过来,直要将陈辉卿撞倒。陈辉卿弯下腰让过这一撞,起身抓住了那只蚩孓的脚,电光闪烁,灰尘落下。 伦敦咖啡馆一张椅子上,一个正在写邮件的男人突然身体僵硬,心脏病发作,猝死。 陈辉卿转身正面对着沿着甲板跑过来的四只蚩孓,不慌不忙地将手里的电线一头绕在手里,侧身闪过第一只,将电线绕在它身上,跳过第二只,顺手将电线缠在它脖子上,落地后双膝一跪,借着惯性和光滑的甲板从第三只的两腿之间滑过,绕在它抓来的手上,最后大力踩着甲板向上弹起,空翻跃起,用缠着电线的手在半空中按住了第四只蚩孓的头,蓝白之光一瞬间贯穿整条电线,四只被时光之神的闪光电线缠住的蚩孓同时化作尘埃。 伦敦一间公寓的屋顶,一个男人流着泪跳下,跳下的瞬间,他仿佛看到某一层还有一具尸体,似乎是被电话线之类的东西勒死——原来死亡随时随地都在发生。 踩灭两只小的蚩孓,宋嘉睿皱起了眉头,蚩孓并非是彻底没有神智的生物——就算是昆虫也有生存的本能,如果陈辉卿让它们感到恐惧而逃走—— “还有六只大的!”蔓蓝大喊,“它们开始散开了!糟了!一只跳水了!” “蔓蓝小心!撞门的来了!”今昭一把将蔓蓝拽过来。 陈辉卿已经来不及阻止那只跳水的蚩孓,他神思一转,抬手将一道光打在那片水域,水的颜色骤然变得沉绿,那是时间被改变——他无法阻止,只能将那只蚩孓送到另外的时间点中,他知道过去的某一天有个很厉害的神在附近冲浪,蚩孓对于那位利维坦族的王来说,只能伤到肩膀。 陈辉卿不介意把这只蚩孓送给他看不顺眼的利维坦王。 “哦不!有只小的也跳下水了!”蔓蓝倒吸一口冷气。 “怎么办!它们都开始逃了!大神!你吓着它们了!”宋嘉睿射出鱼枪,钉住了一只蚩孓的脚,那被打中的蚩孓看见陈辉卿向自己的方向跑来,竟然不顾宋嘉睿,一头扎进水里。 宋嘉睿猛地拉起鱼枪的缆线,在游艇的护栏形成折角,蚩孓被这杠杆原理一拉,生生卡住了落水的势头,而这要命的一秒,陈辉卿也赶到,对宋嘉睿低喝一声:“给我!” 宋嘉睿将手里的鱼枪丢给陈辉卿。 陈辉卿接过鱼枪,电光闪烁,流过金属丝的缆线,海面上的蚩孓变成一团灰烬,而那鱼枪的箭头因为扎住蚩孓,也跟着化灰了。 “哦,没什么,反正这是你的船。”宋嘉睿举手。 “来不及了!它们都跳下去了!”蔓蓝大声喊。 “东皇太一!航天器!”一个熟悉的女音加入了通话频道。 陈辉卿被连名带姓点到,他甚至连回答都没有,在宋嘉睿微怔的一刹那,启动了辉腾的变身。 碧色的大海和美轮美奂的海岛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黑沉沉的夜空和无数闪烁的星星,蓝紫的或者白黄的或者鎏金闪银的星系近在咫尺,几乎唾手可得。而前方有巨大的粉紫星云,盘桓旋转,闪着夺目的光。 宋嘉睿看着航天器外面的这一切,目瞪口呆。 畏惧陈辉卿而逃离游艇的蚩孓漂浮在外,然而只是瞬间,因为通过梦境而获得的物质化的身体就被太空残酷的环境夺去了呼吸——想要成为地球生命,同样也要遵循地球生命的定则——无法在太空里暴露地存活。 “都掉光了?”华练拍了拍蔓蓝的肩膀。 “啊——呀——阿姐你吓死人啊!”蔓蓝尖叫,随后她大喘一口气,“除了一只小的和攻击利白萨那只,都掉下去了。” “那只小的呢?”今昭一脸惊恐,大的她倒是知道,被利白萨干掉了。 “跑了。”蔓蓝回答,“阿姐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去开那个什么死亡围观员的会了么?” “是死亡观察员,亲爱的。”华练摸了摸蔓蓝的头,“大神就是要在关键时刻出现的,不是么。好了,清清,你稳着飞船向十点钟方向开,给我三十分钟,我就让它回去。仙女座的引力场太劲爆,我们需要稍微飞一下。” “这是仙女座?!”今昭抓脸。 “对,这是仙女座星云,我的最爱,它中间有个很大的黑洞,一会儿这些蚩孓就会和尘埃一样,飞啊飞啊,被吸入黑洞之中。而我们,会贴着事件视界飞走——不用担心时间问题,我们有时间之神在飞船上。”华练摸了摸今昭的脸蛋儿转身离开控制舱。 “这会儿算算,伦敦那些人也该都死完了。”华练以坐椅子的姿势漂浮在半空,“为什么只有控制舱有重力感应?!” “我男神说,这是为了省能源,以防万一。”今昭的声音在通讯频道响起。 “好吧,他最小心。”华练双手插兜,转向用安全带将自己固定在了墙椅上的陈辉卿,“这么说,伦敦那些人的命运是必死的,不管是什么死法,对么?” “是的。”陈辉卿回答。 “该死的还会死,该被关在门外的也还是会被关在门外,除了她怀了孩子,啧啧,老宋干嘛不在她沉睡的时候把事儿办了,非要这么麻烦。”华练抓着陈辉卿的领带,失重感令人想吐。 “为了减轻她的负罪感。”陈辉卿回答,“以及避免,你明白,那是犯罪。”他的脸腾地红到了耳根。 “但是还是有两只蚩孓落水了。”华练靠近陈辉卿的脸,“你是故意的。如果你想,你可以在一秒钟内用定点爆破干掉所有的蚩孓。为什么?” 陈辉卿别过脸:“因为有一只需要伤了利白萨,还有一只会出现在冲绳伤人,一个多月以后——有天早上我看到了报纸。” “唔,特地漏两只和伤人的两只重合,倒也是个划算的买卖。”华练咧嘴笑,拍了拍陈辉卿的脸,“真划算,小番茄,你的脸够红——”话音未完,她的嘴已经被堵住,一个转身,被顶在了墙椅上,安全带咔哒一声,将她扣住。 一个激烈夹杂着嘴唇淡淡血腥味道的吻之后,若干件衣物混乱地漂浮在半空,喘息声透过通讯频道传入飞船上所有人的耳朵里,除了当事人两只以外,其余的人都一边脸红心跳,一边脸不红心不跳地偷听。 陈清平的声音平静地响起:“阿练,三十分钟够了吗?” 回答他的,是华练的低吟和咒骂:“你这是犯罪!”以及,房东大人的淡定:“不够用。” “——不够用也不行!再飞下去会进入黑洞的引力场我们必须三十分钟——”华练听上去气急败坏。 “我该听谁的?”陈清平一反常态,颇有闲情逸致地问。 “听你父亲的。”出语惊人的,是他的房东。 今昭想起陈清平催眠时对华练那个母亲的定位,噗嗤一笑。 陈清平面无表情地切断了通讯频道后,才回答:“抱歉,没听清。” 舱外是华焰喷薄,壮美瑰丽的外太空,新生的与垂死的星星不计其数,每一秒钟都有光芒迸溅,每一秒钟都有光芒熄灭,那是与地球上的生命一样,只要存在,便不会休止的生与死的轮替,不息不宁。 第一百四十六回命里有时终须有,正如红酒后上头 生命果然是每分每秒都在不断更新的。 一天之内,本该因为蚩孓在那公寓里死去的二十三个人死于各种死法,像是在一天内上演了一出《死神来了》,然而这二十三个人的死亡没有引起任何波澜,只有那三个飞车族的车祸因为引发交通大堵塞,上了一下晚间新闻,成了一条不超过三十个单词的简讯。 期间乌鸦伯克劳来了一次,问了问情况,然后拿着一盒新的姜饼人饼干扬长而去——与其说他是来了解情况的,不如说他是来拿饼干的。 喔,他还顺走了一盒十人份的芒果糯米饭。 芒果糯米饭是安可那件事情结束后,辉腾变回游艇泊在普吉岛,陈清平从普吉镇的周末市场买回来的大芒果做的。糯米蒸软了晶莹如堆雪,芒果加了糖和椰浆煮出一些汁液,连着果肉扣在糯米饭上,撒点儿椰丝,有芒果的水果甜蜜和椰子的特殊乳香,配合软软的糯米饭,是一道很不错的甜点。 黑夜里手段高超收割性命的面瘫冷酷鬼畜乌鸦特工头子竟然喜欢吃甜食,清平馆的姑娘们顿时觉得反差萌好有爱,因此连门口水坑里那个猥琐的亡灵都显得不那么讨厌了——伦敦有此反差萌伯克劳在,至少多了百分之八十的萌点。 最近平昭CP粉丝团团长青婀问今昭:“你这厮,怎么听男神说未来会娶你当妻子,一点儿兴奋的反应都没有?!你的少女心让伯克劳吃了?” 今昭忙活着手里的活儿,淡淡地看了青婀一眼:“我怎么没反应,我半夜想起这件事情,高兴得都睡不着。不过你还指望我怎么样?那是未来的事情,还没发生的,我总不能现在就往我男神被窝里钻,而且——”今昭举起因为剥芒果而有些过敏发红的手指,“你看看!”太岁一脸杜鹃泣血状,“你看看!这就是我男神让我干的活儿!别说是老婆,就是老妈又怎么样!该干嘛还不是要干嘛!你还以为自己是言情小说女主角啊谈个恋爱就能不上班?!” 青婀惊愕地看着炸毛的太岁,半晌,还是玉卮救了她:“伯克劳订了下次的甜食,青婀你来帮忙把这些订单采买一下?” 奈何无论再怎么期望着下次伯克劳来拿甜食,神鬼峰会的进程不会因为CP或者萌点就慢下来,新年一大早,今昭一打开房门,就看见窗外面朝大海,山花烂漫,蓝白相间的建筑依山而立,海面白帆点点,是刚刚出海的游船。这片海的颜色好像新鲜从陈辉卿的眼睛里捞出来的一样,这种颜色太岁命名为“不可思议的蓝”,产地么,应该是柯罗诺斯两口子的老家,希腊。 这是雅典之门,比雷埃夫斯,诸神西渡之港。 “看见海,就会想到金枪鱼。”太岁深吸一口气,冬日的巴尔干半岛温润宜人,与伦敦不同,这里的日照十分充沛,亚热带地中海气候让片神话之国既有北方灿烂的阳光,也有南方暖渥的温度,即便是冬季,依旧郁郁葱葱,繁花盛美,色彩在这片土地上仿佛被洗去了尘埃,露出最纯粹最原本的模样,几乎要晃得人眼睛刺痛,那是如此浓烈鲜明的色彩,美得坦荡自然,毫无商量。 无外乎这里是自由与民主的摇篮——任何生活在这种美丽的景色,开阔的视野,物产丰富,气候得宜的环境中的人,都愿意也有条件哲思——至少比在原始森林里和狮子犀牛们抢夺食物还要提防有毒蜘蛛的人,更容易产生哲思。 尤其雅典卫城的最高处,帕特农神庙巍然而立,那里是一道不为凡人所知的大门,通往被隔绝的神之领域:世界上最古老的神族之一,奥林匹斯神的家。 姑且不论那些在逝去的时光里没事就溜达下山啪啪啪的奥林匹斯神明,单说以现今而言,尽管希腊在世界经济领域和政治领域失去了它曾经的辉煌,但是在神鬼领域和文化领域,这个古老的国度依旧是支柱,西方世界大多数的信仰和神话皆来源于此,哪怕有的靠延伸它,有的靠推翻它。 不过这一切和清平馆没有关系,清平馆的任务,只是吃。 希腊的神鬼界保持了饮食上的古风,一天两顿饭,早午餐和晚宴。早午餐在接近正午时开始,有点英式早午餐的风格,尽管丰富,但相对清素简洁;晚宴则顾名思义,不仅仅是晚餐,还具有宴会的盛大规模——清平馆为此不得不专门开一个房间来容纳希腊式的社交级别的晚宴。 对这个专门晚宴厅,老周表示:“怎么不干脆搬到帕特农神庙去吃算了?” 比起北京和伦敦那些会议的严肃和政治性,普吉岛那些论坛的经济性,雅典的各场会议或者论坛都是一种开放式的,允许随意报名参加的民主讨论会,尽管讨论的内容大多数是宗教和哲学问题,但对于全世界纷繁复杂的神鬼界而言,宗教和哲学是比政治与经济更为重要的东西。 今昭去蹭听过一次,是关于时空问题的,她还看见了柯罗诺斯两口子、房东大人和百里燕以及谢九,只不过她认识一些参会者,但讨论内容则完全没有听明白。 幸好宴会期间的酒水很美好,甜点也很好吃,弥补了太岁自觉智力有硬伤的遗憾。 回来以后老宋安慰她,其实除了那些大咖,大多数人也都是去蹭吃蹭喝的。 安可按照命中注定,陷入了沉睡,不过她怀孕了,十个月后如果没有意外,她将醒来,或者至少,她会带来一个孩子。 宋嘉睿的孩子。 目前母子两人,在萃梦师的专门机构春水楼,有专业的人照顾,后罩房有一扇客房的门,打开后直接就是春水楼的一个房间,老宋有钥匙。 今昭看着忙前忙后,看上去毫无异常的老宋,深深觉得,这里的每个人,应该都有一个不同凡响的故事,只是不过大家选择包容和沉默,我当然不问,你也不必特地去说。 风铃响了起来,从某场会议里结束了讨论或者说争论归来的神鬼们蜂拥进晚宴大厅,就算是见解不同,但对美食的追求,全世界人民总是大团结的。 “呦,小宋,前几天你真是给我小妹妹添了不少麻烦。”一位穿着金丝绸缎连身裙的美人一进门看见老宋,顺手摸了摸他的屁股。 老宋满脸赔笑:“真是不好意思,都是私事儿,到给美女大姐姐添堵了。” 美人一笑,修长优美的脖子微微一弯:“这句话,明天你和我小妹妹去说。不过如果今天你来陪我,我倒可以考虑替你说情。” 老宋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克罗苏姐姐,我这几天生理期,不大方便啊。” “好了不和你闹了,我很饿,拿点儿白葡萄酒和烤肉卷来。要快!不然我真的让你蛋瘪人亡。” “遵命!”老宋一溜儿烟跑走,不忘吆喝,“白葡萄酒!烤肉卷儿!要小牛肉!不要放蒜汁儿!多放奶油黄瓜酱!” 这边老宋耍宝混过关,那边老周一把将今昭扯过来指着那位拥有惊人的好身材的美人:“那是命运三女神的大姐克罗苏,掌管命数和未来,你小心点儿,她们姐仨脾气都很怪,还很小心眼儿。” “小周啊,你过来。”克罗苏女神招手。 老周的脸一僵,放开今昭,以一种大义赴死的表情,走向了克罗苏女神,果然女神热情地给她的小周来了一个熊抱,三个贴面吻:“小周你瘦了,这样在床上抱起来会硌的。” “赶紧去后厨,别让老元出来,不然他贞操不保。”今昭严肃地对蔓蓝说。 这边厢太岁在致力于保护第三个美貌的店伙计,那边厢华练已经杀气腾腾地拍案而起:“你再说一遍?!” “别这样,面对您,我们命运女神这样柔弱的神明,是无法反抗的。”克罗苏烟灰色的眼睛闪了闪,“伊苏利尔又不是东皇太一,索要他一个吻,对您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 “伊苏利尔——你怎么不说要Castiel的吻?!或者干脆上了卡罗米尔?”华练怒视克罗苏,“说,你们是不是监视我了?!” “是的,大人,我们监视您,看到了您和天使们的频繁联络,这让我们觉得危险——这个世界的平衡,基于任何势力都是各自为战,从不联合,而您如果与天使联合,这会令我们很不放心。”克罗苏回答,语气不无讽刺。 “明天的论会结束后,我给你一个解释,另外也让你的两个妹妹一起来。”华练一脸咬牙切齿。 “这是不是就是你们说的,放学别走?”命运女神露出微笑。 可惜她没有看到,当华练一脸怒气地离开,走进后面一个雅间之后,面对银发俊美的青年,笑眯眯地问:“听卡麦尔说,你有个最新消息。” 晚宴终于开始,那些连起来可以绕帕特农神庙一圈儿的长桌子上,摆着烛台、葡萄酒和各色珍馐。克罗苏女神拿着一个烤肉卷坐在靠前的位置,还不忘从罐子里挖出更多的奶油黄瓜酱抹在烤肉卷上。这种类似于卷饼的食物,曾经有个眼熟的名字,叫做土耳其烤肉夹馍,从做法上来说,两者并没有太大区别,都是将腌制好的肉类穿在竖起的棍子上烤制,随烤虽吃,片下来的肉片儿被铺好,混着香草碎、洋葱、番茄和奶油黄瓜酱一起卷成卷饼的形状。从这个做法来说,今昭熟悉的那些街头巷尾的土耳其肉夹馍,只是把充满西洋风味的洋葱香草之类,换成了生菜大酱。 这种起源于希腊早午餐的肉饼是西方美食界的奠基菜色之一,后来无数的美食都是从这种卷饼上演化而来的,比如著名的土耳其烤肉,比如著名的比萨卷。 公共空间的晚宴热闹,人声鼎沸,所有人都有志一同地忘记了进餐礼节,将奶酥生菜和小胡椒牛柳塞进嘴里,用青橄榄酒填满嘴巴和胃的空隙,然后满足地咽下去,急不可待地发表自己的看法,而后又把叉子戳向一盘马铃薯雪球。各色本地佳肴摆在桌子上,从橄榄枝熏制的厚块儿金枪鱼到红烩口味的迷迭香羊肉,口感粗糙富有谷物香气的面包切片后沾着罗勒酱,有一种无可言说的丰收滋味,气味馥郁的羊奶奶酪毫不吝惜地夹在近乎透明的皮塔饼中,铜壶咖啡喝到杯底,咖啡残渣的形状是占卜运气的重要标准。 吵吵闹闹的晚宴推翻了今昭之前对于“西方人吃饭都很安静”的美好印象,她觉得以食不言寝不语这条标准来说,还是东方八荒界的神鬼做得更好。 咻! 一只抹玫瑰果浸泡橄榄油的烤松鸡鸡腿从太岁的头顶飞过,砸到了某个满脸胡子的北欧人神,嗷呜两声,丢鸡腿的和被砸的人就在一旁扭打起来,今昭眼神往那边一飘,就对上了命运女神克罗苏。 女神莞尔一笑,举起酒杯,对今昭遥遥一敬。 今昭小神小道不敢开罪大咖,只能端着落雪咖啡小跑过去和女神寒暄。 “我给你算一卦。”克罗苏女神指着小太岁的咖啡杯,小太岁环顾四周,周围似乎没有人留意到她正在和命运女神搭话。 女神探头看了看她杯子底的咖啡渣,伸手摸了摸小太岁的头:“你人生的巨厄已经不远,兆劫近在咫尺,可你浑然不觉。” 泥煤!这是神马乌鸦嘴! 今昭愤愤然。 克罗苏看了看今昭不服的神色,又笑了笑,这一次把魔爪伸向了小太岁的脸蛋儿:“乖,不要不相信我的话,尽管我不能控制你们的命运,但做个预兆,还是没问题的。比方说你们那位姐姐,你看她风流潇洒,似乎无所不能,可我告诉你,她正走在一条极其艰险的路上,那条路的每一步,都与她最重要的人,背道而驰。人生之中珍稀且甜蜜的东西终究是镜花水月的陷阱,正如红葡萄酒,醇美甜蜜,芬芳醉人,可是如果喝多了,第二天岁宿醉晕头。所以如果我是你,我会想办法离开你的红酒。” 命运女神的指尖指着正搂着鬼王姬的脖子在把红酒当可乐喝的华练,露出一个几乎可以称之为狰狞的笑脸。 太岁愣愣地看着命运女神,一脸纳闷:“我酒量很差,所以不喝红酒。” 第一百四十七回砂糖牛奶多纳滋,宣城太守知不知 晨曦的拂晓之光将蓝白相间的屋宇染上一层圣光,花岗岩小路狭长盘桓在山与海之间,一位身着宝蓝色海滩曳地长裙,披着银色披肩的女人脚步匆匆,自下而上,来到一座并不很大的教堂前。与这座著名的岛屿上所有的建筑一样,这教堂也是以白色为主体,嵌着蓝色的门窗,与爱琴海的海波湛蓝呼应,屋顶上纯白的十字架令这里的教堂比起伦敦的哥特风格,更显得圣洁安详,仿佛这里才是天使眷顾的地方。 空荡荡的小教堂的最后一排坐着一位有一头漂亮的银色头发的男人,那把拥有奇妙的金属质感的发丝梳成一根松垮垮的麻花辫垂在肩头,辫梢还系着一个很可爱的红色天鹅绒缎带蝴蝶结。这个蝴蝶结让他原本古希腊雕塑一样古典而气质出众的脱俗容貌打了折扣,带了一丝丝嬉皮士的不羁俏皮,倒与他身上典型的苏格拉男子的裙装相得益彰,尤其是黑色的及膝暗格袜,勾勒出小腿优美的线条,斜挎着的苏格拉盒子包里似乎装着什么零食,男人时不时就摸出来一把吃。 听到脚步声,男人起身,转过脸来,晨曦的光芒照在他身上的一瞬间,他的背后仿佛伸出了一对巨大的白色翅膀。 “你来迟了,华练,吃糖吗?”男人一笑,甜美灵动,露出一对可爱的酒窝。 “拉斐尔,商量个事儿,下次能不能不要选这么高的地方?你知道这个破产国家有百分之八十的地方是禁止法术的。”华练一屁股坐在教堂的椅子上,伸着胳膊腿儿。 “Aide-toi,le ciel t’aidera,亲爱的,自助者天助。”拉斐尔依旧从包里掏着糖果吃,瞧那金色的包装纸,应该是某种巧克力糖球。 “你知道么,我宁愿你长得和《邪恶力量》里的拉斐尔一样,这样我就可以毫不心疼你的皮相,狠狠揍下去。”华练喘着气。 “我倒是没有想到,你的长裙里竟然穿着一双运动鞋。”拉斐尔看了看华练拉到膝盖乘凉的裙子。 “闭嘴,远足旅游的时候穿高跟鞋的女人都是有猎艳倾向的!”华练晃了晃脚上的跑鞋,“你让我在飞机上乖乖坐了一小时,总不能是来挑剔我的穿着的。” “你知道超弦理论吧。”拉斐尔一瞬间言归正传。 “知道,世界上的一切的一切,都是无数开口或者闭合的甜甜圈。”华练的理解简单粗暴。 “如果这些甜甜圈以无限放大到人们可见的程度,如果人们可见,你觉得它们会是什么样子?”拉斐尔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儿童科普作家。 “如果可见,就不是——不见,那么必然有反光,它们就成了发光的甜甜圈。”华练回答,可当这个答案脱口而出,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那句话在她的脑海里一直是从神鬼的角度来解读的,涉及过宗教,涉及过传说,涉及过魔法和历史,但她从未往物理学的方向考虑过。 “本质来说,我们也是一切的一切之中的一部分。”拉斐尔双手一摊,“如果物理学家的超弦理论是终极理论,哪怕是次终极理论,我们都应该是一群发光的甜甜圈。我想,你应该猜到了,你之前的思考方向,是不对的。那句话的解读,应该是弦。” “光环,他们来了。”华练喃喃自语。 “有你这句话,我和布莱恩的早餐就没有白吃。”拉斐尔微笑落座,“如果光环指的是发光的甜甜圈,这就和我们的研究,不谋而合了。因为从结构来说,高阶的天使,就是一坨黏在一起的发光甜甜圈。你和你的小可爱,当然也不例外。我们都是造物主的分身,我们都是甜甜圈。” “分身这个说法,有点让我觉得恶心。”华练扶额。 拉斐尔吃光了最后一颗糖果,舔了舔嘴唇:“那咱们不提分身,先讲个故事,就讲个甜甜圈的故事。”说着,拉斐尔从那没比手掌大多少的包里,取出了一盒六个甜甜圈。 华练盯着那六个口味各异的甜甜圈,它们每一个都有焦糖色的,外酥里嫩的胚子和用各种糖霜内料调制而成的奶油装饰,绿色的是流行的抹茶口味,上面撒着乳白色的白巧克力碎片,粉色是传统的草莓口味,两颗草莓果肉摆的活泼愉快,白色的是法国香草,浇着一条条的巧克力浆汁,黑色的当然是巧克力,撒着香草奶油糖霜,姜黄色的是应季的圣诞姜饼口味,还能看到多香果的碎末,最后一个是日光一样的浅黄色黄油口味,用芒果果酱装饰出散射的光。 穿长裙板鞋的女神拿起最后那个,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露出极其天真无邪的微笑:“愿闻其详。” 拉斐尔把盒子放在膝头,一手拿出一个香草口味,另一只手则拿着巧克力口味:“从前,有一个糕点师,他有一团面,一些牛奶,一把砂糖,这一份材料他想要做甜甜圈送给他的儿子,可是如果做出一个甜甜圈吃掉,那么势必会摄入太高的热量,孩子会消化不良。于是,糕点师用这一份材料,做了两个甜甜圈,一个是奶油香草,一个是巧克力,他将两个甜甜圈分别放在两个盒子里,告诉他的儿子,绝对不能把两个甜甜圈一起吃,否则会把身体吃坏的。” “我们中医有个说法,叫做积食。”华练插嘴。 拉斐尔一笑,继续说到:“糕点师放好甜甜圈,就去上班了,留在家里的孩子玩耍后觉得肚子饿,想了想,拿出了放有两个甜甜圈的盒子,将两个甜甜圈都吃掉了。然后,没过多久,孩子发起烧来,被送到医院去了。医生说这个孩子消化不良,糕点师非常愤怒,质问孩子为什么会把两个甜甜圈都吃掉,孩子回答,他们放在一起,看上去就那么诱人好吃。啊,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你说应该责怪谁呢?” “当然是命运,是这个蠢货把两个甜甜圈都放在了这个世界伸手可及的地方。”华练笑着盯着拉斐尔,“难道还是甜甜圈商量好了,一起跳进孩子嘴里的么?” “这个故事里,当然责任在于糕点师,对待孩子,应该对孩子的自制力抱有提防,可是,我是说可是,如果真的是两个甜甜圈商量好了,他们如果真的商量过呢?如果这真的是甜甜圈主动的呢?如果他们走到一起,做好计划,相亲相爱,携手殉情呢?” “拉斐尔,你要相信巧克力甜甜圈的冷静和理智。”华练耸肩。 拉斐尔突然冷下脸来,淡漠回答:“但我不敢低估,香草甜甜圈的美妙和吸引力。每个糕点师都足够聪明,将两个甜甜圈分别藏了起来,唯独有一个蠢货,把两个甜甜圈放在了同一个房间。然而就像是父母绝不愿意在孩子面前失去威信一样,最后哪怕是糕点师的错误,他也还是会责怪孩子。而现在我们的两个甜甜圈,不止在一个房间,他们甚至在同一个盒子里。我已经看到,香草甜甜圈上沾着巧克力酱,而巧克力甜甜圈,撒满了香草奶油糖霜!” “拉斐尔,我想你不是来用平底锅砸烂甜甜圈的。”华练微笑。 拉斐尔也恢复甜美可人的笑容:“当然,所以我们要尽快找到糕点师,在他把孩子关禁闭之前,做掉他。作为发光的甜甜圈,我想没有人愿意真的亲身经历一遍,俄狄浦斯王的故事。” 白月当空,天色还未沉暗,清平馆的宴会厅已经坐满了人,因为今天希腊神鬼界著名的剧团缪斯将在这里上演他们的经典剧目,索福克勒斯不朽的名作,探寻命运与抗争这个永恒命题的悲剧,俄狄浦斯王。 此时此刻晚宴的烛火刚刚点亮,长桌上刚摆好用橄榄油炸罗勒浇汁,配香草醋搅拌成的地中海风味的开胃沙拉,客人们刚把叉子伸向口感丰腴软绵的白蘑菇。 缪斯剧团第一幕的序曲已经响起,帷幕拉开,扮演俄狄浦斯王的俊美男演员在愁苦地望着远方,担忧着战争的结果和城邦的命运,他身后低声安慰他的,是他的王后伊俄卡斯妲,前朝国王的寡妻,此时此刻,两个人都不知道,前朝国王,伊俄卡斯妲的前夫,就是俄狄浦斯的亲生父亲,而伊俄卡斯妲,则正是神谕中,将要被亲生儿子娶进门的悲剧女人。 昔年,为了避免神谕中弑父娶母的悲剧命运,刚出生的俄狄浦斯被丢弃在山谷,然而命运嘲讽无知的人类,长大后的俄狄浦斯尽管身份不是王子,却凭着自己的能力占据一方,成为了新的国王,与先王的寡妻一见钟情,一步一步走向了他注定的宿命。 就连清平馆的伙计们,也一边上菜忙活,一边讨论着因为这个故事自然而然想到的永恒命题——这个世界究竟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还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昨儿命运女神吓唬了今昭一下,可这丝毫没有影响天性乐观的太岁坚定地站在了“我命由我不由天”这一方,而刚刚改写了安可的未来的老宋,也成了她仅存的同党。 “你觉得安可的未来被改写了,那完全是因为你也不知道她的未来会怎样,说不定她未来注定会因为孩子而醒来,你只是恰好走了这一步,帮助她完成了她的转折。”青婀把开胃酒端过去,一路和老宋闲扯。 “你这话站的立场太高,而且就算她的命运是会生个孩子醒来,那这孩子是我的还是别人的,差别也很大啊!”老宋反驳。 “所以这就是了,咱们都知道,节点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你最多能篡改一下细节。”青婀叉腰。 “节点可以改变的,只是代价太大了而已。不然你怎么解释那些重生的人,他们不是也改变了自己的宿命?”老宋顶回去,两人负责上开胃菜,现在前菜已经上完,柠檬海鲜红米烩饭都开始上桌,这个争论却还没有完。 “我告诉你们喔,重生的人,和我们的射线型开弦人生的人不同,他们的人生是闭弦,也就是一个圈圈,一般来说,都没有重生一次就算完的,同样的人生和身份,刷个三五次很正常——当然高洋那种五十次的就是特例了,他是齿轮嘛。”华练坐在雅间里,和清平馆的其他人一样等着吃员工餐。 “啊!那我还是当开弦吧!”蔓蓝抖了抖。 “乖,你的智商,也来不了闭弦。”老元摸了摸她的头。 “啊,华练姐,这是你带回来的甜甜圈吗?真好吃。”今昭已经对这个话题失去兴趣,“咦,不对,这个口味,是我男神做的吧。” “这你都能吃出来。”鬼王姬怜悯地看着今昭,“可怜的小东西,你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灶台。你的命还不如灶台呢。” “说起这个话题,我有个想法。”跟着蹭员工餐的黄少卿开了口,“刚才青婀不是也说了,能改变的只是细节,那么其实,哪怕注定是同样的终点,但人活一辈子,重要的并不是结果,而是过程。殊途同归,也还是殊途在前啊。” 众人,包括华练都一脸我伙呆地看着黄少卿,看的黄少卿有点不好意思,顺手拿了一块过抹茶味的甜甜圈遮掩。 “黄天化,你不是伤口感染发烧了吧。”青婀抬手去摸黄少卿的额头。 “小天天,冲着你这句话,我都要爱上你了。”华练对黄少卿竖起拇指。 遭遇华青两人联手调戏的大理石少卿面红耳赤,挥着叉子对众人说:“吃饭,吃饭,吃完饭去办案。” “唔,头儿,我想提醒你,这里是清平馆,不是大理寺。”郁垒扶额。 “吐艳,人家也想被两个姐姐调戏。”神荼扑在鬼王姬怀里。 鬼王姬用食指和拇指捏着神荼的耳朵将他从胸口撕膏药一样扯下去,吐出三个字:“滚边儿去。” 戏终人散。 吃完饭的饕客们沿着石板路回酒店的回酒店,回清平馆的回清平馆,一路讨论着最后一幕,垂老的俄狄浦斯在树下沉思,那时他是后悔,还是无怨无惧。巧合的是,俄狄浦斯王在戏剧里的最后居所,就在雅典郊外的科罗诺斯,也就是现在清平馆的所在地。 “我们被偶然所控,对未来一无所知,又何谈可惧?唯有纵情所欲。”华练看着剧团的人收拾着东西准备离开,念了一句台词,“我必将去命运召唤之地。” “这么富有哲思的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很有嘲讽意味。”拉斐尔不知道何时出现, “在老矣垂死之际,请不要断言一个凡人的幸福,在他尚未跨过生死,得到终极的解脱之前。”华练转头看着已经换了一身正常衣服的拉斐尔还有他头上永恒不变的蝴蝶结,“所以你也不要断定,两个甜甜圈就是悲剧,虽然结果是不怎么样,但说不定过程是可喜可贺的。”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我是个剧团导演,我只讲故事,排戏,要是遇见烂剧本,也只会干掉编剧。”拉斐尔摊手。 “头儿!东西收拾好了!”不远处有剧务对着拉斐尔挥手。 拉斐尔对华练点点头:“我先走了,安德罗墨达,祝你和你的珀尔修斯今晚过得愉快。别忘了,我们还要一起对付海怪刻托。” “别这样,利白萨听见了,会以为我们在喊他。”华练摆摆手。 刚吃完饭出来溜达的利白萨听见这对话,对两人竖起中指:“Ciao.” 天使长和女神扬起眉毛,利维坦王立刻满脸笑容:“Ciao,就是,你好,这是意大利语。” 第一百四十八回燕子洲头走一走,碳烤鲷鱼吃一口 深夜,星空犹若浓黑森林,星光如萤火点点,猎户座的宝石腰带闪闪发光。 有妩媚动人的歌声伴随着地中海的海风徐徐而来,歌词之中充满欢愉和诱惑,那是来参会的海妖一族,夜间的海是她们的狩猎场,只不过因为律法问题,海妖们已经不能随意夺取人命,因此她们的诱惑便更甚一层,她们诱惑人们爱上她们,主动奉献生命。 实际上骄傲的雅典娜和美貌的阿芙罗狄德行情一贯拼不过这些海妖,因为骄傲的女人必定无法忍受爱情带来的羞耻,而美貌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存在,唯有温暖的皮肤和停驻的笑容是人类都在追求的东西。 “唯有温暖的皮肤和不为时光所动的笑容,才是永恒啊。”华练感慨,她手里烤着的那条红鲷鱼,的确皮肤温暖,笑容也因为死亡而不为时光所动,海洋的鲜美和肉质的馥郁随着晚风请送而来,加上华练时不时拿出一罐综合香草洒在烤鱼上,罗勒分明而独特的味道混合迷迭香的清苦与薄荷的微凉,令这条烤的有点皮开肉绽笑容狰狞的鱼有了诱人色相。 海鱼本来就是适合烧烤的鱼,浓味厚重,添加作料也不会夺取鲜香,而华练显然在调制作料上颇有心得,平时没少在野地烧烤,一手烤鱼,香味一出,连卡麦尔天使长都忍不住转眼过来看。 只见那条鱼略略焦了两腮的皮儿,鱼肉上的刀刻里塞着小茴香和肉桂叶,香草碎末撒得均匀,黑胡椒研磨器里还不断落下辛辣的黑胡椒粉,各种滋味和着鱼肉的肥美和海洋气息随风而来,一滴油落在火中,刺啦一声,勾人嘴舌大动。 吹了吹手里的鱼,华练将烤鱼递给陈辉卿,自己拍了拍手,看着利白萨笑得格外鸡贼的笑容,翻了一个白眼:“能博美人一笑,古人不惜烽火戏诸侯,我篝火烤鲷鱼,还不算什么吧。” 陈辉卿拿着鱼,很认真地看了看,抬头问:“它哪里笑了?” “噗——”杜兰笑出声来。 利白萨笑得更深,拉斐尔无奈摇头,唯有杜兰,躺在沙滩上伸着腿,一副没听见的悠闲,好像这一群大咖,找的人根本不是他。 “好了好了,你们也别太放心了,中国有古谚,隔墙有耳。”守卫天使长卡麦尔认真地说。 几个人围着篝火在海边烧烤,聊了一阵就散了,华练回到清平馆,随口问了句:“昭呢?” “今昭去,嗯,简单地说,就是宫里来了教习嬷嬷,叫了今昭去学宫规,好预备着迎新大宴。”蔓蓝一边对着手里的单子一边回答。 华练想起之前陈清平提过的那位在这方面很有见地,经营茶舍的“教习嬷嬷”,咧嘴一笑。每年跨年的雅典迎新晚会,也算是一场盛典,今年清平馆集体接到邀约,闭店一天,姑娘汉子们费心准备,也是很正常的。今昭头一次去,为了不惹事儿,去学一下“宫规”也没什么不妥,只不过嘛,嘿嘿嘿。 蛇精病女神挂着一脸坏笑回房间去了。 反正陈清平早早就准备好了牙牌给太岁,这不是明摆着,要让众人知道,他高冷桀骜一向独来独往的清平馆老板,身边有了一个女人。 “你可是他?旅归的人,治愈心肺,日光遍洒,与我同生共死的他?” “你可是他?萤火流转,星夜永恒,拂晓来至,与我共度此生,情深如海的他?” 有女声悠远传来,唱的是一首情歌,那歌声比海妖圣洁,却更加惹人遐思,比起诱惑,那歌声里的共鸣,更加动人心肠。华练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首歌是Within Temptation的Are u the one,一首她很多年前老友推荐的歌。 听了几句歌词,华练这才发现,她光着脚,脚下沙滩柔软细腻,而眼前海平面和火烧云都如此陌生——紫色的大海微波袅袅,金红色的火烧云燃烧了一整片天空。 这里是,识海? 华练转过身直面紫色大海,海面不远处似乎有一个人俯在海面上,随着海浪飘来荡去。 不用去看,她也知道那是谁。 华练耸耸肩膀,嘀咕了一句:“我可不是少女漫的女主角,就因为反派和男主长得一样,便心存怜悯,不忍下手啊。” 紫色的浪潮翻涌,那人好像是一叶孤舟,一片残骸,在浪潮里被抛弃翻卷,时而没入海水,时而又被抛出海面。随着一波又一波的海水跌宕抛覆,那人终究还是被冲到了岸边。 “……啊……”那人微微一动,努力撑起半身,将自己翻了过来,他的白衬衫已经破乱不堪,殷红鲜血从发际线流出,一路狰狞至腰腹,一双眼睛看见华练,露出希冀之光。 华练抬脚,从陈辉卿的身上迈了过去:“我说过了啊,我不是漫画女主角。” 陈辉卿摇摇晃晃站起来,突然露出一个笑容,放肆,嚣张,咄咄逼人:“也许,我是另一个他,正如每个人心中,都藏有的那个秘密一般。” “唔,也许吧。”华练毫不在意,继续前行,“然后呢?” “你当真不在意他?”陈辉卿身形一晃,出现在华练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高次元的家伙,你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和我讨论我的炮友的?”华练斜睨对方一眼。 白光一闪,“陈辉卿”已经出手,在华练心口一拍。 华练早有防备,神出鬼没地显身他身后,反拍他的肩膀,一瞬间天地巨变,紫色的海潮变成了深沉的星夜,恒星汇聚挣扎之处,有莫测玄黑,“陈辉卿”只觉得华练一拍一推,自己变不受控制地跌落,滑向那片玄黑之处,他瞳仁一凝,眨眼间褪去变化,脱离了那些垂死挣扎的恒星的引力场,堪堪擦过生死界限,落在了一边。 “一边”其实什么也没有,但华练知道,对方就在那里,对方无处不在,但也在那里。 找了这么久,费了这些心思,这一瞬间,华练终于明白自己的对手是个神马玩意。 “光环,他们来了。”华练咂摸了一下翡蓝那句话,微微一笑,出声喊,“甜甜圈,你能不能换个容易交流的模样?你这么分散,我压力很大啊。” “撤去你的空间。”那声音还是陈辉卿的声音。 华练笑得天真极了:“你不逼我,我也不会冒险,我自己也站在事件视界边缘哪!” 从陈清平到枭光,到混沌,再到翡蓝,每一件事情华练都记在心里,以目前而言,她没有什么胜算——对方很可能即便掉进了黑洞,也跟掉进水坑一样,拍拍屁股就出来了。面对这样的对手,还是小心谨慎,攻心为上吧。 华练笑吟吟地站在海边,这次的海又回到了爱琴海,海边有辛劳的渔夫,穿着古希腊人那种大部裹身,宽松飘逸,只把足履绑紧露出小腿的服饰,来来往往忙碌,没有人在乎华练一个奇装异服的女人站在这里,对面还有一个衣冠楚楚却满身是血的男人。 “这样都不能引起你的怜爱与恻隐,以你们的文明来说,你真是个心肠狠毒冷硬的女人。”对方虽然还是陈辉卿的容貌,但这会儿就算是今昭在场,也不会认错——那绝不是陈辉卿。 “我们的文明,这叫做命运。”华练嬉皮笑脸,“很抱歉,你要是换个造型,也许咱们还能好好聊聊,但是这么一身血,我只有一个念头,推倒了舔。” 对方似乎十分不擅长对付华练这个类型的生物,顿了顿,沉冷看着华练:“不要再试图追查我们的痕迹,这不是警告,是命令。” “我没追查过啊——你们又不是什么美男子,我追个毛线?”华练摊手。 “今天晚上,你和几个人,在海边密议。”对方说。 “错,今天晚上,我和几个人,在海边浪漫。说真的,你们的文明,就没有比如NP啦,野战啦之类的东西么?理解一下男欢女爱,就那么难?”华练满脸无辜,看见对方似乎有爆发的迹象,她又耸了耸肩,“好了好了,我们胳膊拧不过大腿,不过你完全可以理解为,我只喜欢搜集美男。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就走了。” “希望你能记得你说过的话,也希望你注意你的言行,你和他的结合,就代表你们已经做好了更高级别的准备。”对方说。 “知道了,知道了,我们会老老实实留在野蛮文明阶段的,星球大战这种桥段,还是给你们这些大神去玩。”华练摇摇手,“你要是继续监视我也没关系,但是明早别抱怨,我喜欢早上来战。” “……你放心,我们不会继续监视你的,只要你说到做到。”对方的语气有一点点的气急败坏。 “再见了长官,希望你下次见我,换个更帅的脸。”华练脚步轻盈地走向了台阶那头的道路和广场,那里有人在争辩思考与存在,争的面红耳赤,似乎哲学才是人生头等大事。 华练走过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亚里士多德亲,你知道吗,地球是圆哒。” 星光璀璨。 睁开眼,是北方的冬季星空,仙后座明光闪闪,那是爱护女儿的王后,距离她不远的就是她的爱女安德罗墨达所代表的仙女座,而再那边,便是将安德罗墨达从海怪手中救出来的英雄珀尔修斯升天后变成的英仙座。星空里每一个星座都有一个属于它自己的故事,就连身侧的这片海也不例外。古老的文明以这种形式被传承下来,灿烂明亮,就算是现今的政府破产,经济衰退,但深植血液之中的文明痕迹,却和这片星空一样,亘古不变。 华练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 她不太能分清楚,她是什么时候被“对方”拉入六合的,同样也不能确定,她刚才到底是不是去了六合。她唯独能确定的,是“对方”放她回来了,而且时间点,是在海边的篝火烧烤之后,拉斐尔利白萨他们都已经回去,她与陈辉卿收拾烧烤工具的时候。 华练转过脸。 陈辉卿卷着衬衫的袖子,很认真地把那些野餐盘之类的东西按照次序放回野餐包里,又将垃圾袋扎紧,手心白光一闪,加速了那一口袋垃圾的时间,令它迅速化成了灰烬。最后熄灭了篝火,才转向华练:“你刚才睡着了。” “是啊,很困。”华练起身。 两个人提着野餐包往回走,随意说几句什么,倒是陈辉卿想起迎新跨年晚会,问:“你的舞伴是谁?” 与东方人的宴会不同,西方人的宴会但凡跳舞,必然会有一个邀约的舞伴,在开场舞的时候一同出席,就像是明星的红毯仪式一样。 “啊,利白萨约了我,我已经答应了。”华练随口回答。 陈辉卿低下头,表情好像是一只弃犬。 想起“对方”的话,华练咬牙没有多说,而是端起笑容转换了话题:“最近怎么不见桓王姬去缠着卫玠?” “卫玠回去了,明天才回来。”陈辉卿低声回答。 “难怪呢,我说卫玠和桓王姬最近戏份都这么少,原来是这样。”华练若有所悟,“不知道家里都是怎么配对的,要是老周和老宋做一对,那才有意思——” 未完的调笑被堵在嘴里,温热柔软的肌肤覆唇而上,有烤鱼的味道混着各色香草味道来势汹汹,舌尖略略辛辣,那应该是黑胡椒的缘故。 华练闭上眼睛。 这是宿命。 该死的宿命。 该死的对手。 该死的……男人! “阿幽。” “唔?” “不要是利白萨。” “唔?!唔……” “好了,没什么可看的了。”利白萨满面笑容对拉斐尔说。 “我不过是担心而已,不管是饵料还是陷阱,我们下的本钱都不小呢。”拉斐尔语意不明。 “走吧,反正饵料们都开始亲嘴了。”利白萨说完,转身离开。 拉斐尔也微微一笑:“走吧,找个酒吧,再喝两杯去。” 第一百四十九回钟鼓馔玉不足贵,宙斯神庙办年会 一年的最后一天,按照西方神鬼界的风俗,是举办盛大的迎新年跨年联欢会的日子。雅典作为西方神鬼界祖宗级别的神鬼们的发源地,奥林匹亚宴一向以狂欢,热辣和丰盛闻名于世。狂欢是指这场跨年宴会不再计较种族身份,热辣是甚至有天体分会场和比基尼舞池,丰盛则说宴席不仅仅限于希腊本土的美食,而是整个地中海菜系的呈现。 这场被众人渲染得十分劲爆的宴会入口在宙斯神庙,在现代社会已经破烂沧桑仅剩廊柱的宙斯神庙此时此刻在夜色里显出昔日的辉煌,入口处宙斯的黄金雕像流光闪闪,细碎的红宝石像是红葡萄酒一样从他的金杯中流泻而出。穿着传统希腊圣女俯视的美人司仪在跨年宴会核对请柬,分发宾客手环——从精美程度来说,这铂金镶嵌透辉石的手环也具有一定的审美装饰价值。 太岁挽着男神的手臂,这次宴会按照传统,每个参会人员都要身着希腊传统服装,而且是那种古希腊的传统服装,正如印象中的那样,是松垮飘逸的神服。这种衣服一般来说穿在亚洲人脸上都会显得违和感十足,奈何陈清平自带高冷仙气儿,愣是撑住了凛然不可侵犯的云端气场。今昭看了看他的玳瑁肩扣上细致的图样和镶嵌的细碎宝石,深深叹了一口气——霸道总厨爱上我!求爱上我啊! 与华美的外表相同,宙斯神庙此时此刻的内在也很值钱,单单是围绕墙壁装饰的壁画羊毛壁毯,就令不少人驻足观看,那些壁毯上绘制着神存在于人世之际,繁华世界里最奢侈的生活场景和梦中仙境,而供宾客随时饮用的酒水,也都是由神族美女肩负金酒瓶穿梭在人群中添补,醇酒佳人,更胜美景;古典的山地精灵与神族乐队占据一脚,身后有透明翅膀的仙人拨动竖琴,天籁般乐符流泻而出,弹琴人的眼波偶尔随着乐声起伏婉转,仿佛晨曦中的爱琴海。 今昭想想当年努力闯关黄金十二宫的青铜圣斗士和居住在清苦的黄金十二宫里的黄金圣斗士,无语凝噎。 那些年在积尸地狱波的阴森鬼蜮中生活的迪斯马斯克,你还好吗?还是那么嫉妒紫龙的美貌吗? 这种时候黄少卿等人是不会以宾客身份出现的,因此清平馆随意凑了凑,除了今昭和陈清平以外,还有青婀和老周,鬼王姬和老宋,蔓蓝和老元,玉卮和朱师傅四对,令人吃惊的是,华练是跟着利维坦王利白萨的,而陈辉卿身边则有一位模样气质都十分烈焰霸气,看一眼都觉得容光咄咄逼人的超级女王气场美人,希腊的女神纱衣穿在她身上,露出她全身色彩鲜烈而狰狞的刺青,她的一双眼睛,更是诡谲的金色,擦着豹纹眼影,瞧见今昭看着她自己的眼神,露出一对虎齿,微微笑了笑。 今昭凝神想要启动点读笔功能,可惜刚一发力,就觉得脑子剧痛无比,正想着青婀一拳敲过来:“不要命了你!”说完,拽着今昭,一脸谄媚笑容凑上前去,“师父,师父您老也来了啊。” 原来这人竟然是西王母! 太岁目瞪口呆,这位西王母,可与她印象中富丽堂皇的女皇长相相去甚远!太特么的远了好吗!这位视觉系豹纹神马女王到底是谁啊! 西王母笑着和徒弟们寒暄了两句,又拽着华练的耳朵:“你又顽皮!比你大师姐还令人操心!” 华练故作呲牙咧嘴来彩衣娱亲,这时开场舞的乐声响起,众人都放开手边的事情,赶紧去跳舞,毕竟这开场舞,就好比走红毯,端的是一出亮相! 第一对毫无悬念是作为主人的柯罗诺斯和阿南柯,男神和男神家的女神终于在这时看上去像是一对神明了,男神俊美而不染尘埃,女神高华而绝尘出世;第二对则是一位俊美男神和修长迷人的女神,根据司仪介绍,是宴会的主办方太阳神阿波罗与月神雅荻米斯,第三对则是应景的美酒与狂欢之神,清平馆的常客,热爱泡妞的狄厄尼修斯和命运女神三女神中的长姐克罗苏;接着就是重要的宾客,比如西王母和东方的时间之神东皇太一,比如空间之神烛龙九幽和利维坦王利白萨,比如大天使长拉斐尔这样的人物——总而言之,有介绍,有配乐,有掌声的宾客,就足足介绍了一个小时。好不容易终于开始跳舞,今昭默念着严苛的茶舍女老板的训诫配合着舞步,当最后一个音符从乐师的指尖弥散开后,她觉得腰酸背痛,饥肠辘辘。 然而,一切刚刚开始。 宙斯神庙后侧那片如诗如画的壁毯缓缓勾起,露出一条金色的通道,通道的墙壁上绘制着希腊奥林匹斯神明的起居生活,天花板和地面则是大片大片栩栩如生的橄榄花,视线可及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圆厅,里面放置着一些可以随意取用的美食。 “这就是每年雅典跨年宴会的重头戏,米诺斯克里特迷宫!今年的跨年盛宴将在三小时后开始!祝大家好运气!”美酒与狂欢之身狄厄尼修斯举杯大喊,阿波罗与雅荻米斯用小竖琴弹奏起《安德莉阿妮之曲》,客人们开始按照手环的提示,成双成对进入迷宫。 米诺斯克里特迷宫宴是和西湖夜宴一样著名的宴席,出名的关要并不是美食,而是迷宫本身,迷宫里四处都是美酒与美食,还有引路和设置障碍的仙子美人,客人们要自己选择岔路,选择听信或者讨好哪位美人,而根据客人自己选择的路,会决定他品尝到何种美食美酒,甚至最后能否离开迷宫,抵达跨年宴会厅。 每年困在迷宫里靠手环定位,被侍者带出去,错过跨年表演的客人,占了总数的六七成,去年因为天后赫拉亲自参与设计了迷宫,这个比例高达九成! 今昭不太确定地看了看身边正品尝蜜渍橄榄的陈清平,怎么看神厨大人也不像是解谜推理的高手。 陈清平选择的第一个岔口,是门口摆着蜜渍橄榄的那个岔口,而走过一小段路后的第二个岔口,他又放弃了海鲜烩饭,选择了飞雪咖啡。 飞雪咖啡是近年来希腊流行的一种咖啡,方法类似于拿铁,只不过奶泡和冰块被迅速搅拌成细碎的雪末,在黑色的咖啡里飞旋,像是大风雪一样,因此得名飞雪咖啡,比起意大利咖啡的焦苦和法国咖啡的甜滑,这种咖啡显得轻快怡人,就连今昭这样对咖啡不太行的人,也觉得甜中带苦,焦糊的烘焙味道里有幼滑口感的飞雪咖啡,很值得一喝——可惜从这条路遇见的宾客人数来看,舍弃海鲜烩饭选择飞雪咖啡的人不多。 很快第三道岔路又出现了,走在他们前面的那对印度宾客选择了刺山柑洋葱胡椒牛排,而陈清平则走向了看上去跟馅饼有点像的皮塔饼。因为这是米诺斯克里特迷宫,所以这里摆着的皮塔饼当然是克里特岛著名的甜奶酪皮塔饼。这是一种把奶酪作为一种佐料,混入南瓜和花椰菜馅料之中,裹在半透明的饼皮里制作成的一种本地风味的“快餐”。 饼皮看着有一定的厚度,但层层酥松甜脆,一定用了丰富的黄油,而馅料里有甜甜滑滑的羊奶奶酪,染得南瓜和花椰菜也分不清彼此,只觉得一口下去,满是奶味丰足。这种搭配十分具有地中海菜肴的风格,吃着有大量奶油奶黄馅料的香甜,但用料却十分营养健康,绝不会用脂肪来欺骗你的健康。 第四道走廊里画着米诺斯克里特迷宫的传说,有悲伤的国王,英俊的王子,还有哭泣的公主以及残忍的牛头怪,今昭很早以前看过这个故事,但是而今真的置身希腊神祇们设计的迷宫里,她还是觉得她的人生很玄幻。 一切都是因为陈清平。 “吃到下巴了。”陈清平顺手揩去今昭下巴上沾着的一小块儿奶酪,很自然地放进嘴里,片刻之后,略有遗憾地表示,“因为山羊产区不同,这种风味我们很难在清平馆实现,但要是进口山羊奶的话——” 神厨若有所思,太岁无语扶额,她深信,就算这块奶酪滚进她今天开敞的胸口,陈清平关心的也只是奶酪而不是胸。 妈蛋!姐今天我也努力挤了乳沟的! 太岁心中无限咆哮。 两个人一路吃着通道里摆着的橄榄叶或者贝壳形状的曲奇等点心,一边来到了第四个岔路。第四个岔路分为九条,每条前面都站着一个俊美的侍者,距离他们最近的侍者正在为两位客人烹制白葡萄酒煎罗勒三文鱼,橄榄油混着柠檬和罗勒的味道十分吸引人,今昭忍不住凑过去,却被陈清平一把扯走,走到了一个无人问津的侍者面前:“一份炸西红柿。” 去你妹的炸西红柿!姐要吃三文鱼! 太岁欲哭无泪,片刻之后捧着小盘子,看着里面热气腾腾刚刚出锅的金黄色的炸西红柿,有一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不甘。 “这种地产西红柿味道很特别。”陈清平说。 今昭撇撇嘴,她当然知道,圣托里尼岛产一种西红柿,比一般的西红柿更为酸甜,尤其是甜度,几乎可以和水果媲美,而且这种西红柿多汁又浓稠,皮薄得吹弹可破,还有一种奇怪的奶香味道,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品种,只是——她还是好想吃三文鱼嘛! 心有不甘地咬了一口炸西红柿,今昭也只能自我安慰,尽量去体会这种淳朴的菜肴那种天然的味道,比如炸过之后西红柿里面的经络几乎全部融化了一样,酸甜浓稠如酱汁的汁液配上炸得外酥内软的面衣,有一种冰淇淋的奇妙口感,的确是一道最能够发挥食材本味的小菜,而且橄榄油炸过的食物拥有橄榄油天然的乳香气息,这又为炸西红柿的美味加分不少。 跟着霸权主义强权美食政治的陈清平一路吃下去,今昭渐渐品出了陈清平的选择倾向——比起这里提供的其它的地中海风格的菜肴,比如土耳其、西班牙等地的菜肴,男神明显偏好带有浓重希腊本土特色的。 燕麦片酸奶和杏仁乳酪千层酥,洋葱橄榄果小羊排与柠檬爱琴海烤鲱鱼,圣托里尼番茄酱烩杂米饭与炒茄子,还有希腊国菜慕沙卡。 一路吃一路喝,很快就到了一个全都是门的圆厅,数一数差不多有十几道,其中一道门口站着朱师傅和玉卮,老朱正笑吟吟地讲盘中的海胆舀起递给玉卮,而门口的侍者则一脸的咬牙切齿,不断嘀咕狡猾的中国人云云,另一道门口站在黄少卿,老周与青婀,黄少卿似乎是跟着进来巡逻的,穿着统一的短打束身古典希腊服饰,看上去不像他本人,倒像是个古希腊士兵,那一身古铜色的劲爆身材与这打扮十分相称,还要命地体现出黄天化本人的蜂腰猿臂,鹤势虎行,尤其是绑带到小腿的平底鞋,有种强悍的古典美感。 黄少卿倒是有点奇怪:“清平馆也只有你们到了这里,这是最后一个厅了。” 青婀笑眯眯十分高兴,老周嘴角一勾:“果然还是和智力水平有关系的。”他抬眼看了看陈清平,老板大人竟然选择了这十几道菜里最不起眼的沙拉。 在希腊本土提到沙拉,一般都是指代传统的希腊夏日田园沙拉。 用圣托里尼番茄和小黄瓜切片,红洋葱切块,加上卡拉马塔橄榄和菲达干酪块儿,以盐和干燥俄力冈叶调味,再淋上橄榄油、柠檬汁和香芹末制作的油醋汁,佐以刺山柑叶片、花蕾或十二群岛的浆果。这种健康而用料丰富的沙拉,口感丰富,既有番茄、小黄瓜的爽脆,也有洋葱的辛香,干酪的乳嫩,吃一口,果然仿佛置身于夏季希腊美丽的岛屿,满眼矢车菊九重葛,白蓝相间的建筑有点点灯火,点燃晚霞夜空。 陈清平将舀沙拉的勺子从今昭的嘴里拔出来,看了看满脸笑容的侍者,轻声道:“走吧。” 太岁还沉溺在刚刚陈清平一贯清冷无波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一丝“你这个傻丫头”式的无奈,就被男神一把扯住肩膀,给拉进了沙拉后面的那道门中。 第一百五十回东风夜放花千树,金茄玉薯塔塔汁 迷宫是每一届宙斯神庙跨年年会的主题元素,尽管这个迷宫的典故,来源于一个令人扼腕的传说。不过从去年开始,天后赫拉就开启了纪念传说,文艺复兴的终极单元,去年通过这个单元究极考验的人对此都讳莫如深,因此像是清平馆众人这样头一次参加年会的,对这个所谓的终极单元,没有半点儿心理准备。 紧跟着陈清平后面进来的是老周和青婀,老周也猜到,这个自傲的天后赫拉设计的迷宫,也一定是骄傲的,所以一路也是选择希腊风格的菜肴,放弃了不少其他的地中海美食。可惜,四个人前后脚进入迷宫,今昭还没有来得及说一句什么,脚下便突然失重,紧接着一阵令人心悸的跌落,扑通一声,摔在了什么东西上面。 不是什么好东西。 今昭摸了摸脚下那东西冰冷粗糙的鳞片,那东西应该很长,至于宽度,大概比她横躺下来还要宽,从鳞片和具有弧度的身体来看,应该是蛇一类的东西。这还不算什么,这条巨蛇的周围,似乎还有不少其它的厌物,嚓嚓的爬动声,磨牙的咀嚼声,以及粗重的呼吸声,咕噜咕噜不知道是热泉还是岩浆的冒泡声与扑面而来的臭热,无一不表明,这里是个极端糟糕的地方,炼狱也不过如此。 保持不动了片刻,今昭发现目前的环境,没有什么改变。 天后赫拉,不会是在这个时候阴暗心理爆发,打算把所有人都干掉吧! “今昭,你掉进了炼狱之井,不要动,不要发出声音,听我的口令,一直往前走,走到没有路,慢慢滑下来。”陈清平的声音在一阵奇怪的沙沙声中响起,好像他拿着一部信号不太好的手机。 今昭依言而行,慢慢向前摸索,终于摸到了巨蛇之路的尽头,攀住边缘。 黑暗放大了五感,而太岁自身又是十分敏感的种族,因此今昭敏锐地感觉到那边缘下方有湿冷粘软的东西进进出出,她要是没有猜错的话,那玩意应该是蛇的信子,时不时从她垂下来的脚上擦过。不知道这条蛇有多大,头抬了多高,会不会正好被它的信子一卷,卷入口中——可陈清平说,滑下来。 今昭吸了一口气,人生自古谁无死,牡丹花下鬼风流!她心一横,顺着蛇头刺溜下去。 平安落地。 落地的那一刻,陈清平的声音再度响起:“向着左手边走三步,然后前进十步。” 左手边有虫子在聚集的,愈加密集的声音。 今昭向左边跨了三步,刚好走到那密集的声音中心。 那些虫子似乎在围观这个傻乎乎的女孩,嚓嚓磨着脚足,徘徊不去。 向前十步,那声音听上去,比这些虫子更不吉利,那是灼热的岩浆在冒泡泡的声音,那热气烤得人脸皮都要融化般的疼痛,一般人的话,是绝对没有信心迎着这份灼热走下去的。 只是,今昭不是一般人。 尽管命运对待她不甚怜悯公平,夺走了一般人应该享受着的父爱母爱,亲情暖渥,但她依旧保持着对周遭的信心,尤其是那些在她茫然无助的时候,伸出过援手的人,尤其是那个在她的心陷入霜冷长河之时,带给她一份掌心温度的人。 对于沐今昭来说,因为喜欢,所以信任。 信任让喜欢这个轻飘飘的少女系的词汇,变得凝重持和,逐渐以慕趋近于爱。 这种盲目而近乎愚蠢的信任,让她没怎么多考虑,就朝着那熔岩之地迈了过去,脚下的土地越来越热,每一步都更加灼热柔软,每一步那声音和脚下的感觉都更加不吉利。 “向右走两步,向前一直走,走到没有路,跳下去。” 走过熔岩流弥的左前,今昭又向着右前走去。 很快就没有路了,周围只有呼呼的风声而被风从那前方的深渊底部吹上来的鬼哭神嚎。 “今昭,你要跳下去。”陈清平的声音依旧淡然,好像那前方并不是鬼蜮深渊,而是一片薰衣草田。 也许是看出了今昭的迟疑,陈清平又补了一句:“跳下去。” 这句话,三个字,重音在“去”,带有一点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焦灼。 万一,她不信? 换做是他,他会真的跳下去吗? 陈清平抬起头,看着那道被宝石镶嵌,珠光宝气得可笑的滑梯。 咻—— 一道风声裹着一个人从那道滑梯里以极快的速度冲进了他的怀里。 咚! “艾玛,男神,这一关是FFF团设计的么!”今昭呲牙咧嘴地揉了揉屁股,这滑梯的滑道很长,她穿着希腊女神装一路滑下来,摩擦生热,屁股蛋儿感觉都烤熟了。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确掉下去了,然而下一秒钟她就闻见了属于她家男神的特有气息,那是还染着那道夏日沙拉的蔬果香味儿和烤番茄的酸甜混合奶酪醇厚的味道。 然后,她就觉得自己被紧紧勒在了怀里,尽管只是一两秒。 一两秒之后,陈清平放开今昭,看了看她的下半身,而后帮她拉了一把裙子。 今昭低头看看,那条女神裙因为滑梯,褪到了大腿根,春光微露。 “走吧。”陈清平面无表情,清澈如水,平静如湖的声音响起,他稍微抬起胳膊,将自己的手肘递给今昭。 今昭伸手挽了上去。 最终关卡之后,是一个圆顶的科斯林柱的金色大厅,这种鲜花与蔓草缠绕的花式柱顶在露空的神顶透过来的午夜日光下,显得格外富丽堂皇,让人忘记了这种建筑风格的名字,本来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很多希腊悲剧都是如此,最终留在人们记忆里的是华丽的建筑和诱人的美景,人事易散,但沧海与桑田却仿佛亘古永存。 在奇异的神顶透过来的金色光芒旁边,是半圆形的天花板闪烁的星空,那些从神话演化而来的星座时不时会幻现一下这星座的代表人物,比如仙女座的安德罗墨达公主。 与星空相映成趣的是大厅周围的金羊毛挂毯,每一副挂摊上都画着一扇门,通往各个功能不同的房间,画着草坪与苹果树的是野餐厅,画着乐师与波斯地毯的则是休息厅,地毯上的风景也随着神顶金光的明暗,变幻着时序,当落雪的冬夜过去,便是春华绽放的晨曦。 在这种美轮美奂的布置里,美食显得仿佛不那么重要,就连陈清平也只是端着黑画陶杯子喝着迷迭香药草茶,环顾着四周,没发现手边不远处的银器里放着不少点心,可怜的无人问津。 此时来到金羊毛大厅的人并不多,因为倒数和烟火表演尚未开始,今昭看了一圈儿,一个熟人也没有看到——她当然没猜到赫拉的最后关卡有多么恶毒,多么考验男女两人之间的信任度——老周和青婀就是因为青婀开口反驳,不听老周的指挥,别说熔岩了,连蛇头都没找到,就掉进了小法阵里出局。 没出局的今昭东看看西瞧瞧,顺着一股极其浓郁的番茄香味儿,发现了野餐厅那棵树下的野餐毯子上的银色高脚四阶盘的第一层放着的开胃菜。 用长棍面包切一厘米的厚片,撒香草和橄榄油,然后放上切碎的番茄略加烘烤,这道开胃菜是差不多所有的地中海国家都十分常见的品色。南部欧洲的日光充沛,气候适宜,因此所有的蔬果都长得鲜嫩多汁,香气四溢,这种金番茄也不例外,此时此刻,今昭正瞧见金番茄碎块儿上的金色汁液流淌在了面包上,她扯了扯陈清平的胳膊。 陈清平看见金番茄,眼睛一亮:“黄金茄。” 黄金茄正如它的名字,是产自神域奥林匹斯山山区的一种特殊番茄,有这么一句古谚说,如果黄金可以入口食用,那一定是黄金茄的味道。 微酸,清甜,天然的乳脂香气,让黄金茄有一种介于番茄和奶酪之间的奇妙滋味。今昭在来这里之前被科普过这东西,一直没有见到,终于在这里发现了这货的行踪,因此不必陈清平吩咐,她自己就像是被磁铁吸引的回形针一样直直奔着野餐厅而去。 蓝天,绿地,碧海,金果,银盘,男神。 实在没有什么时候,能比眼下更美好圆满。 今昭坐在树下,和陈清平并肩看着山下碧如梦境的海波,感受着迎面而来的温软地中海海风,手里拿着一片黄金茄的番茄面包片,裙裾被陈清平的长腿不小心压住一角,人生之如意,不过若此。 “这个。”陈清平从托盘最下面一层拿起一小碟子炸物,看上去应该是炸的粗薯条之类的东西,旁边还有一小坨的酱汁。 火山地狱都走过,今昭当然不会拒绝一道美食。她接过这碟子,拿起还微微有些热的薯条,沾了沾酱汁,放进嘴里。 最先接触唇齿的,是酥薄的炸面衣,那天然的奶香味儿表明这东西是用橄榄油炸的,尽管橄榄油不是炸物的主战力,但不可否认,炸这薯条的人手艺很好,火候完美无缺,在橄榄油的凝乳味道被热气破坏之前,完成了熟成。 咬过面衣,内里是土豆的绵沙软烂和小块儿的鱼肉,只不过土豆的颜色是浅绿色的,还含有土豆类极少拥有的乳白汁液,鱼肉则是橘红色,好像嵌在浅绿色的玉佩上的宝石。鱼肉的细密紧实和天然海盐咸味与土豆的根茎作物的香甜混合,与柳瓜、酸黄瓜、洋葱等物混制的塔塔汁的确是绝配,前者醇厚宽和,能带出后者的丰富滋味,而后者酸辛糅杂,又中和了前者因为炸制带来的滑腻。 希腊菜品尽管在品种和烹调手段上远不如中餐,但的确对搭配用尽了心思,也具有典型的地中海风格的菜品那种健康的金字塔形饮食结构。 纯粹,古典,自由。 今昭舔了舔手指上的油,深深觉得,应该谈个希腊式的恋爱,蓝白两色,不计后果,放纵心思,纯粹,古典,自由。 太岁很单纯地觉得,自己的小心思在男神面前隐藏得很好,他们还是手拉手的“好朋友”。 随后来到金色大厅的华练看见此情此景,无语扶额:“利白萨,借我九块钱,我捐了让他俩领证去。” 利白萨笑嘻嘻地叉着一小块儿乳猪火腿:“不用还,算我的。” “你说今昭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情商低到这个地步,我的世界观都不好了。”华练摊手,利白萨敛了敛笑容,夹着三分嘲讽反驳:“我觉得,你也没有高到什么程度,至少在男女之情方面,的确如此。换句话说,至少十二点的新年钟声敲响第一下,按照传统亲吻舞伴的时候,小太岁没亲错人。” “不,利白萨,你说的不对,我很清楚,但我缺乏毁灭一切,或者孤注一掷的勇气,这一点,我对她,的确是全然不如。”华练随意地坐下,招呼了一位仙女上酒。 “明天我就去君士坦丁堡,我在那里等你。”利白萨也举杯,银高脚杯中琥珀色的液体仿佛金汤流动,随着这杯酒入喉,宣示新年即将到来的魔法焰火也砰地一声,升上了天空。 一瞬间整个天花板都消失不见,五颜六色的灿烂焰火点亮了古老星空,那些星辰穿越历史长河来到人们面前的迟到星光在焰火的映衬下愈加璀璨,让人忘记,那些星光与人们之间有无数光年的时差,当星芒落入眼帘之际,星辰或许已经在时间的那头,垂垂白首,黯淡老去。 烟火表演的高潮随着星座焰火的升空而到来,每一个著名的星座焰火展开它璀璨的光之华服时,便有这星座的代表人物从光幕中显身,对众人抛花行礼,那些英雄和神祇抛出的花朵具有其代表性的祝福作用,比如缪斯女神的花束,拥有开启灵感与艺术天赋的祝福,而爱神的花束,则令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有穿过迷宫,来到金羊毛大厅的人,才拥有接到花束的机会,这些珍贵的祝福也是每年大家费尽心思去琢磨迷宫的一大诱惑。 “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亲爱的朋友,无论你身在何处,请亲吻你身边的伴侣,祝你们在未来的十二个月中,过得能像这个吻一样温柔甜蜜,包含幸福!”天后赫拉低沉诱惑的女音响起,随着她的话尾消失在第一响的金钟钟声里,无数的“新年快乐”和拥吻也一起沸腾,有的人拥抱身边的好友交换贴面吻,有的人执起身边女神的手行了吻手礼,还有双双对对的爱侣,缠绵的法式热吻引得大家纷纷叫好。 今昭没料到这个她酝酿已久的环节这么快就到了,连嘴边的塔塔汁还没来得及擦掉,就被陈清平吻了一个正着。更让她觉得郁闷的是,男神亲吻她的唇角,也不知道是为了她的嘴唇,还是那点儿塔塔汁。 错愕中太岁抬眼,看见手持花束的爱神在对她挤眼睛——挤你妹啊!是不是你耍我! 幸好清平馆顺利抵达金羊毛大厅的还有一对,朱能垣和玉卮倒是温柔的额吻,瞧厨子一脸坏笑,似乎打定主意不想秀给翘首期盼的人民群众看热闹,引发一阵小小骚动的反而是没配成对华辉两人,房东大人突然爆发了总攻气场,将正打算下嘴的利白萨推到一边,将一脸要溜的华练堵在墙角啃了一个结实,当最后一声钟声的悠扬消散在夜空中时,这场野兽般撕咬的热吻还没结束,最后还是华练放出了透卿救了场:“房东,你要是再不放开我的主人,我就要亲你的脸了喔。” 陈辉卿放开华练,眼神冰冷地看了看透卿,擦去了被咬破的嘴唇上的血迹,那副样子,好像刚刚结束的是一场短兵相接的战斗。 “陈辉卿!咱们黄金城见!”华练撂下一句狠话,一溜烟儿没影了。 第一百五十一回冲天喷香透纸背,满城尽是黄金屋 新年的钟声在希腊的宙斯神庙敲响,五都会的高潮,也离开了前面四个神都,来到了纯粹的神鬼之都,黄金城。 在早期西方殖民者的传说里,南美有一座由黄金打造的城市,那是印加文明或者玛雅文明留下来的巨大宝库。然而印加文明也罢,玛雅文明也好,甚至阿兹特克文明都算在内,对于神鬼妖魔来说,在南美洲始终只有一个文明,那就是目前被人类称为印第安人,而神鬼则称为元素之子的太阳文明。 印第安人类崇拜太阳与自然的力量,精于天文历法,黄金城最初的雏形,就是他们建造的。后来西班牙殖民者毁灭了印加帝国,为了保护黄金城里的秘密,印第安三大祭司献祭,换来神鬼们的帮助,将黄金城隐匿在了人类侵略者的视线之外。后来这座城池因为彻底没有了人类住民,而在19世纪末的一次五都峰会上决定,彻底划为神鬼的神都。 作为一个去年冬天还是人类的新晋太岁而言,今昭在知道这段历史典故的时候,幻想黄金城应该是富丽堂皇,并且极具印第安风格的巨大城市,满地都是图腾柱,到处都是壁画和野蛮人,而当她第一次走出清平馆最后的黄金城之门时,却发现,这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黄金,相反,黄金的只是那些城市里和城墙周围随处可见的金色树木。 整座城市是建立在一旁金色森林之中的,瀑布与溪水在城市里穿针引线,金枝玉叶随风簌簌而动,而那些美轮美奂的浅金色高大建筑,则在银波金林之中,显得格外的高贵飘渺。这里没有工业,没有商业,没有旅行者,没有出租车,这里只有大量的图书馆和祭坛神庙,以及穿行其中,别着黄金城城徽的城中人。这些人打扮成了祭司神官的模样,但实际做的工作,却和博物学家和天体物理学家差不多。来自世界各地不同的面孔种族聚在一起,却都因为长期生活在黄金城,都带有了一种独特的轻松和睿智,沉凝与豁达,步履自若,仪态从容,抱着自己需要的书本,轻盈而过,轻声而语。 这里的确是黄金城,知识与学者的黄金之城。 整座城市,就是一座在建筑设计上极尽精美与高贵的图书馆、博物馆、科研中心。 唯有五大神都会议,才有资格劳动这座城池展开怀抱,去接纳那些完全不是学者也不醉心于知识的游人或者政客。 对于在这种令人望之便心怀崇敬的地方分发盒饭,举办宴会,太岁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幸好她不是宴会设计师,而设计师本人老神在在,似乎已经完成了全部的工作,每天都跑出去泡图书馆。 不用问,一定是去翻菜谱了。 清平馆的主要任务都已经被陈清平做完,那些订制餐品也在他和朱师傅的联手之下做出了样本,黄金城也不存在游客慕名而来清平馆吃饭的机会——所有的人都已经按照紧密的安排去该参会的参会,该主持论坛的主持论坛了。相较之下,像是云归梦徊、七宝物华、清平馆等服务性店铺的店员,反而成了全程最清闲的人。 此时本应是深冬,黄金城却因为置身强大的法阵之中,呈现出一派光韵变幻,远处至高的黄金神殿伫立在雪峰白峦之中,而眼前的流星大街的两旁却晚樱吹雪,一地粉粉。 今昭是清平馆中唯一一个和神鬼界联系不深,关系不硬的,因此在一群人都各自去找熟人聊天休假的时候,她就落了单。 落单就落单,黄金城从建筑到人物,都仿佛是一副灵山毓水的画卷,那些没有霓虹灯,没有旌旗的古朴建筑象牙白和铂金色的精致钩花廊柱泛着岁月痕迹,而穿行其中的黄金城住民那种飘逸宽大的袍子和瀑布一样倾泻在肩头的发丝更显得整座城市都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出尘脱俗。即便是今昭这样穿着异族服装的人突然出现在街头,那些学者与仙家风范的行人,也毫无异状,好像太岁不过是一株草,一棵树。 没有商业,没有霓虹,没有电缆和信号塔,没有交通工具和物流,没有闲杂人等,这是一座彻底与现代世界,不,与整个人类世界都全然不同的城。 商业?不需要,在这里知识是第一消费品,想买东西,去哪里不行? 霓虹?不需要,没有什么值得昭彰显示的东西,也没必要获得新闻和广告。 电缆和信号塔?不不,这座城池的运作靠的是法阵,是真正意义上的法术。 交通和物流?更不必要了,法阵,传送阵可以解决一切。 闲杂人等?怎么可能,黄金城总体来说,就是一座巨大的系列图书馆之城,来这里的人目的明确,要是为了闲逛,为什么不去别的地方? 因为没有人类,也就不需要共存,那些为人类的现代生活提供服务的科技,在这里都没用。今昭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纯粹到如此单一的城市。她拿起陈清平给她的黄金城地图,仔细琢磨了一下,打算到半山腰一座被火焰枫叶遮蔽的图书馆去,那间图书馆里的书籍,主要都是记录世界上的各色人种神种,仙家奇异的,对于新手太岁来说,是个难得的学习了解八荒神鬼界的机会——一般的太岁成长期都没有这种亲临黄金城的福利。 图书馆的名字是太阳文,也就是普通人类所说的玛雅文,今昭看不懂,但好歹会对比地图。进入图书馆之后,在门口拿了手环,就可以自由地在允许的范围内浏览各种典籍。今昭最先找到的,就是关于太岁的记录。 有趣的是,图书馆内部是没有重力的,因此楼层和书架的高度都没有了意义,她拿着自己要看的书,尽量飘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没留神一转身,就撞到了人。 一个,帅哥。 帅哥是个烂大街的词汇,因为烂大街,导致有的时候这个词原本的意思,都没有办法使用。比如陈辉卿、元黉都可以称为帅哥,但是显然这个词不足以形容这两个人的美貌,太低端,太肤浅,太片面。 然而眼前这个人,让今昭觉得,往他身上用这个词,是一种亵渎。 这固然是个俊美的少年,或者青年,但与今昭见过的任何俊美的人诸如房东老元饕餮混沌利维坦王掮客杜兰都不同,这个少年拥有一种极为纯澈的感觉,甚至可以说,圣洁。这种圣洁感让今昭觉得,自己刚才撞了人家的手肘,应该直接剁掉!剁掉!这个手肘是对面前这少年的严重玷污! 这世界太凌乱了! 天使长卡麦尔和大天使长拉斐尔都没这种圣洁好吗? 神圣,纯洁,不染尘埃。 与陈辉卿不同,房东大人是带有一点懵懂的,天真的,不谙世事的,走呆萌路线,尽管出尘,但没那么脱俗。 眼前这位,即不呆,也不萌,要说他是一尊神像,可能还更容易接受。 人生不要如此励志啊!不要八百年去一次图书馆自习,就能捡到男神啊! 今昭彻底失去语言功能,她觉得今天早上起来没洗澡洗头,简直不好意思在这位面前开口——更别提临出门前她还吃了一包鱼柳! “猫?”面前少年吐出一个字,汉语,普通话,字正腔圆。 太岁对神鬼们的语言能力已经习以为常,但她实在没有办法理解这位仙儿的意思。 仙儿用他平静而纯洁的目光看着今昭,半晌,良久,好一会儿,要了亲命。 太岁再也无法忍受对方的神圣光环天使立场,可惜她身处半空,没有重力,前后左右也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只能拼了脸不要,转身,伸开手脚,开始游泳。 游泳,伸臂划开空气,借反作用力前行,蹬腿,借反作用力前行。 今昭以不慎标准的蛙泳姿势,前进了大概有20厘米。 回头看那位圣洁少年,还在用那种极其单纯的目光看着她。 顿时太岁觉得自己的动作难看至极,又蠢爆了。 喂喂!一个大活人,或者大活仙儿,是怎么长成这种全身仿佛都只是一个细胞的生物的?!另外为什么神鬼界帅哥如此烂大街?你说这种单细胞体大仙儿要是长一张王宝强的脸,她现在承受的神圣目光压力,也能少一点儿是不? 就在她打算换自由泳试试加速的时候,圣少年又开了口:“拉斐尔,这里有一只柯基。” 你才是柯基!你们全家都是柯基! 太岁摇着小胳膊小短腿炸毛。 扎蝴蝶结麻花辫的大天使长出现了。 比起上次的苏格兰裙子,这次天使长穿着黄金城的学者之袍,看上去正常了不少,要不是垂到心口的麻花辫末梢的天鹅绒蝴蝶结,这一身基本没有违和感了。 拉斐尔看了看今昭,露出笑容:“太岁,好巧。” “太岁?这只柯基?”圣少年开口。 “这不是柯基,伊苏,这是太岁。”拉斐尔解释道。 “她身上有鱼味儿。”圣少年说。 “有鱼儿,是猫,不是柯基,柯基是我的那只狗。伊苏,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呢。”拉斐尔对今昭点点头示意抱歉,“对不起呢,伊苏利尔从来没有离开过生命树,对很多事情都不懂。” “没事。”今昭小心地掌握着平衡,把自己的姿势从自由泳调整为在半空中站着。 “不过你们提前认识了,也很好。”拉斐尔说道,紧接着,他抛出一个重磅炸弹,“反正我们今后会多有叨扰,而且伊苏,恐怕要在你们那里,住一阵子了。” “什么?!”今昭尖叫。那一屋子的牛鬼蛇神,能把这好端端的圣洁巨婴,给活活教坏了!还有,这屋子里放着这么一个自带神圣光环令人自惭形秽的玩意!谁还能好好过日子了!这还能不能好了?! “你也不必太担心,因为有一点事情,所以今后你们那边会增加好几位新住客,不用太刻意去照顾他们,就把他们当做是伙计好了。”拉斐尔说的轻描淡写。 今昭脑补了一下伊苏利尔穿着清平馆的T恤衫端盘子的情景,这情景刚一出现,她就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亵渎!严重的亵渎! 另外,有这么一个人在,谁还能安心吃饭?要知道,这人的美貌产生的不是诱惑,而是压力!有这么大的压力,还吃个毛线?! 拉斐尔似乎毫不担心伊苏利尔的生计,而是就那么站在一边,打算顺便带着伊苏利尔跟着今昭回去认认门。 拉斐尔本就是高神阶的存在,加上伊苏利尔这个压力之山,今昭再也无法好好看书,只能认命地将两只天使,带回清平馆。一路无数目光投在伊苏利尔身上,今昭这才明白,她走在路上不是不起眼,而是根本不值得起眼。 流星大街满街的人都停下脚步探头探脑,还有人倒吸冷气惊呼:“守护天使!是伊苏利尔!” 尽管都是守护天使,但守护天使军团的天使长卡麦尔守护的是地球,而伊苏利尔守护的是生命树,显然后者守护的玩意更牛,因此得到的瞩目空前绝后。今昭觉得她自己就算是脱光了把秋裤套在头上满街跳鸡毛舞,也未必有这种效果。 人群窃窃私语,早上今昭感受到的知识之城的安宁圣洁都统统滚蛋了——有智慧生物的地方,就有八卦,谁也不能免俗。 就连见惯大风浪的华练在看到伊苏利尔的一瞬间,表情也变得非常精彩——好像有一群猛犸象在她脸上踩过去了。 “拉斐尔!你大爷!”华练拍案而起。 “九幽,你忘了么,天使没有亲缘关系,我没有大爷。”拉斐尔已经在清平馆的员工晚餐桌上找了一个位子坐下来,而左手边正是天使一族的死对头,恶魔中的强者利维坦族之王利白萨。 利白萨咧嘴一笑:“拉斐尔,你好坏。” 拉斐尔莞尔:“彼此彼此。” 两个人加上华练打着哑谜,这可丝毫没有在座的清平馆众人以及大理寺三人组的注意,所有的人的注意力都在伊苏利尔身上。 伊苏利尔再尝试了几次夹起牛丸未果的情况下,改为猛戳,一筷子下去,那撒尿牛丸出现两个洞,里面的牛肉汤飞溅而出,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今昭和神荼都惨遭毒手。 青婀捂着心口,蔓蓝一脸不忍,鬼王姬仰头望天,玉卮叹了一口气:“明珠蒙尘。” 神荼擦着脸反驳:“难道我就不算了吗?!” 鬼王姬微笑,指了指伊苏利尔:“明珠。”又指了指神荼,“撒尿牛丸。” 第一百五十二回停筷坐啃枫林子,火苗红于二月花 黄金城为纯粹神鬼之城,因此饮食风格上,本着因地制宜本土特色的原则,陈清平设计的菜谱,食材也都来自八荒界。八荒界的东西,今昭也吃过不少,比如鸳鱼啊,栖枝蛋啊,鳇鱼啊,珍珠米啊,五仙鸡啊,还魂菜啊,但是当她见到陈清平的标准会议餐餐单以后,还是被震撼了。 在很多普通人类的眼中,中餐是桌餐,团餐,一大桌子菜呼噜噜吃完,而西餐则是分餐,份餐,有开胃,前菜,主菜等等流程上的区别,然而实际的情况却是,大桌子围着吃这种风格的历史,也不过百年,在哪怕明朝的时候,分餐制也是饮食的主流,而且中餐的讲究与程序,远比西餐更加复杂。 在黄金城的临时会议餐餐单上,陈清平将这种复杂流程做了尽可能的精简,以符合本次会议的环保号召,因此看菜和香果合并,只有一道玲珑塔,用黄金城附近的金萝树的果肉搭成,这种从口感和形象都有点儿像是金色的橙子的水果,飘香十几米,香味还分几个层次,有明显的清甜前调和高冷后调。 开胃菜是太阳神鱼的鱼肉切小块儿拌玉米、芒果、青乳瓜,放置在同样具有特殊香气,能够提升鲜味的金萝树树叶上,金锣树叶呈现千金玉泽,与彩色的杂拌相映成趣。作为主料的太阳神鱼,尽管外表丑陋凶恶,满嘴獠牙,能咬死鳄鱼,但鱼肉非常鲜美软滑,一不小心,还没嚼到,就会滑到喉咙里去。 主菜可选,鱼类是太阳鱼或者白鲟,做法是烤和煎,肉类则是山脊黑羊与不死鸟的肉,做法有烤和烩两种选择。山脊黑羊没什么奇特,只是因为这群玩意生长环境在悬崖峭壁,捕捉比较困难,但不死鸟可不是一般的场合可以见到的,这种鸟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不死鸟——凤凰,而是一种寿命很长,同样也很难杀死的雉鸡类,色彩绚丽,生命力顽强。除非将其彻底烧成灰,否则哪怕剩下一根爪子,这种鸟也能莫名其妙地复活。不死鸟的肉没有太多值得夸口的美味,只有令人追捧的可贵的药用价值,恢复精神,增强免疫力,延缓衰老——那些保健品广告上吹嘘的功能,不死鸟鸟肉是真切能够做到的。 真正让今昭觉得惊讶的,反而是甜品。 巧克力火焰。 南美洲盛产可可脂,巧克力原料便宜地道,这种浓醇的巧克力包裹着一颗焰枫的果核,就像榛仁巧克力一般。只不过咬开这层巧克力外衣,里面的榛仁却不是坚果,而是一小团火,或者说,以火焰的形态存在的焰枫树的种子,这种种子简单地说,燃点略低于体温,正因为如此,正片的火焰枫树看上去,那就是一棵以火焰为叶子的树。这种树在今昭捡到伊苏利尔的那间图书馆附近到处都是。单纯地就形态而言这也许还算正常,但以食材论,嘴里一团香软温热的火焰嚼一嚼下肚,还是很有特色的。火焰枫树的种子吃起来味道像是炒花生,热热的,香喷喷,还能提高精力,产生饱腹感,但因为唾液是火焰枫树的天敌,这一小团火很快就会熄灭,无法复燃,因此也不必担心灼伤。 清平馆众人对这甜品都觉得惊喜,就连华练因为即将到来的访客而产生的烦躁都被这道巧克力火焰给顺了毛,喜滋滋地舔着舌头,最平静的反而是新来寄居的伊苏利尔。今昭琢磨着按照这个态势,伊苏利尔对饮食一道的启蒙起点可能会太高,将来离开清平馆,要觉得吃不上一口好饭菜了。 不过几天过去了,大家也逐渐适应了伊苏利尔的神圣群压力技能,这种网游里面会给人减速或者产生麻痹冰冻效果的强大心理威压在现实生活中,还是没什么大用的——再圣洁,一旦混在一起吃喝拉撒,也就没有神秘感了。 “可怜的伊苏利尔,圣树守护天使,至真至纯的存在,他的歌声能够破除所有的黑暗与忧伤,他的亲吻能够治愈所有的疾病与死亡——你们就不能给他一个勺么?”华练以手托腮。 华练看着伊苏利尔一手拿着一根筷子,以一种奇怪的平衡将一块儿鱼肉戳了起来,也笑眯眯地回看利白萨:“守护天使不仅仅是圣洁与美丽的化身,他还没有性别——应该说所有的天使都没有性别。不过作为高阶天使,像是伊苏利尔这种不需要容器,可以直接化身,我琢磨吧,拉斐尔也没教他怎么化身出生殖系统的体外特征——” “什么?!难道明天早上起来他就能变成美女么?!他不是男的么!”太岁细思恐极。 “只要他想。以及,他只是看上去像男孩子,他还没决定,他最好学会尽快决定,以及当机立断地去拒绝。这个世界需要他拒绝,而不是接受。”华练摊手。 “你到底想说神马?”利白萨学习能力很强,这才一个月的功夫,流行词汇就说的滚瓜烂熟,举一反三。 “没什么,说真的,拿个勺去,要是你们不想看我喂他的话。”华练挥挥手。 仅仅是稍微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就令在座的人觉得吃不下去饭了,一瞬间青婀利白萨神荼三人跳起去拿勺子,陈辉卿则把他没有用的叉子递给了伊苏利尔。 伊苏利尔看了陈辉卿一样,又看了看华练,开口道:“你们是双胞胎。你很强,她有伤。” 噼里啪啦。 在座的人餐具掉了一桌子,老宋愁眉苦脸地看着华练:“大姐大,你该怎么和他解释,盘古精元,同质同源?” “他说的某种意义上也没有错啊。”华练浑不在意。 玉卮一脸惊奇地看着华练:“阿姐,你有伤?” 华练捂着心口:“情伤。” “……滚。” 一顿顺便帮着陈清平鉴定临时会议午餐的晚餐嘻嘻哈哈还没吃完,便有贵客上门。命运女神克罗苏大姐带着她的小妹雅卓珀斯出现在了清平馆,开门见山:“我们是来拿伊苏利尔的吻的。” 比起克罗苏,命运三女神最年幼的女神雅卓珀斯显得青涩许多,从发式到衣着都有点儿呆板严谨,眼下看来,小命运女神脸色十分差劲,好像半个身子都被掏空了。 “虽然这个要求很无力,但是如果你们还有不死鸟肉和巧克力火焰的话,也请给我的小妹妹一份。”克罗苏嘴上客气,但语气缺乏哪怕一点点谦卑。 华练的笑容愈加和蔼天真:“当然没问题。”而后对青婀眨眨眼吩咐,“青青,拿一份。” 不光是姑娘们,汉子们看着毫无魅力干瘪呆板的雅卓珀斯,都替伊苏利尔扼腕。男神和连个寒暄的笑脸都不会给反而一脸嫌弃高冷的学习委员,这种组合到哪里都不会令人愉快的。比起没什么反应,一副无可无不可甚至连个无都没有的伊苏利尔,雅卓珀斯那副好像她吃了多大亏的表情,实在惹人讨厌。 华练撩起雅卓珀斯的头发,看了看她皮肤上的青霜:“就是这个?究竟是怎么回事,小丫头,你还记得么?” 雅卓珀斯尽管厌恶华练的流氓举动,但还是迫于威势回答:“是一次离奇的死亡!那个女人本应该死,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死!” “有事儿说事儿,别瞎吵吵。”华练摆摆手。 克罗苏打断了雅卓珀斯即将出口的反驳,面带笑容地解释了一遍。 与死神不同,雅卓珀斯负责记录死亡修改错误,比起执行者,她更像是一个系统维护员,不过最近这几年一些连神明都难以理解的死亡频频出现,甚至还有该死不死,不该死却死了的例子,雅卓珀斯的工作量也加大了,在半年前她一次修改错误的时候,不知道被什么神秘力量打中,等她醒来,全身冰冷,元气大伤,回去以后一开始还只是虚弱,后来渐渐地,皮肤竟然泛起青霜来,仿佛整个人逐渐被霜冻。 克罗苏便想求助于天使们,让圣树守护者伊苏利尔亲吻雅卓珀斯——这是治好雅卓珀斯最简单的办法。 问题就在于伊苏利尔不会轻易离开生命树,而旁人绝不可能进入天使圣城。 所以克罗苏听说华练和拉斐尔打算让伊苏利尔暂居清平馆以后,立即打起了主意。 可是,我拥有这个巧克力火焰没错,但我为什么要把这个巧克力火焰送给你?就因为你饿了而我拥有?因为伊苏能,就必须要做?从来都号称自由与民主的奥林匹斯命运女神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了让华练十分不耐的虚伪和霸道。 华练端着天真无邪的笑容,看着正在愤愤不平地用叉子戳烂烤鸟肉的雅卓珀斯。 果然还是第一个雅卓珀斯比较可爱,二手货到底差了几个档次。 “有没有单独的房间?众目睽睽之下……”克罗苏环顾四周。 华练看了看鬼王姬,鬼王姬拿出手机查了查入住系统,嘀咕:“都满房了,这会儿还空着的——朱师傅,一会儿你用不用厨房?” 陈清平的脸刷拉一下撂下来,气场降温,满脸写着“擅入我厨房神圣领域者必遭不死不休之恶报”。 鬼王姬耸耸肩膀:“没了。” 老周的轻笑声接住了克罗苏的话尾:“女神大人,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情,伊苏利尔愿不愿意给你治。” 克罗苏转向伊苏利尔:“伊苏利尔守护天使,你是天使,真善美的化身,而我的妹妹是命运女神,为了这天下的秩序而身受重伤……” 利白萨摇手:“伊苏是为了更为伟大的目标出山的好吗!” “天使,是神的兵刃。”陈辉卿突然插话。 “什么?”雅卓珀斯似乎没有挺清楚。 “天使,不是真善美的化身,而是至高神的武器。”陈辉卿换了希腊语又说了一遍。 “东皇太一,你……”雅卓珀斯语塞。 “如果你不履行你的职责,做好你的工作,你就没有存在的必要。”陈辉卿继续用那种非常平静,没有语气感情的声音说,“你在这份工作里受伤,并不能以此作为夸耀,将你的职责与道德捆绑在一起。”陈辉卿说完,喝了一口咖啡,面无表情地擦了擦嘴,又补了一刀,“你又不是唯一一个雅卓珀斯。” 清平馆众人都从未听到房东大人用如此犀利的词锋去锐对别人,一时间都怔住了。 陈辉卿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了令人无法理解的固执,他说完这句话,端着咖啡,起身离去,连华练都没瞧一眼。 安静的餐厅里,只有华练清脆的掌声,孤零零响起。 拍完手,华练转向一直在状况外扮天使雕塑的伊苏利尔:“伊伊,这个人受伤了,你来决定,救她,或者不救。” 伊苏利尔看了看雅卓珀斯,十分自然地回答:“不救。” 克罗苏还没说什么,雅卓珀斯却已经横起眉毛尖叫:“为什么?!” 伊苏利尔面无表情,又是理所当然地回答:“我不想亲你。” 单纯的孩子,喜怒哀乐最自然,最霸道。 雅卓珀斯一把拽住克罗苏:“走!姐姐!我们也不需要这种白痴来救!” “你看看,筐有鸡蛋选择不给你,你就生气了,这什么逻辑啊,圣树守护者是天使,是武器,是园丁,又不是医生。”利白萨耸肩。 “可是那个朱能垣受伤的时候,卡麦尔出手救了他!”克罗苏也有些薄怒,已经很久没有人敢于触犯命运女神了。 “卡麦尔心肠好嘛,你去找卡麦尔救啊。一个天使的善良,所有的天使就必须效仿?这么说华练给了你一个鸡蛋,我要是不给,就是恶毒?”利白萨继续添油加醋。 两位命运女神习惯于高高在上,不擅长斗嘴,这会儿已经气得发抖,干脆连一声再见也没有说,直接摔门出去了。 众人又转向了华练,蔓蓝直接开口问:“阿姐,你要做什么?” 华练悠闲地点着手机屏幕:“我要,守护伊伊的初吻啊。她们反正还有很多办法,只是怕麻烦,觉得天使之吻最简单罢了。华练眼神朝着陈辉卿离去的方向飘,“每个人都有其必须要做的事情,可能为此付出一切,神也不例外。” 华练的房间里,坐着四个风格各异的美男子,简直像是从一部玛丽苏小说里直接拽出来的一样——有鬼畜总攻伯克劳,虽然正在吃巧克力火焰;有邪魅妖孽利白萨,虽然还带着绷带;有温柔漂亮拉斐尔,虽然穿着格子裙和过膝袜;还有一位宛若谪仙,说不尽的飘逸风流,正是卫玠。 “Flower Four们,命运女神应该已经回奥林匹斯神域告状了,估计他们不会跟我们成为一伙儿了,现在只剩下我们能沆瀣一气,哦不,有一同志,哦不,有志一同地,去探寻,挖掘,了解,摆平那些甜甜圈人!”华练握拳。 “……不是说好了要叫光之圣徒么……”拉斐尔好歹和甜甜圈们有点关系,对以甜品来命名目标,略有不适。 “你这个头上戴着蝴蝶结的男人就不要嫌弃华练的取名能力了。”利白萨顺手弹了一下拉斐尔的红色天鹅绒蝴蝶结。 伯克劳露出一个解剖学都解释不了的笑容:“看来那个计划提上日程了,是么?” 华练一拍大腿:“没错!我们的神鬼饭桶计划,已经从宙斯神庙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正式启动!” “……是神鬼饭店计划吧。”拉斐尔扶额。 利白萨噗嗤一笑,摸了摸下巴:“我怎么记得是神鬼餐馆。” “是神鬼食堂。”卫玠淡淡地纠正,五指一轮,在半空中打开显示荧幕,“不管怎么说,自从混沌利用了人的死亡,关闭了白门之后,这是第二次有人再次利用起命运——白门大概撑不到50年,里面漏出来的生物越来越多了。” “这次的事情因为与我族的关系也很密切,所以总部暂时定在我们那边,也方便查阅典籍资料,另外我们也会提供一些人手帮助。”拉斐尔点了一个图标,打开了荧幕上的地图,靴子形状的国家之中,一个古老而美好的城市轮廓,正在他的指尖荧光闪耀。 “华练继续做她的事情,拉斐尔辅助,塔乌鸦提供目标,得到的讯息交给我和国师来分析,然后——嘭!”利白萨满脸笑容,用左手比划了一个爆炸的手势。 伯克劳一举满茶杯的卡布奇诺,吐出一个单词:“Deal!” 第一百五十三回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清平馆 清晨的黄金城,有种仿佛不该存在于人世的飘渺。 视线远处一丛枫林燃烧着火焰枫叶,天空中突然飘起雪花,落在如云霄般绽放的樱花树上,落雪之中黄金溪穿梭于黄金城之中,串连起大大小小的活泼,睡莲在晨曦中安静绽放,那些雪花落在睡莲的花瓣上,为花朵镀上了一层银光。 这是多么奇异的景色,一年之中的四个季节同时出现在眼前,水乳交融,不离不弃。 今昭抄着双手站在清平馆门口,或者说,一栋带有温柔化的哥特风格的建筑门口,这栋建筑是这座城市里那些不起眼的图书馆之一,因此将这门与清平馆连接起来,也不那么破坏这城市的整体格调。 总而言之这座城市太有格调,适合精灵王瑟兰迪尔精灵王子莱戈拉斯精灵公主阿尔文精灵王埃尔隆德这样自带仙气儿的人居住。 今昭身后这栋建筑连通黄金城里几个大型群体建筑之一,按照青婀的分类,属于小说馆,里面的书籍,是包括神鬼和人类迄今为止,能搜集到的所有的小说故事传奇类的书籍和文献资料。 小说的雏形是神话,神话的源头,是一些神明自己的日志,而发展至今,小说这种文体已经满地生花,不考虑载体的话,连神鬼界最新兴起的游戏“大冒险家”本身都算是一种小说,尽管最后这种“小说”可能是以口述录音或者视频记录的形式留存下来。 今昭剥开几块儿用锡纸抱着的巧克力火焰,手边放着一杯黄金咖啡,打算享受一下这堪比《指环王》之中精灵居所罗斯洛立安的黄金城的早晨。至于这一天的目标么,她也没什么目标,可能就去身后的小说馆转转吧——然后她端着咖啡就去转转了。 看完几本随便翻翻开头就能猜到结尾的小说打发时间,太岁又拿了一本平时不怎么会看的林地精灵写的西方魔幻派小说和几本杂七杂八的译著坐在一边,刚刚翻开一个叫做《霸道总厨爱上我》的小说,就看见一个眼熟的影子从前面不远的书架走了过去。 竟然是陈清平。 而且是微笑着的陈清平! 今昭放下书朝着那影子的方向跑过去,空寂无人的图书馆里,她竟然没有听到一点点脚步声。 追了十几米,她终于看见了陈清平的背影,与他一贯的衬衫马甲小西裤不同,这一次陈清平穿着一身浅色的有点儿像是病号服的衣服,光着脚往前走,似乎是感应到了今昭的追赶,回过头来——嫣然一笑! 今昭一个趔趄。 这个堪称温暖柔情的笑容让今昭清醒了不少,她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环顾四周,高大的吊顶,密密麻麻的书架,空荡荡的阅览室,这里还是图书馆。 只不过,已经不是她看小说的图书馆了。 今昭是太岁,天赋技能是观察和记忆,周围的环境尽管与图书馆十分相似,但在观察力不断升级的今昭眼里,也还是露出了马脚。 黄金城的所有的建筑风格,都是古朴的,也许可能精美,可能震撼,但绝不华贵,城中偶尔可见软化的哥特式建筑,古希腊多立克柱建筑,或者古代中国的重檐琉璃顶,但从未见过任何繁复奢靡的洛可可风格——按说这里的房子都是后来神鬼们在玛雅印加人的基础上建立的,什么国家的风格都有,但洛可可风格显然和黄金城周围的环境不太符合,所以大概是被放弃使用了。 眼下今昭站在一间阅览室门口,里面放着暗红色天鹅绒的椅子,金色的整体装饰在枝形吊灯的光照下,有种闪瞎的精美璀璨,而身后的图书馆书架,也有浮夸的花朵树木小天使的浮雕。 最近在伦敦、希腊这样的地方呆得久,今昭对西方文化和艺术也有了基础的了解,她确信自己没看走眼,至少书架上有没有浮雕,她还记得住。 细节!太岁是细节的生物啊! 今昭摸了摸口袋,打算摸一块儿巧克力火焰定定神,刚才陈清平那个会心一击,杀伤力太大。 这一摸,竟然没有摸到。 好么,连巧克力火焰都跟着图书馆一起消失了么。 今昭叹了一口气,缓缓跟着那个陈清平,走出了图书馆,来到了门外的草地前。 陈清平已经走到了草地的一边, 这里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绿地毛茸茸长着小簇小簇的矢车菊,绿化带的灌木修剪出波浪形的图案,天空中有几只风筝,高得看不出原型是什么,更找不到放风筝的人站在什么地方。 今昭觉得这个场景略眼熟,但她已经没空去琢磨,因为陈清平又开始走了起来,速度还不慢,似乎要去迎接什么人。 陈清平在草地边缘迎来了一辆车,一辆今昭更眼熟的车。 白色辉腾里,陈辉卿和华练款款而下,华练手里还提着一个风筝。两个人不知道和陈清平说了什么,然后华练竟然就嚯嚯嚯嚯地笑着放起了风筝来。 今昭差点跪了。 这场景太眼熟了!因为这是今昭中了酒吞童子的招儿,进入陈辉卿梦境的时候见到的情景嘛! 果然没一会儿陈清平就地做起羊蝎子来,那肉的香味酥酥麻麻漂浮在半空之中。今昭又无力地坐到了陈辉卿身旁,估计陈清平和华练还是看不见她。 陈辉卿怀里抱着一屉蟹粉小笼,外皮儿晶莹剔透,露出猪肉和蟹黄混合,粉橘柔腻。黄金城里虽然神神叼叼的东西不少,饭菜每一道都非常抓人眼球,但这会儿今昭却有点怀念起那些中餐来,那是一种霸道的味觉记忆。 “想吃么?”陈辉卿问。 今昭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房东大人能看见她,不足为奇。 蟹粉小笼一口一个,齿颊留香,召唤回今昭去年此时的记忆,那会儿她还是新手太岁,揣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跟青婀去打扫房子,那会儿也是神鬼大会期间,她见到了金逸、杜兰、酒吞童子等人,日子虽然还是在那一亩三分地儿过,但不同的人,让她见到了不一样的风景。 没一会儿端着几块儿羊蝎子的华练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好厨子陈清平,陈清平的脸上挂着那个惊心动魄的微笑,看的今昭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华练偏着头看了看今昭,而后问陈辉卿:“这位是?” 陈辉卿淡然开口:“最小的太岁。” 华练露出今昭初见她时,那种天真无邪的笑脸:“你好呀太岁妞儿。” “华练姐你——”今昭正要发声疑问,陈清平走了过来,也学着华练摆摆手,同样笑得天真温软:“你好呀,太岁。” 华练用一块儿羊蝎子指了指陈清平:“这是我一位朋友,做菜很好吃。” “陈清平——”今昭想要开口,却被华练截断了话:“清平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今昭还想说什么,一个医生打扮的人走了过来,双手插兜,一双刀型的下垂眼淡定看着华练和陈辉卿:“你们来了?最近清平的状况很稳定,没什么可担心的,他已经转到2区了。” 2区? 今昭看着那医生胸口的名牌:利维精神与心理健康康复中心主任医师,观人定。 这个名字她依稀听说过,她的学校之前有个一起上四六级补习班的姐姐,后来去了这个中心工作,好像是个——精神病院?! 陈清平进了精神病院?他没把这高冷的主任医师给炖了? 嚼着华练递过来的羊蝎子,今昭一头雾水地看着面前医生和华辉两人的对话,末了华练突然转过头对今昭说:“抱歉,你能不能帮我们照看一下,我们去签个字,五分钟就回来。”大概是今昭十分不习惯华练这么正儿八经的说话,她嘴角抽了抽,点了点头:“没事华练姐你去吧。” “如果有问题,随口喊一声,有护士。”华练似乎不放心,又补了一句。 今昭看着满身是疑点的陈清平,半晌她才问:“你还记得我吗?” 陈清平也有点疑惑地看着今昭:“我们见过面么?” “我——”今昭想了想,没有说下去,也许这是过去或者未来,陈辉卿某段记忆,这个时候说破,也许有点不好,她沉吟片刻问,“你记得朱师傅么?” “能垣?他已经死了。”陈清平低下头。 “什么?!”今昭惊声尖叫。 “他去了地狱,进了转轮台,投胎,然后死了。”陈清平的语气里,有一种不易觉察的哀婉。今昭本来以为他只有在看到食材放久了长了霉才会这么说。 朱师傅的确进过转轮台,不过不是被大佬们给救出来了么?今昭觉得疑点更甚,想了想又问:“老宋呢?他后来和安可怎么样了?” “宋嘉睿破坏时间节点,已经被湮灭了。”陈清平倒是不怎么惋惜老宋。 “老周呢?老元呢?”今昭继续追问,“青婀,蔓蓝,玉卮,桃夭……” “你认识的人好多哦,你去过清平馆吃饭吧?”陈清平转过脸,笑得像个孩子,“老周总是要软禁在清平馆的,现在他应该找了一个厨子,维持经营吧,他说不想这个牌子就这么倒了,不过做饭肯定没有我和能垣好吃喔。青婀后来有一天被突然带走了,就没有回来,带走她的好像是天使长,蔓蓝没多久就回去了,玉卮也是,她们回去嫁人,也是西王母的徒弟哦,一个是莲城城主,还有一个是孽镜童子,鬼王姬后来回了幽冥接了鬼王的班——” “老元呢?” “老元是谁?” “元黉啊!年族世子啊!” “元黉每年都来收取岁费,他怎么了吗?” 听上去,老元从来没有存在于清平馆! “那华练和陈辉卿——”今昭看着华练留下来的风筝。 “他们把我送到这里,出了事儿以后,他们就比以前忙了。”陈清平回答。 今昭伸出食指和中指碰了碰:“他们俩后来在一起没有?结婚没有?”言情线!她要听的是言情线啊! 陈清平一脸稀奇地看着今昭:“你怎么会这么想?时间之神和空间之神就像是双胞胎,是绝对不能在一起的禁忌——而且你也不要这么说了,华练是我的女人。” 卧槽!这什么情况?!今昭扶额。 正要接着说点儿什么,突然肘腋生变,陈清平猛地抱住头,凄厉地喊:“啊啊啊啊啊啊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几个男护士,个个精壮有力,将陈清平一把抱住控制起来,拖着就走,今昭起身想要追过去,却发现自己的两只脚仿佛被黏在了空气里,而天边有乌云一样的阴影逐渐压了过来,近至眼前,竟然是陈辉卿的脸! 房东大人!您的脸就算是非常好看但是这么布满整个天空看上去也很可怕啊! 今昭一个激灵,等她再度回过神来,陈辉卿半蹲着,偏着头看着她:“你没事吧?” 今昭看了看房东大人,又看了看周围。 咦,这不是图书馆吗? 陈辉卿捡起地上那本书,皱了皱眉头:“这里的空间力场很复杂,你不要在这里看小说,容易误闯小说里的世界。” 然后,他看了看那本书,半晌,指着其中一段文字:“这是什么意思?” 今昭一抖,今儿是什么日子?陈清平变了白痴天真无邪,陈辉卿说话又隐含怒意,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很高冷很生气的陈辉卿,把眼神投注到他指的那段文字上—— “——太岁与清平馆主并肩而坐,她作为时间的史官,却并不了解清平馆,以及清平馆中人的过往,更没有听说过陈清平与华练之间轰轰烈烈的爱情,那是世界上最激烈的碰撞,最绚烂的火花,自从陈清平第一眼来到这个世界,见到的就是那个女人。那是命运的召唤,是注定的情缘,是无法抹去的伤口,是永远擦不掉的泪痕……” “噗——”今昭忍不住笑出声来,先别提“陈清平与华练之间轰轰烈烈的爱情”这件事情本身听着多离谱,就看后面这一大段描述,她就已经觉得这本书很有“坐上来自己动”的风格了。 翻了一下封面,这不是那本《霸道总厨爱上我》么?!难道她刚才被这本书给吸进去了?今昭连忙又翻了几页,果然她刚才和陈清平那段对话也是一段情节,只不过她是作为路过的太岁登场的,全然的路人甲,根本和清平馆没有丝毫关系。今昭合上书,又看了看作者,七宝?没听过,七宝物华的店主也不叫这个名字,倒是《犬夜叉》里那个小狐狸仿佛叫这个。 “这是什么闲人写的YY小说。”今昭扬了扬手里的书,“好了房东大人,别生气了,小说就是小说,是一个作者脑子里发生的故事。” 陈辉卿站起身,面色沉凝,片刻之后,他才摇了摇头:“不,你不懂。它是真实存在的,对于它里面的人来说。” “但是就算是每个小说电影都是一个完整的二次元世界,你却不是那里面的人啊,你不是活在三次元嘛。”今昭把她的书都放回去。 “但也许有一天,巨人将打破这世界之墙。”陈辉卿说了一句今昭听不懂的话。 乐观的太岁尽管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还是笑眯眯地安慰看上去很忧伤的房东:“没事,巨人来了,我们有兵长!” 第一百五十四回蝎子鳄鱼满地开,此身疑是赴刑台 黄金城金红色傍晚中,青婀捧着一碟子的辣炒蛏子问蔓蓝:“昭呢,今儿《邪恶力量》更了,她怎么没影儿了。” 蔓蓝抱着一摞刚从图书馆誊回来的琴谱回答:“跟她男神去厄瓜多尔了。” 青婀吮吸了一下手指:“厄瓜多尔?” “老大说要去厄瓜多尔抓骑骑,今昭不放心就跟着去了。”蔓蓝一脸庄严肃穆。 青婀一愣,旋即叹服:“真爱啊,如果这都不算爱……” 两个人各自拿着各自的东西,视线投向了遥远的彼方。 遥远的,距离黄金城有几个国家之隔的雨林之中,一男一女正仰望天空,试图捕捉太阳能够指引的最后的方向。这里是厄瓜多尔,地球上生态最丰富的国家之一,也是最危险最人迹罕至的地方,在工业文明占据地球之后,大多数神鬼生物已然绝灭,唯独这片土地,成了动植物的乐园,好多原本生活在山区和草原的生物为了繁衍生存,不得不跨过墨西哥,占领这一片栖息地。 “妈惹,如果这都不算爱,那爱就是早市上的大白菜。”今昭用砍刀的刀尖挑起一只爬到她脚上的蜘蛛。幸亏暗恋陈清平的是她自己,要是换成了别人,光是这蜘蛛的个头儿就能吓哭了。 “没事吧。”陈清平看着那只蜘蛛飞速跑走。 今昭晃了晃手里的砍刀:“没事,小时候烤蜻蜓烤蚂蚱没少干过,我不怕虫子。嗯,只要它们别密集地聚在一起。” 陈清平停下脚步,紧了紧裤口,天色渐暗,他们得找个地方把帐篷之类的东西搭好,安放好陈辉卿给的萤石,摆好法阵,以免睡到半夜被行军蚁或者杀人鼠啃食。 今昭还不太清楚骑骑是一种怎样的生物,但陈清平从图书馆的古籍里读到这种生物的记载的时候,脸色突变,所以那应该是很稀有,或者很好吃的东西。 然后陈清平就一路打包开门来到了厄瓜多尔。 将这一片地方略作清理,陈清平升起了火堆,尽管今昭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拥有的荒野求生技能,但很显然作为跟贝爷一样,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男人,陈清平也有独家秘笈,并且为了追求美食,赴汤蹈火。 安顿好了,陈清平拿出小锅,带着今昭去打水。 密林之中一条平静的河流通常是不平静的,比如今昭一脚下去,就看见淤泥之中有若干只沼泽蝎刷刷刷爬了出来,而河水之中冒出一双眼睛,张开了血盆大口,赫然是一条鳄鱼。 水中鳄鱼看着人类,岸上也在看鳄鱼,今昭觉得自己的双腿都好像被风干做了腊肉,一点儿也用不上力气。 “鳄鱼么?”陈清平若有所思,想来脑子里已经翻起了菜谱。 鳄鱼尾巴一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上了对岸,消失在密林之中。 今昭石化。 回头一看陈清平,他一脸惋惜,叹了一口气,拿出了折叠弓箭,往前走了几步,眯起眼睛,看着平静的水面。 咻。 一道银光过去,水里翻起一个浪花。 陈清平拉起箭支上的鱼线,将水中被射中的猎物拽了出来。 猎物是一条比手掌长的鱼,尽管被射了一个对穿,但依旧蹦跳挣扎,一脸凶相,尤其是地包天的利齿,看着就觉得很疼。 “这小东西,长得挺横。”今昭啧啧道。 “因为它是亚马逊食人鱼。”陈清平搭弓射箭,又命中一条。 “……” “味道很好。”陈清平看了看一脸无语的今昭,补充道。 举着一根树枝上串着的五条食人鱼,太岁觉得人生是玄幻的。陈清平用小刀将这几条鱼开膛破肚,浇了点儿调料汁儿,用树叶包裹着埋入火堆之中,没一会儿喷香的鱼肉味道便飘了出来。 “别说话。”陈清平一边剥开一条鱼递给今昭,一边吩咐。 今昭啃了一口食人鱼白嫩颇具嚼劲儿的鱼肉,这种鱼的肉并不细腻,然而却有一种好像烤鱼片儿或者香鱼干儿一样的筋道,不过比起鱼肉本身奇妙的口感,她觉得这种碾压了食人鱼的心理优越感更令人着迷。 一阵奇怪的声音从密林之中传来,今昭停了嘴,看了看一脸严肃的陈清平,后者搭弓就位,单膝跪地,全身紧绷,身条比食人鱼更令人着迷。 这一瞬间今昭顿时跟所有花美男划清了界限!荷尔蒙才是王道! 然后,一只白花花的兔子,从树林里探了一个头。 今昭对陈清平眨眨眼,意思是,这地方怎么可能有兔子?谁见过热带雨林里有兔子? 陈清平轻轻摇了摇头,一箭驰去,那兔子嗷呜一声,被钉在了它身下的树根上。陈清平起身上前一步,第二箭又跟着放出,那兔子一扭,一个更大的动物被打了出来。 这是一只今昭从来没见过的另类生物,有点像水豚,头肯定属于啮齿类,但齿利爪尖,一看就不是吃素的,尾巴粗而长,末端赫然是一只兔子的模样。 “骑骑。”陈清平简明扼要地解释,第三只箭已经上弓,那骑骑扭头看见陈清平的活计,眼中流露出一抹不甘,但还是嗷呜一声,弃了尾巴逃走了。 陈清平走上前,捡起了地上那段兔子型的尾巴尖儿:“就是这个。” 根据陈清平解释,骑骑是非常狡猾的动物,用尾巴来诱惑其它动物,再趁其不备,扭头咬断对方的喉咙,因为神鬼动物大多数都很聪明,所以骑骑尾巴的诱饵是雪兔,一种分布广泛,肉质鲜美的兔子,但骑骑毕竟不是兔子,所以为了尽量让诱饵的味道近似兔子,它进化出了比雪兔更好味道的尾巴尖儿。 这一段骑骑的尾巴尖儿,可以模仿并且放大任何食材的味道,带个比方,骑骑的尾巴肉和超市的牛肉一起做,尾巴肉和牛肉都会拥有神户霜降牛肉的美好滋味和幼滑口感。因为这种奇妙的效果,一贯是豪奢宴席上的名菜。 陈清平将那截尾巴丢在包里,又坐了回去,慢悠悠地烤着他的食人鱼。 今昭本能地觉得随着那骑骑哀嚎着掩面奔逃,周围有什么不一样了。 星汉迢迢,南半球可见的星空与北半球全然不同。 今昭缩在帐篷里,陈清平坐在火堆旁,两人反正在酒吞童子一登场的时候就在一个屋子里睡过,也不差这一夜露天帐篷。 太岁很快就陷入了半睡半醒之间的迷离之中,耳边有丛林之夜独特的擦擦声,鳞甲动物的腹部贴着荆棘爬过的声音,还有——若有似无的说话声。 有一个女音说:“你不是……我们的人。” 太岁一个激灵爬了起来,看着透明防雨窗外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的确是个女性的影子,但仅仅只是一个影子,由莹绿色的光斑组成的影子。 大地……精灵? 今昭挠了挠头。 南美洲和非洲严格来说是自然环境破坏的比较少,工业革命痕迹相对轻的两个地方,因此这种原始的,依傍土地的古老精灵能存在至今,也不算稀奇。玛雅人也好,印加人也罢,或者非洲的土著们,他们的文化与习俗之中,对自然力量的崇拜,是非常广泛的。印第安人相信,任何生命都起始于土地,并将终结于土地,拥有最虔诚的信仰的人,能够得到土地的天然庇佑,因此他们信仰大地女神,相信一缕风,一场雨,一棵树,都有精灵生存其中,非洲一些地方则干脆认为,万物有灵,木石能言,这些存在与人类一样,都是活生生的生命。 今昭这几天看了不少这方面的书,也略知一二,但她没有料到,当大地精灵真的出现,竟然是这般模样。 那次帮黄天爵破连环杀人案,黄少卿救了青婀。也许别人没有注意,但是今昭后来记忆回放的时候,发现青婀的身体,是由很多闪闪的小鸟儿组成的,和眼前这位大地精灵,倒有点异曲同工之妙。 难道青婀本体是大地精灵? 今昭继续偷看。 陈清平听了这话没有什么反应,还在一张高冷脸料理着今昭睡觉之前又去抓来的十几条食人鱼。 “你不应该在这里,你的人会让这个世界,满是血污。”大地精灵继续说。 今昭觉得,这大地精灵说的语言,还挺有韵味的,有点像唱歌——嗯她又自动开启了点读功能这么离奇的语言她都听懂了。 “真理之门又将开启,光之圣徒再度降临——”大地精灵还在唱。 今昭又挠了挠脸,有事儿说事儿,别念诗行么。 陈清平抬头看了看大地精灵,一脸不耐烦。 今昭听了听,没什么料,就继续钻进睡袋里。 若干大地精灵被这一只的吟唱召唤出来,围着萤石的发展齐声高歌,可惜不管她们唱的是什么,魔力都无法起作用,反倒是太岁,就着这美妙的歌声酣然睡去。 陈清平侧耳听了听今昭细密沉稳的呼吸声,才转过头对大地精灵们开口:“别唱了。就算你们想要驱逐我,也无能为力。我比你们更想离开。可是我没有地方可以回去。” 大地精灵们围绕着萤石法阵,越挤越靠前,陈清平看着她们愤怒的面孔和光斑缭绕之中散发出来的敌意,他缓缓站起了身,将折叠弓拿在手里,手指按在弓弦上。 “离我们远一点。”陈清平环顾这些大地精灵。 “异端!异端!驱逐!” “敌人!先锋!驱逐!” “斥候!毁灭者!驱逐!” 大地精灵们的尖叫愈加刺耳,也进入了一个新的音频,敏感的密林之中的动物们都四散逃窜,河对岸那只刚刚回来的鳄鱼又再度夹着尾巴逃走。 陈清平拿了一根树枝,将帐篷画在一个圈里,淡淡的金色光晕从划痕中腾起,将帐篷包围在了寂静无声之中,将大地精灵的死亡颂歌隔绝在外。 沐今昭。岁时十二族之太岁。比起她的族人,她相对而言是个比较好相处的人,温暖向上,乐于助人,即便是自己陷入泥沼,也不介意对别人放出最后一丝光芒,是个典型的忠犬性格。 这是陈清平的记忆之中,关于今昭的记录。 终有一日,他们将在未来的某个节点,相知相爱,尽管现在看上去,有点无法理解。 陈清平是圆心记忆,他的记忆从虚无的圆心开始,逐渐向四面八方辐射,对于他来说,过去十年和未来十年的记忆,是同时展开的——他记得起过去的事情,也“记得起”未来的事情。 若不是这样,他绝不会雇佣当时还是人类大学生的今昭。 在见到今昭的那一刻,本来呆板的,像是菜谱程序一样的记忆,骤然变得鲜活,无数复杂的那时的他和现在的他都不太理解的情感涌上脑海,他想起有一天他会爱上这个女孩,与她结为夫妻,就像普通的人类一样。 前年遇见的时候,他不太理解,也觉得不能接受,因此他抱着“围观看看”的心态,雇佣今昭在清平馆打工。去年今昭死的时候,那一刻又有更新的记忆冲出时光的牢笼,他想起更多的东西,甚至他想起,他本是这一起不起眼的车祸的元凶。 时间给他太多的门洞。 那一刻陈清平没有多想,他只是想不管这个女生将来是什么人,总归他是“某一个时刻”的自己撞死的,他理应负起责任,续借被打断的花季生命。 如今看来,这就是命运女神的嘲讽。 有些事情,命中注定。 不过,陈清平并不相信宿命,正如他不相信偶然性,他记忆之中的今昭,作为太岁,无数次在生死线上来来去去,未来的某一天他遇见的那个今昭,和当下睡在帐篷里全然信任他的今昭,完全不同。 时间不可改变的是节点,那么如果他不能改变今昭的节点,至少能让她在某些节点发生之前,过的好一点,过的不那么辛苦一点,作为结束她人类生涯的补偿。 陈清平本来觉得,自己这么做,只是补偿,顺便,还有一点点的好奇心,好奇未来的自己,为什么会爱上这个平凡无奇的姑娘。 不好奇,就不会靠近,不靠近,就不会心动。 “作茧自缚啊。”陈清平把大地精灵的催命歌曲当做背景音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尽管从一个节点通往另一个节点的路上,风景变得不同,但终点还是没有改变。 任何人此时此刻睡在这个帐篷里,他都不会有任何动作。 八荒界原本就是弱肉强食,如果连大地精灵的声波攻击都不能承受,这样柔弱的生物最好也就早点儿死了算了,省得败坏基因。 不过…… 陈清平转头看了看在他的保护区睡得昏天黑地的“柔弱生物”,极其稀罕地露出一个笑容。 自嘲的笑容。 “别唱了。我都不知道我是谁,你们杀了我,也没用什么用。”陈清平终于烤好了最后一条鱼,将烤鱼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后附身拾起一块儿萤石,丢在一旁,打破了萤石法阵。 大地精灵见到陈清平自毁长城,兴奋地围拢起来,准备发起最后的进攻。 “他的萤石,是保护你们的。”陈清平两臂向着两侧伸开,缓缓抬起双手,而后猛地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手掌翻覆间,大地精灵连临死前的惊诧都来不及,就这样光斑骤灭,消失于天地之间。 周围的密林一下子安静下来,就连穿行于地面腐朽叶片和潮湿树藤之间的蝼蚁,都一动不动。 翌日早上,雨林遮蔽的日光偷偷沿着罅隙投下来。 今昭擦了擦脸,伸了一个懒腰,看着陈清平煮了一袋牛奶,拿出了几个稍微有点压扁的羊角包。日式便当盒里还有切好的西红柿和松软的炒蛋。 在厄瓜多尔的热带雨林里能吃到这种西式早餐,太岁幸福得流泪。 “不过男神,你不觉得早上很安静么?”今昭看了看周围,厄瓜多尔号称动植物种类占全球总数百分之八,神鬼动植物更是雄踞百分之三十,是美洲好多神奇生物的避难所,没道理会这么安静。 “今天星期天。”陈清平面不改色地收拾着东西,骑骑和食人鱼都已经入手,他也打算回去了,毕竟周三就是神鬼大会闭幕晚宴,他作为宴会食单设计师,怎么也要提前再回去看看。 太岁喜滋滋地提着东西背上书包,跟在陈清平身后,不知道是她的幻觉,还是又有天赋技能苏醒了,她总觉得陈清平一夜过后,有点不太一样。 嗯,说不定过完年,桃花一开,陈男神也能春心萌动! 第一百五十五回啤酒烤肉何时了,今宵美男有多少 清平馆众人,对着桌子上的食人鱼,集体冷场了。 食人鱼固然不是不能吃,也不是抓不到,但不会有人特地去弄这种玩意来吃,很显然,他们的老板,再度刷了大家的下限。 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清平馆员工晚餐桌上的拉斐尔、利白萨以及卫玠都无语望天,只有塔乌鸦伯克劳呲牙一笑,饶有兴趣地碰了碰那食人鱼虽死犹生的利齿,用宠溺地语气说了一句:“这小东西~” 蝴蝶结拉斐尔,圣少年伊苏利尔,利维坦王利白萨,鲛人国师卫玠,鬼畜伯克劳加上本来就跟着蹭饭的黄少卿和神荼郁垒,以及清平馆自带的老元老周老板房东大人和身材美得哭的老宋,一时间这顿晚餐蓬荜生辉,颜值爆表。 今昭正打算和身旁的青婀讨论一下排名,却见后者认生的毛病又犯了,一张脸红扑扑快要垂到盘子里,而坐在青婀旁边的黄少卿,不知道因为什么,也跟着一张脸红彤彤。 “青婀你的士气呢!你看看你面前这几个,卫老大又不是生人!礼拜三不是也在这里混了俩月了吗!就剩下伊苏和拉斐尔——系着蝴蝶结的有什么可值得脸红的?!”华练拍桌子。今儿晚上陈清平尝试的菜谱是骑骑尾巴,准确地说,是驼蹄烩骑骑尾巴。 骑骑尾巴自然不用说,具有神圣美味祝福的功效,驼蹄也不是之前吃过的骆驼蹄,而是羊驼——正如神荼吐槽说,这么大一盘子,得死多少草泥马。 与生存条件较为艰苦的骆驼不同,羊驼生长在美洲草原上,水草丰美,空气清新,牙好胃口好,因此身上的东西,味道都不错,虽然羊驼驼蹄,其实指的是从小腿到蹄子这一段,但这一段的妙处就在于,既有蹄子劲道,又有紧致的肌肉和适当的脂肪,以南美洲丰富的香草煨一段时间后白烩,加上骑骑尾巴,那种肉类特有的满足感和口感,让本来觉得美洲大陆吃饭也不过就尔尔的清平馆众,小小感动了一把。 有的食物,尤其是红肉,能带给人直接的生理刺激,唇齿间摩擦咬合带来的野性快乐,是喝肉糜白粥的人不懂得的。就像是女人的审美,尽管时下流行花美男小白脸,似乎恨不得各个偶像都没有胡子不长腋毛,但对于能够以自我展现自我,有点追求和见识的女人来说,永远还是身处虎伏豹突,具有阳刚的男性魅力的男人,更爱入眼。 “……所以说老元,你最近晒晒,好多了。”华练顺口说,“就是有点瘦。” “他还行吧,穿衣虽然显瘦,不过脱衣也挺有肉。”蔓蓝没心没肺地接口。 “……”大家八卦的眼神都投向了蔓蓝,蔓蓝舀着一勺子蹄筋十分自然地回答:“希腊那会儿大家都去海边了啊,不是谁都看见了。” “真的,我认为,大家两个字,只有你俩,我对天发誓,我没见过老元俩胳膊以外的果体。”鬼王姬举手。 “没事,明晚你就见识了。”蔓蓝浑然不觉大家眼中深意,话题一拐,已经转向了明晚的篝火狂欢。 在郑重其事的闭幕晚宴之前,来一场假面化妆篝火狂欢,是每一年神鬼大会的惯例,今年最后结束在黄金城,虽然不能祸害黄金城的气氛,但是巴西的海滨,还是很值得乐一乐的。这一次的狂欢地点,在里约州的一个小镇帕拉提,这里有一个和黄金城颇具缘分的名字,叫做黄金镇,曾经发现过金矿,是殖民时代贵金属进入的海港,目前是旅游胜地,也是黄金城的出入口之一。 旧时代的建筑特色让小镇宛若童话,绵长细腻的沙滩环抱着碧色的大海,沙滩小屋都装饰得各具特色,墙上满是涂鸦,与希腊的清新圣洁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热闹,接地气,就这一点而言,和普吉岛倒是有几分相似。 神鬼大会包了一片海滩,以免哪位喝醉的露出尾巴吓死普通的游人。烧烤架支了起来,妖魔鬼怪们拿着各类烤串端着啤酒,带着花里胡哨的鸡毛发带或者威尼斯面具,随意席地而坐,聊天唱歌跳舞。 这个狂欢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男人只允许穿海滩短裤,女人也只能是比基尼配沙滩裙,想要穿的正式一点或者有气质一点,是绝对不允许的。不仅如此,晚上十二点,那些平时高高在上的高阶神明们,还要戴着兔耳朵之类,集体跳滑稽舞。 一年一次将大神们踩到沙滩里,大家都觉得很爽。 清平馆一众人因为是会议组织方,被分到相对人少区域的烧烤架,一向掌勺的陈清平和朱能垣这次坐得离架子远远的,根本不打算上手。汉子们清一色穿着向日葵图案的沙滩裤,在很猥琐的位置,印着清平馆大大的清字logo,垂下粗粗的腰绳,按照青婀的话来说,有种想要把这些绳子一下子都拽掉的冲动。 奇怪的五弦琴发出弹棉花一样的奇怪声音,烟熏火燎的味道四处弥漫,姑娘们的沙滩裙长及脚踝,而东方神鬼也向来矜持,没几个果真穿着比基尼四处走的。因此汉子们的身材就成了唯一的看点。老宋刚换好衣服出来,就引起一叠声的尖叫,反而是老周被众人嘲笑,胸口可以当搓衣板。老元和陈清平是比较意外的,穿衣显得挺瘦,脱衣居然也颇为有肉,尤其是陈清平,大概是时常颠大勺的缘故,手臂肌肉线条还挺惹眼。至于黄少卿和神荼郁垒,那更不用说,脱了简直就是卖肉的,青婀看了看黄少卿的胸肌,又低头看看自己,就要掩面泪奔,被鬼王姬一把拉住:“玉卮还没奔呢,你跑什么。” 至于原本寄居的利白萨等人,这会儿都被拖走等着一会儿彩衣娱亲,朱能垣微笑着感慨:“说起来,拉斐尔的心口垂着蝴蝶结,那画面我也不太想看。” “说起来我有点好奇房东大人,我都没见过他穿T恤衫。”青婀捧脸。 “的确,总是穿的像是财务经理或者教导主任。”今昭点头。 “房东大人看着不瘦,不过也可能是衬衫不是修身款。”蔓蓝思忖了一下。 “衬衫的确不是修身款,而且款式颜色都很单一。”鬼王姬插话。 “难道有小肚子?”玉卮纳罕。 “我觉得主要是没人给收拾,找到一个经典版型,就穿个百八十年的。”鬼王姬摸着下巴,她和其余几个妞儿不同,是有实际神位的,手握重权,从前一年也能见到陈辉卿几次,想了想他这一千年来的衣着风格,的确属于逮着一个版型就穿一百年的,完全不考虑流行因素。 热闹的音乐吵杂震天,烤架上摊着各色青口贝、海螺、明虾等海货,今夜的主题就是狂欢和随便,因此连个刀叉筷子都没有,要吃?上手! 酸甜里混着简直刺鼻的香辛料的酱汁从青口贝里流淌出来,大团的海螺肉沁足了胡椒汤,明虾剥去外壳用芝士卷起,在铁板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侍者们提着水桶,看到哪个位子没货了,便豪迈地将一桶煨好的海鲜倒在铁板上。 哗啦——刺啦——噗唧——咔嚓—— 各种惹人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素日衣冠严整的神明鬼王魔君此时此刻都穿着花哨的沙滩裤衩,光着膀子抓着吃食,平时需要用刀叉戳起的培根小番茄之类的烤物,眼下也是上手抓,稍微计较一点的会套着手套,但大多数人还是融入这任性的气氛,看见什么好吃就直接抓——包括海鲜炒饭。 一只修长玉色冷指捻起一枚青口贝,稍微顿了顿,等酱汁儿都落了,才用指尖剔出肉来,放入口中——“做的粗了,但也别致,只是可惜清平君好搭配,原不该这么大火的。” 清平馆众人抬头,一位白皙清癯的男子坐在了他们身边,一头长发高高束起,眉目精美难以描述,正是卫玠,他身后跟着陵越和一个西班牙风格的美人,从那粉光闪闪的眼神来看,那美人应该是桓王姬桓秀怜。 今儿这女人的脸,仿佛是佩内洛普·科鲁兹。 唉,你说这个亚洲人梨形身材的,非要变成欧洲人的脸,看着就不瘆人么。 “我说卫国师,你跑到我们这里凑热闹干嘛?”老宋啃着猪蹄问。 “我在等华练,有点私事拜托。”卫玠一边用嗑瓜子一样闲适的姿态吃着青口贝,一边眸光浅浅地看着斜阳染红的海。 随着夜色温柔笼罩这片热闹的海滩,年度压轴节目大神蛇精病集体舞也快要亮相了,每个文化区能称得上大神值得这么折腾得也没有几位,因此火堆围成的舞池也并不算大,据说今年的舞蹈是华练选的——顿时就觉得一定很有看点了。 “噗——” 随着老元的一口啤酒喷出去,粉红色的灯光笼屉一样照在了那火圈舞池上。 急促的鼓点打着探戈的节奏,挑探戈的两个人也的确表情严肃,很有舞者风范,假如,不考虑两人的衣着的话——向日葵花裤衩和同款沙滩裙看上去实在是太违和了! “是柯罗诺斯和阿南柯——卧槽过完今夜华练姐会被杀死吧。”蔓蓝抓着鬼王姬的手,一脸惊诧。 探戈的舞蹈对舞者步伐与肌肉的控制颇具考验,而沙滩恰恰限制了这种控制,看着出来的几对儿都跳得东倒西歪,众人围着火堆发出了哄笑声。跳着跳着,就连跳舞的自己也觉得跳得太好笑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当第九对舞者被柯罗诺斯不小心一个臀撞倒在沙滩上大笑的时候,华练和陈辉卿终于出现了,这会儿华练已经不重要了,女神的大腿连普吉岛卖沙冰的都见过,但陈辉卿的身材却一直是个迷。 好像一首诗写到结局,上阕清丽,下阕旖旎,谁也没想到人鱼线这种东西,竟然在房东大人身上出现了。老周怜悯地拍了拍老宋:“虽然身材一样好,但人家的脸是马卡龙,你的脸却是趣多多。” 向日葵沙滩裤一出惊艳全场,无数的彩带和尖叫投向了陈辉卿。 可怜的东皇太一盘古之心一边笨拙地摇着他的人鱼线跟上华练的舞步,一边还要躲着以免彩带兜头而来砸中眼睛。 “天呐盘古的心脏病要犯了。”玉卮扶额。 “房东大人最近晒黑了,不过我想知道这一身蜜糖色是在哪里晒的,什么时候晒的。”青婀摸着下巴。 “房东大人晒黑了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阿姐为什么也是这个颜色。”鬼王姬叉腰。一段舞曲接近尾声,大神们纷纷摆着POSE做最后的亮相,可惜面瘫天使卡麦尔没站稳,一脚踩在了太阳神女的脚上,两人引发了多米诺骨牌效应,火堆内一群人东倒西歪纷纷扑街,围观群众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 青婀高声喊着让一让看不见了,随即就被一双手举起,低头一看,是黄少卿那副很单纯的助人为乐的笑容。 蔓蓝忽悠一下也占领视线高地,却不是被人举起,而是被拉到了一片时间凝固物上,老元拍了拍身边的空地儿:“来来坐坐,特等席。” 神荼咬着烤肉问鬼王姬,笑得不怀好意:“你要举高高么?” 鬼王姬白了神荼一眼,吐出两字:“附体。”随即身高两米的郁垒左眼一暗,又一明,瞳仁里映着红衣女鬼,视野畅通无阻。 玉卮看了看朱师傅,眼神挑衅,似乎在问,你能怎样? 朱能垣莞尔一笑,一阵风起,吹翻了女神们的裙子,大家纷纷屈膝弯腰捂住裙摆——众人矮了,朱玉两人就自然高了。 今昭看了看老周和老宋:“你们俩,不来一发?” 老周嘴角一勾,老宋一把将今昭捞了起来,让她坐在了两人的肩膀。 “别谢我,我也想看咱们老板吃醋。”老周笑眯眯地偏了偏视线。 唯独陈清平依旧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既没有去看跳舞,也没有跟着凑CP,看见今昭费力地维持平衡扭过身子回过头来看他,他伸手挥了挥,微微一笑。 太岁就从俩哥们的肩头掉了下去。 陈清平无奈摇头,此狂欢时刻,不分身份户籍,唯有他,孤然人外,茕茕孑立。 第一百五十六回飞往异乡为异客,日间航班更闹心 “您好,您乘坐的中国国际航空公司从北京飞往罗马的CA939次航班已经开始登机——”温和端正的普通话女音在候机区响起,候机区拖着行李的人群纷纷起身,鱼贯排成长尾,表情各异,带着麻木或者兴奋。头等舱快行通道走来几个男女,容貌出色,气质不凡,轻易引来瞩目,走在最前面的清冷而俊美,一双如海眼波不似人间所有,紧跟其后的银发胜雪,身姿挺拔仿若雪域高山,更别提两人身后跟着的少年,姿容圣洁得不可思议,一双手交叠在身前,午后日光透过落地玻璃照进来,为他披上了一层光的羽翼,而跟着少年穿着黑羊绒大衣的墨镜男人,嘴角正勾出鬼魅弧度,一对唇瓣浅浅樱色,微微干燥的唇纹惹得人忍不住想要以吻润泽,正在对登机服务人员放电。最末跟着一个戴着大大的兜帽的女性,只露出尖尖的下颌和猩红嘴唇,大步流星,身后风衣羽翼一样,扬起血红色的弧度。几个人连行李都没拿,快步走进了象鼻通道。 等候刷登机牌的普通旅客纷纷目送几人身影远去,两个年轻姑娘急急拉着行李箱追了上去,却碍于某种她们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感觉,只是偷偷尾随,拍了两张照片。 那银发男子似乎感觉到了偷拍,转过头冷冷看了两个年轻姑娘一眼,随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视线,将最前面那仿佛会微微发出柔光的俊美男人遮住了。 “怎么办,我突然觉得我又有了新的CP。”跟在偷拍者后面的青婀捂住心口,倒在蔓蓝的胸前。 “幸亏你压的是我,要是阿玉,这一下倒过来,你非得把脸撞青了不可。”蔓蓝摸了摸青婀的头。 “请你们秀恩爱的时候不要捎带上我好吗?”玉卮说完,一脚迈进了机舱。 “谁叫你不是单身狗呢。”鬼王姬拽了拽拉杆箱,跨过通道接缝。 “为什么不都买头等舱呢。”老宋觉得十分心碎,经济舱里挤10个小时,还是很考验腰腿质量的。 “那个银发银眼的男人是谁?”走进机舱,今昭看着那银发男人正在帮陈辉卿和华练放东西,一脸恭敬。 “喔,你等下。”老周拍了拍今昭的肩膀,转头,“辉腾!给我一套报纸!” 银发男子对老周点点头:“好的。我稍后送过去。” 今昭一脸卧槽:“辉腾?!” “不然呢,难道把他塞进集装箱?”老周挑眉。 “塞不进去,太长。”老元从来没有坐过飞机,一脸兴奋。 “白龙马什么的,你得展开合理的联想,既然辉腾可以是车可以是飞船,为什么不能是人?”老宋一副幼教老师启发语气。 唯有朱师傅什么也没说,只是淡定地提着他的颈枕和遮光眼罩,以及一个古老的随身听,随着大部队上了飞机。 在登上飞机前的一刻,他转过头,向着候机区望,透过落地玻璃,一个熟悉但绝不吉利的人影,正拿着一罐红茶,感觉到了朱师傅的视线,遥遥举杯。 人们忙于将视线投注在仿佛是明星团体的几个人身上,无人注意登机口那自动贩售机旁,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缓缓放下手,呷了一口红茶,露出了一个不明所以的笑容:“经柳园而下,我曾邂逅我的爱,她走过柳园,纤足雪白。她要我自然去爱,就像树木吐出新芽,但我年少无知,不曾听从她。她要我自然地生活,就像河堤长出青草,但我年少轻狂,如今泪湿润青衫。威廉姆·巴特勒·叶芝,希望你在地狱里过得愉快。” “南乔啊,你拿着这个古早的玩意干什么?”老元看着朱师傅掏出一个磁带随身听。 “妈啊10个小时,我的老腰。”老宋还在哀婉逼仄的空间里他无法伸展的腰腿。 “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记得要对我心存感激喔。”朱师傅笑了笑。 “被你这么一说,我根本不想知道这是干什么的了。”老周挑眉。 飞机缓缓驶向跑道,今昭自动忽略后排汉子们的聊天,伸着脖子看了看一个过道之隔的窗外,作为一个第一次坐飞机的人,很矫情地想起一句心灵鸡汤来——你遇见的某个人注定会带你领略最美丽的风光,尽管他无法陪你到最后。 好桑感! 今昭看了看陈清平。 陈清平看了看今昭。 陈清平从书包里拿出一袋巧克力:“吃吧。” 男神,不要你每次有戏份都是跟吃有关好不好! 今昭摸了一块儿,剥开宝蓝色的纸,在把巧克力放在嘴里之前,发现包着巧克力的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四种语言的格言,中间那句英文她认识——“惊艳是美之特性。这句话不错,搞不好会是这次意大利旅居的主题呢。” 没错。旅居。 为了表彰这次五大华都神鬼大会清平馆的伙计们对全世界神鬼嘴巴和肠胃的爱抚,上面有人掏钱请全体清平馆整窝端在意大利休假,食宿全包,景点门票报销。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一群带馅儿男神的好事儿啊!清平馆的大姑娘小伙子们都沸腾了!唯独有点麻烦的是,因为意大利不属于东方上神们的管辖范畴,跨区的神明之间又颇有忌惮,因此清平馆大多数的成员,都没有拿到过通关文牒,也没去过意大利——就连朱师傅这样的元老都表示,意大利因为其特殊性,在那边开门,都是严格受到限制的,陈清平也从来没特地去申请过。没办法,谁叫那里是,天使之国,呢。 这一次上面有人对方有邀请,不顺水推舟到意村取取美食经,陈清平就不是陈清平了。因此,陈清平决定,最起码,清平馆要在意大利过完冬。 说是过冬两三个月,但瞧着一群人的行李,也没有多少,大件儿都放在清平馆等通关文牒,随身的不过是这几天办手续时住酒店需要用的东西。 这次旅居什么都好,唯独十个小时的日间飞行,让今昭有点不知道怎么打发。 飞机开始平飞,空姐们推着小车送餐饮,陈清平只要了一杯白水,其余的人也都简单地点了橙汁可乐之类,至于飞机餐,几乎都没怎么动,老元只尝了一口黄油,就噗地一声吐了出来:“这口感跟肥皂似的我也是醉了。” 今昭悻悻然剥开盒饭的锡纸,夹了一块儿牛肉,嚼了嚼,噗,无奈放下筷子:“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总不能就饿10个小时吧?”老元苦着一张脸。 陈清平看都没看老元一眼,翻着一本外文杂志:“再等等。” 今昭哀婉地看着纸巾上吐的牛肉:“等十个小时么。” 空姐们收走了垃圾,机舱里的灯光也随之熄灭,大多数的乘客都歪着躺着准备就寝,朱师傅也拿出随身听,按下了播放:“时间也差不多了,大家准备入梦吧。” “入梦?”今昭一愣,旋即大概猜了出来,也许是为了避免十个小时的无聊,朱师傅准备让大家到梦里玩耍去。 随着播放键咔哒一声按下,低软的吟唱声传出来,今昭环顾四周,似乎除了他们几个,没有人能听见。这吟唱声仿佛是在念着一首古诗,但因为声音低而柔软,根本听不清楚。 今昭不是头一次入梦,也懂了不少助梦的方式,她听着吟唱,尽量放松自己,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没一会儿,睡意便沉沉来袭,今昭脑袋往陈清平肩头一搭,落进黑沉梦里。 根据今昭以往的经验,这种用香炉或者音波来指定入梦对象的,入梦者也会落到指定的梦境地点,而眼下,显然不是指定的——朱师傅应该不会有这么奇葩的脑补场景。 今昭置身于一个极致繁华的宫殿之中,她看不清那些摆设布置,因此也说不好这繁华到底是中式的还是西洋的,只有那种闪瞎的感觉告诉她,这里很繁华很奢侈很烧钱。那种金红交织,似和非中的混搭奢靡感,让今昭觉得有点眼熟。 但却是空荡荡的。 尤其是今昭站着的这个大厅,脚下的地毯有同样看不清楚,只觉得复杂华美,台阶上的宝座,更是珠光宝气,不能直视。 一个人一手撑着脸,笑着看今昭。 那是个多美的人啊!斜阳有多醉人,他的眼波就有多醉人,繁花有多绚烂,他的容颜就有多绚烂,星夜有多诱人,他的气质就有多诱人。虽然他的头发换成了普通的褐色短发,他的眼睛前也加了一副眼镜,甚至他的衣着,都变得中规中矩,但这一切不但没有减损他的妖孽程度,反而让人更有冲动,撕碎他死板的外衣,点燃他原本的热火。 如果这个人不是那个人,今昭大概会直接哭喊:“这是何方妖孽!快点嫁我!” “好久不见了,太岁。”那人嘴角一勾,抿出微翘的狡黠弧度。 “妈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酒吞——” “看来你见到我很高兴呢。”酒吞童子摘掉眼镜,淡淡地看着今昭。 “你到底是酒吞童子还是姬晋还是贺兰敏之?!”今昭抓狂。 “喔,我在天启年间还有个挺有名的身份,怎么我的阿幽没告诉你?”酒吞童子咬着眼镜腿笑。 “你到底想干什么?”今昭一脸戒备。 “不干什么,就是我不能托梦给我的阿幽,所以拜托你,为我带一句话。”酒吞童子歪着头说道。 “你……你就为了这个把我抓到你梦里?你就不能发个微信或者写个邮件?”今昭委实不懂酒吞童子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当然是为了看见你这个吓坏的小猫的表情啊。”酒吞童子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走到了今昭面前。 不知为何,今昭看着酒吞童子那张可恶的脸,陡然横生出一身勇气,她学着华练,眯起眼睛,尽量让自己淡定冷漠地问:“什么话?” 酒吞呵呵笑了起来:“你把这个,交给我的阿——华练。” 金边眼镜放在了今昭的手里,酒吞童子转身打了一个指响,周围的宫殿开始破碎,地板摇晃不已,今昭转身就想跑,但却被酒吞童子拉住,腹部一阵冰凉后,她低头,看见了酒吞童子将一把弯刀,插进了自己的肚子。 思绪就在这一瞬间,断线。 第一百五十七回梦游天使脑洞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五万。” “碰!” 等今昭恢复意识,一睁眼看见的,就是一桌麻将,一窝斗地主,清平馆一群人不是在打牌,就是在围观,陈清平在一旁闲闲地转动着签子,正在烤串,手旁一口锅里煮着香气浓郁的汤,旁边放着一会儿要涮的鱼肉片和蔬菜。 “小昭你最晚呢。”拉斐尔一面洗牌一面说,他两手一翻,一道麻将牌就摆好成排。 天使长大人你砌长城的手法太熟练了! 陈辉卿端着咖啡嘱咐:“肉片不要太早放,老了不好吃。” 房东大人你的身份地位来关心这种小事情合适吗? “昭啊,你玩大富翁不?”老宋扬了扬手里的平板电脑,“还缺俩人!蔓蓝来不?” 你们还真的是来打发时间的啊! 陈清平拍了拍今昭的脊背:“你来得有点晚。” 太岁被男神的亲昵动作感动,放弃吐槽各路大神们毫无形象地撸串喝酒打牌扯淡,乖乖蹲在一旁,等着吃饭。 哗啦呼啦的搓麻将洗牌声音混着大富翁的音效,热气腾腾的小吃和到处乱窜的人群,眼前的情景十分接地气,十分热闹,让今昭想起了读书时代宿舍聚餐大排档来。 一晃儿虽然只有一年,可是已经是隔世了啊。 “筑梦师是谁?”今昭问,酒吞黑了谁的梦境,会不会有什么不良影响啊。 “是伊苏,他的心思单纯,所以梦境最稳定。”老元摸了一手好牌,喜形于色。 “……这么纯洁的天使你们在他脑洞里打麻将合适吗?”今昭扶额,如果是伊苏利尔,她倒是不太担心,梦境的稳定性,走两个极端,极端复杂的人和极端单纯的人的梦境,都会比一般人稳定,可以控制——今昭没见过比伊苏利尔更单纯的人了,单纯的好像全身上下只有一个细胞。 “不合适?这给你,自杀,立刻你就能醒来。”老周顺手把割肉的小刀递给今昭。 今昭顿时想起刚才酒吞童子的弯刀,肚子立马幻肢痛,她想了想,还是喊了一声:“华练姐呢?” “华练啊,不知道,我入梦前她还在和辉卿说话。”拉斐尔吃了一张八饼。 今昭看了看正坐在拉斐尔身后,被教授着麻将技巧的伊苏利尔,决定这件事情,还是告诉华练本人比较好,这会儿最好当做什么也不知道,省得在梦境里惹出什么麻烦。 打定主意后,今昭转过头拿刀叉了一块儿烤牛排:“有鱼豆腐了么?千页豆腐也行,实在不成,撒尿牛丸也行。”总之,就把这些玩意想成是酒吞的脑袋,咬烂了算! 吵吵闹闹的声音,带来人事热烈新鲜,热气腾腾的烤肉和火锅,有尽管恶俗但同样令人踏实的满足感,今昭坐在一旁咬着一串千页豆腐,浓郁的汤汁带着排骨肉的味道和麻椒的鲜麻,从豆腐的松软里挤入口中,令人吃惊,平凡无奇的豆腐,里面也能蕴含如此丰富的滋味,就好像平凡的生活,本也有自己一番浓油赤酱,鲜热淳腻,不过是会不会吃,有没有好汤水。 没有好汤水的生活,就像没下锅的豆腐,而有了丰富的汤水,生活也变得美味了。 过了二十年下锅前的千页豆腐的生活,如今这份汤水,鲜美得令人感动。 吃着吃着,她突然用力用手背蹭了蹭脸。大概是之前被酒吞刺激了,又突然被一刀捅死,来到众人都在的安全梦境里,情绪转变太大。一种莫名的安心感和感动涌上心头,让她的眼睛潮潮热热的。 打麻将的和打牌的打游戏的都没有发现,太岁起身蹲在锅前,认真地看着一锅串串香,好像她从来没见过这玩意一样。 陈清平走到今昭身旁,蹲下,看了看今昭脸上被蹭红的水痕,别开眼神,也开始深情凝视那锅串串香。 在他的奇特的记忆里,并没有这样一个细节,和一个女孩子,在一个天使的梦境里,一起蹲在角落,盯着一锅串串香。但是这一刻发生的时候,他觉得,不管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他是否是个过客,亦或局外人,总有什么能将正在这个世界路过的他,紧紧缠绕,与这个世界发生关系——那应该是记忆,由无数的时间的片段组成的记忆,因为有了这些记忆,变成了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所以即便是将来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终究是个局外人,也能欣慰地回顾,自己的生命中,拥有过这个世界一次,几次,很多次,他并非是孤单一人,也并非一直是个局外人。 也许他一直以来都想错了,他从一开始,睁开眼睛,看见花枝招展的华练开始,他就已经入局,无法脱身。 不管他本来是谁,他所拥有的记忆决定了,他是这个世界的人,是清平馆的老板,因为,这段记忆对于他来说,是无可替代的真实。 就好像华练说过,对于生下来就被抛弃的孩子来说,养育他的人,才是真正的母亲。 “这才是真实的。”陈清平伸出手,碰了碰今昭脸上无法控制流下来的一串串泪珠,温暖潮湿。 不管他之前是什么,将来能不能记得,眼下指尖温暖潮湿的泪水,是无法忘记的真实。因为真实,所以缠绕不休,这些记忆像是一张网,将一个人的身体灵魂还有他的故事思想全部交织在了一起,因此他才是他,这个人才是这个人。 陈清平伸出一根食指做敲门装轻弹在今昭的脸蛋儿,那触感柔滑劲道,像是刚剥出来的白煮蛋,弹着弹着就容易弹上瘾,不舍得收手。 今昭把脸埋在胳膊里:“……别闹啦。” 陈清平使劲儿揉了揉她的头发:“嗯,长长了不少。” 今昭不知道陈清平吃错了什么药,一脸愕然地看着陈清平眼神愉悦地还在蹂躏自己的头发,连眼泪都忘记掉下来,坠在脸颊上,晶晶亮亮。 “昭!谁惹你哭了?!这货?!来人啊!放老宋!”青婀过来拿肉串,瞧见这光景,不嫌热闹大地喊。 “哎呦!昭!你怎么哭了!哎呦昭!我心碎啊!”老宋西子捧心状凑了过来。 “怎么回事?平昭CP应援团团员何在!”青婀继续喊。 一群人纷纷放了手里的玩乐围拢过来:“臣在!臣在!” “……应援团什么鬼?!”今昭石化。 朱玉两人相视一笑,朱师傅抄着手对今昭介绍:“团长就是我。” “怎么回事?陈清平欺负你了?反了他了!”玉卮眉头一挑。 今昭更加不好意思,狠蹭了蹭脸,大声说:“不是我男神啦!就是……就是以前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还能到国外去,有这么多朋友不像是家人一样——太幸福有点扛不住流下了激动的眼泪难道你们就没有突然被感动觉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时候吗华练姐这是酒吞童子给你的东西快快拿走!” “怎么办,你这么坦率地面对幸福,让我觉得有点感动了。”华练捂脸,接过那副金边眼镜,完全无视了今昭这串话里的酒吞童子。 “今昭,我们就是你的家人啊。”蔓蓝搂住今昭,语音颤颤,十分感动。 “蓝儿,蓝儿你的胸快把你的家人给闷死了。”鬼王姬提醒,顺便挤了过去,“昭,埋她不如埋我,我还比她大一个罩杯呢。” “好了好了以后你就管我们叫姐姐好了。我们就是你的亲姐姐啊对不对。”玉卮转过脸,眼睛一红,一把捏住朱师傅胳膊上一块儿肉,一掐一转。 朱师傅眉头也不动一下,温声对今昭说:“没错,玉儿说得对呢。” “对,我是你大哥。”利白萨蹲了下来,咧嘴一笑,邪魅狷狂。 “叫三哥。”老周仰头看天,吸了吸鼻子,一贯清浅的声音里有涟漪潺潺。 “我是你大弟弟。”老元捧脸,宝石眼中闪着烟花一般的光芒。 “我是你的大表哥。”朱师傅不甘于屈居人后,这几天看的《唐顿庄园》刚好排上用场。 “为什么把二哥这个称呼留给我!”老宋不满,老周横他:“你不满意就改二舅。” “我是姐夫。”陈辉卿也蹲下来,歪着头看着今昭,“你是我的小姨子。” “……不会讲话就别乱讲。”华练一掌拍在陈辉卿后颈。 “My sister,让我们为了人类美好的情感而举杯。”拉斐尔举着一串撒尿牛丸。 就连痴呆守护天使伊苏利尔也开了口,说出他最近学的俩中国字儿:“姑姑。” 全场谜之寂静。 “姑姑是个什么鬼!谁给他讲《神雕侠侣》了!”拉斐尔不满。 华练举手:“伊苏喜欢吃小笼包,我就把新版的小笼包,哦不,小龙女安利给他了!” “……呜呜!”今昭在鬼王姬的两团肉里发出哀鸣。 陈清平伸手抓住今昭的衣领,将她拽了出来,众人见饲主眼神不善,顿时做鸟兽散,该玩什么玩什么去了。只有陈辉卿还留在原地,看着陈清平。 “你长大了。”陈辉卿开口跪。 “……可惜你没有。”陈清平抓着今昭的领子,将太岁拖到一旁帮他给肉串撒胡椒粉和芝麻盐。 陈辉卿起身,摇了摇头:“你不明白,你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变化,就像树木在早春感觉不到自己发出新芽。” “没想到你还是个诗人。”陈清平从来对陈辉卿没有好感。 陈辉卿听着这声讥讽也没有任何反应,而是淡然地走向华练,站在她身后看牌,像个守护神。 第一百五十八回日日思君不见君,条条大路通罗马 略显混乱的街道,高亮的转弯警示牌,穿梭如翼的摩托车手,还有温暖稍凉的空气,以及满街的大长腿。 这是罗马留给今昭的第一印象。 云归梦徊的接机迷你巴士在车流之中穿绕,众人却在议论,尽管是丰饶的亚平宁半岛的中心,这座城市却没有那繁华如梦的外衣,比起北京,比起伦敦,罗马显得古典而沉静,斑驳的千年石板路、文艺复兴时期建的酒店和哥特式的民宅老院无一不在低调地昭显这个城市的古老和伟大,那是属于一个撑起神鬼文化区的华都气质,有种以珠为明,以锦为铺的奢侈。 清平馆没有得到开市手续和准入许可,清平馆众人也只能选了酒店住下。这次掏钱的上面的大神将众人安顿在了云归梦徊,神鬼界的凯宾斯基希尔顿。 较之北京的云归梦徊,罗马的云归梦徊从外表上要奢侈一点。 一座巴洛克风格的三层建筑,门洞深深,走进去圆顶拱门便是前台,门里与门外隔绝两个世界,一个幽暗静谧,一个金碧辉煌。众人的房间在十九层,唯一应该挑剔的是,全都是双人间。西王母四姝两两一间,太岁抱住玉卮哭喊:“你为什么不去找师父!”吓得路过一位长得像是尼古拉斯·凯奇的路人一动不敢动,被堵在一边。 玉卮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今昭,又看了看汉子们。 汉子们简直像是在玩抢凳子一样,两两抱团——利白萨一把揽过陈辉卿的肩膀,老宋抓着老周比划了一个剪刀手,老元和朱师傅携手莞尔,拉斐尔当然是要带着他圣洁的儿子伊苏利尔的——陈清平被踢出局了。 今昭看了看华练。 华练一摊双手:“别看我,我不住这里,我要去佛罗伦萨开会,顺便帮你们打点一下清平馆的准入许可证。” “今晚呢!”今昭追问。 华练刷地一下放出透卿,一搂:“我跟他。” 透卿好久没有出来望风,一脸狗腿笑容依偎在华练怀里:“人家会很乖的,鞭子蜡烛神马的你喜欢也可以哦。” 太岁眯起眼睛看着这群助攻党,豪迈地一挥手:“又不是没睡过。”酒吞童子那会儿,不是在陈清平的房间里睡了好多天吗! “好了,快点去收拾一下吃完饭,华练不是还约了特别表演嘛。”朱师傅拍了拍手,一群人见朱师傅发话,立即鸟兽散去。 晚餐厅坐落在三十九层的顶层,落地玻璃可以将罗马一览无余,屋顶花园和游泳池尽显纸醉金迷,尽管云归梦徊从人类的角度来看,只是一个三层的老旧红砖房。 玻璃罩大厅是奢侈闪眼的洛可可风格,各色意大利特色的当地美食和世界各国的传统食物像是弯弯曲曲的溪流,盘桓在大厅周围,仅仅牛排一项,就分为人类能见到的德州牛排、意大利奎宁T骨牛排、日本的霜降牛排、法国葡萄酒牛排、澳洲谷饲牛排等十种,更有人类见不到的产于中国西南部的巨牛犩小排、米诺魔牛剔骨排、爱尔兰百花牛、高地精灵栏牛、威尼斯海生牛等神鬼们饲养的牛种。而牛肉的烹制也是有适合西方口味的烤和东方口味的炖,以及全世界来入住的神鬼都喜欢的生吃。 今昭和蔓蓝在一旁各自端着刚做好的七分熟牛排,捞了一个两人位置在吃。身后便是那位之前见过的长得非常像尼古拉斯·凯奇的路人。 蔓蓝好歹也是西王母的徒弟,对刀叉的掌握程度尚可,今昭可就惨了,她以前从未吃过这种一般来说都很贵的西餐,进了清平馆,用刀叉的时候也不多,这次有点要命的是,这块儿小肋骨牛排,牛是威尼斯海生牛,骨头连着筋,筋连着肉,能切下来的肉固然汁液丰富,入口鲜美又有嚼劲儿,但没切下来的时候,那真是恨不得找一把电锯上手。 威尼斯海生牛本身就是身高三米的大牛,这个品种的小肋骨,最小这一块儿也有3斤来,今昭和蔓蓝一人切着一头分而食之,两个人都没有料到这肉这么劲道又这么瓷实,切一块儿累得满头大汗,到底是女生的力气。 “天啊,我就只是个控制系加召唤系的法师啊!不擅长对付高防血厚的肉盾啊!”蔓蓝欲哭无泪。 “我只是个有窥探技能敏高血薄NPC,还是只有新手村路人那种好吗?”今昭也告饶不已。可环顾四周,云归梦徊客人极多,好多要了这份牛排的人,都吃的风生水起,热闹江湖,那位尼古拉斯·凯奇脸的路人,随便切了切,就将一块儿牛排三五下吃完了——大家都是汉子!壮汉子!狂暴战士!恶灵骑士! 两个战五渣含泪切着牛排,看着周围的战士们手起刀落。 今昭一个手下轻忽,那块儿牛排就被用力过猛的刀刃推出,迎风飞起三米远! 说时迟,那时快,对面老元一伸筷子,夹住了这块儿牛排:“我说昭啊,你这是吃饭呢,还是发暗器呢?” 正说着,Pia地一声,另一块儿牛排,糊在了老元的脸颊。蔓蓝慌忙摆手,一脸哭相:“我不是故意的啊!” 老元擦了擦脸,笑嘻嘻地坐了下来:“么事么事,是我不凑巧站在了你牛排的飞行轨道上。” 今昭翻了一个白眼:“就算蔓蓝是娇小玲珑古典仕女附赠Dcup,你也不必这么明显吧……” 老元摸了摸心口:“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这小心肝儿就蠢蠢欲动了难道是春天快到了?” “莘琳。”一个声音在太岁和百花谷主的身后响起。今昭回头,身后一位青年,一袭素衣,青玉冠头,全身散发着一股言情小说里高冷系王爷男神天仙的气场,只是一道浓眉,显得整个人的轮廓深邃许多,也多了十分刚执。 这人看上去略眼熟,喔,等等,莲城城主!传说是蔓蓝的未婚夫! 莲城城主王言之是琅邪王氏先祖,也是西王母门下寄名弟子,后来成了莲城的城主,是富甲一方的高富帅。不过今昭只有上次端午见过一次,这人号称和蔓蓝一起过了一夜,也是蔓蓝的未婚夫,似乎还在西王母那里备案求婚了,不过蔓蓝瞧着——很抱歉实在不像是人妻预备役,所以大家也都没有放在心上。 为什么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来了? 今昭看了看一脸无辜的蔓蓝,又看了看眸光荡漾,不知道闪着什么鬼主意的老元,决定还是溜之大吉比较好。今天粉红量不知道为什么很密集,让她既眼瞎又惶恐。 看见华练搂着陈辉卿的脖子在喝酒,太岁挠头,难道真的是因为春天到了?端起牛排,找了一个视野不错的双人座坐下,今昭不着痕迹地将牛排切碎切烂,又拿了几只黑胡椒烤的牡蛎和明虾啃肉留壳儿,将这些不好咬的牛排碎碎混了进去当做垃圾。 “你不应该点七分熟的牛排。”陈清平难得地移动尊贵的步伐走了过来坐下,“过分熟的牛肉,纤维更硬。” “男神,你什么都没看到。”今昭把最后一点儿牛肉碎碎塞入一只扇贝的壳儿中,合上扇贝,无视周围集体陷入某种莫名的浪漫情绪,好整以暇地擦了擦嘴。 陈清平无语地转过头,看着落地玻璃外,闪烁着霓虹和车灯的罗马城。 这个城市的夜晚,没有那些今昭见过的大都会那样繁华如梦,她甚至没有摩天大楼,视野内的罗马被台伯河一分为二,哪一侧都是错落有致的低矮房屋,也许这城市藏了很多云归梦徊这样的神鬼建筑,但从外表看来,这里无愧于这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这个名号——迄今为止,她依旧保有文艺复兴时代的风貌,容人追思往昔。 《罗马假日》里也罢,伍迪艾伦的《致敬欧洲》也罢,现代文明关于这座城市的片段,总是与浪漫有关,连带着坐在这边看着夜景,把不爱吃的牛排塞进牡蛎壳的今昭,都觉得眼下浪漫极了,自家男神的眼神,仿佛都柔媚了几分。 “你爱我吗?” “爱的,深刻的爱着。” “你爱我什么?” “爱你的睫羽,仿佛午夜的精灵,诱惑而浪漫。” “噗——”今昭一声出口,忙捂住嘴转过脸,装作看风景。 不远处那一桌的一对男女对今昭这举动置若罔闻,依旧你侬我侬,诗歌一样的神回复从那修长的美如古典雕塑一样的男人嘴里一句接一句说出来,连陈清平都有点吃惊了。 “等等,他们说话我为什么能听懂?”今昭小声问陈清平。 “因为他们说的是汉语。”陈清平回答,那一对的女方,分明是八荒界中人。 “……神鬼们真闲,都上过新东方小语种出国班么。”今昭扶额,自觉压力很大。 “不,过几天我们就去找法师通灵,直接灌进脑子里。”身后坐着的老宋扭过头插嘴,“你以为那么多语言都是学的吗?玛雅语怎么办。” “可是利白萨说——”今昭想起利白萨的话,神鬼们是因为很命长才去学来充实自己的。 “他的话,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了。” “……” 清脆的刀叉餐具相碰的声音在晚餐厅弥散,小提琴的悠扬旋律里有轻声低语,水瓶座女神落地灯神色温柔,三层银盘上放着口味各异的黄油和果酱,胖嘟嘟的白瓷红格子罐子里,有砂糖和牛奶,随时方便取用。 已经不是摆着酱油和醋了呢,今昭看着果酱与糖奶,深深感觉到,自己已经到了另一个文化大区,迥异的摆设,新鲜的风俗,完全不同的面孔围绕在周围,无一不提醒她,看,这里是意大利哦。 顺便,她也深深觉得,满场子都是秀恩爱的情侣,不分性别,这也的确和老家的环境不同——先不说旁边桌那对诗人,对面位子一组白发苍苍的老爷爷,竟然也开始了漫长的亲吻! 空气里的粉红气息,简直令人窒息! 不忍淬睹的今昭转向窗外,落地玻璃上,映着她和陈清平的身影,夜空中的霓虹打在影子上,显得如烟火般绚烂。 “噗——” 一道金光冷不防闪射而来,陈清平一低头,一支金色的箭带着粉红色的尾羽从他的心口穿过,带来仿佛抽干了血液的诡异感觉。今昭刚要大喊呼救,就被一步窜过来的华练捂住嘴巴:“别喊别喊,这是丘比特们的玩笑啦。你赶紧拿一块钱小费给人家。” 今昭一回头,果然身后站着那个长得像是尼古拉斯·凯奇的路人,面无表情,甚至苦大仇深地伸出手来:“祝您在罗马过的浪漫。”他露出的手腕,有淡淡的金色痕迹,好像是未发的羽箭。 原来这货是丘比特啊!果然是天使之国! 今昭看了看这位路人丘比特天使那张古希腊悲剧主角式的脸,嘴角抽搐,将1欧元的硬币放在丘比特的掌心。 丘比特悲情地往别的地方去了。咻。又一箭命中了透卿,后者正在华练面前努力刷着存在感,以求不要再被塞回亚空间里去。这一箭过去,透卿扑到华练怀里,嘴唇还没有撅起,就被陈辉卿动了动手指,摔到了一旁。 No zuo no die why u try! “没事吧。”今昭问陈清平,“就算是幻影,也吓了一跳呢。” “没事。”陈清平继续喝他的柠檬水,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有一种。 没有人打算告诉今昭,丘比特的箭从来都不是幻影,而是真正的爱神之箭,刺入心脏,撩动情丝,只不过这种开玩笑要小费的弓箭,效果没有那么强大而已。但凡丘比特立足之地,根据丘比特本人强大的程度,会在一定的范围内,引起大面积的情感爆发,简明扼要地说,丘比特往那里一站,就能煽起大家的发情情绪,原本的感兴趣会变成有点喜欢,颇为欣赏会上升为钟意,试图追一追会转化为恋慕不已。 总而言之,丘比特就是粉红扩散器。 陈清平缓缓吐出一口气,试图平复心口那种陌生的酸胀感觉,他仰起头,看着穹顶星光闪烁的夜空画卷。 另一侧将一切收入眼底的青婀扶额:“糟糕了呢,丘比特的粉红箭是增加春情的,能让圣人变成利白萨,今昭今晚危险了呢。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小套套啊。” 陈辉卿眉头微皱,但还是向今昭的方向走了两步,被华练一把拉住:“你干嘛去?那效果是无法解除的。” 陈辉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正方形的包装,里面有一个环形的物件儿:“我去送这个。”华练一口老血差点卡在喉咙里,她定了定神,微笑着揽着陈辉卿:“卿卿,来,咱们俩聊聊,你的口袋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陈辉卿看了看手里的物件儿,很自然的回答:“房间床头柜里,有很多。” 华练松开陈辉卿,扬手叫来一位侍者:“麻烦叫一下你们客房部的经理。” 苦大仇深脸的丘比特A默默走进一条走廊。 等在那里的拉斐尔笑笑:“怎么样,有影响吗?” 丘比特A点点头:“我感觉到他的心意和情绪,的确是属于人类的爱意。” 拉斐尔点点头:“好了,没什么了。” 丘比特A走开几步,又想起什么似得回头说:“也许明天早上会看到一些什么,来证明他的确是……” “不。”拉斐尔摇摇手,“他们的文化传统和我们不同,也许发生了一点点,但是没有彻底发生,对于他们来说,才是真爱。” “天使长大人,我们是士兵,我们不谈论真爱。”拉斐尔身边出现一位红发天使。 “阿基丽儿,这么说,你对米迦勒大人的献媚,只是单纯的勾引?”拉斐尔微笑着看着阿基丽儿,直到后者的脸上出现恼羞成怒的表情。 目送两位下级天使的身影消失,拉斐尔才收敛笑意,神情淡然地看了看晚餐厅的方向:“欢迎来到,天使之国。” 第一百五十九回无数广场走不尽,唯见披萨口水流 “梵蒂冈与斗兽场,是每一个来罗马的人必定的选择,所以我们第一天在罗马的旅行,定为罗马广场暴走之旅。”早饭后的阳光耀眼地洒在天幕,酒店前狭长的小路尚且空无一人,清平馆众人聚在一起,由利白萨领着,预备开始意大利第一个一日游。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跟每一个来罗马的人不一样?”青婀举手,她还真的想去看看梵蒂冈。 利白萨扛着一个金属旗杆,最上面挂着一只薰衣草色的小熊,笑得像是一个洛可可风的手工刺绣茶壶套,极尽奢侈魅惑:“因为,只有广场,能让你与罗马一见钟情。” 云归梦徊坐落于威尼斯广场附近。这里是古代罗马和现代罗马交汇的地方。威尼斯广场本身便具有清新简洁的现代风格,光洁的阶梯大开大合,被称为结婚蛋糕的纪念堂横贯当中,两旁的雕塑肩头停着悠闲的鸽子永远带着密探的表情。这座著名的广场正面是现代罗马的商业中心,绰号买买买大街,街道上悬挂着各色灯光拼成的国旗,店铺的橱窗摆满了颜色鲜艳夺人的商品,小披萨店里传来芝士诱人的乳香;威尼斯广场的背面则是古代罗马城邦的遗址,和著名的古罗马斗兽场,断壁残垣,亘古无声,漠然地看着这个越来越喧嚣的世界。 利白萨用那只薰衣草色小熊指着古罗马遗址:“这里是全世界仅存的几处时光冢,明天我们有空去看看,不过现在还是先去Corso大街买买买吧。” “华练姐和房东大人没来啊?”今昭回头看了看,同样,拉斐尔和伊苏利尔也不在。 “她去威尼斯办手续了,房东大人昨晚就跟去了。”鬼王姬解释道,在古代鬼王姬还可以用长裙裙摆遮住悬空的鬼脚,在现代的都市可就不能了,幸好这次来到意大利,街上锦衣华服的女人不少,白发苍苍的老妪都穿着火红的大摆天鹅绒长裙,何况韶华正好的鬼王姬。她今儿一点儿也不嫌弃麻烦拖沓,直接穿了她平时的红色常服,外面套了一件风衣。 环顾整座城市,鬼王姬轻叹一声:“到底是古城,阴气真重。” “我什么都没听见。”蔓蓝捂住耳朵,躲在了老元身后。 一行人像是自助餐厅里摆着凑颜色的橘子,三两一堆走进了Via Del Corso,比起果真走进去一探究竟,姑娘们还是对橱窗里摆的很有诱惑性的画面更为好奇,尤其是镶金的骨瓷餐具,奢华的宝石首饰,还有各色充满魔幻风格的文具。 今昭左顾右盼,只恨自己不是蜘蛛精,看不够这完全不同的陌生街景,以及在她眼中格外不同的路人:迎面走来风度翩翩的绅士,眼波温柔而冷酷,隐隐獠牙,竟然是个吸血鬼,而穿着牛仔裤裹紧羽绒服的金发少女,则时不时抖一抖她背后的翅膀,浅灰和浅褐色相间的羽毛代表她属于下阶天使,出来跑腿打杂。 穿梭过名字拗口难记的窄窄小巷,纳沃纳广场的埃及尖方碑和四河喷泉出现在眼前,这是今天他们抵达的第一个知名广场,哪怕在丹布朗的《天使与魔鬼》没有走红以前,这里也是罗马的游客们趋之若鹜的地方。 来自天堂的四条河流化作四位老者,在碧色如安达曼海的喷泉池中,簇拥着埃及尖方碑。利白萨指着与贝尼尼的飘逸风格完全不搭的埃及尖方碑低声道:“这个玩意,据说是镇压魔鬼的。不过喷泉水很甜,大家不妨试试。” 话音一落,代表尼罗河的那位河神转头对最靠近他的鬼王姬做了一个飞吻。 罗马随处可见的泉水是真正天然的矿泉水,洁净清甜,不等利白萨说完,陈清平已经拿出水壶去接水了,比起这种微冷的泉水,瓶装苏打水里的气泡更令人难以下肚。众人纷纷接了水,悠闲地在广场拍照聊天,玉卮拽着朱师傅仔细欣赏四河喷泉的精雕细琢,而青婀拉着蔓蓝在旁边一个小摊子上挑选着冰箱贴。 “要不你买个送黄少?”老宋建议。 “干嘛送他?!”青婀炸毛。 “别炸,你来一次外国,不给人民公仆带点儿啥,人家多可怜啊。你想想他们一年到头能休息几次,别说意大利了,估计连普吉岛都是借了神鬼大会的光儿。”老周突然一改以往的毒舌,轻声劝慰道。 青婀一想,顿时眼眶发酸,每样拿了两份。 老元一把拉走老周:“你早上吃的鸡蛋里掺蒙汗药了?” 老周斜睨老元一眼:“前阵子见到黄大人,四个儿子都没嫁出去,愁得都快撒手人寰了。” 老宋一脸震惊:“你什么时候关心起黄家家事了?” 老周白了老宋一眼,没搭理宋元两人,兀自望着埃及尖方碑上停着的一只鸽子。 鸽子低下头,淡淡地扫了老周一眼,又扑棱着翅膀,飞向了遥不可及的天边。 从纳沃纳广场走到西班牙广场的距离并不近,沿途经过罗马城里尚且还代表着古代罗马神话的万神殿,但因为街道两旁从店铺到建筑,值得一看的东西实在很多,因此当众人们发现那条昂贵的满是奢侈品的街道就在脚下的时候,还有点吃惊——罗马这么小? “所以我说,要领略罗马的魅力,就要追随着广场。”利白萨双手一摊。 西班牙广场的台阶上坐满了因为《罗马假日》而买了冰淇淋在吃的人,但利白萨非要说那部电影里的境界还是小可,真正的历史上的文学艺术大触们,都是在西班牙广场附近的咖啡馆喝咖啡聊灵感的,因此将众人拖进了一家貌不惊人的餐馆,门口那火焰冲天的酷炫取暖器里的火焰骤然变得一白,一位长腿侍者走了出来,牵起了走在最前的今昭的手轻轻一吻:“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我的明眸女士。” “我想看看你们的菜单。”陈清平淡淡地打断了长腿侍者的话,脸色沉得吓人。 侍者微微一笑:“本店只有咖啡和橘子汽水,以及披萨。”说完,他将一个厚厚的本子递给了陈清平。 今昭伸过头大略扫了一下,仅仅是标注着“意大利本土风情”的披萨,就有四十几种,陈清平沉吟片刻,点了几种,今昭只认识其中一个,是玛格丽特,纯番茄酱芝士披萨。 这间小店虽然门脸朴素,但内里十分丰富,有一种刻意的随意感,尤其是凌乱不堪的各色摆件,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和平,像是裙摆上的宝石一样,各司其职地美艳。比起这个布置得浓妆艳抹,十分有富华魔幻感的小店,清平馆简直可以直接丢进垃圾桶了。 现烤的披萨稍稍有些费时间,幸好店铺本身值得看的地方很多,墙上各色横档上摆着的都是具有主题性的迷你玩偶,有公主和王子,也有骑士与龙,最吸引人的则是天使和美女,美女穿着古罗马人宽大飘逸的袍子,媚眼红唇,而天使则似乎不忍地转过头,一双手推向美女。 披萨烤好端来,将众人的视线从天使美人上吸引过来。与今昭印象中的披萨不同,本地的披萨看上去很薄,并没有任何油腻感,被芝士覆盖的诸如培根番茄黑橄榄之类的馅料,则清爽干净,实际上,口感也是清爽干净的——比起惯常的快餐披萨而言。 入口的薄饼很脆,尤其是曾经最令今昭不能接受的饼边儿,此刻酥脆仿佛不堪一吻。芝士将这种酥脆中和,带来类似于外焦里嫩的口感,那浓郁的奶香并不令人觉得后头发腻,因为里面还混着酸甜的番茄酱。更让众人觉得惊喜的是,比起常见的培根披萨,土豆披萨和茄子披萨才是真正的美味。土豆被烤的像厚切薯片一样,外皮焦酥,内里绵软,撒着黑胡椒引发味觉刺激,而芝士的奶香恰好加重了土豆的绵软感和黑胡椒的辛香。茄子更是仿佛成了什么另外的食材,比起土豆的绵软沙腻,更有一种植物的清香滑软,这种滑软跟着芝士一同被拉成披萨的长丝,几乎一瞬间就被大家哄抢一空,连朱师傅和陈清平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端着茄子披萨细细端详。 陈清平眯着眼睛看着披萨上的茄子片:“薄切,略加盐脱水?” 朱师傅摇摇头:“应该是厚切的,茄子肉的口感很扎实。” 陈清平又特地拈了一片放到嘴里尝了尝,半晌才说:“厚切,略加盐脱水的话,也许效果比现在更好。不过也会失去这种软滑。” 两人一低头,想要再拿一片感觉一下的时候,却发现众人已经不管什么切法,将所有的茄子披萨吞下肚了。 吃完披萨,众人各自点了咖啡,在西班牙广场的午后,找一找富丽年华里济慈、雪莱等人的感觉。 欧洲的文化似乎总是与咖啡有关,比如法国左岸咖啡有萨特,维也纳金色大厅外的咖啡馆则团聚过施特劳斯,西班牙广场也是如此。今昭跑到高高的西班牙台阶上往下望,这里只有两种人,吃冰淇淋的和喝咖啡的。 正宗的Espresso咖啡一瞬间就能提神,那种痛彻心扉的苦涩能叫醒人的每一个细胞,尽管每一杯Espresso都只有那么一点点。 今昭觉得刚才那杯咖啡下肚,整个人都焕然新生。 突然,广场旁咖啡馆露天桌子,一对男女吸引了她的视线。 那位身材寻常,但是容貌出众的应该是桓王姬,今昭无法忘记她犯花痴的时候那无与伦比的笑容,而桓王姬身旁的那位虽然穿着游人一样的休闲装,但是身处于满街都是长腿美男子的罗马,丝毫不显得逊色,相反被衬得更加风流飘逸,不是卫玠又是谁。 他们俩啥时候在一起了啊!不要啊说好的长腿偶吧应该和白衣校花在一起的啊!卫玠你给山姽承包的鱼塘呢!难道你的审美已经眼瞎? 好像感觉到了今昭的视线,卫玠抬起头,向着西班牙台阶的顶端望来,微微举了举手里的Espresso,莞尔一笑。 今昭捂着心口坐在了台阶上。 看杀卫玠什么鬼!分明是被卫玠看一眼犹若被杀!美色杀人! 只不过,卫玠在这里干嘛? 蔓蓝跑上来招呼今昭快点下去,他们要去人民广场了。 今昭再度回头看了看,那个街角卫玠和桓王姬已经不见了。 这么快就结完账了? “你看见了卫玠?”老宋举着两球的花生巧克力冰淇淋。 “卫玠在这里干嘛?”老周用纸巾擦去唇角的香草奶油冰淇淋。 “干什么都行干嘛跟桓王姬在一起?”老元舔着草莓芝士冰淇淋。 “你们为什么人手一个冰淇淋!”今昭怒了,她不过是跑到西班牙台阶上放放风,怎么就错过了! “给你吃吧。”陈清平把勺子从嘴里拔出来,往还剩下半个的冰淇淋球上一插,将手里的提拉米苏冰淇淋递给今昭。 今昭看着冰淇淋勺子,无语凝噎。 青婀双手交握:“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 “间接接吻。”陈清平双手插兜,十分淡定地回答。 第一百六十回杂烩面包思乡意,石头有情梦古城 午夜,工作室的人早已经没有人了,只有一个满身蹭着尘埃的女学生正在精心地擦拭着她的雕塑,给已经十分光润的罗马士兵雕像再次抛光。 很多人都喜欢在自己的作品里寄托自己对异性的审美和驰往,对于雕塑家而言,作品的线条足可以反映出作者的内心与个性,比如贝尼尼是飘逸而浪漫的,米开朗基罗则时不时带出一抹不羁,拉斐尔则温柔典雅。女学生的这件雕塑是古罗马士兵,怀抱头盔,似乎是出征归来,正在对人群中挥手致意的某个人微笑,一张脸拥有显而易见的古罗马式俊美,即便此时此刻只是一块石头,也拥有充满灵性的温柔眼波。 女学生痴痴地看着她的雕塑,缓缓伸出手,抚摸着雕塑的脸庞,仿佛被什么无法抵抗的魔法牵引着一样,在那位士兵的双唇上,落下一个吻。 晚风吹过来不及关上的窗子,工作室里空无一人。 “失踪?”今昭停下正在割肉的刀。 “是的。那个女生是业内著名的驱魔人的女儿,所以我们怀疑,是不是有什么恶魔把她抓走了。”拉斐尔最近似乎很闲,连着三天都在清平馆喝咖啡。 “米兰使者呢?”今昭被科普过,米兰使者,就相当于是官方的驱魔人,跟黄少卿塔乌鸦差不多,只不过并不隶属于某个国家,而是属于圣天使城。 “已经去调查了。”拉斐尔看了看伊苏利尔,后者不知道被谁塞了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正在看。 “昭啊,走了,拉啊,你去不?”老宋等在门口问。前几天他们跑了几个罗马附近的小镇诸如比萨等地,今儿是预定的梵蒂冈博物馆门票的日子,要去梵蒂冈和斗兽场。 今昭抱歉地对拉斐尔笑笑,又转头对伊苏利尔说:“伊苏,乖乖看家啊。” 伊苏利尔正在认真看书,对今昭这句话置若罔闻。 一行人花了1.5欧坐地铁到了斗兽场,虽然才早上9点。 对于古罗马斗兽场,今昭的印象一直是高大而模糊的,而当这苍灰的,沉默的建筑,真的出现在自己的眼前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她明白罗马为什么伟大了。 这种伟大,在于一座建筑,穿越了时空,以几乎完好的面目,存在于古人和今人的眼前,这是米开朗基罗走过的城墙,也是她沐今昭走过的城墙,岁月更迭潺潺如流水,只有石城无声,千古寂寞。 你说,这些石头知道多少故事,但是每一件故事,都只能在心里埋没。 这个现代体育场的原型,就这样伫立了千年,看过古罗马的辉煌,饮过角斗士的血肉,听过战车与猛兽的呼号,最终变得仿佛慈眉善目,任由人们驻足观看,欣赏凭说。 建筑的确只是建筑,断壁残垣,但建筑的伟大,绝不仅仅是建筑本身,它的伟大,应该在于它的灵魂,在于它所承载的历史,在于它曾经背负过一个帝国的青春。 身旁有一对情侣用中文不屑地说:“什么破玩意,就这么回事,门票还那么贵。这种地方下次给我钱我也不来了。” 清平馆众人的目光扫了过去,看得那说话的女生面露不满:“怎么了?” 今昭的视线越过她的肩头,看着她身后的男人。 那真是个英俊的男人,拥有古罗马雕塑那种细腻完美的古典脸庞,穿着簇新的盔甲。 说话的女生回头看见那个男人,不耐烦地挥手:“我不照相!走开走开!” 男人显然没有听懂女生的话,但是意大利男人根深蒂固的浪漫情怀让他尽管读出了女生的恶意,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默默地走过,满脸茫然,又眸含悲恸,嘴里不停说着什么,仿佛是意大利语,又仿佛不太像。 今昭目光深深地从那个男人身上扫过,她的太岁技能让她能感觉出来,这个男人并不是普通人,但太岁技能又告诉她,这个男人,的确是个普通人,这种矛盾的观感无法形容,倒是憋得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拽了一把青婀的衣服,告诉青婀。 青婀眼珠子一转,嘿嘿笑:“你别是思春,看上人家意大利小青年了吧。” “你妹啊,我看上黄少卿了。”今昭反驳,今儿出来没带陈清平,她连点儿矜持,也会儿也舍弃了。 青婀上上下下打量了今昭一通:“你还有闲情逸致来调侃我?啧啧,你不知道今儿陈清平被女神找去了吗?” 今昭还没有来得及反驳什么,就看见那个穿着罗马士兵打扮的男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当场,双手捂脸,肩头颤动,似乎在哭,可又过了几秒钟,他又惊愕地看着周围,看着自己的双手,露出无限恐惧的表情。 “哎呦这人演技帝啊!”青婀拍大腿,“别是让什么东西给上身了吧!桃儿啊!快来给看看!” 鬼王姬翻了个白眼,走上前,轻飘飘地一搭手,叫了一声:“了不得!” “肿么了?”众人围拢过来,看着惊恐万状的罗马士兵男人。那男人战战兢兢地摸着自己的手臂,又突然转向清平馆众人,极其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来,是正儿八经的英文:“救救我!” “诶?!” “我……我……@#¥@%¥#……&……&%¥%”才说了两个“我”,那个男人就又开始满口听不懂的意大利语,而且表情也从某种意义上的楚楚动人,换成了一脸苦大仇深的悲怆。 清平馆众人身在国外,人生地不熟,也不想招惹什么麻烦,让利白萨报了警,就又去参观斗兽场的下层。比起上层俯视斗兽场的视角,下层更能够感觉到这座建筑的不凡和那个时代的繁华,在那个遥远的时代里,罗马城如此富饶,仅仅是作为民众娱乐的斗兽场,就有如此规模。今昭以前看过《角斗士》这部电影,想想那些情节,不由得唏嘘:“多少美男子啊,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玉卮扶额。 几个人叽叽喳喳指着那些亘古无声的遗址说着话,两个身着黑色长袍,好像《哈利波特》里面斯内普教授一样的人走了过来,一脸沉肃,好像是斯内普教授的儿子。尤其是这些人的袖口,领口,扣得紧紧的,用看不清楚的某种绣纹密密匝匝地绣着,似乎打定主意多一块儿皮肤都不会露出来——他们的手上甚至还带着手套。 今昭一猜就知道,这一定是传说中的禁欲主义的米兰使者,瞧瞧这领子,两排扣加上交叉系带,匡威的板鞋也就不过如此,再看这长度,恨不得把人中都遮住了。 对于这种类似于大理寺和刑部和御史台结合的意大利神鬼警察,大家基本保持着十分好奇但敬而远之的态度,如果说有什么词能够形容米兰使者,那么,一定是高冷。 一位米兰使者与鬼王姬擦肩而过,那一瞬间甩来的蔑视眼神,好像鬼王姬的胸挡住了他的路一样。 青婀拍了拍鬼王姬的肩膀:“没事,他们只是没见识过这么好看的路障。” 鬼王姬白了青婀一眼,而后手一挥,一道阴风吹过,钻进了那两位米兰使者的膝盖缝儿里:“来吧,关节炎。” 两位米兰使者大步流星,像是两只黑天鹅一样走过了几个门洞。 清平馆众人站在斗兽场下层一处满是苔藓的地方,拍照合影。晨光照耀,正如同它无数次照耀着,这个被时间遗忘的建筑,那一瞬间今昭错觉,仿佛置身于某种不可追忆的幻境,无数的欢呼的人群挥动手中的纱巾,贵族们用羽扇遮住眼睛,避开角斗士将死的悲惨,痴情的少女呼喊着奴隶的名字,将头上的花环抛向胜利者,而失败者失去的不仅仅是欢呼和爱慕,还有性命,在这疯狂的气氛中,他的性命还不如一只能够出产上好的T骨肋排的牛值钱。 而后,非常不合时宜地,她看到了一张脸。 那张脸缓缓扫视着欢呼沸腾的人群,带着不合时宜的冷漠。那张脸和刚才那个罗马士兵装男人的脸重合,分毫不差。 “——是——米罗——那个角斗士——”今昭指着前方。 米兰使者带着一个人走了过来,那人正是刚才的罗马士兵服男人。 “怎么可能……我刚才……”今昭看着米兰使者将那个男人拖向外面,对利白萨和朱师傅解释了刚才她“看见”的情景。 “你不是因为见到过那个男人,产生了记忆错失校准吧?”利白萨问。 “不,她是太岁,她看到的,只能是这片土地的记忆。”朱能垣沉吟片刻。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男人突然发难,拔出了佩剑,砍倒了一位米兰使者,那使者从台阶上滚了下去,另一位使者第一时间出手封住了这片空间,他第一件事做的并不是救助自己的同伴,而是怕这一切被普通的游客看见。 男人再度提剑,他的剑法凶狠凛冽,招招都是以命相搏,米兰使者再强大,也抵不过这种拼死的打法,使者堪堪还击,蓄力几步,最终看准了那男人腋下露出的空档,将手中的一件奇怪兵刃刺了过去。 男人的反应极快,竟然是拼着哪怕胳膊断掉,也要将米兰使者打倒的意思,将米兰使者手里的兵刃用伤口夹,毫不介意将刃口刺入皮骨,用被刺穿的肩膀向前一撞,撞到了米兰使者的头。那位米兰使者来不及收住攻势,被狠狠撞破额头,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一块儿皮肉从米兰使者的胳膊上掉下来,落在地上的瞬间,发出声响,竟然是一块石头! 那男人一把抓过今昭,将剑刃抵在她的喉咙,说了一句什么。 利白萨嘻嘻一笑:“与其你带着这么一个女人到处跑,不如你跟我们走,我想你保证,如果你不愿意,没有人可以强迫你去任何地方。” 男人又说了一句什么,表情变得郑重。 利白萨举起手:“我发誓,我对所有的神明和掌握我们宿命的女神发誓。” 男人放开今昭,收起宝剑,走到了利白萨身旁。 如果说去一次古罗马斗兽场就能捡回来一个罗马士兵的话,那么去一次洛阳石窟能不能捡到一个魏晋美男? 最近住在云归梦徊,清平馆众人完全没有营业意识,每天就是吃喝玩乐,眼见着来了一个活体的热闹,都围了过来,将利白萨的房间塞了一个满当当。 “怎么样?”老周擦了擦手过来,“说了什么吗?” “没有。”老元捧脸,“我和今昭感觉一样,他的确是罗马士兵,不过……” “先吃点东西吧。”玉卮走过来,端给那罗马士兵一份吃食。 简单的麸皮面包,粗糙的纤维肌理,完全与工业和现代化没有关系的自然谷物的发酵酸涩。以甜椒、番茄、玉米、洋蓟和牛肉做成的杂烩汤,说是汤,其实是一种混合炖煮的菜式,被熬得软烂的食物几乎融化在汤头里,最适合用这种发酵面包撕开沾着汤吃。一份南瓜烩饭,有些粗胖的米粒直接用南瓜汁和罗勒加一点点橄榄油烩熟,将切得很薄的生熏火腿片贴在热腾腾的饭上,便令这有些甜暖软渥,口齿缠绵的烩饭,有了咸鲜味道,而火腿片也因为饭的热气,祛除了本身的猪肉腥味,变得软而带有尘世烟火气息。 这些都是传统的,常见的罗马菜色。 罗马士兵吃着吃着,眼神便变得恍惚起来,一些本不想说出的话,因为这份食物招惹了他关于故乡的回忆,牵肠挂肚,不吐不快。 这其实是个很长,也很曲折的故事。 第一百六十一回昔年今日此城中,牛杂里脊相映红 靠海边的渔村,面对着美丽绚蓝的地中海,这里气候温润,渔获丰富,日子也比旁人来得轻松。夜间村民高高的挂起灯盏,为晚归的渔船指引方向。 那一夜小男孩和父亲划着自家的小船去捕捞浅海一种只在夜间出现的小鱼,这种小鱼尽管只有手指长,但却是一种极其美味的调料,加入任何汤水之中,都会鲜美无比。村里人喜欢晒干这些小鱼,磨成粉末,作为调味料,可以做汤,烩饭,也可以撒在面包和干酱饼上,妆点调剂一年四季的餐桌。 忽而有轰鸣的马蹄声,踏破宁静的渔村之夜,黑色披风猩红里衬,卷起一道收割人命的旋风,哪怕到了很久很久以后,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有军队突然袭击村庄,屠杀村民,将少壮们带走。那也许是因为权力争夺,也许是因为一时兴起,又或者只是单纯地补充奴隶,总而言之,一夜之间,渔村气息不存,最终荒芜破败,夜夜冤魂不寂,成了山坳海滩旁一个恐怖的传说。 小男孩作为少年,与家人分离,被带到了罗马,训练成了角斗士,再也没有见过家人。他心中燃烧着愤怒和仇恨,十年之后,成为了罗马最强的角斗士,得到了一位手握重权的贵族老妇的欣赏,离开了竞技场,成为了老妇的家仆。 那是无数不愿意回忆的夜晚,腥甜暧昧的气息,垂死的皮肉翻卷起无数褶皱,那是从墓地呼出的气息。而后,家仆又因为骁勇,成了一名罗马士兵,爱上了市集里面包店的女儿。那颗被复仇的火焰烧得通红,烧得极痛的烈焰之心,被女人温柔如雨的情丝滋润,复现年轻的生机。士兵甚至向诸神许愿,只要能和她结为夫妻,他愿意放下仇恨。 事情仿佛很顺利,士兵的缜密和智慧赢得了将军的赏识,成为了将军身边的助手。然而残酷的现实,不给于人们半分怜悯。从来没有人想过,有一天士兵会被派去接将军的家眷来罗马,也从未想过,这一去将军的故乡,再也无法回来。 将军的故乡,叫做庞贝。 士兵最后的记忆,是漫天的火焰,黑暗,咆哮,挣扎,嘶吼,尖叫,哭声,笑声,以及再也不能说出口的那一句爱情。 那一颗曾经燃烧过仇恨的心,最终彻底被更为炽热的岩浆所覆盖,士兵摘掉了头盔,用最后的生命,对罗马城中看不见的恋人微笑。 命运不公,不允我半分机会,命运又何其慈悲,让我在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心中有你。 用生命堆砌而成的微笑,被永恒凝固。 不知过了多少岁月,那是可以想象的情景,有一天这座凝固的城重见天日,无数濒死的表情再度被目光浏览阅读,也许有一个女学生恰好看见了士兵,无法忘记那生死之间的微笑,将它深深刻在脑海里,完成了自己的毕业作品。 于是有那么一天,不知道什么力量显出它的玄妙,雕塑活了起来,士兵又成了士兵,哪怕是金石作为骨肉,血液早已干涸,他最终还是重新出现在这个世界。 纷繁复杂,眼花缭乱的现代的罗马,让士兵无所适从,他也许是凭借本能,也许是灵魂深处的召唤与辉映,他找到了斗兽场。 “前面的讲述和后面的合理联想补充都不错,不过今昭,怎么解释他的另外一个表情?”朱师傅笑呵呵地问今昭。 今昭噎住,半晌才回答:“有没有可能是那个驱魔人女儿?” “不过米罗他并不记得那个雕塑家啊。”蔓蓝翻着手里的速记。 “也许还有别的玄机。过一会儿使长会带着人来,不过已经给了利白萨一个面子,暂时不会带走他,让他先留在云归梦徊。”鬼王姬说着,狐疑地看了利白萨一眼,这家伙看上去不像是好心人,要是说他看上这英俊的士兵想要据为己有,还能理解,说他被感动了想要帮忙,实在令人无法相信。 利白萨无辜地摊手:“我偶尔也是会做点儿好事的。” 众人完全忽视了利白萨,只听着拉斐尔慢慢用温柔的声音套着这罗马士兵米罗的话,这位天使长套话也像是在念诗,实在对耳朵保养很有益处,如果意大利那著名的里面带着格言纸条的巧克力Baci会说话,也就是拉斐尔这把声音了。 米罗被安置在利白萨的房间,以利维坦王的本事,别说是区区一个罗马士兵,就是一整座城的罗马士兵来了,都不能逃出他的手掌心。 “好了好了,吃饭吧。”四个小时前那份传统的罗马家常菜已经调动了所有人的味觉,能够安安静静坐四个小时讨论米罗的身世,已经是米罗本身那份经历太吸引人了。 云归梦徊的餐点十分美味,尽管不知道为什么比陈清平的稍微差了一点点,但还是凌驾于其它的饭店厨师之上。 晚餐尽管应该遵循正规的西餐顺序,但大家都纷纷表示罗马的菜量,基本上前菜过去,就吃饱了,因此特别要求厨师直接来硬的。于是餐桌上就出现了只有主菜和汤饮主食的独特餐单。 今天的主菜都是牛。 传统来说,一头牛宰杀掉,最鲜美嫩滑的部分,献给贵族,第二部分是神职人员,第三部分是中产阶级,第四部分是士兵,普通的劳动百姓只能拿到第五部分,也就是内脏。今儿的菜单选取第一部分和第五部分,配上炸得外酥里嫩的西葫芦来吃。 罗马小牛肉。是用最嫩滑的乳牛的尖儿肉,生着切下,卷起培根、火腿和鼠尾草,用白葡萄酒和黄油煎炸。出盘的肉卷,外层嫩滑得仿佛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梦境,内里则滋味丰富,有层层爆炸的咸鲜火腿、熏烤培根、香嫩鼠尾草和乳香浓郁的黄油,淳冽清美的白葡萄酒,无愧于它的意大利文名字含义“跳进嘴巴的小牛肉”。 内脏杂烩。用任意的内脏,加入迷迭香、牛至叶、白胡椒、红胡椒、甜椒、番茄、羊奶芝士熬煮成的浓郁的汤乳之中,从根本上来说,这些味道辛重的调味料已经盖住了所有的内脏本身的味道,酸甜辣咸轮番登场,品尝的是内脏的火候和口感,肝脏要唇齿欲破,百叶要脆滑可口。这种食材廉简的菜,是罗马最广大最鲜活的那一部分的灵魂。市井气息,城市烟火。 炖牛尾。牛尾曾经是付给屠夫们的花红,屠夫们为了丰富自己的餐桌,用白葡萄酒、洋葱、大蒜、小红甜椒、培根和混合香草一起炖煮,经过长时间的温火慢熬,骨头分离,骨头的精华和皮脂的凝乳被吸入汤中,令汤肥美浓郁,滑凝如胶,加上各种香料的混合滋味,又是一道既可以吃到蔬菜和肉,又能沾面包的好菜。 刚吃完晚饭,米兰使者的使长便带着两个副手造访,虽然米兰使者的衣服是没什么余地能更换成更平易近人的便装,但使长一脸温和的笑容还是让众人觉得,果然坐到使长这个位置,参与各色社交活动,面瘫是吃不开的。 “……人,哦不,雕塑是没有错。他的这种经历,也并非史无前例,人对作品倾注了太多的心血之后,作品便会拥有不应该拥有的灵性,如果作者本身是大师的话,作品完全可以活过来。”使长带着一脸随时准备加入黑咖啡的牛奶一样温醇的微笑在利维坦隔壁老宋的房间为大家略作解释,算是清平馆众人捕获了米罗的报答。 不管是庞贝城的人俑活了,还是一件雕塑有了人气儿,这在神鬼界都不算是个事儿,米兰使长来看的,也不过就是两个点,第一,这个米罗怎么就还有一个人格,第二这个米罗的作者,那位驱魔人的女儿,到哪儿去了。 驱魔人,是一系列以超自然生物为处理对象的人的总称,最常见的是女巫猎人,鬼魂猎人和恶魔猎人,打个比方,《邪恶力量》里的温家双煞,按照规矩,那就是恶魔猎人。这位失踪了女儿的驱魔人,在圈子里也是有名有号的,是韩泽尔家族的人,是少见的全才猎人,这个女儿是家中的小女儿,老父亲疼爱过分,长大了人家姑娘也就任性地去学了雕塑,而没有成为一个女驱魔人。 老家主听说女儿失踪了,顿时好像心口被扎了一刀,绞痛昏迷,请了东方的仙术士用气吊着性命,米兰使长跑了几天,好不容易才听见这么一个疑似的线索,可惜他带来的催眠师和梦魇猎人,也就是萃梦师,都检查了米罗,米罗的身体里的确是昔日的角斗士米罗,他所讲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没有半分夸大。 如此说来,那个明显的女性人格,是哪里来的? 听着清平馆众人各自的描述,米兰使长若有所思,虽然出现的时间不长,但米罗身上那个女性人格,的确是符合驱魔人之女的人物描写,这姑娘从小被娇生惯养,胆小怕事又一根筋,可如果是双重人格,展现在催眠师和梦魇猎人面前的,也一定会是双重人格,尤其是梦魇猎人,入梦后甚至可以看见第二人格到底长什么样子。 一群人正在想着,老周的电话就响了起来,电话那头有个女人的声音大吼大叫,听上去像是气急败坏的华练,可惜云归梦徊就这点不好,普通人的电话卡在这里受到云隐法术的影响,讯号很弱。 “讯号很弱?”今昭突发奇想,“有没有可能,那个驱魔人的女儿,并不是附体米罗,或者成了第二人格,而是经由米罗在打电话?”别说别的,当年王操之带来的那只收香鸟,不就有这个本事么,经由收香鸟,六合之中的生物可以传递出来一些简单的信息,比如当年收香鸟,就为房东大人,唱了一曲电脑开机音乐。 米兰使者似乎也被这个想法点亮,好像一盘小炒肉到最后滴的香油,虽然只有一滴,却起着提香提亮的关键作用。 他对两位助手点了点头,三个人又去检查米罗了。 青婀回来以后嚷嚷腿疼要死,也跟着歇了,疼了半宿,后来蔓蓝给她按了按,也没什么。俩人又跑出去问热闹。 谁知,大半天过去了,米兰使者竟然也没有出来。清平馆众人有点担忧,但米兰使者查案,又不很适合去干涉。 熬到了凌晨一点,姑娘们怕自己的脸上起点儿什么,也就纷纷睡了。老周和陈清平一种高冷两种淡漠,也都撒开手,倒是老宋老元,饶有兴味地看着利白萨:“呦呵,您这是专等着结果看热闹,还是有什么别的故事呢? 利白萨笑得好像是路易十四床上的一批红锦缎衬里的天鹅绒掐花金丝被子,正要回答,就听见屋子里传来一声:“大人——”“快点!”“不——我要——” 老宋摸着下巴犹豫要不要进去,尼玛,这算是什么剧情?这个台词听着,怎么就那么的那个啥呢。 倒是利白萨突然容光一敛,暗道一声不好,一脚踹开门,带着满身王霸邪魅之气冲了进去,才一进去就被不知道什么力量给掘了出来,不过是一两秒的功夫,就一头一脸的血,只有出的气儿,没有入的气儿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华练自然也要立刻马上从外地赶过来,没到十五分钟,案发现场就聚集了米兰使者们和清平馆众人以及华辉两位大神和拉斐尔这样的重要人物。 利白萨受的是皮肉伤,倒是吓了一大跳,所以看着格外吓人,其实他身上脸上的血,有一大半,是那米兰使长,或者那两个米兰使者,或者他们三个的。 现在米兰使者和米兰使长,已经分不出个数了,都是一滩番茄酱一样的肉泥,而本该在屋子里受审的米罗,又诡异地消失不见了。 “这里已经不是好地方了,我动些私交,让你们尽快搬到佛罗伦萨去吧。”拉斐尔一反常态,脸上沉肃非常,好像一扇被冻住的窗户。 清平馆众人面面相觑,但也知道,这里是意大利的地头,米兰使者的天下,就是华练或者陈辉卿,也不好插手太多,因此也就顺水推舟,打定主意,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第一百六十二回天上无情逐云盏,人间有味是清欢 在意大利搭乘火车来往城际之间,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意大利的火车站,火车都是头冲着游客,一水儿列成排,好像一群嫔妃齐刷刷站着,等着君王临幸。沿途的风景,路过无数村庄小镇,山丘河流,从罗马一路进入美丽浪漫,日光充沛的托斯卡纳大区,也有迥异的风景可看,一栋栋色彩鲜明娇艳,积木一样的小房子,别有风情。 清平馆选的是河畔的位置,这地段聚集了不少的饭店,顺着走没几步就是老城最热闹的商业中心金桥地区和市政广场,再走几步便是美如一副油画的阿尔诺河,河水安安静静地从佛罗伦萨穿过,偶尔有划着独木舟的人悠闲荡过,大群的飞鸟和鹅旁若无人地在河滩长草之中做窝。 如果说罗马给人的印象,是全城皆岁月痕迹,伟大身影,那么佛罗伦萨就是诗歌和艺术,古典的安静娴淑。 今昭一下子就爱上这里了,脑洞开的很大,有一天白发苍苍,跟陈清平俩人手拉着手,拄着拐杖,一边看斜阳慢慢染红河面,一边听飞鸟群群夜去有声。 但丁和他老婆不是在老桥上一见钟情么,小老百姓跟老伴儿也可以在老桥上重温旧梦啊。 早上正是清平馆备货的时候,备好了货物上菜牌,一天就这么开始了。华练曾经在一次闲聊中说过,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神异的事情,自然也就有解决这些神异的部门和组织,这些部门和组织基本上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饭馆作为掩饰——不管是秦皇汉武,还是唐宗宋祖,总还是要吃的。 佛罗伦萨,就是其中一个部门的据点,开的餐馆和清平馆也不太一样,清平馆以菜谱和手艺闻名,这个餐馆则以食材见长,用料考究。 今儿清平馆的早餐,就打算去访一访这叫做把盏言欢的饭馆子。 与清平馆不同,把盏言欢的位置可算偏,火车站下去拐几拐,在阿尔诺河畔,邻着一间酒店,要不仔细看,就把这馆子给漏过去了。和本地的馆子一样,把盏言欢门口也有篷布露亭,烧着极有特色的窜着高火的取暖器。墨绿色的篷布下面,是原木色的桌椅,这会儿是早餐时间,意大利人重早餐,这是一家人沟通感情言谈的好时候,因此里间已经坐满了人,清平馆众人只能坐在外面,好在有取暖器,天气也不算冷,加上旁边阿尔诺河静谧优美,如诗如歌,倒也没什么怨言。 传统的意大利早餐很简单,面包和咖啡,些许蔬菜,但就面包和咖啡,便有几十种,仅仅以传统中的传统的羊角包,就有十来种,就空心加馅儿这一类羊角包,便有八种。糖霜夹枫糖浆的,夹巧克力的,夹莓子或者橘子果酱的,夹芝士坚果仁的,夹蜂蜜的,夹蛋羹的,夹蛋羹苹果的,夹杏仁果酱的。酥的能分无数层的面包夹着口感和味道各不相同的馅料,实在吃的不无聊。羊角包本身的面头没有甜味儿,因此一只羊角包是蜜甜还是乳甜还是果子甜,全靠馅料调剂,陈清平嘴巴刁,一口就能吃出来这巧克力是什么产地,蜂蜜是什么花来的,今昭粗粗一听,就啧啧做舌,也不知道这把盏言欢是什么大来头,清平馆就算牛气冲天了,食材却也没这么全球化,再好的食材,也抗不过一个鲜美,惠山泉再好,运到北京来,也就不如玉山泉鲜冽,清平馆的食材新鲜,还是多少沾了房东大人的光儿,能穿越时间地点,加上有特殊的食盒子保存,但就这样,也不能频频穿越去打扰事件流,可把盏言欢不过是个凑数的,一大早的羊角包的馅儿就全是鲜做的,就说这枫糖,那是正儿八经从加拿大来的,日照充足而不刺烈,枫糖才有这种甜而不腻的口感,但再好的枫糖,不吃原浆,加了防腐剂,那味道肯定不一样,可若不加,谁能见天吃到加拿大的枫糖? 把盏言欢竟然能! 再比方说咖啡打的奶泡,用的是潘帕斯草原的一种矮种小腰牛,这种牛吃潘帕斯草原的甜杆草长大,乳味浓蜜,也没有那么腥,在食材市场上卖的颇为昂贵,而且几乎都是巴氏杀菌的,味道不如鲜挤鲜用的好。把盏言欢不仅能用上鲜的,还奢侈地拿来做卡布奇诺的奶泡! 陈清平略略解释,清平馆的众人也都来劲儿了。老元拿出自己的一张名片来:“我想见见你们老板。” 没一会儿一个浓眉大眼的漂亮姑娘走出来,人还没到话已经砸在老元的面前:“小红花,怎么不叫人啊!” “朱云盏!怎么是你!”老元花容失色。 那姑娘往老元身上一靠,懒洋洋地嗯了一声,老元顿时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儿了,嘀咕了一句:“姑祖奶奶。” “哎!”姑娘瞧这模样,比老元还小,可这辈分高的,连蔓蓝眼睛都瞪圆了。 “这位是我们年族族里的翘楚,朱家云盏——嘶——姑祖奶奶你就老实点儿吧!你辈分再大还不是尿在我裤子上过!”老元被扭了一把耳朵,嗷嗷叫道。 年族反反复复也就那么几个姓氏,族长一脉的元,还有岁时十二族常见的时,年,纪,陈,朱,白,季,宋,钟离等等几个姓。朱家算是人少辈分高的,反之元家则人口众多,老元再不乐意,族谱上的齿序不能乱,朱云盏就是他姑祖奶奶。 今昭看着,这位朱云盏不知道是身在翡城还是本来神异的年族都这样,那种异族混血的感觉,比老元还深了几分,肌肤如蜜,浓眉大眼,一头浅咖色的卷发,尖下巴大长腿,乳沟一道活色生香,看着倒像是托斯卡纳本地的美人。 “别看啦,岁时十二族,长成这样的多了去了。”老元弹了今昭一个爆栗。 倒是朱云盏,用一种忧国忧民的眼光看了看今昭,好像在看着一个悲剧小说的结尾。今昭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忍不住问:“我有什么不对劲儿么。” 朱云盏出语惊人:“我见过另一个你,和你一样,也是一两年序龄的太岁,我看到你,就想起她——还是你命好。” 今昭大为惊奇,另一个自己,是神马玩意? “我还要去监工,你要是想知道,一会儿我给你打发一个人来。”说完,朱云盏又挂起了一脸鲜活坏笑,在老元脸上摸了一把走了,临走还补充了一句话,“我们的咖啡是十八世纪哥伦比亚的货,可别辜负了。” 今昭顿悟,这人恐怕也是个时间穿越者。 吃完了牛角包和咖啡,今昭环顾四周,意大利人还真是会生活,大早上的,都有条不紊地喝咖啡,根本没有一个人端着咖啡带走的,再看这杯子,也就是100ml的量。跟星巴克动不动就venti的大路货,全然不同。想来,意大利在饮食方面,和中国倒是有一样的讲究,一杯是品,五杯就是牛饮马灌。 喝了这料子实在的咖啡,早上的困意也被赶走了七七八八,转头看阿尔诺河,这边晨跑的人来来回回,有不少带着鸟食,跑累了就喂喂鸽子。也有这会儿来吃早餐的,脸蛋红扑扑,散发着沐浴液的味道,估计是更早一阵子跑步,跑完了洗涮妥当出来吃饭的。 比起佛罗伦萨人的生活,今昭觉得,中国的一线城市,那简直是不叫生活,就叫活。 忙过了早餐的时间,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伙计们和西王母家的妞儿都去找朱云盏闲聊了,陈清平却叫了大师傅来讨论食材产地,那个说好了来解惑的,穿着一件颇具古风的袍子走了出来,美人如画,无尽风华。 从美貌上来说,来者可与老元一较高下,从气质来说,一身优雅稳重,让人天生产生的信任感,目前无人能及。 只不过…… 今昭的视线落在了来者的喉结上,如此美人,竟然是个男的! 来者打眼一看会误认为是个美女,但第二眼就绝不会认错,妥妥是个男人! “今昭是吧,这么看,真的是和那个今昭一模一样呢。”来人说了一句废话后,才自我介绍,“我是时清欢,也是年族,朱云盏的未婚夫候选,因为,之前的未婚夫,被另外那个今昭给杀了呢。” 什么鬼! 今昭头皮发麻。 与朱云盏不样,时清欢虽然貌美,但没有朱云盏的那种扎眼,反而看上去温柔可亲,稍有些乱的小自然卷长发束成马尾,一张脸蛋精工细作,要不是他的身板的确非常劲道,声线也属实为男,今昭一定以为他是个美女。 不等今昭发问,时清欢已经坐下,笑容和语调都优雅稳重,一派世家风范,可惜一开口,就把今昭吓完:“那个今昭死了以后,直接到了白垩纪呢。” 不用时清欢解释,今昭也知道,太岁这种生物,会换水复活,不过一般来说,太岁不具有明显的太岁特质,在其他的太岁找到新生太岁之前,这个新的太岁死死活活几次,穿越时空几次,都是家常便饭。华练也说过,要想真正地成长,不在时间的洋流里几进几出,是不会有出息的。 不过,第一次就穿越到彻底没有哺乳动物的白垩纪,恐怕那个今昭还是头一份。 时清欢大致说了说,也颇有些感慨,一个普通的小姑娘,被车撞了,穿越到白垩纪,最后发现太岁自有的法子回来,那期间经历的,恐怕不是几回生死。而白垩纪因为没人,一般的太岁也不会想到去哪里看看,所以那个今昭应该是自己发现了自己的天赋技能,想办法回来了。 而回来后的那个今昭,在霸王龙迅猛龙等可怕生物的牙齿里被撕裂多少次,性情大变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时清欢是在任务中见到那位太岁的,或者说,那位太岁所在的世界,是应该被立刻终结的,而那个太岁怎么能愿意自己的世界被终结?于是小姑娘竟然凭着一己之力找到了这群终结者,还干掉其中一个,不能说不英雄可畏了。 “我不知道她之前是什么样子,只是那时的样子,现在想起来还会觉得很害怕,不想再去面对一次,现在看到你,我知道了,她本来也应该是这个样子。”时清欢笑容温柔,举止优雅,讲起故事来思路清晰,逻辑缜密,难得却又十分坦然,今昭听完竟然连追问都问不出。 岁时十二族果然藏龙卧虎! 一直到晚上,她还是落落寡欢,到了半夜十二点,也还是辗转反侧睡不着,索性干脆起来,穿上衣服,到河边欣赏夜景。 与热闹的,昔年住过的五道营胡同不同,佛罗伦萨的夜是安静的,静的没有一个人, 今昭在这份平静里,渐渐平静了自己的心情。 无论如何,另外一个自己也罢,平行世界的自己也罢,那总归已经是另外一个人,自己已经不可能去变成她,她也无法变成自己。 正是每一个人的经历和记忆构成了完全不同的思想灵魂,让这个人变成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人。 那个今昭,说起来,也只是一个和自己同名同貌的人。 “喂。”陈清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站在教堂广场的青铜雕像下,身后是小教堂苍灰的石料和尖顶,还有威斯汀酒店挂起的红白绿三色彩带迎着夜风飘扬。 “谢谢你。”今昭忍不住泪盈于睫,她知道这眼泪很不值钱,因为它并不是为了那个今昭可怜的命运而流,它是为了某种不能宣之于口的后怕和庆幸。她是真的在内心深处微微战栗,幸好那时候陈清平带她走了,幸好那时候陈清平为她换水,幸好——幸好她认识了陈清平。 陈清平难得地放下了一脸高冷,叹了一口气,拽着袖子,擦了擦今昭的脸:“没什么可后怕的。” 没你妹啊要不是您老人家姐就也被放逐到白垩纪被霸王龙咬死一百遍后才能领悟太岁技能啊!想想都吓哭了好吗! 自觉劫后余生心绪五味杂陈的今昭嗷一声大哭出来,哭得昏天黑地,哭得气贯山河,哭得惊起了下面河滩上睡觉的鸟儿,哭得——白日做梦? 柔软的,羊角面包里的蛋羹一样东西,堵住了她的嘴唇,而后更柔软的,好像前几天吃的小牛肉一样的东西,卷起了她的舌头,狠狠吸吮。 疼痛感和晴天霹雳感交汇作用,让今昭一瞬间止住了哭声。 陈清平稍微放开今昭,嘀咕了一句:“还真有用。”一眼看着今昭,那双眼睛又开始蓄满泪水,将掉不掉,他又叹了一口气,吻了回去。 火山喷发一样的吻,爆锅似地又啃又咬又舔又卷,快而凛冽,快得陈清平自己也有点迷糊,就好像他发现了一本残谱,却不知道怎么补足,发现了一块珍稀食材,也不知道怎么下口——那种迷茫糊涂,神思不属,神志不清。 不过,那真是美妙的感觉啊……那种心脏被无数的钢针针尖儿刺痛,却还觉得无比满足…… 其实他只是想试试,没想到…… 神厨糊涂了,后果很严重。 清平馆炸窝了。 因为第二天今昭起来,那副尊容配上那浑然不觉的模样,实在是太有料了! 青婀满脸兴奋地戳着玉卮:“看看!嘴唇咬破两处!老大真禽兽!” 鬼王姬擦眼泪:“你们看看脖子,啧啧,七八个啊!七八个那种传说中的草莓啊!” “今昭那点儿料也能捏出指痕,老大真强!”老宋捧脸。 “不愧是厨子,手都是聚拢型。”老周咧嘴。 “陈清平昨天是和沐今昭洞房了了吗?”伊苏利尔突然插言,他跟着清平馆众人,这些日子没怎么学好。 “清平到底还是君子,估计也就是亲了一个痛快吧。”朱能垣的语气竟然颇为惋惜。 华练微微一笑:“靠亲的,也不是不行。” 第一百六十三回蜜瓜火腿这边好,牛肚花头那边多 佛罗伦萨的冬雨细密温柔,阳光下的老城河流固然是笑容美好的仕女,雨帘中的老桥景色,也有出画入世之感。这座名为鲜花之城的古老城市,一如既往地安抚着越来越毛躁的人心,尽管鲜妍,但也含蓄。 一对亚洲人面孔的夫妻,挽手站在雨中,丈夫五大三粗的模样,手里的伞却满满遮住了妻子的头顶,妻子说不上多美,但那娴静平和的气度,衬托这烟雨,别有一段婉转风流。 宁静的,尘世夫妻的凝望,宁静的,连雨丝落在掌心的声音也听不到的老桥头,路人经过,也忍不住艳羡这份雨中相守的宁静,在这份宁静面前,任何炽烈的感情都要逊色,因为所有的人都明白,炽热褪去后也许是灰烬,只有宁静的陪伴,才是永归。 “唉呀妈呀!你看那个鸟玩意!拉屎哪!”丈夫突然吼出一句。 “嗯,看样子昨天吃的很饱。”妻子毫不介意这份宁静被这句话破坏殆尽,微笑着温柔回答。 青婀无语扶额:“黄公爷,黄夫人,你们好。” 那妻子转过身,眼中闪出光色琉璃,旋即化作一汪柔波:“青婀,多谢你来招呼我们,这几天要麻烦你了。” 青婀被这份温柔娴静感动,脑子一热,脱口而出:“伯母您甭客气了,我和黄少那是啥关系啊您跟我客气!”说完,她似乎意识到好像有点不对,猛地脸一红,连忙掩饰,“走着,午餐时间快到了,咱们安顿一下吃饭,然后去逛逛!” “好咧!丫头啊!我跟你说——”黄飞虎像是拎小鸟一样拽过青婀。青婀虽然被抓成了鸟儿,但还没忘了介绍沿途几个小景色。 黄夫人抿嘴一笑,露出满意来。 来佛罗伦萨,不能不吃两样东西,一是T骨牛排,一是牛肚包。 在意大利,每一种食材,每一种菜肴,名字都是深有内意,也绝不能随便叫的。佛罗伦萨牛排,这六个字,必须是恰妮娜牛的牛腰T骨部位,重1-1.5公斤,厚3-4指。牛种,位置,大小,不可以有更改,否则,就没有资格叫做佛罗伦萨牛排。 恰妮娜牛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牛种,肉质轻嫩,肌理却粗豪可嚼,但这份嚼劲儿又因为肉嫩而不费力气。这种牛排,只有一个熟度,就是看似血腥的三分熟。再多哪怕半分火候,也是去叫做佛罗伦萨牛排的资格。 三分熟的火候,让牛排的外层纯熟,表皮一层甚至稍微有点焦糊,但内里完全是肉红色,彻底保留了所有牛肉的汁水和原味。三分熟的火候必然不久,不会破坏牛肉的嫩度和风味,加一点盐和胡椒,就是上等的天然美味。 这种牛排入口略加咀嚼就能化开,嫩滑不可思议,完全不存在海牛那种切都不好切的困难。唇齿从碰到调料的一刻,便在舌尖打了盐和胡椒的辛鲜味觉基础,而后冲破焦糊的外皮,熟好带有火焰味道的外层,挤出里层的汁液和滑的像是情人的嘴唇一样的嫩肉,美味得暧昧诱人。 陈清平这两天对情人的嘴唇口感的食材特别感兴趣。 黄飞虎刚刚吃了一块儿就赞不绝口,高喊了一声:“小青妮子!给我来双筷子!” “……好。”青婀无语,跑去厨房。 朱师傅一边做牛肚包一边哈哈大笑:“这个国公爷,真是……一点儿没变样!” 牛肚包是佛罗伦萨的传统快餐,以中央市场里做的最好,后来红了起来,好多饭店也就有了,考虑到黄飞虎两口子是来度假旅游的,不能错过这道名菜,朱师傅也就做了。 说起来这牛肚包有点像是肉夹馍,只是这肉是牛肚,大块的牛肚千千卷卷,在高汤调料里熬煮到入味,然后切碎,夹在酥皮面包里,添上辣椒酱即可。 一咬下去,面包香脆作响,里面却是口感全然相反的柔嫩多汁的牛肚碎肉,刺激的辣椒酱旋即在口腔之中爆炸开来,更让牛肚显得鲜美软烂。 “这个肉夹馍比咱们那边也不差啥啊!”黄飞虎竖起拇指。 牛肚本身很有韧性,挨着边儿的牛肉又肥又烂,韧,软,柔,滑,脆,绵,多重感觉糅杂在一起,加上辣椒酱味道重,跟一公斤的三分熟T骨牛排一样,让生性粗豪爽快的黄飞虎满意极了,直接忽略精致的点心汤水,招呼:“再来一份!不,我不是说肉夹馍再来一份,我是说那个刚才的牛排配着肉夹馍再来一份!” “……” “刚才的前菜是帕尔马火腿吧,真是好吃。火腿咸而紧密,配上蜜瓜的脆甜软,倒是很相得益彰呢。帕尔马火腿有一种脂类的咸和腻,要是配白菇,恐怕不会这么容易入口,倒是蜜瓜更好吃,也能吃下去几片。这边的蜜瓜日照充足,就是大而甜啊。”黄夫人拍了拍青婀的手。 “是吗!我也喜欢吃!”青婀面露惊讶。 蜜瓜火腿是前菜,还是青婀选的,因为觉得黄夫人会喜欢,没想到黄夫人喜欢,也喜欢到了点子上。看来这位资深的商朝的太岁,也是一位吃主。 “惊讶了?我也是个吃货呢。”黄夫人笑。 “您这样的美人叫吃货,那我就成了饭桶了。”青婀哈哈大笑。 “瞧你说的,你这样的才好,喜庆有福,看着就让人高兴。”黄夫人说的诚心实意。话音一落,一边儿的玉卮和鬼王姬对视一眼,也露出了两朵诡笑。 吃完了午饭,已经是下午三点,雨已经停了,慵懒娇嗔的薄薄日光下,一道彩虹远远地跨过金桥。 青婀和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来了的老周还有太岁的老乡今昭三人,带着黄家老两口,一起去乌菲齐美术馆。 青婀和今昭以及黄飞虎,看上去对美术馆里画的美女雕塑的帅哥还更感兴趣一点,倒是没想到老周是个懂行的,一幅一幅作品讲过去,可惜除了黄夫人,别人也没怎么认真听。今昭在罗马还没等去美术馆和梵蒂冈博物馆,就被拖到了佛罗伦萨,一开始深深觉得可惜,所以还听着老周介绍米兰朗基罗的特点和八卦,听着听着心就散了,跑去一边左停停又看看,看的是满眼的热闹——这也是普通游客的心态。 一队年纪不大的学生,被两三个老师领着,也在这里欣赏讲解,好几个学生提出的问题,让老周眉头一蹙,显然是问到了点子上。 “……伦勃朗的人像逼真生动,光影立体却又不失温柔,能透过双眼用笔尖画出这样的作品,他平时的性格你们能猜一猜吗?”老师温柔地启发这些九岁十岁的孩子。 学生们都低声议论,一个女孩儿半是思考半是犹豫:“他肯定有很强的观察力,所以细节表达的很好,还能感觉到光线变化。” “是的。”老师的语气平和中带着一点惋惜,“也许正因为如此,他太能体会命运的不公,尽管年轻的时候有过一段风光日子,但其实一生都过得十分悲惨。” “可是他不是和村妇生了一个孩子吗?”一个学生很直白地问。 “也许这并不是一件高尚的事情,但无可否认,画家拥有一个高贵的艺术灵魂,事情并不能按照流言那样来判断,很多时候,人们只是关心能把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踩在脚底,而不是关心真相和感情。”老师拍了拍那个孩子的肩膀。 今昭快步走回老周身旁,她现在被“灌”了标准意大利语,也能听懂九成,可是她没办法再听下去,不然她会有冲动回学校去砍死那些因为她爹不靠谱娘失踪送不起毛衣和挂历,遭受到的来自于老师的欺辱与不公。 黄夫人嘴角微翘:“伦勃朗的妻子出身贵族却几近寒微,一家子说白了,都是来打秋风。” 青婀叹了一口气,她不知道伦勃朗的生平,但这位画家的死实在有名,抛开普通人的印象,真正的死亡真相是,这位画家为当时的米兰使者画像,被米兰使者认为画像有点丑,所以米兰使者公报私仇,使得画家死得悲惨而屈辱。 “其实就是米兰使者长得丑啊!”青婀有些义愤。 想来也知道,那米兰使者必定是丑的,可是被青婀这么一嚷嚷,却让几个旅客皱着眉头转过脸看,这一看了不得,这几个游客长得非常随意,但身上的气度,分明是高冷的米兰使者。 “噗。”黄夫人捂嘴笑,露出一脸狡黠,片刻,又拍了拍青婀的手,“没事儿,米兰使者再牛,在我们刑部和大理寺眼里,也不算什么。你黄大伯封爵办事儿的时候,这地方的人还茹毛饮血呢。” 青婀好歹算是大理寺编外过一阵子,有种与有荣焉的得意,也没看那几个米兰使者的脸色,又屁颠屁颠跟着大家去看热闹,哦不,看画去了。 晚上老城中心十分热闹,鲜花之城亦是艺术之都,好多店铺都设计的十分精巧,还有的人家还没有来得及将去年圣诞节装饰的东西拆掉,小阳台的窗边扒着做翻墙入室状的圣诞老人,令人忍俊不禁。 这里也有个共和国广场,走过绚丽的旋转木马和拱形门洞,就是清平馆所在的那条小街,晚上八点钟,虽然有的商铺关门了,但正是饭店营业的正时候。青婀建议尝尝本地厨子的手艺,选了一家看着不错的馆子坐了下来。 黄夫人吃了中午那海量的一顿,已经有些气力不足,只点了一杯柠檬苏打水,黄飞虎却是一点儿影响也没有,叫了意大利面混合培根等一大桌子,吃的那叫一个风扫残云,别说是饭桶,简直就是收泔水的车! 晚上十点的佛罗伦萨,哪怕是与老城中心几十米之隔的阿尔诺河畔,也是夜色沉沉,消声无息的。青婀虽然胆子大,但是异国他乡,让她自己这么走,也有点心里发毛,今昭那种大半夜跑出去的心眼儿比桶粗,她是比不了。 正胡思乱想,冷不防黄飞虎大手一拍,差点把青婀给拍飞了,八荒刑部的头头满含笑意地问:“小姑娘,考不考虑给我当媳妇?” 青婀才要说话,黄夫人却拉着青婀的手打断了这一茬:“别理这个醉汉,倒是有件事情,想要问问。”黄夫人说着,面色渐渐沉肃下来,“天化一周前,受了点儿伤,不轻,当时大夫说,恐怕那条腿,要挂一个月的吊子不能动。这话说完的第二天,他竟然就自己好了。不过是一夜的功夫而已。大夫也没检查出来个所以然。倒是天化,心里装着就是不说。神鬼大会那阵子,他身边是有人,查案子胆大心细,但关注身边的兄弟,都是大老粗。我想问问你,当时也在旁边看着,有没有什么怪事,我别的不怕,就怕是什么邪术。” 黄夫人这话,说的一点也没有错。肉体自愈的确是一种法术,也有药粉,但听黄夫人说,那伤很重,想来不是寻常的办法能解决的,不寻常的办法,就大有忌讳了。比方说西方著名的神鬼生物,吸血鬼,就可以通过吸食人血,来治愈肉体的伤处。黄少卿前阵子一直跟洋鬼子打交道,黄夫人有这层担心,也不算稀奇。 可是青婀不能说啊! 真相是,伯母,您儿子体内,有我的一部分。我和您儿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会这样啊! 怪不得米兰使者审问米罗那天,腿会疼的辗转反侧的,原来是黄天化那厮受了伤……大骗子,不是说不会受伤的嘛。 青婀满肚子的心事话语,可一个字儿也不能往外说,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也没发现什么。” 这话黄飞虎能信,黄夫人肯定不会信,但黄夫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抿着嘴笑笑,娘俩一样挽着青婀的手回去了。 诗歌里的翡冷翠夜色凝华仿佛是伦勃朗笔下温柔的光影,可青婀总是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就在这温柔的夜里窥视着她。 第一百六十四回料处年年肠断处,咖啡下肚起夜常 “烧死她!” “女巫!骗子!食人魔!” “烧死她!烧死她!” “让上帝来惩罚这个女魔头!” 广场周围的人群,发出兴奋的狂热的吼声,广场中央立着火刑柱,一个面色憔悴却依旧美丽慑人的女人被绑在火刑柱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脚下的柴火。 手持火把的行刑人望着那女人,脸上露出一点怜悯,而观刑台上坐着的贵族们,则神色各异,男人们笑容诡谲,女人们面有得色,下层教士有些狼狈地维持着广场的秩序,手臂下漏过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拿着一块石头,正巧砸在了那个女人的额头,鲜血一瞬间涌出来,那孩子的脸上有快意的表情,像个英雄人物一样挺着胸叫:“女魔头!你快点死!” 血刺目的红色激起了人群更狂热的兴奋,有的人甚至准备效仿那个孩子,却苦于找不到趁手的石头。场面愈加失去控制,坐在主观刑台的一位主教缓缓起身,那足以令冬日在几秒钟内降临的冰冷声音轻轻响起:“肃静。” 好像一阵吃人的冷风吹来,广场上所有的人都沉默下来,甚至感觉到一丝战栗,那位主教的眼神并没有扫视到任何人,可每一个人都觉得发自灵魂深处的寒冷,仿佛所有的血液在这一瞬间都被冻结成冰。 火焰与柴木接触的一刹那,有熟悉的家居味道传出来,那是每天晚上煮鱼杂汤和野芋洋蓟的时候,必定先于食材释放出来的味道。 这么一瞬间,有个邻人突然想起去年冬天,火刑柱上的这个女人,如果用自己粗粝不堪,满是冻伤和裂口的一双手,为邻里熬煮羊蓝根草祛除感冒。 那双手好像皲裂的土地,干涸,露出殷红内里,属于拥有如此惊人的美貌的妙龄女郎,可她从不用自己的美貌去谋取任何美貌轻而易举就能谋取的利益。 人群中那个人的眼神突然就流露出了一种无法掩饰的同情不忍。 “教士!教士!这里有人跟这个女人是同党!你看他在为这个女人而哀悼!” 士兵前来扭走了那个邻人,广场上又恢复了那种翘首期盼的宁静。 火焰在哔哔啵啵的声音中越腾越高,被火焰包围的身影因为痛苦而疯狂地扭曲摆动,刺耳而凄厉的呼号声穿越那蔚蓝的天际,仿佛从无数人的心脏之中穿刺而过,带来灵魂直接能够感知的刺痛。 “……昨天的梦就是这样。”今昭双手一摊,喝下玉卮调配的味道很像是下雨天的窗户框子的药水儿,这几天天天晚上她都梦见一些不怎么吉利的东西,可无论是玉卮把脉还是鬼王姬来看气相,佛罗伦萨都是少见的干净地方,别说是清平馆了,就是阿尔诺河这种本该有无数冤魂的河道,都没有什么能威胁路人的东西,更别提已经是个高中生的太岁。 “火刑在黑暗的中世纪并不怎么稀奇,《哈利波特》里那种巫师逗着人玩儿,享受火焰,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火刑最先经受的是屈辱,而完整的人格,都无法忍受这种屈辱。”利白萨的伤口恢复得差不多,又开始出来四处溜达,这几天充当了今昭的亚里士多德,为她解梦。 今昭觉得这个系列的梦的确耐人寻味,但太过血腥,也只能喝着玉卮的安神汤,期待这一波暗黑剧,快点过去。 清平馆在意大利名号不显,尤其是针对普通人,简直没有办法把入口和旁边的自行车棚区分开来,但好歹陈清平等人在神鬼界有点人脉,神鬼界来捧场的,倒是天天不缺。大老远从南边岛上赶来的,和从北面都灵赶来的,都来过好几拨。 意大利本土神鬼,分为两大类,有点憋憋屈屈的古罗马次等神,和牛哄哄的天使恶魔神行使者。与希腊一样,高等神都是住在奥林匹斯山的,爱神叫做阿芙罗狄德和叫做维纳斯,那就是马甲ID不同而已,委实是一个人的两个号。而神行使者,通俗的叫法,就是米兰使者,他们的总部位于米兰大教堂地下,衣着和行事风格,也与米兰大教堂保持高度一致,是迷人又有些压迫感的哥特式。 今昭找了些书来看,基本来说,关于中世纪的记载,是一部荒诞黑暗派的小说,神鬼界内部,天使与恶魔争夺人间的控制权,而人间尚存的古罗马-希腊次等神在各派的倾轧之中,逐渐被屠戮殆尽。总而言之,也许对于人类而言,那是个充满疾病与困苦,战争与火刑柱的黑暗时代,但对神鬼来说,却是彻底的人间地狱。 尽管不知道她现在手里这份手札来自于哪位太岁前辈,但这种平铺直叙,一点儿形容词和修饰色彩都没有的白描,反而让那个时代显得更为血腥和残忍。 “也许正因为如此,才对比出文艺复兴时期和人文主义思潮的灿烂可贵吧。”今昭坐在吧台后,今儿开门早,这会儿是上午十点,按照意大利人的传统,还属于早餐时间。 叮铃一声,靴子型的意大利版图模型铃铛响了起来。 一位身着黑色高领毛衣,黑色长风衣,黑色裤子和黑色鞋子的黑发黑眼男人走了进来,一身的黑色衬得他的脸白的可怕,连吸血鬼杜兰的脸,也比他看着像活人。 男人只用了三步就走到了最角落里的位置,连餐单也没有翻,只是说:“随便什么,上一套。” 一套,是指前菜、主菜、饮品/汤品、甜品这种最基本的构架,包括最开始的小面包篮子。 黑麦蒜味烤面包的小面包篮没有引起这个黑衣人的兴趣,今昭很体贴地提示:“这个配方发酵感不重,所以不酸,但口感很蓬松的。” 黑衣人淡淡地看了今昭一眼,这一眼好像是冷藏柜的门被打开了,立刻将今昭的笑容冻结在她的脸上——这个黑衣人,和她的古怪梦境里那个主刑的主教一模一样!连那种自带的冰系气场瞬发法术也一样! 今昭在这一刹那僵硬了一下,黑衣人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僵硬,转过眼睛盯着今昭:“你怎么认识我的?” 今昭顿时觉得自己仿佛是被美杜莎盯上的可怜帅哥,动也无法动一下:“我——我——我梦见过你——” 黑衣人眯起眼睛,继续盯着今昭,那双眼睛仿佛两个黑色的漩涡,又像是枯井最深的水面,漆黑,冰冷,凝静无波:“这么说,你见过我?” 今昭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黑衣人的第一句话,不过是个圈套罢了。 刚才要是矢口否认自己认识他就好了啊! 其实根本也不算认识啊! 梦里的交情这种说出来跟泡妞没两样的东西怎么能开口啊! “作为岁时十二族的成员,不认识米兰著名的不死黑衣主教您,怎么可能呢。想必您还没见过我们的新成员,本代的太岁。”朱师傅的声音温和传来,为抓耳挠腮的今昭解了围,他的手敲了敲今昭的后脑勺,“你男神喊你,快点去吧。” 黑衣主教,米兰使者的长老级别领袖们,在意大利本土,一共有四位。最有名的,莫过于眼前这位,不死主教,以人类的身份,掌握了无数奇妙的秘术,永生不死的凡人,从14世纪起,便是教庭最出色的利刃。 朱师傅平静地看着这位大人物,轻敲小太岁的后脑勺,帮助她从那份战栗的凝滞中摆脱出来。 今昭哭丧脸,奋力从这位黑衣主教的冰系法术气场里挣脱出来,好像破壳而出的鸡雏一样,踉踉跄跄,湿哒哒地大汗淋漓,歪歪扭扭跑向了老母鸡陈清平的方向。 “我是来调查一下,关于那个雕塑,米罗的时期的。不介意的话,最好能让我读取一下你们某个人的记忆。”黑衣主教淡淡地说,“我会使用理想的塔罗牌。” 朱师傅扬起下巴,露出一个春风和煦的笑容来:“没问题,把牌给我,稍等。”说完,玉卮端来了一杯咖啡,朱师傅彬彬有礼地告辞,“您慢用。” 黑衣主教端起咖啡,的确是上好的黑咖啡,而且是极其罕有的,大概只有神鬼界才有人喝过的宇鲸咖啡——即便是黑衣主教这漫长的,简直无法终结的一生之中,也只喝过两次的独特饮料。 几乎和一颗橄榄差不多大小的小杯子里,装着色泽纯黑发亮,有点像是上等墨水的咖啡,从玉卮端到这个房间的第一秒开始,一种奇妙的醇厚的咖啡香气便弥散开来,那种香气难以形容,复杂而深刻,仿佛自带独立人格,冷静近乎冷酷,缜密近乎钟表,深沉近乎夜空,而当第一滴咖啡入口的时候,黑衣主教都不能抗拒那种来自宇宙晨星的召唤,神思为之一震,在这复杂深刻的味道的指引下,对苍茫宇宙间的秘密,投以冷眼,一切尽在脑中。 上一次这宇鲸咖啡,也是在陈清平这里喝的。 那个男人说,食物是一种人生态度,比如咖啡,有的人追求咖啡的醇香浓烈,并不是为了味道本身,而是为了时刻保持清醒。 作为在使用理想的塔罗牌之前的提神醒脑饮品,确实是再合适没有了。 看来为了早点儿让那个姑娘摆脱困境,清平馆主,也的确下了本钱。那种非常普及常见,却又十分残忍,无法抵抗的宇宙蓝鲸,尽管常见,但却并不容易活捉,一旦被抓,会很快死去,腹内的一切也变化为星尘——它们是星族人小区里的野猫,惹人厌恶又没有办法,因此这种“猫”体内的“猫屎咖啡”也就顺理成章地珍贵起来。 黑衣主教微微一笑,笑容像是一本看了太久太多次的旧书,卷起了页脚。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看似寻常的塔罗牌,在指尖一捻,一道细细的金色光线,好像真正的金丝线一样,从指尖流泻而出,缓缓缠绕在塔罗牌的牌面上,那绘制出的男女被镶上了金边,在牌面深情凝望,齐齐转过头,对黑衣主教恭敬地鞠躬,而后,又恢复原样,仿佛这依旧只是一张普通的绘制精美的塔罗牌而已。 这张塔罗牌,今昭实在没有看出什么异样来——别说新手太岁,除了陈清平、利白萨和朱师傅,别的人也都一头雾水,看上去也的确不了解这种存在于米兰使者高层中的秘术。这会儿青婀已经拿起了那张塔罗牌,在她的手指接触到塔罗牌的一瞬间,塔罗牌上的那对恋人就活了过来,两个人手拉着手腾空而起,在奇妙的慢镜头一样炫丽光韵之中,旋转,微笑,凝望,而后分开,越变越小,最后投入了青婀的眼睛。 “眼瞎了啊!”青婀捂脸。 今昭顿时紧张起来,玉卮拍了拍今昭:“没事,她不是真的瞎了,只是在说刚才塔罗牌上那对儿那种旋转凝望自带光斑的情景,让她看了眼瞎。” “没关系的。让青婀来做记忆重现,主要也是想把那个酷炫狂拽的黑衣主教给郁闷死。”鬼王姬耸肩膀。 “啊?”今昭略有不解,青婀能给黑衣主教添什么堵啊。 老周嘿嘿一笑,以运动会念稿人的语调,学起了青婀的口吻:“走来了!那个英俊非凡的雕塑,迎着昭阳像我们走来了!看!他英姿勃勃,器宇轩昂!看!他像是历史的愁思者,站在了斗兽场的中央!他在思考!他在追忆!他到底为了什么而迷茫!看!又一个新的人格出现了!那是一位楚楚动人的女郎!” “噗——” 没过一会儿,那对自带炫光的恋人从青婀的眼中奔出,又是凝望,牵手,旋转,而后回到了塔罗牌上,成了拥吻的牌面。 “没想到那种人的理想塔罗牌,竟然是恋人。”今昭一想到黑衣主教,就觉得体温下降,她最初听到理想塔罗牌这种东西的时候,大多数都是魔术师,太阳这种常见的牌型。 没想到黑衣主教的牌型竟然是恋人! 众人颇为期待地将那塔罗牌还给了黑衣主教,看着那对儿恋人又跑回了黑衣主教那对黑洞一样的眼睛,果然如同大家所料,黑衣主教那张窗框门板一样的脸上,顿时表情精彩纷呈,一条肌肉顺着法令纹微微抽动,显然是青婀脑洞里吐槽的文本,比老周那个模仿秀版本更为惊悚。 突然,黑衣主教瞪大了眼睛,身子晃了晃,嘴角流出一线鲜血来。 “啊!”今昭惊呼。 “怎么回事?!”老宋和老元跑过去,在黑衣主教脸朝下跌在桌面上把咖啡杯嵌入人中之前,将昏过去的黑衣主教扶住。 今儿华练带着陈辉卿、拉斐尔和伊苏利尔不知道去走什么亲戚了,只留下一个利白萨,算是对天使恶魔米兰使者之类颇为熟悉的镇场子。 众目惊诧之中,留守的利白萨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笑容,刚刚要调侃几句,一片毫无预兆的黑暗,便笼在了众人的眼眸之中。 一只鸽子咕咕落在清平馆外的取暖器旁,歪着头看着门里横七竖八倒着一群人,这群人的腹腔还在微微起伏,显然仍旧活着。 那只鸽子觉得不对,猛地振动翅膀,飞向了老城的方向。 第一百六十五回玉颜不及寒鸦色,死后犹有死亡来 清平馆,东跨院。 “不,并不是宇鲸咖啡的问题。”华练看着被摊在地板上一排的清平馆众人,反驳了拉斐尔的怀疑,“宇鲸你知道,是一种非常常见的,生活在我们星系的宇宙浮游生物,它们杂食,经常吞吃一大片农田,一整个小镇,然后消化掉里面的动物和人,拉出来新的农田和小镇。宇鲸咖啡的咖啡豆就是这么出来的。不光是咖啡豆,茶叶也是一样。除了名贵难得,没什么稀奇的。宇鲸本身又非常脆弱,被我们这边的人造光线一照就会死,根本不可能构成这种威胁,更别提放倒一个黑衣主教。” “他们睡着了。”伊苏利尔检查完所有人的症状之后,说道。 “睡着了?”华练和陈辉卿对视一眼,然后华练的脸色立即发青,“糟了——青婀——”因为理想的塔罗牌上的记忆来自青婀,而青婀——是青鸟啊! “麻烦了。”陈辉卿难得有一句表示情绪的话语,也头一次开口说出这三个字来,他想了想,转向华练和拉斐尔,“我得亲自去。” 陈辉卿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正站在河畔,正午的老桥头空无一人,而远处传来人群的嘈杂声,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顺着嘈杂声的方向,来到了一处广场,环顾广场周围,最终将视线落在了火刑柱上绑着的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身上,显然,则是一场火刑,身旁的人兴奋地咒骂着那个女人,说她是女魔头,女巫,吃人的妖妇,行刑人手中的火把则尚未点燃,只等着主刑人的命令——他置身的这个梦境的背景,就是如此,属于黑暗时代末期,光明即将到来的那个时候。 要知道黎明前的黑暗,更为黑沉,就像垂死挣扎的野兽,尚有回光返照的最后一扑。 陈辉卿最不喜欢这个时代,蒙昧,耻辱,战祸,混乱,因此他也丝毫不记得,柱子上绑着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正如那个时代莫名其妙就被烧死的可怜女人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骨灰都被吹散在垃圾堆旁。 显然,清平馆一票人莫名其妙的睡了,进入这个梦境,就说明这场火刑,对于做梦的人来说,是一段刻骨铭心,并且时常午夜梦回的记忆。 陈辉卿停住脚步,他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显然做梦人心情很糟糕,并且心绪纷乱,连带着梦境的视野,也有些模糊不清,陈辉卿甚至能看到教堂的尖顶与天际交汇的地方,有崩裂的缝隙,一些污羽鸠想要挤入缝隙中,吞饮人血。 与梵境能穿越虫洞和时空罅隙来吃人吞岛的宇鲸一样,污羽鸠也是梦境的接缝处徘徊的生物,能够自由地穿梭于梦境之中,利用做梦人的心神不宁,散播令人不快的记忆和噩梦片段。 陈辉卿从各种意义来说,是这种梦境梦魇生物的克星,所以他只是看了一眼那个方向,那些争先恐后的污羽鸠,就老实了很多。 那条缝隙正对的视野的下方,便是主刑人和观刑台。 陈辉卿在观刑台上找到了美第奇家族的人、一些政要名媛,还有一个此时此刻也躺在清平馆东跨院的人。 不死黑衣主教弗朗兹·赛渥留。 一个出生于14世纪,并且一直活到了今天的,无法死去的人类。 行刑人手里的火把被点燃,而后挨到了柴火堆上,火焰混着热油很快吞卷了整个柴火堆,将那个女人点成了一团火球。 一只手蒙住了陈辉卿的眼睛,熟悉的气味和柔软的身体靠在他的脊背,蓝紫色的半透明的雾气将他和身后的华练遮蔽在了私密的小小宇宙之中。 这样就没有人看见他的不忍,也不会有人指责他是女巫的同伙和帮凶——所有面对火刑不忍心或者不敢看下去的人,都会成为下一次被执行火刑的人,这个定律,仅仅对权贵无效。陈辉卿在这个梦里,可不是什么权贵,只是个路过的人。 “咱们的黑衣主教,他的手指快要嵌入乌木扶手了。”华练捂着不忍心的陈辉卿,饶有兴味地欣赏着黑衣主教面上平静无波的自然和手上宁可让木刺扎入指腹来缓解心头绞痛的挣扎。 陈辉卿没回答,只是偏了偏头,表示他的疑问。 “从前我听人八卦过,说著名的不死主教赛渥留曾经有个年少时的恋人艾丝美拉达,是个著名的美人,也是个植物学家和草药师,尽管这个身份在那个时候,应该叫做女巫。”华练解释道,“你猜猜,这个烧的八分熟的女人,会不会是那个艾丝美拉达呢。” 话音一落,华练那半透明宇宙外的情景又发生了变化,从执行火刑的广场,到一座满地都是无法处理的,流出脓血的垂死病患和尸体的死城。 视野所及之内只有将死和已经死去的人,距离他们最近的,戴着鸟喙面具,正是传统的医生的扮相。连医生都不能幸免于难的全城范围的死亡——华练放开了陈辉卿,吐出三个字:“黑死病。” “活人。”陈辉卿指着远处渐渐走近的一个人影。 华练耸耸肩膀:“你看那酷炫狂拽的步伐,就应该猜到了,是赛渥留啊。” 黑衣主教大步走过来,在尸体之中寻找着什么,终于,他找到了他所要找的那个人,一个已经满是脓血污秽的尸体,一个即便是死了,也依旧十分美貌的女人。 火刑柱上的女人。 艾丝美拉达。 “啊,一辉,你来迟了一步。”华练耸肩。 情景再度变换。令人窒息的绝望死城被漂亮的海面和港口取代,满是酒臭味道的甲板上,水手们正在搬运货物,狭长快捷的刚朵拉飞驰穿梭,将那些来自新大陆的烟草、远东的首饰珠宝,货物化整为零,贩售到水城的千家万户。 一位水手的漂亮妻子得到了远归的丈夫的礼物,一枚漂亮的戒指。满心欢喜的妻子告别忙碌的丈夫,转过巷子,走过小桥,想要回家去打点晚餐,她还没有走出华练与陈辉卿的视线,就被迎面而来的一个小贼刺中了咽喉,连一声呼救也来不及,就被夺走了手上的戒指。码头的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船出色的货物上,没有人注意身后一条河道的距离,一个年轻美貌的妻子,被人杀死。 迟来一步的教士猛地收住脚,看着那漂亮的女人捂着满是鲜血的脖颈,掉入河道之中,她的丈夫还在不远处与同僚吹嘘,与妓女调情,丝毫没有留意自己的妻子已经命丧黄泉。教士寒霜结冻的脸上,仿佛裂开了一道穿越时光的裂痕,他旋黑的眸光里满是绝望和不敢置信——他竟再一次错过,无法拯救,她的死亡。 情景不断变换,从文艺复兴时期的码头来到充满神秘色彩的殖民地,从大航海时代的没落,来到了二战时期埃塞尔比亚沙漠小镇的战场——无论是水手的妻子,还是战地的护士,美丽的艾丝美拉达总是红颜薄命,而不死主教永远来不及挽救他最想挽救的死亡。 梦境已经逐渐无法承受这时光的流转和绝望的不甘,逐渐露出无数的缝隙,污羽鸠争先恐后地飞出来,而眼前的这场景里,显出了两道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光,一道蓝紫,当然是华练的亚空间,一道青白,则是利白萨的海神领域。 华练隔着黑衣主教和艾丝美拉达最后的一次对话,对清平馆众人挥了挥手。 与此同时,艾丝美拉达喊出了最后一句,对黑衣主教说的话,至此以后,直到死亡,直到数次死亡,无尽的轮回,她也没能再次跟昔日的少年,再说一次。 最后的一句话,像是哭泣一样,从艾丝美拉达的红唇中燃烧而出,灼热地炙烤着黑衣主教彼时尚且年轻的心脏:“去爱你的上帝吧!无论他是否回应你!但我回应你!所以我诅咒你永远都赶不上你真实的心意!得不到你最想要的东西!” 是的,也许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在左右人的命运,这少女的诅咒最终应验,黑衣主教永生不死,每一次,都要眼睁睁看着他昔日的爱人死亡,永无休止。 他的上帝回应了他。 在那场火刑之后,他跪在教堂里,默默祈祷,愿上帝赐予他痛苦以赎罪,以抵偿他为了一时的权柄,在火刑台前抛弃了他珍爱的人,那痛苦必将持久,不能挽回,得不到宽容和原谅,永无休止。 “一整个宇宙,就为了换一颗红豆。”华练又开始背歌词。 陈辉卿极其难得地叹了一口气,动了动食指和中指:“醒来吧。” 黑衣主教付了昂贵的宇鲸咖啡的钱,收好他的理想的塔罗牌,对提供记忆片段的青婀表示了完全感受不到谢意反而感受到了寒意的感谢,之后以那种大鸟一样的步子,离开了清平馆众人的视线。 他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陷入了一场真实梦境,又或者,他拥有足够冰冷的外客,来掩饰冰山下奔涌的潮水。 青婀捂着脸靠在今昭的肩头:“早知道这情圣这么可怜就不那么用力吐槽了。” 今昭也觉得心头起伏不定没办法安神:“受不了了我也要喝个宇鲸咖啡定定神。” 陈辉卿见大家都妥妥当当地醒来,也就端了一杯宇鲸咖啡,打算回去一边工作一边品尝,倒是华练,本来想要跟利白萨说点儿事情,却被陈辉卿难得一见的强硬和固执,拖回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那边房间里传出华练的尖叫:“别压我的头发——” 清平馆众人无语扶额。 晚饭时分,情圣主教的话题还在继续,一盆加了很多酸浆果和香茅草的炖牛肚和蘸酱面包被瓜分一空,烤的稍微有点焦糊的长棍面包切成斜片,上面堆着白酱、罗勒碎和西红柿块儿,足量的斜管面里外都粘满了番茄酱和羊奶芝士,切得碎碎的牛肉因此获得了开胃的酸甜和浓香,被埋在斜管面的最下面。 异域特色的晚餐,刀叉清脆碰着瓷盘的声音和柠檬苏打呲呲的气泡,让经历了一次摧心肝的悲催罗圈儿梦境的清平馆众人恢复了元阳活气儿,能够比较心平气和地八卦的角度来讨论这件事情了。 “你说现在他还爱着艾丝美拉达吗?”蔓蓝问。 “不知道,不过少女的诅咒依然生效啊,他还是得不到他最想要的东西。”老元颇为怜悯地说。 “什么啊?”蔓蓝一头雾水,“他不是这会儿了还想着跟那个艾丝美拉达破镜重圆吧。” 老元捏了捏蔓蓝的脸:“不,他现在最想要的东西应该不是艾丝美拉达,而是他自己的死亡。” 华练捧着心口:“那整个宇宙换一颗红豆,结果还发芽被炒掉吃了啊阿啊啊啊。” “够了阿姐,你再唱我就要讨厌梁静茹了。”玉卮开口。 “没有人比他自己,更希望自己不得好死,赶紧死去吧。”老宋叹气。 话音一落,餐桌上又肃静下来,人人都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以及这句话意思之外透漏出的那种宿命层面的绝望。 也许对于精灵或者吸血鬼等神鬼生物,青春不死是一种力量的延续和上升,是更好的生活的基础和保证,但对于无法死去却又不能抗争命运,不能抗争疾病和痛楚的不死人类来说,最后唯一的希望已经不是所谓的梦想理想,而是一次彻头彻尾不掺假不能重来不能复位的死亡。 第一百六十六回蒜末胡椒浮意面,龙宫刺猬试春盘 透明的沈绿海水随着微风荡漾,青山与碧海隔着浅金色的沙滩深情对望,古老建筑的断壁残垣和支着电视天线的现代房屋交错点缀在山谷与幽林之间,神殿之谷遗世独立,传说中,好吧,也诚然的确是,通往诸神的居所,奥林匹斯界的便道。传说中,好吧,当然的确是,风流的朱庇特宙斯大人,时常背着他善妒的妻子,变成颀长俊美的意大利青年,来到西西里岛的海湾为比基尼美人们擦防晒,而赫拉一旦知道这点子勾当,便会怒不可遏,再次动荡了埃特纳火山。 今昭有点迷糊地叼着吸管,眯着眼看着蔓蓝和鬼王姬波涛胸涌地在浅海玩水,身后安静站在海中微笑的童颜巨乳的比基尼美女,分明就是穿着大衣便十分温婉沉静的黄夫人! 一时间她竟然有点如在梦中,今天农历什么日子来着,腊月二十三? 没错,今天是小年,按照清平馆往常的计划,应该开始烹饪一些老客户订的年夜饭订单,分别装在食盒子里,赶在年三十儿之前送过去。 今年这个小年,清平馆只在佛罗伦萨开了门,这个年也俨然打算在异国他乡渡过。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以一贯重视传统出门的老派世家黄家,今年摆开阵势,也打算在意大利过了。黄夫人给大家解释,因为这些年一直很忙,而且黄家父子从事的都是高危行业,过去的一年里爷们几个都受了几次差点要命的伤,所以黄夫人决定放松一下,免得哪天死了后悔,便召集了家里的儿子们小叔子们老爷子们家将们,一起在西西里岛过个年。 西西里岛。 太岁给这一家子跪了,为什么一家子都是正义的执法者,偏要去西西里岛这种听上去如此暴力黑涩会的地方去过年啊! 反正人家一家子来了,诚邀反正也没什么事儿的清平馆跟着一起去过年,陈清平还没说什么,华练已经满面笑容地答应下来,挽着黄夫人揪着几个妹子去了一趟米兰,买了新衣服好香水,等今昭回过味儿来,已经躺在西西里岛细腻的沙滩上喝椰子苏打了。 这特么的多么玄幻的人生啊! 今昭又扭头看了看正在搭海滩帐篷的黄家的儿子们,啧啧,真是男模军团,蜂腰长腿,比意村的长腿偶吧们,还多了几块腹肌。尤其是黄少卿,一身古铜色,眉目英朗,线条流畅,充满了即将爆发的力度和美感,是在场所有的汉子们里唯一可以与靠身条吃饭的老宋一较高下的人,但是老宋那张娃娃脸很扣分,而黄少卿,耐不住人家长得也像妈妈啊! “不过,青婀也不是没有竞争者,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这种家族聚会,那个杨法医会出现?”玉卮拿着冰淇淋勺子,点了点坐在海滩旁正在画画的杨法医,论美貌度和仙气儿,青婀踩着风火轮也赶不上大理寺的首席女法医。 “我去套套话。”华练摩拳擦掌。 “你们要不要这么闲!”太岁服了。 “你男神还划着小船捞海胆呢,你怎么不说他闲。”玉卮抿了一口冰淇淋。 远处视线可及的海面上,有几艘小船,正是清平馆的汉子们被老板压迫奴役,捞新鲜海货。西西里岛物产丰饶,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因为海域盛产金枪鱼和海胆,因此每次西西里岛一卷入战祸,已经习惯的老百姓便会双手一摊:“金枪鱼战争。”“海胆们又打起来了。” 清平馆众人在西西里岛也感受到了这种爱咋咋地的悠闲,各自找着乐子。今昭刚吸完一杯椰子苏打,就见老宋一副纠结的表情下了船跑过来:“赶紧往后撤!赶紧的!有军团杀过来了啊!” 今昭吓了一跳,海滩上的西王母徒弟们和黄家人却好整以暇地停了手里的活儿,无所谓地站在沙滩上张望。 海面卷起了汹涌的浪花,浪头变得高起翻卷,浪墙里卷着几条小船,可除了今昭,旁人竟然全然不担心,哪怕是自己男人就在刚才被一个浪头打扑卷走的玉卮,也是那副“哎呦,浪不错哦”的表情。 鬼王姬好心地递给今昭一副望远镜,今昭定睛一看,差点吐血。 浪花像是卷饼一样遮住了里面的肉馅,肉馅们则各个都踩着冲浪板,玩得欢脱,全然不顾身后还有乌压压的追兵。 而那些黑压压的从海里面钻出来追杀这群扰乱了自己好日子的追兵,竟然是一个一个橄榄球大小的海胆! 一群!海胆!什么鬼! “龙宫刺猬啊,有点麻烦了,这种东西会自爆啊,沾一身黏黏的很恶心。”青婀撇嘴,挽着黄夫人,“要不咱们撤吧?” 华练摆了摆手:“哪里需要劳动您特地撤退啊,看我的。” 说着,她对一直端着咖啡在电脑上啪啪地工作的陈辉卿努了努嘴,陈辉卿抬头看了看几个已经划着冲浪板回到沙滩的汉子们,伸出右手,五指轻轻一弯,一道白光如盾,将那群橄榄球大小的海胆和陈清平等人分隔开来。 海胆们撞到白光之盾,出离愤怒,各个膨胀开来,华练风骚地一笑,做万磁王状伸出一只手,指尖转着的两个康乐球状的亚空间飞出去一个,将那群海胆笼罩在其中。 连几声响儿也没听见,大家就看见半透明的亚空间里,海胆们自爆了。 “白瞎了。”今昭扼腕。 “哪能呢。”玉卮一哼,示意今昭去看陈清平。 陈清平提着两只带盖的塑料桶,大摇大摆地钻入了亚空间里,悬浮着身体,开始捡海胆,因为自爆,海胆们都已经悉数开裂,亚空间无重力,因此炸得到处都是的海胆肉跟陈清平一样漂浮在半空。没一会儿,两只桶就满了。 男神!您老这是去捞海胆,还是去当鱼饵啊! “你们也帮忙去捡海胆壳吧,龙宫刺猬这个品种的刺在黑市上当做暗器,卖得价格很高哦。”华练提醒。 正在攒奶粉钱的老宋一听,眼睛就绿了,也冲了进去。 晚餐自然是海胆。不过因为离壳儿的海胆失去了根基,也就失去了纯鲜,陈神厨矫情地认为不太适合做刺身,所以海胆改做了西西里岛的名菜,海胆意面。 取出壳儿的海胆用海盐、橄榄油、蒜末和胡椒翻炒爆香,而后加入已经熟好的细长条意面,再撒入香芹末。做起来方便快捷,吃起来也十分新鲜美味。海胆黄因为炒制片刻,有了油花儿和咸鲜滋味,加上海胆本身柔滑甜美的味道,为清爽筋道的意面添了别样缠绵,融化的海胆成就了意面的酱汁香味,而没有融化的海胆,则给吃客带来一种饕足。 如果是普通的海胆,可能要十几个才够做一人份的意面,不过有了身条胖大量又足的龙宫刺猬们,做了清平馆众人和黄家人的海胆意面之后竟然还有剩,陈清平拿食盒子存了,打算明儿做粥做羹。 海胆强精骨,益心阳,所以吃完晚餐,一群人又都精神抖擞地回到了海边,支着帐篷熏着虫子架着烤炉放着音乐,果然是临近春节,即使是在遥远的亚平宁半岛,骨子里的血液也有快过年的那种喜滋滋的气氛。 青婀伸出胳膊肘捅了捅今昭玉卮:“阿姐这是打算跟利白萨在一起了?” 玉卮挑眉:“怎么你的CP又拆了?” 蔓蓝嗑瓜子:“宁可逆不能拆啊!” 鬼王姬戴上了眼罩:“我先眯一会儿,什么时候他俩啪啪啪了什么时候叫我。” 姑娘们议论着八卦,汉子们又都跑去冲夜浪,老周挤兑朱师傅:“你怎么也跟来了,是不是海胆吃多了散不出去?咱们的旅馆隔音不怎么样,您老今晚悠着点儿。” 朱师傅微微一笑,就把球踢到了难得离开电脑咖啡来活动的陈辉卿那边:“你们还是担心一下咱们的房东大人吧。他老人家的呻吟,我和玉儿扛得住,你们这些单身狗,可怎么办。” “说起来,刚才华练跟利白萨干啥去了?”老宋哪壶不开提哪壶。 “喔,好像单划了一条船到海湾那边去了。”老元指了指乌漆麻黑一片的山坳海湾。 “啧啧,黑灯瞎火,孤男寡女,利白萨又是那种连眼毛都抖着浪荡的家伙。东皇啊,你可怎么办。”老周耸肩。 众人转过头看着陈辉卿,房东大人正在专心致志地学着在冲浪板上维持平衡,被老周点名,茫然抬起脸:“什么怎么办?” “说起来,华辉这个CP的关键字是啪啪啪,可华白这个CP,为什么我只感觉到阴谋?”老元从沙滩裤的口袋里掏出一袋儿瓜子,踩着冲浪板若无其事地磕着。 且不论这一群在冲浪板上聊天扯淡嗑瓜子的闲人,话题里的华练,现在很忙。她盘在利白萨的腰上,低着头与利白萨交颈缠绵,嘴唇擦过王的耳轮,在一声令人心悸的虚假低吟之后,吐出几个字:“他们已经在监视了,应该就是这里。” “亲爱的,我的眼神比你好,你在上面吧。”说完,利白萨一扭腰,躺倒在船舱里,扶着华练的腰,眯起眼睛,盯着山坳峭壁上的一个山洞。 “小拉和小伊那边怎么样?”华练俯身轻语。 “估计和我们一样,也刚刚开战,还没到顶点呢。”利白萨咧嘴,笑得十分得意,“你的嘴唇尝起来真像海胆。” “我还有更像海胆的地方,可惜你就只能眼馋了。”华练掐了利白萨一把,“再给你十五分钟。十五分钟之后不管这帮蠢货监视不监视我都要动手了。” “美人儿,对我来说,那真的不够。” 山坳过去是一处隐蔽的小小山谷,也是西西里岛上米兰使者的办事处。白天的龙宫海胆事件吸引了米兰使者的视线,留守的两位使者盯着海湾小木船里两个翻转缠绵的人,叹了口气:“只是一对白痴情侣罢了。”旋即便放弃了盯梢,回去忙了。 米兰使者们人数不多,但各个都是被严酷的训练培养出来的精英,没有时间也没有爱好去围观一对正在进行海湾战争的男女。 利白萨卷了卷华练的黑色假发:“好了。我们上去吧。” 说着,本来来面色潮红,一副不能自已的表情的两位大神,瞬间变脸,冷静谨慎地贴上了峭壁,华练将船收入亚空间,利白萨已经穿上了登山鞋。 在米兰使者的眼皮底下使用法术很容易被发现,两个人也只能采用凡人的办法,徒手登山了。 没一会儿功夫,两个人的影子便像是猎食的猫,轻盈无声地钻进了那个洞口。 坐在入口处里间的米兰使者觉得不对,他走出来看了看,却一无所获。 其实,他只要抬头,就能看见贴在山洞壁顶的伪装成了龙宫刺猬的亚空间球。 米兰使者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翻着资料,不由得有些困倦无聊,就在他神思恍惚,几欲入梦的时候,在他看不见的死角,一个龙宫刺猬无声无息地滚了进来,荆刺勾住了天花板,在下一秒钟,消失在入口的另一头。 第一百六十七回巨龙一怒血千里,熔岩破壁火红来 房东大人生气了。 清平馆众人用怜爱的目光看着既不工作,也不喝咖啡,只是坐在阳伞下的陈辉卿,房东大人对来说早安的华练翻了一个白眼,一语未发,看了看她脖子上的红痕,又翻了一个白眼,把脸别了过去。华练走到这一边,他又把脸转向另一边。 今昭和蔓蓝执手相看泪眼:“糟糕,好萌。” “卿卿,我错了。”华练低三下四,左蹦右跳,穿着彩色比基尼娱亲。 陈辉卿又白了她一眼。 “命运好幽默,让爱的人都沉默,一整个宇宙,换一颗红豆。”华练扶着心口开始背歌词,“卿卿,我把我的大腿骨拿给你瞅瞅?” 陈辉卿连白都懒得白她了。 华练不知道怎么安抚一个应该这辈子只生过两次气的人,因此尝试了好几个体位,都被残忍地白眼了。想了想,她叹了一口气,对周围的闲杂人等挥挥手。 今昭不明白华练大人想要干什么,但玉卮和青婀已经轻车熟路地将太岁拖走了。 在被彻底拖进旅馆之前,今昭看见华练大人笼起了头发,摸了摸房东大人的脸,跪在了房东大人的双腿之间,低下了头。 太岁被震惊了,啊啊啊叫唤了几声之后对青婀说:“为了赔罪华练姐竟然下跪了!这不科学!我的三观!” 青婀怜悯地看了看今昭:“你的清纯度,也很不科学,碎了我的三观。” 房东大人再度出现的时候已经不生气了,端着咖啡敬业地工作,倒是华练拿着一张地图,皱着眉头正在写写画画,大神们要烦心的事情小杂鱼是不懂的,因此今昭也就爱咋咋地地坐在遮阳伞下吃着本地风格的零食午餐。 这片海滩因为风景不错,又属于这间酒店,因此酒店的生意也很红火,时近正午,有俊男美女在沙滩上表演来呀来呀来追我呀等戏码,尽管俊男看着有点眼熟,但再眼熟的俊男也不能动摇太岁吃东西时的坚毅。 阿兰奇尼是本地特有的小吃,也叫做熔岩球。 熔岩球的熔岩就是馅料,最常见的口味,比如今昭手里这个,是番茄酱、肉酱、芝士和青豆,搅拌均匀后在外面包上米饭,裹满面包屑,油炸即可。 成品正如今昭正在咔嚓咔嚓咬得那样,十分酥脆,里面的馅料已经变得柔软如泥,但又不完全是流来淌去的液体——基本上一口下去,热乎乎的馅料就顺着口子流到了嘴里,看上去的确像是火山喷发。 吸了一口当地特有的口感细腻的茉莉刨冰,今昭眯着眼睛,拍了拍身旁的鬼王姬:“姐姐,你看那个,是不是宙斯啊。” 鬼王姬正在吃甜手指炸卷,本地名为堪诺丽的一种甜品,被这么一拍,手上没注意,不小心捏爆了那油炸的面皮,手指粗细的炸卷儿离开断裂,里面馅儿粘了满手——因为全都是糖、巧克力、蜂蜜、洛可塔芝士这种又甜又粘的食材,她的手立马就引来了几只蜜蜂,吓得她甩着手跺着脚,却忘了把手擦干净。 今昭难得看见鬼王姬这么狼狈,正要嘲笑,忽而大地一震,一股奇妙的说不上来的味道随风而至。 老宋以手遮阳看着远方:“糟糕,埃特纳火山。” 今昭目光极愕地看了看鬼王姬:“你跺的?” 鬼王姬气急败坏地搡了今昭一拳:“鬼才是!” 今昭嘀嘀咕咕什么你本来就是鬼啊然后期待地看着华练和陈辉卿,大神还在身边,肯定不会任由路人龙套之类就这么挂掉。果然陈辉卿皱眉看了看火山,又看了看桌子:“洒了。” 那叫喷发啊大人!喷发!诶?不,等等,他说的,好像是咖啡洒了——这种事情在这个时候根本不重要好吗!不要让庞贝的事情在西西里岛重演啊! “没事,大概是赫拉又发怒了。”蔓蓝倒是很淡定,正挖着一块儿植物,似乎打算把这奇怪的植物给挖走。 陈辉卿皱皱眉头,端着咖啡拿着电脑,对华练抬了抬下巴,后者因为刚犯过错误,连个眼神也不敢动,老老实实跟着陈辉卿开车走了。 火山倒是呛了几口,但并没有喷发,只有零星的熔岩像是吐沫星子一样,不疼不痒地落在原本就已经盖满了火山灰的山口。 青婀举起望远镜望向火山口,埃特纳火山是欧洲著名的活火山之一,火山活动频繁,每年特地来此围观火山的人也不在少数,此时可怜的火山仿佛是个哮喘病人,不停地干咳,最后,咳出了一团东西。 那一团东西远远看着,像是今昭刚才吃的熔岩球。 “我说你们看看,那个是什么东西?”青婀将望远镜递给了玉卮。玉卮看了看,又递给了今昭,今昭又递给了鬼王姬,鬼王姬最后递给了蔓蓝,蔓蓝看了看,放下望远镜,推了推正在帮她挖花的老元:“糟了!阿姐!” 那个火山口在一阵咳嗽后——“咳出了一条龙!” 与东方人的龙的概念不同,西方龙完全是另外的一种生物,东方的龙是神明,不管是打着天龙名号的太岁,还是守着地龙身份的龙脉岁阴,又或者是行云布雨的海龙,总归东方的龙是人性化的,代表着变幻莫测的天意,而西方的龙,完全是一种暴力的化身:强大威武,喜欢美女和珠宝,不讲理,甚至不会说话,只是巨大的蜥蜴。 受到西方几大势力的影响,龙的数目是很少的,因为龙的栖息地已经逐渐失去,大多数的龙都被困在类似于附属空间的地方,野生的龙,基本已经看不到了。 前几天今昭还说,来到了西方的地头,没有见到龙与骑士很遗憾。 对此青婀回答:“你当米兰使者吃干饭啊!意大利根本没有龙!” 现在,好像在打脸一样,一条龙,从咳嗽的火山口,像是血块一样,被咳了出来。 而且,这条龙仿佛朝着这边被飞过来了。 “闪啊——” 噗通——轰—— 巨浪在一瞬间被掀起,狠狠地抽打在岸边,十几米内所有的植物和建筑物都被毁于一旦,那些遮阳伞和躺椅连残渣都被卷入海中,那个耳后有腮的老板还是哭着脸跑出来:“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正说着,那条龙已经摇摇晃晃从海里站了起来,一张嘴吐出一道火焰,将老板踩着的那片沙滩烧糊了。 “快点收了它!”青婀指着这个有三层楼高的怪物大叫。 清平馆的妹子们和汉子们都齐刷刷地看着老板,华辉这两个主攻这会儿估计已经开车到某个深山老林里去野战了,肯定不会发现这里有一条龙的。黄家人今天开船去跳岛游了,就算是现在开始往回赶,等他们回来,估计这里也成了黑锅底了。 “我们还是跑吧。”蔓蓝蹲下来紧了紧鞋带,撒丫子就往后面山上跑去。 大概是被火山丢出来以后,被打扰了安眠,这条龙十分愤怒,从抬起头来以后,就只做了一件事情——喷火。 米兰使者很快就赶到了,一群黑衣人吟唱着法术咒语,但很快就发现,这条龙是魔法免疫的。那些花里胡哨的招式打在皮糙肉厚的黑龙身上,连个痒痒挠都不算。反而是那些绚丽的光华颜色,刺得龙更加愤怒不满。 西方的恶龙这种生物,是从来不介意使尽全力去进行破坏的。它的身躯高大而皮糙肉厚,它的火焰温度奇高而且没有冷却时间。 随着火焰四起,清平馆众人包括朱师傅,也只能尽快逃跑——作为风神,朱能垣在此刻用处不大,有个词儿,叫做,煽风点火——今昭边跑边去看陈清平,他跑在最后,似乎还在迟疑着什么。 突然一道泛着蓝光的火焰像是一把利剑向这边刺来,恶龙似乎终于发现在这一片自己制造的炼狱火海里还有一群蝼蚁正在往后山移动,顷刻之间,龙的火力密密砸来——一道浅白色的半透明的米汤一样的光盾堪堪挡住了那因为温度逐渐升高而越发幽蓝的火焰。 陈清平的眼角余光看到清平馆的其余人都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自己。 是啊,就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这是哪里来的力量呢,为什么有点像是陈辉卿那个混球的光盾,自己为什么会这种力量,为什么身体里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溪流在波动,又好像热油在翻滚,那是他的本能在压抑控制的力量,但他现在顾不上——如果还要压抑掩饰这种力量,他们就都要死了。 可是—— 陈清平第一次对自己的这种惶然感到震惊。 他为什么这么害怕,害怕那些来自于他们的震惊目光,害怕他们说出质疑,质疑这种看上去与所有人的法术都不同的力量。 “你——” 老宋的大叫让陈清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就像一口煮粥的锅,再不掀开锅盖,就要扑了。 “你——开启了天赋技能?!”清平馆众人异口同声。 陈清平差点脱力——什么叫做开启天赋技能?他又不是太岁! 而后老元兴奋地招呼:“老大开挂了!大家趁机快跑啊!” 陈清平顿时就想把这个难以支撑的光芒盾牌给撤了,烧死这些家伙算了。 “小清你再坚持一下,等我脱完衣服!我这是新买的Prada啊!”利白萨尔康手。 “礼拜三你干什么!不要脱内裤啊你这个变态!”姑娘们集体炸毛。 利白萨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地跑到了陈清平身前,陈清平只觉得一道暗影笼在他的头顶,越来越高——几秒钟的时间,利白萨就不是人了。 一条巨大的,目测怎么也超过十层楼的似龙似蛇的怪物盘踞在恶龙和众人之间,利白萨的声音瓮声瓮气地从这怪物的身体里传来:“三米巨人算什么,五十米才是王道!” “王道个屁啊!快点解决那个龙啊!”青婀指着那头开始振动翅膀要飞起来,哦,已经飞起来的龙。 那条龙向后高高地昂起身体,那是攻击的前奏,看着它利齿间闪动的火光,毫无疑问,恶龙要全力一击了——青白的火焰像是一场大雨漫天盖地从恶龙的嘴里喷泄而出——“咕叽”。 咕叽。 清平馆众人在一分钟内遭受了陈清平开启天赋技能和利白萨现原形已经很不好了,偏偏这一分钟的最后一秒,还有致命一击等着他们。 利白萨的原形,利维坦王,一张嘴,将恶龙吞掉咽下去了。 咽下去了。 咽下去了。 众人看着一个硬块儿出现在利维坦的喉咙,而后滑向食道,往下滑,没了。 “呃!”又变回人形的利白萨打了一个嗝儿,伸手,“谁把衣服递给我?” 傍晚的海滩十分平静。 酒店老板搬出了新的遮阳伞和躺椅,烧烤炉子上架了贝类和鱿鱼,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开了回来,停在酒店的停车坪,没一会儿银发银眼的辉腾提着很多东西进了酒店,而华练则伸了伸懒腰,转眼看见众人都在忙着什么,纳闷地问:“怎么了?” 老周指了指正在躺椅上哼唧的利白萨:“他,吃撑了,消化不良,泻药也没有用。” 第一百六十八回弯弯绕绕逛园去,热热闹闹过大年 又是一年春来到,佳节团圆两梦还。为了庆祝陈清平开启了时灵时不灵的天赋技能,清平馆众人离开了快乐的西西里岛,到西西里岛附近一处神鬼界专用隐藏岛屿,伊甸岛去玩。正是年三十儿的早上,快艇在伊甸岛靠岸。 伊甸岛取名自伊甸园的引申含义,意思是好像伊甸园一样美丽的小岛。目前是神鬼界十大休闲海岛之一,岛是甜甜圈的形状,海水从岛下面的暗河流入岛中心的一处海湾,因为是活水循环,经过地下地层的过滤,岛中心的海水浮力较大,盐度很高,海底还有颜色各异的矿物,显出与周围的蓝绿色的海水不同的彩色,那种极其清浅舒悦小清新的粉蓝色、柳绿色等等,能令人从内心深处感觉到放松,被叫做彩虹心跳。 不管利白萨和华练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作为一家饭馆可怜的小伙计,难得有休假还在海岛,今昭是不会思考这座岛屿跟天使恶魔有什么关系的,她只管躺在彩虹心跳上,让漂浮的薯片和汽水拯救她就快要睡着的灵魂。 黄家的长辈们懒得动,却把小辈们也赶到了这岛上和清平馆一起,天字辈都身有要职,难得一次和家人过年,本来是不同意的,结果腊月二十九一大早,黄家老两口就留了话,俩人去圣托里尼渡蜜月了,要是有妞儿陪,就跟着来吧。可惜黄家的儿郎们都是单身狗,谁也不敢违抗黄老大。树跑了,猢狲们也就从善如流,跟着在彩虹心跳里卧倒,看书喝酒吃薯片,青婀指着黄家的单身狗们对蔓蓝和鬼王姬说:“有好的么,挑一个?” 鬼王姬不怀好意地托了托胸:“人家就要少卿。” 青婀被噎得满脸通红,扑上去便伸出了禄山之爪,浮床被闹得侧翻,两个人全都掉进了水里。 这么打打闹闹轻松惬意地到了晚上,众人又都等在了陈辉卿的房门口,每年一度的年夜大餐,今年虽然在外国,但地域对陈辉卿的影响可不大,这一顿他怎么也逃不过去。 岛上唯一一家酒店走的是独立小木屋的结构,因此一群人围着陈辉卿一个小屋,因为有黄家的单身狗们衬着,很具打架斗殴风。 大家纷纷猜测是安东尼奥的宴席还是克里奥佩特拉的盛会,没想到陈辉卿开门,一阵香风来袭,金光缭乱,精致如奶油蛋糕的帽子一顶顶从眼前飘然而过,身穿织锦豪裳,绑紧小腿的贵族两两相约,低声交谈。 朱师傅微微一笑,毫不介意自己穿着亚麻短袖衬衫和沙滩裤,拉上穿着海滩罩衣的玉卮:“啊,今年是路易十四呢。” 清平馆众人都兴奋起来,路易十四号称“太阳王”,所代表的是一个极为豪奢,挥金如土的时代,那个时候为了一双袜子上的刺绣,可以熬瞎一位织工的眼睛,为了一匹狐裘的毛色,也能够派出数队猎手辅佐军团扫荡一座森林。 那是荒诞和奢靡的时代,而路易十四,就是那份荒诞和奢靡的最浓缩的亮光,不管后人对其如何毁誉参半,爱恨交织,他的确是整个西方历史文化中,最独特,最无法忽视的一个人。 “……但是,这也太……”玉卮掏出太阳镜戴在脸上。 豪华宴席清平馆众人见得多了,但如此大张旗鼓使用金色、银色、浓烈的红与黄的,他们还真的是第一次见,太多的色彩在墙壁、服饰、器皿里招摇,又差不多各个反光,老周半眯着眼睛:“谁给我个遥控器,我调一下对比度。” 主宴会厅已经开始逐渐入座,华练懒洋洋地招呼大家:“先吃,吃完了再去游览凡尔赛宫——小心别乱走,这座宫殿里不吉利的玩意挺多的。” 外面是夜空中此消彼长的焰火,大厅内是怪诞洛可可风格的金色花朵镂空挂灯,餐桌所铺的并不是寻常的纯白桌布,而是一条织锦,上面绘制着一个看上去像是世界地图的图案,侍者们已经开始在这片锦绣山海之上摆餐具和花盘。 “在世界地图上吃饭这个创意不错。”陈清平敲了敲桌面,桌子边缘有浮雕,仔细看看,是一则连贯的故事,他面前这一段似乎是故事的结尾,分别的男女面目含悲,难为这位雕刻师,在这么局促的桌边上雕刻如此毫发毕现的艺术。 四角鲜汤已经被摆好,鲜花塔和盐蛊椒滚伫立在旁,大盆大份的食物流水一样从侍者的手中走到桌面,此时所谓的“西方分餐制”还未盛行,只是因为路易十四本人的洁癖和苛刻,每位食客的面前还放了一个大海碗以供取食。而时下流行使用的刀叉,则在路易十四本人的猜忌和害怕被暗杀的担忧之中,在凡尔赛宫绝迹,要么用手,要么用勺子,是太阳王最坚持的东西。 所有在场真正的客人都在两旁整齐地等待金百合花的奏响,而清平馆众人因为本身是来蹭饭的,而且也没有人看得见,更加对法国王室缺乏敬畏之心,所以已经或走或坐,对桌子上的菜肴品头论足。 “让我们怀抱忠诚,感激国王的恩赐吧!”书记在金百合花奏响之后高喊。 “为了国王的健康!”所有人迎合。 冗长的列队,奏乐和宣誓之后,好歹这顿饭是可以开始了。 头盘是汤,品种有浓炖肉汤,鹧鸪汤,或者虾汤,喝上去不错,但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紧接着换过餐具,便有综合香肠和各色面包糕点端上来,间或点缀着清香四溢的果盘。再换过餐具,主菜纷纷登场。 第三道主菜,是想当然的肉——滑嫩充满风味的牛羊肉,用炖或者烤或者煮的方法,烹制成各种模样。接下来的则是烤制的禽类,比如鸡鸭鸽子,这些用香草和花朵喂养出来的鸟儿,肉质鲜美不腻,带有天然的清香。鱼类也是餐桌上不可缺少的主角,以清蒸和柠檬烤制两种方式呈现,鲑鱼肉烤过之后有一种奶油感的肥美软滑,倒让清平馆一众吃矫情的舌头们多尝了尝。配上当仁不让出名的法国美酒,倒是让大家觉得还是不虚此行的。而咖啡同时也与酒一起登场,作为不胜酒力的人的饮品。不过瞧着周围含着红酒微笑的贵妇们,今昭可没有觉得这里有人不胜酒力,除了她自己。 蔬菜沙拉、果冻、洋蓟、豌豆、土豆等作为冷盘端上来。水果和糖果甜点压轴。 一切都美轮美奂,丰富多姿,色彩浓郁,不过今昭去年吃的也是招待皇帝的宴席,相比之下,她觉得路易十四有点可怜,这些东西的确也很好吃,但是没吃到宋朝皇帝那种地步,就敢喊朕既是寰宇,这点儿见识,也委实可怜见儿的。 总归来说,这顿饭吃的平平,倒是餐具布置摆设很多看点,那些调羹有繁复缠枝的花纹,而墙壁装潢也几近豪奢,纯银的烛台托着玫瑰花型的蜡烛,每一样用器都有与东方风格全然不同的看点——而吃完饭大家也的确明白了朱师傅说房东大人今年敷衍的意思。历史之中的法国菜,并没有现今米其林大厨们做的好吃精致。除了酒是名产陈酿,糖果各个做的好看以外,这顿晚宴并没有太多可圈可点的地方。华练看着众人脸上不以为然的神情,神秘一笑:“好戏还在后面呢。” 一直到午夜,清平馆众人也没走,凡尔赛宫的灯火辉煌逐渐褪去色彩,即便是豪奢如太阳王,也没有大明宫鲛人垂泪灯火通明,总体来说,哪怕是灿烂如焰火漫天,文艺复兴跟着人文思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黄金时代里,西方的宫廷生活,也还是略显艰苦。 清平馆众人就等在凡尔赛宫的中央金色长廊里,不管这个时代法国人到底生活得好不好,但凡尔赛宫的建筑细节足够漂亮,那种令人窒息的金光闪闪的漂亮。 与东方人传统的讲究布置清雅,居舍养气的传统不同,西方人不管是皇宫还是教堂,都是可着高大上来,大吊顶空格局,朱师傅第一句评价就是:“这种布局散人中气,不容易长寿啊。” 但是对于今昭这样的现代人来说,比起暖阁碧纱橱小间隔断的故宫内局,还是凡尔赛宫这种满脸贴金的看上去更震撼,尤其是一步一换的天花板的壁画,一想到就跟西斯廷礼拜堂一样,都是画家们颤颤巍巍几年之久的作品,细节几近分毫,但却被挂在了这么高的看不清楚的地方,她就觉得大手笔,够奢侈! 正当太岁很小市民地感慨要是把墙皮和地线壁画挂毯都揪下来得多值钱的时候,周围突然静了下来。 有清越的笛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叮铃的三角铁和小鼓在配乐,奇异的鸟鸣在华彩万千的长廊之中忽远忽近,有朦胧的晨雾冉冉升起,将金光闪闪的走廊变得雾霭沉沉,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鸟的叫声和流水声越来越近。 “今年有客人。”一个低柔的,美好的,足以令人想起无数令人感觉温柔向往的画面的声音想起。雾气之中走出一位颀长的男子,淡金色的头发,烟灰色的眼睛,他的身后跟着几个同样也是金发灰眼的人,都穿着裁剪纤细修长,下摆飘逸的银灰色袍子。 为首的这一位手里捧着一个盒子,对清平馆众人点头致意:“过年好。过年好。” 今昭震惊地从这位俊美的男子的脸侧发现他有一对尖耳朵:“妈呀指环王!” “那部电影我也挺喜欢看的呢,把我们这一族塑造的都很漂亮,人家我还去新西兰旅行过呢。”为首的男子笑意温柔,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淡淡的光晕之中,仅就这一点,有点像星族,但今昭还是很实诚地觉得,这是——“密林精灵。也叫做黄金精灵。是森林与自然的守护者。”陈清平轻声在今昭耳边说,“不过不让摘花,很吝啬。” 男神,我知道,你所谓的摘花,应该是开着拖拉机把人家一片玫瑰花田都给突突了,回去做鲜花饼——要是我,我也不让你摘。 今昭翻白眼:“那么矮精灵呢?”这个词儿在伦敦开会的时候她听到过。 “矮精灵与我们同源,也来自山川湖泽,幽林草地,但进化得有一些着急了,只有绿怡岛,也就是你们说的英伦三岛还能看见,所以也叫做不列颠-爱尔兰小精灵。”密林精灵回答。 “海荻尔大人,我们要来不及送年礼了。”身后的精灵提醒。 密林精灵首领微微一笑,与众人告别:“我身后的树林过去,就是西洲了。最近西洲有些动荡,大家就不要离开旋律之林了。” “他们干什么去?”今昭问。 “他们去给八荒界的头头们送年礼啊。今天不是春节来的么。”老元笑眯眯地回答,“这是个全球化的时代,密林精灵也不例外,这世界没有任何一个物种,能对此置身事外。”今昭听了这句话,不知道怎么的有些灵光闪烁,她知道她要想起,或者想到什么,但那灵光划过太快,抓不住。 “啊传说中的大西洲!”蔓蓝十分亢奋。 “大西洲是一些古老生命的保育区。”陈清平又反常地解释了一句。 “你就算是全程人肉解说,我也不会帮你开着拖拉机去偷花的。”今昭严肃地看着陈清平。 陈清平微微一愣,又低下头去,把脸扭向一边。 卧槽!男神!您不走高冷路子,今年开始改卖萌?不这个你真的不合适啊你和房东大人画风不同!醒醒! 无视走在最后散发着发霉的蘑菇气场的清平馆老板,一群人顺着密林精灵来的方向,走进了一片有点眼熟的金色森林。今昭回头看那凡尔赛宫的长廊,雾气已经渐渐散去,露出墙壁两侧挂着的壁毯——这些壁毯上的图画可不都是美轮美奂的金色森林么! 原来凡尔赛宫金色长廊,是特么的异次元入口啊!新世界的大门哪! 第一百六十九回满园春色关不住,一锅蘑菇上桌来 新世界的大门打开了。 今昭一脸被蟑螂踩过的表情看着森林里枝桠漫笔生花,小河琮琮音色如玉,时而有高大俊美的金发精灵两两捧着书本一边走一边聊,时而有人鱼长发如瀑,坐在河水边用尾巴啪嗒啪嗒打着水玩儿,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只,哦不,一位全身银白的人马优雅地错落四蹄路过清平馆众人,扭头颌首对众人一笑,表情神态极其自然温柔,就好像这一群人完全没有与这里格格不入,而是路边一丛花,几棵树。 “我这是在新手村,对吧,新手村!”今昭一把抓住陈清平的胳膊。 陈清平倒是没有挣扎,而是把今昭当成胳膊上的套袖一类的东西,就这么带着一坨人顺着他的兴趣往里走,见到蘑菇就摘起来。 “这里环境不错,咱们去下面的小镇玩一天吧。”华练以手遮眼,眺望着瀑布下面的小河以及举目可见的小镇。 “我说,华练姐,下面这个,怎么这么眼熟?”今昭眯起眼睛问。 从他们所在的瀑布之巅的一面古怪的彩旗旁眺望远方,能看见瀑布流泻之下有一条奔流的河川,第二阶是一片草场,鲜花繁盛,视线边缘有高大的密林环绕,而河川流经草场,再次跌入第三阶,第三阶仿佛是天然形成的盆地,一圈两圈三圈的古老高峻的城墙环绕着红顶白墙的小镇,在流云日光下显得优美静谧。 “诺林根镇是靠近凡尔赛之门最繁华的小镇了,咱们溜达一下,明天再回去。”华练说完,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细长的哨子,用力一吹。 有呼隆隆的打呼噜声从头顶传来,今昭仰起头,仰啊仰啊,脚下一滑,仰面朝天跌了下去,幸好陈清平还记得保护套袖,将她一把扶住,这才让她看到了那个打着呼噜的声响——姑且是一艘船? 头顶有一个奇怪的东西呼噜呼噜地飞过来,速度不快。这东西大致描述,有些像鼓起刺来的河豚鱼,但那些刺又不是刺,而是剑龙背上的骨帆一样的东西,这“鱼”的眼睛半闭着,呼噜呼噜的声音就是从它的嘴里发出来的,而它的下腹部,绑着一首船一样的东西。怪鱼逐渐下降,飞到瀑布旁,一条栈桥从那船上放了下来,一个穿着彩色衣服的年轻人跳下来将缆绳绑在老周身后的彩色旗帜上:“诸位,到哪里?” “诺林根。”华练说完,招呼大家上船,自己则将一把应该是货币的东西,塞入了那个彩色衣服的侍者手里。 “话说,阿姐,这个飞飞鱼,难不成你以前坐过?”青婀耸肩。 “话说,青婀,这个飞飞鱼,难不成你看过花园宝宝?”华练一笑。 “花园宝宝是什么?”黄少卿探头问。 鱼船里人不少,那份嘈杂热闹,丝毫不亚于今昭所知的长途大巴,只是乘客之奇形怪状,丝毫不亚于死掉敝鬼符后看到的路边冤魂。 看山容易跑死马,诺林根小镇看着不远,却也飞了一段时候,至少众人都喝完了鱼船上的泡泡果汁。 下车的地方是诺林根镇中心的一座高塔,上面插着彩色旗帜。 今昭在高塔的泊客台上俯瞰这个小镇。小镇的建筑主要以红瓦白墙,青瓦黄墙等等色彩简洁鲜明,整齐如刀切的三层五层小房子组成,每座房子都有砖红色或者白色的框线,街道笔直地分割着这座颇具童话风格的小镇,三道高大耸立的城墙将小镇环绕守卫在其中。 等等。三道墙。 今昭转头看着西王母座下四姝,果然作为在晚上闲暇时候抱在一起看片子的片友,四姝也想到了这里到底为什么这么眼熟。 “啊这不是那个什么来着,《进击的巨人》里面训练生团灭的那个小镇吗!”蔓蓝一脸惶恐。 “安啦,这是诺林根,算是那个,原型吧。”华练无所谓地耸肩。 “先是《指环王》后来《进击的巨人》大过年的画风这么浓烈真的好吗?”鬼王姬扶额。 从高塔车站下来,是一条稍宽一些的大街,两侧商铺林立,还有马车来往穿梭,与动画片中那种宁静小镇染血沸腾的强烈对比不同,这里就只有单纯的宁静平和,长得各有特色西方风格的妖魔鬼怪出入各家店铺,吃饭聊天买东西,好多店铺的门口还挂着春联横幅红灯笼,显然是在赚八荒界游客的闲钱。 “啊,这里不是那个小屁孩被奇行种吃掉的那个钟楼吗?”青婀毫不顾惜姐妹们的脸色,兴高采烈地指着各处景致,捧着刚才他们在“艾伦被咬掉腿的那个房子”旁边的冰淇淋店里每人买的三个球。 吃着吃着,青婀的脸突然一白,她还没说什么,黄少卿却已经皱起眉头:“这冰淇淋有毒?” Pia!Pia!Pia! 听见这句话的老宋、今昭和蔓蓝都把冰淇淋丢进了垃圾桶。 黄少卿扶着路边的消防水龙头,丝丝哈哈:“这种感觉很奇怪,有一种下坠的痛楚……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玉卮咬着勺子转向青婀,青婀正白脸煞煞地从口袋里往外掏,她拿着那个可爱的方形小口袋对玉卮说:“陪我去厕所,我姨妈仿佛来了。” 华练看了看青婀,又看了看黄少卿,恍然大悟地一笑。 因为青黄二人已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青婀姨妈痛,黄少卿自然不会全无知觉,可惜女人对姨妈痛的忍受度熟稔而坚挺,男人却没有熬过这种痛楚,所以黄少卿的反应,显得比青婀大。 找了一个饭店坐下,黄少卿还在皱眉纳闷:“……不仅如此,还觉得很恶心,到底是什么毒如此强烈?” 老周把吃完的冰淇淋碗放在一边,勾唇一笑:“姨妈毒。” 这间“小屁孩被奇行种吃掉的那个钟楼”对面的饭店,菜单非常简单,都是用附近树林里就能找到的新鲜食材做的各色食物,问了问侍者,众人点了一份杂鱼菌菇汤随便尝尝,也给姨妈驾到的青婀和黄少卿,嗯,暖暖胃肠。 在凡尔赛宫吃的东西虽然多,但总归是菜肉面包,中国人还是要有米饭才会觉得满足,所以这汤端了上来,大家谁也没客气,都围拢过来满盛一碗。 陈清平边喝边咂摸里面的食材用料,倒是今昭看着奶白色的鱼汤里的蘑菇:“这些蘑菇跟你刚才采的一样,嗯,喝着有一种天然的草料香气,好像在喝大森林里的美男子一样。嗯嗯,这个香味,很自然很清新又很醇贵,跟咱们在门口看见的那几个密林精灵似的。” “今昭,你不要给我一种好像在喝唐僧肉的感觉好吗?”玉卮翻白眼。 “其实这位小姐说的也没错哦。”侍者笑眯眯地在旁解释。 咦咦咦咦—— “这附近的植物受到密林精灵的庇佑,都是格外鲜美可口的。晚上的夜市会有蘑菇和奶酪卖,大家也务必要光临喔。”侍者把话说完。 乳白色的鱼汤微微泛光,那份润泽并不是寻常的鱼类能熬煮出的,鱼片脱骨已经煮得几乎融化,在汤勺里娇软瘫倒,还才一沾唇肉便散了。蘑菇虽是整株,但白伞红晕,瞧着怎么都能让人想起那道“豆蔻梢头二月初”来。 看着朱能垣喝得一脸微笑,频频扫向满脸通红的玉卮,今昭就知道这汤品相着实很荡漾了。 汤软人心,水清人意,食物与人的情感带来奇妙联系,那是一种穿过肠胃,透骨生香的感觉,凡尔赛宫的奢靡,金色密林的纯美静谧,诺林根小镇惊悚童话的离奇,这一刻都归入一碗菌子鱼汤,荡着大西洲世外桃源的气息——这里原本就是那个世界不能容的生灵们,魂归故里,生息繁衍之地。 晚霞像是一块金红闪光的幕布,缓缓拉过天际。 诺林根小镇的新年夜集如约而至,仿佛无数琳琅货品被一波波潮水带来,堆砌在了沙滩与大海的交际,贩售货物的人支起红色遮蓬,将各色货品用麻布筐手工藤篮盛着码整齐,跳跃的烛光打在这些物件儿吃食上,让描金骨瓷咖啡杯更明润,让蝴蝶意面更金黄,让熏肉和火腿有了一种美味的灵气,也让那些作为装饰的缎带蝴蝶结显得更漂亮。如果夜市上没有那些长相奇特别具一格的逛街的人,也许这就是前阵子今昭在伦敦和雅典都见到过的圣诞市场的模样。 完好团圆的模样。 可惜今昭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种不合时宜的矫情。 不知道当年大西洲的人民,是为了什么才来大西洲,并且将这片土地与世隔绝的。 嘛,年三十儿的有这种忧国忧民的思考,自己也向着太岁的方向努力进发了呢。 “苹果糖。”陈清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啊?”今昭一愣,可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就不知道为什么举了起来,将手里的苹果糖递到了陈清平的嘴边。 陈清平从善如流地咬了一口,从她刚才咬的地方。 太岁的脸,立刻就红了。 “朱朱姐夫点赞!”青婀对朱师傅竖起拇指。 “哎呦平昭好久都没有发糖,我干涸的少女心喂今儿终于平复了。”鬼王姬拍了拍心口。 “朱朱,我很惊讶,你竟然把你的法术用在了这种没有意义的地方——控制你徒弟的手神马的简直太赞了。”华练拍手。 “你是看了我下的《月刊少女野崎君》了?”玉卮挑眉。 “总之,我只是为我可怜的徒弟和徒弟媳妇,加一点点糖而已。”朱能垣笑得清心润肺,理气和中。 夜市里的人流逐渐汹涌密集,而时不时就会从哪一家店铺门口燃起的焰火也未夜色平添了几分华美气息。太岁满心欢喜地揣着少女心跟着男神游来荡去,完全没有发现,自己这边两个人,已经完全被走散了。 华练用胳膊肘捅了捅朱能垣,看着刚刚支起来的情侣鬼屋:“能不能用一把风,把他们俩送进去?” 青婀十分遗憾地放下望远镜:“我以为平昭的糖能让我忘记姨妈疼,可是我错了。他们俩特么的浪费了这青春的岁月大好的年华,已经开始围着一个摊子挑上干货蘑菇香鱼片了!” “幸亏昭只是个普通的太岁,她这种人要是小说的女主角,这小说就没法看了。”鬼王姬耸肩。 “对于这种完全反玛丽苏式的女性,你只能期待奇迹。”老周补刀。 朱师傅袖手一笑:“所以,需要一点点天时地利。” 不远处有一阵晚风刮得有点急,推着刚买了蘑菇的一对儿,进了鬼屋去。 清平馆众人也各自散开,捡着自己喜欢的摊位走走停停。陈辉卿执着于那个咬苹果糖的梗,等着卖糖的人立刻做好他的更大更红的苹果糖。 “拿着吧小哥,祝你和你的妞儿今晚过得愉快~”卖糖的人收了钱。 “谢谢。”陈辉卿拿着糖转过身,华练却不见了。 不见了。无声无息。甚至。连那种只有他能感觉到的联系,也不见了。 第一百七十回垫吧垫吧三分饱,念得BACI一纸条 佛罗伦萨落了薄雪。 此时此刻,这座城市换了一副面容,那些雪像是糖霜一样落在阿尔诺河上,为碧水柔波的河道添了一份清冷。这个时候这座并未全然褪去绿意的城市,更像是诗人笔下那个美妙的译名:翡冷翠。 覆盖着薄雪的翡翠啊。 一个女人裹着长长的大衣,透过暗米色的巴宝莉格子围巾,转着一对儿浅翡翠色的大眼睛,眼珠像是一对玉球转了转,眼睑闭合,又睁开,那双眼睛便骤变成了海蓝色,蓝如爱琴海的柔波。女人的脚下放着一个蓝色的皮箱,看着是意大利本土的牌子,却有种一丝不苟的英伦风尚。箱子上还靠着一把黑雨伞,看上去够长够大。 女人弯下腰,金色的笔直的长发落了下来,像是晨曦流泻成瀑。她笼起长发,伸出手拭去鞋面上的雪花。那只手温软白皙,与指尖猩红若血的甲油浑然不配,却与那女人嘴角蓄着的妖冶的笑容相得益彰。 今天是情人节,这个浪漫的城市,除了花店摆放了更多的玫瑰以外,似乎与往常没有太大区别——也许这座城的浪漫就在于无时不刻在浪漫着,每一天都是情人节——甘地怎么说来着——要像明日将死一般地活着——把每天当做生命里的最后一天。 “讨厌,为什么要叫我呢,我可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事情啊。”女人微笑着扬起脸,意外地,与她的金发碧眼不相配地,有一张非常妩媚秀气的脸,尤其是眼波盈盈,顿时将她身边染上了一层应景的节日色彩。 跑步的青年扭着头看着她,不舍得放开视线,而后结结实实撞在了路灯上。 女人发出传说中的银铃一样的笑声,风吹过铃铛,清越甜脆的声音,可她却说着与这份可人的笑声丝毫不挨边儿的内容:“啊哈哈哈哈哈真是2B啊。” “阿藻你真是淘气呢。”一个声音突兀加入,音色像是一杯桃子味道的川宁红茶,亲切甜美,带着微微的少年气。 女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笑声嘎然而止,默默片刻,才苦笑:“你就不要挑剔啦。” “我自然是不挑剔的,只要你把事情办好呢。那样我就不计较你打算从我的妹子们身边调查我的事情的事情呢。其实你不如直接来问我啊,因为我那些毛茸茸的妹子们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你还是跟从前一样啊,叫做什么来着,打落牙齿自己吞?” “你再说下去的话,我就打电话给酒吞?” 女人三言两语再次兵败如山,最终还是笑了,这一笑让她面前的人不仅心口抽疼,那是何其相似的笑容啊,那是,多么令人惋惜的爱情。 “你说这孩子像谁呢……”那人嘀咕了一句,“好了,你这就去吧。我要走了。” 女人点点头:“你放心啦我是绝对不会碰一下他的哦。”她的容颜随着这句话每一个字在变化着,金发卷曲变成了酒红色,白皙的皮肤染上蜜色,蓝眼睛的轮廓变得更为深邃华美,那赫然是,华练的脸。 而站在这个“华练”面前的,赫然也是华练。 华练抄着手望着天:“情人节么……” 一辆野帝停在了华练身旁,拉斐尔摇下玻璃:“时间到了。” 华练转身拍了拍那变化过的女人的肩膀:“一切就拜托你了,阿藻。” 阿藻,或者说,羽衣狐玉藻前,郑重地点头,随即,向着华练深深一辑,眉目染悲:“我希望,真切地希望,您能平安归来。” 华练头也没回,随意地甩了甩手:“放心,要是我死了,你就把那封信给他好了,我不会让你扮我一辈子的——尽管你真的是个演技派。” Aperitivo,这是意大利菜中一个非常别致的概念。 不同于开胃菜走在正餐流程里,Aperitivo完全可以另起炉灶,在正式的晚餐之前,选择一个心爱的酒吧热身。意大利的晚餐通常在八点到九点之间开始,晚上的六七点钟点一杯饮料,配送一份有曲奇奶酥之类的小吃,便是Aperitivo,陈清平认为中文里有一个说法,很适合作为这个词的翻译,那就是“垫吧垫吧”。 垫吧垫吧是一句北方俚语,意思是有点饿了,随便吃点儿零食垫一点肚子。 佛罗伦萨系的垫吧垫吧走高大上路线,因为清平馆才捡起来意大利菜,生手生面孔,食材都凑的不全,所以情人节这天大家集体去吃大餐,在大餐之前,也必然要享受一下垫吧垫吧。 地点并不是佛罗伦萨市内,而是郊外一个山头,这一片山地属于一间神鬼专营的庄园,庄园主与梵蒂冈那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会儿庄园主正因为搭上了华练的面子,因此清平馆众人正在这里享受,垫吧垫吧。 极其小块儿的披萨和薄冰曲奇插着牙签,芒果或者柠檬的气泡水轻易就将胃袋里的空虚填满。佛罗伦萨地区以牛出名,因此虽然没有牛排出场,小块儿小块儿的三角披萨上却都点缀着黑椒牛肉丁和番茄切片。蒜香的烤面包切片上抹着青酱,一种罗勒与橄榄油胡椒碎混合制作成的面包酱。黄油曲奇做成蜗牛一样的漩涡,围绕着蓝莓的颗粒。同样十分小块儿的提拉米苏颤颤巍巍被端来端去,入口即溶,总是最先被消灭。亮光天蓝,银光和宝蓝的纸裹着的巧克力是著名的Baci,每一颗都用一张字条包裹。 “不如我们来看看谁的最吉利?”姑娘们剥着巧克力玩了起来。 Baci在意大利语中,是“吻”这个词的复数格式,今天这个时候,这种拥有漂亮的夜空包装的巧克力,显得格外讨喜。不光是姑娘们,几乎每个人都拿了巧克力,一面品尝甜蜜滑腻的味道,一面看着手里剥出来的小纸条。 “吻是心域领主,不容拒绝。额滴个妈呀。”青婀念出自己的纸条。 “话语是爱之赋,吻是爱之诗。”玉卮刚念完,纸条就被朱师傅轻飘飘拿走,后者笑得露出一对儿梨涡:“来,我给你写一首诗。” “你是用我的爱浇灌而成的植物。”蔓蓝忍不住笑出来,“完了我的爱不够用了怎么办。” 老元挨挨蹭蹭地过来:“不会的还有我的呢。” 青婀嫌弃地看了两个人一眼,又往边儿上站了站以免被朱玉两人闪瞎,转头问今昭:“你的如何?” “这是什么意思?这四句话?”黄少卿拿着纸条一脸茫然。 “……这不是四句话这是四种语言……”青婀实在忍不下去了,一把夺过纸条念出来,“若想得到最顶级的喜悦,你便要将你自己的与那个人分享。” 黄少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红了红。 今昭转脸跟老周嘀咕:“我赌一盒子Baci,他肯定想到姨妈痛了。” 老周把今昭的脸扭到陈清平那边:“我给你买十盒,你敢不敢去念他的?” 今昭咦了一声,刚要说什么,就看见花枝招展的华练踩着恨天高端着第二杯饮料和垫吧垫吧走了过来,醇厚的暗红色随着她的脚步漾在高脚杯上,鲜美如血,正是庄园私藏的红酒。青婀抓住华练,顺走了她的巧克力,华练才要挤兑她两句,却看见陈辉卿走了过来,眸光一凝,三步两步就把自己淹没在人群里了。 “今儿华练姐怎么这么躲着房东大人啊。”今昭问。 “不,这不奇怪,反正阿姐经常干这种渣男的事儿。反倒是房东大人有点不对。”青婀不知不觉已经被太岁姑娘挤到了黄少卿身旁,紧挨着人家的大臂肌肉浑然不觉还在指指点点,“房东大人往常在这个时候都会露出弃犬一样的表情,可是今天你看看,一点儿也没有。” 今昭看了看陈辉卿,猛力点头。 今儿房东大人气场全开,所过之处,人群分开如红海,而他老人家就是那摩西。 “唔,辉卿开启总攻模式了呢。”朱能垣若有所思。 “糟糕的是礼拜三同志也不见了。”老周若有所指。 两人相视一笑,老宋探头:“你们谁看见大天使和小天使了?” “伊苏和拉斐尔今天没出现?”朱能垣皱眉。 “也许……开始了。”老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陈辉卿完全没有理会这边这些人的嘀咕,兀自端着自己的鸡尾酒,顺手拿了一个巧克力剥开,看着纸条,眉头一蹙。 四周有全民花痴的意大利神鬼们的倒吸冷气声,可偏偏搭讪之国的人此时此刻,谁也不敢上前。 陈辉卿端着咖啡鸡尾酒离开宴会厅,将那张纸条随意丢在了酒台上。 清平馆众位八哥八姐凑上去,打开了那张纸条,鬼王姬念了出来:“如果爱是布满荆棘的路,我愿意赤脚其上为你独舞。真是很不吉利的一句话啊。” “什么不吉利呀?”华练探过头来,看见陈清平两手空空,抓了一块儿巧克力塞进他嘴里,又把纸条递给鬼王姬,“瞧瞧这个怎么样。” “……我说你们这是在抽姻缘签么。”玉卮扶额。 “没事甘泽那家伙还卧病在床呢不管他。”华练摆手,示意鬼王姬快点儿念。 “我透过爱着的你影子,看见这个世界。”鬼王姬嘴角抽搐,且不论这些巧克力里面的纸条有没有语法错误,单说这每一句话,全都搜集起来的话简直能组成浪漫肉麻情话大全——这巧克力不愧是意大利土产名品。 不过,正如龙喜欢珠宝一样,再不屑于此道的人,都忍不住为这些纸条里的话打动,毕竟这些话并不是白纸黑字写在一本书里的,而是包裹着美味的巧克力,而巧克力的名字,偏偏叫做“那些吻”。 吻啊。 太岁怅然地想起自己跟男神有的没的也亲了很多次了,男神也表示过未来她会嫁给他,可是这种“咦好浪漫好棒哦我来围观”的淡定心情是闹哪样呢?难道自己丝毫不觉得激动么?难道自己真的要变成面瘫的太岁了? 不,并不是不激动,而是,为什么她总是有一种抽离感,仿佛那些吻和希冀,都十分遥远,遥远的仿佛在二次元,她渴望着与男神在一块儿,这种渴望就好像她盼着《月刊少女野崎君》里的堀学长快点攻了鹿岛酱一样。 怎么特么的感觉如此CP如此二次元? 好奇怪啊,难道自己不是人了以后,连感情都变态了? 太岁抱着肩膀抖了抖。 “喝吗?”陈清平问。 今昭猛回神,观景台已经快要开始表演节目,大多数人都挤过去看热闹了,自己这么一愣神,就被大家丢在了宴会厅。 陈清平端着一杯热可可,递在今昭手上,可可的香浓和温度穿过肌肤传来,那是巧克力味道,吻的味道。 “最近离华练远一点。”陈清平突然抛出一句毫不相关的话来。 “啊?”太岁茫然。 “别的你不要问,听我的话就可以了。”陈清平又抛出一句不像他风格的话来。 ……你是霸道总裁吗!今昭虽然无语这台词,却还是乖乖地点头。 “嗯。”陈清平伸出魔爪,在今昭已经长得齐肩的头发上揉了揉。 灯光柔美,男神樱唇滑润,修长手指从幼软的发丝中穿过,落在自己的肩头,多美好的画面啊,今昭神魂荡漾,一句话在脑子里飘啊飘——待我长发及腰—— “草莓酱。”陈清平又抛出第三句不知道支应何方的话来。 今昭继续问号脸。 陈清平手指一错,卷起指缝一缕发丝,原来是今昭的头发上沾了草莓酱。 草莓酱而已。 佛罗伦萨阿尔诺河畔午夜十二点黑乎乎发生的那件事情嗖地一下就灌进脑海,记忆鲜明复苏。 太岁差点哭出来,这特么的是什么联想能力! 拿纸巾拭去了那点儿草莓酱,陈清平又淡定地端详起那些五花八门的点心和垫吧垫吧餐来,似乎刚才面色微酡,唇色如樱地用脸撩拨妙龄单身狗的不是他一般。 “昭啊快来——”华练的喊声响起,想必是表演已经开始。 今昭脚步刚刚上前,顿觉背后一道煎炸目光,灼起高热温度,又悻悻然收了脚,站回了陈清平身边。 陈清平看了看今昭,又看了看愕然的华练,压低眉头,一把抓住今昭的手腕:“走。”今昭被拉得一个趔趄,啃在男神的怀里,一瞬间幸福和卧槽两种情绪翻腾涌上心头。 她,把男神的,第二颗衬衫扣子,啃掉了。 啃。掉了。 掉。了。 了。 陈清平看了看今昭,又看了看自己衬衫领口敞开的风景,一脸漠然:“无所谓。就当是今天的礼物吧。” 礼物? 今天? 情人节?! 男神第一次给的情人节礼物! 陈清平看着今昭,似乎在说,吐出来啊。 “……咽下去了……”今昭哭腔。 “……” 很久很久以后清平馆还流传着一个段子:某一年的情人节,佛罗伦萨琥珀庄园夜宴中,太岁把她男神给她的情人节礼物,吃下肚。 第一百七十一回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美人共潮生 “……Venezia Santa Lucia……” 音调仿佛歌咏,语速快而轻的意大利语在车厢内响起,窗外托斯卡纳的阳光下笼罩的色彩如油画般的小屋草地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蓝绿色的海,列车从这片蓝绿色上飞驰而过,仿佛就在海面上滑行。 每年的2月下旬,是这片海域一种奇异的生物从深海之中洄游产仔的时候。因此2月下旬到3月下旬这一个月中,这座举世闻名的水城,几乎半城都是神鬼中人,为的就是品尝或者购买这种特殊应季食材。 不用问,陈清平是带着大家来搜罗食材的。 “你们哥几个怎么又跟来了?”老宋问黄少卿。 黄少卿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爹娘要再希腊玩一阵子……” “……现在是大年初五,你就打算一直跟着我们到他们回来?”老宋瞥了青婀一眼。 黄少卿更加不好意思:“这不是也不懂什么,跟着你们吃得好……” “到站了到站了!”青婀似乎没听到这段对话,从黄少卿身边一跃而起。一行人中只有黄天爵来过威尼斯,还是来查杀人案的。因此当他们迈出威尼斯车站,看见广场前碧蓝泛着浪花的水道和姜黄色的公共汽船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觉得兴奋了起来。 水城威尼斯!浪漫的,喜剧的,热闹的,传统的,著名的,威尼斯! “Venezia!Ciao!”众人对着镜头合影喊道。 “Venezia!wo ci ao!”十五分钟后,众人对着威尼斯地图喊道。 迷路了。在开着导航拿着地图还问着路的情况下,迷路了。 负责看地图的本来是最靠谱的朱能垣,这会儿连他也一脸茫然,看着面前只有左右两个岔口的路,又看了看地图显示本该存在的三岔口。 威尼斯的建筑都局促地挨在岛屿上,岛与岛,房子与房子之间,是桥和水道,一条一条的窄小的石板路就在这些桥和水道之前穿梭蜿蜒,众人只用了5分钟就搭乘汽船来到了里奥托桥站,可是显示的只需要5分钟就能从汽船站走到的旅馆,现在却显示还有15分钟了。 “清平馆什么时候能把意大利全境的手续都走完?”玉卮问朱能垣。 朱师傅摊手:“本来也就三天的事儿,但是这不是过年么,我们这边的使节……唉……要不我给旅馆打个电话吧。” 在听完了朱师傅的描述以后,旅馆方面的接待姑娘只说了一句话:“原地别动,等我。” 来接待的是一位拥有非常漂亮的红头发的姑娘,如果她不是穿着一件绿色的羽绒服,可能会显得更漂亮。更让人深深觉得这个世界已经不好了的是,他们苦苦寻找的旅店,就在他们身后那条巷子里。 好脾气如朱能垣,也有一种想把手机摔了的冲动。 办好入住收拾一下再出来,仅仅是五分钟的功夫,一行十来人又豪华地迷路了,黄少卿两步窜上了屋顶,眺望远望,最终叹了一口气:“要不,咱们就跟着人走吧,往人最多的地方,总能找到圣马可广场的。” 威尼斯的道路是建筑之间的夹缝,有的通向一座可以跨越水道的小桥,有的则是死胡同,起伏曲折,不走到尽头就不知道目的地是什么样。而有的时候,即便是走到了尽头,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是不是刚刚走过的地方。这里的街道太相似,两旁都是色彩绚丽的,仿佛眼影盘一样的矮层建筑,琳琅满目的小店,贩售着金光闪闪的威尼斯面具和玻璃饰品、器具。 “不能说地图没有用呢,但是总是这么找路也很浪费时间呢,不如我们就自由地走,走到哪里算哪里嘛。”华练摊手,手指微曲划过半空,差一点就碰到了陈辉卿的脸。 没有碰到是因为,陈辉卿躲了一下。 众人都没有注意这个细节,只有朱能垣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与陈清平对视一眼。 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跨过一座又一座的石桥,跟随着面露幸福笑容的游人,清平馆一行人终于找到圣马可广场。 视野在抵达的一刻豁然开朗, 无数的鸽子被几个小孩子惊飞,蓝如美梦的大海和海中的彩色岛屿就在不远,而身侧描绘精致华美的教堂前,有甜蜜的情侣在请路人帮忙拍照片。 那是你能臆想的最清新的浪漫,与如诗如画的佛罗伦萨不同,与气势恢宏的罗马更不一样,那是一种清澈,开朗,没有一丝负担和怀疑的浪漫。 整个圣马可广场向着大海张开怀抱,公爵宫、钟楼、圣马可大教堂等等知名的建筑成为无数鸽子的背景,一道拱廊沿着右手边笔直开去,火焰和咖啡在拱廊中点缀出一家一家的餐馆。 面朝大海,但并非是山花烂漫的自然,而是人们精心雕琢而成的建筑,自然和艺术在这里交接,由码头一刀切开,刚朵拉船泊在港口,戴着红巾穿着海魂衫的舵手弯腰逗着地上的鸽子。 人类的艺术和宇宙的自然,在这里交相辉映。 “来来!大家快拍照片!”华练举着相机招呼大家聚集起来。 今昭想要叫华练一起来拍,但她刚要开口,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至少房东大人不对劲儿。 咔嚓。 背映着大海和刚朵拉船的清平馆众人的笑脸在这一刻定格。 拍完照片,陈清平突然开口:“大家随便走走吧。”说完,竟然率先拉起今昭的手腕,往广场一头走去。 朱能垣苦笑一下,但还是对玉卮转头:“要不要去喝点儿东西?” 鬼王姬的眼珠子转了转,一把抓过老宋,连句解释都没给,直接飘了。 老元贼笑着问蔓蓝:“想吃冰淇淋不?” “好呀。”蔓蓝丝毫没有多想,就被年族世子拐跑了。 黄家兄弟除了黄天化,剩下三个都很精明,黄天爵一个眼神,天祥和天禄就已经站好了队,付钱上了一艘刚朵拉,等青婀反应过来的时候,船都开走了。 青婀四下一看,嗯,如果自己不快点,就要陷入利白萨、华练和陈辉卿的三角漩涡了,考虑到利白萨之前的本体,青婀扣住黄少卿的手腕:“大黄,走,陪我去买玻璃。” 黄少卿也看出华练这边气氛不对,干脆拎起青婀的领子,三步两步也上了一艘刚朵拉:“咱们去那个岛上看看。” 利白萨看着周围一圈儿的人散的干净,刚要说什么,陈辉卿却开了口:“你们也去玩吧。” “啊?”利白萨不可思议地看着陈辉卿。 “啊拉!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去玩了哦。”华练说完,挽着利白萨的胳膊。 利白萨的眼神突然一沉,似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陈辉卿站在石拱桥上。 这座桥叫做叹息桥。据说,是囚犯囚禁在桥的一侧,从狭小的窗子渴望人间,不由的发出叹气,故而闻名。还有一个传说更为悲惨,是一个死囚,在临行前竟然看见了桥下船上一对男女在拥吻,那女子竟然是死囚的恋人。 这个版本,更接近真相。 那是黑铁时代里常有的故事,那些诸神的后裔,作为异端余孽,遭到教廷和米兰使者的捕杀,那一位死囚,身上流着统御海洋的神祇的血,他曾经爱上一个美丽的人鱼,但最终还是被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囚室里。 人鱼爱人在桥下日夜歌唱,死囚在铁窗里被酷刑贯穿了耳鼓。 她知道他在里面,他却听不见她的歌声。 最终,人鱼以为爱人放弃了自己,黯然离去。而死囚则以为在被囚禁的一刻,自己就彻底地失去了人鱼。 美好炽烈的爱情,兜兜转转,阴差阳错,最后只化为一声叹息。 陈辉卿抚摸着白色的石头上刻着的精美纹路,桥下一只又一只的刚朵拉船划过,情人们相信在叹息桥下亲吻,能够永世不分开。 有多少痴心的爱人,就有多少永恒的传说和令人趋之若鹜的祝福之地。 陈辉卿站在海面上,仰头看着廊桥石壁依旧,桥洞里苔藓新绿,年幼的海妖看见他,羞怯地露出半边脸庞,唱着诱人的歌曲。 一艘又一艘的刚朵拉从他的身边划过,没有人能看见时间的神祇。 陈辉卿沿着水面继续向前走,他看见鬼王姬老宋已经与黄家三兄弟汇合,五个人租了刚朵拉在舵手的介绍下欣赏晚霞中的威尼斯,看见朱能垣和玉卮已经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来,点了两杯拿铁;看见陈清平和今昭正在水果蔬菜摊前挑拣着橙子和草莓;看见蔓蓝和老元分吃一个冰淇淋;看见黄少卿正在为青婀买的一大堆玻璃饰品付钱,青婀似乎还一脸不乐意。 转过一条窄小的水面,安静的小桥上,一对男女正在拥吻,炽热和湍急,正是华练和利白萨。 陈辉卿对利白萨淡淡笑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那不是华练。 从她一出现开始,他就知道,那不是华练。 哪怕她能连指纹都模仿的一模一样,但那不是华练,她没有那种只有自己才能感觉到的,专属于华练的那种“同类”气息。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华练,不过就是这么回事而已。 那只年幼的海妖还远远地跟着他,而几只成年海妖却已经按耐不住,围绕在他身边唱着:“来吧,来吧,俊美的人类男子……” “抱歉,借过,以及,我不是人。”陈辉卿抬了抬手,有一点流光在指尖闪烁。 海妖们一脸惊恐,齐声高唱:“一个柯罗诺斯!一个柯罗诺斯!” 陈辉卿没有继续理会这些海妖,他一直走到快要看不到那片著名的广场,才在一户人家前停了下来。那人家的门牌上有一株梅花攀折成的花式哥特体姓氏:Mesmer 一管静水流波一样的悦耳男音随着门被打开,流转出来。 开门的是一位个子不高,面容清俊的年轻男人,一头稻草色的头发,偏东方人的眉眼,整个人给人一种稳当妥帖的感觉,令人信任。 “梦魇猎人乔修亚·梅斯梅尔。”陈辉卿停了停,还是改说中文,“萃梦师梅政行,”房东大人开门见山,“我需要你帮忙。” 我要你在那些难以发现的梦境碎片与碎片之间的罅隙里,帮我找到一个只留下一句话就走的人。 那个人说: 卿卿,我必须要做一件事情,然后把一切都忘掉,变成另外一个人。那个时候,你一定要找到我,保护我,但是,绝不要叫醒我。 除非,新的武器诞生。 陈辉卿看着梅政行。 与八荒界的萃梦师家族不同,梅家是行业内的混血家族,集合了这个行业里,东方的神秘强大和西方的严谨科学,而乔修亚,也就是中文名为“政行”的这位梦魇猎人,是梅家本代最顶级的高手。 梅政行看了看陈辉卿,说了一句:“好。” 第一百七十二回入城清海渐漫漫,人间有味是清欢 早春的威尼斯空气里有种清冽感,开往玻璃岛的船缓缓靠岸,最后下来的是一对年轻的男女,合力提着一个大袋子,小心翼翼,仿佛里面是他们的头胎儿子。 “好了我接住了,没事。”大袋子从那对男女的手中传给了刚朵拉上另外一对男女,才一接手,那粉嘟嘟娃娃脸的女孩子便呲牙叫出来:“这么沉!老大你不是人!” 刚朵拉的舵手笑吟吟地划着船,嘴里唱着意大利语的情歌,细窄的船穿过一条一条的水道,驶过露琪亚火车站,钻过里奥托桥,最终在一个不起眼的石拱桥桥头停了下来。 “蓝宝基尼?”今昭下了船,吃惊地看着门外黄铜的铭牌,她虽然不懂车,但是这个拼写如雷贯耳,她还是认得出的。 “不这只是一个姓氏而已。”青婀摸了摸今昭的头。 “蓝宝基尼家族是扎根在威尼斯的梦魇猎人家族,也就是萃梦师家族。”朱师傅帮着陈清平把他买的瓷器提出来,“今天他们家的小儿子回来,刚巧跟我们认识,所以来吃个便饭。” 蓝家是典型的传统欧式风格家庭,尽管壁炉里是电子火焰,但金色的流苏和仿科林斯柱落脚的茶几,却依旧是文艺复兴时期那种优雅华贵的模样。令人觉得眼前一亮,具有威尼斯风情的是餐厅的方桌,白色的桌子嵌着透明玻璃台面,玻璃台面下是沙子和贝克,以及被冲刷的已经圆润的彩色玻璃碎片。 今天蓝家只有小儿子菲奥多在家,因此掌勺的也是菲奥多。 菲奥多并不是一个典型的意大利人。 总体来说,意大利盛产美人,不论男女老幼,容貌如何,首先各个都有一双大长腿,长的无边无际,其次脸蛋都很小,脖子修长宛若天鹅,有了这种舞蹈家的骨架做底,美人在骨不在皮,因此这个国家的人,长得特别不堪入目的,非常的少,相反大多数人看上去,都不错——尤其是男性,打扮入时考究,深目高鼻,蜂腰长腿,华练说意大利是美男博物馆,一点儿不为过。 菲奥多·蓝宝基尼则是美男中的美男。 金发碧眼,俊美颀长,哪怕是有些白的过分的脸和秀美的眉眼,也没有让他看上去有一丝娘的感觉,反而助长了周身荷尔蒙的气焰。 “迷迭香、百里香、鼠尾草、薄荷、牛至叶、罗勒、欧芹、海盐、红胡椒、白胡椒、月桂叶,常见的香草调料,这个配比适合意大利菜,炖和烤都不错,但是用来烩是最好不过的。”菲奥多与朱师傅和陈清平都很熟稔,因此准备的见面礼,也是带有研磨器的综合香草瓶。 今昭看着陈清平小心翼翼地从木盒子里取出透明的红酒瓶大小的香草瓶——好吧至少包装看上去很有高档红酒的感觉。 “好了,如果你们准备好了。”菲奥多端着奇怪的东西走了进来。 “这是?”今昭在银托盘上看到了蜡烛,颜色各异,似乎里面还含有花草碎屑的圆蜡烛,那淡淡的香气说明,这些都是香味蜡烛。 “是紫百合,络石藤,透骨草之类的,都是花草。”菲奥多微笑着解释,“我可不擅长厨艺,当然是请大家在梦里吃东西了。” 菲奥多安排的是一个短暂的白日梦,因此入梦的地点也就选在了客厅,大家都随便呷了一口苹果酒,而后便都找了舒服的姿势,准备入梦。 蜡烛的香气逐渐浓郁,混合在一起,有一种朦胧的暖甜,屋子里的温度仿佛都升高了一些,今昭只觉得脸颊热热的,而后全身也有些疲倦,她抬起眼皮看着陈清平,结果还没等到她看清楚陈清平到底睡着没有,自己就先一步陷入甜梦。 梦境里的城市,也是威尼斯。 碧蓝的海水将城市分割成无数的碎片,就像这个城市盛产的彩色玻璃一般,刚朵拉游曳在水面上,仿佛滑过一面镜子,而这长的不可思议,又灵活的不可思议的刚朵拉,便是这一餐所在的地点。 海鸥飞过头顶,主河道两侧无数彩色气球冉冉升空,穿着小丑服装的人抛着小球和火把,戴着面具的艺人则表演着各色行为艺术,歌者在唱着一曲莎士比亚的歌剧,轻巧灵越的鼓点演奏出恰当的节奏,蓬蓬裙美少女们随着节奏起舞向前。 这是威尼斯的神农狂欢节,但并非是现代的那种,从两岸的绅士淑媛的扮相来看,是18世纪宫廷风格的,可穿着洛丽塔蓬蓬裙的美少女们,高跟鞋却十分现代——这种时空交错的感觉,也只有在梦境里才能实现。 扮演国王和王后的面具演员对众人挥手致意,而菲奥多的前菜也已经上桌。 威尼斯的这道前菜颇具地方特色,充分昭显出这个城市的水域特征:沙丁鱼和洋葱,葡萄干,坚果等一起炸熟,利用这些食材天然的咸鲜、酸甜、辛辣、香脆制造出味觉层次,再浇上意大利香草醋,酸味之中其余的味道左右突围,既能让酸味开胃吊起食欲,又能丰富一般的香草醋色拉单一的蔬菜清泽——这道前菜又有鱼,又有蔬菜,还有水果和坚果。 主菜是奶油鳕鱼和威尼斯牛肝。 鳕鱼是肉质非常细腻嫩滑,又没有鱼类腥气的美味,天然带有一点甜润,晒干的鳕鱼紧致了这份甜润,让鱼肉变得和奶酪一样紧密柔滑,奶油慕斯浇在鱼肉上,加强了这种柔滑——泡沫一样的慕斯包裹住鱼肉,牙齿在慕斯云朵般的口感中长驱直入,缓缓滑入鱼肉,舌尖触到乳脂的甜蜜,又被鱼肉的韧力和咸鲜打散,而洒在菜表面的小香葱或者小豌豆叶子,在乳与肉的香滑里,带出一丝植物的香气,这种将食材本身的味道与口感翻着花样搭配,尽量保持食材原味的做法,与中餐的考究极为相似。 威尼斯牛肝本来是一种辅助菜肴,但因为近年来人们都着意于对脂肪摄入的控制,牛肝本身属于肉类,因此游客也好,当地人也罢,经常会将这道菜当做是主菜,与烩饭或者墨鱼面搭配。这一道牛肝是选取小牛牛肝切成小块儿炸制,释放其肝脏特有的浓香,然后再将炸过的外酥里嫩的牛肝用无花果、洋葱、鼠尾草与迷迭香烹制,前两者去除了牛肝的腥味儿,后两者提升菜肴本身的香味儿。一入口,牛肝密密实实在口中被唇齿舌尖抿开,几乎不需要咀嚼,而且炸过的牛肝外层酥脆,内里还包含高温未曾破坏的丰富汁水,因此这种炸的方式对油温和时间的控制,也要求严格。 因为陈清平表示要尝试做威尼斯的招牌墨鱼菜,所以今天的主食是清新的豆米饭。用黄油少许翻炒米饭,翻几下后加入高汤,让米饭吸饱汤汁,加入青豆、火腿碎、少许蒜蓉或者鱼茸,最后撒上提色的豆苗。这道饭从做法和感觉来说,都有点类似于西班牙烩饭,但味道清淡鲜美,食材素而健康,比起内容丰富的西班牙海鲜烩饭,是十分小清新的。这种家常的味道,浅黄翠绿点点红的模样,能够让人心里觉得踏实温暖。 奶油慕斯、葡萄干、无花果和豆苗让人感觉到了春天的气息,尽管威尼斯的春天还未到来,但那种生机勃勃又清新甜美的感觉,已经从一食一味里透了过来。菲奥多虽然没有准备什么大餐,但诚意依旧十足,正和了中国人的习惯——应时应景。 吃完了饭,菲奥多让舵手驾船穿越城中河道,欣赏狂欢节的各色表演。今昭听了一阵儿闲聊,有点好奇,这蓝宝基尼家,听上去人口众多,而威尼斯又是老宅,怎么会只有菲奥多一个人在。 菲奥多听了呵呵一笑:“等你们醒来,我让你们看看。” 不知道是否是多心,今昭总觉得,菲奥多的笑容有点苦涩。 很快,她就发现,并非是她多心了。 醒来时香味入梦蜡烛已经燃尽,在灯台上留下一圈儿烛泪。菲奥多领着清平馆众人参观了一下这房子,而后又引着众人去往地下室。 与这个国家大多数神鬼居所一样,蓝家宅邸地下的结构也颇为复杂,有些地方明显地建造了钢筋龙骨,就怕被海水侵蚀发生危险。 菲奥多一边走一边介绍走廊小油画里的家族典故,然后随意地找了一扇门推开:“你们看。” 那是一个很大的卧室,里面有三张King size的大床,呈品字型放置,除了床,屋子里还有很多的蜡烛,好像是弥散礼时信徒的捐助,但这些蜡烛都散发着香气,是今昭之前见到的那种入梦蜡烛。 不仅仅如此,这个屋子里的墙上还挂着一个现代风格的唱片机,里面有一把好听的声音念着诗篇,与蜡烛作用相辅相成,保证床上的人有个踏实的梦境。 每张床,都睡着两个人,最靠近门的这一张,睡了三个人。 “这是我的叔叔一家,他们夫妻,还有我的堂兄以及妻子,还有堂兄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他们都是梦魇猎人。”菲奥多解释道,然后他将门关上,又顺手推开了对面的房间,里面的布置和情况,也差不多是如此。 “他们都在执行任务么?”蔓蓝问。 “不,他们只是有的在执行任务……”菲奥多叹了一口气,“他们不愿意出来了,对于他们来说,也许梦境更为长久,更美好,更自由更肆意——我理解那种感受,我也曾迷失。” “啊……”清平馆众人都吃了一惊。 长期生活在梦境里,将梦境当做是人生吗? “我的家族,已经陷入了这个虚拟游戏一样的世界里……”菲奥多怅然地靠着墙,“而我对此无能为力。” “你也不必担心。”陈清平突然开口,语气淡然,“只要他们觉得有意义。” “我有时候也是这么劝自己的,只要他们过得幸福就好了,但是……”菲奥多不知道如何表达,今昭完全明白他的感觉——这算不算是沉迷网络游戏?! “每个成年人,都有权力选择他所生活的世界,不需要对别人解释。”陈清平说,“只要他不入侵,不攻击,不伤害。” 今昭奇怪地看了陈清平一眼,这个人今天这几句话说得,怎么听着这么不对劲儿。 好像是——深有感触? 太岁摇了摇脑袋,吃撑了吧,陈清平又没有沉迷网络游戏,他只是沉迷于,嗯,厨房游戏。 走出蓝宝基尼的房子,众人都有一种仿佛重见天日的感觉。那华丽欢腾的梦中狂欢节,和现实中地下室沉睡的一家子,那种奇妙的对比给人一种难以逃脱的压抑感,尽管陈清平的话很有道理,然而谁能眼睁睁看着亲人在梦中沉落不醒直到死去? 平时负责相声的跑堂三人组今天都难得沉默,而最近负责逗乐子的华练和利白萨今天干脆不在,倒是黄少卿受这种画面的刺激最小,他摸了摸其实什么也没有真的吃进去的肚子嘀咕:“甭担心别人,我看他自己就挺让人担心的,哪有请客在梦里假吃的——吃真饭,谁去?” 青婀噗嗤一笑,举手:“走着。” 第一百七十三回章鱼翻墨全遮面,黑雨跳珠乱入盘 如果说威尼斯最有特色的土产是面具,大概不会有人反对。 陈清平和朱师傅老宋三人去采买特色海产品玻璃章鱼卵去了,姑娘们既不需要照顾店铺,也没有打扫筹备的任务,自然是吃了早餐就出去闲逛。 鬼王姬、蔓蓝和玉卮三人对建筑细节感兴趣,背着相机早就出门了,青婀和今昭磨磨蹭蹭大半天,才换好了钱,打算出去逛逛小店。 酒店附近那座古老的里奥托桥,算是威尼斯本岛的商业中心,附近蜘蛛网一样铺展开来的小巷和水网,两侧都是餐馆和店铺,虽然大多数的小店卖的都是旅行纪念品,但依旧有很多极其特色的店铺,贩售着手工艺品,独立设计产品和一些旁的玩意。 托贝尼尼的福,意大利的手工艺品整体设计偏于飘逸灵动,即便是人偶娃娃,褶皱神情也都十分传神,好像随时随地就能往前迈一步一样。 “这个人偶做的简直逼真得觉得瘆的慌。”青婀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穿着金色华服的人偶放了回去,一副生怕把这玩意打碎了会遭来报复的谨慎。 这家店铺里卖的人偶和面具都是眼前这位模样温柔俊美,眼眸深邃看一眼就淹死的意大利土产美男子做的,这位美男子同样有意大利指定款的土产长腿。 长腿Fratello介绍完人偶,又拿起面具:“这种面具拥有一些小小的Bonus魔法,比如这一个,能让你拥有浪漫的一夜,这个可以让你在三天里更加容光焕发,还有这个,戴上它能看到你命中注定的人。” “听上去都不错但是,光是浪漫一夜有个鬼用!”今昭用母语嘀咕了一句。 “因为哪怕是一个晚上也好,这一生也要拥有完美无缺的一次爱情哦。”店主说。 “你能听懂?!”青婀吃惊。 “我是人鱼。”店主偏了偏头,俯下身来,让两个姑娘看见他耳后腮一样的纹路。人鱼是威尼斯附近海域常见的神鬼,美貌,拥有温和的法力,精于艺术,但是离开海水就会变得脆弱,要不是米兰使者派人保护人鱼的领地,估计人鱼们这会儿已经灭族了。 “唔我总觉得这种对我们来说都不太适合。”青婀摸着下巴。 “那么就这个吧,这个可以看见你心仪之人对你微笑哦。”人鱼店主拿出一张香槟色的面具,“来威尼斯,总要买一个面具作为纪念的不是吗?” “说的也是。”今昭点头。 “还不如让我看见男神腹肌呢。”青婀摇头。 人鱼店主微笑看着青婀:“那么这个适合你——能够让你饱览秀色。别担心,只要你戴上一小会儿,面具就会变成一种祝福。”说着,他将一个面具戴在脸上,也就十来秒的功夫,面具便消失不见。 “啊这么方便啊。”青婀开了眼界。 “是呢,不过如果你想要可以保存的,就买单纯的面具好了,这种具有祝福效果的面具是一次性产品。” “这个给我来一个,果体这个。”青婀说。 今昭无语地看着眉开眼笑掏钱的青婀,拿包付钱。 面具到手,青婀不由分说将那个男神微笑的扣在了今昭脸上,而把果体这个,自己戴了起来:“哦也!走了!” 目送两个姑娘往迪士尼专卖店的方向走去,店主面露笑容:“祝你们玩的愉快哦。” 午餐在下午一点半开始,上午出去溜达的人这会儿都已经回来,陈清平借了酒店的厨房做墨鱼面。在地中海诸国,墨鱼汁是十分常见的食材,鲜味浓郁,稍微一点点的海腥,只要加入乳制品比如奶酪就可以中和变得馥郁醇美。 除了意大利细面和小洋葱、橄榄油、胡椒粉、奶酪这些意大利面的标准装备,这道菜就只剩下墨鱼汁和墨鱼肉两种必要食材,只有新鲜的墨鱼汁和墨鱼肉,才能保证墨鱼面的口感和味道,否则单论手法,这些食材在一起炒制,做法也十分简单。 威尼斯就建在海中,因此海鲜是真正的新鲜丰富,一早海鲜市场捞出来的墨鱼,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分出汁和肉来,中午入锅,为了保证一定新鲜,陈清平还让华练找了朋友,预定了墨鱼。 唔。 不要说姑娘们,小伙子们此时此刻也与面前的墨鱼面尴尬对视。 实在太黑了。 “怎么办我想到了一得阁。”玉卮扶额。 “嗯还有荣宝斋。”蔓蓝点头。 “这个真的要吃下去吗?”青婀扭头看今昭。 太岁已经本着对男神的盲目信任开始吃了起来:“唔唔——唔——” 黑色的,仿佛在墨汁中浸泡过的面条,有一种奇妙的不同与墨汁的粘软,到底不是与墨汁相同的东西,即便是拥有相似的视觉感官,但吃到嘴里,也会觉察那一定不是同样的东西。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味道,当然鲜美,当然会在唇齿间柔滑,但墨鱼面的鲜美并非关于时间,而是关于地点,只要一口,就仿佛站在了圣马可广场的码头旁,吹拂着威尼斯带着少许腥味的海风,潮湿,清澈,温软,就仿佛脚趾间有沙子来自沙滩,而面条中翻炒嫩熟的墨鱼肉,就是偶尔发现的漂亮贝壳,带着珠光粉的天然光润。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吃着吃着,又注意到彼此被墨鱼面染黑的牙齿和嘴唇,相互笑闹起来,这会儿就算是再俊美再高冷,也被这份美食的特色印染得形象全无。 “我好惋惜房东大人和利白萨这会儿不在啊!”青婀捂着心口。 “我好惋惜伊苏利尔和拉斐尔不在好吗!”蔓蓝拍着桌子笑,她对面的老元别说是唇齿,就连脸颊也是墨鱼汁,活脱脱是一把新出的胡子。 反观一桌子人,黄少卿倒是因为本身就是硬汉风格,即便是嘴上蹭了墨汁,也没有太多的滑稽感,反而有种机油器械引擎盖的热火牛仔风情。 “用阿姐的风格来说,就是那种看了以后想要推倒在引擎盖上的感觉啊。”玉卮擦了擦嘴,吃完面喝一杯薄荷柠檬苏打,嘴里那种海风吹拂的感觉立刻淡去,换做了清新的下午茶味道,甜甜的美好的夏天,倒是与墨鱼面的沙滩感呼应。 “说得好,我竟无言以对。”鬼王姬点头。 今昭转脸看着青婀,这家伙正扭着头跟老周说话,可偏偏耳后的红晕出卖了她。 午后是黄家贤伉俪说好抵达威尼斯机场的时间,黄家人都去接机,唯独留下黄天化一人和清平馆众人,有一个下午的空闲要打发出去。 “下午还去照相?还是去哪个岛?”玉卮问。 “这座城市就是一个巨大的迷宫逃亡。”老元擦汗。 “活生生的《仙三外》迷宫场景。”蔓蓝擦泪。 “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吧。”朱师傅突然开口,“限时两小时,然后定位拍照,看看谁走的直线距离最远如何?” 玉卮若有所思地看着一张助攻脸的朱能垣,片刻之后,莞尔:“好啊。” 老周一瞬间就领会了精神:“我留守,免得你们找不回来。老宋,你和桃夭去吧,顺便让桃夭看看周围的气息,我总觉得前面那个桥下有点古怪。” “好咧!”老宋也领会了精神,拉着鬼王姬,“走着!” 鬼王姬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老宋拽没了影儿——她虽然飘高10cm显得高挑,可惜本体到底娇小,老宋一身腱子肉,别说一个鬼王姬,就是五个,也是一个对策,一把拉走。 老周干脆低下头开始拨弄秒表:“快点,计时了。” “输掉的人,要负责3月份刷碗喔。”朱能垣也翩然起身,话音一落,已经和玉卮飘到了门外。 老元眼珠子咕噜噜一转,拦腰将蔓蓝抱起,顺便对今昭压低声音:“你可别当灯泡。”于是智商上线的太岁连羞涩也没有拉住了陈清平的手腕:“男神,陪我去买草莓。” 黄少卿无知无觉地看着青婀:“那我们也快点吧,不然3月份回国你就要刷盘子了。” 青婀想了想,心一横,怕啥,多年的哥们战友一起勘察过犯罪现场的好伙伴,一起出去溜个仙三外的迷宫有什么了不起,就当做她是温慧他妖狐藏马,哦不,星璇。 才一出门,青婀就发现,外面历历落落下起了雨。与寻常的雨不同,细细黑黑,好像是电视机坏掉以后,屏幕闪烁的黑线。青婀转头看行人,似乎谁也没有发觉,就连神鬼大理寺的少卿黄天化,也是浑然不觉。 难道是眼睛得了飞蚊症? 青婀揉了揉眼睛。 情况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依旧是淅淅沥沥的黑色的雨,带着棕色的奇怪的光晕,落在肩头手心,一下子就消失不见。 青婀连忙低头发微信——昆仑山百合群:“你们有没有看见下了奇怪的雨?就好像老天爷排卵期出血一样的那种感觉。” 五分钟过去,没有人给她回。 十分钟过去了,黄少卿抬起头:“这里刚才来过,我记得这个阳台上这盆花。” 二十分钟过去了,青婀抬头看着这户人家窗台上的蔫吧花,泪流满面。 二十五分钟,蔓蓝拍了一张照片:“大家看,这是著名的梦魇猎人混血家族梅家的房子哦。” 青婀想想3月份回国后,憋了俩月没吃上清平馆的老顾客们的热情,想想那没玩没了的盘子,打了一个寒战:“黄少,我们绝对不能输,不然我的手会洗烂的!” 威尼斯临水的道路,如果没有小桥,基本上无法通行,好多房子窗子下面便是海,房子几乎就是泡在水里,个别的房屋沿海有一条白色的石楹,看上去就是马路牙子的意思。 前前后后的视野里都没有小桥可以通过,但现在转身原路返回,姑且先不说能不能找到原路,就说原路返回,也要浪费十分钟的时间。 青婀咬咬牙,指着“马路牙子”,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踩过去!” 与华山的长空栈道异曲同工,这一段“马路牙子”如果侧身小心慢走,堪堪可以通过。青婀把包往屁股后面一挎,壁虎一样贴在墙面上,挪挪蹭蹭,眨眼的功夫,倒也蹭出去十来米。 这十来米给西王母座下运动能力最差的弟子打了一针鸡血,于是在后面的五米里,青婀脚下踩到了石头上的青苔,以浸猪笼的姿势掉入海中没影儿了。 海水里有与黑雨一样,稀稀落落,但又绵绵不绝的“雨滴”落下。 青婀看着这些“雨滴”才发觉,这并不是雨,而是光线。 只有她能看见的光线,那应该是——那些不能说出口的东西——青婀捂住心口,如果是那些,她就明白为什么旁人看不到了,甚至是包含有一部分“她”的黄少卿也看不到——因为那些东西,并不是构成黄天化的东西。 一瞬间那些不快的再也不愿意想起的记忆又翻云覆雨,冰冷的海水刺入肌肤,挑动每一个细胞去体会那种和回忆一样令人痛苦的冰冷的感觉。 “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你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 “异类。” “你是什么?” “你没事吧?” 哗啦一声响起,青婀只觉得视野里的幽蓝和光雨被立刻替换成了水面和黑雨,斑驳的长满青苔和螺贝的房子近在眼前,脊背传来令人安心的温暖,一只海螺甚至探出半个身子,一脸被打扰的茫然看着青婀——“这玩意成精了!” “你没事吧?”重复的问话传入耳鼓。 青婀这才发现,脊背感觉到的那份令人心安的温暖,竟然来自环胸而过的一双手臂,以及手臂的主人。 “你怎么了?”黄少卿的声音带着焦虑在青婀的耳边响起,他温热的气息甚至跟着那声音一起钻进耳朵里。 如果换做是利白萨之类的说不定会挑逗地吐气说什么白衣校花你终于落入我长腿偶吧的怀中了云云,可是用如此旖旎的姿势环抱着自己的却是大理寺万年钉子户黄少卿,估计他看过的最大的尺度就是西西里海边的比基尼。 “我没事!”青婀惊声尖叫,想要掰开黄少卿环着她的胸部的双臂。 “啊!”黄少卿这才发现此情此景如此于礼不合。 “呀!”失去支持又不会游泳的青婀咕噜噜又沉下去。 五分钟后,折腾得面红耳赤的两人好似柠檬蒸的一对龙虾,爬上了岸边。 青婀喘着粗气,尽量不引人注意地运功,想要蒸干衣物,一扭头黄少卿已经脱掉了上衣,露出结实的肩膀和八块腹肌,拧着水的动作更突出他的手臂肌肉,活色生香之难以言表,就像中午吃的墨鱼。 尼玛,原来那张面具的祝福,用在了这里! 第一百七十四回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CP成 “老大对你笑了么?” “笑了啊。” “为啥?” “他买到了十五年的蓝砖,就是那种极品奶酪。而且他要去米兰凑齐了四种芝士,他说他要做奶酪四重奏披萨——玛丽苏拉,果仁羊奶干酪,鲜奶乳酪和蓝纹奶酪!怎么样?因为看得太多了我都记住了!” “……我累爱了。” “你们在讨论什么?”华练从车厢的卫生间那头走过来,两只手上涂着厚厚的乳木果护手霜,一边走一边双手互搓,那姿势跟什么邪恶咒语没两样。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累爱了。”青婀灌了一口混合果汁苏打,“阿姐,你这是什么奇怪的祭祀仪式么?” “喔?护手霜而已。”华练动了动手指,指甲上的水钻闪闪发亮。 “对了,房东大人呢?”今昭纳闷,房东大人消失了两天回来,一脸谁欠了他一条命的表情。 “谁知道呢。”华练耸肩,继续搓着手,“还有多久啊好慢。” “我们差不多已经进入米兰的地界了,估计天彻底黑了就到了。”玉卮翻着香蕉共和国的宣传册。 华练抿嘴一笑,挥了挥手:“太好了,我已经没有应季的裙子了。” 夜幕下的米兰大教堂,显得极其沉默肃然,极尽繁复的哥特式雕栏线条让人有一种错觉,那应是眼睛被笼了一层雾,所以在这座教堂面前,视野虚乎,好像有些微微的重影,营造出一种奇妙的次元混乱之感。教堂侧身在热闹的商业中心前,此时此刻,商业中心和餐馆灯火通明,人们提着各色LOGO的手提袋,出入一道又一道被装饰得光鲜亮丽的玻璃门,而教堂却已经在夜色下敛过沉肃的暗翼,仿佛是浮华世界的黑影。 这个时候教堂里是不会有游客的,更不可能有信徒,可偏偏右手侧的彩色玻璃之下,坐着一个人。 圣母弥撒蜡烛照着的,是一个穿着黑色曳地长袍的年轻女人,一头黑而光润的直发垂在小腹,发丝分笼着一张桃心脸,脸上看不见旁的,只有一对重瓣桃花眼,眼尾微垂出温柔弧度,睫羽挡住视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上去是个十分安静沉默的年轻女性,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温婉乖巧,就那么坐在那里,不知道是否是等着一串脚步。 脚步声由远及近,黑色的,密密匝匝扣着扣子的长袍随着脚步飞扬起恶魔羽翼般的衣摆,被黑色袍子和黑色头发是一张苍白清癯的脸,一双黑色的眼睛,没有焦距一般黑沉。 身着黑衣的不死主教大步流星走过来,在那年轻女性身前五米处站定,低沉道:“跟我来。” 年轻女性利落地起身,刚要迈出脚步,却又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样,转过头,凝望着这座伟大的教堂的入口,那眼神饱含深意,连生命长久至无可终结的不死主教都为之动容,一反常态地开口安慰:“你……不必担心。” 年轻女性嘴角一勾,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了不死主教身前:“我从不担心,只是舍不得——这年月凑个CP不易,宁可逆,拆不得。” 不死主教又恢复了那沉冷的石雕一样的神情,走到了年轻女性的身侧。 不死主教带着年轻女性一路走过弥撒堂,在风华璀璨的黄金雕塑处转弯,迈过一道仿佛刚刚冒出来的琉璃镶嵌的门,经由散发着陈腐味道的石头台阶,弯弯曲曲走到下一层去,又走到更下一层,更下一层。两个穿着黑袍大步飞扬衣袂如鸦羽的人,并肩在迷宫一样的地下建筑里穿行,最后,来到了一间不起眼的门前,不死主教掏出了一把构造十分简单的钥匙,打开那扇门。 门的里面,是一道透明的墙,墙的另一侧有紫粉色的消毒灯光,里面有很多的架子和玻璃柜子,里面放着的应该是一些资料,从放置的散乱感来看,并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资料,米兰大教堂地下教区里面有很多这样的灭菌减氧室,保存着许多资料、设备、标本、器具等等稀奇古怪的玩意,比如大名鼎鼎的圣杯,以及梅林的手记,还有牛顿的炼金术密札。 这间只不过是放着一些过去批复和开会的文件而已,在无数的减氧室里,不值一提。 不死主教快步走到角落里的一个大柜子前,用钥匙打开柜子,露出里面胡乱堆着一些纸张的空间,堪堪可蜷缩着容纳一人。 “还真是经济舱呢。”年轻女性微微一笑,瞥了一眼早就等在一旁的拉斐尔和伊苏利尔。 不死主教沉默不语,这一个笑容让眼前的这个人有了往日的模样,而在刚才的一段路中,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人吗。 那个炽烈,张扬,无所畏惧的人。 “请吧。”不死主教说,“没有人知道你会去哪里,没有人能找到你,包括你自己。” “但愿如此,那么,晚安。”那个人钻进柜子,坐了下来,甚至还特地拽了些文件堆旧报纸之类,将自己的身子埋了起来。 “九幽,这个给你,祝你好梦。”拉斐尔手里递过去一颗水果硬糖,桃子口味。 “谢了。”故纸堆里伸出一只光秃秃的,连指甲都剪得很短的手,接过了那块儿糖。 不死主教转头看着面容圣洁的守护天使伊苏利尔。 后者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而后在肉眼不能捕捉的一瞬间,消失不见。 不死主教看着柜子上多了一些暗纹雕刻,仿佛是六对华美的翅膀,点了点头。 “放心吧,他能守住一棵树,当然也守得住一个人。”拉斐尔拿了一块儿巧克力丢在嘴里,“只是,她恐怕希望守着的人,不是我们小伊苏。” “这不是长久之计。”不死主教顿了顿,“你们最好还是解开她身上的束缚。” 拉斐尔又摸了一块儿太妃糖灵巧地剥着糖衣:“我是十分愿意的。不过没有办法。就连这个办法,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让她到那边去,总比在我们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就全盘皆输要强。我想,太一应该会去找她,我也相信,太一能够找到她,保护她,直到那个合适的时机。至少,哪怕失去她和她脑子里的东西,我们也就是损失了一个人而已。” 不死主教冷冷地看了看拉斐尔,没有再说什么。 两军对垒的战局里,没有粉红情意的容身之地。 “别这么看着我,如果她死了,至少我会觉得惋惜。”拉斐尔说完,将一只破箱子踢了过来,挡住柜子的一扇门,却把门锁明晃晃地露在外面。 不死主教看了看,对拉斐尔点点头。 走出米兰大教堂的时候,已经是午夜。 拉斐尔看着广场前落着的鸽子,那是米兰使者回来报备了。 这个城市拥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繁华都市的模样,哪怕是午夜,依旧流光婉转,不减分毫风姿,从酒吧里酡红了脸走出来的年轻人,全然不知就在他身后的那条巷子里,米兰的神鬼们彻夜狂欢,因为从今天开始,是复活节月,每一天晚上,都有复活节月集。 拉斐尔仿佛能听见月集里喧闹的讨价还价的声音,有人在争辩水牛奶酪应该更软一点,而山羊奶酪更硬。 大天使轻轻叹了一口气,幸福的人们啊。 “……” “……” “……” “算了,就这样吧。”陈清平说。 摊主和清平馆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今天是复活节月月夜集市的第一天,按照传统,最好最新鲜的东西这一天就会卖光。陈清平毫不顾忌大家刚刚抵达酒店连去超市的门路都还没有摸清,就被拖来了米兰复活节月集。 复活节是西方十分重要的一个节日,因此庆典活动也丰富多样,对于活太久找事儿干的神鬼商家来说,复活节所在的月份是最赚钱的时候,可以用各种噱头来招揽生意——因为在西方神鬼界有这么一个传统,命运女神会每隔100年,随机选择复活一个神鬼界中已经死去的人,利维坦王利白萨,就是这个传统的受益人——否则他这个早就被背叛的同伴砍得碎碎的家伙,怎么可能继续招摇在外。 这个卖奶酪的摊主本来是个安静的美男子,嗯,羊角蝎子下半身的美男子,安静地贩售他的奶酪,直到陈清平到来。 水牛奶酪因为反复的切割搅拌,质地松软绵密,可以涂抹;托斯卡纳羊奶酪坚硬好切割,奶香浓郁,但不失其滑软,可以用来夹面包或者加入菜肴之中;极品的36个月熟成的Stravecchio拥有非常丰富的味道和水果硬糖一样的质地,已经是一种出名的甜品,那种让奶酪的表面逐渐融化在舌尖的缓慢,甚至哪怕刨成雪片一样的奶酪碎片,也能令人感觉到时光流逝的滋味。 好吧,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陈清平认为,这一家卖的Stravecchio,熟成的天数不足。 “……好吧,它的确差了四天。”摊主叹了一口气,“四天后我会把它包好送到你的地址。” “还要一份摩羯干酪。”陈清平追加。 摊主勉为其难地答应,可尾巴上的蝎刺却气得发抖,今昭觉得陈清平要是再敢多说一句,这根刺就会直接扎进他的心脏。 “四天,我就想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如果能知道的话我这辈子就可以含笑九泉了。”老元用一种崇敬的眼神看着陈清平。 忽然天空中传来鸽子振翅的声音,许多的鸽子朝着米兰大教堂的方向飞去。 “嗯,是米兰使者回去进行每日复命呢。”朱师傅显然功课已足。 刺啦—— 轮胎摩擦地面的急刹车声传来,一辆白色的车堪堪停在月集的停车场,险些一个漂移甩入集市的人群中。 惊魂未定的人群发出嘈杂的议论和谴责,在这个国家里车让人是常态,很少见到这样开夺命飞车,与行人争路的。 “啊,这个长得跟迈腾没区别的——”老宋扶额。 车门猛地打开,一个人大步跑出来,连车也顾不上锁,一路跑向了米兰大教堂的方向,那份急切,比回归做日报的米兰使者们更甚。 “你上哪儿去?”华练一步拦在陈辉卿面前,伸手就要搭上他的肩膀。 啪! 陈辉卿一把打开她的手,扬起下巴冷然地看着华练:“滚远点。” 今昭和她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青婀和蔓蓝交握双手:“他们俩终于开始撕逼了。” 华练面露嘲讽:“什么事儿这么急呢。” 陈辉卿一句废话也没有,抬手便是一道白光,正中华练小腹,直打得华练跌坐在地,吐出一口血来。而陈辉卿看也没有看华练一眼,径直跑向了米兰大教堂的入口。 不死主教从教堂里走出,漠然地看着陈辉卿:“东皇太一,你可要代表八荒神鬼,与亚平宁神鬼为敌?” 陈辉卿一怔,半晌没有任何动作,最终,掌心的光芒逐渐熄灭,正如他眼中,也同样熄灭了希望之光。 不死主教转身离去,临走前丢下一句苏格兰腔:“When there is a will,there is a way.” 第一百七十五回红豆一颗换宇宙,为君演出四重奏 所谓的披萨四重奏,是用四种名扬海内的奶酪,在白饼上仅仅以盐、胡椒和番茄为配料,全部以奶酪为主料烤制成的奶香四溢的一种披萨。 玛丽苏拉是那不勒斯水牛奶做成,色泽洁白光润,柔软而富有弹性,甜度回味悠长,满口留香;羊奶干酪微微坚硬的质地里包裹着杏仁松子等坚果仁,在奶酪以外更多了酥脆喷香的味道;鲜奶乳酪是还未熟成的牛奶奶酪,比牛奶糖更甜蜜柔软,带有一层油脂光泽;蓝纹奶酪则是用青霉菌接种,在山洞等阴冷地方贮存等待菌子发酵布满奶酪形成蓝纹,撒发着一种浓烈味道的极品,评价非常两极,但只要能够忍住那种刺激的气味入口,就能品尝到凝脂般的感觉,仿佛舌头拂过情人的大腿内侧,肌肤有丝缎般的美好触感。 用这四种奶酪烤成的披萨,虽然是以奶香为主,间或以番茄的酸甜辅佐,但乳脂感和奶香味层次不同,一秒一转,四种口感和质地以及味道的侧重全然不同的奶酪不分彼此,在唇齿间相濡以沫,而又随着下一口入口,相忘于江湖。 “别看我,这些天这么暴走可我也已经胖了4斤了呜呜呜。”今昭掩面泪奔。 “3斤的一笑而过。”老元捧脸。 “5斤的哭瞎。”老宋一头栽倒在沙发上。 “没事,今天要扫街,一定会暴走20公里。”细竹竿玉卮拉仇恨地安慰大家。 众人嬉闹不已,坐在米兰云归梦徊陈辉卿的行政豪华套房的客厅里,可房间主人雕塑一样坐在一角,整个身体陷入沙发,半躺半靠着靠垫,长伸叉腿,皱眉沉思,丝毫没有觉察这个姿势搁在自己身上,多么美色诱人。 半小时前他就是这个姿势。 华练推门进来,看见这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图画,嫣然一笑,坐到了陈辉卿身边:“我有一样好玩的东西,你要不要试试?” 陈辉卿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动了动,转到华练那一侧,用一种足以让氮气液化的森寒目光,看着华练。 别说是陈辉卿,西王母四姝也觉察出不对。 “以阿姐的作风,就算是被房东大人给剁碎了,我也不觉得奇怪。”青婀低声给今昭解释,“所以被大神打吐血,委实是活该。” “奇怪就奇怪在,她被打脸以后还能靠过去。”鬼王姬眯着眼睛摇头,“这绝对不是阿姐的风格。” “可是上次西西里岛……”今昭想起那个画面。 “那次阿姐理亏啊,可是这次就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打脸。”青婀反驳。 “阿姐的话,这会儿大概已经又开始新一轮的离家出走了,为期200年神马的。”玉卮耸肩。 “所以被打脸还要贴上来真的不是她的风格,一定有什么不对。”蔓蓝点头。 今昭挠头:“可是我没有看出来华练姐有什么问题啊。” “我知道啊,如果是别人假扮的,太岁你一定能看出来,所以有什么不对。”青婀说。玉卮坐在一旁若有所思,视线与朱师傅撞在一起,朱能垣摇了摇头。 时尚之都米兰,拥有与这个世界上那些耳熟能详的华都一样的面孔,高楼林立,纸醉金迷,如果不是满耳的意大利语,今昭会深深怀疑,自己不过是走在三里屯附近而已。 一条笔直大路往米兰大教堂而去,和罗马的Corso一样,街道半空也挂着霓虹国旗,两侧的店铺却并非是设计师店铺或者本土品牌,反而换上了国际化的外衣,一抬头Vivienne Westwood就在眼前,橱窗里宝光闪烁,光怪陆离,十几条金红相间的土星打火机挂在最前面,好像一场小小的金光华雨。 “我要进去看看。”华练说着,人已经钻了进去。 清平馆众人本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也跟着华练进去,反正他们已经有心理准备,这一天不光要逛街扫铺子,华辉两人也很有戏。 时近正午,店里除了店员,就只有一个顾客在试衣,华练挑着小背包,陈辉卿沉默地跟在众人后面,好像镇宅的法器。 “啊啦,好巧呢。”一个能在语气词里夹杂十倍妖孽指数的声音响起,一个褐色头发,带着金丝边眼镜,穿着紫罗兰色收腰西服的男人走出来,那件衣服十分有这个牌子招摇妖孽略显鬼畜的朋克风格,但穿在他身上,穿在,酒吞童子身上,简直不能更加相得益彰。 清平馆的喽啰们包括陈清平在内,都自动向两侧分开,给大Boss让路。 陈辉卿站在原地,看也没看酒吞童子一眼,依旧沉默无言,眼神放空。 “的确很巧呢。”华练的语气里满是恶意,有种一触即发的紧绷感,“如果你要找麻烦,能不能等我先买个打火机?” “你是谁?”酒吞笑得十分灿烂,“为什么要穿着我家妞儿的外衣?” 华练的笑容一僵。 酒吞干脆绕开华练,走到了陈辉卿面前,尽管他走得很正常,可在旁人眼里,每一步就跟在跳脱衣秀一样,充满了可怕的无处不在的荷尔蒙诱惑力。 “我说太一,你什么时候变成太二了?”酒吞用拇指回指了一下华练,“那种东西,也允许留在你的面前了?” 陈辉卿淡然地看着酒吞,好像看着一条优衣库的保暖秋裤——无悲无喜,司空见惯。 酒吞童子突然发难,一把拽过华练,猛地一扯。 “啊!”华练躲之不及,被扯开了——整个胸口——在衣料肌肤之下的不是血肉,竟然是一片虚无! “讨厌呢,被发现了呢。”华练露出一个非常不华练的妩媚笑容,“总是输给你,人家心里也很不服呢。”说着,她抓住了那道诡异的伤口,好像是脱衣服一样,将“华练”这层皮,脱了下来。 店员们立马就吓昏过去。 站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位美貌得无法形容的女人,那种绝色就连阅遍天下美色的王者上神,也只是在梦里惊鸿一瞥。 今昭张嘴:“羽衣狐玉藻前!” 玉藻以食指抵住今昭的嘴唇:“是天狐玉藻。” 今昭猛然想起唐朝南矣那段公案。 是啊,这位虽然在东瀛叫做羽衣狐玉藻前,但其实真的是南矣两口子的合体后代,真正的天狐。 天狐拥有倾天羽衣,那是连一个人的基因记忆都能复制变幻的神器。 “果然是真爱啊,真爱才会发现我是赝品呢。”玉藻鼓掌。 “她呢。” 两个声音,一样的疑问。 陈辉卿转过眼睛,酒吞诡笑。 玉藻随意地坐了下来:“我只是被华练大人拜托扮演她而已。大人说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不过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什么我死了才会给你留一封信的狗屁虐恋桥段——东皇大人啊,华练大人给您留了一封信。” 众人无语地看着玉藻掏出一个小盒子。 酒吞只是盯着那个盒子,却出人意料地,没有去抢夺那个盒子。 陈辉卿接过盒子,里面是一粒红豆。 酒吞呵了一声,随即放声大笑起来:“什么东西啊,这是她骨头里长出来的玩意嘛?啊哈哈哈简直太可笑了!那种人的身体里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 陈辉卿将盒子收了起来,转身欲走。 酒吞一把抓住陈辉卿的肩膀,事态再度一触即发。 陈清平把今昭往身后推了推,突兀开口:“四个。” 喂这个时候提什么奶酪啊! 陈清平的视线扫过陈辉卿,又扫过酒吞童子:“如果有什么人知道华练的去向,会有四个人。拉斐尔、利白萨、不死主教,还有你。”陈清平最终盯着陈辉卿。 同源之体。 “也对啊同源之体总要有点儿心电感应吧。”今昭恍然大悟。 酒吞止住笑声,低沉柔软地附在陈辉卿耳边插言:“可是,她没有告诉你,不希望你找到她呢。” “那关我什么事。”陈辉卿抬手白光一闪,酒吞避开几步。 “告诉不告诉我,是她的事。要不要找她,是我的事。”陈辉卿说完,头也没回地走出店门。 酒吞转向正津津有味看热闹的众人:“透卿呢?” “米罗——” 凄惨悲切的呼救声响在耳畔。 被关在狭窄黑暗的牢狱之中的男人痛苦地抱住了头。 “米罗么。” 站在牢狱外沉思的拉斐尔沉吟片刻,转头问身边的米兰使者:“后来那个女性人格出现过么?” “是的,大人。而且,似乎出现的女性人格不止一个,目前为止,从语言风格来说,是两个,一个说的是古罗马语,一个说的是现在的。”米兰使者解释。 “两个么……”拉斐尔摸着下巴。 倾尽全力调查来的结果,令人心生费解。 最初他们怀疑,因为雕塑家是放置庞贝的米罗雕刻的这个雕塑,因此雕塑成精了,采取某种办法囚禁了雕塑家,因此雕塑家人格会偶尔闪现来求助,后来被太岁提醒,他们又考虑了通讯或者呼救这个可能,为此请梅家和蓝宝家进入雕塑的“梦境”之中调查。 调查结果,竟然是这个雕塑,真的是庞贝的米罗本人。 这怎么可能。他只是一个雕塑作品。 到底是谁干扰了时空,干扰了命运? 甜甜圈星人。 拉斐尔想起华练的原话,忍不住一笑。 “大人?” “没事,看住了。”拉斐尔吩咐,自己则离开了地下牢狱。 看着米兰大教堂广场前那些按动快门,不断捕捉风景,面露兴奋的游客,拉斐尔叹了一口气。 九幽,希望你不会就此死去,命运女神被你得罪惨了,就算是随机抽到,也绝不会愿意复活你。 “米兰大教堂。”陈辉卿没有坐在驾驶席,而是坐到了后座。 驾驶席坐着一位银发银眼的男人,听到陈辉卿的吩咐,毫不犹豫地发动辉腾,绕过停车坪的车道,向前驶去。 陈辉卿打开了那个盒子。 那颗红豆安静地躺在丝绒之上。 华练绝不是一个用红豆来表示什么刻骨相思知不知的人,如果她有这个意思,恐怕她自己先会被自己酸死。 陈辉卿微微一笑,将那颗红豆捏在指尖,微微用力。 一整个宇宙换一颗红豆。 对于别人来说,也许是一句歌词,一种暗喻,但是对于空间之神华练来说,却是一种法力。 真正的空间法术,并不是瞬移或者亚空间,而是一沙一世界,一豆一苍穹。 蓝紫色的星光从陈辉卿的指尖蔓延开去,一个微小的宇宙逐渐展开。 透卿的脸极其欠扁地出现在宇宙中央:“你好,这里有主人的口讯呦~卿卿,想要找到我的话那么就跟着透卿来吧。反正玉藻那个家伙一定会露馅儿然后没节操地把这个宇宙提前给你~那我也不必写遗书了反正有你在的话我也没办法轻易死去~康忙北鼻人家等不及——口讯完毕。” 第一百七十六回天不老呀么情难绝,心似酥乳层层叠 二月的最后一天,清平馆终于在米兰办好了意大利全境的准入许可。对于回国不需要再搭飞机这件事情,所有人都表示欣慰极了。因为十来个小时的航程,要调整的不仅仅是时差,还有已经坐麻的大腿。 张罗完米兰的事宜,陈清平把门选择在了米兰大教堂和商业中心交错的小巷子里。菜牌挂的是保险的传统米兰本地特色:炸肉排、米兰烩饭、糖醋洋葱、灸烤芦笋或者朝鲜蓟等等。 明天算是年后重新开张的第一天,陈清平一早就借了辉腾去帕多瓦蔬果广场的市集去采买食材。 帕多瓦是威尼托地区著名的学术之都,以大学和艺术出名,今昭之前买的意大利火车旅行手册里介绍过,是一座具有人文学术气息的城市。 从车窗往外看,也的确如此。 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廊柱式的建筑,哪怕是一间便利店,也顶着拱廊,白色的大理石上雕刻着书籍、橄榄枝等浮雕,显得特别的高大上。同样与这个国家的其他城市一样,书店也是随处可见的,等公共汽车的人随手买上一本,站在站牌下翻看得悠闲自得。 这种地方买菜,是不是太浪费人家的城市风貌了…… 今昭看着一点儿也不心疼地把辉腾停在一个窄小不平的车位的陈清平。 陈清平看了看今昭一脸痛心疾首,指了指那些拱廊下缤纷热闹的店铺:“这里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市场之一,有几家店铺我早就想来了。” 他们来的这个市场,跨着两个广场,一个广场叫做蔬市,一个则叫做果市,从这座城市还是个渔村开始,这里就是市民们买菜赶集交流八卦的地方,说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市场之一,绝对名符其实。 古老的东西里必定有神鬼的痕迹。托斯那卡和威尼托这两个大区的神鬼最常见的便是偶人——所谓的偶人,就是诸如面具人、瓷人等等这样因为制造者灌注了太多的感情,因而获得了灵魂和生命的鬼怪。著名的偶人就是那位一说谎鼻子就可以当武器刺出去的匹诺曹。 今昭一直觉得这种鬼怪其实也挺悲催的,因为本身并非是灵物,所以身体或多或少都有缺陷,否则也不会有《绿野仙踪》这种童话故事出来,只不过,长成眼前这位这个模样,没有心也好,没有脑子也罢,没有胆子也行,都不是问题了吧! 这人长得也太好看了! “嗯,之前收到你的邮件,就开始准备了呢。”梳着寻常的及肩金发的美人眸光雾霾,仿佛是透过一层水波看人,漂亮的桃花眼带了这层水波,有一种要人命的娇慵。挺直的鼻梁和樱桃红的索吻唇给这份娇慵又加了分,更别提她还有一个目前十分流行的小巧的下巴。 这位偶人美女姐姐比身高一米八整的陈清平还高了一头,目测得有一米九多——这么高大还能有如此勾魂摄魄,无限娇慵的风情,惹人怜爱不已,这简直是逆天的技能! 太岁看着偶人美女坐在桌旁,一手掌根撑住下巴,伸出一根手指晃着,给陈清平介绍她特地准备的东西,顿时产生了一种性别错乱感——自己这个一米七不到的小玩意在这个快两米大骨头架子的美人姐姐面前简直就是纯爷们! 美人姐姐给陈清平准备的各色食材都用暗黄色的草纸包着,上面系着草绳,结扣下别着一张手写哥特体的便签,说明食材的本土做法。今昭大致扫了一眼,牛肉红白碎花均匀,猪肉粉白相见,有种晶莹的鲜嫩,小羊排纤巧可爱,宰杀的齿岁一定不大,灰鲷鱼的眼珠子还没死绝尚有灵气,出海时间应该是今早,还有早春的时令蔬菜,甚至还有一捆前嫩绿的芦笋。 偶人姐姐随意指了指,让陈清平把钱丢进一个麻布筐子里,自己则接了一通电话,无暇顾及,直到陈清平又拿了几样东西,今昭道了声再见,才转过脸来眨了眨右眼,眉目晶亮里闪烁着的完全不是告别的意思,反而都是粉红粉红的恋爱气息。 “在意大利,如果是神鬼开的店铺,里面你会看到这样的标记。”陈清平指着偶人姐姐店铺里不起眼的收银机旁的一张贴纸,紫色的弹开的魔法书,贴纸混在其它的贴纸和笔筒账本之类的杂物之中,要不是陈清平提醒,今昭根本不会注意。 “这不是重点。”今昭一边继续痛心疾首地看着陈清平把那些食材装进了菜筐塞入辉腾的后备箱,一边继续她刚才的震惊,“一个身高两米的人竟然也能如此的柔美多情……我对意大利女性的好感度爆表了。” 陈清平看了看今昭:“他是男的。” “啥?!” 陈清平发动车子:“偶人的性别,与其制造者相同,所以他是男的。只不过角色扮演是偶人们的日常爱好,我想他今天的角色,可能是恋爱中的女性。” 今昭被陈清平这一段话刷的三观全崩——她竟然还没有一个两米的男人有女人味!刚才那个宜嗔宜喜,娇慵媚惑的快两米的,竟然是个爷们! “你等等。”今昭打开车门,麻溜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跑了回来,一脸生无可恋:“真的有喉结……” 带着这份生无可恋回到清平馆,已经有客人在点菜了。 伯克劳与拉斐尔坐在桌旁,两个嗜好甜食的人,面前放着一个有点像是大生日蛋糕的东西。 “这是我做的卡斯爱妲喔。”朱师傅笑呵呵地站在一旁。 “还卡斯迪奥呢。”今昭嘀咕了一句。 “我就说卡斯挨打比较好。”老宋摊手,“反正他从第五季开始就是战五渣一直被揍了。” “Cassata啦,西西里岛的名品,本地人叫做千层酥,也叫做层层叠。”拉斐尔拿出手机从各个角度拍着。 以松软,入口即溶的奶黄蛋糕做底,而后浇上甜酒,让甜酒渗入蛋糕,再铺上一层又一层的芝士、坚果、浆果、奶油、蛋糕、粉酥、水果——所有你觉得搭配起来能更美味更心爱的甜品食材——然后再包上蛋糕,外面以奶油裱花,用杏仁膏和彩色糖衣包裹,点缀樱桃和柑橘。 伯克劳拿起刀,切了下去。 切千层酥的刀子必须是锯齿刀,否则会切不出整齐的效果,让里面若干层的奶油粘的到处都是,但显然伯克劳没有这个顾虑,他只是随便拿起一把餐刀,咻。 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 蛋糕被整齐地分成了十二块。 朱师傅对这精湛的技艺毫不关心,他端着一块,用手指挖了点儿奶油,吮入口中,莞尔一笑:“很甜,很滑。” “……玉卮,你脸红个毛线!”鬼王姬一把推开脸色变得跟章鱼香肠一样的玉卮。 伯克劳和拉斐尔两个甜食控已经大快朵颐,清平馆众人也都各自拿了一块儿尝尝新鲜,抛开美妙的丰富的口感味道,但就千层酥一层一层颜色质地不同的截面,就已经很好看了。 “看上去很像是六合呢,一层一层,逐渐深入到模糊混沌的识海。外面看着和里面完全不是一样的东西。”蔓蓝看着横截面,话音一落,伯克劳和拉斐尔都猛地抬起头来,两道目光同时钉向蔓蓝,吓得蔓蓝差点把手里的蛋糕甩出去。 “蓝儿不怕不怕。”老元一把搂过蔓蓝摸脸摸头。 “对了,你们今天去帮我买了蝴蝶面没有?”青婀对目前的气氛浑然不觉,转头问今昭。 今昭的生无可恋脸本来因为千层酥切换到了朝闻道夕死可矣,一听青婀垂问,又切换到了兴奋八卦:“我今天见到一个偶人,哎呦!角色扮演爱好者!奥斯卡影后啊!明明是个两米的汉子,结果扮起女人来,娇慵御姐粉红爆表——” “偶人!对啊!雕塑人也是偶人,也应该有角色扮演的爱好,但是那个米罗并没有!”拉斐尔激动地站了起来,“米罗不是偶人!” “那他难道是穿越时空,重生复仇?”伯克劳咧嘴一笑,用一种“你说的太好了全都是废话”的眼神看着拉斐尔。 “重生复仇?我还借尸还魂虐恋情深五十度灰呢。”青婀哼了一声。 拉斐尔用沾满糖霜的勺子指着天空:“你说得对,他只是,借尸还魂。” 陈清平吃蛋糕的手,微微一顿,借尸还魂……他也……算吗…… 拉斐尔一副范进中举的兴奋,连蛋糕也没吃完,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伯克劳哈了一声,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把它们再度按在了千层酥上。慢条斯理地吃完千层酥,他用一块儿洁白如雪的帕子擦了擦嘴角:“我预订半个月的份,每天早上会来取的。” 朱师傅微笑:“价格不菲哦。”这东西的作法,真的是有点麻烦。 伯克劳起身,阴沉地从眉骨下面盯着朱师傅笑:“作为附带的小费,我给你们一条消息,你们房东十分憎恶的那个人,昨天闯入了米兰大教堂,和不死主教打了一架。今天早上,你们的四方馆有消息,遣唐使失踪。” 酒吞童子去了米兰大教堂打了不死主教后失踪? 清平馆众人面面相觑,唯有朱师傅和陈清平若有所思。 陈清平抬起头看着伯克劳:“一整套亚平宁甜食,半年份。我要知道那个家伙去了哪里。” 伯克劳的笑意更深:“Deal!” 送走伯克劳,今昭担忧地看着陈清平:“是酒吞又要对华练姐不利了么?” 陈清平一边收拾着灰鲷鱼一边摇头:“这一次,我只是给陈辉卿,房屋租金。” 以陈辉卿和华练两人的同源之体的感应,如果华练只是去了什么时空,陈辉卿一定能够感觉到,可陈辉卿从前两天遭遇酒吞后萎靡不振的状况看,华练要么切断了这种联系,要么就是出了大事。 “如果说陈辉卿是最爱她的人,那么酒吞就应该是最恨她的人——反正他们都是一定要找到她的。”陈清平对今昭解释。 “然后我们就跟在酒吞背后?”今昭顿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陈清平手里的刀工停下,露出一个极其清浅的笑来:“不,这是,引蛇出洞。” 太岁想起华练的本体,无语凝噎。 第一百七十七回朝饮欧芹之坠露,夕餐罗勒之落英 “老大这是干嘛?”老宋一起床,就瞧见东跨院倒座房前多了一排被翻垦过的土地,用竹篱笆围了起来,一块儿一块儿,还插着木牌子。 “老大终于染指阳台种菜了,说不定秋天一到就能长出一茬的陈清平来。”老周吐出漱口水。 “哎呦我去,那画面太美我不敢看啊。”老元刚练完八段锦,一身热气腾腾。 清平馆终于开通了意大利的准入,也就意味着不需要再走陈清平或者陈辉卿的房门去西方世界,并且食客之中也会逐渐开始频繁出现西方面孔。 “你一开门看见斯嘉丽·约翰逊这个还只是梦而已。”老周耸肩,“也不可能看见退休的蝙蝠侠。” 清平馆众人在住够了酒店后回归东跨院,一大早差不多各个都想起了早上的洗漱会,这会儿一个一个端着牙具毛巾出来,晨曦落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上,随着水流飞溅起炫目的熙光。 “男神,您老这是种的啥?小番茄?”今昭站在陈清平的菜园子旁。 “香草。”陈清平扫了一眼还未出土的小可爱,拿起旁边的洒水壶浇水。 “兰佩菊簪?岸芷汀兰?”今昭立马想起楚辞里那些蕙啊荃啊的。 “不是,是西餐用的。”陈清平指了指那些木牌子。 西餐之中需要使用大量的新鲜香草叶子和晒干的香草粉末,尤其是意大利菜,胡椒与罗勒的出现频率简直跟料酒和醋一样频繁。今昭深深理解,不过——这尼玛也种太多种了!她从这边开始数,有百里香、薄荷、琉璃苣、罗勒、牛至、迷迭香、约兰、香茅草、欧芹、鼠尾草、洋甘菊、香蜂草、香桃木、意大利蜡菊、芫姜、薰衣草、肉豆蔻、紫苏、比萨草、小茴香、天使草——“马鞭草闹哪样?!我们这是要干掉杜兰吗!”今昭指着最后一块牌子,上面赫然写着美剧里专门对付吸血鬼的马鞭草三个字。 “马鞭草凉血散瘀,通经消胀,作为药茶可以调理身体。”陈清平淡然地解释,“意大利人相信,马鞭草是月神戴安娜种植的魔法草,可以庇佑人类免于邪灵侵害。在很多的魔药里,马鞭草都是基础配料,就像是意大利菜里常见的罗勒一样。” “……这么说马鞭草真的可以干掉杜兰了。”今昭还在执著吸血鬼的问题。 “调配合理的话可以。”陈清平看着自己的菜园子,目光慈祥。 “你们快一点吧,已经有客人来了。”玉卮转进东跨院,“点了一壶琉璃苣,你们快去招呼。” 今昭快腿儿快脚地捧着平板电脑站在了这位未免有点起太早的客人面前,这位客人穿着一身十分骚包的纯白西装,黑色皮鞋,高挑颀长,浑身散发着一种“爷就是酷炫狂霸跩Say my name坐上来自己动”的气息。 味道清冽的鲜琉璃苣用压碎用开水焖十分钟,就是琉璃苣茶,这种花开蓝白两色,十分田园小清新的香草拥有十分美好上进的意义:勇气。这种时常出现在宗教题材人物和士兵身上的植物泡的茶有个不错的名字,叫做勇气之泉。 托盘上亚麻杯垫旁装饰着几株琉璃苣花朵,小喇叭一样娇羞垂头的花儿被那位客人拈在手中,与他无法直视的气场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比。 “……就灰鲷鱼时令蔬菜吧,灸烤芦笋。”客人扫了一眼菜名,随意说道。 看上去不像是慕名前来吃饭的,今昭略一凝神,想要看清楚这人是什么人,可她刚刚用了点儿力气,就觉得眼前发黑,好像有呼呼的大风卷着黑沙吹来吹去,将这位客人真实的模样掩在沙尘暴里。 “围观可以,但不要扒皮人肉喔。”客人拈花一笑。 太岁抱歉地一笑,倒是十分坦荡地说了声:“对不起,新手,有点忍不住。您稍等一下菜很快就好。” “没关系。”客人莞尔,“顺便一问,你们家的华练在吗?” “华练姐最近不在。”今昭很乖巧地回答,实际上她想不乖都不行,直觉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压力,让她不敢在这人面前放肆。 话音一落,几道风丝儿吹起了今昭半长不短的头发,扑棱棱的声音响起,今昭一回头,一队天使出现在屋子里,为首的正是之前被她用啤酒箱子套过头的阿基丽儿。 “呦,炮灰们。”客人眉眼纹丝不动。 “恶魔!你找死!”阿基丽儿的火气还是那么大。 恶魔?今昭又转过来看了看那位依旧做拈花一笑状的客人,有点无语,这一位要是恶魔,瞧着这个气度和这份淡定,也不是一般的恶魔啊!大姐!你能不能学着看点儿气氛?! 天使是所有邪魔生物的天敌,面对天敌还能如此淡然微笑而不是溜之大吉的,怎么可能是等闲角色。 昨天刚刚布置好的摆着木偶玻璃雪球油画和亚麻手绣香草靠垫的“意大利风”餐厅里,那些木偶啊玻璃雪球啊小枝形吊灯啊都在微微颤抖哗啦啦响,根据经验,这是天使们打算发飙的前兆。 今昭看着噼里啪啦从磁铁黑板上掉下来的各个城市冰箱贴,堆起一脸笑容:“那个,有话好说——” “啊咧?”老宋端着圆面包走了进来。 阿基丽儿一眼认出老宋来,一抬手,老宋两膝一软跪在地上,手里篮子中的前点小圆面包咕噜噜滚了一地。 “好可惜。”客人捡起一枚滚到他脚边的小圆面包,“同样是免费的前点,它可比你更招人喜爱一些,红毛,你让我想起了著名的作者投影玛丽苏莉莉·波特呢,嗯,小苹果,哪怕你现在想把我压碎了泡进琉璃苣,也要忍一忍,不要随便破坏别人的餐厅啊。” “我的锡耶纳啊!”今昭痛彻心扉地看着她搜集的锡耶纳城市冰箱贴都掉在地上,本来就不怎么样的质量经不住这种天使的颤抖,已经两瓣儿了。 “信口雌黄!”阿基丽儿娇叱一声,屋子里东西的晃动更厉害了,都灵也掉了下来。 “你知道吗,陶瑞尔的红头发,就是她注定和莱戈拉斯王子没戏的证据哦,红头发的女人是玛丽苏的标签呢,你换个皮囊吧。”客人以手托腮,用指尖转着手里的琉璃苣。 别说是阿基丽儿,今昭要不是前阵子在飞机上看了《霍比特人2》,也一准儿不知道这位客人在说什么。 啪嗒。 佛罗伦萨的冰箱贴也掉了下来,一摔两瓣儿。 今昭凄惶地用手捂住其余的冰箱贴:“您能不能别放杀气了!换个地方打啊!” 那客人看了看今昭:“也是呢,我也觉得这些东西怪可爱的,不管是手办也好,周边也好,成套搜集都不容易。我说,这位红毛女,要不然咱们去外面驱魔如何?” “受死吧!邪魔!”阿基丽儿高高跃起,踩到了椅子上,咔嚓,椅子面儿断了,一只手向着那位客人按下去。 老宋一把将今昭拖过来,高声喊:“前方高能,非战斗人员尽快撤离啊!” 刚踩出来一步的老元一听,连个青红皂白都没看清楚就边回跑边喊:“高能预警!高能预警!” 那客人徒手接住了阿基丽儿气势非凡的一掌,若是寻常的邪魔,被这只手碰到,一定会灰飞烟灭,可这位客人一只手还端着茶杯,里面琉璃苣茶的味道安静地弥散,有点像小黄瓜。 阿基丽儿被这位客人一抬手掀翻,一个利落的侧翻站在地上。 客人又悠然落座,啜了一口茶:“为了保住你卫队长的地位,你也是满拼的。只是你不知道吗,你的角色定位已经不流行了,会被弹幕吐槽到死呢。现在连同人都不用这种女炮灰设定了。” 客人在兀自碎碎念,阿基丽儿和她带的天使队已经一脸郑重地将客人围了起来。 老周就在这个时候出现,端着灸烤芦笋和灰鲷鱼时令蔬菜,表情淡定,仿佛围着客人的不过是一提散落的卫生纸。 “这是用炉火直接灸的,只有黑胡椒。鱼也是只有柠檬、胡椒、盐跟罗勒,如果你需要别的调料,我去拿调料盘来。”老周放下的客人点的菜。 只不过灰鲷鱼除了调料,腹内还塞了一块儿冷牛油,表面也浇上了橄榄油来提升肉质的色泽和脆皮口味。意大利菜属于地中海代表菜系,相对原生而健康,品尝的是食材本身的味道,因此除了可以去腥的欧芹、罗勒、迷迭香之类的香草,别的东西也很少见,更没有中餐里那种繁复的工序和几十种香辛料的配比。 这种烹饪手法,食材的新鲜最重要。灰鲷鱼端出来便在气氛一触即发的屋子里泼洒了诱人的美味,灸烤的芦笋更有鲜嫩适口的早春气息。客人直接用手拿了一根芦笋咬掉了最嫩的芦笋头儿,眯着眼睛,满足地咀嚼。 “你——”阿基丽儿刚要发作,却震惊地发现,自己的周身无法动弹,而脚下有氤氲白光仿佛雾霭在弥散,这是天使特有的禁锢技能啊! “啪。”相机声音响起。 那位客人正在耐心地拍着花茶、芦笋和灰鲷鱼,还用软件编辑了一下,配了他自己半张脸的自拍,发了出去。 老周裤兜里的手机一响。 门口探头探脑那些围观群众之中,也有几个人的手机响了。 青婀掏出手机,是一条微博提醒,她拉开一看,忍不住叫出来:“尼玛!立志当个大触更新了!” “谁?”今昭不解。 青婀白了今昭一眼:“是神鬼界一个著名的大大啊!电影电视剧的剪辑MV做的棒棒哒!同人也特别悱恻缠绵呢咦咦咦这不是琉璃苣茶吗!你们这些天使快点放开那个大大!” 客人周围三米内气氛依旧紧绷,蔓蓝一把拦住青婀,青婀双眼放光:“别拦着我,让我去抱大腿!让我去面基!” “你们在干什么?”陈辉卿从外面回来,风尘仆仆,一脸疲惫。 “呦,太一。”客人抬了抬手。 “路西华,你在这里干什么?”陈辉卿皱眉。 “我来找华练啊,出了点儿小问题。”客人嚼着芦笋。 “华练失踪了。我想跟她在调查的有关。你有线索吗?”陈辉卿抛出直球。 “一点点,我们抓到了一个,嗯,那个,关于那个,玛门有点特别的见解。”客人也没有掖着藏着。 “玛门?饕餮王玛门?”陈辉卿眉头皱的更深。 “不介意的话,我端进去吃?这里好像有人来打脸呢。”客人指了指被他禁锢住的天使队。 “走吧。”陈辉卿很干脆地答应。 阿基丽儿的眼睛简直要冒出火来,可她被禁锢,不要说动,连声音也发不出了。 “我觉得,这个阿基丽儿,情商智商总是一直不在线。”今昭认真地说,“你看连青婀都被大大就是路西华这个事实给吓着了,这个阿基丽儿还只顾着怒。她一个守护天使,对上昔年的炽天使还有活路么。” “……我觉得你也越来越像太岁了,那个嚼芦笋的大大可是西方神鬼界的巨巨,魔君路西华。”玉卮扶额。 “我觉得你们还有闲情逸致看热闹,也挺大胆的。”老周哼了一声,指了指随着陈辉卿从便道走进清平馆里面的路西华,“他一走,这个禁锢就要开了。” “高能预警啦——” “轰——” 在门关上以后,白光在门缝里闪亮。 傍晚时分拉斐尔无奈地带着一脸沉郁的卡麦尔来了清平馆,叹了一口气,对陈清平说:“清点了么,到底多少钱,我们会赔的。” 陈清平略一沉吟,抬头:“我不要你们的钱,我想要知道一件事。” 拉斐尔猛地抬起头,深深地看了陈清平一眼。 第一百七十八回水欲新而釜欲洁,人恶死而鬼恶生 “米罗!” 熟悉的喊声,似乎穿越了浓烟和无数人的哭号,钻入耳鼓。 上了年纪的贵族学者还在指挥着儿子和侄子尽量去救人,可奔流而来的火龙却已经不容世人太多怜悯。老者很快便被呛得剧烈咳嗽,这条船上一般的人都因为这前所未见的浓烟而无法呼吸。 米罗扶着老者,他想要找个地方让老人休息一下,可半空中飞来一块儿火石,重重地击打在了不远的海面,如山般高耸的巨浪随之席卷而来,将这条船揽入怀中。 在米罗的脑海里闪烁的最后的画面,仿佛是一个奇迹一般,他似乎穿越了空间的界限,看见自己的未婚妻抱着一束琉璃苣,脸上的笑容幸福而温婉。 好像再度将那张笑脸拥在怀里,好像将她从此以后带在身边,放在最安全的地方,让她永远地停留在自己的腹中…… “太好了,终于完成了!”一个清脆的女音响起,面前是绑着马尾的意大利女孩儿,工装背带裤的前兜,插着好多小刻刀和小刷子,女孩儿拿着一把小刷子,仔细地刷着“自己”,一边刷一边说,“总觉得这次发挥得最好,把你雕得这么俊美灵动,感觉你仿佛会活过来一样。” “自己”觉得被禁锢在什么东西里无法动弹,但心中却有一种奇怪的渴望,他好像有一种饥饿感,而眼前的这位女雕刻家,就是上等的美味…… 米罗张开眼睛,眼前并不是一个繁华城池的死状,而是那个地牢,画满了奇怪的符号,那些看守管这些符号叫做以诺文,说是天使的文字。 米罗垂下头,看自己胸口的伤痕,呵,天使。 这几天他反复地梦见两个人。他的未婚妻蜜雪,以及雕刻家玛莎。 只是此时此刻梦见她们,他心中留存的已经不是爱意,而是某种奇怪的……比如食欲…… 有人走了进来,是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银发金眼,年纪不轻,但却带着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优雅,尤其是西装口袋里折着传统的帕子,更让这个本来长相就十分复古的男人,看上去更是有了时光婉转的魅力,一双性感的嘴唇,天生带有莞尔的弧度。 “我是来救你出去的。”男人语气平静,手指微微一动,地牢的门和拴着米罗的锁链都被打开,“如果你想出去的话。” “我……”米罗骤然失去了锁链的拉扯,摔在了地上。 男人走到米罗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觉得有用吗?”路西华咬着一根杜松子酒味道的棒棒糖。 “但愿有用,不然这些士兵就白死了。”拉斐尔剥着太妃糖的糖纸。 在他们的周围,有许多的尸体,有的全身烧伤,有的血流成河,那是高阶天使和低阶天使不同的死法。 “说起来这件事情,还是被清平馆的老板和他的情人提醒的。”拉斐尔笑笑。 “那是个不错的姑娘,拥有早已经在你的身上死去的坦诚真挚的品德。”路西华毫不留情地吐槽。 两个人边吃甜食边议论,而陈辉卿则端着咖啡,仔细地检查着空荡荡的地牢。 现在它已经不是地牢的模样,而是一个干净的,纯白色的空间,这才是天使的囚笼的原貌,地牢只不过是为了让米罗知道自己的处境而已。 “这里有一些很熟悉的痕迹。”陈辉卿检查完地牢,转身出来。 “你要接手调查吗?”拉斐尔问。 “不。我不感兴趣。”陈辉卿很干脆地拒绝,“我很感谢你们坦白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情,所以我要离开这里了。” “……你也坦白诚实得令人想要点蜡呢。”路西华耸肩。 “想去找华练,并不容易,她去到的地方,必定是她觉得安全,不太会有人发现的地方。”拉斐尔说。 “而且她把自己注销重新注册了,你可能很不容易找到,她说不定连模样都变了。”路西华提醒。 “没关系。”陈辉卿发动车子。 辉腾是意大利街道上极其少见的大车,这里的路很窄,因此常见的都是雷诺或者奔驰的迷你车,因此辉腾一上路面,便挤得身后一辆Smart不得不减速,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拐上了去威尼斯的高速路。 被他挤在身后的那辆Smart的车主,似笑非笑地目送辉腾远去。 拉斐尔果然不是一个等闲角色,先让路西华获悉那件事情,诱使路西华将自己派出,又让自己假装救出米罗,为此不惜牺牲自己的手下,再支走这位东方上神,免得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捣乱。 连环计,把所有人都卷到他设计好的漩涡里,为他卖命,还会感恩戴德。 和他比起来,米迦勒简直就是个苦行僧人。 玛门的唇角极其轻微地翘起,他已经感受到了副驾驶上那位神秘的庞贝亡魂身上那种蓬勃的欲望,那种欲望玛门十分熟悉,那是——食欲。 新鲜的肋骨脱脊肉,在泉眼流出的细细水流之下静静地冲一个小时,用少许白葡萄酒腌制一夜,撒面粉,过一遍蛋液后,粘上面包屑,表面切菱形,入澄清过的黄油炸熟。 “也有人喜欢先烤制后再炸,但我觉得直接用澄清过的黄油炸,肉的味道更嫩,你知道吗,猎物在濒死之前,面临死亡的恐惧,全身的血液流动极快,会让肉质比平时更为鲜嫩,所以我喜欢亲手打猎,不喜欢流水线的屠宰场。”玛门将装饰了鲜薄荷叶子和柠檬片,煮熟的淡水胡萝卜的米兰炸肉排递给米罗。 米罗双眼冒光,直接用手抓起那刚刚出锅的肉排,一整块塞入嘴里。 鲜血从米罗的嘴角流下,玛门伸手将米罗的手从嘴里拔出,拿肉排的手指已经烫伤,被米罗咬掉了一块肉,露出白森森的指骨。 “肉的味道……”米罗贪婪地看着自己的手。 玛门微笑:“也许你该去我的牧场看一看。” “米罗!不——” 凄厉的喊声有些熟悉,不,是非常熟悉。 米罗回味着这声音的主人,温软的发丝,娇柔的身体,他一直盼望着娶她回去。 全身湿漉漉的,是因为做了梦出了很多的汗么。 米罗不舒服地动了动,睁开眼睛。 粘糊糊的。 日光温柔地洒在草地上,这是个美好的早晨。 米罗想起,昨夜那个救了他的人,请他吃了晚饭,然后——他抬起眼睛,看见了自己血红的手,不仅仅是手,他的胳膊,他的襟口,他整个人都泡在血泊之中,他的身边,是被啃噬得露出白骨的牛羊的尸体,视线所及的整片草皮,全是各种食草动物的尸体!羊、牛、马、兔子、雉鸡,甚至草地另一头的小池塘边,也有被吃得只剩下头尾的鱼。 满眼都是血迹,尸体,死亡可怕的味道。 米罗全身颤抖。 “早安。”玛门优雅低沉的声音传来,饕餮魔君似笑非笑地站在一旁,风度翩翩,仪表堂堂。 米罗惊恐万状地看着他,那一瞬间身体里又涌起了熟悉的欲求,他竟然想要吃掉这个人! “没有什么值得惶恐的。被狮子吃掉的羊群,也不过就是这种样子。”玛门不在意地踏血而来,“而被努尔人吃掉的狮子,也是一样。” “啊——” “你弟弟也被调走了?”青婀啃着手里的牛肚包。 “我弟弟是大哥举荐的,这一次的事件需要查验的尸体很多,而大哥那边和米兰使者又不太对付。”黄天化明日就要回国上班,他也懒得坐飞机,索性打算明天早上直接走清平馆算了。 黄家的国际神鬼刑警黄天爵和跟杨法医同门的黄天祥昨儿都被紧急任务叫走了,说起来也有点可怕,一天的功夫,准确地说,是七八个小时之内,从动物园的狮子老虎到寻常的路人到神鬼界的奇幻生物女巫邪魔,一共有上百条性命,其中有十多条命,来自于西方神鬼界一种非常独特的生物,夜行怪。 夜行怪的本名发音复杂,这个译名来源于这种生物的习性,夜间出现,而白天,他们就是意大利街头巷尾都能看见的石像。 他们的名字虽然有个“怪”字,其实却是城市的夜间守卫,担任着巡城和警戒的角色。被吃掉的夜行怪,其中包括市政广场著名的米开朗基罗作品的复制品,可以想象,翌日一早神鬼们发现少了一位著名的同伴,而人类则举起相机找不到聚焦点。 学院美术馆那位原身大卫此时此刻正愁苦地坐在清平馆里,跟着拉斐尔,面对一盘子奶油花椰菜。这是他平时最喜欢的东西,但因为他的双胞胎兄弟被人吃了,所以。 “什么人会愿意吃夜行怪呢,他们基本上没有任何味道,还很硌牙。”陈清平非常认真地思考,手指敲击着桌面,“夜行怪本身没有营养,也不能产生卡路里。” 拉斐尔呷了一口琉璃苣茶:“任何生命都具有能量,只是有的不能为你所用。” “他们是在同一时间段被吃掉的吗?”陈清平问。 拉斐尔放下茶杯:“有没有什么点心呢,我有点饿了。” 米开朗基罗的大卫看了拉斐尔一眼,起身离开:“没事,我还是有点杀手锏的。” “你不要走太远啊,现在外面还是很危险的。”拉斐尔叮嘱道。 大卫站在阿尔诺河畔,静静的河水流过早春的鲜花之城,千百年来这座城市经历了无数光怪陆离的事情,向来都是悠然从容,不惊不惧,任何恐怖和鲜血,都洗涤不去这份淡然宁静。 这一次也不例外吧,不管是什么样的怪物,也同样无法让这个城市动摇半分。 想到这里,大卫依靠着护墙,看着沿河的街道上跑步的老人。穿着红色运动T恤的老人耳朵里塞着耳机,轻快地从大卫的面前跑过,对大卫点头致意。随即便有鲜血从老人的脖颈中迸发,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从河堤跳了出来,揪掉了老人的头,又向着大卫扑了过来。 大卫想起拉斐尔的话,从衣兜里丢出一样东西。 那是个溜溜球一样的东西,在触地的瞬间飞快地原地旋转,那个血人突然就无法动弹,呼哧呼哧地盯着大卫,好像一头饥饿的狼,盯着近在咫尺的猎物。 “量子不确定锁?”血人的身后走出一位优雅的绅士,“当被观察时,被观察者将被观察者影响而改变。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东西。” 大卫看着一动不动的血人,幸好不管这是什么怪物,却依旧是属于这个世界的,至少肉体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否则量子不确定锁也不见得有用。 只是……华练为什么会知道这把锁能派上用场? 大卫皱起眉头。 血人的身体微微颤抖,片刻之后,他仿佛是突然从一场噩梦之中醒来一样,满脸震惊地看着自己,那些不堪的可鄙的丧心病狂的记忆迅速涌入脑海,那些吃掉的被杀死的,甚至手上还拿着的老人的头颅——“啊——啊——” 大卫来不及阻止,那个血人已经冲到了马路上。 一辆飞驰的摩托车将血人撞上了半空,重重跌落下来。 米罗只感觉到自己重重地落在了地上,随后,就像是那个城市被火山吞噬的那一刻一样,意识与痛苦都逐渐消无,他再也没有看见他未婚妻的脸。 直到再一次死去,那些发生过,却被某种神秘力量压抑住的事情,倒带一样扶苏,他记得他并非是真正的米罗,而是某种力量来到这个世界以后,被雕像吸引让雕像如夜行怪一般拥有了生命,而雕像又是米罗的模样。神秘的力量穿越了时空,捕获了米罗的记忆,米罗的意识,复制了一个米罗,甚至为了保存这个复制品,神秘力量和复制品一起,吃掉了米罗的未婚妻和女雕塑家。 自己的身体之中,那所谓的女性人格,根本不存在,那些只是两位被无辜牵扯的女性,在临死之前留下的最后的录音而已。 原来自己,只是一个意外的复制品。 可笑这样一个复制品,却还以为自己是一个不屈的角斗士,一个罗马士兵。 那曾经拥有过的短暂的幸福,根本只属于真正的,已经死去的米罗。 怪物。 他只不过是一个拥有可怕的食欲,为了自己活下去,不停吃掉别的生命的怪物而已。 他突然想起第一个被吃掉的夜行怪,那是一个女性天使的形象,那位女性天使模样的夜行怪沉冷地看着他说:“哪怕我们都拥有石头的身体,我们永远不是你,你永远和我们不同。” 他只是个怪物!不是这个国家夜色中的守卫者!他是个怪物! 怪物的话,死掉也不可惜…… 就这样死去,真的是太好了…… 沿河的路面上依旧车来车往。 拉斐尔已经将一切异状都用法术遮蔽。 没有人知道这里刚刚死去一位无辜的老人,还有一个怪物,被一辆摩托车撞死在地。 “这个家伙身上体现的,的确是食欲。拉斐尔大人,稍后,我会向你们做一个详细的报告的。”玛门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铁皮烟盒,掏出细细的卷烟,双手笼着火,好像笼着一个极其脆弱的,不堪一击的东西。 第一百七十九回含光馄钝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 坐在西斯廷礼拜堂里仰望着那副太过著名的画,今昭只觉得脖子很酸,然后画很好看,有一种奇怪的,让人忍不住落泪的感觉。那种感觉是为人类殿堂级的艺术,就在眼前的感动。还有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与历史隔空触碰的震撼。 这个博物馆中有太多让人鸡皮疙瘩都会起来的宝物,比如就在附近的拉斐尔画室,比如一进门便看到的漂亮的旋转走道设计,那条旋转走廊通往梵蒂冈邮局,为了一个邮戳,今昭还花了钱给自己寄了一张明信片。 陈清平这个陪客说,意大利的门开了,随时都可以来的,今昭难得白了他一眼,没有说出口的是,再来多少次,怎么会有这一次的感动呢。 明天就要开业,陈清平说,再去转转吧。 即将关闭的西斯廷礼拜堂里还有几十位游客坐在四周的观画条凳上赞叹着,和意大利许多的著名教堂一样,这里也不允许拍照。 最珍贵的东西,只允许用记忆去记忆。 一位坐在条凳上看画的蓄着一把胡子的清癯老者对着今昭点头致意,今昭也回以微笑招呼,指了指那幅画,然后做了一个双手合十的膜拜动作。 陈清平微皱眉头:“你在干什么?” “那边有个老人家在跟我打招呼。”今昭说。 “那边没有人。”陈清平丢给她一个惊悚恐怖的答案。 今昭再度向老人的方向望去,果然,那里连条凳都没有。 “走吧。”陈清平拽起今昭的胳膊。 在博物馆或昏或明的光线里走了两三个小时,一出来狭小的蔚蓝的天空被梵蒂冈城土褐色的城墙包围,明朗的日光照得人眼晕,恍若隔世。 鸽子呼啦啦飞过去,听着哨音,是米兰使者。 沿着古老的城墙走到圣彼得大教堂,教堂里已经聚集了很多的游客,今天仿佛是有什么活动,竟然有两位红衣主教站在一边,低声交谈。 意大利人擅长用光影来展示神圣洁无谓的力量,如果说圣母百花大教堂是华美,米兰大教堂是精绝,圣马可大教堂是浪漫,那么圣彼得大教堂就是圣洁,震撼。这座世界第一的大教堂宝相庄严,从入口望向中央的穹顶,灯光次第明亮,仿佛一个人从茫然无知,走向开明,走向神的领域。 今昭看着陈清平的背影被神光勾勒出一道金边,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恐惧来,好像陈清平压根儿不属于这个世界,而属于那一片神光,而自己不过是他心里某个不能忘怀的人的影子,这影子一旦被照亮,无处可逃。 一定要做点什么来破坏这种气氛! “我说,我想去厕所,你能陪我去吗!”今昭刚毅地抓住了陈清平的衣服。 “啊,嗯。”陈清平环顾四周,可能这种环境让人有点觉得不顺,而且这家伙刚才也看见鬼魂了。 同样神光万丈,令人体会到自身渺小的圣彼得广场这会儿正在做维护,洁白的廊柱檐顶上的天使们俯视着广场前侧停着的工程车,一个穿着工服的男人在大声吵嚷。神域和尘世如此现实地交错,今昭觉得她还是去买个披萨吃吧。 用再生纸包裹的茄子皮萨喷香酥脆,薄地饼皮儿更具有披萨异域风情的感觉,咬下去皮脆千层,茄子却甜软,奶酪又香浓。 今昭咬着披萨,沿着台伯河碧水悠悠一路往下走,早春午后的拉齐奥大区的阳光十分温暖,甚至有些晒人。没走了多久,碧蓝天幕下一座古老建筑出现在眼前,门口有穿着罗马士兵装的人笑嘻嘻地问:“要不要照相?2欧元!” 这座建筑的对面是一道横跨台伯河的桥,桥的两旁都是天使雕像。衣袂翩翩的天使们都出自贝尼尼之手,在蓝天碧水的映衬下,这一段风景仿若天堂。 今昭眯起眼睛,觉着手机对着桥头左手边的天使拍照。 镜头里蓝天白影,宛若天人,然后,天人对着今昭莞尔一笑。 今昭的Lumia就掉在了地上。 手里拿着荆棘王冠的一位天使从桥上走了过来,笑吟吟地看着今昭,然后扭头招呼其余的天使们:“快来!这里有一个活的太岁!” 右边的天使面带笑容拉着今昭:“走,太岁,跟我们去玩啊。” 今昭眼前一白,还没有来得及说一个字,就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个十分陌生的地方。不,也不能算是十分陌生,这个地方应该她之前梦见过。 一处山间,泉水叮当,小桥过了青竹,篱笆掩着小筑,十分古朴雅致,小院子里竹影下,放着一张长案。 等等画风怎么一下子就不一样了! 难道圣天使桥是最终关卡,跑过去把上面的天使撸下来,然后就会放烟花进入下一关?! 今昭走到案几旁,摸了摸案几上的茶壶,还是温的。她又走到窗子边,透过轻软的窗纱向里面看了看:这扇窗对着的,是一个碧纱橱类的结构,今昭被五道营的“宫规嬷嬷”培训得颇有心得,这种基本的房屋构型还能分辨出,但宫规嬷嬷没说过,碧纱橱还能当做次元门! 碧纱橱的另一侧,就是她之前乐呵呵地围观着的圣天使桥。一位天使站在那一侧感觉到了今昭的视线,笑眯眯地挥了挥手。 这里是…… 奇怪的意识在今昭的脑海之中徘徊不去,她似乎发觉了这里是哪里。 理想国。 那些天使,圣天使桥上的天使,是理想天使! 虽然叫做天使,但并不是真正的天使,相反从能力和意义来看,更配的上天使一词。理想天使唯一赖以生存的东西,便是希望与梦想。它们就像是东方的文龙,以人的希望与梦想为食物,然后所在之处,传播着宁和快乐。 成年的理想天使和成年的文龙都具有相同的能力,能够让人在一瞬间进入理想国,看见自己的梦想,自己最终希冀的东西,无数结局之中,最美好快乐的那个。 所以这应该是理想国。 今昭微微一笑,理想国呢。这就是未来的某一天,如果一切进展顺利,一切尽如人意,就会出现的那个最美好的结局。 “你回来了。”陈清平的声音响起。他穿着短打褂子,尽管朴素,但表情十分怡然自得,手里拿着一些叶子,看上去应该是穿心莲。 陈清平走进院子,洗了手,又洗了穿心莲,烧了一瓮热水,将穿心莲略焯,撒了点儿芝麻盐,放在案几上:“你最近内火,吃点这种寒性之物吧。” 语气随意自然,似乎对这种山居岁月,熟稔自得。 理想国啊。 今昭闭上眼睛,又睁开眼。 面前的陈清平还是白衬衫卡其色裤子,打量着那几位笑容暧昧的理想天使,随意丢出一句:“理想天使的血,传说鲜美诱人,饮入可消除一切沉郁。” 理想天使们的表情,飘移了一下。 “下次猎食,还是去找人类吧。”陈清平说着,拉起今昭的手,往桥的那一头去了。 沿着圣天使桥走不远,是万神殿,这座罗马仅存的神话建筑代表的是与天使们完全不同的信仰,彼时宙斯的血脉在这个国家里到处被继承,而后的某个时代里,统统消亡,只有可怜的万神殿孤零零地留了下来。 漂亮灵动的科林斯柱撑起这座孤单的建筑,今昭能看见屋顶有珍珠白色的游魂,抚摸着古老的石头。 走进万神殿,这座被米开朗基罗称赞为“天使的设计”的建筑内部,空空如也,曾经描绘的宏大的诸神场面早就被替代掉,而原本这座建筑上覆盖着的镀金瓦也被劫走了。而今能够令人感到赞叹的,便是里面巨大的穹顶,有光芒从中间照射下来,显得神光万丈,而这样空旷的穹顶结构的半圆建筑,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廊柱或者别的什么支撑。就连看上去最危险的穹顶,也仅仅是设计成了格子结构。 “这座神殿是缪斯和赫尔墨斯设计的。”一个老人的声音响起,“虽然不是天使,但的确是神的遗迹。赫尔墨斯带有双翅的形象,后来也成为天使的形象。” 这不是西斯廷礼拜堂里哪位嘛! 今昭推了推陈清平,陈清平转头看了看老人,露出一个礼貌性的微笑。 啊!陈清平竟然对人露出礼貌性的微笑了!要知道当年见到豹纹西王母,他都没有一丝表情! 老人穿着黑褐色的袍子,显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但他笑容和蔼从容,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令人不能不心生尊敬。 “你们还是不要跟我说话罗,不然会被别人当成是发疯咯。”老人呵呵笑着,“去吧小情侣啊,走过幸福喷泉,有一家非常好的馆子,现在去好好地吃个饭,这座城市的夜景,更漂亮喔。” “多谢您。”今昭大大方方地行礼,尽管别人可能觉得她是对着空气行礼,但觉得就觉得呗,总不能一句感谢的话也不说。 老人笑呵呵地摆摆手走开。 幸福喷泉就是著名的罗马许愿池,是一组由海神马车以及诸神群像构成的巴洛克风格的雕塑,喷泉本身当然漂亮,但眼前这种人头攒动的主要原因是,这里曾经是《罗马假日》的取景地。 背对喷泉,用右手拿着硬币从左肩投入池中,一枚代表着与罗马的再会,两枚代表着爱情的成功。 今昭摸出两枚硬币,从左肩丢了过去。叮铃一声,一枚落在了喷泉旁。她挠了挠头:“算了,能再来罗马也不错啦。” 陈清平捡起那枚硬币,又掏出一枚,两枚一丢,齐齐落在了许愿池里。 今昭的心情立马更差了一点。 男神的爱情成功,她的失败,这是擦肩而过的节奏吗! 含恨咬着一个古怪的东西,今昭坐在了老人推荐的馆子里,这是个藏在胡同里的本地人小店,老人推荐的那道菜是招牌菜,模样略显奇特,外层应该是意大利面的口感,里面是粘软香浓的芝士裹着新鲜的罗勒酱,一个一个有拇指大小,好像一个蚕茧。店主说,这是意大利馄钝。 突然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硌了牙齿,今昭吐出来一看,是一颗小小的心形的糖。 店主笑呵呵地走过来:“美人,你的运气真的非常好,今年你一定会收获完美的爱情的。”说完,还对今昭挤了挤眼睛,指了指起身去给今昭端调料盘的陈清平。 今昭看着这块儿心形的糖,也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咧嘴一笑,眼神瞥见了店里墙上挂的油画,画上赫然是那个老人。 “这老人是谁啊!”今昭问。 店主看了看,露出一副“你竟然连他都不认识还来什么意大利啊”的表情:“这是意大利著名的艺术家,文艺复兴三杰之一的,米开朗基罗啊!” 今昭叉子上的西洋馄钝掉了下来。 陈清平拿出一张纸巾,擦了擦今昭襟口溅的罗勒酱,电话声同时响起,里面传来老周有些焦急不安的声音:“老大,快回来,出事了。” 清平馆众人今天都趁着最后一天出去溜达,准确地说,是跟在老板和今昭后面一边看热闹一边溜达,两人到了餐馆以后,众人觉得餐馆地方不够大,便打道回府,一回到罗马门的门口,就发现,出了大事儿了。 陈清平愕然地站在门前。 清平馆不见了。 门还是门,上面有青铜色的门牌,可一走进门,那本该有的咖啡座吧台和点心柜子都不见了,所有的一切都不见了,只剩下孤零零的另一道门虚掩着,那一头透过来白色的光,看着十分诡谲。 “过去看看吧。”陈清平说。 他不急不缓地走到另外一扇门的门前,握住把手,将门打开,白光顿时倾斜而入,将他吞没在光辉里,陈清平侧身,伸出手来。 今昭连忙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拉住那只手。 白光将两个人的身影吞没,好像一只不知餍足的巨兽。 清平馆众人包括黄少卿,面面相觑,朱师傅莞尔一笑:“舍命陪王道CP吧。” 第一百八十回庄生梦见麻豆腐,太岁穿成乌鸡汤 180 庄生梦见麻豆腐,太岁穿成乌鸡汤 北平六月的风带着西山透过来的凉爽,吹过小荷未露的什刹海,漫天漫地里的花香草香扑面而来,就一个字儿,春。 鼓楼附近的馆子饭庄都打起了遮阳儿,摆了茶水小憩歇脚儿摊子,有人等着还不忘叫了一盘子麻豆腐望景儿。这寻常的下酒小菜用料简素,但颇费功夫,消渴祛火,正好解了燥,也是平头百姓闲磕牙作酒侃大山的伴友。 凡正宗的麻豆腐,皆是豆浆粉皮儿的下脚料,青灰色的那一团糊糊,加了切末儿雪里蕻,拿油炒。这炒生麻豆腐的油也是边角料,因是羊尾油,炸了葱姜,丁点儿黄酱,炸出喷香油腻的味道来。 炒麻豆腐的手法是用文火翻炒,也叫冒泡儿炒,加了料酒酱油青豆儿雪里蕻末子,一刻不离人,咕噜咕噜冒着泡儿翻炒,炒得干了,加上辣椒油,青韭菜儿,齐活儿! 羊脂浓沛的香气和麻辣香油的飘香在四九城里游来荡去,钻在每一条胡同每个四合院儿里,每家寻常的饭馆子的门口檐下,麻豆腐软趴趴的身子配上雪里蕻,就有了劲挺,吃一口唇齿间弥漫着那些味道出众的食材们的大合奏,真有种一箸春韭绿,两碗豆花香的应季气氛。心里头透着平实稳重的俗家百姓生活里的精打细算和坠了身份不坠了口齿的劲头。 不少食客并不着急吃正盘,反而乐意见日里就着麻豆腐下饭佐酒,听饭馆子里瞭高儿的伙计闲磕牙(闲聊)。 瞭高儿的蹬着黑面白口的平底布鞋张望,一面儿迎送客人,一面儿还能闲磕牙,脑子好使嘴皮子溜儿:“新鲜事儿嘛,哎呦,倒是有一件,可怜见儿的,那可不是一桩好事儿。哎呦,不过倒是巧到眼睛里。” 在北平的馆子里,瞭高儿的都是资深的老油条伙计,一抬眼就能辨出客人是新是旧,来过一次便不会认错,还能从客人来的时辰衣着分析出人家是来小酌还是宴客,带的是熟人还是打秋风的穷亲戚。嘴角儿一努,跑堂儿的小徒弟就知道眼色,该怎么说话做事,全靠瞭高儿的一双好眼明辨。 能练出这一眼八面的本事,可不是寻常人做得来的。 来等位子的食客听见瞭高儿的有故事,都抻着脖子听。 那瞭高儿的送走两位穿着洋服的俊公子,才腾开手,面上露着不可说的神秘:“说的,是前儿鼓楼下的那桩事儿。说起来啊,这鼓楼坐在三岔口可不是等闲,那是镇着什么大家伙的,唬,不说这个,就说这事儿。哎呦呦,那真是惨。那天也是这么一个晌午,天怪热的,一个穿着女中袄子的姑娘家放学,走过鼓楼下面,刚要过这岔道口,一辆老爷车就冲那条斜道儿窜了出来,只把这姑娘撞得啊,跟血葫芦儿似的。幸好那开车的也不是个丧天良的,倒是赶紧叫了医护车来,跟着协和的大夫过去。可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听众们都十分配合地瞪大了眼睛。 瞭高儿的满意地拉长了声音:“这姑娘,竟然是这开车青年的表妹!你说说,四九城这么大,满街都是人,怎么就这么巧呢!” 听众们倒吸一口冷气,片刻,便有人笑起来:“这姑娘可俊?” 瞭高儿拍着心口:“小老儿我那会儿倒是去看了看想着搭把手,也就瞧见了那姑娘,啧啧,说不上绝色,但大眼睛双眼皮儿,小团乎脸儿,看着就可人疼呐!” “这就简单了不是,要是表妹,这祸事,说不定就能变成喜事!” “那可不就是了,表哥表妹的,你说是吧。” “哎呦想要论亲,别说这个四九城,你就是划拉天津卫来,也能全是表叔表婶,三千里都能表得上的。” 一群食客捧着瞭高儿的扯起来,手里的麻豆腐都掉回碗里,浑然不觉,打了鸡血一样地百般揣测,各个能说能侃,加上瞭高儿的口灿莲花,仿佛这一桩祸事,便因为表妹二字,成了风流韵事,连门口等客拉洋车的都听住了。 一位眉目柔霃含波,气度不欠红尘的俊美青年从馆子里走出来,迎光一照,满面若莲华流波,辉光潋滟,闪了人眼。 瞭高儿的见了这青年忙迎上去,满脸堆笑:“四爷,您吃好了?” “多谢你。”青年语音淡淡,递给了瞭高儿的一块儿洋元,上了门外停着的一辆德国老爷车。 瞭高儿的接过赏钱却没有笑,心里反而突突起来,转头对跑堂的徒弟皱眉头:“这下子可不太好,刚才说的,可不就是这位陈四爷家里的事儿么。你这猴孙子,也不提醒你爷爷一声!” 跑堂儿的被师父扭了耳朵,疼得呲牙咧嘴:“谁叫这个陈四爷,也没个吭气儿啊!” 此时此刻,瞭高儿的话题里的那位血葫芦可人疼的姑娘,恰恰刚睁开眼睛,这会儿她已经没了血葫芦的模样,而是有点面色苍白,头上还绑着绷带,一双大眼睛乌溜溜地含着初醒的茫然,氤氲着水雾,张了张嘴,却只溜达出来一个“啊”的音,黯哑的很。 “表小姐,您醒了!”一个稚嫩的女童声音在近处响起。 “……啊嘶……眼睛好痛。”在床上拥被而坐,着一身柔绒长袖荷叶领睡袍的年轻女郎按了按眼角,感觉到手心里那天蚕丝玫瑰花薄被柔软丝滑的触感,微微一怔。 这不是她的被子,她的被子是打宜家买的条纹被单,朴素得很。这条陌生的被子在她的指尖流过婴儿肌肤一样柔滑妥帖的触感,这种触感代表着,它一定很贵。 血葫芦儿转过脸,看着周遭,愣了神儿。 陌生的,不仅仅是这被面,这张床亦是陌生的。 这是一阕明式黄花梨木围子架子床,缠枝梅花喜鹊镂空雕并万字不绝锦边做牙,上等的手艺,铺着俏销暗红同样玫瑰花的床单,挂着一幔樱色的帐子,帐脚儿坠了几个角珠儿,瞧着是琉璃的。床和帐子都是中式,被罩床单的图样却颇有法兰西的浪漫。 床的对面是走粉白漆的法式写字台,镶着金色的木线,云纹脚,与旁边的梳妆台和书柜子正是一套,床的另一侧是同样的粉漆大衣柜,床脚对着巴洛克风格的壁纸上,挂着一幅油画,油画下面是罩着白钩花桌布的八仙桌,与床同色的两把逍遥椅子一边儿一个,上面放着一套鸢尾花骨瓷茶具和一个三层的英式下午茶茶盘。 “尼玛,这么混搭的风格,我怎么判断这时代背景啊。”女郎愣愣地瞧着那骨瓷茶具上蓝紫色的鸢尾花。 “表小姐可要吃点儿东西?”那小丫头问。 女郎转脸在小丫头身上扫了扫,脑子里反应过来,这是个女性人类,9岁,乳名小雀,是后厨王妈妈的寄名儿孙女儿。 唔,看来太岁的仅能还在。女郎拍着心口窝儿,老怀大慰。 这女郎当然是今昭,只是这会儿她被这四六不分混搭得天昏地暗的房间布置惊得无言以对,一时没反应过来。 “好咧表小姐,您等着。”小雀看见今昭醒来,放下手里的参汤,显然很高兴,脚步轻快地转身出去,“奴婢这就去告诉四爷和八爷。” 四爷和八爷? 尼玛不会是……今昭转头看见桌子上的天使造型拉绳电台灯,松了一口气,清朝康熙年间,那是木有台灯也木有电的。九龙夺嫡固然很热闹很流行,但是今昭一个小小太岁,还是觉得自己不要搀和进去比较好,让爷们自己去搅基吧。 不过,这么猎奇的画面,这么熟悉的剧情,这么常见的对话,如果这样今昭都不能领悟她眼下的状况,她就委实白当了一场太岁还跟着清平馆跑了几个地方。 言简意赅地说,她穿越了。 与之前同清平馆一起穿越到唐朝或者魏晋南北朝不同,这一次,她不是跟着清平馆一窝端的,这地方,绝对不是清平馆,因为清平馆千穿万穿,自己的房间还是可以自己做主的有点私密布置的。 今昭拍了拍流苏靠枕,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端着参汤,陷入思忖。 头开始,应当是他们准备离开罗马,所以最后一天,大家分头行事,游玩吃喝买买买,最后,在清平馆罗马的地址门口集合,但回到家门口的时候,那门还在,附近的街道全无异样,可门里面的一切陈设布置都消失了,那些意大利风格的布置好像被清空,成了一间清水毛坯房。当时今昭记得,她只看到空荡荡的一个房间,一头是他们进来的那扇门,通着罗马,而另一头,则是另外一扇从未见过的门,门后透过来白色的高光。 当时,陈清平走到了那扇门面前,打开了门。 从门里倾泻而入的,是夺目的白色光华,她家男神站在白光前,被映照得格外清俊格外不像人,有种天人照雪下玉堂的出尘脱俗。 那么一瞬间今昭感觉到心脏猛地抽痛,陌生的恐慌席卷而来,那是一种没来由的担忧,生怕眼前这个人转身没入白光之中,消失不见,又生怕他与那白光才是一家,他将成为她永远也不能奢望的存在。 幸好,那一瞬间,陈清平转过身,伸出手。 正如她第一次见到陈清平时,那个寒冷的冬日傍晚,他伸出的手,正如她的尸首被拉去八宝山时,他伸出的手,正如她在自己的葬礼上,那肉身灰飞烟灭时,他伸出的手。 这个人啊,总能在她悲观绝望,三观蛋碎的时候,恰到好处地伸出手来。 有手伸出来,就不能不握上去,这就跟看到掉下来的东西,就忍不住要去捡一样,是可悲的穷鬼的习惯呢。 穷鬼,没错自己就是个穷鬼,没钱,也没有人爱,甚至没有人爱过。 所以,今昭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握住了陈清平的手。 那只手的一如她记忆中那样温暖干燥,有薄薄的茧。 再然后呢,今昭只记得他们在一片刺眼的白光之中穿行,而她最后见到的,是一片几乎要把人刺瞎的炫目华彩,好像无数的星光交融,又好像一颗恒星在面前闪烁,那种光芒无法形容,却切断了今昭的意识,直到现在,眼下。 这里诚然的确是现实。 那么…… 今昭抬起手腕,陈辉卿赠送她的定位手表上面赫然显示,差点把手里的汤盅给摔了——北平,1919. 卧槽!民国! 第一百八十一回一生玛丽苏不尽,数字军团最花痴 早于今昭出生将近100年前的故乡是什么样?今昭想当然不清楚,只是身为太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脊骨来了下酱汤,这点儿淡定还是有的。 啜着手里的汤,太岁咂摸一下,这汤里有乌鸡的味道,还有西洋参、枸杞、桂圆、姜片以及绍兴黄酒,且这酒是先把乌鸡泡了去腥的,而是直接兑在汤里,手法粗,幸好食材都是顶尖儿的,吃着倒也鲜美,只是时不时舌尖上冒出来的黄酒味道,有点熟悉。 陈清平知道今昭属于有点血淤的体质,因此每逢三灾六病,煮的药膳补汤里,都会加黄酒。寻常他们清平馆也不喝酒,因此吃食里加点儿酒,活血散风,倒也是好事。 只不过,陈清平不愿意在汤中加酒,总说那味道败兴,会影响汤水原本的味道,因此他的酒,都是沁入主料之中的,比如,酒泡了乌骨鸡。 这样吊出来的汤,不腥不腻,还有点酒劲儿,那种润物细无声的酒劲儿在味道里可以忽略不计,每天吃饭前来一碗暖暖胃,长久喝下来,效果温润地现出滋补的意思,倒是让今昭得了福。 这汤显然是陈清平的手笔,就连这鸡骨头这么久煮皮儿也不破的齐整样子,这火候刀工,就只能出自对手法卖相十分挑剔的陈清平,今昭对于陈清平的食单手艺还是很熟悉的。自打她进了清平馆,每逢三灾六病,吃的补品药膳,都是出自陈清平之手,吃久成老饕,因此陈清平的厨下风格,她也能品读个七八份。 朱能垣的口淡,做补汤,可不爱放酒。 这么说,陈清平在这里。 想到此节,今昭的心神定了定,有他在,她就没来由地觉得心安不少,虽然她明知道陈清平也是废柴战五渣,但心理上,还是很暖宫润肺的。 啊呸!清心润肺! “帮我弄点儿温水洗漱一下。”今昭放下汤,吩咐小雀。 小雀端了温水和香皂来,今昭看了看那块儿没拆封的香皂,外面的铁皮盒子包装上都是法文,显然是舶来品。想想这个时代的特色,她也觉得没什么不妥当了。 穿越的太岁起身下床,趿拉着一双绣花粉面便鞋,梳洗了一下,披了一件外套,打算出房间看看,到底是只有她自己和陈男神,还是清平馆的兄弟姐妹们都跟着过来了。 到了陌生的地方,先观察环境,不动声色,这也是太岁的生存本能呢。今昭觉得自己的决定颇为太岁,这种不经意间就发觉自己成长了的喜悦,让她心里面对这场离奇穿越的不安,又淡了不少。 从她的房间出去,是一道走廊,还有几扇房门,走到头是楼梯,从楼梯口站着往下看,能看见门厅里面的布置——金阶红毯,水晶枝形吊灯,满眼珠光宝气,闪得人眼疼,颇有种金粉大家之感。 只不过大概是久病才起,今昭只觉得脚步有些虚浮,头也昏昏沉沉,一没留神趔趄当场,幸好扶住了楼梯扶手,才没有倒下去。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间洋楼房间不少,格局很大,而且满是人气,似乎并没有太多的空房。今昭不明所以,有心弄清楚状况,所以她忍着头昏脑涨的感觉,缓缓走下了楼梯。 “蜜思沐!啧啧!有多着急的事儿,让你这个样子就下楼了?”一把有些尖利的女音操着一口官话堵住了楼梯口,“你可是刚被车撞个半死的,别拿医生的功夫不当功夫。” “肖表姐。”今昭扫了一眼那同龄女郎,太岁点读笔技能启动,分辨出这女郎的身份,八百里外的拐着弯的表亲,嘴角抽搐,微笑着打了一个招呼。 “沐表妹能从那种穷乡僻壤找到奉天城来,这体格儿可不会因为一辆老爷车就倒下的。”又一个娇滴滴的女音加进来。 今昭同样打了招呼:“温表姐。” “说起来好蹊跷,你果真是我们家的表妹么?哪有这么巧的事儿,别是你故意撞到十四哥哥的车前头的吧。”听上去颇有几分天真活泼的声音说。 “呵呵,孙表姐。” “今昭表妹,你好些了吗?这时节还凉着,也要披件衣服啊。”温柔的第三个声音开了口。 “尹表姐。”今昭觉得脸笑得有点僵。 一群女眷把今昭团团围住,太岁粗粗一数,舅妈姨妈跪着玩儿的什么妈,姑表姐姨表姐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姐,拉拉杂杂竟然有十来个,半数老妈,半数表姐。 要不是手表上的显示和这些表姐衣着的时代特色,今昭真的怀疑,她一头穿越到了妇联。 不过这些妇联主任也没有白出来嚼舌根,从她们的话头里,她已经拼凑出自己目前的身份,乡下表妹,十分巧合地被表哥的车给撞了,就这么一撞之下认了亲。 “四爷回来了!”小丫头子进来叫,门厅几个候着的听差茶水老妈子都动作起来,门一开,门房迎进来一位穿着长风衣,带进来一身寒气的男子,那男子高大威武,一头银发,皮肤惨白,看上去像是白化症病人,他进门后立即转身,手微微前伸,挂住了身后进来的男人的大衣。 那男人脱掉了风衣递在银发管家手上,摘掉了起雾的眼镜,他一身深灰色的三件套,胸前的口袋挂着怀表链子,一边解着袖扣,一边回头吩咐着身后的随从,转过脸看见楼梯口三阶台阶上站着的今昭,点一点头:“你醒了。” 这男人一抬起脸,妇联同志们就不约而同地羞红脸庞。 枝形吊灯笼着水晶折射出的璀璨光芒,那光芒照在这男人的脸上,浅拢霜华,云锦天章,反衬着这金光灿灿的门厅晃人眼地落入了俗套。可那双似灰似紫的眸子清澈干净,此刻因着映了枝形吊灯,显得格外星光灿烂,那张出尘脱俗的脸因为这灯光的奢靡,反而沾了些红尘,显得有种行妖作孽的色香味道,对得起他的名字,辉卿,光辉闪耀之人。 突然见到亲人,今昭鼻子一酸,哽咽一声:“房东……四表哥!” 金栏玉阶红地毯,台阶上站着面露沉思的太岁,台阶下站着正在解着袖扣,完全不着急不着慌地等着今昭继续说话的房东大人。 这原本就是清平馆时常出现的场景,因为陈辉卿这个人,时常被大家挤兑,情商有点着急,属于日常高冷,熟人呆萌的类型,但他对某些待人接物的规矩,看的很重,今昭不开口,他不会轻易走开,更不会出声催促。 可此情此景落在仆众眼里,却是这位一向冰冷不苟言笑,手腕又很铁血的陈家四爷,愿意等着一个小表妹发话,显然对这个来路还不怎么明白的小表妹很看重。 仆役们顿时对这位大街上捡来的沐表妹肃然起敬,妇联姐妹们却咬牙切齿。 肃着一张脸沉思的太岁,却完全无视了周围各色复杂玩味的目光。 事情有点怪: 此时此刻的陈辉卿在太岁的天赋点读笔技能力之中,显示为陈家四爷,公馆嫡长子,归国商人,陈公馆的主人,陈家主家这一辈里面的翘楚。 这个身份,值得琢磨。 曾经房东大人,也曾作为陈家大郎君出现在清平馆,只是那时候这个身份是掩人耳目的,完全属于信口胡诹,而眼下这个陈四爷,却是太岁的技能读出来的,这说明,这个身份,是真实存在的。 这有点像是前世今生,或者灵魂穿越,更玄之又玄地说,是庄生晓梦迷蝴蝶,不知道是四爷梦见成为辉卿,还是辉卿梦见成了四爷。 “跟我来。”陈辉卿言简意赅地说。 跟着陈辉卿的银发男子辉腾低声吩咐:“去泡两杯墨西哥咖啡来。” 老妈子领命而去。 今昭稍微松了一口气,有房东大人在,就是真的卷入时代战火,也不用担心了,房东大人在清平馆,那不仅仅是主力输出,他简直就是个外挂。 只不过,今昭也有点无奈,眼前站着陈辉卿,汤水还是陈清平煲的,可如果只有他们三个人,可就不妙了。 这个时代今昭知之甚少,乱世里要看枭雄,可惜她自己情商就有点不够手,而房东大人的情商,显然极少上线,陈清平虽然两厢齐全,但是那是个不爱主事的人,更不是个能办事的人啊!连在网上买点儿食材都懒得去注册个账号的人,你能指望他去捡装备跑地图打怪吗! 到底是何方神圣咒了清平馆,把好端端的屋子变成了毛坯房,丢了他们三个鲜肉包子进来啊! 今昭无奈地跟着陈辉卿往书房走,才下了几步台阶儿,身后便有一个轻佻里带着些诱惑的声音柔软传来:“沐表妹,许久不见了。” 今昭一听到这个声音,差点滚楼梯。 “九爷。”听差仆众们都纷纷向行礼。 一定是刚才木有睡醒,脑子还很糊涂,都出现幻听了哦呵呵呵呵呵,今昭若无其事地摇着手。 “沐表妹,没有看见我?”那个好像玫红丝绸缎子一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一位穿着家常的晨衣的男人,露出大半个肩膀,眉目妍媚,一颦一笑都写着“爷很美,爷很骚”的,尼玛卧槽额滴神,这不是酒吞童子吗! “酒——”今昭没绷住,脱口而出。 “齿序没错,我是你九表哥呢。”酒吞呈S型靠在楼梯扶手上,笑得从此君王不早朝。 “昭啊你醒啦!有没有觉得头疼脑热啊!”温软低柔的声音活活泼泼地响起来,里面还夹着陈清平略有不悦的一句:“参汤喝完了?” “十三爷,十四爷。”仆人们继续行礼。 今昭嘴角抽搐地看着笑得邪魅狂狷的利白萨和跟在利白萨身后眼神里带着点儿杀气的陈清平。 男神你肿么了!为什么有杀气! “哦?今昭,你醒了。”清越幽远的声音配着高山流水般风雅自然的青年到了面前。 今昭的太岁技能显示,这位是八表哥,可她又没瞎,怎么会看不出,这是什么八爷!这是卫玠!是后来位居人鱼国师的卫玠! “时候还没到,人怎么这么齐。”酒吞的声音懒洋洋地滑过来。 今昭环视一周,嗯,这几个利攻酒受,哦不,环肥燕瘦的男子站在一起,难怪陈清平放杀气,连她都想把爷们几个拿机关枪突突了。 红颜祸水,祸祸了这一窝算什么? 先不管那些数字军团的爷长得啥模样,但看着眼前这几个往这里一站,就平白无故让门厅里的温度升了五度,今昭顿时满脸黑线,这次穿越甩给她的设定,为什么如此像玛丽苏女主?! “既然昭儿醒了,回头这宅子的事儿就让她干吧,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利白萨眨巴眨巴眼睛,吐出四个字,“主持中馈?” 周围妇联的姐妹们立刻也开始用眼睛放杀气了。 主,你妹。 今昭磨牙,穿越原因不明,她身体又眩晕虚弱不行,加上眼皮子底下还有这么一个妇联,她主持个六啊! 一想到看过的种田文宅斗文里主持中馈需要的心智体能抗毒抗法,太岁的小脸儿都冒冷汗了。 “怎么?”陈清平眉头一皱,伸手就在今昭的额头上探了探温度,还勾了一下她的眼睑看看血色。 被陈清平的中指扒着眼睑的今昭十分无语地面对着这几位款型不同的美男子,哭腔:“我不想被你们闪瞎,这个理由行不行?” 第一百八十二回钟鼓馔玉不足贵,今宵美男开派对 所谓的数字军团,是清朝穿越文里,粉丝们对康熙的若干儿子们的爱称。按照穿越频率和桥段,儿子们已经被穿成了筛子。 今昭上学的时候也是看过这些小说的,什么冷面四爷毒蛇老九,她印象深刻的就是一个小说里描写过四爷有一张月白色的脸庞。 唔,月白色就是浅浅的蓝色,原来雍正是阿凡达。 自娱自乐地脑补之后,今昭还是要面对眼前这个穿越宅斗类的设定,扛着阿姨表姐们的冷嘲热讽,极其不乐意地被拽来拽去操持一堆比学生会打杂干事还麻烦的杂务,并且已经预料到今晚的派对上会出现的群芳争艳假笑乱飞的情景。 不管乐意不乐意,到了点儿,客人们还是陆陆续续来了。一层的门厅客厅宴饮厅小方厅议事厅都用了起来,摆放是西洋式的自助餐,但因为客人的缘故,也有不少合了客人口味的餐食。筷子是不可少的,但西洋的大小餐刀、黄油刀、水果刀、鱼肉刀、剔骨刀都明晃晃地垫在白餐布上。两旁放着水杯、白酒杯、红酒杯、黄酒陶土杯、香槟杯、立口杯,灯一照,现在宴饮厅门口被灼了一道眼风。 身着齐整工服的男侍并不是公馆的,而是从翡翠饭庄借来的整班。这些长腿窄臀模样俊俏的侍者端着茶水托盘,挺胸抬头,优雅笔直地从客人们之间游鱼般穿梭,脚下好像踩着轮子一样,上半身动也不动。托盘里托着咖啡、香槟、红酒、汽水、绿茶等饮料,那荷兰进口的橘子汽水倒是格外受欢迎,今儿来的女眷比男客多。 翡翠饭庄的整席哪怕是自助,也有固定的顺序,没正式开宴之前,餐盘里只有点心水果开胃小菜,调味酸甜咸鲜,浓淡相宜,色泽清新鲜丽,虽然品种并不很多,但也令人觉得颇具期待。 来的客人相互之间大多熟识,可是宴未整齐酒未酣,客人们也都只是寒暄,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比如夸一夸席面,夸一夸主家的布置,还有就是,陈公馆这一群钻石王老五。今昭抵死不从,更不愿意在这种她不擅长应付的场合露面,所以这会儿她瞧了几眼热闹,就找了一个几乎冷清得可以种蘑菇的角落吃东西去了。 公馆里客人几十,倒也没有人在意,众人的目光,还是集中在几位爷们身上。陈清平是躲了,但是别的人还在应付着,卫玠和利白萨一中一洋俩人善舞长袖左右逢源地控着场子,其情景浑似日剧《夜王》里的头牌圣也,而长相风韵格外类似圣也的酒吞童子,却戴了一副金边儿眼镜装斯文,坐在不起眼的地方,说着不起眼的话语,打定主意点到为止,不到必要,绝不出力气。应付到一半觉得很困的陈辉卿端着咖啡溜了,溜得本来无声无息的,可也被眼尖的盯上,风姿娉婷地尾随了去。 唔,那个尾随的还边走边把领子往下扯了扯。 瞧着美男子们受欢迎的程度,今昭顿悟为何女客如此之多,而且全都是一个老的搭配一个小的,敢情都是来相看姑爷的! 管家辉腾点了点头,示意走菜,一盅汤两道素刚刚端上来,众人正期待着那碗吕宋黄鱼翅,就听见一个女音尖叫着:“有鬼啊——”而后一个面色惊惶惨白的年轻姑娘跑了出来,身上的披纱掉了踩在脚下都不自知:“有,有个女鬼,鬼手,飘,飘着!” 客人们顿时乱了套,看热闹的有之,吓坏了的有之,趁机揩油的有之,逞英雄的有之,还有几位壮着胆子去驳:“胡说!怎么可能!陈公馆的派对是极好的,你胡乱说什么!你又去后面花园子干什么?” 嗯,这是打算讨好主人,哦不,钻石王老五的。 一群人开火车一样在屋子里打转转,卫玠和利白萨带着辉腾过去瞧,片刻后转回,辉腾对众人抱歉地鞠躬:“惊扰各位了,是下面的使唤们不当心,晒的单子没有收。” 利白萨从旁打着哈哈:“诸位也知道我们府上女眷多,太太小姐们爱干净,下面的人洗洗涮涮的活儿也多,一时疏忽,我们一定好好责罚。” 卫玠敛衣行礼:“惊了各位,委实是我们不周到。” 漂亮的人容易得到原谅,更别提银发银眼身高一米九九的清美青年辉腾和长得十分甜软可人笑容邪魅里含着十个糖加号的利白萨,以及虽然人比较仙儿颇具林下之风,但脸还是很风流俊美的颜杀男卫玠。 客人们听着这番解释,想想也有道理,小姑娘家家一时看不清,花园子里也黑一些,风吹起一张床单子之类,没看分明也是有的。 那被吓得不轻的妹子哭着分辨:“不是的,真的是……” “喔?”酒吞拉起那妹子的手,挂着一脸笑容,“真的是什么?你是看错了,你听,这风,呼~”他伏在了那妹子的耳侧吹了一口气,“今晚风很大,吹起来那一床玫红的单子,像不像你这裙摆?是不是?” 那妹子看着酒吞深灰色的眸子,像是被这几句话催眠了一般,点着头:“是的,风很大……” “被风吹了,那可不行,要多喝一点汤暖暖胃喔。来,用一盏燕窝,这是上等的吕宋黄呢,你看,颜色润不润?”酒吞顺手拿了一盏燕窝。 “润……”妹子面脸绯红。 “傻丫头,再润,能有你润么?”极其轻柔细小的声音透着气儿吹凉了一盏燕窝,酒吞将那燕窝放在了妹子的手里。 妹子像是提线木偶一样,端起来就喝。 酒吞笑意更浓。 卫玠仰头看天花板,陈辉卿喝着咖啡装没听见,今昭嘴角抽搐地想到了什么,表情十分扭曲。 利白萨看着酒吞已经把这边摆平了,又拽着陈辉卿和辉腾去招呼客人,一场骚动莫名其妙地爆出,又莫名其妙地结束。 有的客人心有余悸,觉得不舒服,告辞回家,但绝大多数人还是留了下来,派对的精彩处正是吃饱喝足的八卦,这会儿走了,能尝到几分精华? 有客人还在低声非议:“这曾家的闺女平时看着挺好的,怎么也一肚子心眼儿,拿这个说话,难不成还能因为她受惊了就留在公馆里不成?”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自己那张饼子脸。” 七七八八的议论传入今昭的耳鼓,太岁顿觉食欲全无。看看,这就是她不愿意跟着一大群女眷搀和的缘故。什么好事坏事,到了这群嫉妒心奇强的大妈大姐嘴里,也成了坏事。 “你跟我来。”陈清平的声音响起,说话间他已经走过今昭身前,在她前面几米远处站定,若无其事地看着别处。 太岁擦泪,好人呐!知道她躲在这里就是怕被女眷围攻啊!所以说男神还是很懂人情世故的,这要是换做房东大人,一句话招手过来,将她单独带走,恐怕今儿她就成了众矢之的了。 今昭满怀感激跟着陈清平走到了后门的门廊下,门廊出来便是花园,这个时节里月季开的好,海棠也艳红,倒是很有值得一看的景色。 只不过,今昭环视四周,这里并没有可以晒东西的杆子吊绳。 只有陈辉卿一人站在不远处的草地上,仰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听到了今昭和陈清平的动静,他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唇上:“嘘。” 尽管男神在侧,太岁还是无语凝噎,房东大人,你这个动作太苏了! “你看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陈清平的声音极小地说入耳鼓,温热的呼吸就在耳轮旁。 今昭脸一红,强自定了定神,然后一动不动地盯着陈辉卿站着的方向。 不一会儿,陈辉卿在今昭的视野里消失了。一个披着浅粉纱巾,穿着玫红旗袍的年轻姑娘走了出来,左顾右盼,嘴里还嘀咕着:“陈四爷刚才不是来这个方向了么。”一边说着,姑娘一边踩上了草皮,娇滴滴地唤着:“四爷,四爷,我找到了一份报纸,可能是您要找的那人!” 正在唤着,忽然周围的风声树影都静了下来。 半空中传来一声轻笑,一只手于虚空之中伸了出来,随后,一位打着伞遮住了脸庞的女人飘落在地,那只伸出来的手,一点点抚上了姑娘的纱巾,那手骨肉纤纤,涂着刺眼的血红色丹蔻。 那姑娘吓得动也不动。 片刻,那只手收了回去,手指捻了捻,又一声轻笑之后,那个女人的身影,消失在朗月星稀下的草坪上。 姑娘仿佛接触了定身法,尖叫一声往回跑。 今昭闭上了眼睛,叹了一口气以后又睁开,对陈清平和陈辉卿点了点头。 三个人顺着后面的楼梯去了今昭的房间,辉腾一关上门,今昭就一屁股坐在床上:“那姑娘说的是真的。”她尽量细致地描述了一下她在那片草坪的记忆中看到的情景,那个女人的衣着,动作,感觉,末了,她补了一句,“我曾经听玉卮说过,她在她的宿舍书架上,也见到过这样一只好像划破了时空钻出来的鬼手,虽然后来我们猜测和当时的云外镜什么的有关系,还有玉藻前什么的但是……” 陈辉卿沉吟不语。 今昭也觉得心里有种古怪的沉重。 最后打破沉默的,竟然是一向不说废话的陈清平。 陈神厨起身,揉了揉今昭的头发,开口:“我给你下碗面吧。” 噗—— 太岁绷不住气破了功,男神,您是TVB上身了么!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陈清平又追问:“刚才,你想到了什么?那个表情。” 今昭一听,就知道陈清平说的是她听见酒吞童子用美色忽悠人那会儿,扭曲的表情,于是太岁双手一摊:“十四爷啊,我想的是,傻丫头,西门大妈。” 第一百八十三回数字军团明月夜,玉人老醋椒活鱼 大约是东城这一代,陈公馆是出了名儿的钱多人美舌头好,因此虽说不上天天有派对席面儿,一周里,也有那么五六回。前几日出了那么一档子忌讳,后几日再有应酬,便定了席在外头。宴请普通的人类,自然是六国饭店、和平饭店、翡翠饭庄这样的时髦去处,但看里面绒面椅子和英格兰的骨瓷红茶杯,就知道这地方请客洋派。可若是宴请八荒中人,神鬼爱故旧,便只往那老字号去了。 这一次陈辉卿解释过,不知因何而来,亦不知何时而去,为了避讳着时间流的混乱和麻烦,他们一直是能招惹神鬼,就少招惹神鬼,爷们几个算计着记忆里的这个时代,有谁需要避讳,有谁可以冒头,算一算除了吉祥物陈辉卿,剩下的几个人在这会儿都没显过声名,就连陈清平,手艺冒尖儿,那也是十年后的事儿。 八爷九爷十三十四,都被打发出去拉关系包打听,这日得了信儿说饕餮两口子才刚回北平,因是老熟人,便订了一起在丰泽园吃饭。 丰泽园是以炒菜出名的,是四九城里响当当的大饭庄,其地位跟药房里的同仁堂一样,虽然这丰泽园不是神鬼食堂,但不妨碍馋嘴们隐瞒身份去搓一顿。 丰泽园不是什么路边的馆子,门口可没有瞭高儿的,伙计们也都是一色衣衫,沉眉敛气,你有事儿找他们,他们就是个万事通,能把一条鱼吹出花儿来,你若没事儿,他们往那里一站,能活脱脱把自己个儿站成一把扇面一个茶瓶儿——不过是个背景。 陈公馆几位爷订的当然是雅间儿,陈清平最不爱大席,只点了些菜头子开胃,一壶南来的梨花白,几样小菜,一条鱼。 饕餮在这会儿的马甲,叫做张嘉枫,是个留洋回来的西派医生,祖籍嘉定,要说家里有什么名人——这位张嘉枫,算起来是徐志摩原配张幼仪的堂兄。陈娇作为他的妻子,则拧巴成了建康陈的本族女子,同样是留洋的,只不过念的是文学,这次随饕餮张嘉枫来北平,是为了张嘉枫受聘协和医院的事情。最近这半年北平出事儿的爱国学生特别多,以外伤科最缺人,饕餮就是跟着这个由头,被家里送来支援的。有饕餮在,便是有学生没钱医治,也能有几分通融,不至于就断胳膊断腿儿丢性命。 今昭看着穿着西装的饕餮和一袭黑白香奈儿风格洋装西裤的陈娇,顿时感受到了神鬼们对待马甲身份的敬业。 哪怕只是个存身混于尘世的马甲,也是各有滋味的一生,每一位神鬼都会认真经营,扮演好这个角色,粉墨登场,即便对于他们悠长的生命来说,这不过是一出折子戏,也会凤冠霞帔,眉目掩去,爱恨悲喜。 太岁终于明白为什么绝大多数神鬼都满肚子弯弯绕,只有房东大人一直这么呆萌了,敢情是因为这一位除了当过和尚以外,一直是神鬼界会议祭典专用吉祥物,压根儿没上过台登过场子! 酒过三旬,饕餮也露出几分感慨:“未曾想过,清平馆也有这样的一日,这事件只怕极为棘手。说到底,谁能动得东君大人的法宝呢。” 说白了,清平馆这房子,完全是陈辉卿的娃娃屋,东皇太一大人的法器,哪家熊孩子这么猛,能给折腾出毛病来。 被点名的东皇太一的筷子夹着颤巍巍一块儿豌豆黄,小心翼翼往回缩着手,可惜到了半路,这粉嫩嫩娇怯怯的豌豆黄,还是一折两瓣儿,摔在了桌子上。 陈四爷立马露出了弃犬眼神。 几位爷们都转过眼神,自动将陈公馆齿序最长的四爷给无视了。 “说起来,便是清平馆的人走散了,你们几个又怎么凑在一起的?”陈皇后直指问题关键。 “对啊,四爷和十四爷一母同胞,啊呸,一脉相传,都是清平馆的人也就罢了,怎么老白和卫国师也在嘛。”今昭塞了一嘴的香椿芽儿嘀咕。 “你还是叫我礼拜三吧!”利白萨哭腔。 “我也不太清楚,当时我与利白萨正在琉球,哦,也就是冲绳,给一只蚩孓惹出来的人命官司收场,也不知道怎么,那一日一醒来,就到了这里。利白萨我并不十分清楚,但我在民国这个时候,应还在深海之渊,根本没有离开过海国。这八爷的身份,是怎么来的,我也委实不清楚。”卫玠提起这件事情,也是一头雾水,他为人聪明,法术高强,在唐朝时候以天师李淳风的身份,影响了整个帝国甚至是科技的历史,到了宋朝又变作沈括,直到元侵宋灭,他才被人鱼们请为国师,从此在海国修行,一直到了前阵子的五都峰会才带着人鱼国的代表们出山。 民国这一段之于卫玠,完全是没经历过的新副本。 饕餮看着气度身份不属于自己的卫玠,颇有些感慨,到底是没办法把他当做是自己的儿子,哪怕从皮肉来说,还真算是他儿子。他握了握陈娇的手,反被陈娇一个眼神安慰住,陈皇后瞧见自己一千年前生的儿子,反应倒比孩子爹淡得多,只是在卫玠投了目光过来时,大大方方地一笑,作为招呼:“听说你来了,我们也就过来了。” 卫玠也回礼一笑,三个人之间身份纠葛,一时半刻不能清明,也就都心知肚明,不占这个时候的要紧事儿了。 眼下,还是清平馆这桩怪事更重要。 “别看我,我可跟你一样,我都暴尸荒野多少年了,因为命运女神的抽签,走运复活的,等我复活了满眼都是沙滩比基尼啊——”利白萨露出他邪魅狂狷的笑容来,“好容易逮住一个空儿被华练女神临幸能发光发热,还没怎么着呢,就被送这儿来了。” 众人十分自觉地无视了利白萨,齐齐望着酒吞童子,酒吞摸着自己的手,仿佛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手一样,边摸边说:“我?小太岁,你不记得了么?西跨院的樱花树下,那可是我明朝以后,第一次踏上故土呢。” “这个身份设定我是知道的。”陈清平截断了酒吞的话,将话头转到了自己身上:“我曾在民国开过清平馆,彼时华练给我编派了一个身份,奉天富贵陈家一位叛逆之子,不愿意继承富贵,一个人出来闯荡。因为这个陈家起家不干净,早就被灭了一个干净,叛逆之子在外经营,也不会有人怀疑。我用了也省事儿,乱世里无人盘问,这身份当年也从未有什么纰漏。” “如此——”卫玠眯起眼睛,转腕将酒杯放在一旁,“此时是你叛家之前?” 陈清平点点头。 “这陈家是华练杜撰的?”卫玠又问。 “是的。”陈清平回答。这个世道里,这样的暴富之家太多,往往一夕俱灭,陈又是个极普通的姓氏,既不会有人怀疑,也不会有人去查问。 饕餮的越山眉微微一皱,眼中敛起一抹微云来:“这么说,你们这个陈公馆,陈家爷们的身份,都是九幽杜撰的?” “陈家和我这个陈十四的身份,是华练当年杜撰的,但她没有杜撰过这么多人。”陈清平回答,这些卫玠利白萨清平馆朱师傅众人现在都自动地配合陈十四这个身份,自我设定了。 这看上去,格外像是萃梦师进入六合的情境。 “哎呦,难道大家穿越到了华练姐写的小说里,嗯,还围绕我男神发展出来一堆玛丽苏的同人设定,自己展开同人文了。”今昭比喻精准。 利白萨立马不乐意:“这里面你最玛丽苏,若曦表妹。” “你放心,十三爷,我和你无关风月,也没真心。”今昭舀着杏仁茶。 陈辉卿听了这些话面露沉思,其余的八爷九爷十三十四也都思忖起来,一时静谧,倒及时走了菜来。 桃花流水鳜鱼肥,北平吃鱼,这鳜鱼历来是醋椒的,丰泽园有专门的地界家什儿养着采办来的鳜鱼,专做醋椒鱼。此时这道菜,正是应时应景,这鳜鱼产自天然,肉质鲜嫩,多浆少刺,还没有土腥味儿,不须油炸,只是除鳞刮皮焯水,待到鱼肉裂开纹理就成。 醋椒鱼,鱼肉肥美,新鲜活杀是一桩奥义,醋椒的炒法也有讲究。 要用猪油,拿葱姜段儿炝锅,煎炒白胡椒粉,炒出香气来,加高汤料酒,跟鱼一起煮。这火候也是关键,大火上白喉,中火炖乳,待到汤水变成奶白色而鱼不散不破,单把这鱼捞出来放着,净了汤里的边角煮料,但留那奶白色的汤烧热,加葱末米醋,浇在鱼的身上就是。这道菜讲究先椒后醋,椒提味道醋提神。而加的汤也不是寻常的汤,而是所谓的高汤、上汤,那是正儿八经用鸡鸭五花牛饼等大货吊出来的,看上去清澈,其实滋味足,鲜得咬舌头。 这盛鱼的盆子也有讲究,要一色素底儿掐蓝腰的盆子,看汤清白无二,鱼却戏水般地伏在汤头里,那一圈儿的蓝翻起海纹,让鱼更鲜活如生。 老字号的中餐,讲究的就是这么一份意境。 众人瞄了主菜,飞勺走筷,一条鱼就见了骨头。 陈清平吩咐雅间儿里的背景伙计:“回勺。” “得咧~老样子!”伙计轻车熟路撤了鱼骨,没一会儿,一道回勺的鱼骨浓汤又端上来,里面还翻着刚烫熟的嫩羊肉条儿和细面。鱼羊凑成鲜字,那劲道味儿足的面条,又暖了肚子。刚巧把席面上的菜色收拢做了结尾——再好的席面,中国人的胃里,还要五谷杂粮,才能撑住里子面子。 一席吃完,自然有人上漱口茶,酽醒茶,或白梅或桃花的香山炉子,容客人们吃完了消食聊天解闷儿。 话题还是归老,说怎么就这么出奇冒泡的,穿越来倒穿成了华练编的狗血故事的同人,更难为这些爷们的齿序,都奔着九龙夺嫡的路子去了,更更难为的是,怎么就把酒吞利白萨卫玠三个给收了编。这三位爷,明面儿上一个是东瀛大妖怪遣唐使,一个是出生比天使还早的利维坦族的王,一个是位高权重的人鱼国师海中霸主。实际上这三位,一位是华练的青梅竹马法术可与华练比肩的周国名人王子乔,一位是死过一次被命运女神抽签复活了的深海老妖,一位则干脆出身六合投胎到陈皇后肚子里的饕餮之子琉璃瞳。 啥同人这么牛,能把这仨人捏把到一起。 更别提酒吞童子的立场,还是华练的敌人。 今昭只要一想起西跨院樱花树下酒吞童子大腿里的那一碗红豆,就觉得以后可以跟豆包说再见了。 “此中关要,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清白的。”卫玠晃着茶杯,“当务之急,是找到其余的清平馆的人。照东君所言,清平馆已经现了原形,那齐王殿下他们,应该也随着流落到此了。” “京哥儿和津哥儿都关着禁闭,恐怕一时出不来。你们要不要召唤山神土地,或者周围有哪位岁族在?”饕餮提议,找人这事儿,还应当求助于管着户籍的地龙或者山川神祇。 “我知道一个法术,不能召唤,但能找个范围。”陈辉卿突然开口。 “哎呦我的房东大人啊那你不早说?”今昭扶额。 “才想起来。”陈辉卿很坦然地回答。 “有什么特殊要求么?”卫玠心思缜密,想着若要准备施法,是否需要引子祭品。 “没有,要一张地图,一份报纸。”陈辉卿很简单的回答,“还有一杯咖啡。” 今昭无语扶额,房东大人啊,您这是真的打算施法,还是打算回去歇着养神?! 第一百八十四回人闲水北春无价,龙翔浅底古井下 从丰泽园回来,爷们们就忙不迭找了写重要时事的报纸和北平地图,咖啡也不敢耽误,从翡翠饭庄叫了下午茶的外卖来。身着白制服的侍者提着保温盒,一摆出来有三层点心架子,有保温壶里装着的黑咖啡,还有牛奶糖瓶,成套的骨瓷咖啡杯,一张英式刺绣的桌布,抖开来布展在陈辉卿书房里的桌子上,立等就有了那种大庄园的下午的感觉。 可惜,今昭环顾四周,觉得这几个爷们往桌子旁边一坐,不像是正经行当的。 “去去,小孩子家家的,边儿玩去。”利白萨对今昭挥手。 今昭耸了耸肩膀,站在书架前面找书看,任由爷们去捣鼓那些神神叨叨的法术。 一会儿地图上就有了结果,在北新桥附近,爷几个也顾不上晚饭,让辉腾去安排了车,一路就杀了过去。 傍晚的鎏金颜色,给昔日的四王府笼上了一层扎眼的富贵气息,仿佛这里还是天潢贵胄居行之地,没有神仙香火。国子监的楼牌还很破旧,五道营胡同也没有成为新锐胡同的先锋。一片连着一片的平房杂院儿,里面传来炊具叮当的声音和女人的叫骂:“猫驴子玩意儿!滚犊子!” 因此,容颜华贵衣冠楚楚的四爷八爷九爷十三爷十四爷站在这里,怎么瞧,怎么就不对头。 “啧啧,应该把你们几个丢到八大胡同去。”今昭小声嘀咕,尽量离爷们站的远一点,免得被流言蜚语和眼刀子波及。 忽然前面传来了一声吼,一个本来走得颇为摇曳娉婷的女人突然发了飙,摔着手指着一个着暗蓝色马褂提着一笼子家雀儿的老头子叫着追:“老色头!要死了!老娘的屁股你也敢摸!摸了你就得给钱!” 那老头子健步如飞,还没等着那女人追上来,便十分有眼色地藏到了陈辉卿身后。 众人各自退了一步,离陈辉卿远一点。 那女人几步也追了上来,一到陈辉卿的跟前便换了一张笑脸,腰也扭得娉婷起来:“哎呦~这位爷,您可挡了奴家的路呢。”说着,身子就往陈辉卿的身上挨。 刺啦。 糊味儿。 女人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燎了毛的格丝儿烫大卷儿,再一伸手,指头尖儿还没碰到陈辉卿的风衣领子,就又是一声“刺啦”。 “呦~自带BBQ技能啊。”利白萨笑得很欢脱喜悦,瞄着陈辉卿。 女人看着利白萨,却惊恐发现,这位金发碧眼俊得冒油的洋人小哥,咧着嘴笑啊笑,俏皮地对着女人一吐舌头,那舌头伸出来好长,前头一分两叉,像是一条蛇! 她踉跄一步,一扭头又看见右手边戴着金丝边儿眼镜,领口大敞,模样妖妖调调的青年,一双眼睛勾人地对着她转啊转,转啊转啊转竟然全白了!白得没有眼仁儿了! “鬼啊——”女人拔腿就跑。 “哎呦呦天下太平了。”老头儿提着他一笼子家雀儿就要溜,却被陈辉卿一把拽住:“燕大人。” “哦呵呵什么燕大人雀大人的这位公子爷你认错人了。”老头儿挣扎着要跑。 陈辉卿将手放在了鸟笼子上,刺啦一声,那一笼子的鸟就跟炸了窝一样尖叫起来,叫的还挺分明:“哎呀!出人命啦!”“啊呀!要死了!”“你大爷的!别燎我的尾巴!” 老头儿痛心疾首:“东君喂我的东君喂,您这是要干嘛!可别碰我的相好们啊!” 今昭看了看一笼子灰扑扑一簸箕下去在树上能笼一窝的麻雀,又看了看老头儿,再想想他那个宅游戏男的儿子,差点潸然泪下。 这老头儿,正是燕京幽水之龙神,燕螭的老爹,燕虹。 燕虹把鸟笼子从陈辉卿的手里头救出来,心肝肉儿地胡乱叫了一通,然后死死抱着鸟笼子不撒手,一脸警觉地看着陈辉卿:“东君,你要干嘛?” 今昭差点给跪,这老头儿的表情,就好像那小女子缩在床脚咬着被子,问出的那一句:“你要干嘛。” 陈辉卿面不改色,抚了抚袖子上的褶皱:“有点事情想问问这里的岁族。” 燕虹松了一口气,立马换了一张嘴脸,洋洋得意地拍着心口:“且问,这燕京地头上,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就说京哥儿吧,好端端的一个孩子,非要去留洋,留啊留啊这不就出了事儿不是?东瀛是那么好去的啊?东瀛的妖怪邪门着呢……” 酒吞童子露出一个笑,轻轻问了一句:“喔?” 燕虹一边说一边把一行人往家里领:“这个说起来话就长了啧啧,咱们先回去吃个锅子,吃了锅子再论,没有锅子没有酒,那叫白侃,那叫抠门……” 传说中北新桥下面镇着的,是两条恶龙,不过八荒界中人都知道,恶龙谈不上,守着燕京段幽川的水龙,不着调是真的。水龙与海龙是一家,本身都是生活在水里的,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才是中原龙图腾文化里那种金鳞布雨的龙神。 水龙司掌一方天候,也就是阴晴云雨,属于岁时十二族里面的龙族,与岁族并不相同,只是被人们混着叫,叫得惯了而已。 岁族里面天龙太岁,管着历史真相的记录;地龙岁阴,仗着一方气运龙脉,人生户籍;岁阳则是山川湖泽的化身,常人惯叫山神土地山鬼之类,最著名的,当属巫山神女。 幽川水龙的房子,跟记忆中一样,宅林阔院,带着点儿归园田居的野趣。今昭跟燕螭也算关系不错,或多或少知道些许幽川的事情。 原本幽川的事情,是这位燕虹管着的,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燕虹陷入了沉睡之中,事情才交到年纪尚小的燕螭手里。 这时候的燕螭与今昭见过的没有太多两样,都是惨绿少年,都是芳华正好,只是这时候的燕螭广袖深衣,不苟言笑,带着点儿清冷,想想起球家居服的游戏宅男,登时今昭就觉得,不管多美的少年,只要走了逗比路线,就立马没好。 想到这里,她不禁想起老元来。惊艳绝伦的年族世子,一袭冷衣带月来,她猜到了这个开始,却没有猜到这个结局。 穿着灰扑扑的衣衫环肥燕瘦的侍婢小厮们捧了炭火过来,切得薄得透明却离奇地不散不掉的张家口肥尾巴羊上脑,有漂亮的粉白相间的纹路;臀尖儿的嫩肉切成绺子,有入口即融的鲜嫩;一头羊身上统共能涮着吃的,也没多少肉,剩下的不过是做了馅饼汤料炖菜的添头货。 京派的铜火锅与川锅不同,涮料要求极鲜嫩,因为没了辣子压着,但凡有一点儿的口不对,都能尝出来。而人工切的手艺活儿,也绝非机器刨花一样出的死肉片儿能比那份劲道灵气。 铜火锅的肉菜只要求精、尖儿、鲜,刀工齐整出色,佐料滋味要看小料儿。要用一底儿芝麻酱加薄盐水合开,务必是凉水,不能温热;酱豆腐,也就是腐乳,不能用那汤汁儿,而是要把酱豆腐块儿研磨开,取其粘密;韭菜花儿、葱花儿、姜末儿、蒜末儿都是山东的大个儿,单放单加,看个人的口味;酱油和醋也要拿壶备着,当然是黄豆鲜酱油和山西老陈醋才好;最后的辣椒油是京郊的小钻子辣,现炸现吃,卤虾油则是锦州的罐子,只要带黄儿的虾头来做。这小作料的分量靠自己拿捏,能加得好的,才是顶尖儿的食客。最后加一点儿香菜末子,提了香气,掰几瓣儿糖蒜,齐活儿。 热气腾腾鲜风阵阵一团团围坐里,就见陈清平端着一个碗,把芝麻酱和酱豆腐先铺在碗里,筷子尖儿挑了丁点儿韭菜花,一勺酱油一勺醋,还折进去半勺子绵白糖,辣椒油和卤虾油都加了一勺子尖儿借味儿,香油则干脆没放,又撒了一搓葱花儿和香菜,搅合几下子,那红白绿黄的颜色成了螺旋型,看着竟然很漂亮。 在众人瞩目之下,陈清平把这碗漂亮物件儿递给了今昭。 太岁似乎并无所觉,乖乖接过来,乖乖夹肉吃,一派习惯成自然。 酒吞童子在一片氤氲热气里覆上陈辉卿的肩头:“瞧瞧你的儿子媳妇,小儿女情状……” 陈辉卿顺手将刚夹起来的肚丝儿往酒吞童子的手背上一烫。 酒吞童子好像没有痛觉一样,依旧笑得十分浪荡,胸腔颤抖,不过还是离开了陈辉卿的筷子范围,晃悠着他手里的酒。 觥筹交错里燕虹听明白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下死眼盯着几个人:“这么说你们都有了人间的身份,这身份还是早年九幽大人胡诌的?这可有意思了,按我说你们也别着急,反正总能凑上的,你看着春和景明,还不趁着时候享受一下物华天宝?唉唉我说卫家小儿,你别瞪我,你掷果盈车的时候,小老我已经腾云驾雾了!啧啧,我跟你们说,当年啊——” 一溜儿滴滴答答的小料儿顺着燕虹的筷子滴下来,众人都躲着他的筷子,倒是燕螭无奈地按下老爹的手,换了一双新筷子给他,对众位道了声:“见笑了。” 你说这是多好的一个正直青年怎么后来就成了死宅呢。太岁思忖。 燕螭不搭理他老爹的嚎,沉吟片刻说:“如果各位大人觉得你们的朋友在这会儿,也拥有同样的人类身份,问我们倒是没有用。只看你们,虽然各位大人的能为都还在,可在八荒界,没有掀起一点儿风浪来,若是你们没有找到我爹,我也不知道各位大人到了我们幽水地头。这件事情,恐怕还是户籍方面入手有用,各位与其找山神土地,不若找一找地龙。京哥儿虽然给关了,但燕京不可能这会儿没有地龙管着,津哥儿掌水务没心思,各位倒是看一看,周围冀姐儿或者辽哥儿鲁哥儿,都辖着京津的司职,或可一问。” “北平现在司辖的地龙,是哪位?”卫玠问。 燕螭停杯道:“是轮值,今年不知道前面我说的几位家里的谁在管着,去年是冀姐儿家里的邯郸兄弟,今年是辽哥儿家里,我和我爹闭关了,却不知道是谁。” “原来是这样,如此,多谢了。”卫玠和陈辉卿都举杯。 燕螭也回礼:“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燕虹蒲扇一样的大巴掌忽闪忽闪招呼在卫玠清癯的脊背上:“谢什么谢啊!到了老子的地头还不是老子罩着!” 卫玠手中的酒杯没有拿稳,折在了利白萨的裤腿上。 第一百八十五回绿衣捧箸催焯面,红袖添汤伴雨愁 听了燕螭的话,瞧着燕虹的形状,大家伙儿也明白了,虽然地图上圈出来的北新桥的确有岁时十二族成员,可这一位却是靠不上的。 缘故么,陈辉卿琢磨了半天,大约是那份报纸题议内容不对,卫玠眉头一皱:“再找一次吧。” 厨房里的老爷子病了家去,当晚爷们落座在陈清平的房间里下鱼片儿细面吃。 鱼片儿是海上鲜,又叫踏板鱼,一根通地儿大刺儿,剩下全是小鲜肉,虽然没有嚼劲儿,但吃个滋味,没刺儿的鱼,下面心里也踏实。 黄油煎了鱼片儿,起高汤烧开,下龙须面,出锅前点几滴酱油、香油,撒一把葱花儿,又香又得宜消化。 吃了一碗细汤面,今昭还是没觉得饱,便叫来小雀找厨上老妈子看看有没有旁的吃食,那老妈子听命倒是去了,只不过嘴里嘀嘀咕咕地抱怨:“这一个一个都不是省心的,没事嘴不停的不停,嚷着胖的又嫌东嫌西不吃,这又来了一个不按点儿吃饭的。” 正在写字台上拿了几张纸写着什么的陈辉卿听了这话,眉一皱,停了笔,对辉腾点了点头,辉腾领命转身。 酒吞咧嘴一笑,以手托腮:“呦呵,恼了。” 辉腾走上前,面色淡然地对那老妈子说:“你现在可以收拾你的东西走了,你的工钱会按照这个月到底,双倍结给你。” 老妈子脸色一白,可不知道是敬畏辉腾那张冷如冰霜的脸,还是陈辉卿在这个家里说一不二十分铁腕,竟然颤颤巍巍地解下了围裙,战战兢兢地说:“多,多谢管家。” 今昭看着老妈子走了,十分好奇:“我说房东大人,您老干了什么事儿,让家里的仆人这么听话?” 陈辉卿没有接口,倒是陈清平截过了话头儿,淡然解释:“前几天有个丫鬟爬床,这家伙要赶人,那丫鬟伏地哭,酒吞卸掉了丫鬟的两个肩膀。昨天晚上有个姨妈要给我洗脚,被酒吞灌了洗脚水。今早一个表妹撞到了酒吞洗澡出来,然后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脸摔坏了。” “……我突然想给酒吞童子点个赞,这三观是不是不太好。”今昭摸下巴。 酒吞顺手摸了今昭的下巴一把,阴仄仄地笑:“一定要点32个哦。” 陈清平冷冷地横了酒吞一眼,把今昭拽到了身后。 “这一沓,你来分。”陈清平刷地拿出一大叠报纸,递给酒吞,让他分拣那种陈辉卿施法能用上的报纸,“看看有没有陈公馆的新闻。” 卫玠翻了翻八荒界的黄历:“明天法行增益,怎么也要今晚找到合适的才好。” 牡丹园的陈公馆,是一栋连院子的洋楼,里面住着的陈家,祖上山东,原是奉天城军中贵胄,后来为了少爷们念书,在北平买了这么一栋宅子。 甭管这陈家是华练的脑洞还是啥,现在这陈家是真切存在的。 因为陈清平在,陈公馆想当然以好舌头出了名,单说吃食上,就比那些所谓的八旗遗贵们还挑眼: 一早家里厨上的采买要去相熟的店铺拿肉,顶尖尖儿的牛肉,一刀下去红莲落雪,好似霜降;留着炖菜的猪五花必定是五花三层,每层都是两红夹一白,一头猪身上也就这么两条子;鱼鲜若是河里的,必然是夜钓一早就送来,若是海物,那一准儿是凌晨天津卫新打上来的,特特养在水里,指长指粗的对虾欢蹦乱跳,一路送过来还没死。 陈公馆不讲究也不行,家里爷们嘴刁,食材不好,一筷子就能尝出来,当桌子就能把俊脸一撂,登时能让初夏回冬。 吃过鱼面的第二日晚上,这位老饕正翻着别人送来的手抄食单,一脸嘲讽对身边大眼表妹说:“让老宋来下厨,只怕也比这个好。” 今昭翻了一个白眼:“男神,你这些天有点像老周。” 这也不怪陈男神心情坏嘴巴毒,周围晃悠着麻烦诸如酒吞童子利维坦王这样的人物,今昭都觉得肝颤。陈公馆这几天出了点儿事情,陈清平很满意的老厨子师傅病了回家,新上灶的这个媳妇,委实不行。 这不,吃了几天,好吃不好吃另算,陈清平倒是吃出了肠胃不适! 肠胃不适的男神格外娇柔,也比平时多了几分人性化的脆弱,看得今昭食指大动,抓了一本闲书就蹲在陈清平身旁,用眼睛吃豆腐:“要不,那面还是我去下吧?” 陈清平扫了一眼屋子里打盹儿的利白萨,翻着一卷什么瓶梅的酒吞,和卫玠商量着事儿的陈辉卿以及卫玠,面露犹豫。 说起来,老厨子是吓着了。 因为这几天仆众里传着一件事情,说前几天下雨,公馆外面站着一个打着黑雨伞的女人,看不清脸,却能瞧见一双玉手,指甲鲜红如血。最开始看见的正是晚上饿了起来下面的老厨子,而一道闪电过去,那女人就这么睁着眼睛不见了,老厨子被这么一吓唬,直接病倒告假回家了。 这件事儿和前阵子派对上的事儿对了景儿,虽然没有传出去,不过陈公馆也不再办派对了。加上最近几天拉拉杂杂下了雨,爷们几个都趴了窝,还美其名曰,找报纸。 爷们对黑雨伞这个词很感兴趣,因为华练也有一把黑雨伞,仿佛是羽衣狐帮她炼制的,伞面是煞衣,伞骨是羽衣狐找的骨玉,那把伞简直自带辟邪驱鬼技能,因为煞气太大,一般的玩意都不敢靠近。 今昭特别怀念那伞,如果她现在手里有,就能让一屋子女眷退散。 公馆里除了陈清平和今昭这一对披着马甲的穿越狗和数字军团爷,还有陈家的堂亲表亲姨娘亲戚等等拉拉杂杂一屋子人,在这里的这段日子不好过,归纳起来就是一部宅斗文。众女争抢的香饽饽自然是家财万贯的爷们,而遭难的可怜女主当仁不让是爷们最亲近的表妹沐今昭。 但凡词锋话刃能杀人,今昭这会儿已经死了一百次了。 “我去下,事儿少。”陈清平显然是觉得,晚上吃夜宵之类的要求,他陈清平做起来理所应当,不会被人指指点点。 领会了陈清平的意思,今昭也有点囧,她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定位是灵异文女主,没想到一失足成千古恨,穿越到了民初,反倒跌进了宅斗文。 想到这里今昭极其思念清平馆的姐妹们,简直有一种失去了左膀右臂智囊团的无力感。倘若哪怕一个人在这里,她也有个聊聊的对象啊。 再这么混下去,她就快得淑女恐惧症了。 算了,下面去吧。 今昭刚要起身,就被陈清平一把拉住:“别在厨房里煮,把小泥炉子拿来吧。等会儿热了开水,也好泡报纸灰。” 一楼的房间不知哪位表妹在放曲子,软靡靡的女鬼哭声音在大晚上听着反而令人精神振奋——纯粹是吓的。 今昭端着泥炉子和泥炉子上的龙须面转头上楼,就看见姑舅表妹尹顺茹披着开司米对襟罩衫站在楼梯口,温温柔柔地开口:“表哥并没有好,近不得烟火,还是我去下一挂面来吧。” 比起其他表妹们试图满地开花,连酒吞那种妖孽都不放过,这个尹顺茹却是专攻陈清平的,不过对今昭态度还好,因此也能忍过。 今昭不擅长对付这种桥段,很直白地拒绝:“不用了,咱俩谁的手艺他都不会吃,他肯定自己下。” 尹顺茹咬着嘴唇站在原地,眼中流露出一丝嫉妒。因为这丝嫉妒,她没有发现,楼下站着一个打伞的女人,一双指蔻殷红握着伞柄,小指微微翘起,似乎随着鬼泣一样的靡靡之音,点着拍子。 但凡是深宅大院,少不得都要有些故事,陈公馆虽然是时兴的洋楼,却也有不少年头,买来之前也是一位强豪养金丝雀的笼子,后来强豪的正室妻子一根绳子勒死了外室,这房子就有人传闹鬼,偏偏陈公馆的当家起家时做的是升棺发财的买卖,就不怕鬼神,便便宜买下来,算是京里的落脚处,这又经了两代,最近不知怎地,闹鬼的事情又揭了起来。先有派对红裙,后来厨房闹鬼。 今昭倒是不怕鬼,利白萨的本体吞吃了一条喷火龙,这画面可比鬼更给跪,因为这些天姨妈表姐妹们的口蜜腹剑,也比鬼吓人多了。 从厨房里拿好了食材,今昭一抬脚就看见外面站着一位打伞的女子,要说没吓一跳那是扯谎,但若说吓坏了也不尽然。 那女人大半张脸都遮在伞下,只有两片红唇和下颌在视线里,唇色与那只手上的指蔻颜色如出一辙,血般鲜红。 那菱形的红唇嘴角微微向上,似乎在看着什么好笑的事情。 然而只是一转眼的功夫,那女人就在今昭面前凭空消失了。女人原本站着的地方,有一汪水。 陈清平坐在羊绒毯子里,伸着一只手握着长箸搅合着小锅里的面。卫玠颇有音律地往里面布着叶子菜,利白萨则往面条上加白肉。 陈家这个小红泥炉子是他找人定制的,一炉两孔,大孔大火,小孔小火,这会儿面汤沸腾,便移到了小火上,细白的龙须面只是清汤,这会儿又加了几片早就炖烂的坛子白肉,待到要成时,撒些香葱碎末。 今昭拿着香油一走进来,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岁月静好,面条不老的画面,顿时感慨无限——“我说小太岁,我怎么觉得你的眼睛自带屏蔽,把我们几个都马赛克了呢。”利白萨咧嘴一笑。 今昭看着他那奔放邪魅的笑容,把香油瓶子摔了过去。 几个人围着红泥炉子下着面,不多时,窗外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那雨缠绵不绝,倒为夜晚平添了一份缱绻慵懒。这种缱绻慵懒有点不合时宜,好像一个鬼故事不应该有这么温馨浪漫的开篇。 吃了面,陈清平并没有把炉子撤下去,而是示意陈辉卿:“开始吧。” 卫玠拿了那份挑好的报纸,用筷子沾着面条汤在上面画了几个鬼画符,拿去火上慢慢的烧。烧完的灰落了一地,辉腾捏着灰撒到了陈辉卿的咖啡杯子里,而陈辉卿则毫不介意地晃着杯子,似乎在耐心地等着报纸灰变咖啡。 “你这是打算模拟一下快餐店咖啡的死灰味道么?”今昭托腮,看着陈清平从手边的小柜子里取出一个暗枣红色的俄罗斯桦树皮盒子,打里面取出一张地图来。这地图是昨天从一个老毛子手里买来的,比市面上的地图画得细致。 陈辉卿面无表情地将那被死灰咖啡倒在了地图上。 “看着和上次不太一样,上次跟一条蛇似的。房东大人,你怎么也会这种小把戏?”今昭看着黑水蔓延开来,渐渐将整张四九城地图打湿,只有极其小的一块儿地方,还是干燥如初的。 大约在北新桥附近。 “这是我以前跟阿幽学的。”陈辉卿解释道,“这是寻找岁时十二族的一种办法。” “寻找太岁?”今昭指着自己的鼻子。 陈辉卿看了陈清平一眼:“就是用这种办法找到你的。” 陈清平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那神情复杂,黯然有之,庆幸有之,迷茫有之。 报纸是代表时代的一种具有灵力的东西,自古代起的邸报、信报起,便具备着可以被神鬼们利用的,和地图代表的空间一样,有着关乎于时光的魔力。烧灰取图,是神鬼界最为常见的找人找物的办法,虽然无法精确具体位置,但是总能找个大概。 如果他们此时此刻还在清平馆,手里有哪怕清平馆任何一个人的东西,比如头发什么的,也能用这个法子找到他们。 可是现在清平馆其余的人都不知所踪,四九城人鬼都不少,一点点问着打听很麻烦,陈辉卿的意思是,还是召唤地龙的好。 “怎么还是在北新区附近?”今昭思忖了一下,“燕螭家不是去过了。” “不清楚,还是去看看吧。”陈清平开了腔,看着对眼下的状况,全无所觉的今昭。 他并不是仅仅一人,所以要更加小心。 转过头望着窗外的雨,陈清平极其难得地,叹了一口气。 第一百八十六回乍晴风日春芽美,CP齐把伙伴抛 初夏的四九城有种懒散恬适的气氛,早起什刹海河沿儿遛鸟儿的遗老遗少们还穿着长袍马褂,蹬着自行车梳着时兴头发的少男少女们却一身洋服挎着黑牛皮书包去学堂里上学。拉洋车的车夫踩着大脚片子啪嗒啪嗒响过簋街停了下来,下来那一对青年男女,姑娘容貌稚气,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闪着好奇的光芒,男子则清冷淡然,只是下车后伸出手来,想要护着姑娘,却不料姑娘豪爽地跳下车,他这一护落了空。 今昭光顾着四处张望,浑然不觉把男神的好意给涮了。 陈清平干巴巴地伸着手,脸上的表情飘了一下。 后面那辆车坐着的酒吞童子和利白萨笑得像是两只被薅了毛的鹧鸪。 他们下车的这个地界,便是北新桥并雍和宫大街,早年这条道是不允许有贩夫走卒,引车卖浆的,不过眼下八旗子弟都是前朝旧梦了,这一早街上便有吆五喝六的早点小车,尤其以戏楼胡同口那家肉饼摊子前最热闹。 第二次的烧灰取图精细,地点么,就在这个胡同口,爷们表妹打算在这胡同口守着,正巧门房说这里的吊炉饼好吃,陈清平便慕名而来,先吃过再说。 陈清平带着今昭走到了肉饼摊子前,摊主是个奉天来的随家媳妇子,一脸爽利,白生生的手揉着面,笑脸蛋儿招呼道:“几位是在这儿吃还是带走?” “在这儿吃。”陈清平开口。 “得咧!”媳妇子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坐起活儿。 她一边跟四五个食客拉着家常,一边手里不停,抹着油的手心儿搓了面,卷了几卷,将饼贴在炉子里,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有金灿灿脆酥酥的吊炉饼出炉。旁边一个闲客热情地跟陈清平介绍:“这左右二里地就属老杨嫂子的饼最好次(吃),老酥了,还不烂。一定要配着鸡蛋膏儿,嗳吗,那个嫩,跟老子在奉天时次的一样!” 今昭咬着果然油香面酥的吊炉饼,这饼分明齐齐整整,吃着却不硬,偏偏一碰嘴就能酥掉一层油皮儿,而油皮儿里面的面又香又软又发,好像跟那层油皮儿压根而不是一路。再吃那鸡蛋膏儿,勺子一下去,鸡蛋膏儿就颤颤巍巍地破了,又颤颤巍巍地被送到嘴里,跟一口仙气儿似地,一进嘴就化了,咸味儿的酱油卤子也无影无踪,只留下鸡蛋的滑腻和菌菇的香气,咸津津的黄花菜躺在舌头上,很有嚼劲儿,勾起人的食欲。 吃到第三张吊炉饼,媳妇子也对今昭竖起拇指:“小姑娘豪气!吃得好长得壮,别老学官家那些丫头,病歪歪的一看就活不长!” 酒吞坐在一旁,笑得全身颤抖,肆意张扬。 今昭默默将咬了几口的吊炉饼放下。 酒吞笑得更春花灿烂。 陈清平叹了一口气,将那块儿饼拿到了自己手里,就着他小半碗鸡蛋膏儿吃了下去。 酒吞童子扬起眉毛,嘴角勾得更深。 马路上拉洋车的脚片子声一停,那媳妇子就熟头熟脑地招呼:“沈少爷!吃了没?” “十张饼,两二碗鸡蛋膏儿。”一个贵气十足的男音响起,那音色慵懒而华丽,稍微有点耳熟。 今昭一回头,正瞧见一个英挺俊朗的华服少年走过来,她惊喜地叫:“阿宁表哥!” 华服少年星眸迷离,似笑非笑地看着今昭。 只这么一眼,今昭就看出这位少年只是与地龙辽宁容貌相似,但绝对不是一个人。比起地龙辽宁那种宝刀在鞘的感觉,眼前这个少年更像是一只漂亮的匕首,宝石镶嵌,金玉加身。 这少年模样比地龙辽宁抢眼了不少,而他似乎也全不怕自己模样招眼,那一身暗银袍子精绣华纹,更比地龙辽宁贵气,衣着配饰无一不精。只可惜一双眼睛周围黑眼圈有点重,那种华贵又憔悴的感觉让这个本与阿宁相似的少年,多了一种纨绔风流。 少年下颌微扬,对今昭一记眼风扫量:“天龙?” 嚓!你又不是司狼神威!我也不是桃生小鸟!天你个毛线的龙! 别人还没说什么,酒吞却托腮开口,笑意殷殷:“这位是太岁今昭。” “太岁……今昭?”少年略一思忖,展开一个漂亮骄傲的笑容,“原来是来自未来的太岁。”说完,少年十分放肆地看着今昭,似乎颇为好奇。 陈清平眉头微皱,将那张漂亮的笑脸挡在了今昭的视线之外,沉声道:“沈鲜衣?” “清平君?太岁?”少年上下打量了一下陈清平身上的洋服和今昭的女学生布裙,又看了看穿着褂子的利白萨和酒吞,高傲地挑起眉头。 今昭对这少年一副老神在在的倨傲不以为意,可陈清平却有些不悦。 少年瞧着陈清平的表情,笑得很开心,懒洋洋的笑容里带着小动物敏锐的小小狡黠和玩弄猎物的天真残忍,于是陈清平的心情更差了。 “都找到这里来了,肯定是有事儿吧。”少年悠然落座,摆开架势吃起吊炉饼和鸡蛋膏儿。 “我要找人。”陈清平单刀直入。 今昭笑眯眯地帮少年推了香菜坛子过去,松了一口气:“我们想找人。” 少年一边吃一边嗯嗯点头,与他的打扮和模样相符的是他的吃相,懒散里带着点优雅不羁,与他的打扮和模样不相符的是他的食量和速度,在利白萨简明扼要地说完事情原委的这段绝不超过三分钟的时间里,他把两碗鸡蛋膏儿和十张吊炉饼都以那种优雅而慵懒的姿态吃掉了。 尼玛你的嘴巴和食道是车间流水线吗! 沈鲜衣没接太岁的话头,反而鼓着腮反问:“你们是怎么跑这里来的?” “真不知道。”今昭无语扶额。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自从她经不起男神伸手勾搭握住陈清平的那只手以后,今昭就觉得,以目前陈清平和自己的状况,特别像是穿越回了一同人文里,还是陈清平自己写的同人。 每一个神鬼都有其混入人类社会使用的假身份。简言之,在神鬼界,原本的身份是加V认证的实名大号,而在人间使用的身份,有点名气的是常用小号,其余为了方便捏造的是各色马甲。以朱师傅来说,身为洪荒时期的风神,风神南乔是他的实名大号,朱能垣这个比较出名的明朝皇子身份是常用小号,可他还有诸如魏晋南北朝的陈家郎君这样的马甲。 陈清平的大号当然是名厨清平君,可对着普通人类,也有不少根据时代剧情来的小马甲,民国其实那个与家里闹翻的权贵幼子,就属于其中之一。 可眼下,陈清平的身份却是“尚未与家中闹翻的权贵幼子”。 这等于是陈清平顶着小号穿越到了这个故事的前传里,顺便还把今昭和陈辉卿也给捎上了——权贵幼子的两姨表妹和当家四哥,另外莫名其妙地,酒吞童子和利白萨两个大雷,竟然也跟着来了,还有饕餮之子,陵鱼国师卫玠!而且后来几个人细细分说,卫玠酒吞利白萨这三人的穿越,却是大有蹊跷,彼时三个人都说在穿越之前,仿佛听见了若有似无的琴声。 这琴声,又是什么鬼啊!穿越还自带BGM是怎么着?! 前传里的幼子和两姨表妹和数字军团在这个前传里已经过了一阵子的日子,一直在找清平馆其余的人。岁时十二族是他们理想的拜托对象,尤其是管着户籍的地龙。 这位华服少年是岁族,而岁族三家,就那么些人,在四九城地头混饭吃的,除了太岁,应该还有岁阳的水龙燕螭,燕山山鬼,以及地龙燕京。 可是京哥儿没出现,出现的竟然是奉天城的地龙,岁阴沈鲜衣。 最近管着燕京地头的,是沈阳的地龙? 沈鲜衣看了看陈清平乌云密布的脸,笑得格外心情愉快:“清平君带着我的小表妹,想要我做什么呢?” 上午的北平大街上显得安静,学里和洋行里的人都在做学做工,而内宅大院的采办管事也在理事情,今昭跟着陈清平走过雍和宫大街来到了东直门,酒吞童子说要办事去,陈清平则到四眼井粉坊买粉皮儿麻豆腐,回去打算做鱼。 民初是东西方文化大碰撞的时期,古今中外四个字撞在一起,倒也撞出了很多令人眼前一亮的火花,此时很多舶来品还来不及粗制滥造,而土产品也还保留着古风的持重,生活中既有现代电器的便利,也有古代物品的风雅,因此以吃食用器来说,倒是很能让恋物癖们感到满足。 陈清平就十分满意家中老厨子的精细,他以前就觉得,若是处理鲜鱼,料酒远不如陈酿,可惜料酒被人广泛接受,很少有人吃得惯陈酿老窖舀过的鱼的味道。再着,洗鱼不能激流,要细水慢冲,才能去掉那股子血腥。 “调料也不必放很多,一点苏子叶即可。”陈清平吩咐完厨子,转身上楼来找今昭,还顺便端来两杯咖啡。 咖啡粉是美国南部产的,鸢尾花白骨瓷咖啡杯却是英吉利的,银如意雕花托盘是土产,法国制的小朵金玫瑰点心盘子里的饼干却是俄罗斯的重磅黄油茶饼。 听了陈清平的介绍,今昭嘴角一抽:“合着您老给我端来一盘常任理事国。” 陈清平浅浅一笑,没说什么。 今昭看了看陈清平,这几天晚上她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那就是陈清平从有记忆以来,就跟清平馆绑定,像是蜗牛背着壳儿一样带着清平馆走南闯北,而这一次,是头一回清平馆本身出了事儿。身为清平馆的馆主,陈清平非但没有表现出难过,反而似乎比平时还温柔一些,就说这笑吧,虽然转瞬即逝能淡出鸟儿来,但以前可没这么频繁。 难道他遭遇打击过大,已经人格分裂了? “送你的。”陈清平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来。 今昭接过那件东西,抽掉锦套,拿出里面的筷子来。 “黄花梨木。”陈清平解释。 今昭举着筷子看了看,心说这是这屋子里那张架子床的材料啊。旋即又看了看陈清平,难不成男神被什么附身了?好端端的送什么礼物?不过本着男神用过的作业本也是搜集物品的少女情怀,今昭还是喜滋滋地收起来。 陈清平不急不缓地喝着咖啡。今昭有点扛不住这种暧昧得十分离奇的沉默,脱口问:“要是一段日子都回不去怎么办。” “那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陈清平放下杯子,“以前被一个有点仇怨的萃梦师陷害,我也曾与那萃梦师陷入梦境世界十几个月。” “那不一样。”今昭摇头,哪个萃梦师没陷入过梦里,春水楼某一代楼主一生之中数次陷入梦境世界,每一次都是老死了才脱身,过一辈子相当于过了几辈子。 “人境心境,没什么不同。”陈清平哲学了一次。 “说来也是,要是没有你,恐怕我也要跟其余的太岁一样,先穿越再重生,经历过灵异文种田文军事历史都市修真之后,才能变成真正的太岁。”今昭摸了摸那双筷子,总归自己命好,所以眼下这种境况,不,甚至比这更糟的,她都不应该抱怨。 “其实……你也曾经历过。”陈清平低声说。 “什么?”今昭想着自己的心事,没有听清楚。 “没什么。”陈清平神使鬼差地伸出手,揉了揉太岁的头发,“别担心。” 今昭有点惊恐地看着陈清平,因为她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刚刚那一瞬间,陈清平的视线穿过了她的身体,看见了她体内另外一个灵魂。 忽然有电话声在楼下堂厅响起,家中丫鬟的声音脆生生地喊:“表小姐,有位姓沈的先生来了电话,说他在翡翠饭庄请您和少爷吃饭。” 今昭应了一声,心说大概是沈少有了什么消息,一回头陈清平的视线依旧是温开水一样落在自己的身上,没有最初认识他的时候那般冷,而是带了点儿人情温度,里面还含着家常的关心爱护,令人心中踏实温暖。 虽然眼下她的人生主要目标是好好当个太岁学生存,拼一拼事业立根本,但这么一瞬间太岁有点飘,也许应该趁着这个奇怪的时候,当一把女主角? 第一百八十七回无可奈何花落去,平菇沾满酱油来 奉天的翡翠饭庄在东直门场边儿上,是一家西式饭馆,与大综杂大林总的和平饭店六国饭店不同,来的食客多半是年轻人,有约学事的,会朋友的,情人见面的,荫三泰欧式橡木花纹沙发椅上一坐,就着西贝柳斯的曲子,轻声缓语点了咖啡和宝石蛋糕来吃,是喜欢洋派作风的年轻人顶喜欢的潮流。 因为沈少点名只请两个人,所以不管利白萨怎么哭着喊着是不是颜值不够,到底也只是去了陈清平和今昭两人。 沈少订的是一间小包房,一进门今昭就闻到了极浓郁的意大利气压咖啡的味道,那种掀翻天灵盖儿的焦苦实在太独特,倒是陈清平嘀咕了一句:“泡的不错。” 宾主落座,今昭看着沈少换了一身洋服,三件套配着藏蓝底儿玉兰花的衬衫,衬着他原本就有点发蓝的眼睛和偏混血的长相,有种说不出的富贵颓唐。 沈少斜歪在沙发椅上,咧嘴一笑:“我不能白应你们一声表哥,这把珍珠因缘伞送给你们,找得到找不到,都是命。” 今昭谢着接过了那把看上去很普通的黑绸伞,桃花心木的伞骨,一色黑硬绸伞面,瞧着没有什么特殊,至少她在和平饭店的门口和陈公馆门房都见过这种伞。 “打着这把伞,就能找到与你有缘的人。”沈少添了一句解释。 “这玩意跟沈弥的那把看着有点像。”今昭端详着和因缘伞长得差不多的梦珠伞。 沈少嘴角一扯:“但凡是叫伞的都长这样。” 说到伞,几个人便点了蘑菇,东三省离北平近,也盛产山珍,各色菌子齐全的很,獐子狍子之类也极大丰富,时夏肉热不好吃烤鹿肉,蘑菇吃一吃倒是正经。翡翠饭庄也是西式的馆子,上的蘑菇当然不是滑熘平菇荷塘月色之类,而是松茸。蘑菇在洋人那边,能正儿八经当做一道菜来,松茸这种较大的菌子自然也不例外。就连今昭也能看出,这松茸是切了片儿拿橄榄油略微煎过的,撒了一点点复合香草,能吃出来的是胡椒和罗勒还有柠檬草,剩下的估计也是那些老面孔。 煎过的松茸切片有一种非常接近肉类的味道,那种迷样的香气散在房间里,的确是十分诱人,那泛着浅浅釉色的质地看上去,唔,有点像是病美人的皮肤,不健康的黄白,但依旧是那样的温柔滑润。 说起病美人,今昭抬眼看了看不仅仅吃光了三份松茸片还消灭了五碗罗宋汤的沈少,好么,瞧着食量,估计那副有点憔悴的面孔和疾病无关,应该是熬夜作的。 竹编篮子搭着红白相间的餐布,里面炸的松软如雾的炸平菇已经被沈鲜衣吃了大半去,莲花作料碟子里的辣酱油顺着指缝流下,好像是有毒的血。 吃炸猪排沾辣酱油是上海的传统,现在很多时兴的馆子吃炸物也都爱配这个,这种辣酱油严格来说并不是酱油,只是瞧着像罢了,那种有点辛辣又微微发甜有咸鲜海味的滋味,缓解了炸物的油腻,是东西方的饮食文化对撞后的混血儿。 今昭瞧着酱油碟子,心里琢磨着,或者其他的兄弟姐妹,都流落到上海去了? 从翡翠饭庄出来今昭忙不迭撑开了那把因缘伞。 与普通的伞挡雨不同,这把伞一打开,伞下就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那种雨并非实质,而是像收讯不好的电视机那样一道一道的光斑亮痕,而眼前的一小片雨帘之中,也出现了一个不同于真实的眼前的画面。 眼前不再是东直门,而是另外一片广场,那老旧的画面里,一群少女穿着蓝袄黑裙笑闹着走过,其中一个娃娃头粉嘟嘟娃娃脸的姑娘格外眼熟。 “青婀!” 那的确是青婀。 背景的广场建筑尽管在因缘伞的幻象中显得斑驳,但今昭还是认出来,正如每个人都能认出来一样,是天安门广场。蓝袄黑绸褶子裙是时下女学生的装扮,青婀还是青婀,但周围的几个女生却不是。 女生们背着画板,不知道是将要去写生,还是已经回来,但笑脸朝气蓬勃,正如这个新生的时代一般。 瞅着她可一点儿迷失了走散了的焦虑也没有啊! 回到陈公馆,平昭两人又试了几次因缘伞,可惜每次虽然地点从天安门换到潭柘寺,又从潭柘寺退去银锭桥,主角不变的只有青婀。 “我怎么看她一点儿也不担心,玩的很开心啊。”今昭扶额。 因缘伞放在了陈清平那边,晚上十一点多,今昭靠着床头翻着林琴南的译著,忽然有本书从桌子上掉了下来。 一只手似乎受到惊吓一样缩了回去,但今昭还是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只手上涂着鲜红如血的甲油,边缘还嵌着闪光的水钻。 今昭顾不上害怕,说时迟,那时快,以在清平馆涮火锅抢肚片儿的速度,将那只手拽住了。 拽住了。 “陈清平!”今昭喊了一声。 “快放开!”陈清平一推门看见今昭拽着一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伸出来的鬼手,面色大变。 今昭一向是男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的类型,抓得快放的也快。 房间里响起一个女人的轻笑声。不是今昭多想,她委实觉得,这个声音有点像他们的华练姐。 陈清平一把抓住今昭的手,翻过来调过去地仔细看,今昭那只手上沾着细细的粉,香喷喷滑溜溜——好讲究的鬼手,竟然还擦霜擦粉的! “这不是寻常的粉。”陈清平沉吟着将指尖的粉捻了捻。 “难道是娇兰的幻彩流星粉球么?”今昭想起华练送她的化妆品。 陈清平转头看了看今昭,举起手指迎着光仔细地看了看:“这的确是粉……” “我说我俩不要一到民国就开始开启神探夏洛克模式啊……”今昭看了看自己晨衣下面明晃晃的两条被忽略的大腿。 “如果你再看到这种事情,不要再去碰它。这种东西恐怕不是鬼怪,而是划破了时间和空间的……据我所知能够用手划开时空的,应该只有华练。”陈清平看着指尖的粉,“但这决不是华练。我去找陈辉卿。” “我也觉得华练姐没这么无聊。”今昭以手托腮。 陈清平奇怪地看了今昭一眼,好像看见了六个翅膀的鸡一样,可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拍了拍今昭的头:“没什么要紧的,睡吧。” 凌晨两点到四点,据说是睡沉梦酣之际,也是百鬼夜出之时。 不知道窗外是否下了雨,有噼噼啪啪的声音传来,今昭被吵的睡不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去撩窗帘儿,却见一张唇血眼黑的女人贴在窗外,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一身红衣显得极其鬼祟。 “天蚊人?” 今昭揉了揉眼睛,说起来,《银魂》的剧场版她还没看完呢。 又一阵风激烈吹过,等今昭再想仔细去看的时候,那个女人却已经不见了。 动作这么快,就是鬼也是迅猛型的呢。 太岁打了一个呵欠,钻回被窝里。 第二天早上,楼下的饭厅里照例坐着陈十四的表妹们,今昭没兴趣也没实力搀和这些小儿女的你对我答,她是直接在房间里吃完才出来的。 坐在最靠窗伸手就是苹果光的好位置的是尹顺茹,一见今昭出来便温柔招呼:“表妹睡得好吗?” “还行。”今昭提着书包,她这个身份上的是女中,本也是无可无不可,但想来好过在家中与这些太太小姐勾心斗角,尤其,她还斗不赢,这样算,不如上学去。 这一日寻常地过去,放学后陈清平接了今昭去吃翡翠饭庄的奶油菌菇汤。 “这是沈少为我们点的宴席。”陈清平指着面前的俄罗斯面包和奶油菌菇汤。 “只有两样东西的宴席,还真是艰苦朴素呢。”今昭吐槽。 陈清平盛了一碗汤给今昭,自己也拿起一片面包,沾在了奶油菌菇汤里。通常来说,牛奶拥有提现的增益的功效,比如香菇这种香气十足的食材,会因为混入牛乳变得更加香气馥郁。 但是这一碗汤却没有任何蘑菇的味道,或者说,蘑菇已经不是蘑菇的味道,而是变成了另外一种鲜美但是有点魔性的,十分华丽的味道,今昭含着一口汤觉得这个滋味十分复杂,有一种鲜衣怒马的嚣张霸道。 一个女人出现在了今昭的视野里。 身着宝石蓝旗袍的女人,旗袍的上襟和袖口上缀着无数星星点点的珍珠,鬓上别着一朵儿蓝宝石珠花玫瑰,灯光下珍珠白被亮丽的宝蓝色映衬出星光熠熠的夜色光华,衬得这个女人浓描的眉目和血红色的嘴唇更加鲜明夺目。 今昭揉揉眼睛,这女人的怎么长得这么像华练姐! 倒不是说那长相,这个女人的脸较之华练,失之端庄大气,过之妩媚甜美,较真儿地说,倒比华练艳三分,眉眼并非很像,但是整体那个感觉,怎么说,那种打脸的气场,让今昭想起了昔年观海楼那个裹着红衣抱着房东大人的女祭司。 浓妆艳抹的女人正站在一间洋派风格的公馆的楼梯上,笑容灿灿地看着下面随着唱片机翩翩起舞的人们,她的胳膊挎着一位穿着燕尾服的青年,那青年虽被她亲昵挽着,却依旧是一副清冷,眼神淡淡扫过人群,又漠然转开。 “密斯陈,能请来您的芳驾,我真是三生有幸!” 油头粉面的男人看见了那个女人的身影,围拢过来,显然这个女人是一位出名的人物,就算不是名媛,应该也是交际花之类。 “密斯特曹,您真是太会说话了。”女人笑意更浓。 女人一路和众人打着招呼,一会儿的功夫就走进了视野之外的里间,末了竟然还对着今昭这边浮起一个多情的眸色:“今天的派对,竟然连沈少都请到了呢。” 女人的身影一消失,眼前的纸醉金迷便都消失了。 今昭转过头看着若有所思的陈清平:“这是我触发了太岁技能?” “不。”陈清平放下勺子,“是这些蘑菇。这些蘑菇应该是沈鲜衣送来的,是沈鲜衣的记忆。” 记忆的画面是可以相互传递的,比如理想塔罗牌、梦珠伞、天生镜、冥想盆,都是传递记忆的道具,相思菇也是其中一种。这种生长在记忆之中的奇特蘑菇,味道鲜美不说,还能贮存指定的记忆,不过这种蘑菇并不是什么人的记忆都会长的,一般来说,只有思维广博之人才会有,比如岁时十二族们,当然,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摘到这些蘑菇的,所以这种蘑菇也算是珍稀食材。 “也就是说,这种一般来说只生长在岁时十二族们的神思里的蘑菇,应该是沈鲜衣特地从摘出来,让我们看一看这段记忆的。”陈清平总结了一下。 “我明白了,岁时十二族就是视频编辑器啊,然后沈少截了这么一段视频,把他的记忆从avi格式改为flv,存在移动硬盘奶油蘑菇里,给了我们。”今昭拍腿。 陈清平语塞:“神总结。” “这么说沈少还真的是挺够义气地帮我们找人呢。”今昭有点感动。神鬼界也不是守望相助的大同世界,相反有老鬼落难倒地,大多数神鬼在不明就里之前,连油皮儿也不敢去碰,谁知道是中了什么怪毒的。所以今昭也没有指望沈鲜衣帮多大的忙,尤其是,沈鲜衣那个性格,看上去还是傲娇派的。 陈清平听了这话没有说什么,而是静静地看着桌子上的蘑菇汤,许久,他才说:“找找刚才的派对,是什么地方的。” 今昭嗯了一声:“我今晚回去就好好琢磨一下,争取一秒一秒截图,研究一下。”能把看到的事情自己在脑子里截图研究,这是太岁的种族技能。 陈清平嗯了一声,看上去不太高兴。 第一百八十八回锦瑟无端五十弦,窝里宅斗真可怜 近夏时节,四九城连着下了三四天的雨,豪雨如倾。陈公馆里的厨下嬷嬷说,这种雨叫灌天斜,很不吉利的。 吉利不吉利姑且不论,这雨倒是憋住了一屋子人,谁也别想出去。 今昭瞧着一屋子滴溜溜的姨妈表妹眼放贼光盯着出来进去的数字军团,有点毛骨悚然,生怕成为被宅斗的对象,干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仔细琢磨沈鲜衣的视频截图。 洋派的公馆到处都是,里面的布置也相似相仿,人穿着的衣服更是没什么出奇,至少今昭还没有那种一打眼儿就能看出来这人的衣服出自瑞蚨祥,那人的衣服来自香奈儿的本事。单从口音来说,这一屋子人说官话的多,也有个别微有乡音,几位娇滴滴的小姐带着沪上软语,所以这派对可能是北平、天津或者上海。 光是东四这一片儿的西洋派的公馆就那么多,她怎么可能分辨得出来! 太岁已经拿出了玩G5家解谜游戏的劲头,一寸一寸,一人一人地搜索着截图,生怕漏掉什么细节。 手边摆着咖啡已经凉透,她还是忘了喝。 砰。 有什么东西砸在了她的窗玻璃上。 今昭停下思绪,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色,有点纳闷地起身,撩开窗帘往下看。 大雨滂沱,雨中竟然飘着一个人,打着一把黑伞,一道闪电亮如白昼,正照着漂浮的女人一张只有猩红嘴唇,没有其余五官的白脸上! “尼玛!”什么鬼东西,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今昭怒了,顺手拿起咖啡壶,打开窗户对着那女鬼就砸了过去,大喊一声:“你丫赶紧超生去!别来惹我忙着呢!不然我让鬼王姬把你塞进阿鼻地狱!” 就算今昭并不怕鬼,但也吓了一跳。她悻悻然地关好窗户。 辉腾敲了敲门,低声问了句:“您还好吧?” “没事儿,外面有个孤魂野鬼,我拿着——啊啊啊啊啊那个咖啡壶可是法国进口的啊!”今昭这才想起刚才浪费了好东西。 陈清平推门进来,刚要说什么,突然又把头转了过去:“没事就早点睡。”然后端着一张极其淡定的脸,关门走人。 今昭一脸纳闷关了顶灯,扭开床头灯爬上床,爬到一半一低头,泪流满面。 这几天下雨有点闷热,她又穿不习惯这个时代长衣长袖的睡衣,这会儿只穿了一件没比文胸多几片布料的胸兜儿和三角裤。 好吧。 太岁自我安慰,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看看就习惯了,她的大腿在男神眼中,估计也就是两根杏鲍菇。 今昭昨夜砸鬼的事迹很快就传遍整个陈公馆,除了尹顺茹亲自去熬了安神汤以外,别人基本上都是煽风点火,生怕今昭不被吓病。 期间酒吞童子表示,可以陪今昭一起出入吃喝起睡如厕,形影不离,保管辟邪。今昭表情扭曲地谢绝了。利白萨听了以后颇为同情,买了二斤豌豆黄分了她二两:“来,吃点儿好的,压压惊。” 卫玠只是莞尔一笑:“惊蛰过去好久,看着就要立夏了,你怎么才惊。” 夹在几场大雨里的春风愈加暖融,四九城中什刹海也冒了荷苞,利白萨组织过一次清平馆相关人员划船会,划到一半陈清平在水里捉了一条大鳗鱼,为着怕耽误了就不新鲜,急忙忙打道回府。 陈辉卿请客去六国饭店吃过席面,还叫过原来宫里的厨子做过宫宴。 今昭知道,这些都是他们的好意,虽然言情小说里出现的那种美男子柔声安慰什么的那种画面一次也没有过,但好吃好喝进肚,也是人家心里想着你的胃能压惊。 不过那个鬼好像缠上了今昭,接下来的两天里出现了四次,别说她本来就是个没脸的鬼,就算是长得好的陈清平,总是那么突然地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出现,也会把今昭吓一跳的! 这边儿离地安门远着呢!不要这么惊悚行不行?! 忙着研究截图的太岁心情很糟糕,好在陈清平熬了一道核桃酪给她补脑,美男和美食大抵总可让人心平气和。 核桃酪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不过是以大核桃剥了桃仁去皮捣碎成泥,再加枣肉泥,与江米的米浆一起熬的,最是温补,适合女孩子,吃起来糯滑柔腻,就着猪白油黑芝麻粉和稍许白糖压的芝麻糕,有种家常甜食的幸福。说起来,也只是一会儿去皮儿一会儿捣泥,折腾的手续麻烦而已。 今昭最近本来就用脑,又熬夜又遭惊吓,核桃补脑,枣泥补气血,芝麻养头发,猪油增气力,米浆暖肠胃,本来她还挺感动陈清平的确是对症下药,十分用心,可眼看着这两道摆在手边别人都没有,明晃晃地招黑招眼刀子,太岁也有点郁闷,她跟这些表妹根本都不是一个次元的好吗。 你们一群韩剧里的女主角,羡慕我漫威复联里男神多,亲片场不对好吗! 忍着女人的眼刀子,今昭翻着白眼喝着核桃酪。 到底有个忍不住的开口:“密斯沐最福气,平哥哥你只给她做。” 第二个也顺势跳出来:“人家最近睡得也不好呢。” 第三个明是安慰,暗里煽风点火:“你们怎么一样,密斯沐这几天连连撞鬼,吓得不轻。” 三个表姐口齿上的确不行,一掀嘴皮子,走的就是市井下等的路子,连挤兑人,文辞都上不得台面。 一点儿技术含量也没有。太岁腹诽。 尹顺茹温温一笑,转向陈清平:“清平表哥,这核桃酪是怎么做的,看着很细腻,闻着也很香,能不能教教我?我娘也爱喝的,可我做的不如表哥这漂亮。” 今昭默默喝着核桃酪,心说这才是人才啊,一句话先把自己跟那群花痴划清了界限,又捧了陈清平的手艺,又和了陈清平的爱好,还顺便表示自己的孝顺,但又没说自己无能做的不香甜,里面还夹了一句邀约,啧啧,几十个字儿就这么多弯弯绕,这女人的脑筋是仙剑3里面的锁妖塔还是仙三外的盘古之心啊! “就是就是,平哥哥,你也做给我们一起吃啊。”头一个也甜腻腻开口。 酒吞童子勾起那温表姐的下巴,轻轻一笑,无尽温柔:“凭你这皮相,也配。” “人家长得好看,能不能吃嘛。”利白萨娇羞捂脸。 陈清平面色如常,面瘫如旧,淡然开口:“你们要是也有脑子可补,我自然会做。” 沉默。 华丽的沉默。 今昭实在没忍住,噗哈哈哈笑出声来。 陈清平拿着筷子敲了敲今昭的手:“快吃,吃完有事。” “啊哈哈哈哈哈男神你要是小说男主角这小说肯定没法发展言情线了啊哈哈哈哈神吐槽排最右我给你点32个赞啊!”今昭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连日来被这群动不动就挤兑她两句从娃娃脸到眼睫毛甚至脚踝骨细不细都要品评一遍,她不太会吵架,可是不代表不堵心不烦躁。 满桌子的女人都在用眼波放杀气,可被憋屈了好几天的今昭难得听见男神的一个笑话,后半辈子还指望这个笑话活呢。 中午雨势稍停,陈清平和今昭又去了丰泽园回请燕螭父子,回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阴雨让视野变得灰沉,陈公馆里是金碧辉煌的,越发显得今昭的屋子阴煞煞的,她摸索着想要进去开灯,走了两步,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滴在了后脖颈。 就算是鼻涕口水,这样也会吓一跳的好吗! 今昭跳到一旁开了灯,抬手望着那梨花雪雪的枝形吊灯,此刻那些可爱的花瓣上沾满了鲜血,血的来源是一件衣裳,半边白半边红,那血就是从垂落的猩红衣袖里流出来的。今昭在第一时间就知道这只是一件衣服,但这衣服上的血,感觉有点奇怪。 “呀——”跑腿儿的小丫鬟发出尖叫声。 今昭无奈地看了陈清平一眼,看来这事儿不能善了。 “啊!”器皿摔碎的声音随即响起,尹顺茹面孔煞白地看着今昭的身后,那刚刚开了灯的房间,血从小吊灯上滴下来,在地板上聚成一汪血。 很快这边的乱子就把一众碎嘴唠叨的女人拢了过来,一个老姨妈煞有介事地说:“今昭啊!你这是阴煞上身啊!要死人的啊!” “阴煞?” “就是走了大背字,被厉鬼看上了要锁了去啊!” “怎么办啊!” “快点去找个道士来!” “赶紧让她搬出去啊!” “今昭表妹,你没事吧。”尹顺茹顾不上刚才不小心跌碎的那盏姜母茶,满脸担忧地看着今昭。 今昭环顾四周,瞧着这些唱作俱佳,信口拈来的路人,突然咧嘴,学着酒吞童子的表情,加了点儿利白萨那邪魅狂狷的凌乱微笑:“这头猪是昨天夜里杀的,来自东郊一家农庄,宰杀的时候庄头并不乐意,因为这头猪还没有长够岁数。这血留了下来运到城里,派上了大用场。这件衣服是孝服,却不是这宅子里的人的,而是花钱从一户前几日做了白事的人家买来的。那户人家姓尹。” 陈清平靠在门框上,莞尔。 今昭绕过那摊血,瞄见陈清平的微笑,定了定神,嚣张地坐到了书桌上继续说:“第一次,窗户上的白脸,用的是生宣,画的不够生动,不过是仗着天黑吓人一跳罢了;第二次那个雨夜,那人应是个帮闲,一个男子,蒙着白绸,那张血盆大口是画的,看着像是没有脚,其实只是白袍子里套了黑袍子,不算高明。总之,每次都真的不高明,不过小人的鬼蜮手段,也不见得没用。我要不是我,恐怕也就吓了一身的病。” “你在说什么啊!”女人堆儿里皆是茫然。 今昭嘿嘿笑,目光一转,凝在尹顺茹的身上:“真相只有一个,有个人想要吓死我,只不过人常做鬼事,难免糟鬼憎,这位凶手,你就不怕遭报应?” 孤零零的掌声响起,在这沉凝诡异的气氛里,显得格外突兀。 陈清平拍着手,挂着一个清浅的笑看着今昭。 太岁扭过头,耳后却掩饰不住地红。 午夜时分,雨停了。 闺房之中一个穿着长袖绸缎睡袍的尹家少女被什么惊醒,一睁眼,便对上了一对儿纯红的血眼,一只手指蔻丹红伸向她,轻轻按在了脖子上,裂开的暗红色的嘴露出真实的獠牙,分叉的舌头在口腔外摇动,似乎在捕捉血腥。 真实的鬼怪,远比臆想中更为令人惊恐。 “啊——”凄厉的尖叫声响彻整个陈公馆。 那天以后,陈公馆里的女人们就纷纷回了老家去,留下来看屋子的老人咋舌:“这屋子阴气太重,太重,可惜了那尹姑娘啊,那疯病不知道还能不能治好了。” 离公馆不远的四眼井儿粉坊门里走出来陈清平,提着一捆豆卷儿,迎面拉洋车的停下,车上坐着酒吞童子,笑得十分狡黠:“好清静。” 陈清平看了看酒吞,绕过洋车,用只有酒吞听得见的声音说了一句:“你扮女鬼,倒是很像。” 酒吞童子仿佛听见了什么大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他突然凝神一敛:“那些女人真是很吵,可别回来……要不然干脆……” 一日后是寻常的又一日,可陈公馆里的仆众堆儿里却传出一个可怕的消息来,那些个姨妈表姐在返乡的路上,无一例外,被人剖开喉咙心口,流血而亡。 第一百八十九回飞流直下三千股,疑似银河落汤头 因为没了那些姨妈表姐妹,陈公馆骤然静了下来,老妈子听差们怕了酒吞童子,连走路都是悄声无息的,一时间到果真有了几分大家气象。 在清平馆呆久了,今昭还真的有点不适应这种安静,尤其是几位爷风格迥异的行事:十四爷陈清平见天的不在线,不是在找吃食,就是在吃尝;十三爷利白萨喜欢囤货,见什么好玩的好用的便搬回来,尤其好文具,完全和他本人的风格不搭;九爷酒吞童子是个神神叼叼的,一般不在家,但若你提到他,他就会从各处冒出来,好像从来没离开过;八爷卫玠倒是个认真办事,有手段有眼色的人,因此不是在房间里翻资料打电话,便是出门办事;至于四爷陈辉卿,拿着还是老行当,会议专用吉祥物。 这一下把今昭闲了,倒正儿八经销了病假去上学,车祸之前那个女中谈不上多好,但民国时期的学堂有种不一样的风物,也颇为长见识,譬如洋学也交,国学也交,老师兴起会激昂一段时事,讲数学的先生,也会突然指点起学生们的大字,考试积分倒也要看平时的活动,和后来的大学很有几分相似。 那一日蘑菇里沈鲜衣的记忆,一帧一帧的画面,她倒是把个大概给描述了一番,还配了惨不忍睹的几张小图说明,做完了这件事儿她就放松下来,琢磨着没事拿着因缘伞往银锭桥之类的地方跑一跑,说不定能遇见青婀。 从学里散了,今昭站在学校门口等陈清平,男神说要去探一探新街口一家面馆,这馆子地界小品种少,这个时节差不多只卖芝麻酱手抻面和普通的炸酱面两种。 下了洋车,就瞧见门口的抻面师傅手里的面做到了套扣,套了几折,又摔又抖,这一份面便有了两百多股,粗细均匀,入水也劲道。师傅眼花缭乱这么一抻开,面如银丝,引得看热闹的等位子的围观叫好。 陈清平哼了一声:“便是老朱,也能套十三扣。” 今昭频频点头,这手艺朱师傅到是露过,那真是远看疑似银河落九天,近看,就跟一把好头发一样。这种面稍微一焯水就熟了,吃起来,就跟吃缎子一样。 想到朱师傅,今昭叹了一口气,这两口子不见了,等于今昭少了一个师傅,一个闺蜜。也不知道他们这会儿在哪里。 两人要了芝麻面和炸酱面,这是出门吃外食的陈清平的习惯,可以和今昭换着吃。 跑堂伙计端来面和料码,这芝麻面的料当然是芝麻酱,可惜这芝麻酱要自己澥,陈清平把巧克力色的芝麻酱拿过来,一边加凉开水一边加点儿盐,一个方向搅合,一会儿的功夫,见筷子挑不得,便推回给今昭。配芝麻酱的作料还有葱花拌酱油,香炸花椒油,末酱和米醋;而陈清平那边的炸酱面,给的当然是相配的陈醋。 面码是一个小碗一个小碗的,有黄瓜丝儿水萝卜香椿末儿豆芽菜儿几样,颜色搭配得意,看着就清爽。另一样独特的是,这家的芝麻凉面不是用海碗,而是用半个西瓜皮,里面的西瓜掏出来做了果盘饭后给来。能解芝麻酱的滑腻和炸酱的咸鲜馝馞。 吃到一半,两人交换,今昭把芝麻面给了陈清平,陈清平对这家的芝麻凉面评价颇高,却说炸酱面的面切的不妥当,里面撒的面粉太多,汤都浑了。 今昭撇撇嘴,反正她觉得都好吃,尤其是,这半碗炸酱面,半碗。 “说起来,这炸酱应该是火候长了,葱姜在酱里沤得久了,所以有点辛。”温柔如这春风的声音传入耳鼓。 今昭吸溜着面条,深以为然,这炸酱的确是这样的,葱姜的香味儿有点跑,回味嘴里有点辛,这一位看来也是吃主儿。 “这倒不稀奇,稀奇的是肉丁有点小吧。”一把女声端稳传来。 今昭猛地回头看着斜后方隔排的一对男女,男的穿着月白色的素褂,颇有几分老式文人气息,只是眉目温柔含笑,一架玳瑁眼镜,添了几许时髦;女的穿着时兴的洋装,荼白的连身裙,公主袖,双排花边儿掐牙子的上身,荷叶腰边儿,更衬得腰细腿长,拉带小羊皮的鞋子,干干净净没一丁点儿尘土。 “师傅!玉儿!”今昭推了面碗窜到两人面前,陈清平也起了身。 朱师傅和玉卮一脸愕然,四个人八只眼睛面面相觑。 今昭差点骂娘,他们数字军团折腾了这么半天好些时日,又是拜山头又是做法的,也就瞧见青婀一个欢脱的影子,她就出来吃完面,一口气就吃出来两个人! 这是神马运道!有没有博彩乐透!她要去买! 这边厢太岁和朱玉两人亲亲热热挨挨蹭蹭半天,那边厢陈清平凉在一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摆放。倒是朱师傅,把小徒弟推到自己媳妇怀里,对陈清平莞尔:“老板,别来无恙。” 陈清平顿了顿,皱着眉头看了看朱玉二人点的芝麻面和炸酱面,道了句:“这家的面做的不如我们,这就家去重新做。” “得咧。”朱师傅笑容更大,还对今昭挤了挤眼睛。 四个人一路洋车回去,今昭自然是拉着玉卮的。聊了一路她才知道,原来她和陈清平遇见的事儿,和朱玉两人遇见的,是一样一样的,同样都是白光,同样都是醒来就穿越了,同样都是获得了一个人间的马甲。 朱师傅和玉卮原本在民国时期,都还不显山不露水。朱师傅那会儿在蓬莱休养,玉卮还没有出师,所以民国时期八荒界的历史上,这俩人的名号几乎为零。 这样的两个人,目前的身份却十分合情合理,朱玉两人都属于家世不显,背景不厚,两个人都是出去留洋的,在剑桥认识后回来,是新婚夫妻,目前朱师傅在学校里任职,玉卮则教女中的国文,属于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 “我觉得吧,师父他就算不是教书先生,开个面馆也妥了。”今昭摸着下巴。 玉卮扶着遮阳帽:“不好,我们还闹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还是不要显山露水博名声的好。” “哎呦小师娘你这就护上犊子了,你就这么自信师父一定能显山露水。”今昭调侃。 玉卮斜睨她一眼,微微一笑,那一笑竟然有几分朱师傅的神态,让今昭打了一个寒颤——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夫妻相,没有之一。 为了庆祝朱师傅和玉卮归团不烧,哦不,归队回家,晚上陈清平卷了袖子,说要亲自下灶做炸酱面,吓得厨房里一群人差点跪下来磕头,以为要被辞退了。 朱师傅对数字军团们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随口一说:“我记得青婀是站413的还是814来着?我看过几眼她玩的那几样小文章。” 别人都没听懂,玉卮和今昭怎么会不明白,两人笑得前仰后合,笑完今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搂着玉卮哭诉前几天她的遭遇,全没在意酒吞童子在一旁笑得十分诡谲。 玉卮摸着今昭的头:“你那点儿炒鸡蛋都不够的情商,果真是大为难了。” 今昭炸毛:“玉儿!你是不是老周上身了?!” 聊了一阵子,今昭转而正色:“你还记得当年你书架上的鬼手吗?” 玉卮凝眉:“难道你?” “嗯。我也看见了。”今昭把最近几次见到那个丹蔻鬼手的事情说了说,末了还补了对手的主人的描述,“瞧着是一位年轻的玲珑女子,下巴小巧,打着黑雨伞,脚下一汪水的。” 玉卮眯起眼睛想了半天:“总觉得这个描述耳熟,哪里听过的样子。” “有什么女鬼大仙儿,是喜好打伞的么,我知道的有魉狐。”今昭举手。 陈清平在做炸酱,切面的功夫就交给朱师傅了。朱能垣脱了长褂,换了一身随意的居家衣服,扎了围裙,拿点子盐和面醒好擀成大饼,再用布筛子往面饼上按点儿淀粉,把面饼卷在擀面杖上,慢慢擀成两毫米的粗细,折叠成掌款的Z型层层叠,每层都用薄薄的淀粉隔着,防着粘刀。再把面叠切了丝儿,抖开便是切面。 炸酱用的黄豆酱,是陈清平打六必居买来的,六必居是四九城的老字号,讲究黍稻必齐,曲蘖必实,湛之必洁,陶瓷必良,火候必得,水泉必香,因为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里,六必居不卖茶,因而得名六必居,相传是明朝时候赵家兄弟开的。陈清平考证过,的确这手艺配方是明朝中叶时候起家的,不过当时作坊小门脸寒酸,直到清朝康熙时期,才成了气候。 六必居这时节卖炸酱用的稀黄酱,炒的肉丁须得是五花肉的大丁儿,只有大肉丁儿炒完了还能在酱里面捞到。 陈公馆的厨子们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外,有精明的,下死眼盯着陈清平瞧。 先炒肉丁,再倒酱,放点儿泡好的黄豆粒儿提味儿,改小火翻炒,等到酱里的油开始往外吐的时候就加葱姜,咕噜几下立马起锅,这样的酱才能有油有肉香气浓奢。 这酱当然也不仅仅就这一种,炒了番茄鸡蛋,炒了茄子肉末,或者海米虾仁,都是一样的。 那边朱师傅的面已经出锅,因天气热了,便过了水,热酱凉面,加了黄瓜丝儿、豌豆、萝卜缨儿、豆芽菜儿的面码,应的是春夏这个时节。 “看来你过得倒是很适应。”朱师傅一笑,看着陈清平拿出一罐子腌香椿和一海碗澥了坨面条用的虾汤,莞尔一笑。 “到哪里,不都是三个饱一个倒。”陈清平回答,“吃好,活的才能平心静气。” 朱师傅一哂:“你倒是越来越接地气了。” 陈清平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还是怎么的,半仰起头看着棚顶靠窗挂着的一排腊肉,半晌,说了一句:“有人做有人爱吃,还有什么不足的。” 朱师傅倒是被这话惊了一惊,不过他面上也没有显露出来,只是微微笑着,继续道:“痴儿,你悟了。师父我甚是欣慰啊。” 陈清平扭脸看着朱师傅,浅浅一笑:“滚蛋。” 第一百九十回只恐夜深花睡去,不怕毛猴挠脚来 东安市场附近的一条胡同里,有一户不起眼的跌打医生药铺。 一进的四合院,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树下一张桌子,旁边坐着药铺的少东家,少东家拿着一个木盒子,眯着一双宝石眼,笑嘻嘻地看着西厢里门帘子一动,走出一位该饱满的饱满,该纤细的纤细的娇小少女。 娇小的蓝衫少女把一包晒干的玉兰花儿骨朵儿放在桌子上,双手托腮看着桌旁坐着的宝石眼少年:“你这是要干嘛。” “你往后点,吓着你麻着你我可不管。”说着,少年拿出了一盒子东西,打开一看,全是蝉蜕。 蝉蜕的虫型密密麻麻的一盒子,果然那少女呀地一声往后退。 少年笑着将那盒子蝉蜕倒在了桌子上,那一盒子的品相都不好,有的碎了,有的过了色,少年挑拣着,拿着镊子细竹签子之类的工具,一点点把那些蝉蜕的鼻子脚爪当做脑袋四肢黏在木兰花骨朵上,一会儿的功夫,几只栩栩如生的小猴儿一样的玩意儿就出现了。 少年又拿了细铁丝之类的杂碎弯了一个三轮车,敲了敲桌子,笑着看着少女:“我说蓝儿,你不是能让植物活过来么,让这些花骨朵儿活了吧。” “喔,好的。”少女也猜出来少年要做什么,轻轻一挥手,那些小猴子就活动起来,伸胳膊伸腿儿,然后一个大的骑车,几个稍微小点儿的叽叽喳喳爬上了车斗。 “老元啊,这些小东西能跑多远哪。”少女问。 少年手里不停,已经做了十几只小猴儿:“这东西叫毛猴儿,是四九城的手艺玩意,体轻能乘风,而且但凡叫猴儿的,都精怪,沾了花骨朵儿的光,这些毛猴儿能当我们的传信兵呢。” 少女伏在桌子上,看着少年手指灵活地一会儿做一群毛猴儿,一会儿又给他们做了小车小斗小桌子小板凳,各个精巧可爱,忍不住品评把玩,出个主意捣个乱,叫着这个偏了那个应有个帽子。 少年只是笑着应,倒找了些红纸裁切了递给少女,又用竹签子做了几个伞骨,拿红纸蒙了一个:“帮我把这些伞骨蒙上吧。” 少女嗳了一声,举着比一个芋头大不了多少的小红伞,娇憨一笑,袖口一只毛猴儿窜上来,抓住了伞柄,咻地一声,便乘风吹去。 “嗳嗳!跑了!”少女跳着脚。 “哈哈哈哈,没事,就是让他们跑了才对。”少年一抬头,云光落在眼里,仿佛跌落满目碎星,分外璀璨。 日光流转,自东移南,便有风茂少年,绿鬓相陪,蓝颜笑看,若梦时光不觉飞,飞光翩来更劝酒。 一阵晌午的暖风吹来,那些毛猴儿纷纷蹬车拉斗儿,趁着这阵风,迎着晌午的日头,飞往了白云绿水畔。 这一日是周末,上午今昭拉了玉卮在院子里打了一会儿羽毛球,下午就闲了下来,门房说鼓楼那边来了杂耍和拉洋片儿的,带起了一路上都是市集,可看惯了好莱坞大片3D效果的,为了拉洋片儿,那也委实懒得动。 到底是玉卮说,不如趁着今天没事儿,去把自来水笔修一修。 德国产的自来水笔是镀金头的贵物件儿,玉卮这一杆不巧碰坏了,笔尖儿劈了,今昭想了想,干脆也踹了些钱,打算买点儿好玩的东西。 东安市场一带,布局着好些手艺人、工匠师傅、彩件儿物件儿修理师傅、锔锅锔碗的补皮袄擦古玩的,还有好些卖小杂货的,倒是带着附近食堂小馆儿也不少。修自来水笔这手艺这些年才有,师傅往往兼着修理钟表首饰。那钢笔尖儿到了师傅手里,拿着一个镊子一样的小工具一嵌,拧了两下,又用一套小扫把小刷子一样的东西把钢笔仔细擦了擦,笔缝儿里的墨迹都擦得一干二净,再用绒布统拢一遍,修好了给玉卮,就跟新的一样。 玉卮付了钱把自来水儿笔放进了软羊皮笔帘里,刚一放,就看见什么东西灰团儿一样飘了过去。 “怎么了?”今昭相中了对面一家卖西洋笔的文具店,正打算过去瞧瞧。 玉卮偏了偏头,觉得自己眼花,摆摆手:“走吧。” 东安市场不如琉璃厂,有着些文玩铺子博古意趣,在东安市场的这些店铺,是市井生活的闲趣,过日子离不开推不得。因此推着小车卖的小吃,也是这种市井风格,卤煮火烧炸灌肠,褡裢火烧三不粘,不过这烈日流火,还是杏仁豆腐的摊子最热闹。 卖杏仁豆腐的是一位老手艺,也不藏私,当着大家的面儿让小徒弟把杏仁儿拿小石磨磨碎了纱布挤出浆汁,这边融了琼脂,把牛奶白糖加进去,等杏仁浆汁成了冻儿,浇上桂花糖水,就是杏仁豆腐。 老手艺的刀工好,轻描淡写练字儿一样的几下,就把杏仁豆腐划成了菱形的小块儿,每块儿都均匀,放在小碗里,摆成雪花的六角形,泡在桂花糖水的琼浆里,好像白玉坐金汤,又润又滑又清凉,杏仁特有的芳香和微苦恰好缓解了这天候的日晒。 吃了一碗,今昭待要再买,却被玉卮拦住:“你歇了吧,少吃点儿。” 正说着,什么东西落在了今昭的空碗里,手指头尖儿大的什么东西,好像还会动。 “啊!”今昭以为是什么蛾子之类的,连忙把碗放回了案面上,拽着玉卮就跑,浑然未觉得身后一群什么东西飘荡着过来,隐蔽地跟在了她们身后。 沿着树荫一路走,两个人也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一路倒是老北京的气象,街边懒散纳凉的人倒比走路的人还多,穿着洗的发黄的褂子衫的爷们扇着蒲扇,盯着胶着的棋盘不知道如何落子。槐花最后的香气弥散在空中,有小孩子兜起自己的衣襟,捡了好多花瓣。 “槐花粥倒是很好喝……”今昭目露艳羡,这时候的槐花还能捡来吃,不必太过考虑污染,她顺手摸了摸脖子,“不过到处乱掉的花瓣也挺讨厌的。” 玉卮看了看今昭的脑后,退后一步:“嗯,也对。” 今昭满脸狐疑地看着玉卮,觉得有点不对,但又似乎没有什么不对。 玉卮又退了两步。 今昭的肩头站着好几只奇怪的东西,拉着洋车的停着自行车的放好小推车的,一群大概七八只这种古怪的东西呼朋引伴,叽叽喳喳。今昭刚要说什么,玉卮就喊了一声:“别动!” 那些古怪的毛茸茸的东西似乎做了一番沟通交流,而后打发几个往回飞,今昭一抬眼就看见两只这种毛茸茸的怪东西小小的骑着两辆细铁丝儿弯的自行车迎着风飞了起来。 “这不是毛猴儿么?”今昭身为本地人,对这种民间手工艺品还是有一定的了解的。 “为什么这种东西站在你的肩膀你还能如此淡定。”玉卮站在距离今昭三步之外的地方。 “咦我小时候组织过参观这个的制作过程啊。”今昭满脸无辜,“这不是蝉蜕做的吗,真的蝉我都敢抓啊。” “……” 这群毛猴儿在今昭的肩膀上蹿下跳,太岁看了良久,问:“你们是要跟我们走吗?” 毛猴儿们吱吱喳喳点头。 今昭看了看玉卮苍白的脸色,拿出自己的手袋:“那你们进来吧。” “喔?毛猴儿?” 数字爷们几个围着书房茶几上的毛猴儿,表情各异。 朱师傅抱着肩膀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毛猴儿的头和四肢是用蝉蜕做的,但身体是干辛夷花苞,这该不会和蔓蓝有什么关系吧。如果能让普通的植物变成活物,也只有蔓蓝能做到了呢。” “蔓蓝的话,应该做不出这种玩意,在看见蝉蜕的瞬间她就应该昏倒了。”玉卮中肯地表示。 “咦她的本体是植物竟然还怕虫子,那么授粉之类的怎么办?”今昭觉得有些吃惊。 “呵呵呵呵~修行的灵物是不会考虑授粉的哦~”酒吞童子晃着手里的碧螺春。 “啊密斯蔓蓝的本体是什么啊?”利白萨满脸好奇。 “我记得是她来自百花谷。”卫玠侧眸沉思,“想来应该是花物。” “大约不是牡丹杭菊一类。”陈清平回想了一下,蔓蓝并没食材的亲切感。 “啊这样的话青婀是青鸟所以你会想到捶鸡什么的嘛?”今昭看着陈清平。 “不,青鸟不是鸟。”卫玠摇头。 “辉腾,咖啡粉没有了。”陈辉卿说。 “我说你们啊,这些毛猴儿都快急死了。”今昭指着在茶几上忽而叠罗汉,忽而把自行车竖起来骑,一会儿两只猴子做惊恐奔跑状,一会儿又在一起嬉戏,细细看来,仿佛一场猴戏。 “猴子是灵物,因此猴型也通灵吧。”朱师傅看了一会儿。 “虽然很奇怪,但是这俩猴儿是在演《情深深雨蒙蒙》吗?”今昭托腮。 猴戏的剧情已经进入尾声,似乎表现着两只猴子送走了一群猴子,而这一群猴子四处奔忙,太岁非常感动:“到底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啊。” “昭啊,你的脑洞在需要的时刻,总是变得格外清奇。”一个懒洋洋的但又非常温软的男音响起,一位穿着普通的素色长褂的少年跟着辉腾出现在门口,一双长宝石一样的眼睛熠熠发光,那穿得有些泛白泛旧的褂子穿在这少年身上,有一种清雅的贵气。 少年靠在门口,那是个慵懒的姿态,却偏偏挺拔,又偏偏一位娇小的少女从他的胳膊底下钻了进来,满脸笑容:“你们还真的在这里啊,条件不错嘛。” “蔓蓝!”玉卮倒退一步,“告诉我这些东西不是你做的。” “当然不是啦,是老元做的。”蔓蓝跑回来抱了抱今昭,又挽起了玉卮的胳膊,全然没有今昭想象中的分离的不安和重逢的激动。 玉卮用略显惊恐的表情看了看老元,似乎打定主意,和他保持一定距离。 那些毛猴儿飞旋着漂浮着落到了老元的肩头,有的与茶几上的戏班子汇合,有的在老元的肩头停息下来,抓耳挠腮,猴戏猿啼,热热闹闹的样子。 “说起来,你们在这边的话,一直都没有见到青婀吗?她好像也在北平啊。”今昭问蔓蓝。 蔓蓝摇了摇手:“不知道啦,我也是刚回来。” “咦?”也是和玉卮一样,一穿来就在国外,想了办法才回国的?今昭追问。 “刚到北平发现你们都不在,我和老元就去了上海和南京玩来着,我们这边的身份,是南来的商人之后啊。”蔓蓝挽着今昭和玉卮的胳膊,毫无自觉地回答。 “……”众人扶额。 “啊哈哈哈说起来你们都没有感觉吗时间感的不对劲儿之类的?”老元一个箭步过来,笑得流光溢彩将蔓蓝隔绝在了玉卮和今昭的杀人视线之外。 “一小时后书房集合,详细说吧。”陈辉卿说。 “现在就可以啊。”老元十分积极主动。 “咖啡粉没了。”房东大人不开心。 毛猴儿们似乎感受到了房东大人的沉郁心情,几只贴着花片儿纸裙的母猴儿聚在他面前的茶几台面上,递伞的递伞,献花的献花。 第一百九十一回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它煎蛋噎满喉 “没有什么秘密是绝对安全的,除非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已经死去,或者彻底忘了它。” “我并不觉得这是个很糟的主意,相反我觉得这很安全。” “等我们有能力面对这个秘密被公开所产生的局面时,你们让我想起来就可以了。” “我相信在此之前,我能活的好好的,嘛,会有人保护我哒。” “你们就,姑且相信他吧。” 那惯是懒洋洋的含着三分调侃的声音,在最尾一句转折,变得饱足深意,坚定且青春洋溢,是从来没有在这个人身上见过的声音和神情。 大约是因着这次稀罕,他难得地掷出这次豪赌,尽管他此生千年,从不是个赌徒。 卫玠张开眼睛,那琉璃色的瞳仁里,只有一片漠然的冰冷。 凡遇生死大劫,他总是比旁人沉冷三分,自从山姽去后,已经鲜少有什么事情能惊动他的心神,哪怕好友的李唐王朝气数已尽,他也能一笑扭头;便是知道有那样的一群生命在觊觎着自己的世界,他也并未曾觉得,有什么可惊讶慌忙的,但凡生命,总有天敌,但凡存在,总有终结,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大约只有“变化”本身。 然而卫玠听到那人那话,到底还是血气了一次,生死一场豪赌。 将手中的雨伞折起来,卫玠停下脚步,看着面前的银白光晕,那光晕如雾如电,丝毫不被这冷雨所影响。 胡同里只有雨声,大约是夜色沉浓的缘故,这雨也像是脓血,在地上横流竖淌。 卫玠看着那雨如择受了魔力的牵引,沿着大抵不吉的路线,蜿蜒向着自己的脚边布置而来,最终没过他的鞋,血腥而沸腾。 他看了看那些诡异的血污,轻启薄唇,吐出一串奇异的音节,那些音节似乎是从四面八方而来,要到四面八方而去,似乎是从三种不同的生命的嘴里宣朗而出,来自不同的频率,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方式,仿佛一杯最为甘醇的玄妙的酒,次第勾动味蕾。然而正如绝美之花通常剧毒,随着这一串音节在夜色冷雨中弥散,那些血污止步不前,而在这棱角锋锐的画面之中看不到的屋檐旧瓦之下,有睡熟的人和黄狗,无知无觉的死于睡梦之间。 那是神的语言,神的诅咒,神的冷酷的恶念。 神说,都去死。 卫玠踏过那一滩已经褪去殷红的水洼,雨在他的身旁也在胆怯地避散,没有一丝一点敢于落在他的肩头发间。 陈公馆的夜宵是陈清平亲自操刀的。灶台前他穿着一件靛青色的短褂子,卷起袖子露出月牙白的细绵衬里,今昭坐在一旁撑着膝盖托着腮,小狗儿一样看着陈清平料理,而朱师傅则因为要说点儿事情,端着茶杯靠在搁板旁。 这是太岁习惯的场面,有熟稔的安全感。 “说起来,阿八还没回来,没问题吧。”今昭问朱师傅。 “我们就算是团灭了,阿八也会活下来的啊哈哈哈哈哈。”朱师傅笑。 “……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啊哈哈哈哈的师父!” 刺啦的蛋液触到铁板的声音传出,鸡蛋馥郁的香气弥散开来。用水淀粉和绵白糖调和过的蛋黄浆液蓬松馝馞,漂亮的嫩柳芽儿黄在热气之中伸懒腰一样地膨胀开来,这种吃食并不单纯叫做煎鸡蛋,而叫做三不粘,因为它不粘盘子,不粘筷子,也不粘牙。 今昭以前看一本书上见到过这种东西的做法,她床下有许多的书,据说是不着调的老妈留下来的。小时候昼短夜长,那些书是她逃避现实的好去处。 神思恍惚间,陈清平已经把点心端来给她。 做好的点心,配着一小碗的核桃酪吃下去,甜的软的粘的清的温温润润下肚去,给薄凉的初夏之夜添了丝隽永。 今昭端着碗坐在板凳上,一边沿着盘子边儿吸溜着三不粘,一边看着外面在乌云之中钻来穿去的暗红色的月亮,忽然,那月亮上亮起一道光斑,好像是被撕破一角,露出里面无限明亮的光来。 “妈惹!”太岁腾地站了起来。 “怎么了?”朱师傅顺着她的视线往窗外望,可窗外依旧是乌麻麻的天色,将掉未掉的沉云。 今昭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还是那片沉沉夜色,湿漉漉的晚上。 “没什么好像是眼睛花了一下。”太岁捧起碗,继续啃着她的三不粘。 “说起来,今昭,你是见过那个鬼手的,是吧。”朱师傅问。 “咳咳咳——”一块儿煎蛋呛入喉咙,今昭勉强咽下去,才大致讲了一下那个鬼手,“有意思的是,那些人死光以后,那个鬼手就没有出现了。” 朱师傅若有所思地推了推眼镜,微微一笑。 便是正擦着手的陈清平,也忍不住转过头去,不愿意面对这个笑容。 太尼玛惊悚了这笑简直天然能制冷。 门房压低声音的说话,表明宅子里有人来,而非有人回来。 辉腾出现在门口,轻声问:“是一位女性,大概需要帮助。姬晋大人已经过去了。” “……那么我们也不得不去了呢。”朱师傅最先放下手里的东西。 陈公馆的门房和听差都是普通人,只是偶尔会被辉腾使用一些法术,进行无伤大雅的控制和记忆清除,此时值夜的门房面露惶恐,但还是对姬晋,也就是酒吞童子解释:“……当时小的并没有多想,只是听见了救命,就把门打开了……” 今昭看着瑟缩着将自己裹紧在一件米色开什米外套里,穿着浅樱色的旗袍的年轻女性,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可她的点读笔技能显示,这只是一位极其普通的17岁的人类女性,名字叫做顾逸珊,是奉天人。 “这位小姐,您这是……”看上去最容易给人亲近感的朱师傅上前一步。 “我……”那位顾逸珊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我是燕京女中的学生顾逸珊,这附近的顾公馆是我的族叔家,家里宴请了一些客人,然后,有一位客人不尊重,我没有办法……”说到这里,她停了停,但还是抬起头,转向今昭,“求求您,能不能暂时容我这一夜,明日我便去同窗家中求助!” “嘛~是你的族叔将你卖了?”酒吞童子的话毫不留情。 顾逸珊明显一抖,点了点头。 一个离开家乡,寄居亲戚家中读书的女孩子,被亲族推给什么达官显贵,换取荣华富贵,这种事情便是在此刻,也绝非稀罕。今昭看着顾逸珊,扯了扯朱师傅的袖子。 “你是从顾公馆的后花园子跑出来的?”朱师傅问,语音虽温柔,但语气却有点故作嫌弃。 顾逸珊摇头:“哪有什么后花园……都改做……藏污纳垢……”这话显然并不好听,因此话音也细不可闻。 朱师傅浅浅一笑,对今昭和陈清平点了点头。 太岁无语,师父,您老话里下套的本事,比起您老拉面的本事,也不逊色。 说起这顾公馆,在附近也是有名。这宅子本来是一户清朝四品大员的宅子,后来这清朝覆灭了,顾大人家破人亡,这宅子也被顾大人的族亲笼去,起先也小有经营,后来落在现任这家主手里,就成了高一等的烟花之地,总以派对为名,给那些不敢去专门的地方流连花丛,却依旧风流不改死性的人养金丝雀。原本这宅子有一处后花园,结果柳莺花草换做了小楼藏娇,传说里面达官显贵的金丝雀,竟有十来只。 酒吞的嘴咧成了大大的月牙儿:“你家中送你来北平,真是念书的?” 顾逸珊咬紧下唇:“若我尚有父母高堂,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哦~”酒吞挑了挑眉毛,露出一脸好无聊啊的表情,转头就走。 “既然如此,今昭,你和阿玉便招呼一下。”朱师傅对今昭点点头。 “师父,这个时间,你家阿玉已经睡死了。”今昭举手。 朱能垣弯起唇角来,那笑容仿佛是一位挑剔的猎人终于在森林里发现了一只皮毛甚美的狐一样的表情:“那你安排一下,睡一楼的客房吧。” “是!小的知错!”今昭忙不迭去扶顾逸珊。 朱能垣微微皱起眉头,看了看陈清平,此时此刻陈清平脸上出现的表情,堪可称之为悲情,似乎他对什么产生怜悯,又不能将其公之于众。 “有什么问题么?”朱能垣摘掉眼镜,揉了揉眉心。 轻缓稳重的脚步声传来,辉腾的声音响起:“八爷。” “有什么吃的么?”卫玠放下雨伞,脱掉外套,掸了掸并不存在的雨水,闲庭信步走到了厨房。 朱能垣看了看地上一路他留下来的浅浅血色脚印,对辉腾说:“记得用冷水擦,热水擦不掉。” 卫玠轻稳的脚步一直走到厨房,看了看锅子里剩下的一份三不粘,轻松地端起那柄平底锅,拿起手边的盘子,手腕轻轻一抖,那一块儿煎蛋黄儿漂亮地落入盘中,拿起一双筷子,非常悠闲地吃了起来。 陈清平只是看了看卫玠,便转头回屋去了。 朱能垣也莞尔:“记得把这双鞋子丢掉。” 翌日的清晨,陈公馆的仆人们已经开始收拾采办,晨早去买一天的食材,上等的烧羊肉,只有一大早赶起才买得到,那种酱红肉粉,肉软皮焦,一直拿整块肉老汤炖出来的老火候老滋味,绝非寻常家里做的可比。这种烧羊肉稍微配些素菜,无论是早点用来配粥还是午餐配烧饼或者顺便卖羊肉汤回来下面,都是极好的选择。 陈辉卿前儿得了一条消息,今儿极早的便出去了,倒是留了一份报纸在桌子上。今昭顺手拿起报纸看了看,一眼便瞧见一条花边消息,说的是某位大员在顾公馆养了一只金丝雀,这只雀子昨儿夜里竟死了。 这消息字数不多,但引人联想,加之昨儿顾逸珊跑出来的事情,太岁深觉,如果不是顾逸珊跑的及时,恐怕死的是她。 “早,今昭。”卫玠清雅的声音响起,顺手拿起了今昭看完的报纸,“顾家?呵呵,这个顾家可很有意思呢。” 今昭坐了下来,搅合着面前的豆浆:“有什么事儿么?” 卫玠也悠然落座,辉腾在他面前摆上了早餐的伯爵红茶,卫玠啜了一口,点了点那张报纸:“具体的事情我无法确定,但顾家有古怪,只怕这不过是头一条人命罢了。” 是啊。昨夜在顾府附近看到了那样的东西,怎么可能还保持平静呢。 卫玠放下茶杯,所以地拈起了汤壶里一块儿方糖。 “那个,沐小姐,多谢你了。” 好听的女音从他的身后传来,指尖的糖块儿一瞬间被捏的粉碎,卫玠转过头,那说话的姑娘穿着今昭的衣服,蓝衫黑裙,容颜佳美。 记忆穿越时空,将一生之中最不像自己的那一刻带回。 那是他最喜欢的自己,喜欢得仿佛那个自己,是独立于他的另外一人,因为太喜欢那个自己,所以就算是李淳风那样著名的名字,都没有当做是本名沿用下去。 他叫做卫玠,别人也叫他做卫玠。 那个卫玠现在就站在他的面前,怔怔地看着那姑娘。 “你就是卫家的郎君?眼瞧着,也没有他们说的那样病弱啊!” 那姑娘的脸和另外一张脸重合。 山姽。 卫玠之妻。 第一百九十二回飞光劝尔一杯酒,莫御天高与地厚 恍惚只是一瞬。 卫玠拿起餐巾,拭去了指尖的糖粉,想到他昨夜听到的关于顾府的前请后果,放下餐巾的时候,便已经猜到了一个大概。 今昭在看见卫玠的表情那一瞬,也想到了,为什么顾逸珊如此的眼熟。 山姽! “我是今昭的表哥,行八。密斯顾,令叔府上,闹出来一点事情,你还有其它的地方可去吗?”卫玠转过半个身子,示意顾逸珊坐下。 “八爷。”顾逸珊点点头,顺着卫玠的手势,坐在了椅子上,她尽管面色苍白,但身姿举止,却还是显出良好的教养。 今昭叹了一口气,坐在了顾逸珊身边。 没一会儿老元散出去的毛猴儿就送回来消息,顾府的确是出事了,且并没有报纸上那么轻描淡写。 昨夜顾府依旧是举办了派对,凡顾府派对,必有那些养雀儿的人来,往常便是惯例的,这一晚也没有人觉得奇怪。只不过顾逸珊这次被她的族叔设计,暴露在了一位大员面前,之后的事情便十分显而易见,顾逸珊跑了出来。 “……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后面的房子改得有年月,里面的人都是,嗯,我虽是从那边跑出来的。哦,对了。”顾逸珊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是雀舌放我走的。” 雀舌,是顾府照顾那些“金丝雀”的女人,被戏称为雀舌,因着这位妈妈子一样的人物,也是金丝雀和大员们之间的传话筒。 “雀舌寻常并不是那样的,不会有那么好心。”顾逸珊沉吟片刻,还是抬起头尽量平和客观地评论,“她常日里较为悭吝,无利不起早,并不会好心帮我,且她这一帮,恐怕还会为自己招惹麻烦。” 卫玠微微一笑,的确,这位雀舌不同寻常,因为顾府的家丁来绑雀舌的时候,这位“可怜的女性奋力反抗”,最终,顾家家丁十二人,悉数死于雀舌之手。 那位原本只有二十六岁的普通人类女性,似乎没有如此惊人的战力。 “密斯顾先暂时留下来吧,内中缘由,恐怕颇多牵扯,我们也不希望我们努力救助的人,死在回乡的路上。这雀舌听着,倒和我们九爷很配。”卫玠说完,优雅起身,拇指与食指夹着红茶的茶碟,对顾逸珊微微点头。 今昭泪流满面,国师大人啊,这是您前世的妻子,您怎么如此淡定啊! 然卫玠轻描淡写地起身,将茶杯留在桌子上,仿佛一切如常,并未有扑面而来的的记忆,瞬息往昔。 顾逸珊就这么留了下来,除了和玉卮还有今昭说说话,平时很少露面,大多数的时候,就是看着从玉卮或者今昭那边借来的书,安静,不惹麻烦,没有存在感,便是吃饭,也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吃,并不愿意出现在众人面前。几天过去,诸如陈清平,陈辉卿这种,完全已经忘记了屋子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尤其以房东大人最甚,他在晚餐后瞧见了顾逸珊,眉头微皱,转向卫玠:“这是山姽?你的前世之妻?” 卫玠悠然自得地吐掉漱口的茶,擦了擦嘴:“是呢。” “雀舌失踪了?”陈辉卿端着咖啡,一秒钟便不在意这件事,转了话题。 “是呢。”卫玠回答。 陈辉卿歪着头思考片刻:“光之……什么秃?” “光之圣徒。”卫玠纠正。 陈辉卿点了点头:“交给你了。” “荣幸之极。”卫玠莞尔,他转向已经快要忍不住笑的今昭,“今晚我们一起去,没问题吧。” 发生人命案的顾府,此刻有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热闹,派对上的汽水瓶横七竖八堆在后门的箱子里,喝醉的客人搂着娇媚的金丝雀在调笑,一切仿若往常,夜夜笙歌,纸醉金迷。坠在后面不知道是来凑热闹还是拆场子的酒吞童子,一见这浮华暧昧,一张脸上勾起一个月牙一样咧到耳根的笑容来:“有意思,是谁剥离了这里呢。” 今昭环视周围的醉梦盛景,莫名感到一种诡谲气息,她往陈清平旁边靠了靠。陈清平看了看她,就像从荷塘里捞出一根莲藕一样,抓住了她的手腕。 虽前面宴乐升平,但顾府的后院,还是能觉出一丝不殃的。 那一轮血月当空,本该莺啼婉转的一排罩房里,却悄声无息。一片小荷塘半点儿荷叶也无,死水无波,黑如墨染。 今昭抬头看看天上月,又低头瞧瞧塘中水,吸了一口气:“倒影呢?” 那天空绯红巨月本就令人心惊胆寒,更不消说这乌压压的小池塘没有半点儿月轮投影,就好像这天地被什么阻隔,彼此不能交相辉映。 “这是扒皮啊。”利白萨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池塘。 “简言之,便是用这种幻想的画皮,套住了残忍的真实,我们刚才见到的歌舞升平,不过是一层画皮。”卫玠浅浅一笑,似乎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辉卿。” 话音一落,陈辉卿就已经抬起手来,双手的食指和拇指仿佛捻开包装塑料袋的封口一样搓动,细细的雪星儿一样的光芒从他的指尖流泻而出,周围的视野似乎被这些星雪冰冻,逐渐碎裂,墙纸剥落,露出染血的内里。 那是无人的顾府,有阴冷的气息,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极其浓艳,却传出腐臭来,池塘后面的罩房死一般的沉寂。 酒吞童子缓缓走近那池塘,捡起池塘边的一根枯枝,拨了拨池塘里的水,那个月牙一样的笑容几乎要咧开整个脑袋,那声音听上去极其喜悦:“哦呵呵呵呵呵,这里面有死人呢。老白,你把他们捞出来?” “哦?为什么?”利白萨一副事不关己的笑脸。 “因为你习惯于生活在水里啊大鱼。”酒吞童子丢开枯枝,一双眼睛里的漆黑墨色仿佛和这满是尸体的池塘一样。 “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真拿你没办法。”利白萨走到了池塘边,只是看了看那一池子水,那池塘中的水边翻滚沸腾似地,杂草垃圾脏污被抛了出来,最终,水干涸消失,露出池底。 池底,有十余已经泡烂的尸体,从那衣着来看,倒像是听差保卫一类。 今昭微微眯起眼睛,突然,一个可怕的画面悴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 月色下欢歌笑语之声,响在不远处的洋房,罩房里有暧昧羞耻的声音,一个女人站在池塘不远处,看上去颇为年轻,只是有些苍白憔悴,连浓烈的胭脂,也掩盖不住。 这位看上去憔悴的女人,脸上挂着十分浅淡的笑容,一丝不苟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凡有褶皱,一定要拉平。 一群家丁跑了过来:“那个丫头跑哪里去了?” 女人转过脸,笑容又深了些,标准得简直可以用尺子丈量一般,优雅稳重地回答:“从后门跑了。” 家丁中的首领很是不满:“雀舌,你怎么也不拦着?这让我们怎么交代?” 那被叫做雀舌的女人静静站在原地,微微笑着,微蹙的眉间仿佛略有清愁:“我为何要拦?” 首领走过去,嘿嘿一笑:“这下不好交代了,不如我和上面说,没见过你?”说着,他的手,伸向了雀舌。 雀舌动也没动。 首领微微一怔,似乎不敢相信,低下了头,随即晃了晃,倒在地上。 “哎呦!头儿都被雀舌姐的魅力迷倒了!”有人怪叫。 然而很快地,那些家丁便发觉不对,因为首领虽然是面朝下倒下去的,可他的身子下面,似乎殷殷地流出血来。 那血色极浓,便是月色下,也能清晰地觉察,那腥甜的味道,是血。 家丁们惊恐地看着雀舌,看着这个依旧轻眉浅笑的女人,手中拿着一颗心脏,放在了嘴里。那颗心脏并不小,那女人的嘴却好比莺歌鸟儿,樱红可爱,到底那样的心脏如何被放入了口中并且一瞬间便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家丁们只是吓得四散逃窜,然而终究是徒劳。 那是一场毫无悬念的,甚至连猎杀都算不上的什么,就好像雀舌只是伸出纤纤玉指,在篮子里挑拣着饱满熟好的草莓,一个一个送入口中,最后,将草莓的梗叶残骸,一股脑丢在了池塘里。 整个过程,也不过是几分钟。 今昭目瞪口呆。 太岁的视野里最后一幕,是雀舌拿出了一块儿帕子,擦了擦指尖,而后那帕子轻飘飘落入池水之中。雀舌莞尔一笑,转过脸,对着某个方向看了看。 这一瞬间,雀舌的视线对上了今昭的视线,今昭几乎立等便毛骨悚然! 她竟然是在看我?! 今昭退后一步,撞在了陈清平的身上,陈清平看了看今昭惊恐万状的表情,将手掌捂在了她的眼睛上。 当掌心碰触到脸上凉丝丝的皮肤和毛茸茸的睫毛的时候,同样的画面,也出现在了陈清平的视野之内。 雀舌带着一脸十分淡然得体的微笑,仿佛她是个真正的大家闺秀一般,看着两人的方向,最终,她嘟起嘴唇,轻轻说了一句话:“晚安。” 说完,她优雅地转身,那背影静好婉转,美得惊心动魄。 陈清平放开了今昭,今昭深吸一口气,转向卫玠:“心脏。” 卫玠等人已经闭气下落塘底,陈辉卿倒是并不十分避讳,蹲下身看了看,一只手点在尸身上面,几乎是一瞬间,那尸首已经恢复如初,仿若新死。 伤口清晰可辨,仿佛是被利刃一旋,那刃口转过一圈,勾住心脏,偏又没破了去,更是避开了要命的关碍,这尸首的血,竟然流得并不很多。 “这伤口——”利白萨脸上的嬉皮笑脸骤然一敛,一瞬间蓝光勃勃,崩炸当场,仿佛是无数闪电顷刻爆裂,这是利白萨的海神领域,一种最古老的奇幻生物的保护圈。 “啊……”卫玠叹了一口气,“我想那东西已经走了。” 利白萨沉着眉,一双蔚蓝如海的眼眸此时此刻暗涛汹涌,像是海上即将来临暴风:“第二代进化了,还是第三代呢……” “这伤口并没有大出血的原因,是伤口在一瞬间被高温灼烧熔化。”陈辉卿起身,将几具尸体都恢复到死亡瞬间,每一具尸体都是同样的伤口,同样的手法,同样被摘去心脏。这种取心而食的痕迹,颇像是饿鬼道,然饿鬼道不会如此麻烦,还要烧灼伤口,防止大出血,饿鬼道吃相都是很肆意的。 “这并非是刻意为之,而是本身就如此。”卫玠简单地把那一夜他看见的白光和血河告诉在场的几个人,那应当是时空受到破坏,产生的某种变故,生灵遭难,如是而已。 今昭也将刚才她太岁技能发动时看见的情景,描述了一遍。 几个人面面相觑,今昭想了想,还是问:“我们是不是面对着什么可怕的对手?” 卫玠转头看了看今昭:“的确,如果让你帮忙,就不应该瞒着你。这件事情,我们回去的路上说罢。” “这顾府,一把火烧了吧。”利白萨说完,打了一个指响。 月色将人影拉长,被火光得绰绰晃动,辉腾站在黑色的老爷车旁,安静的打开车门。 陈辉卿看了看今昭,对她说:“你坐在我旁边。” 今昭怜悯地看着陈辉卿,房东大人,您这是要充当故事机了吗? 第一百九十三回梦里流霜不觉飞,春江水暖烤鸭肥 陈辉卿当然是不会讲什么故事的,他用了极其简单的办法,让今昭直接看到他的一段记忆,比起黑衣主教,房东大人无须借助任何道具,只是轻轻拍了拍今昭的肩膀。 那梦的背景,仿佛也是眼下这时代,离不了太远,差不去太多。 那也是北平,正南正北的九宫格胡同把四九城分割成为一盘棋,每个格子里都有繁华混搭市井的独特味道,与天津和上海那种一路人间富贵花的西洋气象不同,北平到底是保守了点儿的,老式的院子比比皆是,倒是洋房不多见。 眼前房东大人的故事里,这栋洋楼看着很眼生,周围的环境大约是东直门附近,今昭跟着陈清平来过这地方买豆皮儿。 记忆故事之中的陈辉卿还不是清平馆的房东大人,因此宅居于东直门的这栋洋房,正如每年的年夜饭那样,陈辉卿住在这里,饮食起居,却没有人发觉,而神鬼界凡有会需要坐镇,便有车来接,也不以为怪。甚至每每四时八节的关要,这栋公馆门口各路牛鬼蛇神等着陈辉卿出现,盛景非凡。 光是今昭在这里围观的一个傍晚,就有四路人马来请房东大人出面,阵势颇大,热热闹闹,以她的视角,完全感觉不到这公馆里只有一家子。 一早上这家只有一对夫妻和幺子共计三人,但诸如粥饼小菜之类的早餐,竟然本帮菜混搭粤式早茶,林林总总有30样! 今昭瞧着陈辉卿混在人家餐桌上吃早餐,深深觉得,房东大人,说不定是冲着这家厨子好去的。 从这家人这些记忆片段里不难看出,这家还有一位少爷,年纪并不大,从日本留洋归来,在教会学校里教日语,平日里住在学校的教师宿舍,偶尔回来吃个晚饭,从时不时便有女学生偷偷尾随他的境况来看,这位少爷在学校里还是颇受欢迎的。以今昭的今人眼光来瞧,的确是一位清俊稳重的好对象。 今昭跟着陈辉卿的视角,在琐碎的记忆的菲林之中穿梭,最后一日见到那位少爷,是一个雨天。 这一天天空满布豪雨,如流如泄,直到太阳落山,才敛去声势,露出一角晴天。 日暮之后,这少爷要赶着回学校,明日好上早课,因此便让家中的司机送他回去,陈辉卿恰好要到附近一处鬼门会面鬼王,便也搭了这一趟顺风车。 今昭所见,便是这车中的境况。 这辆车是德国产的老爷车,车内倒是宽敞,手工的皮坐垫也很舒服,只是,车中尚还坐着除了司机与两位男士加上自己之外的第五人。 那是一个梳着一根通底儿大麻花辫儿的姑娘,穿着富贵人家的下人穿的那种素褂子和黑裤子,脖子上深深的掐痕,就连今昭也都看出来,这位姑娘是个被掐死的冤魂,正一脸仇冤地看着那个司机。 从姑娘仇视的目光来看,凶手是这个司机。 等等啊姑娘不要让一个无辜的好人跟你陪葬啊! 今昭面露不忍,按照这个姑娘的眼神儿,这车一定出事儿,房东大人和她是不会有事的,会出事的,也就是这少爷了。 要是真的出点儿什么事儿,这少爷算是躺着也中枪了。 麻花辫儿的女鬼坐在副驾驶席上,司机浑然不觉,后排座那位少爷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而他看不见的身旁,坐着一脸同情不忍心的太岁和完全没有任何表情的房东。 老爷车在雨帘之中缓缓行驶,那麻花辫儿的女鬼有些凄惨地开口:“你们能护住少爷吗?少爷是个好人,我不想他死。” “啊,你看得到我们啊。”今昭有点吃惊,拿不准如何应答。 女鬼不置可否,只是看了看那个司机,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什么决断一般。 今昭坐等下文,尽管她已经猜到发生什么了。 “我怀了他的孩子,他却把我和孩子,都闷死了。”麻花辫儿女鬼解释得很干脆利落,转过头看着今昭,虽死相并不好看,瞧着略略吓人,但那眼神表情中已经没有任何的自伤自怜或者满腔愁愤,平静得出奇。 “啊……”今昭张了张嘴,还是不知如何应答。 “欠命换命,天经地义,天地不收,我来收。”麻花辫儿女鬼平静地转回头,“前面河边,我就动手,请你们护住少爷。” “万一,万一这少爷……”今昭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保护住这车里的无辜群众,她这会儿差不多算是个入梦者,萃梦师的技能,她还没学过啊! “好的。”陈辉卿突然出声。 麻花辫儿女鬼点了点头:“多谢您,如果我还能,我会报答您的。”说完,她愣了一下,旋即无奈一笑,“只不过杀人厉鬼,恐怕我也没有来生了。” “你会有的。”陈辉卿郑重地说。 今昭看着这两个人的对话,心中微微泛起酸楚。 老爷车很快就行到了什刹海水域旁,天雨已过,路上显得湿滑,这个时间,行人早已经归家,只有阵阵晚风吹拂荷塘无月之夜。 麻花辫儿女鬼已经从副驾驶席上消失不见,而那司机却是双目赤红,神气一变,开过一段垂柳路后,在一个转弯处,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手里一个松脱,那车头便仿佛有人拉扯着一般,直奔着水面而去。 今昭惊呼一声,这动作来的太快! 那少爷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猛地睁开眼,朝着今昭的脸看了过来,有那么一瞬间,今昭觉得,他看见她了。 一切都已经太迟,老爷车滑下堤岸,冲向池塘,已经有水汽扑面而来,没顶也应只是瞬息。 陈辉卿一把拉住那个少爷,打开车门,在车落水之前,跳了出来。 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那辆车的车头已经碰触到了水面,然想象中的落水境况并没有发生,反而是一片刺眼的白光将今昭的整个视野爆满,待到她恢复清明,那女鬼不见了,司机和车子滑入了水中。 陈辉卿抬手顶着那白光的势头,有仿佛烛花爆破的声音落入耳鼓,那白光气势汹汹,偏巧赶到陈辉卿的身前,似乎不堪陈辉卿这一抬手的动作,忽地一颓,敛去锋芒,消失不见。那只是瞬息时间,便已经天地变幻,一切仿佛从未发生,周围还是雨湿燕返。 今昭愕然。 准确地说,那白光,收敛进了那位少爷的身体里,就好像首饰盒子一扣上,里面的珠光宝气全都看不见。 她还是头一次看见这种白光跟资源回收一样,咻地一下,被收回身体。 之前,她只是看见过,这样的白光,被人释放出来而已。 在那个时候,那个海边,那个危机的时刻,那种类似于陈辉卿,但她明知道不同的白光。 与陈辉卿的星芒月魄似的漂亮白光不同,这种白光刺人眼目,无法直视,光辉之盛之烈,难以描述。 陈辉卿似乎也有些吃惊,歪着头站在原地,看着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少爷,那少爷缓缓睁开眼睛,可那眼睑下流露出的并非是人类的目光,而是白色的炫目光芒,有奇异的寂静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直接魔音入脑。 没错,今昭听到了“寂静的声音”,那是一种奇异的语言,分明在说,却没有声音,分明在表达,却完全听不见。 今昭完全听不懂这声音,但她却发现,即便是在陈辉卿的记忆里,她也流泪了。 “没记忆有能力,是第二代啊……”陈辉卿恍然大悟。 那白色的光芒回答了什么,虽今昭不懂,却也清楚那必然是灾厄,因为陈辉卿在这句应答后,整个人的情绪骤然一变,肃杀而残酷,低冷地吐出一句:“那就去死吧。” 说着,他的手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那仿佛是一条白色的鞭子,又或者说是白色的蛇,也可能是白色的绳子,那白练一样的东西卷向了那位少爷的身体,立等响起可怕的入脑的惨叫。 今昭第一次见到了陈辉卿的武器,但是,这玩意到底是什么,活的死的?鞭子还是绸缎? 就在她满腹疑惑地欣赏陈辉卿爆发了她初见时的总攻气场抖鞭子的时候,眼前的画面突然像是停电一样,断线了。 后面的事情今昭不知道,因为在房东大人发大招之前,她被推出了这段记忆。 “这么说,这种白光,是一种生命形式了?”今昭问陈辉卿。 “是的。”陈辉卿回答。 今昭想了想:“那个雀舌,属于第三代,这样算,有记忆有能力?” “是的。”陈辉卿继续回答。 今昭突然沉默,她拼命忍住想要转过头去看陈清平的冲动,一条不甚清晰但可猜度的线索在她的心中扯了起来,无法压抑,不可言说。 陈清平曾经用那种白光,保护过他们,仅仅一次,唯一的一次爆发,像是个奇迹。 没记忆,没能力,第一代。 当这个似是而非的答案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这一切绝非突然,一切正有因果,恰当解惑。 这个世界上,没有偶然。 她微微颤抖,坐在她另一边的卫玠看了看她,若有所思。 回到陈公馆一路,今昭都十分沉默。 默然地进屋,换了衣服,跟着陈清平到厨房去,跟着朱师傅将厨房里的小工都赶出去,三个人默默地做着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的事情,就如同往常。 “夜宵的话,吃什么?”朱师傅问今昭。 今昭心不在焉地指了指,再醒过神儿的时候,朱师傅已经把荷叶饼上屉了,边调着火候边无奈地笑:“年轻人吃东西,就是任性啊。” “你竟然大半夜要吃烤鸭,我也服你。”蔓蓝一边嚼着珍珠小圆一边竖起拇指。 晚餐后沈少沈鲜衣差人送来了一只便宜坊的烤鸭还没有动,厨房小工一直小心地打小火燎着,这会儿虽然不尽新出炉的新鲜,但也是香气扑鼻。 今昭看着陈清平拿起刀来,一层一层,先剔了烤鸭皮,这皮里沁了香料,加之便宜坊一直用的是焖烤,鸭子不见明火在炉子里被烘焖熟,饱含了油水,糖色漂亮,鸭皮脆甜香浓,蘸着糖桂花是一绝,去了鸭皮再剔除鸭肉,一片一片的净肉随着刀路在白瓷盘子里铺成茶花的形状,鸭肉里却没那么多烟火气息,倒是原汁原味;最后一剔是皮肉相连,倒凑成了茶花的一圈儿花边儿,这会儿瞧着仿佛有点十八学士的意思了。 白亮的刀刃配着陈清平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有力的手,有一种节奏轻快的韵律美感。他是如此一丝不苟,仿佛眼前寻常的烤鸭,是这个世界上最顶级的美味,务必耐心细致,供奉以艺术感。 看着看着,今昭觉得眼眶有点潮。 一盘鸭子上桌,配了荷叶饼和凉拌的香椿苗儿黑豆皮儿,倒是解了不少腻,至少家里这几位爷没什么意见,可能有意见的玉卮这个时候早就睡了,蔓蓝跟着老元熬了这些日子,正馋着陈清平的手艺,一屋子人吃得倒是很香甜,浑然不顾这已经是不当应吃的三更半夜,吃夜宵已然罪过,更何况吃烤鸭。 甜面酱和老虎酱做了混,鸭皮蘸着糖桂花,同鸭肉和皮肉相连一同,稍带点儿青叶嫩绿卷入荷叶饼,而后层次丰富分明的感觉便在嘴里弥漫,那是鸭皮与糖桂花的甜腻,皮肉蘸酱后肉汁鲜嫩的浓郁,老虎酱的丰辛,甜面酱的咸鲜回甘,还有香椿苗独特的馝馞。 今昭吃了一半就放下了,有些怏怏:“我吃饱了,睡了喔。” 一屋子人忙活了大半夜,就连老元和蔓蓝也因为做毛猴儿派出去当探子,这两天也没得歇息,因此赶上这一顿大肉,都吃得欢悦,谁也没在意今昭的疲惫和心不在焉。 今昭转过走廊,来到了后花园子里,自从这里出现过女鬼,陈辉卿就布下了法阵,现在就算是打死在蚊帐上的蚊子冤魂,也别想溜进来了。 太过安静的后花园,其实也有点可怕的。 今昭裹紧了身上的披肩,叹了一口气。 那种光芒生物,第二代没记忆有能力,第三代有记忆有能力。 那么,第一代呢?没有记忆,也没有能力,对吗? 曾经在密林森林和大西洲那里,闪过的一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中突然清晰,原来,她早就觉得,他们之间,两个世界。 原来如此。 “呦~小太岁你在这里呀~”柔滑轻软的声音传来,酒吞童子敞着领口,无限风光地晃悠过来。 “干嘛?”今昭虽然知道目前这家伙是一条战线的,但还是对他充满心理阴影。虽然她见过他成为贺兰敏之的模样,那么清逸风流,然刻在心中的记忆,还是那大腿里捞出来的一碗红豆。 “不干嘛,跟你聊聊。”酒吞童子坐在了花架子下面的秋千上,眯起眼睛瞧了瞧天边的胧月,突然面色一敛,刹那间他似乎换了一个人一样,沉和端素,带着逝去的风流年代的高远。 那一瞬间,酒吞又变回了姬晋。 那个让武则天女皇也甚为神往的王子乔。 天人王子轻眉浅笑:“太岁,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第一百九十四回此生无悔入尘嚣,但求一睡王子乔 所谓命运,便是风起于青萍之末,但之于青萍,彼时绝不会预料到,最终将自己席卷而起,抛向天空,重重摔落的狂风,曾经在自己的掌心温柔垂手,低头含笑。 命运之所以为命运,便是任何一个微小的选择,都可能成为抉择,任何一个无意的举动,都可能成为震动。命运从不吝啬她绝美的笑容,同样也无惧展示她红粉骷髅的狰狞。 那时候,在更遥远,更辽阔,更雄奇的六合,那荟萃了生命的神思梦境的世界里,雪山与密林,山川与大海,绵延无际的天与大地。 浮光投下影子,像是鸟儿飞过这片天空。 在一片雪山环绕之中,白雪皑皑,倒映着点点碎光,那些细碎的光芒,像是不灭的烟花,于半空之中游来荡去,环绕在一片湖泽旁,那片湖是如此的怡人,像是一块儿上好的祖母绿。 有奇妙的事情正在发生。 那些光芒投在湖泊里的影子,渐渐脱离了那些光芒的轨迹,逐渐汇聚,像是湖泊之中的一片乌云,漫无目的的漂浮着。 又过了很久,那盲目的百无聊赖的乌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东西,那是声音,女孩子的声音,自言自语,讲着有趣的没趣的事情。 翡翠泽中的乌云飘向声音的方向,随着日落月升,渐渐有了具体的形状。 像是一个人。 乌云化成了一个人的形状,或者更贴切的,他像是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声音引领着他往一处新世界去,去看见更广阔的天空,更有趣的人和事情。 他听见了很多的故事,很多的心情,那里面有新世界的风土人情,也有那个声音的主人满心的好奇和勇敢。 那真是个不错的世界啊,相比起来,这里单调的雪山之白和湖泊之碧,真是,无聊的要命。 他像是贪食的雏鸟,将那些冒险和美好,化作粮食,吞吃入腹,而后,期望振翅高飞,就像,那些故事里的那个生命一样。 高飞过的鸟儿,无法忍受雕琢精美的金鸟笼。 终于有一天,这个人缓缓地沉入湖底,顺着那个声音的方向,从一道暗河游出去,游了不知多少个日夜,从未停歇。 这里是六合,无所不能。因此奇迹一般在暗河之中,这个人不见天日游了不知多久,也许游了一个人的一辈子的时间,当他再度看见光的时候,那光芒被一张脸遮住,那张脸在光的映衬下显得闪闪发亮,那姑娘用他一直都在聆听的声音问:“你是,那个光辉?” “不,我是影子。”他回答。 不管这个叫做九幽的姑娘怎么理解,他的确是由那些影子所化成的,影子一般的存在,但一个全新的世界,毫无遮拦地向他展开,那正是他所听到的世界,充满矛盾和束缚,崇拜与禁忌,同样因为这些,变得更有趣,更鲜活。 黄土与黑水,白山与沃野之间,那些穿着破烂的人,努力生存,那是他无法理解的事情,却愿意去靠近。 九幽是个充满好奇心和精力的姑娘,肆意飞扬,无畏而天真,他曾经听到那些细碎的低语呢喃,来自这个对万事万物都很好奇,又不吝啬自己的思考的姑娘,那些话语神思汇成一条光练华美的琉璃川,那是他的一部分。 他曾经出生于翡翠泽,由那些影子组成,又将琉璃川融入血骨,他并不清楚他究竟是什么,但他可以确定,他是整个世界里,无处不在的天地寰宇之中,最懂九幽的人。 我是你心中的声音,我是你在六合之中的那个自己,我就是你。 在他那些玄妙的记忆之中,成为姬晋的那一段时光,最单纯,最快乐。 人生乐在相知心。 清秀俊美的王子,和快活鲜烈的巫祭,人世的角色身份让他们必须无时不刻在一起,因为那时代里人们相信神明说,命中注定。 后来,后来他做了一些事情,他觉得他必须这么做,哪怕永远无法得到原谅。 的确,他没有得到原谅,他得到的,是整个世界从此与他为敌。 后来,后来他很想笑,神说,要有光,那谁来做影子呢? 光明的歌声有多热烈灿烂,就会显得影子有多么残忍阴暗,因为一体两面的背叛,才显得这背叛更无法接受。 姬晋疯了,出尘王子,飘渺仙人,一念一瞬,立地成魔。 时至今日,若非那一日有奇怪琴音,催动岁月之弦,令酒吞也出现在了这里,那么以酒吞自己而言,恐怕都不会让自己与清平馆众人,坐在一条船上。 那时有多绝望,这时就有多执拗。他也许不见得会害华练,甚至可能处于利益帮华练,但他若不是这次离奇穿越,只怕真的不愿意出现在陈辉卿的身边。 那种痛彻心扉的伤口,不容易愈合。 今昭几乎不敢再看下去,她仰起头大声喊:“你到底要说什么?!” 姬晋成魔的那一刻,就连一直以来坚定站在酒吞黑立场上的今昭,都无法不被那种气氛感染,那一瞬间她甚至圣母地想要问天问大地,问问为什么宿命要安排这样令人心碎的一刻。 眼前的沧海桑田散去,依旧是晚风轻拂,花前月下,穿着海纹底猩红牡丹花和服的酒吞童子的脸,轻易地与刚才那段画面里那绝世公子重合。 酒吞勾着唇角,将手中的酒泼在地上:“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让你来看我的情史的哦。” “我也不想看!”今昭炸毛,被强行拖入这种花样少男少女风格的回忆里,就算是太岁也觉得耻度很高好吗! 酒吞颇为轻蔑地扫了今昭一眼:“你没有get到重点啊小太岁。” “那些光?”今昭皱眉头。 酒吞咧嘴一笑:“Bingo!” “那些生物为什么是光?另一种存在形态吗?”今昭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酒吞坐在秋千椅子上,悠闲地回答:“因为对于我们的世界来说,他们的形态就是光,正如对于我们的世界来说,你曾经喊着男神的那个漫画人物,也只是一些线条而已。你的生命形态是人,但也许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的生命,他们的形态,甚至不能被我们觉察。”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今昭本能觉得,酒吞童子可不是这么好心的人,传道授业解惑,他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我觉得,你和当初的我,一样蠢吧。”酒吞耸耸肩膀,斜靠在了秋千椅子上,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摸出了一壶酒,自斟自饮。 冷月青光从他的眼角眉梢抚到凛冽锁骨,一滴残酒从下颌滑下,钻入衣襟。 换在往常,即便是目前他们属于同一阵营暂时合作,今昭也要腹诽一句变态妖孽,可现在,她没来由地觉得,可恨之人,何尝没有可怜之处呢。 他的心,正是在最为灿烂的时刻,沉入深渊的啊。 咻。 轻盈的破风之声传来,今昭一抬头,看见酒吞踢着木屐已经跃上秋千架,伸手摘星一般,捉住了什么。 一只手。 酒吞捉住了一只手,女人的手,修长柔美,指蔻丹红,一把伞顺势刺来,正向酒吞的眉心,酒吞向后一仰,那伞贴着他的心口而过,可这一仰,借力带出了那手的主人。 果然是那个黑衣持伞的女人! 两个人很快便近身缠斗起来,那女人的招式狠辣,咄咄逼人,不卖一点空档,然酒吞也不是善类,昔年能从东瀛群鬼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单打独斗都是小意思。 今昭喊了人回来时,恰好看见酒吞手中酒壶一扬,女人不明就里,撑伞一挡,下一秒便被酒吞擒住,掼向地面。 那女人转过脸来。 酒吞一愣。 华练! 女人手里的黑伞一甩,伞面脱开,一把尖刺横刺向酒吞的脊背。 只是这瞬息,两人攻守相易,眼见那刺已经触到酒吞,位置致命。 白光一弯如刃,火光电石间,血花翻飞,女人的手还握着那根伞骨刺,可却带着血线飞溅,落在了地上。 又是瞬息,情势再度翻转,即便是酒吞露出巨大破绽,可那女人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她周围几刃白光飞旋,只要她动一动眉头,就会像是割断她的手一样,割断她的脖子。 然而,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今昭捂着嘴,不敢置信地叫出来:“华练姐!” 断了一只手,但依旧面含微笑的,不是华练,还能是谁? 利白萨的海神领域再度升起,将一干人与世隔绝,蓝光如波之中,是被白色光刃威慑得完全不敢动的华练,以及她对面,面面相觑的众人。 众人惊愕的,是今昭那一声“华练姐”。 太岁的技能,是一种霸道的认知技能,今昭这一声华练姐,代表的是眼前这位的确是华练,华练的身体华练的气息华练的指纹华练的记忆,这些组成一个人的身份应该有的东西,都是华练。 但如果是华练—— 连卫玠都觉得无法接受。 将那个可怕的秘密埋在心里,不惜舍弃身份穿越时空躲藏起来的华练,为什么又要从旁偷窥,做这么麻烦的事情? 卫玠垂眸沉思。 利白萨瞪圆了眼睛。 陈清平若有所思。 朱能垣眉头轻蹙。 元黉眯起眼睛。 玉卮和蔓蓝则拉起手。 酒吞咧嘴一笑:“我想这么做很久了。”说着,他的手,扼住了华练的咽喉,又转向陈辉卿,语气之中有奇异的满足感,“你觉得我拧断这个身体的脖子,以她现在的肉体凡胎,她的灵魂能撑多久呢,东皇太一。” 陈辉卿面无表情:“拧吧。” 啊咧? 众人又是一愣。 陈辉卿不顾酒吞的目光,走向了华练,而酒吞因为陈辉卿的靠近,果真用力几分。 让众人彻底瞠目结舌的是,陈辉卿走上前,掌心贴在华练的脸上。那可不是情人的抚摸,而是干脆利落的咔嚓一声,华练的脖子就这么断了,萎顿在地。 “出来吧,不管你是谁。”陈辉卿踢了踢华练歪到一边的头。 月色如冼,青白之光落在那灵体出窍的华练的脸上,一半明媚娇艳,一半端庄华美,是两个气质不尽相同的女人,可却都是华练! 灵体也是华练! “都说了,我是华练啊。”华练笑嘻嘻地看着今昭。 今昭凝神看着那华练,从她的太岁技能来看,那的确是华练,一点儿错没有。 “你是谁?”陈辉卿的声音突然响起。 那华练裂开嘴笑得十分开心:“我是华练啊。” 陈辉卿空着的右手白光一闪:“你是谁?” 那华练掩口而笑:“不管你怎么追问,我都是华练啊。” “那个鬼手是你吗?”今昭问。 那华练拍着手似乎在赞誉今昭这转换话题:“是我啊,是我啊,我一直在你们身边看着你们,只不过有那么几次,被你们发现啦!”她以灵体的形式漂浮在半空,因为在利白萨的海神领域里,她作为一个刚刚离开躯体的灵魂,什么也做不得。 “华练,走吧。”一个陌生的女音温柔优雅地响起。 利白萨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嘴角流出血丝,一只手划破了他的海神领域,拉住了华练的灵体,这变化来得太快,连陈辉卿的光都无法阻止。 海神领域与华练的亚空间一样,都是额外的小型封闭空间的存在,而那只手,竟然和华练的鬼手一样,也能穿破次元的阻隔。 “不用追了,追不到的。”陈辉卿摇摇头。 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跨越次元的阻隔,这已经不是高等神上位神的力量了,何况这些人,尚且不全是上位神祇。 “辉卿说得对,我们现在贸然追上去,不是送死,就是送行吧。”朱能垣叹了口气,次元级别的神祇之间的较量,他们这些单一次元层面的神鬼,是无法插手,无力涉足的。 “没关系。”陈辉卿转向众人,冷漠地看了看地上华练的尸体,“不是她。” “啥?!” 不是——华练吗?! 陈辉卿比划了一个不要担心的手势:“不是她,是羽衣狐。” “羽衣狐怎么可能连灵体都变成华练啊!”今昭的确知道羽衣狐扮演过华练,但是一个人的皮囊如何改变,内在的灵元,是不会改变的。 陈辉卿幽幽地望着羽衣狐离去的方向:“因为,她已经真的变成她了。” 借助某种神秘的无法控制的力量,彻底地,变成了。 扮演的最好演技,就是,彻底相信自己,已经成为你。 第一百九十五回海河河畔野草花,五大道口夕阳斜 时值六月,便是晚上,也没了清凉,知了叫的烦,陈公馆的仆人便捕了去,可知了怎能捕得尽,晚餐时又连起一片的聒噪,女仆和听差都惴惴地看着管家辉腾,最近这几日陈公馆的主子们各个沉郁,压得气氛逼仄,下人们行动间连一口大气也不敢喘,生怕喘出声来,就把这工薪不错的好活儿给丢了。 接连几天的大雨将四九城洗刷得干干净净,闷在公馆里的一干人却依旧对那个华练毫无头绪,便是推断出拉走华练的是那个雀舌,众人也是无计可施。 这日好容易放晴了天气,一过早,便有人来访,且单单指明来找今昭。 “回表小姐,是一位俊俏贵公子哪!”今昭的使女小雀快活地说。 贵公子?今昭满腹狐疑,吩咐小雀端两杯咖啡来,便来到了会客室。 会客室的暗棕色皮沙发上,懒洋洋地坐着一位穿着藏蓝色与暗银灰色相间的竖条纹西服,孔雀花纹衬衫的少年,那衬衫穿在这少年身上,不仅不显得俗艳,反而衬得他格外风流倜傥,月下牡丹。 他果然衬他的名字,鲜衣怒马,惨绿少年。 “呦,密斯沐。”沈鲜衣抬了抬手,比划了一个美国大兵的早安。 “沈少,有什么消息吗?”今昭问。 沈鲜衣噗嗤一笑,摇了摇食指:“你还真是开门见山。因缘伞呢,看见你们的青婀了吧。” 今昭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就只能无语扶额,每次打开因缘伞瞧见的都是青婀,且每次这货都似乎过得乐不思蜀,找不到人,只能眼看着对方毫不在乎地快乐,久而久之,今昭干脆就不看了,简直添堵。 于是太岁挥了挥手:“随他去罢。” 沈鲜衣翘起二郎腿,支在沙发的扶手上,以手托腮,笑得十分欢快。 樱草花骨咖啡杯放在了今昭的面前,拉花的拿铁咖啡香气十足,撒了一层的肉桂粉,而另一杯咖啡则是黑沉沉的普通美式咖啡,爱答不理地推到了沈鲜衣面前。 沈鲜衣看着陈清平,勾起一个含义不明的笑容:“樱草花的花语是嫉妒。” 陈清平淡淡看了他一眼:“你看错了,这是连翘。” 今昭面露迷惑,催促沈鲜衣:“你到底来干嘛的快点说啊。” “哈哈哈哈哈!”沈鲜衣捂着半边脸笑得全身发抖,半晌,才平复下来:“我是来接你,去保释一个人的。” “啊?” “想不想去天津?十里洋场,富贵繁花?”沈鲜衣语音诱惑。 今昭一脸不耐烦:“你到底要干啥?” 天津卫与风流古意的北平不同,这里租界林立,西洋面孔很多,奔驰的老爷车滴滴开过一片小洋楼,铁艺花园子里能瞧见清水缸里团团粉粉的碗莲开的可爱极了。即便是一个世纪的以后,今昭对这一片儿的印象是闭上眼只感觉在欧洲的异域风情,更何况这租界时代,那穿着驼色大衣,金发红唇的法国女郎牵着尖头皮鞋甩着手杖的英国绅士的手,可这并不是一百年后的开放与自由,而是一百年前的欺辱和压迫。 交道口处的巡捕房门口,一群学生举着标语围着巡捕房在喊着什么口号,为首的那个女生正在接受一位报社记者的采访,义愤慷慨:“……人的生命是平等的!杀人者应该得到法律的惩罚!国籍与民族,并不能为任何人的免死金牌,能作出判决的,必须是正义与律法!” 那声音中正,激昂,就像老周在理想的塔罗牌那次,cos过的那样。 青婀。 今昭无语扶额。 沈鲜衣对着学生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是你要找的人吧。”他并不认识青婀,这事儿,还是拖赖津哥儿。津哥儿曾在昆仑山修行,好歹见过这些西王母座下的大弟子们。一听说沈鲜衣要打听的事儿,瞧见青婀,便摇了电话来。 清平馆众人将车停在路旁,暗暗打量着这一群学生。 沈鲜衣这一路也说了点儿大概,原是中西女校一位女学生被一个洋人调戏,后来几个同窗朋友来解围,推搡撕扯便动了手,洋人动了枪火,一个男生当场便死了,还有两个受伤,可巡捕房只追了学生聚众斗殴的罪名,那洋人却全然放过。 这件事情前几天在天津卫和北平都传开来,但显见里面有猫腻,否则大多数的报纸并不会如此缄默。利白萨给领事馆的相熟问了问,那洋人某位外事要员的姑爷。 事情闹将开来,却没个结果,眼下围着巡捕房的,正是中西女校的学生。 “青婀看着有什么不对。”玉卮抬了抬遮阳帽的帽檐,看着一脸正气,慷慨激昂的青婀,微微蹙起眉头来。眼前的青婀,梳着中正的学生头,青蓝色的素面褂子,黑绸裙子,看上去与周围的爱国学生无异——青婀便是性子中直,也是西王母座下有排行的仙家,同门姐妹如何辨不出。 这位女学生,与其说是青婀,不如说是与青婀同样眉目的孪生。 “我们在此太过显眼,留下毛猴儿,找个好点儿的时机吧。”朱能垣转头对元蓝两人说,没了青婀与幺蛾子,老元做的毛猴儿变成了散出去搜集消息新闻的眼线。 时局复杂,瞬息万变,饶是八荒神鬼,手眼通天,也不免为局势所困,不能任意施展,更不消说,不少神鬼混入诸方势力,浑水摸鱼,两厢利用,因此清平馆这些在野的神鬼,更是等闲不愿掺合人间事。 沈鲜衣送佛到西,订了距离巡捕房不很远的一家牵扯神鬼颇多的酒店,津哥儿俗务缠身不能来招待,却安排了什锦斋席面送来,都是天津卫的本帮菜。爆炒三花捞蛋蟹,金目银鱼炸铁雀,津哥儿订的这套席面是招待亲友的家席,是相交为友,邻手为朋的意思。 席间有两道酒店自家厨子出的神鬼本帮,倒是很令人惊艳。 一道金丝银针,是鸡丝与笋丝,火腿丝,豆芽儿青椒丝儿做的清鲜小炒,几色相间,有夏初的繁花似锦之状,吃起来金丝鸡肉柔滑、笋丝儿与豆芽儿脆甜,火腿儿滋味咸鲜,青椒辛辣提口,一道菜都是丝儿,可齿感舌尝诸般不同,吃起来又清香鲜美。 今昭本是很喜欢这道菜的,可老元偏要做坏,手肘碰了碰今昭的胳膊:“豆芽是相思豆发出来的哦。” “咳咳!”小太岁忍不住就想起樱花树下的酒吞童子来。 陈清平皱皱眉头横了一眼老元,对今昭解释:“只是叫做相思豆的红豆品种,是地龙南通他们家几个自己种的,比寻常的清甜。” “那个呢,别跟我说是什么龙肝凤髓。”今昭指了指沈鲜衣介绍的第二道神鬼本帮菜爆三样,这爆三样只是葱姜爆锅,切片儿的肉、肝和腰子用油盐酱油炒了,连料酒都没放,却鲜美柔嫩,天然就是勾芡后那滑腻,一点儿腥气都没有,入口之鲜甜浓郁,带着爆炒的烟火气。那肉片腰子小小巧巧,刀拉出刀花来,一朵野花一样的可爱,口感也如一朵野花般鲜嫩娇柔。 “那是福彘的肝、腰、肉。”陈清平解释。 福彘,云上九野的一种生物,似猪,但远比猪小巧可爱,这种小动物据说能带来福运,然而这只是一种美好的寄托,就仿佛人们认为,仙鹤是长寿的吉祥物一样。对于八荒界的人们而言,这种乳猪一样的小动物,也就是讨女孩子欢心的小宠物,更有资深的老饕发现这种小动物好吃,每每当做食材端上桌来。 沈鲜衣似乎吃惯了,并未入口多少,反而是在最后让人端来一个描金樱草花图案的盘子,里面放着一摞手抄的食谱,正是这一席面上的菜色:“清平君,这应当是你最喜欢的菜吧。” 这个时代,上好的菜谱是厨子们的机密,公馆名厨的方子,只传给自己的儿子或者徒弟,如此光明正大拿给另一个厨子,简直不可想象。 这道菜,是送到了陈清平这个人的心里的。 今昭几乎就要伸手替她家男神拿过来了,但耳边却有一句清冷的拒绝:“不必。” 满桌子的清平馆众人都十分惊诧地看着陈清平,不加掩饰,老元那一对儿宝石一样的眼睛,就快从那张漂亮脸蛋里掉出来了。 说完这句话的陈清平,连眼风都没有再扫一扫那盘子里的菜谱,表情淡淡地喝着茶水,一副等着你们谈完我好去休息的表情。 朱能垣呵呵一笑,倒是圆场:“到底是什锦斋的方子,我们也不好就这样拿,沈少的美意,我们心领了。” 老元也在一旁插科打诨:“哎呦沈少,你是看扁我们清平君的本事么。这样的席面,我们家朱师傅也能仿得分毫不差,何况老板。” 利白萨更是撇嘴:“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稀罕玩意儿,上古秘籍之类的。” 一席话倒是说得沈鲜衣咧嘴一笑,也没见尴尬,便也再没看那盘子菜谱一眼,倒是吩咐了一直充当背景的侍者,准备叫客房部来引路。 日丽饭店位落营口道不远的五道岔口,房间并不怎么讲究风水格局,玉卮一进屋便抱怨这房间的布置差劲,但几位好歹也是神鬼,身上的宝器多,等闲小鬼不敢近前,倒也没什么顾忌。 毛猴儿传回来消息说那些学生里面,男生还在门口静坐,女生们倒是去附近的女中宿舍休息了。 滴答。 滴答。 今昭抹了一把被什么东西打湿的眼睑,但却并没感觉到指尖的湿度。 五感感知力的削弱,代表这里是梦境。 更为诡谲的梦境,太岁也不是没有见识过,只是眼前残酷,悲恸人心。 出现在今昭的视野内的,是一间宿舍里,八位姑娘,或者麻花辫子,或者齐刘海儿的学生头,每个人都面容青涩,肌肤娇嫩,十七八岁的年华,花一样绽放。 有血红剜心伤口,也在她们的心口绽放。 这种伤口今昭见过,在顾公馆里,那逃过一劫的清淡淑女,还在陈公馆小心翼翼地借住。 今昭忍着心头的惊愕,扫了一圈,将这梦境记在心中。 “你是谁?”熟悉的声音,来自靠窗的床位。 床边站着的那位少女,粉雕玉琢,明眸皓齿,正是青婀。 今昭看了看她旁边的床上睡熟的少女,同样的粉雕玉琢,好梦正酣,也是青婀。 梦里的灵魂出窍么?今昭挠头。 “……你……啊……”青婀露出迷惑却又了悟的复杂表情。 “是我啊,青婀,你忘了那些年我们默默支持过的朱玉和偷窥过的华辉了吗?”今昭问。 站着的青婀微微蹙起眉头。 躺着的青婀翻了一个身,缓缓张开眼睛,一见到今昭,唤出一声惊喜:“昭——” 咔哒。 像是一道门被粗鲁锁上。 所有的画面,被关在了梦境里,而今昭,被关在了梦境之外。 “怎么了?”玉卮披着晨衣,拍着今昭的肩膀,蔓蓝已经起身倒了一杯温水,放在了台灯旁。 今昭喝了一口水,定了定神,才低声道:“我们可能要现在出门,出事儿了。” 凄厉的警笛声划破了静谧的夜空,爬满常春藤的老墙外,急促的脚步声和敲门声惊醒了一檐飞鸟。尖叫声,咒骂声,沉重的呼吸,悲哀的哭泣,飞鸟惊醒的翅膀和偶尔的晚风吹拂,那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是为枉死的灵魂送葬。 然而鬼差们面面相觑,死者的遗体还微温,她们的灵魂,到底哪里去了呢。 第一百九十六回 旧是琼华殿前鸟,飞入寻常百姓家 巡捕房里,巡捕头子正流着冷汗,点头哈腰地同两位贵公子解释着什么。 这一位唇噙冷笑,挽着腰间一块儿玉佩的蝴蝶落英流苏坠儿,像是玩着一把割喉的刀,那一位春寒料峭,一双眸子冷如冰海,交握的双手青筋隐隐,酝酿着一场风暴。 这位汉服的公子是省长的亲眷,那一位洋服的公子,则是美领事馆的官员,两个人巡捕头子谁也不敢得罪,可他又真真儿不敢放人走。 那一屋子八位姑娘,死了七个,只有一个好端端的连根儿头发丝儿都没少,是个人就知道里面有猫腻,可若是果真平头百姓,便是这第八个活着的,杀人放火也就罢了,偏生死掉的七个里面,有位税务司副司长的千金,早上特特来电话,副司长要亲来提问,他小小巡捕房,怎么敢与北平的高官抗衡?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巡捕房这边的人,恨不得立等就来个地震,干脆把房子都撂倒,谁也别想好。 属下附耳对巡捕头说了几句,那巡捕本来就惨白的脸,更添了几分哆嗦,忍不住往拘留室的方向瞟,那位看上去文静可爱的女学生,到底是什么来头,又来了一位人物给她保释。而且这一位,这一位…… 这一位比这两位更难应付啊! 一位巡捕一路陪着笑脸,供着沈鲜衣和清平馆众人进来:“沈少,沈少,倒不是不能保释,只是里面有位小姐是税务副司的千金……” 沈鲜衣不耐烦地抬了抬手,也没瞧见屋子里还有两位爷,兀自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摇起号码:“喂?是我,沈鲜衣,你们税务司那个副司长,姓杜的那个,给我炒了他。” 挂了电话,沈鲜衣摊手:“瞧,已经是平民了呢。” 巡捕头子的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啪啪。 掌声响起。 朱能垣一瞧那拍手的人,微微一笑,十分欣慰:“老周,你到底还是和老宋凑在一起了?” 周思赋又玩起玉佩来,垂眸一笑,梨涡浅浅:“不许扯CP。” 巡捕头子瞧着几个人的眉眼词锋,笑得十分谄媚:“几位爷竟是认识?” “熟人呢。”老宋也笑了,眼角漾起笑纹来,瞬间钢铁城绕指柔,有了天外旭日的温暖。 “现在副司长卸任了,还有什么问题么?”周思赋挑眉。 沈鲜衣笑得十分灿烂:“怎么,还想让人家变成孤女,家中死光么?” 巡捕头子苦瓜着脸焦虑地搓着手,似乎不知道如何是好,这人命案子,不好料理,上面也不容他随意放了嫌犯,可他又畏惧于沈鲜衣的身份力量,最后心一横,这乱世里,皇帝轮流做,但沈鲜衣这种惹不起,下狠心似地吩咐手下:“去把卞小姐请出来!” “小黄,头儿让这个小妞儿出去见几位大爷。” “……好。” 便是寻常坐着看管拘留室,也把脊梁挺得笔直的青年,起身拿了钥匙,平静地对拘留室里的少女说:“卞小姐,请出来吧。” 少女整理了一下衣襟,起身,对青年点点头,露出一抹感激的浅笑:“黄大人,多谢你。” “清者自清,卞小姐不必担心。”青年的回答还是很平静,只是微微颤抖的手,出卖了他此刻不平静的心情。 那抹本该一直轻快活泼,似乎天不怕地不怕的身影,此时此刻显得无比的坚定,又无比的凄凉。 青年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那绝对不是她,他也清楚,那大约是什么,但是,他此时此刻,身份地位全然不同,失去了这些作为权柄,他的话,竟就无人会信了。 原来人间,远比神鬼更为残忍不公。 出现在清平馆众人面前的,是一位形容狼狈,但眼中星火不灭的少女,虽然她的衣裙上尽是斑斑血迹,可她并没有任何恐惧退缩,反而在看见众人以后,扬起个笑脸来:“你们是谁?” 今昭对玉卮蔓蓝点头:“这是青婀没错,虽然身份是卞青娥,但的确是青婀。昨夜梦里出现的,就是这个。” 蔓蓝拍着心口看着青婀:“这家伙果真失忆了?” 这个人是青婀,但这个感觉可不像是青婀,面前的姑娘,似乎根本不认识他们几个。 “我去把窗子关上,风有点大。”朱能垣状似无意地从青婀身边走过,碰了碰她的肩膀,走到窗前关上窗子,推了推眼镜,回过脸低声对玉卮和今昭说,“应该是因为这次穿越出现了差错,所以受到影响失忆了,毕竟青婀的话,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玉卮想想青婀的原身,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卞青娥,这个名字倒是时常见报,是学生运动的领袖呢。”利白萨摸着下巴。 这种场面,指望旁人是不成的,能圆了场子的,只能是朱玉二人,到底是玉卮温和地对青婀说:“卞小姐,说来话长,但你既然连死也不惧,又何惧与我们吃一顿便饭呢。” 朱师傅也含笑解释:“其实我们并不是与死者有关,只是要料理这案子罢了。虽然缺少一身警督制服,但我想你并不真的相信这身制服吧。” 卞青娥朗朗一笑:“也是,走着。” 五大道口的空若叶是一间和食食肆,进门便有利落俊俏的和服少年,小步领了雅间,跪坐在一旁,为客人温酒分茶。 清淡的酒香含着话梅酸甜,冰镇的甜虾有漂亮的橘粉色,摆在月白色的食器之中。沈鲜衣夹过一只甜虾放在碟子里,筷子转了几转,剥去虾衣,点了几滴酱油,一面笑意深深地看着陈清平,一边将碟子推给了今昭,随意地转向卞青娥:“密斯卞,我猜想,当时你是睡着的,是吧。” 卞青娥点头:“我和巡捕头解释过,但他并不相信。” 那是一场猩红色的醒来。 作为学生运动的头目,卞青娥早有准备,便是牺牲,也无法让她恐惧退缩,可那日,当她醒来时,却真的吓得尖叫了出来。她的四位同学和三位新结识的朋友,全部倒在血泊之中,心口被剜了大洞,血已干涸。 每一具尸体都沉睡而安详,仿佛从未有人打扰她们的美梦,那一瞬间摘心的魔爪,只是一场血腥残忍的幻觉。 然而卞青娥十分惊恐的,并非是这诡谲的场面,而是自己竟然很认真地检查了每一具尸体的伤口,查看了所有可能出现线索的环境。 不,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她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做出这种事情来?她为什么并不害怕,为什么没有感觉到恶心? 难道…… 她无法不去思考那一丝丝可能。 难道她在睡梦里…… 卞青娥艰难地将整件事情讲完,结尾断断续续,心绪纷乱。 然而当她讲完这件事情,却发现在席的这些人,边吃边听,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那看上去最普通的圆脸可爱姑娘,碟子里剥好的甜虾堆成小山,吃的专注欢愉,全然未曾顾忌这故事里的血腥阴诡。 更奇怪的是,卞青娥觉得,这个叫做沐今昭的姑娘,就该如此。 今昭边听边顺手拿着碟子里的虾,陈清平手指灵活,剥的虾皮肉分离,毫无粘连破损,那莹白玉色的虾肉颤巍巍地入口,有一种海鲜天然的鲜味,以及不可思议的甜,仿佛一块儿糖水冻儿,那种纯澈清凉,娇嫩柔美,好像一个清纯甜蜜的吻。 “哎这个好吃。”太岁顺口对男神说。 陈清平无语地看了她一眼,下巴微抬,示意她,对面还有个苦主。 今昭把甜虾塞进嘴里,努力咽下,一拍脑门:“我忘了!我以为是青婀!” 玉卮白了今昭一眼,夹起面前碟子里剥好的甜虾,若有所思地咬在嘴里。 酒侍膝行着将清酒斟入酒杯,清冽薄淡的酒没过杯中的话梅,拥有了灼热青涩的甜味儿,陪着桌子上的鱼生,吃起来暖胃适口。虾的凉凉的甜与酒温温的酸巧妙地混成一种特有的口齿生香的味道。除了卞青娥,所有人都觉得恰到好处,并且食之泰然。 卞青娥环视席上的贵家公子淑媛,正想要说什么,突然腹部传来痛楚,而后手腕也剧痛起来,仿佛被什么割开,抖得握不住筷子。 “糟了,我们仿佛忘了一个人。”宋嘉睿一拍脑门儿,“黄少卿!” 当年黄家兄弟在罗马分别,各自去忙,黄少卿因为本也要回国,便懒得坐那十来个小时的航班,想要借着清平馆众人的便道,顺路回去,而当时遇见了那种奇诡的状况,以黄少卿的性格,必定不肯放着不管,百分之百,是跟着大家进来了。 大家都只想着清平馆这老几位的下落,如今朱玉元蓝周宋相继归队,便是青婀,现在就算失忆也站在眼前,本来大家还在惦记鬼王姬的下落,如今一见卞青娥,才发觉,还差一个人呐! 众人忙忙地扶了卞青娥在一旁坐好,玉卮探了探脉息,点了点头。 正料理着时,卞青娥又猛地捂住心口。 糟糕! 见过那些尸首,大家便已经心中有数,这件事情,怕是又要着落到那个雀舌身上,而今卞青娥这般模样,应是与黄少卿有所感应,那岂非是说,黄少卿此刻正与那雀舌缠斗? 食肆外传来喧闹声,朱能垣眉头一沉:“我出去看看。” 片刻后朱能垣转回:“是学校门口闹事,不过,据说巡捕房那边也出了事儿,还是人命。” “巡捕房?!”卞青娥突然扬起脸来,一把挣开玉卮,跑了出去。 “这……这闹哪出啊!”蔓蓝被撞翻,坐在地上,无语地看着飞奔而去的卞青娥。 巡捕房门口已经是炸做一团,卞青娥一眼便看见人群围绕里,有血在地上蔓延,倒在她奋力挤入人群,果然看见,他倒在血泊之中,心口空洞,汩汩流着血。 无法忍受的剧痛,在自己的心口跳跃,她已经分不清那是什么样的痛楚,她听见自己嘶吼的声音,悲哀,求救,可仿佛被淹没在了人声嘈杂的空气里,那么无力。 “……求求你们……谁来救救他……” 第一百九十七回 拆骨酱肉黑三剁,我心安处是故乡 医院的特护病房外,西医们穿着白大褂低声讨论着里面病人的病情,走廊里病人的家属们或坐或站,站在最外侧的女人端庄鲜妍,正是氤氲使者陈娇。 外科医生张嘉枫,也就是饕餮,从容地分开人群,对陈娇点了点头,走向了清平馆众人,卞青娥面露焦急地上前:“张医生,他怎么样了?” 张嘉枫微微一笑:“没什么事了。我要和病人的家属说些事情,密斯特陈,请借一步说话。” 陈辉卿转过脸,看着饕餮一脸的轻松,放开了微皱的眉头,作为病人的“亲友”,看见主治医生露出这种表情,通常代表的都是好消息。 张嘉枫玩着手里的手套,虽未刻意压低,但声音还是微如耳语:“你们还是思考一下,如何与这位卞小姐解释,一个已经没了心脏的人是如何起死回生的吧。说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黄少卿也加了进来?” 方才饕餮已经从黄天化处得知了大约的情况。 那日穿过那诡谲的白光以后,黄天化便发觉自己竟成了天津租界巡捕房的一位巡捕,他久居上位,见多识广,对那些光之圣徒也有所了解,大理寺的秘辛甚至让他知道的更多,这种时候不打草惊蛇,是第一要务。 直到那天,他看见了青婀。 黄天化只用几分钟,便判断出青婀应是受到了白光的刺激,失去了记忆。彼时群情激奋的学生在街上游行,青婀站在最前面,他担心青婀受伤,便在旁暗中保护,又过几日,学生们到巡捕房前游行,隔夜又出了离奇命案,青婀被关在巡捕房,也是他使出手段来,青婀,或者说,卞青娥,才没有被巡捕房那些阴私伎俩欺辱。 黄天化知道,清平馆的人,一定能找到青婀,找到他的。 然而他万未料及,一位巡捕竟然狂性大发,剜心噬血。不,黄天化几乎可以肯定,那个巡捕已经为人所控。 “你不宜动,这事让我和东君他们商量一下,你且稳住青婀,较之旁人,她更令人担忧,原因我想无须我言明。”张嘉枫如此对黄天化说,“你只管说阿娇是你的表亲,我且让阿娇帮忙照看着些。” 这些细碎情节,张嘉枫都逐一为陈辉卿和朱能垣说明。 “如此一说,黄少卿倒也应当在这边休留,否则也容易招眼。”朱能垣沉思道。 张嘉枫点头:“正是如此,我已经将这家医院布了小局,东君不妨落一两个阵。只不过你们暂时也不能回北平,应当重点保护青婀。” 朱能垣自然是清楚内中缘由的,否则也不会摇电话叫回陈辉卿。陈辉卿也二话不说,转身去下阵。一行人分头行事,一下午的时间,竟也将繁琐细节敲定,连医院对面的宅子也租了下来,卞青娥被叫出来时,一切都已经应对完美,这宅子是黄少卿的表姐陈娇与表姐夫张嘉枫的宅子,众人作为黄少卿的亲友,为了就近照顾,暂居于此。 卞青娥被推入浴间,浑浑噩噩站在莲蓬头下冲着水。 过去的一天一夜如此离奇如此可怕,她总觉得自己便没有崩溃,也该有惊慌失措罢。然,竟没有。她看着温水在眼前形成的潇潇雨帘,心中只有对黄天化的担忧,什么七条人命,什么剜心舔血,她竟毫无感觉,仿佛见过再多也没有的,便是生死之事。 这怎么可能呢? 卞青娥摇了摇头,仿佛要摇给谁看似的。 待到她收拾妥当,送给黄少卿的晚餐已经放入温煲里,送到病房一层一层展开来,都是滋浓味足的菜色,似乎并不妥帖着黄少卿这样的情况。 病人总该是清淡些的。 这卞青娥端出来头一份,满屋子便有微辛微冲的味道飘起来,这一道菜有青有红,应是辣椒,那炒得微微冒油的猪肉馅儿散着下饭的肉香,还有褐红色的玫瑰芥菜,那是用芥菜佐以玫瑰糖、盐、红糖、饴糖、白酱等腌制晾晒成的云南家常小菜,炒了青红二椒与猪肉馅儿,这道菜爽口微辛,应是黑三剁。用来拌米饭,米饭沾了香喷喷的肉油儿,再好也没有。 “黑三剁……” ……我们常在外面跑,随便找个味道浓的小炒拌米饭,不怕坏就行,哪有那么多讲究啊…… 好像有谁说过这样的话,并且时常打包这道菜。 卞青娥愣了片刻,又猛然想起,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是云南的黑三剁?这道菜,莫说是吃,她听说都未听说过,何以还猜到了作法? 第二道菜酱香浓郁,赫然是一盒子酱骨的脱骨肉。老汤陈酱熬煮出来的脊骨本就烂熟得不能,脱骨也是便利,这一盒子的脱骨肉算来应是十来块儿脊骨上拆下,这味道浓郁丰沛,有种陌生的熟悉感。 第三道是樱桃牛腩,第四道是老酒捶鸡,第五道是个凉菜,芥末鸭掌,最末一层是白米饭。 合着六道菜全是肉菜。 卞青娥看着黄天化喜滋滋地摆开阵势捧起了饭盒,心往下沉,她又无法遏制地回忆,她那时奔抢入人群,瞧见血泊中的黄天化,她真切地记得,那一刻她看见了他心口的空洞,那洞口贯穿身体,绝无可能生还。 她抱着这失去了心脏的身体,只祈求奇迹发生。 现在,奇迹真的发生了吗? 卞青娥看着吃得满足欢快的黄天化,脱口而出:“你是什么?” “嘘。”黄天化突然做了一个手势,让卞青娥噤声。 窗外斜阳锈红,有风撼树,仿佛一场豪雨将至,树叶被摇得纷纷落下,连窗子都被推来震去,只感觉窗玻璃就要碎裂不保。 可是,没有声音。 如此酝酿着一场风暴的傍晚,人流川息的医院,突然静得落针可闻,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 黄少卿轻手轻脚地下了地,半蹲在床边,垂眸看着地面,似乎在仔细地倾听着什么。卞青娥看见如此诡异的画面,也觉得事情有古怪,很乖巧地站在了一旁。 哒哒哒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一位拿着诊疗记录的护士走进来,一脸茫然:“黄先生,您这是……” 说时迟,那时快,黄少卿一扬手,闪身近前,已经锁住了那护士的喉咙! 那护士一脸惊恐。 卞青娥尖叫一声。 那护士突然诡笑,脖子扭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一口咬住了黄少卿的手腕,灵舌一卷,将汩汩冒出的血吞入腹中。 卞青娥不知哪里横生出一股子勇气来,将陪护的那椅子抡起,掼在了护士的头上,顿时血涌。那护士就趁着这个声势,一把将卞青娥攥在了手里,另外一只手,掏向了卞青娥的心窝。 噗。 轻薄的声音,昭示肌肤与血肉被洞穿。 卞青娥惊愕地倒在地上,看着那只从黄天化的背后伸出来的血色鬼手。 那护士猛地抽出手来,手上握着一颗安静的暗红色的心脏,诡笑着看着黄天化:“看来你还并未恢复。” 黄天化顾不上去堵住伤口,一记掌风化刃做剑,递在了那护士的脖颈。 那种生物,如此看来,似乎可以更换身体,就像一袋盐,更换容器。显然之前的巡捕与这次的护士,都是临时的容器。 随着那护士倒在地上,那种令人窒息的静谧也骤然散去,张嘉枫跑进病房,身后跟着朱能垣。两个人并未多想,便起手一个吞天决一个疾风,合力将那护士困在了法术之中。就从陈辉卿那处得到的消息来看,雀舌的本体是白色的光,暂以法术,或许可以将白光囚禁在这护士的体内。 事实要比他们容想的乐观些,因为那护士躯体受损已经倒地,白光试图逃出,在那躯体之中挣扎流窜,此时的护士,已经被白光冲撞得变形,十分可怖。 啪。 一掌袭来,敲在了那护士的额头,那白光正欲破目而出,这一下被打了回去,竟然颓然后缩,动也不敢再动。 陈辉卿收起手掌,怔怔地看了看掌心浮现的纹路。 朱能垣叹了一口气,这一掌果真及时,可这掌并非是陈辉卿的秘笈,而应属于他们正在苦苦寻找的人,华练。 陈辉卿使出来的,赫然是华练的番天印,盘古烙印,寰宇之威。 这样一来,这护士的身体就成了小小的囚笼,除非能解开番天印的法力,否则白光雀舌,再无法从护士的体内冲出。 “你还好吧。”张嘉枫扶住了黄少卿,“幸亏你早有警觉。” “咳咳,只怪她穿了高跟鞋吧,这医院的护士,哪有穿那么响的高跟鞋的。”黄天化心窝的伤口被陈辉卿的手盖住,温软的黄色光芒将那些破碎的血肉重新合拢,张嘉枫则立等安排将这个内有乾坤的护士控制好,朱能垣则掏出了药瓶让黄天化先服药,以免亏虚气血灵元。 几个人没有顾得上卞青娥,便也没有发现,卞青娥站在一旁,表情由呆滞转为恍然不安,她一把抓住了张嘉枫,不受控制的语言从她的嘴里说出,哪怕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见到过阿姐,那个白光的时候,我见到她了!她说她在六合!” 张嘉枫和朱能垣猛地回头。 卞青娥捂住嘴,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脑海之中,有离奇的画面,那是一片青山绿水的小镇,穿着奇特的利落的短襟灯笼裤的华练,站在自己的面前,微笑着说:“我在六合等着你们。” 朱能垣推了推眼镜,苦笑一声:“那也要我们能入她梦境才行,否则六合之广袤,我们如何去得?” “我……其实并不是我吧。”卞青娥垂眸沉思,“现在这个我,是假的,对吧。” 朱能垣点点头,微微一笑:“你最好快点想起来,否则这入梦之法,头一个就用在你身上了。”离奇穿越时空之后又要入梦,时空的错位,谁也不能保证什么。 卞青娥咧嘴一笑:“果然你真正的温柔,并不是谁都能享受的。” 黄少卿坐在床上喘着气:“让我也加入吧。” 朱能垣笑意更深:“还差鬼王姬一人,若是集齐了鬼王姬,我们就可以召唤神龙了。”说着,他又皱眉想了想,便发现什么似地,环顾四周:“辉卿呢?” 张嘉枫摇摇头,颇为无奈:“听说华练在六合,这会儿大概去找春水楼了吧。”说着,他拿出一份报纸递给黄少卿,“女生那边的案子已经结了,实际的情况,大理寺介入,当然也就知道,是那个雀舌做下的,对外面怎么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这件事情上,你们看到了什么?” 朱能垣敲了敲下颌:“第一代没记忆没能力,第二代没记忆有能力,第三代两者都有——” 黄少卿的脸上露出一点希冀来:“那也是不完全的吗?” 因为并不完全,所以要靠某种能量来维生,比如人心。这是不是说,他们还有一线曙光,将雀舌干掉呢。 与此同时,北平的陈公馆里,顾逸珊正在整理着会客厅的茶具,卫玠刚刚有客来,她帮忙准备了茶点。 浅口的花鸟绘骨瓷红茶杯里,残留着红茶渣。曾经有人相信,这种红茶渣的形状,可以用来占卜,最近利白萨很喜欢玩这个。顾逸珊看着卫玠表情淡淡地看着杯底的红茶渣,忍不住问:“怎么样呢?” 卫玠莞尔一笑,春光明睿:“大凶。” 第一百九十八回人生渐浅神生深,鸡丝凉面相知心 救命—— 黑沉寂静的世界里,她一个人发出呼喊,然这世界欲死如死,全无回应。 救命—— 为什么一道白光闪过,她就被关在了这样的地方。 明明,明明不过是一夜而已,就在这场离奇梦境还未开始的昨晚,她还在和玉卮与蔓蓝很热闹地讨论着一副好词啊! 对了,她们会发觉么,发觉自己消失不见了? “玉卮——今昭——”顾逸珊大声呼喊,一声一声,从刚才的充满希望,到最终黯哑无声,“求求了……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来啊……” 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看不见的少女的身影蜷缩,呼喊着逐渐熄灭,连她自己都听不到的求救。 与彼方的黑暗绝望相对的,是北平陈公馆一早起的夏日晨光。 咚咚的剁菜声从二楼的小厨房传进耳朵,惊扰了今昭的好梦。 入了夏食欲愈加不振起来,这声音大约是代表着剁起了腌香椿,澥开了芝麻酱把腌香椿搅合进去,加点儿调料,就是芝麻酱凉面的拌料。 她起床,洗漱,披了蚕丝的晨衣袍子,趿拉着软底拖鞋,走到了小厨房。 面是鸡丝凉面,那双看着白皙修长,应该持笔握璋的手,撕出来的鸡丝儿很均匀。那鸡丝儿从指间掉落在盘子里,瞧着并没有那双手更有鲜活光泽,更惹人垂涎欲滴。 这种鸡丝好做,不过是用点儿香叶把鸡胸脯烫熟了,撕成条儿,和黄瓜丝儿一样当做是面码,摆在凉面上,扯点儿豆苗儿,浇上拌料儿和辣子。这样热起来的夏日里,凡有钱买点儿鸡肉的,无不把这芝麻酱鸡丝儿凉面当做是正景儿。配上春上的香椿腌的小菜,清口爽脆。 凉面爽滑,芝麻酱香浓,黄瓜丝儿甜脆,香椿沫子咸鲜,是不会倦食的早餐。 是啊。 今昭靠在门框上,她最近的确没有食欲,若是往常,她看见这样的家常味道,一定会先过去来一筷子尝尝,而眼下,她只是站在这里,呆呆的看着陈清平的手,那些动作流露出一种自然的韵律,仿佛他并不是在做什么可口的家常的东西,而是在弹一曲轻快活泼的曲子,比如说,《菊次郎的夏天》之类的。 “吃吧。”一人份的早餐,放在了小厨房窗下的木桌子上,陈清平拉了一把椅子示意今昭坐下,自己则将一只砂锅炖在了火上,靠着窗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酸甜咸辣诸般滋味在舌尖轮转,今昭的心里也转过诸般念头,一想到陈清平的身份,一想到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她就觉得再美好的东西,也没办法像从前那么轻松的入口。 “不好吃吗?”陈清平附身撑在桌子上,看着今昭的筷子在机械地夹起,放下,戳来,戳去。 今昭本来是打算欲言又止的,她也觉得能把这一肚子的话憋住,可她憋了几憋,发现陈清平竟然笑了。 太岁自是没有觉察她自己表情千变万化仿佛一出哑剧,只是觉得在她如此悲催为他惆怅百转的时候,这个人竟然笑了!哦不,本来他会笑这件事情就已经很惊悚了! “你你你你——”今昭一口气就这么岔在肚子里。 “哈哈哈哈哈……”陈清平单手撑在桌子上,捂住脸,笑得肩膀发抖。 今昭目瞪口呆地坐在原地,颤声问:“你……你是不是被什么上身了?” “说到底,也是别人的事情,你不必这么担忧吧,身为一个吃货,连我做的饭都吃不下了,这样像话吗?”陈清平张开捂着脸笑的手掌,在食指与中指的空隙里看着今昭。 “怎么能说是别人的事情!”今昭捏住筷子,心口起伏,“我们是……那个,朋友吧!怎么样也会为你担心啊!” “朋友?”陈清平放下手,拉过椅子坐下来,“那就吃掉这些吧,没什么可值得操心的。我并不在意那些事情。你也没有必要为我担心。” 今昭一把将筷子捅在了面里,好像祭祀上香,瞪着陈清平:“你不能说这种话,我就不说了,哪怕是玉卮她们,都很担心你的。” 陈清平一手托腮,勾了勾嘴角:“若是玉卮,只是会担心我连累你担心而已。” 今昭被陈清平一反常态的举动已经搅合得心慌气短,混没觉察这话中深意,慌乱地戳着盘中的凉面,好似那是一盘杀父仇人:“如果你有什么事情,也,也可以说出来啊。” 陈清平表情又转为平日的淡漠:“并没有什么事情,吃你的面吧。” 今昭嘴里发苦,闷闷地绞着面条:“我是不管什么第几代的,你就是你,不是别人。” 陈清平语气淡然:“也许你以为的东西,只是一张画皮。” 画皮? 怎么可能是画皮! 从那种对于他美貌和技艺的仰慕,到后来产生懵懂的恋慕,到现在牵肠挂肚无法说出口的心疼和自卑感,那么多复杂的离奇的茫然的酸涩的各种感情,怎么可能是画皮! 怎么可以是画皮! 今昭啪地放下筷子,大声反驳:“什么画皮不画皮的我不知道!不管你的身份是什么,从什么地方来的,你来到这里以后那些记忆不是假的啊!遇见的人也不是假的啊!那都是属于陈清平的东西!跟什么第一代第二代没关系!要非说画皮画皮的,谁不是画皮!鬼王姬还会离魂呢!” “是吗?记忆有这么重要么?若如此,羽衣狐与华练,别说记忆,就连灵体都一样,那究竟哪个才是华练呢。”陈清平的语气嘲讽,带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刻薄的悲戚。 今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她只是受不了陈清平如此地淡漠这件事情,如此对陈清平这个存在不在意,不肯定——他竟然不肯定他自己! 她只是觉得心口一阵一阵的绞痛,痛得她喘不上气来,她握拳在心口,压着那股子腥甜翻涌,几乎在吼:“但是她们的未来不一样!就算羽衣狐彻底变成了华练姐,全部都复制黏贴了!但是她也只是个抄袭品!华练姐的未来她永远看不见!永远没有办法抄袭!华练姐决定成为华练姐,那是独一无二的事情!羽衣狐被那个什么怪物的圣徒的带走了!就算这一点,她和华练姐就不一样!华练姐才不会被那种家伙带走!才不会同流合污!从那一刻开始她们就还是不一样!” “未来……?”陈清平似乎被今昭的爆发吓愣了,然而只是片刻,他便恢复如常,伸出手来在今昭的头上揉了揉,“想喝仙人粥吗?那你晚餐可不要出去。” “啊?”今昭觉得刚才的一通老拳仿佛打在了棉花上,虽然她爆发完有点紧张陈清平的反应,但这个反应,也委实奇怪了点,仙人粥是什么鬼啊! 陈清平笑着看着今昭:“快点吃吧。” 老宋一进小厨房,看见的就是晨光窗下,木桌小菜,一对青年男女相视相对,青年轻眉浅笑,少女一脸茫然。 老宋很自觉地当做自己没来过,扭头就走,下了楼告诉朱师傅:“今儿你们忙吧,不要打扰今昭。” 朱师傅和玉卮正在整理手边的线索图,听了这话抬起头,眉头一蹙:“今昭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 老宋十分严肃,摇了摇头:“没什么,她的春天来了。” 也不知是缘于卞青娥本就是个奇特的人,还是因为她到底是青婀,被待到陈公馆住下已经五六天,她并未有任何不妥当的举止,也似乎并不吃惊见过缺了心脏还能活过来的黄少卿,反而因为与顾逸珊处境类同,聊得颇为投契。下午两人看着时报上的消息更是惊怒交加,卞青娥到底是在报馆做实习,看见同僚被拘捕,急得起身就要去报馆看个究竟,浑然把大家叮嘱她的,不要轻易外出,这件事情,忘在了脑后。这一半天大家的事情都不少,只有酒吞刚从外面回来,正闲闲地端着酒盅在门厅休息,瞧见卞青娥风风火火地出去,又瞧见顾逸珊追了出去,微微皱了皱眉头,问门口的听差:“八哥呢?” 从陈公馆出去,绕地安门大街,很快便是报馆所在,这会儿那栋洋楼前已经聚集了不少的爱国学生,有几张熟面孔,正是一同与卞青娥参加运动的,同样也在报馆做文书工作。这会儿因为报馆两位记者被抓走,正义愤地要求一个说法。 “青娥!”一个男生看见了卞青娥,眼睛一亮,迎了上来。 “密斯特何与密斯陆怎么样了?”卞青娥急切地问,这动荡岁月里做报业,只有彻底舍了良心和全凭良心两条路可走,密斯特何与密斯陆大抵是这行业里数的过来的有良心,愿意报道真性情的人。 “捕进去以后使了钱疏通,应该是没有吃多少皮肉之苦,只是以后怎样并不清楚,这一次是总理府那边施压……”男生面露愁苦。 “到底因为什么?”卞青娥追问,以何家的面子,总不至于立等就抓进去。 “因为何家妹子,前几天被总理的公子……”男生只觉难以启齿,这毕竟不是可以与女生们公然讨论的事情。 卞青娥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密斯特何的妹妹,不是你们学校低年级的话剧社的……才只有十五岁啊!” 男生扭过头去,额头青筋隐隐,他又何尝不知,那样可爱的女孩子,因为放学一个人走,被那群恶少瞧见,便就……便是他这样熟识的高年级同学也无法忍耐,何况作为亲兄的密斯特何。 “小高!已经都联络好了!今天开始去总理府那边抗议,走吗?”同校的学生们纷纷围拢过来,瞧见卞青娥,更是激动得双眼含泪,“青婀姐!你回来了!你去吗?” 卞青娥想起黄少卿和朱能垣的叮嘱,微微犹豫。 黄天化的事情,让她清楚,这世间有奇诡不能格物以解,因此她对这种神秘力量心存敬畏,愿意相信黄天化,跟他们住到陈公馆,她内心底也有这样的声音在劝诫自己,只有在那群人身边,才是安全的,她不畏惧牺牲,可也不想因为鲁莽轻易送命。 然而—— 卞青娥看着周围的学生们热切的脸孔,心中横生一股豪情,罢了!若是牺牲!也当牺牲在今处!若是敬畏神鬼,一生躲藏,那这生涯要来何用! “青娥!我也加入!”顾逸珊的声音响起,“我不放心你,追着过来了。如果是这样的事情,我也愿意加入!一定要向权恶讨回公道!我相信只要我们团结一心,就一定能在这个世界掀起风浪!” “对!我们要掀起第一朵浪花!直到终有浪潮把这个世上的脏污涤荡!”卞青娥紧紧握住顾逸珊的手。 “直到终有浪潮把这个世上的脏污涤荡!”学生们围拢在两人身旁。 学生们扯着横幅旌旗,挥舞着拳头,高喊着口号,聚拢在总理府前的街上,每一张脸都涨得酡红,因为深知这样的总理府,可能会伸出冷枪,伸出明刀,将他们的性命收割了去。可每个人的眼中都没有推却和后悔,他们已经执意将年轻的热血泼洒在这肮脏的世界,用以唤醒麻木的世人。 卞青娥和顾逸珊站在最前面,傍晚的日光将两人的鬓发脸庞染成金红,好似某种不可捉摸的力量,带来的神圣之光。 第一百九十九回水仙欲上鲤鱼去,青鸟合体黄家郎 “什么?”手里的金边儿鸢尾骨瓷茶杯打翻,掉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杯子虽然没有跌碎,可黄天化的表情却碎了。 “嗯。傍晚青婀带着一群学生去闹事,后来警备厅的人去,发现人都不见了。”卫玠俯身捡起地上的杯子,颇为可惜地看着被红茶染湿的地毯,摇了摇铃,吩咐听差快些拿去店里清洗,“不仅青婀不见了,我们府上借住的那位顾小姐也不见了。” 黄天化可没有卫玠这样的淡定,更不清楚顾逸珊和卫玠的前世官司,他马上叫车就要赶过去,卫玠一伸手没有拦住,黄天化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门外了。 “唉,一个两个,都是这么心急的人。”卫玠叹了一口气,起身离开小起居室,上了二楼,敲了敲小厨房的门,“清平,今昭,有点事情,出来商量一下吧。” 卞青娥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也不知道她的同伴们都去了什么地方。 这里是一片霜色群山,满眼里只有连绵不绝的雪山,脚下虽然不尽然全是冰雪,但林海雪原,偶现的青苔黄草,也绝不是北平什么地方能够见到的。联想起自己在天津遇见的事情,她深深觉得,眼前的情景,也与那些人和那个世界有关。 出门前因昨儿微雨清凉,卞青娥是披了线衫的,可这线衫在眼前的环境里,薄如一张熟宣,风一来,仿佛狼毫泼墨,毫不留情将寒意彻骨透穿,无论如何将自己抱紧,也没有用。她着力回想,这一路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落入此地。 那会儿天色擦黑,一群人还在总理府外,忽然总理府的大门就开了,那公子的狂笑声传来,夹杂着少女嘤嘤的哭叫从二楼的一个房间传来,一条绸裙自窗口被掷出,依然是破损的。这情景当即便点燃了学生们的怒火,也不知道是谁带头喊了一声,便冲了进去。那会儿她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但大家都已经冲了进去,她也就浑浑噩噩被拥着进入了总理府。 才一进去,她便有一种离奇的直觉,这里有古怪。 那府邸黑洞洞的,没有仆役,也没有摆设,仿佛一座废弃久矣的死屋,可被怒火点燃的学生们,并没有任何怀疑,一股脑冲向了二楼,听着那声音的方向去了,结果她才一踏进那房间,便换了世界,同伴们悉数消失,北风寒来,这一番冰天雪地。 尽管脑中的胡思乱想不停,可身体已经逐渐抵挡不住这份仿佛是从心里撒发出来的寒意,那远处有微光点点,不知是人迹还是神迹,卞青娥只能麻木而机械地移动脚步,仅此而已。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这里的天色也逐渐暗了,有一种诡异的锈红色,好像暴风雪即将来临,风在山谷间呼啸,夹杂着野兽的叫声。卞青娥心生恐惧,想要找个地方避一避,哪怕是山洞或者雪坳也好,若有办法,再拾一些枯枝,生一堆火。她心中计算,环顾四周,没有看见任何适宜过夜的地方,反而在一片黑暗的那头,看见了一对眼睛。 那是很奇怪的眼睛,呈三角形分部,共有三只,眨眼的频率相同。 三眼的……那种? 卞青娥的心里闪过奇异的熟悉感,可随着那股熟悉感而来的,是一种惊慌,她似乎知道那三只眼睛的主人是什么东西,那必定是一种可怖的带有杀意的生物。她缓缓往后退,不敢将视线挪开。 三只眼睛的生物缓缓从黑暗之中走出,三只脚踩着地上的积雪, 卞青娥的心里,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绝望。 那生物疑似头部的地方,像是一朵花儿缓缓绽放,露出看不清楚内里的獠牙,卞青娥只觉得双膝微软,咬了咬牙,横下一条心,拔腿就跑。 那踩着积雪的脚步声喀嚓喀嚓逐渐加快,越来越近,卞青娥把平生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可还是抵不过那怪物的加速,偏偏这时候眼前出现了一片湖泽,再往前跑,便要投入那片碧色的湖泊之中了。 罢了,就算是投湖,也不要被这样恶心的东西吃掉。 咻。 利刃破空的声音传来,卞青娥没防备地撞上突然降在身前的人影。 嗷。 身后的怪物传来惨呼。 “跟我来!”熟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卞青娥被一只粗糙有力的手拉住,被扯向了湖中,那湖水近在眼前,深不见底,可黄天化并未有一丝犹豫,反而加速疾冲向了那片碧色。卞青娥被他铁钳一样握住了手,根本无法挣脱,而让她吃惊的是,她也根本没有想过挣脱。 如果一定要投入湖中,那便与他同死罢。 我,并没有遗憾。 冰冷的湖水瞬间将两人淹没,卞青娥闭上了眼睛。 人说临死前,往昔种种,会在脑海中诸般闪回,可在被湖水没顶的时候,闪在她脑海里的,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些过往,而是全然陌生的记忆画面。 原来—— 原来她并不是卞青娥,她是青婀,怎么都忘记了呢。 很对不起啊,黄少卿,这次好像是我连累你了。 那些属于青婀的记忆终于播放到了尽头,接档的是卞青娥这些日子里以来经历过的事情,那些未曾留意的时间罅隙之中,那些不曾看到的生活空白里,有那么个人默默在一边保护着那个冲动热血的女学生,哪怕是夜晚路边冤魂碎鬼,也无法靠近她的身边。 谢谢你! 这份感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青婀张开眼睛,看着往湖水深处游去的黄少卿,神思一时恍惚,咬了咬嘴唇,才定下神来。 对,这里是六合。 在六合里,即便是湖水,也未必会有淹死人的功能。 而且,这里,仿佛是翡翠泽。 她的出生地,翡翠泽。 青婀的另一只手扯住黄少卿,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跟着自己来。 这里是翡翠泽!翡翠泽有暗河,可以通往山外!他们完全可以顺着暗河避开那只乌,那种六合顶尖的猎杀者。 “你还好吧?记忆恢复了?”黄少卿坐在水晶溶洞里,大口喘着气。 青婀甩着头发上的水,嗯了一声,环顾四周:“我们得找点什么东西,不然会被冻死的。” 黄少卿有些讶异:“如果在六合里死去,不应该是在现实中醒来么?” 青婀摇头:“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已经是六合腹地,如果在这里死去,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了。” 黄少卿沉默片刻,摸了摸水晶溶洞的山壁,冰凉彻骨。 这里的五感如此真切,而不是像寻常的梦中连痛楚都模糊,若真的是这样,恐怕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冻死在这里。 “你很冷?”青婀看着嘴唇青白的黄少卿,旋即她便明白,因为她是青婀,这里是她的出生地,所以她并不觉得十分冷,可黄少卿并不是六合中人,他是无法抵抗六合这种环境的,在六合,他甚至连萃梦师都不如,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附近也没有柴火什么的吧。”黄少卿尽量蜷缩起来坐在原地,减少消耗,可还是不行,那种彻骨的寒冷已经入侵皮骨,无法缓解,更无法抹去。 青婀看着黄少卿,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突然露出一个笑容来,灿烂夺目:“如果我能让你恢复你的神法,你能否离开六合?” 黄少卿略一沉吟,点了点头:“若我平时的能力尚在,无论如何,我都能带你离开的。” 青婀笑了:“那你一定要带我离开,一定。” 黄少卿不明所以,只觉得青婀这番话来的奇怪,隐隐有托孤意味,还未等他追问,眼前的青婀已经微微泛光,她的身体瞬间分崩离析,变成无数蜂鸟一样飞动的光之羽翼,飞入他的身体,带来涌动的温暖和力量。 这情景,曾经在五都峰会那命案时,也曾出现过! 青婀,青鸟,这些飞动的小小光之蜂鸟,竟然就是青婀的本体。 对,青鸟,六合梦境里,能够实现人的心愿的小鸟儿。 曾经青婀用她身体的一部分治疗了他的伤口,现在,青婀用她自己,换回了黄少卿的能力。是不是她有办法,在离开六合之后,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呢?黄少卿并不十分清楚,然而他记住了青婀的话。 带她回家。 那她就一定能回去。 “我一定带你回家。”黄少卿说着,扬起手臂,一道符咒出现,正是黄家的镇山符,下一秒钟,他已经站在了山腰,离开了那个寒冷的溶洞。 眼前的景色壮美无垠,震撼人心,可黄少卿没有心思去欣赏,他行云走风地从山腰落下,踏雪奔雷,往眼中的彼方而去。 黑漆漆的走廊里,卫玠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淡然地看着满身水混着血的顾逸珊,或者说,雀舌。 雀舌眼下披着顾逸珊的外皮,整个身子已经湿透,不知道之前出过什么事情。 “你真的好狠心,这是你前世的妻子,你就忍心这样把她和她的身体一同,为我陪葬?”雀舌虽然全身是血,哪怕一只手腕被折断,可也与卫玠一样,仪态万方,优雅矜贵。 “我有点想知道,你是怎么从大理寺和番天印的双重禁制下逃出来的。别的姑且不论,番天印是可以囚禁灵元的,如此看,你是没有灵元的咯?”卫玠淡定地坐了下来,全然无视整个房间里,到处都是被挖了心的尸体。 “那都是你们的手段,与我又何干呢。”雀舌也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双膝并拢,素手轻搁,全然是大家闺秀的风范。 “我想,你大约是借了六合的道,暗度陈仓。”卫玠抚着袖子上的褶皱。 雀舌眯起眼睛,表情微变,旋即又文然一笑:“你知道也没法子呢,你又如何能在六合之内看住我?” “我自然不必看住你,这世间万物皆有定律,你也有你的禁制。比方说,幽冥之力,就能将你驱逐。”卫玠淡然回答。 雀舌神色再变,可最终还是吐出一句刻薄:“然你前世的妻子可等不到了,她的灵元已经受损,我若离开,她必然立刻死去。” 卫玠无动于衷:“人各有命,你请便。” 雀舌有些好奇:“你当真不在乎?” 卫玠扯扯嘴角:“我何必在乎,她并不是山姽我妻。哪怕是前世今生,那也是不同的人,不同的人生,不一样的生活,我何须执着?” 雀舌点头:“你倒是个通透的。” 卫玠看了看门外:“你还有什么话说?若没有,就请快点离开罢。” 雀舌咯咯娇笑:“好容易逮住我,就这么轻易放了我?” 卫玠无可无不可地挥了挥手:“我们尚且奈何你不得,何必白白损失,不过要你性命那一日,虽不很近,亦不远矣。” 雀舌掩口笑:“如此,下次见了,卫公子。” 卫玠冷漠地笑笑:“后会有期。” 陈辉卿的法阵光芒流转,周围的所见仿佛陈腐不堪般地剥落,破碎,会做尘埃,卫玠淡然地坐在法阵之中,直到有人惊呼:“你是谁?!为什么坐在我爹的椅子上?” “哦,你便是那个小畜生。”卫玠看着眼前的纨绔公子,手指微动,只听得咔嚓一生,那公子看见自己的脖颈喷出鲜血来,无头的身体显得悲戚可笑,而他的视野翻转不休,竟已然人头落地。 客厅里依旧血海横尸,利白萨走进来对卫玠点点头:“可以走了,没有什么问题,后面的事情大理寺的人回来料理。青婀和黄少卿的身体也送回去了。” “好。”卫玠起身,走到了对面的椅子上,横抱起顾逸珊的尸身,低叹,“愿你来生顺遂,万事平和,再也不要有这样的大凶之命。” 在利白萨由惊讶转为黯然的眼神里,卫玠抱着顾逸珊的尸身,离开了总理府。 翌日,总理府有妖孽作祟,阖家横死,独子断头的新闻,登上了报纸的头条消息。 陈公馆里,卫玠放下报纸,转向陈辉卿:“云楼主,是今儿来?” 第二百回虾油豆腐神仙粥,与尔同消万古愁 凉夏,陈公馆的大餐厅里,飘出极诱人的味道来,那股子清雅鲜香,像是美人手一样招呼着,勾搭着人来。这么晚了大厨房一定不会开,于是这味儿,不必想,也是陈清平的小厨房里捣鼓出来的。 今儿晚上还有一场硬仗,这十点过,陈清平已把夜宵准备好,老周见了呲牙:“便是死,也是个饱死鬼了。” 因是夏夜,恐怕食欲不好,做的是简单的神仙粥、虾油豆腐和凉拌的瓜瓤丝儿,最后一道不消说,只是取西瓜的绿色瓜瓤,用油盐酱醋凉拌,有清甜解暑的滋味。神仙粥和虾油豆腐,倒是废了功夫的。 虾油豆腐,先要有虾油,早上买来的虾剥了,将含着脑黄儿的虾头用点儿油榨起来,边翻边用勺子敲打虾头,务必要炸得虾油出黄,呈现漂亮的橘红色才好。豆腐则是煎了两面金黄,而后用虾油慢慢去焅,吃的时候撒一把小香葱的葱花,豆腐吸饱了虾油,有一种整个变成了虾肉的奇妙鲜味。 神仙粥便更是费工夫,那必然不是玉山泉煮的,而是鸡汤火腿煨了高汤,加入瑶柱、贝母、膏肓、菌菇、虾仁儿等十几样熬高汤的食材,一点一点文着火,生熬一天,直到汤里什么肉星儿食材也瞧不见,全融入米里汤里才算完。一口喝下去,也不知那是粥是汤,只是满口的至鲜馝馞,再没法相信手里这碗竟然还有米,那种丰腴的鲜味怎么可能是米! 今昭拍着心口附和老周那一句题义:“果然是神仙粥后死,做鬼也饱足啊。” “今晚说起来,还真不知道会如何,你这话,也不一定有错。”老周敲着下巴。 “周思赋,别乌鸦嘴!”利白萨甩着手,好像要把老周这话里面的不吉利甩掉一样。 子夜时分,将跟随陈辉卿入梦的卫玠、今昭、老元、蔓蓝已经准备好,其余负责守卫的人也就位,未免出事,连沉睡着的青婀和黄少卿也腾挪到了这边的大书房来。利白萨的海神领域已然升起,蓝蓝海韵之中,有一位穿着胭脂红色袄裙的女子缓缓走来,朗声一笑:“幸而不曾来迟,我是云飞扬,诸位晚上好。” 她的身后跟着一位与她眉目仿佛,着一身青色褂子的青年,淡淡一笑,拱手:“云风起。” 众人微有讶异,倒是朱师傅起身寒暄起来,今昭忍不住低声问陈辉卿:“房东大人,哪一位是本代楼主啊?” “都是。”房东大人言简意赅,“双胞胎兄妹。” 入梦的仪式依然古法,金狻猊香炉里有秘法香片,传来浅浅花香,老周的入梦赋是那位云飞扬亲写,四字骈文并不华美,反而有一种与她的模样相反的清丽飘逸,内容虽是情痴男子在四面八方苦苦寻找心中的恋人,但那份思念并不浓腻,反而是极秀美浅雅的,仿佛一树樱花,密密匝匝开放,却并不刺人眼目,而一阵风来,落英如雪,吹起淡淡愁思。 吹得今昭也发愁了,她现在当太岁当的还不错,也算事业稳定,然而脱团脱单,她捂脸,泪奔。 待到今昭再度醒来,已然是梦中秀致,那林中僧庐冒着股股炊烟,房东大人正坐在炉子旁发呆。他身旁站着一位清秀少年,一副短打,往水缸里填着水,双环髻的水红衣衫小丫鬟膝头抱着一罐豆沙,正努力搅打。这对侍儿模样的少年少女,正是那对双胞胎云楼主,云飞扬瞧见了今昭,微微一笑:“来啦。” 这一群入梦之人,随便安了山间野居农人的身份,和房东大人这位僧人处,是来送菜送用器的,这漫山遍野都是野菜山货,农人采来卖去,也不足为奇。 梦里剧情并未推进,一行人也只能在原地等着,没一会儿有锦衣鱼服之人走在前,引着一位容貌绮丽,身着玉兰花儿衣的女子前来,鬓发间也别着一支银镶玉兰花。那女子提着食盒子,神态自若,可却令在场所有的人都紧张起来。 “那只是我潜意识的投影。”陈辉卿轻声说,“并不是本人。” 今昭看了看那秀眉在骨,清隽风流的华练,深觉房东大人的潜意识美化功能已经炉火纯青,华练姐何曾有过这么小清新的时候啊喂! 红枫翩落,投影的华练熟稔地坐在僧庐下,持杯而笑:“卿卿,你不喝一杯吗?” 今昭小声问卫玠:“这个投影看不到我们吗?” 卫玠眉头微蹙:“通常来说是能看到的,我们本也是角色,但现在情况特殊,也许她是看不到的。”说到根本,陈辉卿的梦境,是否算得六合,或者说是否能叫做梦境,还是两说,他毕竟是盘古之心。 有清浅的香气传来,正是那酒的味道,卫玠微微一笑:“是玉兰天泄,倒是杭城的名物。” 美酒醇香,美人半靠,微醺莞尔看着陈辉卿,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围的山中枫红都已经变成了一树一树的玉兰花,皎皎盛放,有一种高华的决然。 陈辉卿沉默地从瓮中盛出粥来,却有些惊讶地发现,这粥也是玉兰粥,甜白花瓣熬在米中,已经半融半化。华练一笑:“真是巧了,我带来的点心,正是酥玉兰呢。”说着,从食盒子里取出点心来,是撒了糖霜的酥炸玉兰。 今昭无语:“怎么和玉兰花干上了。” 酒是玉兰,粥是玉兰,果子是玉兰,衣香鬓影,皆是玉兰。 卫玠若有所思,并未回答。倒是蔓蓝和老元,因为深觉无事,华练又看不见他们,两个人倒是品评起这些玉兰花树来,又想起一同做毛猴儿的趣闻,仿佛俩人不是来干活儿,而是来春游的。 这梦里还是秋天呢啊喂! 今昭扶额,却见陈辉卿已经被华练扯着坐了下来,那竹席子随意地铺在地上,一方小几摆着吃喝,周围散落着洁白兰瓣,却是十分美景。 那华练莞尔一笑,启唇轻吟:“悠悠马上困思茶,休歇僧房到日斜。殿背无人绿钱满,小盆零落珊瑚花。” 陈辉卿背对诸人坐着瞧不清表情,可卫玠倒是眯起了眼睛,似乎在思考这诗里的玄机来。入梦之前今昭被卫玠三叮四嘱,要竭尽全力去记住梦里的所见所听,今昭过了一遍耳朵倒是把这首诗记住了,可她怎么也想不出这诗是哪儿来的,是谁写的。 陈辉卿于诗词一道并无爱好,只是他听了这首诗,倒是有些怔忪。 那一对侍儿身份的春水楼楼主端来吃食茶饮,与华练带来的一堆的玉兰不同,倒是寻常山间的小食,桂花龙井,粉粉糯糯的芋山堆儿,松松脆脆的棋子儿饼,清爽酸甜的碧渍片儿瓜。送完了吃食,云飞扬凑到今昭这一群人身边低声道:“有点儿意思,这些东西是厨房里就有的,应是我做的,可并不是我做的。” 这话说得有几分玄机,梦里出现的物件儿,有的时候是梦境里自带的,可会“显示为”出自某人之手,若这个某人是梦中人物便不会察觉,可云飞扬是春水楼主,不可能没有察觉,这些吃食,根本就是这个梦里自带的NPC一样的东西。 只要是这梦里自带的,都可能与华练有关系,毕竟这是同源之体的陈辉卿的潜意识。 “这些吃食,幽花小山,绿瓜棋簟,倒也是一首好诗,只不过朱门要改为柴扉,或者更贴切。”华练斟了一壶酒,递给陈辉卿一杯。 关于初遇华练的那段日子,每个细节陈辉卿都记得很清楚,清楚得像是看了太多次的电影,台词桥段了然于胸,然而这次小酌,却是没有的。 如此一说,这次小酌,必定有深意。 陈辉卿垂头,将一盏玉兰天泄倒入嘴里,那股浅淡清冽的味道如玉兰花一般在嘴里弥散开来,远远地不知哪里的山居人家,有少年郎的声音在唱一曲《清平乐》,唱的是——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诗词一道,陈辉卿并无偏爱,只是到底是时间之神,很多东西便是不懂,也能了然于兄。这会儿听了这首词,竟然难得听懂,触动几分痴情。可不是春半不告而别么,惹了一场乱糟糟的历经,不知道那人在什么地方,只能一求线索在梦中。 “原来词可达意,诗能抒情,是这个意思。”陈辉卿自言自语。 那华练分明是记忆之中的投影,是那个时候的华练,时间线是顺序,还未得到清平馆这间任意门一样的蜗居,所以尚且有着明代仕女贵家风格,虽然词锋犀利,眉目风流,但还是古香古色的风流,远远不及后来今昭那个时候的奔放。 竹簟白英,素锦兰花,云鬓玉钗,持盏分茶,那画面很美,只是知道后来的神明的展开的人们,看着有点醉。 “到底这梦的意义在哪里?”今昭问,“春水楼主完全沦为保镖了么?” “想来雀舌刚被我们揍翻,而且这又是东君的梦境,不会来捣乱的。”老元捏了捏手里的玉兰花瓣,递给卫玠,“老卫你看看,这花瓣有点意思。” 花瓣一入手,感觉不到任何实质,即便这是梦境,因为梦里不知身是客,梦中存在的东西,也不会完全如幻觉一般,除非这些花瓣真的是幻觉,若是幻觉,那就属于潜意识的深层反应,另一种高端的问题。 卫玠将花瓣递给云风起,云风起捻了捻那花瓣:“这些花瓣不属于这个梦境,也就是并不属于陈大人的潜意识,是外来物,也是幻觉。” “是别人的潜意识的幻觉么?”老元眼睛一亮。 卫玠眉头微缓:“我倒是猜出几分意思了。” 清风徐来,那锦衣鱼服的官差远远靠在一棵树上闭目养生,一张猩红疤痕斜切了他的脸孔,帽檐下露出的头发,竟然是银雪之色。 老元看着那官差,想了片刻:“这个人我觉得很眼熟……”片刻之后,他的宝石眼一瞪,流泻出刺目的熠熠光华,“啊!想起来了!是弘治皇帝的乌衣卫首领七杀!” 乌衣卫又是什么鬼? 今昭瞧着那官差,又看了看正与华练一同喝酒的陈辉卿,叹了一口气,这应该是当年一段往事吧。 关于华练与陈辉卿两人的纠葛,之前同样也是梦中,她作为梦境的旁观者,窥得一些线索,以她的眼光来概括,便是风流贵女在山间僧庐遇见了单纯清秀鲜肉和尚,将和尚吃干抹净拍屁股走人——如果女儿国国王是个渣攻,那么这个剧情就是女儿国国王和唐三藏的故事的明朝版本。 嗯,这会儿梦里的剧情已经进行到和尚被女王拖着去看国宝了,如果没有什么蝎子精出来搅局,后面的桥段他们可以直接闭眼了。 天在下雨,雨打茅檐,闲坐僧庐下,若是忽略僧庐里那俩人在干啥,简直就是一副春雨闲愁画。 双胞胎春水楼主门神一样一个坐在一边儿,手里忙活着编草鞋接环花,一副十分适应的轻松自如,卫玠瞧那模样已然入定,老元也打起瞌睡来,今昭只有向蔓蓝搭话:“话说,华练姐是什么时候入山门的?” 蔓蓝歪着头想了想:“除了大师姐之外,最早的就是她了,然大师姐是师父的女儿,所以入门弟子来说,阿姐算是老大。据我们所知,阿姐是犯了什么错儿,被收编在我们这里的。” “关于华练,我曾听说她与弘治爷的张皇后是莫逆之交,张皇后子嗣上本艰难些,也是她出面请永福寺枫叶禅师为祈福,张皇后才有了元子。”卫玠开口。 “你们说,不会华练的儿子就是朱厚照吧!”老元兴致勃勃地参与八卦。 闲谈之间,身后的僧庐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一条光练从众人脚下穿过,正是琉璃川。陈辉卿站在一旁,低头看着琉璃川的七色光华,半晌,向着春水楼两位楼主说:“我们走吧。” 早晨的陈公馆也是热闹的,因为谁也不愿意错过陈清平调理出来的早餐。双胞胎春水楼主这会儿也是洗漱了坐下来,云飞扬一脸的兴奋:“早就听说清平君的手艺了!”倒是云风起正经些,只问卫玠:“你们得到点线索了没?” 卫玠点头:“只是为了你们的安全,不便相告。” 云飞扬吃着百合莲子粥摆手:“无妨,我们并不想知道,只是没白跑一趟就好。” 卫玠捉到话中别意:“这次有什么不便?” 云风起平静回答:“陈大人的梦境极为特殊,除了密斯特卫你们几个,连我与舍妹都险些被屏蔽在外。只是这次入梦后,我们大约要数月才能恢复元气。”说到这里,云风起一抬手,“你们也不必谢我们,这次历经如此难得,于我们的修为倒是有好处的,两厢便宜,你们也不必放在心上。” 送走春水楼的楼主们,今昭才问:“到底华练姐在哪里?” 卫玠莞尔一笑:“上海。半阖朱门见绿苔,幽花仍傍小山开。剑南七月暑未退,明日更携棋簟来。这是陆游的一首诗,是华练说过的话暗示的一首诗。与之前她念过的那首一样,有同一个名字,叫做《华亭苑僧房》,看似切题僧庐,实则华亭为松江故称,松江为上海之根,而整个梦里那些古怪的白玉兰花,则是上海市的市花。不管是华练的暗示也好,还是同源之体的感应也罢,总之,我们要去上海看看。” 今昭扶额:“有必要这么麻烦么,这么弯弯绕的线索是欺负文盲么。” 卫玠一笑,拍了拍今昭的头:“你倒果然还是仙体人心呢。” “走吧!今昭!我们去魔都,涨涨姿势!”蔓蓝挥拳。 第二百零一回且乐今生这一宿,别管来世有没有 这个时代里火车是极普遍的,现在北平的东车站坐到天津,再从天津到浦口,打浦口坐船到下关,坐南京到上海的宁沪线,这一段旅程三波五折地绕,头等车比三等车贵了四倍不止,却还是一票难求,有钱人到底不少,不愿意去挤那席地而坐,沙丁鱼罐头一样的三等车厢。终究是沈鲜衣动了关系,才把这么多人的票凑齐。 陈公馆的几位爷,除了青黄两人犹在沉睡,其余人都要过去,青黄两人暂且托了沈鲜衣,“托运”到了沈鲜衣的地头,由辽哥儿和沈鲜衣一同照料,今昭想想辽哥儿阿宁表哥那个性格作风,倒是十分安心。 好容易折腾到了津浦线上,倒是要坐一夜还多,好在头等车厢布置十分豪华舒适,先不提有坐卧的地方,但看有专门的卫生间和化妆台便知道,享用得起这等车厢的,非富即贵。一张票动辄花去一位教员一个月的工资,这价格算来与现在飞机的头等舱也十分仿佛了。 今昭出去转了一圈儿,被一位烫着头发穿着酒红色绸缎睡袍,面若女鬼的摩登女郎给吓了回来,这分明是吃晚餐的时候吧! 这一行人的晚餐并非是车上供给,而是津哥儿拆人送来的日式便当,用红里黑漆金绘樱花的便当盒装着内料丰富的幕之内便当,一层是豌豆白米饭,一层是厚蛋烧、肉丸、蔬菜、天妇罗,一层是生渍虾、鱼片、鱼籽、军舰寿司等。排开以后白米饭里点缀着豌豆,显得米饭洁白晶莹,豌豆绿意盎然;厚蛋烧是漂亮的嫩黄色,嫩而温柔;肉丸是加了酱油的酱红色,垂涎欲滴带着点儿油汪;天妇罗是大虾、地瓜和猪肉,都是淡黄色的,有一种朴素清香;蔬菜则有切成樱花形状的胡萝卜和沁饱了鸡肉菌菇汤的筑前煮白萝卜,以及豌豆和玉米,腌制成紫红色的腌萝卜;而鱼生之类的海物,在盒子的衬托下仿佛一匣宝石,有温润如玉的光泽 今昭感恩戴德地看着摆在面前的便当,而玉卮和蔓蓝则已经开始吃了起来,太岁感慨了一下自己到底是神鬼新人,没有她们这种千年老鸟来得有眼界见识,而后夹了一个厚蛋烧,泪流满面,那种蛋的蓬松柔软毫无抵抗地滑入喉咙的感觉,实在难以描述。 看了看房东大人狼吞虎咽吃完如此精致的便当,今昭叹了一口气。 陈辉卿站起身来,端着咖啡:“我去转转。” “说起来,四人一个包间,为什么是房东大人跟我们在一起啊?”今昭问,看着房东大人心事重重的样子很伤感啊。 “剩下的那些,你说换谁来啊?”玉卮擦了擦嘴角,“不管是你男神还是我男神还是谁男神,都不好吧,不是男神的话,酒吞?” 今昭想象了一下,顿觉不好。 闲聊间不觉时辰到了,玉卮和蔓蓝洗漱了打算睡去,而今昭也盖了被子,听着老式的火车在铁轨上撞击出来的咣当咣当的声音,令人难以入睡,便是睡了,也会很快醒来,到底是熬到了不知什么时候,听见门外有列车员轻声说话,她还是翻身起来,想问问列车员有没有耳塞子之类的东西。 出门是一条窄窄的走道,列车员正与一位看上去十分眼熟的少年站在一处,少年低声问着什么,列车员一直在摇头。 那少年一身华服,眉目清俊,赫然是云外镜。 云外镜怎会在此?! 今昭大惊失色,当年杭州作乱的云外镜是靠着华练变身才应付得了,可如今华练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若是一群人被他关在镜中,那可怎么办才好? 列车员绕过两人继续往二等车厢去,云外镜转身看着今昭微微一笑,这一笑倒是清越到了极处,有一种自我自在的天然,已无彼时的迷茫与狂热:“太岁姑娘,我们又见面了。别惊讶,我也是自那时以后来的,受铃彦姬之托,来此时料理一桩事务的。你我不同路,你也不必介怀。” 今昭看着云外镜,她倒是信了这话,只是同酒吞一样,对云外镜,她也难以放下戒心。两人正默然相对,突然有列车员在前方的二等车厢大声叫起来。云外镜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今昭从走道一侧的车窗,隐约看见了什么——仿佛在列车前进的方向,有一副巨轮当前,烈烈燃火,那火却是不吉的黑色,一张人面巨口在那黑色火焰的中央,看着铁轨的走向,不多时这个列车就将驶入那巨口之中! “别看那火!”陈清平一把捂住了今昭的眼睛,附耳道,“那黑色是魔国之火,看了会被吸走魂魄的。” 云外镜转头看了看陈清平:“你们能不能让车里的人不要看那个,那是轮入道,是威力很强大的妖怪。如果全车之人的魂魄都被它吸走,届时我也压制不住了。”说罢,云外镜便打开窗户,就那么翻身跃上了火车车顶。 “吸引全车人的视线,这……”今昭转向陈清平。 陈辉卿沉吟片刻,对随后跟来的几个人说:“你们去三等车厢,发钱,大额。” 朱师傅眼睛一亮,莞尔:“三等车厢本也没有灯,窗子又被行李挡了,再拿钱引着,果然问题不大。二等车厢,却是可以让老元说书,以老元这个模样这个钢口,想来问题也不大。” 老元拍着胸脯:“您就请好吧!” “一等车厢略有麻烦,都是包厢锁门,若是在包厢里探出头去,可没办法。”卫玠眉头微蹙。 老宋看了看今昭,咧嘴一笑:“昭啊,不如你和头儿热吻,头等车厢不差钱,差戏嘛。” 今昭抓脸:“臣妾做不到啊!” 老周一把抓过来睡眼朦胧的利白萨,往酒吞怀里一塞:“那就你们俩吧。加油。如果做不到,以后就不要再吃老大做的饭了。” 利白萨还有点浑浑噩噩,酒吞却已经微微一笑:“还有别的好处么?” 老周冷笑:“将你交予雀舌,想必能换来更大的好处,毕竟她还不清楚你的底细。” 酒吞伸手往利白萨的腰间软肉一掐,后者朦胧未醒的睡脸立即清醒,转眼明悟了当下的境况,邪魅一笑,发出一声哀叫,那声音颤颤,遐思无限:“好人们,这样?成不成?” 海蓝色的海神领域之中笼罩的两人,一个高音婉转,润暖甘甜,哦吟之间,仿佛是一盒风味不同但均是牛乳巧克力的糖果盒子,下一秒舌尖舔舐到的不知道是榛仁的香脆,还是莓果的酸甜,然而此人张开了海神领域之后,却一直在看火车上的时报,那些激越的欢沁的苦中作乐的诱人遐思的声音被一节一节发出去的时候,他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一个低吟慵懒,稠厚苦涩,唔嗯恰际,好比如一杯混合调制的鸡尾酒,下一秒唇齿碰触的不知道是伏特加的浓烈,还是朗姆酒的清甜,然而此人在海神领域里以一个旖旎舒服的姿势在翻着一本译文小说,是十分悲戚的《黑奴呼天录》,那些黯哑的撕裂的强势爆炸的勾人幻想的音节被一波一波发出去的时候,他嘴角还含着讥讽的笑容,讥讽着海神领域之外,那些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急的团团转的围观者们。 头等车厢里的富贵闲人们都激动了! 活色生香啊!八卦啊!好跌宕起伏啊!音色可餐啊!来三碗米饭! 只是,被海神领域的遮蔽之下,所有的闲人们都在寻找声音的来处,可惜毫无结果,只能被那声音吸引得心痒难耐团团转。 “利白萨的声音具有魔力,所以我想应当没有问题。”朱师傅走了一圈儿回来,各处还算安稳,三等车厢里每节都有发钱控场的,加上本来窗子上就堵着各色东西包裹,人虽然最多,但却是最安全的。二等车厢里人不多,老元书又说的吸引人,也没有出现什么岔头儿,倒是一等车厢,一只毛猴儿来报,说末一截包厢里有三位小姐并一个老姨妈,老姨妈出来瞧热闹了,那三位小姐却没有动静儿。 “阿玉,蔓蓝,去看看吧。”朱师傅对两个姑娘说,“今昭,你去三等车厢瞧一眼,别有什么岔子。” 今昭依言去了三等车厢,陈清平在那边装阔佬发钱,她也心痒痒着。 玉卮和蔓蓝敲开了最末一个包厢的门,极可惜的是,开门的那位看上去颇为柔婉的少女,并未因为见到敲门者是女性而松一口气,反而露出一点点的倨傲来,仿佛门外两位的容貌不堪,不值得入目。 玉卮微微皱了皱眉头,蔓蓝并没防备地开了口:“请问——” “我们并不会出去参与那份荒诞的热闹。”那位少女淡淡地说。 “我们只是听闻这里有同龄,来拜会一下。至于那荒诞的热闹——”玉卮莞尔,“的确不看也罢。”利白萨和酒吞,都是她敬谢不敏的类型。 “不如我们来聊聊天吧。”蔓蓝说,“你们是去上海走亲戚吗?” “回家。”三位少女中衣服饰品最为昂贵的那位极冷漠地回答。 “碧蓉,你也太好性儿。”另一位似乎与那位开门的叫做碧蓉的少女交情甚笃,带着一样的玉镯子,同样的开什米罩衫。 “没关系,这样吵闹,横竖也是不能睡了。”极倨傲昂贵的那位说。 蔓蓝坐在了窗边的椅子上,不时掀起一点点的窗帘来,通过漏进来的光来判断外面的情况,时而白光闪过,大约是云外镜在出手。 “窗外有什么吗?”昂贵的那位问。 “没有。”蔓蓝笑着回答,放下了手里的窗帘,外面只是有死亡魔窟而已。 “说来,你们既然姓陈,与静安陈家有什么关系?”昂贵的那位问。 碧蓉的手指微微一颤,落在了玉卮的眼中。 蔓蓝想了想朱师傅的话,回答:“我们是本家亲族,这次若是有机会,应是会去拜访的。” 一听到有机会拜访这句话,那位昂贵的脸上的表情变得更为矜贵,仿佛眼前的玉卮和蔓蓝再无任何可入眼之处。 “啊!那是什么!”那位与碧蓉穿着同款的闺中密友突然掀开了窗帘。窗外的夜空燃烧出铁锈红来,诡谲的黑色火焰像是一道黑色的灭绝之虹跨过天际,这列火车偏偏就向着那黑色火焰的中心驶去,即将滑入血污的深渊。 “夙珩!是陈夙珩!”那闺蜜突然叫出来,一脸的迷醉与狂喜,她的眼神突然涣散。蔓蓝惊叫一声:“不好!”她手指翻飞,一瞬间床头柜上的玫瑰花疯长,爬满整个窗户,玉卮也伸出手抖出袖子里一点神秘的香味儿,那似乎是清苦的草药气味,有一点点青草好闻的春日原野之气,混着药罐子里熬煮过的药的苦和冽。 昂贵的那位和碧蓉同时倒在地上。 玉卮看了看那闺蜜,对蔓蓝摇了摇头:“我们大意了。” “算了,一个灵魂,也并不能给轮入道增加多少的法力。”蔓蓝的语气有种残忍的放松,如果今昭在这里,她会顿然觉得她们之间的不同,玉卮和蔓蓝到底是高高在上的仙家天女,对于本就看不顺眼的人类,没有怜悯之心。 “她们醒来就不会记得这件事情了。”玉卮说,“至于这位女伴,那就是警督们要处理的事情。” “一开始就这么做就好了。”蔓蓝叹气。 玉卮摇头:“不可能的,你我都知道,这种药粉药性霸道,只怕她们此生都将神思脆弱,命不能久长。” 蔓蓝倒是很快放开此节心事,拍了拍玉卮肩膀:“走吧,我们出去吧,反正已经解决了。” 说话间,一种奇怪的好像从果冻里穿过一样的感觉突然出现,玉卮只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根牙签,刺穿了果冻,这种感觉曾经出现过,甚至在她的修炼的时代里,经常体会,这是穿过镜像世界的感觉——孽镜童子的拿手好戏。 “云外镜?”蔓蓝纳罕。 “可能是吧,也许云外镜先把这列火车送入镜像世界,再放出来。”玉卮随意猜测。 蔓蓝于是更为纳罕:“这次为什么朱姐夫很信任云外镜啊,他之前是我们的敌人来的吧。” 玉卮耸耸肩膀:“反正有房东姐夫在,也不怕云外镜搞什么幺蛾子。只不过既然他提到了铃彦姬,这件事情还是有几分可信的,铃彦姬是个死脑筋,不会搞破坏的。” “被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上海之行,也不会太平。”蔓蓝又叹气。 “当然的,毕竟是——魔都呵呵。”玉卮从走廊的窗户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经乍亮清明起来,轮入道的巨口之渊,似乎就这样过去了,可惜这列车之中又有多少人知道,他们去往的那个终点,才正是魔鬼之窟呢。 第二百零二回雕栏玉砌盘中在,邪门歪道床下来 中央饭店是外滩最早那批洋派大酒店之一,是漂亮形制里带着硬朗规矩的英式建筑,里边儿有酒吧有饭店还有洋房,红木箱子上铺着一水儿的鎏金边儿天鹅绒,瓷盘子里供着K金的电话,缎子桌布垂下一水儿流苏,摸上去好像一个华美旖旎的梦境。侍者穿着笔挺的制服来往穿梭,像是织造梦境的人。 对于这种老派的东西碰撞出的奢靡风格,陈辉卿的评价是:“啊,咖啡不错。” “红茶也不错。”卫玠端着骨瓷的玫瑰花骨朵儿花纹英式红茶杯,细细品了品,“浓香不散里有清新润意,是阿萨姆的初摘。” 酒吞晃了晃粗陶竹节品杯里的绿色,勾起唇角:“抹茶也不错,只不过也不稀罕。” 利白萨多年未曾享受过人间靡靡,盯着他自己杯子里的薄荷:“为什么我这个就放了这么多薄荷!” 酒吞以手托腮:“因为那杯是漱口水。” 晚餐是中西合璧的,既有还带着血丝儿的牛排和迷迭香煨的羊脊,也有参芪烧的童鸡和贝母熬的汤芋,一道甜品凉盘是一对天鹅,山药雕的,长颈交缠,浮在甜豌豆泥的碧波之中,浇了一身的糖桂花浆,白羽碧波落花黄,有种清澈田园之意。陈清平细细看了看那对天鹅,吐出一句话来:“没有出雕鹅掌来,差评。” 今昭翻了一个白眼。 大厅里还有旁的人三五两两地吃饭,本也是轻声缓语的,却有几个愣头,大约是军中出来的人物,带着一股子匪气,口若悬河地吹嘘一顿佳肴,只是说来说去,还是说到了美人身上,一位作陪的满脸堆笑,听到此节也开了腔:“督军说的没错,只不过沪上美人,往欢唱去寻,那是寻不到顶尖儿的,那种总是少了些气象。” 那督军瓮声瓮气:“大家闺秀,又怎么可能抛头露面出来与我们行伍之人吃饭。” “咖啡玫瑰,军爷总能一见的,她前阵子去美利坚,这会子应是回来了。” “咖啡玫瑰?” “哎呦,有名的女实业家咧,做洋务贸易,美洲的咖啡粉进上海,都要过她的手。若不然怎么叫做咖啡玫瑰,那可是有名的美人,鬓上总是别着珠花玫瑰,旁人戴着撑不起那光亮,她倒是极配。” 有关美人的话题总是更讨喜的,那一群人便热络聊了起来,连那宝石缠的玫瑰头花是什么地方扭的都被八卦了出来。 今昭眉头一动,想起了沈鲜衣那份蘑菇记忆。 蘑菇.flv里面那一段,那个极像华练姐的女人,也是一袭华服,一朵玫瑰珠花。 “那个,你也想起来了吧。”今昭拐了拐陈清平。 “嗯。”陈清平侧耳倾听,对朱能垣点了点头,果然那一桌大嘴巴,把人家一个办实业的女子家世行事打听的清清楚楚,连人家弟弟留学带了多少钱都知道一样。 卫玠指节轻敲骨瓷杯子,若有所思:“看来巧了,还是同族。” 利白萨一推手里的茉莉花茶:“赶紧的,陈四爷,整几张人家派对的邀请函吧。” 陈辉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喔了一声。 拖赖沈鲜衣动用地龙的关系订的房间,是紧挨着一条走廊里的,因着紧俏,三两一间,把山挨边的那一间是陈辉卿的房间,跟陈辉卿同屋的是卫玠。 两个人都不是话多的人,陈辉卿端着一杯咖啡坐在桌旁,湿漉漉的头发往肩膀滴着水,他还记得也有那么一天,他也是这样刚洗完澡,喝一杯咖啡,那是杭州的法云安缦,然后来窥视他的那鬼玩意出现,她跟着也出现了。 那个时候她还是神鬼,可能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出现,而现在,也许她只是一个普通人。 到底藏了什么泼天的秘密,要用忘记来保护它。 陈辉卿睫羽低垂,看着手里的咖啡,看着看着,他突然发现,地上出现了一只手,摸摸搜搜,好像想要拽住他的脚,又不太敢。陈辉卿视线往下这么一落,那只手一下子就没了,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似地。 “怎么?”卫玠擦着头发出来,看着一脸纳闷的陈辉卿。 “地上有只手。”陈辉卿把咖啡杯放下,蹲在地上,掀起了床单,可床下一切如常,别说手,连点儿灰团儿垃圾都没有。 “手?是羽衣狐么?”卫玠皱眉。 陈辉卿起身摇摇头:“不是,是黑乎乎的,像个影子。” 卫玠放下毛巾:“这好歹是魔都,有什么邪祟也常见,我去和他们说一声,都当心点。澈之那里有符,大家都拿点吧。” “好。”陈辉卿又盯回他的咖啡。 套房是两室一厅的结构,陈辉卿的房间在北,比卫玠那间小些,也是洋织地毯,只不过两脚踩着羊毛,这份触感在这时节显得有点热。 陈辉卿起来打算那份报纸看看,一抬脚眼睛余光里又瞥见那只手。 白光在整个房间一闪,陈辉卿觉得天地变干净,翻出法兰绒的便利拖鞋穿好,舒心地拿起报纸端着咖啡,坐在了天鹅绒垫子的单人沙发上。 “辉卿。”熟悉的声音响起。 空气中有波光成弧,华练款款走出,一袭华服曳地,正是昔年她那一身蜀锦。那匹锦是皇后赏赐,她随手在山下杭城裁了,裁好了穿着就来,在他面前孔雀一样炫耀。 此时此刻,她依旧穿着那身蜀锦,那一身鲜艳的衣衫极衬她的容光,鲜红的嘴唇仿佛一抹朱砂,勾成弯弯的菱角一样,俯身看着他,随手拿掉他手里的咖啡杯,放到一旁,红唇微启,几乎抵着他的额头,吐出一句话来:“好久不见,可还想我?” 说着,那匹蜀锦华服从她的肩头落下去,露出一大片连绵起伏层峦叠嶂。 陈辉卿的眼神动了动。 华练的笑意更深,以一个有生命的物体难以做到的姿势,想一块儿法兰绒毯子一样,瘫在了他身上。 哦不,毯子还是做不到用两根手指就能脱掉衬衫解开裤子还把衣服撸上去裤子扒下来的。 陈辉卿的眼神一暗。 那一只修长的美人手已经贴着他的小腹蹭了进去,挨挨蹭蹭,挨挨蹭蹭,像是一曲小调,舒缓婉转,忒不着急。 突然,那曲调子嘎然而止。 有什么按住了那只不老实的手,将它从那香艳的阴影里抓了出来。 华练的指尖,夹着细细的一根针。 陈辉卿握着她的手腕,瞥见那根针,叹了一口气,手指微动,喀嚓,将华练的手腕连同手掌的骨头,捏碎了。 随着这嘎嘣脆的碎骨声,眼前的蜀锦美人都消失不见,倒是卫玠,一脸担忧地看着陈辉卿,见他睁开眼睛,眼神清明,才问:“幻觉?” 陈辉卿面无表情地端起咖啡:“魇魔。” 卫玠一笑:“你还会中魇魔?” 陈辉卿呷了一口咖啡:“有福利。” 若不是知道这魔物会勾起人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陈辉卿也不会一直忍到毒针出现。他转着咖啡杯细腻的瓷壁,那何尝不是他内心深处最无法对人言说的恐惧。 恐有一天,他们站在了不同的两处,不同的未来,不得不拔刀相向的时候。 会有那么一天吗? 还是永远不会出现那样的结局? 陈辉卿出神地看着手里的咖啡,半晌,他起身,将手掌贴在地上,刺啦啦啦,无数肉眼可见的白色电光像是蜘蛛网一样弥漫流窜,从他的掌心开始,布满整个地面,爬满整个房间。 卫玠颇为无所谓地浮空而坐,看着陈辉卿放出了捕魔网。 魔与神鬼不同,很多魔物便是卫玠也没有见过,很多魔物一直栖息在幽界,也就是魔界的深处,从未被人了解,更有很多魔物,存在的方式本身就很离奇,有的干脆就是跨界的巨星,比如魇魔,就是在三千界八荒界六合界都能横着走的一种古老魔物,没事儿还能迷惑摧毁人心,钻入你脑海里的琉璃川扭曲你的思想。 卫玠看着陈辉卿渔夫一样收了网,网里有一团影子一样的东西,仿佛明白自己惹到了什么人,一动也不敢动。 “成影的话,你是中级的魇魔了。”陈辉卿居然还跟魇魔拉起了家常。 魇魔在网中缓缓站了起来,那感觉十分诡异,眼见着一个影子,二次元的影子,变成了三次元里的黑色人形,而后又脱掉那层黑色的外衣,走出一位身姿英挺颀长,模样灿烂漂亮的少年来。 那少年倔强地打量了一下陈辉卿,冒出一句话来:“手劲儿不错。” 陈辉卿平静回答:“谢谢。” 那少年又围着陈辉卿转了转:“不过明明没有我帅啊。这么说,你也许真是个普通的恩人。” 陈辉卿平静提问:“啥?” 那少年双手弹开,一个人影幻化在掌心里,那是个梳着麻花辫的姑娘。 陈辉卿平静迷茫:“谁?” 那少年立刻就炸了毛:“你不记得了吗!她的鬼魂和你坐过一辆车啊!你后来救了她家的少爷!她说过要报答你的啊!” 陈辉卿在记忆里搜刮许久,才恍然大悟。 这是那个被司机始乱终弃导致身死化为厉鬼向司机索命的麻花辫女鬼,她的少爷是甜甜圈星人的二代,一个教书匠,那辆车他还让今昭也坐过,后来翻车了,他顺手救了那个少爷,将二代锁死在了那具身体之中。 后来那个麻花辫女鬼——“她入魔道了?”陈辉卿有点惊讶。 那少年气得哇哇大叫:“入魔有什么不好!总强过你们这些神明,满口仁义道德!” 卫玠莞尔一笑:“先不说这些废话了,你来做什么?” 那少年瞪了陈辉卿一眼:“她修为不够,还不能离开幽冥,所以托我给这个家伙捎个话儿。” “那你刚才的毒针是为什么?”卫玠的眼神里有浅浅的碎冰,看的那少年微微打了一个寒颤,但依旧倔强地梗着脖子:“我想看看他有没有那么厉害!” 卫玠抄着手落在地上,平淡地说:“你可知道,若他没有那么厉害,便会即刻被你害死。” 那少年一挥手:“那关我屁事,我是魔,不是佛。” “说口信。”陈辉卿抬了抬手。 那少年哼了一声,又瞪了一眼卫玠:“她说她听见一个消息,你要找的人,和转世的什么少爷在一起。” 陈辉卿的瞳仁猛地一缩。 那少年甩了甩手,继续道:“她托我在魔道打听过,那个什么少爷,现在也是个少爷,住在离巨魔窟最近的地方。好了,就这么多。我想你不至于笨到不知道这座魔都的巨魔窟在哪里。” 陈辉卿起身,欠身:“多谢。” 那少年歪着头看了看陈辉卿:“你现在这样看着顺眼多了。好了,算我欠你一个人情,我叫多罗罗,以后会还给你的。” 说罢,这名叫多罗罗的少年,又把刚才脱掉的“影子”当成外套,穿在了身上,身形一闪,就化作了影子,缩在了床下。 卫玠弯下身子看了看已经空无一物的床下,笑了笑:“魔都,果真有趣。” 第二百零三回少女情怀总是撕,恰似茭白炒鸭丝 迷迷蒙蒙的梅雨放晴,弄堂里的石库门一开,有挽着开什米线衫,烫了发梢儿的旗袍的顾碧蓉踩着水坑娉婷走出,院子里老妈子忙不迭趁着难得的日头晒着衣物被子,顾碧蓉不忘回头叮嘱,切记要把手帕喷了那瓶法国的玫瑰香水儿,放在小凳子上搁在晾着的衣服下面,那样出来的味道自然,甜而不腻,媚而不浓。 “……今天把醉蟹做掉啊。”顾碧蓉还是扭头叮嘱了一句。 老妈子嘀嘀咕咕抱怨着,抖开手帕,猛力按着香水瓶儿的气囊,恨不得往上倒去,喷完了手帕子,还不忘往自己身上头发上喷两下,正了正发网,自觉颇为满意划算,扭着腰回屋,还不忘在晾着的海米口袋里抓了一把,放在嘴里嚼,啐一口邻家眼神痴痴追着顾碧蓉的那几个少年,嘀咕:“贱骨头!” 一辆人力车在弄堂口接上了顾碧蓉,往静安寺那边去,在一栋洋楼前停了下来。那花园子里张灯结彩,挂着蓬蓬纱的彩幅,是为人庆生。花园子里摆着荼白的西洋横条海军椅和花园桌,水果香橼散着好闻的夏日气息,橘子汽水杯里插着小雨伞的装饰,一派喜乐天真。顾碧蓉矜持与熟识的同学招呼,几番寒暄,又讲了讲北平亲戚家中出的人命官司,成功地将一群少女聚在她身边,说了又说,到底没耐住:“今日他来么?” “他是谁?谁又是他?”闺中密友掩口笑。 “你最讨厌,你知道薛仲康薛伯敬,你如何不知她的他呢?”相熟同学也抿嘴。 少女们笑做一团,打趣着顾碧蓉,你来我往,好不热闹,全然不见任何悲哀之气,令人感觉不出她们之中一位女伴已经在几天前死于非命。一抬头那个他已经端着一杯汽水过来,一袭贴身修裁的燕尾服,妥帖烟灰色领结,同色偏蓝的牛津鞋,连怀表的链子都是做旧的银,映着他雪白的衬衫,领口微微软下去的发梢,扫过领口暗绣的边缘。 这人本不是这场生日派对的主角,但却吸引了无数的目光,只因他出身贵家,背靠重山,而自己也是留洋的天之骄子,社交界的宠儿,贵夫人们眼睛里盯住的金龟女婿。 这一位虽然听闻人是有些清冷,不爱和光同尘的,一向在社交圈子里也少见,相传孩童时代,还走失过一年,陈家重金才找了回来,可这些经历搁在怀春少女的心里头,都不是缺点,而是魅力。 初一露面,便有人在四周低声议论:“那是那陈家的陈夙珩吧。” 陈夙珩目前一家洋行任职,这次的寿星,便是洋行一位年轻的经理薛仲康,与陈夙珩颇有来往,青年朋友,自然要力邀这位闪着金光的人物来给自己的生日派对锦上添花,更何况家中还有待字闺中的妹妹,薛家自然有一番心思。 薛家的小妹薛叔媛是花园里这些女眷亲朋的招待奉陪,因此陈夙珩一走过来,她便理所当然迎上去,为客人之间相互介绍,这些女孩子有随着兄长来玩的,也有自家的亲戚朋友,社交圈里的熟人,还有薛仲康的同事同学,譬如这顾碧蓉,便是洋行里的抄写文书,刚从北平那边探亲回来,薛家做事圆融,也请了来一起热闹。 顾碧蓉虽是小家碧玉,但因外公也是生意场上之人,在社交场也有自己的圈子,几位好友凑在一起,对那引客招朋的薛叔媛言辞间有几分不满:“薛家的底气真是薄,这汽水也不好喝,不如上次在陈家喝得荷兰汽水。” “别说这个啦,这布置也不得意,譬如这拉花,不应该放在院子里的。” “就是说嘛,有点气质好伐。” “嗨呦,土包子嘛。” 几个人享受着主家的伺候,吃着主家的点心零食,说着主家的坏话,三言五语,好不快活。忽而那陈夙珩已经离了薛叔媛,不急不缓地往这边走,女儿家们都推了推顾碧蓉,想把她显出去,可趁着她扭脸羞涩的功夫,各个又都理了理自己的仪容,挺了挺胸,这动作心思太过一统,淑女们彼此也觉得略有尴尬,却又不肯让自己落了下风,最明显的一位着纯白洋装,已经站在顾碧蓉的身侧,抿了抿鬓角,露出皎白一张小脸,甜甜微笑。 倒是顾碧蓉的另一位闺中密友看着过不去,狠狠瞪了那洋装一眼。 洋装淑女挑衅似地,挽了挽手镯,显出好纤细的手腕来。 不远处一位坐在椅子上的女郎哧地一笑,饶有兴味地托腮,看着这番眉眼官司,官司来往之间,陈夙珩已经走到近前。 顾碧蓉没工夫去挤兑发笑的那个女郎,赶忙矜持垂头,转过身,偏背对着他,大遮阳伞剪出一道光影,露出她背影美好的弧度。 陈夙珩停下脚,侧过头,对顾碧蓉的方向一笑。 顾碧蓉的侧脸落在光韵之中,勾起一点点的矜持与娇羞。 陈夙珩走了过去,靠近,微笑,走过,挽着另一个人的手臂,语音温柔:“你今天怎么也来了。” 顾碧蓉瞪大眼睛,看着那女郎走来,一袭朱红礼服,披肩珍珠灰坠如流苏瀑布,鬓发云拢,别着一支精致的红宝石珠花玫瑰。 陈夙珩的低语传来:“……那边的说是嫡长房,但我不曾认得。”顺着他的手指,那边几位年轻的贵公子格外惹眼,当先一位望向这边,一张俊美出尘的脸庞,眉头紧蹙。 女郎转脸低头,不知道说些什么,与他笑得开心。 顾碧蓉轻咬下唇,直看着陈夙珩与那女郎分开去应酬旁人,又盯着看见那女郎与几位生面孔的贵公子寒暄起来,不由得绞着手里的帕子。 倒是她的闺中密友不屑冷哼:“瞧那狐媚样子,不过是朵交际花罢了。” 那女郎似乎听见了这话,转过头来,浅浅一笑。 顾碧蓉一看陈夙珩也跟着望过来,忙敛去眼中锋芒,怯怯地咬着下唇,垂下头去。 不多时宾客齐了,自助式的宴席有西洋的表皮,盘子里却还是中国的老样子,寿星敬酒宾客祝寿,桌子上摆着本帮菜,名贵者有之,也有私厨小炒,各人捡了各人喜欢的夹到自己的盘子里,捡着自己中意的位置或走或坐,倒是应了寿星的话——今日请的都是至交亲友,不必拘束,只管当做家常。席间难免对菜品品评一二,本席的主位是寿星的亲兄薛伯敬,随意与这一桌弟弟的同校同学寒暄,瞧见那女郎,不免恭维:“密斯陈,你是资深的饕客,来品品家厨的菜如何?” 那女郎恰恰夹了一筷子茭白鸭丝,狡黠一笑:“密斯特薛,何必故弄玄虚嘛。” 薛伯敬笑:“何必藏私嘛,与我们品评品评也好。” 那女郎倒也大方,点了几道菜品评,倒是极给薛家面子,便是宾客也深觉能吃到这等用心之作,与有荣焉。一时间这一处倒是引得大家议论纷纷,气氛热络。 顾碧蓉面露嫌恶,倒是她的闺中密友看不下,娇声道:“想必密斯陈一定吃过许多人家咯?我听人说资深饕客,只是尝一尝便能知道其技艺呢,密斯陈不妨与我们分享一二秘方心得?我们也好长长见识。” 那女郎含笑:“到底是私家秘法,我倒是不好说的。” 便有顾碧蓉的女友起哄,咄咄逼人:“莫不是说不出三五罢。” 也有闲人唯恐无热闹可看,便转向薛伯敬:“密斯特薛,你便大方一次嘛,区区一道茭白鸭丝,也不必藏起来。” 薛伯敬也笑:“密斯陈倒是随意说说,无妨。”说完,环视一周,瞧见附近宾客面色各异,却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期盼,自觉也颇为有趣,生怕那女郎不接这话头。 闺中密友兀自不放过:“不过让你随意说一说,又没得要人性命,何必小气做作呢。”那顾碧蓉倒是矜持地扯了扯好友的袖子,摇了摇头,一副劝架的温柔做派。 陈夙珩眉头微皱,望向那女郎。 顾碧蓉低垂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得色。 薛伯敬火上浇油:“但说无妨,但说无妨,只这道菜,我也能做主,说来无事。” 那女郎看了看陈夙珩,还未开口,却被闺中密友截了去:“品个菜,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四处相看算什么。”说完,自觉自己说的俏皮,掩口而笑。 那女郎浅浅翘了翘嘴角,眸光泛起一丝涟漪,扫过那顾碧蓉和她的好友:“那就单说这一道吧,这是海派的鸭丝儿,爱用粤烤,但粤烤难免浓甜,馝馞之气不足,虽香却不肥美,使得茭白也不够入味,更为清脆原本,但是海味居的廖师傅,却是北平人,他制鸭胸,酱油以外,还有面酱豉油等秘作小料炒了一同腌制,因此鸭肉显得咸鲜,甜度不足,可因此茭白也有了肉味儿,虽不纯粹,但格外解馋呢。廖师傅本人的风格,最是家常亲切,总说饭食若是只有尖尖儿的几个人吃得入口,那也没有趣味。密斯特薛,你倒是大手笔,为了弟弟,将廖师傅也请了来。” 话音一落,陈夙珩莞尔,拍了拍那女郎的手背。 顾碧蓉放下手中的筷子,嘴角微撇,颇为不屑,捅了捅身旁的手帕交,那手帕交嚷出来:“谁不知道廖师傅三年前就封刀了的!你这可错了!” 薛伯敬拍手:“果然是好厉害!连师傅的出身来历都能猜到!今日果然是请了廖师傅来料席的。” 席上众人皆吃惊:“竟然是廖师傅!” 顾碧蓉扭头,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嘴,掩饰那一抹羞恼。 那手帕交撅着嘴:“既然是廖师傅的独家秘方,你又何必巴巴说出来炫耀,人家的私房呢。” 顾碧蓉垂眸斜扫了那女郎一眼,微微勾笑。 那女郎淡淡一笑:“竟是我非要说的么。” 陈夙珩平静地出口:“口舌之利,何必。” 顾碧蓉娇娇软软地开口:“虽然是被佩菁激将出的,到底也是一时图痛快,这口舌之利,确也是不逞还罢。” “我并非说她。”陈夙珩看了顾碧蓉一眼,眼神清冷,倒看见顾碧蓉又娇怯怯低下头去,只是抿紧的嘴唇含着三分不屑,反而显得一脸正气。 忽而陈夙珩呵呵一笑,又拍了拍那女郎的手背:“既然如此,便把廖师傅也请出来吧,伯敬,不知可否方便?” 薛伯敬一哂:“这有何难,有你的面子就够了。”说罢,吩咐人去请廖师傅。 不多时,一位面过天命之年的老师傅衣冠整整地出来,一见陈夙珩,面露喜色:“夙珩,就知道今天你会来。” 陈夙珩被那老师傅拉住手,也温柔含笑:“还有个大惊喜。”说着,便侧身一让,“阿姐,廖阿爹。” “夙蕙!”廖师傅果露出满脸的惊喜,“你从广州回来了!” 那女郎也三步并作两步挽住了廖师傅的胳膊:“您来了也不和我们说一声!”便又转向陈夙珩,“你这个促狭鬼,也不告诉阿姐。” 顾碧蓉惊在原地,一只帕子在桌子下面绞得稀烂。 为什么? 竟然是阿姐吗?开罪了阿姐吗?该死,那些死丫头为什么不知会自己!她们一定知道的!就是等着看自己的笑话!她们心里全都是觊觎着他!放着自己去得罪他的姐姐!看自己的笑话! 该怎么办才好呢! 会被他忌恨吗?会被他讨厌吗? 那个女人,那个阿姐,要是消失就好了啊! 这些女人都消失就好了! “……你想让她们消失吗?”一个声音从脑海深处传来。 是的!这些碍眼的小婊子!都要消失! “……那就请你说,我愿意,我会让她们都消失的哦。” 是的!我愿意!全部消失!都消失吧!都去死吧! 空气之中仿佛有一处被凝结,室外的日光斑驳之中,仿佛隐藏了天大的秘密。 “阿姐,这位是本家嫡长房的表兄,陈辉卿。辉卿表兄,这位是我家阿姐,陈夙蕙。”陈夙珩为双方介绍着。 陈辉卿看了看这位“旁支表妹”,皱紧的眉头微微一送,露出一个笑容来:“你好。夙蕙。” 陈夙蕙一愣。 这笑容无疑是极美的,仿佛日光灿烂的山谷里,转过弯遇见的一圃繁花,有天真的自在的纯澈无暇,又仿佛清溪流过,石头上站着一只在梳羽毛的翠鸟,有天然的绚丽光华——这是她此生从未见到的笑容,可为什么在内心深处,有那么一丝熟悉感,就好像这个人她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 “我……从前见过你吗?”陈夙蕙倒退一步,似乎承受不住这种满心的迷惑惶然。 陈夙珩也是微愣,自家的阿姐善舞长袖,经营家中实业多年,于交际场合,从未如此失态过,他看了看本家嫡长房的几位亲戚,忽然一笑:“几位大约还是住在会馆吧,今日结束,我便让司机去接几位,就在我家住下罢。” 朱能垣温温一笑,应了下来,住在上海族亲处,借由族亲的势力去寻访华练,本就是他们的步骤之一,只是未料到,这族亲,却是华练本人。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朱师傅捧着茶盅,心满意足。 说话间陈辉卿突然回过头看着门口的方向。 一位穿着素雅的少女停住脚,似是感应到什么一样,也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她的友伴招呼:“碧蓉,快点啊。” 陈辉卿眯起眼睛,看了看老元,后者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有风吹起暮色四合,什么小小巧巧的东西跟着散去的宾客离场,重逢的老友面露喜悦,而初见的族亲则目含沉思。 “怎么了吗?”陈夙蕙看着突然停下脚步的陈夙珩。 陈夙珩摇了摇头:“没什么啊,就是觉得,起风了。” 陈夙蕙知道自己的弟弟,从小就有点与众不同的本事,听他这么一说,倒也目光沉沉,扫过那一群宴足酒酣正别离的客人。 第二百零四回美人如花隔云端,青梅煮酒醉心肝 陈家姐弟的宅子坐落在距离静安寺不远,那一片的宅邸皆是安静的,有种酒香巷子深的低调,一璧的常春藤绿意深深地爬满了西墙,里面的宅子有了些年头,青藤老砖斑驳,即便是这夏日里,也有荫凉之意。 朱能垣看了看这宅子,问那听差:“这是你们后买的房子?” 听差点头:“这是少爷留洋归来买的,之前的老宅在杭州,大小姐在上海办的宅子,和少爷办事儿的地方太远了。” 朱能垣嗯了一声,等到那听差将众人引到二楼客房,他才叮嘱:“大家在这里要警醒些了,这房子位于一个巨魔窟驱魔阵阵眼,恐怕期间自有内容。” 今昭吓了一跳:“巨魔窟驱魔阵?”一个压制巨大魔窟的驱魔阵?阵眼?她听利白萨说过这种事情,说是美国那边就有一个魔窟,因为魔鬼甚众,所以不得不动用五个城池的布置来镇压这个魔窟。这个五个城池最后都废了,变成了西部的荒漠,因为压阵的城池中的人,最终都为一些散露的魔鬼所害。 如果这个宅子镇着一个魔窟,哦不,这个宅子肯定镇着一个魔窟,只看那些魑魅魍魉的数目就知道了。陈夙蕙到底是华练,不会被魔鬼害死也算正常,但那个陈夙珩—— 玉卮倒是听出弦外之音:“既然如此,那位陈夙珩一介凡人,为何不怕?” 朱能垣莞尔一笑:“这便有意思了。” 利白萨唯恐有人听不懂这个八卦一样开口:“说起来这个陈夙珩,不仅自小就能瞧见魔鬼,还能驱魔驱鬼,更有手起光落,斩断魑魅的好本事,偏偏那光,是白光。” 今昭想起在陈辉卿的记忆里见过的富贵少爷,冤死女鬼,猥琐司机,那一场雨夜的横死,那滴滴答答淌着雨水的尸首里迸出的白光,恍然大悟:“这么说,之前那个报恩的女鬼,提示咱们房东大人,华练姐和那一位少爷在一起——这陈夙珩,竟然是——是——” 老元摸着祁红的楼梯扶手,有些迷茫:“这栋楼的根底结构已经有很多年了,至少是明时的,可这些内置却是这几年的新物,如此说来,这栋洋楼是翻新的,可一栋老式宅子翻修成洋楼,破局风水,总是忌讳的。” 老周靠在二楼的窗子,向外望去,凉荫下那位少爷正对着听差吩咐着什么,以他的视野看去,那沉美静默的古雅花园之中,蠢蠢欲动着无数残肢断臂,那是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啃噬后的鬼魅残余,那是阅历如老周这般深广,亦鲜少见过的情景,什么人会饥不择食,去啃吃饿鬼? 忽而视野里多了一个人,那位陈夙蕙披着一件颇为宽大飘长的纱巾,身后的使女端着托盘,里面装着什么吃喝。当陈夙蕙经过那些饿鬼残肢的时候,那些东西纷纷爬缠到她曳地的纱巾上,那位使女受到影响,甚至手有些不稳,可当那个陈夙珩转身走向他的姐姐的时候,那些饿鬼的残体,竟然如潮水般退去,又继续缩在角落里,暗自观伏。 “要是桃夭在这里就好办了——说起来她到底去哪里了?”蔓蓝发愁。 “桃夭在此时本也有职务的,或者是与黄少卿一样,变成了凡人?”老元摸着下巴,他与老周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点非同寻常的意思来——鬼王姬在这个年景里,是闹出过一件大事的,别恰好是这会儿吧! 老周的手指指了指这洋楼,老元仔细思忖了一下,无语凝噎。 陈辉卿坐在一楼的客用书房里,翻着一本从沈鲜衣那边借来的太岁手札,这年月里明晃晃拿出电脑来总是不好,他也闲了下来,没事翻翻文集古籍,想找到些什么东西来,解决当下的局面。 手边的咖啡是牙买加的豆子,昨天陈夙蕙送过来的。 那样一个人顶着那样一张脸,穿着居家的裙子,坐在橡木咖啡柜前面,用手摇磨慢慢磨了豆子,磨得一罐细细的粉,笑吟吟地看着他:“你来试试这个,说是比旁的更厚些,我倒是不太会品的,就宝剑赠英雄了。” 那眼睛那笑意里满满的喜爱之情,正如昔年一般,她就是那样一个人,喜欢什么,毫无掩饰,喜欢的明晃晃响当当,喜欢的昭告天下理直气壮。 陈辉卿微微牵起嘴角,看着杯子里的咖啡。 她就算是全忘了,也还是没变化。 忽然一道若有似无的玫瑰花儿的香气飘过来,一抬头,追忆里的美人端着吃喝乘午后暖煦而来,有风吹起她曳地裙摆,琼浆玉液般的声音响起来:“卿卿——” 美人当然是陈夙蕙,那张脸比华练还明艳娇媚几分,仿佛是那未曾背负枷锁的时候,于神居时代的青山绿水之年,肆意笑闹的少女。 那时候的她,像是沾着露珠的花骨朵儿,有种充满希望的劲头。 现在,没有想到的是,一切都忘了,她的劲头,却回到了初起。 陈辉卿放下手里的册子,望着那美人。 美人含笑,那裙摆宽而曳地,密密遮住了双足,可上身却清凉,露着双臂心口,半幅喷薄,一地月蜜长霜。 陈辉卿叹了一口气。 又来了。 美人并不落座,只是将手里的盘子放在陈辉卿的手边,薄胎细瓷含青梅,光辉润转盛琼浆,那是日式的清酒,有种微浅的酸甜芬芳,那佐酒的是几块儿清酒心肝,瞧一眼便知道,用的是极鲜嫩的肝脏,白里泛黄的色泽说明这食料用姜汁湃过才拿酒气蒸了,去了腥又解腻,密密压成泥,打了型儿,入口必定也是滑软的,细细的密密的绵绵的,一抿便化了烟化了水的,就仿佛记忆之中——美人捻起一块儿心肝,俯身相就,递到陈辉卿面前。 陈辉卿的视野里,全然是玉线雪肌,层峦叠嶂,也就没看见那美人的裙裾下的双足,不过是一把焦黑枯骨,不成形状。 美人手里的心肝,就要碰触到陈辉卿的嘴唇。 忽然一声笑,笑得风流迤逦,两根长指一撩,便将那美人手里的心肝掠了去,放在自己的嘴里,还不忘品赞:“确是很鲜。”酒吞童子舔了舔指尖,“这种水风轻杳的酒香气,是名为上善的珍品,用来做菜,委实浪费,不过用来配这等未经人事的少年心肝,却也不枉。四哥,你以为如何?” 陈辉卿将抬未抬的手放下去,指尖的白色电光渐渐黯淡,继而收起。 那美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恐,转身就跑,可惜那拼凑起来的身躯和手脚在惊慌之下撑不住皮囊,一条残腿腿骨掉下来,酒吞闲闲起走过去捡起,似笑非笑地看着陈辉卿,随手一掷,将那“美人”懒腰打倒在地,那美人皮忽然就憋了下去,红颜顷刻成焦骨,酒吞呵呵一笑,擦着手上的灰:“好美,果然是美人。” 那一地的残魂碎骨化成几缕黑烟,咻咻两声就没了。 酒吞童子抖着指尖蹭的黑灰:“你明知道那是什么,还让它靠近呢。这种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福利,真的这么令你高兴么?” 陈辉卿抬头:“嗯。” 酒吞童子扬起一边眉毛,格格一笑:“我在这一点上开始欣赏你了,至少我们病的都不轻。” 陈辉卿低头:“弃疗。” 酒吞童子走到那堆黑灰咻咻过的地方,凝眸看着:“低等的魔物。” 陈辉卿平视:“是。” 酒吞童子回眸一笑,媚态横生,指着陈辉卿:“你被小看了。” 陈辉卿歪头,一脸迷茫。 端着真正的下午茶等在门口的今昭无语凝噎,转头对朱师傅说:“师父,我觉得我又捡着新CP了。” 朱能垣笑呵呵地看着今昭:“没事,小鬼小神在我们清平馆,都是助攻。” 一语成谶。 后面的四五天里,各路小鬼单刷的组团的前仆后继来骚扰洋楼里新住进来的这一群人,似乎这些鬼怪残魂连脑袋都跟着残疾了,丝毫意识不到这一群人绝非善类,头一小时披美人皮来勾引卫玠被炸了一个灰飞烟灭,下一分钟便能幻化美男挑衅玉卮被朱能垣一阵狂风卷走,利白萨每晚必须开启海神领域把老几位都罩起来,否则半夜就会有小鬼挠脚,陈清平时常发现吃剩下的东西放在那边,一转身的功夫,连盘子都啃掉了沿儿。 晚饭时利白萨按着自己的肩膀:“哎呦,累死我了,我觉得肩膀得了老寒腿。” 今晚这一餐陈夙蕙不在,去了什么商界办的派对,她那个疑似二代转世投胎的弟弟也跟着去护花,顺便捎上了陈辉卿和酒吞两人。一场狗血剧男女主亲友团都聚齐,剩下的龙套们便十分愉悦地吃起了晚餐,香水鹅肝,黑虎虾排,还要陪着火灼的鳗鱼寿司和地瓜天妇罗,鱼子海胆鱿鱼刺身盖饭。上海的日式料理极丰富,也有泊来的新鲜食材,陈清平白天出门转了一圈,晚上就不知道偷了谁家的手艺。连带着陈家姐弟也大饱口福,陈夙蕙捏着腰上的肉哀婉,自从族亲来了以后,人都胖了。 夜里月色清冷,魔鬼们更加猖獗,这种沦入魔道的魔鬼,并不是普通的敝鬼符就能屏蔽不见的,所以天一黑,玉卮蔓蓝根本就不离开房间了。不介意看见残胳膊断腿的其余人,会稍微在小客厅聚一下,随意聊聊。陈夙珩洋行事务忙,不怎么出现,倒是陈夙蕙几乎每晚都冒头,以今昭的角度来看,陈夙蕙顶着几条烂胳膊身上挂着一半边儿的鬼脑袋腿上还抱了一串儿焦炭鬼,这种情况下她还能浑然无知觉地跑出来聊天,可见华练是真的忘却前尘,彻底当了一个凡人。 不过这个凡人不是号称咖啡玫瑰一直很忙吗!为什么每天都来和房东大人谈心啊! 朱师傅摸着下巴对此评论:“即便是投胎转世,砸碎了三生石,有些人的口味也不会变的。” 今昭十分无语地看着陈夙蕙,后者眸光闪闪地看着陈辉卿。 那双眼睛专注地看着正在解释什么的陈辉卿,那双眼睛里仿佛撒了很多星星的碎片进去。 这位大小姐的目光灼灼好似贼也,一副偷心偷到你眼前的光明正大,正正做到了无事献殷勤,天天在刷脸。 然而不知缘何,在如此一片有强敌压顶,有群魔环伺的环境之中,看见这样毫无遮掩的笑容和溢于言表的喜悦,令人心生向往,无限感动。 那是人间美好的人与美好的情感,美好的绽放。 不惧时间,一如往昔。 第二百零五回天南云腿酱齑贮,腥风欲转千帆舞 “云南的宣威火腿是极难得的,只是这条有些咸,先泡一下。”顾碧蓉随手将开衫丢在一旁,将礼盒子甩给老妈子。那袋子迎面来,差点砸了老妈子的脸。 老妈子躲得一个激灵,看着顾碧蓉扭着腰去洗漱,啐了一口:“作。” 这等火腿是他们这样的人家难得一吃的好物,极精致的部分当然做了腌笃鲜之类正菜,切下来的边角却不舍得丢,用火将锅烧得滚热,先下香油滚香,再放甜酱、白糖、甜酒,然后下碎碎的火腿丁及松子、核桃、瓜子等坚果仁儿,大火快炒翻,拿罐子贮藏了,便是别有滋味的火腿酱,配饭或者做菜,也是难得一口好味道。 尤其是拿了炒些瓜菜茄子,能惹那菜蔬也有鲜味,连不爱吃菜蔬的小儿,也会停不下嘴。 老妈子恨恨地看了一眼顾碧蓉离去的方向,心里琢磨着这么一条云腿,怎么也要抠下来些,家去吃起,也给家里那几个冤家讨债的尝一尝滋味。 顾碧蓉不晓这一段心思,开了热水笼头准备洗澡,今儿她吃了那么一顿饭,极是不快活,眼里连手帕交同窗们都是婊子,只陷她于不义的。 入了木盆,顾碧蓉看着自己用得丁点薄片叶子一般的法国马赛皂,心里不忿更甚。自己这样的人品风流,比谁不得,不过是没有投在一个好人家罢了。 水声撩动,稀里哗啦,摔摔打打,正是她此刻的心情。 “你安心,我会让她们都去死的。”一个声音突然说。 顾碧蓉一惊,她左顾右盼,可并没有半个人,然这声音熟悉,似乎之前听到过。 “我会遵守约定,你也一样哦。” 忽然一道光芒大盛,顾碧蓉只觉得眼前一白,又一花,而后身体里热热的仿佛钻了什么进去,热水在同时钻入她的口鼻,呛得她无法喘息。 水中挣扎的声音响在闺阁之外,入耳心惊,那不远的厨下的老妈子,仔仔细细,慢慢悠悠地将炒好饿火腿酱一勺,一勺,收在罐子里,起先那动作如那挣扎一般暴雨节律,而后随着那挣扎渐渐无力,老妈子收酱的动作也缓慢了下来,最终一切寂静无声,老妈子将封好了罐子,这才擦着手走到了洗漱房,抻着脖子往里看了看,尖声叫了起来。 陈清平也在料理云腿,那是薛家送的礼,这等鲜美的东西自然是做法越简单越好,于是他也不过是蒸了一锅好米,熟好后,铺了切好的云腿片子去焖。又怕天热吃了腻歪,切了大芒果、蜜瓜丁和三文鱼丁,用木瓜牛乳做了美乃滋,做沙律搅拌,铺在木瓜碗里。 “清平君到底是不一样了。”卫玠的眼光在那晶莹鲜香的白米粒和粉嫩欲滴的火腿上一轮,曾几何时,他也是与起初的清平君打过交道的,那会儿他可不会管什么谁吃了油腻,他只管味道好不好。 那道沙律果然爽口,芒果鲜甜,蜜瓜微凉,加上三文鱼厚切鱼丁的滑腻,混入蜜汁一样的木瓜美乃滋,非常清香爽口,那种唇齿间的柔滑与白米火腿相类却不同味,交织出一种奇迹般和谐的味道来,吃完一口,齿颊生香,呼气如兰。正是上等的食材本味应呈现的美好。 然而陈清平只是浅尝辄止,他今日有些神思不属,最终还是对卫玠开口:“我直觉,不好,极不好。” 席间众人听了这话都面面相觑,啥?直觉?陈清平的直觉一贯用在油盐酱醋上,今儿怎么改了行了? “最近年光的确不好,时局很紧。”陈夙蕙并不懂得陈清平在说什么,放了筷子,沉吟片刻道,“如果诸位在这边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不如去苏州躲一躲。” “怎么?”朱能垣也停了箸。 陈夙蕙看了陈辉卿一眼,毫不掩饰地说:“我前阵子拜托人去寻稀罕些的咖啡豆和玩器,想要送给辉卿,但船到了口岸,生生进不来,两箱卡在那些人手里,好容易放了,却在往这边送的路上,被一群闹事的砸了车,一箱瓷器算是碎全了。从官到民皆做此疯状,人心入魔,还能好么?” 人心入魔。 不知谁家谁人子,在弹着仙音袅袅,那音色为这一句话做了注脚,在座的八荒界高人们都咀嚼着这句话。 酒吞皱皱眉头,突然起身,对卫玠朱能垣勾了勾手指:“我突然想起点事情,想和好兄弟商量商量,想必大小姐不介意的吧。” 陈夙蕙笑眯眯地点头,挥手,仿佛在说只要你别把我旁边的辉卿带走,别人随便商量。 小书房里,酒吞开门见山:“我大约想起,鬼王姬殿下,此时身在何处了。” 洋行落了锁,陈夙珩按着心口那股不自在,吩咐司机先去赴约,而后直接回家。他今天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可奈何晚上还约了一位海上贸易方面的人物在百乐门谈事情,却是推不得,只好压抑了一腔燥火去应对。 淮海路的夜色是热闹的,霓虹光韵如山岚出岫,在眼前带出一道道五彩斑斓的雾。 陈夙珩沉默地看着窗外的流光飞舞,忽而他看见一道红影从那洋文霓虹灯上跳下,往某个方向去了,接着便有绿的黄的蓝的仿佛是谁惊起了两岸猿猴,猴跃猿啼,奔忙起伏地跑向某个方向。 那些霓虹竟然生出了魔物! 陈夙珩自幼便能看见魔物,对此并不陌生,然今次见到的霓虹所化的魔物,与家中那些缺胳膊短腿儿的大不相同,看上去个个神元气足,绝非好相与的喽啰渣滓。 那些魔物所向的方向,是他要去的仙游宫的方向。 “老李,开快一点。”陈夙珩吩咐司机。 车行到上海著名的夜总会仙游宫附近,百货商场与新式洋楼比邻,笙歌燕舞,满眼霓虹在瞳仁里晃啊晃,仿佛要晃去人的魂魄。陈夙珩下车由侍者引入包间,看见约好的刘经理和霍先生已经到了,一旁有位眉目殊妍的舞女正在为两人斟酒。 那舞女陈夙珩也见过几次,正是时下最红的曼丽,据说此姝身软而音娇,除了人美舞好会交际,还有诸多不能言说的好处,因此内帏之宾颇多。 陈夙珩对此道十分淡漠,不过逢场作戏倒还是能与女优伶人共舞的,因此见到曼丽在此,也打了招呼,落座与刘经理霍先生商议新航线出来以后,与船舶公司如何议价。这条航线目前在英国人手里,不过诸多欧洲国家也愿意分一杯羹,若是己方合纵连横,未必不能令英国人吐口。陈家有货,也经营船舶海运,陈夙蕙掌着货物贸易,便无心那些占小的船舶事务,交给了陈夙珩去练手。陈夙珩手里没几条船,但凭着陈家公子的身份,在此行也能说上言语,霍先生对其姐有追慕之心,更是愿意捧着这位未来妻弟。 用了些时候敲了敲框架,刘霍二人放松起来,那一直识趣沉默的曼丽扭上来一笑:“其实今日有一位新鲜面孔,到要叫三位赏脸,捧个人场。” 刘经理脸上堆起笑来:“曼丽开了金口,区区怎敢不应?” 曼丽便也笑着走到了门口,敲了敲门,没一会儿,一位侍者引着一个身着沉水绿色光面旗袍的少女进来。 那少女眉目不过是清秀寻常,身段略显纤柔,但不知缘何,一身气度高贵冷清,好似一捧深潭冷水,沉静优雅,眼神流转之中偶然闪过的一丝雾煞煞的水汽,更令她显得云里雾里,高不可攀。 这样气质的欢场之女,更易令人产生征服之心,想看那高贵变作屈服,冷清变作柔艳,那沉静变作疯狂,优雅变作下贱。 陈夙珩面沉如水地看着那少女。 顾碧蓉。 陈夙珩本能地觉得,这绝不是顾碧蓉,而是和顾碧蓉长得很像的人。洋行里那个对他有意,故作姿态,百般手段的小女子,绝无这等风姿。 不,与其说是和顾碧蓉长得很像的人,不如说是,顾碧蓉的画皮。 陈夙珩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起了那些奔着仙游宫而来的霓虹魔物。 “曼丽啊,看来你这位新妹妹,对我们陈少十分中意。”刘经理笑着捏了一把曼丽腰上的软肉。 曼丽嗔笑着推刘经理:“人家不依啦。陈少才不会给人家这个面子呢。” 陈夙珩看着顾碧蓉,突然想起那天他送走客人的时候,从顾碧蓉眼中读到,对他的姐姐陈夙蕙的刻骨恨意,他忽然露出个浅浅笑容来:“承蒙姑娘抬爱,我却之不恭。” 刘经理和霍先生都一脸震惊,到底还是交际花曼丽反应快,娇声笑着,将顾碧蓉一推,脚下伸足一拌,顾碧蓉绊在她的脚尖,滚在了陈夙珩的怀中。 “咯咯,陈少可不要这样等不及。刘经理,我们还是出去欣赏新舞吧,新来的白俄舞娘排得新趣。霍先生,今日还有一位妹妹唤作赤芍,或可一解先生的相思。” 这话搁在往常,大抵会引来陈夙珩的冷怒,可今日陈夙珩的确不对,他竟然置若罔闻,只看着顾碧蓉,眼神玩味。 包间的绷皮花雕门沉重地关上,外面的歌舞升平仿佛都不再入耳。 舞台上大腿雪白的白俄舞女正在掀起赤红的裙底,随着音乐踢踏,舞台霓光流转,忽然一道红影从那射灯里跃出,一声尖啸,破开了最边上靠近射灯的舞女的喉咙。 包间里顾碧蓉那雾煞煞的眼神敛去,换做一种难以描述的痴然,潋滟望向陈夙珩:“终于见着你了。” 舞台上白俄舞女们的血打湿了银面红绸的舞裙,台下惊慌失措的客人们眼神惊恐地看着那些四处掀起血雨腥风的魔物。 包间里顾碧蓉随手拿起桌子上的红酒杯,将里面的法兰西红酒斟入高脚杯中,递给陈夙珩,那酒随着她手的动作沿着薄薄的杯壁晃荡,色泽血红。 舞台上下已经被鲜血淹没,浓烈的铁锈血味儿四处弥漫,可没有人能闻见这地狱般的味道,因为已经没有活人。 有记忆翻云覆雨,穿过夜雨穿过庙宇穿过那些不堪回首的时光而来,在陈夙珩的眼中掀起滔天巨浪,而后又突然归于平静死寂,归于沉静淡泊,然这样的沉静淡泊,已经不同于往昔陈家阔少的沉静淡泊,之前的沉静淡泊,不过是见惯风物,不喜不惊,而当下的沉静淡泊,则是走过万水千山,走过无边血色,走过一切令人痴绝和激越之后,万物明澈的了悟。 陈夙珩举起酒杯,透过血色看着顾碧蓉:“你想我合作?” 第二百零六回上穷碧落下黄泉,吕宋鱼翅燕窝盏 仙游宫当红舞女拒与日本商阀共舞,遭其枪击致死,日商与其爪牙枪伤数人,纵火将仙游宫付之一炬,死伤无数。 这条骇人听闻的消息一早出来,令这座繁华如梦的城市仿佛被人从被窝里打醒,哪怕是后巷污水沟旁倒洗菜水的老妈子们,也会义愤地一句:“天杀的倭人!”而美发店里平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淑媛,也要买一份报纸才会烫头发,生怕错过一个字一点消息。这座似乎一直超然物外,歌舞升平的华都在一夕之间体味切肤之痛。 时局一下子便紧张起来,租界洋行都能闻到火药味儿,十里洋场仿佛变作汽油桶,一点即燃,不少有条件的人都躲去苏杭无锡,只怕身家性命不保。一些文人骚客也收了平日的锋锐,卷着铺盖去西湖采风,也有个别激昂发声,铁笔银勾,荡起人一腔血性,没几日便被刺死家中,不知何人所为,警务司被人丢污烂也毫无头绪。 上海因这案子,陷入一片矛盾的激越与死寂之中。 在这样的激越与死寂之中,也有人行知若常,比如静安寺陈家,主客皆是如此。主人姐弟两人,姐姐依旧是张罗她的货物航线过关过检,弟弟辞了洋行的工作专心去经营船舶,已经谈下新航线吕宋到上海这条线。客人们该吃吃该喝喝,女眷们逛街裁衣服买舶来首饰,男客们终日忙碌,尽管不知道忙些什么。 不过陈夙蕙倒是能说出,那个十四堂弟,忙的是采办食材和做饭。 今日陈夙珩说要请几个生意上的客人,央陈清平煲些鱼翅。今昭没多想,自告奋勇去厨房帮男神,但陈清平却有点不对劲儿,一边料理着鱼翅,一边对朱师傅和今昭说:“那个陈夙珩,看上去有什么不一样了。” 今昭到底是太岁,她也有这种感觉,然而她以为是生意方面的问题,毕竟留洋学生和船舶航运的商人,不可能一样,人都是要走到社会上,才会褪去青涩澄澈。 “和你的不一样,有点一样。”朱师傅的话像是哑谜。 陈清平听了这话,反而是一震,手里也停了下来,今昭手脚快,拿着垫布把鱼翅从火上移开,就怕过了火候老了。 香菌与油蒜入锅爆炒,添少许肉汤发了香气,入鸡丝云腿丝,少点香醋,煮出来的鱼翅才有香滑美腻,不显寡淡。 又熬燕窝。以洁净之水泡发燕窝,撕碎洗净。半精白肉切丝,加鸡肉丝入碗,用滚肉汤淋,后将肉汤倒出,再淋,反复数次。燕窝另放一碗,亦先淋两三遍,等肉丝淋完,将燕窝逐条铺排上面,用撇干净的肉汤,加甜酒、豆油各少许,滚滚淋下,撒以椒面吃之。 今昭比较了一下,鱼翅么,并不如何惊艳,毕竟那玩意口感就那样,吊的汤头的鲜美而已,可这燕窝却是上等,同样鲜美,更有一份丰腴,椒面高高吊起味觉,甜酒去腻豆油添香,倒比从前吃过的燕窝都来得爽快。端给客人之前,她倒是先吃了一碗,吃完抹抹嘴,看着朱师傅:“我倒是觉得吧,那个陈小弟,从一开始就不太对,而且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我从什么地方见过。” 朱师傅和陈清平齐齐回头,今昭吓了一跳:“我就说说啊,但我确定没见过啊,那个长相我要是见过我肯定记得住啊!” 朱师傅沉吟片刻,莞尔一笑:“不,也许你见过的并非那副皮囊,而是里面的东西。” 今昭打了一个寒颤,不想去理解什么叫做里面的东西。 然而,很快,她又打了一个更大的寒战,因为十几来分钟以后,她瞧见那个陈夙珩引着一男一女进来,男人是普通人类,应是海务上的官员,那女人却是眼熟的,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模样正是那之前见过的小家子顾碧蓉,还因为她的灵魂散发着恐惧血腥的味道,那“味道”今昭记得清清楚楚,她在北平顾家宅邸的记忆之中,见过那味道的主人,如何挖心夺命。 雀舌。 顾碧蓉的身体里,是雀舌。 温暖的手扶上她的脊背,慢慢地抚摸着,像是在给受惊的小孩子顺气一样,陈清平抚摸着今昭的脊背也给她顺气,那动作很幼稚,但莫名地,今昭觉得不那么惊悚了。 朱师傅半笑不笑地看着陈清平,好像看着一颗就要长成熟的玉米。 陈夙珩目不斜视地引着两人进去,小书房的门一关。 酒吞和利白萨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个半敞着领子,露出脖子胸脯大片可疑的伤痕,一个仿佛刚从外面回来,风尘仆仆,身上还有焦糊味儿。 与此同时,拿着咖啡报纸做陈辉卿状的陈夙蕙从楼上走下来,眉头深锁:“法租界和日本商会都出了人命案子,死伤不少,法租界一栋洋房还被烧了,日本商会却请了和尚做法事。” 说罢,她看了看酒吞和利白萨:“九爷,十三爷,这是怎么弄的?” 朱能垣走过来,要去陈夙蕙手中的报纸,略一思忖,低声对利白萨说:“这是个大阵,只是还差一点,你猜这差的点,在什么地方?” 利白萨摸了摸被燎了毛的脑袋,外头一笑:“咱家。” 酒吞依靠在楼梯扶手,笑得格外风流:“人家都到实地来考察了,还猜不出么。不过,这个时候,就要靠鬼王姬了,说不定她做的那件事,和这件事还真的有关。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陈清平的手还在今昭的肩头搭着,难得插了一句:“这里是魔窟之眼,她若想动,会有顾忌。” 言下之意,便是尚有时间来应变。 一旁朱能垣敲着下巴,也想到了酒吞说的那个故事。 昔年的民国,酒吞与商会有些联系牵扯,曾听到商会有人提到这样的一件事情。 一栋洋房暴起冲天大火,那火是黑色的,没有任何温度,却将周围的人烧了干净,然烧了干净的是人,衣服鞋子却还完好,连女人的耳坠子也没有坏掉。 这件事情之中操火的魔物,与酒吞有点私交,那点手段明朝就开过一次,因此很容易辨识。这魔物据说是魔域中的君主级别,势力强悍,是追着鬼王姬出来的,而鬼王姬就囚禁在他的领地范围,两人之间有一段孽缘,后来不知道如何结束,那魔物追着鬼王姬,生生破了阵法,于是地狱业火一焚而尽。 鬼王姬虽然没有主要责任,但是作为这件事情的导火索,后来也接受了处罚,要不是后面与御史台合作,也不会轻易出来。 而陈辉卿曾经看过太岁手札,里面提到这个时节上,有一位月老门下红使,擅动权柄,接受了处罚,这位红使,恰好与鬼王姬是手帕交。 两个看似不相干的事件一合,也就不难猜出,恐怕鬼王姬与魔君的纠葛,就是红使给斩断情丝的。 魔界,也就是幽界,又叫做九幽,这个具有纪念意义的名字代表,幽界其实已经算是六合之类的那种次空间或者半异次元。 走过那道白光之门的时候,其余的人还能在民国捡到一个身份,因为就算他们在民国不显山露水,好歹也生活在三千界八荒界,尚属人间,而鬼王姬比较不幸,民国这个时期,正是她被魔君纠缠在九幽魔界的时候,因为跨空间,没能及时赶回。 她之所以没有任何动静,恐怕也是数着日子,在等着她没有加入清平馆之前,顺时针的时间线之中,那个曾经在民国闹出满城风雨的自己,从魔界出来的那一天。 对于鬼王姬来说,这已经不是穿越,而是重生,只可惜,她的重生注定还是要重蹈覆辙的,不然她就无法离开魔界。 今昭听完这段,顿时表示,还是让她宅斗吧,重生太苦逼。 下午沈鲜衣拍来电报,说已经查到了他们要找的那人和那件事情。事态紧急,一伙人分了两路,酒吞带着一批去查事情,卫玠则带了太岁去找人。查事情可能会查到魔君,十分危险,而找人,既然也是八荒中的同僚,便没那么困难了。 人是在复旦大学里找到的,彼时已是傍晚,斜阳剪影,一道纤细落入眼中,穿着线条简单的连衣裙,很安静地站在原地,似是在等他们,又似是在欣赏这火烧云。 那是一位女教员,清丽端庄的面容,戴着一副眼镜,瞧着与旁的女教员没有什么区别,但一笑起来,确有几分豪爽阔达,是个见惯风浪的气度。单说这掂量着卫玠与今昭的眼神,就有种被扫了一遍二维码的感觉。就仿佛这人一眼扫出你的尽量,就惦记着能把你配了还是派了还是买了。 这是时常会见到各色各样的人和人事的那种眼神,评估而不轻薄。 “红使。”卫玠行了敛衣古礼。 那女教员笑意打了个卷儿,带了几分调侃:“百闻不如一见,可惜姐手里没果没花,不能砸你了。” 饶是卫玠,听了这么不着调的一句话,也是有点意外,旋即笑了:“红使说笑了。世间男女情爱姻缘,不过是红使动动手指,何须花果。” 女教员听了这句恭维笑容愈加灿烂起来:“不敢当,不敢当,主要是我哥不作为,你有仇怨尽管找他。” 这位被叫做红使的女教员,正是月老甘泽之妹甘沁,为经常东游西逛的哥哥甘泽承担起月老工作的辛苦妹妹。 甘沁上三路下三路打量着卫玠,最后吃饱喝足一般随便往椅子上一靠:“what can I do for u?” 噗。 今昭没忍住笑出来。 之前公馆里的气氛还很压抑奇诡,夹杂了死人的新闻等等,而这位月老之妹,司掌红线的红使一出马,画风立即就变了。 卫玠到底卫玠,饕餮之子,陵国国师,这会儿依旧风云不乱,施施然落座:“听说,你用了断缘剪?” 甘沁的眼神明显一变,在镜片后闪了闪,旋即一笑:“因此?” 卫玠神气一敛,十分温柔和雅地开口:“劳烦红使告知鬼王姬现在身在何处,此事十分要紧。” 甘沁长长地哦了一声,很干脆地回答:“她在幽界华城,算来这几日也该出来了,那厮就算是手眼通天,只要断缘剪一出,便是没了缘分,迎面而过,也会对面不相识。没了那厮的纠缠,她应该很快便能出来,只是那时我帮她忙时,她也十分着急,曾说过,若有清平馆的人来找她,倒是有个地方能接引到她。” 今昭一听,眼睛一亮:“我就是清平馆的打杂!” 甘沁摘掉眼镜,盯着今昭看了半晌:“看你筋骨未成,气度未全,应该是修炼中的太岁吧。那好,你们跟我来。” 三个人走到校门口,甘沁也施施然一站,笑吟吟不动了。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今昭忍不住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甘沁笑:“等你们叫黄包车来啊。” “……” “……” 国师与太岁面面相觑,这位鬼王姬的手帕交,和鬼王姬的路子也不太一样啊! 第二百零七回桃花不知何处去,红绳不断理不清 晌午后的暑气极重,一叠一叠的闷着,仿佛把天地都扣在了一个盖笼里去蒸。这个时节连穿堂风都没有,呆在屋里反而憋气,倒是那一溜儿垂蔓的走廊成了好地方,陈夙蕙办事的桌子椅子茶水壶,也腾挪到了这里。 暑气里陈夙蕙把一张冰水里拧的帕子贴在额头,一边对陈夙珩说话:“……不管怎样,我的私房不能耽误了。那些咖啡都是要送给辉卿的。” 陈夙珩微微笑:“阿姐你对他倒是上心。”说着吩咐身后的小丫头把桃胶银耳端来,这甜品炖了一个多钟头,琥珀晶莹,软糯絮甜,是美容养颜的上品。桃胶是桃树树津,清血降脂,补水嫩肤,是女儿家的好吃食。 忽然就想起来,自己仿佛听过一句话,天真烂漫的,说这桃胶,是桃树的眼泪。桃树是情缘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树的眼泪,岂非是说情缘伤感,美人垂泪。 这个想头在陈夙蕙的脑子里一过,不知道怎么的,就跟那个喜欢红色衣裳,姿容行止都带着点骚媚的九爷联系在了一起。 哎呦这个联系有点扯,这话听上去像是女子伤春说的,九爷那个人,不伤女子的春就不错了。 把这个离奇的念头甩出去,陈夙蕙摆摆手:“人活一辈子,要是不能爱我所爱,以爱爱之,还有什么趣味。便如这一碗桃胶银耳,不泡发了,到底是不滋润,干巴巴柴乎乎的,不好看也不好吃。”说着,手里搅合了一下手里的甜汤,吐了一口硬结儿出来,“厨房这是怎么回事,连芯子也没有去了。” 陈夙珩手里的笔一停,没评价厨房里的疏忽,倒是想起什么似得,点一点头,神往地冒出一句:“那倒也对。”在牛皮笔记本子上写了几笔,又回了那话题,“说起来虽然是本家嫡系,和我们也是远得出了五服八服的,阿姐你若是愿意,也没什么事情。我们又不是前清,还嘀咕个同姓不通婚。” 陈夙蕙咯咯一笑:“这事儿还没一撇呢,你想什么呢。这也要看缘分的。” 陈夙珩又冒起那副神往的神色来:“我倒是颇为期待给你送嫁啊……只怕来不及……” 陈夙蕙白了他一眼:“少操点闲心吧。倒是警惕点从巴西过来的那条船,那船上有极其贵重的香料,据说万金不抵,要是有了差错,我们拿家私赔人家么。” 最近世界各地都是一团的乱,战火不断,时局吵嚷,翻一条船或者糟了海盗,那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何况那船上的香料,据说是从特别隐秘的什么地方挖掘出来的,是古代印加人的皇族的爱物。这么招眼,难免不出乱子。 这边陈家姐弟在忧心船货,那边卫玠倒是和甘沁今昭到了那个指定的地方。那是文登路上一栋宅子,主家姓灵,十年前死于一场海事。此后这栋宅子,变成了鬼屋。 几乎每个城市都有这样的鬼屋,上海有,北平也有,都是豪宅洋房,似乎不是这等豪宅洋房,便不能存了那些尊贵的鬼魅。然而今昭一抬眼见到这个房子,就明白为什么这宅子叫做鬼屋了。 的确,的的确确的,鬼屋。 守着宅子的一位鬼使见甘沁一行三人走过来,迎了上去,鬼使并不认得卫国师和太岁,只是对甘沁行礼:“红使。” 甘沁点点头,呼啦一下,那鬼屋里涌出来一群的鬼使鬼差鬼侍卫鬼丫环,齐齐整整地分列两侧。 今昭无语扶额。 这规制都这么齐全了,还能不是鬼屋么。 三人进了去,直奔二楼主卧。那一路也是层层叠叠的鬼使守卫着,还见了牛头马面两族的壮汉,今昭对鬼界的规制还是有点了解的,牛头马面两族,是专司兵戈的,身上功夫都很好。既然有他们在,说明这个主卧很重要。 好吧,主卧的床上,鬼王姬酣然高卧,从她一起一伏的心口来看,显见活的好好的。 “这是?”卫玠有点纳闷。 甘沁倒不是和清平馆一样穿过来的,所以解释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有天突然就倒下去了,当时恰好郁垒在旁边,把人送了过来,后来鬼王亲自来看,似乎是桃夭在六合被人拘到了九幽。” 这话刚一落音,今昭便走上前去,眼睛瞪得大大的:“孔雀——” 存在于今昭的视野之中的,是一片鸟语花香,与想象中的九幽不同,这里并不阴森,也没有什么焦土熔岩。不过今昭也听说过华练曾经遭遇的事情,也是优美花园,一开门却行尸走肉,所以今昭的关注点,并不在这园子里,而是在那假山石旁站着的男人身上。 那是极其灼艳的男人,与陈辉卿的脱俗,老元的华美,酒吞童子的风骚,利白萨的邪魅,神荼的端丽都不相同,这个人要说起来,倒是有点像是陈朝长公主,那是眉目端正美丽,组合得宜,风采绰约的综合型,因着各个方面都得天独厚,这人又丝毫不掩饰,反而十分懂得打扮如何衬托,因此这种烧得眼睛疼的漂亮,便格外瞩目。更何况如此漂亮的男人,举止却十分优雅,那优雅里又带着点儿不羁和懒散,一见就知道是身居高位,天下唾手可得的人物。 今昭虽然没有见过这人,但好歹酒吞也科普过,几乎不用动脑子就知道,这个人便是九幽诸多势力里面的一方霸主,自身的势力也是超然,因为发色眸色青如长天碧如湖水,层叠变化,光泽熠熠,因此被人叫做孔雀君上。 一位魔君。 这位魔君此刻闲庭信步,俯首闻花,手持酒盏,怡然自得,却有他身边一位红衣雪肤的女子眉头大皱,一副跟这个人多说一句话,都想踹人的表情。 这种嫌弃脸今昭十分熟悉,鬼王姬。 早年今昭和清平馆的妹子们聚在一起的时候,也八卦过相互的情史,鬼王姬有一位极其头痛的前任,每每说起,都不愿多提,如今看来,想必就是这位。 “夭夭,我至今也不知,你到底为何厌我。”孔雀顺手摘了一朵芍药,别在鬓边,笑意盈盈地看着鬼王姬,那眼睛里闪着波光盈盈,看得今昭这个投影仪都觉得脸红心跳。 鬼王姬一抬手:“反正你都把我困在你的地头了,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就是不喜欢你这个做派。是是非非,以你的身份地位,不必那么顾忌,反正你也不要脸,何必整天一肚子的弯弯绕。再者,你喜欢就想要,可我不是你耳朵上的芍药。你就不问问我的心里怎么想的?很可惜,你往我身上砸的那些东西,我都不想要。” 孔雀听了这话倒是没什么哀色,反而依旧笑得情深似海:“习惯了,你就想要了啊。” 鬼王姬翻了一个白眼,啪地打掉他耳边的芍药:“兔子急了还咬人,你可别逼我。” 孔雀好整以暇看着鬼王姬:“夭夭,我便是逼你,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啊。” 鬼王姬嘀咕了一句“果然是重生台词都不变”,声音极小,只有开了外挂自带字幕的今昭听见了,于是鬼王姬又正言道:“有的人是有缘无分,但我可以干脆,没缘。” 孔雀眼中流露出一丝迷茫,他久居魔界,并不是很清楚鬼王姬在说什么,但今昭是听明白了,鬼王姬这是仗着孔雀不明白八荒界的事情,打算出动甘沁,用断缘剪剪短了两人的缘分。 氤氲使者陈娇就给今昭科普过,这个人的缘分嘛,是丝丝缕缕缠绕的,各色线条,比如情缘是红的,令人心跳,亲缘是黄的,着意温暖,朋友是蓝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各种关系各种缘分,都是交织错乱,有粗有细,也有一定的规律定数。月老之所以被八荒界的人看得很重,就是因为哪怕是神鬼,缘分交往,也还是要和月老一族打交道的。 不过这些丝线嘛,也是不能乱绕的,有的出了岔子,错了图案,就要被剪掉,断缘剪就是干这个使的,甘沁平时带着她麾下的氤氲使者们料理拾掇的便是情缘。鬼王姬不想要这朵烂桃花,央求手帕交剪短,虽然于理不合,但是也不会有什么大乱子,毕竟鬼王姬和孔雀两个人的情缘,既不是节点,也不那么重要。 那花园子里,孔雀悻悻然走了,留下鬼王姬一个人坐在假山旁,仰头望天,对着虚空说:“今昭啊,我知道如果你能找来,你就能看到。等你能看到我这段记忆的时候,估计你也见到甘沁了,是我拖赖甘沁让她把我和孔雀的缘分剪掉的。虽然不太合时宜,但我也忍不住要说一句,我的确是十分喜爱孔雀的,不然他也没法招惹上我,不过有的人就是那样,不是你喜欢就管用的,你可以放纵自己去喜欢,但真的在一起是做不到的。譬如阿姐,她和房东大人之间虽然没有明说,但我也能猜到,那样出身的两个人若真的在一起,真的是忌讳。你想想当年阿姐没有入山之前,和姬晋那段儿,何等的风流肆意,既然对姬晋都能如此,她又怎么舍得折腾房东大人呢,说到底,还是不应该喜欢房东大人才对,可是喜欢了又没法子,只能自己心里苦。今昭我劝你,你也收收心,别跟我和阿姐学,喜欢不能在一起的人。实在狠不下心,我让甘沁帮你,一了百了。” 当年甘沁就是这么一剪子让孔雀后来哭都没地方哭的。 而今甘沁还是这么干的。 鬼王姬看着自己的手,似乎是她自己拿了那边金色的小剪子,咔嚓一声,把自己的初恋给剪碎了。 一贯懒得多废话的鬼王姬这次有感而发,却又是这样一番话语,让今昭想起来陈娇啊命运女神啊她们的那一句,总是心里烦闷。 其实原委么,今昭如今也能猜到几分了。 魔鬼魔鬼,虽然俩字儿总放在一起,可就跟华辉两人一样,两强一凑,总是犯了忌讳的。 陈清平的忌讳么…… 恐怕就是什么一代二代的问题了吧。 今昭从这一段记忆里恍惚出来,转头问甘沁:“怎么叫醒鬼王姬啊。” 甘沁拍拍手:“这个我不管,我也不知道,桃夭只管让你们清平馆把她的尸首,哦不,尸身,哦不,肉身拿回去,至于怎么出来,我也没去过魔界,随便咯。” 今昭扶额,这个甘沁,和鬼王姬画风还真的是有点不同。 卫玠倒是淡定地问鬼使:“你们是有人能带个话,还是这宅子的电话还能用?捎话给静安寺陈公馆的辉腾。” 今昭纳闷,望向卫玠,这么大的事儿辉腾怎么可能做主,叫他来干啥? 卫玠莞尔,指了指鬼王姬:“你背?” 第二百零八回鲈肥菰脆调羹美,一梦千年忆还乡 “好么,一共这么两个半人,倒是睡倒了仨。”老宋撇着嘴把门带上,里面鬼王姬“栩栩如生”地睡着,瞧那深睡好酣的宁静,和前几天被他们丢到奉天去的青婀黄少,不差毫分。 说起了青婀黄少,卫玠倒是去摇了个电话给沈鲜衣问问情况,接电话的是辽哥儿阿宁,那爽朗性子,倒是一抬口便爆了大新闻,俩人醒了。沈鲜衣给买了票,大连港一路走海船到上海去,已经上路了,掐算时间,将有个一两天就到了。 便是卫玠,对此也十分无语:“阿宁,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不早说。” 阿宁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定盘星出了点儿岔子,我给保着,一时就忘了。” 卫玠一听“定盘星”三个字,也没了二话,到底这三个字的分量,是毁天灭地级的,出事儿了岁时十二族全力救护,也是正常。 通过陈夙珩的关系查了查,青婀和黄少搭乘的那条船,应是今日下午就到,正巧回来收拾洗漱,便是晚饭。陈清平一时凑不够手多珍奇的食材,便干脆一早和老宋朱师傅三人去买菜,打算凑些沪上名菜,接风洗尘。譬如虾子乌参、八宝鸭、松鼠鱼、金银蹄、油爆虾、油焖笋、腌笃鲜、糖醋小排、咕老肉,甚至炒螺丝,又有几道诸如珍宝蟹、红酒小羊排、烤银鳕鱼、天妇罗拼盘、重扬物等泊来又稍微本土化的沪牌洋菜,更是拖赖陈家面子,搞来了松江四鳃鲈。这种从古至今都有江南第一鱼之称,轶闻传说无数的美味,就算是陈清平,也是头一次见到。 传说,嗯,按照朱师傅科普的典故,松江四鳃鲈本来是松江秀野桥下寻常鱼类,因为仙师吕洞宾手欠,给人家画了俩红圈圈点缀,后来这鱼就长跑偏了,这种咸水生淡水长的洄游型鱼类,按照李时珍的说法——补五脏,益筋骨,和肠胃,益肝肾,治水气,安胎补中,多食宜人——是贵族百姓都迷信的可以延年益寿的好食材。 朱师傅袖着手瞧着几条稀罕的鱼儿,冒了一句:“这可是演义里曹孟德爱吃的名物。” 陈清平正拿了一根筷子掏鱼肠,听了这话,怔了一怔:“应该去当地吃。”所谓当地,就是曹孟德的那时候。朱师傅听了这话一笑:“那要先请人修清平馆了。”旁边择莼菜的今昭一脸纳罕:“清平馆怎么修?”朱师傅笑笑:“清平馆到底是辉卿的法器,既然是法器,自然能修,只看有没有人会修。” 今昭想了想陈辉卿连个电脑都要去纽约的店里修,对他的维修技能绝望了。 大半天过去,食材也料理得妥当,只等青黄二人一下船便开始埋锅造饭。陈辉卿带着辉腾、陈夙蕙去接,分明是下午到,一过早上就出门了,陈夙蕙笑颜如花:“逛逛去。” 傍晚头上青婀炸弹一样撞进今昭怀里,咬着牙小声说:“我不在这会儿,你有什么新进展没?” 今昭眼圈一红:“这句话让我意识到,果然特么的是你啊。” 又时间两人收拾停当,摆开了席面,一流水的沪上名菜一道道端来,那松江四鳃鲈做了四吃:雪片玉脍、小舟过河、八宝锅子、莼鲈之思。 雪片玉脍,顾名思义,是生鱼片。是四吃里第一道摆上来的,铺在白瓷盘子里,薄如蝉翼,色如凝雪。众人都按照朱师傅的示范,先用淡茶漱口,就怕吃不到这个鲜味。鲜!果然是鲜!便是吃遍名物的清平馆众人和见多识广的陈家姐弟,也一入口便惊了。松江四鳃鲈本来便以肉甜而雪白,味纯而鲜甜得名。便是没有沾取任何汁料,也能觉得满口丰腴,嫩滑柔腻,不仅没有一丝鱼腥味儿,反而津甜回甘; 小舟过河,是咸汤汆鱼柳,取的是翼尾附近的鱼肉,稍微浆打成滑,汆入火腿煮出来的咸汤里,比之刚才的雪片玉脍,多了咸味儿,吃出了这鱼肉与咸汤混合后带出来的淳味; 八宝锅子,则是用鸡片、鸭片、鲜虾片、牛片、猪片、羊片、火腿片、菌片八种,与鱼片做了火锅,吃的时候先头八宝片子入水,一熟也不捞,单纯吃个汤头鲜味,再入鱼片,鱼片入水白弹,纯鲜本色染了诸般食材的味道,层层叠叠,那八宝的片汤在辅佐了鱼片后还可以拿来下龙须面,别人还好,黄少卿倒像是饿坏了,吃了三海碗; 莼鲈之思,则是去了鱼肠的鱼与莼菜做汤,莼菜本有千里之莼江南之味的美誉,与四鳃鲈这样的鲜味做汤,有种水风轻晚霞明的悠闲味道,仿佛一闭眼便是十里水乡,船篷荡荡。 “还真的别说,睡了这么些天,我以为舌头都僵了,没想到一下口就让四鳃鲈给叫醒了!”青婀吃的香甜,连咕老肉这样她平时的爱物都没顾上临幸。 黄少卿则更夸张,虽然他平素是办差忙碌,习武之人,已经够粗豪,但到底也是名门之子,不至于吃的太放浪形骸,可是今天他简直像是饿死鬼投胎,估计随便去城隍庙拉一个乞丐,也就是这种吃法吃相吃量。 今昭正在喝鱼汤,忍不住看着黄少卿也不嫌烫,把一碗汤都倒进嘴里。 忽然她眼前一晃,友朋高坐的席面,变成了无边无际的雪山。 今昭目瞪口呆地站着,这是黄少卿的记忆? 连绵的雪山,荒芜的林场,里面有一种极其可怕的三眼怪物,无所不食,大约是这怪物的缘故,这连绵千里的林海雪原,竟然除了怪物之外,也就湖泽里能有点小鱼小虾米。 黄少卿坐在湖边,一边警惕着周围的情况,一边啃着一条生鱼,那鱼还在微微抽搐,血沿着黄少卿的嘴角流出。他似乎是极担心被那三眼怪物袭击,恨不得把整条鱼直接吞进去; 忽而情景又变了,不再是雪山,而是荒凉冰原,蓝白色的视野里,黄少卿尝试着生火,却因为没有柴薪和环境太冷而失败,他只能拖着一只比北极熊还大的白毛怪熊,在漫漫冰原里行走,困了便依偎进白毛里睡觉,饿了便沿着上一顿啃出来的口子,继续茹毛饮血; 又是烈烈沙漠,黄少卿平时镇神杀鬼的一身功夫,在黄金色的沙漠起伏,只为了掘开一株看似旱死的植物根部可能贮藏的水,又或者为了一只沙蛇那身上的几两肉; 又是密密森林,有毛四脚的动物几乎没有,蜈蚣蜘蛛却大过人,然而蜘蛛的肉厚,似乎比起蜈蚣,更能得到黄少卿的偏爱; 又是海上,又是河边,又是沼泽,又是洞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今昭直觉有好多年了,黄少卿才找到了人迹,于是村庄里的农饭也吃过,小镇上的庙素也尝过,那风物与这边相类的世界,拥有奇异幻想的存在规则,今昭只看记忆的片段随着各色饮食闪过,从一城到一城,从一国到一国。黄少卿他在一城里做保镖,押镖护镖直到老镖主死去他的儿子当了镖主;他也在一国里成为将军,辅佐君王征战,扫平周边数个国家,一时一统; 他有至交好友,一同斗劫匪,战绿林,也有伯乐名君,并肩扫天下,统六国,更有痴心的女侠,高贵的公主,甚至神权之上之地的女巫,为了他宁可一生不嫁,纯心思慕。 城城国国,他经历无数,人人事事,他遇见许多,但每一个,都不能阻止他的脚步,每一个,都是为了更靠近一件事情: 离开。 离开六合。 今昭甚至能听见六合里的黄少卿心里那焦灼的嘶喊的声音: 离开,离开六合,带着她,离开六合。 万水千山,红尘万丈,一整个恢弘而玄妙,壮美而辽阔的世界都不能留住他的脚步,他永远只是一个过客,一个旅者。 他旅途的终点,只是,离开。 今昭闭上眼睛,想哭。 这段记忆,从头到尾,以她作为太岁的直觉估算,不少于,一千年。 黄少卿独自一人,在六合之中,为了离开,努力了一千年,最终成功,找到神山大巫。 神山大巫垂暮的声音问:“如许经年,你已是梦境之人,你在梦境经过的时间,是你在梵境所经历的一半,且是你在梵境经历的成年后那一半,两者其实并没有相差太多。你为何不留下?” “我和人约好了,要一起离开。”黄少卿不假思索地回答,正如他不假思索地答应过。 神山大巫叹气,施法。 醒来。 醒来后两个人都是立刻起身,青婀看了看房间里的黄历和钟表,活动着身体:“哎呦!快一个月了!你这出来够慢的。” 黄少卿咧嘴笑:“是挺慢的。” “你怎么了?”陈清平用食指敲了敲她的耳垂。 今昭一震,这才从那段令她荡气回肠的记忆之中醒来。 对面的青婀正在和玉卮蔓蓝讲她是如何在六合翡翠泽旁醒来恢复记忆,又是如何化作青鸟本体,沉睡在黄少卿体内,助他恢复法力——“天啊想想我已经快一个月都在睡没吃到什么好东西了。”青婀说完,又塞了一筷子的玉脍进嘴。 今昭转脸看着狼吞虎咽不发一言的黄少卿,开口:“青婀,吃完饭,你给我滚到我房间,我有事情和你说。” 大概是今昭从未如此严肃,简直是一脸肃杀,大家都吓了一跳。 太岁放下筷子,极其沉冷地重复,强调:“吃完饭立刻过来,不然从今往后,你不要指望我再理你。” 夜光潺潺,月色凝冼。 玉卮和蔓蓝都沉默站在花园子里,也不管那一院子的魑魅魍魉,然而大约是气氛太沉重,大约是仙家女儿们气质太超然,这一刻竟然没有什么脏东西敢近前。 “哭累了就睡了,还真是老样子。”蔓蓝叹了一口气。 玉卮也叹气,仰头,大抵是想起了孽镜童子那两千年道行:“然而知道归知道,还是不能勉强的。” 今昭表情肃穆,面容在月色下隐有一番历经风雨后的沉炼高华:“总要知道,若连知道都不知道,那便是极大的辜负了。” 三个姑娘家面面相觑,半晌,还是蔓蓝先开了口子,搓着手:“不行,我要助攻!” 玉卮也凑过头来:“你说青婀的生男恐惧症在黄少卿身上也没事,不凑CP太浪费了。赶紧的,想办法!” 今昭仰头,握拳:“青婀羞涩,黄少卿传统,干脆,生米煮熟饭。” 蔓蓝举手:“熟了以后,我负责通知黄夫人。” 玉卮竖拇指:“点赞,就这么办。” 朱师傅温文尔雅的声音突然冒出来:“算我一个。” 众女将一回头,男将们除了黄少卿也纷纷出现,利白萨振臂低呼:“颤抖吧!CP狗们!青黄CP应援团今儿成立了!” 玉卮转头问朱师傅:“男主角呢?” 酒吞童子闲闲弹着指甲:“我劝了点酒,灌醉了。” 第二百零九回 锦绣无端五十线,地瓜茄子成华年 任凭什么地方的城隍庙一带,都会是热闹非凡的市井央心之处,上海的城隍庙也不例外。一大早车拉了姑娘们去闲逛,先去淮海路南京路的百货商场里买香水胭脂雪花膏,要一份桂花的,再要一份玫瑰的,口脂务必法国进口,朱红色和樱粉色都是很美。而城隍庙一带的风致韵景,小玩时兴,都是贴合了女人的心意,上海不愧是女人之都,吃喝玩乐,衣食住行,一应都是女人为尊,女人丰富,街里洋房,都带着浓浓的脂粉味儿,行花庐上。 作为女人,在此时此刻的上海过一阵子,还是很幸福的一件事情,然而作为作陪掏钱的男人,老宋表示,腿快要断了。 老元气喘吁吁捂着心口:“嘉峪关也不过如此。” 偏偏这一带地界还特别大,一拐两拐的弄堂里,摆着买小烧笼的摊子,隐隐弄堂里有茶香味道飘出来,混着咖啡的醇苦,引人入巷。 陈夙蕙这几天是闻见咖啡味儿就要进去尝尝,为博美人一笑,无不用尽其机,恨不得卧冰而渔,彩衣娱亲。玉卮翻了个白眼,表示恋爱中的疯女人最可怕。 恋爱中的疯女人进去了,其余的人哪怕是出于保护的目的,也不得不跟进去,毕竟陈夙蕙只是华练的“转世投胎”。 弄堂里的这家飘香四溢的店铺挂着“珍缡阁”的牌匾,是两三层楼的样子,一楼垂纱帷幔,黄花梨明花小几,倒有女客轻声细语,那或茶或咖啡的味道,便是从里面飘出来的。今昭一转眼珠子,便猜到这里是卖布料子裁衣服的。 咖啡花茶也端了来,料子本样册子也拿了来。那个伺候茶水的小伙子不简单,这一行有十人,每人的饮品都不相同,还有陈夙蕙这种喝得麻烦的,难为他都能记住,却也只怪他吹嘘,没有他拿不出的茶饮来——玉卮喝的是梅花汤不要加糖,梅花不能是盐渍的则是茶裹的;蔓蓝是桂花蜜,桂花也要,蜜却非洋槐不可;青婀要灌了起泡的荷兰水,却不能是橘子味的,一定要樱桃草莓味儿的;今昭也要了荷兰水,却要酸梅汤味儿的;陈夙蕙喝冰咖啡,半奶,不加黑糖加洋糖,冰块儿要和奶一边儿多;老周则喝热的普洱,兑点儿玫瑰酱,他怕苦;老元也要咖啡,却要焦糖玛奇朵,加奶加糖打泡拉花一样也不能少;老宋说他没什么想法,随大流,前儿倒是喝了一次牡丹白茶不知道有没有,听说牡丹也是白牡丹;朱师傅呵呵一笑,说他就喝点儿狮峰的明前就成;反而是陈辉卿最简单,意式的半奶拿铁就行。 大家本以为如此刁难那个小伙计,就等着人家道一声对不住,可惜那小伙计一会儿带着俩小丫鬟端了茶来,竟然分毫不差,唯独对陈辉卿倒了句错,说今儿的豆子海上耽误了,还是上一批的豆儿。听得陈夙蕙眉头一动,却没有说什么。 翻着手里的花样册子,喝着人家费劲巴力给泡来的茶饮,朱师傅还在嘀咕这分明是雨前哪里就是明前了,忽觉玉卮狠掐了他的大腿一把,一抬头透过珠帘纱幔,他隐约瞧见那边的隔间儿里有点儿影影绰绰的烟气,那烟气红彤彤雾煞煞的,这几日众人对这种烟气挺熟——魔魅经常用这种红雾来当做障眼法。 朱玉两人转头看其他的人,仿佛他们都在议论着陈夙蕙看中的一批宝蓝色的料子,没有瞧见这边的热闹。 “澈之。”玉卮又拧了朱师傅一把。 被拧的人浑不觉疼,反而笑得十分荡漾,手指微动,一缕清风乍起,吹皱珠帘倾动,一瞬间便把那一间的情势看了一个分明:那一边有一个漂亮的背影,周围环绕着这种红雾,一波一波潋滟开去,绕着那几位女客,似乎在从那几位女客身上,收着什么精神。 玉卮一愣,这还是黑山老妖系的? 莫妄动。 朱能垣做了一个口型。 玉卮眉一沉,罢了,回头再看,这一次拖家带口,也的确不方便。 正想着,朱师傅已经开口:“那件天水碧的不错,款式也沉稳。” 看着样子的蔓蓝一抬头看了看朱师傅所指,暧昧一笑:“姐夫,这是高叉。” 朱师傅的眼珠子在玉卮的腿上晃了晃,点头:“甚好——嘶——”倒吸冷气的痛声惹得大家都笑了出来,倒是陈夙蕙拿了另一本册子上的料子:“不如这一卷,这料子不撑光,看着柔面哑光的,裹在腿上,岂不是更显得轻弱玲珑?” 玉卮再怎么下狠手掐,也没拒绝这两批料子,由女学徒领着去试了尺寸,几个人也各自选了时兴的样式,便走了。 隔一日朱玉两人又来造访,那小伙计笑吟吟地招呼:“这回梅茶是绿萼的,明前的龙井也有了!” 女徒伺候着玉卮来试大样子,若是没问题,便可以缀珠盘扣走绣边儿,朱师傅今儿打的旗号是再来定两件洋装,因此悠然高坐,翻着洋绸的样册子。穿着大样的玉卮一进来,浓绿流光的翠色顺着光影一转,有了九溪十八涧的静谧袅娜,碧色欲尽水含烟的风流。 “我们大师傅来了,小姐,您要不要给大师傅看看?大师傅的手艺,那是画龙点睛的。”女徒轻声问。换做旁人,听见这等总监级别的人物驾临,自然没有推拒的道理,而朱玉而人,一听更是了然于心,连忙叫请。 进来的大师傅,正是那日漂亮的背影,来人越是三十七八四十上下,略不修边幅,半长的头发一脸胡茬,穿着随便的白麻洋衫灯芯绒裤子,那副打扮搁在今昭那会儿,就是一个满身油料的画家雕塑家的模板,搁在这时候,不可谓不摩登。然这“摩登”的版型颓废的造型,掩不住这人眉目浓色,身材修好,虽然个头不高,但蜂腰长腿,线条飞逸,极是可观。 “小姐腰线这里抿一下,显得更好。”来人话也不多,带着点疏懒,绕着玉卮转了一圈儿,只挑了一点。 就是朱师傅也不能不承认,此人眼光之毒,一定是阅人无数。 大师傅深浓的眼色又扫了扫肩膀那处:“缀点碎珠这样走下来,譬如一道溪流,显得柔和。” 玉卮也倒吸一口冷气,缀点儿碎珠子不算什么,可玉卮眉目偏冷,曾经西王母便说过,戴着点儿珍珠,珍珠光润粉可,显得人温柔细致些。玉卮性子倔强,不愿意听话,偏就什么也不代了,时隔多年在一间裁缝店里,她竟然又听到这句评论。 忍不住斜睨了那大师傅一眼,这一眼倒让玉卮深吸一口气,才定下神来。 魔物。 与妖、鬼、神、仙、人不同,魔的眼睛并不是纯色的,也没有瞳仁,整个眼眶子里,是一片风景宇宙,低等的魔物是黑烟红雾,高等的可能会是星辰大海,眼前这位大师傅,眼波之中,是一片颜色次第暧昧的红粉紫蓝的雾气,内含有细碎的闪电,仿佛是星云之空。 高等魔物。 然而不过是一瞬间,那眼神又恢复了黑白,懒洋洋地坠在睫毛后面。 “我没有什么恶意。”大师傅边说边吩咐身边的女徒记下需要改动的几小处,“两位仙家大可不必惊慌。” “慌倒是没有,只是有点好奇,阁下这是在做什么?”朱师傅说着,手一摆,有风吹散了那些红雾。 大师傅示意闲杂人等退下去,温温吞吞地回答:“吃饭。” 朱师傅晃着手里的茶杯:“吃饭?” 大师傅想了想,似乎觉得难以解释,便对两人说:“等下,你们可以看看。” 正巧两位女客来拿衣服,试穿后那位大师傅走了过去,朱玉两人对视一眼,也跟了过去,红雾袅袅之中,那两位女客竟然没有发觉隔间里的人平白多了两个。 两位女客都做的是旗袍,光面缎子,穿在身上流光溢彩,玉卮欣赏不了这种风格,却也佩服大师傅面对俩溜肉段,也能面不改色,依旧是那副温开水一样懒洋洋的样子。只有那红雾,飘来荡去,笼在玉卮的眼前的时候,却让她大吃一惊。 透过红雾,她看见的两位女客已经不见了,至少在视野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株植物,不讨喜的样子,看上去也不过是茄子地瓜萝卜之流,随着耳边两位女客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模样的议论,茄子萝卜正在蓬勃地生长,花谢果出,不一会儿功夫,果真结了俩地瓜。 红雾里女徒手里拿着的是剪子,剪掉了那两个地瓜一样的果子,放回了盘子里。 玉卮挪了挪视线,看见女徒从女客身上,剪下来几小段线头。 而两位女客还是女客,在镜子前搔首弄姿,挑剔着颜色不太翠,大师傅倒是耐心地一言一语地劝,最终还是帮着一位女客把腰捏得更紧了点儿,另一位女客的叉子开得更高了点儿。 玉卮把视线挪回红雾,果然那两株植物又开始结果子,没一会儿的功夫女徒又剪下来俩果子,而与此同时,女徒也飞针走线,稍作改动,掐住了腰线打开了高叉。 大师傅温温吞吞地说:“明日再来拿。” 两位女客极满意地扭腰去了。 大师傅没什么太大反应地转过头:“看明白了?” 玉卮转脸看朱师傅:“澈之,我在红雾里看着,是什么?” 朱能垣莞尔:“金银花。” “在你的眼里,人都是这样子的吗?”玉卮问。 大师傅点头:“有雾就会这样。”想了想,他还是叹口气,“别抓我,我就想好好吃饭过日子。” 朱师傅放了茶碗:“我们最近对魔物有点在意,能不能劳烦您解释一下?”魔界幽深广袤,与梦境六合一样,至今是罕有人了解的神秘之地,魔族也不同于其他,品种全花样多,实在无法好好造册登记。 大师傅坐了下来,玩着手里的小剪子:“我叫昼修,是七十年前来的这边,七十年前——” 七十年前,陈家宅子坐的那个阵眼,还没有封好口子,昼修就是那个时候溜达出来的。按照大派系,昼修属于饕餮类的魔物,饕餮类的魔物,并非是说,他们是饕餮,而是说,他们和饕餮,有着非常类似的生活习惯,吃。 昼修吃的食物,是人的爱美之心。所以便开了这间裁缝店,至今每日从来做衣服的人身上,采集青菜萝卜,偶尔遇见那种爱美之心极其蓬勃的,还能吃口肉。 那种不太蓬勃的,比如玉卮,也就是摘点儿叶子,泡个茶。 玉卮听着这段解释,不知道怎么的,手里的梅花茶,就有点喝不下去了。 难怪这伙计说,店里什么饮品都有——多新鲜啊,每天来做衣服的人千奇百样的,可不是什么食材都能收集到! “所以这些伙计也是魔物?”朱师傅问。 “嗯,反正他们在我这里,吃得饱,也老实,不惹事。”昼修闷声回答,似乎被人发现身份,有些忧愁。 “我们不是驱魔人,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不过最近有点异动,你可曾觉察?”这才是朱玉两人抓住这个机会接触这位魔物的缘由。 昼修眯着眼睛,望着某个方向:“原来我溜出来那个口子,又要被扯开了。最近出来的小杂物,特别多。” 朱师傅心中一凛,魔都之所以为魔都,便是因为本身便是一阵,镇着魔界与三千界的一道联通,七十年前这道联通被镇住,而今,却有人以人命血洗阵线,在几处制造灾难恐慌,想要破开阵法。 那个雀舌,以为浑水就能摸鱼? 朱能垣勾唇冷笑,这次,就让她知道知道,卫玠的手段。 昼修看着朱玉两人都蹙眉沉思,叹气开口:“要不,以后你们来做衣服,我算便宜点,能不能当做,没见过我呢?” 朱师傅刚要开口,就被玉卮拦住:“我问你,你知不知道,孔雀?” 昼修听到这个名字,那一直懒洋洋温吞吞的样子,突然破裂,眼中闪过无法压抑的恐慌,甚至连指尖都抖了起来:“孔雀,那个人,那个人一定不能出来——他的羽翼是无边的梦魇——他的影子能将光芒都烧尽——” 朱玉两人听了这话,对视一眼,都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他的羽翼是无边的梦魇?他的影子能将光芒都烧尽?”利白萨重复了一遍。 卫玠莞尔一笑:“甚好。” “这效果不错。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老元拍着手,一群毛猴儿在他的周围手舞足蹈,汇报着那个穿着顾碧蓉的皮肉的雀舌,这几天都是什么动态。 这几天那个雀舌可没闲着。 先把驱魔阵大阵的几个阵眼都剜了剜——目前为止,就差陈公馆这个没有动了;然后接着各色由头,拖着陈夙珩来陈公馆踩点儿——光是晚饭就吃了两次,陈清平拒绝下厨;平日里也就是害人吃心,只不过从毛猴的反馈来看,雀舌吃心的频率越来越慢,她似乎正在渐渐适应这个世界。 之前老元曾经发现过,拉斐尔也提到过,甜甜圈星的人,在转化为三千八荒的人物以后,有个特点,会在某个方面拥有执念。 之前那个转废了的雕塑罗马士兵米罗,就是食欲; 雀舌虽然也是食欲,但却是吃心; 二代家中今昭也曾经见到过丰盛的早餐,相对的反应,大约也是对吃的执念。 总而言之,目前甜甜圈们,来到他们的世界,甭管吃的是什么,都是吃货。 然而三代的雀舌,这种执念却在逐渐的减弱,谁也不知道是因为她适应了环境,还是她进化了变强了。 “食物的执念——”玉卮和朱能垣相视,叹息。 顺着众人视线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个忙碌的影子,正在择着一碗泡发的雪蛤,那人身影显得有些纤细,三件套的洋服,衬衫雪白,深灰的马甲勾勒出漂亮的腰线,同色的西裤显得双腿修长,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位名厨。 陈清平。 第二百一十回屈指故人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好了,老纪,就到这里吧。”陈夙蕙抿了抿鬓发,吩咐她的司机。 这是一片近郊本来有座香火不错的寺庙,可是很多年前发生过一件事情,庙里的僧人并挂单的客人一夜之间离奇失踪,从那以后,这一片地也荒了,石板广场上的青石板裂了口子,里面长出青草来。一下车没几步,意大利小羊皮高跟鞋的细细鞋跟,便卡在了石板缝儿里,这么一用劲儿,差点断了。 “不愧是威尼斯的手工师傅做的,倒是结实。”陈夙蕙一边说,一边将鞋子脱了下来提在手上,“怎么想起来着了?” “这儿,阿姐还记得吧。”夕阳把陈夙珩的影子拉的老长。 “记得啊,您老头一次离家出走,不就是在这儿么。”陈夙蕙心中隐约明白。 陈夙珩手里搭着浅灰的西服上衣,回头望着柳橙汁一样的暮色,许久,他才开口:“若不是当初家里为了找我,也不会离开北平来上海。” 想起弟弟幼小失踪,再度相见时却是破庙乞儿,也不禁心中酸楚,但还是仰脸笑:“提这个做什么,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陈夙珩没有转过脸来,依旧望着那片暮色,那一团火云隐约也似庙宇形状:“当时爹娘心里还很犹豫,倒是阿姐,一眼便认出我来。” 想起自己不太负责的爹娘,陈夙蕙也没话说,当年要不是她认出年幼的弟弟,恐怕双亲就忽略过去,那样又要不知找到何年,又或者,便会抱来养子传承香火,不会有今日这一叹了。 乱世里人命浮萍,罹难失散,又何止一家。 “阿姐,你想不想跟我去美国?”陈夙珩转回眼,看着陈夙蕙,目光灼灼,“听闻东海岸的洛城,旧金山,都是华人极多的,大洋彼岸,新大陆新国家,远离亚欧的纷乱战火,不好么?若是舍不下生意,去那边做起来也没什么不一样。那边的女子,不拘束服,行止开阔,正适合阿姐的性子。阿姐的性子,不是不想嫁人么?” “我——”陈夙蕙似乎想到什么,有些迷惑,但这迷惑只是转瞬,转瞬间她似乎就想明白了,澄澄亮亮地说,“我想拿下陈辉卿。” “噗。”陈夙珩忍不住一笑,“阿姐,要嫁就嫁,何必说的这么杀气腾腾的。既然如此,那就拿下吧。陈辉卿这个人,从以前,我就知道,是个好人来的。” 一个寻常的女鬼,随随便便开口一求,那家伙,就会答应,保住她家少爷。 简直是烂好人了。 陈夙蕙白了他一眼,倒没注意他话语里“以前”这个词,反而有点吃惊于陈夙珩的态度:“瞧着你之前的举止,我以为你不赞同的。说起来也是同族亲戚,我也真是中了邪了。” 陈夙珩摆手,似乎要把什么人从脑子里给打发出去一样:“阿姐你就只管走你的路,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我会处理的。” “啊,别人都说家里家外是我一把抓,护着你,其实却是你一路护着我呢。”陈夙蕙走到陈夙珩身边,换了手提鞋子,拿右手拍掉了他肩头一点灰尘,“你又钻那个庙了?蹭的这灰啊,这西服不是才上身吗。” 陈夙珩抓住陈夙蕙的手腕子:“你这手也有灰,别是那我衣服蹭吧。我都说了,阿姐你就只管走你的路,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我会处理的。” 这话陈夙蕙听得嗯嗯点头:“甚好,甚好,甚好行了吧。” 说者有心,听者无意,往后来这句话应验之时,已经换了天地,只是此刻的凡人,又如何能听出家人如此随意的一句话里,那发誓一般的执拗。 陈夙珩宛然一笑,倒是露出和陈夙蕙一模一样的两个浅浅梨涡来,蹲下身子:“上来,走吧,走吧,回去赶不上吃完饭,又错过好厨子的好本事了。” 陈夙蕙横了陈夙珩一眼:“我是你姐,还用你背?”说罢,挑拣着青石板光润的地方下脚,三跳两跳,就往等着的司机那边跑去了。 陈夙珩无奈摇头,起身,望着那个跳来跳去,一点没有稳重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令人揪心挖肺的悲戚,他喃喃自语:“阿姐,到那时候,你不要怪我,你一定不要怪我……” 语丝轻杳,如晨露在日升之下,逐渐逝去。 他又想起了仙游宫里,那个“顾碧蓉”。 那个“顾碧蓉”说,我是你唯一的亲人。 有白光闪闪,有一地尸骸,有无数霓虹色的魔物,夺取人命,可那些魔物在见到顾碧蓉和他,却毕恭毕敬。顾碧蓉随意抬手,白光闪闪,便让那个他一直很讨厌的霍先生,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很眼熟吧,害怕吗?你也曾这样杀过人对吗?当你愤怒,恐惧,心绪起伏时,是不是呢?你想知道原委吗?” “你感觉到了吗,这里是一处极大的阵眼呢,这压阵的驱魔阵,也年久失修,要到年头了,若是用血祭了阵,阵就可以毁了。” “说起来,你倒是和我一样,都要以水作为介质,你当初离开头一个身体的时候,也下雨了吧?我也是呢。我每次附体都要有水。所以你看,我们一样啊。” “你看,我们才是真正的亲人,我们是同类。” 曾经他十分讨厌顾碧蓉那双痴痴却娇作掩饰的眼睛,那双眼睛后面的灵魂太过娇作,太过媚俗,然而这一次,当他透过那双眼睛,看见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生物的时候,他承认,他真的害怕了。 那个“顾碧蓉”带来的记忆,仿佛是一涛江水,滚滚而来,将他罩顶。 那些记忆里曾经疑惑的东西,都在这江水中,找到了答案。 是啊,他哪里是陈家大少,他,其实本不过是个怪物罢了。 他是个怪物,跟那个女妖玉藻不同,跟这个顾碧蓉,一样。以及,陈辉卿,他的确,以前,见过。 那个时候,他还是北平普通的富贵人家的少爷,留洋回来,任作讲师,那时候他就发现,家里多了一个人,起居行止,却没有被他以外的人发现。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在门口接这个人,他们都叫他陈辉卿,仿佛是个代名字,因为那些人虽然叫着普通的大名,态度对那个男人,却很恭敬。 而除了他,家里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个陈辉卿的存在。 后来有一日他回学校,家中一位冤死的女仆,化作厉鬼索命司机,把他填了进去。 他那时候还是个普通人,没有任何本事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去死,然而,到底是那个陈辉卿,救了他。 这等变故发生,那个陈辉卿就不见了,他也游魂似地,不知道怎么,东拐西拐,再醒来,就是陈夙珩,婴儿时期的陈夙珩。 陈夙珩显然要比曾经的富贵少爷要强上不少,自幼能见奇异,也有指尖白光,将这些奇异驱逐开去。正因为这个本事,曾有个女妖名作玉藻,将他拐去了上海。 那一年里,他被迫跟着这个玉藻去学习如何对付鬼魅,后来这个女妖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儿,要跑去日本,临走疏忽,他从玉藻手中跑了出来,躲在一个寺庙中。 然而,那个寺庙的住持却惊呼:“此子大孽!为何来祸我山河!” 他们要他死,于是他就要他们死。自女妖玉藻处学来的驱魔打鬼之术,第一次应用,却用在了人类身上。 他发现,他的能力如此可怕。 不光是住持,知客僧,沙弥,挂单客人,甚至来偷情的寡妇,全都不见了。 全都被那炽烈白光笼罩,随后,就消失了,湮灭了,彻底从这个世界上,被抹去了。 那时他还小,还不知事,他只是怕。 他很饿,又很怕,又畏惧玉藻,不敢离开破庙,担心被抓回去,就在他以为他就要死了的时候,他姐姐来了。 他还记得他姐姐不顾爹娘的疑惑和反对,直直穿过这片石板广场跑来,冲进庙里,仿佛有什么感应似地,将他从佛龛下拽了出来,说:“别怕,姐姐来了,姐姐会帮你处理的,不要怕了,以后没什么可担心了。” 从那时候,他就知道,他不是寻常的人,他姐姐也不是。 直到十多年后,他在薛家的派对上,再度看见陈辉卿。 只一眼,他就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顾碧蓉让他把这一切都想了起来,串了起来,顾碧蓉似乎很得意,得意于找到他这个帮手,甚至表明多年前那个女妖玉藻,正是顾碧蓉所托,前去教习他的。 世事轮转,是个密不透风的圆环。 然而真的密不透风吗? 陈夙珩勾起一丝冷笑。 顾碧蓉说,他们是同类,是这个世界彼此唯一的同类,真正的亲人,不管是在那边,还是在这里,都是亲人。 然而什么那边,他不记得,他只是十分肯定,在这里,他只有一个亲人,唯一的同类。 阿姐。 阿姐与那个陈辉卿,有一种他看不清楚也不想看清楚的牵绊。 顾碧蓉觉得他是唯一的亲人,他却觉得阿姐才是,而阿姐,在他看见陈辉卿的那一刻,他知道,陈辉卿才是阿姐的那个唯一。 他们是同类。 可是,那个高高在上,一脸俾睨的顾碧蓉,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情。大概顾碧蓉,还沉浸在与自己结盟的喜悦里。 结盟? 喜悦? 只可惜了这位高高在上的顾碧蓉,她目下无尘,便不知道尘埃们,也是各有不同的。 就比如说那个女妖玉藻,果然是真的疏忽让他跑了吗?而今想来,却是有几分刻意的。至于为了什么,他猜想,也许是不希望自己和顾碧蓉,太早相见吧。 太早相见,便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他也不会被阿姐找到,一同经历家中的跌宕起伏,那样的话,他的选择,也许就不同。 那样的话,他就没有姐姐了。 陈夙珩轻轻笑了起来,他看着长草头落着的一只蜻蜓,轻声道:“我现在谁也没有了。” “阿珩!”陈夙蕙的声音高高提起来,满是喜悦,“快点啊!” “来了!”陈夙珩回应道。 到底谁是亲人,到底该要回应谁的呼唤,这可不是开启个回忆,展示个杀人的本事,闪一闪白光,就能决定的啊。 “你要和我合作?” “是的。你会成全我。” 真不知道那边的人,是不是都是这么缺心眼。 陈夙珩整了整衣襟。 他只愿意,成全他心里认定的人,那份喜悦罢了。 阿姐你就只管走你的路,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我会处理的。 一如你对我说,你会帮我处理的,我可以不再怕了。 这是我和你做的约定。 扬起笑脸,陈夙珩大步流星地走向了陈夙蕙的方向。 等着两人的司机正在听戏,仿佛是《红楼梦》里面的一段唱词,唱的是探春的判词《分骨肉》,女音期期艾艾,含情含泪,水灵灵地婉转哦吟:“一番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第二百一十一回白玉为堂金作马,生煎小笼竹夫人 忙处抛人闲处住,比起卫玠利白萨这等心中有筹谋的角色来,高中还没毕业的太岁在老上海的日子,不可谓不好——人玉卮还因为朱师傅常帮忙去筹谋而时不时思虑些,人蔓蓝还因为越来越多的毛猴儿四处打探所以也会跟着拆分消息,人青婀,人青婀还一肚子愁肠不知道千年时光化作情怀如何计较,唯独她,她不管事儿,陈清平也不管事儿,周宋两人且还因为出身的缘故很能有见地,就他们俩,闲得令人发指。 陈清平的闲有几位避嫌意思,今昭却是实打实的闲,时常曲廊里睡睡,一下午就过去了。 虽知这个陈宅是后改的洋式,但大框架却还没有变,彼时这宅邸的主人挥金如土,生生把方寸之地,修了池小廊茵,虽然这廊曲不过两三折,但也是极其难得的苏式风格。要不是时局乱,只怕这样好的宅子,也不能被陈夙珩买到。 而陈夙珩的眼光也是委实不错,家里布置得好,用器也精雅,到底是第二代,和第一代一样,天生的好品味。 单说这午睡的睡玩吧,那就和平常人不一样。 廊下有朱塌,上面铺藤席,盖蚕丝的凉被子,这还不算。 要有竹夫人,也就是筒子形状的竹笼,青竹光滑有天然的凉意,竹笼子里面塞了清心安神的香草,搂在怀里是十分凉爽的。古人夏凉极好这个,后来却渐渐失传,到了清末几乎就见不到了,陈夙珩能制出这个来,那也不是胸无点墨的等闲; 要有香笼子,最好是茉莉的,清沁花瓣塞入小竹笼子里,专用来熏屋子闻香,茉莉的味道本来就清澈凉快,放在床头枕畔,一两夜味道都不会散; 要有冰珠玉球,虽然不一定非得说是玉的,但玉触手自生凉,用各色玉石做成大珠子的串儿,拿在手里,这一颗握热乎了,换下一颗捏,等一圈儿下来,先头握过的也已经凉了,滑溜溜凉丝丝贴在手心里,在天气闷热的时候,最为受用; 还要有冰箱子,陈夙珩家里这种铁皮贮冰的箱子,里头是铁皮,外一层却是木质的,画了西洋的小天使图案,虽然不能制冰,但和厨房那个存食材用的大冰箱,有全然不同的精秀,时常在里面湃果子饮水,酷热里喝一碗草莓牛奶或者葡萄汤,却是极爽快的。 还有许多物件儿,诸如香山折扇之类,都是消夏的好珍玩。 北平的陈公馆虽然富豪,却没有这么细致讲究。 今昭琢磨着从四爷到十三爷,哪个也不像正儿八经过日子的,十四爷的精神头,却都给了吃吃吃。所以北平的陈公馆,没有这种处处透着舒适熨帖的小细节。 陈夙珩虽然是第二代吧,但果然,是真真正正从一个黄口小儿长到眼下清逸少年的,单凭他对生活的这种关注度,那就是一个好好过日子的人类才有的闲趣热情。 不过侧面也说明,陈夙珩对陈夙蕙这等只能谈生意的马大哈,的确是真的血缘牵系,关心衣食住行的。 今昭无语地看着陈夙蕙踢着缎面藤编的拖鞋,扛着一个竹夫人喊仆人:“不凉了不凉了,拿去放一放!” 一时沈鲜衣来上海办事,顺路来看,这人眉目精致,行事却还是他阿宁哥哥的疏豪,上午随便摇了个电话来,也没定时辰,午后就大摇大摆上了门。主人都不在,客居留在这里的只有午睡了的玉卮蔓蓝,和刚回来洗完澡的利白萨。 于是利白萨这个外国人,就很随意地对沈鲜衣说:“你自便,我去擦擦头发。” 于是沈鲜衣也就很自便地随意走了走,走到曲廊转角亭,便看见朱榻上今昭睡得昏天黑地。人都说海棠春睡那是很美的图画,然沈鲜衣只觉得眼前这一位,便是他也有一种抄家伙把她砸醒的冲动——家里人都四处张罗那么大一件事情,怎么这一位睡得还如此欢脱奔放。 瞧瞧这大腿骑着竹夫人,啧啧,头上顶着茉莉香笼,啧啧,心口还搂着一串石榴色的冰玉球。 沈鲜衣伸手捏住了今昭的鼻子。 片刻后。 沈鲜衣笑得满面春风,语气颇为遗憾:“你闭气才十几秒。” 太岁抄起茉莉香笼就砸了过去。 “何必砸我,我可是来特地瞧你的。”沈鲜衣笑得妖孽丛生,“还特地带来一个好消息。”说着,他十分自然地在廊下坐了,一脚踩着廊柱,姿态不雅,却格外风流。顺手拿起那串石榴色的冰玉球,刚捏了三两个球儿的功夫,那一篮子葡萄就没了。 今昭不敢置信地看着一篮子二斤葡萄就在两分钟不到变成了一堆残骸:“你到底是来干什么?” 沈鲜衣诡秘一笑:“来跑腿儿,顺便过来看看。不过么,对于来说,我是来帮你的。” 今昭一脸茫然看见沈鲜衣那张鲜衣怒马的脸逐渐靠近。 沈鲜衣呵呵一笑:“我真的是来帮你的。”说完,他起身,顺手拿走了另一只篮子里面的俩桃儿。 今昭不明所以,一扭头看见陈清平的腰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侧。 陈清平平时也很喜欢穿西服三件套,因此今昭对于马甲卡出来的男神小蛮腰,还是十分熟悉的。她不知道陈清平为什么跟猫一样走路没声音了,但她看着沈鲜衣漂亮又有点放肆的笑容和眼神,直觉地感到小蛮腰环绕着冰封千里的气息。 啊啊啊啊啊男神生气了。 今昭噤若寒蝉,扫了一眼已经空了的俩篮子,杀鸡抹脖子地对沈鲜衣使眼色,示意他快走,桃子就不说了,葡萄那可是北平通州张家湾私园里的上等货,一共没满一筐。 沈鲜衣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笑嘻嘻地看着陈清平,片刻,对今昭飞了一眼,扬长而去。 今昭松了一口气,肩膀垮下来,虽然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陈清平似乎很不喜欢沈鲜衣。 沈鲜衣虽然有点行为怪怪,但总体来说,豪爽仗义,那张漂亮皮囊下面裹着古道热肠,否则单论岁族的关系,他也不至于如此鞍前马后地帮忙,更别提今儿听口风,还是特地来上海的——哪怕没有特地这件事情,单论他照顾过青婀黄少,作为清平馆的人,今昭也对他十二分感激。 “他来干什么?”陈清平的声音听上去,和餐厅里放着的那个西洋画木质铁皮芯子的冰箱一样,都有很好的制冷效果。 今昭不明所以,情商欠费,因此很自然地回答:“是八爷找他说事儿,顺便看看我。” 陈清平发出了一声含义不明的“哦”,猛拍了一下今昭的肩膀:“跟我去做包子。” 生煎馒头,也就是生煎包,是上海人爱极的一款吃食,一清早起来一小笼皮儿薄馅儿浓汤水美的生煎,好吃暖肠胃。生煎里是有汤水的,不管是鲜汁儿卤汁儿,都不能一口吞下去,务必要咬开个小口子,先嘬了里面的汤汁儿才行。 陈清平虽然该想起来的也差不多都想起来了,要不然也不会有五都峰会起的那些举动,不过做饭俨然已经成了他的个人爱好,不,说是生活本能也不为过,追求美食,这件事情已经刻在陈清平骨子里了,让他闲着手,恐怕他都不知道该干什么。所以生煎这种家常也能做得的东西,陈清平也愿意沾手。 只是沈鲜衣一上桌,瞧着桌子上的菜色,众人的脸色也就有点古怪。 生煎、人参子鸡汤、快油鳝片儿、滚水肚丝儿。就四个菜,除了生煎底儿沾着点儿芝麻葱花以外,余下三道竟没有一点儿素。人参子鸡汤本来就是参须炖的童子鸡汤,算是温补,又有鳝片儿是什么意思?快油鳝片儿和响油鳝丝差不多,只是鳝鱼片大火快爆,多了几分烟熏火燎的烧烤味儿而已,又不算多稀罕的菜。 倒是卫玠朱师傅周元酒玉几人脑子转得快,忍俊不禁。 沈鲜衣倒是没什么感觉,兀自吃着生煎,还夸:“这底儿酥而不焦,薄而不硬,沾的葱花儿芝麻又均匀,真是好功夫。” 陈清平被夸了也没什么好反应:“就是没那么多。” “噗。”老宋已经没忍住,呛了一口。 沈鲜衣倒也不在乎陈清平损他食量大,反而很给面子地把那些菜都扫停了,一副标准的吃货相,就是吃完了饭,还立等又吃了一海碗的葡萄汤。 利白萨伸手捏了一把沈鲜衣的腰,啧啧感慨:“你这么多东西都吃到哪里去了?” 沈鲜衣随便对黄少卿扬了扬下巴:“跟他一样。” 众人看着依旧还在吃的黄少卿,无语凝噎。 吃完了抹抹嘴,沈鲜衣对众人拱手:“外甥狗吃完就走,我也该走了。只不过没离开上海,过两天,我再来。”说着又对今昭眨眨眼,“再来看你哦表妹。” 今昭觉得今儿的菜色不太对路子,还在猛喝葡萄汤,听了这话挥手:“哦哦,好的。替我给阿宁表哥带好儿。” 夜凉。 曲廊葡萄架下面,闲杂人等都在乘凉,这时候已经是屋子里闷热,外面凉快的夏末,来一碗冰凉的酸梅汤葡萄汤冰镇西瓜之类,再摇一摇扇子,搂个竹夫人,和三五好友闲话,别提多舒爽。 这近十点了,就连玉卮也懒得去睡,靠在榻上,青婀最近是被围攻的对象,因此极小心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姐妹团又提起“快把你大黄搞定”这档子事儿,蔓蓝倒是突发感慨:“今儿瞧着老大,我倒是也想有个恋爱了呢。” 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那个……城主和老元……”玉卮想了想,还是如是说,“老元……还是算了……” 蔓蓝双手托腮,完全忽略了这句话里的城主大人:“关老元什么事儿?我就是看着你们吧,觉得人生乐在相知心,我也有点想喜欢个什么人。” “噗——”今昭的葡萄糖喷了出来,合着妹子还没有喜欢过人啊!太岁在内心深处给老元和莲城城主点了根蜡。 “好了不说我了,今昭,你也快苦尽甘来了,你看老大都吃醋了。”蔓蓝转眼就眉开眼笑,一副CP发糖的兴奋。 今昭满头雾水:“怎么了?” 青婀伸出脑袋:“你没看那几道菜么,菜名连起来就是,生、人、快、滚。” 今昭被一颗葡萄噎住了喉咙,突然想起沈鲜衣说——我是帮你。 娘希匹!这群活了上千年的神鬼,说话太特么的隐晦! 主屋那边咿咿呀呀乘月传来唱片机里的唱腔:“良辰美金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第二百一十二回欲上青天揽明月,却在葡萄架下眠 唱片机咿咿呀呀唱着昆曲小调,一曲《牡丹亭》里,才子佳人梦中相会,是极浪漫的桥段,可现实里头这种剧情却是燥人心的,神思之地,波诡云谲,对于非专业人士,那真是龙潭虎穴。至少对于卫玠等人来说,一番计划都要着落在鬼王姬身上,她不醒,时间又所剩不多,心情也跟那唱词一样,雨丝风片,烟波画船,不能平静。更何况,鬼王姬与入梦者不同,是落入九幽之境的,和离魂也差不离,九幽魔界同样是八荒神鬼不甚了解的地方,因此也只能尝试一下平时的法术。 酒吞弹弹指甲:“谁叫你们阿姐封了我的秘术,不然六合也好,九幽也罢,我不过是几分钟的来回。”昔年他还是贺兰敏之的时候,就被华练打了番天印,这会儿提起来,却是满不在乎,还闲闲威胁众人,“以后你们也要小心点,我这个人,在六合九幽都留了点儿念想,这么多年,想必那些念想也都长成大妖怪了哦。呵呵呵呵呵。” “……毒蛇老九。”今昭吐槽。 “唉,这个时候就恨阿姐全忘了,若是阿姐在,六合不能出入自由,九幽这等地方还是无惧的,魔姒与阿姐交好,怎么也能与了方便。”玉卮以手托腮,空间之神出入魔界,怎么也比他们这些没有文书的方便。有文书的桃夭,此刻却不知怎地以离魂之态,出不来了。 鬼王姬是鬼界中人,离魂对她来说,那真正是脱穿衣服一样,肉身凡体,对于鬼王姬这样的鬼界高层,不过是一件衣服而已。众人并不担心元灵离体会和玉卮一样遇到麻烦,但却着急如果鬼王姬再不能醒来提供准确的时间地点,卫玠的计划又要搁置。 “要是能往上捅就好了,上边自然有大佬。”蔓蓝无限神往。 “啧啧,云上九野的神明你也不是没接触过,那是什么好东西来着?利益纠葛,权柄牵扯,哪怕帮雀舌,都是也未可知的好伐。”玉卮烦躁地喝着茶水。 “甜甜圈”们的事情,说到底也没有任何官方的反馈,不过是华练等人私交抱团要摆平这件事情,这件事情也牵扯陈辉卿和陈清平,要不然以清平馆众人,恐怕还真不用去和雀舌相斗。然而又跟陈清平有关,又被华辉两人拖进这团迷雾,卫玠更是从五都峰会起,便参与整件事的“重臣”,事到如今,清平馆众人就是想脱身,也不能了。 于是卫玠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咔嚓。 这个意图是很好的,态度是健康的,准备是充分的,可最关键的那位,还是没醒的。摇了电话给这方面的专家,那对双胞胎春水楼主。春水楼主表示,六合和九幽户口不同,他们也有点摸不到脉门,倒是陈辉卿想出来一个办法,虽然说这个办法,有点折腾。 满月这天一早上,玉卮的小药炉子就坐上了,对外说熬得是一点子桃胶皂角米,至少瞧着果然像是桃胶皂角米,然里面是鸳鱼鱼骨,这种金贵物件儿今昭那里有一件,却是陈清平当年拗的牌坠子,当年里面镶嵌过开会的通关令牌,现在牌子空了,坠子还在,为了这次,也少不得拿出来吃了。因为当年朱师傅给玉卮做了一个镯子,青婀自己扭了一个戒指,蔓蓝的手机链,都拿出来煮了。 鸳鱼鱼骨似玉而软,长久玉质,但拿湖水煮开,渐渐成了胶质,到了傍晚,已经化没了。鬼王姬反正睡着,若不然陈清平兴趣还能帮她添一勺洋糖。 既然这等金贵物件儿已经煮了,大家也都分了点儿来喝,据说对元气好得很,只是滋味和银耳没差别,要是不加点儿糖,委实粘口且寡淡。青婀捧着自己的那一盅,到底嬉皮笑脸地起身说:“我端回去慢慢喝。”她才走,蔓蓝便揭秘:“肯定是去骗黄少,让他喝。” 喝了这等增元补气的东西,到了月上柳梢头,人人都觉得精完气足,玉卮拿安神汤放倒了陈夙蕙,众人便将鬼王姬偷渡出来,安置在了花园子能掠着月光的地方。 月映为阴,对应九幽魔界,满月之时,也是三千与九幽沟通的最佳时机。彼时鸳鱼都可乘月而来,借的也是这片月色。 把鸳鱼汤给鬼王姬喂了,拿到月色下面去“晒”,而期间由陈辉卿叠加诸多法阵,办法是陈辉卿想出来的,以他平时智商甚美,只是情商经常掉线的情况来看,应该是有效果的。 汤灌完了,陈夙珩也出现了。 众人大约也能猜到卫玠既然要借力打力,必定要和陈夙珩约好,这位陈夙珩是第二代,想要在他眼皮下面动作,瞒着他是不可能的。虽然不知道卫玠与利白萨陈辉卿三人与陈夙珩是怎么谈的,但陈夙珩出来后便沉默地在一旁护法驱魔,倒是帮了不少的忙。 魔物与鬼怪到底不同。 今昭转头看着周围那些千奇百怪的魔物面对陈夙珩随便画的那个圈儿圈儿都噤若寒蝉,心中一叹,但凡是身为人而异于人的,都是苦命人啊。 第一个法阵已经随着陈辉卿的起手式缓缓升起,那沉静的蓝色光芒代表这这个法阵的用处是降妖除魔,涤污去秽;随即第二个法阵也出现,与琉璃川一样,是变幻如虹的彩色,意在唤醒神思,激发文想;第三个法阵是无数收尾相连的符咒,不知道是什么文字,但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九连环中的一环,实实在在勾着前面后面两个相邻的字,形状奇特的符咒文字在蓝彩两个法阵的光韵之中,显得沉凝古朴;第四个法阵是一环淡淡冰色雾气,给周围带来微微凉意,不知作何用途,倒是衬得陈辉卿更好看了,有种仙人袅袅的出世之感;第五个法阵骤然腾空而起,到了半腰之处又星星点点落下,才出手没多久就散了,只有余下不多的星点碎光,随意地在白雾里飘着,今昭倒是认得这种法阵的功效,这是治疗用的; 一个接着一个法阵祭出,仿佛是一场盛大的满月之夜的烟火大会,各色焰火特效漫天,有文字有图画有声音还有幻相,一开始今昭还认认真真看着,后来她都觉得有点眼瞎。 也不知道多少个阵过去了,突然间月光大盛,照得夜如白昼,鬼王姬熟悉的温和稳重的女音响起:“谁把灯开这么亮啊——” 啪。 所有的法阵效果都一瞬间消失,黑夜重回视野,只有月色浅浅,微光不灭。 “房东大人这是生气了么。”今昭问站在她身边的老周。 老周还未说话,陈辉卿的声音却响起来:“醒了?那我睡了。” 合着您老这是早点收工回家睡觉吗! 夏末夜沉风凉,索性众人也没有回屋,只放了陈辉卿,其余的人在爬满葡萄的回廊下乘凉闲话,公馆下人准备了冰湃的葡萄汤来,吃葡萄和凉糖,那葡萄如珠如玉,酸甜润口,葡萄汤熬得不浓,却因为放了薄荷,格外清爽解暑,大人物们凑在一起去说正事儿,小儿女就凑在一起嘀嘀咕咕,鬼王姬刚刚答卫玠记者问,被问得心烦气躁,这会儿一凑过来就咕咚一声,把一大碗葡萄汤灌了下肚,怒气冲冲:“他真是有病!” 今昭正在吃葡萄,被这一声吓了一跳,一颗葡萄咕噜一声滑下肚去,噎得她直翻白眼。 倒是蔓蓝随口问:“从前听你提过的初恋,不会就这个吧。” 鬼王姬又喝着第二碗葡萄汤,气鼓鼓地回答:“就这个,还能有几个。” 说起来鬼王姬这是第二次被孔雀困在魔界,而且为了出来,还要力保这一次“穿越重生”能够分毫不差地推进剧情,简直等于遭罪两次。当年她是靠甘沁帮忙找了西王母出面,这次是陈辉卿,虽然结果都是出来了吧,但是在里面呆的日子,一日也没有减少。 “之前没听你提起过这人啊。”今昭有点小惊讶。 鬼王姬赶苍蝇一样挥挥手:“不提也罢,遇见你那会儿,都是用上了断缘剪的,没缘分的路人,提了做什么,一辈子遇见的人多了去了,来来往往,个个都提一句,还不是烦死。” 今昭捂着嘴偷着笑,能把鬼王姬逼到这个份上,那位魔界的孔雀,也是人才。 只不过鬼王姬那句话说的倒是对的,谁也不是谁的人生里,从头到尾不缺席的陪练,大家都是折子戏里的演员,谁又能一直给谁当主演,还不是上台下场,曲终人散。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要是两个人在一起总是暴躁气闷,还不如彼此放过,彼此怀念。 一想到过去她认识的,曾经觉得岁月漫长之中,如影相随的那些朋友同学,而今都已经杳无音讯,自己也有了别样人生,别样历经,今昭也有点唏嘘,倒是把孔雀这茬儿给忘了。 太岁是没多想,可那边大佬们计算着时机,这个魔君孔雀后面十分愤怒地追着鬼王姬破阵而出,所以这个破阵的事情,还真的不能让雀舌代劳了。 这边厢该吃吃该喝喝,那边厢陈辉卿打算泡了咖啡回房间去,却没料到小起居室里看见陈夙蕙很有耐心地拿手摇磨在磨豆子,轻轻的研磨声音配合她温柔宁静的表情,加之淡淡的咖啡香气,有种十分美好的入画感。那咿咿呀呀的昆曲便是从她的房间里传来,正唱了一阕《惊梦》,声音调的是极小的,可那副凑着耳朵去听,边听还要边磨豆子的模样,也显得十分有趣。有一种身为华练之时,难以瞧见的小儿女情状。 听见门口动静,陈夙蕙眼睛一亮,那一瞬间流星熠熠划过夜空一般,晃得陈辉卿的脸上,也不免带出淡淡笑容。 若是一直这样,也许还是一件好事。 陈辉卿坐了下来,一边看着陈夙蕙穿花蝴蝶一样去泡咖啡,一边缓缓开了口:“关于陈夙珩……” 陈夙蕙泡咖啡的背景略一僵直,还是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和你们一样,我觉得他和你们,一样。” 一样有点不同,一样,有点不那么像是,普通的——人类。 陈辉卿表情不变,单刀直入:“能不能说一说,是怎么回事?这是很重要的事情。” 陈夙蕙看着陈辉卿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哪怕是起了风,也是清澈碧空之风,看不到污浊与沙尘,那种清澈是如此熟悉,熟悉到她的心口有一种奇怪的绞痛。 “不,我不想说。”陈夙蕙开了口,“如果有什么问题,你去问他好了。” 陈辉卿垂下眼睛:“喔,好的。抱歉。” 陈夙蕙挺直脊梁,又回过头去:“你们看着我的时候,仿佛在看另外一个人,可惜我不是那个人,也许那个人也是我,但我连我自己的影子,都不愿意做。” 第二百一十三回花谢花开花满天,今日葬花无人怜 上海的社交圈子,因着一条小道消息,炸了窝。 千金贵婿陈夙珩,有女朋友了,不是别人,却是一个小家碧玉,家里只有一位老妈妈伺候的单薄人家。两人是洋行一同供职的,这位顾家碧蓉,近水楼台先得月,到羡煞旁人。 准弟妹上门,陈夙蕙自然是忙活的,张罗食材,预订点心酒水,陈清平一反常态,极是不愿意上灶的,陈夙蕙少不得又请了廖师傅出山,加上从前苏州得月楼退下来的一位女师傅,务必要求这次家宴尽善尽美,宾主得意。 松江四鳃鱼又陶登了来,参鲍燕翅也是备足,从云南弄来的各色菌子也抢了眼,又请了一位好嗓子月月红来唱,只说那顾碧蓉,是喜爱曹雪芹的词的。 倒是玉卮撇嘴:“在这种好日子里唱什么《好了歌》、《葬花吟》也没什么意思。” 朱师傅微笑:“说不定是我们陈家阿弟的心声呢。” 上午日头一正,陈夙珩便去接顾碧蓉,一个钟转回,手里却是提了点心水果,瞧着是顾碧蓉的身价买得起的那种,不见得有人会吃,但好歹也一份实在心意,可惜在场的人都知道,那必定也不是顾碧蓉买的。因为这个顾小姐,委实不像是会交际应酬的。而除了陈夙蕙并陈家的家仆,也不会有别的人以为这个顾碧蓉,真的还是那个顾碧蓉。 老元的毛猴不能无孔不入,不过零零碎碎的消息看,这个顾碧蓉在那次生日派对之后,应该便是被雀舌给附体了。附体之后这厮先去做了仙游宫的花魁,屠戮了一地人命,又去租界挖阵眼,再来陈家踩点儿,很是忙碌。这一番折腾回来,只怕就在今晚。 既然是今晚,那好酒好菜还是要先吃的,家常菜桌子上根本就没有,最简素的也是一道蝉翼黄瓜,那浇汁儿还是明虾虾脑儿敲的。今昭嘀咕了一句又不是断头饭这么奢侈,还没说完,大腿肉一疼,惊恐万状抬起头,陈清平若无其事在喝贝母汤。 一道道菜流水一般堆上来,仆役帮佣忙的脚不沾地,今昭不知道这算是什么安排。若是知道今晚会有大事,这些仆役岂不是都要填了人命? 宴到一般来了酒,水陆鲜荤也纷纷上了来,这边一盘蟹黄脑子,那边一盘香薰段鳝,云林鹅武仙鸡徐鸭宋翅灼八块珍珠团,更是不要钱一样端上来,丝毫不考虑吃不吃得完。便是连宋皇宴饮和路易十四宴饮都见识过的今昭,也觉得今儿有点大。 尤其廖师傅一道全羊,整羊是烤的没错,然只有八分火候,随着他眼花缭乱的刀工片下来,还要用手边四五个小炉眼儿,或灼或焯或炸或拌,没有一盘子的羊肉是一样口味做法的,最后原样烤味吃的,不过是两条小后腿儿,而胸蒸了腹燎了心炒了腰子也爆了锅了,剩下架子,还是要烧汤去。 顾碧蓉瞅着那羊骨头架子,也没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来,倒是那盘子火燎心片儿,吃的很得趣,汁水微微流出一点,坠在嘴唇,今昭一瞧那光景,就觉得吃不下去饭了。玉卮趁机招呼女眷们去玩耍,离了席说去听月月红唱曲子。这位新晋蹿红的优伶,有一把颇为清甜澄澈的好嗓子,单说这唱音,竟然还有几分像华练。 月月红在那边屋子清唱起:“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那边唱着,这边也有厨下的人端了茶酒,又撤了一些空盘残羹。 余下的席面上男人们觥筹交错,盘子里的腿子心肝还没吃完。 全羊过后,陈夙珩亲自起身说廖师傅年纪大了,快些回去歇着才好,便差了人送。今昭琢磨着陈夙珩应该是什么都知道,这么一手,恐怕也是风眼起阵的意思了。 乌木银头的筷子落在瓷盘里,有清脆的声响,外面的天光已经暗下去,隐隐有红粉之色,在外面发光。香蜜椒皮乳猪肉散发着馝馞香气,陈夙蕙很热情地劝:“多吃点,这个凉了就不好吃了。” 顾碧蓉幽幽一笑:“阿姐,你知道么,碧蓉其实很讨厌你的。” 陈夙蕙手里的动作未停,只是手微微一顿,但依旧布菜,语音温柔:“只要阿珩开心就好。” 顾碧蓉笑意不减:“阿姐,你的心真好。” 说着,纤纤玉指如电一般闪出,对着陈夙蕙的心口便掏了下去! 咻。 一道风声,那只手被一双筷子夹住,持筷的手白皙修长,有种从未沾过阳春水的剔透。 顾碧蓉咯咯一笑:“你们还没学乖么,你们就算是有能耐的,也制不住我的。” 雀舌到底是见过陈辉卿卫玠朱师傅黄少卿的,只是艺高人胆大,有恃无恐。 陈辉卿十分实诚地回答:“我不管你,我只管她。” 这边利白萨已经拍案而起,大叫:“说你胖你还喘了!”说着卷着袖子就要上来揍。大约是这份举动粗鲁无脑,顾碧蓉,哦不,雀舌,也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眼光死死盯着陈辉卿卫玠和黄天化,只觉得这三人可得一怕。 “老白你冷静点到底是客人。”朱师傅扮起戏来,也是滴水不漏,一副什么情况我不知道我先把我兄弟拖出去的无辜。 两人一离席,席面就更奇诡了几分。 卫玠端着酒低头,陈清平还在细细看着全羊花出来的几道菜上的刀工火候,黄少卿显然还在吃,陈辉卿虽然放开了筷子,但依旧盯着雀舌,防着她下一步动作,老周随着外面的曲子打拍子,老宋和老元捻了几颗花生在赌着玩。 局面胶着之际,这几个人,竟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大约是还未十分适应人间,雀舌也不能预料这些人到底要做什么,然她却清楚她该做什么,时暮将晚,正是魔力聚集之际。雀舌张了张嘴,似乎发出了一声听不到的尖啸。 然而她预料之中的东西并没有出现。 本该翻过围墙的那些霓虹魔物,这会儿不但没有出现,仿佛还被什么给拘禁在了夹层里,隐约能听见点儿怪声音,但就是没法子进来。 利白萨已经回来,拍了拍手:“还挺多的,要不是我两层海神领域开的及时,那些闪光的玩意还真就进来了,老卫你的时机抓的真好。” 雀舌一愣,旋即一笑:“少了几个使唤的,也没什么。这个罩子,我想要穿过去,也就能传过去。” 诚然,雀舌是穿过利白萨的海神领域,带走过羽衣狐的。 利白萨嘿嘿笑:“我也没觉得你会现在就逃走啊,我只是怕旁人误闯而已。少几个死人,兴许你破阵的血就不够了呢。” 雀舌笑得十分恬淡:“有你们几个,本来就够了。” “啊高能预警!”老元喊了一嗓子。 话音一落,雀舌已经推开桌子,她要破阵就要见血,清平馆这几位都十分有眼色地溜之大吉了,边溜朱师傅边甩出一股风来,吹得屋子里哗啦啦桌翻盘掀,雀舌虽然不怕这些小伎俩,但到底是视线不明,任由几个人跑了出去。这一跑,一群人散开去,雀舌想要抓,却不那么容易了。 “也不一定非要你们的血啊。”雀舌舔了舔嘴唇,转念道,顺手抓过身旁一个惊恐逃走的仆人,伸手取心,填在口里。 血色新红,沾在嘴唇,妍如胭脂,衬得顾碧蓉那张寻常的脸,有几分诡谲艳色。 一转瞬,已有三人糟了雀舌的毒手。就这样闲庭信步,雀舌一路杀着吃着,已经踱步到了一进门的门厅,这宅子是阵眼的奥义,要先毁去才行。 “喵~”一声奇怪的猫叫传来。 雀舌眼中泛起白光,看向那猫叫的方向。 “喵~”一直没有出现的酒吞对雀舌摆了摆手。 大约是酒吞身上那种六合出身的气息,让雀舌有点忌惮,她并没有直取酒吞,而是抬头看了看枝形吊灯。 灯光灼灼,竟然就这么变作几只黄白闪闪的怪物,落了下来。 取光为魔,本也是雀舌的看家本事。 酒吞掐算着时间,抄着手,闲闲挡在了雀舌面前。 雀舌拿出帕子擦了擦嘴:“我是不急着和你斗的。影子。” 酒吞也笑,笑得同样妖孽纵生:“我也是。” 雀舌见通往二楼的楼梯被酒吞挡住,也不再坚持,转身便往花园子里去了。 要毁屋杀人,其实在哪里不是一样。 光,是无孔不入,无法抵挡,无可拒绝的存在。 酒吞站在曲廊一头,淡漠地看着那些光的怪物,对几十个仆役进行屠戮,那些人有一半,是为了今天,临时聘来的。他们挣扎,求饶,恐惧,有的甚至连恐惧都来不及。 其实,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利用十五人的性命来救所有人,和利用五百人的性命,又有什么区别呢。 血液斑驳喷洒,雀舌一人,面对着卫玠与陈辉卿,微微含笑。 酒吞童子站在一边,站在稍微能拦住雀舌,不让她扑向陈夙蕙的那个位置。 今昭等人被利白萨护在一边,整个清平馆中,能有能力,且也愿意,与雀舌一战者,也唯有卫玠与陈辉卿两人。 “人数不太够。”雀舌一步一步走向众人。 从曲廊的一头到另一头,并没有很远。那些葡萄藤郁郁葱葱将整个曲廊遮蔽成了荫凉可爱的一段,累累果实,有的紫红,有的尚且青涩。雀舌就这样轻衫缓带地走来,那些青涩圆小的果实擦过的发丝,金米色的轻薄开衫被晚风吹起,褶皱温柔。 还有五步,她就要走到卫玠的对面。 卫玠露出满脸的紧张,手中攥着不知道他的什么法器,严阵以待,而他身边的陈辉卿,也张开了掌心的白光,化作一道白练,长鞭一样垂在地上。 四步。 今昭几乎已经蜷缩进了陈清平的怀中。 三步。 蔓蓝扭过头捂住了眼睛。 两步。 鬼王姬松了一口气。 轰———— 阵破了,然而理想中那群魔倾巢而出的境况并没有出现,而是一条黑龙窜上天空,骤然带来雷闪阵阵,无数黑色火团从黑龙身上落下,好似一场黑雨。 曲廊被那黑色火焰融蚀,转眼间已经消失了一半。雨落万物焦黑亡去,引起几道惊呼,尤其以今昭那一声最尖利:“陈清平——” 一朵不大的黑色火焰正落在今昭的头顶,众人救护不及,陈清平已经反身将自己的脊背送上,将今昭护在了怀中。 嘶—— 那股黑色火焰的灼热与恐惧骤然减轻,陈辉卿手中白光如伞,将众人罩在里面。 那黑雨里,一个容颜华焰的男人显出了身影,有点迷惑:“这是——?”随即,他看见了鬼王姬,露出真切的欣喜,“夭夭!” “什么人?”雀舌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惊异的表情,一朵黑色火焰落在她的肩膀,竟然令她感觉到了“痛楚”,那是一种很难以说明的感觉,仿佛这火焰能耗损她的生命力,熄灭她的光。 她本来也就是光! “你到底是什么人?!”雀舌禁不住尖利地吼出。 孔雀正在含情脉脉地看着鬼王姬,被雀舌一句话打乱,露出不满:“滚!” 雀舌的去路被这个人拦住,一腔怒意涌上心头,一抬手一道白光打去,孔雀避过这道白光,却还是被白光扫了一下,肩膀登时一阵焦糊。 孔雀转身看着雀舌:“你这个丑女怎么怎么烦!杀了你!”说着,一抬手天上黑龙俯冲而下,化作一团黑色火焰,将雀舌包裹其中,那速度之快,胜过雷霆,雀舌对这孔雀一无所知,竟然在这一眨眼的功夫里,就被这条黑龙之火团团裹在其中! 黑色的火焰哔哔啵啵里,雀舌惊恐万状地尖啸着,可却发不出声音来。她能感觉到那种被活活熄灭的痛苦,像是凌迟,像是活埋,像是由无数的蜡烛点亮的她的生命,正被一根一根熄灭! 怎么可能!这是什么魔物!为什么如此强大?! 雀舌的脸被黑色的火焰映得扭曲可怕。 卫玠露出的浅浅笑容,幸好,还是有点用处的。 陈辉卿的白光与雀舌同属,很难有胜负,而雀舌虽然新生,却成长极快,一旦适应了人间世界,届时陈辉卿能否制服她,还是未知。倒是魔界九幽的业火,是一种全然相反的,与光相对,代表着“黑暗”的力量。 光明能照亮黑暗,然而当光明还不足够时,亦可被黑暗驱逐。 自古万事万物相生相克,想来这业火控制住一个尚未长成的“第三代”,也是极有可能。 一番筹谋,终究揭盅。 然而情势不容人多笑一秒,一句话从业火之中刺裂而出:“玉藻前——” 雀舌的目光,看着某个方向,她的手挣扎着从业火之中伸出,指尖白光闪闪,眼见着本体就要溢出。 那方向,唱曲儿的月月红娉婷走出,对雀舌行礼:“主子。”而后,将手中抱着的一个透明的金鱼缸,递了过去。 糟了! 第三代也好,第二代也罢,离体附身的介质,都是水! 今昭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羽衣狐将手里的鱼缸摔碎了,漂亮的金鱼和一缸水飞溅在地,那金鱼绝望地在石板地上跳着,挣扎着,正如眼前业火之中的雀舌。 雀舌在业火之中安静下来,隔着火焰,众人也能感觉到那种位高于人的凛冽恨意。 羽衣狐走向雀舌的方向,绕过她,露出一个颇为娇媚的笑来,屈身万福,又道了一句:“主子。” 酒吞抄着手,懒洋洋地嗯了一声:“下去吧。” 峰回路转。 第二百一十四回一朝烧尽红颜骨,潮去清平两不知 峰回路转。 “人心之险甚山川,可惜你来我朝时间太短,还没有学会这个道理。”羽衣狐依旧是月月红的面容,烟花歌女,媚态横生,没骨头一样,依靠在酒吞身上,“奴虽然是萤火之光,却也有自己的利益牵扯呢。” “酒吞童子?”孔雀眼珠子转转,看着眼前的境况,“你在这里干什么?” “你——”雀舌突然七窍怒裂,露出白光来,那白光从顾碧蓉的身体里溢出,顺着手臂缠绕突围,一眨眼便钻出一半,尽管业火对其有一点的影响,但似乎却无法将之彻底焚毁。 “把她轰走啊!”鬼王姬对着孔雀大喊。 那白光听到这句话,逃得更快,且还分出星点光团如拳如弹,射向了陈夙蕙和今昭等人的方向。 雀舌料准陈辉卿为了护住这些人,无法分神来为难自己,光韵一盛,竟然是完全逃出了业火的范围,舍弃了顾碧蓉这没用的身体。一转眼失去雀舌本体的顾碧蓉,便瞬间在业火之中化为灰烬。 白光尖啸着如一条白蛇,终于连尾巴也脱出了业火! 业龙只有一条,可孔雀瞧着这个来头不好的白光逃了,非但没有去追,反而跑向了鬼王姬:“夭夭——你听我说——” 卫玠张开嘴,一句音色优美,奇异的,合唱一般的语言脱口而出——那是神的诅咒——利白萨要去阻止他:“老卫!” 神的诅咒,这周围的人类,都会死! 卫玠竟是拼着杀死无数无辜,也要让这白光无处附体,无处噬心饮血,卷土再来! “啊——”陈夙蕙到底是人身,已经经不住这诅咒的一句,可令她睚眦欲裂的,却并非这诅咒,而是——“阿珩!”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喊,从陈夙蕙的心口迸出。 陈夙珩跑出了陈辉卿的光盾,一双手白光隐隐,将那团白光,雀舌,狠狠抓住,那白光如蛇死命挣扎,却被陈夙珩一把按入心口。 “阿姐,你只要——”陈夙珩的话没有说完,便被身体里的雀舌震得吐出一口鲜血,他看着陈夙蕙,终究还是闭上眼睛,扑入了业火之中。 陈辉卿猛地回头,看着酒吞童子。酒吞毫不迟疑,用双臂一把勒住了陈夙蕙。 “阿珩——放开我——”陈夙蕙一口咬住了酒吞的胳膊,可她到底只是个凡人,如何能挣脱东瀛妖首的力道,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一切奇诡发生,她的亲人飞蛾扑火一样,在那可怕的黑色火焰里蜷缩成一团,紧紧捂着心口抱住脸,忍受着体内的挣扎与反抗,忍受着火焰吞噬生命的痛苦。 “不——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啊——”陈夙蕙的声音已经带了血,她无法挣开酒吞,却让自己的声音与泪水逃逸,以最凄厉的样子。 “辉卿,不能动。”卫玠停了诅咒,喝住了面露犹豫的陈辉卿。 陈辉卿转过头,不敢再去看陈夙蕙的眼睛,只是一心一意地张开他的保护,任凭那身后的声音已经渐渐不成人声,只剩下野兽似地低吼。 利白萨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敲昏了陈夙蕙。 业火之中那一团焦糊似是感觉到了,微微耸动,像是一团脏污,贴向了业火的边缘。 似乎,似乎只是想要能稍微靠近一点点。 一点点,就行。 呲—— 业火之中,有颜色斑斓蓝紫的光闪过,而后,渐渐空无一物。 “还没完。”卫玠转眼看向黑龙与孔雀钻出的那处。 那孔雀钻出的阵眼,却已经蠢蠢欲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要贪婪地破土而出。 鬼王姬跺脚,跑出了光盾,那黑色火雨眼见着就要落在她的身上,孔雀忙不迭将黑龙一收,化作一身黑衣上一片衣袂,面露惊惶:“夭夭!” “快下阵!”鬼王姬已经看见了阵眼里伸出一只魔物的巨手来! 陈辉卿在一瞬间收了光盾,扬手几道大阵落下,将那溢出黑烟的破口,生生压住。无数的光灿烂地向着四处冲开去,被隐藏在这栋宅邸的阵法图随着光芒四射而逐渐显现出来,从阵眼流泻开的光芒,像是无数的针线,将那破损的图画一一补全。那蒸腾着的大地就此回复平静,可到底因为一场黑色火雨,这宅子里所有普通的人类,除了陈夙蕙,全都化为尘埃,不,连一丝尘埃也没剩。 孔雀看着陈辉卿在几息之间,就封住了这一处阵眼,恍然大悟,莞尔一笑:“你是东皇太一。” 陈辉卿收手,却不敢如往常一样,转过头去看陈夙蕙。 今昭扶着满脸冷汗的陈清平:“陈清平!你没事吧!你别吓我啊!” 利白萨稍微靠近看了看陈清平焦糊一片的脊背,松了一口气:“还好,虽然这种业火很厉害,但是对他们这三代的影响还是小,这个烧伤,回去好好养养吧。” 今昭听了利白萨的话,也放松下来:“那个雀舌死了么?” 卫玠冷笑一声:“死了?若是这么容易就死了,何必不早点让辉卿拽几个魔界高层来?这次如果不是措手不及,雀舌只怕连被轰走都不能。” “轰走?”今昭抓住了词眼。 “是啊。我们本也没有办法将它诛灭,只是能先轰走而已。孔雀的业火对于他们有一定的克制,这一次至少也把他们送到了多少光年以外,运气好掉入哪个黑洞里或者星云深处,还能消停一两千年,到那时候的事情,那个时候再说吧。”朱师傅叹了一口气。 “你已经明白了么,他们本就是这么无情呢。”酒吞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三分戏虐,和七分说不出什么味道的东西。 陈辉卿走上前,沉默地从酒吞鲜血淋漓的臂弯里,接过陈夙蕙。 抚摸着被咬出血的伤口,酒吞仿佛十分快意,好像他摸着的不是鲜血淋漓的伤口,而是他的定情信物。 陈辉卿低头,语音顽固:“我要带着她走。” 卫玠最终还是说出口:“陈夙蕙,是华练,但也不是华练。” 不管是转世也好,附体也好,还是如何,她没有作为华练的记忆,她已经忘了。就像是顾逸珊,已经和山姽,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如果是转世,也许她还能忘掉关于陈夙珩的事情,可如果带她走…… “我和你不同。”陈辉卿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卫玠,“我只有她。” 卫玠对华辉两人的事情,还是颇有耳闻的——超然物外的白纸一样的上神,被点亮了生命里第一抹色彩,是她开启了一个有哭有笑的软红尘嚣,让一直漠然望着天边云朵的人,发现了这个热热闹闹的世界,有了愿望,有了情绪,有了生活。 的确,他们不同。 卫玠的世界,可以没有山姽,而华练,却是陈辉卿的世界。 “那好,事情已了。我们尽快修复清平馆,回到该回去的时候吧。”国师粲然一笑,玉色风流。 陈公馆尸横遍野,已经不能久留,众人连带着一脸好奇的孔雀,都来到了沈鲜衣暂居的一处住所,开门的一位旗袍美人风姿卓越,对众人莞尔一笑:“上海这厢有礼了。” “阿沪不必多礼,这次是我们麻烦你和鲜衣了。”卫玠还礼。 随着上海的地龙,乳名阿沪的旗袍美人进了屋,大家才发现,这宅邸一进屋便是空阔的一间大屋,有几层楼高,半个足球场那么大。门口站着几人,其中一位是辽哥儿阿宁,还有一位是天津打过交道的津哥儿,抄着手对一行人打招呼。 “东君陛下,图可带着?”作为主人的阿沪柔声问。 陈辉卿点了点头。 “那么事不宜迟,我们就送各位去吧。”阿沪转头对自己的兄弟姐妹们一笑。 “去哪里?”今昭忍不住问。 阿沪被这一问也不恼,对今昭行了个平礼,才含笑地解释:“清平馆是东君陛下的法器,既然损坏,必定要修补。这法器属于岁时十二族之物,因此也只能找他们的行家去修。我们地龙这一次,便是送各位去找一个能修复清平馆的人。此人现下在贵州,路途遥远,又是圣地,我们还是以法阵送各位去,比较安全。” 众地龙各自按照法阵位置站好,将清平馆众人围在法阵之中,宝蓝色的光芒氤氲而起,那是地龙的瞬移法阵开启的预兆。 大约是对地龙们的传送并不陌生,加之也属于劫后余生心存喜悦,清平馆众人倒是十分放松地低声闲谈起来,除了抱着陈夙蕙的房东大人,每个人都露出了点儿笑模样。 “这一次真是,恐怕清平馆的损毁,和雀舌也有关系。”卫玠低声与朱师傅交谈,“清平君,虽然是那样,但到底也是那边的人,平时你要多费心,待我走后,若是不妥,就不要顾及,叫醒华练大人吧。” 朱能垣叹了一口气:“这我倒是知道的。” “我一个武夫,也帮不了你们什么,倒是快点回去办差吧。”黄少卿咧嘴。 “你们可要仔细点啊。”利白萨也属于滞留等待救援人员之一,心情也是颇为急切的。虽然他也不知道怎么稀里糊涂就穿越了,但是从清平馆回去,是最为安全妥当的办法。 “说起来当时我也听到了琴音,你也听到了?”同为离奇突发穿越的卫玠与利白萨两人,交头接耳,酒吞却笑嘻嘻凑过来:“琴音哦,我也听到了呢。” 话音一落,仿佛是一句召唤,一管古雅的声音出现,琴音仙翁意意,一音既起,便奔流不息,那音如光似电,仿佛有千军万马踏弦而来,又潺潺如水,仿佛流过万水千山。 而此时,蓝光大盛,眼前地龙们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只能瞧见蓝光里的彼此。 陈清平本来就被那业火落过,听到这琴音,身子猛地一阵,全靠今昭一把扶住,才勉强没有倒下去。 而今昭望着陈清平的眼光,突然头皮秫秫起了一道电光,陈清平看着她的眼神! 那眼神里含着多少复杂的情绪,好像一开始是尖锐的恨意,又换做不解,还有沉迷,爱慕,追悔,恍悟——今昭有一种感觉,陈清平看着的不仅仅是她,似乎透过她的身体,还在看着别的什么人!她仿佛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陈清平的身体里苏醒,那是历经无数的时间涤荡而存的记忆! 是记忆! 今昭觉得抓着自己肩膀的陈清平的手,像是两道铁钳,身不得手指嵌入自己的皮肉,挖透血骨! “你怎么了?!”今昭已经顾不上去阅读陈清平眼中复杂的心绪抑或复苏的记忆,她用手用肩用身体撑着陈清平,仿佛怕他一旦倒下,就再也站不起。 那是一双熟悉,而又陌生的眼睛,陈清平在那么一瞬间,心里仿佛有两股感情交替斗争,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绞碎了! 他简直无法去面对这双写满了关心,关心得甚至毫不顾惜自己的眼睛! “你去死吧。”他的脑海里响起那同样的声音,同样的眼睛,同样的脸,说出这样一句,这样一句,眼前的这个人,她永远也不会说出来的。 她们本就不同。 也许她尚且是个悲情的错误,可她,却实实在在的,是一个值得全天下都对她好的姑娘。 “你……”陈清平突然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今昭心中一冷,却是朱师傅扶住了陈清平,玉卮顺手在陈清平的脖子上一抹,骤然色变:“没有脉搏了!” 卫玠反应极快,掏出一个药瓶,就给陈清平灌了下去,手里不停,连点几处穴道,皱着眉头:“不知能不能成。” 今昭手抖着去试陈清平的呼吸,果然一片沉寂,她的心顿时滑入了深谷,她的视野也随之一黑,陷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 也不知道是那一条灿烂的河道的哪一段,一户颇为秀致的后院卧房里,一个郎中摇着头:“那事情用的木头,也准备起来吧。” 穿着青蓝袄裙,大眼里满是泪光的丫髻少女噗通一声跪在那床边,看着被子里那人满襟满被的血,那些血有的已经发黄陈旧,有的却鲜红湿润,那些血的主人躺在被子里了无生气,可嘴角一滴殷红,还在顺着他清俊的轮廓,缓缓下落。 郎中叹了一口气:“都这个时候了,还不洗洗身子换换衣服,让人干干净净地走吧,一会儿若是僵硬了,只怕连衣服都换不上了。” 那大眼少女怔了许久,仿佛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只直勾勾望着眼前的青年,半晌,终于顿悟,哇地一声,痛哭出来:“陈清平!你混蛋!” 第二百一十五回不知僵尸谁家出,二月山风似剪刀 215 不知僵尸谁家出,二月山风似剪刀 “这是尸鬼吧?” “啊呦,长得蛮俊咧!” “可不是!只是这衣衫瞧着,有点怪啰!” 青山隐隐,夜色幽幽,一群小鬼坐山头,八卦,一丈前,新鬼僵走。 瞧那新鬼,眉目清秀,一袭锦官葫芦绸,长腿,满脸血,似有疑愁。 “莫不是魑魅?还是谟为?这衣服甚怪,羽衣?”一管清越温柔,宛若清溪过流的音色响起,一位穿着一袭白衣,峨冠博带的清俊少年蹲在一群小鬼之中,比起那些长得斗转星移的山林妖鬼,这少年虽然面白如纸,唇红似血,身上带着一股清苦的药味儿,好像他本就是一包单方保剂,比如茯苓方,比如七宝丹,那种一闻就觉得清热润肺,凉咽利血的,令人心情舒悦,有轻岚拂面之感。 爱美之心,鬼亦有之,不多时这群小鬼就凑在了这丹方一样的少年的身边,嘀嘀咕咕。 “咱们这山头按说不能啊,有龙气!” “不是人皇祖坟所在么,除了咱们这一群身强体健的,还没见过旁的鬼哩!” “也不知道是不是新死的,若是新死的,恐怕在这边呆不久咯!不强的只怕是龙定之气,就能碾死他呢!” “耶啰,休自夸呀你俩。” “咦哈哈哈!” “耶嘿嘿嘿嘿!” “嘘,又有旁的鬼来了。”那丹方少年长指一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果然那以僵尸的姿态缓缓往前走的新鬼来处,又传来了人声,当先一人也穿着奇奇怪怪的衣衫,露出小腿大胳膊,声音里带着血,叫了一声:“陈清平——” 那新鬼僵僵地站住,片刻之后,又继续往前走。 “不要哩!前面是凤凰涧,那新鬼会掉下去哩!” “瞧那找人的,只怕是个人啰!” “这会儿是丑正,哪会有人家女子在山里大呼小叫的?” “怕不是睡得晚出来走的?” “今日可是立春,一清早就要起来帖春牛的,哪里敢晚睡!” “耶啰,你们可曾听到什么仙音不成?” 那几个鬼议论得热闹,没留意一管异声好似一场春雨,在浑然不觉时幽幽落下。那一缕琴声,丝丝袅袅穿林行夜而来,宫商角羽,声声动人,平上去入,调调成气象。那琴声裂石穿云,玉音清横。闲时若月落江楼,惊时似梅开闹雪,仿佛弹琴人面对变幻莫测的风景,连着指下琴声,也星河欲转,万水千山,一弦一寰宇,一调一苍穹。 便是那些鬼,听得这琴音,也痴了。许是想起从前峥嵘岁月,许是想起早年恩怨情仇,许是想起他埋骨永定河畔,永负春闺,无边爱恨,尽付浪涛无际,一叶扁舟。 琴音分明出现得诡谲,演奏得痴绝,可人也好鬼也罢,全都没在意,一股脑就被琴音卷走。 就连那僵尸似地新鬼,似乎也被这琴音撩动,停住了脚步,仰着头,透过山林层叠次第的枝叶,看着天边一轮清月。 丹方少年缓缓起身,也望着那新鬼,此时月色流照,笼在那新鬼清俊脸庞,夜风剪出几道霜凉,那新鬼满目茫然,双眸探究,是我非我,是耶非耶,哪怕倾天九问,只怕也没个结果,更没有缘由。 “是命啊……”丹方少年似乎读懂了那新鬼眼神里的官司,叹了一口气,“也是个可怜人。” 少年做叹老成,本是容易惹人发笑的,奈何这丹方少年幽山独立,这一叹,竟然有了几分超然物外,冷眼旁观的凉薄,让他身上那股子药草香气,显得格外悲天悯人,有了佛心禅意。 然这禅意并这天问自究这清月这幽山这少年这么美好的画面,全被一声极豪爽的吼叫破坏殆尽。 “陈清平你是死是活是人是鬼咱们先不合计了别往前走了要掉下去了你妹啊非要掉下去你也把我给顺下去吧华练姐说男神的大腿抱住就尼玛死不撒手。”一团人影飞扑过去,从背后拦腰抱住了那新鬼,语音急促爆裂,竟然一口气也没有歇。 尽管丹方少年不懂得为何又扯上你妹和男神还有什么姐,但他也品出几分滋味来,这一番连珠炮衬着依旧天音照月沧海桑田的琴音,效果清奇,丹方少年忍俊不禁,身影一动,好像吹起来的一条儿荆芥一样轻飘飘地落在了那新鬼和新鬼的妹子身前,抻着脖子打量着新鬼:“唇色如雪,眸色似冰,全无呼吸,魂火沉定,血凝不流,伤口不愈,隐有肌肤淤青,乃是经络不通化所致,若这等模样还能行走,便应当是行尸。可妹子你元气完足,生灵饱满,显然是人哪!啧啧,人鬼殊途……” 妹子从那新鬼的背后露出脸,愕然地看着丹方少年,表情变了几变,才吐出一句话来:“你说他——是僵尸?” 今昭从陈清平的背后露出脸,愕然地看着眼前喋喋不休技术宅状的少年,她第一眼的想法是,多俊的少年呐!真是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啊;第二眼的想法是,怕不是个人吧,要不然就不是个男人吧,哪有男性人类这么香的这么卢丹诗祖马龙安妮古特爱马仕的;第三眼的想法是,尼玛这货好能唠叨! “你说他——是僵尸?”今昭盯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带着药香味道的少年,眼神灼灼,好像要把那少年熬了喝下肚,立马祛风散毒。 “休说世间多奇异,要知造化总元功。是不是僵尸我可不知,只是这位兄台确已身死。”丹方少年绕着陈清平和今昭走了两圈儿,定夺道,“只是,这血么……”他伸出手指来,毫无避讳地挑了一抹陈清平脸上的凝血,在指尖捻了捻,“血凝不固,倒与僵尸也有些区别。”说罢,他抬起头侧耳倾听,“这仙音,莫不是惑灵乐?” “惑灵乐?” “惑灵乐,乃是地府接引操持的幽冥之音。《夕葬录》记载:“人新死,魂不散,地府有官掌乐,鼓吹引亡者入幽冥,不得升天,谓之惑灵也。”少年很耐心地解释,“只不过,只闻乐声,不见琴师,也有点蹊跷。没得琴师掌乐接引,如何入冥府?” 仿佛一句催促,丹方少年这话音未落,那琴音骤变节奏,之前的苍茫大气化作温柔缠绵,那相思不绝,丝丝缕缕,卷卷绕绕,音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丹方少年咧嘴赞叹:“哎呦,这曲子又开始思春了。” “噗——”饶是眼下这等诡谲情况,今昭也下意识地笑出声来。这一笑,手劲儿松了松,陈清平已经挣开了今昭,走到了那凤凰涧之前。 他幽幽地看着凤凰涧深不见底的累渊,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一样。 琴音在此刻,也化作了悲凉,似乎喉头憋着一口血,就欲喷出。声声调调,都是恨命薄,求不得,恨天讽,求不得,诸般愿,求不得,千番祈,求不得——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奈何求之恐而忧忧我欲求之此心错落——不能求,求不得!声声调调,都是舌尖血眼中泪,倾尽天下负去苍生的,求,不,得! 今昭被这琴音扰得心神大乱,只抓住一丝仅存的清明,拼尽力气,一把抓住了陈清平的手。 “今昭……”陈清平转过头,怔怔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她抓着他的手,似乎不敢相信,她竟然抓住了他。 抓住他。 不放开。 为什么。 不恨吗。 是谁啊。 陈清平的眼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解读的情绪,凝视着今昭。 今昭一瞬间天灵盖儿都要炸飞了,她从来没有见过陈清平这种表情,好像他彻底迷路,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走,不知道眼前的人究竟是谁,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家伙,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无数迷茫汇聚成一股悲愤,跟着那琴音问天问地,却于这天地之间,走丢了。 那琴音铿锵有力,已经化作无数激昂情绪,横刀亮剑,要与天公一搏! 哎呦喂这位大仙你就不要天音乱舞六指琴魔了行不行!今昭欲哭无泪。 “你……不放手吗?”陈清平突然开口问。 今昭一愣,极自然地反驳:“死也不会放啊!” 陈清平的身子晃了晃,似乎有什么撞击到他的身体,令他不堪重负。 出于太岁的本能,今昭“看见”陈清平的脑海之中,突然掀起水色无边,那些川流不息于人的神思之中的琉璃川,突然水波涌动,偏离了它们原本的河道,无数的河川纵横交错,奔流而起,将那片澄澈清明的世界,冲得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无数的浪花变作泡沫,无数的泡沫变作混沌。那应当是许许多多的记忆和思绪同时在脑海之中涌现的情景,此时此刻的陈清平,应当是被许许多多的记忆冲上脑海,就像是超负荷加载了太多的资料一样。 这个认知让今昭心里巨鼓擂动。 他想起来什么了?他到底看见什么了?到底是怎样的记忆让他露出了刚才的表情? 琴音转调让人去以命相搏,那些鬼怪已经乌哩哇啦怪叫着不知道去找什么人的晦气去了。 今昭抓着陈清平的手腕,不知道该要怎么做。 “我提醒你一句喔,这几天春雨绵绵,山路泥泞,万一他脚下一滑……”丹方少年的喊声让今昭回过神来。 “我马上带他下来!”今昭眼神一定,目光炯炯。 第二百一十六回谁家王孙早知客,客人全都不好惹 青山隐隐,夜色幽幽。 一群风华男女,站在这一片幽寂里,无语扶额。 先不提伟大的清平馆主在地龙法阵里莫名翘了辫子,又莫名在一片仙音雅乐之中来到了一个古香古色的院子,又莫名冒出来一个郎中把陈清平判了死刑,又赶上陈清平突然就诈尸,又害得他们大半夜不得不追着出来满山跑,单说今昭。 “这死丫头跑的太快了。”体育达人老宋气喘吁吁,“实在追不上。这是踩了风火轮还是怎么着。” “这是爱的力量。”老周翻白眼。 “这是怎么回事?”陈夙蕙转头问。 “夙蕙姐,那个,你,跟着我们,一起穿越了。”青婀举手,“你还记得我和蔓蓝给你讲过那些穿越文吧。我们现在,集体穿越了。” “这样啊。可惜,我还以为我死了。”陈夙蕙淡淡一笑。 “……”青婀语塞,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好。 “说起来,你们刚才谁注意了,这里阿飘挺多的。”鬼王姬环顾四周,周围那些看热闹的鬼魅,见到鬼王姬驾临,都缩了缩头。 “桃夭,靠你了。”老宋拍了拍鬼王姬的肩膀。 鬼王姬咧嘴,对一个小鬼招招手:“来,这位小哥,问你个事儿,你可曾见到,刚才有一个姑娘,追着一个尸鬼,跑了过去?” 那个小鬼双眼冒光,好像极其崇拜鬼王姬的模样,激动得声音都发抖:“是的大王!有的大王!” “噗。”众人都忍不住笑。 “不要叫我大王,要叫我女王大人。”老宋怪腔怪调笑。 “那你能帮我们带路吗?”鬼王姬踹了老宋一脚,转向小鬼。 “好的大王!没问题大王!”小鬼说完,立等就转向了一个方向。 “看什么看,还不跟着本女王走?!”鬼王姬眉头一挑,对身后的小伙伴们说道。 悬崖边,鬼王姬的两个走散的小伙伴,还在僵持。 今昭紧紧抓住陈清平的手腕,好像生怕自己一松手,他就掉到了异次元。 异次元。其实刚才他脑海之中的滔天巨浪,已经属于异次元了吧。 那些浪花一样激越的记忆碎片,像是突然从楼顶上丢下来的一打照片,每一张都定格着属于陈清平的一帧记忆,那些记忆带着褪色的岁月感,今昭没有来由地就是知道,这些记忆,就是陈清平,也是刚刚才想起。 这些照片里,有一张照片一闪而过,可太岁的特殊体质,让今昭捕捉到了那画面闪过的瞬息。 那照片里,有一张熟悉的脸,每天今昭对着镜子,都能看到的一张脸。 今昭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瞬间涌上头颅,她无法控制地知道,那并不是她自己,那应当是佛罗伦萨的神鬼饭店里,朱云盏和时清欢提到的,那个人。 是的。应当是那个人。 也许,那个人曾经放手,所以陈清平刚才才会一时恍惚,看着自己,问出那句话来。 可是—— “我是绝不会放手的,我又不是你。”今昭咬牙拽着陈清平,都是那琴音扰乱人心,都是那些甜甜圈弄坏了清平馆,都是这天太黑路太滑,但是,只是,她绝对不会轻易放弃。 “我提醒你一句喔,这几天春雨绵绵,山路泥泞,万一他脚下一滑……”丹方少年的喊声让今昭回过神来。 “我马上带他下来!”今昭眼神一定,目光炯炯。 丹方少年饶有兴味地期待着这个奇装异服的年轻姑娘有什么办法能把那个神思已经闭合凝滞的大男人给“带回来”。 这个男人看上去神思恍惚,并不是能好言相劝的,这姑娘瞧着,也不是那种手段频出,在鬼道上混的风生水起的。 不会水遁土遁搬山之术,又没有什么好钢口去劝服,这可怎么把这个男人,带回来呢。 丹方少年心中好奇,眸光熠熠。 然后他就给跪了。 那年轻姑娘手一松,瞬间侧到那男人身前,二话不说,将那男人打横抱起,那男人刚要动一动,姑娘额头一撞,就将那男人的脑袋给撞晕了。 丹方少年目瞪口呆,看着这年轻姑娘豪情万丈地抱着那个男人,两条胳膊箍得紧紧的,目光中流露出必死的决心,似乎打定主意,只要怀里的汉子胆敢挣扎,就立马把他拦腰掰断。 “这位女侠你冷静啊。这僵尸的尸体不禁折腾,掰断了可就养不好了!”丹方少年抬手阻拦,“你先把他弄过来,别你们俩一起滑下去了。” 姑娘面色含悲:“我,抱着他,走不动了。” “……”丹方少年十分无语地跑过去,帮忙,抬尸。 哔哔啵啵的火烧柴禾声在这个幽静的夜晚里,显得格外清脆。更不消说那桃花枝编的网子上,烤着一片一片的牛肉卷儿。红白两色肥瘦混合的牛肉卷儿一着热火,马上就娇羞地卷缩起来,丹方少年一边铺着牛肉,一边对今昭说:“我烤野味是一等好手,只要你的朋友们还在这山里,闻见这个味儿,再没有不出现的。夜凉,你们女儿家不好冷了血脉,喝点儿屠苏酒吧,今天可是立春呢。” “立春啊……”今昭环视一周,看见十来个妖魔鬼怪都笑嘻嘻地围坐在附近打量这陈清平,还做赌局下注陈清平到底是不是僵尸。眼前这个丹方少年,虽然长得好人也有趣,可她就是死活看不出来,他是什么人。 藏得很深呐,应该道行颇高。 “你也能看见鬼?”丹方少年问。 今昭点头:“能的。这些鬼很强大,因此还是能看见的。弱的,就看不见了。”不然还要敝鬼符干啥用?要是所有的鬼都能看见,那这个世界在今昭眼里,就会跟网游里热门NPC交任务一样,满眼的ID,死也点不到正主儿。因此,敝鬼符,是八荒界人士的标配,比手机还顶用。 “我也能。强的,弱的,都能。”丹方少年提到这件事情,语气里带着自嘲,“烤好了!快点吃!不知道你家明日贴春牛不贴,反正春牛你现下是吃着咯!” 牛肉果然烤好了,用树枝挑着放进嘴里,瘦酥肥软,滑嫩喷香,只有椒盐的调味,能吃到这牛肉最原本的食材味道,真的是汁多味足。 “这可是南阳府的黄牛呢,我好大力气弄来的,你也懂嘛,耕牛可不能随便杀。”丹方少年一提到吃,语气里劲头儿十足。 今昭看了看被她那一个头槌,至今未醒的陈清平,叹了一口气,要是陈清平这会儿醒着,大概会十分积极地追问眼下怎么搞到牛肉这盐是海盐还是盐井这椒有没有红椒这到底是什么年代有什么食材又新鲜传入东土。 只要他能好好醒来,好好做回他的人形电饭锅,太岁对灶王爷发誓,以后他再让她帮忙抄写那些古老的菜谱食单,她绝不找借口溜。 “说起来,这个你打算怎么办?我瞧着他那表情,真是万念俱灰呐!”这少年随身带着一个不小的备具匣子,里面装的,竟然都是炊具食料。他从里面拿出好些个小瓶儿,东撒西撒,料理着那些牛肉。 “我的朋友们,能耐都很大,就算是把他给冷冻了,也不会让他一时情绪爆发做傻事的。”今昭咬着桃枝上挑着的牛肉,眼睛里露出一股很像华练的狠劲儿。 华练曾经教育过姑娘们:“爱你就是放你自由等你飞回来你就是我的吧啦吧啦这种论调绝壁是扯犊子的,爱你就要带你装逼带你飞才行,什么你先自由的飞之类的,不好意思,等你飞回来,老娘一定已经跟别人抱窝了。” 虽然华练的男人是爱你就要放你自由的飞这种论调的实践者,可阿姐的洗脑术对妹子们是十分有效的,至少今昭绝对不会放手让陈清平跳楼。 今昭琢磨着,陈清平脑子糊涂了,她可还没傻,这会儿就算是把他揍成植物人,也不能放任他到处乱跑。 “我跟你说哦。”丹方少年呷了一口屠苏酒,“你这位,这身体必定是死了的,然又没有腐朽,还真像是被冻住了,你瞧,连这处大的划伤,也没有变化,血色还是这么新鲜。按我说啊,他,有点像是时间不动了。” “他身体的时间停止了?”今昭问。 “差不离。”少年答。 今昭嘴角抽搐地看着丹方少年风流写意地举着酒杯,用挑肉的桃枝,指了指陈清平全身上下无数伤口之中锁骨之下那道最显眼的露骨伤疤。 “我有位朋友,画尸做的极好,若是你有需要,我可以帮忙让她来给你男人遮掩一下,这模样,总不能上街吧。可这人又没真死,能走能动的,你也不能就这么埋了不是。”丹方少年建议。 “嗯,好的,要是需要,我们会请你帮忙的喔。”朱师傅含笑的声音响起。 “说起来,你们聊这么久,少年你贵姓啊?”老宋抄着袖子问。 “瞧你年纪不大,婚配了没?”老元笑嘻嘻地八卦。 “生人能见鬼,这是注孤生的技能点。”老周呲了一声。 “你们看这是我从他身上摸出来的玉佩。”利白萨一伸手,一块儿白玉佩出现在月光之下,带着温润之光。 “这团蟒佩应当是国公王爷的形制,我问了青婀的幺蛾子,此地是中都凤阳,驻守此处的是当今皇后幺子,年方十六,受封吴王。阁下,便是吴王吧?”卫玠敛衣一礼,语音淡淡,“中都凤阳,天子故里,国朝唯一一位吴王,年正十六,这是洪武十年,或者洪武九年?八年?”古人按照虚岁算,左不过是这三年的光景。 “洪武七年。”丹方少年看见骤然冒出来的一群人,其中还有一个顺手摸走了他的佩,面上全无半点惊讶,还挑着牛肉就着屠苏酒,兹兹地咬,“你们就是这个女侠那群很有能耐的朋友咯?在下正是吴王朱橚。既然肉不够吃了,不如各位到本王别院去坐坐?” 朱师傅环顾四周,魑魅魍魉,看看眼下,春酒牛肉,莞尔一笑:“如此,甚好。” 第二百一十七回夜半无人私语时,酱齑朱砂画僵尸 幽山之下转过去,山掩住了一处占了半边山的园子,山上楼阁错立,山坳里一片药圃,那吴王朱橚即使摸着黑,也是轻车熟路。不一会儿,就把清平馆一众人待到了园子里,门房有个面瘫侍从提灯在等,冷声道:“元娘子已经在等了。” “这是本王山里捡来的客人,让人收拾一下幽篁里。”朱橚提着他的备具匣子,不像是个王爷,反而像是哪里云游采药的郎中回了府。 今昭瞪着眼看着本来黑黝黝的园子里,因为那侍从一声轻咳,像是推倒了骨牌似地,一溜儿次第亮起,亮出一条便道来。令她想起昔年灵城上元夜,那一场鱼龙飞舞,流光似梦。 朱橚提着他的备具匣子,一路走一路招呼,似乎这灯未照见的暗处,还藏了不少人一般。 太岁再度狐疑地看了看这位她从未耳闻的大明帝国开国皇帝朱元璋的第五子,琢磨着这莫不是个鬼屋? “这园子形制格局,深谙风水地貌,隐有阵法。”陈辉卿眼光一扫。 “倒是个挺热闹的鬼窝呢。”酒吞弹了弹指甲,颇有闲情地走到了陈夙蕙的身边,“蕙姑娘,你可瞧得见?” 陈夙蕙一笑,语气淡漠:“恶鬼不过万千山,人心不如山川险。见不见,都一样。” 墙头蹲着的一位黄衣男鬼闻声一笑,抱着他的头颇为欣赏:“这位娘子的话,说的甚是入耳。” 墙下坐在一道白绫上荡秋千的麻衣女鬼抿了抿滴着血的头发,娇嗔道:“怕是你瞧着人家姑娘娇俏。” 秋千架旁画着脸做戏子打扮的那位青年声音华美动人:“别闹了,你们又不是被人挖去了眼睛,难道瞧不见,这些人,原本也不是人?” 石桌旁一位一身白衣,双目只留一对儿黑洞滴着血的俊逸男子莞尔:“何必话锋里又饶上我。只是,那位姐儿,一身悲戚,恐怕活不久。” 鬼王姬没理会这四个鬼的话,摸着下巴:“挺热闹的嘛。” 几个看热闹的鬼这会儿都倒吸一口冷气,那女鬼指着鬼王姬:“那,那位莫不是——” 鬼王姬斜睨了几个鬼一眼,鬼魅们纷纷敛衣行礼,不敢再多口。 一行人以陈辉卿开路,卫玠和利白萨压脚,不急不缓地跟着白袖宽袍的朱橚一路往里走,不一会儿,有股子浓郁的怪药味儿从前面一座小院子里飘出来,朱橚一进院子便开口:“繁缕,瞧我带了什么回来?” 那院子的主屋里走出一位豆蔻少女,一袭黑衣劲装,应该是趁夜赶来的,脸上还粘着夜风吹乱的几缕发丝,杏眼一翻,十分灵动娇美:“叫姐来作甚?” 朱橚指了指挂在一匹白马上的陈清平:“你瞧这个,已经死了,还活着呢。” 朱师傅一笑:“辉腾。” 那白马稳步上前,名唤繁缕的少女凑上前去,提着一盏灯瞧了瞧,颇为嚣张地点头:“伤的挺彻底的,不过碎了断了姐都能缝起来,这种刮花要补漆的,自然也不在话下。” 朱师傅和老周对视一眼,上前道:“那就有劳了。” 一进那屋子,众人都露出惊容来。这屋子摆着一张极大的长案,旁边支着灯烛吊子,三层的架子上托盘里摆着许多碟子,架子脚上按着轮子。繁缕拿出一个镂花的备具匣子,一打开并不是寻常旅人用的那些文器玩物小用具,一层一层打开来,也是瓶瓶罐罐,只不晓得那些看着像是蘸酱又像是胭脂像是米汤又像是爽肤水的都是神马玩意。 也不顾众人的眼光,朱橚把陈清平放在长案上,繁缕借着吊在方案上的交叉投光的灯烛光辉,仔细看着陈清平头脸上的伤口,半晌,她面露狐疑:“这人,不是人吧。” “唔。不是。”今昭无法反驳,实事求是。 繁缕用小镊子挑着那处露骨之伤:“这并非是外力划伤的,而是内部绽开的。他若是人,只能说是被注水充气了全身爆裂,可他若不是人,为什么会有这种由内而外的绽裂伤,我可就不知道了。”大约这是她的专业领域,她收了那副嚣张气势,十分严肃。 “是鬼么?”朱橚问,“若是尸鬼或者凝鬼又或者逆流鬼,但凡是鬼,都要先死几次的,这位难道不也是先死过一次了的?” 话音一落,清平馆众人表情顿时骤变,伙计们都露出恍然大悟来——在地龙法阵里,他可不是死过一次么。客人们却面露沉思,似乎不太相信这种轻松的结论。黄少卿抓住重点:“总归是现在还能走能动,这幅样子,不能见光,还是要劳驾华藏师了。” “华藏师……么……”今昭吃了一惊,她听神荼郁垒说过,古人重视遗容,与今人一样,死后敛葬,要拾掇整齐,画得宛若在生,这种事儿有专职的化妆师去做,而在古代,顶尖的尸体化妆师被尊称一声华藏师,葬字不吉,代之以藏,意思是能够给故去之人一个华美庄严的葬仪的手艺人,据说华藏师世间罕有,但能得这个声名的人,无一不是个中高手,五马分尸缝补起来都是小可,凌迟处死被撬去了头盖骨的,都能贴经补肉,恢复原貌。今昭一直觉得这就是人肉3D骨骼复原技术,没想到今天在这种奇诡的情况下,被她真的见到了一位华藏师。 还这么年轻! 胡思乱想间,那位华藏师繁缕已经操家伙劳作起来,她拉过那个架子,拿起其中最大的那个瓶子,倒了点儿里面的水儿在碗里,用小刷子蘸着,开始刷着那处最大的伤口。 一股子屠苏酒的味道弥散开来,防风花椒桂枝大黄等等药味儿混着酿造香味儿四处弥漫,随着繁缕手里的动作,变得格外应景儿。 涂了这酒味儿的液体,繁缕又取来针线,在今昭呲牙咧嘴的表情里,缝起陈清平的皮肉,边缝,边取了些一个小碗里的白水煮肉一样的肉片儿,一片一片补着陈清平伤口处缺失的皮肉。 “唔,闻着像是蒜泥白肉。”青婀皱皱鼻子。 “我也觉得是蒜泥白肉。”老宋附议。 “你们看刷酱了。”蔓蓝指着繁缕。 果然贴了肉片缝了口子,繁缕又拿着一个眼影刷一样大小的棉头刷子,蘸着一碟子无论从颜色还是味道都很像芝麻酱的酱料,刷在刚才补好的肉片上,刷好了,还不忘捏了一撮儿盐一样的白色粉末上去。 “这就是传说中的往伤口上撒盐么?”鬼王姬觉得自己看着都疼了。 撒完了盐,繁缕取了一块儿面团状的东西,捏把捏把,塞入了陈清平的伤口中,彻底将这道伤口填平。而后,在姑娘们崇拜的眼神中,拿着那化妆师的化妆箱一样的备具匣子里面的各色工具,点刷抹碾沾拍揉贴,一转眼的功夫,便手脚麻利地把那道本来能看见骨头的伤口,给填的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了,顺便还粉饰了一下陈清平同志的锁骨附近的肌肤,打了点儿粉,烛光一照,真是冰肌玉骨,羡煞人也。 “卧槽这位简直就是特效化妆师。”老宋吸冷气。 繁缕微微一笑,又开始去处理其它的伤口,用到的那些东西,按照今昭的眼光,都是面条馒头麻酱辣酱醋汁儿蚝油韭菜花腐乳汤沙姜末儿蒜泥油儿——“这要是他醒了,会不会一嘴馋把自己给吃了?”今昭想起了舌尖上的汉尼拔。 “不妨事。”朱橚瞧着今昭精彩纷呈的表情,“那都是为了掩人耳目,故意做成那样子的,并不是原本的东西,比方说那肉片,那是视肉,可以化作人肉,平和伤口,那麻酱,是皇陵玉的玉粉和的,能够吸附伤口周围血肉的坏死之气,令血肉重生。那馒头是昆仑雪混了天山泪,最是温柔细腻,又十分洁净解毒,拿来妆点伤口肌肤,逼真又不会令伤口化脓……” 吴王殿下如数家珍地介绍,华藏师繁缕一丝不苟地画尸,从立春这日夜里到这日正午,才算忙活完。 陈清平虽然还没有醒来,可那模样瞧着,玉成脂骨,秀色可餐,唇色樱粉,神态安详,宛若花美男春睡,切莫惊扰。 朱师傅和陈辉卿、卫玠等几位大员在商议着陈清平前后事项,今昭双手托腮,蹲在陈清平的床前发愣。 从最开始的人形电饭锅不谈美食不开口到现在也会偶尔说笑一两句,甚至能对自己表露些关爱和好感,今昭不是不感慨的,她甚至在民国时候,有那么一阵子,觉得自己也许撞大运,遇见了霸道神厨爱上我的剧情,当了一回玛丽苏任性女主,哪怕性格平平颜值不够情商短缺一事无成,也能得到男主的青睐。 这个不靠谱的美梦终于醒了。 她怎么也没有办法自欺欺人,说自己看花眼了。 在幽山夜色,琴音铿锵之中,她在陈清平满脑子乱糟糟的洪水翻卷的记忆之中,看见了一张极其熟悉的脸,她自己的脸。 那张脸上,有着她绝不会有的表情。 果敢,坚毅。 那张脸上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果敢和坚毅,从不怀疑自己一丝一毫,从不迟疑时机一分一秒,从不吝啬一颦一笑——今昭觉得那张脸上的表情说起来比华练姐还要更绝一点,好歹华练姐心里头也不是没有短处的,可她就觉得那张脸的主人,心硬如铁,没有一点缝隙,可容清风一丝一缕。 那绝不是她。 那绝对是她曾经听说过的,另外的一个自己。 那个并没有得到清平馆众人的爱护,一开始便走上了一条极其凶险绝望的路途的,另外一个沐今昭。 那个从白垩纪的食肉恐龙的嘴里,死死生生数回,自己摸索出灌水重生之道的太岁。 一旦成为太岁,除了特殊情况,总是可以依水重生的,今昭不敢去想,要多少次被利齿撕裂喉咙,被巨颚咬碎筋骨,才能换来最终的了悟和逃离,因此她也绝不怀疑,那张脸的主人,就是那个沐今昭。 今昭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陈清平的额头,凉丝丝,没有发烧。 算了,想那么多,怎么说来着,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她只要做自己能做的就好,她只要先从眼前,一点一点去做,不要后悔就好。 反正,她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奢望过,霸道男神爱上我么。那么,这漫长的永生里,她只要做她觉得快乐的事情就好,至于结果,那是人类短暂的几十年里,才会不得不去抓取的一个幻觉罢了。 嗯。能这么想,自己还真的已经不是人了。 “你不必太担心了,他虽然肉身出了问题,但好歹还没死。”繁缕拍了拍今昭的肩膀,竖起大拇指,“你加油就好。” 朱橚也换了家常的衣服又进来,满脸都是颇为兴奋的笑容,撞见繁缕的眼神,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也蹲下身,对今昭开口:“没事没事,我瞧着他,死不了。之前应当也是很虚弱的,因而后面恐怕也只是会虚弱而已。” “说起来,那会儿公馆里,的确很弱,竟然还感冒了。”老周皱眉回想,民国时期,陈清平不就是还生了场风寒感冒么,“也是和清平馆出问题有关吧。华练不是说,老大和清平馆也是一体同心的。” “哎呦敢情还是人房CP。”老宋吐槽。 “有本王在,不知道能恢复他多少道行,然让他如常人一样坐卧,不似病体,还是做得到的。”朱橚起身,“正好本王也有好些疑问要请教陈先生、卫先生、朱先生,不如大家就在幽篁里住下。这里依山清幽,除了本王的人,再不会有人来扰。” “嗯,瞧着你这园子的热闹,也不会有人敢来的。”老周说的是那些活色生香的鬼魅们,天一亮,这些家伙就打着呵欠睡觉去了。 朱橚露出一个漂亮的笑容来:“哪里的话,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问人不人。人耶鬼耶,都是六道嘛。” 朱能垣抄着袖子,看了看陈清平,又看了看繁缕,最后看了看黄少卿,莞尔一笑:“如此,甚好,王爷,多有叨扰。” 第二百一十八回最是一年春好处,决胜春酒满雀楼 幽山名凤凰,吴王药园,就建在凤凰坳中,依着凤凰坡,一路向上,园子名唤邈园,主院唤作雪浪云涛,的确是登山观云如雪如涛的所在;幽篁里位于雪浪云涛斜后方极偏的竹林后,要去幽篁里,先过琴桥,一桥一竹林,将幽篁里隔绝。一曲山溪自林前流入观鱼庄,又入药圃,整个药园格局奇峰迭起,多有惊人之处。要从这园子去中都,就要通过凤凰涧的于飞桥,老元戏言,若是炸了这桥,这园子便是依傍天险,与世隔绝,凭着山里物产,自己自足守个几年,光靠这满山的傻兔子傻鸟,就根本不是问题。 清平馆众人安置在幽篁里,客居于此处,既能和整个园子保持联系,又适当地隔绝了园子里的闲杂人等的叨扰,朱橚这番安排,的确是十分体贴的。更体贴的是,他还弄来一盆绿菊花的幼芽儿。 蔓蓝十二分惊喜地说:“这是仙家种物,叫做翡翠天音,花朵绽放的时候,色如滴翠,风吹过花瓣,还有叮当的琴音一样的声音响起,连我都只是在阿姐一位朋友的宅邸里见过一次而已!这种绿菊花一年四季都有香气,香气对病弱之人最好,能强身健体,解毒辟邪呢!” 朱橚笑得喜眉喜眼:“这位小姑娘真是识货啊。只不过这株幼苗今年长不出,据说要在明年雨水前后,才能抽出正经叶子来,后年惊蛰才有一尺高,第三年春分才见大叶儿,第四年清明才会变得翠绿,第五年谷雨若是有三尺高了,才算是能活。若是活了,此后一年长一对儿花骨朵儿,第六年的立夏开始,便能一直开花,开到霜降才会败了。花败后结果子,果子是翡翠色,质如玉石,十分沁凉,一花一果,若能做成玉佩挂件儿玉凉儿戴在身上,那才好呢。” 清平馆众人把这盆柳色的小芽儿搬到陈清平外屋大堂的风口,若有风吹着,便能吹入香风入罗帷。朱橚的大丫鬟梅白又带着一群能干的丫鬟婆子将幽篁里拾掇,清平馆众人便兵分两路,各自行事去。 天黑过后,月上柳梢,进城队伍归来,与留守幽篁里安家置宅的队伍汇合,开了小灶做夜宵。 明朝好啊,菜色很齐备,烹饪极精巧,食材四角全,名谱真不少; 明朝好啊,天朝通四野,万国齐来朝,庙大香火盛,商贾满地跑; 这近古的立春春夜里,幽篁里三层的雀楼上,一抔清甜晚风,三杯两盏春酒,支了网子炭炉子撸串儿,老宋说了,这是清平馆的精气神儿,哪怕天塌下来,也要支了棍子在天地混沌的缝儿里吃吃吃。 串儿当然是极现代的,串了黄牛肉牛腩牛排牛尾巴之类的牛肉肉食,也有新嫩的韭菜菌子之类的菜蔬,朱橚没吃过,眼下开了新天地,蹲在炉子旁极有兴致地自烧自烤,那华藏师繁缕,则抱着肩坐在一旁,带着一种奇异的笑容,看着王爷客串烤肉师傅。 “来来来,立春就要咬春吃春牛。”朱橚递给繁缕一串烤牛肉串。 “胡扯,耕牛是多贵重的东西,你家立春吃春牛。”繁缕敲在朱橚头顶的发旋儿上,“瞧你脑袋上这三个旋儿,跟写轮眼似的。” “那是啥?”朱橚咬着牛肉,“说了你这种大小姐也不懂,以前牛羊难过冬,保不齐有老弱病残,冬天里冻死了病死了老了残了不能下地了,就杀了吃了,剩下的肉过了立春再也冻不住,就必须在这一日统统都吃光,不然就白浪费了,这是北地风俗。” “原来是这样啊。”今昭恍然大悟。 繁缕哈哈大笑:“你别听他胡诌,指不定是哪百年的旧事这会儿拿出来显摆,眼下这明初,可没有这回事。换做南北朝,那也许有。” 今昭咂摸着繁缕的话,心中了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原来繁缕也是穿越狗啊。 一群人正抛弃了昏睡的陈清平,吆五喝六地喝着小酒吃着小串儿,忽而一声尖啸传来,似乎是一声戏文里的哀音,出自雪浪云涛旁边的藏书楼东书草堂。朱橚腾地起身,转脸对着清平馆众人道:“诸位,请不要让她离开雀楼,我去去就来。”说着,脚踩着雀楼的栏杆,人跟鬼飘一样,飘下,几个起伏,便冲着那尖啸的来处去了。 事发突然,众人也觉得奇怪,再瞧繁缕,她也是一脸无奈,摆摆手解释:“随他去吧。有的时候会这样。他总有些事情不愿意我知道,但凡是人,也总有些事情,不愿意被旁人知道。” 今昭心中翻滚着一个极其古怪的直觉,想了半天,也没有抓住什么细节。倒是青婀起身远眺,转脸对鬼王姬道:“吴王带着那几个鬼,跟一个铁面人打了起来。” 鬼王姬有点惊讶:“铁面人,可是铁面黄衣?铁面可有牛角?” 青婀点头:“你猜的真准,跟牛魔王一样。” 鬼王姬和黄少卿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叫出:“牛头使!” 话音一落,一到土黄色的风卷了过来,一位黄衣铁面的大个子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他脚踏一把铁犁,声音低沉:“贼人何在?!” “咿呀呀蛮牛休走!”一声断喝传来,白光如练,卷上那大个子脚下的铁犁,那位戏子鬼出现,另一只手里挽着的水袖又一抽,直奔大个子的靴子,主意要将那大个子牛头使打下半空。 “接着!”又一人声音音至人来,甩出一样东西落在了鬼王姬怀里,鬼王姬倒吸一口气,与怀中人头对视。那无头的黄衣鬼也施展着长刀杀来,气势汹汹,刀光拢上牛头使的下盘,与戏子鬼合力,定要将牛头使打落尘土。 “苦也悲也——牛君何以纠缠不休?莫非是奴家美貌太甚?”娇媚欲滴的女音与同样娇媚有致的女子也追到,霜面鬼眼丧服血发掩不住那女鬼绝色姿容,牛头使听见这把声音,身子晃了一晃,似乎是被什么法术摄住了心魂一般。女鬼趁机缠住了牛头使的脖子,唇齿起合不休,不知道在念着什么。 铛! 利器相碰的声音响起,鬼王姬抱着那黄衣鬼的人头,用串牛肉串的铁签子尖儿对尖儿,顶住了一样同样尖细的武器,只差毫厘,那武器就要刺入牛头使的命窝。 “吴王殿下,为何要追杀我冥府牛头使者?”鬼王姬拦住了那剜目鬼的铁笔,俯视着飞奔而来的朱橚。 “只为救人,还请鬼王姬见谅。”朱橚收去轻功,对着鬼王姬深深一揖。 “这是他们自己的因果,不必拦。”陈辉卿开口。 鬼王姬听了陈辉卿的话,手一撤,那四鬼又围殴而至,吴王本人也拿着一样很怪的兵刃杀了上来,一人四鬼将牛头使团团围住。 尽管人数占了上风,可牛头使与马面使一样,都是冥府的基层工作者,职位法术不高,手上的武功力量却不小,四鬼本来就是无根之鬼,吴王本人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风华少年,一时间只能缠住牛头使不让他靠近雀楼,并没有任何办法将牛头使赶走。 “喝!”牛头使一把抓住了那黄衣鬼的无头身体,狠狠一掼,黄衣鬼落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而被鬼王姬抱在怀里的黄衣鬼的鬼头则大叫起来,痛得一张眉目风流的脸扭在了一起。 “别叫了,要不是傻白甜姐夫让我住手,我恐怕还要加入战局,拦住你们去围殴牛头使呢。”鬼王姬不耐烦地把黄衣鬼的头往腋下一夹,登上了雀楼楼顶,踩着青瓦居高临下地观战。 这么一会儿工夫,牛头使已经靠蛮力将黄衣鬼、丧服女鬼都打了下去,戏子鬼和剜目鬼仗着身形轻灵,武功高强,还在苦苦支撑。吴王朱橚则干脆已经无法靠近牛头使,只能仗着自己三脚猫的功夫在一旁掠阵。 “咿呀呀!”戏子鬼被牛头使一顶,两肋飙出荧绿鬼血,也掉落在地。 牛头使转头望向雀楼,并非是今昭多心,她觉得牛头使要的,是繁缕。 这么一个想头的功夫,牛头使已经钻入雀楼,繁缕虽然不能见到寻常的鬼,但朱橚的四鬼和牛头使都已经是修炼得有了形制的厉鬼,牛头使这么大的块头砸坏栏杆冲进来,她就是再是人类,也能瞧见这力大无穷的怪物了——连陈夙蕙都满面惊容,退到了这一层楼的角落里,生恐自己成为众人的拖累。 下一秒钟,牛头使已经欺近繁缕,双手握着的巨大铜环相撞,撞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来,饶是清平馆众人各个出身不凡,都被震得满脸皱结,齐齐退步。 酒吞童子红影一飘,已经夹着陈夙蕙飘到了雀楼另一侧一棵梨树上,远离战局,冷眼看热闹。 与此同时,陈辉卿一抬手白光生璧,拦住了牛头使的势头,可却将繁缕隔绝在了白璧之外。 青婀气的跳脚:“她怎么办!” 陈辉卿面无表情:“别人的因果,我不能管。” 青婀语塞,看着同样处于身份职责,只能两不相帮的黄少卿,颓然地退后。 朱橚见到繁缕已经落入牛头使的攻势范围,睚眦欲裂,也不顾自己武功不够,勉强冲了上来,一脚踩在牛头使的身上,另一只膝盖一弯,整条腿勾住了牛头使的脖子,勒着他不让他再前进一步。 牛头使被朱橚的大腿勾住脖颈,头一片,用面具上的铁牛角去挑朱橚的心口,那面具一看便是黑铁鸭沉,朱橚人体肉身,若被那牛角挑中,绝没有生机可留! 繁缕顾不得烫,将那炭炉子举起来,连着上面放着的肉串韭菜屠苏酒的红泥温酒坛子一股脑砸向牛头使。 牛头使被炉子砸个正着,那一坛子的屠苏酒哗啦啦兜头淋下,痛得牛头使哇呀呀惨叫起来。 “他怕屠苏酒!”朱橚大叫。 那四鬼此时已经登楼,一听这话,抄起案几板凳杯子酒盏坛子瓷瓶里装着的屠苏酒,泼雨一般淋向牛头使。 牛头使除了脸上罩着铁面具不曾受害,其余的身体发肤都刺啦啦蹿出焦糊烧烤的声音,朱橚一个后仰捞起地上刚才他自己喝剩下的半坛子酒,又挺身而起,盘住牛头使的脖子,顺着面具的缝儿将那屠苏酒细细浇了进去,快意地喊着:“来一串儿烤牛鼻子牛舌头!” “啊————————” 极凄厉的惨叫声划破立春这日的夜空,那牛头使再也顾不得旁的,驾着铁犁狼狈逃窜而走。 “其实刚才朱橚说的不错。”鬼王姬叹了一口气,拨弄着手里烤着的菌子,“立春食牛,是古时风俗,而屠苏酒,也是过了立春便不再饮用。就着屠苏酒吃牛肉,那酒香大概是耕牛们最为恐惧的记忆吧。连我都不知道,牛头族原来怕屠苏酒。” 刚才的大热闹过去,已经是快到子夜了。 吴王叫了四鬼与清平馆众人同饮,除了吓了一大跳的繁缕之外,旁人似乎并没怎么受牛头使的影响,朱橚向繁缕解释着,那四鬼是牛头使的死敌,因此牛头使总想收了他们去阴曹地府,所以双方时不时就会打起来,不足为奇。 四鬼被牛头使打得够惨,反而更加兴致勃勃地要吃烤牛肉。清平馆众人陪了片刻,便道了乏回幽篁里去睡。 说是去睡,众人却都聚集在了陈清平房间外的大堂屋里,又各自端着醒酒茶议论着刚才的事情。 陈夙蕙不是此道众人,但却一语中的:“刚才的牛头使,恐怕是冲着繁缕来的。” “繁缕虽然事业阴诡,然若是普通的华藏师,也不至于被牛头马面追杀,恐怕和她的身世有关。”黄少卿对于华藏师这个行当很熟悉,这的确是个招鬼招神,八字不够重根本做不了的职业。 “大概因为她是穿越者?”今昭想了想,“刮掉漆啊什么的,都是我那个时候的话。” “是啊,还写轮眼,一看就是二次元的死宅术语啊。”青婀摸着下巴。 众人正议论得热闹,忽然,一曲琴音响起,那是《沁园春》的调子,生机勃发,芳华初绽。与琴音接踵而来的,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令今昭忍不住身子一僵。 那是一种十分难以描述的微妙感觉,以今昭的感觉,就好像是她刚刚穿过了一堵果冻做的墙,透明,啫喱状,凝滞,脚踩不实的虚空。 可她好好坐着,根本没动。 琴音不过是弹了上半阙,便在那种凝滞的奇妙感觉里音停调散了。曲子停了,那种奇妙的感觉也停止了。今昭环顾四周,大家的脸上,都带着一丝惊疑。尤其是陈辉卿,他皱着眉头,歪着头,半晌,说了一句话:“谁动了时间?”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堂屋里那一盆翡翠天音的幼芽儿,那幼芽儿已经抽高了一点儿,并且在顶口的地方,长了一对儿正经的叶子。 玉卮立刻起身要去拿黄历。 今昭一脸震惊,转向玉卮:“不用去了,我知道,现在,已过子时,已经是,洪武八年,雨水这日。” 此时此刻,朱橚的话响在众人的脑海里:“……只不过这株幼苗今年长不出,据说要在明年雨水前后,才能抽出正经叶子来……” 这么一个跨过子时的功夫,时间就已经过了,一年? 又一年。 牛头使满怀怨愤,站在邈园之外,想要卷土重来。 忽然一段天音仙乐传来,一管清雅男音响起:“牛头使,我知道你想要收了那冯繁缕,但是,能不能看在天音族的面子,先放了她这辈子?” 第二百一十九回天街小雨润如酥,输家排队买豆腐 中都凤阳,是天子龙兴之地。尽管不比应天那么风流富贵,可因为常年有皇子经营,倒也是民生安泰,政通人和。 古时庄惠濠梁观鱼处,而今一番和乐风流景象:白日里人来人往,戴着时兴的四方平定帽的士子与袄裙桃髻百姓女都是常见,尤其山野之间,佳节之际,郊游踏春,走百病看花灯,男女老少齐齐整整,全无后世对国朝那种刻板封建印象。蹴鞠秋千对弈舞剑,都是惯常的嬉戏。更有自上而下一股风气,追求美食口腹之欲,街上食摊脚店茶寮甚至夜市都很兴闹。 最寻常的百姓生活,似乎总能最快从战乱的颓唐之中挣扎出来,仿若焦土之中绽放的一株新芽,正要迎着这春雨,簌簌地窜个头儿。 春雨贵如油,何况是雨水这日的雨。多少胶牙粘齿矫情磨叽的药,需要这一日的雨水做材料,因此街上倒是不缺人,不管是持家的妇人,还是拉脚的汉子,又或者凑热闹的顽童,都在街边举着小罐子小壶接雨水。 “这是要做冷香丸不成?”今昭吐槽。 “纵有冷香丸,可也没有宝姐姐啊。”鬼王姬撇嘴。 “快点买好东西回去吧,好冷。”老宋最经不住这种湿冷感。 “春天到了,单身狗当然会空虚寂寞冷。”老周毒舌道。 “说起来,刚才也问了,这是洪武八年的雨水这日,为什么,会是洪武八年呢?”鬼王姬抬头看着天边的细雨。 今昭也陪着她望天。 是啊,为神马呢。 昨天还是洪武七年的立春,他们把陈清平打包带回了朱橚在中都的别院,与那天生鬼眼的吴王殿下聊了许久,撸了串儿喝了酒打了牛头,在客院幽篁里过了子时,经历那种穿过果冻的奇妙感觉,便到了雨水这日。 大家深觉奇怪,可也只能见怪不怪,听之任之地睡觉去。本来以为醒来后会有什么其它的幺蛾子,可一睁眼天就这么下了雨。 朱橚说雨水这日的雨也是挺有用的,便唤人拿着器皿去接雨水。观鱼庄和雪浪云涛两处,都有朱橚的丫鬟们拿着瓷碗接着这天上水。 今昭吃了朱橚的安利,说这无根之水来自云上神居处,最是灵验的,拿去擦额角洗眼睛,都有疗效。于是今昭也接了一碗雨水,沾了去擦陈清平的脸。才一进屋,就发现,陈清平醒了。 温暖的尸体陈清平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什么年份?” 今昭神归灵台,稍微一沉思,才猛然发觉,自己的记忆里,多了十分热闹的一年!在这多出来的一年里,他们这群人作为朱橚府上的清客神马的,帮着朱橚处理各种各样的鬼怪之事,别说是凤阳,便是京师应天、苏州、杭州、济南甚至北平,也都去过了。 这东奔西跑的一年,虽然今昭全无实感,可却像是下载好的电影一样,存在于今昭的记忆之中,不管她有没有去点开看,总是存在了的。 而她一睁眼,真的是洪武八年的雨水,她的记忆里,在这一天之前,朱橚还观了云气,说明日雨水必定下雨,准备了好多新瓶儿,要装雨水制药。 老宋他们偏不信,还跟朱橚打赌,押了一锅黄家瓤豆腐来着。 这不,打赌赌输了的,就要顶着雨,出来排队买瓤豆腐。 “剧情串一串,简直天衣无缝。”鬼王姬扶额。 “是啊,但这一年的记忆,又有点含含糊糊,感觉特别不真实,就好像快进了一样。”老宋摸着下巴。 “这排好长啊,为什么不弄个喊号之类的制度?”今昭望着前面又粗又长的队伍,闻着那香味儿,十分悲愤,她的男神今天醒了,她还想回去继续二十四孝来着。 “行了,你把这豆腐带回去给你男神吃,比你卧冰求鲤彩衣娱亲都强。”老周偏了偏头,闻着空气里香喷喷的炸油味道。 中都顶顶有名的小吃,当属当今天子的最爱,凤阳瓤豆腐。 这豆腐也叫做酿豆腐,或者玛瑙白玉,单看吃的人是寻常百姓,还是书香士子。叫法不同,说的还是一样东西。这豆腐传说与当今天子很有渊源,天子龙潜之时,曾得此酿豆腐为一次美味,后来还把当时做这个豆腐的厨子请到了宫里,此后这道菜就扬名开来。一时间中都应天风靡起来,人人追捧。因此,这黄家开在中都的酒楼卖的瓤豆腐,也最难买到。 黄家酒楼门口这会儿拉着架子,已经开始售卖今日的豆腐了。 偌大的平底铁锅里面滋滋汪汪炸着黄圆可爱的瓤豆腐。那油是荤素混油,汪着不多,只是起一个热着豆腐的功效,可铁锅热油,到底也怕糊了,所以要搁人看着,给豆腐翻身。油汪里的豆腐,圆巧可爱,上面为了分开馅料不同,还贴着小叶子小花瓣儿。单单就这一点,虽然无用,却显得俏皮,中午之前开门,慢悠悠一锅,慢悠悠两锅,到了午后,一准儿是全然不剩的。如果不是上午就来排长队,那决计买不到。 店家并不避讳做法,当着排队人的面儿,把半成品备着,一边卖一边做,对自家肉馅的秘笈很有自信的模样。 要做瓤豆腐,先要做好猪肉馅儿,打肉成浆,肉馅儿才不会被炸散。舀着猪肉馅儿手要快,极快地塞入一团豆腐中,趁着豆腐还没来得及张裂便合拢,因此这豆腐再裹了粉和蛋液炸了以后,半点儿馅儿也不会露。等遇见那热油高温一炸,猪肉虾仁混着葱姜的馅儿就吐了汁儿,妥妥地锁在豆腐里,沁实了豆腐里子那软滑柔嫩,可出不去炸黄炸酥的外皮儿。到时候出锅淋上酸甜口的汁儿就这么端出去。一边儿吐舌头吸气儿地咬破豆腐香喷喷的炸皮儿,一边儿小心翼翼地嘬出就那么一丁点儿没给豆腐吸去的肉汁儿,那种滋味是时人最津津乐道的美味。 左等右等着,排队的人便随意地聊起各路八卦消息来。 吸引了今昭的这桩八卦,正是这黄家酒楼里的事故。事故的主角,正是前面正在炸豆腐的那位掌柜家的兄弟。 据说那是一年前,立春头一日夜里,店里掌柜的兄弟生病断了气,郎中都已经摸到尸僵了。忽然那兄弟媳妇一声哭,四周不知怎地,响起仙音雅乐来,那音乐极其幽冥飘渺,说是打远处传来,偏偏又听得格外清楚,说是近在眼前,可那飘忽渺然,分明不是左近之人弹奏的。更可奇的,就在这乐声里,那已经断气的兄弟坐了起来!仿佛是追寻着乐声一样,缓着步子就要出门去,几个人拦也没拦住,眨眼的功夫就没影儿了,一溜儿四处找,最终在城外山下一处树林里找到了。 那会儿已经是子夜,幽林森森,那兄弟的尸首,正围着一棵树,手舞足蹈,那乐声仿佛就是从林子里传出来的。掌柜的带着几个护院拿了狗血朱砂桑树枝,才把那尸首给捉下来。这事儿后来传到中都镇都的五皇子耳朵里,五皇子说,那仙音叫做惑灵乐,乃是地府接引操持的幽冥之音。《夕葬录》记载:“人新死,魂不散,地府有官掌乐,鼓吹引亡者入幽冥,不得升天,谓之惑灵也。”那位掌柜兄弟,大约是有大德之人,引得掌乐官亲自操琴来接,若是修行好了,只怕是个地仙也未可知。 “地仙我不知道,可你瞧着这会儿,哪有去年这会儿要死的样子?” “说不得,真是有德之人?” “甭管那么多,你只瞧着这事儿出来,酒楼生意有多好吧!” “说话也一年了啊……” 今昭鬼王姬老周老宋听了这则八卦,相互对视,鬼王姬出了队伍,走到一旁去瞧着那掌柜兄弟炸豆腐的动作,老宋已经挤到了今昭前面去跟那几个八卦的汉子闲谈起来,老周悄声嘱咐“我去他们后院看看”,便没了人影。 吃了千辛万苦买回来的瓤豆腐,今昭便跑到男神身边去二十四孝了。 初初醒来的陈清平看上去精神很好——他竟然亲自起床参加午餐分吃瓤豆腐的集体活动,还打听了黄家的僵尸奇闻,又顺便挑剔了一下朱橚家的厨子真是有够烂。 “你的记忆也是这么模糊的么?”今昭一边吹着药汤一边问。 “嗯。”陈清平对她有些淡淡的,能用语气词回答,绝不用惊动主谓宾。 今昭在立春夜里就见过他那迷途羔羊的模样了,也不打算在这一点上患得患失,而是十分泰然自若地将药碗往他手里一递,“连卫国师和酒吞那家伙也没有个头绪……房东大人又是轻易撬不开嘴的,还真的有点麻烦。” “呦!今昭,清平,出来一下。”朱橚的声音颇为欢快地响起,人未到,药香气先飘,今昭翻了一个白眼回答:“知道了,兰香王殿下!” “不要叫本王兰香王,要叫本王兰陵王。”少年王爷意气风发,满脸兴奋之色,不知道是又淘到了稀奇玩意,还是见到了古怪的鬼魅病情。 “这人谁啊。”今昭一出屋拐到幽篁里那排倒座房的主间,就看见椅子上杵着一个人,仔细瞧瞧,她大惊失色,“这不是那个今儿炸豆腐的僵尸兄弟吗!” “是啊。你们说的,本王也很在意,干脆就请酒吞兄弟把人弄来研究一二。”朱橚说的十分自然,手里拿着一根银签子,在那个掌柜兄弟的身上东戳西戳。 “听闻这人和我们那位一样,本来也是诈尸以后又一病不起的,今儿凌晨突然回光返照,执意要起来干活儿。掌柜的想着,好歹也是个噱头,便让他来炸豆腐了。”老周解释了一下,“有件奇事,大家可以一看。”说着,老周拿起朱橚那一套备具匣子里银质工具里的小刀,往那掌柜兄弟的脖子上一划。 蔓蓝吓得捂住了眼睛。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一划的力道不小,换个人,恐怕一定会皮开肉绽血飙,可这掌柜,连点儿油皮儿也没破,甚至连一道白印子也没有。 “这是我无意之中发现的,这人现在,有点金刚不坏之身的意思了。”老周把刀递给陈清平,“您老,也试试?” 卫玠眼神一变,也没管陈清平答应不答应,接过老周手里的小刀,道了一句得罪了,便划上了陈清平的手。 果然,连点儿毛线粗细的痕迹都没有。 “这,这什么情况?”今昭问。 卫玠看了看手里的刀,试了试刀锋,在手背上揩去刀锋划出来的血珠儿,又看了看陈辉卿,陈辉卿点了点头,卫玠才开口道了句:“岁时十二族。” “啊?” “有岁时十二族中人出手,停止了清平君身体的时间。”卫玠简明扼要地解释,“只有身体的时间停止,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这么说,这个掌柜,也是去年立春那晚死的,那晚也听见了那仙音,属于被捎带手儿被岁时十二族按了暂停的?”朱橚这一年里没白混在幽篁里,满口新词术语,说的熟稔,这会儿脑筋跟得飞快,已经猜到了关要。 “清平被暂停了,而我们,却在快进?”朱师傅眯起眼睛,“让他醒过来,我想问点事情。”说着,他把手,放在了那掌柜兄弟的头顶。 酒吞打了一个指响,那掌柜兄弟缓缓睁开了眼睛。 果不其然,那掌柜的兄弟以为要被朱师傅捏碎头盖骨,知无不答,言无不尽,恨不得连自己做掌柜的兄弟每年贪墨多少银子偷过几个女子都说出来,更不要说自己这一年已死诈尸又缠绵病榻的事情。 那掌柜兄弟还满面羞红悲哀哭号:“各位仙家救救小的,小的一年缠绵病榻不能起身,也不曾与家中婆娘敦伦,非是不想,而是不能了啊!连——连撸,都撸不出——然而——然而今早却自己——到底是出来了——” “噗——”刚进门来听热闹喝口茶的繁缕,喷了。 黄少卿已经手快地点了此人的穴道,又让他昏过去了。 众人的目光,玄妙地落在了陈清平身上。 利白萨双手合十,笑得十分邪魅:“为了验证咱们老大的情况是否跟这位兄台一样,有必要祭出镇馆之宝太岁妞儿了。今昭,去,弄出来,看你了!别担心,就跟吃瓤豆腐一样,那么点儿肉汁儿,一吸就出来了。” “你妹利白萨!以后我还怎么直视瓤豆腐!”太岁,炸毛。 第二百二十回满园春色关不住,一只绿杏出墙来 “唔,长了一尺高了。”老元拿着软尺,量着那株翡翠天音。 “这么说,今天果然是洪武九年的惊蛰。”朱师傅翻着玉卮递过来的黄历和《玉匣记》,颇为感慨。 “神啊,我们又快进了!”青婀双手合十。 “昭啊,老大,还是,暂停?”老宋别有深意地看着今昭。 太岁,炸毛:“你妹!今天你怎么还说这个!” 老周耸肩:“不是昨天今天,比起昨天,今天已经是一年了。” 陈辉卿喝着酽酽的汤茶,委屈脸:“希望今年吴王能弄到咖啡豆。” 应约而来的繁缕一进门便听见这句抱怨,也颇心有戚戚地补:“唔,速溶的都行啊。然而没有。” 惊蛰这一日,按照风俗,要撒石灰,佩艾叶香包,祛除虫蚁,一大早开始,侍女小厮们就开始喷洒石灰药粉药水之类,务必要让整个园子里没有恼人的虫蚁,惊了贵人。 这一日之于八荒界,既是天官们结束了漫长得不要脸的寒假走马上任的日子,,也是那些比较弱的鬼魅妖怪出山的日子,所以八荒中人和半个脚踩在八荒之中的朱橚,也都戴了新的敝鬼符钟馗香包之类,生怕走到阴凉处,就一个眼错,瞧见死人骨头在跳舞。 四鬼率领院中的鬼魅,今儿是要“熬夜”干活儿的,为的是尽量不让不相干的魑魅魍魉入了院子作祟,为了不妨碍四鬼的活计,过了早饭,朱橚的大丫鬟梅白便来招呼众人去忘机林泡温泉。 惊蛰到,药圃一头的地泉也涌了出来,沿着地泉修得几个池子这会儿水都满了,藏在林荫深处,有泉有石有花有树,景色清致,令人忘机,故名忘机林。 去年朱橚的四哥朱棣来泡了,今昭他们不敢去围观燕王果体,泡汤便泡了汤。今年燕王去打仗不能来,朱橚只私下喊了冯繁缕来,清平馆众人趁机去就去松快松快,毕竟明朝的温泉,除了朱家齐王出身的朱师傅,还真没有人有那个闲工夫去泡过。 说起明朝的温泉,朱师傅自然有一番道道,比如令体香清逸的沉香汤,比如强身健体的苏芥汤,比如水温很高的烈烈汤,再比如含有硫磺或者其它物质的泉石汤,此时帝国国土广袤,既有天然形成的泉汤,也有匠人药师们调制的特殊的泉汤,从岭南到北平,明人但凡有条件者,无不爱泡汤。尤其爱以汤配饮。 惊蛰时候,要饮味道鲜明的青艾酒,众人对于王爷级别的酿酒技术,自然是满意的,唯独陈辉卿,因为这会儿没有咖啡传入,他又不敢轻易穿越时间,怕引起眼前这个奇诡境况的变化,只能忍着。 虽然没有咖啡豆,但青艾酒的滋味,也是极其清冽动人的。尤其是汤水氤氲,浮着一盏青艾酒,酒意热了身子,泡在温泉里那种醺醺然的感觉,便是陈辉卿,也觉得十分惬意,一时间心思简明,空无一物,果然入了忘机的境界。 俗称,放空。 附近另外一眼泉池里,传来姑娘们笑闹的声音,大约是在打趣今昭“昨天”那个“瓤豆腐”的段子。老宋和利白萨老元三人凑头商议片刻,便对陈辉卿道:“房东大人您老先泡着,我们哥几个去偷窥了。” 说着,还捡了不少小石头子儿,估计偷窥是假,丢石头讨人嫌是真。 “呵呵呵大家泡起温泉来,连心态都变年轻了。”朱师傅满面笑容,也捡了一把石头子儿,好不羞耻地跟在利白萨身后。 “既然如此,我也去了。”老周耸肩。 陈辉卿嗯了一声,随意坐在泉池里,晃着手里的定窑白盏,压根儿没有想到,如果哥几个得手,连陈夙蕙,也会中了招。他脑子里想起陈夙蕙,只是一腔茫然,他甚至不能够理解,为什么陈夙蕙原本对他还很好来着,但是现在,却带着一身淡然,不愿意与人相交,散发着,疏离冷漠的气质。 啊想不懂就先不想了。 难得在泉汤之中,找回当年俯瞰人间,未曾历练红尘时的那份悠然无物,陈辉卿颇为怀念地泡在原处,连眼珠子都懒得动。 这一眼泉的汤色,因为被朱橚加了药草,是微微泛着紫的。这种紫,令陈辉卿想到了识海,那片无边无际的水域,也是紫色的,和他眼睛的颜色相同。 那眼睛曾被她形容是“肝胆皆冰雪,万象为宾客”。 那大概是赞美他吧,因为当时是在床上。 陈辉卿放任神思逐流水,如落花入泉汤。 到底是该叫醒她,还是不该呢? 连她费心谋划培养的透卿,都被当做是门神去守着那个秘密,那么她的沉睡,应该很有必要的吧。 所以说,不叫醒了? 可是不叫醒,陈夙蕙现在这个样子,看上去也很孤独痛苦。还不如把这一切乱糟糟,早点结束。 那么,叫醒? 东皇太一陷入为难。 寰宇苍穹于他的指尖起起落落死死生生,可他却无法决定,这么一个简单的,属于一个生命的,宿命。 泉雾绰约之中,时间之神长发披散如流如注,一双显出本色的深紫眸子含着雾煞煞的水光,比普通人雕琢有致,镌刻深邃的眉眼轮廓被这泉雾一蒸,减了几分出世的清冷脱俗,添了几分入世的温软暧昧。那长指握着白盏,手与盏仿佛系出同质,盏中棕黑色的浓汤,散发着醇香又焦苦的味道。汤入喉,滋味同样醇香又焦苦,那种矛盾的滋味只有香和苦,醇和焦,不酸,不甜,像是深到极处的情感,已经不能用酸甜青涩的恋爱来形容,那种迷幻神智的醇香令人下坠,那种清醒灵思的焦苦惊人肺腑,那才是那种情感的极致体验,明明知道不行,极清楚,极清醒,但却无法抗拒,受其翻覆,那像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溺水,沉没,窒息,在生死之间的幻境里看见大美愿景,不想醒来,任凭自己在水中死去。 所以陈辉卿喜欢咖啡,咖啡有那种矛盾的味道,香与苦,醇与焦,害与益,生与死,悲与喜,都是同时存在的,摇摆不定,欲罢不能。 “这是……咖啡?”陈辉卿看着手里白盏之中的棕褐色液体。 “回大人的话,殿下说,这是您最喜爱的。”温柔卑微的声音,来自汤泉边提着细口大壶添药汤的侍婢,那婢子眉目十分秀致,脸庞娇小且柔弱,肌肤莹白近乎透明,一袭碧色纱衣,腰上系着一绦红线,衬得那腰不过一掌宽。 “哦。”陈辉卿得了答案,便继续放空卖呆。 “噫,奴……奴不能……”又一把同样卑微但娇美些的女音出现,陈辉卿眼珠子动了动,瞧见泉雾那头,仿佛是利白萨,那蜜色的健壮有力的手臂,箍着同样柔弱娇美的碧衫侍女。那侍女的衣衫凌乱不整,在那臂弯里雨打杏花般地不堪一力,圆小洁白的肩头和腰肋肌肤在雾中以某种韵律在有节奏地颤抖,偏那侍女与这位提壶的,长得一模一样! “唔……”第三个带着微妙差别的声音又加入进来,一袭红衣摇曳水中,酒吞童子在第三位碧山侍女的双腿夹隔里别过脸,看过来。那第三个侍女也有着同样娇小柔弱,似乎可以随便扳折,随便搓,软的没有骨头。 两幅画面生动地在陈辉卿面前展开,那位提壶的侍女似乎不堪这种场面,微微颤抖着。 陈辉卿沉吟片刻,想起来这里好歹也是王爷别院,里面有些伺候人的侍婢姬人,也没什么不正常的,他点了点头,继续喝起咖啡来。 提壶的侍女看见陈辉卿点头,颤抖得更加厉害,垂着睫毛,卑躬屈膝地走到泉池便,手指动了动,那轻拢烟沙的纱衣便飘然落地,人也滑入水中。 “你的衣服呢?”陈辉卿一脸纳闷。 侍女一愣,随即那脸上凝出了两滴眼泪,将坠不坠:“可是大人,不喜这般?那,那奴这就穿起来……”说着,极其羞怯胆寒地颤抖着,伸手去够池边的衣物。 “那个,那人?”陈辉卿指了指酒吞。 侍女又一愣,僵在一个十分暧昧的姿态上,定了定神,才蚊呐般回答:“是的……是酒大人……” 陈辉卿微微皱眉,又看着那个侍女:“你是周王朱橚派来的?” 侍女仿佛被他这话吓着,全身筛糠一样地抖:“是,是的,奴,周王殿下让奴,奴,奴侍奉大人……” 陈辉卿恍然大悟:“你们,可是玉女族?” 侍女又愣住了:“玉女族?” 陈辉卿十分自然地,以俩一相加为二的态度点头解释:“你这种,装怯弱,装无辜,装逼的,就是她说过的,绿茶婊,玉女族,紫幻冰儿。” 侍女彻底被这一串超时代跨时代的名词儿给弄得愣住了,半晌,才又用那种仿佛一个呼吸就能把她吹化了的软软的语气哀哀道:“是周王殿下让奴……” 陈辉卿打断了侍女的话:“朱橚尚未改封,何来周王。” 侍女又一愣,眼珠子可见可看地转了转,又换了一副说辞:“奴怎知贵人的名讳……” 陈辉卿的眸子由紫转黑,将那白盏丢在侍女脚边,那白盏转了转,那般大力地摔下去,竟然还没有碎。 华练说得对,这种袋泡绿茶式的微末伎俩,是对大好男人智商的羞辱——女王大人说过,好歹也要是巧克力纱绘子的程度。 那侍女如残花曳地,凄哀满面:“大人不喜奴,又何苦折辱于奴!” “你们选错了人。不该是他。”陈辉卿面无表情,看着酒吞童子的方向。 最懂你的人,往往正是你的敌手。 陈辉卿想想刚才酒吞的画面,突然觉得有一丝薄怒。 如果是酒吞,爱过华练那般璀璨的女人,又怎么会和几个小白花相就? 就好比喝过明前顶级的龙井,又怎么会觉得袋泡绿茶入口? 是妖怪作祟吧。 陈辉卿凝眸,眸光里闪过一丝亮光,破开了眼前的浓的过分的泉雾。 果然,雾气之中,那红衣裹身的侍女还在,酒吞已经不见了。 不仅酒吞不见了,利白萨也不见了。 嗯。利维坦王也是什么没见过,这个假象,选的也不好。 觉得十分厌烦,浪费了大好的放空时光的陈辉卿扬掌击水,扫向那三个侍女。水花于半空中绽放,带着闪闪白色光点,泼雨一般落在三个侍女的身上。 三个侍女瞬间发出不甘的叫声来,像是被这水温惬意的温泉给烫到了。那白鸽般柔软的身体变得肿大,乳色肌肤也变成了黄白,逐渐转为土褐色的坚硬甲皮,娇柔的手臂变得细而尖锐,双腿变作后足,臀部则化作一段一节一节的灰褐色的尾。那一直怯生生的卑微的眼神,也变得黑沉诡异,全无眼白,逐渐移向额头,娇小的唇瓣四面裂开,露出里面利齿满布的模样。 三个碧纱侍女,变成了三只硕大的虫,褐黄色,巨目,六足。 陈辉卿歪着头看了看,想起什么似地,自言自语:“蜻蜓的幼虫,叫什么来着,孑孓?” “……孑孓是蚊子的幼虫。”酒吞童子懒洋洋的暧昧的声音响起来,“没想到,你的常识都欠费了。” 陈辉卿哗啦一声出水,披了衣衫围了长巾,嘀咕了一句:“就知道咖啡还没有传入。” 酒吞看着陈辉卿,扬起眉毛:“尺寸不错。” 陈辉卿十分天然地吩咐:“处理了。” “咦,你不管了么?”酒吞提着一壶青艾酒,指着那三只虫妖。 “嗯。”陈辉卿连脚也没停,“若你不在意,别这样羞辱。”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呵呵。”酒吞捂住半边脸,“我还真不想管,我还真的不管不行,不然还真对不起你,这么懂我。” 陈辉卿没听见一样,面无表情地走出这泉汤,喊着朱师傅:“有乌龙茶吗?” 酒吞灌了一口酒,用手背抹去下颌的酒痕,转向三只虫,用酒壶指着:“说起来,你们应当是青蛉。青蛉潜伏于泉水潭水之中,化作美人,迷惑路人,噬其血肉。你们说说,要是果然换几个路人,也许就得手了,多少男人,爱极了你们这种卑微娇怯的女人的呢。只可惜,唔,我可不想承认,不过么,我和他么,都不是那种需要女人来刷自信心的,嗯,怎么说来着,屌丝啊……” “?”三只虫虽然没有了人类的表情,可那动作上的微微一僵,显然说明,她们又没听懂。 “我们俩好歹也是男神,嗯,男神呦。”酒吞笑嘻嘻地撩了一下赤火一般的刘海儿。 三只虫,继续没有听懂。 酒吞摇头:“蠢啊,八嘎啊,真是,没救了呢。” 三只虫被迫现了原形,已经怒不可遏,被陈辉卿无视,又是雪上加霜,再被酒吞这么一嘲讽,更是烈火烹油,再不管酒吞说什么听得懂听不懂的,立等分三路包抄上来,意图夹攻。 酒吞动也没动,依旧说着:“在出云那边,青蛉叫什么来着……青行灯?不是,青行灯挺漂亮的。又仿佛是荧女子?不对……那是桥姬?似乎也不是……啊拉,总不是茨木童子嘛!” 嘛字那滑溜溜的尾音还拖在水雾之中,一只虫的爪子,已经摸到了酒吞的红发。酒吞童子连眼皮儿都不动一下,只是一笑。 那一笑,无尽妖魅,惑人的妖虫都被这笑容给迷惑住,傻愣愣地停了动作。那笑容持续加大加浓,大得像是鬼夜里赤色的弯月,浓得像是伤口里刚流出来的粘稠的鲜血,那些血滴落在地,渐渐将酒吞脚下的一小块儿地染红。 “呀——” 极其凄惨的叫声,令酒吞童子笑得更加满意,他提着酒壶,任由不知从何处落下的血雨将他的头脸眉目都染红,也将那三只被他迷惑得傻愣愣站着的妖虫笼在血雨之中,顷刻间,便化作了一滩脓血,与血雨搅缠一处。 “啊呦,弄脏了你的温泉,可真对不住。”酒吞转过脸,看着闻声赶来的朱橚,“我会记得,赔给你的。” 哪怕是见鬼见怪如常如朱橚,也被眼前这妖异的男人和妖异的血雨给惊得够呛,少年王爷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惊恐,半晌,才回过神摇头:“那倒不必了。妖虫进了本王的园子,惊扰了贵客,倒是本王要对各位道歉。还要多谢酒吞先生,仗义出手。” 繁缕低头瞧着地上的血,那血在地上蔓延开去,一滴滴滚地成珠,她张了张嘴,有些惊讶地说:“是红豆!” 今昭闻声猛地抬头。 樱花树下,那一碗红豆。 酒吞头顶的血雨此刻停了,他连衣服也未脱,迈入温泉之中:“谢就不必了,让我洗洗就好。我啊,可是最讨厌血腥味儿的。对了,还有没有酒?” 第二百二十一回碧池装成一人高,万卷寻找应声招 “问甚么破设设歇着皮肉,傲人间伯子公侯。闲遥遥唱些道情,醉醺醺打个稽首。抄化些剩汤残酒,咱这愚鼓简子便是行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钱明日求。散诞无忧。” 飞云水袖朝天去,玉手分敲骨简子,那戏子胭脂浓化,娥眉柳挑,咿咿呀呀且歌且唱,修长洁白的颈子上一道乌紫的勒痕,在凌晨的薄月之下格外触目惊心。 忽然墙外响起声音来,似乎是一团烂肉,呼哧一声被甩到了墙上。 那戏子鬼身段一停,如月移云般跃上墙头,往墙下一看,面色骤变:“怎么是你!” 墙下那人满是泥污的脸露出一笑,一只染着血的手抓将上来,就着那血划出字来,似乎口不能言,舌不成声。 戏子鬼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字还没有划完,那人便力气衰竭,向后仰倒,昏得仿佛死透。 春分时节,阴阳平衡,天地中分,冷热均匀,是一年之中,最惹人喜爱的节气。洪武十年春分这日,是个显见天澄云澈的晴日。一早起雪浪云涛院儿里便摆了桌子,丫鬟们提了一篮子新鲜鸡蛋,写了吉利话儿词曲牌子,由着朱橚带着一帮人竖蛋取乐。便是几个鬼头,这会儿也“熬夜”没去睡,打了定魂伞避着日头,凑在一旁瞧热闹。 “元娘来了么?”眼瞧着老周竖到了第四个,朱橚挂不住脸,想请出自家队伍里的强援。 “还没呢,眼下你们都大了,看管的严,哪有小时候那么容易跑出来。”麻衣女鬼嗔了一句。 那音色娇滴滴淌着蜜水儿似地,肉麻得无目鬼全身一颤,若有白眼可翻,此刻他定然要翻上一翻的:“从前牛头使不是经常闹了,我觉得,元娘子那么聪敏的一个人,恐怕早就知道牛头使是冲着她去的了。还亏殿下没事儿就往我们四个身上赖呢。” “你知我知,你不说我不语,这不是也挺有爱的。”麻衣女鬼跟着青婀她们混了一阵子,嘴里也带出些时兴的话来。 无目鬼语气里带了几分纳罕:“但是牛头使很久没来了,好像是放弃了一样。倒是有点稀奇了。” “管他呢,不来还不好。”麻衣女鬼左顾右盼:“说来,戏子呢?昨儿夜里就没见他,又抽什么鬼风唱什么冥戏去了?” 说话间老周竖的第五个蛋终于没立起来,老元撸着袖子跃跃欲试,被利白萨一把推开:“放着我来!” “老五,大姐儿了来了,在堂屋等你。”黄衣鬼急匆匆自地面一处墙影里钻出来,“梅白招呼呢。不是我多嘴,我总觉得今儿大姐儿怪怪的,好像吃错了药。” “啐,你是多少年没吃药。”麻衣女鬼笑骂。 蔓蓝茫然从竖蛋游戏里抬起脸:“大姐儿是谁?” 朱橚翩然起身,眼睛里迸射出明光灿灿的笑意,老脸不红地回答:“是本王看中的那个女人。” 玉卮扶额:“谁又把言情小说当故事给他讲了?” 青婀举手:“我。” 大姐儿是北地的叫法,同元娘子是一个意思,在邈园里这称呼只有一人当,那便是华藏师繁缕,宋国公冯胜的嫡长女。每年春夏秋三季,冯繁缕都会在凤阳的冯家老宅里祭祖祈福,从六岁上她失去嫡亲的生母后,没有一年间断过,说白了,便是因为占了嫡长,遭到继母的厌弃,恨不得连正月都把她丢在老家,不闻不问才好。 正因为她有这种身世,才机缘巧合学了华藏师秘术,又认识的朱元璋家的老五。但凡邈园有什么热闹,冯繁缕都会偷偷跑来瞧。于是好端端一个豪门恩怨文的女主角,就变作了灵异志怪话本子里的女侠客。 清平馆的姑娘们与冯繁缕也相熟,一听她来了,忙不迭都丢了红蛋,跟着朱橚去会亲友做灯泡。 一进堂屋,一面屏风便出现在了眼前。那屏风是紫竹架子,精工细绣着《上元游乐图》,上元灯节的男女老少皆生动其上,仿佛瞧着那绣件便能听见人语笑闹,丝竹焰火之声。 “是元娘子说,男女七岁不同席,殿下相邀,不敢不来,却绝不愿照面,以免坏了清白。”梅白走到朱橚身旁,压得极低的声音说道。 朱橚挑起眉毛,大大咧咧地走到屏风前敲了敲:“繁缕,你这闹哪般呢?” 屏风后一个女音中正端稳地响起:“好叫殿下知道,臣女受邀而来,却不知殿下所谓何事?” 朱橚噗嗤一笑,摆了摆手:“没什么事,叫你来一起玩蛋啊。” 那女音停了片刻,而后带着几分怒意道:“殿下若无事,便不要戏弄臣女,臣女这就告退了。” “繁缕,出来吃药,别放弃治疗。”青婀等得不耐烦。 “不知何人在此胡言乱语,呼我闺名,此妇如此粗鄙,冲撞于我,殿下为何不治她的罪?!”那女音的怒意又高了几分。 “繁缕!”朱橚的语气沉了沉,笑闹无妨,可青婀等人到底是客,言语也要有个分寸。 “恕臣女无状,然臣女不能诡从。”那女音道。 朱橚眉头微动,深觉蹊跷,虽那声音是繁缕的,但繁缕并不是那种会对朋友恶言相向的人。 突然,吴王殿下袖子一拂,那屏风应袖风倒地,露出后面端于客座的少女来。 那是位年方二八的少女,容貌俏丽,可因为端着一副宝相庄严的架子,减损了那份芳华灵动,仿佛是庙里的彩泥菩萨,徒有躯壳而已。 那的确是冯繁缕的模样。 “殿下当心!”剜目鬼一把拉过朱橚。与此同时,今昭的叫声也响起来:“她不是繁缕!” 那冯繁缕蛾眉一竖,瞬间拿袖子遮了头脸,喝道:“何人在此大放厥词?” 今昭毫无怯色,指着那冯繁缕大声道:“她不是繁缕,我不知道,我看不清楚她是什么,但绝不是繁缕。” 麻衣女鬼、黄衣无头鬼与剜目鬼列阵挡住朱橚,倒是鬼王姬开口:“做鬼的,白日里鬼力沉降,你们还是退后,让我来试试深浅吧。”说罢,鬼王姬顺手拿过蔓蓝手里装鸡蛋的柳条篮子,咧嘴一笑,“小鬼们退下!看你们王姬殿下的能为!” 说着,一只手直取那冯繁缕的心口窝。不过一瞬,指尖便已经触到了冯繁缕的褙子。 那冯繁缕身子一侧,避过鬼王姬这一抓,忽然一笑:“大胆小鬼,竟然对你们王姬殿下动手!” 鬼王姬一抬头,差点脚下一滑摔倒下去。 那本该是冯繁缕站着的地方,此时此刻,站着一位着杏红色褙子的女子,雪肤黑目,心口高高隆起,几欲喷薄。 那不是鬼王姬吗! 两个鬼王姬当场对峙! 鬼王姬转腰将拿篮子扣在那个鬼王姬的头上,捣腹一拳,将那鬼王姬打翻在地,一副打算拉灯蒙头黑揍的架势,只见她双唇圆张,似乎想要断喝一声助一助气势,可一张嘴,半点儿声音也未发出! 卫玠微微皱眉:“有古怪,大家退后!” “有古怪,大家退后!”那柳条篮子下面,发出一模一样的沉润男音来,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掀开头上的篮子,露出一张掷果盈车的脸来,正是卫玠! 鬼王姬哑着嗓子指着那个卫玠,又指了指与清平馆众人站在一处的卫玠,卫玠被鬼王姬这么一指,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与鬼王姬一样,一个音节也发不出。 “卧槽这什么情况!”老宋抓脸。 “闭嘴白痴!”老周咬牙。 “叫谁白痴呢!”老宋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那个老宋手里拿着一个篮子,从地上站起身来,垂首拍了拍衣服,又道了一句,“叫你白痴啊!”赫然又变成了老周的声音和模样! 众人已经被这连环七十二变惊在当场,老元脸一苦,一副英勇就义状高喊:“不要说话!他会靠盗取我们的声音来复制我们的长相!” 话一喊完,老元果然也哑巴了,那边的老周也变成了老元,一对儿宝石眼灼灼地瞧着众人。 “不行我忍不住要吐槽这技能尼玛看似酷炫其实并没有个卵用啊!”青婀捏着脖子喊。 “不它拿走我们的声音存在经络里我们要是打它恐怕会把我们自己的声音也打碎以后就成了哑巴了啊它是应声!”今昭也发出哀嚎,她清清楚楚地瞧见鬼王姬那一拳打在那妖物腹部,属于鬼王姬的那一股流光自它体内走经络流泻开去,光芒淡了淡。应声啊应声,《白泽百鬼图》里面有这糟心玩意啊太岁觉得满腹卧槽,这玩意是连白泽都觉得棘手的麻烦妖物,盗取人的声音为食物,并且还能变成声音主人的样子迷惑别人,如果这玩意受伤,那么它吃掉的所有的声音都会跟着受损,如果不小心把它打死了,那么它吃掉的声音也就跟着完蛋,所有的受害人,都将变成哑巴。 一听到应声二字,连着朱橚在内,大家的脸上都泛了青。 玉卮扶额,果然刚刚喊出来然并卵的青婀也跟着静音,老元又变成了青婀,紧接着青婀又变成了今昭。 朱橚一字一顿地问:“繁缕呢?” 那应声立等变作朱橚的模样,诡笑回答:“你说呢。” 没有人再说话,也没有人有什么动作,堂屋里,出现了奇诡的静默。 朱橚一抬手,做了一个手势,三鬼齐齐上前,化作白骨交叠成笼,将那应声,囚禁在其中。 众人火速撤离,只留三鬼的白骨笼子和本来就很少说话的陈辉卿,朱橚对陈辉卿做了一个稽首,陈辉卿点点头,示意他放心离开,那应声绝对逃不走。 尽管已经入了幽篁里,那应声绝对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可众人还是难得沉默,良久,朱橚起身,在雪浪纸上写了几个字:“我去翻翻书,也许有对付它的记载。” 玉卮叹气:“哪怕换个别的厉害点儿的妖物都行,偏偏应声的记载极少,我们竟然好巧不巧都不知道。” 朱橚露出一个苦笑来,继续写:“无妨,左不过就做一对哑巴鸳鸯。”说完,他把笔一丢,大步流星地朝着东书草堂走去。 蔓蓝望着朱橚的背影道:“他本来可以不必出声的,还方便些,能快点把繁缕救出来。” 朱师傅无奈摇头:“你想岔了,他恐怕想到的是最坏的结果。” 众人转向朱师傅,除了酒吞和卫玠,皆是茫然,似乎都没猜到朱师傅的意思。 朱师傅指着纸上的鸳鸯二字:“堂堂皇后幺子,吴王殿下,自然是不可能娶一个哑女为妻的,可若真的到了那一步,一两年都想不出如何应对,那么换做一个哑巴王爷,娶一个公侯家的哑巴千金,就好说多了。” “我家殿下想的是对的。”一把华美男音响起,那戏子鬼冒了出来,“诸位请先去我房中,我已经找到了元娘子,她刚刚醒来,我这就去通知我家殿下。” “元娘子怎么了?”玉卮问。 戏子鬼虚白着一张脸,胭脂彩画都遮不住他的疲惫之色:“昨夜我在墙下发现了元娘子,她大约是从应天跑过来的,具体我也不甚清楚,因为她一见到我便昏死过去,灵元虚亏不醒。我怕园子里有小鬼缠着她,一直守在一旁,刚刚她醒了,写了字说,有个极怪的妖物夺走了她的声音,让我去提醒王爷,哪知道……已经迟了。” 众人面面相觑。 应天到中都,路途遥远,一个孤身少女,要多么不易,才能逃家奔来,辗转一路到此。哪怕是这少女有点三脚猫的功夫,这一路的风餐露宿,不能言语,只怕也是极其艰难困苦的,因此才会一找到这里,便彻底昏死过去。 玉卮起身,板着一张脸:“不如我们兵分两路,我们几个是女子,方便些,去照顾繁缕,你们也去东书草堂,帮着王爷翻找线索资料。” 一直沉默围观的酒吞突然开口:“我曾见过关于应声虫的记载,虽然没有写如何应对,但仿佛是一直尝试灌下去各种药物,最终找到了一种有效的。不知道这应声,和应声虫,是不是一样。” “这个我也见过,虫与妖毕竟不同,不过眼下我们没有什么良计,也只能一边找,一边尝试了。”朱师傅双手抄在袖子里,此刻分明是暖意融融的春分,可他却觉得,心中一片寒凉。 或许真有情深不寿,情成网,情痴绝,天也嫉妒。 不然为什么这样一对璧人,会遭遇千年难见的诡异妖物,落得如此地步? 第二百二十二回清明时节雨纷纷,无声难言欲断魂 洪武十一年,这是朱橚人生中极重要的一年,这一年朱元璋与马皇后为他赐婚,新娘是一位冯姓女子,身有疾患,口不能言,然因早有婚约在身,吴王殿下表示,允诺不可轻忽,故而坚持完婚,被时人传为佳话。 时人口中的佳话,于当事人来说,也许便是另一幅头脸。 天潢贵胄,从没有委屈娶一个患了病致哑的哑女的道理。这婚,是朱橚三番五次,最后由着马皇后极力说情,才赐下来的。 那时长史滕先生曾叹了一口气:“如此,王爷大约是将今上的爱宠耗尽了,只怕圣人一去,便要……” 朱橚倒是勾唇淡笑:“恐怕不光是我。天家看中之人,冯家也不禀上,便密谋杀人灭口,以其继室所出幺女代之,你以为父皇不会怒么。冯家之祸,亦不远矣。” 繁缕自从出了事,便不曾回过冯家,一直住在邈园的薄雾浓云。青婀曾让幺蛾子去打探,不出意外得到一个奇葩的结果:冯家视繁缕为私奔贱妇,若她回来,已决议将其毒杀。 太岁得知这个消息,在纸上写了五个字:“吃人的礼教。” 这一年自马皇后求情的那个元夕起,邈园的主人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凤阳。时令节气如流水潺潺而过,一晃儿便是凡尘俗子的清明,清平馆众人的又一日。 祭拜超度的热闹从雪浪云涛到薄雾浓云都不曾停,繁缕一早便带着她自己的备具匣子躲到了幽篁里,与所有在现代生活过的人一样,她一闻到线香,就会想起饭店酒店的厕所,避之唯恐不及。 幽篁里中,那翠色欲滴的翡翠天音旁,一张浅灰色的硬纸板上,贴着好些彩色字条,头一条是银色洒金纸,写着漂亮的瘦金体:“早!群么么哒!”紧接着一张水红洒金纸写着:“霸道王爷早!么么哒!”第三张则是浅青色,十足十青婀本人的语气:“求别一早就虐狗!”紧随其后是老宋那身衣服一样的灰麻色字条:“青团求豆沙馅的!”后面跟着几十张字条,语言内容各不相同,串起来倒像是群口相声,最末一句,是繁缕刚刚贴上去的,写着“前几日那鬼娃娃谁弄来的,吓死个爹。” 这群聊板是繁缕想出来的点子,因为她与朱橚都是静音模式,只能写字,便玩闹一样在园中几处常去的地方贴了这样的板子,一开始只是和朱橚讨论一下一些古怪的鬼案尸首,后来大家竟然都参合进来。大有微信群QQ群的势头,一聊而不可收拾,群中每日哪怕就是讨论怎么拿应声试药,都能聊得脑洞清奇。 清明节亦是寒食节,不动灶火,江南习俗食青团,岭南人爱清明粿,荆南则食欢喜团,唐时食玉露团,宋时则爱青玉板。明人爱在这日前后踏青,亦要祭祖扫墓。清明前二日,收螺蛳浸水,至清明日,以螺水洒墙壁等处,可绝蜒蚰。清明前一日,采大蓼晒干,能治气痢,用米饮调服一钱,极其有效验。清明当日采荠菜花,候干作灯杖,驱辟蚊蛾。三更时候,以稻草缚花树上,不生刺毛虫。 这诸般饮食禁忌与效验,这一年里,都一样不缺地在那应声身上尝试过,各路游方丹丸,阴阳秘术,邪法鬼札。一晃儿这一年过去,又一年春和景明,灶火关熄,艾草打了汁和了糯米做团,制商陆酒,于清平馆诸人,不过是又过了一日,然而对朱橚与冯繁缕而言,却是真真切切口不能言的一年。 幽篁里那张聊板上,已经多了一张银底金粉签,上面是朱橚学的最快的颜文字:“那不是鬼娃娃是中药啊酿酒清明喝的O(∩_∩)O~~” 在给已经转为翡翠浓绿的翡翠天音擦叶子的蔓蓝一抬头看着吴王殿下的微笑,不禁也笑起来,这一对这一年身残志坚,苦中作乐,想来,还真是令人温暖呢。 朱橚低头看见蔓蓝,微笑着算是招呼,一双眼睛里的光华渐渐转为平寂,走出了堂屋。 雪青色常服的少年身量已经拔得极高,这一年里长久不见天日风霜的脸显得清癯苍弱,裹着他身上那淡淡的药草香味,显得一身病容,并没有他少年王爷,天潢贵胄的一贯的意气飞扬,反而有一种沉冷如水的静默,可那静默之下,偶尔的眼风之中,却总是流露出一丝锐光。 朱橚抄着手,用这种矛盾的眼神,看着一处法阵囚笼里关着的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那个怪物。 这怪物在这一年里,虽然也有被毒得抽搐昏死或者腐蚀得皮开肉绽的惨烈时候,可到底是一日一日熬着,他们如此努力,却从未找到对症的药。 “试试这个好了,这药唤作若耶浆,是东瀛秘方,饮下能涤去一切情丝,呵呵呵,药汁入喉,渗入骨头,将骨中红豆一点点的腐蚀融化,待到红豆融化殆尽,人也就没有了相思之苦,这忘却相思之痛,我倒是想知道,会有多痛呢。”酒吞笑得十分开心满足,戴上特质的手套,将手伸入法阵里的囚笼中,把药灌了下去。 他的手还未抽出来,便被那已经囚禁了一切法术能力的应声死死咬住,看那应声绝望的眼睛和颤抖的身体,这怪物绝非是因为憎恨这个总是积极地拿出各色药水让他试药的东瀛妖男,而是单纯因为疼痛无法忍耐,下意识咬住了酒吞的手。 “嘶……看来这忘却相思的痛,还真是非常痛啊。”酒吞竟也未把手抽回来,而是盯着那应声痛得涣散无光的眼睛,“不过可惜,似乎没有什么用。” 朱橚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上蹭到的一点墨汁痕迹,又漠然地看着那痛得蜷缩起来的应声,漠然做了一个手势,示意,继续。 幽篁里的厨房中,清平馆众人正在准备晚上一起吃饭的水酒食材,尤其是那子推馍,要装饰各色豆子果子,繁缕更和蔓蓝鬼王姬一起一颗一颗用红豆与绿豆交错相贴,做出羽毛的造型。周宋两人拿水冲着一桶养肥的活虾,准备让它们吐一吐泥,做了醉虾吃。 “这商陆酒得了,拿给它试试?”玉卮抱着一个罐子走过来。 “去年不是喝了?”今昭在纸上写。 “咳咳,此酒不同。”陈清平一面调着青汁一面开了口,他偏头咳了两声,并不是因为病弱,而是他实在是从“昨天春分”到“今天清明”,都没有开过口,在邈园中人看来,这位清俊的公子,委实有一年没讲过话了。 “喔?”玉卮对今昭挤挤眼,续问。 “这是伏尸泡的酒。”陈清平道。 玉卮和蔓蓝齐齐惊呼出声,商陆本就有毒,人形者,更是汇聚灵气,甚至可以用来巫蛊魇咒,伏尸则是人形商陆中的厉鬼,因为伏尸是从墓穴附近采集到的,吸食尸体血污阴鬼长大,原则来说,已经不能算是植物,而是一种妖怪了。因为商陆本身并不喜墓地阴寒,所以在墓地并不容易见到商陆,更难得见到人形,而伏尸则是只存在于记载之中的毒物。 “喂喂可不是我去采的啊,这是吴王殿下弄来的。”今昭又写,“前阵子刚到。” 朱橚善于药理,尤其擅长各色古怪诡谲的药——如果一个人有他这样见鬼的见鬼本事,能让这些鬼都心甘情愿当他门客,那么这个人肯定也会很擅长这些东西的。 商陆酒本是清明节喝的一种药酒,寻常人喝了就是强身健体,也没什么稀奇的。最多是有的人心术格外不正一些,把这酒添点作料去害人。但是朱橚这商陆,可不是寻常的商陆,这是黄衣鬼的门人不知道从哪个坟圈子里挖出来的绝品。 面十二斤,米三斗,加天门冬末,酿酒,再浸伏尸商陆六日,便是人间奇毒奇醇美的伏身酒。陈清平得到了一本古籍里说,此酒饮一口便全身通泰,哪怕是久病之人,也会恢复面色,疫虫俱杀,耳目聪明,筋骨奇绝,福气满门令人不老通神。 昔日一位名人手下一位刺客,便是饮了此酒,险些行刺政敌成功。彼时他们唱的那首歌,的确是声声确凿——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因为,这酒的神通,只有一日。一日之后,饮此酒者,若无解药,必定毒发身亡。 解药,就是应声虫。应声虫喜爱这种诡异的酒,一旦饮下,便会格外活跃,神经兴奋。 应声虫与应声同属,但一个只是低等的妖虫,一个却是高等的大妖。 朱橚就是打着算盘,觉得这药酒既然和应声虫有关系,说不定与应声,也有牵连。 “殿下也是想得绝了,令解药自己服食毒药。”今昭写道,“我有点不懂,殿下何必如此心急,婚约都允了,不需要兵行险着啊,万一这应声喝了这酒死了怎么办。万一这酒喝了反而让应声实力大涨怎么办?” 陈清平抬头,看了看今昭,许久,才又多了一句:“有些人一生求绝求满,不能允许差着毫分。” 今昭突然想起自己见过的那张脸,那张在狂奔的泉思里的脸,她放下笔,对陈清平笑笑,起身陪着玉卮去朱橚那边送酒了。 薄雾浓云里朱橚与繁缕笑对而笑,两人面对面坐着,在纸上你一句我一句写着什么,今昭抱着酒坛心中温暖,这才是她喜欢看见的画面,所以要多看几眼,用以抵过此后作为太岁的一生,可能看见的,不,必定看见的,属于凡尘俗世的森寒。 第二百二十三回不经心底寒彻骨,哪得美男扑鼻香 这一日入夜,遥望山下城中,各家各户似乎有秉烛祭拜先人,凤阳看去,一片星火。被灌了商陆酒的应声,瞧着依旧是好端端的,挂着诡笑恨恨看着人。倒是那泡酒的坛子,里面不断传出伏尸的惨叫声,仿佛它不甘心被酒水浸泡,为人饮食,一定要叫的人食欲全无才好。 此时已经是夜深黑浓,再一个时辰便要过完这日,那应声依旧毫无反应,繁缕也笑着写:“这下好了,洞房那天你们也都不必听壁角了,听不出个毛线来。” 众人也在后面跟着写:“求别虐狗!”“不依不依人家不依啦!”“差评!必须差评!”“王妃你这么聪明王爷知道吗?” 朱橚瞧了瞧那些字条,眉目温柔,微微一笑,也提笔回道:“明月总是有西东,单身狗们都不懂。” 过了清明,两人便要大婚,今日难得人很齐全,鬼也很齐全,大家在幽篁里设宴,为两人开告别单身派对。 “八荒界的规矩,清明这一日的火,只送给鬼魅,大家既然还没入鬼道,就先忍忍,吃些寒食吧。”麻衣女鬼张罗着吃食,一头油黑的发丝娇柔垂在腰侧,一张脸蛋美艳惊人,若是不去思考她的头发里时不时便滴出来的殷红鲜血,这画面还是很美的。 红豆的青团和茯苓山药糕等点心,还有胭脂鹅脯熏肉香橼裹子等寒食,尽数摆在床桌上,还有些难得的水鲜比如醉虾梅白鱼之类,做了生脍。 繁缕提笔和朱橚斗嘴取乐,姑娘们拿着鹅粉糕酥油炮螺互相抹,桌子上一长盘的子推馍,用各色豆子果子装饰出来的白馍摆成鸳鸯戏水的形状,灯烛下映得华彩漂亮。门外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还有娇娃女鬼们嬉闹的声音,更衬得这夜色欢愉,现世安稳,仿佛一切悲伤如流水,流过无痕无波。 忽然一声尖叫,惊破夜色。 那声音听着应当是黄衣鬼的,不多时就见黄衣鬼的头先飞了进来,大嚷着:“辉卿大人呢!不得了,你们快去叫他!出了大事了!”黄衣鬼的脑袋在半空中上蹿下跳。 “我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被一般人看见了才叫出了大事了。”繁缕在纸上写。 “就是大事啊!那个应声有反应了,突然变成了好多好多的虫!四散逃开了!”黄衣鬼大叫着。 “!!!!”姑娘们的重点,都在后半句——好多好多的虫?!还四散逃开了?! 一瞬间连青婀蔓蓝都吓得脸扭了起来。 陈辉卿从里面的位子起身,连手里的酒杯也忘了放下。 那时那刻,负责看守的黄衣鬼与另一位鬼仆正在涂清明鬼画作为祈福,忽然法阵囚笼里的应声,发出了咔哒咔哒的声音,仿佛是他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逐渐崩裂开来。而与此同时,那酒坛中的伏尸因为酒剩的不多,叫声愈加大了起来,格外清楚凄厉,对应声的异状喜闻乐见一般。 鬼仆起身去看,就惊见那应声的皮肉下面,似乎有无数细小的生物在迅速地爬来爬去,一刻不停。那伏尸也随着小生物的节奏,发出短促的尖叫来。 黄衣鬼不放心,也走过去想要听个仔细,突然那应声便粉碎了。坛里的伏尸发出瘆人的狂笑声。那应声皮肉干瘪,裂开口子,变成碎片,口子里爬出好多好多的小虫,而皮肤的每一块儿碎片,都变成了一只小指甲大小的虫,瞧着那大小和样子,应当是低等的鬼虫,应声虫。 那鬼仆是女子,不怕鬼,却怕虫,立等吓得尖叫起来,黄衣鬼也吓了一跳,忘了动作。 便是这样一眨眼的功夫,那些虫便已经极快地脱离了法阵,四面八方逃了出去,黄衣鬼这才觉得不妙,虽然应声虫作为妖虫,危害极小,但这么多应声虫若是逃出去,也必定给下面的凤阳带来无数的麻烦。 “太多了!靠鞋底已经不能解决了!”黄衣鬼也觉得那场面极其恶心。 陈辉卿看着空空如也的法阵囚笼,道:“既然已经变成了普通的应声虫,这囚牛阵便也无用了。”说罢,走到那泡着伏尸的商陆酒前,一把将那个大笑得十分嚣张得意的伏尸给抓了出来,捏在手心里,扬起手,又缓缓下压,一道似明非明的白光以他为圆心扩散开来,那伏尸在白光之下发出闷哼,接着,有商陆酒的味道,变作了光芒一般,以泛着青白之色的朦胧光晕,将整个房间笼罩其中。 几只在房间里没头脑地乱转的虫一触到那青白朦胧的光,连个灰烬也没留下,便被消灭。 “都死了。”陈辉卿淡定地将手里的伏尸塞回去,那伏尸垂头丧气,一副大病不起的样子,估计是被陈辉卿的法术耗尽了身体里的灵气。 “可是……如果应声变成了虫子,那他吃掉的那些声音呢?”朱师傅皱眉。 陈辉卿指了指屋檐,一些肉眼可见的微光盘绕在房梁上,他伸手一跃捞下一条微光,只听到细弱女音在嘀嘀咕咕,却不知在说些什么。 “仿佛是青婀。”黄少卿侧耳倾听,看了看陈辉卿。 陈辉卿嗯了一声,抬抬手,那微光之音果然提高了几段,一把女音十分清楚鲜活地喊着“不行我忍不住要吐槽这技能尼玛看似酷炫其实并没有个卵用啊!”,还真的是青婀。 青婀松了一口气,伸手去抓那微光。 那应当是她的声音。 微光果然也不辜负她,光韵流转,笼在青婀的脸庞上,片刻之后,她清了清嗓子:“好像成了。” 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纷纷各自找了自己的声音,音归神位,恢复如常。 “原来应声是无数的应声虫变化的。”朱师傅眉头微蹙,“若非是机缘巧合寻得商陆伏尸,恐怕还破不掉这局面。” “不管怎么说,恢复了就好,恢复了就好。”今昭拍着心口,声音微微有些黯哑。 朱橚也展颜一笑,眉宇之间到底是露出他这个年纪该有的风华璀璨来,看着又像是初见时那风流意气的少年郎了。 不枉费他去年得到这个秘方时候,深夜起棺盗取新鲜尸首,种下商陆,时时以尸血腐肉去滋养。 有效,就太好了。 朱橚的脸上挂着非常安慰的笑,看着和今昭两人手拉手唱着古怪的歌曲的冯繁缕。 那歌叫什么来着,仿佛他们说过,海歌?嗨歌? 太岁和吴王妃唱的很嗨。 “既然这样,不如我们去喝酒唱歌庆祝吧。”青婀提议。 “蔓蓝去拿琴,我们来唱卡拉OK好了。”鬼王姬也兴致勃勃。 “老周不是会吹埙嘛,也去拿埙啊。”老元也附议。 “我倒是想给你唱个歌。”老周摸着嗓子,体会着重新说话的感觉,“比如说——”他开口唱了一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你还没有女朋友,雌雄双兔傍地走,你还没有女朋友——” “哈哈哈哈哈单身狗之歌啊。”繁缕笑得眼泪都挤出来。 众人这瞬间都嬉闹起来,办炉子的去办炉子,拿食材的拿食材,取酒的去取酒,弹琴的弹琴,唱歌的唱歌。汉子们闹着朱橚:“吴王殿下!吴侬软语一曲吧!不能白叫一次吴王啊!” 朱橚被老宋老元利白萨追的满地告饶:“我可不会唱歌啊——” 忽然有属下来报,低声在朱橚身边说着什么,说的朱橚原本一脸的喜色,渐渐黯淡下去。 待到那属下离开,朱橚转过身来,已经没了半分笑意,许久,他才用自嘲的语气说:“父皇颁旨,说吴地乃是天下钱粮重地,不可封王,因此将我改封在开封,为周王。” 话音一落,大家的表情都变得不自然起来。 明初朱元璋曾想定都开封,后因为开封邻近北面敌人,若大同破,委实容易被外族挥军而下,因此取当时为南京的应天府为帝都,改北京开封府为开封。若说富贵繁华,开封也有大都会气象,然论风流安逸,却不及江南。 原本的京都被改为藩镇,原本的吴王被改为周王。朱橚自嘲一笑,果然他与开封有缘。 繁缕颇为豪迈地拍了拍朱橚:“算了,别多想。” “就是啊,反正藩王也的确不方便坐镇天下粮仓。”老宋顺口安慰。 “要是从未封过吴王,也许此刻你的心情,能好一点吧。”眼下形势吃紧,原本的两京制都改为定都南京,而因形势危急而弃之不用的北京开封府,却封了朱橚。 “说来也没什么,比之代王、燕王,我还算不错吧。”朱橚莞尔,父皇总归对他不差,毕竟,他与朱棣,也是不能比的,他是一个本领诡谲,降生也诡谲的儿子。 “虫有什么可怕的,不过是口不能言,而心依旧可明澈。”朱橚负手而立,转头看着外面的月轮,“然虽可巧舌如簧,也抵不过心中一片哑然啊。”忽而他转过身来,又挂起笑容,“算了算了,大家继续,该我唱了?那我就唱了啊——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错了句子的歪诗随着那管清澈温柔的男音丝毫不在调子上的嗷嗷在夜色里,随即有琴有埙有筷子瞧着酒碗伴奏进来,伴着那拉得极长的调子——“柳暗花明——又一村——” 第二百二十四回最爱凉晚佳客至,一碗菌汤下肚肠 绿杨垂压,桃李间枝,湖内有各色鱼不知凡几,夜色之下,鱼游戏水,鳞挑月光,一位华服少年带着几个护卫坐在湖边夜钓,丫鬟们打着扇子吹着香风,护卫们就着林木架起柴薪烤着白日里打来的兔子等猎物,享受着春夜里的半夜悠闲。 今日是谷雨,早上也果然下了雨,此刻尤带湿润的泥土有沁人心脾的芬芳,丫鬟们颇为兴奋地发现,山林之中长出了好些香蕈来,忙不迭挑着品相好的采集来,打算熬一锅寻珍汤,加些猎来的鹧鸪雀子。不多时,鱼也得,兔也得,汤也得,埋在泥土里做叫花鸡的鹧鸪也走起喷香。华服少年心满意足地坐在帷幔之中,对心腹们道:“五哥最会玩,这样春风夜钓,新鲜食珍,配着这山水月色,果然显得这朴素的烹调之法,竟有绝仙之味啊。” 那新生的菌子伞下还沾着点儿翠绿的苔,鲜得连鹧鸪肉的味道都闻不见了,华服少年心满意足吃了好几大朵儿香蕈,又狠狠啃了一条兔腿,一只泥巴鹧鸪,吃了两条鱼才算完。 “王爷,快亥时了,咱们该回邈园了。”大丫鬟绿腊提醒。 春时两山之茶,以龙井为最,明前龙井固然金贵,但谷雨的雨前龙井却更易得些,因而也是广受追捧,邈园里的雨前龙井倒是新得的,朱橚两口子便邀请幽篁里众人与鬼怪们一同在观鱼庄观夜水高月,品雨前雀舌,一同吃个夜宵。 茶的确是雀舌,一芽儿两叶,可今昭喝得不是滋味,她总能想起这个名字,也属于一个神秘强大疯狂可怕的人。 倒是利白萨这些日子耳濡目染,也有点见识:“这水可是虎跑泉?” 老周露出讥笑:“泉水烹茶,讲究鲜冽,虎跑泉运到这里,还能鲜?你以为你的大自然的搬运工么。” 利白萨嘿嘿笑:“要是虎跑泉这样好,我还真愿意跑一次,搬运点儿虎跑泉回来。” “笋鲜来了!”今昭拍手。 幽篁里雨后的春笋新鲜摘下,用金花腿烧炖,以竹叶为柴薪,那种鲜美自然的滋味,仿若风摇碧浪,雨过绿云,雉歌春阳,鸠呼朝露,那种清澈开明,绿意满胸。委实能令人多添一碗好饭。 正吃得酣畅淋漓,忽然有鬼仆来报:“王爷,齐王殿下,突然腹痛如绞,已经昏死过去了!” 哗啦—— 无边豪雨同时自天际泼落,朱橚霍地起身:“良医如何说?” 鬼仆一脸凄惶:“刘良医已经开了药,却束手无策,李良医又趁夜去瞧,却说,却说齐王殿下印堂阴晦不明,恐怕是鬼祟!” 朱师傅与玉卮蔓蓝鬼王姬四人起身:“我们也去看看吧。” 朱橚的弟弟齐王朱榑是因为身体不太好,前阵子来邈园疗养游玩的。朱橚瞧着他一身阴祟之气,应当是宫里沾染了太多,便竭力相留,朱榑便不再推辞。这些天来游山玩水,接近天然,本来是已经大好了,傍晚时分还去湖边夜钓取乐,谁曾想不过是半个晚上过去,这会儿那温润少年,便成了一个面色蜡黄,生气了无的躯壳,除了心腹处还有起伏,简直已经看不出他还活着。 “花李郎,在我们面前便不要藏掖了,你以为何?”朱橚瞧着戏子鬼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那戏子鬼重重叹口气,朱橚这会儿也摸出了端倪,两人面面相觑,朱橚无奈扶额:“总之,先不要再催吐了,恐怕吐不尽,更麻烦。我先下针,稳住了再说。” 朱师傅拿起桌子上那张丫鬟写的饮食单子,上面列着今日齐王朱榑吃过的所有的东西,朱师傅在夜钓野味那一块儿仔细看了看:“派人去了么?” 戏子鬼点头:“凡今晚的鱼肉菌子,都令人去采了来。” 朱师傅面色泰然:“放心,他是死不了的。我为齐王之时,曾见起居记录,第一代的齐王能获得异能,便是因为与仙人有缘,习得仙术,后名义上废为庶人,实际则依旧以齐王之尊起居,为朱家皇族驱鬼问神。他若是在此时死了,历史的道标,便会不一样了哦。” 蔓蓝和鬼王姬瞧着朱师傅脸上的笑容,齐齐打了一个寒战。 是时,那些鱼也从同一个池水里捞了数条,那兔又捉了一窝,那菌子也采了好些篮,剖鱼宰兔切菌子,想要瞧瞧是否这些食材,有什么端倪。 清平馆一干人齐齐围在齐王住的客院淡山凉晚,瞧着陈清平以分花绣锦的细致手法,将那些食材一一解剖开来。不一会儿鱼和兔已经都片了片儿,陈清平干咳两声,一番刀工剥皮剔骨后,手指间只有淡淡血水,那些主要经络血管,竟然还留存不破,相连如常。众人各自去查验这些池鱼兔子,最终,一无所获。 众人面面相觑,各自叹息,陈清平一抬手拦住鬼仆:“等下别丢。” 今昭以为陈清平有什么发现,也伸着脖子去看鬼仆手里收拢起来要丢掉的鱼肉兔肉。 陈清平抬头,神情专注:“此鱼鲜嫩,兔肉肥厚,一会儿吃了吧。” 今昭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卫玠眉头微蹙,转向那一段树木:“再就是这些菌子了,这些东西不过是一个晚上催生,这树也并无问题……” “那问题,就是这些菌子么?”今昭拿起一个香蕈来,还未凑在眼前,就被陈清平劈手夺下。 太岁只觉得眼前一花,那香蕈就已经落在了案板上,被陈清平的刀插了一个正着。 切开的香蕈伞满尾肥,一看就是春日里吃饱水分的好货色,然而从头到尾,这香蕈也并无不同。 “有什么问题?”利白萨觉得中国的神神怪怪真是脑洞大开,吃个野餐也能吃出毛病来。 “适合炖鸡。”陈清平很直白地回答。 “……好吧,姑且都切开看看。”今昭提起那篮子香蕈,一个一个摆出来,也不知道摆到了第几个,忽然有一个声音骂:“两个蠢材鸣翠柳!一行仙家窝里瞅!” 那声音很小,弱不可闻,要不是今昭是太岁,又离着香蕈很近,大约也会听不到——除了陈清平,似乎别人都没有听到,还在谈论着旁的事情。 陈清平低头看了看已经切开的香蕈,又看了看今昭手里的那一枚,极快地夺过来:“不要再碰。”说罢,干脆连整个篮子都抢了过来。 今昭一脸茫然。 陈清平微微瞪了瞪眼:“站远点。”又看了看今昭一瞬间的苦脸,“有古怪,你往后站站,不安全。” 今昭正要反驳她好歹也是一只太岁,却又听见那个细弱的声音用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语气喊着:“呦呦呦!昨夜星辰昨夜风,今日奸情厨房中!”再听这声音,的确是很有古怪,因为听上去虽然细弱,可并不像是一个人喊出来的,反而像是好多人一起喊出来的! 哪来的“好多人?!” 陈清平与今昭面面相觑,视线一撞,两人都有点觉得脸热。 那个声音又细细地喊:“白日依山尽,奸情入海流!欲懂少年心,还请褪裤头!”尽管声音依旧很小,却喊出了粉丝们看演唱会的气势来,万人齐声。且这内容之下流,简直令人不忍直视! 今昭循着那声音,终于发现,那声音是从陈清平手里那个蘑菇里发出来的。 陈清平示意大佬们过来看,自己则弃刀不用,捏住那香蕈,轻轻一掰。 “啊——”以老宋为首的密集恐惧症患者们纷纷倒地。 那蘑菇一掰开,便能瞧见,蘑菇伞下沾着好多的青苔,而那些青苔一直沁入了伞内,一掰开那蘑菇,便有好些极其小极其小的东西,从那些青苔钻了出去,在案板上列阵,铸起了一块儿一块儿的青苔,钻在青苔里不见了。 朱橚眼疾手快拿起刀,从案板上刮下一块儿青苔,将刀刃横起,凑上与众人细细观看。 只见那刀刃上的青苔里又跳出好多的那种极其细小的东西来,因为刀刃是金属,似乎也没有办法做青苔为堡垒,那些小东西便站在刀刃上破口大骂: “愚民!愚民!惊起一伞菌露!” “两屋蠢货装不住!一厨愚民翻过山!” “问君能有几多蠢!恰似汝等愚民炕上滚!” “嘈嘈切切错杂弹!汝等白烂装上盘!” “朝来寒雨晚来风!智力谢了秃顶太匆匆!” “垂死病中惊坐起!不忍见汝智力无!”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汝脑壳塞住!” 透过朱橚拿出来的透镜,这些细小的生物细细看去,分明是毫厘高的小人儿,眉目俱全,锦衣华服,各个捧着心口在高声叫骂,音色齐整如一,气势表情都十分澎湃。而那些苔藓,也根本不是苔藓,而是类似于鞭子披风刀剑之类的绿色兵刃,只是因为太过细小,簇拥在一起,才看上去像是苔藓。 “这是……菌人?”卫玠表情颇为玩味,“拿些上等菌子来养着,不然这群小东西报复起来,可是十分麻烦的。尤其不能害其性命,用毒用药。” 朱橚瞧着这些小人儿的大小,面色一肃:“可有什么法子,既不会伤及这些人,又能让他们离开齐王的肚子?” 卫玠看了看这些菌人,摇了摇头:“菌人喜欢珍稀菌菇,也许用菌菇引诱,是个法子。然而以齐王的状况,若不尽快,只怕有性命之忧。” “若是开腹,以菌菇诱之,这是白泽的手札上记载的罢?”朱师傅皱眉问。 卫玠看了看朱师傅,又看了看朱橚:“值得一试,只是,你们谁会开腹?” 黄衣鬼眉开眼笑:“王妃会啊!王妃连断手断脚都能缝回去!” 麻衣女鬼一推黄衣鬼,推掉他头颅,啐道:“王妃怀着身子,这几日就要临盆,如何能行这等熬心血厉之事!” 黄衣鬼的头不服地在地上滚着叫:“可是王爷,若是齐王在咱们这里出了事儿,咱们的麻烦,可就不是改个封地能解决得了!” “我来。”陈清平突然开口,“牛取黄,狗取宝,鹿取麝,事同一理。”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那菌人的大合唱又响起:“八毫厘刀,血和肉,三刻钟时候,活与死!王师北定中原日,厨子你是好汉子!” “……” “云想衣裳花想容,开腹一寸可就行!” “积雨空林烟火迟,肚里蘑菇塞一只!” “莫愁前途无知己,等个一刻再洗洗!” 那些菌人在诸人置办开腹事宜的时候,齐声高唱,听那唱词的内容,却是好心意地指导,应该怎么做。只是这唱词实在令人无语,就是淡定如陈清平,也在洗手的时候听见“血沫乳花腹上沾,好帅厨子切腹难!”这句时,差点将手里的胰子给丢出去。 待到要行事之际,各色物件已经备齐,一应沸煮以秘药消毒,陈清平两眼一闭,再睁开的时候,大家觉得陈清平瞧着齐王朱榑的表情,已经和瞧着一头死猪没两样了。有见识的几位在屋子里给陈清平打下手,今昭这种宰割兔子都嫌弃手软的,留在外面为男神掠阵——主要是负责不要让菌人们接近那件屋子,否则正在开胃的时候听见一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一只王爷活不来”,估计陈清平会顺手把胃给摘了。 “自在飞花轻似梦,活着出来真高兴!” “春江潮水连海平,好好出来那就行!” 一番手术做完,藏在蘑菇里跟着出来的另外一批菌人与原来那一批相见欢,今昭嘴角抽搐,原来菌人说话都是这样,这不是部族特色,而是民族特色啊! 一时间有玉卮朱师傅卫玠陈辉卿这样的高手在,又有朱橚本人和戏子鬼花李郎,齐王已经安然无恙,原本应该出现的伤口,也因为大神的时间法术而根本没出现过。只是不多会儿齐王醒来,嚷着好饿好饿,那是因为他的身体时间调成了谷雨这日夜钓之际,那会儿他刚撑好鱼竿,还没吃那一肚子珍馐野鲜。 这些之于今昭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陈清平体力不支,又需要小太岁去二十四孝,端茶递水。 瞧着陈清平,今昭欲言又止。换做从前,陈清平对这种事情应当是不闻不问的,更不要说像今天这样,原本身体不行,还要勉强去做。 也许是她迟钝,也许是她多心,可是这一刻她真的发现,原来以为会一直那样高踞神坛,烹饪天下的人,已经在她没察觉的时候,开始慢慢改变。 啊应当不会变成朱师傅或者老宋吧。 太岁不仅脑补了一下陈清平笑得温柔腹黑,或者笑得阳光灿烂的样子,片刻后,她打了一个寒战。 第二百二十五回醉卧情场君莫笑,自古CP狗最多 一日之计在于晨。 今儿是洪武十四年立夏,夏季的头一节。 今昭打完一套八段锦,缓缓舒了一口气,抬头望着五味居四角的天空,心说周王妃繁缕也不容易,好端端一副自由奔放的灵魂,终究是囚禁于这方寸王府,一袭锦衣之中。 这一年发生的事儿不少,最重要的,当是周王就藩。 周王封地在开封,汴京所在,也是一座名城华都,王府占地极广大,是在宋金皇宫的基础上建造的,也有内外城桓,蜈蚣木琉璃瓦,内外城各四门。规制布局,基本来看,也就是迷你的皇城。 清平馆众人因为就藩,也男女分隔两地,嗯,基本来说,就是女的名分都是妃嫔,男的全是,呃,内侍。 没办法,只有内侍才能顶着男人的脸出入自由。 今昭一想到这桩事情,以及当时汉子们的表情,就忍不住要大笑出声。 至于侧妃姬妾么,就是抓阄,鬼王姬抓了侧妃的位置,便住了后院仅次于周王妃的芍药亭,今昭抓了旁边的五味居——别说是今昭她们这些清平馆女眷们,就是以麻衣女鬼为首的女鬼女妖,也都占了个身份,加上个别两三个身有特异之能的人类姬妾,足足有十七个。 这十七人,今昭不清楚是否都与周王有情,但确皆是与之有义,没办法,周王府情况特殊,怕鬼的妹纸们,是进不了门的。 只是,同样作为“今人”,今昭不知周王妃冯繁缕的心中作何感想,也许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句,适应现实。 现实。 比方说,自己也已经,不是人了。 今昭看着黄衣鬼的族人妹子,小丫鬟莲子把自己的脑袋放在石桌子上梳头,淡定地吩咐同样淡定地大丫鬟:“枸杞,把你尾巴收一收。” “今日是立夏?”陈清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大神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踱步而出,一轮晨光笼在他侧脸,勾勒出,好吧,眼镜片有点反光。 “今日,应有九荤十三素吧。”陈清平问。 今昭点头:“有有有,这就领您老去。”说着,指了指五味居带的一个极小的跨院,“都已经拿进来了,就差您老了。” 内侍们本来各有住处,只有朱师傅、陈辉卿与陈清平,大大咧咧住在“姬妾”们的园子里,承蒙,嗯,周王妃的特殊安排。 “醉卧情场君莫笑,自古CP狗最多。”太岁悻悻然嘀咕。 “耶啰,不曾想今日陈大人亲自下厨,倒是我三生有幸了!”说话的这一位女子,双十年华,眉扫懒倦春风,眸含轻寒微雨,鬓垂杨袅绿丝,颜扫海棠胭脂,分明妒煞西施,是一张国色天香,端庄华美的脸。 正是周王殿下硕果仅存的人类姬妾之一,谢荧之。 这姑娘也是天生异能,对周王府里的古怪门儿清,实际上,今昭觉得,她就是不想清,也得清,因为这就是她的命。 谢荧之祖籍常熟,因此她今日的生辰,也按照立夏的风俗,备了九荤十三素。九荤指的是鲫鱼、鲚鱼、咸鱼、咸蛋、螺蛳、熄鸡、腌鲜、卤虾、樱桃肉,十三素是樱桃、梅子、麦蚕、笋、蚕豆、矛针、豌豆、黄瓜、莴笋、草头、萝卜、玫瑰、松花。皆是夏令丰物。 一位姬妾的生辰,朱橚只来喝了一杯酒放了赏就走了,王爷走了,王妃自然也跟着走了,其余的“姬妾”估摸是舍不得这一桌子好酒菜,都赖在香附里不走,玉手竹筷上下翻飞,仿佛全部祖籍饿鬼道。 拿鲫鱼刺儿多肉淘,做了汤水,一碗白乳似地鲜美;鲚鱼就是凤尾鱼,个头小巧,肉质软嫩,做了软炸,吃一口便是暖香;咸鱼是梅香做法,鱼肉松软带香,做干煎恰好能放出香味儿来;咸蛋只取蛋黄,抹了南瓜、丝瓜等果实蔬菜,做了一盘炸物;螺蛳小炒,加了点儿极其珍稀的辣子,已有了今人的口味;仔鸡掏空内脏放尽血水,腹中填入香料煨得酥烂无比,名唤熄鸡;腌肉炖了笋,做另一道汤水;卤虾是活卤,只吃虾肉那软糯娇甜的清香味儿;樱桃肉则是苏式做法,一扣面的肉皮红亮诱人,里面五花三层的肉入口即化。 荤吃嫩素吃鲜,十三素也是按照时令取清淡做法,松花和梅子酿酒,玫瑰腌甜了樱桃,青麦穗揉做一条条儿带着春丽留味的麦蚕,笋和腌肉一锅,蚕豆蒜蓉,矛针煮甜水,豌豆青青地蒸了造了立夏饭,黄瓜莴笋拍做一堆凉拌,草头冷吃,萝卜热蒸。 一桌的荤素,都是做得考验功夫,用料办法却又朴素。等这一餐吃完,这一套菜谱儿又会散给百姓,回去照着做了,有钱的吃荤,没钱的吃素,穷到底的也有野菜可吃,养生养气,又养了周王的好英名儿。 “……没奈何,也非是殿下多好名儿,只是要不做这个表面功夫,回头民望一拱,拱你个飞扬跋扈,贪占异动,就要遭殃。”麻衣女鬼叹气,就藩后天高皇帝远,可惜朱元璋手下还有都督府的探子来探看动静。 “恐怕,还不如飞扬跋扈,蠢脑如猪。”芳寿谢荧之一笑。 今昭觉得这笑容,用她习惯的词儿来表达,就是呵呵二字。 酒过三巡,一些扛不住的就要散了,扛得住的还在撞镯子撞钗地拼,酒签一摇,摇出谢荧之的签字:“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清平馆这些知根知底的人,都面面相觑,无数话语回忆,化作心底一声叹息。 谢荧之触景生情,借着微醺醉意,也目光放远:“江月既然不知,恐怕我也不知了……” 不远的当归处有琴音传来,应当是周王长子朱有炖请的琴律先生,那琴音清雅高洁,仙音一翁,令人心神宁静。 “……我与王爷,便是梦里见过的。”谢荧之自小便有极其类似萃梦师的异能,在梦境中神思聪明,来去自如,因为时常在梦境之中获知旁人心事,幼小时又不知避讳,被家人试做怪物,囚居乡村守祖坟。后来经祖坟里祖宗托梦指点,在梦里找到了周王朱橚,做了王府名上的姬妾,实际的释梦人。 “其实,我一早梦见的,是另一个男人。”王府姬妾语不惊人死不休,“我想,我应当很倾慕那人,虽然,我到现在都没瞧见过那人的样子,可我每次梦见他,醒来以后都心如刀绞,满面泪痕。” 清平馆妹子们都躲避着谢荧之的眼光。唯有陈夙蕙点了点头道:“我大约懂得你的感受。” 谢荧之淡淡一笑,醉眼朦胧,面染桃花:“平日里他不常出现,每次出现却都是于我示警,给我助力——其实我说祖先托梦,真真是骗你们的。是他告诉我,普天之下,只有周王府能容了我。” 玉卮扶额,蔓蓝捂脸,青婀扭头,鬼王姬忍不住翻白眼,今昭讪讪地笑:“也是,也是啊。” 谢荧之咯咯一笑,一根指头戳在今昭的额头:“小没良心的蹄子,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呢。” “噗——”饶是陈夙蕙,也喷了一口酒出来。 “……但是每年我的生辰,他一定会出现的。”谢荧之的语气瞬间从娇嗔转为神往,“你说今天,我能不能看清楚他的脸呢?” “会的。”陈夙蕙拍了拍她的手背,“那是你的梦境,由你做主,你想见谁,便能见谁。别说是你的梦境了,就是你的生死,也理当由你自己做主。” 叮。 一声琴音了结这一曲。 谢荧之已经靠在迎枕上,粉面桃花地睡着了。 陈夙蕙看了看清平馆妹子们:“你们不跟去看看?不会出事儿么?” “为了不放心和八卦之魂,我们的确有必要助她一臂之力,就当是报答她的那人了。”鬼王姬一脸严肃正经,踢了踢青婀,“快点儿把小周子叫进来!入梦了入梦了。你们出来以后,别忘了给我讲。” 青婀翻了翻白眼:“等我吃完这条炸鱼行不行?” 鬼王姬的答案必定是不行,因为此时此刻,清平馆的入梦小分队已经站在了谢荧之的梦中。 梦里是一座地狱般的城,尸山火海,血流成河,这座城没有人,只有风,只有城门楼上一位白衣缟素的女儿,一根乌木簪挽着头发,手下不停地包着馄钝。 馄钝皮薄馅大,鲜淋淋的肉馅儿,还滴着血。 “你来了。”谢荧之在裙摆上擦了擦血,一抹猩红,污了一抹白。 “我知道你想见我。”一把声音风流不羁,三分含笑,无尽温柔蜜意,尽入长江流水,擦肩而来。 谢荧之回过头,那男子一脸笑容,模样端美大气,仿佛一朵牡丹国色,然衣袂翩翩,隐隐林下之风,又露出六朝品流。 “你与我,长得很像,莫不是梦里欺我骗我,拿了我的脸还糊弄我罢。”谢荧之一笑。 “我们应当长得像,因为很久很久之前,我们曾是双生的兄妹。”那男子笑容不改,只是其中风流不羁浅浅褪去,换上的是历经无数的那种看破万千的淡泊。 “你这样看我,大约已经不爱慕于我,只是多年来习惯不该,留余亲意。”谢荧之微微一笑,按住了心口,那一处酸楚疼痛,似有声音小小提醒,他已经等得太久,等得乏了累了,想要歇歇了。 “你是我的那一半,自然十分懂我。”那男子笑着点头,“我在那一边,已经等过了万万年,等得我连我自己,都已经看破了。” “你要走了,不再来了,是么?”谢荧之问。 “不,我并不是要走。”那男子说。 谢荧之莞尔一笑,笑得很淡泊,和她眼前的那人一样:“走吧,我们一起走。我想我大概明白,旧的总要去,新的总要生。” 那男子拂袖一笑:“你却还记得这里,这一夜,这一城。” 谢荧之的眸光忽然一亮,转而化作无数星火,璀璨眸中:“我当然记得。” 那王谢风流,那刻骨誓言,那滔天抱负,那寂寞此生,那些人和事,她突然都明白,都记得,那门里门外,他和她都已经等了太久,错过太多。 腥风裹着血在死寂的地狱之城中呼啸,城门上的炊已熄,一袭缟素曳地,一袭白润之光伫立,那手如好玉,抚摸上那张曾经跳脱活泼,年轻鲜亮的脸:“劳你好等,现在你是否想通,那可并不是你的职责,这八荒六合,并不是你的职责。” “是啊,便是我能,我会,我知道,也不一定,我就要做。我现在终于懂得。我现在想要颓废,想要放弃了。”那张脸上,淡泊与风流都不见了,只留下一片鲜明,仿佛一切回到从前,回到意气风发的时候,回到还不曾做出一个,令人后悔终生的决定。 那意气风发,俯在一片温软之上,两张牡丹华艳的脸交相辉映,彼此凝眸。腥风吹过长长啸声,烈火馝馞吞噬亭台楼阁,尘灰埋烬掩住风流艳骨,一抔清清静静。在这一片葬地般的死寂之中,只有两朵盛放的花一般的人儿,枝叶交缠,并蒂齐绽,一袂缟素吹起,挡住了那月潮花开,只有一只手紧紧抓住地面,抓破一馅血水,顺着指缝慢慢流下来。 那梦未完,清平馆入梦的人们便已经识趣地离开,尽管那是个极其重要的时刻,一个重要,却不为人知的时刻,可他们所有人,都没有资格和立场继续留下去,连一点点,也不能苛责。 “好么,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本该差不多是千禧年上下才失去法力的白门为什么在明初就完蛋了。”老元扶额,“原来是王操之撂挑子了。” “也不能怪人家撂挑子,这又不是他应当做的事情,当初年少满腔热血,为了天下背负骂名,在门那边不知道挨过多少难捱的日子,人家也够意思了,再不顶上,你们岁时十二族是吃干饭的?”老周冷言冷语。 “混沌,这就死了?”今昭擦了擦眼泪问。 “死了啊。破了誓言,所以就死了。只不过还会有新的混沌生出来的,这是四凶之位的铁则。”鬼王姬解释,“说起来新的混沌,听说是在云南出生的。” “没有什么真的可以永久,就如同没有什么可以真的结束。”陈辉卿突然冒出一句。 “云南么……”卫玠摸着下巴。 “这不是开封么,云南不是很远么。”利白萨挠头。 “呵呵,有意思,你们来摸摸她的脉,她怀孕了哦。”酒吞童子笑嘻嘻。 “新的混沌?”老宋眼睛一亮。 “……我说,你们都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今昭泄气,“眼看着又要过子时了,再不走,我们又一起跨年了。” “那就跨吧。”陈清平拿起酒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第二百二十六回东魂西鬼悄无言,唯见故人莲花白 洪武十五年小满的寅一刻,正是夜色黑浓之际。 墨出藕花腰,婀娜婉转,裁云鬓,莲花面,飞琼袖,碧玉簪。 那美人仿若一阵香气,飘至月下,借月华之色,微微扬起脸,莲瓣一样的发髻上,一根圆润通美的簇新碧色玉簪,盛月光,温温亮。 美人动也不动地站着,听着墙里有人咿咿呀呀唱戏,有人嘻嘻哈哈笑闹,远处飘来仙音杳韵,极清冷空灵的琴音,更衬得这院子里好一番热闹,凡尘俗世的渥暖。 “哎呀,这位姐儿,你在这里做甚么?”一个颇为朗俊的脸出现在美人的眼前,朗俊的脸,只有脸。 美人被吓了一跳,秀目圆瞪。 那人头嬉皮笑脸:“哎呀,忘了,身子爬墙爬的慢,这位姐儿,原谅则个?” 美人旋即绽出笑容,手如莲花绽放,摸在那人头脸上:“这位小哥儿,奴走迷了路,这里是哪里呢?是不是你,偷了我的簪?” 那人头双眼灿灿冒光:“这是熟地园呀~偷簪何用,在下想偷的,可不止一只簪。” 美人星眸迷茫,半晌之后,又楚楚动人地扇动睫羽,轻抚着那人脸,那手势轻柔,指尖滑腻,划过脸颊,划过额角,划过发际,在发髻上猛地一抓,玉臂一轮,将那人头丢进墙里,一脸温柔娇媚地听着那人头的惨叫声划过夜空。 “落头民,真有意思。”美人仰头而笑。 “妈呀——”一个年轻女子的生意从墙那头传来,那美人愣了愣,撅起嘴巴,无奈地摇了摇头。 “妈呀——”今昭发现一个人头落在了自己的怀里。 你说人生,哦不,太岁生怎么就这么玄幻呢,因为集体醒着跨年,于是又听见那个鬼祟不散的仙音酷炫狂拽吊炸天地弹了起来,弹弹弹没个完,弹弹弹,弹得今昭睡不着想着混沌兄妹的事儿,弹弹弹,弹得长了鱼尾纹。然后今昭出了屋子,想看看月色,或者也许可以和那满园子的鬼怪们聊个天,结果,一个人头就掉进了怀里。 那人头颇为不满:“沐姐儿,你这身板儿,忒硌着人。” 今昭松开手,任由黄衣鬼的人头掉在了脚下的泥地上,脸着陆。 “哎呦呦,女人心,蛇蝎!” 今昭抬起脚,作势要踩。 忽然黄衣鬼的身子飘飘忽忽跑了过来,黄衣鬼嗖地一声头身合体,开口惊人:“滕先生书房那个新文书,不见了,地上一滩血。” 地上一滩血,巴掌大不到,瞧着颜色,啧啧,还挺新鲜。 清平馆众人和黄衣鬼、麻衣女鬼赶到的时候,只有黄少卿无目鬼戏子鬼在。想来也是,这个时辰,大多数人好梦正酣。 无目鬼用手沾了沾那血,在指尖摩擦:“这是人的血。” 黄衣鬼嬉皮笑脸:“是人的血,可就不干我们的事儿咯。” 无目鬼摇头:“这里是王府,如果出了人命,王爷会陷入极大的麻烦。” 麻衣女鬼指着地上另一处:“这里还有几滴血。” 四鬼一太岁循着那血滴拐了几拐,来到了东书草堂的倒座房里,这儿通常是文书们休息下脚的地方。黄衣鬼一步脑袋当先进去,半瞬也不到,脑袋又飘出来,脸上露出些许惊容来:“了不得!那小文书的心,被人剜去了!” 清平馆众人心头都是一惊,剜心,雀舌?! 文书在王府里,还是一个能见鬼的王爷的王府里,还是一个满院子都是各种鬼怪坐镇的能见鬼的王爷的府里,被剜了心。叔可忍婶子不可忍婶子忍了王爷也不能忍王爷忍了四鬼也不能忍,便是一贯温文尔雅的无目鬼,也露出怒容,拂袖道:“这件事情,不必惊扰王爷王妃,天亮之前,务必解决。” “太岁,劳您瞧瞧,有什么端倪没?”黄衣鬼抓住今昭的袖子。 陈清平眉头一皱,将今昭扯到一边。 “不必多虑,你只尽力便好。对方有剜心之能,必定不会露出太多的首尾,也不会是寻常的凡人。”无目鬼安慰道,“只是吾等听说,太岁可以阅览记忆,这尸体和这房间,或许能透露些许端倪。” 端倪,端泥煤咧。 “算了,你就试试,不行的话,还有我们。”朱师傅摆了摆手。因为混沌的事情,清平馆众人此刻情绪都不甚高。 今昭在屋子里团团转,这屋子大约是尚未醒来,灵气不够,没什么“记忆”留下,而本该攒了点儿缓存的尸体,却因为那凶手一瞬间灭灯,动作又飞快,像是一个影子一样乘风而去。 只有头上应当是玉簪一样的东西,在夜空里划过一道簇新的光亮。 “绿色的玉簪么?”黄衣鬼的眼睛一亮,“我今天在墙头上,看见一位美人啊,云鬓花腰。”麻衣女鬼瞪了他一眼,他连忙改口,“哦不,她的头上簪着一支绿玉碧簪。” “这文书家中仅有老母,贫且孤直,只有一笔好字,平日里在这处,司职抄书录典,除了滕先生,与旁人并无太多接触。”黄少卿仔细看着那尸首,“他的表情,挺淡定的。” “……咿呀呀,这么说,凶手身法极快。死的悴不及防呢。”戏子鬼掩袖唱。 “这凶手在此处盘桓并不久,也无甚气息留下。”黄少卿的手,又摸到了那尸首的心口,“是被人一抓而去的,倒不是,那种灼烧式的伤口。” “那人应当很快就走了,因为这屋子还未醒来,甚至来不及记住那人的长相。”卫玠听闻那伤口并非是雀舌那种灼烧,终于放心。 “若是只为了吃心,吃谁的不是吃呢,吃个山野樵夫,尸首丢在深山老林,还省得一套麻烦。偏来吃王府里抄书的书吏,就不怕惊动了人?所以我觉得,特地挑这么麻烦的人来吃,一定是有仇。”今昭只觉得脑子里“等蹬”一声,智商上线。 “也对呢。回头那凶手瞧见自己刚杀的人又活了,想必一定开心,不如我来附体。”戏子鬼在满面胭脂后笑得诡异,一道水袖抛,那戏子鬼已经消失不见,而地上的尸首,却缓缓起身,一张极平凡的脸上,露出三分媚色。 无目鬼仰起头,似乎在感受天光变幻:“我记得这文书就住在外院门口那条下人胡同的角儿,那房子还是滕先生帮的忙。” “呀啐,那小生便得快些回去,照顾老母去也。”戏子鬼抛腰甩袖,当先而去。今昭无语扶额:“这老母也是怪可怜的,你们就别戏弄这儿子的尸首了。” 黄衣鬼的脑袋凭空而起,滴溜溜在今昭的脸前面转:“太岁,你可不要忘了,我们,是鬼。” 麻衣女鬼抚着自己的发丝:“正因为为人不能,才为鬼。” “走吧。”无目鬼抬脚跟上,只是到底也跟了一句话,“太岁,你当尽快正视,你已非凡人,若不能如此,只怕会有无尽的麻烦。” 末了,走远的戏子鬼传来一声唱:“哎呦呦,是那些人,将你护得太好了呀喂……” 那文书的家只是一间杂院之中的倒座,才一进去,四鬼与清平馆众人就听见里面传出悉悉索索的穿衣声,一个老妪的声音唾骂:“又是抄了一宿?!可要你的命不要?什么好差事,值得你这样熬?他们聘了你,就给你这垃圾窝棚住,你还贴脸,啧咯,一群黑心烂肺的富贵人,只作践我们贫寒母子!” 众人眼光一轮,扫过这屋子里的陈设,色色都是新的,是王府里那些丫鬟婆子们的用度,想来当是滕先生家的嫂夫人贴补的。这倒座房里两间外两间,外间灶台里叠着一摞儿鸡蛋,墙根儿一个口袋,里面露出些时令菜蔬,也是管家娘子们昨日得的节气赏。 “看来滕先生倒是真有几分体惜这一对儿母子。”无目鬼轻叹。 那老妪披衣起来,抬手一柳条笢子便打在戏子鬼附体的文书身上:“那起黑心烂肺的。连个小丫鬟也不配来!前儿给你送饭的那个小蹄子呢?” 戏子鬼眼珠子一转:“哪个?” “水蛇腰儿,簪着一根玉的。”老妪在灶台里翻着,一只鸡蛋滚了出来掉在地上,啪嗒一声碎了,老妪皱着一张脸,“你看你看!给你的都是破烂!你看这鸡子都不黄!什么污烂的都给你!还王府!一群天杀的!叫去买一个丫鬟给你生个儿子,也不给买!那天下药那个,你也给放跑了!” 戏子鬼微微一愣:“下药?” 老妪还在嘀嘀咕咕念叨:“那一碗药多贵!让你给绑在我屋子里,你不绑,跑了吧,跑了看你哪里再去迷一个回来!” 戏子鬼的嘴角勾出一抹恨意:“这院子里人多,只怕转眼就被发觉。” 老妪啐了一口:“你这个夯货,书读到脑子里了没?!你塞了她的嘴,剪了她的舌头,还怎么出声儿?!现在你给人放了,放了一个哑子还能过什么好日子?你当你是帮她?” 旁边的大神们都倒吸冷气,已经拼出了一个极可怕的故事,今昭顿时觉得刚才无目鬼说的当真不错。 人心之险胜山川。 “是你们。”一把女音醇美响起。今昭一回头,见那美人文彩风流,不妆而艳,手里提着吃食,可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发髻,那一根,碧玉簪。 今昭微微皱眉,忍了又忍,才把那一声脱口而出的“莲香”,咽回肚子。 这不是莲香吗!狐妖瑜伽教练莲香!为什么最近总是见到熟人!为什么! 莲香娥眉一蹙,转眼戏子鬼:“你……他死了?” 黄衣鬼一愣,拽拽麻衣女鬼的袖子:“难道不是她?” 黄少卿摇头:“不是,她身上并无血腥气味。” 今昭转向莲香,脱口而出那惯常的熟稔:“莲香,你可知道,可还有妖鬼接近这母子二人?” 莲香被点出芳名,目光一沉,打量着今昭,旋即露出了悟:“不曾。这一对母子,只有一位管家娘子,会遣小丫鬟来送些用度。再有,便是我。”她看着戏子鬼,微微一叹,“这书生与我有恩,我设计令他于贵府长史相识。如今看来,却不是一桩好事。” 若不供职于王府,也未必养出其母虚荣毒恶,或许便不会招来一场灾厄,丢掉性命。 “若不是妖狐,难道是管家娘子和小丫鬟?管家娘子是滕先生的发妻,寻常的妇人,并无那种身手啊。”黄少卿兀自分析。 “那小丫鬟呢?”青婀问。 玉卮眼神一黯:“你想呢,被剪掉了舌头,又下了不知道什么药,没有良医,一个十来岁的弱女子,还能活么?” 蔓蓝狠狠瞪了那还在一旁骂骂咧咧,浑然未觉察这一屋子鬼神的老妪。 就是这么一个瞧着十分贫苦可怜的老人家,为了自己儿子能有子嗣,绑架了一个好心来给他们送东西的少女,还剪掉了少女的舌头。 “我能给她下点儿毒么!”蔓蓝难得满腔怒火。 “倒是……”鬼王姬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发臭的怪风打断。 咻。 一道暗影袭来,落入灶间,一只黑而瘦的鬼手,抓向了那戏子鬼扮的书生。 戏子鬼身子一扭,以一个极柔软的姿势,避过这一抓,抬手别腿,攀住了那暗影。 那暗影是一个瘦小的女鬼,嘴里有咴儿咴儿的破音,一根碧玉簪穿过她烧得焦黑的头皮——那女鬼整个人都已经烧得不成样子,只有一双眼睛奇迹般地依旧黑白分明,瞪着那戏子鬼。 戏子鬼给这天仇地恨的目光,瞪得心里直毛,忍不住一松,便给她挣脱开去。 那女鬼一挣脱,立等扑向了那老妪,在那老妪还未叫出声前,手脚麻利掏心而出,一口咬在嘴边,三下两口,便将那心吃完。 没有人打扰她“用餐”。 女鬼眼睛逐一扫过,然后转身一闪,便不见了。 没有人阻拦。 麻衣女鬼拍了拍心口,语气怅然:“我听说,若身踹神鬼之物,自己把自己烧死,死后立等便会变为绝厉之鬼,罕有人敌。看来这个小丫鬟,偷了这位狐妖的玉簪,然后……” “可这变鬼之法,是谁告诉她的?”卫玠目光一轮,若是顺着此处跑,一路躲避有人走的大路,倒是会跑到谢荧之的香附里。 这跨年以后,一年的光景里,众人的记忆之中,谢荧之已经疯了,对外说的是她因有孕,喜极而疯,可清平馆人知道,她只是神智记忆都死去了,沦为一个空壳容器,怀着新生的混沌。 这是洪武十五年小满,开封周王府的五味居里,小伙伴们都和莲香喝酒认亲,平时最喜欢这种热闹的今昭,今天却难得沉默坐在一旁,看着小伙伴们玩的不亦乐乎,推杯换盏。 她到底和真正的神鬼不一样,作为人类的一部分,目睹那种人间惨剧,人心艰险,还有些不能适应。 今早滕先生收了一封信,是那书生的辞呈,说要立等赶回老家娶妻,已经赶了一早城门开走了。 不管滕先生信不信,反正她是不信的。 那一对母子都死了,至于凶手,自然是那个女鬼。 今昭想起戏子鬼问她:“太岁,你说那是谁告诉那个小丫鬟,如何变成厉鬼的呢?” 曾有个好心的小丫头,做了农夫与蛇的故事里那农夫,而后,拿起屠刀,立地成魔。 是谁告诉她手刃仇人的办法?令她不能往生,坠入魔道? 是谁?是对?是错? 一只手温暖地盖住今昭的额头,陈清平的声音清清冷冷地响起:“你这一勺不满的脑子,就别想那么深奥的问题了。” “……怎么也有两勺!” 小满夏日,有风有血,有鬼有妖,也有情。 第二百二十七回今朝有蛋今朝下,莫等母鸡炖烂锅 洪武十九年,芒种,人间做农事,神鬼送花神。 清平馆众人虽然习惯了一睁眼就跳了日子,但起床后才一出门便在青天白日里撞了鬼,姑娘们还是很受惊吓——小院子里的花草丛阴影里几个小鬼探头探脑的,抓着一只鸡的魂儿在咔嚓咔嚓地啃,听着那声音,实在瘆人。 这种生长于花草丛中的小鬼属于祟的一种,是一种经常给人惹麻烦,但又极其难以根除的鬼。鬼王姬这种业内人士形象地形容其为“鬼界的蟑螂臭虫”。每年芒种前后,花神归位参加群芳宴,这些玩意没人管,最是得意。要用青梅酒泼洒花丛,请神符唱花神歌来驱逐。 从昨儿和莲香喝酒到今日,黄历已经是洪武十九年,那翡翠天音的骨朵儿已经结了差不多有七对儿,在湿漉漉的天气里,裹着一身凉露,晶莹剔透,更似美玉生温。这种粘腻不清爽的天候,要吃青豆清鸡汤,青豆爽经络,撇去了油腻的清鸡汤补身体。加一点儿青梅酒喝,可以解湿热火毒。 也难怪鬼祟们最近膘肥体壮,这几日为了临产的谢荧之,也为了这阴嗖嗖的天气,五味居的鸡汤不绝。 尽管外面的人都以为这要生孩子的,是另外一个姬妾,但周王府的神鬼们和周王两口子都明白,这是谢荧之要生混沌了。 怀胎五年,时间比哪咤还长,也不知道会生出来个什么鬼。但为了四凶之首的混沌出生,厨房里的大汤锅火是不断的,汤根儿总是老的,一只鸡一只鸡往里填,一勺油一勺油往外撇,一日里怎么也要填进去七八只。一天这七八只的冤魂,怎么也够小鬼们吃。 陈清平的确是体格不行,扛不住成天站着下厨,但还是会亲自去尝那鸡汤,汤里该加什么,什么时候加,一点儿也不马虎,全部亲自过手。小火灶子上还一直炖着不断火的老鸡参汤,里面加了大枣山参,炖的骨头酥烂,肉都化成了水儿,骨酥肉烂,十分浓郁,加之撇油撇的及时,添料又得当,半分腻味儿也没有,只有满屋子的鲜。更有朱师傅拿十分头罗雪白面,淘澄干净如白玉凝雪的猪油,加了香油和面,上模具蒸出来的雪花饼。按照朱师傅的话说,都是热量高的食物,适合备用给临产的孕妇,作为临产发作后提精神存体力的食物。 混沌娘的食物不可假手他人,因此今昭就是炼制猪油的那个,吃过早饭洗了手,便将碗里的猪油扣在案板上,切成色子大小的块儿,加一点点水,在锅里熬着,熬出微微的焦黄色,笊出来,再加,再熬,再笊,反复数次,才能令猪油清澈柔滑,洁白如玉。这等成色的猪油,便是直接拿来和了花露花浆七白粉之类,做了胭脂雪花膏,也是再好不过的。今昭时常拿笊篱笊一些,放在瓷瓶里,供给姑娘们并王妃左右的姐姐们陶登胭脂用。 啪! 一个瓷瓶滚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里面的油脂逶迤在地,颇有种明珠蒙尘的可惜,两只枯瘦的小手拨拉着那瓶子,今昭吓得一跳脚:“啊!” 陈清平正巧在调着汤,一俯身出手如电,自灶下抓住一个比巴掌大些的小鬼祟,那小鬼祟着淡碧衫子,鹅黄衣裙,戴着圆溜溜的银冠,头发梳的整整齐齐,分明是个娇媚明艳的妇人,只是身量够小,瞧着倒像是娃娃。 就连还不是十分习惯鬼神之事的今昭,看见这种长相这么萌的小鬼祟,也动了恻隐之心:“赶紧走就算了。” 陈清平深深看一眼今昭,迟疑了一下,还是走出去将娃娃鬼祟摔到了花丛里,自另一个灶台上的陶锅里,舀出一碗青小豆汤来,递在今昭的眼前:“吃了吧,驱邪。”又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来一串儿赤色小珠手串,挂到了今昭的手腕上。 今昭吹着青小豆汤,啜了一口,那豆汤有微微的甜,应当是放了同样有驱邪作用的桂花黄糖,熬得烂在汤里,沙沙簌簌的豆子只剩下一层豆衣,嚼在嘴里,有一点唇齿婉转之意。 那串手珠大约是南红,各个颜色朱赤完融,雕做赤小豆装,豆衣荚罅,栩栩如生,上面还带着陈清平的温度。 日光从小厨房的门口照进来,一地辉光,灶火扑面渥热,烟气给人以踏实饱暖的感觉。今昭眯起眼睛,端着赤小豆汤,瞧着外面花丛里那娃娃儿蹑手蹑脚地钻了出去,顿时理解了猫晒太阳的时候那种得意心情。 正享受着这份你若安好便是晴天的感人片刻,忽然蔓蓝踩着门进来:“他妈发动了。” 今昭看了看陈清平,陈清平舀满了炖盅放在食盒子里,又摆好雪花饼,递给蔓蓝:“拿去吧。” 蔓蓝嗯了一声,领着今昭,两人快步走到了产房院子,只听见压低的人声有条不紊地吩咐着什么,应当是王爷王妃身边的大丫鬟梅白。 梅白本来就是前年的精怪,此刻坐镇产院,就怕生了变故。 “挺多的吧。”蔓蓝下巴一扫,叹了一口气,“偏偏赶上芒种,哪怕凑合到夏至也行啊。” 展眼之处,这事事布置妥帖的产房外,花卉草植的阴影之处,站着不知道多少小鬼祟,青婀抬着一簸箕的仙人豆儿,细细撒过去,将那些小鬼祟,圈在外面不能靠近门口。今昭细细看去,并没有刚才偷吃猪油的那娃娃儿小鬼祟。 为人之母,那种艰难与痛楚,今昭还没有机会体会,只是她怎么也知道,在古代,女人生产便是在鬼门关走一遭,因此生产时的死门大开,阴气也重。这产房周围已经有卫玠和陈辉卿布了许多的符咒阵法,以免这山中精魅都趁机来骚扰。这些小小鬼祟,也只能望梅止渴,远远瞧着不敢近前。 此时混沌降生,所有人都严阵以待,朱橚憔悴着一张脸,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时而侧耳倾听,时而又掐指暗算,又焦急地拉住卫玠陈辉卿低声问,平日瞧着十分清润俊雅的脸庞上,到显出黑眼圈干嘴唇,翩翩魏晋佳公子,带出几分落拓王谢子弟的感觉。若是不知道内情的人见了,恐怕会觉得,这周王爷十分看重今日生产的这位姬妾,这模样瞧着,都赶上王妃生产的那份焦虑了。 “再盛鸡汤来,他妈痛得快,喝不下。”大丫鬟梅白站在门口淡定吩咐。 今昭应声而去,却见一路小鬼祟不断,都抻着脖子望着产房的方向,大约是那阴气十足,又是妖魔鬼怪中的王道四凶的级别降生,吸引得这些鬼祟邪魅都冒了泡。她虽然胆子还算大,可也觉得这混沌生产的日子,委实选的不好。 手里摸着男神余温未散的南红手珠,今昭心思浮动地走回厨房,盛了一盅浓浓的鸡汤,小心放在食盒子里,拎着格外沉甸甸的食盒子回到了院子,交给了那个大丫鬟,自己又垂着手站到了一旁去。 没过一会儿,里面传出了女子细细的低吟,仿佛竭力压抑着某种痛苦。今昭有点心惊肉跳地摸着手腕上的南红,默默祈福,这谢荧之没疯之前是个可怜人,疯了以后是个无辜的人,但愿母子平安,一切顺遂,哦对,还有但愿生出来的东西,长得正常点。 倒是陈辉卿气定神闲,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对上了今昭的视线,房东大人十分直白地说:“周王妃生有嫡子两人,嫡女四人。” 好吧。今昭无可反驳。这庶出行三的混沌,对周王的王位,是没什么竞争力的,房东大人,以为她焦急的是这个吧。 忽而有几声焦灼呼唤传来:“王妃!您可不能过去!” “别闹了!他妈没有神智,已经昏过去了,这时不想办法剪会,还等着混沌发威吗?”冯繁缕的声音传来,带着久居高位的不容质疑。 然而妇人生产四凶,良医又不便进入,梅白带着两个神鬼身份的产婆也没了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让王妃进去,结果瞪眼瞧着王妃进去了,王妃的尾巴王爷也跟进去了。 朱橚的脸上显出十分焦虑的神色,赤眉赤眼,终究还是没被拦住,一甩袖子冲进了产房,片刻之后,周王两口子异口同声:“什么鬼!” 众所周知,周王朱橚于鬼神一道是有些天赋的,这一声出来,清平馆众人的脸上都有些不好,一股脑也涌进去。 一进产房,便有极其诡谲的阴气扑面而来,今昭吓得差点踩到青婀的脚——产婆忙碌着产妇的气脉,大丫鬟梅白揩汗坐在地上,却有一人踩着产妇的肚子。 那是个一臂来长的鬼祟,银冠貌美,水碧衣衫,鹅黄裙摆还拖在食盒子里,一双眼睛乌溜溜看见了陈清平,竟然惊恐地叫了一声,可还是努力往王妃的肚子里面钻,不知何意。 玉卮皱眉:“是要附体吗。” 青婀抓脸:“哎呦我去,那里面的胎儿你可附不得啊!!!” 今昭一眼认出,那就是厨房里偷油吃的娃娃儿小鬼祟。 那娃娃儿鬼祟此刻已经不是实体,而是一缕淡烟疏影,尽力往产妇隆起的肚子里钻。 产妇已经动也不动,仿佛死了一般。 两个神鬼产婆吓得露出了黄鼠狼的尾巴来,战战兢兢站在产妇的头侧:“王妃,王妃,产妇,产妇没气息了……” 王妃冯繁缕一咬牙,拿起一把剪子,往火上一燎:“切腹!” 周王朱橚也神色一整,用准备好的画满符咒的迎盆接在下面,对清平馆众人道:“杀了那产鬼!” 青婀连忙偷偷祭出几只幺蛾子,试图将那蓝烟扑散。然而娃娃儿鬼祟极其灵活,左突右支,竟然绕的幺蛾子没了去处。眼见着娃娃儿化作的蓝烟逐渐渗入了王妃的肚皮,今昭情急之下,一步上前,抓住了那蓝烟,竟然将那蓝烟拉了出来! 那蓝烟似乎被今昭抓得十分痛苦,又恢复了娃娃儿的小小形状,嘤嘤啼哭。 朱师傅抬脚跟上去,喊了一声:“老周!念《天蓬咒》!” 今昭提着那鬼跑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站着的老周见到那娃娃儿,眉头一皱:“这是产鬼,怎么会混入院内的?” 今昭低下头:“钻进我的食盒子里去了。” 老周看了看今昭的手腕:“懂得戴上南红抓,你也没有太笨。”说着念起了一段咒文,只见那产鬼痛苦扭动,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变成了一抔灰烬,从今昭的手里落下去了。 “怎么没有清剿干净?”老周问,他想了想,“那串南红,是清平的吧。” “是我一时脑抽,觉得它挺可爱的……”今昭的头快缩回脖子里了。 老周没有在说什么,蔓蓝恨铁不成钢地拧了今昭的腮帮子一把:“那是产鬼啊!遇见产鬼的产妇与婴儿,必死无疑!” 今昭捂脸。 “生了!” 一声婴儿的啼哭传来。 朱橚抱着一个盆,冯繁缕提着一把血淋淋的剪子,两口子都一脸卧槽地从产房里出来。 今昭一见那迎盆中的婴儿,差点死过去。 那是混沌。 真正的,《山海经》里面描述的原体的混沌。 椭圆形的肉段,六个软乎乎的手脚,一对儿肉呼呼的小翅膀,没有眼睛鼻子,只有一张嘴儿,张得贼大,在嗷嗷地哭。 “啊,殿下,我们应该说,喜得贵子吗?”老宋嘴角抽搐。 “朱有烜?”今昭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这么一个玩意,还从了周王的谱系?!果然这两口子的脑袋都坏掉了。 “有字辈从火,王爷说,既然有他和王妃亲自接生,出生如此烜赫惊人,差点挂了,不如就叫做烜。”蔓蓝倒了一碗八宝茶。 提起那产鬼,今昭又不由得低下头,摸着手腕上那串南红:“我没想那么多……” 青婀笑眯眯地拍着今昭的头:“以后要多想想啊,不能总让你的男神帮你擦屁股啊~哎呦陈清平真心软,你说放他就放了,果然美人泪英雄冢温柔乡葬英雄自古红颜如名将总能让迷妹发狂!” 今昭搡了青婀一拳。 鬼王姬老神在在将绸缎书衣包着的一本谱册推给今昭:“这是白泽一族所著的鬼族辞典,你没事就背下来吧。” 今昭看了看那并不很厚的谱册,松了一口气打开布书衣,又差点昏倒。 玉卮探头看了看,对鬼王姬一笑:“这不是你那个4G的旧Kindle?” 第二百二十八回破庙上座望月晓,须问玉人命不好 昏暗斗室之中,几个劲装之人,与一群辨不出手足头脚的怪物缠斗在一起。那斗室之中昏暗无光,全靠那几个劲装之人手中荧光神物,勉强视力。那些形状模糊,仿佛焦糊的一个影子的怪物簇拥而来,一个被打倒便支离破碎地跌落在地,另一个踩着残骸又扑上来。 敌众我寡,那几个劲装之人渐渐体力不支,其中一人被拖入怪物群中,几口下去,便发出凄厉的惨叫,不一会儿,便摇摇晃晃扑了出来,竟然在这么几个呼吸之间,也变成了那没个具体形状的怪物! 那劲装之人中,有一人大喊:“请贵人先行一步!” 一位劲装女子厉声反驳:“明玉绝不走!” 那人又且战且叫:“此时不是计较同门之谊的时候!贵人想想腹中孩儿!想想陛下对贵人的一番情意!想想陛下的抱负!贵人快走!” 那劲装女子似乎十分犹豫,但眼风一瞧自己的小腹,又狠了狠心,拔步道:“明玉此身,注定献于天子为印玺,必不久活!今日之恩,明玉来生永报!” 那几个劲装之人费力缠住那些人形怪物,那劲装女子拼死聚力,施展轻功,跃出了斗室,身后黑沉之中,有数声惨叫传来…… “不成,落石掩住了,这缝隙太小,不足以钻过一人!” “贵人!贵人你可还好!” “这些落石过于庞大,我们一时搬不开啊!” “贵人!” “……你们且把我的孩儿带走,我知这墓中还有一处盗墓贼的盗洞,我会从那盗洞走的,可我的孩儿新生,撑不久……” “可是贵人,盗洞多触动机关暗鬼,贵人您刚刚生产……” “快走!带我的孩子走!”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一位孱弱女子唱着一首颇为耳熟的歌曲,手里编着藤条树枝破木板。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她的手已有三根手指奇怪的弯曲着,全不能使力。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落天尽头。”她的表情十分安详,手里那东西渐渐成型,瞧着是个一人大小的大容器。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她将那容器安置在一处挖好的坑里,设置着奇怪的陷阱一样的机巧。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她做好这一切,露出一个浅浅笑容,那一刻她容光慑人,仿佛又是锦衣华服的贵人,顾盼生姿。她迈进那容器里,蜷缩着躺下,一只手不自然地举起,手腕上连着一根藤条。 “阿娘,对不住,我不能跟你走了。阿橚,对不住,我不能照拂你,看你娶妻生子了。”她轻轻地阖上眼眸,一瞬间之前那编藤设巧时的灵透安详全然不见,她变得憔悴,垂死,满身伤痕,深可见骨,皆是血污。 “阿娘,你教给我的歌儿真好听——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像是那一直吊着的一口气终于倾泻而出,只看春残花渐落,便红颜老死。 红颜老死,那只一直抬着的手,颓然坠落。 藤条机巧拉动,突然有盖子将她的尸身盖住,机巧上堆好的土纷纷落下,将她掩埋。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原来那容器是个棺材,原来她做的一切,是为了自己把自己埋葬。 他年葬奴知是谁? 自己,埋葬自己。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啊!”今昭大叫着醒来,泪流满面。 “咣!” “哎呦!”今昭大叫着倒下去。 “做恶梦了?”陈清平伸手拿捏着穴道,今昭的额头额角按了按。 “那个女的去哪儿了?”今昭神魂未定,大喘着气呼哧了半晌,才发现自己置身之处虽然也有点黑暗,但绝不是墓道之中,而是一辆马车,停在夜色林中,掀起窗帘,还能看见外面有护卫篝火,酒吞童子一袭红衣,比鬼还像鬼,枕着手臂躺在一棵桃树的树丫上,衣袂沿着树干垂落,仿佛一滩血;利白萨则坐在火堆旁,拨弄着火里埋着的大约是薯蓣之类的东西,他旁边一只比狗大的肥墩墩的动物长着一张血盆大口,发出“嗷呜嗷呜”的撒娇声,六只脚乖乖地撑在地上,一对儿肉呼呼的翅膀扑棱扑棱扇呼,不考虑那副六足两翼无口鼻的尊容,那完全是一只等着吃烤肉的哈士奇。 尼玛那不是混沌么!今昭揉揉眼睛。 “想起来了么?”陈清平问。 今昭定定神躺会那温热结实的枕头,凝神想了片刻,叹了一口气。 原来是洪武二十三年,夏至。 这一年,是朱橚人生之中,最残酷的转折点。 这一年他的父皇召他回京,以蓄有谋逆之心为罪名,将其流放云南。眼下,便是从开封往应天去的山西境内。 今昭叹了一口气,翻了个身,然后觉得似乎有点不对,脑袋下面枕着的这玩意似乎太舒服了点,而翻身后面对的这个衣襟扣子禁步腰带——“咣!”太岁乍起,再度撞上了男神的下颌。 “我说你们就算是车里震,也不必这么惊天动地的吧。睡不着就下来吃点宵夜。”老宋的生意在外面响起。 这一嗓子喊来整队人马都离了车辕下来吃东西,今昭这才发现,原来清平馆分作了两队,一队有靠谱的卫玠朱师傅玉卮鬼王姬等人,跟着周王朱橚走,名义上是丫鬟清客,不显神异,只求与常人看着并无不同;一队有四鬼并今昭、陈清平等人带着混沌和周王嫡次子朱有燻和他的两个妹妹,连夜赶路,务必早一步进应天,探听些消息。 “算算脚程,我们已经快了他们五六天了。”老宋从火里拨拉出来泥巴裹着千里脯,撕掉那层皮儿,嘶嘶哈哈地吃了起来。 陈清平则让老元把一只小陶吊子打开,取里面的姜蒜蒸肉糜灯瓜出来。 老元刚吃了一口玉灌肺,撇嘴道:“老大,那吊子就在你身边儿,您老不能劳动劳动?” 陈清平面不改色:“我腿麻了。” 老元想了想,噗嗤一笑,把玉灌肺撕开放进须问汤里,充作夏至时令应当吃的面条儿。 这玉灌肺是用真粉、油饼、芝麻、松子、胡桃、茴香,六味食材搅拌和面卷成卷儿,入锅蒸熟后,形类花卷儿。吃起来香软微咸,茴香馝馞飘出,芝麻松子胡桃又酥脆喷香,配了须问汤的微微辛甜,正是恰当。 须问汤是生姜、枣、炒黄盐、丁香、陈皮、花椒在一起都捣成粉末,筛一筛去掉皮衣,炒了面儿,滚水熬出来的汤糊。因为极稠,味道又辛辣,夏日里吃着很是开胃爽口。滋味有点像是现今的胡辣汤。 食物的香气在夜空里飘散,引得满山鬼哭狼嚎,不远处一位饿鬼道的同仁捶胸顿足:“谁家要死的天杀的喂!要么就请我吃!要么就别让我闻着!为何偏偏我能闻着,又怕被打死,这么近都吃不到喂!” 黄衣鬼虽不吃喝,却瞧着有趣,高声喊:“耶啰!真好吃啊!只可惜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夜宵!” 那饿鬼道中人声音里带着几分兴奋:“好说!好说!我愿意拿一条消息来换!一条顶重要的消息!就离这地方不到半里!你们可知道这附近为何既无山神土地,也没有绿林草莽?就是因为,这条消息哩!这附近有一座羽化坟!里面是一位尸身化作美玉的女尸,魂魄已经得道升仙,若是去祈求,无一不应!据说那女尸,可是一位极其重要的人物——哎呦你别往我这边贴了吓死个爹!据说那女尸是人皇的一位皇妃!因此那墓上修了一个小庙,叫做贵妃庙!” 今昭大叫一声:“难道!” 陈清平偏过脸看着她:“是你刚才那个梦么?” 今昭猛点头,将刚才梦中所见的几个场景一字不落说出来。 无目鬼皱眉:“太岁梦中所见,很像是王爷的生身母亲的事迹。王爷其实并非皇后娘娘所出,而是一位身有异能,目可见鬼的皇妃生的。那皇妃并非是在皇宫之中生下的王爷,真正的生产之处,是一处墓道。那皇妃与一干能人入墓寻找一样极其重要的东西,最后除了皇妃,全部死在墓中。皇妃抛出新生子,亦于墓中死去。” “阿依依,这和小太岁看见的可不一样。”戏子鬼道。 无目鬼起身,轻轻擦去手上的尘土,露出一个十分淡定的微笑:“不如,同去看看。” 酒吞咧嘴:“这么一说,我便觉得甚好。” 那的确有一个小庙,小得只能算是个牌位外面套了一个篷子,连一人躬身而入,都显得勉强。 众人还未近前,酒吞便侧步一脚,隔空踹飞了那小庙,露出一个坟包来。 酒吞眯着眼睛对着混沌笑了笑:“馄钝皮儿,去,刨开。” 混沌嗷呜一声,六足并用,将里面的东西扒了出来。 棺是口薄棺,瞧着恐怕连寻常人家的都不如,不过是些烂木板枯枝勉强拼凑,细细看去,是藤条编织捆绑而成的。随着混沌扒土的动作,嘣地一声,那些缠着木板拼成棺材的藤条,寸寸碎裂,棺材崩散,露出里面一位蜷缩的尸首。 那尸首的形态十分奇异,全身蜷缩,只有一只手露出来,手腕上也系着一根藤条。 今昭转过脸去,只瞧她此刻表情,众人便知,这就是她梦里所见。 这位女子,在生命里最后的时刻,淡定地寻找材料,为自己编织棺材,设置机关,自埋自掩。 “啊,真的羽化了,哦不,这是……玉化了……”黄衣鬼叫了一声,他轻轻挪动尸首,那女尸蜷缩的形态舒展开来,明明是一具尸体,却一点儿也不僵硬。更可奇的是,这女尸全身已经化作玉质,月华之下,有淡淡光韵,映出那女尸的绝色姿容。 一见到那张脸,所有人都知道,找对了。 那张脸与朱橚极是相似,一样的温柔眉眼,一样的秀致风流,只是她的身体发肤,红唇眉目,都变成了玉一样的质地,比玉软了许多,但又和玉一样晶莹剔透。 “玉族!”青婀和蔓蓝都惊叫起来。 “玉族?”今昭觉着这词儿有点耳熟,随即她想起,玉族,岁时十二族之中,位于中四族的玉族! 玉族是天地万物灵秀所化,灵物有慧根有玉质,方能玉成,玉成之后,便会成为真正的玉族。玉族因为天生细致聪慧,很是擅长学习各种知识技艺,族人或者精通药草,或者精通机巧,或者能著书立说,是岁时十二族之中有名的学者一族。其玉成之后的玉壳,是真正的绝世好玉,比方说眼前这女尸,若是能经历个上百年或者上千年,便能变成一块儿精粹大玉,附有灵性,能辨识英明。 昔年和氏璧,便是玉族现任族长玉成后的玉壳,能辅佐明君,辨别英才。 因此玉族人稀少,和平,隐居,是岁时十二族里,最难以见到的一族。 “原来玉族的人是这样的。”今昭看着那具女尸,叹了一口气。 无目鬼嗯了一声:“看来后面的事情如你所见。如此,碽妃娘娘真的是来找传国玉玺的。” “所以这位皇妃的尸首托梦给你?这是什么意思?让我们把她的尸首带回去么,这已经玉成了,带回去也只是一块儿玉而已啊。朱元璋估摸着不缺这一块儿玉。”青婀挠了挠脸,百思不得其解。 今昭也不确定:“她说她会把自己的玉壳献给天子做印玺,但是没有灵气的玉,应当没用吧。” “喂,你们看看,这玉身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蔓蓝凑近细细的瞧。今昭等人也蹲了下来,不看还好,一看却发现,这玉身之中,有似血脉一样的银线淡淡流动,提灯一照,光华彩彩,仿佛是无数条小小的琉璃川。 “与神识同化,可得精粹灵玉。”陈辉卿远远地站着,突然插言。 “什么意思?”黄衣鬼扭飞了头问。 “大概是,她没有玉成,而是和自己的尸首一起,用自己的魂魄吸引大地精华,山川灵秀,变成了一块儿有灵性的玉,你们说的玉族,有这种情况吧。”陈夙蕙眉头微锁,“我……隐约记得有……” “你是说她献祭了自己的灵魂,放弃了成为玉族的机会,灵与身化作了一块儿玉,用自己的元灵打造了这一块儿有灵气的玉?!”戏子鬼不敢置信地指着那玉身,“可是这样?” “也许吧。”陈夙蕙转过眼,不忍再看。 “……所以这含有皇妃英灵的玉身,与这片山川土地精秀吸引,太岁才能看见那些回忆么。”戏子鬼以袖掩面。 今昭也默然无语,想着这样美丽年轻的女子,怀着身孕,还要为自己的夫君下大墓寻找宝物,惊动胎气,被迫在墓中产下麟儿。作为母亲,将落石之际,抛出孩儿,自己则幽闭在墓中。又是历经多少困难危险,生死关头,一个产后的妇人,堪堪找到出路,离开了那墓穴,却因为体力不支,再不能回到夫君身边。然而临死之前,却还拼尽全力,做棺材造机关,尽力将自己的玉身掩埋,而后献祭自己的元灵,放弃永生上神的机会,化作一块儿灵玉,只为了被切磨雕琢,做成玉玺,保佑爱人的国祚仙福永享,共天齐寿。 太岁的目光投在那一片土地上,看着那土地的记忆,看着那孱弱的女人,拼着最后的异能,捡拾木板树枝,编织藤条,不眠不休,最终为自己打造了一副薄棺,自己设置机关,自己躺入棺材里,自己吞下最后一口气,人死手落,带动那简易的机关,自己在死后,掩埋了自己。 她最后的表情,甚至是极其满足的。 “我们带着这玉身快些走。”今昭听见自己的声音泛着理智的凉气,“我不知道她这么做值得不值得,但是我不愿意看着她白白被做成玉玺,我们要用她,救她自己的儿子。” 四鬼齐齐抬头,愕然地看着今昭。 太岁面色漠然:“为何不能,白鹿白龟都能算是祥瑞,换来官爵厚禄,为何玉玺之玉,不能买她的儿子太平?朱橚何罪之有?因为散发丹方,民间有药师佛的美名吗?因为生为皇子却不是太子,不是太子却也不是废物?” 天子人皇,你想得到与和氏璧一样,充满灵气的传国玉玺? 可以。 放过朱橚,因为他是玉玺的儿子。 “呵呵。”酒吞童子的笑声想起,在陈清平耳边悄声道,“感觉如何,男神一步一步走下神坛,可拜神的少女,却已经成为新的女神了。” 第二百二十九回后院上座望月晓,为留卿卿炒鳝鱼 秦淮里,一位红衣美人撑着一柄油纸伞,笃笃地沿着一条脏污的后巷走着,这雨后微微闷热潮湿的暑气丝毫没有影响这位美人的心情,那脚步打着快活的拍子,笃笃走在路上,一袭红衣裹出高挑颀长的纤腰长腿,广袖飞花,飞得人心头发颤。 这条后巷邻着极红的一间楼馆,馆中有一位新起的花魁名唤花红,名字虽俗,人长得却惊艳,有那么股子看一眼都觉得眼珠子被晃得发花的鲜妍美艳,哪怕明日里只是弹琴唱曲,也有无数人追捧。靠着花红姑娘,这楼馆人潮如瀑,络绎不绝。这后巷是倾倒胭脂水粉等污水的地方,两侧排水沟中蓄着红粉泪胭脂汤,便有酸书生唤这巷子,叫做红泪巷。 再红再泪,也是一条倒垃圾的后巷,巷口也站着一位美人,同样是鲜艳夺目的脸,一身宝蓝金纱夏衫对胭脂红玫瑰缠枝褶裙,色彩浓重跳脱,透出一种奇异的异域风情,仿佛她不该出现在这里,而该出现在锦绣羊毛毯上,踩着铜铃,就着葡萄酒,跳一支波斯鼓点的舞。 “这位娘子,请问会仙楼怎么走?”那蓝衣红裙的美人转过脸,问路。 “跟我走,我就告诉你呀。”一管低沉微哑的声音响起,那红衣美人转着手里的伞,扬起脸,微微一笑,一对儿眼眸勾魂摄魄,竟是烟灰色的,而这红衣美人,竟然是一位男子! 那蓝衣红裙眼中有一丝迷茫闪过,微微张开嘴,看着那红衣男子的微笑,傻愣愣地跟着走了。 会仙楼号称会仙家宴饮之精粹,聚天下饕餮之精髓,离着昔日王谢乌衣风流处不远,每日夜宴之时,便人满为患,尤其临水的雅间儿,更是一位难求,连最近的人口失踪的悬案,也不能影响这热闹分毫。 “你说夙蕙不会有事吧。”雅间里的妻子问,她眯起的眼角,微微露出干涩的纹路,一只六脚怪物狗一样伏在她的膝头,呼噜噜地睡觉。 “不会的,就算是凡人,也是曾经的上神。”丈夫用勺子轻轻搅合,一双手露出粗粝茧子,与他一身打扮很不般配。 “那就好,我只是瞧着他们一发现夙蕙不见了,脸色都变了。”妻子叹气。 “就算曾为上神,而今也不过一介凡人。”丈夫的机锋打得很好,他瞥见妻子嗔怪的眼神,做了个鬼脸。 只有这鬼脸,才能令人想起,他曾经也是天钟地爱,骄傲皇子,跳脱风流,不谢旁人。而今虽然再度华服加身,可那眼神气度,再也无法瞒人,昔日听雨歌楼的少年已经死去,而今留下的,是一位听雨客舟,担忧那江阔云低,风雨欲来的中年男子,那一副对人情冷暖的看透。 “夜了啊……”终于又得回封号王位的朱橚望着窗外的华灯画舫,丝竹歌舞,那目光仿佛透过那些锦绣画面,看见了满目焦土骷髅。 洪武二十四年小暑入夜,天暑而热,心雪而寒。 “我说为什么酒吞和房东不在,你们就能把陈夙蕙看丢啊。”利白萨扶额。 “唔这位姐姐平时存在感的确很低。”青婀十分诚实地回答。陈夙蕙自从跟着他们来了明朝,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淡薄,低调,带着一种仿佛冷眼观世界的疏离,还有一种令人叹息的悲戚——仿佛她已经不在自己的死活,现在的活着,不过是因为找不到死去的理由而已。 “我猜想,她应该什么都清楚了,包括自己不过是一个角儿,这种身份。说起来,如果轻如鸿毛,她大概不会轻易就死,若是能死的重于泰山,就不好说了。她毕竟,是个成功的商人。”朱师傅摸下巴。 “但是商人很少有把自己的命卖掉的。”老周白眼。 “但是其实算起来她这个角儿真的已经孤苦伶仃,还置身于一群的上神奇异之中,感受到世界的颠覆和自己的无力,加上她原本就十分骄傲,这种落差,不是每个人都有今昭那么粗的神经的。”朱师傅叹气。 “哈哈哈哈哈。”老宋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总之我记得就是在这里,因为有人喊花红姑娘出来了,就挤了起来,可能就挤丢了。”蔓蓝掀起幂离,看了看,“哪有花红姑娘啊!根本只是个弹琴的金衣小萝莉而已。” “然后我们就一直到了会仙楼吃上饭才发现。”老宋捂脸。 “好了别废话了,分开找吧。”玉卮一把将老宋推到最窄的一条巷子里。 “说起来房东去开个会,酒吞怎么也走了。”鬼王姬有点疑惑,“酒吞那架势,一般都是恨不得变成阿姐的塑身衣之类,一边贴着阿姐一边勒死阿姐么。” “卧槽桃夭你这个比喻太精辟了。”老元拇指。 “此是明时,与东瀛来往颇为密切,应天府有东瀛和朝鲜的学子,也许有酒吞童子在那边的故人。”卫玠到底说了一句正经事,“以夙蕙的作风,若是走散,若不能找到会仙楼,定然会找个鲜明地方,方便我们找到,而到现在还未现身,恐怕已经遇见了麻烦。” “她现在是凡人,会死么?”利白萨问。 “死倒是不会,只不过致命后可能会恢复原型,到时候,唔,整个秦淮河,可能都不够她洗个脚趾甲的。”青婀一脸苦,放出若干幺蛾子,“我们快点吧。” “天啊尤拉纳斯啊,希望陈大人回来不要闪死我们。”利白萨祈祷。 “哎呀!今昭呢?”老宋一身冷汗,生怕又丢一个。 “她已经去问周围的,嗯,亭台楼阁了。”朱师傅微笑,看着今昭凝神“看”着周围的环境,“孺子可教。” 孺子拍了拍手上沾着的雨水,对一直跟着她的陈清平道:“就是在这里,后来就看不到了。” 陈清平也不多话,只是环顾四周,这些巷子模样都差不多,一地脏污,潮湿阴暗,弥散着暧昧的气味,若是人在这种地方丢的,真不是个好兆头。 “唔。”他抄着手,脸转向某个方向。 今昭起身看着陈清平:“有什么不对?” 陈清平看着那个方向:“有人在炒鳝片。” 今昭叹气男神老毛病又犯了:“小暑前后的鳝鱼最滋补,补中益气,强身健脾,这不是朱橚说的么。今儿吃炒鳝片,也很正常。” 陈清平皱皱鼻子:“没有放姜醋洗,也没有放蒜,只是素炒。” 今昭露出一脸纳闷。 陈清平淡然道:“这样会很腥,不会有人爱吃的。” 今昭撞墙。 陈夙蕙也撞墙。 确切言之,她是走路走歪,撞了墙。 “当心,这桃云髻梳得这样好,撞歪了可惜。”那红衣美男扶起陈夙蕙,眼中闪过一道金光。 陈夙蕙清明眼神顿时又雾煞煞地堆满了迷茫,点了点头,被那红衣美男领着,走进了一个不起眼的角门,隐约有法术之光流转。 那门里是一个后院,养了好些猫咪,咪呜咪呜叫着,陈夙蕙隐约觉得,若是今昭等人在,大概会认为眼前情景像是个游戏画面。 那些猫咪或坐或卧,还有几位美人懒洋洋地抚着猫儿们,当前一位白衣人扬起笑容来,那粉雕玉琢,清冷雅秀的脸上,一对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陈夙蕙,许久,含着一把蜜糖似地,用极其甜蜜的少年之音道:“花红,你这次带回来的,可真漂亮。” 一位着灰衣的俊美青年走过来,一双眼睛里闪着奇异的蓝光,一抬腕递过酒杯来:“可走累了?洇一口吧。” 陈夙蕙接过酒杯,左手猛力在袖子里一握,尖锐的疼痛感传来,她定了定神,将那一口酒含在了舌尖不敢咽。 “啊,好漂亮的姐姐。”一只手抓住了陈夙蕙的裙子,她回过头,是一位比她矮上许多的少年,一双眼睛圆而明亮,一袭金衣,富贵非常。 陈夙蕙环顾四周,视线所及之处,人和猫都在看着自己。那些人全是美丽的男人,美得各有千秋,那些猫全是漂亮的猫,漂亮得不可思议。 陈夙蕙握紧袖子里那根双针掩鬓,足金针尖儿刺入皮肉,可她还在缓缓地将针尖儿往里推,那痛楚从一开始的尖锐,已经变得有些麻木,她只能尽力往自己的掌心施加力道,那掩鬓的金花瓣也沿着伤口划入,她勾起一截衣袖,把流下来的血兜住。 这些人和这些猫都有古怪,尤其是领她进来的红衣美男,那双眼睛里闪着的光,总能晃得她浑浑噩噩,要不是她一点点争取着神智,一步步走歪撞上那墙,她这会儿恐怕已经落入那红衣美男的迷魂眼里。 啊,虽然是个无力脆弱的凡人,但是,姐可不是一般娇滴滴的凡人哦。 趁着那些美男没留意,陈夙蕙缩了缩脖子,将一口酒吐在了衣襟里。这是她惯用的办法,那些酒桌上脑满肠肥的大员,最喜欢灌醉美人,可从来灌不倒咖啡玫瑰,因为她最会躲酒。 没想到那时的本事,还能用来对付妖魔。 没错,眼前这些,一定是妖魔,与猫有关的妖魔。猫性灵魅,所以阿珩从来不让她养猫。 阿珩…… 想到陈夙珩,陈夙蕙的心中落下重重一拳的沉痛,神智更清明警醒,看着那些美男和猫们嬉闹一团,被红衣美男拉扯着,坐在了树下的胡床上。 “美人,若把你变了猫,真是好可惜……”红衣美男的脑袋在她的身上蹭啊蹭,蹭啊蹭,满足地呢喃着,“你身上的酒味儿真好闻……” 好闻,分明好腥好臭。 “来吃饭咯!”有脚步轻灵的少年们端着盘子走进后院,每一盘子都是满满的炒鳝片,可陈夙蕙觉得,那些炒鳝片又腥又生,几乎没有炒熟,也定然没有放任何佐料。 猫儿和美男都扑向了那些炒鳝片,大多数的美男都用手抓着鳝片,嘶嘶哈哈地用舌头卷着吃。唯独之前那白灰金三位,优雅地端着盘子,拿着筷子,凑到了陈夙蕙的身边:“来,你也吃。” 看来这白灰金红四位,是首领了。 这环境周遭,有那种细碎光芒流转,是法阵的光芒,陈辉卿说过,这样的地方,只有主家才能走出。 她不是主家,可也要离开才行。 陈夙蕙勉强吞下那半熟的鳝片,忍着喉咙里的恶心,露出迷茫沉醉的笑容来,靠在白衣美男的怀中,像猫一样。 瞧着她的模样,四位美男都露出放松的表情来,端着酒杯鳝片,慢慢吃着。那金衣少年端着酒壶凑在陈夙蕙的嘴边:“再来喝啊!” 红衣美男按住金衣少年的手:“不成不成,变成猫太可惜了。” “变成猫才放心啊。”灰衣美男不由分说,强灌了陈夙蕙一口酒。 白衣美男拿着筷子打了一下灰衣美男的手:“你吃什么干醋!” 灰衣美男不满意地呲牙,和白衣美男闹成一团,滚到了一边。 陈夙蕙做出醉态,咯咯地闷笑着,贴上红衣美男,一口叼住了红衣美男的嘴唇,将那口酒吐了进去。 红衣美男一愣,可瞧见陈夙蕙笑得娇憨,心头又一软:“真是个坏心眼的……”说罢,被陈夙蕙东拉西扯,扯到了门口的葡萄藤下,瞧着陈夙蕙钗横鬓乱,衣衫不整,脑子一热,贴在了陈夙蕙的颈窝,低声呜咽:“坏心眼的,怎么就把你捡回来了呢,醉了都这么会勾……” 话未说完,两根沾着血的金针已经抵住了红衣美男的眼皮。陈夙蕙借着身子遮住自己的动作,微微一笑:“带我出去,或者变成瞎子。” 红衣美男被这番变化惊住,不敢相信地看着目光清明的陈夙蕙。 “你这么美,什么人得不到,何必非要和我鱼死网破呢。”陈夙蕙往红衣美男的耳朵里吹气。 红衣美男被她吹得两腿发软,神智模糊,只觉得心头着火,恨不得什么都答应她才好,迷迷糊糊点点头。 “花红,你可真着急啊。”那边金衣少年喊。 陈夙蕙抓着红衣美男的手,拉起自己的裙子,露出的小腿一伸,勾住了红衣美男。 金衣少年哈哈大笑,不再理会。 红衣美男被陈夙蕙连蹭再扯,转过月门,来到夹道,撞在墙上,手边便是那隐蔽的角门,只要陈夙蕙带着他再走一步,两人就会回到那条巷子。 那巷子就不是他们的势力,他们就只能靠魅惑术,可这个一点儿也不介意露大腿露深沟来迷惑视线的狠辣美人,是不吃那魅惑术的。 红衣美男的眼珠子盯着陈夙蕙掌心模糊破碎的伤口,那掩鬓的花儿,已经整个嵌入了她的掌心,她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疼一样,还在用她的气息话语迷惑自己这个妖物。 红衣美男又看回陈夙蕙的眼睛,试图用自己的金光去迷住陈夙蕙,可他刚一触及那一对儿眼睛,便知道,自己做不成。 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里,含着极其深重的疼痛,有那种眼神的人,是不会被一副漂亮的皮囊给迷惑住的。 “美人儿,卖萌是没有用的,快走。”陈夙蕙手里的金针将红衣美男的眼皮刺出了一点儿血珠儿。 两人一转,便又出现在了后巷之中。 红衣美男一愣,因为他发现,后巷里站了好些人,也用一脸惊愕看着自己。 “金华猫!”今昭指着那红衣美男,“金华猫,美且妖,爱颜色,魅术高,尿做酒,饮下糟,长猫毛,也变猫!” 金华猫,又名媚猫,无性别,遇男则变美女,遇女则变美男,依靠魅惑术,将溺做酒,惑而饮下,变成其族类驱驰。 “……嗯今昭你的确仔细背过那妖鬼谱册了。”鬼王姬无语。 陈夙蕙一把推开那红衣美男,一步跃到了卫玠身后,松了一口气。 众人也松了一口气,要是这一位出了什么事儿,酒吞和陈辉卿都会发飙,两种风格路子不同的震怒,他们可不想体会。 “幸好老大机智,觉得那炒鳝鱼不对,不然还找不到这么隐蔽的法阵出口咧。”老宋擦着额头。 玉卮用随身的药物为陈夙蕙包了掌心的割伤又擦了擦额头的撞伤,一干人等簇拥着咖啡玫瑰要走,却听身后一声:“等等!” 众人回过头,看着那红衣美男。 红衣美男一脸期期艾艾,眼睛里却闪着星星:“你,你能不能带我走,我保证,你不让我变的时候,我只当猫。” “不行!”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一把慵懒醇酒,一把清澈如水。 陈夙蕙环顾这一群手眼通天的大神们,又看了看一脸崇拜望着自己的金华猫,悠然一笑:“好。” 第二百三十回绿树荫浓夏日长,楼台鬼影入池塘 自古汴京富丽,北地翘楚,元灭明升,太平日久,开封府内,也有了一片歌舞升平,人物繁阜,童鼓老读,一派百姓安居乐业之景。 州桥附近,有无数酒肆茶楼,吃食摊子,卖香药果子,奥肉杂面,熟烧泼刀之类,其中会仙楼是最大一家,自有柳林池塘环溪水的会仙楼,正当是人们聚水纳凉,闲谈游乐的好时候,可最近入了暑,来吃饭的人反倒是少了,更有一桩秘闻悄悄传开,说这会仙楼的少东家强抢良家女子,惹人投水自尽,化作水鬼,在会仙楼后院里的小莲池琼仙池里追索人命。 这传闻传得有鼻子有眼,先说那少东家就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紧接着又有会仙楼东家家里一个小厮和少东家一位朋友也都不见了。还有一位常客,更是当夜吃完饭,翌日一早,在城外被戏水的顽童发现了。尸体已经泡得不成样子,可手里还捏着会仙楼专送富贵熟客的三仙葫芦玉凉儿。 城里有钱有闲的都聚在聚贤居里耶啰,消息越传越盛,今儿正好是大暑,蝉也热得不叫,聚贤居头顶一把大树帽伞罩下来,沏一碗茶,便是一场闲话。 一位青衫青年带着一位小小少年,也要了一碗茶在听闲话,越听眉头越是蹙紧,那小少年一脸不忿,低声道:“周先生,全城神鬼,名录尽在我阿爹手里,又怎会有水鬼作祟?” 那青衫青年淡淡看了小少年一眼:“天下事断无绝对,你无目叔叔教你许久,还不懂得?” 那小少年被青衫青年训得垂头:“阿燻知道了。” 青衫青年哼了一声:“你家这一边的事情,以后只能靠你,这是你的命。” 那小少年的头垂得更低:“是。阿燻记下了。” 青衫青年丢了银子起身:“走吧,晚上再来。” 开封周王府里,周王妃正带着一干“侧妃姬妾”在做玉凉儿。寻常人的玉凉儿,不过是在手中把玩的玉质凉酒而已,但周王妃做的玉凉儿,却是用翡翠天音的果子,那仙家神花果子也是玉质,触手生凉,便是放在滚水里也不会变热一分,正适合大暑时节,这酷热难耐的天候里拿来镇酒。 已经在井下湃了好些天的翡翠天音,此时有了欲滴水色,虽然是玉的质地,可到底也是植物,因此极其柔韧,穿针引线,坠成葡萄儿、小桃子、小葫芦、八宝结子等吊饰,十分可爱。女眷们做了玉凉儿各自拿了,放在杏金饮水之中。 这杏金丹,要用杏子六斗,煮鲜花香药的水滚三四沸,去了皮再大煮半晌,漉起放盆中去核,取其清汁。再用铁锅放火上,以羊脂四斤,擦入锅中,直到羊脂全部擦完。最后在锅里放入杏汁儿熬煮,小火细细不断,三四日便得了。得出的成药五彩金华,喝起来清甜滑润,天生一段甜甜的香气绕身,三四天,不散,冲了茶水用玉凉儿镇得爽口,很像是后世的夏天之中姑娘们时常喝的甜品凉茶,但是却有香精勾兑的甜品没有的美容养颜功效。这杏金丹在开封城里,以会仙楼做的最好——“可惜会仙楼卷入离奇鬼案,也不知道还能如何。”今昭叹气,这年月可不比后世,这年月里若是炒作这种负面的消息,便是名声大噪,也是恶名,从此一蹶不振,牌子潦倒,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今夜便去会一会那池中水鬼,老娘我出马,还怕她不是鬼不成。”鬼王姬摇着扇子,热得气喘吁吁,“这鬼天气,求冰箱,求雪糕,求空调。” 说话着便是夜了,大暑之夜也是无半分清凉,反而带着一股子闷气,将雨不雨,鬼王姬揪着贴在身上的轻薄纱衫,恨不得马上换成吊带热裤,偏偏周王殿下要培养他那个同样天生鬼眼的儿子,带着朱有燻这个拖油瓶,鬼王姬就是再想脱,也脱不成。 柳林溪浆,荷花满池,这会仙楼的后院修得很有江南意趣,麻衣女鬼当先下去,后面跟着黄衣鬼的头,一鬼一头绕着荷花池飘啊飘,飘了半晌,麻衣女鬼对朱有燻招手:“小郡王,下来。” 鬼王姬和老周一边一夹,将朱有燻给带了下去,才一沾地,朱有燻便一脸惊愕:“这里风水这么好,哪里有鬼?” “小鬼,你仔细看看!”老周敲头。 朱有燻扁扁嘴,又四处走走,绕了半晌回来,摇头:“真的没有鬼,别说鬼气,连人气都没了。这池子里,也就还剩下几条鱼。” 黄衣鬼一听,脑袋扎进水里去瞧。 鬼王姬蛾眉一蹙:“小郡王说的没错,这地方,没有鬼。除非这池子里养的是食人鱼,但若是那样,这池子里也该有尸气——尸气也没有。” “会不会是什么奇异,我也见过,毫无气息之人。”老周别有深意地看了鬼王姬一眼,“你们的大师姐,你总不会忘。” 鬼王姬也别有深意地看了老周一眼:“我们当然是没忘,倒是不知道你忘没忘。” “池子里啥也没有。”黄衣鬼甩着脑袋上来,“真就几条鱼。” 老周站在岸边摸下巴:“这可有意思了,若不是鬼,是人么?” 在会仙楼苦搜一番无果,几个人只能空手返回,倒是朱有燻折腾了大半夜觉得饿,非要在半路的鬼市里吃点小食。 开封鬼市与洛阳鬼市类同,都是藏于老城地下,规模却比洛阳鬼市小些,一条主街像是串珠的鱼线,穿起那些错落的洞穴,贴着地下暗河,河道与街道的两侧,有荧亮灯火,一路像是并肩而行的两条光华龙儿,在幽暗晦涩的地下之城里蜿蜒向前。 鬼市处处都有小吃铺子,那些店铺摊子承宋风俗,与北宋之时那汴京风华无二,茶坊酒楼,勾肆饮食,卖着肉脯梅鸡、旋羊白肠、红丝抹脏、熝肉水饭、香糖果子、蜜饯雕花、香药酥食等,青花巾挽着头的焌糟妇人,换汤斟酒;布衣衫的闲汉,东家买茶饭,西家寻浑炮,供给纨绔贵人。 朱有燻是这里的常客,最爱一家排蒸荔枝腰子和羊肉汤,坐下买来吃了,又溜达各处,灸杏炒兔之类回去带给哥哥朱有炖,这才心满意足从鬼市的另一头出去。这一出去便是一片民房,都是苦寒人家,夜里死寂无人,谁也瞧不见突然冒出来的朱有燻和鬼王姬四人。 四人沿着一条后巷走,走着走着,朱有燻突然指着一处倒污水的河沟:“咦!里面尸气!” “小祖宗,您就甭管了,回头派人过来瞧,咱们快回去吧,再不回去,王妃明日问起了时辰,我也要跟着吃挂落。”黄衣鬼苦着脸劝。 “好吧好吧。”朱有燻一脸不乐意,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没走出两条街,高高地扬起眉毛:“咦!” “小祖宗,又是尸气不成?”黄衣鬼翻白眼。 “不,是杏金丹的味道。”小郡王好吃好玩,鼻子最灵,忽然闻见了白日里喝的甜水味儿,立等觉得渴了,“这家墙里,今日是吃了杏金丹的喂!” “杏金丹?”鬼王姬眉头一挑,“这地方,哪会有人吃得起杏金丹?”她环顾四周,也吸了吸鼻子,果然一股甜香清冽之气传来,想必是杏金丹沏了水,还用玉凉儿湃过,那种冰凉清甜的气味儿,“有意思有意思,不仅有杏金丹,还有玉凉儿。” “这味道好熟悉,应当是放了香药的杏金丹,香药里这玫瑰花味儿……”朱有燻眼睛亮了亮,看着老周。 老周双手抄在袖子里,露出一脸的“还不算太朽木”,下巴一指:“那个脑袋,你去瞧瞧?” 黄衣鬼好奇心最重,巴不得一声,空飞一个头去了,半晌转回来,一脸的兴奋:“哎呦,哎呦,没想到那小伙子体格不咋地,挺持久。” “这么持久,果然这一奔也值得。”鬼王姬嘿嘿笑着,瞧着地上被黄衣鬼的脑袋吓了一个半死的少东家和他的小媳妇,唔,奔者下流,不是小媳妇,是小姘头。她坐在桌子旁,手边一个茶壶,壶口挂着一丝碧绦,坠着一个上等的玉凉儿,那玉水头极好,做成了并蒂三口仙葫芦的模样。那三个葫芦大小不一,簇在一起,灵动可爱,正是会仙楼的招牌三仙葫芦玉凉儿。 “没想到这少东家倒是个情种,罢了,两人能成眷属,也不容易啊。”黄衣鬼啧啧感慨。 “这少东家和小厮在这里,那位朋友和那个死了的常客怎么算?”朱有燻想起白天听的闲话里,可还有一位失踪的少东家朋友和那个泡发了的熟客。 “不知道为何,我想起了刚才的水沟。”鬼王姬仰头望天,半晌,踩过那少东家的胳膊,对黄衣鬼说,“若不然,您老下去瞅瞅?” 红拂温酒,绿鬓唱词,那一曲《寄生草》终了,一壶汾酒也下了肚。中年男子红着鼻子打了一个酒嗝,笑嘻嘻地捞过那抱着琵琶的少女:“小曲儿,与你家老爷宽衣,老爷弹一曲小蛮腰如何?” “老爷……”那琵琶少女软云一般依偎进中年男子的怀里,忽然,打了一个冷战。 “小曲儿,你莫不是冷,你冷,我给你捂一捂……” “啊啊啊啊啊——” “呀呀呀呀——” 回应那中年男子的,是两声极其惊惧的惨叫,那中年男子一抬头,看见窗外钻进来一张脸,披萨着头发看不清楚眉目,可但就那张脸,便足够吓死一群人。 因为从窗外钻进来的,只有一张脸,一个,人头。 “人心之险过山川啊。” 听了这一段鬼案了结,朱有燻和朱有炖兄弟两人都叹了一口气。 谁能想到,这一段鬼案里竟然没有鬼,一切都出自聚贤居掌柜的之手,先是趁着会仙楼少东家私奔,搞出所谓的水鬼,又因为怕那少东家的朋友把真相说出去,在那贫民区将那位朋友灭了口丢进了臭水沟。最后,为了让着案子更加耸人听闻,掌柜的又尾随了一位喝醉的会仙楼熟客,将其,沉水投河。 本就没有水鬼,本也没有鬼案。 每个人都可以很毒,只要学会不知足。 “……就像这玉凉儿,暑热天气,喝过这样沁凉的饮水,便再也忍不住那暑气,一凉,再凉,更凉,更冷。”朱橚手里把玩着翡翠天音做的玉凉儿,“上了瘾,追不到头。” “父亲教诲,儿子记下了。”朱有炖和朱有燻起身行礼。 朱橚目光沉沉看着两个嫡亲的儿子:“记住,有些事情,永不可尝试,那种事情,最怕开了一个头儿……” 喝过一次冷酒,便不在乎再喝一次;贪过一次银钱,便不在乎再多贪一些;杀过一个人,便不在乎再索取一条人命。 人心向善不宜,作恶却不难。 “父亲,您有心事?”朱有炖问。 朱橚看着手里的玉凉儿,许久没有回答,他的眼睛里映着的已经不是他的儿子,而是另一个年轻人的脸,那个年轻人一次计谋,无心之中,害死了自己的父亲,也许不久的将来,还会害死自己的爷爷,再过一阵子,那便会学着拿起屠刀,屠戮自己的叔叔,自己的舅舅。 “没什么。”终究,朱橚不忍心看着温柔敦厚的长子一脸焦急,“只是,若从此以后,我令你只与允炆议论风月诗词曲赋,你能做到么?” 朱有炖到底也不是蠢材,想想五月后的那些流言和朝局,重重点头:“父亲放心,至此一生,儿子都会醉心于诗词曲赋,再不抬头。” 第二百三十一回一路梨花香满路,土里钻出黑松露 微星流光,天黑将亮。 守着神道的两个皇陵卫,身姿挺拔,面容沉肃,仿佛晨光来临之前的黑暗里,两尊守夜的雕像。那夜色黑浓,夹裹着立秋这日惯来的山岚,在这未来的龙息之地,显得格外沉凝肃穆。 忽然有一道光,照亮了脚下方寸之地,年轻的那一个忍不住抬起头,刚要叫,却被眼前景象惊得呆立当场: 一道光,轻灵,漂亮,有银银玉色,像是一尾鱼儿,在半空之中游曳,盘桓于神道之上,久久不去。那银鱼儿一样的流光似乎被什么东西阻隔,无法更靠近墓地神殿一步,只能在神道上徘徊往来,显得有些焦急,有些悲伤,似乎那光芒也有神智,在这条路上,痴痴地等着什么人。 “小尹,你慢慢离开,去叫人。”年长的那位悄声吩咐,“就说,有异相。” “有异相?”开封周王府王爷的内书房里,穿着一身素衣,正提着笔帮她男人的书稿描图的周王妃冯繁缕嗔怪地扭头,停了手里的活计,“是你画的人身活了,还是昨日写的书稿,平白多了一万字?” “别闹。”穿着家常的衣服,没个形状靠着门的朱橚甩了甩手,一贯温润如水,静默如潭的眼睛里,仿佛挑出了一抹鱼儿,甩着尾巴,带出晶莹灿亮的波光来,“是那些洋人,带来一口袋子说极珍稀的香蕈,你瞧瞧,怎么做了吃了好?” 冯繁缕这些日子都没见到朱橚这样高兴过,便也凑趣:“什么好东西,馋的你,难道还是成精的人参么?” 两口子并肩而行,来到了五味居的小厨房,冯繁缕揽着今昭笑:“我第五房的小妾,今儿你可有什么好吃的招待我?” 今昭也是一脸的兴奋:“王妃,快来看看,那好吃的,保管你眼熟。” 五味居的小厨房里间,朱师傅和老周撑着一个麻布口袋子,里面有不少的土,两人正一把一把往外掏着什么东西。冯繁缕细细去看,轻呼一声:“了不得,这是松露啊。” 那一袋子土里面是养着的的确是松露,由西洋人漂洋过海把它们带过来。老周一边撑着袋子,一边伸手去摸,将摸出来的比土坷垃好看不了几分的松露放在一旁,方便陈清平和朱师傅掂量一下品相。 冯繁缕拧了一把今昭的脸:“果然稀奇,姐可是多少年没吃过了,当年在巴黎,也就吃了一两回而已。” 松露这等上品食材,是入口的黄金。这种越是金贵珍奇的上等食材,就越要吃它原本的味道。 “黑松露香气馝馞沉厚,不如白松露霸道,应以微微烤制最佳,待到蕈肉微黄时,那味道最为醇正。”陈清平一边看热闹一边说。 清平馆众人曾吃过的鹅肝白露,是白色松露的上品。用白葡萄酒泡制的鹅肝,在葡萄酒中以温泉一样的温度,缓慢地加热,做成的凝乳一样入口即溶的鹅肝,上面撒着只用火苗儿燎过一下子的白松露碎。鹅肝的滑腻与白松露那种迷一样的香气,简直是长了手一样能把人的馋虫从肚子里勾出来。 这一次的黑松露,因为是佛郎机人海上顺便带过来的,便挑不了太多的品相,比如那些小头小脑,大概只能炖了,或者狠狠心,做酱做粉。 老周一边掏着,朱师傅一边按照品相分类,大约分了三堆儿。 陈清平扫过去,眉头微蹙:“也就只有三五个能吃的。” 老宋哈哈大笑:“行!老大!我们炖鸡的时候你看着!” “这东西好吃,不分大小,小的也有小的吃法嘛。你们天朝上国,吃的太挑!”利白萨搓着手。 “今儿贴秋膘,炖一只肥鸡,想来不错。”蔓蓝拍手,“快挑快挑!” 老周白了蔓蓝一眼,依旧一块儿块儿往外摸,摸到口袋底子,他眉头突然一皱,从土里摸出来一个人头大小的土坷垃。 那土坷垃顺着他的手滚到了地上,撞到朱师傅才停了下来。 “好大的松露!”朱师傅也忍不住吃了一惊。那地珍松露骨溜溜从朱师傅的膝盖旁滚到地中央,说也奇怪,这一滚之下,身子胖大了许多,仿佛刚才那样团团模样,只不过是没有伸开一身筋骨罢了。 这已然胖大像个兔子的土坷垃停了下来,开始颤抖,活似被人从土里挖出来,它感觉很冷似的。只是片刻之后,一身的土便抖了干净。 抖掉了土,那土坷垃已经变成了一个黑毛球儿,跟刚才那灰扑扑的糟烂蘑菇一样的怂样子,大不相同。毛皮虽然有点炸,但到底是绒呼呼的毛儿,就是翘了炸了,瞧着也有几分惹人喜爱了。 “瞧此物,大约也有两三百年了。”陈辉卿猛地提了一句。 连着今昭在内,已经都十分习惯于房东大人这没头没尾的说法风格,只盯着那毛球。又是这么一两眼的功夫儿,毛球已经像是一只没耳朵的黑兔子一样站了起来,抻了抻身子,张开了两只不大的乌溜溜的耗子眼,前肢也伸了出来,这么瞧着,已经像是没有喙的大肥企鹅了。 冯繁缕笑,对今昭露出一个“你懂的”的表情来:“这不就是没脚没嘴没围脖的QQ么!” 这黑毛肥企鹅炸着一对儿小眼珠子,噗溜噗溜拍着小翅膀,虽然没脚,但凭着下盘的肥肉,竟然在地上走动起来!走到了朱橚面前,打量着他,把翅膀抻得老长,像是皮糖一样竟然摸到了朱橚的衣襟! 冯繁缕又轻呼:“橡皮果实!” 奇特的黑毛球摸了摸朱橚的衣襟,而后又把“手”收了回来,噗溜噗溜转了几圈儿,看见朱橚已经提笔画起它自己来,身子一缩,竟然又变成了那支笔的形状——只可惜空有形状,那一身的黑毛色和小眼珠子,还是那样。 周王妃恨不得以头抢地——这根本就是巴巴爸爸好吗!而且看颜色,还是巴巴妈妈和巴巴伯那一挂的! “西洋人看来对神异之物不仔细,这样有趣的生物,都能当做是蘑菇给吃了。纵然也许一百年才能长出来这么一个,可这瞧着多神奇多有趣!”朱橚笑得颇为开心,将那一张速写收好,“我的书稿,可以再添一样好物。唔,算来这等与国朝的人参娃娃地精之类也属同一族,只是这变化不如参精精细罢了。” “我听说千年的人参唤作金井玉澜,能变作极其钟灵毓秀的人物。若是我这辈子能见到,那该有多好!”新手村的太岁一脸神往。 “咦,你不是第一季就见过了么?”老宋一边逗弄着那黑松露一边说。 “啊?”今昭一脸愕然。 “金井儿啊。”老宋漫不经心地回答。 “金井儿?!小土豆?!”今昭腾地站起身来,差点把她身边蹲着看巴巴爸爸的周王妃撞翻。 “对啊。”老宋也很吃惊,“金井玉阑,这不是明摆着。” “可是他只是个土豆啊!哪里钟灵毓秀了!”今昭炸毛。 “他不是在我们库里冬眠呢,等冬眠期结束了,自然出来就是美男子了。”蔓蓝撇嘴。 “说不定等他结束了灵养期,再出来就是绝世美少年,嘛,你们相识于微寒,养成系啊养成系。”老宋笑得十分开心,冷不防嘴里塞进来一个又香又沾了好多土的松露,吱吱呜呜叫唤,“老大,你干啥!” “抱歉,手滑了一下。”陈清平拍掉手上的土。 众人哈哈大笑,闹了好一阵子,才把那些松露,以及这一只活物,都收拾停当,约定今晚在五味居饕餮,不醉不归。 被陈清平嫌弃品相的松露,炖了童子鸡。 炉焙仔鸡是嫩仔鸡做的,增益清补,煮到八分熟后,斩做小块儿。再拿锅里放稍许油烧热出肉汁儿,略炒后盖了盖子烧到肉汁儿熬尽,加稍许醋酒和盐,和出肉汁儿再烧到干,再加稍许,再烧,如此数次,等到鸡肉已经酥烂无边的时候,就可以拿出来享用了。 这道炖鸡端出来时,满院子都是醉人香气,众人争先去夹,也没个王法规矩,等抢到朱橚碗里,便只剩下一只脚。 手不够快的利白萨嚼着另一只鸡脚道:“我以前听说,这活的松露的血,可以续命。老五,你老爹不是病的重了么,送去给他续命啊。” 朱橚眼睛一黯:“若是可以,我早就把翡翠天音给他送去,可是如今的皇宫已经是皇太孙的天下,便是我有这心,东西也到不了父皇眼前。” 事涉皇族内部倾轧,众人都没有话说,倒是那个活松露,被混沌和陈夙蕙那只金华猫追着,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发出不满意的呜咽声来。 众人瞧着三只奇怪的生物玩得热闹,都笑了起来,各自吃饱喝足,端着茶水在五味居各处乘凉,下棋摇扇,闲话品饮,自得其乐。 二十四孝粉丝今昭端了八宝茶打算送去给陈清平,才一走到门口,就听见朱师傅的声音:“……魔界业火对于我们八荒中人来说,差不多算是一种蛊,黑龙本身便是蛊虫,烧尽神鬼为食,增强自己的实力。你么,虽然只是中了一小块儿,但也的确算是中了蛊,幸好不大,用治蛊草慢慢拔除倒是能的。只是,清平啊。”厨子话锋一转,望着陈清平,“我觉得你之前的毛病,和业火无干。” 今昭一愣。和业火无关?那能是什么毛病?她亲眼看着业火掉落在陈清平身上的啊。 屋外太岁听壁脚,屋内男神低下头。 朱能垣板着脸全无笑容,语气也拔得清冷含着冰溜子一样:“你想要成为什么人,就要把自己当成什么人,把你身边的人,也当成什么人。那时候琴曲一响,你的眼神都变了,这并不能瞒住我们。” 陈清平看了看朱能垣,到底还是开了口:“我想我的身份,你们已经猜到了,虽然我不记得当时我在那边的事情,但我已经知道,我应该是第一代了。” 话音一落,今昭捂住了心口,仿佛哪里有什么东西狠狠刺了她一般,她要勉强扶住什么,才能站稳。 陈清平看着窗外秋色薄红,继续道:“我与陈夙珩、雀舌的情况不尽相同,既不是投胎也不是附体,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如何,但我感觉到,我的记忆神思,时间与我这血肉不同。” “不同?”朱能垣猜度,“你是说,你的神思过快,而血肉并未跟上神思的速度?还是不契合,不能好好在一起合作?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陈清平似乎也敲不准这话怎么解释,沉默不语。 “反正我们现在遇见什么都不应该惊奇了。”朱能垣沉吟片刻又打了一个比方,“你是不是觉得,好像得到了什么绝世高手的毕生功力,然而自己的身体有点承受不住?” “差不多。”陈清平回想起当时蓝光之中,那琴音一响的境况,“当时琴音一响,无数的记忆冒出来……” “因为被一下子灌了太多的神思记忆,一下子噎住,就僵死闭了气过去了?”朱能垣只觉得不可思议,记忆神思这种东西,还能跟内功一样,带走火入魔功能的? “差不多吧。”陈清平难得软弱,去了一身清冷,显得有些脆弱迷茫。 朱能垣点点头:“我去和辉卿叔宝商议一下,再艰难,这里又没有雀舌,你只当放假吧。”说完,朱能垣起身离开,走到门口,看着今昭,浅浅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 今昭刚刚“确诊”陈清平的身份,又得知他这是天降神功走火入魔,一时间信息量有点大,还在发愣。 朱能垣手一用力,将今昭推进屋子里,顺便,还把帘子给撂下了。 今昭只能硬着头皮端着八宝茶,放在桌子上,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种状况,其实她已经知道了,正如她在那些波涛泛用之中,见到的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陈清平见到今昭,怔忪半晌,最后,伸手摸了摸今昭的头发,安慰道:“我和他们不一样。” 的确,他的“过去”他已经不能选择,但他的“现在”就在这里,他的“未来”他尚能选择,他必定会选择一条不同的路,那条路一定与“过去”不同。 那些曾经发生的事情,将不会发生,那些曾经遇见过的人,也和眼前不同。 两人相互凝神,一时间气氛有些异常,今昭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帘子一响,青婀一头钻了进来,大声道:“不好了!朱元璋,死了!” 今昭一脸纳罕:“朱元璋本来就是今年要死的啊。”这些事情不仅仅是清平馆众人心知肚明,就是周王妃冯繁缕,也是十分清楚的。 青婀摇头:“不是,不是,朱元璋怎么都要死的,但是,那玉玺裂开了,砸在了朱允炆的脚上!” “啥?!”今昭大吃一惊。 那玉玺是朱棣和朱橚的生母宫明玉的玉身,里面还化了宫明玉的神魂,不说能够庇佑明朝国祚绵长,也不会现在就坏了啊。 坏还坏在,竟然砸在了朱允炆的脚上。 这句话的信息量有点大,丧事没办完,朱允炆还没登基,也没下什么诏书,动那玉玺,是闹哪样? 倒是陈清平十分镇定:“都出去吧,恐怕周王府,要跟着倒霉了。” 第二百三十二回上都四月衣金纱,这帮混蛋不回家 大明帝国开国皇帝洪武大帝朱元璋的第五子朱橚,此时此刻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因为他辛辛苦苦养的兰花,被人炸了。 没错。炸了。油炸。裹面衣,喷喷香。 他看上的女人喜滋滋地嚼着他价值千金的兰花,对厨子们说:“简直好吃得泪流满面啊!我的灵魂都飞升了!” 然后厨子们纷纷点头如琢米,目光慈祥:“好吃吧!好吃吧!” 好吃你你你你你大爷个魏国公庶三子啊坟蛋! 朱橚觉得此时此刻就算是他的好基友,哦不,好盆友,魏国公庶三子,那个,嗯,那个词怎么说来着,逗比,穿着胡姬的霓裳羽衣,给他跳那个什么,波若波罗密,他都不会觉得开心了。 他的兰花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作为骄矜风流的中都一枝花,人人嘴里称羡为小王爷,萝莉御姐小媳妇老大妈心中完美的男神,朱橚的内心虽然已经跑马,但表面上,还是保持着灿烂的笑容,也目光慈祥地点头,对他心目中未来的媳妇和那群山里捡来的损友们道:“那是南疆来的雪顶金线兰,饮玉龙雪山雪顶之水,味道自然是不同的。” 未来的媳妇和捡来的损友们都配合地做惊讶状,然后频频点头:“好吃,好吃,还有吗?” 朱橚内心那一根完美佳公子的弦崩断了,莞尔一笑,眯起眼睛看着这群混蛋玩意:“没有了。因为这一盆,值一千两金子。” 那群捡来的损友之中大半还是倒吸冷气的,当中那个最傻的跟他吃过烤牛肉的大眼睛捏着自己的脖子愣愣地说:“卧槽我们吞金了吞金了!一千两!” 朱橚满意地看着他未来的媳妇冯繁缕。 冯繁缕连眼皮也没动一下:“嗯,果然,一分钱一分货,钱花到位了,吃着都舒服。” 朱橚忍不住用一种极其激赏的目光看着这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这丫头谁养大的!真淡定啊! 那群损友也纷纷对冯繁缕竖起拇指:“给你点32个赞!” 朱橚觉得,他捡回来的这一群人,都不是一般人。 领头那个,被冯繁缕画了尸的,是个性格很淡漠的人,不言不语,有一手好厨艺,名字叫做陈清平,朱橚觉得,这个人在大多数时候,是只管做饭看菜谱研究食材香料,不问世事的,繁缕管这种人叫技术宅,顾名思义,应当是那种“以技艺术业为一生所有安居家宅别的啥也不管”的那种人。但是,朱橚觉得,这个陈清平,应该和他是同类,只不过他把心里的事情藏起来,然后贴了一张风流写意的面具,而这个陈清平,把心事藏起来以后,好像顺手把表情也给藏起来了。 不过呢,虽然被叫做老大的那人是那个陈清平,真正的说话管事的,却是那个叫做朱能垣,表字澈之的人。那一群人不管有什么事儿,大大小小,都会去找这个朱澈之,朱橚觉得,这位同姓的本家,才算是真正的心中有沟壑,手里有办法,养气功夫练得极好,也特别有见识的那种人。更可怕的是,这个人粗粗看上去,只不过是个白面书生而已,温文尔雅,一点儿攻击性也没有。这是扮猪吃老虎的最高境界啊! 不过呢,比这个朱澈之更糟心的,还有一位,那就是那个叫做卫玠的男人。朱橚不知道这卫玠的爹妈怎么想的,非要自己的儿子和历史上那个看杀卫玠的短命鬼取一样的名字,但是朱橚觉得,这个名字还是起得非常贴切的,如果当年的卫玠有这个卫玠的脸容气度,确实值得玩命挤着去看一眼。然而糟心的是,这个卫玠就好看了那么几天,接着就成了朱橚门下的清客,要说脸还是那张脸,但是不知道他怎么弄的,整个人的感觉立即就变了样,看着只是长得不错的刚过而立之年的儒士罢了。幸好这外在变了,内在没变,这人于大局上的谋略智慧,把握世情,已经可以去朝廷里为宰为相了。 说到脸,前面这几个,长得都不如那个叫做陈辉卿的。朱橚自觉人啊鬼啊他见得也是不少,可却从未见过这种长相。这人取得好姓名,辉卿,可不是么,那不就是一道天上辉光,化作人形,也只有天光之美,天光之高远孤绝,才能形容出这个人的感觉来。尤其是这人周身一股排山倒海的冷绝难近,俯视天下,要是不跟他打交道,还真的容易觉得,这就是个天外飞仙,云端神祇。不过呢,可惜了了,要说傻,也不是傻,而是,嗯,有点不通人情。用繁缕的话来说,应该是情商着急。 要说情商着急的,还有一个,就是那个胡人利白萨。那胡人也一张好面孔,尤其还有点邪邪的狂狷之感,但经常说话办事不着调,说着说着就被群起而攻之,连朱橚也想揍他。白瞎那一口流利标准的官话,专门用来找打。 要说邪气狂狷的,其实不光只有那个利白萨,还有那个东瀛浪人,唤作酒吞童子。这又是一个取名不带脑子的,酒吞童子是什么啊,那是东瀛的大妖怪!不过这个酒吞,长得也的确够妖,朱橚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分明已经妖冶赛过花魁,但还是一身纯爷们的气质,没办法看错男女。那些旁人,对这家伙似乎颇为忌惮,这家伙好像也不在意,就知道喝酒,却也不见他喝醉。 提到纯爷们,这一群人里倒真的有个纯爷们,就是那个黄少卿。无论是气度还是举止还是外表,都是朱橚在军中见到过的那种贵家出身的少将军的样子,英挺,朗逸,正直,铁骨铮铮。这人唯一的缺陷,就是有点爱脸红,那个叫青婀的说点儿什么,立马就脸红了。实在不行,朱橚觉得,就求求皇后,给这俩人赐个婚? 说起来,那一群人里,相对正常的汉子,应当是那三个伙计。 那个老宋,看着可能是个混血儿,朱橚以前见过胡姬生的孩子,就是这个感觉。而且这老宋看着最好相处,话多爱笑人勤快,朱橚好多八卦都是从这个老宋的嘴里打听出来的。平时园子里有什么事情和鬼怪有关的,但凡找他帮忙,他也无有不应的,难得是性格开朗,说话也逗趣,被自己的伙伴们贬损,也丝毫不生气,挨了几下拳头,还嘻嘻地笑。繁缕曾经说过,嫁汉嫁汉,就要嫁给老宋这样的人,温柔,勤快,幽默,宽容,真汉子,纯爷们。嗯,朱橚有点想把老宋给干掉。 那个老周,一副清秀少年的模样,脸嫩得能掐出水儿来,偏偏不叫小周叫老周,性子也是清冷一挂,但并不是说话太少,相反,朱橚特别不爱跟他说话,这个人吧,白瞎一张如玉少年的皮相,说话忒毒。那种一针见血,让人觉得他的话都不是藏针,而活脱脱就是一把锥子,一锥子下来,直捅心窝。繁缕说过了,这种人,只能献上膝盖。嗯,繁缕就爱说怪话。 那个老元,倒真的是自己见惯的美貌公子哥儿的模样,嬉皮笑脸,纨绔子弟,感觉一喊他的姓名,都跟镶了金边儿似的。这种公子哥儿,在中都也好,应天府也罢,多了去了。别说别人,就说朱橚自己,就是这种类型的。只是繁缕说,老元和朱橚的区别在于,后者比较正常,前者逗比。 逗比这个词,朱橚觉得,一定是个特别伟大的形容词,能够准确地形容那一群捡来的玩意。 比如,那个青婀,就是个逗比。好端端粉雕玉琢的小丫头,说话跟老宋似的,尤其个子矮,要是不说不动,跟年画的童子一样玉雪可爱,但一开口——朱橚就纳了闷了,这个黄少卿的口味,还真的挺别致啊。 朱师傅的品味倒是不错,那个药师玉卮,是这一群女眷里最正常的一个,清秀文静,纤腰长腿,带着那种高门贵女惯有的清高和矜持。说话办事,也是稳妥一挂。只是偶尔在朱师傅面前露出小女儿情态,不过朱师傅是她夫君嘛,这也没啥。 办事稳妥勤快,那个桃夭也是这个类型的,尤其是她也是一双鬼眼,园子里的鬼都很怕她。她估计不是寻常人类,甚至也不是寻常的鬼怪,那个鬼王姬,可能是个封号来着。这个鬼王姬雪肤豪乳,本来也是个尤物,如果她不是经常开口损人,或者面对断头断手的鬼怪烂的没边儿的尸首都能淡定地吃着手里的糖瓜儿,那么她就是特别理想的人类女性了。 最小的那个蔓蓝,还根本没长成的模样,软软的一团,性格也是天真可爱,瞧着那个老元挺喜欢她,可她分明还没开窍,别说喜欢了,估计男的和女的有什么差,这个蔓蓝都会一头雾水,说一句:“可能是胡子吧。” 有意思的倒是那个陈夙蕙,她必定是那种见过大场面,走南闯北,接触过无数人事的人,可是这个人,一脸的心如死灰,好像分分钟就能慷慨去死。到底是咋了,为什么朱橚总觉得她好像是真的在筹划着什么时候就不活了呢。 朱橚看着眼前这一群人还在吃着他的雪顶金线兰花,心里头默默思忖。 忽然那个大眼睛,嗯,叫做今昭的,跳了过来,有点尴尬地说:“那个,那兰花,真的这么贵啊。” 朱橚看着话说起来,是整个园子里最正常最普通最像是人类的大眼睛姑娘,突然有了一种同情怜悯的感觉,觉得她混在这一群的奇葩里真是辛苦了,因为这份同情,朱橚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没事儿,逗你们哪。” 今昭一脸安心地走开。 冯繁缕凑了过来,笑容狡黠:“哎呦,小王爷,你突然长出同情心啦?” 小王爷笑得山河璀璨,伸出一双魔爪,扯住冯繁缕俏丽粉嘟的脸蛋儿:“我掐——” 第二百三十三回姮娥应悔化灵玉,碧海青天夜夜心 “咔嚓!” 一声巨响,惊破紫金天空,随即,一道劈天破地的闪电从天而降,让山下喧嚣的秦淮灯影,金陵尘嚣,都禁了声。 紫金山中一处山居里,一位素衣妇人猛地睁开眼,怔怔地望着天边的雷电,许久,才双手合十,喃喃自语:“这是必有的一节,他一定能过去,历史记载,他只是流放,他的侄儿不会伤了他的性命。” 大概是这自言自语安慰了惊慌的心神,那素衣妇人又躺了回去,闭上了眼睛,听着外面风声阵阵,电闪雷鸣,可那雨怎样也不下来,没得造满山满城的暑闷,憋得人睡不着——正如她夫君那个登基一年的皇帝侄儿,一年来手腕重重,势如雷霆,可却迟迟不下最后一道命令,也揪的人心惶惶,不能安宁。 不知何处有人弹琴,琴声持雅古朴,宫商角徵羽皆是飒飒歌日暮,簌簌响翠竹,杳杳迷烟雾,穿越风声雷声入耳,抚平人心波涛,只留一丝丝涟漪,微微摇摇入梦。 这里是梦境。 冯繁缕听说过关于那些入梦之事,那些人的入梦之能,从前她也有过那种奇妙的历经,可她自从来到明朝,便很少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置身梦境。 这梦境很安静,只有琴音袅袅,伴随着极其遥远的雷雨声声,想来那是梦境之外的,终于来临的一场豪雨,倾注应天之城。 冯繁缕在这一片白茫茫的仙气萦绕的梦境里缓缓而行,顺着那琴音而去,每一步,都令那琴声更清晰近人,而每一步,她也因为那琴音,更心平气和,神思清明。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仙气渐渐淡薄,而一阕古朴仙宫近在眼前。那宫阙白玉为阶,天云为顶,奇异的弯曲的廊柱不知是什么地方的风格,仿佛竖琴琴骨一般。长阶上有人抱着偌大琴匣,遗世独立。 冯繁缕被这片宫阙周围的寒意沁到骨缝,双膝一软,瘫在地上。那人听到声响,转过眼来,开口:“周王妃。” 那一管语音清澈沉雅,好像一曲天音,仙乐翁翁,叠雪踏云而来。这一声话语如韵白,将远处那此起彼伏的浪击涛破雷奔雨倾之声都涤荡殆尽,肃清了所有的激越波动,只留下一地好像是刚刚下完一场豪雨的浅水,清澈,宁和。 “你是谁……?”冯繁缕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此人,也没有听过这把声音。 “是我,令牛头使不再追究你错落在明朝的罪责。”那人看着冯繁缕,他的眼神好像在看被打落在泥坑里的一片落叶,又或者,一条垂死的鱼。 “又不是我愿意穿越到明朝的!”冯繁缕反驳,一瞬间,她仿佛褪去了所有的身份,又回到那时那在新的世纪里的职场,踩着高跟鞋叱咤风云的女经理人,自信,自我,自立,自强。 “但这是个错误,本该被纠正。”那人的手闲闲地拂过古琴,带起一串天音。 “你想让我做什么?”冯繁缕单刀直入。 “我阻止牛头使,也非为你,不过是不想那些蠢物,打扰旁人。”琴师道,“而唤你来,也不过是顺水人情。” “谁让你把我送到这里来的?”冯繁缕一步上前,追问道。 “嗯,从辈分来算,当是你的婆母。”琴师微微扬起下颌,“她有话对你说,你且去听听。”琴师抱着琴嘴角一瞥似乎生怕冯繁缕走近抓到他的袖子,又解释道,“倒是你,好好劝劝她。” “劝她什么?”冯繁缕一瞬间脑子里过了好多往事,于那些关于朱橚的生母宫明玉的事情之中,寻找可能的端倪。忽然,她想到一个可能,顿时全身微微颤抖起来,连脚也站不住。 琴师似乎真的怕了她一个趔趄站不住扑到自己身上,云袖一动,整个人浮在了半空,一轮月光在琴匣上绽开又淡去,露出那把古琴来,平琴调弦,嘀咕了一句“神烦”,随后手指轻拂,清雅韵调自指尖流出,道了一声:“去吧。” 那琴音先是香消夜凉,月明枕上的美梦之音,再拢做梦里浮生,繁华热闹,捻成听雨歌楼,花满衣袖,抹出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复挑大风烈烈,波浪滔天,那一片秋江暮景,胭脂层林,直被云屏浪兴,直泛沧溟! 忽而琴音一转,那令人心神动摇的狂澜之曲渐渐如暴雨停息,一脉昀昭流火,红霞灿灿,山岚出岫,有人清风闲坐,云月高卧,看那斜阳闲画,晴空莹然。 再转似梦醒,梦里燕子洲头皆云散,一抬眼明月如昨,罗衣香渗,翠被微寒,仿佛不知那梦中为客,醒后空余神思风流,人已忘却历经种种,空听庭前阶上,点滴到天明。 琴音萦绕,声声调调,仿若一条条灵动的鱼儿,围着冯繁缕游动。 冯繁缕痴痴地被琴音牵引,许久,才回过神来,那琴音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那琴师,那宫阙,都已经消失不见,眼前只有一条银鱼一样的光芒,在半空之中缓缓流动。 冯繁缕看着那光芒,看着它游动如鱼,看着它满怀悲伤,看着它慢慢下落,化作一位身着苗疆服饰的绝色美人,周身散着银玉之光,娉婷而立,眉目伤感,对她伸出手:“孩儿,你来了。” 只这一眼,冯繁缕便认出,这位一定是她夫君的亲生母亲,那清丽的眉目,那灿烂的容颜,那周身总是带着的一股执着又任性的灵动,与少年时意气风发的朱橚简直一模一样。 只可惜,时光与世事涤荡去了少年的风流,只留下人到中年,看清世间那身不由己的沧桑。 然而令冯繁缕微微有些惊讶的是,这位宫明玉,死的时候,应当也有二十多岁,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甚至在只身在诡谲的墓地之中产下孩儿,可她依旧保留着那份少年风流,好像一切从未变得面目全非,这雷雨江山,于她温柔如旧。 是不是若非依旧保留这份天真任性,她便不会化身为玉,只为了守护心爱之人的大好山河? 可越天真,越残酷。 冯繁缕想想这位皇妃生前身后,想想她的两个孩儿,尤其是她的幺子所经历的事情,不由得一声叹息:“娘娘,您唤我来,是为了什么事情?” 宫明玉微微一笑,露出满足神色:“我本想叫橚儿,可没叫成,叫你,也是一样的。你和橚儿两心相悦,一体同德,这种感觉,我懂。我只是想和你们道个别,我的夫君要走了,我也就要走了。” “您知道不知道,您走了,那玉玺也就失去了灵性,更是摔坏了?”冯繁缕盯着宫明玉的眼睛。 宫明玉点点头,眼神天真温软:“我知道啊。我只管着他,他的孙儿,我可就不管了啊。” 冯繁缕压着火气,从牙缝儿里挤出话来:“那您是否知道,朱元璋的宝贝孙子,现在抓了您的小儿子囚禁在皇城之中,而与此同时,正密谋骗来您的大儿子,哦不,说起来,您的亲孙子,燕王朱棣的世子,还真的和您的小儿子,我的夫君,周王朱橚,关在一处。” 宫明玉微微扬起眉毛,满脸的不敢相信:“怎么会呢?他答应我,以后会对我的孩子们好的。” 冯繁缕终于明白为什么那琴师告诉自己,要好好劝劝这个婆母,完全是因为这个女人太过天真任性,全然不明白世事凉薄——她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可他的孙子,可没答应过你什么!” 宫明玉露出惊愕的表情:“遗诏里没有写么?” 冯繁缕差点失笑出声:“遗诏有用,古往今来,就没有那么多狡兔死走狗烹,也没有那么多谋逆篡位了!” 宫明玉似乎被这个结论吓到,瞪大了眼睛,许久,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的神情,从惊愕变成明悟,从明悟变成无奈,从无奈变成凉薄,从凉薄,变回了天真执着:“橚儿被抓了,是么?” “是的。他们觉得朱橚的血和你一脉相传,估计能修补好玉玺,正商量着要不要血祭。”冯繁缕把刚刚想起的心中的怀疑说出来,说给这个太过天真,以至于未能好好保护自己的孩子的母亲。 宫明玉点点头:“我明白了。你放心。” 冯繁缕见她眼中天真未减,执着依旧,便想要拉住她,再好好分说,可那宫明玉周身银光一闪,随着那银光,一道雷声平地而起,惊得冯繁缕差点吐出一口血来,她猛地坐起,扶着心窝,觉得自己的掌心几乎都能摸到心脏的形状,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惊醒,回到了这山居之中。 睡前的雷电已经化作漫天的暴雨,豪爽倾泻而下,远远犹有琴音仙乐琮瑢而来,冯繁缕知道,那是那位琴师在隔空弹奏,那一直困惑着那群自由自在的人们的弹仙音之人,今日在她这个局外人的梦中,见到了。 “王妃,您没事吧。”女音娇媚响起,麻衣女鬼在窗前转过身来,“若不然,我去瞧瞧?” 豪雨的世界之中,也有无雨之处,那一方天地昏暗和逼仄,简素的床铺上,有一素衣男子借着豆儿似的烛火,在极认真地写着什么,那本就狭小的空间里,团团挤挤站着四个人,烛火照在他们的脚下,照不出他们的影子。 “那种猴戏一样的法阵,怎么可能拦得住区区在下。要不是王爷发了话,必定先吓死那老几个臭贼秃。”一人黄衣俊朗,有头无颈。 “哎呦呦,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须知那龙心向北,不首此处。可惜呦,可惜呦,皇图霸业,咫尺白头。”一人凤冠霞帔,眉目胭脂。 忽而有人麻衣长发,疾风般地转来:“王爷,我来的路上听说,齐王殿下、湘王殿下……都死了……” 朱橚的笔一停,一滴墨滴在那药草的图鉴上。 “王爷,今日我听说,他们要用您的血来祭玺。”一人温厚儒雅,血泪无目。 朱橚转头,苦笑:“他不敢。若我真的死了,那玉身玉玺也好,那传国玉玺也罢,就都没了着落。” 忽然有琴音响起,仙音袅袅,遥远悠长,不知何处亮起一道微光,银鱼儿似的,在天际灵动闪亮。 朱橚走到窗前,痴望着那道银鱼儿一样的微光。 “王爷,您瞧见什么了?”黄衣鬼好奇地问。 “哎呀,有什么?没什么啊?”戏子鬼掩口而笑,“王爷瞧着的方向错了,紫金山在那边呢。” “你们都省省吧。王爷,想必是看见了不该我们看见的人。”无目鬼道。 这些话于朱橚,全不入耳,他只是望着由远而近的那道银鱼之光,眸光连闪,轻声应答:“……您不必如此……好吧,我明白了,我会记住的。” 又过了片刻,那银鱼儿一样的光芒,已经飞向了帝宫,朱橚才用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声音问:“您可曾后悔?阿娘。” 翌日,宫中传来消息,说那帝国玉玺之前的惊变,只是为了先帝龙殇,而今新天子新天地,玉玺感应龙气,又恢复如常。年轻的皇帝龙心大悦,用这焕然一新的玉玺盖印的第一道诏书,便是饶他的五叔叔不死,废庶人,改为,云南,流放。 囚室的地上,落了一张匆忙之下,未曾带走的药草图画。 来拿人的狱卒捡起来,看了半晌,问他的同伴:“这画的是啥?” 他的同伴双手抄在袖子里:“王不留行。” 狱卒仔细想了想这四个字后面藏着的血,牙痛似地,吸了吸冷气。 又有一个狱卒匆忙走过来,露出极恐惧又极隐秘的神色,双手颤抖,指了指北方:“燕王,反了。” 第二百三十四回竹杖芒鞋轻胜马,铜锅米线扣夙敌 彩云之南,日煦高宁,一日云相,自青霏而冲粹,自冲粹而殷绯,这一方土地远离中原的战火纷飞,仿佛一首词的上阕,还未到转折抒胸臆处,尽是风景迤逦。 云下园子名邈园,遍植药草,主院叫做雪浪云涛,是并蒂双成的两个小院落,雪浪有池水柔波,云涛则吊高地势,院子由葫芦池相连,后面一片竹林,藏着一处隐蔽独立的别院,也有个好听的名字,唤作幽篁里,用作客居。 雪浪云涛之中,有院子主人细心摆弄着一盆已然开放的翠色菊花,温声笑:“来了这蛮荒之地,翡翠天音长得却愈发好了。” 主人娇妻端着白露茶,清沁之气萦绕,令那主人停了手,吹了吹石桌上一打墨绘白描的药草,挪开去,施施然坐下,眯起眼睛,饮了一口白露茶:“不想今年还能喝到这茶。” 娇妻笑得活泼狡黠:“一年二十四节气,白风凝露,可不分地域。” 主人微笑:“也是,若不说人心,天下风物,本也是一家。” 旁边另外备的长案旁,已经坐了好几位,各自挑弄着酱料碟子,吹着陶碗里的米线,有清俊男子照顾着长案一头树下几口小铜锅炒勺,另一位温柔青年则配着各色配料,一位大眼睛娃娃脸的姑娘招呼:“五哥,五嫂,快来吃!” 白露的傍晚已经有些凉,吃热乎乎的小铜锅米线,最为相宜。此地米线花样多,最好吃的,莫过于家常的焖鸡米线、爨肉米线、鳝鱼米线和叶子米线。 陈清平同时照顾着小铜锅里的米线,又要兼顾炒勺焖锅里的米线配料,不显忙碌,却是行云流水的有条不紊: 煸炒瘦肉,加酱料香料煮熟,做根本没有鸡的焖鸡米线,滋味浓郁; 鲜肉末投入煮开的米线里,两开后加点儿菜蔬或者鸡蛋,是爨肉米线,吃得一个清淡; 大蒜吊肉汤焖酥了鳝鱼,是鳝鱼米线,凑一个鲜字; 叶子米线里的叶子,也绝没有叶子,而是炸好的猪皮,酥脆微甜,还可微辣,油都融进米线汤头里,解馋不腻。 这锅开了那锅入,汆了叶子焖鳝鱼,一套动作有一种轻快节奏,似乎这远离纷争的山水之间,连陈清平也忘记了一腔沉郁。 朱师傅更是配了豌豆苗、生鸡片、腰花、鱼片、里脊片、火腿片,切得轻薄如蝉翼铺好,捞白米线,端滚滚的肥鸡汤,将配菜薄片与米线一同汆入肥鸡汤里,吃那食材瞬间熟而鲜的滋味,正是著名的过桥米线。 依旧住在幽篁里的清平馆众人并庶人朱橚一家子大啖鲜食,瞧得四个鬼眼馋,黄衣鬼拖着麻衣女鬼和戏子鬼出门去,只留无目鬼还在整理最近朱橚采集描画的野草野菌的图画,一群人你来我往斗嘴斗贫,也不论那上等人家的吃不言寝不语,只笑闹一团,就连混沌和金华猫,也一人分了一碗肉多的米线,在大吃特吃。 “这书若是成了,王爷你就是功在社稷,福于万民。”无目鬼边整理那些白描,边闲谈道,“昔年我故乡水患,那时若有这样一本书,知道这些竟也能果腹治病,又何至于饿殍遍野,为了一把碎米被人剜去眼珠。” “可别夸我了,要不是吃了那痢草,昨儿那只汽锅鸡就不必错过了。”朱橚稀里哗啦吃完一大碗的米线,跟真正的农人一样拿手背擦了擦嘴,灌了一碗白露茶,面露惋惜,“那么肥的一只好鸡。” “还肥鸡呢,要不是玉卮有仙药,你的老命都没了。”冯繁缕啐他。 “说起这个,后巷里那书生媳妇,到底生了没?算算不是过了快一个月了,这也不是个事儿。”朱橚想起什么似地问。 “麻衣这不是去瞧了,我和蓝儿昨天还去给开了一副药。”玉卮吹着热茶道,“若是正常胎动,倒是不必担心,母体一日胜过外面十天,长得壮实呢。” “就怕养太大了生不下来。不过我瞧着他媳妇那个身板,估计二十斤内不在话下。”鬼王姬点头。 忽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凄惨的尖叫,紧随着几段哀嚎,众人都端着碗发愣,寻辨那声音的来处,就见黄衣鬼的人头先飞了来大声喊:“快躲!快躲!是虫蛊!” 话音刚落,一道腥风卷着墙皮过来,直奔树下陈清平。 陈清平抬手甩过去一口还滚着米线的小铜锅,那滚汤带面扣在那来物身上,来物吃痛,发出一声极像婴儿的啼哭。 离陈清平最近的今昭被陈清平一把拽到身后,围坐在长案旁的众人也分散开来,黄少卿喊了一声:“让开!”随后便一脚踹起那长案,兜头罩脸向着那啼哭来处砸了过去。 “四鬼退后,你们白天里法力不足。”朱橚沉声道。 “都给我过来!你们忘了我有海神领域嘛!”利白萨一边退后一边还没丢了手里的米线,话说完也吃完,蓝色光芒瞬间罩下。 在海神领域之中,众人这才看的分明,那从长案里钻出来的,是一个似虫又似人的怪物,眉目形状是人,瞳仁却是妖异的荧绿,身体仅有四肢,四肢也有皮肉,却伸出尖利的虫爪,最可怕没过一张嘴,分作四瓣,和昆虫的口器相类,里面满布尖锐牙齿。 清平馆众人见了那怪虫,齐齐惊呼:“蚩孓!” 不考虑那娇小如幼童的体型,不考虑那薄得发亮的皮肤,这玩意的长相,可不就是蚩孓么! “卧了个大槽,这玩意还没玩没了了!”利白萨被蚩孓伤过,痛定思痛,更觉痛死了。 正叫着,那蚩孓发现了这一群人类,三跳两跳跃过来,扬起一只前足,镰刀似的爪子扎下来,竟然瞬间刺穿了海神领域的蓝光。 “卧槽对不住!我忘了!海神领域对异次元生物没效果!”利白萨哀嚎,说罢,他飞起一脚,将脚下一个墩子踢向蚩孓。那石墩子有些分量,顺着撞过去,倒将那蚩孓撞翻在地,和海神领域中的混沌,来了一个脸对脸。 怪虫的瞳仁定定地钉在混沌身上,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惨叫,那叫声充满刻骨恨意,仿佛是要和混沌同归于尽。 混沌勃然大怒,低吼一声,飞出海神领域,在半空拍着翅膀,随着那翅膀的震动,那蚩孓竟然仿佛被什么黏住一样,动作变得极其缓慢,而与之相对,却是混沌的翅膀拍动得快得瞧不见。 时间仿佛在这两只生物的身上发生了扭曲。 “咱们家的馄钝放大招了!”青婀大叫。 说时迟,那时快,混沌一个俯冲,扑到了那蚩孓身旁,张大嘴,在以旁人听不到的音色啸叫。 那蚩孓仿佛极其恐惧这啸叫,却又对混沌恨极,竟然不顾叫声,依旧坚持着要用爪子将混沌千刀万剐。那动作迟缓而坚持,仿佛被凝结又一点点的,顽固地靠近。就连在一旁围观的众人,都觉得那蚩孓很不容易。 “到底混沌当年在白门那边干了啥,导致这个物种都有天生的仇恨了……”今昭嘴角抽搐。 “我听阿姐说,当时有成千上万的蚩孓堵在门口,围着混沌。估计混沌把人家团灭了。”青婀抱着双肩,觉得想想都浑身发冷。团灭的后果就是,蚩孓的后代们从基因里就记忆了这份仇恨,哪怕是异世撞见,拼了自己的老命,也要不死不休。 可那也得真的能同归于尽才行。 这边混沌不过是张张嘴叫唤,那边的蚩孓却已经连一分钟向前一毫米都难以做到,随着那无声的啸叫,蚩孓的身体在迅速的成长,从一个婴儿变成幼童,从幼童变成少年,从少年变作壮年,一步一步,身形如人,面目愈加狰狞可怖,最终变成了一个老妪,佝偻着身子,原地僵死。 “唔敢情这还是个母的。”玉卮扶额。 “不,这本该是个好好的小姑娘。”麻衣女鬼双手掩面,鬼不会哭,她只是无声颤抖,“本该和我的孩儿一样,是个好好的小姑娘……可她命苦,也遇见了狠心的祖父祖母,好狠的心肠……” “你说什么?!”朱师傅难得变色,吃惊之下,竟然拍案而起。 那蚩孓被混沌的时间扭曲给折腾死了,混沌打了一个饱嗝,提着金华猫的脖子钻到一旁去睡,众人却要料理善后,尤其后巷那一家遇见这等惨剧,本要好好安抚,谁知道黄衣鬼等人看到那书生家的媳妇生产的情状,听见了事情的真相: 那时是数月前,妇人怀胎有五六个月的模样,一个女巫医途径此地,瞧了瞧妇人的怀相,断定妇人怀的是一个女孩儿。那家本也不富裕,一听媳妇怀中是女孩儿,便决定待到这孩子生下来,便将其溺死。女巫医却说,她在培养药丸,若是溺死,不如把这胎儿培养成虫蛊,到时候虽然母女都会死,但女巫医愿意为这虫蛊,开一付一举得男的药物来。于是那家的祖父祖母便瞒着书生和媳妇,给媳妇喂下虫蛊。便是临盆时,日子错后,那对老夫妻也没有任何反应。 今日生产,那蛊虫破腹而出,当即便害死了产妇,而听到惨叫急奔而入的书生,却也遭遇毒手。那一对老夫妻只得这一个儿子,心痛非常。男人一把抓出那生子药,要让老妻服下,老妻今年不过是而立之年,生子尚且有望。可那老妻惧怕那女巫医的药霸道妖异,不肯服下,两人僵持争吵,这才被四鬼们听到头尾。 此后的事情,便如众人所见,那蛊虫根本不是蛊虫,分明就是蚩孓,因为那血脉里对混沌的仇恨,感受到了混沌的存在,跑来了这边自寻死路。 “麻衣她……也是如此。生下女儿,要被婆母溺死,她奋力去救,可没救成,因为家中也算是出了官宦,未免家丑外扬,公婆又瞒着在外为官的儿子,勒死了麻衣,只做产后暴毙……”无目鬼轻轻解释,黄衣鬼则搂着麻衣女鬼,低声哄她不哭。 “后来报仇雪恨了吗!”青婀气的牙痒痒。 “天道循环,报应不爽,麻衣成厉鬼那一年黄河改道,一个村子的村人都去参加河神祭祀,在河神庙里躲过一劫,偏那家人自持身份,不肯轻易出门,却被大水冲了一个干净。”黄衣鬼目光灼灼,快意地解释。 “本地人最恨邪蛊,用婴儿做蛊盅,最是为人不齿。”朱橚望向后巷,“我虽然无权处置他们,但却可以令此事为众人皆知。大家辛苦些,这几日将此事务必传出,定要这一对老货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谨遵王爷口谕!”四鬼和清平馆的汉子们都立等答应下来。 果然,不出几日,那一对老夫妻几乎不能出街,出街便有人抛掷沙土石块儿去打,买卖东西也遭人拒绝,与人说话,来应的却是唾沫,甚至多看人一眼,也会遭来一通拳脚。连租屋的房东,都将这两口子赶了出去。不久后听闻在一个村子里,那男人失足跌下茅坑溺死,而那婆子不巧惊了一队赶尸人,被惊尸围噬,吃了一个干净。临死前看见那赶尸人,吓得死不瞑目。 那赶尸人露出漂亮微笑:“虽我要用你,却也忍不下你们这种毒极杀孙的心肠。要害人也是我害人,你们,还不配。” 那些尸体桀桀怪笑,尸衣下露出虫爪状的手足。 那赶尸人吹了一声口哨:“走吧,走吧,你们还小,还不中用。我还要等,等上五百年,五百年以后,我也自由,你们,也就自由了……” 这等后事,白露这日并不为众人所知,这一日灭了蚩孓,众人依旧各自忙去,浑然不知有人已经算计到五百年后,甚至连燕王举兵南下的消息也知之不详,偏远流放之地自有的宁煦晚霞之中,昔日的王公贵族闲庭信步,一棵草一棵草看过去,挨个数:“这个是鱼儿牡丹,有毒,这个倒看不分明,离得这样近,或许是解药?” 他身后有家人拖着戏腔阻拦:“哎呀呀!王爷别吃!” 他身后也有家人温柔微笑,笑容带着点儿狡黠和宠爱:“算了吧,你们就让他吃。吃坏了也有人帮忙救不是。再说了,他这样为那本《救荒本草》呕心沥血,你们瞧着苦,焉知他不是在自我救赎。此生终要寂寂,你们就让他,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儿去……” 火烧云天边灼灼,霞影鎏金,世事也彷如这天时,白日终有结束,黑夜必定到来,也注定随着晨曦离去,周而复始,轮回之中,有鬼哭神嚎的凄厉暗夜,却也有这昀昭照火,灿烂天际。 第二百三十五回眼前泥胎无美丑,肚里乾坤空黑黄 距离杭城不远的凤凰山中,十几辆马车列队而停,凌晨时分这一场属于秋分时节的大雨,令这一队马车错过了宿头,没办法,只好夜宿山林之中。那些押运马车的护卫竟然也很放心,似乎很清楚这一队马车押送的那位大人物很有能耐,便是这山中有狐鬼也奈何不得,因此这一路这些眼高于顶的护卫不仅不为难他们,相反还多了几分客气。这会儿夜已老,护卫们自己分了组守卫,其余的人都眼巴巴等着埋锅造饭——这一群家眷的手艺太好,还死活带着一车的干货调料,一路讲究,搞得他们不馋都不行。 不得不说,这队人,不愧是天潢贵胄,吃个东西,矫情得有远见。最末那马车里,有一口水缸,在前一个市镇就絮了水,养着买到的滩涂跳鱼儿说是当诱饵,白白拉了两天到这凤凰山里。今日月上柳梢头,车队扎营后,便在山中的潭水里,用这些跳鱼儿,捉出许多肥大的螃蟹来要烹制。那些螃蟹长得很不一般,肚大腿长,一个一个眼睛亮得精怪,一瞧就不是凡品。 “那队长,真是识货,这会儿眼睛就粘过来了。”今昭看着护卫们翘首期盼的模样,十分无语。这种模样好吃的螃蟹,说起来,算是八荒界土产的螃蟹,个个膘肥体壮,生在山川灵秀之中,每当日正当空,便出水吐纳日光,而月玉之时,又会熬夜吐纳月轮,靠日月精气生活,因此得名吞天蟹,此蟹鲜美绝伦,更有解毒驱邪的功效。要不是他们一行人有八荒上神,资深饕客,也有武功高手,又买了跳鱼,恐怕还捉不到这些螃蟹祖宗们——这些祖宗,的确是皇帝也吃不到。 配蟹的晚餐是干粮里的精品,牛肉千里脯,还有山里摘的鲜蔬做了姜蒜蒸肉糜灯瓜,不求有功,但求不与吞天蟹相克。 这螃蟹也做的鞠躬尽碎,死而后已。个头大黄满肉肥的母蟹清蒸,一人刚好得一只,个头小不匀称的公蟹本也不够均分,索性做了剁蟹。那是用生蟹剁碎,先熬熟麻油放冷,加草果、茴香、砂仁、花椒末、水姜、胡椒等香料研磨出来的香粉,再加葱、盐、醋,入蟹内拌匀,略微放置一下,便能当即就吃。 今昭觉得,这蟹肉不输给著名的牡丹虾,天然的甜美清润,幼滑香软,虽然有那么点点的水鲜味道,可却反而提起一段风流,被香料腌得微微粉红的蟹肉,仿佛一截漂亮小腿,掩在那香料味儿里,若隐若现,惹人追索。她吃着吃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来,脸上竟然微微有点红。 “今昭你的脸怎么红了?还没喝酒呢。”蔓蓝直白地问。 朱师傅不小心在拿蟹子时碰了今昭的胳膊,也愣了愣,强忍着没有爆笑出声,对蔓蓝摆手:“她只管红,你不需要懂。” 老周呲笑,拨出来一条腿子里的粉粉肉条儿:“你这话,分明大家就懂了。” 老元故作掩面:“吐艳。” 就连陈夙蕙也明悟,捂着嘴露出笑来,无奈摇头:“你们这些人……” 老宋正色:“阿姐,我们不是人。” 老元接口卖乖:“我们不是人,我们都是你的弟弟。” 陈夙蕙眸子一暗,随即又亮起来,微笑伸手摸了摸身边鬼王姬的头:“我弟弟是D罩杯,我很开心。” 鬼王姬抱头:“谁教她罩杯问题了!站出来我保证打不死你!” 几个相邻而坐的人笑闹起来,对面的太岁却还在回味粉粉蟹肉条儿的滋味,旁边的陈清平披着一件毡子,已经对付起了肥大圆满的蒸母蟹。这菊花蒸蟹用的菊花正是已经壮大的绿菊翡翠天音,名花配神蟹,倒是谁也没辱没了谁。 陈男神慢条斯理地施展起蟹八件儿来,音律成诗,姿态如舞,或敲或凿或挖或挑,吞天蟹那白里透粉的蟹肉完完整整地出了壳儿,蟹肉都堆在了今昭碗里,倒是一汪黄嫩嫩颤巍巍还发着光的蟹黄,因其有解毒功效,送到了自己的嘴里,嘬去一半。便是陈清平吃遍天上人间古往今来的美食,这一口也被惊艳,因此毫不迟疑地将另外一半往今昭嘴边一递。 太岁凭借吃货的本能和对男神的信任张嘴边吃,一口下去,眼睛里刷地一亮,这蟹黄可不是平常蟹黄的味道,而是又软又滑又弹又嫩,带着点儿清冷甜香,氤氲水意,一入口甜香清润先夺了舌头,后面抿一抿,虽软嫩却不容易融化,反而是弹弹韧韧胶胶凝凝地在嘴里晃悠。 打个极为形象的比方,如果一轮月色清辉可以吃,那么这一口吞天蟹的蟹黄,便是花间月下,投在嘴巴里的一抹月华,凭花望月,睹物思人之时,那种因为一轮桂魄,两处闲愁而生出的又甜蜜又清纯,又撩拨人心,又令人心中满足的相思之感。吃起来果真是心似浮云,气若游丝,生怕这一口就那么化在嘴里,消失在舌尖。 等今昭回魂过来,又一块儿满黄儿递在了她手里,今昭看着自己手里勺中那发光的蟹黄,圆圆满满的一块儿,心中百感交集。 作为一个吃货而言,所谓的爱情,就是头碰头,买一份,分着吃,买两样,交换吃,买奇珍,他尝一口都给你吃,这样子了吧。 “咦昭你竟然眼泪汪汪的,有这么好吃么?”青婀一脸惊讶。 玉卮顺手给了她一筷子:“蟹黄还堵不住你的嘴!” 朱师傅一边科普一边剥蟹:“这种吞天蟹,生产后便会死去,一声精华血肉,尽数灌注给后人。因此蟹黄内蕴吞天蟹吞吐的日月精华,当然与寻常的蟹黄不同。你们一边吃,一边要记得母爱啊。” “噗——”老元差点喷了,咽下口里的蟹肉,才拍着心口喘着气说,“这话你应当同王爷说去。” “不过王爷的话,不光是那份钟灵毓秀吧,连墓里的阴气鬼毒,也传给王爷了啊。”老宋说的没心没肺,“哎呦,老周,你别拽我,王爷都没在意,你吱呀个什么劲儿。” 他旁边的老周双举起手里的小锤和小钩,示意自己十分无辜。 老宋看了看老周,又看了看对面坐着目瞪口呆的朱橚:“不是吧,你们可别吓我。” 回答他的,是一声娇嗔:“不怕,不怕,是奴。” 老宋勉力扭过头去,顿时吓得就地一滚,滚到了陈夙蕙身旁,跟她的金华猫一样,缩在她身后:“阿姐救我!” 站在那边拉扯老宋的,是一位面容丑陋的妇人,浓妆艳抹,自觉姿容媚骚,正对着老宋挤眉弄眼:“好人儿,也赏我一口螃蟹吃。” 老宋挥手:“卧槽,螃蟹你自己拿去吃,不要来骚扰我!你旁边那个小白脸儿比我好一万倍!” 老周呲笑:“你倒是终于承认,我比你好一万倍了。” 那妇人掩口娇笑,笑得像是刚被敲开壳儿的螃蟹,五官挤得乱七八糟:“奴不喜欢小白脸儿,奴喜欢好人儿你这样精壮的汉子!” 老宋哭腔:“这位鬼姐姐,腹肌是可以练的,要不你把你右手边那个小子抓走,你看他长得漂亮,年岁也不大,还有培养的机会!” 老元正在啃螃蟹腿,听了这话把手里的壳子摔过去:“期房哪有现房好!” “噗——”今昭被噎了一嗓子的蟹黄,差点呛死。 那妇人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不要不要,奴只觉得你好。你若是不从了奴,奴就报复你。” 鬼王姬忍不住放声大笑,拿着蟹腿指着老宋:“你完了,你完了,这位是庙鬼,最是执念,又有附体之能,老宋,我劝你还是从了她吧,不然她上了你的身脱衣果奔,你可就要在我们眼皮底下遛鸟了!” “桃夭!你不仗义!”老宋哀嚎。 朱师傅莞尔,擦着手指道:“这庙鬼平日里保佑善男信女的太平,不过是有看中的男人,才会现身追求,极少有伤人的。我们没有武仙锁,捆不住她,除非要她命,再说,她也就是追求追求,你抵死不从就罢了,何必让我们伤人性命。” 那妇人对朱师傅行礼,诚恳道:“诸位大姑子小姑子叔叔伯伯爷们们,奴向你们保证,绝不伤害任何人一根汗毛。” 卫玠也忍俊不禁,扭过来去笑:“老宋,我看你今晚,一定过得甚为愉悦。” 利白萨也举杯:“来来,大家喝酒,喝酒。李队长,你别怕,这是个好鬼,不伤人的。” 老宋抱头:“你们这些没有良心的!” 话音一落,那妇人消失不见,老宋的身子一僵,旋即露出哀怨神色:“你便答应奴,奴只要你一晚。”接着,老宋似乎又夺回身体,抓脸大叫:“不要!不要!”又接着,切换回庙鬼频道,继续哀怨:“怜惜奴,怜惜奴吧!” 众人大笑着看着热闹,倒是今昭有点不忍心,问身边蔓蓝:“真的没事吗?” 蔓蓝嘟着嘴摆手:“没事啦没事啦。庙鬼而已。只能说塑这个庙鬼泥胎的手艺人,干活儿不行,捏的不好看。一般的庙鬼,都是绝色美人,那些进京赶考的书生啊猎户啊,还巴不得见到一回呢。” 青婀频频点头:“可不是,这是个看脸的世界。” 陈夙蕙躲到青婀身边,举杯小酌:“只是这老宋的脸配着庙鬼的语气,听着十分胃疼啊。利白萨,你不是有海神领域,放出来让我们耳朵清静清静?” 玉卮拇指:“夙蕙姐,你越来越像阿姐了。” 说话间,那被附体的老宋已经脱了上衣,露出精壮身体,月色轻笼,那肩膀如海岸,锁骨如欧翼,蜂腰猿臂,肌理线条仿若精工雕琢,在月华之下光影流转,肌肤如蜜,两道人鱼线暧昧流泻而下,淹没在暗影之中。 就连玉卮也忍不住感慨:“这二货身材之好,真是天怒人怨。” 这本是极美的画面,散发着强烈的雄性荷尔蒙的漂亮作品,天钟地爱,可惜那庙鬼委实有些上不得台面,一边用老宋的声音老宋的脸嘀咕着:“好美!奴好爱!”一边还在胸肌腹肌胳膊肘摸来摸去,摸得兴起,又要把裤子褪了。 “喂!鬼大姐!脱了可以!留条裤衩啊!”青婀一边敲着酒杯起哄一边喊。 蔓蓝笑得格外天真无邪:“青婀,你要看,看黄少啊!绝不比老宋差!” 青婀没留神这话里陷阱,白了蔓蓝一眼,脱口而出:“你懂啥!我又不喜欢老宋,所以才能纯欣赏!这是欣赏!懂不!” 蔓蓝笑出声来,瞧着一旁登时满脸羞红的黄少卿。 鬼王姬欣慰拍着黄少卿:“好了,这回你知道了,记得挑个好时机脱。” 陈辉卿歪着头问鬼王姬:“黄少卿要脱给青婀看么?西王母的徒弟们喜欢看这个?” 玉卮哭腔:“您别想歪了,桃夭绝不是这个意思!” 陈夙蕙托腮笑:“我可不许你脱给别人看。” 她身边那只金华猫忍不住开口说人话:“主人,我想恢复人形,变成美人扑了他,行不行喵?” 混沌打了一个喷嚏,喷了它一脸的蟹膏。 “卧槽你们能不能有个人来照顾照顾我!”老宋的惨叫声传来,他已经脱得果然剩下一条亵裤,露出修长漂亮的腿来,连那些一旁围坐的护卫都拍手叫好。 一众人的疯癫热闹之外,树上有人转开眼,一片殷红衣角垂下来,随着夜风摇,那人手里转着酒杯,一双美人眸望着北方,许久,才嘀咕了一句:“罢了,此时热闹一下,也好。” 说着,酒吞童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跳下树搂住陈夙蕙,音色醇美诱人:“好人儿,我也脱给你看,可好?” “……你穿给我看,可好?”黯哑破碎的声音,来自另一座凤凰山,那里是天子故里,龙起之地。 那垂死的刺客似乎在临死前的幻觉里,见到了最想见到的人,穿着大红的嫁衣对他微笑。刺客的身体已经被箭支射成了筛子,唯有一张脸还完好无损,额角印着一个神秘花纹,似乎是火焰的图样。 “回主上,从额角刺青看,的确是太孙的隐卫。”一个护卫模样的人回禀。 “多亏周王殿下的药,不然这些暗器,吾等决计吃不消。”另一个护卫捂着手臂的伤口道。 “我那侄儿嘴上说着务必留我性命,却没玩没了派人暗杀我,我弟媳妇怎么说来着,那句话怎么讲?” “回主上,周王妃说过的,仿佛是,口嫌体正直。”护卫接口。 那主上在十几丈外,漠然地看着一地的暗器剧毒,以及那些被万箭穿心的刺客,许久,露出一个浅笑,“可不是么,若非是太孙殿下的隐卫,也不能有这等好手段。我的侄儿真是舍得,这一路来了这些拨儿,他身边可还有人么?” 话音一落,树影晃动,又有一拨人露出身形,洒出暗器,挥出锋芒。护卫们又奋起对峙,在刀光箭雨之中以身成盾,保护自己的主人。 那主上也在那一片锋芒交错之中,挥剑而起,罡气震慑之下,激发战局势变,一枚剧毒银针刺入那主上的脸颊,那些隐卫眼中露出喜色。 那主上随意地拔去毒针,浑不在意这点伤口,剑锋一扫,划过几人要害,对着那些尸体微笑:“可惜了,你家主子要召回我弟弟来辖制我,可我还要留着命,赐还我那好弟弟的哀荣,谢他这灵丹妙药。” 第二百三十六回王孙闻言起叹嗟,江山萧瑟隐悲笳 洪武三十五年,是一个本不该出现的年份。洪武三十五年的寒露时节,霜染层林,蝉噤荷残。应天竟一破时气,落了一层似雪非雪,似霜非霜的寒露,透过秋衫,带着粹骨的寒凉。这白霜似地寒露,虽不能存在地上,却也给这风流古都,抹上了一层银妆。明宫紫禁,褪去金玉风流,添了几分清素,好似一位惯是华服锦衣的端丽美人,换了一身麻衣素面,平白便给那美色里加了凛然不可侵犯之意,有种跪向天阙,手握陵璋的古朴与圣洁。 以宫中贵人来看,这金瓦朱墙挂青霜的景色,固然是稀罕且佳美的,然而却苦了小宫人们。来往的宫人内侍们,若是品级高的,得主子喜爱的,还能在口里含一块儿羊乳酥油,祛除寒气。若是寻常使唤的人,也只能仗着年轻体健,勉力抗一抗。从御厨房提来的温火膳彻底变作冷火膳,送到各宫各殿,须得重新那小泥炉子热了才能入口。小宫人抖着身子,贴着墙脚,一溜儿悄声无息地提着主子的晚膳走过,忽然皱了皱鼻子,闻到了一股极其诱惑人的胭脂香粉的味道,想见这样的天香所属,必定是一位绝色美人。可他的脚步一点儿也不敢慢下来,反而加快躲开那伸着小手抓人心的香味儿,生怕被人瞧见,半夜就拖到乱葬岗。 那一角没有名字牌匾的宫院里不知住着何人,可宫人们都知道,那宫院墙上日夜有弓弩手潜伏,墙里墙外,亦有高人布下法阵,一只鬼手,也不能伸出。 一只鬼手,指蔻丹红,偏偏就撩起了一片夜色来,那指节纤纤,做掬水之势,手腕显出来,戴着南红镶金鱼儿祖母绿荷叶坠儿,大红大金大绿,色彩撞得热闹。一缕佳人幽香随着那只手弥散在这院子里,令人遐思这香气的主人,该是怎样绝美的模样。 院里一棵老树上,一个酒鬼一袭红衣假寐,听见那金红相碰的声音,抬了抬眼皮:“你来迟了。” “我来迟了,对不住。”那鬼手连出一位绝色佳人,一张脸似真似幻,美得令人心生茫然。 “你骗了你的好姐姐,就不爱那张脸了么。”酒吞童子懒洋洋地翻身,垂下一片衣角,垂在树下榻上沉睡的一位清俊男子的脸颊。 “雀舌那个蠢物,还不配当我的姐姐。”那绝色佳人轻眉浅笑,“我可不是不爱姐姐的脸,而是顶着那样的脸,你也恼,他也怒,我可还想,多活一阵子。” 酒吞童子垂着眼,也笑了笑:“喊你来,不为别的,只把这里面那贵人带走。他的好侄子设计要毒死他,今日他必定会死,我可留着他,还有用的。” 绝色佳人点头:“什么时候你想要他回来,就留书给我呦。” 酒吞童子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那绝代佳人,半晌,露出一个诡笑:“玉藻,你可不要玩花样。” 绝色佳人敛衣一礼,语气轻快活泼:“留书的话,记得千万写清楚,我现在的名字,叫做卞云装了哦。”说着,她敛去笑意,目光沉沉地看着酒吞,“切记,你要留书,记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日,只有这一日,我才能收。” 酒吞不以为然:“这日子,是你那假身份的生辰不成?” 绝色羽衣狐抬起下颌,语气之中隐约露出一种沉凉悲戚,又掩饰不住的骄傲:“是我曾爱过一个人,自缢的日子。”说罢,玉藻拂袖,带起一阵妖风,将树下那沉睡着的男人裹带在风中,自夜色之中隐去,月华之下,那只鬼手温柔拢起,无声退去。酒吞童子漠然望着那一堵高墙,从树上跳了下来,施施然坐在了那树下的榻上,随手捡起地上那本看了一般的诗集,自嘲地一笑。 这一笑,清华俊逸,带着一段天生的王子风流,眼角一抹浅浅鱼尾纹,赫然已经不是酒吞的妖冶眉目,而是人到中年的周王朱橚! “你们说,朱橚不会有事吧,托付给酒吞和羽衣狐,我怎么觉得这么不靠谱?”钟山山居之中,今昭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抬起头,看了看玉楼宫阙的方向。 “想来应当是靠谱的,因为没有清平馆,华练就是个问题,华练出问题,他们也跟着遭殃,所以他们肯定也想清平馆尽快恢复原样——毕竟哪怕不考虑华练,清平馆恢复了,房东大人也就算是拿回了武器啊。”蔓蓝摆弄着翡翠天音,用菊花茶在洗叶子。 今昭有点惊讶地看着蔓蓝:“你说的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只是我有点好奇,我们谁也不能离开这个时间段,酒吞怎么给明朝末年的羽衣狐留书?靠代代相传么?别和我说靠心灵感应,我一想到这俩要是有一腿,老汗毛都要根根立正了!”青婀以手托腮。 “也许吧,你管他呢。”玉卮正做着一份乳皮,已经涤去了清乳,将茶卤并芝麻核桃细粉和入,又小心地添了一丁点儿琼脂,“就是繁缕,这一段时间对她来说不过是她的夫君依旧囚禁在皇宫里——我只是真有点儿可怜朱橚。” 可怜一位开国皇帝的亲子,被一段神鬼官司牵扯,为了保命,被送到了三百年后,那时他的帝国将倾,他将亲见国祚颓废曳地,见他大明的子民如何在战火之中挣扎求生,见他的后代亲人们如何就死——他将亲眼看见他的国家瞬间从幼童变成老人,病重,垂死,遇刺。 “好了别想了,燕王已经兵临城下,今夜攻宫,对我们来说,也就最多一天的功夫,就能把朱橚叫回来。他那边哪怕是明末乱世,有那时候的四鬼照应,也不会有事的。”朱师傅轻拂玉卮的发旋儿,又顺手递过来一个盆子,里面的粉末,瞧着应该是莲肉、山药、茯苓、芡实之类,和入手里研好的白软米,上锅要蒸茯苓糕。 “茯苓糕?” “茯苓糕,不过可不是寻常的茯苓糕哦,是小宛亲手做的,若不是为你,她何必在这寒露时分里着冷水辛苦做糕。” “卞小姐说笑了。” “王爷,别理这狐妖,去和无目先生下棋去!” “嘻嘻,王爷,这里哪有王爷?” “卞赛!你闭嘴!” “麻衣,不要对恩人无礼。” “麻衣,麻衣?” “王妃,我心里乱乱的,那可是三百年后,我们真的能在秦淮河遇见和那个什么名妓在一起的王爷吗?” “能的。时间是最不可捉摸,却又最遵守约定的,只要到时候你们能找到卞玉京,哦不,那时候,她应该叫做卞赛或者卞云装,你们就能找到王爷。” “可为什么不能告诉那个羽衣狐,等燕王入城送王爷回来啊!这样好麻烦,万一那个酒吞童子的书信不到,可怎么办!” “不行,时间不能改变的是节点,可以改变的是微小的细节,如果细节有变,如果燕王晚来一天,如果朱允炆不是给王爷灌毒酒而是砍了王爷一条胳膊……不行,不行,我们不能冒那种风险,我们只能顺从时间的流向。等酒吞扮作王爷喝了毒酒,等燕王占领皇宫,一定要到那时候……噗——” “王妃!王妃!您——您吐血了!” “无妨……不必告诉旁人,我只是,思虑太过……到了那个时候尘埃落定,就好了……” “一定要到这种时候啊。” 大火连天,烧红了一角宫阁,烧得连距离那火很远的这无名院落,都能闻见那火的气息,那火舔舐过人身的焦枯味道。 酒吞童子写了一张字条,顺手解下身上玉佩,捏把捏把,将字条塞入玉佩之中封了一个严实,又在玉佩上刻了几个字: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日送与秦淮卞赛,重赏万金。 酒吞眯着眼睛,看着因为大火和攻城,变得岌岌可危的法阵,一甩袖子,从袖中抓出一只尾巴尖儿带着点儿红毛的猫儿来,将玉佩往猫脖子上一挂:“花红,这消息就靠你了,若是失败,我就把这应天府所有的猫儿,通通做成肉饼。” 金华猫看见酒吞顶着朱橚的脸,露出阴郁诡谲的笑容来,吓得打了一个寒战。 酒吞指着法阵的一个薄弱:“去吧,去吧,我不管你找什么法子,去把消息给我送到。” “总算是送到了。”那文士擦了擦汗,面对着这位昔年名动秦淮的美人之首,露出羞涩笑容,“先祖祖训,这玉佩是家传圣物,今日必定要交付女公子手中。我们都想着,今日是不是有什么大要紧呢,还好,还太太平平的。” “太平?”那美人冷笑,“今日可不太平,很快你们想起今日,都会心如刀绞,和我一样。”说着,那美人将那玉佩往地上一摔,玉碎,书出,美人在那文士惊愕的目光里,捡起那张字条,扫了一眼,松口气似地,“那边终于了结了。” 大约是那松口气的模样,令这位艳光四射的美人显得有了几分天真温软,那文士竟看的痴了,半晌才回神:“姑娘说什么?” 美人一笑:“呆子,我问你叫什么名字。等我送回那人,就来找你呀。” 那文士的脸腾地炸出火来,一扫平时温文儒雅,挤出三个字来:“吴伟业。” 美人翩然离去,留下一句:“这名字,好耳熟。” “这声音,好耳熟。”朱橚站在天井旁,听着墙外一个呵斥发怒的声音,扶着一个比他略年轻些的跛脚男子。 “五哥,莫不是来结果我们的。”那男子皱眉。 朱橚看着身边的弟弟,想他昔年多么开朗快活,挤在那时的邈园里去夜钓,结果吃了有菌人居住的蘑菇,差点丧命。那往事历历在目,而今往事中人却已经饱受折磨,不良于行。然而这位七弟却又是命好的,他到底因为菌人,获得了神异经历,福泽后人。比起三百年后大明帝国末代王孙,好得太多。 “七弟,四哥,哦不,新皇,会来救我们的。你放心。”朱橚扶着弟弟,又叹了一口气。 忽然院门被破,一人当前闯入,一袭战甲,大声喊:“五哥和七哥呢!十七弟来了!” 朱橚卷唇而笑:“我说呢,果然是耳熟的。” 那人剑目星眸,满身血土,一见朱橚和朱榑,大笑着走过来,一把将两人揽住,豪声道:“十七来晚了!” 坐在树上的酒吞也笑了出来,这个宁王朱权,有点意思。 哪里是他来晚了,他不过是燕王朱棣的部从,要说晚,也是朱棣来晚了——这个性子,只怕宁王府以后的日子,要过的惨咯。 “朱元璋的这些儿子们,各个身怀绝技,就是遭到倾轧,也能轧出什么琴啊药啊各种才华来呢,比起后来的那个九龙夺嫡,更有热闹。”羽衣狐伏在酒吞膝头笑,“我啊,很想亲眼去看看那个世界,看看燕王对上四阿哥,该有多热闹。” “能去的啊,只要你一直这么乖,我就带你去。”酒吞躺回树杈上,已经懒得再看树下的三位皇子的戏文,小憩起来。 玉藻伸出手,划破眼前的一片赤红衣襟,伸手进去,划开到另一个时间之中,诡异地钻入酒吞的心口,消失不见了。 那焚红天际的大火,终于消灭不见了。 北方男儿的刀剑刺破秦淮梦影,一日醒来,又复山河。 秦淮河两岸的水鬼冤魂都在纷纷议论,说那鬼眼的周王被他的亲哥哥救出来了,赐还了王爵封地,马上就能衣锦还乡了。 “苍天有眼哪!周王可是个好人!” “耶啰!神鬼有知啊!没让周王死在宫里。” “有他在,咱们小鬼儿的日子好过许多!” “啧啧,我这就启程回开封,那边日子比这里要好过了呢!” “走走,我也去,老兄你帮我引荐引荐,我也想入王府讨一口生活。” “你在吴家混不成了?” “可不是,你不知道,那天吴家来了一只金华猫,那个妖异喔,说带来了一块儿极金贵的玉佩,被吴老爷当做是立身安命的传家宝,把那一窝金华猫都供了起来,哪里还有你老哥哥我的地方站!” “哎呦!金华猫!那可快走快走!应天的金华猫都归花红管,那个花红听说傍上了一位上神,有了靠山!惹不得!” “可不是,快走,这就走!” 几只闲闲鬼魅,你拉着我,我扯着你,顺着秦淮河的水道,一路向北,走得匆匆忙忙,一眨眼的功夫,便不见了。 那河水温柔,不知时间已经走了一个轮回,只载着一水胭脂,花都如旧。 第二百三十七回清晨帘幕卷轻霜,一席菊花诉衷肠 季秋之月,草木零落,众物伏蛰,气清天朗,是秋三月的最后一月,而霜降,也是秋季的最后一个季节。 永乐元年的秋日,开封周王府是和平佳美的。作为永乐帝最宠信的胞弟,周王朱橚已然不同于往日,过的颇为惬意,制方学草,散丹济民,在开封等地,有药师佛转世的美名。而王府也应朱棣的恩泽,扩大了形制,药圃后面又修了幽篁里,而府里有没有姬妾,王爷本人到底能不能够见到鬼,也无人苛问了。王爷带着家眷清客在府里校写书稿,弹琴煮茶,与王妃围争胜,摘菊盈把,和清平馆众人买鳜烹肥,蒸糕栗枣,城里哪个鬼啊妖啊除了事儿惹了麻烦,派四鬼去平一平。便是王爷的起居记录,也从前几年的对那些腥风血雨的遮遮掩掩,变作了小桥流水的平凡意趣。 这日早餐,惯例是朱橚爱吃的菊花饼、八宝捻线馒头、剔骨煎鱼、撺鸡软脱汤、栗肉碎子、枫露枣糕、桂炒银芽、香米饭几样,还有猪肉臊子面。 猪肉臊子面是寻常人家也吃得起的肉面,喷香下饭,汤浓面鲜肉美,这时节呼噜噜灌下去一大碗,那真是暖得心肝儿都跟着颤抖。 做臊子,做上等鲜美的,要选嫩嫩的靠骨猪肉,去筋皮骨,精肥各半,切作骰子块儿大小。约量等比水与酒,不要放很多,先下较肥的猪肉,再下不带青叶的纯葱白,再下瘦肉,一统煮到半熟。用白猪油研成膏,和酱拌入。再下香椒、砂仁调味。而后调制绿豆面儿加入汤中。熬制出来的猪肉臊子浓香滑嫩,黏糊糊咸津津香喷喷的面糊浇在白米饭上,十分入味。 今昭觉得这种猪肉臊子面并不是陕西的那种臊子面而是一种类似于猪肉臊子面疙瘩汤一样的东西。 好吧。至少她吃的挺香的。 吃完了早饭,王爷去忙他的书稿成定之事,王妃身子不好懒得动弹,还躺着看看闲书,幽篁里的老几位则打拳的去打拳,看花的看花,撩猫逗狗,哦不,是逗混沌燎金华。而他们伟大的闲不住的美食家厨神大宗师陈清平同志,则带着一脸很开心的表情,叫了几个壮丁去周王的花圃摘花。 霜降是菊花的末季,周王那些金贵的菊花在翡翠天音的带领下,开得灿烂光华,爱如珍宝,决不允许陈清平摘来吃了。然而一过霜降,这些菊花也就要凋零了,此时朱橚也就不在啰嗦,陈清平这忍不得,霜降一大早就跑来祸祸了。 “什么?饕餮?”今昭提着篮子颇为吃惊,难怪今晚要开菊花宴,敢情是有客人来,还是重量级的人物饕餮两口子。 一听到饕餮要来,大家伙儿立等亢奋起来,有一半儿跑出去采买,连鬼城里的菜市场都没放过。正巧今日鬼市有时令市集,连陈辉卿都想去陶登点儿小东西,也跟着一窝子人去了。遛腿遛了半日,还真的给他买回来一个镜子来。这镜子古旧,做工却很细致,一群人判定,大约是汉时的古物。那镜主说,这镜子能照见邪祟,可保人平安。 “我说你确定这玩意不会把人吓死?她可不是华练了,梳头描眉的时候瞧见镜子里还有个三头六臂没脑袋,不见得是好事儿啊。”利白萨搭在陈辉卿的肩膀上。 陈辉卿不应答,只把镜子收起来,又去瞧那捕鱼儿海来的透辉石手钏。 一晃到了晚上的菊花宴,今昭自厨房扶墙而出,对周王妃说:“你们的花圃算是完了。” 菊花宴自然色色与菊花有关,连开餐前的漱口水都是菊花茶。 饕餮同志在明朝并不低调,身份竟然是后来的三杨之一的西杨杨寓,按陈娇的解释,饕餮喜欢明朝。 今昭转头看看正拿着一块儿鹅脯逗得混沌嗷嗷叫的饕餮,无语凝噎。 “希望这一次混沌不会再分身两人,百年后修成灵身,也许在你的世界里,还能过得满足而快乐。”陈娇抚摸着膝头的金华猫,眼神悲悯,看着混沌。 今昭看了看金华猫眼神里闪烁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决定还是不告诉陈娇这货其实是金陵金华猫妖王首,老老实实去吃饭的好。 菊花宴,头前的鹅菜是菊花缕胭脂鹅,胭脂鹅且做菊花形状,可看可吃; 羊脯是菊花汤熏去了羊肉腻的肉脯,剪成菊花瓣儿的形状来凑趣; 熏得香药是菊花香,一派秋日凉爽的气味; 盐渍的菊花齑配了真鲷鱼脍,佐以汾酒做底的菊花酿满室生香; 一只蜜斩童子鸡,炖橘皮微酸酥烂; 两瓮王瓜瓤儿,搅鲜橙子花瓣儿做爽口生凉; 玉田碧粳煮菊叶茯苓做粉白云雪; 琼脂茶浆,冻颤微微儿菊花茶晶莹球果儿,甜美漂亮; 金桔打了汁儿,勾兑糯米珍珠儿做汤碗子; 发桃胶配炼乳酸酪,盛在橙子皮碗里,做橘粉盏; 陈皮白芷,打粉蒸了软绵绵酸溜溜的松糕; 还有金绿杭白四菊煮茶,加八宝果子,凉咽利血。 一席菊花宴,配金缕绿菊酒签行酒令,把今昭灌了一个七荤八素——就数她知道的咏秋日与菊花的诗词少——王妃身子不适,不宜饮酒,便以茶代之,而利白萨那是老外,根本就不算。 席间赢得花头最多的,当属戏子鬼,他生时便是写曲子词的好手,文藻丰美,死后也不差一把好嗓子,昔年他写了第三阙的那套曲子还在被人传唱,而写的人却已经悉数亡故,只有戏子鬼一个孤魂野鬼,抛弃了轮回,在人间鬼行。 “说起来我们几个人成鬼的原因各自不同,但我是命最好的,因为我得到一位知音,相赠了一块儿玉月牌,这种牌子能替人性命,据说是昆仑山仙子们才会的极其灵异的上古神术。”戏子鬼叹气,而那一场兵戈之祸,却都夺走了其余人的性命。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 老周冷哼一声:“玉月牌是替神鬼劫难的,替了人劫,却是要度人为鬼,好生生的人道轮回,偏偏去做了鬼,也算是邪术。” 朱橚一愣,抬头看着戏子鬼。 戏子鬼难得语塞,的确,他确实是神智完村,灵台清明,可他是人么,不是,他已经是鬼了。若非周王,他连这青天白日都站不得。可哪怕有周王,他能吃到眼前这珍馐佳味么,他还能感受着时节变幻么?这样做鬼,真的也就有意思么? 老周不再言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清平馆众人看着老周,心里头都转着同一个念头,莫不成老周吃过这一类的亏,在他的前女友西王母的手上…… 汉子们都望着西王母四姝,可四姝也是一脸好奇,却无奈师父的八卦,不是那么容易挖的。 饕餮微微笑,一副呵呵虽然我不能说但是我知道的表情。 陈娇略显嗔怪地看了饕餮一眼,却忽然身子一震,因为她听见一个声音叫她:“阿娇!” 阿娇,若我娶你为妇,必定赤心相待,恩爱永固,便如这金屋玉台,不转不移!阿娇,我真开心,有你相助,我何愁大业不成?阿娇,今日你我结为夫妻,你就与我一起看看这大好山河!阿娇,那不过是一个歌姬罢了,姐姐给的,朕不好不要。阿娇,朕是皇帝,你要永远记住,朕,是皇帝。阿娇,你已经不可做皇后了。 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陈娇微微一笑,一如当年,冷薄而骄傲,她泰然自若地夹着喜欢的吃食,她已经不是当年痴心于一个薄凉男子的高门贵女,这么一句话,想起这么一些事情,也不能惊动她的眉头半分。 “这是什么声音?”陈夙蕙表情玩味,看着手中的镜子,将镜子顺手递给了身边的酒吞。 酒吞童子咯咯一笑:“这个东西有意思,你若想见见,我便助你一臂之力好了。”说罢,他袖子一甩,一道流光自镜中飞出,落地成影。 那是个淡薄的影子,半透明,微微颤动,似乎下一秒就要消失。 酒吞以手托腮:“你有话就快说,你的时间可不多啊,残魂君。” “残魂?不,我觉得不过是永久的器物上,一缕灵思而已。”陈娇一瞬间露出的表情,让那半透明的影子勃然大怒。 “阿娇!你怎可这样看我?!”那影子大喊。 “彘儿啊,我从前便和你说过,人,不等人。你若不与我同路,自然有与我同路之人。到那时你我如何看待彼此,都已不重要。”阿娇拿起一方汗巾子,擦了擦嘴角,接过饕餮递来的茶,漱了漱口,掩面吐掉。 “说起来,这东西还真是汉代文物?”老宋十分好奇,指着那镜子,捅了捅今昭,“昭,给个明路!” 今昭凝神看了看,有点吃惊:“还真是。这是茂陵陪葬品,以前也是汉武帝用过的,后来被摸金校尉盗出,经了好多人的手呢。” 陈夙蕙眯眼微笑看着陈辉卿,眼睛里闪着一丝狡黠挑逗。 陈辉卿脸一红,转过头去。 倒是酒吞闲闲拨过一块儿虾子来:“不愧是大神,买个小礼物,也这么天惊地动呢。” 卫玠莞尔一笑,不再理会这些儿女情长,既然是茂陵墓葬,又是刘彻曾用之物,那就不过是一缕灵思,虽然也载有主人的神智记忆,情感态度,但实在脆弱,不足为患。 这边众人已经看起好戏,那边那一缕灵思还在苦苦纠缠。 陈娇终于不悦,重重顿下茶盏,眼神一锐,一身凛然之气,顿显昔年皇后风姿:“你既然为镜中灵思,就是与此镜辗转多人,看过三千更迭,五山沧海桑田,哪怕你自诩帝王,这些年也饱经困苦,见惯世事,你现在在此纠缠我,不过是想要借我的手,让我化你出镜罢了。只是三千八荒,神州六合,却不是你随意求人,便能抵过修行的!” 那灵思悲恸垂头不语。 陈娇不愿再多言,且不提它不过是一缕灵思,便它是刘彻本人的灵魂在此,如许多年,故人也不再可能心思如旧,风景如昨。 “阿娇——” 那灵思突然扑向了陈娇,爆发出一声恸哭,扑倒在陈娇的身前:“阿娇——太苦了——不为人不为鬼——朕什么都记得什么都求不得——太苦了——太多年了——没有尽头——永生——太苦了——” 清平馆众人都沉默不语,四鬼更是表情深邃难辨。 忽而有琴声传来,玲珑音色若美玉开口,一声声喜悦温柔,又有清贵智雅。 那琴声之美,在于仿佛令众人置身于春和景明之中,芳树鸣禽,柳浪闻莺,看山弄水,香堤艳赏,桃云踏浪;忽而又变得清越俏皮,好像进了夏日,身上的绫罗换做轻纱,松楸绿阴,舟泛芰荷,碧筒致爽,雪藕生凉,山阁送雨,萧骚流畅。再一段秋色,凭高舒啸,临水赋诗,酒泛黄花,观涛江渚,芦雪夜月。又一段霜冷青竹,有冬日雅趣,探梅南陌,雪惊飞玉,取醉村醪,足蹑层冰,腾吟僧阁,围桌小饮,挑香铜炉。一年四季之景尽在琴音之中,最末则是仿佛一人乘舟泛月,醉卧眠云,尽兴游冶,莫负韶华好时光。 那灵思怔怔地听着琴音,陈娇倒是莞尔一笑,仿佛又是故人少女轻来,娇蛮俏丽,柔声劝被太子欺辱的自己:“彘儿,不要气了哦。你只管过你的,何管他怎么样呢。你瞧,漪澜殿的花儿又开了,多漂亮,你在这里哭,可就看不到了。” 有秋风传来,吹得那灵思半透明的影子晃了晃,似醉了酒,又似醉了人。 那灵思突然起身,转头,定定看着饕餮:“我可会回来的。” 饕餮以茶代酒,举杯,笑中有明悟,也有如常,更有昔日辩机忘言,宝相玉光:“也好。届时我与内人将待你为上宾,共饮一杯的。” 那灵思一转身散尽光影,又重回镜中。 酒吞晃着手里的镜子,似乎还想把那灵思晃出来看乐呵。 姑娘们却已经不管那灵思,转向饕餮,眼中钦佩,青婀拍着桌案:“不愧是昔年军师祭酒,天生奉孝,一句话就把人家当成你家的客了。这主权宣誓得这么顺水推舟,算你狠。” 蔓蓝捂心口:“怎么办,我觉得那个灵思,好悲催。” 玉卮眼中戒备,嘀咕:“腹黑,腹黑。” 鬼王姬摸了摸混沌:“五百年后,你可别长成这样,好好当个暖男吧。” 在今昭的怀里啃菊花排骨的混沌突然咕哝一句:“可不是么。” 一语,四下,惊。 今昭一脸惊喜,举起混沌:“你说话了!” 混沌嗓音华丽如锦,音含不屑:“你的耳朵,是当机了么。” 清平馆众人扶额:“不行,以后不能让他跟着老周睡了。” 第二百三十八回水淹哪吒八方臂,日照龙鳞万点金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你瞧着马蹄印子,一路找过去,不就找到了么。” 永乐五年的立冬,雪后北平城幽深沉寂,一早的寒风如刃,剔入衣隙裳缝里,好似贴着人的皮骨在刮。 这样的时辰天气,却有人满脸急切在找人,当街拦住一位推着水车的老人,那老人胸中颇有文墨,出口成章,一指那一溜儿马蹄子印,满脸不屑。 “多谢老丈。”当先那位少年面容灿烂,对那老人抱了抱拳。 老人推着水车嘀嘀咕咕地走了,那少年领着身后两个侍卫打扮的人继续拍马向前。 与此同时,北平城中,这样的三五寻人小队,还有好几处。阵容最大者,莫过于一位素衣清秀的少年领着的一列侍卫,与那少年比肩而立者,也是一位少年,衣着银锦,面如好女,一段红绸系着披风,猎猎飞扬,正一脸沉郁皱着眉头,整理着领子上的风毛儿:“周王殿下身边能人异士众多,这些日子也趁夜探行鬼路,绘制图谱,并无异常,怎地就昨夜就没影儿了。” 那素衣清秀的少年摇头:“我也不知,若是知道,便不会惊动三殿下了。” 那红绸披风的漂亮少年嗐了一声,抿了抿鬓发:“阿燻,你我交情,就别扯这个犊子了。赶紧找你爹是正经,八荒界多少人盯着周王的本事,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说罢,策马向前。 那素衣少年正是周王次子朱有燻,他见那三殿下这么说,也不好再多言,只能一抖缰绳,也跟着去了。 “还没找到?”今昭照顾着铁丝网上的肉,吃惊地看着刚刚转回的老元等人。 老元带着一身汗气进了院子,搓着手道:“可不是,满城的雪都快叫我们踏平了。这是啥,快给我吃一块儿,冻死我了。” “糖灸肉。”陈清平淡定回答,一边说,一边依旧手里忙活,猪肉去皮去骨,切作二寸大片备用,“多准备些吃,这些日子不好过。” 玉卮将砂糖少许,甜面酱、大小茴香、花椒等佐料将肉搅拌均匀,腌制起来,晾上一天,肉干了即收。蔓蓝则拿出昨天腌制好的肉,点了药酒拿了木杵轻锤。 朱师傅支着锅,将香油熬熟,下肉盖定,又挪开锅子放到了一边的灶台上,再重新做一锅香油,下肉,挪锅。青婀照顾这些锅子,时不时瞧一眼,别让肉做过了。 这糖灸肉的做法是不要点火,全靠香油的温度去烘。烘出来的猪肉锅巴,鬼王姬用鲜肉剪子去掉焦糊僵硬的边角,取当间儿精嫩之处切条片,加盐少少腌之,再用椒料拌肉,再交给陈夙蕙去晾。 今昭则照顾着一个蒙了铁网子的铁床,把昨天晾好的糖灸肉热一热。 糖灸肉一铺上去,没一会儿,便有甜蜜喷香传开来,那甜香里夹着花椒的辛香,十分诱人。干巴巴的肉条儿这么一烤,仿佛活过来一样,酥软的身子,趴在铁网子上。一入口,说软却很韧,说韧又很酥,花椒茴香带着微微的麻,糖酱又显得口味浓郁,香油存住了肉几晒过后的油脂,却又因为灸烤,把油脂去了好几份,显得格外不腻却滑。正适合他们这种客居小院,诸事不便的起居。 之所以会在这个冬天来北平,完全是因为朱棣意欲迁都,在北平绘制图纸,参考风水地貌,朱橚因为眼能见鬼,身边也有些比如清平馆众人这种“风水相师”之类,便由朱棣密诏入北平,测绘北平鬼居——总不能把未来的皇宫,建在鬼市之类的群鬼聚集之地。 这些日子每夜朱棣都与四鬼等人一同去勘察,倒也相安无事,可昨夜至今,他与四鬼都没有回来,连着带去的护卫等人也没有消息,跟着朱橚来的次子朱有燻十分担心,一早便与清平馆众人开始满城搜寻,可这会儿已经近午,还是没有半分线索。反而是各个冻得眉霜目雪,饿虎一般围着炉子,大口喝酒,大块儿吃肉,吃完抹抹嘴,又转身出去,接着找。 “老白,我有个馊主意,不如你干脆现原形吧,视野开阔,好看一看有什么问题没有。”老宋搓着冻得麻木的脸,对利白萨说。 “你说的倒是好听,你试试,我不把北平的老百姓吓死才怪!”利白萨翻了一个白眼。 “对啊,这倒是个思路!老白你是利维坦王啊,别跟我说不会飞,你飞上天去瞧瞧嘛!”老宋拍大腿。 “我是海中巨蛇,尘世巨蟒,真不会飞,谢谢。”利白萨的眼球都快翻的飞出去了,他刚要搡老宋一拳,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大叫,“哎呦!我说!你们忘了,这是北平!北平有谁?燕螭啊!地头蛇,哦不,地头龙啊!还有地龙京哥儿,还有,还有可能还有明朝的太岁吧!” “卧槽,麻溜的。赶紧找舆图邸报来,让房东大人跳大神!”老宋说着便张罗起来,一会儿抱着一堆东西去了陈辉卿的屋子,又一会儿一脸卧槽地走出来,捧着头胎儿子一样捧着手里的图,“卧槽真不愧是朱老五画的图,李天王那里讹来的酒,你看看,这还会动呢!” 众人凑上去,果然几滴晶莹剔透的香雪酒,沿着朱橚手绘的草图,正在极慢地移动。这说明此刻在城中的,不只是水龙地龙之类,岁时十二族里的人,有好几个。卫玠指着距离他们现在这个院子最近的一个点点:“这个,骑马的话,估计五分钟就找到了。” “唔,这里,仿佛是条花街啊……”利白萨沉吟。 大家齐齐看着利白萨,眼睛里写的全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酒吞一脚踹向利白萨:“你这么熟,你去找好了。十分钟,人要带回来。不然,我就挖了你的大腿,吃光你的相思豆。” 今昭抬腕看表,八分钟后,利白萨就提着满身香气的燕螭回来了。 这个燕螭和民国时他们见到的燕螭,的确是一个人,但神情气度,全然不像,一言以蔽之,眼前的燕螭,就是纨绔子弟的最佳注解:醉卧红帐里,听雨歌楼上,风流快意,满袖醺香。 燕螭小公子醉的厉害,眼睛发花,嘀嘀咕咕抓着利白萨交代:“大姐儿,我……没醉……昨晚……和金花儿……你问金花儿……我真没醉……” “好吧,我们看一下下一个点点是谁。”卫玠干脆利索地走到地图旁。 青婀笑得眼泪都流出来:“白大姐儿,你快把他送回去吧,金花儿还等着他呢。” “呦。太岁,我们又见面了。”第二个抓来的,是一位熟人。 这熟人语音懒懒,气质华韵,活色生香,就是被利白萨这么快抓来,手里的酒壶酒杯也没放下,自斟自饮,一派安然自得。 今昭扶额,为什么在北平的地头,总能抓到沈鲜衣,难道他和京哥儿是CP么是CP么! “奇闻?倒是有一件。”沈鲜衣一笑,“幽水守神燕虹今天一早扮成送水的老头,算不算?” “送水……老头……?”老元摸着下巴,半晌,骂道,“你妹!我早上就遇见一个古怪的送水老头!还会吟诗!我还说怎么一个苦力汉子还能吟诗!北平的文化水平太高了!原来尼玛是有鬼!” “好端端的,燕虹为什么要扮作老头送水?”今昭问。 “我大约猜出,或许是为了妨碍朱棣迁都吧。”卫玠敲着桌子,“毕竟现在北平里龙族燕虹一家独大,但若皇帝来了,皇帝本身便是帝龙,一山不容二虎,一城怎可有两龙?” 老元指了指地图上的一个地方:“从我遇见的地方算算时间,可能这个点点就是燕虹。” 那个点点果然是燕虹。今昭一瞧那张脸,就认出是雍和宫大街遛鸟的燕虹。老元可能被这变装蒙蔽,可今昭是太岁,太岁的眼睛自带恢复原画技能。 燕虹一见到这一群人,仿佛小商贩见了城管,掉头就跑,全无龙族的气势,众人连一句话都没说出,便给他的举动噎在当场。卫玠反应迅速,一夹马肚,一跃而上,从燕虹的头顶跃过,返身立马,而老元和老宋左右夹攻,与其余人形成了合围之势。利白萨邪魅一笑:“这下你可逃不掉了!” 燕虹呲牙,连水桶也不要,飞身跃到半空,似乎打算云遁,但还未飞出两米,就被利白萨蛮横地一抱给坠了下来。 “我现了原身!碾死你!”燕虹怒火中烧。 “我现了原身,比你大多了呢。”利白萨笑嘻嘻回答。 “不好!这桶里装的是北平的水幽精华!要是被这厮弄走了,就要大旱了!”老元往桶里一瞧,大吃一惊。 “呸!那朱老四要来,也要看爷爷答不答应!”燕虹流里流气地唾骂,说着一只手甩出来,现做龙爪,对着利白萨的天灵盖儿抓了下去。 利白萨不是原型近战很渣,但又怕现了原形,这附近街道房屋都要遭殃,可半空之中,躲又躲不过,正在情急,忽然一道红绸飞来,将那燕虹捆了一个结实。随即一道朗朗少年音传来:“大胆狂徒,竟敢对帝龙子孙不逊!” “呸!他们帝龙和人的勾当!管我们水龙屁事!”燕虹挣扎不出,只能逞口舌之利。 众人抬头,只见来者一身锦衣,身披红绸斗篷,脚踏金焰皮靴,一只手抓着缰绳,一只手抓着一段红绸,勒住了燕虹,满脸意气风发,更显得眉目灼灼其华,胜过绝代佳人。 燕虹一见此人,面露惊恐:“你这臭小子来干什么!这里不是你的地盘!” “天王派我守卫此处,从此以后,你这老鬼,就要听我的了!”那灼华少年高声道。 燕虹也大怒:“臭小子,你专门和我们水里的龙族过不去!今天爷爷就让知道厉害!”说罢,云气蒸腾,红绸隐没云中,忽然一声长啸,一只摇头摆尾的螭龙从云中露出头爪,一把扯开了身上的红绸,向那少年逼去。 那少年大喝一声,立等变身,三头八臂,各持兵刃,毫无惧色地迎上去,与那螭龙都作一团。 “我说,那是……”今昭指着那少年。 “他是李天王幺子,名哪吒。”朱有燻趋马上前,“劳烦诸位能否与我先将这水精放回原位,否则来年大旱,必定民不聊生。” “你这个孩子心肠倒是真好,也罢,我们几个战五渣陪你去,幽水潭离这里不远,这里就让大神们去跟老龙掐吧!”老宋说着,招呼老周老元,拾掇了一下,将水车推走。 今昭听见幽水潭几个字,想到幽川,忍不住问:“幽水潭也在北二环么?” 青婀咧嘴笑:“你难道不认识?幽水潭因为藏着水幽精华,所以后来改名叫座积水潭。” 今昭如遭雷击:“原来……345车的终点站就是……” 说话间哪吒已经将那螭龙捆了一个结实,乾坤圈箍住龙头,风华绝代的少年踩在龙颈上,骄傲地扬着下巴:“说,周王在哪里!” 今昭啪啪啪鼓掌:“藕霸好厉害!” 青婀也双手交握胸前:“藕霸!看到我!” 哪吒扬起一个微笑,对两个姑娘挥了挥手,没防备燕虹一个扭动,差点从龙身上滑下来。 擒住了燕虹,后面的事情,便有哪吒料理。众人只管接出周王朱橚与四鬼回家,哪吒则返身上报燕虹的罪行。 到了晚上,按照立冬的风俗,当吃饺子。朱橚一行人在暂居的宅子里也包了白菜猪肉、萝卜羊肉等家常口味的饺子,煮了几锅分吃。 “不知道燕虹会被怎么样?”今昭想起好网友燕螭,颇有些担心。 “估计会封锁法力,囚为凡人吧。”老周回答,“不死的那种凡人。” 今昭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叹了一口气:“总之别连累燕螭。” “危害帝龙,父子理当连坐,不过燕螭一个纨绔,罪名较轻,此后他若是能管理好一方神鬼土地,做些好事,便可赎罪了。”一个声音插进来,一只手拿着镜子,一只手拽过来一个玩,十分自来熟地坐下吃饺子,边凉着饺子边照镜子嘀咕,“赶路赶得急,看着就憔悴许多。”言毕,看了看身旁坐着的玉卮,“啊,玉兔,你在这里,对了,你可有上好的面脂?” 玉卮面无表情:“无。” 哪吒叹了一口气,仿佛无尽哀怨愁死,眼前红颜老死。 玉卮指了指蔓蓝:“你问她,她有面膜。” 哪吒转脸看着蔓蓝,眼神探究,半晌,才开口:“你不是我莲城兄弟的未婚妻子么?怎么混在这里?” 青婀死死憋住将要出口的笑声,把脸埋进鬼王姬的肩头。 鬼王姬装作没听见,把一整个饺子塞入嘴里。 蔓蓝听了哪吒这话黑了脸:“谁是你莲城兄弟!” 哪吒端着饺子碗,灿烂一笑,满室生辉:“就是莲城城主啊,我曾听说你怀了他的孩子,嗯,身段恢复得不错嘛!可有什么保养秘方?” “生你仨个脑袋!”蔓蓝红颜大怒,拍案而起,神情像玉卮,身势塞王姬,口气与青婀活脱活似,“告诉你!李家的小三子!老娘还是黄花闺女!” 此话一出,四下皆静。 静的不是这件事情,而是蔓蓝这从来没见过的语气。 突然有人凉凉打破沉寂,正是老元,年族世子吐出三个字:“我,不,依。” “啊,那个,老元,你是不依蔓蓝是别人的未婚妻,还是不依蔓蓝是黄……”今昭没多想,顺口问,结果后半句没说完,就被陈清平捂住嘴,拖到了里屋去。 朱师傅看了看四周,捧饺子汤,微笑:“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么。” 第二百三十九回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辞镜华 天地积阴,温则为雨,寒则为雪。时言小者,寒未深而雪未大也,故言,小雪。 开封城中薄雪莹莹,一夜过去,晨曦微露,照在雪地上,把整个城市染得十分晶莹娇弱,楚楚可怜。 周王府中,周王穿着常服,看着残底的药碗,又看了看不施粉黛的周王妃,说笑道:“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周王妃躺在床上,嘴角刚刚被人擦去药汁,正含着一颗梅子,听了这感慨,翻了翻白眼:“王爷这话错了,朱颜应做猪头才对。不,应当是狗头,才吐不出象牙来!” “就没见过你这样泼辣的丫头,都这样了,还贫嘴。”老夫瞧了瞧老妻白如金纸的脸,心中酸楚,可脱口叫出的,还是往昔称呼,仿佛时间未老,人事未分。 卧房里,周王给王妃掖了掖被子,爱怜抚过妻子的脸颊,眼见着这些日子,这张脸消瘦苍白下去,府内的良医鬼医都说,王妃是这些年颠沛流离,掏空了身子,否则的话,以王妃养尊处优,一直在周王的精心调养药草培植之下,虽然看上去红颜不老,可身体,倒是还是凡人。尤其去年为了迁都之事,随他去了一趟北平,冻出了寒症,这一年拖拖拉拉,愈加不好。 逗了两句嘴,朱橚转身出了屋子,估摸着妻子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了,才迈开腿,带着四鬼,望着某个方向,怔忪。 “王爷……”无目鬼欲言又止,他本想劝一句,人定有寿,本是天命,可瞧着朱橚那副模样,又不忍出口。就是事不关己,才能高高挂起,作为当事人,若是昔年他也有办法去救他的父母姐弟,他可会想着天命? 朱橚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不应该开口,可是,我真的撑不住了。”他勾起手掬了一把枝头薄雪,在脸上搓了搓,打起精神,往幽篁里走去。 幽篁里的早餐已经结束,大家各自去忙,多半都是为周王妃冯繁缕张罗药膳吃食,针灸丹方,堂屋只有卫玠和陈辉卿在议事,一见朱橚,陈辉卿微微转过头不去看他,嘴里却说:“你到底来了。” 卫玠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朱橚:“你也知道,那是何后果?” “但求诸位设法一救,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朱橚长揖不起,“届时——任凭诸位差遣。” 两位大神一个负手而立,一个吹茶端坐,全然不在乎面前行礼的,是皇上的胞弟,得宠的藩王。三人四鬼僵持当场,堂屋落针可闻,一片诡异难捱的寂静。 终于,有个声音略显惊讶打破这凝滞,太岁啃着一挂果干出来,看见这画面,果干落地:“卧槽!” “玉月牌只是神鬼们用,可以抵挡灾厄,别看我,今昭,你的敝鬼牌就是玉月牌做的,我是说,神鬼们用,没什么问题,可是凡人用……你也瞧见戏子鬼了。”玉卮称了称地黄。 戏子鬼花李郎,便是用了玉月牌,才成了鬼的。 “成鬼,若是入虚鬼,阴鬼之类还好,若是饿鬼,你又不是没见过饿鬼,要吃人腐肉烂肠,终日饥饿不已。”鬼王姬搅合着药粉,“就是一般的鬼,也要修行上百年甚至上千年,才能体会人间五味,看见春暖花开,你只看无目鬼他们,什么时候他们大啖美食,追求欢愉了?若是曾经为人,过一百年那样的日子,那该是怎样煎熬的苦。” “我觉得呢,事情的关键点你们都没get到,这事儿根本就不是朱橚能做主的。”青婀检查着这五六天做的钟乳酒的坛子,抱出一瓮来放在一边,“如果繁缕自己不愿意,朱橚还能怎么着?” “那我算什么?”陈夙蕙指着自己,坐在一旁的案板上闲闲嗑瓜子。 “你算,闲人。”青婀翻了一个白眼,瞥见陈夙蕙那个诡异的笑容,忙不迭改口,“周王妃和阿姐你不一样啊,你虽然身份是凡人,可底子,怎么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陈清平答应了。”朱师傅挑着帘子进来。 “啥?!” 清平馆的事情,按理说,的确是陈清平做主,毕竟他是老板。然并卵的是,这些年陈清平两耳不闻灶外事,一心只做神仙汤,对这种事情从来是不闻不问的。今天这是抽了什么风,竟然一口应下朱橚的请求?他又不是不知道这么一来,周王妃就要变鬼! 清平馆众人正在幽篁里热议,唯独今昭心里不是滋味,踮着脚溜掉,提着一个小小罐子,一边扫着早梅花苞尖儿上那么一点点的雪。冬日里古人的爱好,就是扫雪烹茶玩画,她觉得这桩事情不错,至少可以让她觉得心神宁和。 不知道怎么的,今昭就是觉得,陈清平之所以答应这件离谱的事情,原因就是,感同身受。他应当是想到了曾经的过去里,那些求不到旁人的事,那个救不了的人,所以他理解朱橚的心情。 毕竟,神鬼们对生死的了悟,与人完全不同。 一想到这里,今昭就觉得更加郁闷,你说情敌要是别人,比如西王母四姝,她都能心服口服,可情敌是另外一个自己,这个也太…… “太什么?” “太狗血。”今昭顺口回答,说完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自言自语,那,陈清平听走了多少?! “我答应并没有用。”陈清平看着今昭,“这件事情,也非朱橚所能控制的,最终,是冯繁缕自己的决定。” 唔。这个语气,难道他是在谈论爱情? 今昭觉得这个结论有点令人外焦里嫩,她哼哼唧唧地把话题转向了梅花饼之类的太平闲事。 陈清平眼神深深,似有深意,可最终还是没有追究下去。 他有一句话没有说明,有些事情,比如感情,永远是双方的选择,也只有双方都选定了对方,彼此了解,彼此付出,对他来说,才有意义,被称为爱情。 入夜,雪月朗朗,大家准备了钟乳酒梅花汤各色洞子货软糯糯的点心油滋滋的烤肉,不为别的,就为了围观西王母四姝的炼玉月为牌的仪式,并且偏心地,没叫朱橚他们。 中秋那日的月,被称为玉月,小雪这日的月,应当叫做雪月。比起中秋正月的持和冲粹,雪月牌更为危险,更容易产生不可捉摸的后果——对于凡人来说——比如遁入饿鬼道。 鬼王姬科普,鬼也有很多种,比如淹死的水鬼,冤死的冤鬼,痴念不休的痴鬼,永远饥肠辘辘的饿鬼,还有凶狠非常的恶鬼,妖魔遁化的妖鬼,得道成神的鬼王,负责围观记录的日夜鬼等等,在鬼王族的谱册上记载有名有姓有人数有规模的,有七百四十九种,而使用雪月牌的凡人,可能化为这七百多种之中的任何一种。 这委实是一场豪赌。 西王母四姝本着人前跳舞简直羞耻普雷的原则,对今天炼制雪月派的人,进行了抽签,最终是青婀中标,如丧考妣地去换衣服。 清平馆众人对青婀的舞蹈都不抱希望,但还是你推我搡,挤眉弄眼去逗黄少卿,这一位跟着他们混过了民国又混了明国,一直存在感微弱,只担当武力输出。原因无它,据汉子们灌醉了黄少以后,这位少卿说,不想挟恩以报,去苛求什么。大家伙儿听了以后就炸毛了:黄少卿在六合蹲了上千年,不说单纯为了青婀,但和这货也脱不开关系,千年的努力,嗯,还特别守身如玉,简直是年度感动八荒人物好吗!于是原本平昭CP粉丝团的人,又纷纷投入了青黄CP促成大业之中。 助攻的结果就是,今儿这一身仪式用的素月服,十分邪恶。 青婀本人一直以来都在衣服配饰妆容上十分随便,加上她性格活泼,是个十足的逗比少女,排除生男恐惧症这一点,因此众人对她的印象,是颇为中性的。 这一身素月服,是十足的月白素服,没有任何装饰,且服制是古朴的曲裾深衣。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这素月服除了微微有点蓝,也差不多。 青婀本来模样也是玉雪可爱的,可惜大多数时候这份粉雕玉琢的萝莉气质,经常被她无厘头的吐槽掩盖住了,今儿这一身穿上去,更是衬得她晶莹剔透,尤其不说话也不笑的安静,更是百年一遇。 一出场在月光下站定,利白萨差点被一口钟乳酒呛死。连今昭都不由得问:“这,这谁?” “这是你青婀姐姐。”蔓蓝挑了挑琴,面色严肃,起手拨弄。一阕清澈琴音从指尖流出,月朗风清,一派天然。 昆仑琼华信奉月神,将月色分为十二相,其中以天月最为难得,天月之光,灼灼其华,犹若日光,其次是玉月,月色如玉琳琅,清辉一片,得天地万物之神思,可以练就琼华门人一种绝不外传的秘术“炼月为玉”。 十二相之中,天月,玉月,冼月都是上三月相,极其罕见,尤其映在中秋这日的,更是少之又少。但是雪月,霜月却是应时令可得的,因此小雪这日炼化,并非难事。 眼下青婀的舞蹈轻灵古雅,令人想起《楚辞》之中的山鬼之舞。正是飞袖梨雪开香玉,腰折柳线摇新绿。辉融华锦纱红树,焰迷月色桂璞如。一弯一折,皆是动静文章,一曲一挺,全是仙音成城。尤其这舞蹈虽是女子之舞,却丝毫没有妍媚之色,一派天然古朴,像是洪荒之时,亘古长久的琅玕树,随风随月,望着无边无际的荒原。那荒原上曾养育了生灵的先祖,曾经开辟灵蒙,曾经南征北战,曾经建立雄奇的帝国,而随着时间流逝,王朝更迭,故人英雄成黄土。只有一轮当空明月,年年岁岁,江边总见,淡漠又悲悯地将自己的光华,分给这世界上每一个人。 随着那舞蹈遇见空灵,又有一段琴音也流泻而入,正是之前清平馆众人听过的无数次的欠锤的古雅仙音。伴随着青婀的舞蹈,这一段仙音与蔓蓝的天真琴音相和,更显得青婀几欲乘风。 炼月之舞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青婀一动不动停在当场。今昭也从这一场关于月亮与时间的舞蹈里醒过神来,定睛一看,那青婀已经不是青婀,而是一尊玉像,玉质光华兀自婉转流动,仔细瞧瞧竟然不是真正的玉质,而是仿佛玉化作了烟雾,烟雾凝结成像。 青婀伸手一触,那玉像烟雾如雪落下,在她的掌心,形成了一块儿椭圆形的玉牌。 众人还沉浸在她天人之舞的气氛里,一片沉默,只有黄少卿面色沉郁,默然起身离开。 “哎呦好久没打五禽戏,老腰好痛。”青婀拿着玉牌扶着腰,一开口,破功。 “我,不能要。”冯繁缕一开口,众人神情各异,她竖起一掌,示意朱橚听她说完,“我不想成为鬼,也不想继续在这个时代生活。我的心里,始终是一个现代人,我在这里,除了你们,没有朋友,在人群中,完全是一个异类。这件事情,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也许有很多的穿越者,她们融入了古代的生活,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经的灵魂历经,但是我不能,我适应了,但我不适合。” “作为一个华藏师,我见过很多的生死,死的五花八门,所以我觉得,如果我能平静地在你们的祝福下死去,多亏我这么多年行善积德。” “我不想变成鬼,朱橚,并非是我不爱你,我不愿意为你吃苦,而是,我这一生,应当结束了,强求继续,没有什么好处,我甚至不是神明,也不是你那个岁时十二族,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爱你,但这并不是我的人生的全部。” “把这个玉牌,给燻儿吧。终有一天,他要为了我们的血脉,我们的自私,状告亲父,万劫不复,在神鬼一道挣扎。他比我,更需要这个。” “对不起,阿橚哥,我爱你,但我也爱我作为人类的,死亡。” “王爷……” “无目,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王爷,你是被留下的人,换做是王妃,恐怕也会和你一样。” “是吗,也许吧。不过我还是要自私下去。她说她不适合这里,但总有适合的故乡,卫先生说我会成为玉族,不老不死,那我想,也许我还能等到她。” “王爷,你会等到的,只是,到了那时,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嗯。我明白。王妃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吧。玉卮姑娘不是说,也就是这一冬了么。” “回王爷,衣裳和那件东西,都备下了。” “那就好。你们去忙吧。我回去了。我想,再多陪一陪她。这些日子王府的事情,你和滕先生商量吧。” “是。王爷。王爷也别在雪地里站久了。” “没事,我只是想起了一些,早年的事情,那也是这么一个下雪天……” 天锈红而落雪,年少风流的吴王殿下,听说了自己可能被赐婚的对象就养在自己别苑不远的一个宅子里,怎么能忍得住不去爬墙头? 那雪很凉,落在脖子里,可他不觉得凉,因为兴奋和紧张,他忍不住想,万一是个丑女怎么办,万一是个美人,是不是赚了? 然后那个很简朴的院子里,走出来一位很简朴的姑娘,模样真好看,灵动鲜活,但手里拿着的那件东西,可不怎么样。 灵动鲜活的小姑娘,提着一个人头,放在了桌子上,左左右右地看,嘴里嘀咕:“到底是怎么死的呢?真的不像是中毒。” 他突然发现,那是最近一桩案子里的苦主,那尸首是他麾下的人特地查过,就是中毒。 小姑娘突然抬头,目光穿过这雪和这夜色,直直地看着他的方向:“这位小贼,你若是很闲,不妨也陪我一起看看,这人头。” 他听出小姑娘语气里的挑衅和鄙夷,更是不服,纵身跳下,结果……结果就踩上了小姑娘院子里的陷阱,小姑娘看了他几眼,便发现了他身上的玉佩,瞧见了他里面衣服上的皇族颜色,叹了一口气:“吴王殿下,我还真不一定,能成你的媳妇。” 他趴在陷阱的洞口,笑眯眯地漾着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本王说能,就能。本王觉得,你以后可以叫本王为阿橚哥。” “然并卵。朱橚。”小姑娘说了一句怪话,还喊了他的大名。 那时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那时花退残红春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那时又怎想得这一日,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第二百四十回紫金狻猊香炉兽,王孙兄弟不如旧 宫闱深深,金阙亭亭,紫金狻猊香炉兽口轻吐,是馥郁深沉的龙涎香。 香雾袅袅,雪色寒寒,白玉鹤颈酒壶酒溪潺潺,是驱寒就温的钟乳酒。 持壶之人一身素衣,虽然算来年岁已过花甲,但乌发清眸,身姿挺拔,举手投足之间,仍有掩不去的天照风流,看上去,竟像是而立之年的人。 明黄常服,盘坐在榻上的帝王看着面前面容仿佛青壮年的胞弟,轻轻叹了一口气:“朕若有你这样的体格,便能将那些贼子驱除殆尽了。” “可我这样的体格,却是要用群鬼缠身来换。这样的邪祟不灭不祥之人,又如何能成为一国之君。”那人回答。 “嗯……”明黄常服的帝王沉吟不语。 “弟弟小时候吃的苦头,哥哥又不是没瞧见过。”那持壶之人语气转为亲昵家常,“若不是小时候四哥护着,便是被三哥欺负,也要活活欺负死了。那时候终日瞧见那些东西,还不是偷偷躲在四哥那边。” “那会儿你也是可怜,你的乳母被鬼上了身,却一味要安抚你照顾你,可就不知道瞧着那样鬼厉的乳母,你怎么还能睡得着?”明黄常服的帝王想起旧事,微微叹息。 “那时候的宫里,真的是魑魅魍魉,偏偏我能瞧见,又年纪小不知轻重,只是满口浑说,口无遮拦,若非如此,父皇也不至于厌弃于我。”持壶之人也随着叹气。 “若不是父皇因为这件事情厌了你的眼睛,如今你还是风流吴王,坐拥江左锦绣山水,格外快意啊。”明黄常服的帝王感慨道。 “其实我不过是求个两情相悦,富贵闲人而已,若不是四哥你做了皇帝,这样的日子,我也是求不来的。”持壶之人道。 “如此说来,弟弟也不是灭绝了问鼎之心?”明黄常服的帝王看似随意地问。 “四哥,你说错了。从我知道自己看见的那些东西是鬼以后,我就知道,永远不能。所以——陛下,臣弟要退还三卫,实是诚心。”持壶之人抬起眼,目光淡淡,一派伤情。 “……朕,准。” 今时今日的北平已经是大国帝都,虽是大雪这日,天憋得殷红如旧血,可这座城依旧是鲜活热闹的,朱橚一身大氅,拿着一把乌油伞往武德卫营方向去,将和清平馆众人并四鬼汇合。 一路走着,只见街市熙熙攘攘,贵人纨绔,平民素子,都各行其道,车马喧嚣,楼阁不绝,已经是盛世气象。朱橚微微一笑,抬头看了看一家小食店,只觉得天寒地冻,进去喝一杯取取暖也好。 这间小食店门脸不大,瞧着令朱橚想起了自家幽篁里住着的那些人,那些人说起来也有一件饭馆,想必也是这般模样。 这么想着,周王殿下便露出了一个笑容来,眼神清明澄澈,一脱下大氅,带起淡淡的药草香,听着小二的介绍,想着若是那一张利口的老周,扮起小二来,会否也是这样。 “不必太过麻烦,便是一张胡饼,羊肉汤和一壶钟乳酒吧。”朱橚颇为随意地说,这一次来北平,放下那些担子,他也能好好安排身后事情,和这三千红尘,做个告别了。 一转眼热乎乎的羊肉汤端上来,里面不沾筋膜的大块儿羊肉不少,按照北地的习俗,撒着一层白胡椒,瞧着汤浓味厚,一入口却知道,那羊汤虽然醇厚,却没有腥膻味儿,姜和山楂大约下的足,又有好料酒沁过的缘故。 羊肉酥不酥,却是不看佐料看火候,时候熬得到,火相用对了,羊肉便酥而不散,尤其是用老汤熬制,更有一股醇香之气。 胡饼是沾着好多芝麻碎的卷饼,用猪油撸着面盘成圈儿,挤做千层儿,下锅一烙,吃起来喷香酥软,有一股掩不住的好麦子香味儿。 钟乳酒清苦微色,一口入肚,是暖暖融融的感觉,单喝显得药味儿略重,配了肉食,却是解腻的好处。 这种市井家常的风味儿,朱橚并不觉得新鲜,因为清平馆那些口子也经常做,但清平馆毕竟手艺摆在那里,便是家常,也不是一般的手艺能仿制的。这北平一间小店里,也有这等人物,果然是帝都,卧虎藏龙。 正吃喝乱想,一道人声在帘子后响起,在一片嘈杂之中显得格外不起眼,若不是朱橚天赋异禀,恐怕根本听不见。 那是一个爽利的女音,开口抱怨:“这建文帝也真是女大十八变了,从前还算是宅心仁厚,而今的手段虽然狠辣,却上不得台面。燕王虽然不见得是好鸟,但也不必用这等办法折辱。好端端的世子,送回来就成了这个样子。” “哪个宅心仁厚的,能做好皇帝。”一个男音含着几分爱宠,对那女音道。 那女音兀自不足,还在气哄哄地说:“燕王也就算了,王妃却是个好人,瞧见世子这样,竟然活活气得一口血。也不知道是哪个丧天良的,这样下去便是燕王不反也要反了。” “这都建文二十三年了,要反燕王早就反了。当年他亲弟弟被发配到云南,两年后就死了,那会儿还没反,这会儿活不了几年,还反什么。手里没兵,拿什么反。”另外一个男音加入,说的倒是大实话。 只是朱橚有点听不明白,建文哪有二十三年,更别提他这个燕王胞弟还好好活着,在云南萎顿些许时日,也还是全须全尾回来了。 那个女音又笑:“算了,也不知道这个宇宙能撑多久,这种细枝末节的,若是成不了气候,恐怕还是要剪的。” 第二个男音唬地一声:“可别,这个不好剪。你别忘了,上次我们剪的那个,折进去多少人手。那个小太岁,实在太厉害了。” 那女音叹了一口气:“算了,我也只是白说几句。” 第二个温柔宠溺的男音又安慰道:“做了你喜欢吃的羊肉,还是新西兰的羔羊,你来吃吃?” 这一段对话了结,朱橚心中疑窦丛生,可他到底也与清平馆众人生活了几十年,虽然在对方眼中,一天便是一年,可那些日子,却是朱橚真真正正一日一日数过来的。耳濡目染,他也知道了许多神异之事,便是他的王妃,也经常提起什么穿越啊,平行宇宙啊,架空历史啊等等。 如果真的有另一个世界,与这个世界差不多一样,那么也许就有建文二十三年。也许燕王并没有反,也许他真的死在了云南,也许在那个世界里,并不存在后面的那些事情,关于他的故事,一早便结束了。 也许那样很好,也许那样不好,但对于他来说,都没有什么用处。 朱橚想的通透,兀自吃喝完,付了银子。 那店小二瞧着朱橚没有吃完的胡饼,好心地用油纸包起来,又在外面密密实实捆了点儿别的黄纸,拿绳子扎好,递给朱橚:“这位大爷,天寒地冻的,晚上不知道您在什么地方落脚。小店的吃食放到晚上味道也不坏,你不如留着万一,也能垫垫肚子。” 朱橚微笑着接过来,留了银钱。想了想,他还是忍不住问:“我方才听说,周王殿下死得早?” 那店小二笑眯眯地点头,虽然说着别人的生死,语气里却全是八卦:“可不是么,药师佛转世,当然不会留恋人间了。建文五年就去了,世子也跟着没了。” “那,王妃呢?”朱橚问。 “周王妃么,没听说过什么,仿佛是早年就没了的。”店小二想不起来,“我家也是从应天过来的,若是有什么信儿应当听得见,只是果真从未听说过周王妃,估计也是个命薄的。” 朱橚莞尔一笑,穿戴起来,走入了漫天细雪之中。 他们怎么说来着,他的王妃,本不该在这里,也不该是他的王妃,那只是一个错误,牛头使,便是来纠正这个错误的。 所以,这间小店的另一边,是那个正确的世界么? 朱橚抬起头,看了看天边酒红,露出浅浅一笑。 这一笑清澈明朗,衬着他这一两年愈加年轻玉质的容颜,惹得路人的妇人娘子婆子丫头,都忍不住倒吸冷气。 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了汇合之地,暖烘烘的马车已经等在那里。 马车里一片暖香,这马车是从一位叫做沈鲜衣的公子那里要来的,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机关,分明这么寻常,里面确实拆了两个套间,还有一间小小茶室,能煮点简单的汤水。 此时此刻,马车里的清平馆众人正横七竖八地歪着,闲扯聊天,吃喝茶点,今昭听见朱橚回来,便很好心地帮他拿衣服和手里的东西。 “咦,这是朱橚你买的么?怎么上面还有一张老黄历——建文二十三年?!”太岁发现那胡饼外面裹着的黄纸,大惊失色,“不是,王爷,您这是穿越去了?” “是啊,回到明朝当王爷。”朱橚一笑,把刚才的见闻说了一遍,朱师傅搭着朱橚的肩膀露出玩味笑容:“哦?听上去,很像是我们的熟人呢。” “啊,那个云盏清欢他们么。”今昭想起来,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他们曾经遇见过以开饭馆为幌子,实际是办事儿调理时间的岁时十二族的同行。 “那边的事情,很是麻烦,大家还是淡定地离开吧。”朱师傅拂去今昭肩头一片儿不存在的灰尘,“他们和我们不同。” “师父你是说,我们只是一群逗比的厨子,而他们则是操着菜刀的杀手么。”今昭眨眨眼。 “唔,你说的好有道理,我竟然无法反驳。”老宋探过头来,看了看那张黄历,分明写着,建文二十三年,大雪。 第二百四十一回一朝大厦倾覆了,四喜饼儿家宴好 飞雪有声,惟在竹间最雅,小窗寒夜,听雪洒竹,淅沥萧萧,连翩瑟瑟。 永乐二十二年的除夕,开封周王王府幽篁里的清晨,是宁和静谧的。今昭赖着没起,依靠着白斗花的隐囊临窗看雪。 在她小视频一样的记忆里,“这些天”王府里为了准备过年,也十分忙碌。下人们忙着扫屋洁宇,抬彩挂灯,搬花妆梅,拿着洒金的红纸贴在各处,便是幽篁里这种王府里一等清净不许闲人进的地方,兰花水仙的骨朵上也围着红纸,好像穿了小披风,趁着绿叶子倒是喜庆漂亮。窗外那一片竹林虽然没有被贴红纸,但竹篱上挂了不少红穗流苏,也给风骨清逸的竹林添了几分尘世烟火。更不消说幽篁里的门上也贴着桃符门神,虽然这神荼郁垒画得十分不像,可八荒中人瞧着,也觉得十分逗笑。 当年出生时三灾八难的朱有炖而今也准备继承王位了,而今昭觉得实际上她在明朝,也就过了不到一个月。 永乐二十二年的冬至,对于开封的周王府来说,是个异常轻松的时节。 太宗文皇帝不在,其太子朱高炽即位,加封亲叔叔的岁禄到两万石。朱高炽父子,一直是宽厚慈和的人,只要周王府至此好生享受这藩王待遇,便会一直太平安稳。而皇宫之中那一方玉玺,也能保佑他亲兄这一脉,国祚绵长。 一切似乎尘埃落定,就连朱橚也有了玉化的症候,只能那一日到来,便报了丧事,令其长子朱有炖继承王位。 冬至这一日在国朝很受重视,被称为亚岁。八荒界习俗守半岁,吃四喜饼。 外面雪落竹林,一派出世脱俗,幽篁里的各个屋宇却已经有了入世的热闹过节的气氛,布置陈设,果真是地炉火暖苍朮香,饤盘果饵如蜂房。西王母四姝则拽着不常出来玩耍的陈夙蕙一同抱瓮扫雪,用来煮酒烹茶,哔哔啵啵的声音是朱师傅埋了些落叶枯枝,煨了好些芋头在里面。竹林深处依稀红影翠笛,吹着平安京时期的小调,想来是酒吞。 倒是陈清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把香雪酒起出来吧。” 说着,陈清平十分自然地起床下地,披了一件寝袍,趿拉着一双羊绒里儿的便鞋,倒了暖壶里送来的温水洗脸。洗完脸后,袖了一只紫铜阁楼人物袖炉,点着春和香,站到了门口去看雪。 今昭觉得自己此刻很想从窗户跳下去,虽然也只有一米高。 不要这样淡定啊…… 你好歹也是当着一位妙龄少女的面儿起的床啊! 四喜饼也叫做四神饼,是八荒中人在冬至这日相互赠送的礼食。 神仙富贵饼,用一斤白术,一斤菖蒲,拿米泔水浸泡,刮去黑皮切作片子。再加石灰一小块同煮,去苦水后曝晒到干燥。又加山药四斤,一同研磨为末,加白糖和面作饼蒸食。吃起来软糯可口,清香扑鼻,菖蒲之菖同音为“昌”,意头也漂亮。 鎏金烙玉饼,是拿去了碎皮儿的核桃肉剁碎,加蜂蜜搅拌均匀,把已经做好的烤酥油饼研磨成粉末,加入蜂蜜核桃碎,和在一起做成饼,再在饼外抹酥油,用炉子烤熟。做好的饼子,又甜又香又肥腻,是漂亮的烤酥油的金色,而核桃仁儿被蜂蜜一浸泡,也变成了漂亮的暖玉之色,因此叫做鎏金烙玉饼。 鲜花着锦饼,是用杏仁、核桃仁、瓜子等几样坚果碎和面,再用玫瑰露子粘了,贴干玫瑰骨朵儿上去,入屉蒸熟。被蒸汽一冲,玫瑰骨朵儿微微绽开在各色坚果碎上,仿佛鲜花着锦,带着玫瑰花儿那股甜甜的香气。 烈火烹油饼,其实就是酥黄儿。那熟了的芋头——比如朱师傅在落叶里焙的那些——切片,用杏仁、榧子为末,和面拌酱托芋片,入油锅内炸食,单是那出锅时放出来的味道,便十分的香美可人。 四种饼以四块儿为一屉,八屉为一盒,取义新的一年要过的平安顺意,四平八稳的吉祥兆头。 四喜饼送到开封城各处神鬼之地,也收到来自各位鬼爷神姬的回礼,一干人等忙活各色吃食到了下午,今昭端着香雪酒让扫院子的老周老宋两人暖暖身子,一出门便瞧见竹林旁站着一位眉目艳丽,雪色衣衫的青年,正面带笑容和老元说着什么。今昭一打眼儿见到这位青年,就差点把手里的食盒子给扔了。 自从成为太岁,她也见过不少很美的男人,譬如风流清贵如卫玠,妖冶动人如酒吞,出尘脱俗似房东,宝光灿烂像老元,以及什么兰陵王啊吴王恪啊,还有比如温雅高远的百里燕啊,清冷秀丽的莲城城主啊,邪魅狂狷的利白萨以及在希腊伦敦意大利见过的外国帅哥,这些人令今昭觉得,这辈子基本上美男也就搜集得品种齐全了,但哪一个,都是占得一种美色,而眼前这个人,不过是几个表情,便已经飞出数种千秋,容颜之盛,笑容之美,配上那双烟灰色的雾煞煞的眼珠儿,只能用“惑人”来形容了。 在这种容光面前,所有人都是蚂蚁,唯独他是蜜糖。 老元眉开眼笑地招呼:“昭,这是我族兄元梦泽。” 今昭在心中默默吐槽,这名字,元梦泽,云梦泽,神鬼第一大泽,以风光绝色,波光潋滟,有春江花月之盛而闻名八荒界。这么玛丽苏的名字,也只有这人的长相配着,才显得不那么中二,反而很心服口服地契合。 “今年怎么把你派出来了?”老元颇为好奇。 “有点事情,来照顾一位新生的岁时十二族的兄弟。”元梦泽回答。 岁时十二族的规矩是办事儿的时候,不能轻易将天机与人分说,因此老元也没有多问,只是招呼元梦泽喝香雪酒,宴饮相欢,把盏叙旧。 冬至这天到了晚上,王府之中的家宴已经就席,一头烧鹅,分成掌信头尾等不同部分,按照王爷王妃世子之类的排位敬献上去,歌姬唱着喜庆的曲目讨人欢喜。 那边的热闹开始了,这边幽篁里的桌子也摆开了。朱橚在那边喝了一杯孝敬,便躲到了幽篁里。一桌子三汤五割起头儿,看菜劝酒,烧腊香果,热菜凉拌,清口压腹,有王府送来的诸如雪鸡香蕈浇乳菠苹之类,也有附近的山神土地的孝敬,还有陈清平亲手下厨做的各色本帮菜。元梦泽点了他家中秘制的暖香香山,一室春意盎然,喜乐甜暖,各人都脱了大衣裳,推杯换盏,尤其是姑娘们身上的织锦丝绒画绢松绫,用提花捻金挑线各色针绣做了喜庆穿枝花,鸟雀相逢图等应景儿的图案,戴着金钏玉串,珠花步摇,分心掩鬓,流光婉转,极有今昭在87版《红楼梦》里见过的那种群芳宴抽花签饮酒做戏的那种灿烂夺目的大热闹。 酒过三巡,今昭已经有点脸红耳热了,端着一盘子饺子压酒吃的欢脱,灯光下那位容颜绝色的元梦泽施法取岁,还不忘和周围的老周说笑。 忽而有琴声传来,玲珑音色若美玉开口,一声声喜悦温柔,又有清贵智雅。 那琴声之美,在于仿佛令众人置身于春和景明之中,芳树鸣禽,柳浪闻莺,看山弄水,香堤艳赏,桃云踏浪;忽而又变得清越俏皮,好像进了夏日,身上的绫罗换做轻纱,松楸绿阴,舟泛芰荷,碧筒致爽,雪藕生凉,山阁送雨,萧骚流畅。再一段秋色,凭高舒啸,临水赋诗,酒泛黄花,观涛江渚,芦雪夜月。又一段霜冷青竹,有冬日雅趣,探梅南陌,雪惊飞玉,取醉村醪,足蹑层冰,腾吟僧阁,围桌小饮,挑香铜炉。一年四季之景尽在琴音之中,最末则是仿佛一人乘舟泛月,醉卧眠云,尽兴游冶,莫负韶华好时光。 “这琴音之绝,可与泽君容光一较高下。”卫玠对元梦泽道。 元梦泽露出一个神秘笑容来,捻起一片落下的枫红:“是么。” “咦咦咦咦!你们中国人好神奇啊!连年族都会这种神技嘛!”利白萨捧脸大叫。 “你鬼叫——”老周刚要挤兑利白萨两句,却也是脸色一变。 落花流水,燕子桃夭,眼前的景色,已经不是冬至的幽篁里,而是一片萧瑟隆冬的山中院落,遥望可见有湖水波光粼粼,一侧一耸高塔,是极眼熟的模样。 “我说这里是……”今昭拿不定主意,看着玉卮等人。 “那边是雷峰塔,这里是永福寺。”陈夙蕙很干脆地解释,“我曾经在西湖边住了很久,每日都来永福寺送抄写的经文。”她的眼神悠远,似乎穿越了时间,飘到她记忆之中的永福寺去了。 朱橚摇头:“我还在这里,一介凡人,并无飞天遁地之能。想来,你们也并非是穿越了时间和空间。” “鬼打墙么鬼打墙这么美的话我以后天天求鬼打墙。”鬼王姬嘴角抽搐。 “我想,这里应当是梦境,至少是六合之类的地方。”卫玠说道。 众人伸着脖子听着,那琴音似乎依旧流水潺潺,不曾断绝。 “如此,难道又是这个琴音搞的鬼?”老宋卷起袖子,“走咱们顺着音过去,揍他个春天开花一朵朵!” “别闹,能被你找到,那成什么蠢蛋了。”老周拽住他。 “元家兄弟,这又是何意?”卫玠转向元梦泽,而朱能垣,也扣上了元梦泽的肩膀。 元梦泽一笑:“你们真不好糊弄。其实并没有什么,我只是来相助朱橚尽快玉成,因为他们玉族前阵子出了些事情,群龙无首,于是昔日女族长的血脉,就要尽快回去,主持大局了。” 第二百四十二回狐裘不暖锦衾薄,西子湖畔花零落 从永福寺下去,一路沿着山阶过灵隐寺香火鼎盛的大门,一条路走出去,便是一条路,往岳王庙去,到了岳王庙,就是西湖了。 这是隆冬的西湖,刚入夜,薄薄下了一层雪,苏堤之上,不乏人撑着油纸伞赏雪,白堤断桥上,更有文士凭桥怀古,看残雪桥头。西湖之水,非严寒不冰,冰也不过一层,湖上且冰且粼粼,点点如琼珠玉屑,有人操小舟敲冰开水路,更是溅起晶莹片片,恍若星流。西湖两岸更是灯火阑珊,一片玉壶光转,似乎是极其热闹的街市。 这番景致与今昭印象之中梦境的奇异飘渺之美相去甚远,因太过现实,反而令人觉得恍惚,是不是又一年过去,不过是日子快进了,他们真的就在西湖旁游赏。 “安心吧,你是岁时十二族中人,这种事情,以后只多不少。今日小寒,是祭仁宗的帝龙的仪式。好多人出来走百病。仅此而已。”元梦泽抄着一副漂亮的兔毫绣金的手笼,掏出几个大钱付了车资,对着苏堤努了努嘴。 “这大晚上的也不嫌弃冷。”今昭对各个时代的女子逛街的热情总是很崇敬。 “她们都是八荒中人,何必嫌冷。”老周白了她一眼,“你冷么?” 说话间,众人靠近了那一条街市,却发现这条街市是环湖而起的,从岳王庙过去可以到曲院风荷,还可过苏堤春晓。尤其是苏堤之上,贴灯谜摆小摊交错综合,贵女公子,僮仆执灯,侍婢妾媵冉冉追随。星月之下,灯辉皎皎如鱼龙起舞,红男绿女,塞街填巷,低言悄语,嬉笑嘤嘤。 时人相信,夜走过桥,可以祛除百病,治疗疼痛,因此家家户户的女子,都会佩玉簪黄,穿街过桥,提灯相约走百病,足可走上一夜。以八荒界的说法,走百病的确是真有其事的。 不远处似乎有歌楼献艺,袅袅琴音传来,是一曲《喜相逢》,那琴曲活泼喜悦,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天真俏皮,那种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快乐。那种眉眼绽放,见到心上人,嘴角都忍不住要弯起来的情绪,感染了街上游人也喜眉喜眼,年轻的爱侣,相携而去,买了两串同心结,各自系在腰间,一块儿五香糕,掰开分食,一碗雪水煮的梅粥,各自一勺,抵额而食。 “这……”别说是今昭,就是朱橚也不明白,为什么元梦泽要带他们来这个地方。 “且走着吧。”元梦泽依旧笑得十分神秘欠锤。 这苏堤并不是今昭记忆之中的苏堤,记忆之中的苏堤可没有这样宽,这样热闹,倒是玉卮吸了吸气,瞥了朱师傅一眼:“这地方,假兔子那次,我们来过。你借了路。” 朱师傅微笑:“是啊,花观还请我们吃面来着。苏堤六桥,我们大约可以再走一次了。” 过了热闹的跨虹桥和东浦桥,便是压堤桥,这桥下此刻游船画舫来回穿往,站在桥上,西湖美景一览无余,船上游人丝竹笑闹不绝于耳。 “啊呀。”鬼王姬一声轻呼,“怎么回事。” 她拉着青婀去看景儿,跑在最前面,众人闻声围拢过去,也是大吃一惊。 眼前的热闹街市自压堤桥这一头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番春和景明,苏堤之上,有人负手而立,吟诗作对,有人骑马而过,意气风发,还有不知谁家顽童,不过总角,跑来跑去,抱着好大一个佛手在玩闹。这一派清风拂面,绿水风流的景象,比起刚才的热闹,逊色不少,却有另一番情趣,让人不由得想起天真温软的小儿女时光。 “那会儿我和她偷偷来过杭州,足足呆了一个月呢。”朱橚想起往日时光,近年来渐渐清朗澄澈,不染纤尘的目光里,浣了一捧顽皮和温柔。 路边有摊子在卖春茶和阳春面,有歇脚的客人用面里的白肉在逗猫儿狗儿。瞧见清平馆一行人走过来,微笑颌首。 众人又继续走上望山桥,这桥能瞧见三潭映月岛,只见那岛上此时似乎有人娶亲,吹吹打打,十分热闹。桥上挤了好些狐狸尾巴老鼠脸之类的小妖怪,正拍手叫好,那新郎倌儿骑着高头大马,一身大红,在对面的岛上跑马,极是惹眼。从望山桥下去,景致又是一变,过了春日来到夏季。 这一段路杨柳依依,两侧是集市,都聪明地挤在柳树荫凉下,卖酸梅汤和浓乌龙茶的摊子隔不远就有一个,冰珠儿敲了一碗浇着果汁,很似刨冰冰粥之类的甜点。杂货货郎的担子前面人最多,有买针头线脑的,也有买珠花水粉的。还有老妇人挽着篮子,篮子里青蓝色的蛋,惹来好多人惊叹:“这是青鸟?可能孵活?” 青婀撇嘴:“扯蛋吧。青鸟可不是蛋生的。蛋生的叫做翠鸟,一点儿用也没有呢。” 鬼王姬和蔓蓝捂嘴笑。 这夏日集市虽然没有冬日的灯市热闹,可透着寻常日子的烟火气息,也很有趣。就连朱橚都忍不住东瞧西看,不由得又想起他的王妃:“女子操持家务,要管着这样多琐碎的事情,真是难为。” 朱师傅看了看走在前面带路的元梦泽,和卫玠对视一眼,莞尔一笑。 酒吞坠在最后面,此刻懒洋洋地指了指前面的锁澜桥:“那边,该是秋天了吧。” 正说着,利白萨已经跑上了锁澜桥,指着远处灵隐方向的群山:“哎呦!枫叶!好漂亮!” “哎呦!枫叶豆沙包!”陈夙蕙也十分惊奇,可不过是转瞬,她就露出一脸沉思,“这个地方,我为何如此熟悉。” “您老必须熟悉。”老宋笑得十分意味深长。 走上锁澜桥,瞧见的一片远山金红层叠,青天朗日,一队士兵着金甲银枪而过,老周有点吃惊:“那不是天兵么。” 那一队天兵萧素走过,却带不走枫红流火。这一段路霜红雾紫,点缀成林,影醉夕阳,鲜艳夺目。有文人雅士,写红叶诗笺,临风掷水。风清湖白,碧水生金。忽闻远处山寺钟磬,半空梵音,天上仙吟,能涤去人心幻境,还破清明。也有人在斜阳里湖上撑舟,任凭浪送风托,随波逐流,烹一壶桂花茶,自得其乐。 “天凉好个秋啊。”朱橚不知想到什么,莞尔一笑。 “人生之暮秋,可不是应当了悟了么。”卫玠当先一步,踏上了映波桥。 这是苏堤六桥最后一桥,桥下不远便是花港观鱼。登桥看去,又是雪夜霜薄,灯火阑珊的热闹,妇人孩儿手里都提着小花灯。那灯做的巧,插瓶儿也做的精细,各种植物花朵的枝条上,站着绒布的羽毛的泥塑的各色小动物,有喜鹊登枝,也有黄莺歌柳,鸳鸯衔草,鱼戏莲叶,还有荷上蜻蜓。 陈清平和朱师傅已经在那一家卖灯糕的摊子前面买灯糕,朱师傅介绍得细致:“花港这家做的最好。寻常在人间是吃不到的。” 炸灯糕是一种甜糯的小点心,做法和汤圆差不多,都是糯米的,只是灯糕要做出灯的形状,糯米还是太有弹性了,因此加了藕粉进去,既添了几分清甜,也让面团显得硬挺一点儿,把和好的面略蒸到八成熟,拿出来放冷。里面包上花儿朵儿果子蜜之类的馅料,捏出兔子灯,荷花灯之类的形状,在油锅里一滚,便滚了一层金灿灿的外衣。吃起来甜甜糯糯,味道还在其次,主要是乐趣和好兆头。 陈清平点了几种馅儿,对那摊主道:“这些打包。” 老宋和老元凑过来哭:“土豪!求大腿!” 朱橚跟在后面,微微一笑。 今昭差点被灯糕噎死。 这人自从冯繁缕过世之后,便一味地钻研医理药学,著书立说,有出世之态,但她冷眼瞧着,那份出世里面,隐约是有些不甘的。想来他少年权贵,青年起却一直被打压,过的战战兢兢,心里头当是不服气的。不过今儿这苏堤六桥一过,这人身上有什么东西,却发生变化了。 瞧着……像是悟了? 今昭挠挠脸,不知道这景色变幻的苏堤六桥华灯妖市,能让他悟出个什么毛线来。 不过这快要玉成的人,瞧着真好看哪。 今昭花痴脸。 陈清平顺手在她的头顶敲了敲。 一时间众人吃着灯糕走到了花港观鱼,这里的花港观鱼是一间极漂亮的酒楼,鲤鱼姬来往穿梭,温酒走菜。元梦泽也不打招呼,直接走进去进了后院,院落之中有一扇拱月门,门上挂着江水海崖的帘子,帘子里传出熟悉的仙音雅乐,清平馆的伙计们一听,就卷起袖子准备进去揍那神出鬼没无处不在的琴师。 “不行了听了一辈子,老子很搓火!”老宋咧嘴道。 “怎么办我现在听见这个琴音就觉得想要现原形!”利白萨也邪魅一笑。 穿过那帘子,便是一处水雾缭绕的空旷之地,入眼一片青白,地上有雨后积水,一路铺展着,向着不远处高耸的汉白玉宫阙。 青婀遮手眺望,面露惊喜:“哎呦喂这个看着很像是希腊圣域的黄金十二宫啊!第一宫的穆先生在哪里?!” 有一人一袭白衣,抱琴站在宫殿门口。 老宋拍大腿:“看这造型!一定是个洁癖!” “你们来了。”那人一开口,那一管语音清澈沉雅,好像一曲天音,仙乐翁翁,叠雪踏云而来。这一声话语如韵白,将那帘子那头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都涤荡殆尽,肃清了所有的激越波动,只留下一地好像是刚刚下完一场豪雨的浅水,清澈,宁和。 玉卮和蔓蓝面露喜悦:“呀,还是个男神音!” 鬼王姬摸着下巴思忖:“这人看来身手不错,那个琴那么重,他抱着还没啥反应。” 今昭还在迷糊:“从发型来看,穆先生不太像吧……” 老宋也跟着搀和:“总比阿布罗狄强。” 老元不服:“胡说,迪斯马斯克才是丧病。” 今昭摇头:“我觉得阿鲁迪巴最悲惨。” 元梦泽在一旁忍俊不禁,但还是收敛了笑意,转向那人:“宫先生,朱橚已经到了。” 那人敛衣一礼,语音清雅:“我是天音宫韵白,劳烦诸位了。” “你助我们来到明朝,找到朱橚,还加快了时间进度,所为何事呢。”朱师傅开口问。 “为了修复清平馆。”宫韵白开门见山,“我的七天之前,从百里燕处听说,有一位故交将要出山,于我和我的朋友们不利。清平馆是唯一庇护之所。我们没有时间等待地龙的修复,因此只能走捷径,求助玉族。” 也许是这份开门见山的解释博得了一贯毒舌的老周的好感,老周这次倒是心平气和:“我们实际上,已经和朱橚相处了六十年,是不是?” 宫韵白点头:“不错。加快的是你们的感觉,并非是实际。” “那还要多谢你了啊。要不然在明朝混六十年我想想也觉得萌萌哒。”青婀拱手。 “既然人已经到了,就请久坐,让我用琴曲送他一程。”宫韵白说着,就要把琴放下。 “等等!等等!”利白萨喊道,“我是怎么回事啊!我当时穿越到民国之前,听到的琴音,是不是你啊。” 宫韵白淡淡扫了利白萨一眼,回答:“是的。你与我的朋友,属同相类。卫先生则出身六合。至于王子乔,好久不见了。” 酒吞扯出一个笑来,阴仄仄地看着宫韵白:“我说是谁,原来是你这个小屁孩。当年赶着百里燕叫妹夫,赶着我叫姐夫,而今还叫么。” 宫韵白也笑了:“我叫的那人,在五百童子死去之时,便也死了。” 两人眼神刀光箭雨,老周抄着袖子打断:“能不能先干活,再撕逼?” 宫韵白看了看老周,突然又一笑,笑得老周心头发毛。可琴师大人已经悠然落座,弹起了一首琴曲来。 那一首曲子,是《念奴娇》,配上宫韵白的唱词,却是张孝祥的一首《过洞庭》,只听那清雅之音徐徐唱:“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 “玉界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 彼时中都留守,却深知虽然备受母后疼爱,可因天生鬼眼,注定孤独。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我心中自有理想,可天赋异禀,屡屡遭人忌惮,唯有她,那次相遇,令我觉得,一生终有知心交付,从此天高地阔,任我凭说。 “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那时两小嫌猜,那时执手偕老,那时相伴岁月,其中甜蜜满足,又何足为外人道也。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良辰美景终有时,从此千山暮雪,只影向谁? “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 天大地大,我自独行。 “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 天大地大,我还尚可一览颜色,不负此生。 “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一生之中,来去无数,迎来送往,一路向前,没有终点,有的只是一路上的风景,这边是岁时十二族的宿命。 我的宿命。 琴曲终了,朱橚睁开眼睛,或许是他此刻正置身六合的缘故,因此并没有褪去玉壳,而是整个人辉煌晶莹,如一尊玉像,伫立在琴曲绕梁余音之中。 许久,他转身,微笑:“诸位,这几十年来,有劳了。” 第二百四十三回青山碧水应辞去,自有故人骑马来 “哎呦!听说那鬼宅的鬼主回来了喂!” “耶啰!那一位可是有大能耐的,回来咱们的日子也好过!” “好过个屁咧!那人最是严苛!手下四鬼个个都是大将军!咱们稍微犯事儿,立等就给抓走呢!” “啐!谁像你,偷鸡摸狗的。你行事光明,人家抓你作甚!” “反正现在的宅子里那一位也不是好惹的,动不动就弹那个破琴,弹得我脑袋都要裂开了!” “哈!你的脑袋本来就是裂开的哇!” 青山隐隐,夜色幽幽,一群小鬼坐山头,八卦,一丈前,新鬼悠走。 瞧那新鬼,眉目清秀,一袭素色星砂绸,玉身,满脸笑,风姿卓华,身后四鬼,面容各异,或麻衣带血,或水袖伶服,或无目,或无头。 那一玉人并四鬼,身后还缀着一串儿的闲杂人等,也各个玉质风流,可惜其中一位女郎被一个山中闲鬼认出,鬼指头颤巍巍,声音也抖啊抖:“鬼……鬼……” “就算是鬼,你也是鬼,你怕个甚么咧!” “鬼王姬——!” 鬼王姬环顾四周,青山隐隐,厉鬼幽幽,感慨道:“都已经是宣德十年了,这里的时间却好像从来没有改变过。” “嗯。我觉得等一下你看见我的宅子,就会感受到时间的变化了。听说已经是山里著名的鬼宅了呢。”朱橚双手一摊,带起一阵药草气息,眼睛亮亮,笑得颇为灵动狡黠。 众人有一丝恍惚,这笑容应当是朱橚少年时的笑容,又或者是冯繁缕少女时的笑容,这笑容,是久违了的。 “咦我怎么有种老怀安慰儿子终于长大了的错觉?”鬼王姬揉眼睛。 “楼上的你不是一个。”老宋也揉眼睛。 “别闹了。邈园到了。”朱师傅一抬手,指向了那一处青藤满墙,几乎全被各种植物和药草淹没的宅子。 邈园没变。 墙上虽然爬满了各色藤蔓植物,但院落屋宇,却是完好无损的,甚至地面还很干净。溪流葫芦池中的水依旧鲜活,幽篁里的竹子也依旧鲜活。一层薄雪在草梢儿还未融化,空气里带着的是大寒时节特有的入骨寒风。 此时此刻,一道里面下了香豆儿面鱼儿果子的梅花汤,和一股若有似无的暖香白檀香气,能令人趋之若鹜。 那味道,是从客院淡山凉晚里传出来的。 朱橚莞尔:“莫不是有客?” 果不其然,淡山凉晚里,有叮咚琴音传来,朱橚一笑:“原来是他。” “哎呀让我揍他!把我们从洪熙元年小寒一口气忽悠到了宣德十年大寒,老子的十年青春都被他那个破琴弹没了!”老宋卷袖子。 “唔那梅花汤你也不用喝了。”宫韵白的声音凉凉地从里面传来。 “咦小宫兄弟你这就太见外了不必特地给我省这一碗啊。”老宋大步流星地跨进院子里。 院子里暖意融融,除了宫韵白,还有几位故人,那优雅如旧者,是百里燕;那鲜衣华贵者,是沈鲜衣;那一袭金衣之人,是金逸;那美艳女子,则是莲香;还有青衣束发的燕螭;伉俪情深的饕餮夫妇,就连入梦之时没能带走的混沌也被金华猫夹在胳膊下面。这淡山凉晚里,足足站了十几个人,把本来很大的院子,衬得很挤。 “这是打算打群架?”今昭愕然。 “胡说,大妹子,打什么架啊。我们是受人之托,来帮忙修复清平宴乐的。”金逸伸手就敲了敲今昭的头。 “清平宴乐是……” “清平宴乐,就是东皇太一大人的法器啊。就是你们的清平馆哦。”沈鲜衣以手托腮,对今昭挤挤眼,看见陈清平马上就向前侧了一步挡住了视线,忍不住笑得手抖。 “既然人都到了,便快些吧。朕可是很忙的哦。”一个眉目精神,打扮漂亮的青年挥挥手。 一院子的人都围在了院子一角的石桌子旁。 陈辉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一个物件儿来,放在了石桌子上。 今昭细细盯着那物件儿,心琢磨原来这就是清平馆的原型。 这东西,是个很奇特的形状,非要说出所以然的话,应当是一半是球体,一半是立方体,而这物件儿,是由很多的别的形状的小物件儿组成的,那些小物件儿形状也不规则,并且,还能像是俄罗斯方块一样滑动或者纠缠,自带亮光,光韵流转,瞧着倒是很好看。 末了,还是老宋一语中的:“这个东西,长得像是魔方和华容道和九连环和俄罗斯方块的合体啊!” 今昭捂脸:“你说的这几样我一样也不擅长!” “原来如此,时间和空间就是这样交错纵横的。”朱师傅摸着下巴,“有的时候我们可以固定开大门二门,只是段时间内,这东西的某几个零件儿没有动而已。而清平的房门一打开就会出现印第安人,也是因为他的房门相对是枢纽地带,周围的零件儿时常变换而已。” “这么复杂,要是拆下来,房东大人你会装回去么?”青婀斜睨着陈辉卿。 陈辉卿抬头,反驳:“你会安装电冰箱么。” “噗……”大家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无妨,我想我能装回去。”朱橚见到这物件儿,十分感兴趣,已经拿着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还动了动里面好些的零件,果然是可以滑动,可以拆解的。 “这东西长得如此清奇,朱橚,你怎么修啊。”老元问。 朱橚露出个神秘兮兮的笑容来:“我只管修复它运转如初,其实它有问题的,是里面的个别零件。这些零件,还要有赖各位帮忙了。”说着,他把手里的清平宴乐立方体的那一侧,靠外的那一部分拆了下来,“你们看,这些都不亮了,说明他们坏掉了。” “这一块儿仿佛是可以发音的……”宫韵白拿起来其中一块儿,“但是里面的旋钮好像不动了。它不能动,便无法震动它旁边那一块儿里面的瓣膜。所以这两块都动不了。” “这块儿这瓣膜应当是坏了。我想我的蝉衣可以放进去补一下。”金逸眯起眼睛看着他手里的这一块。 “我明白了,原来这些零件包罗万象,所以才需要我们这些人在这里帮忙。”燕螭点头。 “既如此,大家便各凭直觉吧。”百里燕伸手,也拿起一块儿来。 这一夜轻易过去,又是一日白日朗朗,一堆人里面,只有陈清平和今昭没什么事儿也派不上用场,便自动自觉去做饭,照顾这些废寝忘食的人。 大寒这个节气,已经是快要数着日子过年了。因此山下中都各家各户,都忙着腌制肉品,准备年货,集市上十分热闹。麻衣鬼是扮作了农妇,和一群媳妇子大妈打破头,才采买些食材来。黄衣鬼又出去打猎,挖了几个雪洞掏出些山鸡兔子,这才勉强凑够了能吃。 兔子做了红烧和花椒麻炖,兔腿单烤;山鸡两只做汤,放了些药园里尚且偷生的黄芪党参之类,两只做叫花鸡,简单方便;买来的羊肉炖白萝卜;腰子做了糊辣;老母鸡做了五味蒸鸡;豆腐必定是要做瓤豆腐的。再烙香油烧饼、奶皮烧饼、大蒸饼和甜味儿的豆沙攒馅馒头。浓浓烧了糊辣金花汤,还有一只山下买来的烧鹅,直接切了就行。 冬季里百姓的食谱并不丰富,正当是靠山吃山,这中都靠的这山,偏偏山里又有鬼宅,那些飞禽走兽活得滋润,都被黄衣鬼抓来做了食材。最厉害的是,他跟几只狼抢了一只鹿,可怜那几只狼已经把鹿咬死,可到嘴的肥肉,就这么飞了。 这只鹿剃了肉灸子烤,那香味儿飘得远,今昭擦了擦手去叫人吃饭,一进淡山凉晚,就看这些人都抬着头,看着半空之中的一样光芒流泻的物件儿。那些光芒千丝万缕缠绕着清平宴乐,而朱橚手指上也缠着无数的光丝,十指跃动,操纵着那些光丝在清平宴乐的各个零件间穿梭织补。那些光丝也仿佛是昔年他培植的那些药草,极快地生长着,伸展着,缠绕着,爬山虎一样爬遍,又在零件之间消失不见。还有一些光芒,像是咒语,又像是某种公式,以奇异的文字的形态结成锁链,一道一道,箍住另一些零件。 “这……需要多久?”今昭悄声问玉卮。 玉卮摇头:“说是要七八天的样子,快的话,也要三天。” 今昭掐指一算:“嗯,那我再去买点菜。” 蔓蓝拧了今昭的脸蛋一把:“你的关注点好奇怪!” 一晃儿,三天就在群山飞禽走兽的惶恐不安中渡过了。 第三日的晚上,除了朱橚以外的其余人等,都在一边吃着烤鹿肉,一边静候这奇幻的法器修补好以后的揭幕仪式。 冬夜山林静院里围炉闲话,黄酒一温,嫩乎乎的鹿肉咬在嘴里兹兹冒着香气儿和津水儿。今昭觉得如果忘却那个可怜的未来玉族族长的忙活,但看这日子,过的还是十分滋润的。至少,她再也不必忍受每天醒来,先要挺尸十分钟,回顾一下快进的日子里,有什么重点剧情。这两天,醒来就是醒来,睡着就睡着,也不必闹心每天晚上都会响起的宫韵白欠锤的琴音。 “岁月静好,现世——”今昭伸了一个懒腰。 忽然仿佛有舞乐之声响起,众人都被惊得扭头去看,淡山凉晚的院子里,仿佛有人放了焰火香山,光芒四射,香气馝馞,还有奇异的并未响起的舞乐丝竹之声钻入脑海,一时间五感都被占据,心中模糊升起一种空茫的喜悦,只觉得伸手便是浩瀚苍穹,万象为宾,共为宴乐。 不知不觉间,众人已经起身,齐齐望着那光芒深处。 无人留意,陈夙蕙的眼中翻云覆雨,又是一番天地。 “啊——”今昭回神过来,那光芒已经不见了,眼前桌上放着烤鹿肉烤羊肉串彩椒培根和枫叶豆沙包,还有啤酒可乐星巴克之类,身旁炉子支着铝合金的腿儿,陈清平正站在炉子前,用一个不锈钢夹子,照顾着炉子上的骨肉相连烤鱿鱼之类。陈辉卿坐在一旁,面无表情,手里握着一个虎牌的保温杯,正往外面倒咖啡。 再四下看看,一树枫红,一排库房,连着的门外能看见夹道,夹道对面隐约能瞧见东跨院的一排露天的水龙头。 艾玛!泪流满面! “哎呦我去回来了!回来了!”今昭觉得一腔热血喷薄而出般地高兴,跳了起来一把抱住大喊起来。 清平馆众人也都疯了起来,又跳又叫,活像是陈清平给大家发双倍奖金了。就连其余跟着回来的朱橚元梦泽金逸等人,也被这份归家的喜悦感染,露出灿烂笑容。 然后今昭就发现,自己抱住的,是陈清平。 太岁正在犹豫是继续装不知道,还是怎么顺其自然地撒开手,正在脑补各种方针政策补得热火朝天,忽然头顶传来温和温度,陈清平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说:“欢迎回家。” 第二百四十四回学生泪辞秋闱去,遗恨成珠离扬州 又是一年的深冬。 十二月初的北京,树叶已经落尽了,五道营胡同里的树枝上,零星挂着几个垂死挣扎,不肯落地的橘子,映着难得瓦蓝的天空,对比鲜明。 这条胡同白天还是那么安静,偶尔有来压胡同的深度游游客和来跟闺蜜喝咖啡的妹子,在这个下过一场雪的天气里,也是凤毛麟角。 今昭穿着新买的超轻羽绒服,握着新买的膳魔师的保温杯,踩着求胡同口给她培训过的茶馆老板娘代购的UGG,觉得这小日子过得滋儿滋儿的。欢脱得给她一对儿风火轮,她就能飞升天际。 寻常的日子从朱老五身边又给捧了回来,寻常的清平馆也依旧低调地在五道营胡同一个岔口里经营着它自己的生意。寻常的清平馆一干人依旧各司其事,只有蔓蓝在盘点仓库的时候,似乎发现少了什么东西,但却死活想不起来。 提着从莲香家里要来的莲藕莲子之类的东西,今昭进了院子。刚一落脚,她便瞧见,院子里卫玠和黄少卿两人,正在和别人说话。 黄少卿回来以后自然直接去了大理寺,而卫玠、利白萨和酒吞童子三人,本来是被宫韵白天外飞音,一脚踹着去了民国,被迫跟着清平馆一起混的。清平馆修好以后,他们也都各自回去办事,不出三天又转回来,做起了长租客。利白萨作为复活的利维坦王,身份尴尬,犹如太上皇,所以索性干脆万事不管。酒吞童子是所谓的遣唐使,表示只是在这里住住而已。唯有卫玠,陵鱼国师,本当是很忙的,可也在这里住下了,行踪不定,偶尔还能看见他的侍卫兼助手陵越的身影。 至于陈夙蕙,明朝对于这位咖啡玫瑰来说,都是淡定如常的日子,甚至她还能顺手收复金华猫甘当膝头宠,眼下这种比民国方便许多的现代化生活,更是驾轻就熟,甚至带着一种对这些方便的淡淡嘲讽,以及一种深深的自我放逐。 只是她和陈辉卿的关系依旧有些“相敬如冰”。 玉卮和朱师傅这一对儿腹黑猜测,大概是陈夙蕙不愿意成为华练的替代品吧。骄傲如她,大约不愿意做一个旁人的影子,虽然华练也是她自己,但她连她自己的影子,都不愿意做。 骄傲如她,其实现在的日子,真的是一种折磨。 为此清平馆的伙计们分为两派,一派觉得初恋无限好,支持华酒,另一派认为日久见真心,力挺华辉。 青婀一针见血地评论:“不管哪对,阿姐都是攻啊。” 八荒界的人大概是活太久,所以都很闲。 今昭对此就这么定义。 进了清平馆的院子,把东西放下,太岁打招呼:“呦!” 卫玠对今昭颌首一笑,黄少卿摇了摇手道了句:“嗨!” 背对着今昭的那个人转过身来,推了推眼镜,微笑,点头,稍稍躬身:“太岁姑娘。” 那是个长相打扮都很文雅的人,尽管是穿着藏蓝色的西装三件套,头发也梳得有型,颇为入时,但从他身上,今昭能感觉到一种很平和淡然的气氛,有八个字仿佛是专门为这人准备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清平馆恢复营业,客人一如既往的多,太岁没有多想,也点头微笑回了礼,往后厨去了。她的打荷丫头生涯依旧,尤其要处理她男神早上点了太多的豆腐。 厨房里她家男神,伟大的吃货主义引路人陈清平同志,正对着好几锅的豆腐,蹙眉沉思。朱师傅则切着香菇、蘑菇、松子仁、瓜子仁、花生仁鸡肉和火腿,都切做了细细的碎屑,看见今昭,莞尔一笑:“把这些豆腐也切成屑吧。切完帮我看看那边的紫容有没有吐完沙子。这一回江鲜很多,我们有好多日子的口福了。” “什么菜这么麻烦?”今昭一边洗手一边问。 “来了一位稀客,点了程家豆腐。材料不太凑手,就改了八宝豆腐先吃着。”朱师傅解释道。 “真会吃。”今昭嘀咕,八宝豆腐是用上面那八样碎末儿混入豆腐泥里面,那浓鸡汁炒的,吃起来如豆腐脑一样香滑,轻润嫩浮,不需要加任何卤汤浆料,就拥有很讨喜的味道。清平馆的姑娘们都很喜欢这道菜,但因为那些碎末要做的很细,因此耗时长又费手劲儿,也很少做出来吃。门外那位客人,倒是十分会点。 一时半刻做得了,今昭端出去送菜,点豆腐的正是她刚才看见的那位君子款的客人,此时他正抚平摆正椅子上一块儿靠垫,对他身旁那位高挑健美,肤色微深的女郎露出深情微笑。 那女郎有一双好眼,大而明丽,是稀罕的琥珀色,大白天瞧着,时有金光一轮,尽管不恰当,但今昭觉得这女郎偶尔一瞥之中露出的王霸之气,有点像老虎。 这一对儿男的儒雅,女的灼艳,看着有一种反差萌。别说是今昭,就是柜台前收银的蔓蓝和玉卮,一旁装擦桌子的青婀,抱着住宿登记靠在门口的鬼王姬,都在目光灼灼地盯着两人。 “什么情况?”今昭退到鬼王姬身边。 “嗯,这一对,在我们八荒界,应当算是国民CP了。”鬼王姬解释。 “嘎?” 那一对儿国民CP吃完了饭起身不知哪里去了,这一边儿陈清平的冥思苦想终于有了结果——准确地说,也不是有了结果,而是他有了主意,一把扯着今昭往东跨院走。身后老宋还在笑着调侃:“喂别急别急这大白天的!” 陈清平把今昭拽到了东跨院的一排三间倒座房门口,这是清平馆维修后新开辟的专门做穿越用的地方,令人意外的是,那位儒雅的食客正等在门口,似乎是约好了的。 “多谢。”陈清平对那食客说道。 食客笑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门的另一侧是一座江南风格的小院儿,地方不大,但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十分灵秀,院子里有一道曲廊,曲廊风亭之中放着桌椅,院主人应了出来,对食客深深一揖:“恩公在上,请受我一拜!” “程先生不必多礼,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常人所为。”那食客虽然还穿着西装三件套,可那程先生一点儿也不惊讶。食客又介绍陈清平和今昭,“这两位是我的朋友陈郎伉俪,路过此地,久闻先生家的豆腐有鲜名,便和我一同来了。多有叨扰。” “不叨扰!不叨扰!”程先生连连摆手,将三人引入风亭。 “令郎可是好些了?”食客叙问。 “核儿倒是好多了,只是病的久了没有力气。”程先生一边说,一边又谢了几次。 今昭从这俩人的对话里猜出个七八分来。 大概是这位食客路过这程先生家的时候,见到他家很有些不平,于是顺手就拔刀相助了。相助以后程先生的儿子身体好转,于是程家上下对这食客感恩戴德,更别提让他带着俩朋友来蹭饭。 程先生准备的这些菜肴,都是寻常的江南小菜,其实一道绿翡白玉狮子头做的尤其是精致鲜美,陈清平低声对今昭道了一句:“是扬州本地的口味。” 今昭内心瀑布汗,陈清平已经练成了人型美食地图功能,光靠口味菜色,就能GPS定位了。 饭过小半,一道煎豆腐呈来。 陈清平和那食客都十分严肃认真地以清茶漱口,又闻了闻几片陈茶叶子,才动筷子。 瞧着架势,这道菜应当是重点,大概就是陈清平折腾了两天也没折腾出来的那个程家豆腐。 嗯,清平馆真是外挂。没有找到程家豆腐的菜谱,陈清平他老人家干脆托人找关系,穿越到程家当场吃了。有这个恩公在,程家怎么会不把菜谱给陈清平呢。 为了吃,拉扯人家的救命之恩,也是拼了。 今昭含泪把煎豆腐放入口中,这一吃,果然十分不同。 煎豆腐这种食物,她在朱橚那边也没少吃,尤其是带馅儿的瓤豆腐,那是朱橚的一生挚爱,隔天就要吃一次的。然而这程家煎豆腐,和瓤豆腐十分不同。瞧着只是十分普通的豆腐,两面煎得金黄,刀口也整齐利落,盘子里也没有任何汤汁,整盘煎豆腐都煎得十分干燥。 那么这个好像是文蛤又有点瑶柱的味道,是哪里来的呢。 今昭细细咂摸,觉得这味道似文蛤又不太像是文蛤,但又比瑶柱多了些香草之类的香味,品起来这豆腐里没有香草,而瑶柱本身也不带香草味道。 “其实这豆腐,我家也不是常吃。只有至交好友来时才会准备,若是时令不对,也是吃不到的。”程先生解释道。 “我这位朋友醉心于饮食一道,堪称食痴。”食客音色清澈温柔,带着几分正雅,听着比这豆腐还令人陶醉几分,“便是跋山涉水,他也会但求一宴。但望程先生成全。” “嗨,这也不是什么机密,好些左邻右舍也知道的。这扬州城外,有个不知名的小村落,村口一条河,与长江相通。平素有些求学的穷人家孩子,看着村子交通便利,屋舍便宜,环境又清幽,便租屋求学而居,因此叫做学子村。学子村的渡口河岸常有些奇怪的粉紫色的贝,十分鲜美,但很难找到。我家核儿喜欢吃这个的味道,但每次又吃不够,拙荆便想了一个法子,把这些贝肉熬成浓汁儿,和豆腐混了做起来。说也奇怪,旁的浓汁儿在点豆腐的时候,难免纠结不成样子,但这种却是无妨的。做好的豆腐只要稍微煎炸,便有极其浓郁鲜美的天然水鲜香味,连盐都不必了。”程先生一边解释,一边示意家仆去拿贝壳来。 果然水盘里的贝壳,是一种漂亮而罕见的粉紫色,光润小巧,看着像是文蛤,可惜只比拇指盖儿略大点儿。 “虽不知陈君是否方便烹饪,但这些还是送与陈君和恩公。回头我让小厮赶车带着你们过去,只是这些贝是养了一月的,眼下能否找到,却是缘分。”程先生说道。 “真是十分感激。”陈清平起身行礼,又拿出一本册子,“听扬哥儿说过令郎病情,这是我琢磨的一本养生食料谱册,回头请让医生看过,若是妥当,用起来是很好的。” 今昭满眼满意,男神最近越来越人性化了。 待到那学子村时,今昭和陈清平遍寻渡口,也没有找到任何一个这粉紫贝类。是那食客看不下去这两人的为吃痴狂,招了这一条小河的水神出来:“打扰小神清修,只是能否请小神告知,这些贝壳,是何时节,何地才会出现的?” 那小神一抬眼看见食客,慌忙大拜,今昭瞧着那五体投地的姿态,有点怀疑这食客身份是不是很高。这么想着凝神一看,她差点从码头滑下去。 这位温文尔雅,温润如玉,温柔清持的西装三件套君,竟然是岁阳一族! 岁阳一族和地龙岁阴以及太岁,为岁三族,岁阳是山川河泽的守神,用非常流行的通俗的解释,太岁可以算作是朝代拟人,哦不,朝代化人;岁阴地龙是城市或者地域化人;而岁阳,则是山水江山化人。 只有著名的山川河泽,才有足够的天地精锐幻化成人。 眼前这位正在和小小水神叙话的,正是世界第三长的河流,中华大地的动脉,长江。 啊啊啊啊啊长江! 今昭的内心已经万马奔腾,两手扶腮瞠目结舌做名画《呐喊》状,脑子里开始单曲循环《长江之歌》:你从雪山走来春潮是你的风采你向东海奔去惊涛是你的气概啊啊啊啊啊不长江的乳汁呢说好的哺育各族儿女呢健美的臂膀挽起的高山大海呢! “噗。太岁姑娘,不必怀疑了,我真的是男人。如果你实在无法适应这个,你可以叫我江浔扬。这是我在三千界使用的名字。”长江江浔扬一笑,清流涤荡,立马灌溉了今昭崩裂成渣渣的意识流。 “哦浔阳江和扬子江啊。”今昭机械点头,“为啥前面的江段不算了?” “因为这两段诗词里说的多。”江浔扬很坦然地解释,“容易被人称赞。” “……现在我只想知道那个贝壳是怎么回事。”今昭扶额。 江浔扬伸手一指那一片水面:“此地常有学子来求学,因此在乡试之后,落榜之人饮恨归家,与友人作别,泪洒江中,滴泪成贝。我在扬州住了上千年,此地人杰地灵,学风鼎盛,因此这山水也有了精气神,孕育出了这泪贝。所以,也只有乡试之后,这贝壳才会现身。” “哦漏!这么说我们吃的是酸书生的眼泪!”今昭挠脸。 “也不尽然。有学之士,也有很多胸襟广阔,满腹经纶的雅人。十年寒窗,一生灵毓,化作清泪,与天地钟粹结合,也是十分难得的珍宝了。这一种贝类,叫做离人泪,也叫做紫容,取义紫气化成,容于天地。”江浔扬目光悠远,笑容恬淡,颇有十分他说的胸襟广阔,满腹经纶的雅人之感。 嗯。没错,长江的确是胸襟广阔,满腹经纶的嘛。 “你平时吃的珍珠粉,还不是珠蚌的口水。蟹黄蟹膏,更是螃蟹的OO和XX。”陈清平稀罕吐槽。 大概是难得吐槽,因此一语既出,力道惊人,今昭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但那种吃了人家眼泪的惊悚感,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三人提着一小篮子的离人泪回了清平馆。 在厨房里忙活着,今昭突然一拍脑门喊陈清平和朱师傅:“唉唉!那个紫容!吐沙子的紫容!也是离人泪吧!” 朱师傅有点纳闷,但还是点头:“不错。是这个品种。” 今昭拍心口,和陈清平道:“你要是想试试终于可以试试了。不过这个季节哪里来的大考?” 陈清平抬头沉思。 “大考?有啊。”朱师傅笑吟吟地回答。 今昭一算时间,嗯,上周,十一月末,简直,无法反驳。 第二百四十五回雪花汤水羊肉肥,故人老友只须归 北方的冬季食谱里,羊肉是绝对上得了台面的硬货。 现代开封的霓虹之下,西司夜市走起,离包公祠不远的一处门后,便是清平馆的一扇门。 昨天朱橚发了邮件来,说冬天不到河南吃羊肉,便是没过一个好冬。 宋朝人好羊肉,以羊肉为上等食材,猪肉则是穷人吃的。开封是宋都,吃羊肉的风俗保留至今,胡辣羊蹄、羊肉炕馍、五香羊脑,都是现在也卖得很火的菜品。大白天的今昭等人在开封城转了转,还真的瞧见菜市场里挂着半扇的羊,肥白瘦红,晶莹漂亮,血放得干净,筋膜骨头拾掇得也离索,菜市场的人民群众的购买热情高涨,还没等老宋挤到前面,那羊就只剩下俩蹄子了。 幸好朱橚还是很了解市场行情的,午后差遣了黄衣鬼送了羊肉来,说晚上务必围炉夜话,好好聊聊。 今昭觉得吧,对于朱橚来说,他经历了清朝和民国才走到今天,肯定一肚子的肺腑之言,可清平馆这些人,掐指一算,从明朝的周王府出来,还不到十天。这个是时间落差有点大。 “这你就觉得大了,你想想黄少卿,有木有想把青婀抽死的冲动?”鬼王姬翻白眼。 今昭神色一肃:“卧槽,给你这话手动点赞。” 说曹操曹操就到,青婀抱着一筐的铁签子从仓库那边出来:“过来搭把手,今晚撸串要用。” “今晚撸串请不请黄少卿?”今昭问。 “请他干嘛,他不是有任务么。”青婀把脑袋扭了一个十分僵硬的弧度,看着天花板上粘着的一块儿灰,“这里怎么这么脏哎呦我来打扫一下。” “……口嫌体正直。”太岁耸肩,接过那些铁签子。 羊这种动物,春生夏懒,春夏两季肉紧骨瘦,并不是极好的吃肉季节。真正属于羊肉爱好者的季节,是秋冬两季。一入秋,羊肉便变得松软肥厚,为了冬季贮存能量,也就存下了惹人垂涎的好口感。一只羊按照师傅的手艺不同,能切出好多口感品相不同的肉来,拿清平馆来说,今昭这种手艺,羊腿能切出两种肉品就是万幸,但若是陈清平来切,一条羊腿至少能分出七八种来,再往细分,也并非做不到。 朱橚送来的羊肉当然不是凡品,作为一族族长,他已经在清平馆的多年培养下,成为一个合格的吃货。一只羊剔肉去骨送来,肉不带血又粘盘子,下锅滚水,一点儿浮沫都没有,汤头清爽干净,只有点点油花儿,寥寥小星一样在汤里闪着。 大堆人吃羊肉,要烤要涮。陈清平把那些肉分作三拨儿,一拨儿比如磨裆大三叉上脑就鲜切涮肉去;一拨儿比如羊排羊腿羊蝎子,就腌制半天儿烤;最后剩下的蹄子筋肉之类做麻辣,精瘦的黄瓜条儿单做川口的小酥肉。 从羊肉送来的那会儿一直到朱橚进门儿,陈清平为了这头羊,就没从清平馆里出来过。 对于朱橚来说,几百年过去,他从明朝藩王,变成了岁时十二族一族族长,虽然打扮举止已经改作很时尚又文雅的英伦范儿,但身边的随从,却还是四鬼没变过。 再见清平馆众人,穿着格子衬衫和驼绒大衣的朱橚十分唏嘘,四鬼也忙着用前置摄像头和众人合影晒照。瞧着朱橚手里的水果6+和黄衣鬼脚上那一双Timberland,太岁觉得十天不见,这尼玛也太穿越了。 “……MAC的Bravo红的漂亮,我觉得倒是比Dior的999更艳。”麻衣女鬼和陈夙蕙低声讨论着烈焰红唇;戏子鬼分发着他今年在八荒界出的新唱作专辑;无目鬼还没坐稳就接到一个微信视频,有点公事要谈。 好羊肉不怕老,今昭倒是不担心无目鬼谈完回来就要啃骨头,只不过这羊肉哪怕不沾佐料,清口白牙吃下去,也十分甜美软嫩,她瞧着众人是真心没打算给无目鬼留。 “咦?我刚才啃的那块儿羊蝎子呢?”老宋啤酒喝多了,上个厕所回来,发现他放在碟子里搁一边儿的烤羊蝎子不见了。 “你自己拿厕所里啃了吧。”老周吐槽,“别往别人身上赖。”说着,他转身去拿刚才陈清平切得一盘子磨裆。肥瘦相间的磨裆肉,作为鲜切羊肉涮,那是十分汁丰肉厚的,老周怕碰翻了,特地放在他身后的架子上。 就这么两三分钟的功夫,就没了。 老宋笑得斗转星移:“看看,你也是,再怎么馋,也不能生啃啊。” “哎呦我的芝麻烧饼呢!”老元也叫了起来,“我放在小炉子上温着的啊!” 陈夙蕙脚边啃着一块儿烤羊排的金华猫花红立等变了飞机耳,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咔嚓。 利齿咬碎了骨头的声音在众人的头顶响起。那必定是一口无敌的铁齿钢牙,否则那厚重的羊骨,是不可能被咬的咔嚓咔嚓,落下碎屑来。 今昭摸了摸头发上的碎屑,脸色发白:“什么鬼玩意?” “我觉得不像是饿鬼道的,长得比饿鬼看着销魂啊。”黄衣鬼举起手机准备拍照。 “有形体,没有皮肤,但看着又并不血肉模糊呦。”戏子鬼看了两眼就失去了兴趣,继续涮肉吃烧饼。 “清平馆里能进来这玩意,不容易啊。房东大人,你的法阵是过期了还是怎么着?”老元捧脸问。 陈辉卿歪着头回答:“法阵,我还没做啊。” “老大!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能忘了啊!”老宋抓脸。 陈夙蕙抱起花红,低下头去,平静地解释:“这事儿怪我,我最近时常头晕目眩,让他费心了。” 听着陈夙蕙的客气,西王母四姝心里头都不好受,众人也就没再继续追究下去,老周倒是轻飘飘换了话题:“幸好它吃的不是那唯一一盘黄瓜条。” 陈清平只留了一条儿这黄瓜条嫩肉做涮肉,切了细细的肉鱼儿,有甜津津的味道。老宋顺势夹了一筷子给今昭:“昭,看你了。” 今昭内心气血翻涌,最终还是决定好好做太岁,发挥自己的点读笔功能,哪里不会点哪里,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朝着自己的头顶看过去。 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戏子鬼的形容,真是太肤浅,太没有想象力了! 这东西瞧着,基本上就是一个“烧糊了的卷子”,周身是一片焦黑色,有一种被融化到了一半又突然冷凝的随性,模糊得只剩下几道裂缝的五官集体滑在了下半张脸上,将滴欲滴未滴,拉得太长的手指和脚趾抠着天花板上的灯,抓着一块儿羊蝎子正在咔嚓咔嚓地嚼着骨头。 这东西在今昭的眼里,显示为“饿魔”。 “饿魔,是个什么意思?”今昭实在不愿意继续荼毒自己的视野,看明白关键就赶紧低头盯着坐在对面的卫玠洗眼睛。 卫玠神色肃然:“我们知道的魔,分六个大类,饿魔属于其中一类,饿并不是说他们和饿鬼道的鬼众一样食欲旺盛,而是指他们的基本欲念极其强烈。与其说是饿,不如说是饥渴。” “我瞧着这一位倒是真饿了。”今昭揉眼睛。 “我们之前遇见过的昼修,比这一位不知道高端多少。”老周冷眼瞧着那饿魔全不管下面这群人已经发现了它,还在大口大口吃着东西。 “昼修是以人的爱美之心为食的,且他的从属应当是人魔,就是有人形的。”朱师傅按住玉卮的肩膀,一边优哉游哉地欣赏着媳妇的内心吐槽,一边看着那吃相很奔放的饿魔,“这个瞧着不算厉害。” 鬼王姬一把抓住青婀的肩膀:“快给黄少卿打电话!这归他们大理寺管!” 青婀被鬼王姬义正词严的表情吓到,机械地掏出手机来按了快捷键,而后就看着众人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手机上,不知所谓地意味深长。 “看,看什么看!这种警察叔叔的电话当然要存着了!”青婀梗着脖子辩解。 “没什么,你继续。”玉卮一笑,抬抬手。 桌子从那饿魔的位置挪开,一堆筋头巴脑之类的羊肉边角盛在盆中,端到了饿魔的下方。不多一会儿大理寺果然来人了,却不是黄少卿,而是普通的捕快,一问之下才知道,扬州出了事儿,黄少卿去那边忙活了。 “最近不知为什么,魔物比以前多出十几倍。最近这十来年因为和魔界有议定书,我们都没再遇见过魔物的案子了。”那捕快连夜加班,眼睛下面挂着黑眼圈,十分憔悴,“但这个月,这种低级的魔物,全国各地超过上百起。” 就算是今昭,也在遇见了昼修之后,对魔界有所了解。魔界已经的部分叫做幽界,和鬼魅死人之类所在的冥界合称为幽冥,也叫做黄泉九幽界,和云上九野在一般人眼里,是神魔对立的两个世界。然而从八荒界的角度来说,幽冥也有神,九野也有魔,因为魔这种概念,高级点儿说,那是属于心灵意识范畴的,也就是所谓的一念成魔。 饿魔这种被基本的需求控制,看见警察叔叔也不知道跑的,实在是不能做数的低等里的低等魔。可不管是低等魔还是高等魔,能无视各类法阵从九幽里晃悠出来,而且数量还不少,这就不是一般的事件了。 据今昭所知,只有魔都有个别地方因为法阵松动,曾经出现过大量魔物外逃的情况,而且如今的魔都森严如铁桶,水泼不进,要说这些玩意是从魔都漏出来的,也没有人信。 捕快抓走了那饿魔,解释了句:“大理寺现在有专门处理魔物案子的小组,这是联系方式,要是你们瞧见什么不对的,再找我。” 朱师傅接过名片一看,那上面的负责人赫然是黄家的幺子黄天祥,职位是详断官,显然是打算从基层混起了。 “这黄家也算是在刑典家族了。”蔓蓝转向鬼王姬,“你还记得黄飞鸾么,前阵子我听淑媛说升了锦衣卫都指挥使了。” “噗——”鬼王姬一口啤酒喷出来。 “最近神官职位变化倒是挺大的。”朱师傅若有所思。 “连魔物都出来了,能不心慌慌么。”老周冷笑。 “算了,反正这也不是我们一个饭馆子能管的。”老宋一边往羊汤里下手擀面,一边替认真数着羊肚儿的七上八下的陈清平做了结论。 无目鬼也点头:“亦不是岁时十二族该管的。魔物的事情,应当归云上九野,管多了,犯忌讳。” 想想犯忌讳这个词儿,众人都不再言语,埋头苦吃起来。 距离西司夜市不远的一处同样热闹非常的涮肉馆子里,麻辣汤锅里羊蹄子滚着红浪。一位穿着白羊绒大衣,面容娴静,带着几分冷意的女人坐在锅子旁,也不下筷子去吃,而是玩着手里的一只埙,从窗户望着外面刚开始下起来的小雪。 “真是,变了好多……” 第二百四十六回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吓哭惹 每年的12月份,都是商家圈钱的好时节,各类促销名目眼花缭乱,新年新品层出不穷,尤其是圈女人钱的护肤品行业,圣诞套装圣诞鲜亮新年新品,全部旧瓶装新酒,务必让外貌协会倾倒,发誓要把妹子的钱包掏干。 八荒界的美妆行业也不能免俗,所谓业内两大巨头,寿阳梅主和花想容依旧在这个寒冬里推出了足以令所有的男朋友和老公们颤抖的冬季限定品和数九彩妆系列。其中最令人瞠目结舌者,莫过于花想容的朱颜改系列。 该系列号称效果堪比换脸,尤其自带苹果光光感,底妆产品无一例外地可以闪烁着柔白光芒,令脸蛋如蒙薄雾之中。 清平馆的妹子们对这种东西兴趣并不十分浓厚,十分浓厚的陈夙蕙还没起床,因此当她们知道这玩意已经上市并且见到了这牛逼闪闪的包装的时候,换脸狂人桓秀怜已经眨着梦幻般的眼神开始吹捧,并且五分钟后就发现,姑娘们没太大的兴趣。 桓秀怜悻悻然地嘀咕“一群粗鄙”,准备专心围追堵截卫玠了。 对于桓秀怜来说,卫玠从未离开很久,国师大人不过是办了些事情然后就入住清平馆继续办事情了,因此她哭着喊着也在清平馆租了一个房间。 玉卮等人比较喜好偏古风的包装设计,因此朱颜改这种Jill Stuart和Anna Sue都要自愧不够少女,圣罗兰也嫌弃不够闪烁的土豪金风格,她们表示看看就好了。倒是今昭从来没见过这种分明包装是成本的几十倍的买椟还珠货,每个都拿起来看了看。 然后看到了价签,微笑着放回礼盒里。 然后,看了看桓秀怜化妆完毕的脸,内心颇为无奈。 你说这个桓王姬,自带的换脸技能,还买这个——把周迅特地化成范冰冰有意思么。 然后又感叹,桓王姬的技术真不错啊,把周迅化成范冰冰这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显摆完彩妆礼盒,桓王姬又一屁股坐在了老元面前,明里暗里讥讽清平馆的几个妹子没有作为女人的天赋技能点,语气颇娇嗔,态度很张狂。老元听得连早餐都没吃完就跑了。 被冷落的桓秀怜看见卫玠没出来,便带着侍女回去补妆,十来分钟后晃悠出来,赫然又从范冰冰化成了Angela Baby,吓得青婀跳到一旁,手里的扫把都掉了:“卧槽这人这脸尼玛是gif格式的啊!还带自动幻灯片的!” “我说,你们看着她点儿,这种二货特别容易被魔物附体,别惹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老周对西王母四姝说。 “什么附体?”陈夙蕙伸了一个懒腰走出来。 “没啥,说桓王姬鬼迷心窍了。”青婀咧开大大的笑容,生怕提起什么魔物啊魔窟啊魔都啊,又勾起陈夙蕙的伤心事。 “说起来昨天她把我拦在房门口骂了一顿,是怎么回事?咱们之前和这个女人有过节?”陈夙蕙笑呵呵地问。 “没,咱们和她无冤无仇,只不过姐姐你昨天下午和卫玠说话了对吧,超过十个字了对吧。”青婀笑。 “昨天刚好看见新的咖啡,一起喝了下午茶。”陈夙蕙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原来如此啊。” “姐姐英明。”青婀做忠臣状。 陈夙蕙悠然落座,端起一杯咖啡:“说起来,姐姐也不能白挨骂啊。是不是应该找个机会好好和小卫聊聊啊。” 老宋也狗腿地凑过来点头如琢米:“大姐大说得对,一定要跟小卫好好谈谈心,最好一起吃完晚饭再去三里屯喝酒。” 陈夙蕙咧嘴一笑,起身:“事不宜迟,这就走起。” 晚上八点多的三里屯,哪怕是森寒的北方冬夜,也是极其跳脱热闹的。霓虹与电子音像是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各色皮肤发色的人像是一群又一群的热带鱼,从一丛珊瑚里游出来,又被另一丛珊瑚的漂亮颜色吸引,一窝蜂游了进去。 有漂亮的女郎裹紧身上的灰白色羊绒大衣,露出倒放琵琶一样漂亮的腰腿来,脂粉香气里还有淡淡烟草味儿,打扮的低调而精致,抿成一线的嘴唇却张扬地涂着绛红色,那是时尚杂志最近很追捧的,所谓的—— “姨妈血色。”陈夙蕙十分内行地评价。 “我倒是挺佩服你不过来了十多天就已经这么适应了。”卫玠此语颇为由衷。 “哪里的环境,都比美洲的咖啡园要好。”陈夙蕙很随意地回答。 “你找我不会是单为了吃一顿饭吧。”卫玠打开一间安静的清吧的木门。 “我想问问,到底要怎样才能唤醒那个我的记忆。”陈夙蕙开门见山,“这个清平馆修复了以后,我想你们知道方法吧。” 卫玠难得地顿了顿,轻描淡写转移话题,对侍者一笑:“两杯德黑。” “两杯嘉士伯。” 一个打扮的十分奇怪的客人落座,长及脚踝的黑袍子拖在地上,被老周一个没留神踩了一下,落了一团儿灰印儿。 老周想起什么似得,愣了一会儿,但那位客人又呆板冷漠地重复了一遍:“两杯嘉士伯。” 那声音十分奇怪,像是早期的机械合成音一样,每个字和每个字之间的停顿,都是一样的长度,语气没有任何起伏,连占着一张桌子就着咖啡吃晚餐的陈辉卿,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今天有特别供应的酱油肉,您不试试吗?”老周问。 “两杯嘉士伯。”那合成音怪人重复了第三次。 “我试试。”陈辉卿对老周说。 老周看了看陈辉卿手里的咖啡,不怀好意地一笑,过一会儿端了一盘子蒸好的酱油肉出来:“为了做这个肉,把朱老五藏了好久的宋法酱油都用光了,你可千万别浪费。” 陈辉卿认真点头:“好。” 所谓宋法酱油,是因为在宋代之前,酱油这个词的涵盖范围更广,名字也各式各样,比如豉油,豆清,豉清。酱油这个东西真的成为酱油,已经是宋时。彼时古法酿造的酱油,手艺精纯,没有任何人工的添加物,酿晒的时候也足够长,法自天然的味道,是现在的调味添加剂酱油不能比拟的。 前几日从朱橚手里要来的这一坛子,是朱橚一位林姓诗友家制的。真正的宋朝制造,落入清平馆手中之后,不知道怎么的就被陈清平发现了南北朝时期一种用酱齑制作腊肉的古方,于是就把这坛子酱油给祸祸了。 一整块儿的猪肉取后腿和五花两部分,泡在烧开又放凉的酱油八角花椒汁儿里面,浇上白酒,低温密封腌制五天,而后风干出油,大概需要七八天。吃的时候拿出来隔水蒸就行,也可以当做腊肉熏肉做炒饭炒菜。 陈清平这一次出手十分精准,恰好肉出油,瘦肉绛红,肥肉晶莹,加上好酱油的好味道,刚拿出来的头一天就被吃光了。今儿上桌的是,已经是用这一坛子酱油腌的第三批,按照陈清平的说法,已经是最后一批,这坛子酱油,不能再用了,再用味道就不对了。 所以这一盘蒸酱油肉一上桌,整个东厢厅里就飘满了属于猪肉的肥厚浓郁的肉香味道,零星的食客们看着陈辉卿就着咖啡吃这个,都露出明珠暗投的惋惜来。偏偏那个嘉士伯合成音怪人,没有半点儿感动。 “好香的味道啊!” 一个十分夸张的语气传来,一个女人穿着大衣和丝袜,十分凉快地从外面零下十五度的冬夜里走了进来。 那张脸是陈夙蕙的脸,但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并不是陈夙蕙。 当然也不是华练。 “这张脸放在一个一米五的竹竿身上还挂着这么厚的粉这么花痴的眼神,我突然觉得这张脸其实长得一点也不好看。”玉卮一边数零钱一边说。 “我说,这该不会是桓秀怜吧。”鬼王姬做了一个撕脸皮的动作,“这人是脑子进水了还是脑子煮了豆花啊!干嘛变这张脸!” “因为这张脸的主人跟卫玠吃饭去了还没回来。”今昭抬腕看表,“已经过了11点了。” “可是不是其实利白萨也去了吗……”蔓蓝微弱补充。 “利白萨估计在桓秀怜眼里,算一个拉杆箱吧。”青婀笑嘻嘻。 顶着陈夙蕙的脸的桓秀怜对陈辉卿飞了一个媚眼,自觉十分得意地坐在了陈辉卿对面,娇滴滴挤出俩字:“卿卿。” 陈辉卿嚼着酱油肉,一副有听没有见的样子。 “卿卿不觉得我今天特别美嘛?”桓秀怜咯咯地笑着。 陈辉卿看了看被她的娇嗔手势碰歪的电脑,抬头,直视:“滚。” 桓秀怜被他骤然温度下降的可怕气场震慑,反应了好半天,才撅起嘴应对:“讨厌。人家才不走啦。” 收银台旁的清平馆美少女们都喷了。 桓秀怜正想再多点什么,突然觉得心口一冷,低头一看,一边尖锐的镰刀穿熊而过,要不是她出身朝鲜神族桓家,只怕这一下冒出的血,都够她装满她的彩妆礼盒的。 “这……”桓秀怜不敢置信地看着心口的镰刀刀尖。 “别动别说话。”陈辉卿快速地命令,一抬手一道白光如练,卷向了镰刀的主人——合成音怪人。 那道白练抽在合成音怪人身上,猛地卷住他的袍子,狠命缩进一勒,只听得咔嚓咔嚓几声,又是扑哧扑哧几声,那怪人竟然冒起了黑烟,摊在椅子上,只剩下了一件袍子。 “魔物!”陈辉卿又甩了甩那白练。 那一团本来已经离开躯壳的黑烟被活活逼回了那袍子里,又扑哧扑哧,咔嚓咔嚓,逐渐恢复了原样,一切好像是倒放的录影一般。 时间被倒退被静止的那魔物惊恐万状地看着陈辉卿,但令它更惊恐的是,它并没有得手,桓秀怜还活着! “死镰……没……”那魔物挤出几个人工合成音一样的字。 “她……”老宋刚要开口,就被陈辉卿一个眼神钉在了当场。 陈辉卿瞬间抬起另一只手,拍在了魔物的头顶,刺啦一声,白光闪过,那魔物就消失不见了,只有地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焦黑的印子,和桓秀怜心口插着的镰刀,代表这个魔物的确刚才来过。 “你没事吧?”玉卮走过来问桓秀怜,“还活着么?” 桓秀怜当然还活着。 这样的一击也许对于一般的妖魔鬼怪来说是很危险的,但桓秀怜毕竟拥有神阶,她动也不敢再动,泪如雨下地哭道:“真的很疼。” 玉卮看着这张脸哭得如此痛彻心扉,突然很想把这镰刀再插深一点,再转一转神马的。 “我有一种沾点儿血扭一扭再捅狠点的冲动。”老周诚实地表示。 “顶你的肺。”青婀点头。 事变于瞬息,不过陈辉卿出手极快,那魔物还没闹个所以然,就被干掉了。桓秀怜吃了玉卮的药以后被送去了八荒界的幽云医院,瞧着她临走前的不甘心,估计明天包扎出来又是一条好汉。 “……你们谁能明天帮我去抢一支朱颜改的限量唇膏来我要大红色的!”桓秀怜留下这么一句话就被医护人员和外交人员给带走了。 清平馆的伙计们拿了水桶拖把打扫战场,今昭站在一旁很悠闲地猜测:“你说那魔物是被桓秀怜恶心着了还是怎么的?” “不,那是死镰,是一种魔界的神兵利器,如果不是桓王姬,换成哪怕是老元,也就完蛋了。换成任何一个没有七十二变的神阶不够的,都会死的。”鬼王姬出于职业需要,对魔界了解得多一点,现在想想,也是后怕。 “这么说是有针对性的刺杀?不然不会用这么狠的兵器吧。”今昭若有所思。 “我想应该是杀错人了。”老周把地拖干净,起身道,“我刚才看见,这个人听见了桓秀怜管咱们房东大人叫卿卿,才突然爆发的。我想也许这个词是一种标签或者触发机关。” “比如,这个词的爱用者,是华练?”老宋一拍大腿。 “这么说,他是来杀华练,也就是陈夙蕙的。所以,换了陈夙蕙的脸的桓王姬,才会被错杀。”青婀恍然大悟。 “低等魔物,不足挂齿。”老周哼了一声。 “算了,反正这东西都死了。”今昭耸肩,“有人想吃点夜宵么,我想吃叉烧面。” 小伙伴们都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今昭。 老宋最终没有憋住,说:“昭,很久之前,在西塘,也有个魔物就这么完蛋了,那会儿你可不是这个淡定的反应啊……” 今昭一愣,旋即,想到了唐息。 这个成魔的人,在成魔的瞬间,被陈辉卿给湮灭了。 那时候她还在震惊于这件事情就这么了解了,而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结尾。 现在,她竟然也成了当时的朱师傅他们,不再要求什么事儿都有一个完整的结论和终局。 “啊,对啊,我是太岁嘛。这种事情不是以后也要见到很多吗。”今昭笑了笑。全然没有留意,不远处陈清平靠在门帘子里侧,低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 打破沉默的是陈辉卿,他合上电脑收好东西,干了最后一口咖啡,把酱油肉塞进嘴里,要出门去。 “喂喂!老大!刚才是你不让我说出桓秀怜的身份的吧!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老宋现在想想陈辉卿那个眼神,都觉得小心肝儿仿佛过了油,连冷汗都流下来了。 陈辉卿一边穿着大衣,一边理所当然地回答:“如果他们就此收手,不是很好。至少,也可以安静几天。” 老宋一愣,目送陈辉卿大步流星出门去,直到白色的辉腾在门口一闪而过,开往三里屯的方向,他才叹了一口气:“没了大姐大,连房东大人的情商都上线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 “正因为没有人可以依赖,才能变得独立吧。”陈清平的声音凉凉冷冷地传来,今昭转头看着他,心中不由得滑过一丝酸楚。 他说的那个,没有人可以依赖的,不得不独立的,那个人,是那个她吧。 然而,这一次,今昭发现,陈清平的眼神,并没有透过她,看见别的什么人。 陈清平在看着的是她自己。 那眼神里含着的,是一丝她读不懂的欣慰之感。 太岁哭腔:“不是,男神,你这种老农看着丰收麦田的表情太尼玛可怕了——你欣慰个毛线?!” 陈清平立马冷脸,淡淡看了她一眼,转身,留话:“智商在线,情商感人。” 第二百四十七回不见黄河天上来,但见名菜付流水 仿佛是冰山隐没在海面下那巨大而茫然的身躯,当夜色笼罩在洛阳这座古老而现代的城市之际,那地平线的铁骨银楼钢筋水泥建筑之下,那座曾经被唤作鬼城,后来亦被叫做神都的巨大的洛阳城,也点起了华灯,悬浮的阶梯像是蛛丝一样延伸在这片不为人类所知的城池。幽水潺潺,撑船的船娘舀着蓬松的尾巴,展颜一笑,便露出过大的门牙来,显见是河狸精。 一条极热闹的夜市大街,街如其名,腾蛇大街,盘旋转扭,半抱着位于帝座的万象宫,无数的鲤车在车道上艰难地拥堵着,而步道上来夜市逛街打发时间吃小食钻饭馆子的闲人更是接踵摩肩。 腾蛇大街南端的南海路口,一间屋檐下挂着许多铃铛的馆子,就是清平馆新鲜开在神都城的门。 卫玠有许多事物要在神都处理,因此用十车陵鱼国的海货,跟陈清平换了在神都开门的便利。 今日腾蛇大街有水席,清平馆便和街上其它的饮食店家一样,都歇了铺子,全体出动去吃。 洛阳水席,本来应当是洛阳一种名宴,每道菜都有汤汤水水,又如流水般走菜不休,故名水席。 人间的水席菜品如流水,滋味如人生,酸甜冷热,百般杂陈,是古城一道诱人的风景;神都鬼城的水席,却是一个极其有趣的变种,菜品倒是相差无几,只是这饮食方式,果然是贴着水席两字。 与腾蛇大街相对而地的,是一条短一些,也小一点的街市,叫做白矖。两条街像是一颗心的形状,环绕着神都的CBD,天市区。 这个区域也是八荒界经济的宏观调控中心,尤其是各条商道在此交错,商道经略,户部侍郎赵勋坐镇于此,像是操纵着木偶线的偃师,控制着整个八荒界的商业流动。 白矖大街与腾蛇大街不同,并不是街道,而是河道。从河中渡口到车肆渡口,整条街全是走船的。而从车肆渡口到最末端的韩渡口,则是较为纤细的溪流,修成了园林,名叫妩媚园。神都鬼城的水席,就在这一段溪流之中,以曲水流觞的形式一道一道菜漂流水上。 今昭瞧着妩媚园里那些穿着各个朝代民族风格衣服的八荒中人,三两聚坐溪水旁,铺着餐布,喝着小酒,赏着贵种梅花,无语哽咽:“你们城里人好会玩。” “别感慨了,再不吃凉菜就要走完了!”蔓蓝扯了扯今昭的衣袖。 今昭看了看自己穿着的广袖深衣:“这怎么吃?” 鬼王姬翻了一个白眼,拿着袖勾将袖子挽折勾起,又递给她一个好像放大的黄杨木发簪一样的东西,簪子尾部好像是勾帘帐的钩子。 今昭握着这东西左右看,只见大家都是勾着自己的袖子,然后用这个大发簪的尾端,挂住水中装着菜碗的小船船头的提篮仕女塑像。 嗯这个提篮仕女塑像的仕女雕刻得十分精美,仕女眉目华美深有古风浓韵,半举起的臂弯里挎着一个藤篮,篮子里装着的,唔——“地瓜!好多地瓜土豆茄子黄瓜啊!”太岁扶额,在这十几厘米高的仕女木像的两厘米大的篮子里雕刻如此精细的一厘米的蔬菜真的好吗! 而且这个仕女瞧着怎么这么眼熟嘛! “哦,这个是雒九河的像啦。每年的水席她都会自己设计这个木雕,在腊月里神都水席这可是一件盛事。哦,对,雒九河,就是岁阳黄河。”鬼王姬吹着她手里的胡辣汤。 今昭想了想,想起了那个和长江江浔扬一起吃饭的女人,又看了看这雕像清奇的姿势和篮子里的地瓜:“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黄河姐姐画风和长江哥哥不太一样啊。” “我真的不忍心告诉你其实你心目中的黄河姐姐画风和我们阿姐比较像。”青婀从烧鸡上掰掉一根鸡腿。 “那画面太美我不敢看。”今昭捂脸。 说话间八道凉菜已经走完,头一道镇桌的便是鼎鼎大名的燕菜。 一条青玉菜船头圆肚大顺水而下,里面盛着鱿鱼丝、笋丝、火腿丝、海参丝、香菇丝、鸡丝等铺排的燕菜,丝丝均匀,像是花瓣一样围绕着蛋皮卷的牡丹花,瞧着很像是朱师傅的拿手好菜肉燕。 肉燕是拿滚滚的肉汤反复淋过肉丝儿,淋到熟了,在上面铺好熟好的燕窝,做成的有滋有味有补益的一道小盏。是清平馆玉卮蔓蓝两位不怎么爱好肉食的姑娘,还很愿意接受的一道有肉的菜。 这道燕菜,瞧着虽然没有燕窝,但白玉萝卜过高汤,又铺陈了那么些好东西,远远就传来极鲜美的味道,让人想起了十远羹佛跳墙之类。 这边才捞上来第一道菜,那边第二道菜的船也下水了,那些船都做成了卧虎形状,里面盛着的长须鲤鱼也是怒目张口,配合着虎型船,瞧着很有气势。 “清蒸的鲤鱼我倒是不太想吃,你们谁分我一口吧。”今昭瞧着那鱼的表情,觉得有点不敢落筷子。 话音还未落下,碗里已经多了几块儿雪白的鱼肉,沾着四分之一的汤水,以保证鱼肉的鲜美能够和汤汁的滋味完美融合。 不用说,能把一筷子的鱼都精细到这个程度的,也只有陈清平了。 正期待着第三道菜,忽听远处传来一声鼓,那应当是一面极大的鼓,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一位金衣金冠的俊朗青年踏鼓而来,举着一尊古朴酒樽,于半空之中对众人遥遥敬酒。 夜幕华彩之下,那青年剑眉星目,面庞生辉,更有一段难得的端正严谨,风姿肃朗之气,三杯酒过后,人群中的姑娘们都沸腾了,尖声叫着:“靖王!靖王!” “那是商道经略,靖王赵勋。这里的地头蛇。”鬼王姬道,“和神荼郁垒哥俩,关系还不错。” “唔。果然很帅。”蔓蓝眼冒红心。 老元干咳不已。 青婀坏笑道:“没办法,我们蓝儿就是喜欢这种男子力十足的类型。” 正说着,巨鼓之声停歇,靖王赵勋也退了场,无数急促的鼓点响起,人群里的尖叫,换成了汉子们的。 “哦不。”素来淡定的朱师傅发出一声哀嚎,“又开始了……” “有什么问题么?”今昭吃着虎头鲤。 “这是妩媚园水席的一个彩蛋吧。”青婀也只是从前听过而已,“我记得我刚出道的时候听说过一件事情就是这个……” 神都洛阳是黄河女神,也就是岁阳黄河的地盘,每年这种大型的水席集会上,她会偶尔露面,以抛牡丹花的方式,选出几位幸运观众,参加她准备的各色活动。早些年还是比较喜闻乐见的藏勾斗酒,猜花分茶,这些年西洋文化和信息化的爆炸,这本来饶有趣味的活动,就变成了国王游戏或者真心话大冒险之类,时常令被选中的人苦不堪言。 今昭笑眯眯地看着朱师傅,觉得他这个铁青的表情,十分说明问题。 闲话间一道明光自天边亮起,一道阶梯自上而下,次第落向水面,一众穿着各色古朴素服的少女腰间系着铃铛,踩着清脆好听的鼓点,步步走下。 仔细看,这些少女踩着一种有节奏的步伐,或者说,这些少女正在以一种有趣的舞步拾阶而下,而她们的鞋子上显然有什么机关,敲打在那些台阶上,发出鼓点乐声。 那些台阶当然也不是真正的台阶,而是一个一个的小小鼓盘。那些少女穿着一种脚尖和脚跟都有坚硬的装饰的鞋子,敲在鼓面或者鼓侧,不同的接触点,发出不同音节的鼓乐。 这些舞者高跃、低踩、轻纵、急敲、缓蹑,纤腰折手足翻,极其轻越灵动,手足配合精妙,众人配合又齐整,简直难以想象是这曲令人心神欢愉激越的鼓点,是由这样一种舞蹈构成的。 今昭想起这种舞蹈是盘鼓舞,她以前也是见过的,只不过一般能见到的都是七盘鼓,而这天阶一样的盘鼓却有几十盘。 随着少女舞者的舞步,那些盘鼓也移动起来,鼓声一停,那些少女舞者的姿态,正好停在一个邀请的姿势。 今昭愕然地看着自己伸出的手和那位少女舞者可爱的笑容。 青婀拍了拍她的肩膀:“恭喜你,被选中的人。” 今昭浑浑噩噩地被少女舞者拉扯着爬上了那盘鼓,一位穿着秋香色骑装,高高吊着马尾,一副侠者风流的美人站在盘鼓的高处等着她。 临近一些看,今昭才发现,这位著名的母亲河的岁阳,端的是剑眉星目,鼻如琼胆,抿紧的嘴唇带着一丝刚毅之气,与时下流行的小花小草那种锥子脸不同,这一位的脸型可以说是方正的,但这非但没有减损她的美,反而让她看上去美得霸气四射,有一种挥一挥袖子,樯橹灰飞烟灭的总攻感。 “原来是新任太岁啊。”雒九河莞尔一笑。 今昭立刻觉得膝盖发软,艾玛,黄河笑了。 “既然是新加入我们八荒界的太岁,我们就不要太欺负人了。还是老一套,真心话还是大冒险?”说着,雒九河袖子一振,两个少女舞者捧着两个古朴的陶罐子上来,让今昭挑一个抽签。 今昭无语地行礼问好,然后看着贴着“真”和“险”的罐子,觉得这俩字道出了这个游戏的真谛。 真心话,万一让她说出三围,她以后就不用在八荒界立足了。 心一横,今昭把手伸进了“险”的罐子。 她刚把手伸进去,就觉得罐子里好像没有什么纸条,反而有个圆圆小小的软乎乎的东西。 然后那东西就咬住了她的手。 “啊——”今昭发出尖叫声,“不是说好的纸条吗!” 雒九河哈哈大笑起来:“这才叫大冒险啊!” 今昭把手拔出来,只见手指上挂着一个肉粉色的球,这球有两个同样球状的小耳朵,四个球状的四肢,但并没有尾巴,也瞧不见眼睛鼻子,一张嘴倒是比混沌还大,里面全是糯米小牙,瞧着也不具攻击性。 “这是言言。”雒九河拍了拍那小东西的脑袋,“和你有缘,就送给你吧。” 今昭看着依旧靠牙齿的力量挂在自己的手指头上的言言,内心奔流不息——“——这尼玛也叫和我有缘?!” 这句话的确是今昭的内心OS,但却是出自言言之口。 一句话出来,雒九河笑得都快仰过去了:“呀哈哈哈哈哈言言就是能倾听人的内心言语的吉兽啊!不过你放心,它不会乱说话的,它会体贴人的心意绝不会给你添麻烦哈哈哈哈哈你相信我言言真的是闻名八荒界的吉兽可以趋吉避凶的呦呦呦。” 今昭终于相信这黄河大姐,和华练是一挂的。 走下盘鼓,那些少女舞者又继续舞动起来,选出下一位倒霉蛋。不倒霉的人总是相同的,倒霉的人却各有各的倒霉之处,后来被选出来的老几位,有的被勾蛇缠住了脖子,有的要求学会盘鼓舞当众表演,还有的被迫告知大家他的信用卡额度或者有几个情妇。事态之乱,令人瞠目结舌。 “这也行?”今昭抵抗不了那言言,只能任由这肉球咬着她的辫儿坠在她肩膀上。 “啊拉,也算是约定俗成的。在九河的游戏里,不允许撒谎,否则就遭到诅咒的。有的时候,这种场合,会爆出来意外的事情呢。”老宋别有深意地看了朱师傅一眼。 朱师傅转过头推了推眼镜。 老宋继续伏在今昭的耳畔,正要说出朱师傅当年摊上了什么事儿——“哇!!!”围观群众突然爆发出哗然之声。 原来是一个土地神,被迫说出最近做的一件亏心事。 他收受银钱,挖开了一片土地,解开了这片土地的禁制。 “这有什么问题么?”今昭有点茫然,土地神解开土地禁制,一般的结果就是,这片土地就会有人看中,买来盖房子,也就是惹来地产商。但是人类世界里地产商何其多,土地大多数都被盖了房子,这并不值得这些八荒中人如此震惊吧。 “不。”老周面色沉肃,“你不懂,那片土地在扬州,那禁制,镇压的不是一般的东西。” 似乎是觉察到今昭被自己的语气吓得够呛,老周又扭头,挤出一个笑容来:“没什么,总会有人解决的。” “——可是你的表情说的是啊呀大家都要玩完。” 言言开口说话,嘴一张,松脱了今昭的发辫,掉在了蔓蓝的裙子上,七手八脚爬上蔓蓝的肩头,一口咬住了蔓蓝的簪子。 “我终于知道这东西为什么不会轻易开口了,一开口就掉下来。”蔓蓝点头。 “算了,昭,这事儿老周说的对,天塌了也轮不到我们一群饭馆伙计来管。”老元起身。 “——你的表情比刚才那个毒舌男还可怕呢。”言言大声说,又掉了下来。 老周扭头看着蔓蓝,微笑:“毒舌男?” 第二百四十八回四年痴心两年老,一碗汤肚半盘鱼 大上午的芙蓉街依旧摩肩接踵,日照下的大明湖照例波光粼粼。 虽然是邻近春节,北方已经是一片苍茫大地,但游人的热情,是不分春夏秋冬的。更何况冬日里刚刚落雪,瞧着湖光银裹,也有不同的风景情趣。 清平馆在泉城济南的门,离大明湖和芙蓉街都很近,一早姑娘小伙儿们都穿着装备出来在大明湖公园跑步,跑的热气腾腾,脱了超轻的羽绒马甲,站在清平馆的院子里喘气。 虽然不太清楚原因,但是那天洛阳水席之后,雒九河与卫玠、陈辉卿还有朱师傅密谈了很久,之后陈辉卿就宣布,最近一段时间,清平馆的门,都会开在长江和黄河的沿途,方便他们办事。 所以,眼下这泉城冬日,就是那次密谈商议的结果。 陈清平对此没有什么意见,今昭琢磨他心里还挺高兴,毕竟九州广袤,各地的风土人情都不相同,饮食也各有风格,这对技术宅陈清平来说,应该还是一件好事。 上午拾掇拾掇,十一点便开了张,令人有些意外的是,头一个的济南食客,竟然是一个极其普通的青年。 这白领小哥穿着卡其色的布裤子,卡其色的羽绒服和毛线开衫,一件藏青色的衬衫,打扮得和经常能见到的那种头发油腻衣冠不整的小年轻不同,尽管看着是普通人,但是干净利索,显然是把并不昂贵的衣服,精心打理得清爽舒服。 今昭对这种愿意把自己拾掇干净了再出门的人都有好感,因此颇为热情地招呼:“小哥点神马?” 那青年抬头,礼貌地笑了笑:“随便来两道特色菜就好,我没有忌口。” “那就汤爆双脆和油爆鱼芹?”今昭问。 “可以啊。”那青年还是笑了笑。 今昭本来已经要转身,看见这笑容,也扭头笑了笑,可眼角余光里,却好像看见,他的开衫上蹭的有点脏。 刚才好像没有这块儿灰吧。 她抬头看了看天花板,难道是没打扫干净? “昭,你男神叫你。”老宋探头。 今昭把脑子里的念头甩开,进了厨房。 汤爆双脆里的双脆是猪肚和鸡胗,按照火候要求,都不是能扛得住久熬的,因此刀工就要要求薄匀稳准,火候也要恰当,决不能老了。陈清平刀下开花,一路从切拌推堆,快得今昭连朱师傅那边的手艺都没来得及看,今儿挂在陈清平腰带上的言言,也没他那极快的刀工手艺给颠掉了,兀自咬着皮带头不放。 “这玩意敢情是个挂件。”青婀瞪眼。 这边双脆下了汤,那边草鱼鱼片已经切花沾料滚了香芹香菇末儿之类炸了出锅了。青婀端走了汤爆双脆,这边油爆鱼芹也混着汁儿爆炒出锅。摆完盘子剩下几块,进了今昭的肚子。 跟刚才汤清料脆的汤爆双脆不同,油爆鱼芹口味重些,咸鲜方面有点焦溜丸子的意思,但鱼肉炸过后外焦里嫩,又与焦溜丸子不同。有炸物特有的喷香和鲁菜特有的咸鲜微酱的味道。 太岁吃完鱼片,坚定表示:“今晚咱们就吃这个。” 陈清平白了今昭一眼。 言言立刻开口,掉在地上大叫:“你竟然不喜欢我做的这个!喜欢你师傅那个!” 太岁险些被油爆鱼芹噎死。 这是陈清平的内心独白嘛!这是内心独白嘛! “噗——”朱师傅忍不住一口笑出来,“啊哈哈哈哈哈不行了我先出去避一避。” 今昭看着地上的言言正蠕动着它没比指甲盖儿大的球状四肢,打算爬上自己的大腿,福至心灵地想,这玩意,应该算是吐槽神器,拆台圣品了吧,这简直是高冷系的克星啊! 然后太岁很狗腿地把言言捡了起来亲了一口又挂回了陈清平的裤腰带上,淡定地端着油爆鱼芹给那干净清爽的青年送了过去。 “很好吃啊。真是很治愈。”青年边吃边说。 “咋了小伙子,看你愁眉苦脸的。”老宋一屁股坐在青年对面,表情十分居委会。 “啊,没什么。”青年想了想,还是露出一个坦诚地笑容,“之前分手的女朋友,听说前几天出了车祸。” “啊,真是,人有旦夕祸福。”老宋立即换了一张苦大仇深的脸。 青年停了筷子,出人意料地说:“她和我分手后心情很不好,闲逛的时候出了车祸。” 此时此刻他对面的老宋,擦桌子的青婀,整理报纸杂志的老周老元,送托盘回来的今昭,柜台后收钱算账登记住宿的玉卮蔓蓝鬼王姬,甚至刚刚起来正在喝早咖啡的陈夙蕙——总而言之,一屋子的闲人,都竖起了耳朵。 也许是因为面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就像是面对树洞,那青年突然打开了话匣子,讲述了一个十分常见的故事。 校园时代大一新生活动时候认识的一对情侣,工作以后因为分别两地,工作内容和交际圈子完全不同,渐渐渐行渐远,拿着电话不知道能和对方说些什么,挂了电话也想不起发一条信息说一句晚安。这样维持了一年之后,青年觉得并没有任何意义继续下去,便和女友提了分手。然而女友以死相逼,这第一次的分手,并没有分成。 接下来的一年里,分手过几次,都以闹剧告终。青年也完全不理解,女友为什么分明宁可去玩游戏看韩剧也想不起来给自己发一条信息,但却坚持不可以分手。青年也努力,想要制造一些两个人一起做的事情,比如同时在线看一部电影,或者推荐小说,但哪怕是网上聊天,也都是以对方的“嗯”“哦”或者突然消失不见告终。 最终,大概是一周之前,青年得到了一个外派工作的机会去日本,对女友下达了最后的分手宣言。 这一次青年很冷静,也没有再心软,可女友的情绪却十分崩溃,觉得青年特别对不起自己。两个人再度不欢而散,一天之后,女友的死讯传来。 女友出事的地点,是离她的家不远的一处新修的马路,车并不多,而且视野开阔,不太能出现没看见拐弯的车之类的情况。而且,肇事司机也没有喝酒,监控摄像显示,那女友是自己突然闯到马路中间的。 就好像是,她自己看见了飞驰的汽车,扑了上去。 就像是,自杀。 青年抓着头发,大颗大颗的眼泪,掉进了汤爆双脆里。 “唔,小伙子,我说一句实话啊,这事儿也不能怪你。你说俩人要是能好好走下去,肯定你也不会分手的,但都形同陌路了,分手也是对彼此好啊。”老宋叹了一口气。 “就是啊。”青婀抓着抹布,“如果你的女友也愿意为这段感情努力,那还有戏,但是你这样拖着跟行尸走肉也没区别的。” “你们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不管怎么说,人都死了。”鬼王姬摆摆手,“道理归道理,心里那道坎没那么容易过的。” “我觉得你不用想那么复杂,你女友既然懒得和你说话,宁可去看电视,说明你们的感情也不过如此。她放不下的,只不过是她自己付出的感情和时间罢了。”陈夙蕙凉凉地开口。 青年一愣:“是这样吗?” 陈夙蕙耸肩:“我也只是猜猜而已。人有的时候执着地抓着一个没用的东西,不过是不甘心丢垃圾的心理而已。好歹也是花钱买的,扔了可惜。”她端着咖啡杯起身打算回屋。 “我可不是垃圾!!!!!” 青年突然尖叫起来,爆发而起,扑向了陈夙蕙。 陈夙蕙没用防备,被青年扑了一个正着,摔在地上,幸好她在一瞬间抓住了青年的一只手垫在了肩甲扣住,因此当青年的另一只手抓向她的头发的时候,她扭身躲了一下,将青年的手反打出去。 众人连忙上前将那青年制住。 今昭眼睛瞪大,看着那面红耳赤的青年:“他被附体了!” 陈夙蕙大叫一声:“别动!” 众人扭头去看,只见门口刚刚和辉腾一起走进来的陈辉卿,手里的白光逐渐微弱下去,但手势却停在当场,像被人点了穴。 “他被附体了,不是有意的。”离陈辉卿最近的青婀连忙解释。 “杀呀你这个多嘴的女人!杀呀杀了我呀把我们俩一起都杀了呀!”青年被老周和老宋扭着胳膊,却依旧是那副睚眦欲裂的表情,厉声叫着。 陈夙蕙从地上站起来,撩了撩头发,对那青年做了一个颇为妩媚的娇笑表情:“你死了不要紧他死了多可惜。” “我就知道是不是你这个贱人勾引他和我分手啊!贱人贱人贱人!去死!” 陈夙蕙表情一敛,淡漠地挥了挥手:“看来附体的是这孩子的前女友,交给你们了,我再回去补个觉。” “……姐姐英明。”老周咧嘴。 “恭送女王姐。”老宋堆笑。 今昭扶额:“虽然这么说不厚道,但是这个附体的真能吵吵啊。还是通知大理寺吧,这里头这个是个女魔物。看着可能是新生的,没有实体。” “你们这些人放了我!不然我就咬断他的舌头!”那女魔物嚎着。 众人都十分无语,拿自己的前男友当做人质,也剧情也挺醉人的。 “说真的,你要是想咬就咬好了。我们不是人类,不会那么在意你这个前男友的。”老周冷冷地说。 那女魔突然狠狠地一咬,青年的嘴唇立刻出了血。 “卧槽真咬了这娘们儿心狠啊!”老宋目瞪口呆。 青婀一步上前,把手里的抹布塞进青年嘴里:“赶紧绑起来吧脚也别放过这玩意杀伤力还挺大的。” “不妙啊。大理寺那边在处理另一个魔物的案子,连卫玠和江浔扬都过去了。”朱师傅放下电话说,“上次来的小观让我们看着处理,不要紧的就让辉卿灭了。” “……这怎么判断是不是要紧的。”今昭扶额。 “审一下?”青婀和老宋都是跃跃欲试,倒是朱师傅说这地方就算是审也不适合,干脆让老宋和老周把人先弄到东跨院找个空屋子。 “我总觉得有点奇怪。”今昭努力想要抓住脑子里的思绪,“成魔这种事情,也不是特别容易的。之前我们也就见过唐息这个例子。但是唐息毕竟是有奇异的经历的。这个前女友,光是靠怨念就能成魔吗?这也太随便了吧。” “你是说,可能还有别的问题?那我们先通知大理寺吧。”青婀说着打电话,“喂,大黄儿?不是,我知道魔物不归你管,但是这个有点不对劲儿。嗯。好的。好,半小时后见。” 今昭仰头望天:“我只是说有点不对劲,但是哪里不对,黄少要是问我,我可是完全不知道的啊。” “也许,有人在助人成魔。”陈辉卿的声音突然加入,他示意老周和老宋放开那青年,自己则把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按在了青年的头顶。 一瞬间那青年的表情,随着那魔物感觉到的痛苦,变得十分扭曲可怖。 陈辉卿把青年按在桌位上,面无表情,语音森冷如寒潭:“给我五分钟,我让她把一切都说出。” 西王母四姝都做捧心状:“太好了,总攻版本终于上线。” 第二百四十九回 莫笑前任脑子浑,谁人年少不情深 距离济南城不远的城郊的陵园里,昔日灰白的墓碑和鲜花带来的那种整洁感已经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有一地黑灰,烧过的焦土。大理寺魔物专案的负责人黄天祥带着他的副手观云海,看着这一地的焦土黑灰,松了一口气。 “数量略大。”黄天祥擦汗。 “头儿,这不是略大的问题。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几十只规模的魔物呢。”观云海也擦了擦眼镜。 “刚才剩下那个比较厉害的,说他临死前听见了镇魂歌,还是他死去的老妻亲口吹的镇魂歌,那是什么鬼东西。”陵越问。 “总不会是惑灵乐。除了几个特殊部门,惑灵乐已经不使用了。”观云海摇头,“肯定不是我们官方的东西。” “难道是宫韵白?”卫玠皱眉。 “天音?”江浔扬问。 “嗯,之前我们遇见过一位天音族。”卫玠想起那段醒来就过了好几年的奇异时光,每天晚上,都有仙乐自耳边响起,烦不胜烦。可惜他们修好清平馆以后,还没有来得及揍宫韵白一顿,那人就不见了。 “应当不是小宫。”江浔扬摇头,“他现在在维也纳还没回来呢。再说,天音族的音律可以控制时间的色彩,但却不能催生魔物。我们还是应该往魔族去想。” 卫玠想起什么事,点头:“不如跟我回清平馆,找鬼王姬帮忙。” “去清平馆也好啊,顺便问问刚才的魔物是怎么回事。”观云海说,“刚才他们报案,遇见了一个能附身的魔物。” “啥?!”陵越瞪大眼睛,“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不说!” 观云海脸一苦:“一只而已啊。他们还有那位大人,怕什么。” 黄天祥看了看手机,一笑:“我嫂子把我哥也交过去吧,这个热闹,我们不能不凑。” 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有热闹不凑王八蛋的清平馆伙计行为准则,陈辉卿审这个前女友魔,清平馆倾巢出动,连好久没出来的酒吞和利白萨也出锅了。后者特别贴心地张开了海神领域,防止漏音或者漏魔。 有了海神领域,审讯就在西跨院树下进行了,好歹有桌椅板凳。 陈辉卿始终面无表情地按着那青年的头顶,好像下一秒钟,就会施展九阴白骨爪,把人家的头盖骨给抓碎了。 “掀起了你的天灵盖儿,让我看看你的脑,你的脑花儿滑又嫩哪,好像那豆腐炖鸡蛋~”老宋哼着歌。 “你别做梦了!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的!”那前女友魔色内厉荏地叫。 陈辉卿将青年按在石凳子上,自己转身坐在石桌上,一条腿踹着另一个石凳子,居高临下地说:“希望如此。” 那女魔张了张嘴,不敢反驳。众人从那细小的刺啦刺啦的好像电火花一样的声音里也能听出,陈辉卿正在发招。 好吧没想到房东大人也是会用酷刑的。 今昭扶额。 “你还爱他?”陈辉卿突然问。 别说是那女魔,就连众人也是一愣,这是神马展开,情感咨询热线? “我当然爱他!是他不爱我了!他有了别人要跟我分手!”那女魔大叫。 “他不爱你了?”陈辉卿又莫名其妙地问出一句。 “他……他渣男!”那女魔厉声尖叫。 “所以你为了渣男自杀。”陈辉卿语气平淡,平淡的好像是在念过期食品上的生产日期,带着一种站在制高点的嫌弃。 “我没有!我不是自杀!”那女魔反驳,“我就是出去溜达!” “我听你前男友说,你出事的地方是一条车很少的马路。要不是你想死,怎么会撞到车前面去。所以,他也觉得很内疚,他怀疑你是自杀。” “贱人!我才不是自杀!我才不会为了那个渣男自杀!我是看见他跟一个女人在一起!两个人在一起!贱人!”那女魔生怕别人真的相信她是为情自杀,“贱人!我想过去打他,结果就莫名其妙地死了!我不甘心啊!” “只有心智不正常的人,才会成魔。”陈辉卿继续轻描淡写地刺激着女魔。 “胡说!我想成魔就能成魔!我是特别的!”女魔气得发疯,可眼前这个面目俊美,神情却十分冷酷的男人,不知道施展了什么邪法,让她这个魔,都能感觉到剧痛。 “没有人是特别的。”陈辉卿继续淡定。 “我是!因为我听见了那个歌!”女魔嚎叫着,“那个歌说我是被选中的!” “选中你,不过是因为你特别蠢。”陈辉卿连睫毛都不动一下。 “不是的!不是的!你胡说!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听见!他们说只有特别的人才有机会选择!” “他们不过是一群恶作剧的鬼怪而已,这些孤魂野鬼说的话,不能信。” “不!他们不是孤魂野鬼!他们是魔神!” 白光突然一闪,那青年的表情,像是被点中穴道一样,一动不动了,几秒钟之后,青年的眼角流出一滴眼泪,黑灰色。 陈辉卿抽开手:“牵扯到魔神,不能让她继续说了。不然,会惊动对方。”说完,他顺手拽了一张湿巾擦了擦手,转向赶过来的黄少卿,“不管是不是魔神,这个女人也已经说的够多了。” “和我们目前手里的一些证词对上了。最近出现的这种新生的魔物,都提到过死灵之歌,镇魂歌,有人唱歌之类。”黄少卿看了看黄天祥,黄天祥也点点头。 “唱歌,天音族?”今昭想起了宫韵白同志。 “也有可能。毕竟说是魔神,未必真的是。”老周皱眉。 “宫韵白倒是自带BGM,但是他和华练有什么仇?”朱师傅也一头雾水。 “等等!我就是随便一说啊,我没说肯定是宫韵白!”今昭炸毛。 “也是有这个可能的。毕竟宫韵白认识华练的时候,她还是穿着兽皮裙子的九幽。”老周耸肩,“天音族很少显身干涉别人的事情,谁知道宫韵白有没有什么别的目的。” “……你只是单纯不满意他和你一样毒舌吧。”今昭扶额。 “我们在这里瞎猜也没有用,还是菜来锅炒,肉来勺煎吧。”朱师傅笑着总结陈词。 “所以交给你们了。”陈辉卿起身,走到陈夙蕙面前,“可能是冲着你来的。虽然你不记得,但是的确有一位魔神,和你有过节。” 陈夙蕙勾唇一笑:“是,和,华练,有过节。” 陈辉卿听了这话,也没有什么反应,依旧站在那里,好像只要她不走,就这么站下去了。 事情很快被大理寺整理出了结果: 最近频出的魔物事件,是因为一些魔界中人的故意为之,他们借助音律和歌曲,助长人心的诡暗阴私,助他们成魔。这些新生的魔物脆弱,但是疯狂,对普通人很有危险,又会潜伏在普通人的生活里,防不胜防;还有一些魔物,是因为魔界中人想方设法松动了个别法阵禁制,导致一些魔物出现在了人间。这些魔物多半有实体,有特殊的需求或者行为方式,对八荒中人的兴趣更高,容易在八荒界滋事。 黄家两兄弟带着观云海回去复命,卫玠和陵越则留下来准备吃午饭。桓王姬住院后,他们俩的日子倒是好过了很多。 陈夙蕙只是站了一会儿看完结局,就回屋去蒙头大睡了。陈辉卿倒是站在原地想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后开车出门了。 整件事情里,大概受到打击最大的,很可能是那个青年,因为他在女魔被消灭的瞬间就陷入了昏迷之中。根据大理寺目前的规矩,这一段记忆被删除了。 青年醒来的时候,笑得很腼腆:“不好意思,在你们这里竟然睡着了。” 老周漠然地擦着桌子:“没事。” 青年看了看外面午后的阳光:“给你们添麻烦了。很抱歉。” 老周看了看青年的表情,依旧是忧愁沉郁,想想,他应该还是他来时的情绪,矛盾而悔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位置,也不清楚孰是孰非。 清平馆的人也不好评断他在这段感情里是被刽子手还是个被害人,因此也只能任由他付了饭钱,一脸黯然地离去。 倒是清平馆的伙计们却是议论了许久,可也没有结论,最终还是一致叹气,感情这种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夜幕之下,陈辉卿和辉腾站在一处老宅。记忆之中这宅子的模样已经全然变化,宅子的大半都已经拆除扩路,当年的花园里也盖了别的房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屋子总是无人居住,整栋宅子显得阴森鬼祟,毫无阳气。 “您小心。”辉腾从西装口袋里掏出强光手电,照了照当时孔雀用地狱火烧了雀舌的那院子。 那院子按说没有人住,应当很是破败,可光照过去,非但没有蛛网灰吊之类,反而看着颇为整洁,像是有人打扫过的样子。 陈辉卿绕着一个奇怪的线路,在那些房舍空地之间穿梭。 辉腾面色十分严肃:“主人,是法阵不行了吗?” 陈辉卿摇头:“不是这处魔窟的问题。长江流域,只有两处有可能走漏出魔神级别的魔物来。既然不是这里,那必定是扬州那处。” “现在去扬州吗?”辉腾问。 陈辉卿摇头:“问问长江再说。” 主仆两人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听见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乐声,陈辉卿侧耳倾听,辉腾面色平静地解释:“是埙。” “听上去很惨的一种乐器。”陈辉卿点头。 两人离开了这宅子,一路往火车站附近那长城假日饭店而去。酒店的大堂里,岁阳长江江浔扬和岁阳黄河雒九河正等在一角。 “我们刚才去看了壶口的魔门和扬州的那处阵眼。魔门没有问题。阵眼的确松动了,但是已经修补镇压,派人看守。”江浔扬开门见山地对陈辉卿解释,“关于魔界的事情,事出很早,我们手边的资料的确不多。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的确有高级的魔族出现了,目的很有可能是华练。只不过华练一向和魔族交好,我们这些年也没有听说,她在魔界有什么仇人。魔族向来骄傲,就算是有仇,也应该不屑于在这个时候趁人之危。” “总而言之,事情有点乱,有点烦。”雒九河咧嘴笑。 陈辉卿的看着落地玻璃门外的车水马龙,良久,才说出一句话来:“我们认识的,只是华练。我们需要别人的帮助,那个人,需要了解九幽。” “东君,我是直说了吧,华练和九幽,到底有什么差别?”雒九河问。 “如果当时她还是九幽,没有经过些事情,没有拜入那老女人的门下软禁,我想她现在应该是有你们这位东君的通身本领,还有她自己的脑子计谋吧。”慵懒而妖娆的声音响起,褐色短发,穿着灰色西服,打着雨伞的男人拖着拉杆箱从酒店外走进来,伞一抬,伞下露出一张妖而冷的脸,正是酒吞。他身后还跟着一位打扮的妖冶,看着像情人的金衣美人,美人一笑,色授魂与,正是玉藻。 雒九河想了想,咧嘴一笑,一揽江浔扬的肩膀:“要是那样,我们岁时十二族,可就扬眉吐气了。” 江浔扬莞尔:“那的确是会很令有些人头疼的。华练的性格,可不太容易掌控。不过,既然不是魔都,那么我们也能放心走了。” “扬州没问题吗?”雒九河问。 江浔扬点头:“扬州我已经托付给莲城城主了。以他的性格之缜密,应该没有问题。” “嗯,也是,王彦之那个人,虽然在某个板块智商清零了,但是别的地方还是十分靠谱的。”雒九河笑嘻嘻地数着手指,“这一次我们可是穿越时空,回到上古呢,上古那会儿你我还是小蝌蚪子呢。” “……的确回去比较有风险,不过羽衣狐既然有划破时空的本领,番天印又在东君手上,王子乔又熟识环境,我想问题也应当不大。”江浔扬微笑安慰。 “既然人都齐了,东君这次也打算冒天下之大不韪,坏一次规矩,那我们还等什么?翘课去探险,不是你们这些小男生最喜欢做的事情嘛。”雒九河说着,率先一步起身,一双长腿大步流星,走路带风。 江浔扬摇头,无奈一笑,跟了上去。 陈辉卿自然也跟着走了。 玉藻对酒吞一笑:“主上,要是你在那边突然死了,我可不会替你收尸哦。” 酒吞也笑了,烟灰色的眼睛里光芒连闪:“因为那时候,你一定已经先我一步,成为尸体了呢。” 一辆白色的辉腾过江而去,旁人连车的牌子都没有留意,更不会注意到,那辆车里,开车的那位金衣美人,笑得十分得意,方向盘一转,那辆车就消失在了夜色霓虹里。 千里之外的江边华城,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将夜色惊醒,雾霭沉沉之中,一辆白色的辉腾飞驰而出,停在了一片山路老宅前。开车的金衣美人一笑:“到站了咯,岚城。” 雒九河捂着嘴:“羽衣狐你开车略快,我好想吐。” “那不是车速的问题,而是我们刚刚穿越千万年,身体还不适应。”江浔扬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瓶药,“来,这个吃下去,也许会稍微舒服。” 第二百五十回麻辣小面毛血旺,思君不见下渝州 “重庆略冷。”老宋双眼含泪,捧着刚吃完一碗小面捂手。 “你再抱怨,就把你送到祖国的江南去体会一下。”老周搅合着他要的面多汤少的干熘。 “我曾经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却在南方冻成了狗。”老元仰头,望天,干了手里的汤底,瞬间辣得泪如雨下。 “南方的冬天没有暖气,当然没有北方容易过。”蔓蓝是江南长大的,自然知道那种阴湿入骨的滋味,正好,潮冷对麻辣。 今昭头一次来到传说中的吃货天堂,刚开始感动终于有火锅吃了,却被早上一碗小面辣的连话都说不出了。 “谁让你叫的重辣。”鬼王姬撇嘴。 同样叫了重辣的青婀也欲哭无泪:“我以为是中辣啊!渝普伤不起啊!” “这油辣子味道,真是香啊。”朱师傅眯着眼笑,看着陈清平往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韭叶子”、“提黄”、“加青”之类的,还在“油辣子”三个字下面画了重点线。 “你的宽面如何?”玉卮擦着嘴角问。 “真的是好辣……呼……”陈夙蕙擦着辣出来的眼泪。 “你们这就不行了,晚上的火锅和毛血旺怎么办嘛。”杏眸雪肤娇滴滴的女子坐在一旁,双手托腮,笑得狡黠如猫。 拜山城这潮湿又郁郁葱葱的地理环境所赐,重庆土产的姑娘都是这一副水灵灵的将泪未泪的眼眸,这一身白如凝脂笼雾纱的皮肤。本地的地龙重庆自然是个中翘楚,那水波粼粼的眼神,让人觉得哪怕她把手里的小面糊自己脸上呢,都不忍心责怪。 有鉴于清平馆目前开着的门全部都是朝着长江和黄河沿岸主要城市的,因此来重庆家吃几顿辣的,在一月底这样的冬日,也是理所当然的议题。 庆姐儿介绍了一位八荒之中的朋友,能在菜谱和食材上面,给陈清平一些建议,只是这位朋友腿脚不便,因此只能陈清平自己穿城上山去找。 陈清平回去换衣服准备出门,今昭伸伸懒腰,抓起缩在她帽兜儿里正在嘀嘀咕咕“人家好想和男神一起去哦”的言言,往自己的帽子尖儿上一挂,转头问朱师傅她现在应该干啥。 朱师傅温柔一笑,看了看她帽兜儿尖儿上咬着的言言,掏出一张纸条:“你也去,帮我顺便买点儿东西。” 今昭低头一看,好长纸条,上面玉卮的清秀字体写着好大俩字儿:“花椒。” 俩!字!还是这么通俗可得陈清平就要去买的,东西! “不要怀疑,我们就是在助攻。”玉卮面色肃然。 太岁哽咽地握住了姐妹的手。 被薄雾染了一层水汽的山城,是青白相间的,老城郁郁葱葱,是那种浓到能挤出水儿来的苍翠之色。远远望去,石阶次第,老宅半隐在苍翠之中,挂着大红的灯笼,有一种又张扬,又内敛的奇异美感。 “这一片应当就是阿庆说的八荒中人住的老宅了。”今昭看了看手机地图,“她说有人带路,哪儿呢?” “是清平君和太岁姑娘。”一把女音幽幽响起,山岚之中,一位红衣提灯女子,敛衣而礼。 “不……这……”今昭生生咽下去“红衣女鬼”四个字。 “奴是华灯女,是岚城接引。庆主已经吩咐过,由奴带清平君和姑娘过去。”那红衣提灯女软软地说,“这条山路便是八荒界在重庆的入口,名为岚城。是华都之一。” 随着华灯女的脚步,今昭气喘吁吁地望着前方已然风景变幻的山路。 山路依旧是青板石阶,爬着青苔和藤蔓的墙上檐下,挂着大大小小的红色灯笼。开张的铺子门口放着货物,早起的人担着泉水下山去,相互道一声早安。卖小面的早餐铺子里传出喷香诱人的油辣子味道,穿着各异的八荒中人无惧于曲裾深衣的衣袂拖地又或者广袖大衫的袖子麻烦,卷着西服的袖口,踩着恨天高的节拍,坐在小面馆子里风驰电掣地吃一碗小面。 今昭喜欢这种熟稔的市井气息,因此一路边走边看,有老奶奶拖着狐狸尾巴编着藤篮草筐;也有瘦骨如柴的中年汉子在做油纸伞;猫眼的美女在和虎牙少年讨价还价梭子鱼;头上的胎毛杂草还没有褪干净的灶君家的小孩子在跑来跑去;一位怀着孩子的兔妖被自家丈夫搀扶着,小心翼翼地沿着青石板散步。 与今昭见过的华都灵城和莲城不同,岚城是很安静,很日常的,瞧着商业并不是不繁华发达,而是人们生活的节奏更慢。在这种苍山环绕,出步成阶的环境里,一步便是一阕青翠,一步便是更高一层,车马走不起来,也的确难以快得起来。 华灯女带着平昭两人一路沿着石板路左拐右拐,今昭的GPS定位都已经找丢了,最终才找到那人的家。 “是清平君来了吗?”那人声音一出,倒是令今昭一愣。 那人一身素衣,媚态天生,用一根黄杨木簪随意挽着头发,若不是今昭对此人还颇为熟悉,根本没有办法猜到眼前的“她”是“他”。 乘姬。 一夜千年寿,血泪两不知的乘黄。 “昭姬姐姐,好久不见了。”乘姬快步上前,想要一把搂住今昭,却扑了一个空。眼见着陈清平把今昭往一侧一推,拉到了一边。 乘姬忍俊不禁,对今昭飞眼:“经年不见,故人也有可喜变化了。昭姬守得云开见月明啊。” “你……离开六合啦?”今昭如今看着乘姬,根本看不出他是乘黄,反而显示是狐精。 “进来边看东西边聊吧。我从清末在这里生活,也有一百多年了。现在的名字,是成京。”乘姬眨眨眼。 “我觉得你也的确挺成精的。”今昭笑笑吐槽。 乘姬,哦不,成京在重庆岚城的家是一间两层小楼,房间不多,下层布置得十分古雅,颇有魏晋之风。上层是起居待客之用,倒有些电气化的模样了。 成京谋生的业务,说起来,应该是流行的美食博主,写一写杂志专栏,也接待预订的私家食客。虽然报酬并不多,但糊口足以。他笑谈很多东西都是从清平君和长公主那里学来的——长公主留在了六合,成京离开的时候,她已经是一国女帝了。 一面叙话,成京一面准备着要做的菜的材料。 今昭仔细看着,觉得成京虽然容颜依旧妩媚,但那种媚气里,多了许多风霜和沧桑,显得十分坚毅凛冽,倒不觉得女气了。 好感人啊。妖媚小娘炮变成了妖冶华丽男了。 太岁的内心哗哗流泪。 “啊!好感人——”言言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今昭转身一捞,抓在手里,塞了一把干辣椒进嘴。 被干辣椒施以火山地狱刑罚的言言直接昏死过去,被吓了一身冷汗的今昭嘿嘿笑着。 成京拿着小盆儿,挑拣着干料往盆里丢,这些东西过一会儿要炒油辣子:“其实奥秘并不是什么珍奇食材,而是辣椒的产地品种,还有用料的配比。”他说完,笑了笑,看着陈清平,“我是班门弄斧了。不过我这边种的辣椒,的确是有点意思的,是用六合的培育方法种出来的,可以算是作弊的产品呢。” 陈清平跟着成京在厨房里看他炒辣子下葱姜,忍不住帮忙切毛肚儿百叶。今昭觉得没什么事儿干,便上了顶楼的露台,居高观望岚城的山居岁月。 这一看,倒是看出了几分意趣来。 那一片视野可及的范围内,是青石板的苍灰,山林的沈绿,以及灯笼的大红,在这些对撞却又极和谐的色彩里,时不时会有身着同色衣服的人穿梭来往。譬如那一缕淡淡山岚薄雾摇了摇,雾色便薄了几分,薄出一位着学子服的青年文士来,手里拿着好像文件之类的东西,神色匆忙;譬如那一溜儿大红灯笼在风里晃了晃,灯笼少了一个,却多了一位红衣提灯的女子,接引迷路之人,亦或是给路人帮忙。今昭看了许久,觉得这雾色灰的青年们和华灯红的女儿家,应当是这座岚城的社工之类。 刚才接引她的那位华灯女瞧见今昭站在窗外望,微笑着对今昭招了招手,扶着一位老态龙钟的妇人缓缓走下阶梯。 成京做的毛血旺已经做得,他摘掉看上去还挺萌的围裙,擦了擦手:“趁热吃吧,你们刚才没感觉,过阵子不好好保养,会收不住寒气,觉得骨头缝儿疼的。” 今昭端起碗来夹了一筷子毛肚,只觉得毛肚还未到嘴里,眼睛就已经流口水了,那红亮亮的汤色和香喷喷的油炸辣子味道刺激味觉,一层烫炸的麻椒,还在刺啦刺啦地响着。那一块子毛肚进嘴,肚儿鲜美而脆爽,卷翘起小花瓣的形状。那麻辣味道初初一碰到舌尖,并不是辣味,而是一股奇妙的青草香,令人瞬间怔忪,这吃的是辣子还是青草汤,逐渐地,舌头随着这股青草香变得微微麻木起来,辣味儿跟着麻味儿后面出来,却并不咬人扎手,而是点点戳戳的辣,像是调皮的猫儿,一会儿挠一下,两会儿挠一下,说疼不疼,说痒不痒,到了最后,嘴巴里留着一股白酒香,更是不知道从何而来。 “如何,我种的不错吧。”成京微笑。 陈清平顿了顿,吐出一句:“如果长期供货,每批有多少,多久能有一批?” 成京笑得和狐狸一模一样,两个人就着毛血旺就讨论起合作来,倒把今昭凉在了一旁。 敲定了供货,一盆毛血旺已经下了肚。 今昭有一搭没一搭捞着剩下的鸭血和豆芽,觉得自己这个不吃血的人,都觉得这血做的极鲜美动人,软滑如缎。 成京那边才和陈清平说好,这边就转来话题,说起一些六合的趣事,以及陈国会稽长公主陈苍苍是如何从一个“穿越女”变成一位女帝的。 这种八卦今昭爱听,陈清平也觉得颇为不可思议。 不过太岁想着,这也是会稽长公主本来就不是凡品。 穿越这种事情,龙穿龙,凤穿凤,耗子穿过去也只会打个洞。 换做别人,比如今昭自己,恐怕能混个温饱小康,就是阿弥陀佛了。 “啊!幸亏不是我,不然我非死在那里!”言言声音聒噪,一开口掉在地上。 陈清平深深看了今昭一眼,若有所思。 今昭翻了个白眼,心说这玩意什么时候醒了。以后可不能带它出来,简直就是内心独白播放器拆台吐槽发电机。 就是要带,也要带在陈清平身上! 太岁这么想着,把言言挂到了陈清平的腰带上。 言言刚一挂上,就大声开口把神厨给卖了:“——你也不是没死过——” 话音一落,今昭顿时想到了一件事情。 的确,“沐今昭”是穿越过的。 真真正正是穿越到别的世界,别的时空去的,真真正正,也是死过很多很多次的。 也许那时候,那个今昭的第一次穿越,也是这样想的。 自己这种普普通通的人,穿越到了比较险恶的环境里,还不就是死么。 但是,一次两次,五次八次,十次二十次,是不是死的次数太多了,开始死不掉了,也就逐渐活下来了呢。 一只手温暖地落在她的肩膀,陈清平的声音十分淡然地响起:“你喝茶么?” 言言刚刚爬回,闻声又鬼叫起来:“——你是你她是她我已经不会把你们弄混了!” “噗——”今昭一口鸭血,喷在桌上,但又一瞬间回神,什么?曾经,弄混过?什么时候? 第二百五十一回 烟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牛蹄 立春这一日的岚城还是颇为热闹的。苍翠的山衬着朱红的灯笼,青石板山路台阶两侧一溜儿都贴着春牛之类的应景,老少爷们都在头发上绑着春枝的花胜。远远瞧着,人人都穿着颜色鲜亮的袄子衣裳,头顶儿发髻上别着手工做的青草花胜,就连陈清平也躲不掉这立春岚城习俗,一早起就被几个汉子按着,头顶扎起一个二寸长的毽儿,别了一株绸子叶儿蓝紫珠儿的龙葵果儿。别说今昭了,就连陈夙蕙都露出笑来调侃:“哎呦,不错哦。” “还真别说,这龙葵果儿配着老大这张冰宝贴一样的脸,有一种反差萌啊反差萌。”青婀捧心口,刘海儿夹着的四叶草晃啊晃啊。 “赶紧给拽出去,今儿门口有抓街拍立春达人的,说不定老大这造型能上个杂志什么的。”鬼王姬顶着她的小桃花花苞花枝对今昭努嘴。 老宋的鱼嘴夹别的一缕头发梢儿,追着绿叶红果两个大樱桃,旁若无人地走进厨房,一瞧陈清平这个造型,一脸笑若花开:“哎呦老大这个立春花胜还挺低调。” 老周瞅着老宋那两个大樱桃,哼了一声:“跟你比,谁都低调。”今儿老周头上的花枝,难得是鸢尾花。老周那张清秀文艺风格的脸配上这支不大的蓝紫色鸢尾花,倒有点风流别致。 “其实你们没有看到老元,看到老元脑袋上那一朵牡丹你们都会炸裂的。”蔓蓝扶额,相比起头扎牡丹的老元,蔓蓝别着的却是和她名字般配的藤蔓。而玉卮则是和朱师傅戴着一对儿左右缠枝的栀子,一亮相大家就都捂着眼睛喊:“秀恩爱!闪瞎!求放过!烧烧烧!” 比起汉子们的花哨,今昭的葡萄藤缠小葡萄的花胜就不显得那么打眼了,更令人安心的是,她早起去成京那边拿食材,眼见着一路的人都戴着风格各异的花胜,从小清新的野草雏菊到晃得人眼睛都发晕的繁复花束花篮,那真是没有不敢带出去的。不过绝大多数人还是和清平馆众人一样,买一支简易版本的花胜鱼嘴夹应景。 立春头戴花胜是八荒界的习俗,早年花胜是巧手的妇人用彩纸剪出来的,后来逐渐演变成现在这种用绢花塑料花扎的发卡,便宜,造型鲜丽,造型不拒,瞧着门外行人头上还有带着一整棵面包树或者十盆一圈儿多肉植物的,就知道现今这种立春花胜,有多少绮丽风格。 立春除了戴花胜,自然要吃春饼盒菜,一早春饼上了屉,盒菜切了料,也就没有什么事儿了。这一日清平馆不供应立春以外的吃食,辛苦的也就只有朱师傅和陈清平,要在开张前把盒菜炒好而已。 传统的盒菜,也叫做合菜,是韭黄豆芽瘦肉丝儿之类的时令菜蔬切丝儿炒着用来卷春饼吃的。然而人们吃货的精神进化到了现在,盒菜这种立春节气菜,基本已经囊括了所有能切丝儿卷春饼的菜肴。尤其是八荒界,命久人闲爱嘚瑟,盒菜也炒出三六九等。第一等的盒菜一盘儿就能在岚城买个小院子。就是九等的盒菜,也有了无数种口味,按照老周的说法,得亏海胆是不能切丝儿的,不然非得也做了盒菜不可。因为岚城进山门那家饭馆,今年打出的旗号是鱼生盒菜。顾名思义,人家卷春饼的是生鱼片刺身。 今昭想象一下切丝儿的甜虾三文鱼卷春饼吃,顿觉不好。 清平馆一向并不以奇特雷人当做卖点,因此盒菜也是相对中规中矩的,只分了辣与不辣,荤与素来盘列组合。今昭瞧着,辣荤的盒菜应当最和人意。谁不爱吃川椒麻辣红油肉丝儿的爽快酣畅呢。结果令人跌破眼镜的是,偏偏不辣的素,卖的最好。 “因为我们是在岚城,不是在人间啊。”朱师傅捧茶微笑,闲的要命,“辣椒这种东西是明朝才传入中土的,而岚城的住民好多人从宋朝就成了精。口味还是相对比较复古的。” “那也是食材好。”蔓蓝撇嘴,为了盒菜的菜蔬,她折腾了好几天,因为这次炒合菜用的韭黄叫做九层心。就是一根儿韭菜能批出九层,单吃最里面那一层嫩的。今昭昨儿就已经尝了鲜,那真是好像把春天嚼在嘴里,有一种闭上眼就山花烂漫的春色。 “说起来大师姐仿佛就爱这个。”玉卮蹙眉。 “是吗?我入门的时候大师姐都已经巡游了,倒是不很熟。”蔓蓝摇头。 今昭有点好奇,华练这个样子,才是二师姐,那大师姐得什么样儿才能压得住华练姐这个妖孽啊。 “其实我们都是汉末和以后入门的,那时候大师姐已经被流放了,对外叫做巡游。见得面不多。总之感觉是个……”蔓蓝皱眉,似乎想不出怎么形容。 “是个极品的绿茶。”青婀斩钉截铁,“特别仙儿的那种。” “没错,所以和阿姐关系不太好。”鬼王姬双手比划,“怎么说呢,她们俩,应该就是红茶女王和绿茶婊的区别。” “噗——”路过的老宋一口红茶喷出来。 “这么说你们都不太待见她?”今昭摸下巴。 “谈不上待见不待见,只是个人风格不同。大师姐比较端着,因此和我们也不亲近。”玉卮解释道。 “对,比起来二师姐可是跟我们一起看那个什么瓶梅的。”青婀握拳。 “……”太岁无语地想起在陈夙蕙的家里书架上看见的精装插图版,果然哪怕是身份不同,人还是没有什么变化的。 今年的立春与春节挨得很近,岚城除了满城都有游商小贩在兜售立春花胜春牛之类,也有不少人卖剪纸和灯笼。岚城的儒士郎君们纷纷摊开撒金纸给人写春联,清平馆也有朋友之类送春联来,偏偏老周一幅字也瞧不上,老宋和老元相激之下,老周倒是自己挥毫泼墨写了一副迎春的贴窗诗让人拿了去做剪纸。今昭觉得笔体筋骨十分眼熟,被玉卮提醒,才顿悟,这是瘦金体啊。 “老周你竟然练习的是瘦金体。”今昭不懂书法,但老周这的确写得漂亮。 “嗯。跟小赵学的。”老周看见今昭茫然的眼神,补了一句,“赵佶。好吧,我对你不该有这么高的期望。”说着,他又补了一句解释,“赵佶就是宋徽宗。”话音一落,老周看见今昭的眼神已然迷茫,无语扶额。 一时间今昭正在琢磨宋徽宗这个词儿怎么这么熟呢,就见着陈辉卿顶着他头上的菟丝花缠枝花胜招摇过市,身后难得一见人形的辉腾提着很大的一个鸟笼子,头上也别了一支喇叭花。两个人面无表情神气高冷地穿过前厅,别说是食客们,就是伙计们也瞠目结舌。 今昭眼见地看见那笼子里装着一只收香鸟,而陈辉卿手里提着的盒子,散发出上等的檀香香气。这俩人之前好像去了一趟什么昆仑丘之类的地方,好像还有卫玠,回来以后房东大人就突然忙碌起来,而且恢复到了今昭初见时的模样,高冷,神秘,强大,总攻气场。 这人不会是因为华练姐一直不回来,失恋之后失心疯了吧…… 香风仙鸟男神忽然而过,屋子里又喜庆热闹地升温。今昭一边帮着招呼客人,一边等着今天晚上的岚城立春的烟火大会,届时今年的岚城城主会点燃焰火,据说每次的焰火都会选出今年的春官,开始夜间的游街。因为岚城的地理位置,春天来得早,所以岚城的立春节夜游,也是声名远播的。 戌时日夕。 岚城的各条青石板路和二层以上的酒肆茶楼已经挤满了围观群众,清平馆因为忙活了一阵子,没能抢到临近的欣赏点,只能跑去乘黄成京的二楼上。 一边喝着屠苏酒,一边啃着豆沙春卷儿和椒盐水煮的春豆,陈清平站在旁边儿顶着他的龙葵花枝捧着辣子花生和小面的碗,今昭觉得自己的出息也就这么点儿了,这就觉得幸福得热泪盈眶不能自已无言哽咽了。 之前有个和西王母四姝相熟的食客说过,好朋友在隔壁,倾慕的人在眼前,爱吃的美食在碗里,喜欢的工作在手边,这样的生活其实她真的觉得不能更满足了。 因为太满足太完美,今昭都觉得有点梦幻。 砰—— 一声巨响,无数烟花如同是喷泉喷洒向天空,顿时将这片被人屏息凝视的夜空妆点成了一片璀璨缤纷的画布。各种代表春天的花卉焰火在空中绽放,花团锦簇,热烈而灿烂,伴随着人们的尖叫声和欢呼声,一波接着一波,以凡尘俗世特有的喧嚣,侵略着眼睛耳朵。忽然之间,无数的焰火飞鸟从花团之中飞出,飞向了整座岚城。烟火大会在此刻达到了高潮,无数的尖叫声响起,喊着“选我!” “一会儿青鸟停在谁花胜上,谁就是今年的春官。”老宋在今昭的耳边大声喊着解释。 话音一落,今昭觉得无数的视线灼灼然向她看过来,老宋更是惊讶得嘴巴大张,一双湛蓝的眼睛瞪得老大。 “青鸟,在你头上。”陈清平的声音在今昭的耳边响起。 “花擦!?” 新出锅的春官沐今昭被众人围拥着浑浑噩噩登上了春楼,手里被塞了一个火把,一会儿将亲手点燃焰火春牛。 岚城城主高枫是个个子不高,但容貌白皙俊美的青年,性格十分温厚,笑吟吟地把春官的官帽戴在了今昭头上,对城楼上的各位上仙大神介绍:“这位就是当今的太岁,沐今昭喔。看,是个很漂亮很有活力的女孩子吧。以后大家认识了要相互照顾哦。” 在一片的“好说好说”“客气客气”“不胜荣幸”等寒暄之中,今昭接过了春花火把,点在了“春牛”的牛尾巴上。 春牛焰火筒被点燃,刹那间一只威武的公牛摇头摆尾从烟火筒里疾奔而出,东蹿西突,星点焰火像是它的牛蹄溅起的花草泥土屑,在半空中四散开去,真有一种“烟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牛蹄”的感觉。 “太岁今昭!” “今昭今昭!” 岚城里应声响起欢呼,大家喊着今年的春官今昭的名字,把头上的花胜摘下抛向春牛,祈求自己的花胜能挨上春牛,被那些光芒焰火点燃,得到来年四季的好运。 今昭也摘下了自己的花胜抛向春牛,看见葡萄花胜落在了牛背上,瞬间也化作一朵小小的烟花,组成了春牛身边的一抹绚丽。 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她身上爬下,又爬到了陈清平裤腰上的言言大声吼:“你今晚很漂亮!” “噗。”跟着今昭来春楼的清平馆众人,都憋不住笑。 今昭也笑了,这一刻她突然在这一片绮丽如梦之中醒悟,时光荏苒如烟花,总有绽放和冷尽,她所能做的,就是在该绽放的时候,尽量绚丽去绽放,不要忧虑终将到来的沉寂,而在终有一天沉寂的时候,不自怨自艾,能够微笑回忆曾经的绚丽绽放,心甘情愿地走入沉寂。 第二百五十二回白光一闪魔兽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送走了立春,便迎来了今年紧随其后的春节,今年的春节并没有寻任何新奇的地方找什么豪奢的宴席,而是由朱师傅提出,踏踏实实在清平馆里过一年,各人都做一道菜,再由陈清平亲手做一道各人爱吃的菜,凑一桌子,也和寻常人类百姓人家一样,过个亲朋好友喜相聚的春节。 因此,立春一过,大家就忙得够呛。按照青婀的话说,是“东市买蔬果,西市买零嘴儿,南市买鱼肉,北市买妆点。唧唧复唧唧,群众忙吐血。” 好容易到了正日子,早起贴了老周写的春联,贴紧了横批“吃货威武”,又挂了灯笼,大家就钻到厨房里去捣鼓今儿自己的那一道菜,其中朱师傅和陈清平要更忙一点,因为还要准备饺子馅儿和饺子皮儿,不过厨房里人头攒动,“唉呀妈呀切手了”和“我勒个去这粉色是盐吗”之类的声音此起彼伏,倒有一种格外紧张有趣儿的热闹劲儿。 转到下午,今昭已经把东跨院堂屋厅里的电视打开,按照当年还是人类的习惯,围观起春节联欢晚会的前期准备和明星采访,桌子上一道道各人做的菜色也摆了上来,太岁觉得吧,她自己做的爆肚儿,原本以为会是很寒碜的,结果当她看见老元的麻辣可乐鸡翅之后,就觉得爆肚儿还是有点技术含量的了。 “说真的,可乐鸡翅里加点儿辣椒,这根本不能算是手艺好吗?!”老宋端着他做的维也纳小牛排,吐槽老元的手艺。 “你还不如拌个五彩拉皮儿。”老周放下他做的糖拨儿茶食,“好歹我们谁也没做凉菜。” “不能这么说。至少这道菜还是很现代很时尚很接地气的。我们需要这样接地气的菜色嘛。”朱师傅的那道花刀牡丹富贵鱼已经被瓜分殆尽,只留一根大刺在盘中。旁边摆着的陈夙蕙做的西班牙烩饭竟然也颇为惊艳,被挖得只剩下米粒和蛤蜊壳儿。与其当对的,同样令人吃惊的是陈辉卿做的枫叶豆沙馒头,味道竟然也很过得去,更难得每个都做的匀溜极了,裹着红艳艳的枫叶,很是漂亮。 陈清平在这一个回合做的是甜品,被大家叫做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是琼脂做的味道清甜的水果冻儿,用的是姜饼人的模子,所以各个都是小人儿形状。朱师傅笑谈说,这个特别适合除夕吃,因为可以吃小人,踩小人。 比较吸引眼球的是西王母四姝合力做的一道昆仑山四大件儿,用的是昆仑丘产的名物:雪玉白鱼柳,苏式红烧雪兔肉,手抓雪鹿排以及魔鬼辣雪雉丁儿。 白鱼也叫雪鱼,生活在昆吾溪中,长年饮用昆吾溪的溪水,长得通体透明,无须无目,肉质绵软,带着天然的甜味儿,吃起来有点像是蟹,但又比蟹肉更容易入口即化,这种鱼肉容易飞散,着火就变成一汪水儿,所以鱼柳是裹着面衣炸的,外皮酥脆金黄,里面的鱼肉将化未化,像是一口冰淇淋一般; 雪兔则是巴掌大的小兔,狡黠灵巧,难以捕捉,通身长毛,肥瘦五花三层相得宜,去了骨头做成苏式偏甜的樱桃红烧肉,晶晶亮层层叠颤巍巍,看着应该是绵软的,却格外有劲道; 雪鹿的个头儿也比寻常的鹿要小,更有趣的是,行动方式不像是鹿,更像是麻雀或者瞪羚,蹦着走。所以大腿和两肋的肌肉十分发达,做了清淡原汁原味的鹿排,沾着点儿自己调的酱汁儿也好,油蒜汁儿也罢,肉甜而鲜,有一种温暖喷香的口感; 雪雉是长尾的灵鸟,被人称为东方的“栖枝”,奥妙在于肉本身没有味道,偏偏添了什么佐料,就是什么味道,能提高佐料十倍的鲜香浓郁。用上岚城买的花椒辣椒,拿重庆辣子鸡的方法做了,吃一口就仿佛吃到了变成鸟儿的椒,麻辣深入肌理,浑然天成,极其畅快淋漓。 吃完了头一回的菜,陈清平去准备每个人提交的心头好,其余的人也围坐在桌前,一边看电视闲聊,一边包饺子。 天已经擦黑,今昭端着包好的一屉饺子去厨房放着,打算顺便瞧瞧男神这会儿已经做到了谁的菜。她一边走一边想着她点的菜其实是她为数不多的关于母亲这个词的记忆,仿佛应当是小时候她妈妈经常做给她的,一时间颇有点伤感,就没留神眼前一道黑影从天而降,身形巨大,一张嘴腥风扑面而来。 今昭反应还算挺快,闻见腥味的时候,就已经顺手把手里一屉饺子糊了出去,自己则往旁边一扑就地一滚,躲出了一丈远,定睛看去,那是一只长得颇为狰狞凶恶的妖兽,长着一只胳膊粗的独角,一身赤红毛皮,正被那些饺子面粉糊了脸,眼睛睁不开,在焦躁地刨地。 太岁点读笔显示,这玩意是魔界妖兽,名字么,很耳熟能详,年魔。 与年族和年族饲养的年兽不同,这是古早时代的年兽成魔后的产物,是真正的强大而凶残的魔兽。 今昭连声尖叫:“年魔年魔年魔年魔——” 那年魔听见这种噪音污染,顿时更加焦躁不安,它的听觉似乎十分脆弱,今昭这么喊,非但不能因此判断出今昭的位置,反而像是受了伤害一样,在原地团团转。 年兽怕光怕吵,所以今昭推断,年兽成魔后的年魔,应该也差不多一样。 这招果然有效,可惜没坚持到三十秒,那年兽眼睛里糊的面粉就掉了,睚眦欲裂地瞪着今昭,扑了过来。 一道翡翠色的漂亮光芒骤然亮起。 那年魔撞在光芒之中,立刻痛苦地缩成了一团。 今昭愕然地看着发出这翡翠色光芒的陈清平,她觉得自己的确透过陈清平,看见了一个翡翠色的光芒的人影。 “今昭过来!”陈清平喊道。 今昭绕过那年魔跑到了陈清平身旁,立等做小鸟依人状抱住了陈清平的手臂。陈男神也立等做母鸡护犊子状,转身反抱住今昭。两人眼见着一道白光从天而降,房东驾临,万事大吉。 陈辉卿转身问同样端着一屉饺子的陈夙蕙:“你没事吧。” 话音一落,一段仙乐雅音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陈夙蕙愣愣地看着年魔湮灭的地方,半晌,又看了看陈清平,吐出一句很奇怪的话来:“翡翠之诗……” 陈辉卿抓住了陈夙蕙的肩膀:“你说什么?你没事吧?” 陈夙蕙好像从某种被魔魅的状态之中突然醒来,一个激灵,定了定神,微微蹙起眉头:“我刚才怎么了?” 陈辉卿没说什么,放开她,转身离开。 今昭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因为,在刚才的一瞬间,在太岁的眼中,陈夙蕙的身份是,华练。 至于刚才那段音乐,既然房东大人都没吭声,小太岁就不管了。 今年的除夕晚宴,清平馆众人针对“为什么院子里会出现魔兽”展开了激烈的讨论,讨论没有结果,众人分成了两派,一派是陈夙蕙自己,持有“老虎还有打盹儿的时候”这种偶然性观点,一派是其余的人,坚定认为有猫腻有敌情,并且鼓励鬼王姬献身去找孔雀来问问什么情况。 “你们要是觉得魔兽的出现和音乐有关,怎么不去问问宫韵白?”老元一脸纳罕。 “你怎么知道没问过?”老周反驳。 “听说莲城也出现魔兽了。蓝蓝,你去问问城主?”青婀坏笑。 “你找死?!”蔓蓝难得横眉。 “不是,蔓蓝,你到底和莲城城主什么过节啊……”今昭扶额,城主大人,看着是十分优质的潜力股好男人啊。 蔓蓝鼓起腮帮:“那个混蛋和我们花神,都是百花丘长大的,他是所有花神里唯一一个男的,是彼岸花的花神。你们是不知道,小时候那些姐妹为了他,争风吃醋,偏偏他跟我住得近,我躺枪无数好吗!我都快被他害到没朋友了!上次聚会,嗯,好不容易我躲着没搭理他,结果不知道怎么的喝醉了,一起来还跟他睡了一张床!一张床!妈妈啊我冰清玉洁的节操啊!就这么没了!没了!他那个脑子进水的,还说要对我负责!拿着好多东西去我师父那里提亲啊!提亲啊!!为什么提亲这么大的事儿不和我商量啊!!!!” 今昭捂着耳朵,不再理会蔓蓝难得一见的发飙,转向了鬼王姬:“要不?孔雀?” “别找我,我用了断缘剪,这辈子可能都和孔雀没有什么正面交际了。”鬼王姬摊手。 “要不问问黄少卿?”太岁又转向青婀。 “啧啧,你没看他们已经在发短信了么。”玉卮指了指坐在一旁低头玩手机的青婀。 “说到这个,一会儿信号该不好了,大家要是发祝福短信就快点儿啊!”老元拍着桌子,塞了一个玫瑰花馅儿的花卷儿到蔓蓝嘴里,成功地堵住了她的咆哮。 此段一落,各人又都嚼着自己喜欢的锅包肉松鼠桂鱼之类的好酒菜,啪嗒啪嗒开始发微信抢红包编QQ群组信息。礼单贺卡是一回事,赶流行发祝福短信又是一回事,这是一种谁都知道没多大意义但却十分热衷决不放弃的热闹。就好比眼下的生活之中谁也不差一顿饺子,可年三十儿要是少了这一口饺子,就感觉少了点儿什么。 除夕午夜的烟花爆竹都上了天,这种早年用来驱除年魔的东西眼下已经变成了一种不可缺少的娱乐活动,清平馆众人放了鞭炮礼花,陈辉卿也想起来给大家找点儿娱乐来促进守岁这项传统节气活动的趣味性。 他老人家开了一扇门,直通圣莫妮卡海滩,每年除夕夜的八荒界都有春节庆祝活动,这会儿因为时差缘故,一号公路的终点还是一片白昼,不少身居洛杉矶的华人和爱凑热闹的美国人都聚集在海滩上玩闹,八荒界划的那片专属海滩更是已经架起了篝火,烧着松枝味道,穿着各色比基尼的神鬼妖魔们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吃烧烤,今昭眼尖,还在这一群人里发现了吸血鬼掮客杜兰以及西方至高时间之神柯罗诺斯两口子带着儿子和新生的小女儿。 时间之神一家子穿着唐朝色彩描金华彩风格的比基尼,老爹举着闺女,老妈抱着儿子,一边跳一边对身旁的人唠叨“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大家各自开始碰杯许愿,陈清平倒是没开口,可言言挂在陈清平的裤腰带上,一开口又掉下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昭!” 距离热闹的八荒界海滩篝火大会不远的圣莫妮卡购物大道上,咖啡馆的阳伞下坐着一位穿着白色的长款衬衫,面容清美淡然的东方女子。那女子面前有一杯咖啡,分毫未动,只是盯着手机传来的一条讯息:“年魔死了。” 女子的脸上露出凄然之色,可若是仔细去看,就不难看出,那份楚楚动人的凄然,只是眉眼口鼻堆积出的画面,她的眼眸里闪烁着的满是漠然和讥讽,漠然于一头成魔千年的古兽的死,以及讥讽于对方的废物无用。 有侍者端来一杯红酒,解释说是旁边那桌一位男士所赠。 那白衬衫的女子眼波粼粼地望向对方,顿时俘虏了一颗猎艳寻欢的男人心。 男人起身端着自己的酒走了过来,手腕上的百达翡丽划过一道银光。他信心十足地落座,转头对侍者吩咐,却没有发现那白衬衫的女子,将口袋里一只埙,放在了唇旁。 几日后的洛杉矶新闻里,有这么一条消息。 一位比弗利山庄的豪富,在一场晚宴上发狂,啃咬宾客们的头,造成数人受伤,而这位豪富自己在半小时的发狂后,耳朵里流出鲜血,倒地猝死。 第二百五十三回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约扬州 烟花三月,踏春的好时节,今年慕名江都美色的游人依旧不少,只不过新柳不成,琼花不绽,倒让抗着长枪短炮来拍琼花万里绿扬城郭的玩家失望。 好在柳未妆成花未开,江都的美味如旧,快到晌午,扬州大学附近一家叫做清平馆的饭馆子门口的老银杏树下,盐水鹅的摊子又推出来,清平馆的老板陈清平亲上阵,斩件儿浇卤儿,一双手翻飞轮复,好似层层次第的琼花,引来不少拍照的路人。 江苏人好饮食,会吃会玩,讲究眼饕舌餮,饭馆菜色好,周围风景妙,老板长得俊俏,自然老客户不少。不过正午,盐水鹅便卖完,老板陈清平擦拭着杉木盖子支在日光下晒。 一阵脚步声靠近站定,陈清平头也没抬,把又偷偷爬上他裤带的言言抓下去,往旁边一丢:“卖完了。” “胭脂鹅总还有。”来人声音不怒不笑,淡如无风垂柳。正是地龙长江,江浔扬。他身后还有一位身着古风服饰,峨冠博带,面容清秀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却是许久没有造访清平馆的莲城城主王彦之。 “有什么事?”陈清平擦擦手,推了推眼镜。 “清平君,许久不见,我来订一桌席面。宴我的几位故友,所以看果香药垂手就不必了。只要八人的主宴,倒是厨劝酒,劳烦陈先生费点儿心思。因为其中一位朋友最近身体一直不好,神思郁结,但久闻陈先生大名,渴慕一见,希望先生能亲来,毕竟,美食是一等的心灵慰藉。”王彦之说着,上前行礼。 江浔扬微笑:“我是来带路的。顺便,有点小事,要找东皇大人。” 陈清平随手放在杉木盖面上,淡淡地看着话里有话的江浔扬,点了点头。 过了子时,连泡完浴汤的闲人都吃过宵夜,清平馆的热闹也淡了下来。陈清平提了一个紫金云纹的食盒让今昭抱着,两人骑着老宋的二八永久铁驴,身后还有朱师傅骑着三轮车载着玉卮和蔓蓝做帮手,往江浔扬的宅邸去。 夜色下扬城晚风拂面,只是在往年,这时节风里花香阵阵,清甜可人,今年琼花到现在还没开,反倒是工地的轰鸣声还听得见。 “今年的琼花,也太晚了一些。”蔓蓝眉头微蹙。从扬州大学本部到瘦西湖,路程不近,二八的自行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在夜里磨牙得很,陈清平却不紧不慢,穿堂走弄,一杯茶水的时间,竟然也给他骑到了。 瘦西湖的湖面上起了一层夜雾,陈清平嘎悠着他的破自行车,磕磕碰碰竟然骑上了莲花桥。此时桥上还有零星几个幽会的情人和闲不住的游客,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陈清平骑车带人跟着破三轮,可就没有人注意到,一过了桥面,这一行造型轰轰烈烈的怪人们,一上桥的就不见了。 扬城景色此时在众人的眼中变了模样,车轱辘下面的是一条大平道,道的两侧店铺林立,摊贩众多,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比起这一位骑着老破自行车三轮车的神厨,街上独眼的长角的青瓜脸的毛尾巴的三头六臂的,比陈大爷朱先生奇怪的,有的是。 太岁抱着食盒子无语凝噎,过了这莲花桥,竟然骑到了一座妖魔神鬼之都! 叮叮当当骑过这一条夜市,巍峨城楼就在眼前,楼牌上写着“莲城”二字,两侧城守的旗,勾勒了一个“彦”字。 “卧槽!”蔓蓝发出一声尖叫,“不要!为什么是莲城?!” 今昭一脸纳闷:“席面就是城主订的,你不知道?!” 玉卮微笑:“在蔓蓝的耳朵里,这两个字,可是自动屏蔽的。所以说,该。” 莲城,九州四大华都之一,华都,顾名思义,极致繁华之都,莲城形如一柄出水连茎的莲花,故名莲城,花柄穿过扬州无锡,花开在苏州。长江以南与妖魔神鬼有关的生意,多半总店都在这里。 今昭若有所思地看了蔓蓝一眼,掏出手机点开地图,输入“城主府”。 以人类的距离来看,眼下是扬州地界瘦西湖景区,城主府在苏州山塘街附近,这一趟饭食,很应该去坐高铁。 一干人等过了城门,还未登上转镜台,就被那一溜的饭庄吸引,期间七狸、红鲤等老铺子自然开有分号,难得的是那些西洋东瀛店铺也热得红火,打头的店铺门口摆着一份招牌菜,似乎是一张大饼,饼里面有不敢就死的鱼,半身探出饼来,绝望凝视夜空。这菜好不好吃另算,围观的飞禽走兽倒是不少,尖耳朵的那一位,眼瞅着口水都要流下来。 今昭哭了,这不是著名的仰望星空派么。 “……不知道是不是扬州姐姐病了还是怎么的,琼花也不开……”有女子娇嗔埋怨的声音传来,清平馆几人连忙踏出转镜台的法阵之中,抚了抚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定了定神,才出了镜台,从后便门进了城主府。 妖魔神鬼一等富贵风流之地莲城,城主府自然是精致风雅的,若没有引路童子带着,太岁估计就得迷路到宴席结束。 好歹是到了大厨房,陈清平洗了手脸,一层层一面面展开紫金食盒最上边,满满铺了几桌子,指点着上菜的侍女:“这是时应果子,蜜件儿和砌香儿在这边,腊味鹅脯,每隔一刻钟,上一遍。”而后又抽出中层来,头一道是白腰荔枝和水晶鹅掌,接连着二十道菜都是本帮菜,淮扬先唐时候便很繁华,本帮菜用料考究精致,味道清淡素净,追求食材原汁原味,意形高雅。侍女们眼波露出称赞,面上不显,迈着细碎平缓的步子,飘似地端盘子上菜。 席面后十道转了重口味,热油里滚着青麻红辣,都是大炒大爆的,横流着鲜艳汤水,飘着大颗大颗的柿子椒,最后一道是九口鳝鱼,中间方格里鱼肉似刚刚汆入红汤里一般,随着沸腾之势翻滚,满屋子好像炸了花椒爆竹,香辣勾人的味道从四肢百骸往心窝子里钻。四周八个格子里也各自滚着鹅肠白肚之类,陈清平还没说什么,到听见上菜的侍女微微吸了一口气。 底层的食盒里放着八道厨劝酒,从前这厨劝酒都不是硬菜横货,后来引荐了西洋风以后,厨师长推荐招牌菜成惯例,厨劝酒的含义也随之变化,这八道厨师长推荐菜来自清平馆,自然更受期待。 尚食侍女们端着菜色随着陈清平今昭玉卮三人进了宴席。 王彦之一身常服坐着主位,另一侧陪坐则是江浔扬,周围坐着的几位应当是本地的仙家神明,尤其是最靠近彦城主的一位白衣少女,脸上的病色十分明显,容颜秀丽,很有几分林妹妹的味道。今昭就算对药石并没有多少了解也能看出来,这姑娘病的不轻。 这颇有西子之态的美丽白衣少女,正是地龙扬州。 头一道厨师长推荐,叫做金井玉阑,听着玄乎,不过是黄芪人参汤,只是这人身年头久了,这样上等的人参有个美名,叫做金井玉阑,在八荒界说的是成精的人参,在人间则指代上等好参。 第二道菜是金齑玉鲙,一道鱼生,按照江浔扬说的人头数,分了八件儿。每盘子里白玉成图,鱼肉片得如丝绢帕子一样薄,刀绘了八朵莲花,或含苞待放,或晨露荷香。 陈清平布了第三道菜,金童玉女。乍一听这菜名,那地龙扬州叹了一口气。 陈清平推了推眼镜回答:“这是牡蛎和扇贝,牡蛎烤成淡金色,扇贝清蒸,浇一点儿高汤汁儿。这名字不过是为了凑趣,扇贝滋阴,牡蛎壮阳。” 后面几道菜,也都沾金带玉,什么金玉良缘啊,金玉满堂啊,各个都是值钱的好彩头,到了最末的甜水,叫做金风玉露。桂花点了红豆沙熬成汤水,里面自然是指头大小的糯米圆子。陈清平介绍这甜水寻常,食材不同凡响,桂花是桂宫来的,糯米产自丹阳,红豆是邻近南通产的红衣娘,颗粒大,酥绵易起沙。烹饪料理,手法固然重要,可好食材才是基础。在座几位倒是精通此道的,听了这些产地都纷纷点头,一副宴席宾主尽欢,聊了许久才散。 月挂当空,落在影壁上,那影壁背面上也有一轮明月落霜图,被月光照着显出光彩来,看着倒像是月亮在影壁上活了过来。朱师傅瞧着这半空云月,说了一句:“我觉得有点不对头。” 引路童子让陈清平从大门出去,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三更半夜,大门不可能再有人进出,反倒成了园子里最背静的地方。 背静的影壁后,背静地站着三个人。 江浔扬对陈辉卿拱手:“虽然我们都是承了你的恩惠的,本不该再对你有所求,但还是不得不说,扬州她的确是不好。琼花死后,她也抑郁成疾。今日她极期待的清平君来了,也没能让她感觉好些。” 王彦之拂着袖子上的褶皱,眉头紧锁:“我以倾城之力,去追查凶手,却是无果。而城防又都看着那处,怕那些跑出来……如果扬州身子好些,至少城防的压力,会小很多。” 陈辉卿蹙眉:“岁阴岁阳与华练休戚与共……你是说,扬州变弱了?” 江浔扬苦笑:“华练出事后,对这些地域的约束变弱了,这是眼见的,但是我们地龙也的确对不住她,在她这个时候,没有守住扬州。” “扬州怎么了?”陈辉卿追问。 江浔扬的声音压得很低,悄声说:“那个地方……没守住。” 陈辉卿倒是没有江浔扬那么多忌讳,直愣愣地问:“镇魂石?” 第二百五十四回花谢花开花满天,琼花谢过有谁怜 扬州有琼花万里的美景,每年不管是人还是鬼,都有大批游客来此赏玩。可偏偏今年琼花久久不开。辜负了多少人辛苦背来的摄影器材,那些几十斤重的长枪短炮。这一早五点钟蔓蓝拿着扫把在门口打扫,老宋提着垃圾袋去丢,三步起就瞧见门外不急不缓走进来一位俊秀青年,峨冠博带,见了老宋,微微一笑:“宋先生。” “彦城主?!”老宋当然是蔓蓝和莲城城主那么点儿纠葛,之前还怀疑过蔓蓝是不是怀了眼前这人的孩子,此时这人就在眼前,他猛地回头去看蔓蓝,只见蔓蓝已经紧握扫把,把扫把当做了武器,一双秀目,瞪着莲城城主王彦之。 “我今日是来请莘琳的。”王彦之道。 “就算是六礼过了我也绝不嫁给你。”蔓蓝斩钉截铁。 “我不是来跟你讨论婚礼细节的。”王彦之仿佛没听见蔓蓝的话,依旧柔柔淡淡地对她说,“去富春茶社吧。说的是琼花花神的事情。我想你大概不知道,琼花死了。” “什么?!”蔓蓝尖叫一声,王彦之顺手捞起她的胳膊,将她带着往清平馆深处走去。 等她再回过神来,已经穿过清平馆的某道门,坐在了民国时期的老富春。 “这就怪了,良箴从来是个没心没肺的性子,又不是生病,又不是心病,房子附近也干净得很,没有鬼祟,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临窗位子蔓蓝握着茶杯,街上扬州美人穿着旗袍,身段优美,好像一排彩釉花瓶。卖报的报童大声招揽:“安清帮的排头一家灭门!灭门惨案!” 听到这一节王彦之冷笑一声:“背叛师门宗义,怎么能有好下场。爷爷做事连累孙子,只是这还赔不上我扬州城血流积尺的惨烈罢了。” 蔓蓝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儿,无言以对,只能埋头吃包子。吃着吃着她看着富春茶社的掌柜,想起什么似地:“这地方从前叫什么来着?花圃?” 王彦之想了想回答:“富春花局,本是花圃卖花景的,后来因为扬州的茶社流氓很多,此间主人就把自家的花圃摆了吃喝茶水,渐渐就兴起了。” 蔓蓝撇嘴,想起什么似地:“本体出事儿了?” 王彦之点头:“本体,离一处极关要的阵眼,很近。” 蔓蓝身子一震,想起了什么来,又埋头吃起了包子,闷声问:“你要我做什么?” “请你换个人来,顶一阵。扬州不能没有琼花,那是扬州的精魂,若是琼花不开,扬姐儿也不会好了。”王彦之掏出帕子,递给蔓蓝,轻轻拍着她的脊背。 “我……我让淑媛来顶一阵。”蔓蓝抽抽噎噎,百花花神都是她的从属,她的姐妹,同出生到长大去西王母门下求学之前,千百年一直生活在一起。原本以为,也会这样继续地老天荒地走下去,可却没有想到,突然就有一个人,掉队了。 这餐饭吃的忧心忡忡,王彦之又选了几个时间点去看,也是一无所获。回城后没过几天,扬州已经病得起不来床,人间也传来不少琼花花株枯黄欲死的消息,名医如流水般涌入莲城,可别说病情好转,就连病因也说不出来一个。 只有八荒界的人知道,琼花是扬州的挚友,两人甚至有法术相连,心意相通,精魂相关,琼花突然死去,扬州怎么能好起来。 当务之急,就是先将原本的关联再度建起,哪怕那一头不是琼花,暂时也顾不得了。 借清平馆的道路,以最快的速度赶来的,是一位鲜妍的红衣美人,身后跟着两位妹妹,一位如霜雪清冷,一位如嫩柳温柔可亲,这三人,正是玫瑰花神淑媛,梅花花神墨香,以及桂花花神瞬英。 眼下只有清平馆能置身事外,因此三位花神,也就留居清平馆。可惜清平馆的美食还没尝一筷子,三位花神就已经急匆匆赶去城主府去救治地龙扬州了。 “要是能借助清平馆回到过去然后把琼花花神救出来就好了。”今昭抱着一盆玫瑰花嘀咕,言言像是吊饰玩偶一样,挂在她的兜帽上,一摆一摆。 “你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陈清平提着一桶米水,给已经摆好的梅花花树浇水。 清平馆的伙计们今夜也被请来帮忙打打下手,原因无他,这饭馆子里的大神多,压场子最适合。尤其有陈辉卿坐镇,简直万事大吉。 整个城主府都严阵以待,就连陈夙蕙,也让金华猫花红招来附近的野猫,在附近的大街小巷高度警戒。 三位花神走进了地龙扬州养病的房间,蔓蓝轻轻带上房门,叹了一口气。 这种使用自己的元灵进行法术关联的事情,本来就是极其危险的,稍有不慎,就可能把自己的元灵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脆弱的元灵容易受伤,联想一下最近魔物的闹腾,蔓蓝更怕元灵被魔物玷污。 门里的法术和法阵流光溢彩,顺着门缝都能瞧见里面的热闹,蔓蓝站在门口,轻轻叹了一口气。 曾经,蔓蓝也是在莲城郊外的百花丘长大的。 百花丘与百花川,是八荒界著名的旅游景点,以花好月圆林美水清而著名,其中的百花镇是一处极其古朴雅致的江南水乡,百花谷则是花神花仙们的诞生之地,极具灵气。 在求学之前,蔓蓝和其它的花神们,就生活在这片山谷里。那些清澈的溪水润泽了她们的肌肤,那些微甜的山岚吹拂过她们的裙裾。那是极其单纯的快乐的日子,就算是在一贯心思单纯的蔓蓝的脑海里,也是更为简单美好的记忆。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其中的一个姐妹,会在一个黑暗的无人的夜里,突然孤独地死去。 蔓蓝双手捂住脸,晶莹液体从指缝里流出。 昔日最是温柔的琼花花神,此时此刻,已经无法再次相聚,那样美那样好的一个女儿家,死的时候,连尸首都是不全的,一整条手臂,再也找不到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 “会没事的。”城主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一只温暖的手落在她的头顶,“我们不会再失去一个故人了。” 今昭和青婀死死拽住老元:“别过去。” 别打扰此时此刻,两个人对儿时的故人的追思与回忆。 突然一声巨响,乌云罩顶,一只脚爪破空而出,一个像是龙又有点像是乌龟的怪兽从乌云之中钻了出来,双目赤红,呜咽一声,扑向了城主府。 “花擦这是啥?!”老元哀嚎。 今昭瞪大眼睛,迎着腥风浊云大声叫:“是霸下!龙生九子里面,驮碑的霸下!” “霸下?扬州的霸下不是守城兽吗?!”老周对这些故纸堆里的旧事较为熟悉,此时此刻看着那霸下扑下来,满是惊奇。 “别管是什么了看着不怀好意啊啊啊啊啊——”青婀眼看着那霸下撞到了地上,面对着中庭的众人。 叮——叮叮叮—— 金戈相碰的声音传来,似乎是好些暗器钉在了那霸下的身上,青婀眼尖,叫道:“攒心钉!大黄!” 一道剑光凛冽而下,那霸下一躲,莫邪剑砍在了龟甲上,发出琤琤的铿锵之音,旋即剑光如暴雪,倾泻而下,那霸下被黄少卿缠住,分身乏术,再也无暇顾及旁处。只见须臾之间龙爪剑光过招近百,那霸下虽然是龙族,但依旧不敌一流的剑术高手黄少卿,露出了颓势,最后这几秒,只有勉力招架的份儿。 “大黄当心!他变大了!”青婀刺声拔地而起。 “它成魔了,无需顾忌,一击击杀!”王彦之也高声喊。 话音一落,霸下闷哼一声,身体骤然膨大了三四倍,花草芬芳的中庭已经快要挤不下那龙龟身躯。黄少卿有了当地城主的一句话,剑势骤然一变,已经从密集的落花落雪之态,变成了硬朗悍勇的执绝。 刺,点,抹,挑,砍,劈,斩。 一把名剑在黄少卿的手中,忽而是剑,忽而成刀,忽而又出现了斧的凶狠,那霸下吃不住这快如疾风力如山倾的剑势,身子一顿。黄少卿一剑凌云,贯穿了霸下那螭龙一样的脑袋。黑红而灼热沸腾的血喷涌而出,正是魔物特有的可以烧熔万物的熔岩之血。 轰隆。 霸下缩回原型,倒在了地上。 “这霸下本来是守着那地方的……出事以后就失踪了,为什么成魔?”王彦之走近那霸下的尸身。 黄少卿摇头:“我得到消息,有魔怪在扬州出没,一来到这边,就看见了这家伙。” 蔓蓝啊了一声:“它身上,有琼花的味道!”说着,她也跑了过来,有些愕然地看着那霸下的嘴,“这……这是琼花……” 那霸下的血盆巨口,森然利齿之中,卡着一条手钏,赤金镂刻,里面有白玉琼花。 蔓蓝直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脑,她立刻就想到,琼花花神良箴失去的手臂,遗落在了什么地方。 竟然是被这魔化的霸下,吞到了肚子里! “莘琳躲开!”一声变了形的惊呼响起。 蔓蓝循声望去,竟然看见了王彦之千年一见的惊慌恐惧的脸。 “蔓蓝——”青婀也惨叫起来。 那霸下的眼睛骤然张开,赤红欲血,张开嘴,用尽此生最后的气力,喷出一股血来! 龙族之血,灼热可息万物,故而名龙息。而魔族之血,本身就如熔岩一样,可以将一切消熔殆尽。 成魔的龙族,就算是这一口血,也足够将蔓蓝这样本体是植物的花神烧成再也无法凝聚起来的灰烬! 蔓蓝只觉得脑后一热,随即有人更热地贴在了她的身上,那一身青荇水草的气息十分熟悉,属于百花谷里唯一的男性花神,彼岸花花神的气息。 一片广袖拂罡风,蔓蓝撑不住那力道,被甩出几丈之外,眼见着那一股龙息,悉数喷在了王彦之的身上。 灼热的魔国之火瞬间将俊秀清雅的古装青年吞没,连一片衣袂也没有留下。 灰烬飘飞,落地清冷。 只是这么短短的一瞬,一个谁也没有预料到的瞬间,那峨冠博带的男子,便化作了连捧也捧不起的灰烬。 “不——王彦之你是大混蛋——!” “蔓蓝睡了?”今昭问刚刚关门出来的玉卮。 玉卮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桃夭看着她呢,怕她这时候被魔物趁虚而入。也难怪,虽然她对那人没有男女之情,却也有故人玩伴之谊,又是为了救她……” “我觉得莲城城主是喜欢蔓蓝的。”今昭抬头,觉得眼眶发热。 “是啊。可是喜欢这件事情,单向是没有用的。”玉卮搓了搓手,让手暖和起来。 “本想着细水长流,等她回心转意……”青婀揉揉眼睛,“其实,他也是我们的师弟。和孽镜一样,都是挂名的弟子。我们也算是老熟人了。他那个家伙嘴上不说,心里最有主意。可他当了城主,太忙了,也许忙的没顾上……所以……” “人这一辈子,可不是就是这样。又不是写小说,男主角不用赚钱,只谈恋爱就好,剧情里每个人会按部就班,有个承转启合,当个支线人物。人啊。这辈子,有的人走开了,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玉卮愣愣地望着不知什么地方,感慨。 “是啊。”今昭深有其感,这此生一路,仿佛旅途,不断遇见和分离,有些人以为只是暂时离开,偶尔联络,可是渐渐地,就不知不觉失去了消息。哪怕是那些曾经厌憎过的人,也许再听到,已经是一则讣告。 就好像她那个以前从来借钱从来不换的表哥,葬礼上吓了他,再听到,他却成了一道美味,被人切割,端桌成盘。 “说起来,也去通知孽镜一下吧。他们俩当初,好歹在一个宿舍里住过。”玉卮搓着手离开。 “我进去陪陪桃夭。”青婀对今昭说,也轻轻推开门进屋去。 今昭一个人站在蔓蓝的房门外,看着温柔和暖的春日阳光,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也学着玉卮搓了搓手,来缓解指尖彻骨的凉意。 今年的春天,好冷。 第二百五十五回百鬼夜行厉鬼哭,血雨腥风满江都 这几日,清平馆过得深沉肃穆,陈辉卿和江浔扬雒九河频繁碰面,忙得脚不着地,莲城城主的调令到了,和新城主有不少交接事宜,还要交代扬州发生的事情——别说是陈辉卿和长江黄河,就连朱师傅这个挂着齐王名声的闲散人,都经常被叫去议事。卫玠和利白萨更是被叫了回来。新城主更是以私人相托的名义,恳请利白萨在扬州外张开海神法阵,一旦有问题,宁可牺牲扬州,也绝技不能让那些出去。 一时间,几位大佬对新任城主倒是颇有赞赏,这是个杀伐决断的主儿。 倒是蔓蓝,精神一直不振,躺了几天烧了一场,躲在屋子里闷闷地翻阅花谱古籍,正想着要不要起身去泡个茶喝喝,忽然外面一声爆炸,紧接着无数鬼哭神嚎冲天而起。 蔓蓝连忙跑出来看,只见万里碧空突然乌云密布,大雨压境而来,好似一盆污水泼向天空,无数黑死的魂灵烧干了锅一样一股脑飞了出来,朱师傅还提着炒勺,这就跑了出来,望着天空,叫了一声:“糟糕!镇魂石!” 镇魂石果然坏了。 古时人鬼不分的时候,几乎每座城池都有大镇魂石按照风水阵法,像是压着酸菜的泡菜石一样,压制城中作乱的恶灵,而城中法阵有专人看护,日夜轮转不休。后来,根据大世界的法律,妖魔鬼怪的世界浮于人世,城池便不再布置这些法阵了,然而古早时期的镇魂石都深埋地下,从未被取出,还是各司其职。扬州城自古钟灵毓秀,多出灵异,恶鬼很少,只有一次,那一次江都鬼哭数月不绝,城中尸横遍野,流出来的血没过小腿,城外每一抔泥土都能挤出血来。神鬼们早得了天候都逃离了,可人类并不知情,等到大难来临,城中几乎没有多少活口。一旬的时间,死灵不断增加,这些枉死惨死的灵魂,有的执念很重,有的牵挂着妻小家人,有的满心怨愤,最终成为了煞气极重的恶灵,后来人神再世,大巫归来,用一块女娲一族造的镇魂石将这些恶灵埋葬在了阴阳交接之处,并且以龙族霸下守石。 前阵子一座工地打地基,违反规定,彻夜施工不休,本来就伤了镇魂石,偏巧又赶上了魔族闹腾,有魔物出没,守护镇魂石的霸下,大概是因为长年压制下面的冤魂百鬼,也被污染了元灵,被魔物策反成魔,害死了闻声赶来查看的琼花花神。 前几日,霸下被黄少卿杀死,新城主调任到位,给每个城防兵都发了替身符,可以替死一次,豁出去的城防兵这才把破损的法阵勉强压制。 眼下恶灵一股脑涌出,想来应该是法阵没有压制住。恶灵找到出口,一股脑儿涌了出来。 那么,这么多凶厉的恶灵,那些城防…… 早春的风吹过,蔓蓝只觉得满身的冷汗渗透脊背,残酷寒意游走全身。已经有多少年了,人间不曾出现过如此数目众多的恶灵!如果不能立即解决,或者冲到了其余的地方…… “……令城防全员出动,留下替身符,请灵城城防来增援,把我们的替身符全都给灵城城防!”新任城主赵勋站在镇魂石原本的所在,来不及赶回莲城,只能就地下令,都指挥使一凛,颤声问:“那我们的兵……” “……厚恤家人。” “靖王,我已经请幽都调兵,你也不必太过悲观了。”江浔扬站在赵勋身后。 “但愿吧……”剑眉星目,一身严谨端正之气,身披一身战甲,头戴王爷金冠的新任城主靖王赵勋,握着剑鞘,站在那处破损的阵眼上,“长江先生去休息一下吧,调度还要指望你。本王守在这里。” 江浔扬看着赵勋一丝不苟的表情,想了想,转身离开,打算去召集附近的地龙,看看能不能结一些法阵,清涤一下阴鬼之气,聊胜于无。 尽管各都很多年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件,但莲城向来富庶,兵强马壮,暂时控制住了事态。 从人间看去,除了阴天的日子多了些,倒也看不出多么混乱,只是恶灵被压抑百年,各个凶神恶煞,城防卫杀敌一千须自损八百,而恶灵数目又太多,连幽都派来的幽州卫也死伤过半,更糟心的是,那些聚集在一起的恶灵还好说,有不少的恶灵不知道是想要回去看望亲人后代还是想逃出生天,单枪匹马泯没于人间,城防根本没有精力逐一抓捕,只能庆幸单兵煞气不足,危害不大。可不过几天过去,新任城主赵勋就看着比鬼还憔悴了,一边要对付这些恶灵,一边还要找人去加固南京的镇魂法阵,看着别让哪天把南京的镇魂石也给挖烂了。 七天后事情有了一线转机。 一些活口供出,这些恶灵其实有一个算是头领的人物存在。这个人物当年在那场屠杀中也救了不少人,虽然最后大家都被屠戮殆尽,但他一直很有威望。许多恶灵的煞气系于他一身,若是把他给超度了,这些恶灵也就没有那么难对付了。 赵勋随即下令,着重追捕这个恶灵,尽量留下活口超度其煞气,以削弱恶灵的力量。 清平馆做不了旁的,只能尽量赶工,少卖点儿生意,多给兵将们送点儿饭。也许是因为有了事情做,蔓蓝也恢复的平时的样子,帮着送饭跑腿。西王母四姝两两一组给城主府送一日三餐,今昭和其他的伙计们帮忙做点杂事。 一晃儿,王彦之的头七都过去了。如果他真的灵元没本事再修行一次的话。 “我说你,在这么熬几天,也可以去当恶灵了。”鬼王姬来城主府送饭,看着重瞳皇叔赵勋眼睛一圈儿的青黑阴暗和两颊凹进去的模样,推给他一食盒的东西,“不收你钱,好好吃吧。” 蔓蓝看了看新任的城主,默默地把食盒子打开,一样一样往外放。食盒里全是点心,多半都是方便入口又顶饱的唐食,比如牡丹饼、五福饼、琼脂玉露糕之类,显见是清楚赵勋偏唐宋故乡的口味,都是清淡爽口的点心。 赵勋也从善如流,谢了蔓蓝,拿了一块牡丹饼边吃边问鬼王姬,有没有见过会起诸灵阵的法师,吃着吃着,他突然举起牡丹饼问两个人:“这饼,是什么东西做的?” “米,红豆。用两白米和红豆沙做成的。两白米是稻米和糯米,煮豆沙和白米的水最好是泉水。先熬好豆沙,然后煮米饭,把米饭搓成饭团,再将豆沙裹在米饭外面。朱雀大街狮子楼做得最好,洛阳状元红次之,只不过状元红加了奶黄,有些甜腻。狮子楼的,显得清淡一些。这个,就是狮子楼的风味。”蔓蓝回答。 赵勋放下牡丹饼,起身:“从前有人跟我说过一个恶人,喜欢用相思豆做饼。我这会儿想起来,听说那个鬼首也有一位爱妻,当年屠城之时,远在江对岸的娘家,会不会那个鬼首,相思成灾,还会想着去寻找他的爱妻?若是我们能查到那位妻子的转世,会不会能堵到那位鬼首?” 相思泣血,血凝成珠,藏于骨髓之中。人若是相思太重,执念不休,便会相思成灾,精血生气化作血红的相思豆在骨头之中越长越多,相思豆就会撑破骨头,外面看来,好像是刻在骨头上一般,因此被叫做相思刻骨。刻骨之后,相思若还不能断绝,便会有越来越多的相思豆撑破骨骼,最终骨骼被相思豆损毁,人失去骨骼的支撑,自然会脏器破裂,心脉跌碎,郁郁而死。 相思绝症,无药可医,也没有症候,只能逐渐赴死,唯一判断是否是相思成疾的法子,就是割破皮肤,甚至割破骨头,看看里面是否满是血红色的相思豆。 蔓蓝突然想到,王彦之的身体里,有没有刻骨的相思豆呢? 鬼王姬看着蔓蓝状态不对,连忙应着赵勋:“靖王说的有道理,我送个信儿。让刑部和大理寺都查一查。” 到了恶灵袭城的第九日,陈辉卿带着会逐灵阵的法师来莲城时,赵勋已经形销骨立,简直可以折起来叠进抽屉了。 前两天那盒子狮子楼风味的点心大半都长了毛,灰扑扑地放在一边,桌子上摆着扬州的沙盘和城外列的海神领域的法阵,多亏利白萨在此,这些恶灵现在都被困在扬州城里无法离开,好歹算是免了周遭城市的苦楚。 “扬州虽然阡陌交通极其复杂,但能容恶灵行走的阳气微弱的地区也不多,我们在这几处列阵,将这些容易藏污纳垢的地方清空,将恶灵赶去阳气盛的地方,便容易对付了不少。”赵勋一身王爷常服,金龙毓秀,指着沙盘和几位法师商量。 这几位法师老家各不相同,连时代也不一样,大多数是先秦时期的大巫级的法师,来了莲城虽然惊讶于富丽繁华,可好歹还能把持得住,这会儿听了事件,也觉得十分棘手,一位楚国大巫说:“恶灵之中,以无辜枉死最厉,又被血海养了,又有深仇,最凶者可与上神一较高下。倒是靖王殿下和东君殿下,还有几位上神,要当心那些厉鬼心邪意偏,仇神仇上,前来索命。” 赵勋谢了大巫,反笑道:“若是真的来找本王,倒是方便了。本王虽然不长于格斗,同归于尽总是不在话下的。”说罢,就请副官千户等人去辅佐法师们列阵。一忙又是一大天,连一片儿白菜帮子,也没吃过。 身旁的江浔扬一贯翩翩君子风度,此时也顾不得下巴上的胡茬,还指点着几处关要,请法师们照顾。 夜风飒飒,庭院里枝桠绰绰,活似一群不甘的鬼,连影子都透着挣扎。 鬼王姬送来插好的关于那位妻子的消息,然而赵勋听了这个消息,反而更觉得局势紧张绝望。 蔓蓝不知道那消息是什么,只是端出陈清平熬得大补参汤,推给赵勋:“当水喝吧。再死一个城主,莲城还有救吗?” “多谢你。”赵勋一口干了参汤,看着蔓蓝,顿了顿,又道,“那件事情,节哀顺变。” “你们之前打过交道么?”蔓蓝问。 赵勋思索片刻,回答:“一些宴席上,倒是略有照面。唔,对了,当年,和他,还有辛弃疾,一同游山喝酒。”想了想,他还是把那半句“当年听他说起过你”咽回肚子里。 蔓蓝嗯了一声,想来也是。赵勋是宋朝王爷,受封靖王,后来得到奇遇,修身成仙,又因为战功,位列神阶,与王彦之这种出身便是仙家的天生上神不同。说起来,也算是士族与寒门的差距,能有点交道,已经不容易了。 更何况,在此之前,赵勋负责的是内陆商道运输,在洛阳坐镇,与莲城离得远,能有照面,估计也是商业峰会而已。 现在,想想冬天时候在妩媚园里,因为远远看了赵勋一眼而兴奋尖叫,眼下这位眉目朗逸,风骨铮铮的人就在眼前——蔓蓝耸耸肩膀,又怎样呢。 赵勋抬头看着鬼影婆娑,核对着手里的地图,不再言语,只是又喝了一碗浓浓的参汤。 “再喝一碗吧……”蔓蓝的话还没随着发丝荡进风里,就被一声穿云裂空的啸叫截断。 有人在远处喊:“保护城主!” 第二百五十六回今日葬花人笑痴,昔日葬侬知是谁 有人在远处惨叫,有人在不远处嘶吼。 赵勋顺手抽出腰间的宝剑,对蔓蓝说了句:“你快走吧。局外之人,何必送死。”然而这句话说得似乎太晚,善者不来,那有十几米之巨的恶灵已经踏破楼瓦,一路杀到两人跟前,巨掌带风,向着地上拍下来。 “还真的把本王当了商人啊。”赵勋也抬掌相迎,他掌心燃起青色烈焰,恶灵被那焰火一灼,竟然推了一步,生生一扭,将手掌拍到了距离赵勋几丈远的游廊。 “蔓蓝躲好。”赵勋沉声道,起手施法,用一道水幔,将蔓蓝和议事处厢房的文官隔绝在那头。他此刻没时间去思考太多,只凭着早年征战的经验本能,转身做饵,想要将那巨灵引到他自己的居所那边,至少让这边议事处里的官员还有来送饭的蔓蓝等人平安无恙。 时不待人,赵勋看了一眼身后并不怎么结实的水幔,唯有上前力敌,以求速战速决。此时留守的卫兵也都赶到,然而那恶灵煞气太重,上前也都白白送死,这巨型恶灵果然应了大法师们的说法,可以拼过上神。 “都退下!”赵勋喝止卫兵,曲指勾起法师们在城主府布好的除灵阵,向恶灵头顶罩去,那阵流光若金,好似一圈儿金色宝剑,围着恶灵的头顶,随着一声巨兽长鸣,落将下去。那恶灵被这种除灵大阵困在原地,非但没有灰飞烟灭,反而有一挣之力。赵勋不敢托大,顾不上体内气血翻涌,哽住咽喉,又勾了第二个法阵,那金色宝剑围城的牢笼里,又燃起一圈烈火,火舌如红莲绽放,节节攀升,一瞬间就烧到了恶灵的小腹。彦城主咬牙又勾第三个法阵,火焰中黑龙长啸而出,盘桓而上,紧紧缠住了恶灵。 三阵的力道十分霸道,就算是精通武艺的靖王赵勋,也吃不住那力道。 “城主!”一位千户眼见赵勋嘴角流下血来,提刀跃起,那刀刃上雷光闪闪,刺入了恶灵体内。恶灵吃痛,怒吼一声,一把抓住千户,丢向烈火之中,刺啦一声,那位千户便化成了灰。 赵勋睚眦欲裂,又要勾起第四个法阵,可他稍一运力,喉头便一阵腥甜,一口血止不住喷了出来。 一瞬间,清甜味道扑面而来,无数藤条如风如缎,裹在了他的身上,那感觉清凉柔润,让他体内那股要爆炸涌出的血气,平息流转开去。 蔓蓝已经站在水幔之外,双手施法,一手生出许多藤条,一手抛出无数苍耳一般的小球儿,在那巨灵的头部炸开,烟尘滚滚,遮蔽了那巨灵的视线。 赵勋手下犹未停息,趁着这个机会,蓄力运气,三个法阵骤然法力增强,那宝剑齐齐刺向恶灵,火焰烧过头顶,黑龙也张开巨口,咬住了恶灵的脖颈。 蔓蓝一跺脚,庭院里的植物齐齐疯长,散发出柔和清香的净化之气,这种圣洁自然的力量,对巨灵这种出身冤魂恶鬼的东西,最有效果。 然即便是这样,那恶灵也不肯退却一步,嘶哑的声音从他的身体里发出:“既然……这么厉害……那个……时候……你们……为什么……不去杀了多铎恶狗……救救……救救我们……” 赵勋已经无暇回答,他催动法阵,口鼻之中血流不止,前襟已经被鲜血沁透。 蔓蓝已经跳到他的身后,汲取整个扬州城的植物愈合之力,源源不断经由她自己的脚底,穿过她的身体的手臂,经由手掌注入赵勋的身体之中。 “你当心。”赵勋咬牙。 这种流转之力,对于施术之人干扰极大,一个不留神,就会被那些植物反噬,夺走法术神力,蔓蓝并不是谱牒上擅长这种技艺的花神,她这样做,危险极大。 “我不会再躲在人身后了。”蔓蓝斩钉截铁地说。 “救我们……为什么那时不救我们……”那巨灵双目滴出血泪。 赵勋咬牙,是的,他知道,他记得,但是,所有的神鬼都必须恪守的规则,便是不论人与人之间发生了什么,都决不能插手。他甚至立即就能想起那十天来,那时他还在苏州和老友喝酒,等他赶到扬州时,那些法力不够的小鬼小妖,与城中平民的尸体混在一处,尸体太多,多得已经分不清满城血泣之声,到底是垂死者的惨叫,还是鬼怪的悲鸣。 因为最深刻的痛苦,所以拥有最强大的怨愤。 百万无辜生灵的不甘,化作眼前恶灵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源。 赵勋咬牙控制着手里的法阵,不允许那巨灵挣脱,因为他知道,一旦挣脱,这座城市,又将重蹈覆辙。 就在这个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就像是舞台突然换了布景,城主府的苏式庭院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天换日,变成了城中一间民宅的后院,院中满是尸首,一位披香戴玉的美人正在神色惊慌地将几个同样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塞入花坛掩着的地窖里。一位书生抓着美人,一脸慷慨就义之色:“卿卿!吾欲与你共死!” 美人蹙眉,一脚将书生踹了下去,重重叉上了地窖的门。 一群恶兵冲了进来,美人刚刚来得及掩好,转头看到满脸邪笑的恶兵,朗声道:“不求生同寝,但愿死同穴!于郎!我不负你!只愿你此生顺遂!一如我们昔年夫子庙相见时,心怀永善!报效国朝!我愿遁离轮回,换你平安!”说着,毫不犹豫地拿起花盆上插着匕首,深深地刺入喉咙。她的血将那些花儿染得血红。而后面发生的事情,就连素来见惯生死的赵勋,都别过头去。 那烈性的女子,竟然一死,以脱离轮回,永世不能超生之苦,换取自己的爱人能够平安。 可邪恶不能饶恕这份情痴,她的牺牲化作虚无,她的爱人,也坠入了魔道。 那巨大恶灵见到这个情景,从呆愣中醒了过来,悲嚎一声,束缚他的法阵越发脆弱。蔓蓝嘶声喊着:“就算你不该死!现在的平民百姓,城防士兵,就该死吗?!你现在所作所为!和他们有什么不同!” 这一声嘶吼,让周围的情景又几番变幻,那书生带着几个孩子从地窖里出来,沿途极力用自己所学的微薄医术揪住别人,可他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屠戮,死前他啐了一口鲜血咒那将领:“你必有一日,天寿不永,青年横死,恶疾缠身,连亲人也不愿再看你一眼!孤独剧痛!你必遭天报!” 巨型恶灵怒目圆睁,盯着蔓蓝和赵勋,发出痛苦挣扎的哀嚎:“吾妻何辜!吾却心陷魔域,被魔神选中为祭品,忘记誓言!吾生何求?!” 蔓蓝愣愣地看着巨灵和那属于这巨灵的悲惨回忆,原来这巨灵的妻子,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可为什么那巨灵却以为妻子回了娘家……魔域?!又是魔物搞的鬼吗?!魔神,那个济南的青年也提到过魔神! “……但愿死同穴!但愿死同穴!”那巨灵厉声嚎哭。 同时赶来的法师们也齐齐列阵施法,超度巨灵心中的邪念。 陈辉卿不敢施法湮灭,却画了阵,将这一处与别的地方,隔绝开来。 江浔扬和雒九河两人四手,也翻出惊天巨浪,将那巨灵卷入长江黄河亘古奔流的河水之中。 赵勋只觉得所受煞气压力一点点减小,那法阵似乎最终还是抗住了恶灵之首的挣扎。 许久,久得连赵勋也觉得快要熬干力气的时候,终于,长江黄河之水化作豪雨落下,雨中一位书生浑身是血,匍匐在泥污里大哭,将前因后果,讲了出来。 他们作为被镇压的冤魂,本来有法阵多年超度,已经有不少人度化而去,转世投胎了,但偏偏最近有一天开始,每天都有人听到奇怪的埙声,后来有个声音自称魔神,问他们要不要复仇…… 后面的事情正如大家所料,法阵损毁,冤魂冲天,书生变身巨大恶灵,幸好陈辉卿和江浔扬雒九河也赶来,将事情平息。 法师们齐齐松了一口气,陈辉卿也将隔绝阵缩小,将那书生困在了阵中。 见惯人间爱恨情痴的靖王赵勋似也不忍心再多说什么。镇魂石损毁,恶灵逃逸,虽然眼前这位恶灵之首也是受到了魔物的蛊惑,但最终化解他心中邪恶的,却是他自己曾经拥有过的正直与善良。 书生泪流满面,不知那眼泪,是为了宿命的悲苦,还是绝望的痴情。成就他满腔仇恨,化作厉鬼的是相思之情,而超度他脱去一身戾气的,是他的本性真性。 “我罪无可恕,无颜轮回转世,愿化作一抔。”书生跪在地上,对赵勋说,“只是,请将我尸身成灰,洒在我的妻子身死之处。”说罢,深深叩首。 赵勋想了想,点头答应。 他的妻子已经魂飞魄散,永世不存,那么,就让他,也追随而去吧。 但愿死同穴。 法师高僧的超度之中,那书生之灵最终化为一抔灰土交给了陈辉卿,请他回到那个时候,将这些土,葬在那个地窖旁的花坛之中。 这个要求无干历史,不涉时间,东皇太一沉默答应,带着那些灰土离去。 城主官邸恢复如常,卫兵们去处理伤势,或追捕残余的恶灵,若不是廊桥断碎,怎么也无法想到刚才一场恶战。 赵勋对蔓蓝行了一礼:“多谢你。” 蔓蓝叹了一口气,提着食盒子,默然离开。 失去首领的恶灵们很快变成一盘散沙,连锋锐戾气都褪色,被法师们在几个时辰里就以连阵超度往生。人间富贵华城又恢复了日光晴好,自有她春花烂漫的好风景。琼花也在三位花神的努力下含苞待放,只等为人恋慕赞赏。莲花桥头又满是游人,用镜头抓取瘦西湖的姿容。 这一日陈清平卖完了盐水鹅,借着带有花香的好风,晒了点儿萝卜条儿,一回头江浔扬拉着雒九河鬼一样出现在他身后,紧随其后的赵勋浅浅一笑,问:“久闻清平君的大名,还没有幸尝过一道菜——胭脂鹅还有吗?” 一碟子胭脂鹅放在了临窗的位子上,因为本来就有几十味调料制熟,又湃入杏花好酒里腌得酡红,这一叠鹅脯粉团团衬着白瓷碟子,好似美人容颜,天真娇艳。 言言啪嗒一声,从蔓蓝的发梢掉下来,边坠落边喊:“给你吃,给你吃,你的内伤好没好?好没好?” “咣!”窗户被紧紧关上,肥球一样的言言一扭扭,又攀住了陈清平的脚,爬向他的裤腰。 “扬州问你好。”赵勋道。 “我不用她谢我,给我一筐子花,让我做酒。”陈清平划了赵勋的卡,收了饭菜钱。 “她大概没心思给你摘花,正培养新任的琼花花神如何掌握时辰。”雒九河大大咧咧地拿了一根儿萝卜条塞进嘴里,一入口就吃到了辛辣,呸呸吐出来,“哎呦!是没到时候的!坑人!” 陈清平白了他一眼,转身出去继续伺候他的萝卜条儿。 晌午的春风拂面,穿过萝卜条儿,带起一阵琼花清甜,花浪如雪,雪线连绵里石桥上年轻的女大学生们成群结队站在那里用花蕊喂鸳鸯,花香人美蹙娥眉,仿佛无限心事,不能与人凭说。远处有人咿咿呀呀唱着吴音小曲儿:“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栏拂袖杨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第二百五十七回可怜魔界红颜骨,犹是男神梦里人 魔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应该是翻涌着血火,充满着哭号与绝望,有无数凄惨的不死,以及令人恐惧不已的可怕恶魔。 疏朗大气的庭院,方正金贵的明式家具,绿荫下的兔毫盏和茶百戏,精致可爱的茶点果子,这些似乎和魔界这个词,没有什么关联。但是陈夙蕙的确就坐在那张四角缠枝花凳上,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穿着一身家常的袍子,在分茶摇盏。如果忽略他脸上的两行血泪疤痕,以及赤红的眼睛,这个男人瞧着还有那么点儿朱师傅的意思,特别是那种天生带着矜贵风雅的动作,非常容易令人忘记他和他身边的那些仆人,都拥有魔物的那种带着点儿血气的脸。 “你要和我谈什么交易?或者说,你要华练做什么?”陈夙蕙十分清醒,这个魔王找上自己,绝对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自己的那个身份。 朱砂露出那种独特的苦笑:“说起来,其实这份交易,对于你来说,是很吃亏的。第一,我希望你和你的朋友们说明,立即将一些人送去冥界,去转世投胎;第二,我希望你,被我重伤一次,一次之后,我就会全面收手。作为交换,我欠你一个人情,单纯的欠你。我可以答应我能力范围内的一个条件。” “的确很不公平。我猜你想让我送走的,是你的这些亲随,因为你希望他们有机会转世投胎,所以也没有帮助他们在魔道修炼。这个,我猜想华练能做到。第二点么,我本人同意了。”陈夙蕙吃着一个酥油卷儿,回答。 朱砂有点吃惊。 陈夙蕙一笑:“反正我变不回华练,也根本打不过你。与其无谓挣扎不小心被你捅死,还不如干脆让你重伤一下。” “你想的倒是很通透。”朱砂苦笑,“如果人人都能这么通透就好了。” “不,不是我通透,而是我陈夙蕙作为一个普通人,没有力量和你斗,所以,不如干脆顺水推舟,好歹还能落一个人情。这是弱者的生存智慧。”陈夙蕙很平静地回答,“我希望你把我开膛破肚之后,能够答应我,帮我找一个人。找到以后告诉他,他姐姐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他忘记那些怪力乱神,选择自己喜欢的人生,好好做人。” “只是带句话吗?”朱砂又一次意外。 “只是带句话。”陈夙蕙点头。 “但是魔界在人间的力量……”朱砂觉得自己不见得能办到。 “他一定在魔界。我了解他。在经过那些事情后,他一定会选择立地成魔。”陈夙蕙也露出苦笑来,“别问我为什么,我就是知道。” “好。我答应你。”朱砂回答。 陈夙蕙偏着头想了想:“其实我还有个提议。我觉得你对我没有什么敌意,恐怕重伤我,也是为了交差吧。那么为了你更好的交差,我觉得,你可以杀死我。条件是,你再答应我一件事情。” “我知道最近围绕着华练,出了很多关于魔界的事情。而不是魔界中人,对魔界又不很了解。如果你可以杀死我,那么,去帮另外一个人。”陈夙蕙放下手里的点心,“我不要求你对魔界中人挥刀相向,但是,希望那个人问你关于魔界的信息的时候,你能知无不言。” “你觉得我会答应吗?”朱砂问。 “你会的。因为你很在意你身边这些仆众,你想让他们尽快离开魔界,因为你担心他们遭到魔界某个势力的伤害,比如,那个让你来抓我的人。你不想杀了我,但又怕对方不满意这个结果泄愤,所以才会想要他们马上离开魔界。而如果你能真的杀了我,哪怕只是陈夙蕙这个身份,对方就会满意许多,你的那些仆众就暂时安全了。我想,你应该是欠了对方一个人情,不得不还,否则,如果是你自己想杀了我,你早就动手了。不会和我做这种交易。”陈夙蕙的手指在桌子上划着,“至于我,我可以十分坦白的告诉你,我能感觉到我的心正在逐渐死去,我存在于一个极其尴尬的环境里,我痛恨这个环境的变化,却又无能为力,所以我希望有个干脆利索点的了断。如果我死了,或者说,陈夙蕙这个人死了,还能换些利益,我是很乐见其成的。” “某种意义上,我理解你这种面对结局的无力感和寻求解脱的绝望感。不过,你的确令我很惊讶,你和华练不一样。尽管一样聪明,但你还是比她脆弱。”朱砂平静地看着陈夙蕙。 陈夙蕙咧嘴一笑:“因为她是强者,我是弱者。我没有装逼和强悍的资本,神鬼的世界,规则就是这么简单。” “你不怕我杀了你然后反悔?”朱砂一笑。 “不怕,因为这份交易的证人,已经来了。”陈夙蕙也笑了,望着那青灰色的墙的上空,出现了一道气流的波动,一个人满脸肃杀从半空之中走了出来,那模样,根本就像是死神。 “辉卿,很高兴认识你,以及,我警告你,你无权干涉这笔交易,只能见证。”陈夙蕙起身,“我不是华练,所以,我的事情,也不是你的事情。我的命,永远在我自己手里。别这么看着我,不满意,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你咬我啊!” 天边挂着毛月亮,据说这种月亮,代表阴气重,百鬼出。的确,这种暧昧不清,轮廓妖异模糊的月相,看上去总是令人心头发麻的,但八荒界的人都知道,毛月亮代表的并非是百鬼夜行,而是上神的陨落。这种月相代表着最高神阶上有神明出事儿了,而且,是出了大事儿了。 今昭没有来由地,觉得心里发毛。 “太不吉利了。”老宋一边嘀咕,一边毫无知觉地把一盘子的冻豆腐,都放在了辣锅里。 “啊放在辣锅里这冻豆腐会变成大杀器啊!怎么吃啊!”青婀大叫。 “别嚎了,你还不是把汽水当成了蘸料。”鬼王姬扶额。 “你刚才还夹了我的筷子以为是粉丝!”青婀反驳。 “她夹的是我的筷子……”蔓蓝插言。 “总之你们都给我闭嘴!”玉卮炸毛。 今昭悄悄叹了一口气,尽管她们都十分清楚不管陈夙蕙怎么样,华练是绝对不会死的,尤其陈辉卿赶了过去,更是万无一失,但是嘴上说的再轻松,也还是会担忧的吧。 这么想着,太岁无意识地把自己咬了一半的鱼豆腐,放在了旁边陈清平的碟子里。 陈清平看着那沾着调配得毫无技术含量的辣油调料的半块儿带着牙印儿的鱼豆腐,默默夹起来吃了。 而平时一贯关注着这俩人号称“等发糖等粉红”的平昭CP粉丝团,也完全没有注意。 今昭甚至觉得在红汤里翻滚的北海翅啊什么的,看着怎么就那么苍白无力,充满死鱼的即视感。 突然,院子里的平地被一阵风搅乱,一地樱花被卷起,那些颜色深浓的寒绯樱吹雪之中,陈辉卿杀气凛凛地出现,怀里抱着一个罐子,似乎要把那罐子捏碎一般。 “啊……夙蕙姐……”老宋刚一开口,就被陈辉卿泛着红血丝的眼睛吓到闭了嘴。 “在这里。”陈辉卿把那个罐子放在了桌子上。 “骨灰?!”顺手打开罐子的老周一贯的毒舌淡定破功,声音都变了。 “华练被我藏起来了。”陈辉卿解释,“陈夙蕙,死了。” 听到华练平安无事,就连今昭,也听见自己,发出了一声十分不地道,完全没考虑陈夙蕙的,庆幸的,松口气。 这个时候她才发觉,原来她还真的觉得,陈夙蕙随时都会不在,华练随时都会回来,后者至关重要,前者只是一件外衣,这种感觉,是不是说明她离人的想法,越来越远了? “他杀的。”陈辉卿说着,往自己的房间走去,露出身后无奈苦笑的朱砂。 今昭眯起眼睛,等到陈辉卿走没影儿了,才磨着牙开口问:“能不能解释一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啊。崇祯。” “你是太岁吧。你进来自己看吧。我的手腕都被那位大人捏碎了,这会儿痛得不想解释。”朱砂坐在今昭旁边,“我的时间也被禁锢了,你们不用担心我会有什么危害,我倒是有点担心你们会杀人。” 今昭卷起袖子,瞪着朱砂,果然感觉到他不仅没有反抗的力量,也丝毫不抵抗自己对他的记忆的窥探。 事情果然完全是超出意外的发展,看到陈夙蕙愿意以一死来换取朱砂当免费的情报顾问的时候,今昭无奈叹息,果然把一个普通人放在这种神鬼环伺的环境里,容易失去活着的信心,尤其是这个普通人不仅仅失去了自己的时代和人生,还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 “不,其实能够决绝地选择放弃,并且用自己的放弃换取一定的益处。这种不是逃避,是牺牲。”朱砂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今昭倒是头一次遇见读取别人的记忆的时候,这个别人还能在一旁当解说的。 “你能找到陈夙珩吗?”太岁皱眉问。 “只要在他魔界,理论上能。”朱砂回答,“魔界和你们想象的不同,混到这个位置,我还是拥有一点点特权的。” “你,没有自称朕。”今昭说。 “我不介意你随便看看,也许你关注一下我成魔的时刻就能得到答案,毕竟我的力量被那位大人禁制了,我对你的记忆探索,也无法抵抗。”朱砂故作叹气。 今昭不知道他这种类似诱导的话有什么意义,但她还是从善如流,找到了那个时刻。 其实今昭也很好奇,眼前这个魔王朱砂,还是人类的时候,是明代的末代皇帝,崇祯帝朱由检。以今昭那可怜的历史常识来说,算是个比较矛盾又比较悲催的人物。 记忆的话剧里,那末代帝王以血成书,写在自己的龙袍之上,而后,并没有多说任何事情,只是沉默地对着紫禁城的方向叹了一口气,又对着十三陵的方向,深深地,叩首。而后,他便起身,对他身边的内侍凝重地点头:“朕先走一步。” 老太监泪流满面:“陛下先走,老奴随后就来。” 说完,主仆两人,先后自缢,死的时候,一脸沉肃,即便是在绳索里逐渐失去呼吸,也没有一声叫喊。 然而变故,却在他们死后骤起。 朱由检的灵体离开了肉身,却没有等来接引他去黄泉的人。 这个时候,一群清兵不知道怎么杀上山来,叫喊着要用朱由检的尸体,换取大明的宝物,以及明将的投降。而随着清兵的突上,一大群激愤的百姓跟着几个锦衣卫也追赶上来,试图阻止敌人对皇帝尸身的亵渎。 可惜,人数差距太大了。 源源不断的清兵,断绝了那些无辜百姓和锦衣卫们的生机。 朱由检眼眸赤红地,看着自己的子民和侍卫,被一个一个夺去生命,他身为一国之君,却无能为力。 他甚至无法感觉到那些血浇灌在身体上应该有的温热,他伸出手去想要捡起一把刀杀敌,手却穿过刀柄,那么无能为力。 就连旁观的今昭,也能感觉到那种愤怒,绝望,痛恨,懊悔,那种复杂的,负面的,激烈的情绪。 “你想复仇吗?” “你想杀了这些杂碎吗?” “你想挽救他们的性命吗?” 一个清冷的女音,以柔媚的语气,问出了上面三个问题。 毫不迟疑,朱由检的灵体仰天狂吼,被那面容清丽,略有几分出尘脱俗的高冷的女人蛊惑,立地,成魔。 那些锦衣卫,那些普通的守护着君王遗体的百姓,统统,成魔。 “所以,你欠了这个魔女的人情,才会杀了夙蕙姐,对吗?”今昭眯起眼睛,她似乎抓到了其中的某种关键,她似乎明白了,朱由检,也就是朱砂,让她尽情观赏这不堪回忆的目的。 “是的。现在我还清了。”朱砂的语音十分淡漠,“虽然她依然是我成魔的,母亲,但是,只要我不亲手杀了她,我就已经,不欠她什么了。” 今昭转头看着朱砂:“我明白了。你不能对成魔的领路人下手,这是魔界的规定。” 朱砂突然露出个很真实的笑容来:“但是,也许我并不是不后悔的。” 那些身处魔域,不得不挣扎立足的日子里,那些再也无法回到人间,将带着自己的悔恨永远徘徊幽冥的颓然中,那些因为他的决定,而失去了转世机会,被迫成了魔物,连看世界的颜色,都变得一片赤红的,爱戴他的人们——他,真的不是不后悔的。 今昭看着朱砂,心中某个地方仿佛被狠狠戳了一刀一样,不知道该为谁而痛。 “你还好吧。”陈清平的手,轻轻覆在今昭的眼睛上。 今昭深吸一口气,把因为看见的记忆而流出来的眼泪,生生憋了回去,片刻之后,她拿开了陈清平的手,环视清平馆众人,最后,视线落在了卫玠和酒吞童子身上:“你们谁能接受我一段记忆?我看见了,委托朱砂的那个女人,但是我担心我形容不好,我也不会画画。” “我能办到,但是时间没有你那么久。只能持续一两分钟。然后由我画出来就好了。”卫玠点头。 “一分钟,那己经够了。”今昭面色肃然。 片刻之后,卫玠睁开眼睛,看了看酒吞童子和西王母四姝,顺手拿起笔在一张结账单后面画了几笔,一个女人的形象,出现在了那张纸上。 卫玠的画工很出色,神韵准确,笔触细腻。 画完以后,卫玠开口:“这个人,你们几个,是否眼熟?” “虽然她被流放的时候,我们才刚刚入门,接触不多,但是,我还是觉得,这个女人,就是大师姐飞琼。”玉卮和鬼王姬对视一眼,两人因为功法关系,和这个大师姐有过几次接触。 “但是大师姐被流放到东海了啊……”蔓蓝想了想,吓了一跳,“所以你们要去泷城,难道她逃走了吗?” “我们有理由怀疑,你们的大师姐,成魔了。”酒吞丢出一枚炸弹来,“现在想一想当初对你们大师姐的判罪和罪因,是不是有点有趣?” 第二百五十八回蒜末山楂齐送肉,一声飞断月如烟 朱砂朱由检成了咨询师,陈夙蕙这个转世被杀,华练本人的灵元被陈辉卿藏了起来,这个神转折,是今昭完全没有预料的。不过这个神转折,太岁倒是觉得,未尝不好。 朱砂对魔界了解,会提供有用的帮助。 华练被陈辉卿藏起,考虑到陈辉卿的身份能力,至少安全无虞。 唯独陈夙蕙,是这个转折里唯一的悲剧。 更悲剧的是,今昭自觉,这个悲剧在她的心里没有痛惜,她甚至觉得这样算是某种程度上的皆大欢喜。 因为陈夙蕙,迟早都会,不存在的。 自己主动的选择,总比最后被放弃,来的不那么悲剧。 “果然我越来越脱离人道了……”太岁嘀咕着,无奈地将一块儿在酒里浸泡了两天的排骨捞了出来,放在盆子里,递给了朱师傅。 “闻着味道差不多了。”朱师傅点头。 “味道有点重。”今昭如是说,那么多的调料还有蒜泥,泡了两天两夜,连骨髓都被沾了味儿了。 “没事。泷城人口都偏重。毕竟,他们自己是鱼。”朱师傅说着,抽出一把砍刀来,将排骨分割成小块儿,又滚了生粉。 那边陈清平已经起锅,炸起了蒜蓉。细碎的蒜末落在油锅里,炸起一股奇特的香味儿,今昭不是蒜派,也觉得这种味道很勾人食欲。就好像是记忆里家家户户的厨房都会炸起来的那种香味儿。 同样炸了蒜末的油锅,再炸用各色调料腌好的排骨,那种香味儿平地窜起,千军万马奔腾直入脑髓。炸好的排骨撒上蒜末,金灿灿的仿佛埋入了秋色落叶之中,这就是泷城人最喜欢的一道菜炸排骨。 清平馆把这道菜加了蒜末和山楂末两种口味,取名为,秋色两朝昏。 两种口味的,荤。 泷城是很有趣的城,不知名的法阵,撑起一片繁华富丽的城池,城中珠光宝气,行人如织,仰头望去,一片碧蓝水域就悬浮在头顶。清平馆就位于这片水中华城的南河大街上,从外面看,是一条沉船的造型。 南河大街是泷城著名的美食土产街,今昭昨晚出门的时候,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那就是这个地方,肉比鱼受欢迎。这一点从清平馆将海鲜水产类的菜品全部调下菜单就能看出来,与之相对的,是各种肉类以重口味的方式呈现出来。比如蒜香排骨,比如焦溜丸子,比如毛血旺,比如煎烤五花肉。这种今昭现在已经不那么爱吃的菜色,在泷城最受欢迎。 至高的料理境界,是追求食材本真,以本真构筑起新的滋味。 这种朱师傅比较推崇的风格,在泷城,基本上没有市场。 不过,他们也的确不是来追求市场的,只是来给陈辉卿和卫玠打掩护的,至于陈清平,能拿到通关文牒看看泷城有什么稀罕食材私房菜谱,那就足够了。 “咦老大,昨天你就不在,今儿又这个点儿才回来,干嘛去了?”老宋一边和蔓蓝整理库存一边问。 “复制菜谱。”陈清平言简意赅。 “噗——”正在喝水的今昭喷了。陈清平所谓的复制菜谱,基本的意思是,他出去名菜馆吃饭,根据自己吃到的滋味,来复原这道菜的做法。两个整天里,这家伙竟然就这么淡定地从南河大街头,吃到了南河大街尾。 就算是身为第一代,天生对食物有执念,这执念也太可怕了! 伙计们纷纷退后,表示里工作狂技术宅远一点。 陈清平不以为意,腰上吊着莫名其妙对他很偏爱的言言,一边掏出了口袋里的钢笔,一边顺手扯了一段结账单打印纸,在上面飞快地写了起来。 “我觉得长刀研在这种纸上写,有一种可耻的浪费。”玉卮扶额。 “昭,去把你的施耐德潜水拿来,替了老大的神器吧。我看不下去了。”老元扭头。 正在说话间,陈清平突然转过脸来,看着众人:“我的左眼是不是有点不对?”话音一落,蔓蓝的惊呼声响起:“老大,你的左眼红了!” 正如蔓蓝所说,陈清平的左眼变得一片血红,连瞳仁都有些看不清楚了。 所有在场之人心中都升起了一股寒意,这种仿佛被血污泼满覆盖的眼眸,是成魔的前兆。 一瞬间所有有点法力的伙计们都动作起来。 蔓蓝一扬袖子,数朵优昙伽罗瞬间绽放,周围的气氛立刻感染了这种花的宁和圣洁,连温度也有所下降,变得沁凉; 玉卮洒出一瓶药水,直接带来一片小小的碎冰,落在皮肤上,有一种令人镇定的寒意; 鬼王姬更直接,甩了一个很小的土阵,罩在了陈清平的左眼上,这种土阵有镇压和囚禁的技能,能够遏制成魔的进度; 老宋已经喊来了朱师傅,也算是没能力但跑腿儿了。 众人看着陈清平的左眼,还没等谁发表点儿评论,一个网一样的东西,就按在了陈清平的脸上。 “啊,这么做,感觉真的很爽。”老周微笑感人。 “咦你也有这玩意?”老宋有点纳闷,“这不是捕魔网么,很古老的法器了。”老宋不怀好意地看着老周,“我记得这玩意是西王母发明的。” 老周很随意地丢给老宋一个手里剑眼神。 那捕魔网像是一只手,从陈清平的眼睛里,吸出了一个好像是隐形眼镜一样的黑色蠕动的水母状玩意来。 鬼王姬抄手过来,把那个水母状的魔物装在了她的鬼魂瓶里:“我说老大,你回忆一下,有没有去过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明显你是因为靠近了什么地方,才沾惹了这种低等的魔物回来的。” “我只想说,幸亏这个魔物是水母,如果是对虾或者大闸蟹,老大的眼睛就完蛋了。”青婀严肃脸。 “大闸蟹,不是海里的。”今昭微弱地说。 “今昭,蔓蓝,桃夭,还有我,我们四个人跟着老大出去看看吧。”老周点名的,都是对异常现象比较敏感或者对魔鬼类比较熟悉的伙计,“老宋你端一盆水,把利白萨浇醒。让他也过来,好歹还有个海神领域。” 晚上七八点钟的南河大街,热闹程度堪比里洛阳,更有趣的是,那些鱼脸虾眼螃蟹头的各色海洋风的妖魔鬼怪,在霓虹和珠光下,显得画风格外魔幻清奇。尤其泷城盛产各色珠宝玉石,那是海底丰富的蕴藏,每隔几家店铺,就必定有一家店卖首饰和珠宝镶嵌的各色器皿,哪怕这一次是出来陪陈清平指认魔物的,三个姑娘还是在一家店里买了些嵌着水晶贝壳红宝石之类的blingbling的文具。 在南河大街绕了半圈,伙计们望向陈清平:“老大,哪儿啊。” 陈清平面无表情:“我记得我吃着一碗浓香肉,然后好像听见了音乐声,眼睛突然就很疼。不过很快那音乐声就消失了。所以当时我并没有在意。” 老周拿出手机点了点,脸色发青:“浓香肉是本地名菜,几乎家家都有卖的。这要怎么查。” “我只记得那家浓香肉有孜然味儿。装潢门脸都忘了。”陈清平十分干脆地回答。 就连今昭此时也有了一种想把陈清平海扁一顿的冲动。 就在这个时候,一段笛声悠悠传来,音色清越美好,仿佛一段青梅竹马的恋爱,带着微笑的味道。 老周最先反应过来,朝着那间店铺跑了过去。 那是一间比清平馆还接地气的饭店,布置风格比较混搭,欧式枝形吊灯下面,是红木八仙桌,隐约看见的包厢里,还有跪坐在锦褥上喝酒的客人。 “咦?”老周假装醉酒,撞了一下那包厢的门,却悴不及防地,撞上了一张最近还见过的脸。 “穆王。”一把美玉琤琮的声音响起,正是天音族族长,宫韵白。 他并没有吹笛子,那笛声是从他肩头的一只小鸟的口中传来的,今昭一眼认出,那是一只收香鸟,唔,是陈辉卿之前用鸟笼子带回来的那只。 几个人钻进了包厢,果然看见长案的另一头,陈清平和卫玠分列而坐,角落里悠闲地半倚着迎枕喝酒的,却是酒吞。 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有一个长颈酒瓶,一块儿玉石塞住了瓶口,里面都是那只水母形状的小魔物。 “这是怎么回事?!”今昭大吃一惊。 “这是我们从原本囚禁着魔女的地方,发现的一些小小斥候。”卫玠解释道,他看了看陈清平还微微有些发红的左眼,无奈叹息,“是的。这些小小斥候,是可以用音律来控制,附体旁人,激发其内心的阴郁,助人成魔的。” “难道说……”今昭想起之前他们遇见的那个分手的青年。 “差不多。这东西数量不小,我们也无法推测到底有多少人中招。”卫玠指了指长颈瓶,“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它们对音律很敏感,收香鸟的唱出来的天音族心音能够暂时控制它们,但是要想让所有的这种小斥候不能再起作用,恐怕只能毁掉它们的主人。” 鬼王姬和蔓蓝对视一眼。 “没错哦,罪魁祸首,真的是你们的大师姐哦。”酒吞闲闲笑道。 “怎么会……”蔓蓝捂嘴,在西王母门下,大师姐虽然犯罪被流放,但是绝大多数门人,都觉得大师姐其实只是躺着中枪了。 “按照我们所知道的。大师姐是因为差点杀死汉武帝,才被流放的。汉武帝当时要,嗯,强了,她,所以,她才会激烈反抗。”鬼王姬回忆着,“我们当时都入门不久,还曾联名上书,因为我们都觉得这个判决很不公平。” “不,那只是幌子。”卫玠摇头。 “原来如此。那么,真相是什么?”鬼王姬问。 “这里的安全系数,比清平馆高,既然大家都想知道,就把其余的人也叫来吧。”卫玠看了看陈辉卿,后者点了点头。 半小时以后,就在这个看着不起眼的食肆里,清平馆所有的人,都聚坐在了这个包厢之中。这包厢早已经褪去了那食肆包厢的外衣,露出里面苍白一片的真实。这个地方充满了白蒙蒙的雾气,地上也是洁白的,有一汪一汪的水,平静如镜,一个巨大的汉白玉宫殿伫立在这一片苍白之中,杳远之处,天音雅乐幽幽传来,宫韵白站在台阶上对众人说:“这里是我的白音界,等一下你们就站在这里,不管看见了什么,都不要吃惊。因为我和东君陛下,给大家展示的,是一段由十几个人的记忆拼凑起来的,私人电影。” 第二百五十九回美人一双闲且都,风生水起在琼庐 一只美人,一身彩衣,发舞金凤,眼滴玉露。 这部私人电影,一开场就是一个长镜头,镜头里那美人提着裙裾,蹑手蹑脚,靠近一段围墙。顺着那围墙上的裂痕土石,悄声无息地贴上了墙头的树冠,将自己的身形藏在了树冠里。 有清越古雅的琴音从墙那头的院子里传来,那院子里的树下竹席上,坐着广袖深衣,琴指如玉的少年,正在浑然忘我地弹奏着一曲《南有嘉鱼》。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南有嘉鱼,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 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 翩翩者鵻,烝然来思。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 琴音清雅古朴,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活泼。 今昭突然想起华练说过,《诗经》里面好多的诗,都是劳动号子,走在田间稻头,宣之于口,就好像今天的人,喜欢边洗澡边唱歌,边听摇滚边跑步一样。 那种朗朗上口的感觉,那种清越动人,发自纯真的韵律,是后来的诗句难以做到的。 虽然那少年并没有把词唱出来,但那叮叮当当的古琴琴曲,却已经将这种天然去雕饰的意境,表达得淋漓尽致,仿佛透过琴音,能看见性格天然的翩翩君子,且歌且舞且宴乐,惹人眼目。 那美人在树上微笑,朗声道:“词儿不对啊。君子无酒,却有琴。” 那少年对她翻了一个白眼:“墙上无美,却有贼。” “阿眸,阿燕!快出来看皎皎子都,他说要请我们喝酒听琴呐!” 那少年呵呵一笑,一道凛冽指风飞去,将树上美人打落在地。 “天音族。”美人一笑,星河灿灿。 “盘古血脉。”少年一语,玉撞玲珑。 “九幽,身属烛龙。”美人脚步轻快地走到了琴旁,低头看那琴的玉色琴身,“真是一把好琴。” “宫韵白,天音族。”少年拨了拨琴弦,“这是从我哥手里挖过来的。名叫五十弦。” “你是太子长琴的弟弟啊。” “我哥是太子长琴。” “太子长琴当年让我用时光弦给他补琴的时候,姐姐叫的那个甜啊。一晃儿他的心肝肉儿,就落到你手里了。” “……所以呢。” 一番颇有些华练式的无厘头的对话后,百里燕和眸姬也翻过墙来,拉着宫韵白和宫韵白的朋友们,十来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在一起举杯邀月,对酒当歌,纵情享受着青山绿水所能赋予的,生命之乐。 今昭看着那美人笑得十分放肆的脸,叹了一口气。 那是九幽,也就是,华练。 那当然是华练,但比华练多了许多东西,诚实地说,比起众人认识的华练,这个在墙头偷看隔壁美少年弹琴的美人,多了一种叫做风情的东西。那是一种看上去十分天然的诱惑,流转在那美人的举手投足,带着如这琴曲歌声一样自然而然的感觉,令人心中欢愉,不能自已。 今昭觉得,这个美人看上去,比曾经看过的那个和姬晋青梅竹马的少女,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吸引力。比起这个美人,那个少女九幽显得稚嫩,后来的华练,显得妩媚不足,再后来的陈夙蕙,却输在一段天然的贵气上。 而眼前这个版本的九幽,拥有几个身份都不曾拥有的风情气韵,能够天然吸引别人的视线,并且带给人以一种春风拂面,百花盛开的快乐心情。 这种带给人快乐和蓬勃朝气的力量,能使得一个普通人变得可爱,也就能使一个不完美的美人,变得格外有魅力。 “那是鼎盛时期的九幽。”宫韵白看着今昭变幻的表情,微笑道。 “那个弹琴的美少年是你。”今昭点头,画面里的弹琴少年,正因为被人洒了酒在衣袖上,追杀着失手的九幽,于伙伴们的大笑里,飞檐走壁,“看上去和现在一样洁癖挑剔。” 画面一转,是九幽和眸姬,百里燕,宫韵白,还有两个不认识的人,一起在弱水畔比剑,踏足弱水上,不许起浮沉。 谁不当心沉下去,就算输。 弱水本没有浮力,任何接触到弱水的东西,都会迅速沉底,因此所谓的弱水之上,不过是一场速度的博弈,在沉下去之前,找到办法提气,离开那个支点。 这一场比试,场面十分轻松,与其说是比试,不如说是一次玩闹,所有的人都在手忙脚乱地寻找办法,不让自己沉下去,为此不惜踹一脚身边的同伴,飞溅起弱水满脸,哈哈大笑。 看上去,玩的很开心呐。 依旧是这群人,还加了星主和几个生面孔,站在雪域群山里,陪伴着羽化成仙后的公子扶苏; “别愁苦了,虽然你失去了秦国,但你得到了天下。”宫韵白安慰道。 “也不用想着复仇,因为你的人生从此波澜壮阔,岂是胡亥那种蝼蚁之辈,能够理解且见识的!”九幽双臂一展,做出一个拥抱这雪域高原的姿势。 “高歌吧新生的太岁!”一群青年男女站在雪山之巅欢呼大叫。 那本来沦为王权帝位的失败品的公子扶苏,在这些豪言壮语里,露出一个皎洁的雪域莲花一样的笑容,倾国倾城。 又是这群人,在江边跟着一起唱楚歌,为项羽举酒扼腕。有人指着那帐篷里挥刀自刎的倩影叹气,也有人在下赌注猜测刘邦此刻的心情,还有人哭着喊着说“我是项羽粉啊让我见他一面”被朋友们死命按住,也有人弹着琴为末路的英雄送行。 同样还是这一群人,又增加了数人,踩着瓦片,在椒房殿的吕雉的头顶上唱歌跳舞。眸姬和星主一边一个,扶着新死的戚夫人劝:“你看,虽然厕神听上去不太美好,但是也是位列仙班的,你要报仇,好歹等签了神阶再报嘛。到时候是拉稀还是便秘,那还不是随便你。” 戚夫人不为所动,满面泣血,冲天哀嚎:“我好恨——” 九幽堵住耳朵:“好吵好吵!真的不能换个厕神吗?” “不行上神们选好的人,换了会有人怒。”百里燕表情严肃。 这一群人像是一个马戏团,人越来越多,气氛越来越欢脱,从秦末祸祸到了西汉,陈阿娇都出生了,这马戏团的欢乐游行,却还在继续。 然而美好快乐的时光总是会令人来不及防备地结束。 这个很会享乐很会玩的小团体,人数逐渐庞大,大得云上九野的上神们心生恐惧,想要对着一群人进行集体惩罚,但是九幽站出来说,事情是她挑的,人是她喊的,责任也该有她来负。 九幽说,其实她早就知道,有人看她不爽,要借题发挥了。那些人甚至千方百计,阻挠她找到她唯一的“亲人”,盘古之心。 事情果然如九幽所料,九幽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的罪责。唯一出乎意料的是,原本按照习惯法,这种程度的惩罚会是神力禁锢,不知道为什么,又或者说,因为大家心知肚明的缘故,最后变成了神力剥夺。 有上神说,是因为她曾经纵容姬晋,犯下那样的大错,是胁从犯,理当论处; 有妖王说,是因为区区禁锢,已经不能平息那些尸位素餐的神皇们的惊恐,正所谓功高震主。 总之,结局就是这个团体解散了,并且,九幽被剥夺了一半的神力,神力以禁咒被封印在了当时玄女族圣女的体内。而九幽,也被赐予华练之名,被变相地软禁在了玄女族族长,西王母的门派之中。 玄女族的圣女,至少清平馆众人,看着十分眼熟。 “那个圣女!大师姐!”今昭捂嘴,那是西王母四姝的大师姐,也是诱哄崇祯的魔女。 “是的。那个圣女,就是飞琼。”卫玠点头。 从此以后的故事显得平淡,飞琼和华练彼此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因为那些力量和禁咒,是在飞琼完全不记得的情况下,封印起来的。 真正的飞琼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是一个器皿,一个法阵。 直到有一天,为了阻止汉武帝的求仙法术产生恶劣的后果,飞琼去了未央宫,以一个宫女的身份,搜集着消息。 那一天,汉武帝看见了飞琼,惊为天人。 因为本来冷若冰霜的玄女族圣女,因为身体里封印着九幽的一部分神力,也不知不觉,沾染了随着那部分神力而被带来的那种天然的风情。华练固然因为失去了这段风情,成了一个浓墨重彩,烈焰熊熊的御姐,可飞琼也因为这段风情,从一个面瘫高冷,进化为高端的绿茶。 这份不该属于她的东西,惹来了刘彻的觊觎。 未央宫中,所有的女人都属于皇帝。 飞琼因为反抗,重伤了汉武帝,也惊动了她身体里的封印。 获知了这封印的存在,飞琼怒不可遏,然而却在还没来得及返回昆仑山的未央宫中,被囚禁起来,宣判了罪名。 在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所有的旁观者都明白,飞琼的罪名不重要,甚至汉武帝的死活也没所谓,要紧的是飞琼知道了那封印,如果,她和华练联手,怎么办。 一旦华练恢复成为九幽,她就有了不逊色于盘古之心的力量,然而比起“单纯”的盘古之心,显然盘古血脉,不那么令人放心。 飞琼被囚禁在东海海底深处的海沟牢狱之中,也许是心中的怨愤,也许是某种不为人知的机缘巧合,最后,玄女族的圣女,成魔。 成为魔界之中一个强大却不为人知的存在。直到明末她诱哄了崇祯,才显露出一点点她存在的端倪。 所有人都以为飞琼依旧在海沟里,但深海幽暗,埋葬的只是她无用的躯壳而已。她本人早已去往一个全然广博未知的世界里,呼风唤雨。 后面的零星补充,应该是来自于崇祯,也就是朱砂。 飞琼暗中帮助朱砂培养力量,变得强大,夺取了魔界的一片领土,她似乎一直等待着一个机会,终于,华练变成了陈夙蕙,从明朝回到了现代。 她等来了这个机会。 电影散场。 众人又回到了那包厢里,面面相觑。 “既然如此,先回上海,和江浔扬汇合吧。”卫玠一锤定音,似乎已经不在乎这部电影的结局。 第二百六十回命运之曲天上来,流到心死不复还 叮铃铃的二八铁驴风驰电掣地拐进了城隍庙附近,那辆自行车的前车筐和后车座都堆满了各色食材,车把上还挂着四五个袋子,里面有老母鸡有热气肉还有一捆子带鱼。 “哎呦我去,你造我差点被这些上海阿妈给踩死。阿妈的功力真是不俗。”老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将买回来的大包小裹放在院子里,“下次可别让我去买热气肉了,让老元或者老周去感受一下吧。简直醉醉哒!” 陈清平昨天从宫韵白那里得到了一份家常的私厨炸猪排方子,今儿就要迫不及待地尝试一下,因此老宋不得不一大早五点钟就赶早市去,买凌晨宰杀,还没有经过速冻的新鲜猪肉。 谁知道一进早市,老宋就被大爷大妈们淹没了,不得不使用当年他对于蚩孓群的力气,才杀出一条血路,好死歹死,才买到了五斤。等他想要再挤一次,换个摊子想要再买五斤的时候,非常可惜,买完了。 陈清平一拿到肉排,就拿到厨房去,用一个浇花壶一样的花洒冲洗着肉排上的血水。这一步是那私厨方子里提到的,哪怕是速冻的肉排,经过这步极其考验耐心的冲洗,也不会再有猪肉的腥酸气味了。 冲洗肉排的水儿是一分酒九分水勾兑的,一分酒里,米酒黄酒料酒更占三分之一。肉排要以这种涓涓细流冲洗十五分钟,陈清平还要准备糨子,因此他只演示了一下手法,就让伙计们一人冲两分钟,轮流凑数。 不帮忙冲洗肉排者,中午没有炸猪排吃。 冲好的肉排,要用肉锤敲打,敲断里面的纤维,但又不能敲断肉排。这事儿别人不能代劳,只要陈清平亲自上阵。 今昭在一旁打着鸡蛋,觉得陈清平卷起袖子,以一种劳动号子一样的节奏,蜂腰翘臀地敲肉排,这个身姿还是十分养眼的。 “其实敲破了也没关系,好多人觉得敲破了炸出来的地方比较脆,有种油兹兹的感觉,更好吃的。”朱师傅微笑。 敲好的猪排,已经成了薄薄的一片,与厚厚的日式猪排相反,有的地方几乎透明。 今昭把鸡蛋递给陈清平,放入陈清平搅拌好的柠檬汁盐生粉料酒糨子里腌制去了。 这边腌了肉排,那边剩下一半的生排也刚刚冲好,再敲再腌。 朱师傅准备了面包糠,拿着擀面杖拍粉,反复几次,将面包糠拍满猪排,抖掉多余的糠粉,下锅炸两次,就能出锅了。 清平馆众人翘首期盼这顿午饭已经很久,第一份猪排刚炸好,就已经围坐在桌子旁准备好了辣酱油碟子,猜拳决出了胜负。 老元喜滋滋地端走了第一份沾着辣酱油吃。 第二份好歹轮到了今昭,她刚要拿着刀叉切一块儿,就被老周按住了手:“昭啊,吃炸猪排,不能切,趁热大口整块儿,才是奥义。” “……豪爽,我喜欢。”今昭索性拿了筷子,夹起这比脸小不了多少的炸猪排,沾了一口辣酱油咬。 一瞬间,油滑肉香粉酥,加上辣酱油的豆豉酱香和酸辣味儿,在嘴里爆炸出令人满足的焰火来。 “啊啊啊啊啊吃肉最棒了!”今昭泪流满面,“我爱上海菜!” “其实炸猪排算是舶来品吧。”玉卮以手托腮,“旧上海的时候,应该是从维也纳还是米兰传来的?不管怎么说,阿姐很喜欢这玩意。” “希望她赶紧回来啊。我也想和阿姐一起吃炸猪排。”蔓蓝撅嘴。 “赶紧吃赶紧吃,吃完去逛街啊!”青婀一边儿倒着辣酱油,一边招呼。 “我想去买支钢笔。还有旅行者日记本,最近去的地方好多。”蔓蓝列着心愿单。 “我带着你,你带着钱。”鬼王姬远目。 如果说旧上海的胭脂水粉夹裹着灯红酒绿是一段风流多情的暗香,那么新上海的高楼大厦簇拥着的贸易时尚就又谱出一曲新的电子乐,糅合了各色各国各种风情的元素,夺人眼球的热闹扰攘。 南京路通往繁华如梦,连空气里,都带着从世界各地来的香。 一间看着人头攒动的文具店里,姑娘们正在选择恐惧症犯病,不知道是买限量版的Moleskine还是正红色的网格灯塔,一转眼又瞧见黄夹红杆的年选钢笔。 大概是华练有可能很快就回来,西王母四姝也显得很放松,拽着太岁,热情洋溢地科普着鲶鱼墨水啊J·Herbin的暴风灰祖母绿啊,什么色彩玣啊四季彩啊,什么世纪教堂蓝长刀研啊,什么手帐和纸胶带灯塔啊,Midori和San-X啊——最终太岁明白了,文具,那就是个坑。 “其实说起来你都不信,阿姐是个手帐控,你要是看见她的日记,非活活吓死不可。那贴纸贴的,贼少女。”青婀爆料。 “我看着当年的陈夙蕙也挺那个什么的,用的都是法国的笔,有香味儿的墨水。”蔓蓝严肃脸。 “说起来当年要不是阿姐抽风写日记,世界上哪有酒吞这个人。”玉卮已经捡了一筐的货等朱师傅付账。 “别提了,提起来我就哆嗦。”鬼王姬摇头,“你们不知道吗。师父手里还有大师姐的手札呢。以前我还觉得,哎呦,两个师姐都有这个爱好。谁知道真相却是,二师姐的分身把大师姐附体了。” “噗——你这是什么形容。”今昭笑吐血。 姑娘们笑成一团,抓住了老周喊着“前师母!结账给钱!”,老周苦不堪言,抱头鼠窜,连文具店的服务生都被这几个人逗笑了,忍俊不禁。 因此,没有人注意到,这文具店的外面,有一只猫,目光灼灼地望着这一群逛街的人,许久,那只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街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长裙曳地的美女。 金华猫可男可女,遇男则女,遇女则男。这种变身法力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最重要的是,要变男像个爷们,变女像个妹子。 花红显然是各种翘楚,此时此刻看上去,已经是一位回头率颇高的高挑佳人,一张猫儿脸上,略施粉黛,红唇微启。 “啊怎么还不来。”花红在等人,等的有点着急。 “久等了。你是花红吧。”话音一落,一阵清越的钢琴琴曲响在半空,对面街上,一位青玉之姿的青年含笑走来,走到距离花红十步远的地方,清澈开口,语音清雅如仙音古琴鸣奏,随意地打量了一下花红,一笑,“金华猫还真是名不虚传。九幽有话给我?” 花红恨不得立刻变回猫变成飞机耳,可想想陈夙蕙,还是咬牙开口:“我主人不是九幽。” 宫韵白微笑:“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觉得,是九幽。” 花红畏惧宫韵白的本事,顶着那份寒意,直奔主题:“主人说,她自己选择了死,但她在朱砂那边,留了一段记忆。如果有一天她弟弟出现了,一定要把那段记忆给他看。她觉得她弟弟搞不好会复仇,但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聪明的女人。这样一来,我们就不好意思把她弟弟消灭了。那可是第二代呢。”宫韵白拍手。 “我的话代完了能走了吗?”花红低声问。 “你的主人就要苏醒,你觉得你可以走吗?”宫韵白一笑。 “可我的主人又不是……”花红到底是桀骜难驯的猫,忍不住出言反驳。 “是吗?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觉得是。”宫韵白继续笑,这一笑,无边寒意仿佛化作万剑,凌空飞来,金华猫扑棱一声蹦到地上,炸着毛喊:“卫老大!陈老大!救命啊!” 宫韵白一抬手,周围的空气突然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隔绝,陈辉卿随即而来的白光光罩撞在了那东西上,被弹了开去。 “别动。”宫韵白搭住陈辉卿的肩膀,“如果你想要华练回来。” 陈辉卿的脚步一顿,没有再动。 “嘛。看来盘古之心也很自私嘛。比起陈夙蕙,更想要回原来的那个人。”宫韵白微笑。 话音一落,陈辉卿手里的白刃已经贴在了宫韵白的脖颈旁:“别动。如果你想活。” 情势瞬间反转,宫韵白却很平静地说:“没有我,她就回不来哦。” “让她自己选。”陈辉卿对宫韵白说,“虽然有很多事情,我们需要她,但是,不管是哪个她,都有资格自己选。” “如果她选继续蹲在那边,这个世界就此毁灭了呢。”宫韵白笑问。 “如果这个世界脆弱到需要仅仅一个人的一个选择就能毁灭,那还是毁灭吧。”陈辉卿骤然放射出杀意,周围的气氛变得极其压抑,地面上连一只蚂蚁都没有了,金华猫早就躲得远远的,连宫韵白也冒起了冷汗来。 僵持许久,宫韵白叹了一口气:“其实我还是挺喜欢你这个观点的。不过,五十弦的命运之曲,就算是九幽,也要消化很久才能醒来。不过我想,醒来以后,最起码,她能恢复六成的记忆。” “另外四成,你觉得,会是另一道保险么?”陈辉卿皱眉,松开了宫韵白,“按照她的经历来算,很有可能是在九幽和华练之间选择一段,所以,她醒来以后,要么记忆停留在没有拜入西王母门下的九幽时代,要么忘掉了这一段,只记得拜入西王母门下成为华练之后的事情。你是这个意思吗?”他想了想当年和华练利白萨以及拉斐尔商量出来的内容,又微微蹙眉,“她的记忆固然是最好的保护罩,但是真的需要这么长时间的记忆,才能封住那个秘密?” “按照华练的性格,应该是多重保险。那家伙虽然看着不靠谱,办事却很龟毛呢。全部的记忆忘掉,不惜轮回转世制造出的,这是第一层。”宫韵白伸出一根手指,“然后根据我刚才弹琴听到的六合心音以及之前收香鸟的歌声反馈,她应该还有一部分的记忆,用来形成第二层保护。至于第三层,我记得南乔说过,陈辉卿和酒吞童子有个儿子,叫做透卿,一直在亚空间之中,第三层,应该就是透卿。最后有没有第四层第五层,女人心海底针,我就不知道了喂。” “不,透卿是愿生类的天使蛋,拥有我的外表和酒吞的心思,但不是我和酒吞的儿子。”陈辉卿歪着头解释。 “不,就连我也不得不说,这个听上去真的很像是儿子啊喂。”宫韵白忍俊不禁。 “真的不是。”陈辉卿严肃脸。 宫韵白点点头,坏笑着转向陈辉卿:“所以她醒来以后,要么忘掉你,要么,忘掉我。” 第二百六十一回梅曾让雪三分白,雪又偷梅一段香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一场雪,银妆了银锭桥的石板,素裹了什刹海的碧波。 这是罕见的倒春寒,清明节都过了,竟然还飘了几分雪。 这样的零雪后的晴日里,一个穿着长及脚踝的白色羊绒大衣的女人,双手插兜,坐在后海的一间叫做一梦千寻的店里,点了一杯清咖啡,双手笼着白色的咖啡杯,出神地凝望着窗外的冬日池景。 忽然有一个两个青春少女,一人举着一个糖葫芦,亲昵地挽着手从窗外走过去,手里的糖葫芦晶莹剔透,红山楂颜色艳丽夺目,为这一片碧波绿柳,添了一抹灵动鲜活。 那白大衣的女人表情依旧带着那种茫然,可眼神却已经灼在了那串糖葫芦上。 那是,红色。 一瞬间,那一串红色,崩裂开来。那两个姐妹吓得尖声叫了起来,路人也被飞溅的碎末崩到了眼睛,还有不经意瞧见这糖葫芦爆炸奇景的好事者围拢过来,窗外的萧瑟静宁,已经被彻底打破。 谁也没有注意到,那白大衣的女人,微微翘起的小指,慢慢收了回去,那只手指上戴着一个漂亮的翡翠戒指,翡翠石通翠欲滴,里面漾着一些奇怪的点点,像是很多黑色的眼睛。 “你还真把这骨灰给供起来了。”酒吞童子看着陈辉卿将那骨灰坛子,埋在了西跨院的树下。 虽然今儿有点倒春寒的冷,可陈辉卿还是因为干了力气活儿,卷起了袖子,脱掉了大衣。听见酒吞这话,他头也没回,双手在埋骨之地上拍着土,把这个坑,填填实。 酒吞咧嘴一笑:“陈夙蕙是陈夙蕙,华练是华练,前者只是后者的一件外衣而已,两人怎么能混为一谈。华练不行,陈夙蕙也凑合,人得不到,衣服也抱在怀里珍惜,这种感情,真不知道你是否觉得很有尊严。” “尊严?为什么和尊严有关系?”陈辉卿歪着头,似乎不太理解酒吞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我不过是,偏偏就要她罢了。方的圆的红的绿的,怎么样都好,是她就行。” 酒吞灌了一口酒,拿壶嘴儿指着陈辉卿:“你倒是想的开。” 陈辉卿摇头,认真地看着酒吞:“其实她也是一样的。你是姬晋也好,贺兰敏之也好,酒吞童子也好,她看你,就是你。你总不能说,你现在是姬晋的外衣。” 酒吞一愣,旋即眯起眼睛看着陈辉卿,放出凛凛杀气。 陈辉卿继续那种有点发傻的认真:“她是谁,对我来说,都是她。她看着谁,对我来说,只要我看着她就够了。别的事情,我不想,也不知道。” 这句话划破了什么旧伤口似地,令酒吞的眼眸骤然一红,他仿佛在这句话里想到了很多事情,那些曾经偏执的过错,那些别扭的错过。 “如果那个时候,我也能这么纯粹地去对待九幽,是不是,一切就不同了呢?”酒吞提着酒壶,抬头看着西跨院的樱花树。 那个时候,他只是想着,要有用,要帮忙,要占据,要不离不弃,却没有想过,也许当时真正需要的,并不是谁是谁的附依,而是比肩而立。 也许华练依旧是九幽,九幽成长为华练,只是他太偏执,不肯承认罢了。 也许,真切盼望,无论是姬晋还是酒吞,都能被一如既往地对待的,反而是他自己。 “看在你这话说得不错的份上,我告诉你一件事情。”酒吞看着陈辉卿把那片土拍得整整齐齐,还洒了一把花瓣上去。 “什么事?”陈辉卿起身。 “我感觉到被眼睛看着,也就是说,我们被监视了呦。” 西跨院树下,卫玠和酒吞两人坐在石墩子上喝茶,看着陈辉卿伸出手来。 陈辉卿的手掌上,有一个红色的火焰灼烧的印记,卫玠倒是认识这东西平时的样子,那是番天印,是华练的法器,意大利的时候,借给陈辉卿用了,但是这种好像在燃烧的番天印,他就没见过了。 “你是说,她在番天印里。”卫玠啜着盐渍桃花茶。 “她倒是干脆,昏倒了万事不理。”酒吞捏着手指的关节,最近东瀛也不消停,作为遣唐使,他倒是吃了好几次挂落。 “情况很糟。魔物们的事情,我们了解不多。飞琼变成魔女,她到底是吸收了那股神力,还是依旧是原来的飞琼,成魔后有什么变化,这些我们都不清楚。可以说,即使是我们知道了对方是飞琼,也没有太大意义。”卫玠用手里的杂志抵着自己的下巴,陷入沉思。 “听江浔扬说,华练在去意大利之前,就和他们岁阳岁阴约好了,要一路保护辅助清平馆的,怪不得沈鲜衣那小子,都出手了。”利白萨提着中午的盒饭回来,“酒吞啊,你不是说有人监视我们吗?讨论这个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她有能耐,完全可以从陈辉卿大人手里,把番天印挖走啊。”酒吞童子高坐一旁,打开了一罐黑啤,“光是用一群黑眼睛看着我们,可是没个卵用的呦。更何况,黄雀在后。” “所以也就是说,你也派出你那些野衾之类的,在监视着他们?”利白萨问。 酒吞默认。 卫玠刚要说些什么,却听见一把声音仙乐袅袅地传来:“既然如此。我来测试一下,到底有没有吧。玄女族圣女的本事,可不能轻忽啊。也许陈辉卿的法阵,对于这种纯粹的能量,都无能为力。” 来人一身黑衣黑裤白衬衫,一进屋脱衣洗手,悠然落座从自己的白衬衫袖子里,抽出一支笔一样的东西,放在膝头,就变成了一架古琴。 琴声叮咚悠远飘出,仙音杳杳,像是一首绝妙好词,上半阙清丽脱俗,下半阙波澜壮阔。 就着这首好曲子,酒吞喝酒,卫玠抿茶,陈辉卿看报纸,利白萨洗手找筷子,准备吃饭。 没过多久,宫韵白猛地压弦,爆出一声铿锵怒音,抬头,微笑:“帝都啊,一共四百三十九个魔物,有超过半数在监视着这边,另一半则盯着其余的地方,包括你们出去送外卖买食材的伙计。这个数字,是不是有点惊人呢?” “什么?!”喝茶的大神们都惊了。魔物并非是鬼怪,而是一种更为难以控制,更神秘莫测,当然也更少出现的八荒人物,四百三十九个,这是他们从未听过的数字——至少从明朝以后,没有听过了。 而且,这四百三十九个魔物监视的对象,全部是,和清平馆有关。 全部,监视着,和华练有关的,人,事。 “他们目前都在什么地方?”卫玠转头问。 宫韵白以手托腮,微笑,拨了拨琴弦:“单纯的小魔物而已,和那种水母差不多,所以都死了。” “嗯,被你弹死了。”利白萨吐槽。 话音一落,一道幽光如鬼火,自宫韵白的面前亮起,兜头罩脸地蒙过来,宫韵白一挥手,再抬眼他已经落在了西跨院的另一侧。 院子里亮起了数道幽光,黝黑荧亮,挑动如鬼火。此刻分明是大白天,可仿若夜幕降临,已经黑沉一片。 “这也太胆肥了,我们还在这里呢。”酒吞眯眼。 “我说小宫,你再弹个神曲之类的,弄死它们吧。”利白萨挥挥手。 宫韵白翻了一个白眼:“这些不是魔物,是刚才酒吞说的,眼睛。它们的本体根本不在这类,在别处。” “啊好恶心。”利白萨捂心口。 仿佛是为了印证宫韵白的话,那六七个鬼火眨动起来,像是真正的眼睛一样,在一眨一眨之中,暴露出来里面翠绿发光的“瞳仁”。 “我们得查一查,什么东西对这个有效。”卫玠看着这些一眨一眨的鬼眼,“这些现在只不过是一个投影罢了,毁掉这些投影不毁掉本体,根本没有用。” 这些鬼眼瞳仁里闪着茫然之色,似乎在出神地凝望着屋子里的卫玠等人。 “毁掉本体,北京城这么大,找到本体,都很不容易了呢。”酒吞道。 “把这些眼睛先弄走吧。”陈辉卿皱眉,表示不爽。 利白萨灵机一动,用一片海神领域将其中一只鬼眼罩住,然而,似乎并没有什么卵用。那被罩住的鬼眼,依旧透过淡蓝色的海神领域,一眨一眨,用一种颇为天真无邪,清新纯美的眼神看着利白萨。 “为什么我想到了天真无邪,清新纯美?”利白萨挠头。 “我也……”卫玠似乎想到了什么,半晌,他抬手就是一剑,刺入那瞳仁之中。那瞳仁缩了缩,倒不像是被刺痛,而像是吓了一跳,“有人正在透过这些,看着我们。” “正在看?”宫韵白眉头拧了起来。 “正在看啊。”酒吞斜斜地签在沙发上,手里的束扣慢悠悠地一颗一颗解开,嗯,裤子的束扣。 “你怎么知道对方是个女的?”利白萨一脸八卦。 “我就知道啊。”酒吞懒洋洋地回答。 “那我拽着这个来拉个屎好了。”利白萨手一挥,将海神领域套着的那个鬼眼,挥进了西跨院的厕所。 砰。 那一只鬼眼被关进了厕所,半晌也没能从里面出来。 “雾草这个办法管用!”利白萨拍手,“看来它们还是要受到空间的限制的。不如接下来我们塞马桶一个?” “你不如塞屁股下面一个。”酒吞凉凉地提议。 “这个办法需要牺牲RP和节操。”宫韵白肃然起敬。 卫玠蹙眉:“我先观察一下……” “既然如此,我们吃饭吧。”宫韵白很淡定地拆开了一盒四味盒饭,掏出自己的筷子,吃了起来。 “唔。菜色不错嘛。”酒吞一边慢悠悠地解扣子一边看。 利白萨还在思忖有什么法子能恶心恶心这些眼睛,想得极其入神,一时间一头卷发微微垂下额头,长长的睫毛刷着那沉凝眼眸,倒有了一种别与他往日作风的圣洁宁静之感。 毕竟是,先于人类和天使出现的,神的第一造物。 然后,神的第一造物说:“酒吞,你脱裤子我洗澡,让那娘们看个够。” “英雄所见略同。”酒吞咧嘴一笑,对着一只瞪大的眼睛招手,“我可是很有料哦。” 卫玠对在场三人的行为基本已经习惯,他倒是不动声色,端着茶,好整以暇地看着那些鬼眼。此刻那被刺了一剑的鬼眼在最前面,它后面是呈现三角形排列的其余的鬼眼,以这个被刺鬼眼为一个角。 连同刚才在厕所里消失的鬼眼,一共七个。 这七只鬼眼似乎被卫玠的一剑刺激到,再也不肯靠近这屋子里的任何一个人,但也不愿意离开,眼光闪闪地扫视着这个房间。 好像想起了什么关节似的,卫玠突然一笑,拿过盒饭:“我们先不管了,吃饭吧。” “这些把戏,还不如我们那边的云外镜。”酒吞已经解开了整件衬衫的扣子,香芒毕现。 这些小伎俩,不过是比云外镜更无能的恶心人的把戏而已,面对这种着意要恶心人的恶心,只要视若无睹,就是最好的反击了。 思及至此,卫玠瞥了一眼已经把一条裤线上的束扣解开的酒吞,无奈笑笑。 酒吞一条大腿在同样血红色的宽口裤子里若隐若现,一脚蹬在了石桌子上,将盒饭放在了膝头。 茶几上的四味盒饭,其实并不能算作是盒饭,而应当是炖锅。四个格子里一共是四个保温煲,殷红色的保温煲之中盛着红辣飘香的水煮鱼,鹅黄色的里面则是炖着排骨、火腿、螃蟹、虾、鸡爪子和豆腐的浓汤煨豆腐,浅绿色的里面是小巧的抹茶馒头和熟好过水的一窝金丝烫面,橘色的里面是浓郁的西式风味番茄红汤和白蘑菇。 从辣汤里捞出来的水煮鱼白嫩幼滑,入口激发食欲,再吃一块儿浓汤豆腐,豆腐里包含着鲜美浓肉汤的馝馞味道,金丝烫面可以直接放在番茄锅里,也可以放在浓汤锅中,凭着喜好,而抹茶粉和面的小绿馒头其实是用荞麦面做的,粗粮符合流行的饮食观点,健康。 那些排成三角形的鬼眼,就眼睁睁地看着四个风格各异的人,或优雅或奔放地将午饭给吃完了。留下的一盒利白萨拿着手里喊:“喂!老陈,你吃吗?” 陈辉卿面无表情地放下报纸,拿走盒饭,面无表情地风扫残云,连看也没看那些鬼眼一下。 那些鬼眼被陈辉卿周身那种沉冷逼仄的杀意吓得眨也不眨一下,噤若寒蝉。 利白萨有些纳闷,陈辉卿虽然是面瘫,但并不高冷,他一般看见这种情况,都会出于自己的品德或者教养,问一句要不要帮忙,明显带着这种沉郁森寒的霸道总裁总攻气氛,这是闹哪样? 难道他认识这个鬼眼的主人? 哦对酒吞说他也认识,是个女的。 女的,鬼眼,监视着华练相关。 啊,飞琼嘛。 利白萨邪魅一笑,各种狂狷:“房东大大,难道你认识飞琼?” 陈辉卿周身杀气骤然一停,立马茫然歪头萌:“不认识。” 利白萨扶额。 宫韵白翻白眼。 酒吞咯咯笑。 卫玠平和地解释:“我想,他只是单纯对想要伤害华练的人,放杀气,仅此而已。” 第二百六十二回若是吃喝有知己,生死为谁一掷轻 “长江啊,黄河啊,好久不见了啊。” “啊!种花家的父母河啊!你们的闺女有个事儿想拜托一下。” “我应该有个对头,特别希望我在身为人类时,过来把我干掉。” “别吃惊为什么这个对头这么没骨气,换做是我,也不愿意放弃这个大好时机的。毕竟我和她,可能很有一天,只有一个能活。” “盘古血脉,是岁阴与岁阳的灵魂。你们应该爱惜灵魂我才对。” “总之,如果卫玠找到你们,需要你们的江山之力庇佑的时候,千万记得别让我落在那个对头娘们手里啊!” 那时华练是这么说的,那会儿还是快乐的杭城春色,岁阴与岁阳在虎跑的酒店里集会,江浔扬那个时候还想着,华练怎么会变成凡人呢。 事实证明,她不仅变了凡人,还把自己当成是一个保险箱了。 一辆金融保卫车从江浔扬的眼前驶过,长江同志顿时觉得,自己现在就是这辆车的司机。 “我现在有点理解为什么上神们非得把华练给封印了,这货要是还是十成十的本事,就这个弯弯绕的肠子,也能把云上九野给颠了。”雒九河露出一口白牙,深吸着浦东那带着咖啡香和香水儿的气息。 “九河,你觉得华练为什么会帮助陈清平?那可是第一代。”江浔扬推了推眼镜。 “我觉得看上去不像是打算赚陈清平的感情分,因为我们对你太好了所以你就不要来打架了——这种话你觉得靠谱么。”雒九河从书包里掏出来一袋糖霜饼干,兴致勃勃地一边观景一边吃。 “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华练有清平馆这种厉害的法器。就算是陈辉卿送她的,按照她的个性,至少也会在亲朋好友面前显摆一下。”江浔扬继续思忖,“所以有两种可能,要么清平馆是在陈清平之后,华练入手的。不过这个说不通,陈辉卿可不是那种会说谎的人。那就是第二个可能,清平馆之前十分平凡,没什么稀奇的,至少没有稀奇过番天印。”江浔扬眼镜反着江面的光,看上去很有点智将的感觉,“因此,清平馆也是陈清平来了以后,才变得厉害的。” “然而这分析并没有什么卵用。”雒九河拿着一块儿草莓饼干指着江浔扬。 “不,亲爱的,用处很大。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江浔扬一哂,“广少那边怎么样,如果准备没问题,明天就去吧。” “所以我们这是北上广一线城市巡游的节奏?”今昭咬着一段肠粉问。 “你吃着这个难道还有什么不满么?”老周翻白眼,吸溜着一碗云吞面。 “小的不敢。只是有点惊讶,自从清平馆回来,我们的营业节奏就和以前不一样了。”今昭说。 “房子不是也变成2.0版本了。”老元眨眼,瞬间消灭掉一个流沙包。 “别多想了,你要是真想知道为什么,你就去问卫玠。搞不好他会告诉你的。”玉卮叹了一口气,舀了一碗凉粉。 “其实我还是觉得不要知道比较好。”今昭吃完肠粉,又把魔爪伸向了所剩无几的卤味鸡爪。 广州城里的早点,一向是以样多量小著名的,一眨眼出来“采风”的清平馆众人,已经吃掉了四十几种早点。光是蟹黄包和虾饺就吃进去十屉。这还是陈清平在饭前三令五申,务必要求样多,供他取材,但凡一样东西谁吃了超过第二份,这个月的碗筷就他负责了。 有了这种恶毒的惩罚在前,众人都十分乖觉,宁可暗暗记住菜名,明儿再来吃,也不会触陈清平的霉头。 正吃着,一位皮肤黝黑,身材劲瘦,打扮的十分入时的青年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操着一口有点生硬的普通话,咧嘴笑:“各位就是清平馆一行人了吧?哪位是新表妹啊?我是你的表哥广少。” 今昭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就知道,说这话的,一定是广州的地龙。她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菜鸟了,就这个表亲关系,加上广少这个称呼,她就不用出动点读笔技能。 “哎?新表妹好漂亮哇!” 一番寒暄认亲后,广少也端着一碗及第粥,坐下来,和寻常喜欢在早餐时间拉哈聊天的老本地一样,立等就融入了清平馆的气氛。 “我说广少,你也老大不小了,按说就是学努尔语都能学会,怎么说话口音还这样啊?”今昭啃着鸡爪子问。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出我的身份啊。”广少用不输给播音员的标准普通话回答。 今昭想想阿宁表哥的东北口音,潸然泪下。 “等等,那为什么沈少没有口音?”老元挑眉。 “因为他喜欢装逼啊。” “……” 一群人嘻嘻哈哈吃过早茶,在广东人民异样的目光下,留下一桌子的笼屉和碗碟,一路回清平馆去。 陈家祠附近就是清平馆的地址,这一路因此也不过走了十来分钟。一线城市的风貌和节奏永远是鱼群一样,人如游鱼,在热闹的城市之海里不断穿梭来往,好像永不停息。这才早上九点多,陈家祠附近就已经满是游客和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闲人,一对小情侣在早茶店门口激烈地吵架,随便听一耳朵,内容差不多是两个人因为一个是本地人,一个却是福建人,饮食风格不同,因为点菜打了起来。 因为巷口被这对情侣和热情的围观群众堵住了,清平馆众人又不着急,索性也站在一边看热闹。 听起来,这一对情侣打架的愿意是男生要点卤鸡爪,女生不让;而女生想喝生滚鱼片粥,男生不许。两个人彼此都厌恶对方所点的菜色的那种味道,因此从外地返乡第一天早上的早茶,就闹翻了。 “卤鸡爪和生滚鱼片粥哪有什么味道啊……”蔓蓝实在get不到这个吵架的点。 “就算是自己不喜欢,对方自己点着吃也不行啊……”玉卮也无语。 “哎呦!哎呦动手了!渣男啊!打女票!”青婀亢奋了。 “我觉得有意思的还在后头呢。”鬼王姬索性拿出一口袋儿梅条吃了起来。 果然那一对小情侣,男生推了女生一把,女生也不甘示弱,唰地一下,挠在了男生的胳膊上。 “这也可以啊……”今昭目瞪口呆,她本身见识过的身边的情侣就少,还偏偏都是朱玉华辉这种不走寻常路的,第一次发现,点菜还能成为吵架的梗。 “那当然啊。吃火锅是吃清水还是麻辣,碟子是蒜泥香油还是麻酱腐乳,豆花是甜是咸,粽子是甜是咸,这些东西可以算是所谓的Cultural shock了。”朱师傅抄着手微笑。 “就是啊。能吃到一块儿去,情义才能更加坚定!”青婀振臂高呼。 “谁要是愿意和我一起喝猪肺汤又愿意加香菜,我愿意娶她。”老元严肃地点头,转向蔓蓝。 蔓蓝好像没听见一样,还在看热闹。 “……这什么鬼搭配啊,你还是单着吧。”鬼王姬翻白眼。 “我们地大物博,你想想欧洲的面积,我们的风俗文化够分多少个欧盟国家了。”老宋挺胸。 “你的国籍是德国。”老元举手。 正说着,两个小情侣已经从吵架彻底上升到了全武行,你推我搡动起手来。更稀奇的是,这种动手的好戏上场,观众们却似乎不太热情,已经分分散开了。 “卧槽这俩人学过功夫吧!”老宋惊讶。 “有什么不对劲儿的。那些看热闹的竟然走了。”老周环顾四周。 一群人依旧在原地看热闹,可周围别的围观群众,却已经嘀咕着散了没意思了不好玩了啦之类的,该干嘛干嘛去了。 “不对!”鬼王姬突然叫了一声,“退后!” 一道水光在眼前炸开,今昭只觉得什么腥腥的味道溅在脸上,刚要掏出纸巾擦一擦,又有什么绒呼呼的玩意痒痒地黏在了刚才的腥味儿的水点儿上。 “喏。”一步开外已经完美闪避的陈清平递给今昭一块儿手帕。 清平馆的伙计们都已经后退了一大步,只有今昭反应慢了半拍,不幸中招。 今昭一边擦,一边无语地看着眼前两个过招极快的小情侣。 那男生原本黝黑的皮肤上长出了深褐微黄的细小的鳞片,嘴边也有了软软的须子,这种变化趁着他原本就不大的眼睛和委实有点大的嘴边,愈加显得他长得像是一条鳝鱼。 那女生则是在手臂和脸颊长出了羽毛,嘴巴也从原本涂了唇彩的洋红色变成了奇怪的橘红,稍稍凸出,身后的牛仔裤里也伸出了雉鸡的翎尾来,神经质地抖动着。 变化后一道微光在两人的身边形成了一个肉眼可辨的浅黄色的罩子,把打得已经动了法术的小情侣给罩在了里面。 “怪不得呢。这一个是鳝鱼精,一个是雉鸡精,鳝鱼精当然不愿意女朋友吃鱼片粥了,雉鸡精又怎么能忍男票啃鸡爪。”老元一拍大腿。 “不愧是鬼王姬啊。”广少拇指点赞。 “这是障眼笼啊。”鬼王姬很内行地转向广少,“怎么用上了这个?” 广少咧嘴一笑,耸肩:“最近这种街头斗殴明显多了起来啊。经常有妖在街上跟人吵架,吵着吵着就火大动手了。我也是没有办法,不能让普通人觉察嘛。所以前几天和江浔扬他们商量了一下,布了法阵咯。要不然也不敢让你们过来开门啊。不开门耽误了九河阿姐的事儿,我还不被她剁碎了啊。” “和魔界有关吧。”朱师傅叹了一口气,“你们都没看朱橚昨天的朋友圈么。开封出现一个集体的斗殴事故,死了四五个呢。” “有道行的,只要元灵不灭,反正也还能修行吧。”青婀倒是不以为意。 “可是,修行了一千年以后再出来,他虽然还是他自己,可这一千年里,他周围的人,已经都不是原来的那些人了。”蔓蓝突然冒出一句特别哲学的话来。 姑娘们突然想到莲城城主被业火烧光,恐怕连元灵都找不到多少渣渣了,一时间无语。 这边厢无语相对,那边厢却热闹非常,鳝鱼妖和雉鸡妖这一对儿已经打得难解难分,鳞片与鸡毛齐飞,水法与鸣术共长。要不是那障眼罩,只怕这巷口很快就比生鲜市场还脏臭了。 不一会儿身着大理寺的人赶了过来,从那打得热闹的两人身旁抓住了一只黑面独眼的魔物来。 “最近果然这种东西也多了,是特地来监视清平馆的吧。”老周皱眉。那是低等的魔界魔物,别的本事也没有,就是煽风点火,刺激人的情绪。因为最近这阵子对魔界的压制法阵不很稳,倒是跑出来不少这种低等魔物。 “也不全是。我听兄弟姐妹们说,各地都有。”广少解释,“大概是那位魔女大人,想要浑水摸鱼吧。” 清平馆众人看着大理寺的人把魔物抓走,那一对儿妖怪情侣也终于收手,骂骂咧咧拉拉扯扯往别的地方走,巷口空了出来,才相互看看,无奈地回家。 今昭在忙着和青黄CP应援团的团员们嘀咕刚才青婀和那些大理寺的人寒暄的时候,那些大理寺的人是不是知道这姑娘和他们的少卿有点意思。 因为八卦得太过投入,所以就没有发现,她的牛仔裤卷起的裤脚上,挂着一只浅灰色的,魔物。 那魔物有一双极其动人的眼睛,水光淋漓,皮肤灰白和光洁,鼻子和嘴巴是极其小巧精致的,要是忽略那魔物过于短小的肢体,只看这张脸蛋儿,这嫣然一笑,竟然有媚态横生之感。 那魔物坠在今昭的裤脚,计算了一下今昭迈进清平馆的法阵里,还需要多长的距离,而后嘻嘻一笑,将小手伸进了今昭的裤脚里,在今昭的脚踝上,引了一个小小的灰白色的印记。 若不仔细看,那印记很像是一块儿有点干燥起皮的皮肤,而已。 那小魔物嘻嘻地娇笑着从今昭的裤脚滑了下来,钻进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嘻嘻,明天开始你就不能笑了哦……笑了的话……你一个小小的新生太岁又能抵抗多久呢……” 第二百六十三回名菜倾国几相欢,常得男神带笑看 “还是广州暖和啊,上海今年的梅雨季节简直丧心病狂。”老宋双眼含泪,吸溜着早餐的黑米黑芝麻黑豆黑枣黑糯米粥。 “你再抱怨,以后就冬天就把你送到祖国的江南去体会一下。”老周搅合着手里的麻仁金丝。 “我曾经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却在南方冻成了狗。”老元仰头,望天,干了手里的燕麦片。 “南方的冬天没有暖气,当然没有北方容易过。”蔓蓝是江南长大的,自然知道那种阴湿入骨的滋味,低头凝望黄雀蒸豆渣,无语凝噎。 “咦,昭呢?”青婀叼着鸡蛋饼问。 “出去帮忙了。”玉卮用一根油条指了指门外。 “真感人。”鬼王姬把碎肉珍珠米塞进烧饼里,啃了起来。 感人的太岁正在赶鸡,这些来自花城,自幼就生长在温暖的奔放的亚热带的大爷们仗着自己会飞尾巴长,四处乱跳,陈清平站在旁边的小路上,看着今昭身姿灵敏地对这些野鸡进行围追堵截,一时间他颇觉得这是一片桃源世界,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于是陈男神决定对自己的杂役好一点:“喝点罗汉果茶吗?” 那杂役闺女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回头一笑:“好咧。” 突然间,陈男神觉得那笑容十分晃眼睛,那双眼睛特别雾蒙蒙,连那张脸上沾着的一根鸡毛,都格外有情趣。 “唔……”陈清平觉得自己不对劲儿,喝了一口手里的罗汉果茶,定了定神,“今昭,你去把老宋他们叫来帮忙,赶快弄完吧。”说着,他连看也不看今昭一眼,转头回自己的房间去。 “咦?不是说要盯着我别把鸡给吓着了么,怎么走了。”今昭颇为失望,但还是本着忠犬性格,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进屋去喊帮手。 帮手一号正在抹嘴,一听有活儿,立马又拿了一个馒头吃起来:“你看我还没吃完饭呢。” 太岁翻白眼,抛弃了老宋,直接略过眼刀子扎人正在喝粥的老周,转向老元:“世子世子,你怎么样?” 老元早就吃完了,只是挨着蔓蓝正在攻略,赖皮不下桌而已,这会儿他对今昭挤挤眼睛,想要示意太岁,应该珍爱好兄弟拉CP的时光。 今昭显然不把这事儿放在眼里,开玩笑,就算是城主,有救命之恩,蔓蓝也没因此就爱上他,更何况是素来有点油腔滑调的老元,蔓蓝这丫头在感情方面明显还没开窍,也没打算脱单呢!阻挠自己姐妹单身贵族的快乐的人都是坏人!既然是坏人就应该赶紧收拾收拾干活儿去,于是太岁挤了满脸的假笑,双手一合:“世子?世子?早起的鸟儿才有虫吃哦!勤劳的男人才能脱团哦!” “噗——”旁边的青婀乐得喷了出来。 然而,接下来更令人喷饭的事情,展开了。 老元抬头看着今昭,宝石眼里的光华熠熠,简直能掉落下来串个项链,他用十分梦幻的声音回答:“昭,我发现你今天特别美。” “噗——” “咳——” 别说青婀又喷了,连蔓蓝都被漱口的茶水呛住。 “你有什么吩咐,只管找我,但凡我能做到,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老元把胸脯拍的山响。 “……你帮我去赶鸡。”今昭笑容僵硬在脸上,不知道老元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元,就属你油腔滑调!昭这么善良单纯的女孩子,你也舍得花言巧语!”老宋的声音突然响起,“光说不练有个屁用!昭啊我这就去,你歇着。赶鸡哪里是你这种小姑娘干的活儿啊。” “老宋你滚蛋!什么叫诗意!什么叫格调!你懂不懂!”老元怒视老宋。 老宋压根儿不搭理老元,把馒头往嘴里一塞,起身按住今昭的肩膀:“你歇着,我去。”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宋元两人,一个凉凉的声音加进来,语气里满是讥讽:“呵。不错啊。今昭。我没想到你这样的清水挂面,还挺受欢迎的。既然你已经有人帮忙,下次就绝不要再找我了。” 今昭石化地看着老周。 “发生什么事儿了?”朱师傅正巧端着一碗云吞面出来,他刚忙活完,还没吃饭。 “师父!他们中邪了!”今昭见救星来了,像是见了工农红军的老乡一样,差点喜极而泣。 朱师傅也对今昭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头:“别担心,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有我呢。” 今昭的雏鸟傻笑顿时又僵住,看着朱师傅那温柔如水含情脉脉春风送暖的表情和语气,惊恐万状地转向玉卮。 “……等等,手纸君也有点不对。”玉卮倒是十分淡定。 “这不是什么男生商量好的整蛊游戏吧。今昭不是十一月份生的吗!今天不是生日也不是愚人节啊!”鬼王姬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这边朱师傅在温柔一刀,那边周宋元两人还在唇枪舌战地争风吃醋。 这什么神展开! “卧槽我去把房东大人请出来镇宅。”青婀说着,边跑边喊,“房东大人快快显灵啊!” 蔓蓝看着还在相互挤兑的周宋元三人:“你们到底有没有人出去赶鸡?” “算了我自己去吧。”今昭起身。 “昭我让你坐着你就坐着!这是爷们的活儿!”老宋喊。 “昭我和你一起去,今天月朗风清,天气这么好,一起活动活动也不错呢。”老元尔康手。 “我是绝对不会去的,沐今昭,你好自为之。”老周冷笑。 “虽然久坐不好,活动一下很不错,但外面很晒呢,要涂好防晒霜哦。中午吃点美白的食谱吧。想吃什么呢?”朱师傅一句话把前面三只都给灭了。 “美女,要跟我去喝一杯吗?”一只手搭住了今昭的肩膀。 今昭炸毛:“利白萨你怎么起来了!” 利维坦王邪魅一笑:“当然是为了和你一起欣赏这美丽的晨曦。” “……” “房东大人救命!”鬼王姬抓着头发冲着门口哭腔。 门外陈辉卿和辉腾刚刚外出回来,辉腾手上搭着陈辉卿的风衣,陈辉卿则表情凝重,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被鬼王姬这么一叫,抬起头来,看了看鬼王姬,又看了看今昭,微微扬起下巴:“女人,你又给我惹了什么麻烦?” “房东大人是这样……”今昭刚要解释,陈辉卿却一抬手打断了她的话,一脸的不耐烦:“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怎么会这么惹麻烦。” “……” “辉腾,带她进来。” 辉腾走到了今昭身边:“主人请你跟他过去。” “……这个世界完蛋了。”西王母四姝扑街。 “……我有点想吐槽,为什么对着华练姐是呆萌忠犬,对着我就是霸道总裁。”今昭扶额。 “昭你快去你男神那里试验一下。如果他也有问题,就说明这事儿大了。”青婀推了今昭一把。 今昭也知道情况不对,一转身就往陈清平的房间跑,还敲门,就看见陈清平在四月底五月初的天气里,上身没穿衣服,穿着他惯常的裤子,头发湿漉漉的还在滴水,好像刚刚洗完头发。 太岁没心思赏景,急匆匆地开口:“头儿啊出事儿了……” “我知道……”陈清平缓缓开口。 “嘎?” “我当然知道……有什么不对劲儿……”陈清平轻微地喘着气,靠在门边,一把抓下头上的毛巾,“你先走。我等下过去。” “啊你没有问题就好了!哦对,那个,你没事吧?”今昭虽然很高兴陈清平还很正常,但他现在这幅模样看着也有点不健康。 言言突然开口,一瞬间落地,大叫着:“我好想吃了你啊!各种吃了你啊!” 今昭翻白眼,顺手把言言捡起来,丢在一旁的花丛里,又转向陈清平:“好了好了,我早就知道我是储备粮了。所以你真的没事吧,看着不太好啊?” “你就这么……不想走吗?”陈清平突然对今昭伸出手来。 那只手掌心向上,一个仿佛要拉人起身的姿态。 今昭突然想起,这个场景出现过好几次,比如,大学时代因为没钱,在路边蹲着哭的时候,比如,车祸之后因为无措,在尸体旁惊慌茫然的时候。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了陈清平的掌心。 那完全是无意识的动作,像是一种本能,没来由地信任。 今昭眼前一晃,再定神,已经被陈清平扣住手腕,堵在了墙上,下一秒,今昭觉得自己的脖子猛然一痛,陈清平已经一口狠狠咬下来。今昭完全确定这一口肯定见血了! “啊啊啊啊啊啊——”太岁尖叫。 陈清平一把将今昭推开:“我们这边出问题了……快去……找卫玠……”说着,他猛地转身回屋,咣一声摔了房门,里面又传来稀里哗啦的冲水声。 “咦今昭你怎么了?”玉卮看着今昭满脸仓惶踉踉跄跄跑回来,一把扶住她,“啊!你的脖子!” “到底怎么回事?!”鬼王姬拿着手帕一把按住今昭脖子上那流血的伤口。 “我……我被陈清平咬了。”今昭神魂未定。 “……于是一会儿你会变成吸血鬼还是丧尸?”蔓蓝很严肃地问。 “这,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男神也不对劲儿。”今昭靠在鬼王姬身上大口喘气。 “卧槽怎么了他给你念诗了?”青婀表情扭曲。 “不,我被他,壁咚了。”今昭捂脸。 “……恭喜?”蔓蓝试探着说。 以无关人员不得随意进入少女闺房为名,西王母四姝把清平馆的男人们都堵在了今昭的房门外。房门外温柔体贴的朱师傅端着养伤的没放酱油的汤水,豪爽粗犷的老宋则嚷嚷着要把陈清平揍一顿,风流活泼的老元已经开始嘀咕着要出去买慰问礼物点开了豆瓣东西,邪魅狂狷的利白萨扬言再不让他进去,他就要把今昭吃干抹净,毒舌傲娇的老周却留下一句“哼,活该”扬长而去。 “竟然让我等。胆子不小。”陈辉卿俾睨天下地站在一旁,脸覆青霜放杀气。 贴在门上实况转播的青婀面无人色:“卧槽吓死了。别人也就算了,要是没有阿姐,是不是房东大人就会走这个霸道总裁的路子啊!好雷啊!” “你问问玉女族,她们一定都会说——东皇大人是个寂寞而高冷的总攻男子。”鬼王姬学着玉女族捧心口。 “这句话里,只有性别说对了。”玉卮一边给今昭上药一边说,“蓝儿,卫玠回信了吗?” 蔓蓝把手机举到玉卮面前:“他已经带着朱砂往这边赶了,朱砂说可能是某种魅魔作祟。” “赶紧的吧。”今昭快疯了,“这玛丽苏女主角真尼玛不是人当的啊!” “那也是你。换做是别的从普通女生变成神鬼中人的新生八荒er,这会儿估计早就乐死了飘飘然了。”玉卮道,“也就是你吧。” “因为我特别有自知之明啊,我哪有让一群男人趋之若鹜的本事!再说了,遇见一个男人,就惹一朵桃花,麻烦也麻烦死了!还怎么和别人一起玩耍!校花真不是人当的。”太岁惊魂未定。 “校花的话,大多数人看中的是外表嘛。所以也不见得很麻烦。”鬼王姬耸肩,“八荒界的神鬼颜值高,所以这种群起而追之的情况比较少。” “不管怎么样赶紧解决啊不然我们的午饭就没有着落了。”蔓蓝很忧伤。 “……” “姑娘们,开门。我是卫玠,还有朱砂。”卫玠的声音清润响起。 青婀把门打开,让卫玠和朱砂进来。 卫玠微微低下视线,看着沙发上坐着的今昭玉卮蔓蓝鬼王姬四人,最终,视线落在了今昭身上。 一瞬间,连看着卫玠侧脸的青婀,都觉得脸发烫了。 那卫家郎君嘴唇微翘,望着太岁,一贯喜怒无波的脸上,仿佛一朵昙花绽放,如夜中月下香骤然四溢般地微笑着。那笑容带起一段容颜风流绝美,灼灼逼人,仿佛是日光下一斛珍珠倾泻而落,激起无数流光。 他伸出手,做了一个掬起流光的姿态。 那曾掷果盈车,留下看杀之名的美色,哪怕是如今,也依旧足够动人,令人无法抵挡。 被卫玠直视的今昭,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快要跳出喉咙,她的脑子里瞬间冒出两个小人儿打架,一个高声喊尼玛死也值了啊!一个大声哭完蛋了卫玠都中招了。一时间心思纷乱吵得人头疼欲裂。 然后,她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口,清清楚楚地,叹了一口气。 那又怎么样呢。 就算是六朝的巅峰绝色,八荒六合的最美郎君,又能如何,终究是让她怀抱着某种不敢亲近的警惕,不能轻易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 “好吧。找女神们来吧。卫玠也中招了。”太岁往沙发后背一靠,用自觉特别女王特别华练的语气吩咐,“姐妹们,把这个男的,也叉出去。” 第二百六十四回有花堪折直须折,谁人不想玛丽苏 女席这边蟹粉汤水,胭脂叉烧卤八味,鸡爪鳝丝儿油爆蛇,各色当地小吃摆了一桌子,男席却被搁在几步开外,每个人不过是区区一碗煲仔饭。尽管今昭明白,那份煲仔饭因为是出自朱师傅之手,必定是米细而糯,吸满了腊味的汤汁油味,必定腊肉已经变得温软,必定有新鲜的蔬菜香味,必定浇了一勺朱师傅特别喜欢的特制煲仔饭拌饭酱,必定有那种酱料的特殊浓郁满足…… 太岁叹了一口气,看着面前快吃完的肠粉,这份肠粉也是朱师傅做的,深得“白如雪,薄如纸”的粤菜要求真传,而且入口丝滑,好像在舌尖触到了一份绸缎,里面的猪肉鲜虾鲞儿几乎只加了点儿小香葱和盐,肠粉外面浇一勺生抽,就能吃到那种轻薄细软,里面滋味天然单纯的真味。 朱师傅说,初来广州,可能水土不服,心生火气,所以吃点儿清淡的本味的本帮菜,有助于消化系统适应。 今昭对这句话表示翻白眼。这句话要是以前,她会拿个小本本记下来,现在么,因为朱师傅说这话的时候笑得那叫一个温柔如风,她吓得差点把炒勺砸在自己的脚面上。 “我们曾经脑洞过的最可怕的脑洞出现了。”鬼王姬看着男席上面那些各种高冷霸气傲娇豪迈温柔清润风流的目光,强自忍着告诉自己千万不要笑出来。 “什么脑洞?”今昭一脸纳罕。 “就是你刚来的时候,我们脑洞过的,私下。”玉卮说的很随意,翻着微信在问雒九河到了没有。 “内容是酱紫的。我们当时都觉得,你的设定,特别少女漫,特别言情。”青婀一脸神往,“孤苦一人,被男主角救了带回来,简直就是标准的言情女主设定。因此我们曾经设定过,按照这个节奏,嗯——噗哈哈哈不行了蓝儿你来,我想想都笑死了!”青婀说着扑倒在鬼王姬胸口。 “呀。当时我们想的是,如果你是女主角的话,那么老大就是高冷的男主,然后呢,老周和老宋作为男配打酱油的,可能一个会喜欢你,另一个当你的男闺蜜,考虑到属性,我们一致认为,老周喜欢你更萌。还有燕螭之类的,就是喜欢你的路人。朱姐夫呢,就应该是男二号,温柔腹黑,一步一步攻陷你的心就跟他攻略了玉儿一样,哎呦玉卮你别打我的头!”蔓蓝捂着头叫。 玉卮白了她一眼:“最经典的是,还有一个男二号也十分具有威胁性,就是房东大人,他会默默地保护你,怜惜你,虽然不足够爱你,但是如果你选择了他,他会把你放在心口,宠一辈子。” “请问你们脑洞的时候考虑过真的变成这样我尼玛怎么在清平馆混吗?!”太岁炸了。 “是啊。还有呢。青婀应该是吐槽你嫉妒你,鬼王姬则是御姐系的欺负你嫌弃你,蔓蓝可能成为你的闺蜜但是然并卵,因为我会是你的敌人,要么跟你抢老大,要么跟你抢,嗯,朱师傅。”玉卮耸肩。 “老实说如果玉儿出手,按照实际情况,今昭你完蛋的。”蔓蓝点头。 “最后,阿姐就是反派boss,要么想把陈清平弄死,要么弄到手。房东大人深爱她,却不忍心杀了你。”鬼王姬以手托腮,丢出最后一个雷。 “你们是玛丽苏小说看多了吗!”太岁裂了。 “主要是我们没有预料到你太挫了,直线单一攻略老大,结果还没攻略下来。”青婀苦脸。 “我也不能整天什么都不干就尼玛攻略男人啊!”太岁想要掀桌子。 “所以说只是脑洞咯,因为综合考虑这种事情除非是中邪,不然不会出现的。就算是你,你不也是为了能在八荒界立足,辛辛苦苦在累积努力嘛。哪有那么多时间去男人的问题。”玉卮拍了拍今昭的肩膀。 “今昭加油哦!”蔓蓝给今昭夹了一个鸡腿。 “我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这家伙也坐在女席。”鬼王姬指了指朱砂。 “因为他比我们长得高大,适合遮挡变态们的视线。”玉卮微笑。 “朱由检,你有什么想法吗?”蔓蓝单刀直入地问,“什么魔界生物这么厉害啊!” “大概有,不过我在魔界不久,想来是鬼万州那一带的心魔。”朱砂苦笑,“这种魅惑类的心魔,只能杀掉本体。” “可是我们这里有法阵啊。”今昭纳闷,“难道房东大人的法阵不行了?” “这个,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了。”朱砂继续苦笑,“但是我推测,这种魔物的手段,应该是不需要进入法阵的,那么它施展魔术,就一定会有别的媒介。我建议你再去排查一遍,包括你今天走过的区域,有没有任何外面带回来的东西不太对的。” “好吧吃完饭我就去,真的我希望晚饭不要这么恐怖了。我以前还看玛丽苏文呢,现在想想,那些女主角怎么忍下来的这么可怕的没有正常男性可以交流的世界啊!”今昭哭腔。 “更可怕的是你男神好伐,跟中了spring药一样。”青婀替换了敏感字道。 “晚饭不行我们几个出去吃吧。我看九街那边有个点评分很高。”蔓蓝翻着点评。 “你们还是在这里等着吧。一会儿黄河来了,会带着除魔的帮手的。”朱砂无语地看着不拿麻烦当事儿的姑娘们。 话音一落,雒九河的声音欢愉地响起:“魅魔在哪里啊?” 地龙黄河不仅仅带来了她的驱魔师帮手,还带来了地龙长江,地龙广州。 “不是说不需要带男人么?”今昭问。 雒九河一笑:“他们是试验品喔。通常视觉和听觉还有嗅觉是施展法术的介质,我带他们来试试,你中的法术到底是什么传播的。” 今昭一看,江浔扬蒙着眼睛,广少塞着耳朵。 蒙着眼睛的江浔扬清雅微笑,显然一如往常,但广少眼睛发亮,看着就要加入玛丽昭粉丝团了。 “好了,至少问题解决一个了。”黄河女神打了一个指响,“把小广拖下去吧。” 广少加入了玛丽昭粉丝团后,耳根清净的姑娘们开始回溯今昭今天的行踪。之前被蔓蓝提醒过,今昭已经搜索了自己的房间,没有什么异常。这会儿跟着雒九河和驱魔师,又把厨房,杂物间,前厅,包间都搜索了一遍,还是没有什么不一样。 “你觉得呢?”雒九河问那个全身包裹的严实的女驱魔师。 驱魔师扫视了今昭一遍:“看她身上有没有印记。” 西王母四姝笑嘻嘻地围拢过来:“昭,脱了吧。” 西王母四姝推着今昭进去,一片尖叫后,又推着今昭出来,被推的太岁哭着说:“早知道这样脱袜子不就好了嘛!” “印记在脚跟。阿克琉斯之踵啊。”驱魔师颇为文艺地感慨, “擦不掉。”今昭抱着自己的脚跟,尝试着泡脚然后用摩石擦掉。 “那是魔物的印记,不是脚后跟的死皮啊喂。”鬼王姬翻白眼。 “看印记,应该是很高级的魔物了。”驱魔师解释道,“印记越明显,越大,说明魔物的等级越低。这种看着很像干燥泛白的死皮的印记,说明魔物等级已经是魔王级别的了。我们要尽快找到,否则如果它又有别的目标,会很麻烦的。这种心魔类的魅魔,标记的目标,会对周围的异性产生极大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是任何异性都不能抵抗的。只有魔界强大的魔王能够豁免。” “所以朱砂没事,房东大人却阴沟里翻船了。”鬼王姬点头。 “房东大人那不叫帆船,那叫拿错剧本。”玉卮扶额。 “这简直是逆天的玛丽苏之印啊!”青婀拍大腿。 “不会打不过吧。”蔓蓝十分担忧。 “不会的,这种强大的魔力,相对的,魔物本身会很脆弱。心魔这类生物,都是操控情绪的高手,自己的本体却是十分脆弱。魅魔更是如此。按照目前的情况,估计是飞琼请来的帮手吧。别人不提,能把卫玠干掉就是好事了。”雒九河摸着下巴。 “但是卫玠哪有那么容易干掉。”玉卮疑问道。 雒九河裂开嘴笑:“只要卫玠忙着谈恋爱就好啊。” “我怎么可能和卫玠谈恋爱!”今昭的声音瞬间超过120分贝。 雒九河上上下下打量着今昭:“说真的,小太岁,卫玠施展出爱意和魅力的时候,是很难抵抗的。尤其是你这种几乎和人类没有区别的新手。哪怕是出于人的虚荣心,都会产生短暂的迷幻感。我猜那魔物就是这个主意。我不知道飞琼有什么计划,但是显然想要支开卫玠。” “大概飞琼万万没有想到,你不仅不动心,还把那群中邪少男集中处理了。”青婀一想到这个简直笑得肚子疼。 “不管怎么说快点解决啊!我也不想整天对着一群中二少男啊!”太岁尖叫。 “是啊快点吧,不然她都不能在厨房里朝拜男神了。”青婀怜悯地看着太岁。 “你还不是第一时间就通知了黄少卿不要过来。”鬼王姬掀老底。 驱魔师寻找魔物的方法很像是现代的警察,她使用的是驱魔蛇,作用与警犬类似,手指粗细的翠绿小蛇在辨认好了那印记的气味之后,缓缓地爬出了清平馆,爬到了那条巷子里,在一处垃圾旧物堆旁边盘桓。 “好了,去吧今昭的粉丝们叫来,除了吃药的老大,别人都来这边帮忙翻垃圾堆吧。”玉卮耸肩。 那是很常见的老城区巷子里的一角,堆放着破旧的自行车,纸箱子,不要的沙发等杂物,大概是平时也有人做最基本的打扫,并不十分的脏,而是摆的相对整齐,比如自行车放在了沙发旁边,纸箱子,旧的玩具熊放在纸箱子里。旧书本报纸则摞成一摞,捆扎着叠放在旁边的掉漆茶几上。 翻起来并没有十分恶心的感觉,而且今昭觉得,就冲着这一群的中邪程度,哪怕上面再倒一堆煤灰,也不会有什么不适感。 看着朱师傅还有闲心津津有味翻杂志,今昭觉得至少今天是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了。 所有的东西都翻了一遍,雒九河皱起眉头:“你确定这种玛丽苏之印需要保持一定距离吗,我怎么觉得说不定那魔物已经走了。” 驱魔师摇头:“越是强大的效果,越是有很多的束缚。保持固定距离,保持静止,就是魅魔的束缚之一。我不能保证百分之百是这样,但是我的经验里,这只魔物要想维持这么绝对的,连陈辉卿大人和卫玠大人也无法抵抗的玛丽苏之印,它必须留在这附近,进入一种类似于沉睡的状态里。” “你们能不能别这么顺口就接受了这种叫法好么……”玛丽昭哭腔。 “总不能是睡在墙里吧。”青婀敲了敲墙面。 “这捆杂志是已经停刊的呢。呵呵呵我拿走应该没问题吧。”玉卮的注意力已经转到了别处。 “这个熊看着也不错,好像是正品。”蔓蓝低头看着那只只是有点破旧,但并不脏污的泰迪熊。 “如果是古早版的,现在还很值钱呢。”青婀提起那只熊的耳朵,想要看看熊身上的标签,“等等,这玩意怎么这么沉?” “难道……”蔓蓝瞪大眼睛。 鬼王姬接过那只熊,刚要掂量一下,就见那只熊的背后被扯开,好多棉絮飞出,夹裹着一个灰白色的身影蹿了出来。 “唰!” 驱魔人洒出了捕魔网,将那灰白色的影子罩在了里面,看了两眼,点点头:“是魅魔,鬼万州一带的银影魅魔。” “卧槽!这货服毒自尽了!”青婀指着那团子魔物。 “看来飞琼姐还是有两下子嘛。”雒九河的笑容里含着杀气,“就是不知道咱们谁更厉害了。” “这种魔物本身就十分脆弱,落在我们手里绝对无法逃走,怕被逼供吧。魔物们本身的情绪性格,就属于十分走极端的类型啊。否则,怎么会成魔呢。”鬼王姬叹了一口气。 今昭连忙拖鞋,看了看脚后跟,上面的印记,果然正在逐渐淡去,就在这么十几秒的功夫,已经消褪不见了。 “咦,你们在这里干嘛?”朱师傅有点惊讶地看着围拢过来的姑娘们。 “啊!怎么大家都在外面啊!”老宋从那辆破自行车上下来,满脸诧异。 “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发生了嘛?”老元眨眨眼。 “我说,你们就别装了,发生了什么,你们和我一样,不是记得清清楚楚吗?”老周冷笑。 “噗。这么说好残忍啊。”卫玠忍不住笑了出来,“但还是澈之反应最快。” “没事了吗?那我先走了,我下午还有个会。”陈辉卿真正一脸的无所谓。 “既然快到饭点儿了,我请你们去吃个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秘店吧。”广少搭着老宋的肩膀,“吃完了就把这羞耻play忘掉吧。” 汉子们说着,勾肩搭背跟着广少走了。 姑娘们转脸看着今昭,今昭已经跑着去看陈清平了。 驱魔师钦佩地看着今昭远去的飞奔背影,称赞道:“一般人在这种起落之后会比较愤怒,不过你们这位太岁,真的是个好姑娘呢。” “没事,她只是天然罢了。”雒九河眯起眼睛,“因为有这样的太岁,我才格外地期待眼前这个全新的时代啊。” 第二百六十五回杨枝甘露不能醉,和梦新来也不做 广州不仅仅早茶是一道风景,夜宵和夜市也是不能错过的珍馐之地。尤其是在全国各地的夜市美食长得越来越一样的时候,广州的夜市里,却还有着本地风味的粤式小吃。而且本来就以粤港风味大杀四方的肠粉蟹粉奶黄之类,对饮一杯咖啡,也不显得突兀。更有那种隐藏颇深,连牌子也没有的秘摊,卖美味可以跨越卫生问题,令人大排长队的蛇羹汤水之类。 今昭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挤在一片环境不堪的小巷子里,等着给陈清平买杨枝甘露。 陈清平从魅魔的魔法之中恢复之后,对美食的执着突然爆发了。 不,准确地说,他对美食的执着,变成了一种对美味的极大的渴望和食欲。从破解那恐怖玛丽苏魔咒到现在一个下午半个晚上的功夫,陈清平已经吃了平日里他三四天的分量。 朱师傅觉得照这个节奏下去,过阵子陈清平就可以从男神的神坛里直接掉进大酱缸了。 然而陈辉卿回来看了看,却说这只是他身为“第一代”的后遗症而已。 甜甜圈生物们的共同特点就是,拥有某种特殊的食欲,比如陈清平对食谱的疯狂搜集,比如陈夙珩的前世早餐的30道菜,比如雀舌喜欢吃人心,又比如那个失败的意大利雕塑汉尼拔,最后无差别攻击,连人都吃了。 这种后遗症,估计过几天也就消除了。 今昭想了想,狂吃一周,不见得会变成米其林轮胎商标,最多是积食上火肠胃不适,因此也就认命地按照陈清平的指示,和清平馆的伙计们满广州去找美食了。 这里的杨枝甘露在评价里是出奇的好,今昭已经排了一个小时,还没有轮到她。只能看见卖杨枝甘露的年轻的姑娘,手脚灵活地一边给客人们盛,一边还要照顾着熬煮的淡奶西米。 那姑娘看着高挑清秀,手脚麻利,皮肤是难得的光滑白皙,大概是只出晚摊的缘故。因为长得顺眼,气质娴雅,所以动作也显得格外优美动人,因为本人也姓杨,被人昵称为,杨枝西施。 今昭羡慕地看着杨枝姑娘忙碌的身影,琢磨着要是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这种受人欢迎的厨子该有多好,如此辛苦忙碌的工作,还能面带笑容,眼闪柔光,背后站着背后灵。 等等。 今昭揉了揉眼睛,看着杨枝的身后。 杨枝的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准确地说,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的影子,或者说,幽灵。 因为那个男人,是乌云的颜色。 那背后灵男子,沉默不动,一直专注地看着杨枝的动作,视线随着杨枝的动作而变化落点,时而落在她的手上,时而落在她牵起的嘴角上。 今昭摸了摸敝鬼符,还在。 那么说,这个还不是一般的小鬼了? 轮到了今昭,杨枝拿起碗,舀了淡奶西米露,加了芒果浆和芒果肉,又撒了西柚粒,端给今昭,露出一个带着虎牙的笑容来。 今昭接过杨枝甘露,顺口就尝了尝,一股清甜里夹着牛奶椰香的味道入口,西米弹软,芒果甜糯,西柚微酸,恰好勾起食欲来。尤其是芒果与椰汁和牛奶味道格外契合,交相辉映,有一种特别的关于甜美的愉悦感。 顿时今昭就被感动了,人美做的甜品也美,好想娶! 正在思考着要不要这碗先吃着再买一碗带回去,她突然看见那个背后灵正在直勾勾地看着她自己。 吓得太岁差点把手里的美食给丢出去。 一边深呼吸告诉自己好歹你也在八荒界真实时间混了两三年了不要因为一个背后灵就露怯啊少女,今昭一边故作淡定地转身,忍着美食的诱惑,把杨枝甘露的盖子盖好,往回走。 与她同方向的还有两个看似熟客的大妈,在她身后聊着关于杨枝的家常。 今昭听了那么一耳朵,得知这位人美食物也美的姑娘其实身世并不算太美,她的双亲早早就去世了,养大她的姥姥也在她中学时候不在了,因为没有钱,杨枝当然连高中也没有去念过。一直在各种餐馆打工。 不过到底是天道酬勤,现在她自己经营一家咖啡简餐馆,生意不错,并且似乎很喜欢这种路边摊的模式,一周里周五周六和周日的晚上会来这边摆摊。 “不过如果是周五周六周日都在摆摊,就说明没有男朋友咯。”一个大妈十分惋惜。 “哎呦不知谁家的有福气喏。”另一个大妈感慨。 今昭也心中感慨,论起身世来,这杨枝和自己也差不多了,那个酒鬼爹,有还不如没有,也没有什么感情,妈更是没见过,杨枝仿佛还好点,有个姥姥。自己比她强的,就是身在帝都而不是乡村,收收房租,酒鬼爹也没叫她辍学,怎么样也能有书读。 虽然现在这个情况,学历基本上也没用了。 不,如果自己真的在那场车祸里死了,自己的命就更惨。 不,不是有一个比自己绝对更惨的人么。 今昭想起了另外一个今昭。 那个在白垩纪生生死死好多次的今昭。 不过有那么一瞬间,今昭还是很羡慕她,因为她得到了陈清平的爱,并且留下的后遗症就是,陈清平对自己也有些移情。 就因为他在那个宇宙里,遇见过那个今昭,所以才会在这个宇宙里,对自己格外另眼相看吧。 很多事情,比如最初在大学时的那个胡同问她要不要打工,比如车祸时候的伸手与收留,比如为她安排换水,比如用吻转移记忆给她,比如在佛罗伦萨的那个晚上,那一次他的情不自禁。 于是今昭又更深重地叹了一口气。 从一开始他就注定不是普通人,普通人哪有能用吻转移记忆的。现在想想当时自己还挺天真的,以为他就是个八荒er而已。现在才知道,关于时间与记忆的事情,都是岁时十二族和甜甜圈星人能做到的。 正在这大好的花城春日里伤春悲秋,突然眼前红灯一闪,今昭吓得赶忙收住脚,一转头,看见身边那辆车也和自己一样,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后面的车主高声叫:“你开着辉腾急刹车是想害死我吗!” 今昭目瞪口呆地看着陈辉卿探出头来,对后面的车主点头:“抱歉。” 后面的车主顿时脸红,不吭声了。 “房东大人原来你的美貌是男女通吃的。”今昭扶额。 陈辉卿看了今昭许久,最后才露出“原来是你啊”的眼神来,问她:“回去吗?” 今昭无语地提着杨枝甘露坐在车里,坐下以后,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想起辉腾来,她现在算是坐在辉腾的臀部? 一边随意看着花城夜景,今昭一边把刚才看见的背后灵讲了出来。 陈辉卿眉头一皱:“乌云色的?半透明吗?” “嗯,有点像是雾,但是又不是雾,说不好,更像是乌云。”今昭努力回忆了一下,“还瞪了我一眼——啊啊啊啊啊!” 一个急转调头,陈辉卿又在一片骂声里开口:“可能是魔,指一下路。” 今昭立马就被感动了,当然她十分清楚绝对不是因为她,也和什么降妖除魔没关系,而是房东大人最近一直调查魔界和魔物,为华练的事情忙碌,百忙之中连一只小魔物的存在都不放过。 尼玛如果这都不算爱。 太岁掩面而泣。 两人很快就找了个黑影角落停了车,辉腾变回人形,三个人一起走到了那杨枝甘露摊子前。 陈辉卿看了看周围的热闹,又看了看那个直勾勾看过来的背后灵,抬了抬手,周围的人,一瞬间全部静止不动了。 “这……这么多人的时间停止了不合适吧!”今昭左顾右盼,排队的人,附近的路人,夜市的摊主,马路上的车流,全部都在这一瞬间停止。 这个时间静止的范围太大了吧! “并不是他们静止,而是我们加快。”陈辉卿解释道。 今昭想了想,佩服地竖起拇指:“房东大人,你的智商现在常年在线了。” 时间是相对的感觉,在这短短的,不为人知的一秒钟,把他们三个人的时间加快,那么就算是杨枝西施,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是无知无觉的。 陈辉卿看着那背后灵,很开门见山地问:“你是什么魔。” “嗯……心魔吧,大概。”那背后灵的语气和它的气质一样,都带着很浓郁的悲哀感。 “出生地。”陈辉卿的语气与之相反,十分淡定,公事公办。 “我……”那背后灵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用一种极其留恋的,依依不舍的目光,看了看杨枝西施。 “你有事情,所以刚才把她给叫住了。”陈辉卿对着今昭偏偏头。 “我的确,但是,那个……”背后灵眼露踌躇。 今昭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婉约的魔物,与魔物们的嚣张或者极端个性完全不同,看上去就像是个半大的羞涩少年。 “我并不是来消灭你的。”陈辉卿说。 “但是,我希望你能消灭我。”那个背后灵抬起头,眼中流露出决绝的坚持,“如果不除掉我,她就永远无法得到幸福。” 这是个青春电影里经常出现的剧情。 那些伤痛的,哀婉的,清新的,奔放的青春,在现实生活里,往往拥有更为狰狞残酷的面目。 杨枝是姥姥带大的,在姥姥走了以后,有一段时间,非常低迷甚至自闭。这段时间里,她那个喜欢打篮球的,同样贫穷但是开朗豪爽的同桌,是每天唯一能令她感觉快乐的人。她也仅仅在和他说话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快乐的,同样也是能给别人带来快乐的。 同桌总是说,如果你不挺起腰杆来笑,就只能一辈子弯腰驼背地哭。 那个时候她很喜欢看《红楼梦》,也很喜欢林黛玉,但是她知道,林黛玉是不幸的。 同桌为了跟她多聊聊,也磕磕绊绊地把那本书看完了,看完以后,一阵见血的说,林黛玉和史湘云,都是寄人篱下,但是史湘云是笑的,是乐观的。不管她最后的结局是否乐观,她至少少年时代快乐过。 她把这句话记在心里,她想默默做一个快乐的,乐观的,能够抬起头来微笑的人。 于是她做到了,一年后有了自己的闺蜜,要好的同学,模糊的关于职业的理想,那年生日,同桌送给她一份礼物,就是坐大巴到城里逛街,第一次吃到了甜品,第一次看见了大都会银灰色的摩天大楼和五光十色。 她觉得可以一辈子跟他在一起。 但是很不幸的是,这青春的爱慕,还没来得及完成一次牵手,就夭折了。 她的同桌,患上了很离奇的,深藏于血脉中的病,在那个小地方,手术失败,死在了医院里。 从此她依旧是那个看上去微笑,乐观,努力生活的史湘云,但只有在午夜十分,她睁着眼睛流泪的时候,她知道,史湘云也是不幸的。 寒塘渡鹤影,她的命运在骨子里就写着孤苦无依。 再后来,那份思念的寄托,那份夜夜梦回的执着,那份自我疗伤的心情和回忆,变成了心魔。 “他”,是魔。 尽管是难得善意的魔物,但是,依旧是魔。 “他”不能离开她,只能在身旁默默看着她。 她不知道“他”的存在,依旧在每个冷月夜里,思念着少年时代的一缕花魂。 因为那是魔,她的爱的能力,已经完全被魔吞噬,成为了“他”的养分。 只要“他”存在,她就永远只能一个人。 “我,希望她能找到新的人,过另外一种生活,不在晚上一个人哭。我知道,我必须被消灭。” “我是从人的执着里出生的魔,越执着,越成魔,越成魔,越执着。” “我也想做一个人,但我不是。我现在只希望,我从来没有存在过。” “所以,请你们一定要消灭我!” “如你所愿。” 消灭一个没有什么魔力,存在的时间又不长的魔,甚至不需要一秒那么长的时间。 周围的摊位依旧热热闹闹,杨枝的生意依旧是排队排出好远的好。 马路上堵着的车河,又响起了不耐烦的喇叭声。 杨枝依旧扬起笑脸,对来买她的糖水的顾客露出虎牙微笑。她永远也不知道,她的身后,已经不再有那个默默地看着她的人了。 “哎呀,我家不知道多爱吃你做的东西哦,看你笑得这么漂亮,都能多吃一碗呢。杨枝你这么好,我好想把我的侄子介绍给你哦!”一个熟客阿婶买了几份,笑着拍着杨枝的手,坚持不让她找钱。 “好啊。”杨枝依旧笑得很甜。 这脱口而出之后,她微微一愣。 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这句话呢? 为什么心里好像有空落落的感觉呢? 杨枝不太明白,又继续给顾客盛东西。 有客人在一边咂舌:“啊!刚才开过去的那个,是辉腾啊!” 今昭提着吃了几口的杨枝甘露,无语扶额,她刚才,就在咂摸着那个背后灵说的一件事。 背后灵说,那次来广州城里,他们吃的,就是杨枝甘露。 那是个周末。 是因为这样,杨枝才会在当了咖啡店老板以后,还在做杨枝甘露吧。 不过。 房东大人你就这么把我遗忘了真的好吗! 太岁提着杨枝甘露,欲哭无泪。 第二百六十六回今朝有酒今昭醉,清平宴乐清平谋 今天是个好日子,五月天,晴朗,明媚,湛蓝。 今昭好高兴哦,因为陈清平今天会带着她还有几个伙计去一个古村探访一家八荒界的食肆。所以,朱师傅必定是走不开的,老周说他拉肚子了,老宋说脚趾甲批了,青婀说脚崴了,玉卮说感冒了,鬼王姬鼻炎犯了,老元则是头疼恶心咽喉肿痛,蔓蓝看着理由都被用尽了,尤其老元一下子沾了好几个,心一横,大姨妈来了。 所以,就只能是今昭跟着陈清平去,因为这种事情,房东大人很忙,是没空参与的。 今昭在众人别有深意的眼神中,跟着陈清平,两人单独来到了黄埔村。 按照今昭事先问过广少等人得到的信息,这座黄埔村,据说宋代就颇有规模,是渔船停泊之地,粤人很有经济头脑,到了明代,这里就已经形成了供给渔船,兜售渔获往来的集散之地,清朝闭关锁国之后,这里也是唯一的开放口岸。 时光编珠成链,九州海上贸易的历史,就凝聚在这小小的村子里。 因此这村子,以今昭这种没什么文化底蕴的人来看,也都是十分具有纪念意义的村落。 如果不修这么多的杂七杂八的仿制品不卖这么多的山寨纪念品就好了。 不过今昭想了想著名的西班牙广场啊纳沃纳广场周围那义乌风格的摆摊,也就释然了。 果然这古村,越往里面走越有味道。 真正凝聚了历史的建筑,散发着自带灵魂般的气场,沉默地驻守着来来往往的故事,映着五月的晴天——“哎呀不要照这个角度了啦人家这个角度不美哦”,一声娇嗔,晴天霹雳。 太岁双眼含泪看着一对儿活泼吵闹的情侣,很想找个火把点一点。 “前面就是入口。”陈清平指着一处转角的右侧。 今昭了悟,这转角的右侧是墙,左侧是转弯,正常人都不会冒着撞破脑袋的风险,往右转的。 设计这道门的人,说不定是个哈利波特迷,九又四分之三月台什么的。 依旧是那种好像有点从一张保鲜膜里刺破一样的,穿过一个亚空间的感觉。今昭有点吃惊,感情这个地方并不是陈清平房门那种通道,而是亚空间入口。 什么人能和华练姐一样,拥有这种制造亚空间的神技能啊。 喷香的炸物的味道传来,古朴的粤式古宅院落,有食客们压低的轻柔的对话声,有勺子碰到碗碟发出的瓷器的脆响,那种清雅妥帖的气氛,让今昭觉得,自己的确是进入了八荒界的饭馆,因为八荒er们,至少在公共场合用餐,是尽量保持安静,不打扰旁人的——万一旁边那桌坐着的是厉鬼或者千年九尾狐,打扰了搞不好就没命了。 “清油加花椒,炸了蛇肉,快速捞起,做椒盐。”陈清平皱了皱鼻子。 今昭一个踉跄,差点撞上一个食客。 那食客一笑,大力拍在今昭的肩膀:“大妹子,你也来啦!” 今昭一抬头,撞上了金逸笑得特别欢脱的脸。 “椒盐蛇肉在这里可是名菜啊,清平君你的鼻子真可怕。”燕螭抖了抖。 “你早上吃的是加了狸子肉丝儿的花羹。”陈清平面无表情地看着燕螭。 燕螭露出求放过的表情。 “这你都知道?!”今昭也炸了毛。 “不,他领子上沾着一点儿蒜泥酱油。他喜欢把蒜泥酱油汁儿加在蛇羹鱼羹潮汕锅这类偏水鲜的汤粥中。”陈清平对于燕螭这种熟客,还是很了解的。 “……” “你们快进去吧。这几天有沿海经济论坛,中午来吃的人就多了。”金逸很好心地催促。 今昭和陈清平找了一个靠窗的两人位置坐下,按照八荒界的习俗,这种小私房菜馆通常都是不点菜的,今儿厨子按照时令季节做什么,食客就吃什么。正因为这种特性,才显得什么时候都能吃到各地季节美味的清平馆,以及不管什么时令,食材都永远新鲜的把盏言欢这种自带神技能的饭店格外珍贵。 今天的主菜是椒盐蛇和焖吉祥,主食是白蛇羹,也就是不放什么香菇金蘑果子狸,只有蛇肉和火腿的白米羹。那种,八荒er叫做花羹。 椒盐蛇的基本做法已经被陈清平揭破了,焖吉祥倒是被今昭猜到几分。 八荒界有龙有凤,所以什么龙虎斗啊龙凤斗啊这种菜名,是很犯忌讳的。龙凤呈祥,估计焖吉祥就是蛇肉和鸡肉在一起炖了。 “第一次来吗?”端来两菜一羹的女老板笑吟吟地问。 “嗯。是的。”今昭回答,别说这女老板长得还挺有韵味的,单说这亲切的笑容,就能让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了。 她一直信奉,相由心生,只要一笑,就能看出来这个人的本性。 这个女老板年岁不好猜,估计不小了,因为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眼中也是岁月带出的那种了悟的风情,但一笑起来,那些纹路就像是一把小扇子,刷地展开,扇动着睫毛葳蕤,显出主人是个待人真诚,不遗余力的人。 “第一次吃的话,别想什么,想太多,会影响味道。送你们两杯药酒,可以平心养胃的。”老板拍了拍今昭的肩膀,“你们慢慢吃,有什么事儿记得叫我。” 一出口的儿化音,暴露了老板并不是本地人,而是北方人。今昭一想到这个,更觉得那笑容亲切地不得了,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 “吃吧。”陈清平看了看今昭那副摇头摆尾的模样,垂下了眼睛。 一口白羹先暖暖胃,一道如白棉布一般的轻柔的口感随着已经熬煮成乳浆一样的蛇肉在嘴里弥散。蛇肉之嫩,出乎今昭的预料,煮到这样的火候竟然还没散,果然是这种动物的特性么。 椒盐蛇,肉质劲道,有一种奇妙的滑溜和弹性,外皮儿已经被快油炸的酥脆,一碰就碎了,撒着椒盐在嘴里纷纷坠落。 焖吉祥,五味入骨,把鸡爪和蛇尾炖成了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口感和味道,但鸡爪皮骨伶仃,吃的是鸡皮和筋膜的韧劲儿,蛇尾则有些弹牙肉,但禁不住高汤老火,稍微咀嚼,就已经缴械投降。 “我现在能明白广东人的敢吃了,真的是一种对生活的勇敢啊。只有勇敢才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过日子就要过的畅快淋漓!”今昭呷了一口老板送的自制土酒,堆了一脸特别狗腿的笑容,“咱们在广州呆几天?还能再来不?” 陈清平看着今昭,看了很久,看的今昭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长鳞片了,才淡淡地开口:“你想来,和我说一声,自己也可以来。我把门给你放着。” 今昭脖子一缩,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好像看见陈清平又中邪了吃药了被魅魔给定了神了,不过做人要知道好歹,她还是觉得有点脸红脑热人发晕地点了点头,干巴巴地说了一声:“好。” “多吃点。”陈清平又补了一句。 “嗯。”今昭又赶紧塞了一块儿椒盐蛇,送了两口酒。 “你……”陈清平欲言又止,眼睛里带着一种欲迎还拒的可怕柔光。 “啊?”今昭眨眨眼,觉得眼睛都发热了。 “没事。”陈清平又恢复了平时的淡漠。 “嗯!”今昭又灌了一口酒,只觉得这酒甜津津的好像带着樱桃啊什么的味道,喝起来暖呼呼飘飘然,配上椒盐蛇和焖吉祥的咸鲜味道,真是再下酒不过。 时到正午,食客们也明显多了起来。 老板穿着一身半旧旗袍,抱着一把柳琴,五指一轮,弹起一段《雷波调》来助兴。此时这间小小的食肆里也热闹起来,好像约定俗成,这会儿就可以尽情的推杯换盏,有了宴乐的感觉。 今昭晕乎乎地听着那段音琴,跟着哼哼:“弹起我亲爱的土琵琶,唱起我动~人的歌~谣~” 旁边一桌的一个兔子耳朵大叔咧嘴一笑:“小姑娘不知道这酒劲儿大,喝高了吧。” 今昭浑然不觉,还在唱的欢脱尽兴。 陈清平淡定地对那兔子耳朵说:“劝她,不听。一会儿背回去。” 果然玩了一会儿,今昭就扑街睡着了。 “嗯,简单粗暴。”兔子耳朵大叔点赞。 “高效迅速。”兔子耳朵大叔的兔子耳朵媳妇也点赞。 路人们转头一哄而笑,今昭已经开始拿着陈清平的手打拍子,陈清平的手被抓住,跟着她的古老歌谣打着幼稚的节拍,可陈清平本人还能淡定地转头招呼结账。 老板走过来,温和地笑着:“这酒加了樱桃,对女孩子好,睡一觉就行了。你不用担心。” 陈清平点头:“我知道。” 老板望着窗外的一对游客母女,目光遥远:“别干错事,我也不是吃素的。” 陈清平点头如琢米:“我知道。” 老板转脸看着今昭,眼神悲伤却又欣慰:“有些事情不知道的人,更幸福。” 陈清平背起今昭:“我知道。” 老板突然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我发现这附近频频使用你们清平馆的门道,很显眼啊。我觉得不安全,不开心,你们能不能搭公交车回去?” 陈清平也微微翘起嘴角:“好。” 当今昭醒来的时候,首先感觉到的,是嘴角和脸颊的湿润。她微微抬起头,看见眼前一段肩膀,上面洇湿了好大一片的衬衫,连衣服领子,也没能幸免。 今昭认真花了好几秒,才发现,她睡的地方,是陈清平。 周围的景色有点眼熟,应该是距离清平馆半径不到三公里的那个菜市场附近的巷子里。周末的时候这边会有夜市,杨枝在这里卖杨枝甘露。 从黄埔村回到广州市中心的路程,是漫长的,遥远的,一时半刻走不完的。所以广少建议他们直接使用清平馆的门道,不要二呼呼去坐车,除非辉腾能送一程。 “你醒了。”陈清平说。 “怎么走到这里了?”今昭一脸茫然。 “老板说餐馆附近,禁止使用清平馆那种门道。”陈清平坦然回答。 “……那你走了多久了?”今昭倒吸一口气。 “不知道。”陈清平继续坦然。 “不能打车么?”今昭觉得今天简直是羞耻普雷,喝酒喝断片儿了,还让男神载负着自己的多肉之躯,一路背回来!羞耻普雷! “堵。”陈清平迅速拿出一线城市迟到专用借口。 简直无法反驳。太岁流泪。 “回头要去的话,是不是也要坐车?”今昭迅速忘记了自己的羞耻普雷,关心地未来的大问题。 “嗯。”陈清平点头。 “那还是不去了。” “我会去,问问手艺。”陈清平道。 “……那我也去。” “好。” 路不长,走很久。 今昭在清平馆门口出现,并且从陈清平的背上爬下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出现尸体僵硬感了。她揉着大腿和后腰,双眸含泪地对闺蜜们说:“男神媳妇背这种姿势,真的不是一般人能玩的。” 蔓蓝天真无邪,一语中的:“那你醒了以后,下来跟他一起走不就得了。” “……”青婀翻白眼。 “……”玉卮扭头。 “然而他们俩,都没有想到。”鬼王姬抚心口,忍笑。 第二百六十七回借问阴谋何处有,魔虫群指辣鸭脖 比起波涛汹涌,犹如蛟龙出海的黄河,长江显得深沉而宁静,晨曦之中江风岚杳,站在江边临江观景,总有一种世间俗烦恼,人事该宁和的感叹。 “人间苦痛,无非是知不到,求不得。”身着白色风衣,面容娴雅纯丽的女人仔细地擦拭着手里的埙。 “这话怎么解?”她身旁站着一位眉目柔美,但眼中隐约带着一股戾气的青年男子。 “正如你,你是知不到,你的痛苦,来自于曾经的你,自身的能力不足,所以失去皇位和母亲。而求不得,比方说……孔雀。”那女人迟疑了一下,才慢悠悠吐出一个名字来,“他的痛苦,是求不得,是他心爱的人,他永远也没有缘分,再见一面了。” “不过,这痛苦或许可以结束了,当我们成功以后。”那青年一哂,流露出一种久居上位,予取予求才能培养出的凛冽决断之气,“那个人类的身份虽然死了,但是你可能忘了,真正的那个人可还好好地活着。就算是有那位大人保护又怎么样,每个人都有弱点,我就不信,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上神,是无懈可击的。你布置了那么多当做后手,但是你没有想过,一旦你失败,这些后手根本没有机会派上用场。如果一开始不拼了,后面留着王牌也是白费。” “你想做什么?” “孤想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是一伙儿的。”那青年说完,转身就走。 那女人看着青年的背影,许久,才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来:“傻瓜,这张王牌,我就是希望你来用啊……” “最近各地的闹腾比较频繁,好几个主要城市都出现了比较强大的魔物。”莲城新任城主赵勋指着墙上投影仪的地图,上面用颜色区分着魔物肆虐的地区和严重程度。 ”大理寺这边人手已经不够了,所以抽调了别的部门。不过上面还是十分不愿意,不肯动用更多力量。”黄少卿点着手上的电脑,将大理寺的人手分布,更新在了这张图上。 “所有的岁阴和岁阳都在我的调配之中。”雒九河盘腿坐在一旁,指点着黄少卿继续把地龙们的信息也更新上去,“不过你们也知道,岁族的能力是比较小的,只能起到哨兵的作用。而且山神土地,大多数已经不属于岁族的管辖范围了,我们也使唤不了。” “你们不觉得这张图有点意思么。”江浔扬推了推眼镜,“所有的高危区域,都是沿着长江和黄河走的。天化,你能不能把所有的案件的时间也调一下,按照颜色来,红色代表最近发生的,以及最严重的。” “好了,你看。”黄少卿调整了显示方法。 两道红色,好像是两股赤色之河,从入海口的方向,逆流而上,波涛汹涌地奔向了源头。 昆仑之丘,云上九野。 “看起来……”雒九河皱皱眉头,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只好对江浔扬撇撇嘴,让这个满腹经纶的人来做个总结。 “看起来,就像是两股能量,比如熔岩,流向了云上九野,即将要从昆仑丘这个火山口,喷发而出。”江浔扬接过她的话。 “你们是觉得,飞琼的目的,不仅仅是华练么……”赵勋想到一个可能,顿时连眼神都变得冰凉透底。 “是的……搞不好……华练都只是噱头……”雒九河目瞪口呆,似乎不敢面对眼前的境况。 “东君之前的猜测是对的。也许飞琼并不想现在就干掉华练,也许她还在思考合作的机会,但是在此之前,她想要先干掉九野里的,神中之神。”江浔扬只觉得一种深深的恐惧感透过那张图,穿透脊背。 如果这个推断是正确的,那么,飞琼正在集中魔物的力量,朝着神鬼界的最高世界而去,那么,不管是干掉了云上九野,里面的上神死去,还是毁灭了云上九野与下界的联系通路,使得上神们的统治无以为继,都会导致,八荒界,天下大乱的。 “据我知道的,飞琼手里有一件武器,或者至少有武器的制作图,是非常可怕的,超过番天印的神兵。这种兵器与长江和黄河两条河流密切相关。”朱砂沉吟片刻,开口说道。 “山河四宝剑!?”其余的四人面面相觑。 “所以利用两河流域,蓄积魔物的力量就说得通了,她在造四宝剑啊!”雒九河觉得如坠冰窟。 “四宝剑是可以改变山河走势的兵器。”江浔扬对朱砂解释,“真正的四宝剑,削平太行王屋,只是须臾之间。” 朱砂悚然:“这么可怕的兵器……” “如果是铸剑的话,黄河那条线,看上去已经完全赤红了。”江浔扬指着那图,安慰地握住了雒九河冰凉的手,“长江这一线,还有一个点的颜色不够浓。我想如果推断是对的。这个点,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我们不能让这两条河,成为她打铁的铁水。” 几个人的视线,都转向了那个地方。 江城武汉。 “热干面辣鸭脖豆皮面窝我来了!” 清平馆门口,户部巷不远的地方,今昭振臂高呼。 “啊,一来到武汉,我有种逛天涯刷B站的感觉啊。”青婀感慨,“当年我是放下了热干面才能看完小月月,啃着辣鸭脖补了《行尸走肉》的啊。” “当年的川菜馆事件和师太的帖子我至今记忆犹新。”鬼王姬举手。 “那会儿我还在时尚跟Aurora和微酸硬糖学过穿搭和化妆,尽管失败了。”玉卮惋惜。 “现在CJ哥哥还在,铁观音哥哥却不来了。”蔓蓝捧心口。 “你们不是要出去探探路了,怎么还站在这里?”老宋端着簸箕问,“你们不去,换我们去了啊。” 清平馆的壮丁们今天要帮助陈辉卿加固法阵,所以都被扣留,只有姑娘们能出去透透风,顺便买点儿小吃回来孝敬陈清平。 户部巷本身就是江城有名的小吃街,本地人有“过早户部巷,宵夜吉庆街”的说法。虽然总有那么多高冷人士评价,哪里的小吃街都很无聊,都是烤串炸鸡排,但是几乎每个外地人来了武汉,还都是要去户部巷祭拜一下自己的吃货之心的。 比如今昭。 她华练姐有句名言“觉得什么都无聊的人自己也很无聊”,今昭深以为然,旅游这件事儿,有些大环境不可避免,全世界都这样,但是懂生活的人,能在这些平凡的俗套的面目里,体会出不同的滋味儿和心情来。 今昭就觉得户部巷很好,一看就热闹,接地气,是那种老百姓能享受的乐趣,劲儿劲儿的,三十五十就买得起的,平凡人的幸福。 平凡人的幸福就是明知道辣鸭脖这东西做法可能是起源于重庆的,但还是觉得在武汉吃最地道最带劲儿最有bigger,热干面明明现在全国各地都有,尤其是帝都的地铁站口,经常围堵着一堆小商贩卖,但只有走在户部巷,只有看见万里长江第一桥,这碗热干面才有了意义,才能触景生情,原汁原味。 “这种感觉应该叫做,原景滑原食。”今昭吸溜着热干面,坐在长椅上,面对长江,指点江山。 “情怀嘛。”青婀擦了擦啃完鸭脖的手,又把豆皮端起来了。 “说起来,这种裹着馅儿的豆皮儿,让我想起来瓤豆腐啊。”蔓蓝咬着三鲜豆皮儿,一入口酥脆油香,里面夹的糯米软绵入味,馅料带着一股鲜味儿,一半被吃进糯米里面,一半被糯米带着,走了那种甜津津的暖呼呼的口感。 “跟瓤豆腐有点像但是绝对不同。我喜欢这个,酥皮儿的。”鬼王姬点头。 “这几天里面哪天来着,好像是繁缕的生辰。”玉卮不太会换算阴历和阳历,记得不准,“估计朱橚会来订面吧。” “也不知道繁缕投胎到什么地方去了。”今昭叹了一口气,“多好的姑娘——”话音才落,旁边一个俏生生的声音,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问:“请问,户部巷怎么走?” 姑娘们各自拿着小吃,看着眼前这个“说曹操曹操到”的女孩子。 “繁缕?!”今昭没忍住叫了出来。 “咦?什么?”那和繁缕长得二样不差的女孩子瞪大眼睛。 “没事,没事,我认错人了。”今昭赶紧遮掩,点读笔一扫,眼前这个姑娘叫做冯繁雨,是刚考上武汉大学的研究生。 清平馆的妹纸们眼神交换,觉得这种巧合真的是太可怕了。 指了路,青婀偷偷甩了一个幺蛾子跟上去,回头准备把这个消息卖给朱橚,换点儿什么玉族的宝贝之类的。 正在想得美,忽然蔓蓝叫了一声:“那是什么?!” 江边的绿化带,有一片青草在这个暖意融融的春日里,以缓慢的速度变黄,干枯,好像死神匆匆而过,衣袍拂过这一道青草,收割了这些植物的生命。 旁人也许无法看到,但是清平馆的姑娘几个却能十分清晰地看着,一群长相奇怪的虫子一样的生物,黑乎乎雾煞煞地从一个地面的裂口里钻出来,一路往户部巷而去,它们所行之处,草木枯朽,生机殆尽。 今昭看着那群怪虫,凝神去看,片刻之后,转过头,面色惨白:“是魔界来的,类似于绦虫的一种寄生虫……” 西王母四姝立刻掏出手机该联系谁就联系谁,玉卮起身回去准备驱魔药物,蔓蓝忍着心头的恶心,跟上那群虫,控制着周围的植物拖缓这些虫子的速度,鬼王姬已经当先一步跑去了户部巷,想要在户部巷附近先做些手脚,结个简单的法阵之类,青婀的幺蛾子则一直跟着虫子们,汇报动态。 今昭看着自己没什么用处,心一横,拿着热干面的塑料碗,跑到那行虫子的队尾,啪嗒一声扣住了一只,隔着塑料碗和那只虫子深情相望,想要读出更多的关于这种虫子的资料来。 姑娘们兵分几路,鬼王姬已经做完了她的事情,和青婀交换情报。 “我想它们可能是要去户部巷这种人口密集的地方寄生。因为魔物需要寄生在极端或者幽微的人心里,一般人没有这个水平,但是人多的地方机会就多。”鬼王姬已经草草地在户部巷入口附近,划了一道驱魔阵,“我这个山寨的阵法挺不了多久,你们快点啊!” “大理寺的人马上就到!”青婀对着电话吼。 “这么说现在只有我们这里到户部巷这一段路是危险的了。这个时辰,游人应该不算多吧。”蔓蓝满心希望。 “不好!繁缕!”今昭想起了刚才来问路的冯繁雨,她们应该还没有走到户部巷。 “不好!那些虫子走得快了!”青婀的幺蛾子线报。 “你们听,好像有人在吹笛子。”蔓蓝突然转过头,看着不远处某个地方,那里传来一阵古朴清越的笛声。 “啊,好像虫子走的更快了!”青婀一边听着笛声,一边猜度,“好像是被这个笛子声催的啊!” “卧槽,操纵魔虫什么的,不会是大师姐吧!”青婀立刻哭脸,就她们几个战五渣,给大师姐热身都不够用! “不管怎么说我们也得去看看啊!不然以后会被朱橚切成碎碎做中药的!”蔓蓝哭腔。 青婀蔓蓝今昭三人硬着头皮往那若有似无的笛子声来处跑,没几分钟,就跑到了一个类似江边绿化带健身中心的地方,不仅有许多老年人在活动,还有一个青年,穿着一身古风汉服,手里拿着一支陶笛,正在十分悠闲地吹奏。 只一眼,三个人就知道,这个人一定有问题。 这个人穿着的,绝对不是汉服,而是真正的,汉代服装。 吹笛青年感觉到了三个人的存在,却毫不在意,只是转过脸,微微颌首一笑。 那是一张偏柔美的脸,眉目里含着几分戾气,今昭凝神去读,随着那段笛声,有些迟疑地说出他的身份:“……临江王……刘荣?” 那青年突然放下笛子,笑容咧得极大:“不错啊,太岁,现在,孤这不是正临着长江,即将成王!” 第二百六十八回但使江城飞将在,不叫中二过长江 春柳绿衣,一江风。 有位青年临风而立,凹造型。 临江王居高临下地看着三个姑娘,的,腰部,狷狂地开口:“孤的路,无人可阻!”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要废了他立刘彻了。这就是个中二病啊。”青婀扶额。 “我觉得我们应该继续跟他废话,这样他就不会吹笛子了。”蔓蓝悄声道。 “和一个成魔的人近身格斗我们有胜算吗?”今昭紧张地问。 “怎么可能有……”青婀左顾右盼,看上去有点想要把一个老爷爷手里的太极剑给借过来用用。 “不行就跑吧。”蔓蓝果断地说。 “那个,临江王,我们能换个地方打吗?这里都是你的子民,那个,伤了多不好。”今昭不抱什么希望地对临江王喊。 那临江王刘荣好像思考了一下,深以为然:“所以孤不会放什么狠招波及孤的子民的,如果你们现在乖乖离开,孤也不会伤害你们哦。” “……今昭你强。”青婀十分佩服。 太岁抹了一把汗:“难得遇见一个讲理的敌人啊。” “难得遇见这种心态扭曲的人,所以这些虫子都没有地方去吗?”鬼王姬嘀咕着,看着周围突然变得茫然无措,原地爬来爬去的魔虫。 “咦?你不是刚才的……”冯繁雨的声音传来。 鬼王姬一抬头,就看见冯繁雨和她那几个同游的女同学:“别过来!” “啊?”冯繁雨不解。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魔虫迅速地爬到了其中一个穿着黑外套的女生身上,顺着她的耳朵钻了进去。 “卧槽!”鬼王姬呆了,刚才过去一群大爷大妈,这群魔虫都没有找到寄主,结果在一群青春少艾的小姑娘群体里找到这种心灵扭曲的人了?!简直太特么的毁三观了! “繁雨!” “冯繁雨去死!”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女生一把推开冯繁雨,而另一个黑外套却扑在了那个女生身上,手里提着的背包砸在女生的脸上,将那个女生砸昏了过去。 鬼王姬纵身跃起,一脚将黑外套踢飞到一旁,她扶着冯繁雨:“快走!她中邪了!” “啊?什么?但是小爱昏过去了,叫救护车啊!”冯繁雨到底还是个普通的大学生,被眼前的突变吓得不行,稍微平静一下,连忙拨通了手机呼叫120. 鬼王姬也没办法强行带走冯繁雨,留下那个黑外套祸害别人,只能把头发一束,准备把黑外套放倒了。 想要尽量不伤害寄主,办法就是让寄主失去行动能力,比如把人打昏,或者控制关节之类。鬼王姬当先用的就是一记手刀,可那黑外套突然身手矫捷起来,竟然躲过了这一记手刀。 “冯繁雨!你去死!”黑外套似乎对冯繁雨最执着,不去顾忌要来打自己的鬼王姬,而是又扑向了冯繁雨,“凭什么就你长得漂亮家境好还能考上研究生?!” 鬼王姬听了这话差点摔倒。 这什么逻辑!人家长得漂亮家里有钱就是错了?!能考上研究生最起码考试成绩也不差啊!就这么点儿破事儿你就脑子里进虫子你对的起老娘辛辛苦苦山寨的法阵吗?! 顿时鬼王姬就有种废了她的关节算了的冲动。 青婀顿时有种还是投江陪屈原去算了的冲动。 她们三个,真的是战五渣,否则,就这么一分多钟还没结束的挽剑花的时间,来个鬼王姬,都能把眼前这个临江王撂倒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敌人不趁着美少女战士变身的时候出手了,敌人不够强啊。”今昭双眼含泪。 青婀和今昭两人还在嘀咕,蔓蓝已经慢慢后退,装作不敢应战,往公厕附近跑。那公厕旁围了栅栏,里面种着竹子,她正努力把这些竹子挪到那刘荣附近,最好能从脚底破土而出,将那二货扎个对穿。 “你是一点儿也不行,还是靠后吧。”青婀对今昭摆摆手,“我还会点儿花拳绣腿。”瞅准那刘荣的空档,抄起一块儿人家老大爷练气功的板砖就糊了上去。 黑外套拎起背包,朝着冯繁雨的脑袋砸过去。鬼王姬手一勾,可黑外套的力气格外的大,竟然没有被鬼王姬勾走,反而把鬼王姬带了一个趔趄。 鬼王姬就势滚地,伸腿一扫,将黑外套绊倒在地,扭起黑外套的手臂,咔咔两下,将黑外套的肩膀卸了下来。又解下自己外套的腰带,把黑外套的两只脚也捆了起来。 黑外套两手被废,双脚也缠住,整个人趴在地上,可饶是如此,依旧不屈不挠地往冯繁雨的方向滚动。 鬼王姬一脚踩在那黑外套的脊背上,对赶过来的黄少卿道:“快去找青婀!” “我感觉到附近有高级的魔。”朱砂皱眉。 “我留在这里处理这些东西。你们快去。”雒九河说着,一抬手,这一片天空顿时乌云密布,不过是几秒钟,就有慑人的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下雨了?!”今昭惊讶地抬头看着刚才还万里无云的天空。 青婀还在用她的三脚猫功夫和那个三脚猫刘荣缠斗在一起,蔓蓝的竹子攻击时不时会从地上冒出来,但那个刘荣到底是一个从汉代就成魔的魔物,虽然攻击力看着不太行,但是闪躲却很敏捷。 “不对。”今昭皱起眉头。 那个刘荣的身手很好,躲竹子躲得那叫一个轻灵,但却能被青婀缠斗到现在,太岁可不信是为了怜香惜玉,从权谋皇位之争里杀出来的,哪怕是失败者,也不是那种才子佳人的类型。 如果他是敷衍呢,就跟她们一样,拖时间…… 今昭努力思考,之前江浔扬说过,那种比较大的镇压魔物的法阵,魔都有,扬州有,济南有,武汉……也有。 武汉的那个在哪里来着…… 在古琴台。 是最古老的驱魔阵之一,是天音族前任族长,舍琴而造,著名的子期伯牙知音会,也是在那里发生的。 不会是声东击西吧? 今昭心里头琢磨。 笃笃。 笃笃。 木屐敲打着柏油马路的声音传来,今昭看见有个红色的人影,打着伞走了过来,一头红发随意束成一段,搭在肩头,看见这边的热闹,嫣然一笑。 卧槽酒吞童子?! 今昭张大嘴巴,看着酒吞一伸手,恰好抓住了刘荣的肩膀,轻轻一捏,捏了一个粉碎。 青婀立马十分有颜色地给杀神让路。 “你们在这里这么悠闲真的不要紧么,琴台快要被人挖烂了哦。”酒吞凉凉地开口。 “我就说!”今昭哀嚎一声。 恰好黄少卿等人也赶到。 今昭一把拽住黄少卿:“大哥,我们被人家声东击西了!古琴台出事了!” 黄少卿眉头一立,二话不说,坐上雷电摩托,把青婀抓到后座上,带着大理寺的人就飞驰而去。江浔扬和朱砂赵勋也连忙借着江水拔步而去。 一瞬间就剩下远远在旁操控植物的和平主义者蔓蓝,以及一点儿攻击技能没有的战五渣今昭。 刘荣突然一改之前的中二,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酒吞童子。 许久,他道:“韩焉。” 今昭顿觉这名字耳熟,想了想,卧槽这不是汉武帝的男,嗯,那个,宠么。 “好久不见了,废太子刘荣。”酒吞抬了抬手,笑得十分欠扁。 “……看来你已经不是帝王花圃庭院花了。”刘荣完全不顾及自己被捏碎的肩膀,漠然地看着酒吞。 “我从来也不是哦。”酒吞笑得愈加百花齐放。 今昭觉得自己可以挥手退场了。 突然,血线飙起。 刘荣惊讶地对上了今昭的眼睛。 今昭也十分惊讶地看着刘荣的脑袋飞上天空,刘荣手里的陶笛跌在地上,摔了一个粉碎。 酒吞拿出一块儿手帕擦了擦手,看着今昭:“我只是来和老对头随便过过招的,你们的大事,还是不要指望我呦。” 今昭看着汩汩往外冒血的刘荣的尸首,心说我要是能指望你就好了,这么爆表的战斗力,还怕什么魔物啊。 目送着酒吞打着伞提着酒壶踩着木屐悠然远去,太岁觉得雨大风急,一回头蔓蓝也不见了,大概是跑去鬼王姬那边帮忙了。 想想自己的战斗力,她突然有种责任感,要是在古琴台那边遇见什么奇怪的玩意,自己的点读笔功能还能有点用处。 不过……古琴台怎么走? 江边户部巷的魔虫和陶笛都已经消灭了,可古琴台龟山之中,那处真正的阵眼之门,已经被人打开,里面露出另一番天地。 “这处是有阵法的。”赵勋浓眉一蹙。 江浔扬摘掉了眼镜,目光悠悠地望着那番去处:“此地法阵是天音族所铸,据说是长琴的一把琴。此琴常年演奏一阕琴曲不停,琴声流转,镇压着这处魔界出口。所以,这里面,不是靠力量能解决问题的。恐怕里面的阵法机关,与音律有关。” “也就是说,房东大人作废了。”青婀看了看面无表情站在最前面的陈辉卿。 这一行人,有带了驱魔设备身手极好的剑术大师黄少卿,有可以驱使幺蛾子探路的青婀,有操纵着植物并且擅长音律的蔓蓝,有陈辉卿卫玠江浔扬这样的大神,也有朱砂这样的参谋。 令人意外的是,宫韵白也在这里。 更令人意外的是,陈清平也在这里。 “把今昭也叫来吧。里面也许有些东西,她能认出来。”江浔扬话音一落,雒九河的身影就踏水而来,手里还拽着因为水遁吓得魂不守舍的太岁妞儿。 众人对长江与黄河两人的心有灵犀已经习以为常,倒是有点惊讶太岁竟然是主动跑去找雒九河要求自己跟来的。 “你长大了啊!”青婀和蔓蓝抱着今昭哭腔。 “好了,姑娘们别闹了。走吧。”雒九河说着,拦住陈辉卿,占到了最前面,“我是以河为身,死不了,我走前面吧,万一被砍得碎碎的,也不过是下一场雨而已。” “那么,你小心脚下。”江浔扬说着,一扶雒九河,顺便,将她推到了身后,当先一步,迈入了这古老的岁时十二族的法阵之中。 看见所有的人,都已经走入了那个开启的天音族法阵。 一个人从隐身处走了出来,一袭汉衣,柔美含笑:“都进去了,甚好,替孤探探路。” 说着,刘荣,也走了进去。 片刻之中,又一个声音闲闲响起:“刘荣,你总是这样,从前躲在你妈背后,后来躲在那个陈阿娇背后,成魔了要躲在魔女背后,难道你不知道,后面也不安全么?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螳螂捕蝉,但是,黄雀可是跟在螳螂后面的呦。” 酒吞童子将木屐放在一旁的石碑上,收起他的伞,看似随意,眼神却十分警惕地,也走入了那个法阵里。 不远处龟山脚下的茶室里,一个穿着白色风衣的女人,转动着手里那个嵌着一对绿色眼睛一样的古怪戒指,微微一笑:“好,都进去了。游戏要开始了哦。” 第二百六十九回仙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这是……” 今昭凝眸环顾,又举目远眺,都没看出这一片雾气迢迢之中,除了那座仙宫,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那仙宫是简素而威严的,巨大的廊柱撑起高耸的建筑,使得脚下的夯土都褪去质朴,有了一种江山社稷的气势。 袅袅乐声自仙宫里飘出,似是有人抚琴,又似有人在随意的波动琴弦,纾解心意。蔓蓝和宫韵白都没有听出这一段乐声是什么曲谱,但这乐声里的畸零自伤,却是令每个人都感同身受,忍不住心中酸楚的。 不管那弹琴的人是谁,都是个孤独寂寞的人。 “既然无处可去,那就进去吧。”陈辉卿说着,也没管雒九河之前说过的打头阵的话,大步流星走了进去。 “房东大人心情很差。”今昭对青蓝两人说。 “因为他是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拯救世界的。”蔓蓝很认真。 一众人跟着陈辉卿鱼贯而入,这宫阙之空之冷,实在是令人咋舌。 大家都是资深八荒er,人的宫殿也好,神的宫殿也罢,都是见识过几座的,每年云上九野还有开放日,可以参观天帝的天宫,但哪一座宫殿,也没有像这个宫殿一样,虽然干净,高大,恢宏,但是,空无一人,空无一物,只有仙乐从宫殿深处传出,在空旷得可怕的宫殿里回荡。 忽然仙乐变调,从那亘古寂寞之中脱身而出,变得一派轻快活泼,好像是一位邻家少年,背篓折花,一路沿青山而下。而眼前的宫殿空寂骤然也变成了青山流水,绿草人家,配着那曲少年行游,别有一种隐逸田园之美。 山青,水绿,小村淳朴热闹,今昭看自己的表,他们在这里逛了四五个小时了卧槽。 “不是,我们是不是没有触发剧情啊。”青婀已经是第五次集回所有的幺蛾子挨个研究,可他们所处的环境,就是这么一座山头,一个村庄。山上有水,村里有人。“地图”的每个角落,幺蛾子都已经去扫过了,而他们遇见的每一个人,也都反复去跟人家进行了NPC对话了。村里那几间房子,也都研究了一遍,房子里既没有秘籍,也没有药水装备。 “你们看那几个人,他们的衣着打扮不太一样。”今昭看得仔细,那一群在议论着庄稼收成的人们,每个人穿的都很相似,但是细看,的确有不同。 “我感觉,他们可能不是一个朝代的人,你看那个人,他带着的那个六合巾,那是朱元璋发明的。”蔓蓝指着其中一个。 “咳咳。”朱砂突然听见老祖宗的名字,忍不住咳了几声,“的确是。” “他们的口音也有些区别。”宫韵白突然插话,“我也觉得,不是一个时代的人。” “这里在野史之中,相传是一处宝藏,或者是什么重要人物的墓地。罕有人知道这里是驱魔的法阵。也许这些人是历朝历代前来寻宝的……”江浔扬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笑得众人心头发麻,“因为出不去,就变成村民了,连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了——我觉得我这个猜测,挺适合的。” “适合你妹。”雒九河翻白眼,一记手刀重重砍在江浔扬后背,“既然他们什么都忘了,那干脆把这里炸了!” “这个主意不错,也许也能把我们都炸死。那么世界毁灭与否,就很随意了。”江浔扬拍了拍雒九河的脸颊。 “时间不能回溯。”陈辉卿道,“这里的时间是一种,圆圈。” “……好朴素的比喻。”今昭扶额。 “封闭空间?”卫玠沉思,“应该不可能完全封闭……清平君呢?” “他去看一个农户做晚饭了。”今昭觉得自己这句话真是欠锤。 “哦?看人做晚饭?”宫韵白看了看今昭,“他的确很有兴致。能不能把我们的晚饭也给做了?” 正说着,陈清平果然端着一口锅走了过来。 与其说是锅,不如说是一个陶土罐子,形状十分淳朴,看上去像是一个腰部肥大的三足短裤,底部分成三个圆锥状的脚,分量似乎仅够一个人吃的。里面随意地煮着稀汤寡水的谷物,还有几片野菜叶子。 “这是鬲,商周时期的炊具,食器。”陈清平解释,“是先秦时期,普通人的主要饮食。” “这些人虽然衣服发饰看着很多样,但是饮食水平却很,嗯,先秦?”卫玠看着陈清平,陈清平点点头,继续说道:“我问过了,他们一直吃这个东西。” “这说明,我们处于一个先秦时期的环境里。”江浔扬伸出一根手指在计算着什么,“东君,时间可以加速吗?” “可以,但是,你们会吐。”陈辉卿说完,微微抬了抬手。 今昭只觉得好像突然被抛上了一辆风驰电掣的赛车,眼前的景物人物变得模糊不清,隐约之中能看见有旁人进入山中,好像是开矿或者别的什么。 “停!”卫玠突然大声喊。 一个急刹车似地,时间的加速骤然停驻,陈辉卿倒是没事儿人一样站在原地,旁人,包括习惯于骑兵战的赵勋,都忍不住干呕起来。 果然有许多矿工之类的人,在这座山里大肆开采,卫玠和江浔扬都是博学广闻之士,只是看了看那些矿工堆放出来的土壤,就判断出,里面的是铁矿,应该是早起的铸铁术。 “矿山里有一条矿道,里面有风。”青婀收回一队幺蛾子,对大家说。 “矿道么。既然有疑似出口,时间紧张,我们还是去看看吧。”江浔扬这么说,大家也没有反对。 矿山之中,视线幽暗,宫韵白一曲迷魂,放倒了那些采矿的人和守卫,让众人很快就钻入山腹,但这矿道崎岖矮小,错综复杂,时不时还能碰到横死其中的尸首,实在是难以前行。而且里面还有一股不吉利的味道,卫玠说,可能是磷之类的易燃气体,说的谁也不敢祭个火法术之类,就怕倒霉真的把自己轰了。 好在虽然迷宫地图不怎么样,但青婀有幺蛾子,等于自带地图,众人还是摸黑走到了一片空旷之地。 这里有隐约萤火,自一扇白色石门后散来。 战五渣们都特别自觉地后退一步,把开门的机会,让给了牛掰的东皇太一。 陈辉卿很自然地走上前,就跟平时他打开辉腾的车门一样,顺手就把那扇石门给推开了,顺手得今昭觉得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已经随大流,来到了一片树林之中,不远处有无数火把,还有一群好像是在赋徭役的人,其中一个人大喊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陈胜吴广起义?”就算是今昭,也知道这句著名的然并卵宣言,出自秦末农民起义领袖陈胜之口,尽管他的起义失败了,但是,星星之火,最终燎原,有另外一个姓刘的成功了,推翻了秦朝的统治。 “如果说刚才是先秦时代,现在就是秦末?”卫玠看着那些篝火和英雄。 “周王朝的覆灭,在于制度和霸主们的兴起,而霸主时代,得益于各霸主的兵力,兵器,资源的丰富。其中,铸铁术就是一项代表技术。这项技术,令齐桓公富国强民,跻身豪强之列。”江浔扬整理着思路,“如果非要将铸铁和刚才的先秦时代联系在一起,我只能这么联系。” “时间的加速,代表着时代的发展,一个时代的发展和兴起,注定是前面那个时代的衰老没落,你是这个意思吧。所以说,如果这是第二个时代,我们就要寻找它的没落,才能前往别处?”卫玠看着江浔扬。 “看来盗墓贼都困在了之前的时代里,这里看着更贴合实际。”江浔扬环顾四周,果然几乎看不到那种穿的很混搭的人。林中那些徭工奴隶,憔悴,泼落,瘦弱,与之前青山小村的宁和完全不同。 “那么秦朝灭亡的原因是啥啊,总不能让我们去秦二世的暴虐现场吧?”今昭顿时觉得自己的书是白念了。 “铸铁术也不是周灭亡的根本原因啊。”蔓蓝摇头。 “我们现在对这个法阵还不太了解,先看看这里的大致情况。”黄少卿走的是大理寺的风格,搜集资料,分析案情。 这张“地图”显然比上一张大很多,不仅仅包括这一片树林,还有附近一个城池,陈清平倒是又去围观了一下饮食风貌,但是他回来带了一句气死人的话——“秦朝的饮食水平也没比春秋战国强多少。”还是该喝粥的喝粥,该吃雕胡甜饭的吃雕胡。好在一开始的那句起义宣言十分明显,为众人指了路。 陈辉卿最终还是用了时间加速,在众人深恨没随身携带晕车药的咒怨之中,将时间带到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今昭捂住嘴,无法面对眼前的境况。 那是即便最深沉的噩梦里,也不愿意面对的情况。 饿殍遍野,都是秦的士兵,甲胄在身,兵不离手,可他们面色饥黄,口唇干裂,在这一片干旱的,皲裂的土地上,以各种绝望的姿态死去。 “他们……是瘟疫还有饥荒。”今昭强自瞪大眼睛,强迫自己去读取他们的信息,“他们是一队去剿灭,起义军的,秦兵……因为赶上瘟疫,后勤粮草断了……” 在场的人听了这一段,也都明白了,这些秦朝的士兵,在扑灭起义之火的路上,因为缺乏粮草,战线过长,后备不足,又受制于当时的生产力,不能提高行军速度,所以冤死在这一处闹灾的荒野。 那些都是曾经强壮并且年轻的士兵,如今手中的兵器还未沾上一滴敌人的鲜血,就被无边无际的绝望折磨,在一点点的失望之中,走向死亡。 还有垂死之人,在尸骸之中哀哀叫着:“水……水……” 然而并没有人能出现在这一片荒野,给他们一点滋润的希望。 “秦朝的覆灭,根本在于制度,太过绝对的郡县制,倒是朝廷的军队对抗起义军,出现供给不足,战线过长等等多方面弊病,一个年幼的朝廷,无力控制广袤的国土,所以很快就被取而代之了。”卫玠摇头,“历史不容任何错误。” “错误的,连成为历史的资格都没有。”雒九河突然冒出一句话来,还看了看今昭。 众人站在原地,看着要穿过那些死去的尸体,才能抵达的那一座山丘上,伫立着的白色石门。 这里虽然展现的是真实的历史画卷,但,终究是法阵之中,没有人能够改变这法阵誊写出的,这些士兵的命运。 悠扬舒缓的曲调响起,是宫韵白取出了一支碧玉笛子,吹起了一段安魂曲。 那些焦灼的灵魂在这曲调之中渐渐安静下来。 众人跟着宫韵白,走到了那扇白色石门面前。 突然,毫无预兆地,大地发生了巨大的震动,震得今昭几乎站立不住,要从那山丘滚下去,陈清平眼疾手快地将她捞出,塞进了陈辉卿打开的石门之中。 仿佛是从冰天雪地,到了喜乐人间。 扑面而来的春花香气,带着少女们年轻喜悦的笑声和温暖沁人的熏香,仿佛刚才那饿殍遍野只是幻觉,而眼前这一切才是真实,不吝于展现世间所有佳美。 乐游原上,青草依依,乱花迷人,正是春日胜景,年轻人结伴出游,那些香车宝马,彩金华服,缀玉袔子烟纱半臂,无一不昭显着眼前的世界所处的时代。 鲜花着锦,明光富丽的,大唐。 第二百七十回鲁班神锁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这和刚才说的不对啊这不是唐朝吗?”今昭对玉露团印象之深刻,令她一眼就看出来这小摊上卖的是玉露团。 “你好歹也可以说一句,这是你之前呆过的长安城啊!这是西市啊!利人场啊大姐!”青婀崩溃。 “但是为什么会从秦朝跳到唐朝呢。”蔓蓝转脸,无限期待地看着分析帝们。 “也许跟刚才的地动有关。”朱砂道,“魔族会时空的感觉很敏感,刚才地动的一瞬间,门后面的东西就不一样了。” “虽然我不想,但是还是加速吧。”江浔扬拿住手帕捂住嘴。 “你这是干嘛?”雒九河一脸纳闷。 “唐朝存在的时间长……”江浔扬闷声闷气地回答。 众人也纷纷站好,除了黄少卿以离奇快的适应力,已经适应了这种加速之外,其余的人,在加速结束后,又不争气地扶着彼此呕了起来。 赵勋因为连着两次扶住了蔓蓝,两次都倒霉地被蔓蓝吐在衣服上,青婀一边给蔓蓝擦嘴一边说:“你下次换卫玠之类的扶一扶吧,再吐,靖王就要没衣服穿了。” 蔓蓝虚弱地抱着青婀的腰:“不是,你想想,房东,卫玠,长江……你忍心么?老大,宫韵白还有那个……崇祯,你敢么……黄少,黄少你同意么!” “啊,这真是无力反驳。”今昭拍手。 陈辉卿那是清平馆的天使,凡人谁敢玷污;卫玠和江浔扬的气质,谁又舍得破坏?陈清平宫韵白以及魔王朱砂,明显是不好惹的主儿;黄少卿名草有主,蔓蓝能扶一把的汉子,也只有路人般的赵勋了。 “你们先离开这里再讨论吧。姑娘们。我们要开战了。”雒九河说着,一指前方,那里有一处驿馆,周围打成一片,乱军团团,一座白色石门耸于乱军驿站之中。很显然,要过去,就要,杀过去。 “辉卿,你别出手,不要轻易惊动法阵的进程。我担心刚才的地动,就是韵白的安魂曲引发的。”卫玠抬手按住陈辉卿的手腕。 陈辉卿倒是无所谓出手不出手,听了这话也就放下手来,不打算用他的白光清场了。 黄少卿立刻把众人排成一个菱形,自己冲在最前面开路,而赵勋则压阵,在最后面护卫。除了今昭和蔓蓝,几乎完全不会任何攻击性的武术之外,连青婀都能拔剑上场,更别提雒九河这种战争女神式的强人,一把长刀,使得大开大合,很有黄河滚滚波涛东流去,无人可挡的气势。 陈清平站在稍微里侧的位置,不过他把战刀当成了菜刀,那手势那锋芒,令今昭想起了他是怎么给野鸡放血的。 血花飞溅之中,众人倒是顺利突围到了驿站里,正看见一棵梨树下,一个华服女人被吊在半空之中。 那白色石门,就在那华服女人吊死的梨树旁,从今昭的角度来看,那女人就像是吊死在了那扇门上一样。 哦不。 今昭捂住嘴,不应该叫“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杨贵妃!”太岁叫出来。 此时驿馆之中乱军仍在,众人也没空多想,推了门就钻了进去,哪管得上身后杨贵妃还在树上吊着。 进了那扇石门,黄少卿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先休息一下吧。” 倒是赵勋,快走了几步,望着眼前的碧波粼粼,杨柳依依,眼眶温热,颤抖着声音说:“这是……临安……这是杭州。所谓的,南宋。” 卫玠松了一口气:“这次没有变。” 南宋临安府,皇都所在,妩媚风流,不逊昔日梦华里的汴京。眼前西湖景致风韵移人,穿着各色各国服饰的商人游人学子,聚集在湖边清谈吟诵,玩乐游赏,正应了那首“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当汴州。” “林老这诗辛辣,幼安很是欣赏,直说此生不能与林老浮白,是为遗憾。”赵勋叹气,“好了,法阵之中,我也不必对着这幻境做司马牛之叹了。刚才我们看见的,是贵妃之死吧。” “是的。”今昭表示同意,太岁的点读笔技能,是不会出错的。 “安史之乱,虽然不是唐朝灭亡的绞刑架,但也是先锋官了。”江浔扬点头,“出现在那里,倒也不能说错。这么看来,我们目前有两个结论。第一,这法阵里的阵,是一个一个的历史朝代,如果不受干扰,是顺序递进的。反之,受到干扰,法阵可以随意变换,比如从秦到唐。第二,场景之间,有白色石门相连,石门出现在一个王朝有关覆灭的历史场景之中。韵白,你有什么想法,觉得特别耳熟吧。” 宫韵白一边擦着脸上手上的血一边点头:“这是命运之曲吧。只不过弹奏的不是一个人的宿命,而是一个王朝的宿命。这也只有五十弦才能做到了。我们天音族,有个传说,五十弦其实并不是弹奏命运,保佑太平的吉祥物,而是可怕的毁灭世界的武器,因为五十弦的乐曲一旦全部奏出,这个天下就可以领盒饭了。所以长兄才会舍弃这把琴。” “那五十弦要全部奏出,需要什么触发条件么?”卫玠看了看江浔扬,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同样的猜测。 宫韵白咧嘴一笑:“五十弦是吞噬魔物的魔性兵器,所以才会镇在这里,因为这里的东西够吃啊。不过,要是吃多了,也会很麻烦的。因为电量满格以后,就能弹奏五十弦的全曲了。但是呢,注意,但是呢,一般情况下,哪怕靠目前这些魔物储备,是不够充满的。不过,靠五十弦雄霸一方,还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所以,飞琼在造四宝剑。但是有人故意把武汉留在最后,用这个法阵是四宝剑最后的关键,逼迫我们集中力量开启法阵修复它。我们不得不集中最好的人手来开启这个法阵,因为一旦这里也失守,四宝剑就会铸成。”卫玠继续推测,“这么说,这个人不见得希望四宝剑铸成,但是对五十弦却是垂涎已久。” “我们上当了。嗯。”江浔扬很随意地掸了掸衣服,“不过,这个人也够狂妄自大的,到了阵眼之中,就算是看见了五十弦,我们这些人,就这么好对付么。” “这种狂傲,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朱砂沉思,“飞琼身边有一位大将,就是这个性格。叫什么来着……刘荣?” “啊?!那个中二病!他被酒吞杀了啊!”蔓蓝叫起来。 “……酒吞?”陈辉卿皱眉。 “好,局势越来越乱了。”今昭扶额。 “先去那把破琴那里,到时候该出现的,都会出现。”陈清平一脸无所谓,淡漠起身,“走吧。” “把那么牛的琴叫做破琴,果然这阵眼要是平底锅之类的,你就不会这么想了吧。”今昭嘀咕道。 众人按照老办法,很顺利从宋朝离开,又过了元和明,走完了清,可是清朝之后,他们又跳回了唐朝,接着从唐朝去了南北朝的北朝,又去了汉朝,自汉朝出来,是司马家的晋朝。 坐在桓温的坟头上,众人不得不停下这活蹦乱跳的旅程,重新评估计算。 此时,仙音袅袅,再度传来,那音色之中铁马金戈,韵色剑走偏锋,正是桓温一生戎马,特立独行的写照。 “刚才在明朝和汉朝,我也听见了乐声。”今昭举手。 “也许我们想岔了,真正的路线并不是时间,而是这个音乐呢?”宫韵白提出,“反正也没有别的办法,试试看吧。” “好。试试看。毕竟这里是天音族的法阵,我们忽视了音律,的确是心太急了。”卫玠站起来。 “我已经习惯加速了。”青婀悲壮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吐了。 “大家注意在加速的时候留意音乐。”江浔扬嘱咐,“我们先朝着音乐的方向走。” 果然,乐声浮空大盛之地,又一座白色石门伫立。众人连忙穿门而过,来到了北宋时期,加速中再度发现一段音乐响在开封府包青天包大人家后院,趁夜潜入后又发现了一道石门,通向隋朝,隋炀帝曾经的万丈雄心配着慷慨激昂的音乐,送走了路过的众人,几经辗转,在历史的长河里穿梭邂逅,琴曲时而云卷云舒,时而铿锵有力,时而大气磅礴,时而焦灼踧踖。 法阵在这里,变成了鲁班锁,一个王朝就是一块儿锁键,而那奇异的琴音,就是完成鲁班锁的秘籍。 最终,穿过石门,他们听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声音,那是苍茫高远的音乐,仿佛有琴心剑胆江山社稷,都化作了悟,带着一种禅意,一种对大道的追求与洞明,在半空之中萦绕不绝。 那是这片汉白玉垒砌的空旷宫殿里,乐声仙雅回荡,一把古琴仿佛有生命一般,高卧于石台上。 “古琴台。”宫韵白用一种敬畏的眼神,看着古琴台上,天音族最可怕的兵器,五十弦。 “太精彩了!孤没有想到,这一段旅程有这么精彩!幸亏孤让你们进来了,不然的话,孤不知道还要在里面浪费多久的时光。”耳熟的声音响起。 今昭回头看,在他们身后拍手鼓掌的,正是被酒吞割了头的刘荣。 “别这么看我,太岁,就只许那些东瀛贱民会什么分身术隐身术么。孤的法术,比他们所有人都强。”刘荣眼中射出极其得意的光彩。 “不,我只是想,要是你自己,恐怕现在也加入那个产铁矿的山村,农夫山泉有点甜了。”今昭点头,语气认真。 “噗——”宫韵白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刘荣的脸顿时绛红,眼中戾气更甚。 陈清平拽了拽今昭,把她扯到了身后,沉默地看着刘荣。 “他的肩膀后侧的地方,有点绿色的荧光,挺眼熟的。”宫韵白悄声对卫玠说。卫玠看了看,心中一惊:“糟了,是飞琼的那些怪眼。” 宫韵白和旁边的江浔扬心头一凉,如果这些事情全部落在飞琼的眼里,那代表什么?代表着难道这也是个陷阱?代表刘荣也不过是一枚棋子? “呵呵呵……”低而软滑的轻笑声传来。 刘荣惊讶地回头看,看见的是一把伞,一个人。那个人在长江边已经杀掉了一个自己,现在—— “酒吞住手!”卫玠和江浔扬宫韵白三人异口同声地喊。 随着刘荣的头离开身体,一股肉眼可见的力量喷涌而出,那不是血,却比血更可怕,那是一种极端被压缩的力量被释放的时候,才会有的震撼人心的感觉,每个人都本能地感觉到了这种危险,就像是面对一座岩浆流泻,即将喷发的火山。 就连动手的酒吞童子也觉出不对,一步跃到了众人身边,眼中杀意不减:“这是什么?!” “飞琼把刘荣做成了魔火炸弹!这是陷阱!”朱砂大声喊。 魔界的岩浆和业火,是极其可怕的,完全可以对这座法阵造成致命损坏的东西,众人绝没有想到,刘荣的私心和野心,将他自己也陷入了必死之局。 “让开!”雒九河突然大声喊。 “不——”江浔扬一把抓住雒九河的手腕,却被她巧妙地挽了一个手势挣脱。 雒九河扑向了刘荣的尸首,身体突然消失,化作无数颜色各异的河流,环绕在了刘荣那能量不断震颤即将爆炸开来的尸首。 那些河流有的清澈,有的浅薄,有的带着隐隐血光,有的还有冰雪尚未融化,但最明显,最强大的一条河流,却是浑浊的熟悉的黄色,那是炎黄子孙最初襁褓依偎的地方,那是所有的文明与荣光,尝试的第一声清啼。 那是黄河的颜色,那是雒九河自己。 “不……”江浔扬挣开众人,也扑了过去,将那河水与尸首都抱在怀里。 瞬息之间,又有无数的河流,覆在了黄河与她的支流之上,那是宽广的博大的长江,那是孕育了无数风流,无数财富,养育了无数的人和无数的历史的,哪怕今天,也在不断以包容之态,创造着更多,更新的历史的大河。 那是长江的颜色,那是江浔扬自己。 两条大河不断绞缠,将那股魔域的力量绞杀在自己的河道之中,那力量的岩浆在大河的牺牲里无力挣扎,变成炭火,变成焦炭,最终,变成灰烬。 两条大河,也逐渐干涸,蒸腾,最终,化作一场沥沥细雨。 两位最强大的岁阳将自己的元灵血液化作了滚滚大河波涛,将来自邪恶之地的孽火,就此扑熄。 细雨当头,五十弦悲鸣。 所有的人都淋在雨中,哪怕是酒吞,也没有撑开他的伞。 所有的人都沉寂在古琴的悲鸣里,零雨濯湖弦,涤荡出人心本色,那种最大的悲伤和哀痛,会痛的人无法声息。 第二百七十一回章鱼壶中梦黄粱,梦里简斋有食单 宴乐锦簇金丝缕,绣茵平起霓舞旋,云鬓花颜,莲步歌转,那是紫金常暮色,一斛珍珠赠暮愁。波斯摊,胡旋舞,葡萄酒,吉祥兽,那是时兴的宴乐演艺,香风宝樽,美人豹猞,在这帝都之郊的行宫里,显出格外的野性刺激,豪奢而华糜。 帝国那弱冠年华未来天子,一身千金寝衣,目光悠悠,望着眼前摊金洒玉般的行乐图,转脸望着身边的红衣坠马髻的女人,露出个浅浅笑容来:“老妈,你觉得怎么样?” “这一批进献的美人,拉低了你整个后宫的智商。”红衣坠马髻的女人闲闲地磕着一把瓜子。 “老妈,你失忆后,嘴比以前更坏了。”那少年以手托腮,做了一个颇为少女的姿态,但这种姿态出在这样一个容光灼华的人身上,却只有一种带有魔力的动人。 “我不是失忆。”红衣坠马髻的女人戳了戳儿子的脸蛋,一截宽软袖幅滑落,露出的小臂上,有一个触目惊心的齿痕,那肯定是什么人拼尽全力咬的,好像要借此抒发出满心的爱与恨,那伤口必定曾经鲜血淋漓,所以至今也无法消除,显出狰狞的暗红色,但在那些暗红色之间,还隐约夹杂着一些奇怪的,晶莹剔透的淡紫又或者淡蓝,好像在当初伤口流血的时候,有别的什么东西混了进去。 君主看着那伤口,许久,突然充满同情地看着那女人:“我老爸什么时候来接你?” 红衣女人瞬间露出杀气:“快了。” “准备好了么?” “快了。” “嗯。”今昭不再多问,只是默默地站在门口,看着陈清平翻着手里的那些古籍珍本线装竹简的,菜谱。 清平馆,要去六合了。 没错,清平馆又被升级了,在全体岁阴与岁阳的力量之下,升级为可以开通六合地图的3.0版本。之后清平馆就要开启六合的门道,前往六合,把华练弄回来,只有华练回来,才有办法去重启江浔扬与雒九河的元灵,让他们能够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继续修行,修出灵体,化为人形,最终能够回到岁阳一族之中。 因为六合对于八荒er来说,其实是一个梦境世界,所以他们总体来讲,还是以入梦的形式进入六合的。在梦境里,人对事物的把握,来自于幻觉和习惯。也就是说,如果陈清平足够熟悉他的那些古籍,他就完全可以在六合之中,把这些书随时随地翻出来看,完全不必顾忌物理的概念。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陈清平对六合还是十分期待的。 除了清平馆众人,还决定会跟着进入六合的,只有宫韵白和利白萨。 六合是卫玠的伤心之处,他发誓此生不再回到故乡,因此不会跟着去。酒吞虽然想去,但他因为中了番天印,根本不能去。最后利白萨没有什么事儿,倒是想跟着去玩玩,而宫韵白则是作为早期参与这件事情的知情人之一,身负重任,必定要跟着去。 “你们好了么?我们要出发了。”玉卮过来喊人 将清平馆交托给卫玠和陵越之后,众人在一个特地收拾出来叠加了许多法阵的房间,集体入梦。 十几个青年男女集体在一条大炕上瞬间集体醒来,那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呢? 反正今昭觉得挺震撼的,因为起身后,看见了许多同样起身后茫然又兴奋的脸。太岁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屏息凝神,几分钟后松了一口气:“这里是华国帝都,风华城。” “准确地说,这里是你们曾经在传说典籍里看见过的华胥国的帝都,风华城,也叫做华京。这里是城东南的河鼓街的一间驿站,你们的身份是一队游宴。”一个熟悉的声音自门口传来,众人抬头一看,却是黄少卿。 “你怎么来了?”青婀惊叫,那模样看着并不太惊喜,反而像是看见了一个身材健美的果男,全身只在关键部位遮了几串儿柿子椒——有点遗憾和迷之复杂感。 “有自上威压,要求大理寺对这次长江与黄河的事情负责,我暂时停职,也没有什么事情做,就和卫玠商量了一下,给你们做向导。我对六合,还是十分熟悉的。”黄少卿说的很随意,但众人却知道,黄少卿大概是因为这件事情,背锅了。 “是熟悉啊。你在这里呆了上千年。”玉卮看了青婀一眼。 “好了!你们也都知道了,只要进入六合,任何人都会获得一个合情理的身份。我们现在是游宴,也就是预约上门为人置办宴席的人。”黄少卿拍了拍手,还是没洗褪那种大理寺的风格,“华练目前到底在哪里,我们也都不清楚,还是熟悉一下风华城,打听一些消息吧。风华城是当时十都之一,还是非常繁华热闹的。” 简直太热闹了。 今昭有一种又回到了黄金周5A级景区的感觉。 河鼓街与天市不远,天市是这座城池的商业中心,今天是旬休日,街上挤满了来逛街买东西旅游看热闹的人。放眼放去,无数的发髻华钗在眼前晃啊晃啊,各色胭脂水粉味道扑面而来,风情各异的打扮和口音挤在身旁,普通的人类与脸上长着鳞片或者身后有尾巴的妖异们一起在热门的摊子前面划价。一个聪明机灵的矮人抓起一把他自制的小首饰跳上桌子大喊:“四个人一组买就给八折!” “敢情这还能团购!”今昭倒吸一口气。 “卧槽飞机!”老宋指着天空大喊。 机器的轰鸣声从天空传来,一辆看上去很像是亚特兰蒂斯的飞飞鱼飞船的东西从天市上空飞过,几只巨大的羽毛华丽闪眼的鸟儿拉着那东西腾云而去。黄少卿很淡定地解释:“那是鬼车,是只有各国皇室要员之类,拿着天使的印鉴才有资格乘坐的东西。” “天使?”老周的语调有点扭曲,清平馆众人对天使这种生物,印象都不太好。 “上天使者,不是angel那种生物。”黄少卿继续充当科普员,“是这里的最高信仰,神的喉舌,十巫的使者。” “又是十巫,怎么哪哪都有十巫。”老周立刻就怒了。 “这里是六合,是三千红尘八荒世界的镜子嘛。”朱师傅推推眼镜,“是所有生物共同的梦,所以只要有人梦见过十巫,就会有十巫咯。” “我想梦见网球王子这里有么。”今昭举手。 “理论上就会有,只要你的意志足够强。”朱师傅看着陈清平不怎么愉快的脸色,愉快地笑了。 逛了大半天,买了很多邸报和日用品,众人终于歇了脚,在一家看上去环境清幽,包间雅致的,叫做随园的私房菜馆吃饭。 人多的好处就是可以多点几道菜,所以陈清平在毫不客气地研究完菜单以后,一口气点了二十几道。 这名唤随园的馆子,倒是的确别有一番意思。就是走菜的顺序,也显露出老板的内行。 二十几道菜,固然陈清平点的很有水平,照顾了各种菜色口味,但走菜却不是按照做的快慢来的,而是先咸后淡,先浓后薄,先干后汤,以辛辣镇中动食欲,以酸甜佐酒醒神思。食器大小,各有不同,稀贵者放在大器之中,家常却置于小碗。煎炒的菜色,菜量较小,而炖煮之物,菜量就很大。 这种走菜布菜的方式,非常有一个人的特点。 朱师傅夹了片芙蓉肉,看着陈清平:“你想起谁没有?” 陈清平看着那片芙蓉肉,开口道:“芙蓉肉,精肉沾清酱切片,风干两个小时。一片肉用板油粘一只大虾肉,拍扁,过开水煮熟后,以滚油浇灌。用烧开的酱油和酒烹滚鸡汤,浇在肉脯上,加葱,椒勾芡起锅。这是《随园食单》里的一道菜。” “没错没错我特别爱吃!”今昭咽下嘴里的红煨鳗鱼说道。 “不是吧……”玉卮放下半块儿珍珠团,立刻觉得有点意思,“清朝的话,我也就还挺喜欢袁枚了。” “说不定哦。”朱师傅招来跑堂,“请问这里主家贵姓?可是简斋先生?” 跑堂的满脸堆笑,点头如琢米:“回这位公子,我们东家姓纪,不过东家的母姓是袁。简斋先生,是我们东家的外祖,已经过世多年。这地方,本也是简斋先生给老夫人的陪嫁。” “你们东家,哦不,你们老东家,莫非是石云先生?”朱师傅好奇地猜测。 “正是!莫非公子是慕名而来的?那可难得,必定是故旧吧。我们这里开得僻静,一般的游客是找不到的。”跑堂的顿时露出对自家生意引以为傲的表情来。 “嗯。家兄与两位先生有过诗书之缘。”朱师傅开始胡扯,所谓家兄,就是陈清平,说白了,就是说陈清平同志看过这俩人写的书,仅此而已。 莫名其妙就被送了两道菜后,众人开始议论起来,这三千梵境梦醒世界的人,到了这梦境六合,还真的算是开了穿越大神的金手指啊。 “各国的历史,和我们之前知道的,差不太多。”黄少卿解释,“有的多了一些东西,比如我之前曾经效力过的陈国,就是明末陈友谅的后人建立的。还有我们知道的唐,在我路过的那个时候,国主是太平公主,找了一位驸马,你们肯定特别熟悉,叫做朱棣。” “……神展开。”玉卮差点被一口阳羡茶呛了。 “全程高能。”老宋竖起手里的鸽子腿。 “脑洞突破天际。”鬼王姬举起女贞酒做敬天状。 “也就是说,不仅仅是我们熟悉的历史,连那些历史人物,在这个地方,也是有对应的人的?”宫韵白搅着一碗杏酪,“这些人物的命运,还有可能被改变?” “这个不一定,有的还是一样的。比如我在赤壁之战里,归孙吴,周公瑾的确是患有心疾的,而且因为指定赤壁之战的战略熬尽心血,病发险些不治。什么草船借箭借东风之类,也都是周公瑾的计谋。”黄少卿想了想,又怕大家吐槽他读书读的少,连忙补了一句,“当然,历史上的周瑜和《三国演义》里面的周瑜也是不同的,不过在我们的世界,周瑜的确是英年早逝的。在这里他倒是多活了十几年。” “啊,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但是能在梦里白头,也不错了。”蔓蓝一脸感动。 “这种关公战秦琼的热闹现在终于摆在我眼前了,我才刚来,就不想走了。”玉卮双眼放光。 西王母四姝很快就和周宋元朱四公子热烈讨论起那些年他们脑洞里的超时空拉郎配,老宋因为强烈支持秦始皇去娶吕雉,把慈禧配给李后主,而遭到了大家的一致攻击。期间各色历史人物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往外蹦,CP拉得那叫一个欢脱。 “神啊我想让兰陵王嫁给慕容冲。”青婀捂脸。 “周公旦娶信陵君怎么样?”鬼王姬突发奇想。 “够了,你们两个腐女,我要把我可怜的王神爱许给独孤信。”玉卮捧心口。 “能不能求把李清照嫁给辛弃疾?”蔓蓝举手。 “刚才要坑李后主的那个出来,李后主是宋徽宗的!”老宋拍大腿。 “卧槽老宋你好狠!那我支持汉武帝和光武帝!”老元咬牙。 “你们怎么不提王昭君百合了杨玉环?”老周翻白眼。 “其实我觉得如果把王昭君,班婕妤,杨玉环,武惠妃,万贵妃什么的,都放在汉武帝的后宫里,一定很热闹。”青婀继续提供脑洞。 “那么先不说陈皇后,估计卫子夫那个大绿茶就先炸了。”玉卮冷笑。 “炸得好啊,一个冯小怜就能让卫子夫含笑九泉了。”鬼王姬坏笑。 “冯小怜不如冯妙莲,冯太后是多可怕的女人啊。”蔓蓝提供了一个更强的名字。 听得昏头涨脑的今昭转脸问朱师傅:“石云先生是谁?” 西王母四姝都用“少女啊求你多读书”的眼神看着今昭,异口同声:“纪晓岚。” 第二百七十二回天接鲁班连环锁,星盘欲转千般变 吃过晚饭回到驿馆,黄少卿拿出了华胥国的旅游地图展开给众人看。 华胥国虽然号称人类的故乡,人族的心脏,但国土面积并不大,除了风华城以外,就只有四个较大的城池,但因为华胥国有通路之间可以去十巫所在的昆吾国,受神权庇佑,因此也无人敢来欺辱。 “除了昆吾国,与华胥国接壤的还有周,秦,汉三国。”黄少卿看着众人逐渐了悟的眼神,咧嘴笑开来,“是的,你们也发现了,这里和那个天音族五十弦法阵很像。我想,那个法阵应该是仿制这里的世界结构的。我们所指的所有的朝代,在这里都是一个一个的人族的国家,还有不少不是人族的国家,比如羽国,陵国,卫玠从前就是陵国人。总之这里的国家地区的构成非常复杂,而且接壤方式也是立体的,和那个法阵一样,是类似魔方或者鲁班锁的结构,在这里,叫做星盘。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星盘图,可以了解什么时候能与什么地方接壤。我们想弄明白恐怕不大可能,所以还是看图吧。” “怎么才能去明国?”陈辉卿问。 “明?”宫韵白不太明白为什么要挑选这个国朝。 “华练曾经说过,她在明朝给我生了一个儿子。”陈辉卿把一个惊天秘闻说的干干巴巴十分平淡,“我查过,她的女官身份,在明朝生的是一个女儿。因此我想,她指的明朝,应该是这里的明朝。” “啥?这玩意还能生俩?一个生在三千界一个生在六合?”今昭觉得自己的三观蛋碎了。 “为什么不能?”陈辉卿歪头,一脸无辜,好像今昭问了一个特别白痴的问题。 “好吧这个姑且不论。我们还是相信他们一家三口的血缘关系吧。”宫韵白随意地挥挥手,“别细想了,细想你们会害怕的。” “从我们目前的地方去明的话,不是那么容易。”黄少卿算了算,“今年明的星盘里对外城市是苏州、泉州、广州、锦州、威海、天津、渝州这几个,没有一个是与华胥国接壤的。我们要先到宋,再宋之前,还要先过晋,这样可以在夏末的时候通过晋到达陈,再通过陈到达宋,之后在宋的西京去到苏州……” “路痴和地理盲会哭晕在厕所。”鬼王姬听得头都快炸裂了。 “这么混乱的世界文综合只考了190分的我才是要死了好吗!”今昭已经炸了。 “这还不算什么。”黄少卿继续讲,“星盘和我们的星空一样,虽然是有一定的规律能够计算运行轨道的,但是也会有流星之类的偶然突然事件,到时候星盘可能发生或大或小的变化,因此目前我们定下来的这条路线,也不一定能保证一定能这么走。还是要随机应变。” “好吧,你再说神马,我都不会惊讶了。”青婀觉得焦头烂额。 “另外。”黄少卿抬起脸看着众人,“可能的情况下,我不想经过陈国。有些故人,我不太想见。但是我想你们可能会想从陈国走,因为陈国国主欠了你们的人情,应该会给你们提供帮助的。所以取道陈国的时候,我会暂时离开,在下一个城市等你们。” “什么情况?”今昭茫然。 “陈国国主,叫做陈苍苍。”黄少卿说得十分直白,“她曾经想要召我为皇夫,被我婉拒了。” “噗——”清平馆众人,齐齐喷茶。 按照黄少卿的解释,在六合,短期目标比长期目标更靠谱,所以目前众人的总体目标是抵达华国唯一对外的港口城市,云华城。凭着几天来到随园吃饭套关系累积的一点交情,众人得到了随园东家的推荐,到云华城的燕家庄料理燕家大小姐的及笄宴。 燕家庄也叫做金镖山庄,顾名思义,是一处武林世家居住的庄子。在武林中也算是颇有名气的——这正是人族的特色,虽然不如非人们拥有各色法术天赋,但人族对于学习的领悟力和修行的灵性最好,因此走武侠仙侠的路子很适合,在人族的各个国朝之中,游侠力量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武林盟主更是具有土皇帝一样的实权。 金镖山庄这个名字虽然有点土,但是庄子里亭台楼阁,无一不轻灵秀美,很有水乡园林的风韵,想来是因为庄主出身南国的原因。 燕家大小姐是庄主一双儿女中的妹妹,乳名贞贞,是个纤柔秀丽的女孩子,但性子颇为泼辣,和她的外表极其不相称,和朱师傅这样温柔俊雅的公子议定菜谱的时候,还会放下那种“是我爹执意要选你们的,要是搞砸了,我就把你们都杀了”这种狠话。 清平馆众人在八荒界是神鬼里的翘楚,在六合,这种天赋技能也没有丢失,朱师傅当然不怕这种威胁,反而觉得燕家的一对兄妹,哥哥性格比较开朗温和,妹妹却跟个辣椒似地,这种兄妹档的反差还有点小萌。 “抱歉师父我完全不觉得哪里萌,而且在我见过燕少主的未婚妻那个傻白甜之后,我更觉得这家子前途晦暗。”今昭虚弱地吐槽。 少女及笄,必定会邀请要好的手帕交,当然包括未来的嫂嫂,也包括时常来往的世交后辈。宴席中要突出重点,就要格外考虑这些后辈少年少女的喜好和口味,但是清平馆的妹子们见到那帮忙的未来嫂嫂的时候,都有一种彻底的无力感。 “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纯粹的傻白甜了。”玉卮远目。 “程度简直是十个刚出谷的蔓蓝的杀伤力。”鬼王姬不忍回忆。 “幸亏她那个朋友还有点记性,虽然有忠犬傻的嫌疑,但是好歹不那么白甜。”蔓蓝送给鬼王姬一个瞪眼,翻着记事本,“珍珠团,玉带糕这类点心要多备一点,茶果子要多,大菜倒是随意就好。不要太重口的,最好有个锅子。反正武林中人也不那么喜欢规矩,我看干脆自助餐算了。” “我看行哦。”朱师傅笑呵呵地点头,“老大说了,只要不需要他出面对付这些人弄什么厨劝酒,他做什么都行。” 想起刚才陈清平被一众少年少女围观的样子,大家都不厚道地笑了起来。 宴席当天,果然是按照蔓蓝的主意,做了自助餐的形式,不过大约是六合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来往的宾客完全不惊讶,反而管这种就餐方式叫做“欢喜宴”,意思是爱吃什么自己拿什么,爱和谁坐着就跟谁坐着,皆大欢喜。 宴席上有清平馆自己的私房菜,也有这边本地的风俗菜,比如那金铃团,就是少女及笄宴上的标志性点心。用的是南瓜、金瓜和糯米粉做外层,里面裹着各色时令水果泥搅和了枣泥桂圆干儿花生瓜子儿的甜味馅料,拿油炸了,用烫过的石榴叶子包着。吃起来,外层有酥有糯,馅料甜蜜喷香,很受姑娘家欢迎。兆头也很好,那金色的外皮代表着千金小姐,石榴叶子和果泥馅儿寓意多子多福或者开枝散叶金枝玉叶之类,枣泥瓜子那一套,又是早生贵子。算是把各种吉祥话儿,都往一个点心里整了。 据说男孩儿加冠的时候,那种银玺团,也是这个节奏。只是外皮变成了蒸的茯苓山药糯米粉,外面扎着艾叶,在甜里带着清苦之气,寓意男儿不怕吃苦。 清平馆集体出手,宴席当然是不可能不成功的。 备完了整宴,出于对手艺人的尊敬和武林中人的豪爽好客不拘小节,燕家也特地邀请清平馆众人一同到燕家的花园里游赏云华樱色。 怒放的樱花林中,不少客人都席地而坐,提着茶酒,吃着从席面上拿来的点心果子,聊天赏樱。清平馆众人也找了一个靠边儿安静的地方坐着,欣赏六合风景。 “就是他们了!”燕贞贞的声音响起,她带着一众手帕交,不知道怎么找着这里的。 今昭一看这些骄傲的武林世家少女,顿时头大如斗。 果然,一群少女围拢过来,问东问西,叽叽喳喳,没玩没了,一个姓金的仗着自己的心口那几两肉,还波涛汹涌地往朱师傅老元宫韵白这边挤,幸好陈清平和陈辉卿两个留在了后厨,一个在和庄子里的那个老厨子攀谈,一个拿邸报星盘图在钻研,不然真的会扛不住这些青春明媚的热情,尤其是,还有个长得不怎么样的一脸高冷,拂袖道:“贞贞,你为何特地带我们来,与这些下九流相交?” 今昭立刻想起当年在魏晋南北朝时候打的贵族名号,果然贵族之子喜欢做饭美食就是风雅情趣,寒门之子喜欢做饭美食就是生计所迫,可是眼下他们在六合算是举目无亲,哪里去挂靠个名声啊! 在欣赏完普通人类少女的千姿百态后,燕庄主还送了一个晴天霹雳,因为觉得朱师傅等人还挺靠谱的,对明面上主事的朱师傅说:“老朽有个不情之请,我们武林的规矩,成年了,要在外面游历一年。我们家贞贞这次要跟他哥哥一起出去,兄妹俩都是头一次出远门,不知道能否与各位同行,到了晋国,他们就去老朽的世交司马家小住了。期间老朽保证,他们绝不会影响你们日常的生意,飞逸还会帮你们引荐,平时做点杂事也好是一份历练。” 朱师傅转回来和大家商量,大多数人都表示:“我选择死亡。” 只有陈辉卿从邸报里抬起头,和黄少卿对视一眼:“我同意。” 东皇太一说完这话又继续去看邸报了,把解释的活儿丢给了黄少卿。 可怜的大理寺少卿只能面对群情激奋的众人,无奈一笑:“六合也有各种通关文牒,尤其是过港过关,有了燕家庄的文书,我们一开始会顺利很多。而他们到了晋国,你们也可以去陈国了,到时候陈国国主还清平馆的人情,一定不介意借出她的名号。” “这的确是。”朱师傅摸了摸下巴,“刚才我们还在发愁这个身份问题,还是门第高一点行事方便。” “如果必要,我可以把他们都给安眠曲了。不会有什么麻烦。”宫韵白正在不开心,使劲儿用手扇着风,好像要把刚才那一股子胭脂水粉味儿给扇掉。 “好了,那就这么定了。”朱师傅双手一拍,“就当做身边有个普通人类模板团,供我们时刻密切观察六合的普通人类是怎么说话行事的吧。这也是了解六合的好办法哦。” “啊——”伙计们哀嚎着,哭倒在了彼此的身上。 第二百七十三回虾儿雪柳黄金缕,油炸出锅蘸酱去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这句词用来形容云华城,那是分毫不差。云华城地势西高东低,西部有山峦层叠,不少武林世家居住在那一片山色里。东部临海,停泊着无数商船,因此城政策开放,吏治清明,各地各国各族的商户在此都有分号。从西边坐马车到东边,就像是从云端到尘世,从那云气葳蕤之中,走到浮光红尘里来,满眼那奇巧车檐,可爱食味,都是盛世风景, 因为金镖山庄出了文牒车马,清平馆众人也就万事不管,只等着明天出城。唯一可惜的是他们原本想要住的会仙楼客满了,只能住到距离城门较远,有堵车之忧的明尺居去。 这明尺居是东瀛人的铺面,按照今昭的理解,那属于外国连锁酒店,是东瀛很牛掰的一个商业大鳄流川家开的。 “我还以为他们要说,是流川枫开的。”青婀扶额。 “樱木花道不服。”今昭边说边翻着菜谱。 “其实我想说多亏了燕家庄啊,不然我们想要搞点钱住这么好,还不太容易。”蔓蓝对于明尺居的清雅简素的风格十分满意。 “对了,黄少,你之前在这边不是混过,没有什么积蓄?”鬼王姬转向黄天化。 黄少卿很随意地干了一杯茶,不好意思地笑笑:“当时因为有办法回去,所以立刻就回去了,别说家当了,连熟人也没打个招呼。” 这话信息量略大,就连蔓蓝都下死眼瞪了青婀一次。 不管怎么说,黄少卿在这边也算是经营起自己的东西来了,有身世有地位,但因为一个承诺,就一刻也不停,把过去所得到的全部抛弃,不管这是友情还是爱情,都是重于泰山的东西。 “我觉得这样混到陈国以后,你们去找陈国主,就可以得到下一份助力,后面应当不用发愁了。”黄少卿浑然不觉桌子上一群人各个得了青光眼一样去扫射青婀,翻着星盘图还在那边很认真地计算。 众人都快被这种拾金不昧做了好事不留名的精神感动哭了。 “对了青婀。”黄少卿突然点名,吓得青婀瞬间挺直脊背,耳朵都热了起来,“燕家那些人逛街去了吧?你让幺蛾子跟着吧。年少气盛的,别惹了什么事儿,我们倒是辜负了燕庄主。” “哦!好!”青婀中气十足地喊,声音力透纸背,从纸拉门传了出去,倒把小儿给喊了来,朱师傅干脆顺便点完了菜, 一群东瀛人大概是喝高了,歪七扭八地从门口经过,唱着奇怪的歌儿,木屐在地板上敲打出凌乱的声音。其中一个还差点走错房间,拐进他们这一边来。 “本地的浪人很多么?”宫韵白听着那些木屐声,问小二。 “回公子的话。”那小二笑得很鸡贼,“好些个地界国朝,是去年才开埠跟东瀛通商的,今年大概是浪人们都知道来这边讨生活容易,所以格外多些。这些浪人做事也便宜,而且,不是小的嘴巴坏,这些人只要给钱,什么都做。” “这样啊,看着也觉得不像好人啊。”宫韵白礼貌地笑笑,不再多问了,等小二走了,才解释道,“步为心音,那些浪人没醉,不仅没醉,他们还很紧张,似乎还是去害人。” “我跟个幺蛾子瞅瞅去。”青婀道。 说话间点的菜已经摆齐整,中间一个大盘子上,堆着好些的炸物,摆成漂亮的形状,配着四个小碟子里放着一模一样的酱色蘸料,贴着小标签:“请勿回蘸”。 那些炸物看着有点像是天妇罗,但颜色焦黄,比天妇罗看着要浓些,而且表面的面衣面酥细腻,应该是裹了一层捏得很碎的面包糠,而且每样炸物都是用竹签子穿着的。 “应当是先用面粉打浆裹在肉上,再裹鸡蛋糊,再沾面包糠。”朱师傅指着咬了一口的炸虾和陈清平交换专业意见,“你看这里面衣的层次比较清晰,这样肉会比较嫩,鸡蛋和面包糠显得蓬松酥脆。这样的面衣可以保留住虾肉本身的软糯,你看这种水分的感觉,一点也不显得柴。” 陈清平稍微沾了一些蘸料吃了一口:“是英国辣酱油,还有一点甜酱,味噌,味噌的味道拿捏得不太好,有点过了。”说着,就要再蘸一下。 “唉唉老大!不能回蘸啊!”蔓蓝指着小标签。想来也是,这种炸肉串第一次蘸料时候,还没有入口,要是回蘸,就等于把已经咬过的东西又沾回公共的盘子里。 陈清平立刻露出又惋惜又向往的神情。 “啊啊啊老大这一碟子你自己拿去吃吧。”老宋受不了那种表情,把他和老元老宋这边的那碟子推到了陈清平面前。 那一盘子的炸物,有蔬菜也有肉类,还有牡蛎大虾之类的海鲜。众人一致好评,最好吃的是炸虾,炸雪蟹柳,因为海鲜的味道在这种油炸方法里,最大程度得到了保障,而炸物本身,还有自己特别的油炸香味。鲜与香凑在一起,是特别引人食欲的。另外炸糖花也格外受宠,因为糖稀拉丝定型后,造型立体,特别漂亮。 “回头我们把这个放在甜品上,会很适合。”陈清平夹着一朵拉花,仔细观察着拉丝的走向,“名叫黄金缕就好。” “放在甜品上,不如放在酸奶或者冰淇淋上。”朱师傅琢磨着,“而且如果糖稀可以加入别的口味,完全可以和味道单一的甜品相配,或者将小的糯米团子豌豆黄这种传统小吃放在里面,外面用这个造型……” “……求你们好好吃饭吧!”宫韵白气馁地看着刚刚要夹的那一朵糖花,半路被陈清平截胡。 吃了饭清平馆众人也打算上街溜达溜达,才一走出去,就见燕家的那些少年们,架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面容英俊,肤色微褐,眼神里闪着桀骜不驯,看模样是个出色的青年,但看打扮,清平馆众人顿时觉得这群少年还没离开华国,就惹事儿了。 那是个浪人。 说起来,先惹麻烦的并不是这个浪人。 燕家这群少年人出门溜达,结果遇见了经典的小流氓VS无辜少女的桥段,之前那位叫做金冰艳的女侠出手,结果反而被那些醉酒的浪人给擒住。 浪人们的武艺与中原地区不同,出手诡谲,没什么江湖经验的三脚猫女侠根本不是对手,要不是这个叫做草薙的浪人,估计这会儿就已经吃大亏了。 不过这个浪人也在救人的时候,被对方重伤,右臂几乎差点被挑断经脉废掉。 所以少年们干脆就让这个浪人跟着他们,到了晋朝的司马家,由司马家的名医帮助调养。 这个决定基本上和清平馆众人没有什么关系,玉卮还说了一些药方,帮助恢复伤口和补足血气。对于清平馆众人来说,这些少年人的决定他们无权干涉,能在一旁给点儿帮助是唯一能做的事情。 有了这位伤患,晚上大家也就都没有出去玩,安心蹲在客栈里,免得再生变化。 今昭帮着玉卮调制疗伤的药膏,蔓蓝在一旁跟青婀鬼王姬分拣着下午买回来的草药材料。陈清平本着“食疗也是食”的原则,在一边辨认着一些特殊的土产植物。最有意思的是,之前他们在明朝种过的那种叫做翡翠天音的绿菊,在这边却是较为常见的药用植物。其花为茶,可以清火明目,茎与叶子碾成粉,也是止血消毒的好东西。果实像是玉球一样,质地坚硬,翡翠晶莹,作为佩戴的首饰禁步之类,便宜好看,驱蚊虫香体味,作为药材磨粉,也是内服外用,止血疗伤复续经络解毒的好手。 陈清平拿了一块儿果子用手摇磨磨粉,尝了尝之后表示,这玩意搞不好可以代替白砂糖使用,味道只是稍微淡一点。 “什么人!”一声清朗的呼喝在走廊响起,正是宫韵白。 鬼王姬放下手里的活儿,开门出去看,结果这一开门,一个全身黑衣的人闯了进来,手里洒出一把手里剑来,每只都正对着屋子里一个人。 “毛贼!”鬼王姬扯过那条缠着一捆翡翠天音的布带一甩,将那些手里剑打落。然而这一甩之下,那黑衣人已经得了空当,奔着窗户去了。 蔓蓝和青婀已经在鬼王姬出手的时候反应动作起来。一个操纵着翡翠天音疯长,将整个窗户布了交缠的枝叶如荆棘之网,一个也施展出缠字诀,借着灵巧机变,和那黑衣人过招。拔下木簪,玉卮一捞一罐消毒用的雪椒粉,洒向那黑衣人。黑衣人被雪椒粉撒了一个正着,只觉得眼睛里都是冰凉沁骨的寒意,瞬间失去视线,立即又抛出一把霹雳子来。 霹雳子在屋子里炸开,陈清平把今昭往墙角一塞,自己伸手握住了那黑衣人的手腕,那么一捏。 咔吧。 可怕的声音顿时令屋子里所有的人动作都凝滞了。 寒光亮起,一把削皮刀贴着那黑衣人的手腕就削了上去,陈清平手法轻灵利索,趁着那黑衣人视线受阻,又被青婀缠住的瞬间,好像给肋排脱骨剔肉一样,将那黑衣人的一段手腕露了骨头。 剧痛之下那黑衣人尚且没有昏倒,反而反手举起手里的刀要切腹自尽,青婀和鬼王姬一边一个,勒住了黑衣人那只胳膊。陈清平顺手搭上,咔吧,咔吧,咔吧,将那条胳膊的手腕,手肘,肩部三处关节卸掉了。 “……” 姑娘们看着地上的黑衣人,面面相觑。 这也就是不到一分钟的功夫,估计最多只有三十秒,这货就被干掉了。 今昭看了看那黑衣人,严肃道:“吃饭的时候见过的那伙人其中之一,也是个浪人,嗯,自由职业者,背景是清白的,估计是受人所雇的那种打手。” “其实,他真的只是来寻仇,想要干掉草薙而已。毕竟他有两个同伴被草薙废掉了。”黄少卿此刻也赶来,站在门口,看了看陈清平,“只是他选错了逃跑路线而已。” 闻讯赶来的清平馆众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被老板的手艺废掉的闯入者,并且在心中默默发誓,再也不看扁老板,觉得他是战五渣了。 “这是庖丁解牛的技艺啊……”老元看着那段手腕。 “应该是六合这里,比较看重精神意志类的力量,所以对清平本身的本领,也有了加成。”黄少卿解释道,“这里有一种纯精神类的法术,是单纯相信自己能飞檐走壁,就能做到飞檐走壁的。” “不管怎么说,我相信自己能把这货剐了,我也得真的有这个刀工啊……”老宋觉得腿软。 “这个人还是很厉害的,你们看他已经有一部分缩骨了,缩骨后还能这样,是个高手。”老周指着那黑衣人的手腕。 “刚才真的太惊悚了……”今昭目睹全过程,这会儿都快给陈清平烧香了。 “这事儿好啊!你们这群战五渣里终于有人能有点战斗力了!”利白萨笑得特别贼。 朱师傅招呼伙计们上来帮手,把这个人丢到外面去,“我们明天出发,这个还是送官吧,然后交给金镖山庄的人处理后面的事情了。说起来他还真的只是选错了逃跑路线呢呵呵呵呵……” “是啊。要是往那些小燕子们的房间跑,说不定这会儿都到了码头了。”宫韵白靠在门框上,看着走廊那一头穿戴整齐这才出门看个究竟的“小燕子们”,“我真的不能一首安眠曲,直接把他们送到晋国么。” 第二百七十四回美人大叔隔云端,刻骨相思摧心肝 万千城动,六星嵌合,是为六合。 尽管这种奇特的世界构成有点难以理解,但其实真正从华国云华城到外国去,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神秘。只是和以前的古人一样,出城门,行到郊外,一番乱花迷人,浅草奔马之后,见到另外一座城门,正是华国与晋国之间必经的一处小国,名唤中山国。 中山国当年据说在这一方土地,也是强横过一阵子的,后来因为周围的邻居们都是牛掰的大鳄,加之中山国干了几次背信弃义的事情,渐渐受到周边邻国的欺负排挤,国土也仅剩下一城之地。靠着在星盘上接壤诸多大国,靠差旅路过的生意维持着。黄少卿解释过,中山国至今还没有被灭掉,完全是因为周围的国家都希望有个交通枢纽联通八方,但又都不乐意把自己家彻底开放,所以中山国才能残喘至今。 正因为这个背景,中山国的中山城的治安真的不怎么样,有“混乱之都”的称号。尽管商业繁荣,但很少有人愿意久居于此。 燕家少爷燕飞逸说,中山国虽然是有国主的,但实际的统治者却是一家李姓的武林大家。李家在人类的武林之中,曾经是武林盟主级的,后来没有了武林盟主这个说法,李家也被人尊称为李大家。燕家路过李家的地头,当然要去礼尚往来一下,因此他们会在中山城停留个三四天。 混乱之都自然有混乱之都的好处,比如消息肯定特别多。 尽管如此,当陈辉卿说要去青楼溜达一下喝杯茶的时候,大家还是差点吓哭。 陈辉卿的语气十分平静淡定,就好像跟他平时出去开会一样,但是众人还是觉得,他问燕少主哪里可以打听些消息又不太招眼的时候,燕少主绝对是误会什么了。 据燕少主说,中山城一家相对安静一点的“清楼”里,有一位兼职的消息贩子,叫做香沉水,如果想要打听明国的事情,明国出身的香沉水,最为合适。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香沉水,他,是个男的。 好一个瑶姿绰约娇美动人风情万种的,大叔。 这个香沉水瞧着,估计已经有四十了,虽然容貌风度都很动人,但是眼角的纹路和眼中的岁月痕迹,却是怎么遮掩也遮不住的。不过以清平馆众人这种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种岁月痕迹反而为这个大叔增加了一种无言的魅力,那种魅力是天真无邪的小鲜肉没有的。 美人大叔表示,不管是荤的还是素的,他都随意,不过既然众人是来打听消息的,那就还是清谈喝茶拉拉二胡比较好。 是的。这位大叔的技艺,是拉二胡,拉得那叫一个鬼斧神工邪魅狂狷,把二胡这种清苦朴素的乐器,活生生拉出了摇滚的效果。 香沉水的闺房外间的待客室,清平馆众人,包括音律大家宫韵白,都被这段自带电吉他效果的二胡独奏给震惊了。 拉完二胡,香沉水擦了擦汗,眼神湿漉漉地看着众人:“那么,走完了过场,你们想知道什么,边吃边说吧。” 敢情刚才那段林肯公园风格的二胡只是走过场的! 小童儿端来一叠糕点。 翠色欲滴的盘子里,撑着白雾凝聚似地白色香糕,香糕莹白,糕色如凝脂,上面嵌着几颗煮熟的红色蜜豆。 绿盘,白玉糕,珊瑚豆。 三种颜色对比鲜明,显出这盘子糕点的好颜色。 “这是我的得意之作,叫做相思糕。这红色的是珊瑚豆,一种芸豆。用凤凰花的花蜜腌制过后,不用煮就已经熟烂,甜蜜非常。比起这珊瑚豆,香糕倒是寻常的白芸豆糯米做的,只是略加了些琼脂,显得好看一点。”香沉水介绍到。 不用看,今昭就知道,陈清平肯定已经在心里默默记下了。 众人都拿了一块儿相思糕。 香沉水则拿起了二胡,换了一种风格,淡淡地吟唱着李白的《长相思》:“……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这首曲子倒是得了二胡那种清孤本味,配上香沉水有点黯哑的熟男嗓音,别有一番摧心之力。香沉水一边拉琴吟唱,一边示意众人,尽可开口,在这段琴音里,外面的人是听不到他们说什么的。 唔这个人的二胡还有密谋用背景音的效果。今昭万分佩服。 “我的妻子,在多年之前失踪了。”陈辉卿开口,面无表情,好像他刚才只是听了一段BBC的新闻听力一样,“我们游宴各地,最终打听到她可能在明国。我的妻子性格强烈,自幼经历神异,因此说话很有特色,不是一个安于平静的人,我想如果她在明国,可能也会是一个出名人物。”或者,陈辉卿从怀里掏出一幅画像,今昭伸头一看,差点摔了手里的茶,那画像根本就是华练的照片,用滤镜做成了铅笔画的效果! “唔,没有什么印象。”香沉水沉吟片刻,回答,“不过如果是这样的性格和容貌的话,很有可能在明国的豹房里。明国的皇帝是个沉迷女色的人,平时在皇家别院豹房里起居,据说里面搜罗了许多女子,容貌个性本领都是上乘。” “豹房?”今昭压低声音和玉卮议论,“听上去这么不天真呢。” 陈辉卿倒是露出一个感激的神色来,道了一声:“如此,多谢。” 今昭有点心酸地看着陈辉卿,昔日如雪天人,八荒界最强吉祥物,什么时候有这么情商不掉线这么人性化的时候,可是从华练失踪以后,就连迟钝如她,都觉得陈辉卿渐渐变了,变得聪明,会有计划,会套话,会周旋,变得好像从神坛走了下来,一点点走进了人间。 这是因为,华练不在了,所以自己要坚强的意思? “不,你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么。”朱师傅摇头,在回去的路上,给今昭解惑,“盘古血脉的两人,本应该肩负起盘古血脉应该承担的东西,不管那是责任还是命运,但是一直以来,辉卿没有肩负过什么东西,他一直是一个旁观者。但是反观华练,从九幽到华练,正因为她被封印了一部分的能力,才使得他们两个人都相对安全了起来。而得知高次元生物的渗透,也是华练先收编了姬晋,之后又和天使们合作,最后又把一个天大的秘密藏了起来。这些事情,按照道理来说,都应该是他们两个人一起做的。所以,我觉得辉卿大概是终于有男人的觉悟了吧。” 这番话说完,别说今昭,就连西王母四姝,也有了些全新的感悟,倒是宫韵白拍了拍朱师傅的肩膀:“说得好啊。你知道九幽当年干掉了姬晋那小混蛋以后,说过什么吗?她说,她是真的特别喜欢他,可是做完这件事情以后,他们再也不会相信了。他们,是真的以为,九幽是知道姬晋的影子身份,故意色授魂与,使用美人计的。” “他们是谁?”今昭问。 “他们,是谁啊。呵呵呵,是谁呢。”宫韵白不答,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天空。 众人抬头望天,天色将晚,一片红云如火,烧透了天边。 “不管怎么说,该吃晚饭了。”朱师傅一拍手,“就去之前路过的那家会仙楼吧!” 香沉水收回一个单筒望远镜式的古怪物件儿,揭开了蒙着的鸟笼子,对着里面羽毛漂亮的收香鸟道:“鸟儿们上路了。 那收香鸟顿时唱起一个古怪的调子,许久,一个声音从那调子里依稀分辨而出,慢悠悠地,含着笑意地说:“捕猎,开始。” 出了会仙楼,众人打算去夜市看看热闹,正要找个人问问路,突然听见有人高声喊:“枕香阁走水了!出人命了!” 今昭心头一惊,一股不妙预感从心里升腾起来。 会仙楼距离枕香阁不远,站在会仙楼的门口,可以看见那街头枕香阁所在,已经是一片烧红天空,浓烟滚滚,哭叫声隔着人群都能传入耳鼓。大家连忙跑到附近,老宋捡了一个路人问:“这是怎么了?” “哎呦!别提了!”路人一脸兴奋,“一群浪人杀千刀的,来喝花酒么。结果不知道怎么的,就动起手来。也不知道枕香阁怎么得罪了这群大爷,这群杀千刀的一把火就把枕香阁给烧了。” “有人出事么。”老周看了看朱师傅,又看了看陈辉卿,眼神交流,三个人显然想到的是同一个人。 “当然了!这么大的火,里面还有节庆爆竹存在库里!好多人根本就没跑出来呢!也不知道会死多少人!最惨的是沈香楼,对,就是那个早几年的头牌香沉水的小楼,直接炸塌了!你说他一个人住在三楼,楼都倒了人还能有好?!”那路人满面悲恸,好像他也是香沉水的入幕之宾。 “死了……”朱师傅皱眉沉吟。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的。”老周哼了一声。 “稍等。”宫韵白满脸沉肃,拿出他的笛子来,一曲轻柔缓慢的调子奏出,那奔跑尖叫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好像被放了慢动作一样,在赶来救火兵丁的引导下,鱼贯离开这一片地方。水龙架起,水注喷泄,一切看似归于正常。 “进去看看。”收好笛子,宫韵白对清平馆里唯一身手轻功还算不错的鬼王姬摆摆手,青婀也把幺蛾子撒了出去。 半晌之后,鬼王姬最先出来,眼睛里闪着奥秘之光:“那个香沉水肯定没有死,既没有他的尸首,也没有他的游魂元灵之气。” 青婀的幺蛾子也飞了回来,青婀附和着鬼王姬:“刚才端糕的那个小童倒是真的死了,楼塌以后被压死的。里面还有些客人和姑娘杂役之类的,有的死了,有的重伤。越是靠近那座楼,死伤越是严重。” “所以说其实真正的起火原因可能和浪人无关?而是那座楼?”朱师傅问。 “我是这么猜的。而且那几个浪人已经被捕快抓住了,我看了看,都是生面孔。”青婀耸耸肩膀。 “啊啊恶心死了。”宫韵白嫌恶地撑着自己的袖子跑了出来,他的白衣服上眼见着有好些手印子,还有些胭脂粉痕。 鬼王姬怜悯地和青婀对视一眼,道:“他刚才被一群姑娘拽住了……” “唔……”众人也怜悯地看着变成了宫韵花的宫韵白。 “要是华练姐在就好了,直接下雨,这场火就能灭了。”今昭还在关心灾情。 “要是你华练姐在,我们就不用在这里了。”老周接口道。 众人望着烧成焦炭,不成模样的枕香阁,想着这开局就麻烦不断的局面,齐齐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着官服的捕头走了过来,看着清平馆众人道:“你们是最后一个见到香沉水的人吧?请跟我走一趟。” 第二百七十五回身无背景双飞狱,上面没人坐地牢 “上过山,下过海,穿越过时空,入梦过六合,这辈子,我们终于也是坐了一回牢了。”老元十分感慨。 “我比较期待我们的主CP的监狱普雷.avi。”老宋看了看三个牢房中间,那个唯一住了两人的牢房。 这三间牢房位于中山府城衙门地牢最偏僻的一角,两边都是六人间,有六张生态环境丰富的破草席,分别住着朱师傅、老宋、老元、老周、利白萨和宫韵白,以及另一间的西王母四姝与陈辉卿、黄少卿。 只有中间那间因为墙面渗水,只有一张破草席,所以塞了两个人。 众人当时特别默契地站了两组,将陈清平和今昭孤立出来,被捕快送进了中间那间牢房。 “你们这些渣渣,为什么不让老白和小白住这间……”今昭把脸嵌在铁栅里,目光幽幽地看着伙计们这边。 宫韵白浮在半空,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衣服沾到那张破草席,听了这话,白了今昭一眼:“因为你也是个渣渣,才逼得我们助攻的。” 利白萨双眼含泪:“恭喜你这么快就加入我们应援团成为一个光荣的CP狗了。” “我宁愿高傲地站着,也不要睡那个鬼玩意。”今昭指了指那张俨然已经有湿地生态环境风格的破草席。然而陈清平已经淡定地坐了上去。 “是啊。今昭。你如果坐在地上,地上阴凉邪气入体,会口眼歪斜的。”玉卮非常诚恳地劝。 “……玉卮我暂时相信你了,不要辜负我。”今昭走到那破草席前,露出视死如归的眼色。 破草席上几根老鼠毛醒目地无风而动。 今昭坐了上去,马上尖叫一声跳了起来,一只老鼠从草席里钻了出来,呲溜一声消失不见了。 陈清平看了看今昭,把自己的手帕铺在了草席上。 两侧的牢房顿时传来吸气声和叫好声: “不是坐大腿差评!” “膝枕在哪里我们要看到!” “坐怀不乱神马的不是应该来一发吗!” 陈清平早就习惯这些胡言乱语,因此就跟没听见一样,横竖是跟菜谱没关系的东西,于是就坐在那里闭目养神。 今昭基本上也听过很多次这种起哄,从最初的羞涩到用眼神中的刀子默默谴责到如今已经可以自嘲顺便自娱自乐:“膝枕神马的臣妾做不到啊,姨妈来了。” “卧槽今昭算你狠,六合里你竟然还能正常来大姨妈。”青婀听了这话差点一头碰死。 “六合也是一个完整的世界理论上大姨妈也该正常。嗯,她开始了就轮到你了。”玉卮看了看青婀。 “你们够了!这里还有男生好吗!”宫韵白扶额。 “好了大家别闹了,新人会害羞的。”利白萨作为“老人”很体贴地拍手。 众人插科打诨之际,地牢的门一响,狱卒带着两个人进来,当先那个是燕少主,后面那个却是个陌生的少年,一身华贵,神情倨傲。。 “李兄,麻烦了。”燕少主对那少年客气道。 “无妨,既然是燕老弟的朋友,想来也只是一场误会。”那个李姓少年说着,低声对狱卒言语几句,塞了什么东西在那人手里。 狱卒转身离开,临走前还把门体贴地关上了。 “各位不必担心,我已经与中山府打过招呼,明天一早走个过场,各位就能出去了。”那李姓少年态度倨傲地看着三个牢房里的人,“只不过路途遥远,人生地不熟,各位以后还应当谨慎行事才是。” “多谢这位李公子了。”朱师傅拱手一笑,“也多谢燕少主。” 燕少主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起来也怪我,谁知道香沉水就这个时候出事了。这位李兄是李家三房,这次多亏他帮忙周旋。” “无妨。举手之劳。”那个李公子还是那副倨傲的表情。 今昭看着那个李公子的身份,差点忍不住要冷笑起来。 李鹏荣,李家三房庶四子,姬人所生。 “李家还真的是家大业大,土皇帝一方啊,一个三房的连姓名都没有的舞姬生的庶子,都能这么牛。这要是长房长子,还不捅破天?” 李公子和燕少主离开后,今昭忍不住吐槽。 “如果是长房长子,受到嫡出的系统教育,说不定能正常点。”朱师傅也算是天潢贵胄过,对这种大户人家的规矩比较熟悉。 一群人闲来无事,开始细数那些年他们见过的大户人家不得不说的那些事情,正议论得热闹,忽然听见门外有咕咚一声响,好像是什么人倒在了地上。 “是那狱卒。”宫韵白耳朵最灵,听到了那人倒地的时候,身上的钥匙等物发出的细微声响,“我们可能有客人来了。” 众人立即警戒起来,利白萨也做好了随时施法的准备,然而那一声响动之后,却并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任何奇怪的,值得注意的事情发生。 “不是吧……”老宋挠挠头,闻见了一阵熟悉的味道。 那真的是十分熟悉的味道,因为清平馆的早餐里时常出现这个东西,那是炸开花椒油的味道,陈清平最喜欢的几种花椒混合在一起在锅里爆香,彻底令花椒的滋味沁入油面,炸出来的油,用来给凉拌菜点一点儿滋味,或者拿来做炖肉卤肉之前,把肉炒熟炒香的油料。那几种花椒里,有一种八荒界土产的特色品,是来自岚城的雾椒。这种雾椒本身不加热白放在那里,味道就特别浓郁,在辛辣与馝馞之中,还有神奇的甜味儿清香,在高温加热的时候,能自己渗出一种油汪汪的汁液,带着天然的自己的那一段特别的辛香之气。传说早年椒房这个词里面的椒,指的就是这种香味十足的雾椒。这种花椒只能生长在雾气岚岚的早晨,如果早晨不能采撷,到了下午就会彻底枯死。因此也叫做朝颜椒。 雾椒的味道太特殊,所以那种陈清平惯用的花椒油的味道,也就很特别,特别地有辨识度。今昭老宋等人深爱的麻仁金丝,就是用了这种花椒油来调味的。 眼下,这种高调的味道竟然在六合梦境的中山城牢狱里出现了。 “不是,这算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老宋皱了皱鼻子。 “大家小心一点啊!”朱师傅捂住口鼻,“我怕这香味有古怪!” 牢房的牢门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传来巨大声响,吓得今昭一把抓住了陈清平的胳膊。众人迅速警戒起来,利白萨双手握住那铁栅栏,轻而易举地将铁栅栏给拉开,钻了出去,接着,在那撞门的声音里,有条不紊地把三个牢房的栅栏都给拉开了一个大口子,中间那间牢房因为光顾着对今昭邪魅一笑,拉得太大力,竟然把那铁棍子给拉断了。 今昭看着那面条一样辗转零落在地的铁栅栏,无语扶额。 果然是六合里面,没有什么牛掰的身份背景,所以不得不老老实实遵守最基本的游戏规则,老老实实蹲在牢房里啊。 这要是有个名头扛着,比如说陈国的王爷什么的,就不怕这区区的中山国了,那会儿就算是利白萨把这牢房都给拆了做炒面,也不会有人有什么意见的,何必像是现在这样,在这破地方装孙子? 哦不,要是真的是陈国的王爷之类,恐怕压根儿就不会被抓进来。 正胡乱想着,那老房的门已经被撞开了。 撞开牢门的,是一只周身幽光流泻的奇妙生物,拥有鹿的身体和四肢,人的面孔,上半身以及手臂,头上还长着漂亮的开着花的鹿角一样的枝桠,一头银色流光的发丝自脸颊披下,从面容上看,是一位略带忧愁的美丽女性。那种熟悉的辛香之气,就是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我想起来了,这不是花椒油的味道,比那个更清香更甜。”老周沉吟片刻,开口说道,“这是月下香的味道,是一种入梦用的香。” “这是……辟邪?”黄少卿惊讶地出声。 “辟邪?那不是梦魇么。”宫韵白的声音更为惊讶。 “我们现在,不就是在一个巨大的梦境世界里么。”老周勾唇,“你们要当心这东西,她可比她的外表,可怕多了。” 所有的梦境之中的生物,都被人笼统地成为梦魇,尽管这些生物有的是真正的梦魇会伤害旁人,有的生物则是基本上无害的,不过是梦境里的过客,但八荒er们还是习惯都叫做梦魇,将萃梦师里面专门抓捕猎杀剔除梦魇的人,叫做梦魇猎人。 “跟我走。”那泛着光芒的辟邪幽幽地说,声音空灵遥远,好像并不是从她的嘴里发出来的,而是远方的什么人借着她的口说出。 众人表情微妙地看着这个楚楚动人的梦魇人马生物,齐齐后退一步。 开什么玩笑!今昭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叫做辟邪的梦魇,就算是八荒界的神仙,在六合里也是小白新手,面对这种奇异的不怎么了解的梦魇,谁还真能听她的话跟她走怎么着?! “跟我走。”那辟邪十分执着,继续重复着。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的?”陈辉卿突然开口问。 “我感觉到了……”那辟邪换了一句话。 今昭看着智商持续在线的房东大人,和其余的人一样,都准备等着他老人家拿个主意。 陈辉卿这个问题吧,就连今昭也觉得,问得挺有技巧的。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的。 一句话里,有好几个意思。 第一,这个“你”,是知道“我们”在这里的。那是否代表着,六合之中,他们的行踪是被人监视的。他们一来到六合,获得是十分不起眼的游宴身份,没有接触过什么人,这是否说明,之前接触的人里,比如燕家的那些人,将他们出卖了? 第二,怎么知道的“怎么”,代表着或许有人在默默关注着“我们”,并且应该拥有某种奇特的技能;那么,从这种技能里,或者可以推断出“你”的身份。那说明,或者有人手眼通天,和太岁一样,点读笔似的,一看见他们的脸就看破了他们的身份;或者有人把消息从八荒卖到了六合,六合里的人,从八荒界得到了他们的讯息。 第三,这个问题直接绕过了“你知道我们吗”这个问题,只要对方不否认,基本上就可以确认对方的确知道他们,这个语言的陷阱,很容易被人忽视,把注意力放在“怎么”上面, 这个问题的答案,哪怕是默认,都能从默认里得到一定的信息。 今昭简直觉得这句话是房东大人拿错剧本了,这应该是朱师傅或者卫玠说的话才对!至少,也得是老周或者宫韵白啊。 然而太岁的内心语被那辟邪忽视,那辟邪反而是盯着太岁的脸看,那眼神欲语还休,好像内含无限,看得今昭心里头发毛。 陈清平轻轻按住今昭的肩膀,很随意地一伸手,就跟他平时伸手去拿胡椒罐子一样,拿住那辟邪的角。 今昭紧张地倒吸一口冷气,男神那玩意你随便就敢抓啊!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拿”,抓了一个空。 那辟邪依旧站在原地,全身泛着动人的光芒,可陈清平的手,却穿过了那鹿角,就像是穿过了不能被碰触到的幽灵。 “幽灵?!”利白萨大吃一惊,西方的幽灵,也就是ghost,是自带这种“不能被碰到”的技能的。 “不是,是梦魇之影。”黄少卿眼神凛冽,“是梦境里的见闻,在现实之中呈现出来的那种海市蜃楼一样的感觉。” “梦境的投影?”青婀恍然大悟。 “差不多。”黄少卿看了看朱师傅,“但是问题在于,这里本来就是梦境时间,梦魇们的存在,都是实际的,就跟八荒界的那些妖怪一样。六合的原住民,无论怎么做梦,怎么投影,都不会投影出这种触不到的影子来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东西,其实来自六合之中,某个八荒er的梦境?”朱师傅皱眉头。 “也有可能是人类。”黄少卿补充,“听它的声音,它很可能和收香鸟一样,是用来传话的。在六合的某处,某个来自梦醒世界的人,用自己梦境里的梦魇,投影在我们的眼前,和我们传话,要我们跟这只辟邪走。” “是华练姐吗?”今昭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华练。 “不是。”陈辉卿断然回答。 “没错,九幽就是再被封印了力量,也是九幽,是烛龙,是盘古血脉,她要是能给我们传话,绝不会用这么不清楚的方式。”宫韵白从袖子里取出一片玉色柳叶来,“她应当还不知道我们在哪里。而这个,只能传递如此模糊简单的信息,说明要么对方的本事也很普通,根本无力承担复杂的信息传递,要么,就是来者不善,故意让我们误会,伺机而动的。”说罢,他拔玉叶子凑在唇瓣,露出一个玲珑笑来,“让我来跟她回个话,探探底。” 音调单纯朴素的柳叶笛音吹奏而出,像是傍晚牧童坐在牛背上吹奏的那样,带着一缕归家心切的喜悦,和一种恬淡简单的心情。 这种喜悦和简单,仿佛是一种实质的力量,连今昭他们,都被感染了这种情绪,泛起了淡淡的惆怅,思念起梦醒世界的清平馆的被窝来。 那辟邪的表情一怔,随即变得极其复杂,悲伤,怀念,悔恨,期望,绝望,各种情绪糅杂在一起,最终,化作了凄楚而压抑的哭声。 在哭声响起的瞬间,那只辟邪流光逸散,消失不见了。 众人面面相觑,到底还是朱师傅叹了一口气说:“行了,先回去牢房里吧,我们还是要跟着燕家人一起走。” 第二百七十六回高冷易衰似侬意,柔情无限似他忧 按照星盘显示,目前这个时候,往晋去,要经过两魏,一个是元魏,一个是曹魏。这种曹操大战拓跋宏的剧情,也只有在六合这种不能用常理思考的地方,才能存在。 曹魏有赖于四大名著的普及,就算是黄口小儿,也能说出一两个典故来,稍微研究一点的,还会记得曹丕在坟头学驴叫的趣闻。 至于拓跋魏,至少学过高中历史的都会记得,北魏孝文帝的改革,那个北魏,就是元魏,因为在拓跋宏改汉姓为元,所以在六合里,被称为元魏。 从中山城出来,星盘上连接的是元魏重镇平城,出平城,是曹魏豫州颍川郡许昌,那个“汉亡于许,魏昌于许”的五都名城之一。 自许昌就可以到达晋的陈郡。大名鼎鼎的陈郡谢氏,名儒智将谢安,便是出身此处。 这一段行程本来并不需要半月的功夫,但金镖山庄的孩崽子们致力于深度游,啥啥都没有的平凡游宴师傅清平馆众人,也只能挺着。 “如果老元能跟这边的元姓搭上关系,就不用跟着那群熊孩子了。”老周瞧着那些少侠们小儿女情态的牙疼劲儿,露出一个速冻效果的笑容来。 “老元你觉得你冒充皇族的希望大么?”老宋充满期待地看着老元。 老元正在吃新鲜的灯笼果,吃得舌头发麻,僵着回答:“你四不四撒(是不是傻)?” “什么背景都没有,连牢狱之灾都躲不过的一群人,冒充了皇族之后被发现,下场一定特别销魂。”鬼王姬拍心口,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着下面的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住客和撑着桌子在一边吃饭的食客。 这间驿站是平城专供武林世家游侠儿们入住的,因此名字也特别武侠,叫做悦来客栈。住客都是带刀佩剑的,瞧着特别有龙门客栈武林外传之类的感觉。清平馆众人靠在二楼茶室闲聊,因为,委实扛不住在一楼院子里吃饭的那些燕家少年们那种眉来眼去的味道。 “我看明白这个剧情了。”玉卮指了指楼下那群少年,“燕少主和未婚妻上官姑娘是官配,其余的都在暧昧之中。那个看着挺正直稳重的司马姑娘和她那几个护卫其中之一的高护卫或者之二的王护卫有点青梅竹马,但似乎那个王护卫颇为倾慕上官姑娘,可那个金姑娘又挺喜欢王护卫的。还有那个被救来的浪人草薙,我能不能说金姑娘也挺喜欢他的,那个李姑娘也挺喜欢他的,但是他好像有点喜欢司马姑娘……” “玉卮,求别说,我觉得撑得慌。”蔓蓝捂嘴,“信息量好大。” “唉唉!你们快看!打起来了!”青婀兴奋地探出半个身子,围观楼下的热闹。 的确热闹。 好端端地吃着饭,不知怎么的,燕家这些孩子就跟另外一桌子的几个年轻人动起手来,那另外几个年轻人衣着华贵,身边还有雇佣的浪人武士,人数上燕家人一点儿也不占优。而且那几个年轻人虽然武功不怎么样吧,可三言两语就敢动手的,又穿成这样,显然也不是平凡人家吃素的主儿,尤其那几个浪人护卫,刀法十分厉害。连黄少卿都十分有兴致地看过去,琢磨着那凛冽的出锋之势。 众少年的武功,以燕少主最好,其余的人,都是十四五的半大孩子,单说气力,就不能和那些浪人们比。而今还能占个僵持的平手,无非是系出名门,武功扎实。 “你们这些女流之辈!只会惹是生非!”乱斗之中,那位高护卫十分高冷地喊。 “卧槽这人脑子进水了……”青婀扶额。 果不其然,几个姑娘都蛾眉倒竖,那司马姑娘大声反驳:“难道让他们随意用言语欺辱贞贞?”这话出口,那司马姑娘也因为分神,被一个浪人一刀劈过,她急转旋身,才堪堪躲了,只被削去了一片袖幅,露出一段胳膊来。 那浪人显然是乱斗高手,也不知道喊了一句什么,大概也是不堪入耳的话,令那司马姑娘顿时大怒,气势一变,有点不管不顾地拼了上去。 “你蠢吗!不要命了?!让人看了胳膊会死吗?”那高护卫想要过来援护,却被另一个浪人缠住无法脱身,气得破口大骂,却是把这口气撒在了自己人身上。 “你!”司马姑娘气得眼睛发红。 楼上围观的众人这一段剧情看得都快哭了,就连蔓蓝都看明白了:“这人怎么这样,好话不肯好说。” “他不护花,名花自有别人来沪。”老元看了看蔓蓝,别有深意地说。 可惜蔓蓝属于情窦长死了那种感情大白,非但没有听出来弦外之意,反而还十分同意地点点头:“没错,你看,护花的来了。” 一件褐袍从天而降,落在了司马姑娘身上,同时一刃西来,带着火红流锋,切入了那说脏话的浪人跟前,一招别住浪人刀势,逼得那浪人大步后退,放开了对司马姑娘的缠斗。 司马姑娘连忙一裹,遮住了自己的胳膊,对赶来援护的草薙感激地点点头。 那草薙接连几招,刀刀迅猛,连挑三个浪人,还将其中一个浪人的刀给绞了下来。那一群浪人和他们的主子见势不妙,连忙退步溜走。 司马姑娘还要追,却被那高护卫一句话拦住:“追上去给人欺负?” “穷寇莫追,这里贵人众多,我们只是路过,还是不要得罪人了。”草薙捂住肋侧,微微一笑。 “草薙兄说得对。刚才也是我们太鲁莽了。贞贞,你也是,我们出门在外,你就不要那么任性掐尖儿了。”燕少主一语定音。 “你没事吧?”草薙虚扶一把司马姑娘,后者因为激战脱力,脚下一软,长剑点地,才堪堪撑住。 “这句话该我问你啊!你的伤口又撕裂了!”司马姑娘反剑入鞘,焦急地看着草薙。 果然那草薙身上缠着的绑带又有数处渗出殷红,少年们连忙簇拥着他回去疗伤。 二楼看热闹的人见状,也拿药的拿药,帮忙端水的端水,忙活了起来。 那草薙身上的大小伤口不少,最重那处果然又因为刚才的援护撕裂开来,玉卮几人拿了之前配好的药和清水纱布等物过去帮忙,见到的却是那司马姑娘亲自用帕子擦拭着草薙身上的血迹,一脸焦灼,显然这些天来,这个草薙还是很受众人欢迎的。 玉卮作为“医生”,上前看了看那伤口,和姐妹们使了一个眼色,才开口说道:“这伤口要重新上药,就要重新清理。这些地方,还是要剔掉的。” 那司马姑娘低头看了看伤口处撕扯开的血污,有些迟疑:“可是我们没有那么多麻药……” “不必。”草薙转向玉卮,“劳烦玉先生就这么做吧。不需要麻药。” “可是……”别说司马姑娘,就连燕少主也有点犹豫,他们世家出身,早就习惯于事事妥当,剔除血肉模糊的坏死凌乱,那就是生生的从身上割肉,与凌迟无疑。 “没事。我习惯了。”草薙表情淡定,语气寻常。 “澈之,过来帮忙。”玉卮喊了一声刀工担当朱师傅。 朱玉两人一个指点一个割肉,鬼王姬和青婀在一旁帮忙浇水上药,蔓蓝和今昭打下手,帮忙扯剪纱布之类。清平馆的妹子们上场了,反而不需要燕家人动手。 几个少年见没有什么事情,站在这里反而碍手碍脚,便以高护卫为首,鱼贯离开,燕少主倒是作为首领,还留在这边。而金姑娘和李姑娘也没出去,可惜她们留下来并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司马姑娘在旁看得眼圈泛红,草薙反而微笑着低声安慰了她几句,好像正在被割肉的人是她而不是他自己。 “尼玛这种酸酸甜甜的言情戏份我真的有点熬不住。”青婀悄声对蔓蓝吐槽。 蔓蓝端着洗下来的血水,叹了一口气:“没办法,那个草薙长得太帅了,人又温柔体贴。” “所以事实证明,小说里那种温柔男配一直苦逼,高冷男主哪怕虐了女主千百遍,女主待他依旧如初恋的戏码,在现实里,是然并卵的。”今昭端着换下来的纱布,“我其实也挺佩服这个草薙的,毕竟那是割肉嘛。” “是啊,所以现实还是很大快人心的。”青婀一脸笑,“那个司马姑娘其实还挺可爱的一个小姑娘,人也挺正直的,何必在一棵高冷又毒舌的树上吊死呢。” “通常男主高冷毒舌,是对着外人来说,一般对着女主还是会反差萌的,无差别高冷,谁受得了。”鬼王姬擦着手出来,也加入了热情的剧情讨论里。 “高冷毒舌这种属性,对颜值的要求也很高。论颜值,我觉得那一群男生里,没有人能比得过那个草薙了。”玉卮十分中肯地说。 “原来,六合也是个看脸的世界。”青婀悲伤脸,捂心口。 “废话,有人的地方,就有外貌协会。”鬼王姬说着回头,正巧看见草薙低声和司马姑娘说着什么,那眉眼轻柔,目光融融,看得鬼王姬都捂眼睛,“闪瞎了,我被闪瞎了!” “嗯,这个坠入爱河的速度挺快的。”蔓蓝嘀咕了一句。 “看偶像剧那就别要求什么逻辑啊节奏啊之类的了。”玉卮微笑。 转过走廊的拐弯,那高护卫面如霜雪地站在那里,好像在等人。 “你在等司马姑娘么?”蔓蓝口无遮拦地问。 “……才不。”那高护卫不屑地哼了一声,拔腿就走。 “蓝儿,你……”青婀无语地看着蔓蓝,“知道这人是这种傲娇系的性格,还这么刺激人家。” 蔓蓝露出开心的笑脸:“因为我喜欢看那个草薙和司马在一起。我站草马这个CP!我要助攻!” “……你怎么不站草泥马这个CP。”今昭也无语了。 “那是3P,我和你们说哦,你们没注意吧。刚才那个,他大名叫做高睨镁。” “……卧槽。”青婀惊了。 “这名字谁起的,跟颜值有仇么。睨镁,看不起美人么。”玉卮吐槽。 说话间,司马姑娘已经从草薙的房间出来,瞧着拐角处的清平馆五朵金花,露出灿烂真诚的笑容:“刚才,多谢你们了。”说完,微微一揖,脚步轻快地离开。 “攻略了,被攻略了,这自己人的语气。”青婀拍手。 姑娘们笑作一团,笑声里有细不可闻的翅膀拍动的声音,因为笑得太开心放肆,所以,没有被听到。 不远的某处,平城一座小楼上,风姿绰约的美大叔一伸手,一只收香鸟落在了他的掌心,嘀嘀咕咕地唱着听不懂的小调。 “喔~这么快就成了啊。”香沉水抚摸着那只收香鸟,嫣然一笑,“那劳烦你,也把这话,带给琼儿吧。” 收香鸟听懂了香沉水的意思,扑棱棱拍打翅膀,又朝着远方,一飞而去。 第二百七十七回蛾鬟神眼预真话,为哄老婆请曹植 颍川郡有四大世家,陈荀郭张,许昌是郭与张两个家族的根基所在。清燕两伙一行人到许昌的时候,正巧赶上张家十三郎的妻子过生日,因不是个整日子,便显得随意了许多,燕家与张家有些交道,十三郎听说这次和燕家一起去晋国的是一班游宴,又想着自家夫人最爱新奇,便请了清平馆众人做这次生日的宴席。 生日并没有怎样大办,张家人口众多,事务繁杂,按照家规,这种并非整日子的年轻生日,都是自家自办,不可铺张的。不过十三郎在家中颇有地位,所以一早来送礼的人倒是很多。清平馆众人作为游宴,要协助一应宴席事务,包括所谓的白席人,因此老宋老元就担当了白席一职,帮忙料理这些迎来送往。 说起来今次的家宴,菜是张家指定的,十三夫人喜欢的菜色,都是家常的口味,东一道西一道,没有什么定数风格。今昭觉得,从这个爱好就能看出,这个十三夫人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从口味上完全看不出是哪里出身,菜色安排既有极其浓郁的朱红七宝烧,也有特别清淡的蕙菊凉拌,鱼生虾白要吃个儿大片厚儿的,点心果子却要一定小一定味道清甜淡薄。 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下午,晚间走菜的时候,今昭出于习惯,都有点不好意思把这些没秩序没搭配的菜色端上去。这别提袁枚的那一套须知,就连最基本的生冷荤素搭配都没有,要不是陈清平最近那燃烧的格外澎湃的对美食的热情,今昭觉得就凭这个席面单子,陈清平就能撂挑子不干。 叮嘱了侍女几句,今昭甩了手往厨房回去。张家家大业大,十三郎的院子也是不小,她按照刚才侍女的说法抄了小花圃的近道,想要赶紧把菜走完事情做完,也赶着看看花园子,了解一下曹魏风格的大户人家的风貌。 刚一进花圃,一股槐花香气便扑面而来,槐树下站着一位着槐白紫绣的男子,尽管看着三十多岁了,但面如冠玉,姿容清雅,风流不谢少年。想来,是主家的客人。 “这位郎君,已经开席,还请您尽快入席吧。”今昭顺口说道,说完才想起,她这番话说得不一定恰当,当年她当沐姬的时候,说话的遣词要被这个卑微得多,这属于时代特色,只能从善如流。 “多谢。”那男子倒是十分和气,把今昭当成了主家的侍婢,还客气了一句。 今昭没多想,也就没有施展眼力去看这人的身份,正所谓山珍海味天天吃也会腻,她就属于看多看惯了各种款型的美男子,因此轻易不会对美色好奇。 一时间席面走齐,今昭和玉卮留下随侍,那些高门弟子分席而坐,满室美食生香,勾人胃肠:菰菜清香,有上汤浇淋;秋葵蒸裹,其上覆麦白之浆;熊掌烧得肥厚酥烂,乳猪烤的焦脆喷香;鱼脍薄如蝉翼,分毫毕现,仿佛来风即可回雪飘散;雉鸡汤浓汁美,落著即曳,好像天生没有骨头一样嫩滑柔软;各色菜肴都以魏晋风格炮制,取材天然食材的本味,紫丹为酱,烧七种牲畜的红肉,甘和醇厚;丹椒为末,调拌翠绿鲜蔬,满口留香。碧玉斗盛来春酿清缥酒,酷烈馨香。 十三郎谢过亲友至交,笑谈道:“这些菜色,可都来自陈王殿下的笔墨,我家夫人喜读殿下的文章久矣。听闻殿下莅临,央我代酒一杯。宴席虽好,不及殿下的妙手文章。那首《白马篇》她常念诵,连我也记得许多了。” 话音一落,在席众人都纷纷大笑起来,那位陈王也回身寒暄致谦,正是刚才今昭在花圃里见过的槐树下白衣紫绣的男子。 今昭觉得陈王二字略微耳熟,倒是玉卮悄声惊叹:“难道是曹植?” 点读笔技能一动,太岁差点哭了,捏了一把玉卮的手:“是曹植……” 也许此曹植不是彼曹植,六合中人,正如梦中印象,虽然人是那个人,但是命不见得是那个命,但毕竟曹植千古风流好姓名,就算命不同,但人总是那个人的。 大多数的妹子在少女时代都粉过曹植,今昭也不例外,玉卮也难免俗,哪怕不能说是一生本命,好歹也是梦里墙头,所以得了这个消息,清平馆一干人等都来看热闹,老宋还不忘吐槽老周和朱师傅:“你们一个周天子一个明朝王爷,有个屁用,还不如一声郁郁不得志的陈思王,好歹百年以后,还有不少少女粉呢。” “这个十三郎也是拼了,跟山涛有一比啊。为了哄老婆开心,把老婆男神都请来了。”鬼王姬给十三郎点赞。 酒过三巡,席上也随意了起来,在场的都是十三郎的通家之好,因此女席那边,十三夫人也出来行礼见谢,曹植看起来与这十三郎也颇有交情,也喝了一杯十三夫人敬的酒。 又有歌姬舞妓来献艺,吟唱清越,舞姿劲烈简雅,有北地的刚烈与豪爽,尤其是当先持磬的红衣舞女,边舞边奏,表情机灵俏皮,惹人喜爱,唯有曹植,只是淡淡扫了一眼那舞女,便露出黯然神色来。 “可是这舞蹈不好,殿下不喜?”十三夫人问。 曹植摇头:“不,只是想起父皇,父皇也喜欢磬舞。” 十三夫人显然看出来这回答完全是遮掩的借口而已,但她也并未多言,而是差人去换了一支舞,虽也是那红衣舞女之舞,用的倒是琵琶了。 热闹看得够了,今昭便和玉卮等人一同去花圃看花,六合的礼教并不十分森严,倒是让她们这些围观群众福利不少,这要是真的魏晋时期,她们这种侍女,在主家宴饮的时候,是绝对不可能有功夫有胆色到处闲逛的。 时正五月,榴花耀眼,槐花清香,虽然是夜晚,只有灯火照景,但夜里观花,也别有一番情致。 今昭正要显摆一下她还记得一句“五月榴花照眼明”,却被一个声音噎了回去。 僻静树后,刚才的红衣舞女手捧一只小鸟,在对鸟儿说话:“……陈王虽交游甚众,但清持自制,只是一身郁郁之气,恐不是上选。” 八荒er们耳聪目明,都听见了这句对曹植的评价,只是不知道这红衣舞女是对谁说的,那只鸟又是神马玩意,看上去好像能当手机用。 说了那几句话,红衣舞女便把小鸟儿给放飞了,自己也脚步轻灵地转过月洞,消失在了花圃里。 姑娘们坐在槐树下的石桌旁,轻声闲聊,猜测刚才的那一幕,猜来猜去,倒是鬼王姬的猜测最受认可——这句评价说明,那红衣舞女恐怕在这边监视曹植已经很久,而且从曹植刚才的表情来看,他应当也知道这红衣舞女的监视,能这么明目张胆,并且很有动机监视曹植的,恐怕就只有曹魏的皇帝曹睿了。 三千界真正的魏明帝曹睿,就对曹植一直心有防备,不肯为曹植的屡次剖白所动。看来这一幕,在六合也是别无二致地在上演着。 这边姑娘们刚看完一场阴谋,那边有走来一对八卦。 曹植和十三夫人缓步走来,十三郎跟在两人身后,三个人阵型奇特,表情又有些凝重。走到一丛榴花前,曹植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并不大,但后半句却还是顺风落入了旁人耳中:“……本王心事,也只有厚颜请求夫人一解。” 卧槽!这什么剧情!这是表白么!这表白怎么这么沉痛?!这是三国绝恋还是咋的! 清平馆的五朵金花炸了毛。 十三夫人露出为难之色,倒是十三郎十分大度地回答:“能为陈王殿下解惑,是我夫妻之幸,但是,天伦大道,非人力所能扭转,殿下就算是预知了来日,也只能是旁观静候,我夫人所预见之事,预见之人,还从未有能挣脱宿命的。” 原来是来算命的…… 太岁在一旁无语。 不过想想这曹植一直想要有一番作为,报效家国也好,满足自我也罢,总之经历曹丕和曹睿两位皇帝,都没能受到重用,反而一直被冷落猜忌。这样的人想要算算自己还有没有一展长才的时候,今昭也觉得是人性所致,情有可原的。 那十三夫人听了自己的夫君这么说,还是叹着气点头应下来,请曹植站到对面,自己则闭上了双眼,片刻之后,身子一软,十三郎连忙扶住她,对曹植点了点头。 “陈思王……”十三夫人的嘴里突然吐出这个称呼来。 曹植脸色大变,就连十三郎,也露出了不忍的神色。 清平馆的五朵金花面面相觑,思这个谥号,意义并不算好,追悔过错为思,柔能自勉为思,思这个谥号,表示的是同情。 只这一声,聪慧多才如曹植,熟谙庙堂如十三郎,都听懂了那问题的答案。 曹植终其一生,再无任何建树转机。 那风雅男子瞬间表情落寞,仿佛瞬间苍老,勉强谢过了十三郎夫妻,踉跄着离开花圃。 连今昭她们,都不忍心再多看那背影一眼。 蔓蓝叹了一口气:“当文人他名留青史,其实也算不错了。后世有多少人知道曹子建的《洛神赋》,又有多少人知道魏明帝曹睿呢。” “只是,这对旁人很好,对他,却不够好。”鬼王姬耸耸肩膀,“不过也许他当了皇帝更糟糕,文人才子治国,总让人想起李后主宋徽宗来……” 今昭却看了看那十三夫人:“我总感觉,她好像有话憋着没说。” 果不其然,十三夫人悠悠转醒,堪堪站定,许久,才重重地呼出一声叹息。 十三郎眉头微蹙,扶着自家夫人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十三夫人摇摇头:“是我没说。他,只剩下一个月的寿元了。” 十三郎一怔,而后也叹了一口气,和十三夫人一同望着曹植离去的方向,不再言语。 第二百七十八回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仙家 出曹魏入晋国陈郡,许昌富丽金华,顿时变成陈郡的风流山水,一路来往平民百姓,衣冠皎洁,言谈有致,连三岁孩童,也有朗朗诗音。客栈的店小二,口灿莲花,连安排个住处,都能说出一番典故来,知道清平馆众人是游宴以后,喜眉喜眼地赞道:“游宴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游宴见多识广啊。君不见昔年神爱女帝凤潜之时,也是一名游宴啊!民以食为天,游宴以美食接济天下,正是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的大道啊。” “……”清平馆众人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店小二,尤其陈清平,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光,看了看清平馆的三个跑堂。 连老宋都羞愧地低下了头,反思自己和人家相比,是不是差距太远。 燕少主倒是给那店小二一个厚赏,而后又转向朱师傅道:“明天一早,我们要去拜会几个世交的长辈,后日早便启程去晋都了。届时请一定要请诸位在司马家多盘桓些时日,让我们来感谢诸位这些日子的照拂。” 朱师傅也寒暄着,一副燕少主你太客气了你好我也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的神情。 今昭撇嘴,大多数时候这种照拂,就是吃。 估计燕庄主是怕自己儿子女儿亲戚外甥啥的吃糠咽菜,才会让清平馆跟着的。果然燕少主又替几个姑娘谢过了朱师傅,拎走了一盒子点心。 吃过午饭,下午没有什么事情,众人便相约去陈郡近郊一座叫做寒山的地方走走,这寒山也是店小二极力推荐的,说这原本不叫寒山,叫云仙山,相传有一位仙子就住在山中,后来仙子爱上了一个凡人男子,却惨遭变心背叛,仙子一怒之下杀了那男人,自己则幽闭山中,再也不出来了。于是那一天五月飞雪,大雪将云仙山裹上一层缟素。从此以后,这座山便莫名地比别处冷,并且,永无夏季。 此时正是五月,按说已经是初夏,可寒山之中却是梅花盛开的好时候,远看香雪如海,有不少本地人与游人都去山中赏玩。谢家还挂了好多题目诗句在梅林之中,若是有谁应答能答得精彩,还会被谢家人宴请。 在陈郡,谢家比晋国皇族司马家更受尊崇,有一种超然物外的仙雅。燕家这种武林世家,都没有资格踏入谢家的大门。所以店小二把谢家当做巨大的卖点,极力向清平馆众人推荐:“……若是有幸,还能看见谢家人在赏梅呢。” “唔,我只想说我和谢安吃过饭,还跟谢九郎是同族呢。”今昭嘀咕了一句。 昔年会稽旅居的时候,大家伙儿都已经和王谢世家交道过,这会儿却也不想着能邂逅乌衣公子,不过那寒山永远无夏的奇景,倒是地球上难以见到的神异,所以众人还是兴致勃勃地提着点心匣子清缥酒之类的吃喝上了山。 寒山名副其实。 一进山,便有一种凉意扑面而来,众人在六合都是没身份没地位的穷逼,也买不起鹤氅之类,只能让利白萨撑着点儿简易版的海神领域,稍微遮挡些寒风。 沿着石头便道拾阶而上,山中早春景色渐渐华展开来,一株株梅树连绵如海,一簇簇梅林旁都摆着案几水墨,有仆役随侍一旁,显然是准备搜集众人的诗词应答的。一路走来偌大梅景,这种笔墨仆人竟然有几十个,但从这一点,就能看出这谢家的确豪奢,为求一好句,好不顾惜人手物力。 清平馆这群人几乎都不擅长此道,要说文采,也只有朱师傅和宫韵白能应和一二,但这两人一个笑呵呵懒得动笔,一个很骄矜不屑与常人对应,所以一路上也没有人来提笔,就这么一路随便走走看看,很快便出了梅林,来到一片僻静之地,一条山溪在这片还没长枝叶的秃毛树林里叮咚作响。 陈清平本着“谢家人没什么稀奇的,倒是好泉水不能放过”的吃货精神,带着今昭去溪边提水。其余的人在附近铺布开灶,打算吃点儿东西,顺便看看有没有山货来解解馋。 “别动。”一把清冷女音响起。 今昭本能地停住了取水的动作,抬头看着溪水对岸几步远的地方,一个灰衣女子,也提着水桶,淡漠地看着自己的方向。 “水里有蛇。”那灰衣女子微微动了动手指,指着溪流。 今昭转动眼珠往下看,初初看去,这一片山溪灵动清越,水波清漫里,毫无异状,但当她稍微凝神细看,就瞧见一块儿溪石旁,有一条奇怪的半透明的白蛇盘桓在水中,头露出水面,正在看着今昭。 “那是寒蛇,被咬的话,你会冻死。”灰衣女子说着,取下身后背篓,从里面拿出一个瓶子,将瓶子里的水倒进了溪水之中。 那瓶子里的水落入溪水,带着淡淡的酒香,一入溪水,那寒蛇就像是见了雄黄酒一样,极其敏捷迅速地游走了。 灰衣女子收回瓶子放回背篓,又淡淡地看着陈清平和今昭:“赏梅在那边,这里无景可赏。” 今昭看着那灰衣女子,突然大声惊呼:“谢道韫?!” 喊完她也觉得不对,那个店小二说过,谢安都是两百年前的事情了,此时的谢家家主,是完全陌生的谢安后人。既然谢安都死了两百余年,眼前这个女人,又怎么可能是谢道韫。 但是太岁的技能告诉她,眼前这个表情淡漠,双十年华的女子,就是谢道韫。 不不不谢道韫今昭见过不是这样的。 不不不那个谢道韫和六合的谢道韫不见得是一个人不不不肯定不是一个人但是谢道韫好歹是人怎么可能活了两百岁还不死? 今昭顿时风中凌乱,言语不能。 “你是仙家?”谢道韫表情不变,还是那么淡漠,似乎今昭是人还是妖抑或神仙,都不是她感兴趣的事情。 “唔,差不多。”今昭觉得太岁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神仙了。 “原来。”谢道韫随意地点点头,提着水桶要走。 “你也是吗?算算的话你应该活了两百多岁了啊。”今昭想起当年的谢道韫,那三千红尘里命运多舛的一代才女,却是混沌之中那妹妹的转生,想想混沌哥哥,又想想混沌双胞胎最终还是选择羽化重生,新的混沌只是一个人,跟着朱橚扮宠物了,她不禁然为时光的残酷与玄妙所迷,忍不住问出来。 “我能活两千岁,两百年不过十之其一。”谢道韫继续淡定。 “两千岁?”陈清平咀嚼着这个词,看了看今昭。 今昭顿时觉得她和男神想到一块儿去了:“乘黄?” 什么两千年之类的,这个数字很难不令今昭想起那天赋技能十分彪悍的乘黄,以及和乘黄双宿双飞的陈苍苍。 这两个字,像是一块儿石头,投入了这平静流动的溪水之中,谢道韫突然语气激动,不顾溪水寒凉,涉水而来:“你们说乘黄?你认识他?你知道乘黄吗?” 卧槽不是吧!太岁哭了,她就是出来打个水而已,怎么就打出了乘黄的裙下之臣啊!这尼玛是多么可怕的主角光环啊。 “那个,谢才女你冷静点。”今昭伸手扶住谢道韫,“乘黄是类似狐仙的一个妖族,你说哪只?” 谢道韫神情激动,好像烈火破冰:“他叫乘姬,惯做女儿打扮,他……” “噗——是他——”今昭像是被戳漏气的气球,心中奔过无数的神兽,然而当谢道韫说完事情的原委以后,今昭却觉得,这件事情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吐槽了。 两百年前,这个谢道韫自持家室雄厚,满腹诗书,过的逍遥惬意,因此,是个彻底的不婚主义者。年方二十,还是云英未嫁。然而六合的风气到底是自由奔放的,对于谢家来说,这种高门贵女备受疼爱,不愿意去结婚,家中也不会有人说啥,甚至于这些高门贵女不愿意结婚只愿意来点儿露水情缘,在整体的社会风气里,也是完全允许,无人干涉的。只要谢道韫和男朋友好好相处,别生出私生子来,谢家人不会有二话。 问题是,谢道韫连男朋友都没有,压根儿是谁也看不上,终日就是写字写诗写文章,参加各色宴饮社交活动,朋友一大群,就是不愿意恋爱。 直到有一天谢家找来了一个陪伴谢道韫的女伴,那是个非常美丽并且才华横溢不逊谢道韫的女人,只是因为出身不够好,所以只能沦为贵女的伴读。这位美丽的,叫做乘姬的女人,与谢道韫几乎是一见如故,极其相投。投合到谢道韫开始怀疑自己取向可能不太一般了。 结果显而易见,谢道韫终究是发现了乘姬竟然是个男人,然而非常理所当然地两个人就在一起了。 这件事情在谢家是半公开的,谢家觉得作为“面首”,乘姬也没什么不好,因此对谢道韫的事情,充耳不闻,不管不问。 奇怪的是,无论如何,乘姬也不愿意和谢道韫啪一次,谢道韫以为是乘姬的观念,没有结婚,就不能啪。 所以谢道韫,动了嫁给乘姬的念头。这个念头因为门第观念,不能为谢家所容。 谢家将谢道韫关在了这座山的谢家秘宅里,乘姬则逃走了。 谢道韫试图逃走,却被寒蛇给咬了,冰寒侵体,彻骨森然的濒死境地里,乘姬找到了谢道韫。两个人,发生了经典的取暖桥段。 乘姬毕竟是类似天狐一类的妖仙,寒蛇这种寒毒,还不至于解不掉,但两个人那么取暖之后,加上谢道韫对乘姬的思念与执着,两个人就顺理成章地,嗯。 后面的剧情谢道韫没有多说,今昭也猜到了,与乘黄一族“取暖”,能够获得两千年的寿命,这件事情大家都知道。这也是之前乘姬不同意和谢道韫“取暖”的原因。 两千年的寿命,对于大部分人,其实是一种折磨。 乘姬藏在谢家,就是因为被人追杀,而谢道韫寒毒祛除之后,乘姬也因为追杀,不能留在寒山里,于是,谢道韫就一个人住在了这一片萧瑟的山中。 再往后今昭觉得,可以接应上后来乘姬去了陈苍苍身边的那一段。估计乘姬就是因为在六合里被各种追杀求啪,才会去八荒界讨生活的。 “所以,请求你告诉我,他在哪里。”谢道韫此刻哪里还有刚才的冷若冰霜,看上去只是一个相思成疾的普通女人。 活的越久,越孤独,越孤独,越相思,越相思,越执着,越执着,越成魔。 今昭觉得还是应该告诉谢道韫,让谢道韫自己和乘姬去PK吧,总比谢道韫成魔的好,而且岚城她也见过乘姬,很显然活得好好的,又从六合回到八荒了,想来这谢道韫最后也没能留住乘姬。 “我猜测他应该在陈国国都,别的就不知道了。”今昭看着谢道韫,于心不忍,无视陈清平的提醒视线,还是告诉了谢道韫。 “如此……多谢了……”谢道韫几乎是软倒在地。 提着水往回走,陈清平看着今昭:“你不该告诉她。乘姬欣赏她,喜欢她,但是,并不爱她。那是不同的。” 今昭叹了一口气:“但是,谢道韫总有一次争取的权利吧。也许再见一面,就能两厢清楚,彼此放下。” “两厢清楚,彼此放下么?”陈清平似乎在回味这句话。 今昭浑然不觉,甩了甩头,把谢道韫的故事从脑海之中甩出去:“总之,还是我心软吧。” 陈清平若有所思地看着今昭:“的确,太软了。” 今昭一笑,看着不远处清平馆众人已经摆开阵势,吃吃喝喝起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毫不以为意地回答:“那是因为,有你们保护我呀。” 陈清平看着今昭欢快地小跑着跑向她的姐妹们,也露出一个极其浅淡的笑容:“是啊……保护你啊。” 第二百七十九回取柴林丛频回顾,五只野鸡两只兔 夜凉如水,星朗连云。 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赶路错过宿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毕竟谁也无法预料早上那场豪雨如此惊人。 可惜,对于燕家的少年少女来说,露宿山中,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这一群年轻人明显分作两派,一派有点兴奋期待,议论着如何安排值夜,怎么安放火堆;一派非常不爽,抱怨着没有办法好好洗漱,没有被褥没有床,也没有正儿八经的热菜热汤了。 清平馆众人对此不予置评,他们反正已经摆正了自己“蹭通关文牒”的身份,这会儿已经张罗起来生火做饭。兴奋派的燕家兄妹过来询问能帮什么忙,被朱师傅十分干脆地拒绝了:“不必了,山里面还是有点危险的,也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吃。” “就是啊,你们捡来的柴火,都是不能用来生活的嘛。”老宋挑拣出湿掉的树枝,“这种湿的,就是能起火,也会有极大的烟熏人的。” “哼,那是山民行事,与我们何干。”高护卫双臂环抱,坐在马车的车辕上。 “那我们就腆着脸蹭吃蹭喝啦。”燕少主这些日子耳濡目染,学了不少清平馆式的话,“晚上的警戒我们来做吧。会有野兽吧。点五个火堆够用吗?” “够用了。”老宋拍拍手,招呼老周老元,“走吧,捡柴去。” 清平馆一干人,别说是老宋他们,就是今昭啊陈清平啊甚至陈辉卿,都会最基本的捡柴,因为跟着草药植物爱好者朱橚混得久了,什么场景环境没见过,朱橚被贬云南时,为了寻找大山深处的美味食材,清平馆众人那真的是漫山遍野地乱窜啊。 王护卫有点不好意思,搓了搓手:“我也去,帮着你们拿。” 草薙也站了起来:“不如你们跟我走吧,我经常露宿在外,这种事情倒是做的习惯的。” 王护卫和另外两个护卫都应了,那高护卫却冷冷看着草薙,没有动。 司马姑娘和燕贞贞是女孩子里唯一两个兴奋派的,听了草薙这么说,也起身要跟着去。 那高护卫却丢来一句话:“你也对得起你的身份。” 司马姑娘开口脆生生的反驳:“我又不是王谢贵女,司马家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当个皇帝吗。当皇帝的又不是我爹,不过是族叔叔,我又怎么身份了。” 高护卫被噎得没话说,倒是草薙岔开了话题:“阿雪你还是和燕姑娘留在这里吧。树林里情况多,刮坏了衣服弄脏鞋袜,也不方便。”说着,就带着另外几个护卫钻进了树林里。 司马姑娘道了句“你小心啊”,便加入了清平馆姑娘们的做饭行列,帮着洗米架锅,到底是习武之人,力气却是比今昭她们都大,刀工竟然也天然地好上很多。 半个时辰不到,捡柴组已经回来,草薙那一组却还是没有动静。 一锅杂粮粥煮好,众人有些焦急,上官姑娘语音欲泣:“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情吧。” “东瀛浪人,怎么会熟悉这边的树林,定然是迷路了。”高护卫言语讥讽。 “我去看看。”司马姑娘站起来。 “我也去。”燕少主起身。 “我说你们两个,别跟着一起丢了。”高护卫阻拦道。 “你们拿着这个,一路吹,听着声音,我们也好找到你们。”宫韵白掏出陈郡的集市上买来玩的瓷哨,又拿出自己的玉叶笛,“你们也听着这个声音,不要走到听不到的地方去。” 司马姑娘和燕少主接过哨子,应了声钻进了树林里,老宋到底不放心,也跟着去了。三个人才一进去没几分钟,就钻了出来,都是满脸喜色。 老宋把两只野兔放在一旁道:“那个草薙真的是有两把刷子,不会是猎户出身的吧。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打了两只野兔五只鸡。” “果然是不俗的成绩啊,而且运气也真不错。”朱师傅对走在后面的草薙点点头,转向陈清平,“烤了?” 陈清平提出了一个十分专业的建议:“野鸡五法。” 朱师傅看看燕家带的炊具还算凑手,点头招呼汉子们帮忙处理野味。 野鸡的胸肉是肉嫩而不柴的好地方,网油眼下没有,却有连带着脂肪的鸡皮可用。拿鸡皮包裹着鸡胸肉去烤,有与鸡腿肉不同的滑嫩无骨;另一只胸肉做丁儿炒了些野蕈子;再一只拿一点儿糖和花椒炒成甜辣口味;整鸡内腹抹上佐料,做叫花鸡一样去焖,又是一种做法。最后剩下一只清水煮了再用大火燎,撕了拌入酱料。 五种做法都是眼下的情况能成的,众人忙活之中,抬头瞧见星月灿灿,也别有一番情趣,就连最开始有点抱怨野外吓人的上官,这会儿也玩得高兴,拿着一根鸡翅在烤着玩。 年轻人们聚在一起,吃着新鲜烹制的食物,喝着酒,谈着理想和见闻趣事,这种情景就算是老周,也不忍心吐槽破坏,再受不了这些人的小儿女情态,可那确实也是属于豆蔻年华的萤光,因为天真显得愚蠢,因为愚蠢而格外能在老了以后觉得珍惜。 “……毕竟成熟的代价是遗忘天真,不蠢了,也就没有萌了。”老周语气颇有感触。今昭想起宙斯神庙她见过的西王母,丝毫不觉得那个女人有什么蠢萌之类的过去,那女人看上去从襁褓里就是挥着鞭子久居上位的女王,完全没有少女系的过程。 “我觉得其实正直少女和温柔少年这种CP没有正直少女和高冷少年这种有萌点,但是高冷少年的标配是默默对女主好以及颜值高,我们这边的……”青婀摇了摇头。 “我萌的是正直二百五少女和正直少年。”蔓蓝啃着鸡腿说道。 “你先别考虑萌点了,我觉得有人过来了,人数还不少。”宫韵白用一块儿帕子揩着手指,“要是过来的人不怀好意,凭人数我们都会输。” “你们这群没救的战五渣。”青婀扶额。 “放心吧,哪怕把燕家都灭口,房东大人他们也不会看着我们被路人怪杀了的。”玉卮耸肩。 “路人怪这个词好评。”老元点头。 说着说着,路人怪就近了,先是燕少主大喊了一声:“什么人!?” 紧接着,几排手里剑咻咻飞出,燕少主提剑去挡,却迎面赶上了那一群浪人蜂拥而出。 至少有几十个人! 今昭一惊,她还没见过这么大批量的凑到眼前的敌人,虽然就是几千人几万人,有陈辉卿在也不用太担心,但是毕竟他们还要蹭燕家人的势力,这么快就暴露这种难以解释的身份,对他们不利。 太岁凝神想要看看这群人到底有没有首领可供“擒贼先擒王的”,结果不看还好,一看差点吐血,这几十人分成十几波,属于各种凌乱的什么刀流之类,显然是受人雇佣临时凑齐来的队伍。 “卧槽最近怎么一直是武侠画风啊喂!”鬼王姬边打边叫。 “因为我们最近和武林世家混在一起啊!”青婀大喊着,朱师傅伸手拦住黄少卿:“你先不要动作,不然武功太显眼,不容易解释。” 黄少卿那种绝对名门正派内功雄浑的剑术,的确是十分惹眼的,尤其是那种内功分明是百年之力,绝不是黄少卿这种风华正茂的青年剑客该有的。 “没事,我收着点。”黄少卿拔剑,“之前在六合,也这么干过。”说罢,他将剑握在左手,把拇指别在食指上,失去了拇指的力道,一般人就会难以握住剑柄,但黄少卿显然藏拙藏得十分熟练,这种情势之下,还能施展出流畅的剑术来,虽然没有内力辅佐,但光凭招式,即刻便放倒了四五人。 “好剑法!”司马姑娘赞道。 少侠们与浪人战在一处,朱师傅站在马车后,边观局边和战五渣们议论着这件事情的怪处。显然有人是这群少侠的敌人,而且似乎不方便出手,便雇佣一群浪人来不断滋扰,这几次要不是清平馆的帮忙,还真的容易被这群浪人得手。 正在议论着,黄少卿突然大喊:“当心!他的手里剑有毒!” 一个穿黑底海浪纹的浪人抛出一把颜色有异的手里剑,光是看着那荧光绿的风格,就知道这玩意肯定有毒。 乱战之中谁也没有注意这个浪人的动作,就连正与他战在一处的王护卫都没能觉察,这浪人竟然在双手劈刀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甩出一枚手里剑来。 那手里剑以一个奇异的弧形,飞向了司马姑娘,不过是一眨之间,便已经刺入了司马姑娘的腰上。 高护卫和王护卫都大怒,起手送剑,一起刺穿了那黑衣浪人。 “别!”草薙大喊。 “抓活的!”黄少卿说着,一剑点在一个浪人身边,挑断了他一只脚的跟腱。 “我没事!”司马姑娘拔掉那手里剑。 “看看这是什么!”草薙眼疾手快地将那手里剑抄起来,将那手里剑丢在玉卮这边,而后看了看司马身上的血,眼睛一眯,突然打了鸡血一样,不顾自己的伤势,横刀扫倒,那几位少侠眼见着也拼了起来,不管不顾,根本没把黄少卿的话放在心上。 那些浪人见状不妙,一群穿灰的洒出不知道是什么烟雾弹之类的东西,等那呛人的烟雾散去,那些幸存的浪人已经跑得不见了。 “不是,我说这群人是来给他们练剑的?”今昭不懂武功,只是觉得五十人都这么容易干掉的话,干嘛不派点精英人手? “不,如果没有那个草薙和黄少卿,他们很可能会死人。他们的招式看上去,一点儿实战的经验也没有。”陈辉卿诚实地说道。 “房东大人你也懂?”今昭有点惊讶。 “为什么不懂?我看过很多。”陈辉卿回答。 今昭想想当年这位大人作为时间的旁观者,说不定连郭解荆轲之类的都围观过,顿时觉得无语。 玉卮带着已经有点做熟治伤包扎等战地护士工作的青婀等人,上前去处理那些热血年轻人的伤口。 “血是清的,不要紧,目前看也许是深度不够,只是些寻常的毒草,我很快就能清理出来。”玉卮检查了司马的伤口,给了一个令人松了一口气的答案。 只有黄少卿捡起了那枚手里剑,看着上面的花纹,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么?”青婀探头问。 “我是在想,也许刚才那一番混战,为的就是甩出这枚手里剑。”黄少卿看着在一旁帮草薙包扎伤口的司马姑娘,“希望,是我想多了。” 第二百八十回高门一入深似海,从此相忘不相闻 与陈郡的文气风流不同,东晋都城建康,弥漫着一种醉生梦死的奢靡气氛,一进城,便是满眼的歌楼酒肆,女子多着病弱泪妆,追求楚楚之态,而男子们则面敷朱粉,务必要唇红齿白,错身走过,一阵香风浓郁,比女子还婀娜动人。 今昭瞧着这种南朝风格,忍不住和青婀吐槽:“我觉得卫玠顶着那种长相还能当个纯爷们,真是不容易。看看这满大街的花美男小鲜肉,我都觉得我老了。” 鬼王姬则不忍细看地偏着头,刚才她瞧见一个公子,竟然用丝帕捂着口鼻与人交谈,生怕街上的气味污浊了他一般,无语哽咽道:“虽然我觉得男生要清爽干净,但是干净到这个地步的,真是有病。” “好了,在这里忍几天,让司马家帮我们做了文书之类,我们就走吧。”玉卮像是抖落身上的鸡皮疙瘩一样甩着手,受不了前面不远处那位擦了张烈焰红唇的弱冠少年。 一行人等在司马姑娘目前的监护人大长公主府住下,司马姑娘答应众人会尽快安排文书,同时也表示,愿意给众人铺路,在建康城里为清平馆打出名头,给大长公主做一次宴席。 “你们有没有觉得司马姑娘看着哪里不对?好像心事重重的。”今昭直觉不太好。 “也许是她爱上那个草薙了,但是身为郡主,没有机会,所以发愁?”青婀随口猜测。 “但是为情所困也不至于每天惨白个脸色,好像快死了一样啊。”蔓蓝一语中的。 姑娘们在厨房里帮忙,今天大长公主的宴席请的都是适龄少女,估计是给司马家的皇室们择选妃子的。因此菜色安排又要考虑到少女们的口味,又要体现出长公主家的身份地位,又得考虑晋国这南朝特色的奢华之风,陈清平委实挠头,和朱师傅研究了一个晚上。 这一宴若是能打响名声,至少在晋国周边,日子会好过很多。 “我还真的是头一次觉得要靠老大的手艺赚钱养我们了呢。”蔓蓝眨眨眼,别有所指地看着今昭。 “是啊。谁叫我们在六合就是一群白身。”鬼王姬绞着手里的纱布给萝卜丝儿去水,“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还是老大好使。有这个本事走到哪里都不会饿死。” 因为是春天,宴席的主题是花,几乎所有的菜色都与花卉有关,最次也是做成花的形状。其中一道生牛肉,要新鲜宰杀的小牛,切肋骨附近最嫩的地方,以极快的手法处理后,施展刀工,以薄片摆成芍药的形状。 新鲜的牛肉质地娇软,就是陈清平的刀工,也会有滑不留手的感觉,那一片牛肉想要切成花瓣一样的轻薄,刀锋要利,手法要快,这样才能有入口软滑,仿佛流质一样的口感。偏偏陈清平之前没有这么处理过生牛肉,对花瓣薄厚的把握有点拿不准,在之前的经验里,生牛肉加生鸡蛋这种组合,是不会要求生牛肉切成这样的。 “这个有点太薄了,沾了汁儿以后牛肉吃不出来味道了。”今昭嚼着一片,很中肯地评价。 陈清平又迅速地切下一片,夹给今昭。 今昭抿嘴品了品,又一脸专业状:“这个片很宽,宽的话感觉会有筋膜不好咬……” 陈清平又切了一片,直接放在了今昭嘴里。 今昭眨眨眼:“这个差不多,嗯,软,嫩,滑,而且有一种莫名的乳香,这个好。” 朱师傅在一旁笑出声来:“你要是再觉得不好,估计这把刀就要招呼到你的肋骨上了。” 今昭天真无邪状看着陈清平:“切多的边角料能给我吃嘛?” 陈清平默默地切着肉,把切出来形状不好看不规则的,扫到小盘子里,往今昭那边推了推。 青婀捂脸:“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被闪瞎了!” 今昭吃完了小盘子里的牛肉,白了青婀一眼,按照陈清平的指示,出去帮他摘几朵石榴花回来。 长公主府上种了许多的石榴树,据说是早年求子之时的心愿之作,可惜求子不得,最后也只能将族弟留下来的女儿抱来养。 不过今昭丝毫不同情长公主,因为如果长公主真的疼爱司马姑娘,哦不,司马郡主,就不会任由其在燕家习武,高门贵女哪有习武之人。 说曹操曹操就到,今昭一转弯,正看见司马郡主站在藤架后面,那个浪人草薙微微低下头,做了一个差点让今昭喊出来的动作。 草薙掀起了司马郡主身上一片衣袂,伸手探了一下。 今昭憋住气,看着草薙的手上那一抹殷红。 那是司马郡主的血。 今昭想起,那个腰的部位,之前被手里剑射中过。 “一直这样么?”草薙语音温柔,但却带着点让今昭觉得有点萌的颤音。 “是的,血止不住。那天开始这个伤口就不停的渗血……”司马郡主的声音也微微发颤,显然是觉得很害怕。 “没有办法和别人说吗?”草薙皱起眉头。 “不能说……如果姑姑他们知道了……曾经有人说过,司马家的血是疯的,全族都有怪病,但是后来说这话的人死了,那以后司马家,哪怕是出现天花或者肺痨的病人,都会将之丢弃,革除家门……”司马郡主的语气骤然一冷,显然是不屑于这种做法。 草薙深吸一口气:“没关系,我去问问那些游宴,他们见多识广。” “我会死吗?”司马郡主扯住了草薙的衣角。 草薙眼神温柔,看着司马郡主,缓缓地,将她揽入怀中:“不会的。只要是毒,就会有解药。如果你的家族抛弃你,我带你走。” 两个相拥的年轻人,大概是因为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所以没有觉察到今昭,也没有觉察到另外一个人。 今昭看着假山那边站着的那位,从表情来看,今昭觉得,这一段话,这位都听了进去。 酒宴正酣,歌舞正浓。 显然陈清平出手是无往不利的,菜色就连长公主也觉得满意,那道芍药牛肉被消灭的很快,以酒撒在羊排上点火的那一道铁锅火焰排,也是新奇而受欢迎,那种鲜嫩的被滚热的酱料侵泡过的羊肉本来已经半熟,烧酒一烫,又热了八分,最后火一燎,那种酱料的味道混着烧烤的肉香顿时扑面而来。馝馞香气混着火焰吸引眼球,让人胃口大开。 长公主瞧着自己搜罗来的这些候选少女都对天家宴席表示羡慕,也自觉面上有光,封了厚赏下去。又差人去和陈清平朱师傅商议,能不能留作公主府的私厨。 谁知那人还未走,一个少女越众而出,低声在长公主耳边说了些什么。 大长公主一贯的端慈微笑迅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肃杀:“你说色真的?” “是真的。我还看见他伸手去摸。”金冰艳点头。 皇家贵女缓缓起身,由金冰艳扶着,对几位贵客寒暄一句更衣,便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清平馆众人在公主府住的是下人房,所以之分了男女,给了两间带了通铺的房间。今昭裹在被子里和西王母四姝闲聊,正说着她见到的司马郡主的伤口,冷不防有人在门外敲门:“玉卮,出事了!” 今昭等人披了衣服出来,看着老宋:“怎么了?” “刚才司马郡主回房去休息,被公主府几个健仆灌了毒酒!”老宋语音急促,“草薙把郡主救出来了,但是不知道能不能解毒。” “啥?”今昭吓了一跳,这什么意思?灌毒酒?她瞬间想到司马郡主的话,难道是那伤口的事情被人发现,但是不是说好了要逐出家门么,为什么要杀人? “因为暴毙的人,嘴巴更严。”鬼王姬阴仄仄地看着华宴歌舞之处。 事态急转直下,司马郡主被带到下人房来,眼见着只有出的气儿,这还是已经呕出了那一口酒,若是全数咽下,恐怕这会儿人已经走了。 清平馆众人各自施展本领,喂药的喂药,拔毒的拔毒,一会儿老元飞奔回来,一脸焦灼:“不行,我瞧着那些人往这边来了。还拿着毒酒白绫!” “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姑娘死了啊!”蔓蓝抓着老元,眼泪都快出来了。 玉卮咬牙:“带走,我们也走!”说着,横了朱师傅一眼,“现在就走!” 说话间利白萨海神领域一张,也不管草薙是个什么表情,将司马郡主裹在领域之中,往草薙怀里一塞:“你的妞你自己抱着,别人可看不见她。” 清平馆众人围拢着草薙从下人的便道和角门出去,一路放倒了好几个守门的婆子看门的门子之类。 出了公主府,趁着夜里路黑,利白萨干脆显出原型来,把众人往背上一驮,挑着没人的黑胡同钻了进去。 三番五下地折腾了一个时辰,颠得今昭觉得快要晕车吐出来,他们才堪堪逃出了建康城,钻进了附近的山中。 事出突然,众人几乎是什么东西都没带,而且司马郡主被草薙救走,清平馆众人也跟着不见了,傻子也知道清平馆众人也成了“帮凶”,文牒之类的东西,更是不必想了。 尤其当务之急,是要救活司马郡主,给她解毒。 玉卮的药草加上宫韵白的琴音,鸠酒之毒倒是解了,但是那腰处血流不止的伤口,她却是没有办法。 黄少卿拿出那枚他一直觉得古怪的手里剑,众人轮番细看,最终,反倒是利白萨想起来:“我应该以前在酒吞那边看见过这种,好像是诅咒。真正有毒的是这些花纹,不是刀刃上的毒。” “有办法解除么?”草薙问。 “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应该有人会知道。”利白萨咧嘴。 “我有药草可以暂缓血流,但是这到底是治标不治本的。”玉卮皱眉头,看了看陈辉卿,“能不能把她身体的时间暂时停止?” “能。但是,她不能再有任何新的伤口。”陈辉卿回答。 因为身体停止了时间,既不会变坏,也不会变好,如果有了新的伤口,便会无法痊愈,要是断手断脚,更是接骨不能。 “各位,请务必救她!”草薙突然扑到众人面前,结结实实来了一个土下座,吓得离他最近的今昭差点滑倒。 “我们会的。”朱师傅叹了一口气,“如果看着她见死不救,我们也没法安稳睡觉。只是,这一路我觉得,我们都会吃很多苦头。” 这一句话好像是预言,在一瞬间就被应验,青婀脸色一僵,跺了跺脚,收起回来复命的幺蛾子,骂道:“那个死老太婆,竟然派人出来搜了!还真是不死不休!” “门阀世家,真是格外令人齿冷啊。”宫韵白袖子一拂,掏出玉叶笛子,“如果就是这么一队人的话,还是简单点儿,让他们睡了的好。” 笛声悠扬婉转,带着五月晚风的凉意和槐花清白无辜的芳香,令人心生安宁。连司马郡主和草薙,也觉得睡意沉沉,相互依偎着,陷入梦乡。 只可惜风不休止,树无宁日,总会有人,家门白进,鲜血白流。 第二百八十一回荒野饱饭黄昏后,不脱外衣卧月明 因为开罪了司马家,也就是晋国的皇族,清平馆众人过上了丰富多彩的山居生活。 六合之中,只有一处最严格,那就是通关文牒,大概是因为星盘是一种脆弱复杂的存在模式,所以所有通过它城邻国的人,都需要持有路引和通关文牒。清平馆这一群人目前不仅没有路引文牒,反而是晋国皇室在追杀的对象,自然也就不能走光明大道,只能走山野荒径。 自荒山野岭翻山而过,边境有一座山,山里埋着一处鬼城,据说这鬼城有星盘可以通往陈国。众人打的就是这座鬼城的主意,横竖鬼王姬和大理寺少卿在此,这可是管着妖魔鬼怪的高官上级。 上门去找陈苍苍,尽管有挟恩以报的嫌疑,可目前这个状况,众人也没有办法了。更何况,听黄少卿的意思,陈苍苍在六合的身份比她在南朝的陈国还复杂,是自己一路从刀山血海之中杀出来的,有了这种经历后心境想必也有变化,认不认他们当年的情分还不一定。 人多的好处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一清早闻鸡而起,身有武功司职警戒的人,会立刻起来换下半夜守夜的人去睡觉;睡了一个晚上神清气爽的,则已经开始准备食物;吃完饭开始启程,沿着山路往陈国境内而去,一路蔓蓝辨认各种植物,找出能吃的带走,草薙和黄少卿这种具有狩猎本领的则负责把沿途见到的小动物入手,由朱师傅和陈清平做成肉干啊千里脯啊之类的干粮,中午和晚上继续吃饭,然后守夜的守夜,睡觉的睡觉。 食物来源分为三种,一种是和山民村人买来的,负责采买的是长相气质都特别泯于众人的沐今昭同志;一种是打猎打来的;还有一种就是各色植物果子,是蔓蓝辨认后认可可以吃的。 “我们现在的碳水化合物摄取不足,维生素倒是还好,脂肪和蛋白质目前还可以,但是蛋白质对我们是很重要的,没有足够的热量,人很快就会出问题,这里是六合不是八荒,谁知道我们还有没有那种开挂的神仙之躯,因此这个鸡窝一定要一窝端走。”朱师傅一边笑得温柔可人,一边将蔓蓝和今昭从那鸡窝旁拉走。 “还是算了。”陈清平举起一个鸡蛋来辨认,“快出壳了,吃的话,也是毛鸡蛋。” “……”姑娘们一听到毛鸡蛋,立刻都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一样。 “挑普通的拿走。”朱师傅加深了笑意,看着陈清平。 路过捡柴火的老宋看见朱师傅那个笑容,吓得两步窜上了树,片刻之后,惊喜地叫:“这里还有一个鸟窝!” “……我开始觉得就把九幽丢一边不管好了,我就不该来。”宫韵白的一身白已经变成了灰,欺霜赛雪的小脸蛋儿也蹭了不少泥点子,显然是刚才过河的时候,猜拳输了去打鱼造成的。 “这是荒野求生模式啊。”鬼王姬以手遮阳,“湿气重了,这种地方看着邪门,我们脚程快点吧。” “其实幸亏这是山地,你想想,要是我们在辽阔的东北平原逃亡,想想动车组一出山海关那满眼的地平线,我都觉得瘆的慌。”玉卮拍了拍鬼王姬的肩膀。 “但是平原地带,不会有邪祟。”鬼王姬耸肩膀。 司马郡主认不出笑出来:“你们说话真是有趣,令人羡慕。” “咦?你不是也……”玉卮想起燕家那些年轻人,后半句咽了回去,那些人里当然有她要好的朋友,但是也有觊觎她的境遇,嫉妒她的身份,与她勾心斗角的存在。而就算是朋友,现在也是枉然,与她青梅竹马的那些来自高门的护卫们,没有来护卫她,与她结帕而交的上官和燕贞贞,却是武林中人,完全没有能力与皇族抗衡。 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救了她的,竟然是萍水相逢的浪人草薙,以及更加萍水相逢的清平馆中人。 连玉卮都觉得,这个太讽刺了。 司马郡主安慰似地对玉卮露出个笑脸来,卷着一段袖管,在向青婀学习怎么给野鸡拔毛。 “这也是个好姑娘,真可惜。”鬼王姬低声道,“一般的皇族贵女,落在这个境地里,早就game over了,你看她,拔毛的手法越来越熟练了。” 蔓蓝揉揉眼睛:“不行,我觉得心里好难过。” “自助者天助,一切都会好的。”玉卮抬脸看着山林飞鸟群群的天空。 “我说你们都忘了东皇大人其实也跟着我们一路茹毛饮血劈马喂柴呢。”利白萨指了指陈辉卿,这位东君大爷这会儿在熟练地帮朱师傅做风干肉,只见他手指微动,那块儿肉的时间立刻加速,很快就“风干”了。 “卧槽……”西王母四姝都不忍再看。 今昭突然拔起一嗓子:“那种鸟好吃!” 话音一落,一声尖锐笛音响起,高空之中自由飞翔的那只鸟儿仿佛无法承受这种尖锐的声音,噗通一声从半空坠落,在地上抽搐。 “可以了,内出血就不好吃了。”陈清平说着,干净利索地上来一把拗断了那只鸟的脖子,和朱师傅两个人一边拔毛一边放血。宫韵白不过是擦了擦笛子收起来的这么一会儿工夫,那只鸟儿已经被薅成了秃子,肚子里塞了好多的香辛料,捆成了团子。 午饭是烤香草味的鸟,鸡汤泡馍,白灼的像是莴笋一样的根茎植物。泡馍因为那粗面馍已经干了,所以烤热之后带着点儿焦脆的糊边儿,放在拿鸡汤一浇,糊边儿还是焦脆的,内芯儿却吸满了鸡汤的浓郁汤水,沾染了鸡汤的鲜美和白胡椒的香气;白灼的那种莴笋类的植物咬着微微发甜,又奇妙地有一种奶油葵花籽的味道,是最近经常吃的一种野菜根茎,青婀管这个叫做毛磕笋。毛磕,在北方的方言里,就是葵花籽。 今儿的午饭里,最妙的是今昭特别爱吃的那种鸟。 这鸟儿形如大雁,但比大雁肥壮,而且肉质也不像大雁那么柴,相反,有种小鹿肉的纤维细致劲道的口感。陈清平处理这种鸟儿已经有了经验,只薅毛,不去皮,因为这种鸟儿皮下有一层薄薄的网油一样的脂肪层,特别适合火烤。将香草填入这鸟儿的腹腔,一架了火,火的灼热融化了脂肪,将皮肉烤的更香,也烘出了腹腔香草的辛香味道。 陈清平断言这种鸟儿如果有更好的烹饪条件,塞点儿金菇啊云腿啊进去,肯定味道更好,会很适合做烧腊或者挂炉烤鸭焖炉烤鸭那种菜色。 “我觉得我男神就是,给他一口大锅,他就能炒了地球的。”今昭实诚地评论。 “我觉得最后你会被你男神炒了吃掉。”鬼王姬坏笑。 “嘿嘿,他虽然没有锅炒地球,但是他有自己的炒勺。”青婀别有所指。 “我会默默祈祷孔雀来缠住你,还有你,早点被黄少卿一剑西来,送你飞升。”今昭还嘴。 观战的玉卮鼓掌,蔓蓝却愣愣地问:“什么炒勺?” “嘘。”勺子哥突然打了一个手势,目光炯炯地盯着某个地方。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是一只浅金色毛的鹿一样的生物,看着比鹿高大,头上长着花枝一样漂亮的角,尾巴却像是马一样,金丝飘逸,看着很美。 陈清平对今昭动了动下巴,今昭会意地凝神去看,压低声音道:“是金麈。一种据说有神力的鹿。” “金麈?我记得这东西的尾巴可以做成拂尘,可以扫去一切污秽。”黄少卿看了看司马郡主,“曾有人将这种拂尘缠绕在身上,来抵抗黑黎族的蛊毒。” 草薙眼睛一亮,显然立刻就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 这种动物有可能会帮助他们拔除司马郡主身上的诅咒之毒。 “小白,睡了它。”利白萨对宫韵白邪魅一笑,挤挤眼睛。 宫韵白翻了一个白眼,掏出了玉叶笛,吹起了那尖锐的笛音。 那只金麈听见了这声音,非但没有就此昏倒,反而被惊动,支棱起耳朵,向着相反的方向逃走。 “果然神奇,竟然能逃过天音族的笛音。”宫韵白说着,“看来这动物的听觉范围,已经不是动物了,也许是人。” “既然是人,你的那些曲子就别吹了,免得把我们也给罩进去。”利白萨想着他们刚逃出来的那晚上,一曲安眠,不光是追兵,连司马郡主和草薙都睡着了。利维坦王深吸一口气,平地风起,吹动他的衣袂飞扬,海水波纹的蓝光从他的脚下延伸开来,追随着那金麈而去。 “嗯,果然有竞争有进步。”老周咧嘴一笑,两个浅浅梨涡里漾着讽刺,“平时没见你这么积极。” 利白萨挤挤眼睛:“不积极不行,快要见到华练了,我可不想再被她骑着暴揍,虽然我不得不说,她的腿……” 话没说完,刺啦啦的声音响起,陈辉卿面无表情地托着手心里一个白色的光球,众人都毫不怀疑,这个长得像是球形闪电的玩意,功效一定和球形闪电一样。 追捕金麈,众人分成了三波。 一波是轻功好手,游荡在树梢,主要负责侦察;一波留在地面,准备进行追赶,还有一波苦逼地挖坑做陷阱,因为姑娘们都觉得那金麈颜值太高,而且本身也很神奇,杀了它不环保很可惜,所以强烈要求活捉。 “你们这些丫头就是麻烦,吃福彘肉的时候,没见你们说好可爱不忍心吃啊。”老宋撇嘴。 老元拍了拍老宋:“怪不得你总是单身狗,福彘她们见过多少了,金麈可是头一次见。回头等金麈群出现了,我打赌她们的建议就会变成是该灸烤还是红烧。” 一时间空中部队已经发现敌情,地面部队立刻进军压上,将那金麈驱赶向了陷阱的方向。 眼瞧着还有几步金麈就会落入陷阱,那金麈竟然像是有预警一样,停驻不前,想要从别的地方突围。可是众人哪里会给它空子,三方围困,那金麈无路可走。 陷阱上覆盖着杂草之类,看上去与旁的地面无异,大家还称赞草薙不愧是浪人出身,这种野外生存技能一看就是流浪很有经验的。 按说这种陷阱这只金麈不可能认出来,因为就算是今昭,也会毫无察觉地踩进去。可是偏偏就差了两三步,这只金麈就是不肯踏入陷阱。 众人渐渐缩小包围圈,想要逼迫金麈自投罗网,然而,令人感到意外的是,那只金麈扑通一声跪下,双眼楚楚流泪,与它正面相顾的老宋和今昭先愣住了。 这只金麈此时此刻看上去,眼波动人,睫羽闪闪,根本就像是一位乞求怜悯,哭得梨花带雨的江南水乡妹子,就算是性格粗疏如老宋,也觉得于心不忍。 “那个,我们其实也不打算伤害你,但是需要你尾巴上的毛。”今昭扭着手,觉得自己中邪了,竟然跟一只鹿打起了商量。 更中邪的是,那只金麈似乎听懂了今昭的话,竟然点了点头,而后一回头,毫不犹豫地咬下了自己的尾巴,不顾伤口血流,将尾巴放在了面前。 “……我真的觉得杀了这东西会遭报应的。”鬼王姬扶额。 众人散开了包围圈,那只金麈起身,环顾四周,找到了一丛看着毫不起眼的杂草,咬下一丛嚼碎了,吐在自己的尾巴根儿伤口处,转眼间那血流就止住了。 “那是什么草?”蔓蓝好奇地看过去。 金麈止了血,看了看众人,眼中泪光已经散掉,飞快地从众人身边跑过,消失在了树林里。 蔓蓝连忙跑到那丛杂草前,对大家喊:“过来帮我把这些都挖出来,这可能是某种六合特产的止血草。” 一会儿的功夫,这一片杂草都被连根挖起,果然杂草之中,混着一种长得和杂草一样,但是根系完全不同的植物,今昭联手黄少卿辨认了一下,得出一个结论来,这应当是六合的特产,鲜为人知,因此没有名字,就连黄少卿也不知道。 “试试看就好了。”说着,草薙把手指往刀刃上一滑,顿时血流如注,他顺手折了一根那种药草,学着那只鹿,嚼碎了涂在伤口上。 几乎是奇迹般的,那血流一瞬间就止住了,而且伤口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缓缓愈合。 众人看着这神展开的效果面面相觑。 太岁觉得自己的三观都有点被净化了,喃喃道:“这简直是传说中的善有善报……” 第二百八十二回人生若只如初见,煎饼果子加鸡蛋 有淋漓的雨声响起。 今昭揉揉眼睛,摸了摸脸,脸上并没有湿意。 睡着之前,明明是露宿山中的,如果下雨,怎么没有人叫醒她,怎么脸上会没有下过雨的痕迹? 今昭如今也是当了三年的太岁了,这种基本的八荒er的警惕性和逻辑推理还是有的,她睁大眼睛,环顾四周,将所有的景物都扫在眼里,而后,轻轻吸了一口气。 这里并不是晋国荒山野岭,而是她的大学宿舍。 外面下着雨,有早起去食堂的学生穿着轻薄的羽绒服打着伞,急匆匆地走过去,生怕去晚了一步,自习室就没地方了。 今昭熟悉这种情景,曾经她也是这早起占座的一员,为了四六级拼了,为了考试不挂科省点补考费。 她摸出枕头下面的手机看了看时间,是初冬11月份的早上六点多。 这个日期看着非常诡异,因为在她的记忆里,这一天,是她的葬礼。 坐在自习室里翻着书,今昭还是觉得那种怪异感无法褪去。按说她现在可能是再做梦什么的,而且是梦境里比较实感比较真实的直梦,但是她作为太岁,在这里并没有她在梦境里常有的那种直觉和违和感。作为自带点读笔技能的太岁,入梦后无论场景如何具有欺骗性,太岁们都能清楚地认识到,这是做梦。 这是岁时十二族的天赋技能。 在这里,今昭没有那种感觉,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是现实。 然而,怎么可能。 她的现实,是跟清平馆一众人等在晋国山林之中荒野求生,打算通过传言之中能够跨国而行的山中鬼城。 她的现实,并不是好像那场车祸从未发生,并不是她依旧是这个学年就要毕业的应届生,并不是需要看书准备期末考试的普通人类。 今昭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表现出任何的与众不同。身为太岁,经历了那么多的奇妙之后,她也学会了要冷静地观察环境,以静制动。 好不容易上完了上午的课程,下午照例是没有课的,今昭控制着自己的双手不要颤抖,穿好衣服背着书包,朝着清平馆的方向走去。 那是记忆里十分熟悉的五道营胡同,工作日的中午人不多,天还是雾煞煞灰蒙蒙的霾,今昭拐进岔道,看见了清平馆的门,怀着满腹疑惑走了进去。 “咦,你今天不是晚班么?”老宋正在招呼客人,看见今昭来了,一脸的疑惑。 今昭环顾整间前堂,玉卮和蔓蓝在收钱,老周和老宋招呼客人,青婀帮着端盘子,想来也知道,厨房里忙活着的,应该是朱师傅。 这是最初的清平馆,记忆里的1.0版本,开在五道营的门比起2.0来小了不少,而且也没有老元和鬼王姬。 这是她打工时代的清平馆,无论她怎么凝神去看,也看不到老宋的名字。 她知道老宋名字其实蛮好听,叫做宋嘉睿,因为他的本名是Jeremy Song,出身于欧洲一个颇有些背景的中欧混血的梦魇猎人世家。 她知道这些信息,可就是这样,她也看不到。 她失去了太岁的能力。 “既然来了,就去帮忙洗菜,别堵在这里。”老周的声音凉凉响起。 今昭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往幽川的水里沉,该不会是在六合里遇见什么怪异,穿越时空,平行宇宙之类的吧。 “咦,今昭来啦。”朱师傅看着走进厨房的今昭,微微一笑。 今昭熟悉那种笑容,那是朱师傅对待外人的官方笑容,看上去十分温柔,可是熟悉朱师傅的人会看出,朱师傅的眼睛,并没有一丝笑意,有的只是一片漠然的宽容。 因为对你不在意,豪不放在心上,所以特别宽容,总是可以露出微笑来。 “嗯,没什么事,就过来了。”今昭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只能先应付着眼前。 “饿了吧,等下有空我给你摊个鸡蛋饼。”朱师傅随意地说。 今昭心中微微酸楚,按照她目前这个神情,不管是朱师傅还是老周,都应该觉察出自己的不对劲儿的,可是他们都没有感觉,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不在乎。 那种八荒界中人,对三千界的路人,惯有的那种漠然。 “嗯,朱师傅,你相信穿越或者平行宇宙吗?”今昭试探着问。 “可能有吧,如果我们的科技能达到那一步,估计未来也许会有。”朱师傅给出一个令人失望的答案,敷衍。 今昭一笑,“我们”的科技,嗯,八荒界根本不需要科技,八荒界中的人,生存下来靠的是法术,是元灵,是魔力,是修为。 煎饼果子里夹着一些蔬菜的边角料,一个薄脆,两个鸡蛋,按照朱师傅的手艺,一分钟就做好了。 今昭接过这煎饼果子,那温热的味道里,透着一股子对路人甲的敷衍气息。以前打工的时候,朱师傅也顺手做过这种煎饼果子,让今昭拿回去当口粮。当时今昭还觉得朱师傅这个人特别温柔体贴,现在想想,其实有一点儿拿火腿肠喂流浪猫的基础善意。 跟成为太岁的待遇比,这煎饼果子,真的是喂流浪猫的火腿肠。 这根本没有错,不是人家的什么人,凭什么要求别人对你释放好友程度的善意? 作为人类的自己,其实对于他们来说,应当是非我族类吧。 今昭食不知味地吃完煎饼果子,然后卷起袖子默默地洗着菜,努力让自己的大脑旋转起来,思考出这种情况应该怎么了局。 日子这么过了一个多星期,在今昭多次试探中,毫无异状地平静过去。 今昭觉得,华练姐曾经说过的名言应该登场了。 华练说过,环境不明的时候,应该观察了解,以静制动,守株待兔,但是当事态已经波澜不惊,守着一棵歪脖树都快饿死的时候,再继续已经制度就是二,这时候讲究突袭破局,打破平静。 现在想想,华练对待那些所谓的甜甜圈星人,就是采取的这种战术。 昔年第一次见到陈清平,立马把这个第一代给圈养起来,观察了解,而后当事情不再继续发展,第二代都已经转世投胎的时候,她又主动出击,制定了一个看上去十分复杂,步步为营的庞大计划,拖入了好几个神鬼势力,连自己的记忆都利用上场,搅浑了一池水,浑水摸鱼。 现在华练带着那个应该是甜甜圈星人的弱点或者破绽的秘密,在六合里猫冬儿了。甜甜圈星人,却被孔雀的业火打飞到外太空,不知道多少年后才能回到地球。 这个战略,华练是成功的。 今昭决定抱紧女神的大腿,也来点儿什么倾世骇俗的事情,破一破局。 她能干什么呢? 杀人放火,不行,万一这里是平行宇宙穿越世界,她干完了回不去,反而蹲大狱; 说出真相,不行,还是上面的道理,不被人相信的话,可能会被当成是疯子; 自杀?憋开玩笑了,真的死了怎么办! 把事情告诉清平馆众人,也不行,继续道理同上,今昭没办法确定,如果自己不是太岁,那么知道了清平馆的秘密,朱师傅他们会有什么反应,感觉上最基本的,也会被房东大人出手,消除记忆。 肿么办? 什么样的事情,才是能令人感到震惊,并且和清平馆相关的? 一把火把清平馆烧了?嗯,然后朱师傅能把她给炖了。 劫持蔓蓝这个战五渣?嗯,然后朱师傅能把她给炖了。 换玉卮?嗯,炖了。 暴打老周?打不过,下场还是,炖了。 嗯。 今昭从宿舍的床上坐起来,露出慷慨就义的表情。 她想到一件事情,就算是发生了,也不会特别突兀,符合世界运行基本原理和事物发展原则,没有道理可循,人人都能理解,一旦事败,最多也就是尴尬而已。 反正她笃定,因为长得和那个自己一模一样,陈清平是不会忍心把她给炖了的。 今天天气不错,也没有雾霾,趁着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今昭决定,立刻杀到清平馆,告白,如果告白冲击力不够,还有强吻。 “我喜欢你。所以,当我的男人吧。”今昭视死如归地说。 咣当。 老宋手里的锅盖掉在地上。 哗啦。 玉卮手里的一把签字笔,散落在桌子上。 伙计们都用被雷劈的表情看着今昭。 今昭则用雷电一样火花带闪电地目光,看着陈清平。 幸好她动作快,把陈清平拦在了前堂里,要不然瞧着他这一身衣服和手提箱,一看就是不知道准备去哪里采购食材收购食谱了。 陈清平也看着今昭,那眼神一如当初,跟看五花肉看葱花看蒸鱼豆豉酱油一样,然后,非常淡定地说:“我知道。” 周围看热闹的伙计们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今昭看着陈清平,心里有一万头神兽呼啸而过。 你知道?!你知道还把我当成五花肉?! 怒能生胆,今昭一把揪住了陈清平的衣领,吧唧一口,啃了上去。 “嘶……”连朱师傅都倒吸一口冷气。 软糯,滑溜,甜软,和吃过的牡丹虾刺身一样,今昭就知道,吻是这个味道的。 但是,她不知道的是,陈清平的牡丹虾似乎特别轻车熟路,而且有一种离奇的,好像在严肃地进行试验的,毫无抗拒。 一瞬间今昭想通了一件事情。 当初传达有关太岁是个神马玩意的那段气势磅礴的记忆,陈清平就是用一个桂花普洱味道的吻,传递给她的。 今昭绝对无法从当时的陈清平身上感觉到爱意,所以她也一直想不通为什么陈清平会吻。她问过朱师傅也问过华练,两个人的解释都是一样的,陈清平除了做菜之外,唯一有点特殊的技能,就是可以像U盘一样传递存储记忆,因为他的记忆也和一般人不同,是以一个奇怪的圆心为中心,四面八方扩散开来的。 曾经今昭也不懂这段话的意思,传递记忆也有很多方式,比如靠梦境什么的,陈清平完全可以在梦里展示这段记忆给她看,而不是图简单亲上去。 现在她明白了,在经历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之后明白。 他只是在试验而已。 试验着记忆之中,那一模一样的脸,和那个今昭的吻。 那感觉是否相同。 所以,这个充满科研意味的吻,毫无爱意。 湿热的泪水顺着今昭的脸流了下来,然后她顺从自己的心情,毫不客气地,对着陈清平的舌头,咬了下去。 而后,无数的记忆,在今昭的脑海之中爆炸开来,她甚至看见了她曾经看见的场景,在小桥流水的人家的地方,一袭织锦兜儿,迤逦在地。 血腥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来。 今昭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看着眼前陈清平用手背蹭了一下舌尖,一道血丝沾在他的手背上,与白皙的手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醒了。”陈清平抱着今昭肩膀的手,微微颤抖。 今昭环顾四周,荒山野岭,她的小伙伴们跟野人一样灰头土脸地看着自己。 蔓蓝哇地一声哭出来:“都是我的错,我不知道那蘑菇有毒!” 朱师傅摇头:“不,这不是谁的错。谁也无法料到一模一样的蘑菇,那一个偏偏就是有问题的。” “嗯,没错,今昭,你吃了两生菇,中了毒,应该是进入了某种濒死幻境,因为我把手指头都弹出血了也没能把你唤醒。”宫韵白严肃脸。 “但是童话也不都是骗人的。老大一个王子的吻,你丫就醒了。”老宋简直无法面对这种童话play。 “濒死幻境某种意义上也属于一个梦境,叫做死梦,死梦里展现的东西非常极端,那是完全现实的体验,但是表达的,却是死者最深沉的恐惧,最害怕发生的事情,以及最迫切的希望,最期待发生的事情。死梦唯一的唤醒方式,就是运气和巧合,我估计你是梦见老大了,所以老大才能把你唤醒,毕竟,老大的吻,可是个移动硬盘嘛。”老周看着今昭,忽而露出梨涡来,“让我猜猜,你梦见了什么?” 今昭捂脸。 众人都转过头,表示已经猜到了并且不想知道她梦见了什么。 唯有陈清平,双手那并不明显的颤抖终于停止,他慢慢地把陷入害羞情绪里脑子还混乱着的今昭,紧紧地抱在怀里,松了一口气。 第二百八十三回何处能通豫章郡,一片鬼城枕尸留 星盘所在,非城不通。 尽管靠走荒山,可以来到晋国边境,但是想要进入陈国,必须走星盘上标注的港口城市,否则,荒野山林就是无边无际的迷魂路,怎么走,也走不通。但是,众人已经从附近必经之路上,一处以猎户为主的山民村人的嘴里得到了一个消息,这山中原本有一座小城,是可以通往陈国的豫章的,但后来发生了天灾,那座小城被埋入了山体之中。 曾有人在附近挖到那座城池早些年使用的器具和银钱,所以后来有人试图进入那座城寻宝,当时村中一众青壮进去,却只有一个瘦小少年钻洞逃出。那少年逃出的地方是陈国豫章郡境内,多年后少年以陈国商人身份回到故里,村人们才知道他的历经。 后来这座鬼城成为了一些毛贼或者歹人的通路,那些没有路引又需要过星盘到陈国去的人,都会进入鬼城。 至于有没有人从那边出去,村民们不知道,因为从来没有人回头回来跟他们透露过什么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朱师傅笑吟吟地站在最前面,搭着玉卮的肩膀,“别吐槽了玉儿,最不济,你的姐夫也会掀了这山让我们回去。” “我想吐槽的是你,越是可怕危险不吉利,你笑得越是春花秋月很讨喜。”玉卮斜睨着朱师傅。 “嗯,不错,你现在心口合一,这句话和你心里那句吐槽差不离。”朱师傅笑得更加温柔谦恰,看得众人齐齐后退一步,不想站在他这笑容的杀伤力半径范围里。 一行人颇有山野郊游的感觉,趁着凌晨的薄光,一早就走到了那座山中那处是鬼城入口。 “这个是万千弦,不管走多远,都能彼此牵扯,刀割不断,火烧不绝,所以不必担心它会折了,而且没有我,你们谁也别想把它摘掉。”宫韵白指尖微动,在众人的肩膀上挨个拍了一下。 “小白,你这么谨慎,是有什么顾虑么?”利白萨看着自己的肩膀,上面借着林荫间斑驳的日光,能隐约看见一条银色的线。 “你们难道完全不觉得奇怪?”宫韵白下巴一扬,指了指那山村的方向,“那村子号称猎户人家,可你看见婴儿或者幼童了么,看见老人了么?就算是女人也很少吧。” “被你这么一说,我们的警惕性真的够差的呢。”朱师傅一笑,双手一摊,“可不是么,那村子里我们瞧见的人,都是十几岁到四十来岁的,那里长算是五十?应当是最大的了。” “而且尽管他们掩饰得非常的好。”宫韵白露出个少年得意的笑容来,“但是我却能感觉到他们的心率,气息,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他们比那些守城的士兵更强大。” “你有什么想法么?”利白萨在宫韵白嫌弃的眼神里,席地而坐,“他们不是还给了我们几把砍柴刀来着,多么热情好客的人啊!” “你是连脑子都是五花肉么。刀刃这种东西,在平头百姓眼里是很昂贵的,就这么随随便便送给我们好几把,我反而觉得,是他们认为,我们肯定用的上这个东西。”宫韵白一边绑着裤脚一边鄙夷道。 “好了,你们两个白就别吵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老宋挥了挥柴刀。 宫韵白走到了那入口前,那入口是个一人宽窄的洞,旁边全是杂草,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人从这里走过了,他捡了块儿石头丢了进去,侧耳倾听,半晌,才转头说:“这个洞几乎是笔直向下的,坡度很陡,而且有很多奇怪的转弯和岔道,听着有几十米长,很可能是当年寻宝的人打通的。” “这不就是盗墓贼打的墓道么!”老元是盗墓小说的粉丝,这会儿反而有点兴奋起来。 “会不会有粽子啊……我好怕!”蔓蓝捂脸。 “真是……对不住各位。”司马郡主绞着手指,如果不是为了救她,他们也不会沦落到没有文书路引,被迫风餐露宿的地步。 “小姑娘,你就别天真了。你出事,司马家不能动燕家,但是责罚迁怒我们这些游宴,还不是手到擒来。如果我们没有救你,而是留下,恐怕这会儿也要被灭口的吧。”老宋摆摆手,“所以这话就甭提了。” “好了,大家进去吧。”朱师傅难得轻叹了一口气,拍了拍陈辉卿的肩膀,“大家都警惕一点吧,这里是六合,我们已经算不上什么有名有姓的人物了。” 众人把小臂小腿都用绑带扎紧,一身劲装的陈辉卿率先爬了进去,紧接着是耳聪目明的宫韵白,而后是不断放出幺蛾子往前探路的青婀,押尾的三人都是倒爬后退着往里进的,按照宫韵白的说法,万千弦无论什么情况都不会断,所以一旦有情况,后面的倒行三人组要负责把众人以最快的速度拉出来。所以力气最大还能变形的利白萨爬在最后,接着是黄少卿和鬼王姬。 这“墓道”必定是人为修建的,因为四壁较为光滑,好像涂了什么涂料防止蛇虫,散发着浅浅的椒香,每隔十米便有一个可以容纳几个人的洞或者两三米长的岔路,岔路尽头也是那种应该是供给休息的小洞。 “如此看来,倒是的确曾有人长期使用这条墓道的,这些地方应该是存放东西和休息的。这里面还有残留的灯油之类的杂物痕迹。”黄少卿探了其中几个洞穴,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大黄,前面到头了。”鬼王姬扭头传话。 这条“墓道”比预估的略长一些,不过几十米晦暗压抑逼仄的环境,总是令人难以忍受的,从“墓道”里爬出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站在了出口外面的平台上。 这一处平台是峭壁上的凸起,也应当是人为整理平整的,为了衔接那条墓道。平台的一侧有铁桩,看着应当是拴云梯的地方。宫韵白还是丢了石头下去听音辨位,推测出这一段大概是五六层楼那么高,而下面则是平地。 “经常出入这里的人也很谨慎啊。”利白萨指着铁桩子上还拴着的一小段锁链云梯,“人走了就把云梯收了。” “不……这看着像是砍断的。”黄少卿提灯细看。 “这地方我感觉非常不对劲,大家还是小心点。”鬼王姬抱着肩膀道,“这里没有任何鬼邪之气,可我总觉得毛毛的。” 拿出之前山居岁月的必备荆条云梯,众人用万千丝又加固了一下,才拴上那铁桩子,逐个往下爬。这次是利白萨先下去的,果然云梯的长短稍微差了那么几米,轻功完蛋的战五渣们,不得不踩着利白萨原形的后背爬下去。 “老白,离开六合以后,你这种失业青年,可以考虑加入登山俱乐部或者山地救援队。我觉得你还是很有前途的。”老元嬉皮笑脸地拍着利白萨的鳞片,被利白萨一口叼住,舞了一段儿最炫民族风,放下来的时候差点吐了。 “我看你们一点儿也不紧张,反而觉得很兴奋嘛。”草薙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群人。 “其实我们是以玩闹化解紧张。嗯。呕。”老元捂着嘴站在一旁。 最后一个负责收好云梯的是黄少卿,大理寺的高手卷起云梯往肩上一负,而后就像是走平道一样一步踏空,十分淡定地落在了地上,落地脚步轻盈,好像他根本就是一只鸟儿,没有什么重量。落地后他走到了陈辉卿身旁,看着陈辉卿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手电筒一样的白色的东西,问:“这是手电?” “六合基本上还是古风的怎么可能有手电啊!”被黄少卿一说,众人也看见了那东西,那是个比手电大的,长方体的东西,准确地说更像是摄像机,前脸有点像汽车的车灯那部分的构造,是大小四个灯。 不管怎么看这东西都不应该属于六合。 “哦。这是辉腾。”陈辉卿很随意地回答。 “……”众人倒地。 “老大!既然你有辉腾我们干嘛还在山里走啊!”宫韵白悲怆地想起自己这些日子的苦楚,洁癖人士都快疯了。 “坐不下。”陈辉卿回答。 “要是龙形态呢?”今昭想起他们这些人是骑过利白萨的。 “它不是龙,没有龙形态。”陈辉卿歪头,“它只是车。” “我读书少你别骗我谁家的车还能变管家变船变宇航舰变马车变乌篷船!”青婀崩溃。 “我家的。”陈辉卿继续歪头。 “好了我们走吧。”朱师傅已经催促陈辉卿把“手电”给打开。 “好了青婀,辉腾是变形金刚,你这么想就理解了。你就当做他是大黄蜂。”蔓蓝摸着青婀的头安慰。 “手电”一开,果然是辉腾,因为那两道光射出来,十分明亮刺眼,正是普通的汽车的远光灯的效果。 灯光所照之处,是一片山城,他们脚下的路是一条崎岖山路,有石阶栈道可供步行。稍远处茶寮人家,都是当年形状,更远处城墙耸立,隐约还能看见城中的高楼民居。从模样来说,这座城池这种山腹之中兀自伫立,不为人知的感觉,有点像是洛阳鬼城。 自脚下这一处通路往上,首先能够抵达城墙处,城墙过后,应当就是城池里面的街市人家,从规模来看,这城并不大,不过曾有星盘所在,居两国之交,倒也是高楼林立,宅邸簇拥。想来当年山中岁月,日光之下,也会是人潮往来,那境况必定也与洛阳鬼城相类,是极有热闹人气的。 不过,洛阳鬼城正名神都,是通往云上九野的,昆仑之外唯一一处通路,那种富丽繁华,气势恢宏,城池庞大,绝非眼前这座死城可以比拟。而且洛阳鬼城永不见天日,因此一年四季,一天昼夜,灯火永不停息,亮如白昼。而眼前这座城池,却是一片漆黑,安静的可怕。 更可怕的是,这座依山而建的城池,灵魂虽死,但筋骨尚在,这样看去,仿佛这城只是老了,睡了,若有拂晓之光照亮,它就会慢慢苏醒。然而失去了灵魂的城市,苏醒后是什么模样,想一想,就令人胆战心惊。 眼前的景色,给众人带来的不是震撼也不是惊喜,而是一种所有人都能感觉到的,不知名的惶恐。 “大家都当心点吧。”黄少卿一步当先,持剑在手,旁边走着提灯而行的陈辉卿。 众人鱼贯跟上,可就连八荒界的新人今昭,都能感觉到,那种不断往骨头缝里钻的诡谲之风。 第二百八十四回但使鬼城飞将在,不叫歹人过阴山 “是不是我出现幻觉了,我好像听见城里有声音。”鬼王姬掏了掏耳朵。 “不是你的幻觉,的确有声音。”宫韵白抬头看着眼前的城墙,“我上去瞧瞧。”说着,他接了远光灯,脚下一拧,像是一句小调儿一样飘上了城头,片刻之后又飘了下来,“没有什么眼见的活物,或许是风,这里环境太封闭了,声音很容易失真。” “是啊……”青婀抬头看着城墙头,“不知道怎么的,我刚刚撒进去的幺蛾子,都没有消息了……” “你的幺蛾子是光的存在,大概是这里太过黑沉,全是影子,幺蛾子也被吞没了。”黄少卿走到城门前,提着小风灯看着城门上的锁链,皱眉沉思片刻后,对朱师傅与陈辉卿点点头,提剑挥下,莫邪剑削铁如泥,断锁如发,那铁锁应声而落,在地上砸出咣当一声。 “听着挺沉的。”宫韵白把远光灯还给陈辉卿,袖手一边,压根儿没有去帮忙推那扇满是灰尘的城门的意思。 艰涩刺耳的推门声,勾着人心呲呲啦啦地被推开一道空,灯光照入,一片白光里尘埃飞舞,弥撒着腐朽死寂的气息。 眼前的一条街道,颇为宽阔,想来当年是作为进城的主干道存在的。 黄少卿抬头看了看高悬如天空的山腹内壁,说了一句:“这里有点奇怪,如果是地动被埋或者泥石流山体滑坡之类,为什么会是中空的?” “是啊……好像是被这座山盖上了一样,好压抑。”青婀咳了几声,拿袖子捂住的口鼻。 “不会有毒吧,来大家来闻闻。”蔓蓝掏出几个小香包分出去。 “据说从海通门是当年的门港,这城不大,应该沿着这条路走到对面的城门就是了。”黄少卿比划了一下大致的路线,“没有意外的话,应该用不了多久。” “总觉得你这句话有点flag的即视感呢……”青婀忍不住吐槽。 众人一路走,一路紧张地环顾四周,生怕周围有什么妖魔鬼怪之类的东西跳出来。一辆辉腾的远光灯照着前路,几个风灯照顾着四周,周围晦暗的视线和在灯光里浮游的尘埃,都给人以恐怖片现场的即视感。 “我觉得这里非常有寂静岭的风格呢……”老宋一开口,就被老元和老周一人揍了一拳。 “我觉得更像是浣熊市。”黄少卿语出惊人,众人纷纷表示“大理寺少卿竟然也看《生化危机》”,黄少卿咧嘴一笑解释道,“因为我们的案子一般都很离奇,需要参考一下人类的脑洞啊。” “我记得大理寺卿那个家伙还是生化系列女主的粉来着……”老周回忆道。 “别酱!一个六十开外的老头儿喜欢那么热的女主合适吗?”青婀扶额。 “老裴看着也就四十多吧……”黄少卿微弱地为自己的上司辩护。 “其实他都一千多岁了好吗……”青婀提醒。 “其实我也是两千多……”黄少卿继续微弱辩护。 “其实你算算人生经历都快五千岁了啊六合你忘了吗?”青婀忍不住提高声音。 “嗯,六合是久了点,我要是知道当年的冰极之地就有能回去的路,也不会浪费那么久的时间了。”黄少卿的语气里含着几分歉意,似乎他觉得连累青婀沉睡了一个月,十分过意不去。 在众人默默谴责“你好意思你睡了一个月人家六合拼搏了一千年”的目光下,青婀特想抽自己一个嘴巴。 “嘘!有声音!”宫韵白突然开口。 一条巷口,传来钝重的,什么东西拖拖拉拉爬过来一样的声音。 众人瞬间静音,看着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拖拖拉拉的声音似乎感觉到了众人的视线一样,停了下来,许久,也没有再响起来。黄少卿按照大理寺的行事方式,和陈辉卿宫韵白三人提灯去看,结果却是一块儿篷布,被这山腹里的气旋儿吹动,划过地面的声音。 “市政建设怎么搞的啊!差评!”青婀做掀桌状。 倒是草薙蹲下来接着灯光看着那块儿篷布,疑惑地说:“这布上面有很多的血迹啊。” “可能是早年出事的时候弄上去的。”黄少卿道,“血迹很老,而且是流上去,不是喷溅的。” 众人无语地看着两个人交流起来仵作类的技能,继续往前走,结果没有走出多远,就发现前面的大路被堵死了,周围的宅子都破烂不堪,乱石残墙横贯路上,有点像是被开山的炸药一类的东西炸出来的一道阻拦。 “咱们是翻过去还是绕路。”今昭看着眼前并不算矮的障碍物,深深觉得以自己的运动能力,可能没有本事自己爬到这上面去。 “这个城不大,还是绕过去吧。”鬼王姬建议。 “这里没有方向感,绕路会不会迷路?”老周挑眉。 “我们把万千弦缠绕在这边,先绕路看看,这个坍塌的地方也许踩着不是那么牢固,我们要是在这里受伤会很麻烦。”黄少卿的解决方案稳妥谨慎,被通过了。 进入鬼城的巷道里,那种黑沉压抑,满心恐惧的感觉更加明显,今昭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已经把陈清平的一条胳膊当做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整个人粘了上去。 这座城已经没有人了,空荡荡的街道和败坏的屋宇仿佛是被丢弃的蛇蜕,枯萎地留在原地。灯光所照射到的范围里,脚步惊动尘埃,大片的残破的损毁的死亡的不知名的碎片尘埃随着脚步飞舞,像是墓地里那些在尸骸上产卵的死亡蝴蝶。 听着众人或深或浅的,孤零零的脚步声,今昭顿时觉得前阵子跟着地龙们到处跑挨个城市流窜的时候,真的不应该把高清重制的《X档案》看完。 “小心。”陈清平拉住今昭。 今昭把脚拔出来,无语地揉了揉脚腕,提醒众人:“地面会有塌陷,大家小心啊。” “小心很多。”陈辉卿突然停下来,用手里的远光灯照着一户店铺。 “啊?”今昭一愣,不太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里会有非常可怕的东西。”陈辉卿转脸看着众人,远光灯的光晕里,他的脸白光流转,仿佛不是真人,因此,他说出来的话,也显得更为恐怖。 陈辉卿说:“这里没有尸体。” “不。”宫韵白听到这句话,脸色一变,抢过陈辉卿手里的灯,旋身飞上了屋顶,举着照过去,他脚下这个看上去像是大户人家宅院的地方,在白光下显得如此空寂。 空寂,破旧,老朽,但是没有尸体。 “他怎么吓成这样?”蔓蓝不解。 “因为他是洪荒时期的人,应该很清楚,如果真的是山崩地裂,这座城中,应该到处都是尸体。”鬼王姬深吸一口气,刚才他们走在主路上,一路警惕着邪祟,忽略掉了这个问题。 哪里都没有尸体。 “怎么回事……为什么听着这么可怕……”今昭恨不得把自己变成言言挂在陈清平的裤腰带上,或者干脆就变成陈清平的裤腰带。 “快点走吧。”朱师傅低声催促众人,“大家尽量不要再出声了。” 陈辉卿必然是不会对他说的话做什么解释的,朱师傅和黄少卿也都有志一同地沉默以对,宫韵白则换到了最前面,手里拿着一个无风也在微微摆动的铃铛,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鬼王姬则彻底闭上了眼睛,飘在了宫韵白身后。 看到武力担当们都这么紧张,今昭也噤若寒蝉,玉卮踩到什么坑洼,不小心扭了一下,抓了一把今昭,也把太岁吓得大叫一声。 转过这条巷子,那一片坍塌就已经被抛在了身后,可这条巷子口也堵着不少乱石,似乎诚心不打算让人过去一样。 好在这些乱石堆并不十分高,众人拉扯着也都翻了过去。 一落在地上,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更加浓厚,就好像黑暗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按在你的肩膀,令你惊悚警觉,但却不敢回头。 一只手按在了今昭的肩膀上,今昭本能地想叫着跑开,可那只手和身后传来的肩膀与身躯的熟悉味道,却让她放松下来。 陈清平轻轻地将她拉在了身侧。 那种熟悉的,最近因为露宿荒郊野外,经常拿花椒当作料的椒香气味,从他的手指传过来,今昭思考了一下现在趁机拉住他的手是不是有点禽兽。 “啊!” 太岁没有叫,叫的却是前面飘着的鬼王姬。 “当心!”宫韵白的声音也清沉地响起。 灯光照射之中,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对着他们走了过来。 那人看着身量不矮,穿着一身甲胄,随着他踉跄不稳的步伐,那一身甲胄上下碰撞晃动,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你是?”黄少卿刚要上前去问,却被鬼王姬一把推了回去,宫韵白则踏步向前,一个侧滑从那人的旁边滑了过去,那人摇了摇,头颅滚落在地。 “这是……”众人的灯火聚拢在那具尸首前,光芒照的分明,那人的身躯满是伤痕,他的喉咙有一道致命的旧伤口,泛着腐烂的血迹,而那道伤口下面两指宽的距离,宫韵白的琴弦划过,彻底将他的头颅也割了下来。 这个人早就死了,刚刚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卧槽进来之前谁说《生化危机》来着,出来我打不死他。”老宋恨声道。 “难怪这一座城里没有尸体,并不是有什么大怪兽吃饱了肚子,而是这样……”鬼王姬蹲下来检查了一下那尸首,“理论上来说,行尸走肉是失去了意识,无意识在释放生物电维持基本生计系统的一种怪物,在八荒界可见的有三四种,基本上都是病毒引起的。这个应该也是,他身上有多处被啃咬的痕迹,是死之前被咬的吧。这一道脖子上的致命伤看力道和伤口方向,应该是自杀。” “这人是晋国士兵。”朱师傅看了看那一身甲胄,“而且还是郎将。” “……快点走。”黄少卿提剑当先开路,“如果这座城里原本的居民都变成这种东西,我们就麻烦了。” 很可惜的,就在他说完这句话,话音尚且没有落地的时候,那种踉跄而拖沓的脚步声纷乱地响起,好像有很多很多他们不愿意面对的东西,正在向这个方向聚拢而来。 陈辉卿举高远光灯,慢慢地说了一句:“原来他们炸断街道,是不希望我们进去。” 这句话这个时候,众人还没有细想,但是一个时辰之后,他们会对这句话,细思恐极。 第二百八十五回人生自古谁无死,未料死后变丧尸 今昭从来没有想过,作为清平馆的一员,一个被众人保护娇宠的新手太岁,有朝一日,还能遇见这种《生化危机》或者《行尸走肉》的剧情。 不必去细看,单凭那种腐朽败坏的感觉,太岁就知道,这些玩意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边走!”黄少卿提剑将迎面走来了两个丧尸双双一剑抹头,招呼着众人跑进一条稍微宽阔些的巷子。宫韵白跃上了屋顶,占据较高的视野,警惕着那些丧尸。实际上哪怕他不汇报出来,今昭也能感觉到那些东西的气息在不断靠近,而且数量庞大,几乎是力等倾城。 倾城…… 今昭觉得脑子里闪过什么东西,那似乎是不属于她的记忆,她的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陈清平一把将她抓起来。 这一路狂奔,不断有丧尸从周围的街道巷子里走出来,幸亏这些东西行动迟缓,而黄少卿等人又武艺高超,今昭只能感觉到那种压迫感和不吉利的死亡气息,但好歹算是有惊无险。 因为黄少卿和宫韵白在,众人好歹是以迂回的方式往海通门的方向跑,可越是往前跑,丧尸的数目就越多,就好像它们也有智力,知道海通门会有食物上门。 “湮灭?”陈辉卿问朱师傅。 “太分散了,意义不大。”朱师傅看着眼前错综复杂的巷道。 “而且这些房子,我担心经不住您老的必杀。”利白萨拔出陷在地面里的脚,一抬手柴刀带起风声来,砍掉了一个窗子里探出半个身体的丧尸的头颅。 转过一个稍高的建筑,太岁气喘吁吁地抓住朱师傅:“我感觉到数目特别多,而且都聚集在了另外一个城门,就是我们要去的城门海通门的那边。” “有多少?”朱师傅问。 “我感觉不清楚,不能集中精力。”今昭诚实地边跑边回答,实际上她要不是太岁之躯,已经不是人类,这会儿早就累吐血了。 两个普通人类里,司马郡主内功基础扎实,眼下还能帮着清理一下“路障”,草薙本来身上就带伤,这会儿已经有些体力不支,由老宋和老元一边一个架着跑。 众人穿过一片烧得只剩下残骸的街区,满腹疑惑地看着满地士兵和平民混杂的尸体。不管曾经发生了什么事,可以肯定的是,晋国皇族曾经派了不少的兵力来着这座城里。 也许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些丧尸,所以在一开始的时候派兵清剿,但是却没有想到丧尸的数目众多,传染力又极快,结果反成了送分送肉的,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看这些尸体的头,好多人都是好好的活人,却被这些士兵给杀了。”黄少卿指着地上的尸体。 “是怕丧尸的数目增加么?”老周冷哼一声,一个空翻,翻过突然冒出来的一只丧尸,手里柴刀一划,将它的头颅切掉。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我们要是这么跑出去不会有事吧?”玉卮皱眉,“这种是靠什么传染的?” “今昭快点看看!”青婀一边跑一边扭头喊。 黄少卿的剑刃寒光闪闪,将青婀身后的三个丧尸干掉,鬼王姬身影绰约,刃光所到,也是一场收割,宫韵白指尖琴弦飞舞,无声音律间头颅乱飞,陈辉卿则双掌白光流韵,每一道都能扫倒一大片的敌人。 武力担当们都非常小心地不让那些丧尸靠近众人,生怕这种未知的丧尸病毒有什么啃咬之外的传染方式,然而,尽管他们的武力对行动迟缓又没有智力的丧尸形成了碾压,剖瓜切菜一般干掉,数目上的差距,和源源不断越来越多的丧尸,却令只是小心躲着跑着的今昭,也觉得疲惫了。 尤其是身上带着伤的草薙,已经因为伤口崩裂失血昏了过去,这会儿由利白萨背着,利白萨已经顾不上什么不要出声,大喊着:“海通门到了吗?” “没有!应该不远了!可是这边太多了!”老宋好歹是在六合对付过蚩孓的,对付这些丧尸还算趁手,他一边砍一边还时不时去扶一下草薙,生怕这浪人不小心被利白萨给颠掉了。 “那边的海通门堆着很多!”宫韵白从一座小楼上飘下,带来一个十分不利的消息。 “那门真的能过去陈国吗?别是我们给人涮了!”老元也大喊,“今昭点读笔啊!快点看看啊!” 今昭嗯了一声,尽力去捕捉了一下脑子里那种外来的意识,却觉得脑子里乱糟糟都是东西,还要往前跑顾忌着周围的环境,根本没法抓住那种意识。她刚要开口,陈清平就蹲了下去,双手反在背后,往她的腿上一抱:“上来。” “别想别的,去想这里的事情。”陈清平将今昭背起来,跟上众人。 今昭重重地嗯了一声,屏息凝神。 那些建筑沉默无声,那种关于死亡的意念漂游不定,太岁努力去捕捉,她几乎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忘记了臂弯里搂着她喜欢的人的脖颈,她只能感觉到有一件非常悲惨的事情,在这座死城不死的记忆里,正在发生。 小城三面环山,名西海城,是晋国与陈国交接一处星盘所在,因为可以通过海通门去往陈国,一直以来,虽然地处群山,却也修桥造路,商旅往来,颇为兴旺繁荣。晋国不少富商在这城池里都有别院,尤其每年春夏之交,山中山花烂漫,是极好的赏春之地,山地里有一种花斑鹌鹑,是本地特有的一种野鸟儿,春季鹌鹑肥美,又是饕餮之客们趋之若鹜的珍馐。 这一切,休止于一个人外来的商人,这个人来到西海城之后,白手起家,经营西海城的土产珍味,包括这种花斑鹌鹑。 显然这是个聪明又想法的人,因为这人开了一间养殖场,将这种野外的鹌鹑,饲养在了养殖场里。 起初效果很好,因为猎人们效率有限,小城的鹌鹑一处于供不应求的状况。有了养殖场,无论怎样,饕客们都能吃到鹌鹑。 这人的养殖场越开越大,将鹌鹑发展成了一个产业,各色并非新鲜现做,而是腌制卤味风干烧腊的鹌鹑,随着西海城西海花斑鹌鹑的名头,销往各地。连晋国的皇族,都曾经赐字,一时间这种鹌鹑名声大噪。 原本曾有人效仿这商人的做法,但野生的鹌鹑变成了那种集笼饲养,就失去了肉质原本的鲜美味道,但是这商人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使得哪怕是圈养的鹌鹑,味道也不输给猎人们在野外猎来的。 西海城的鹌鹑事业,无人能敌得过这商人。 原因是,这商人有一种饲养秘方。 他用肉来养鹌鹑。 死掉的鹌鹑的肉,杂七杂八别的禽类的肉,集市上买来的猪羊下水杂碎,甚至山中小妖,狱里死囚。 血肉滋养出鹌鹑的肥美,也滋养出一种罕见的病毒。 最终,这座城市因为这种会令人变成行尸走肉的病毒,陷入绝大的恐慌之中,鹌鹑饲养场付之一炬,可病毒却已经传播到了人的身上,一切都已经太迟。 晋国皇室为了保住周围的城池和国土,下令请来大巫和天使,将这座西海城彻底封闭,那些负责清剿和毁灭的士兵,将道路炸断,城门锁死,最后,大巫施法,移动一座荒山,将这城市,彻底覆盖住。 然而,这并不是这个故事最恐怖的地方。 今昭睁开眼睛,紧紧搂住陈清平的脖子,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脖颈,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止住心中的森寒之感。 的确,这件盖山绝城的事情,在时间里被人遗忘,变成了天灾的传说。 那是晋国皇室刻意放出的消息,他们安排了士兵装作附近的村人,引导着那些想要穿山而过,做些灰色生意的商人和过客,进入这座死城之中,成为丧尸的食物。甚至,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晋国的线人,诱哄一些人进去送死,为的就是害怕这些丧尸因为没有食物来源,会在本能的趋势下,想尽办法离开死城。 那些山民的确不是普通的山民,而是负责给丧尸送食物的饲养员,是晋国的秘密士兵。 所以,他们会非常热心地提供秘密入口。 所以,他们的村子里没有老人和孩子。 所以,他们会出于内疚或者别的什么目的,比如期望有人能多杀一些丧尸,而提供柴刀。 所以。 太岁第一次深恨自己的能力,她根本不想知道这样的事情。 这座城市的记忆,如此充满了肮脏和血腥。 “海通门还能用。但是我们一旦开启了城门,那些东西……”今昭简明扼要地说了一下她看见的情况,在听完故事立等开骂的众人的骂声里,抓了朱师傅问。 有陈辉卿在,她并不十分担心他们无法离开这里,但是如果他们的离开,放出了那些丧尸,倒霉的甚至不是晋国,而是陈国。 她不敢想象那会引起多少人的死亡,多少城池与西海城一样。 “辉卿,能湮灭这座城么?”朱师傅转头对陈辉卿喊。 陈辉卿一个侧空翻顺手干掉了两个丧尸,落在朱师傅身旁,点点头:“可以,一点不剩。” “那我们就玩命出去吧,出去以后立刻湮灭这座城。”朱师傅算了算自己的余力,“先想办法开门,而后我可以尽量起风,暂时阻拦住那些丧尸尾随我们穿过城门。” “你们俩都悠着点,六合这里放这种大招,恐怕会引来天使。”黄少卿道,“一旦用了,后面就再也不能用了。天使是十分可怕的,我们身在这里,根本招惹不得。” “好的。”陈辉卿点头。 众人一口气跑出那条巷子,一片店铺林立的横街出现在了眼前,街口那城墙依旧巍峨森严,城门上刻着的“海通”两个字此时此刻看上去简直就是救命的救星。 可是,救星身旁,密密麻麻地,像是聚集在蜜糖旁的蚂蚁群一样,无数的丧尸簇拥。 新鲜的人肉仿佛一声口哨,那些丧尸都转过头,缓缓拔步,你推我挤,往众人的方向走来。 “既然只有这一次,也不必有什么顾虑了。”朱师傅一笑,掏出一把扇子,一瞬间展开,无数飓风打着旋儿夹裹起地上的尸首,袭向了那一群丧尸。 陈辉卿也抛出白光,瞬间将那些丧尸化了灰,连灰也不剩。 黄少卿在鬼王姬的掩护下沉寂靠近了城门,靠着朱师傅和陈辉卿的大招,清出了一条通路,宫韵白接过黄少卿的剑,倒挂在城门上,一手以剑劈锁,一手按住城门尖啸一声,那城门连着拴锁的一块儿顿时碎成了渣渣。 “快走!”黄少卿一边掩护众人一边大喊。 众人以冲刺的速度冲出了城去,朱师傅又一扬扇子,扇起凭空惊涛骇浪,奔涌入城门,倒灌进去,将那些尾随而来的丧尸给冲了回去。 与此同时,陈辉卿双臂举起,做了一个极其圣洁的,仿佛是向天呐喊和疑问的姿态,众人只觉得眼前骤然一亮,仿佛是看见的生与死之间的白光虚无的世界一般。 须臾之间白光散尽,眼前曾经惊心动魄的城池消失不见,只有山中腹内的岩石与灰土,还有城池所在之处,出现的一片山渊。 “有生之年我能看见天问,还真的是没白跟你们混一场。”宫韵白看着陈辉卿,颇为感慨地说,“幸亏这里不是八荒界,不然就凭着这一次的天问,就够把东君囚禁个五千年了。” “在六合也不是什么好事。”黄少卿严肃地看着朱师傅和陈辉卿,“你们俩刚才的大招,后面绝对不能再用了,否则我们对上了天使,真的就无法离开这里了。” “现在我体会到六合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了。”玉卮叹了一口气,“人心险恶,局势诡谲,偏偏我们还什么都不知道,连借势都不能。” “所以可见当年天化在这里多么不容易。”老周说完,看了看青婀。 “这样就不会有事了吧。”今昭看着眼前因为陈辉卿的必杀而出现的那个与城同等大小的巨坑。 “应该没事了,只要我们在天使觉察到来之前离开这里。”黄少卿说着,“快走吧。” 众人匆匆忙忙往前赶,走了一阵子以后,眼前的山腹变成了普通的山洞,钻出山洞,便是一片寻常的山野景色。 今昭举目远眺,无限感慨地说:“我从来没觉得这种荒山野岭,这么令人心旷神怡过。” “只要你先下来,我觉得你怎么心旷神怡都行。”老周看着今昭。 第二百八十六回唯有牡丹真国色,肉签十样动京城 与众人见过的晋国不同,陈国是个十分开放的国家,国都与周边好几个国家的大城市直接连通,而且国内的城市之间,也修着本国专用的法阵,只要登记就能使用。所以,只要能够通过星盘进入陈国,只在陈国的境内活动的话,路引并不是十分严格使用的东西。 单凭这种敢于开放国都的劲儿,就不难看出,陈苍苍治国果真十分在行。 靠着陈清平的手艺刻的萝卜章,众人从那山里进入了陈国的豫章城,当大家终于睡在了客栈的房间里,吃着客栈热乎乎有盘子小碗装着的饭食的时候,心里都涌起了对陈苍苍的感激之情——要不是她的陈国有这种政策,不需要那种路引里的身份标记,他们绝对没办法进城,就算是陈清平的手艺能把萝卜章刻成清明上河图也不行。 从黄少卿的记忆和跑堂的嘴里套出来消息可以推模出陈苍苍在陈国的经历。 得到了乘黄之后,陈苍苍在六合“醒来”,身份依旧是陈国公主,可没过多久,她的皇兄就驾崩了,留下一个废物侄儿。于是铁腕公主开始从最初的暗中掌权到明码监国,一步一步,获得了陈国实际上的掌控权。也算是天道酬勤吧,那废物侄儿几年后和爱妃马振摔死了,镇国大长公主就在民意的强烈要求下登基成为女王。 不仅如此,女王因为救了十巫之一巫罗转世之身的性命,得到了十巫赐福,此身可以青春不老,活上千年。 一个国家如果拥有一个明君,可以掌位一千年,不需要有政权更迭,那么这个国家的繁荣也是可以眼见的。加上国君与六合的神权统治者十巫交好,旁的国家也轻易不敢来招惹,所以陈国在这一百年里,可以说是白捡了天大的好处在铆劲儿发展,因此开放国都,开放法阵,也不是什么多稀罕的事情。 陈国女王在陈国国民的心目中几乎是女神一样的存在,所以随便找个人打听打听女王的消息,完全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今昭觉得刚才那个跑堂的介绍这些八卦的时候,那种骄傲自豪的表情,就好像他是王夫一样。 那时名花倾国,乱世不愿随波,谁能想到只是换一个身份背景,换一种稍微开放一些的可能,这一朵花就能长成铿锵玫瑰,带着夺目的金属光泽,再也不是皇家花园里的娇花一朵。 “唔,长公主这个经历,简直可以写一篇200万字的爱恨情痴权谋家国成长型女尊文了。”青婀万分佩服,“还有和十巫不得不说的故事。” “这才是穿越女的榜样啊!”蔓蓝双眼闪亮。 “这已经不能算是穿越女的榜样了,简直就是人类的榜样!”鬼王姬一想想那两千年的寿命就给跪了,“长公主根本就是因为和乘黄有一腿所以自带两千年寿命,那个什么巫罗绝对是被收买了,赐福啥的都是烟雾弹!” “看来这位公主已经彻底摆脱当年的梦里爱情阴影了……”玉卮扶额,想起当年陈苍苍还曾痴痴爱慕过梦里一个影子,求之不得辗转反侧,那真是青春年少,懵懂无知啊。 “来咯~女王最爱陈家肉签十样!”跑堂的拉着滑稽的长调,托着一个好大的托盘。 这陈国人对女王的崇拜已经丧心病狂,连吃个饭取的菜名也是要跟女王沾亲带故,肉签什么的不过是香肠而已啊喂! 今昭已经无力吐槽了。 “这位小娘,不要小看这肉签,这是女王昔年雌伏之时创出的秘方,那时晋国来犯,废帝妒贤嫉能,令女王仅带千人御敌。女王陛下带着亲军奋力抗敌,于群山之中,杀敌无数。那时候为了让将士们吃的好些,女王陛下亲自捕猎野鸡野兔,亲手制作成这种肉签……”跑堂小哥开始滔滔不绝地为外地人介绍这肉签的历史。 今昭拿起一块儿肉签尝了尝,虽然这种没有陈清平做的那么选材丰富,但是她大致还是能吃出鸡肉的紧致,野兔的弹滑,鹿肉的劲道和普通的五花三层的猪肉的那种喷香肥美。 里面的香草显然是竭力在寻找当年南北朝时期建康风流地那位陈国的长公主吃过的味道,但是显然六合的寻常食材尤其是香辛料味道相对比较薄淡,这一份肉签有香草的清淡气味,但没有香辛料应有的那种刺激味觉的馝馞。 但是,这一份杂肉混合的肉签,名字叫做陈家肉签。 今昭吃着这盘子肉签心中略微伤感:“怎么办我从这份肉签里吃出了浓浓的思乡之情。” “没错,这种蛋蛋的忧桑是肿么回事。”青婀塞了一嘴的肉签远目。 所谓的陈家肉签十样,以太岁的眼光来看,基本上就是小粉丝们对女神所爱之物的膜拜和疯狂。 简而言之,肉签十样,就是各种各样用肉签,也就是类似香肠的物件儿,做成的各种菜肴。 当先一道一定是汤,用肉签在煎锅上擦过,加上白汤,熬煮出味道以后,加上土产的野菜,最好是茎类野菜,这样才会有那种类似于培根芦笋汤的味道,在肉香里夹杂清香; 其次要有炖蛋,火候恰到好处的嫩蛋里,放一点点的肉签丁儿末儿,不是为了味道,而是为了借一点颜色,搭配一下平衡; 腊味或者卤味是正当时候,酱香浓郁的酱肉风味也是极能带动食欲的,只是六合 味道多薄寡,这样浓郁的滋味,想必是花费了好长时间才能炮制出来的; 新鲜生嫩肉瞬间灌制成型的肉签,如鱼脍一般切薄片,略沾一点芝麻油,也是口感软滑适口的美味; 搭配米醋腌制的酸味白菘,肉签显得清爽不腻;搭配晶莹剔透的糯米则能将糯米沾染上肥美;与鱼一起蒸,肉签之中那稍许肥肉熬出了汁液,让鱼肉显得白嫩光润;和虾一起炒,则让劲道鲜嫩的虾肉有了不同以往的油滑;小炒王瓜,王瓜微凉的味性和寡淡的味道能被肉签夺得一干二净;葱爆肉签,则以薄油爆出肉签的本味,那是几种肉类混合在一起,做浆做泥后,彼此融合一体,不可分割的绝妙。 就连陈清平也得承认,这家客栈作为女王脑残粉,已经把女王爱好的食物,发挥到了一种令人叹为观止的境界,因为菜单上不仅仅有十样,还有十五样,廿一样,三十六样,出于厨子的职业眼光,应该是但凡能和香肠培根这种食材一起做菜做饭的,都被这家客栈的厨子给开发尽了。 这是何等执着而热烈的粉丝精神! 今昭顿时觉得当年她搜集四大天王的贴纸的行为真是弱爆了。 以及她那个关系还不错的对铺在墙上贴满了自己打印的北村一辉的海报的行为,也十分无能。 吃着类似于煲仔饭或者石锅饭那种做法的肉签丝儿绿叶菜萝卜条儿之类的杂菜烩饭,太岁觉得陈国的打开方式有点不对。 忽而外面街上传来锣鼓喧天的热闹之声,跑堂的特别热情地介绍:“啊!这是我们这边的古彩戏班子,最近演的是,智勇双全,女王孤山救天使;情深意重,巫罗有心王无情。” “……这剧情……”青婀觉得自己那些小说都白看了。 付了帐,清平馆众人本着“多了解一下陈苍苍没坏处”的原则,站在路边看那古彩戏班子的表演。 那戏班子的生意做得不小,还支着帷幕,摆着凳子案几,各色点心果子,班里负责兜售零嘴儿的茶果博士穿来走去,台上的舞乐之声渐起,先别管那戏班子演的如何,演员长得如何,单说这些观众们每次在演女王的演员出场的时候都会疯狂地欢呼叫好这个劲头,今昭就觉得,不输给那些为明星接机的粉丝们。 那台上的戏剧演得格外具有戏剧性,女王在这一幕里已经死了三回,可每次活过来都会义无反顾地去给巫罗挡刀,而巫罗堂堂十巫之一,在六合是等同于云上九野天帝上神类的存在,竟然一次次连个喽啰都打不过,要靠女主角的战斗力爆表才能苟活。今昭觉得这个编剧一定是脑子坏掉了。 “造型师也挺有意思的。”朱师傅指着台上扮演巫罗的那位俊俏美男子,那演员戴着一个银白色的假发,眼皮和眼圈儿画着翠绿泛着珠光的油彩。 今昭觉得这个设定十分眼熟,努力在记忆之中翻翻拣拣,才想起来:“这银发绿眼不是陈苍苍当年喜欢的那个梦郎的造型吗?!” “噗给梦郎这个绰号点个赞。”老元拇指。 “如果这就是巫罗的模样……”老周若有所思,露出一个迷之笑容。 “难道……”今昭觉得自己已经插上了想象力的翅膀,可以把翅膀撒点儿盐烤依一烤,就着眼前的剧情啃了吃了。 那台上的女王已经获得了两千年的寿命,而巫罗则被描绘为一个痴情的形象,因为擅自赐福于人类那漫长的岁月,而被上天惩罚,一夜之前夺去了所有的神力,银丝曳地,双眸成雪,可他却拒绝了女王的照拂,于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离开了陈国,消失无踪。 巫罗说,他如果得不到真爱,也不需要任何同情和施舍。 “这一段真的有点感人,如果不是背景选错的话。”玉卮颇为感慨。 “背景?”青婀嗑着瓜子费解。 “因为陈国的气候不会下雪啊。”蔓蓝对天气和作物十分了解,陈国不会鹅毛大雪,正如上海不会鹅毛大雪一样。 “为了效果感人你就不要要求太多了。”鬼王姬拍了拍玉卮的肩膀,“总之我们不是已经从这个神剧情里得到很多信息了么。” “是啊。”朱师傅抄着手,眼神温和地看着舞台上的巫罗,“非常多,有意思的事情呢。” 第二百八十七回相见不难相认难,牡丹给力百花残 会稽长公主陈苍苍在六合醒来的时候,正如那些清平馆的时光的旅人们所说的那样,心中略带迷茫,但却清楚地知道,自己置身何处,所为何人。 这里是六合,陈国所在的地方,她是陈国国君陈友谅的妹妹,豫章公主陈友谈。 不同的名字,同样的一个人。 这里的陈国与她的陈国不同,这里的陈国很小,只有江东和豫章两个郡,陈友谅这个国君之位也是虎口夺食,国朝初见,百废待兴。 所以,十二岁的豫章公主,并没有太多的闲情逸致,可以慢慢体会梦里公主的轻松惬意。 尤其是乘姬说过,在这里,一旦死去,便连轮回也无,是彻底的湮灭与虚空。 她并不是为了追求一个无,才来到六合的。 豫章公主以昔年身为会稽长公主时所知所得的见识手腕,从小小的赏花宴开始,一步一步进入了陈国高层女眷的交际社会,渐渐从云鬓花颜之中为她的皇兄打开了局面,渐渐学会通过操纵着那些人的姻亲与女眷,进而去操纵那些人本身。 那是胭脂水粉里的朝局,明眸皓齿之间的战争,那时候她突然明白当年的皇兄陈蒨让她嫁给王家做续弦的意义,绝非简单的拉拢。 唇漾国政,袖舞人城,忽而两年的时光过去,她从一个稚龄公主,变成了陈国举足轻重的人物,她的赏花宴是邻国的公主都趋之若鹜的盛会,她的一声赞美,是多少高门贵女门梦寐以求的评价。 她成为了豫章长公主,并且告诉她的皇兄,她想要以巫礼为由,去出使列国,周游世界。 然后她就走了,到晋国,去宋国,看唐国,游汉国,与明国太子一同乘过鬼车,和陵国公主饱览过轩辕坡秋色,被羽国最美的少年追求,还把魔域最有权势的魔姬,嗯,那话怎么说来着,像清平馆那些女孩子说的那样,把魔域最有权势的魔姬给掰弯了。 那是一生只此,身处两处之中,最美好而明快的记忆。 尽管只有回到国家之后的很多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在旅途之中那些时不时就会出现的绝境危机与致命杀手,都来自于她诡诈多疑的皇兄。 国君担心如此具有能量的长公主,将来会成为胁迫少主的实权人物,所以宁愿把豫章公主变成传说。 可是陈友谅的命不够好,他没能活过那一年陈国国都流行的时疫,甚至还没来得及留下一个子嗣,死后只能由贵族们扶持他年幼而孱弱的侄儿登基,在国朝一片呼声之中,长公主回国,主持女眷内务。 豫章长公主,又变成了豫章大长公主。 陈友谅留下来的,并非是一个国泰民安的局面,相反,为了扩张国土,会稽郡和庐陵郡还在打仗,内部的华门与寒门两大利益集团依旧在党政对峙着,晋国对陈国依旧是虎视眈眈,不肯放弃这块儿肥肉。 这样的国家和局面,一个年仅十三岁,只会吟诗作赋喝汤药的少年,如何能摆平? 不想国祚倾覆,便只能奋力一搏。 大长公主伸出秀美修长的手,闻到了指尖的血腥气味,那是权力的芳香气息,一旦沾染,便很难戒掉的毒。 身后女眷关系错综复杂的华门大族很快就站在了大长公主身后,反对少年天子那些有关如何提拔寒族的天真美好的理想,而没能抓住关要,安抚好统治中枢力量的少年天子,一再失去手里的筹码,最终不得不学会他父亲那一套。 明挤暗杀。 那一年晋国的兵马开过了星盘上的国界,押兵老山,陈国少主下旨,令豫章长公主率军应战。 大长公主知道,她可以带着这些效忠于她的军队逃走,去任何一个愿意接纳她的国家,但她也知道,那将会成为她漫长的两千年的生命之中,自己都不允许存在的一个污点,她可以背叛自己的心,成为一个铁腕女主,但却不能背叛自己的骄傲,任由自己流放别处,对他国异族摇尾乞怜。 老山一役,打了整整四个月。 四个月,她带着她的兵,在老山之中茹毛饮血,连草根树皮都吃得干净,她学会了爬树,编草鞋,治疗伤患,甚至给人开膛破肚。 她最终是胜利了,失去了左手。 班师回朝的时候,等待她的,是一纸婚书,让她嫁给一个寒族出身的礼部官员,婚后出使晋、宋等国,要劝降晋国,拉拢宋国。 让一个刚刚打败了晋国军队的女人出使晋国劝降,陈国少主的决定,甚至连晋国都为之齿冷。 少年皇帝大概并没有了解过那位礼部官员的背景,否则他一定会后悔这个决定。 豫章长公主调查,那位礼部官员,每个月都采买大量药草,那是些药草是用来制作染色乌发膏的东西,那位礼部官员的头发是染色的,他原本的发色,是一片月华般的银白。 也许黑发配上微微发绿的眸子,可以解释为带有白民族的异域血统,但是银发绿眸,却是一种人的体貌象征。 昆吾之巫。 昆吾国的大巫们,是十巫座下大巫,因为常年饮昆吾溪之水,身如玉臂如剑,银发如月,眸色翡翠。 豫章长公主欣然下嫁。 这是她在六合之中,以豫章公主的身份,做的最无悔,也最后悔的决定。 那洞房花烛之夜,本该绮丽的烛火里,长公主坦然与夫君摊牌,不谈情,谈合作。 当那人洗去乌水,露出一头银丝的时候,有关于陈苍苍的记忆之门突然被破开,那些曾经少年青艾的梦境和天真温软的感情流水一般冲入脑海。 她知道,他是那个人。 一条充满凶恶诡谲的翡翠川的守神,在田园竹舍里养蜂的男子,她这一生唯一深爱着的人。 她知道,那是他,但,那也不是他。 就如同她是她,但是,她也不是她。 不同的是,她至少还记得关于陈苍苍的所有事情,而他,已经全部都不记得。 不同的记忆,相同的性格与脸孔,他,真的不是他了。 不过,长公主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长公主,她已经学会保持笑容,忘记那些不能改变的事情,去改变那些还可以改变的事情。 那一次出使是成功的,长公主抓住了晋国与陈国边境一座叫做西海城的商业城市里发生的皇族丑恶,晋国同意议和,与此同时宋国公主加入会稽王家,宋国也愿意对晋国施压。 局势瞬间翻覆,少年皇帝在接到两国国书的时候,一口血吐出来,一病不起。 长公主晋封镇国大长公主,协同宰相,监国。 同年,镇国大长公主的驸马阻止了少年皇帝麾下之人散播的时疫,驸马恢复巫族身份,竟然是高贵神圣的十巫之一巫罗的观风转世。 同年,巫罗赐福镇国大长公主,感谢其在晋国的救命之恩。 同年,在国朝上下的一片恳请之中,镇国大长公主登基,少帝逊位。 国朝易帜,女主倾国。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陈苍苍会成为陈友谈,也从未想过,她的掌心里可以握紧一片天下,一个帝国。 只是,正如荆棘鸟,在濒死的那一刻,能够唱出世界上最美的声音,任何至高无上的东西,都需要至高无上的代价去换取。 所以,他已经不是那个人。 情深不寿,他用他的神力挽救了她那一次绝境危机。 那一次出使晋国,那逊位后又被废的少帝的杀手,曾经成功过。如果不是巫罗的神力,她已经成为了乘姬所说的那种轮回之外的一片虚无。 人们热爱的传说里的神仙眷侣,仙官赐福,其实是相反的,被救之人是她,欠了一条命,却无法还以痴心的,也是她。 然而深宫寂寂,成为凡人的他,却没有多少时间追随女王的脚步,他会老,他会死,他已经再次转世,融入这大千世界之中,也许再也没有缘分找到他的踪迹。 “陛下,夜了,请您早些就寝吧,惠君还在等您。”继任的王夫是王家有仙人美称的王家七郎,温柔,俊逸,博学,完美不似凡人,为她择选各族各个势力的王君,像任何一个青史留名的贤良皇后一样。 一个极其完美的合作者。 这样的人,不会在临死前紧紧掐住她的脖子,呕出一口血笑:“太好了,你欠我一条命,就不会把我忘了。” 陈国女王转头一笑,墨绿色的眸子里闪着一种怕人的妖异:“好。” “秘厂来信,那一行人已经进入陈国,想来不日便能抵达,其中还带着司马家的郡主,应当是身上中毒,是司马家的看花落,解药已经呈上,就看您的意思了。”王家七郎缓缓絮絮地说着,语气轻快,好像是无国事无关的情话。 “如此甚好,司马家的血是极有意思的,朕一直是想看看究竟的。让张家人在太医院准备着。”女王回答。 “还有……”王家七郎露出一个狐狸般的笑容来,天姿玉成,拉长了声音道,“您一直在找的人,在中山国找到了,只是,恐怕您会吓一跳了。” 女王掩口娇笑:“好酸,好酸,真是好醋一坛。” 王家七郎也莞尔一笑,将轻薄的羽衣银披裹在她的身上,语音温软:“夜深露重,陛下请随灯慢行。秘折批注和秘厂的纸条,明日一早,还放在老地方。” 女王拍了拍王夫的手背,一个转身,脱掉了银披,垂落了袖幅,字里行间便可批生判死的手,灵巧地顺着那骨节分明的手背,滑入了王家仙人的袖子里,娇滴滴一笑:“偏偏,今日,朕哪里也不想去。” 夜凉如水,花开春暖,世事总不如人期。 第二百八十八回故人重逢大酒楼,万花王宴在陈州 碧玉香糕糯而糜软,是茶粉煮过的糯米打粉,一层糯米一层江粉炮制而成的;肉签单取各种禽畜肋条那嫩肉,用银锤加香辛料调配的浆汁,反复敲打敲到松而不散,灌入细而薄的筋膜网油之中烤至焦糊,外皮变得红脆,而内里依旧有肉类的弹软;一道鲈鱼脍,是红鲈切做,一片片粉薄如晶,入口如冰淇淋滑腻细致;莼菜与银鱼做汤,清香满桌,是江南水乡的记忆。 陈国都城陈州最有名的聚珍楼雅间里,一位身着寻常香妃色衣衫的女子悠然一笑:“原来你们去了那西海城的遗址,果然辛苦,也只有你们才能出来了。” 今昭看着这桌子上摆着的十分家常但充满江南小味的菜色,觉得对面谈笑自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陈苍苍,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太岁第一次没能看清楚这陈苍苍的身份,太岁的能力在陈苍苍身上失效了,她只能看见一片雾蒙蒙的东西,将她本来应该看到的那些掩住。 今昭想了想,大概是因为,陈苍苍并非真的是六合陈国的陈友谈,理论来说,她应该算是“穿越”的,从历史上真正的陈国公主,穿越成为六合这个异世界的陈国公主。 所以这种情况看不清楚?太岁的技能是不能针对穿越者?还是不能针对穿越到六合的穿越者? 今昭想不清楚,打算先记着回去以后和大家商量再说,反正女王瞧着没有什么敌意,这应该就够了。 女王的态度太过自然和随意,就好像他们不过是分开了十来天的老友,她去旅行,回来以后宴请大家,随便聊聊旅途见闻而已。 但是这个旅途见闻未免有点太刺激了啊! 太岁的心里默默流泪。 同样是女人,同样是从人类变成不是人。 她还是清平馆垂涎男神的小打杂,而对面这位已经拿下了大天使长这种神位的人物,而且还成了一国之君。 差距啊! 清平馆众人和陈苍苍边喝酒边闲聊,似乎除了小太岁,旁人也没有把这个女王身份放在眼里,朱师傅根本连套话都懒得套,开门见山地打听起六合的消息来,陈辉卿听完了消息,对闲聊的内容完全不感兴趣,干脆歪在一旁睡着了。 今昭喝着鲜美不输当年会稽风味的莼菜汤,完全无语地看着陈清平又习惯性地伸手要菜谱和食材了。 当年的十车之约,仿佛就在昨天,而今天陈国女王也依旧笑着答应:“清平君,留在皇宫一天,就多一套菜谱和食材,你看怎样?我可是知道,你们都不是河中鲤鱼,肯定有不少好本事吧,比如今昭那个时代,流行吃些什么啊?” “这么说,你的确是在来到六合之气,经历了一段现代化的生活?”宫韵白对这一段经历颇感兴趣。 陈苍苍微笑着看着宫韵白,又看了看利白萨,对朱师傅点评道:“才一阵子没见,清平馆的伙计水平明显上升了。” 青婀十分八卦:“那是因为你还没见过卫玠,有机会见见国师大人,就知道这些庸脂俗粉不上台面了。” 庸脂俗粉两个白都斜睨了青婀一眼,一个中国白高冷地转头装没听见,一个外国白邪魅地咧嘴对青婀勾了勾手指。 陈苍苍拒绝回答她那一次二十多年的“穿越”经历,反而饶有兴味地和众人讨论起司马郡主来。 在一进入陈州城的时候,清平馆众人还在思考应该怎么联系上陈苍苍,可是还没有迈出十五步,一个面容沉肃,看上去贵气十足的守城郎将就已经走到了众人面前,颇为恭敬地说:“陛下请清平君到聚珍楼天字号间叙旧。请司马郡主拿陛下的令牌先暂且在聚珍楼休息,太医院的院判会立等来为您诊治。” 清平馆一干人等艺高人胆大,直接跟着那郎将去了天字号,而司马郡主和草薙,则安置在了酒楼附带的客居之中。 “其实这个酒楼是我开的。”陈苍苍手指灵巧地玩着银筷,“所谓的客居,也只是偶尔安顿我的一些特别客人的。”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看了看窗外,“司马郡主中的毒名叫看花落,中毒之人,平日里是无妨的,但是决不能再有任何伤口,哪怕是晨起鼻孔流血也不行,因为血不会凝固,如果是稍微严重点的伤口,很可能会在几天内流干血液死去。因为这种方式,犹如落花红谢般无情,因此叫做看花落。是司马家最为得意的毒药作品。” “……敢情这玩意还是司马家的人做出来的。”老宋觉得身为皇族这么热爱钻研毒药且不怕脏了自己的手,也是有点醉。 “是的,是晋国前任皇帝亲手研制的。”陈苍苍露出神秘微笑,“你们大约没有听过这个传闻,司马家的血是有毒的。” “哈?” “拥有司马家的血的人,会有一定概率,发狂发疯,这种血统曾经几度让晋国陷入危机,但是如果能够挨过那种毒发般的痛苦,就会变成天纵奇才,比如那前任皇帝。按照你们的说法,他的智商估计能到170以上。”陈苍苍摆了摆手,“而且,司马家的人,会有一定的概率,出现那种能够预见未来的能力。” “真是神奇的家族。”老元感慨,“不过要是能预见未来,岂不是天下无敌?” 陈苍苍摇头:“也并不是经常会有这种人出现,而且那种预测,只是针对死亡的预告。预告你如何死去,仅此而已。” “……好吧当我没说。”老元扶额。 “总之,我对司马家的血很感兴趣,所以你们也不必担心,司马郡主我一定会尽力去救治,以后她愿意跟在我身边做女官也好,有什么别的想法也罢,都不是大问题。”陈苍苍说得十分淡然,带着那种久居上位,运筹帷幄的大气,“我估计这段疗伤的时间,也够我麾下的人研究了。你们也不必着急,我会安排人设计身份,准备路引文牒,游宴的名头,估计有个十来天,你们就能上路了。” “如此,倒是多谢陛下了。”朱师傅微笑。 陈苍苍连眉头也没动一下,懒洋洋地接口:“都是天外来客,何必客气。” 陈国女王最近邀请到了一位隐逸的游宴高手置办宴席为王夫庆生。 这个消息这几天在陈国全境以流光白驹之速度传播开来。 女王对王夫素来是信任有加,爱重不已,每年的生日都极其看重,各种珍稀惊奇年年变幻着花样,今年请了一位厨子,想必一定是这厨子手艺非凡。 这一日女王开放南苑,激赏少年游猎,娇娇看花,王座列箭班则是紫绣抹额雁翅衫,以五人一班比赛,午时止休,以猎物多者胜。 南苑内还布置了许多侍酒和艺人,随侍贵客们赏花游景,喜欢舞乐或者游戏者,还可以与那些艺人议舞,或投壶关扑做戏。 一条小河弯弯,沿着南苑花林环绕一周,首尾相继,女王龙驾就在河中龙舟之上,若是沿岸有人高歌或舞,吟诗作赋,只要能合了女王心意,便能得到厚赏和称赞,尤其高门女眷,平时养在深闺,这是一年一度可以公开自己才学,扬美之名的日子,又如何肯放过?更何况这一日南苑也允许寒族女眷,科考书生进入,前年的女王润笔,便是一位寒族书生之妹,因文采斐然,一手好字,被女王留在身边做文书,因此不少人都将每年这次的南苑寿宴,当做是平步青云的通天路。此时女王龙舟沿河而过,不仅能听见技艺高超的琴音或者精彩绝伦的诗句,还能看见各色美男在河岸旁自荐,盼望女王垂青,能收入后宫。 “这场面……”太岁坐在女王龙舟上,都快吓哭了。 陈苍苍难得见到前世故人,也是难得有人能与她平起平坐地闲谈,情致倒是很浓,将清平馆的妹纸们都留在了身边,还逗着今昭:“你看那边的红衣,可是长得不错?送与你,要不要?” 今昭看了看那穿得特别凉快的水蛇腰少年,忙不迭摆手:“陛下别坑我!那玩意比我的腰还细呢!” “哈哈哈哈哈!”女王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指着今昭一个劲儿发抖,“若不然这样,若是咱们游了这一圈儿,他还站在这里,就叫他上来比一比谁的腰更细,可好?” 与龙舟相隔十余丈远的,便是陈清平等人所在的饕餮船,船身造成饕餮兽的形状,供给各色饮食酒水。刚过春头,绿浮梅花酒,辛椒螺狮肉,都是必备的。还有山楂杏子梅子之类的腌果儿,尤其一道香药脆梅,是昔年陈清平从王操之的厨房中学来的。腌制梅子的香药是肉蔻月萝等物,用的器皿更是豪奢,是以沉水香挖制,以琉璃做内芯儿的,香气沁而不粘,自然一段清幽。更别提这梅子腌制完毕还要拿果木熏得干脆,入口甜脆微酸之后,余味香远悠长,有清新口气的能为,是今年最受欢迎的果子。 其余譬如旋切螺转鱼脍,那不过是刀工炫耀,鱼不过是百金难求的金鲈,嗯,肉质是极其鲜美的,更兼有天生淡金色,一贯以来是只供皇家食用的,用精致刀法切成旋转,一条鱼不过是一刀,肉接连不断,几滴酱汁递上去,顺着那鱼肉的刀路从从流转到尾,便是全沾了滋味,吃的就是这鱼和这刀工。而杂菜奥肉之类,也都是取食材万中之一,力求手法惊奇。 豪奢饮食,万花灿烂,歌舞丝乐,清奇可听,酒暖棠棣,宴晓楼船,便是见惯了各种场面的清平馆众人,都要对女王道一句,确实好宴,心思奇巧,置备精绝,难怪外面传言,女王与王夫感情甚笃,鸳鸯交颈,是天作之合。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昭瞧着女王面色含笑,举杯凝眸,身边无论是女官还是王君,都是百里挑一的文采美人,王夫更是天人之姿,玉雪堆云的气韵,待女王亦是温柔体贴,事事都想得妥当,哪怕女王身边众美环绕,可她总是忍不住想到一句话来,怎么说来着——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这陈宝玉娶了王宝钗,真的能叫做天作之合么? 正杂七杂八地想着,那龙船已经绕了一圈儿,女王和青婀等人大笑着把那个红衣细腰少年叫到了船上,鬼王姬一脸坏笑推了一把今昭:“比吧少女!” 太岁如梦初醒,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身水红春衫,腰腿轮廓若隐若现的俊美少年,直愣愣地问:“你的腰有一尺七吗?”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船的女人们再也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 第二百八十九回君问死期未有期,王宫夜雨涨春池 季春晴暖,日照楼船,兰麝馥美的堂室之中,红衣如杏的少年面色飞红,面对着一群贵女的爆笑,不知如何是好。 “好了好了你们也别为难人家了!”玉卮拿了帕子揩着眼泪道。 “啊哈哈哈哈哈咯——咯——”青婀笑得直打嗝,把脸埋在蔓蓝心口蹭。 倒是女王淡定些,敛了敛笑意,又端起那一副似远似近的微笑来,悠悠地问:“你叫什么?老家是哪里人?” 那红衣少年有些羞涩地低下头:“我……草民是江州人,没有名儿,大家都叫我红小郎。” 清平馆的妹纸们相互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找到的“红太狼”三个字。 “既然你会弹琵琶,就在这里弹一曲吧。”女王颇为随意地挥挥手。 那红小郎应了,退到了一旁,抱起他的琵琶,琴音一拨,今昭突然感觉到巨大的危险临头,大喊了一声:“有鬼!” “有什么鬼啊——”鬼王姬的话没说完,便听见一阵琵琶声急如暴雨,一瞬间鬼王姬只听见瓷器落地发出的清脆的碎裂声,她没有多想,一弯腰捞起一片碎片握在手里,那种迷茫而混沌的感觉顿时缓解不少。鬼王姬环顾四周,这堂室的人,除了她自己,全都露出一副智商清零,神智全无的白痴表情,只有那红小郎,手指轮转,琴音如瀑。 那琴音控人神智,鬼王姬想要出手,却发现自己能勉强维持清醒,就已经十分勉强了。 红小郎一边弹琴,一边低下头,手指不停,却用嘴巴,从琵琶一侧,取出一把刀刃来咬在口中,腰扭身动,两三步便来到女王身前,刀刃往女王心口一递。 噗。 极其细小的,刀刃刺入身体的声音,锋利划破皮肉,挑开筋骨,刺入脏器,释放血液。 一片淡金袖幅垂下,挡住了那一抔喷溅而出的血,一把声音温柔里带着几分嗔怪地问:“陛下,衣服会脏的。” 那琵琶声嘎然而止,因为弹琵琶的人被一剑穿心。 王夫眉目盈盈地看着女王,拿自己的袖子挡在女王面前,那红小郎的血,喷溅在了他的袖子上,一滴也没有落在女王的身上。 “其实不会的。”女王好像从袖子里收回了什么东西,对自己的王夫笑了笑。 王夫也笑了笑,低眉垂眼地拉起了女王的手:“陛下,上岸吧,船底被人凿了,我想,水里也许还有伏兵。” “……什么?!”清平馆的女眷们都炸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放在第一位说?! 很快大家伙儿就明白为什么人家王家七郎觉得这事儿不需要特别说了,因为女王和王夫俩人神仙眷侣地携手飞出了龙船,跟走平地一样落在了地上,连衣服都没打褶儿。 鬼王姬和青婀功夫还不错,轻功带着不方便施法术的玉卮和蔓蓝过了河。 今昭目瞪口呆地看着毫无姐妹情谊的西王母四姝,指着自己:“我哪?” 说话间龙舟已经开始进水,但后面的厨子的船却快快赶了上来,陈清平站在船头踩着摇摇晃晃的饕餮造型装饰物,对今昭伸出手:“快过来。” 太岁忙不迭跑到船尾,在两船的摇晃之中抓住了陈清平的手,一个趔趄跌在了他的怀中。 鬼王姬仰头望天:“这种时候我们都没有忘记助攻,真是太敬业了。” 玉卮整理着衣襟:“当年你在御史台办案要有这种精神,早就升官发财了。” 众人落在岸上,眼见着那龙舟就要倾覆。陈国的南苑守卫办事却是利落,这会儿已经将南苑中人清点完毕,集合到了南苑行宫处,放走了该放的,留下了该留下的。 那些不好惹的保管不会有内奸的传承百年忠心还不错的都放走了,那些可疑的寒族的好欺负的当大丫鬟的当管家的根基钱的利益不挂钩的,都留下了。 女王好整以暇地站在岸边看着那艘逐渐沉没的龙舟,对自己的亲卫长道:“你派些人去安顿那些留下来的宾客,你和阿二留在这里,好大的热闹都还没完呢。” 亲卫长眉头一沉,望向那南苑河水。 女王袖手旁观:“水里的杀手还没出来,而且么。”她转向王夫,“你确定刚才真的把他捅死了?” 王夫看了看手中长剑:“一剑穿心,但若他有两颗心,结果也未可知。” 女王伸出手,指了指那河面:“来了。” 一道刃光破开水面,一个红影夹裹着水花迎面而来,那红影身后还有数个穿着鲨鱼皮水靠的刺客,身形灵活,出手诡诈,一个呼吸之间,已经将数个试图清理河面下水去打捞龙舟的士兵杀掉。 那些致命的伤口,都在喉头一抹,不过是一刺的猩红而已,连血花也无,这样的出手若不是发生在眼前,是很难从手法或者痕迹上推测出凶手的,这样隐秘又有效率的技艺,这些穿着水靠的人显见是职业的刺客。 王夫长剑一铛,绞掉了当头照脸而来的那个刺客的兵刃,那是一柄奇怪的长刺一样的东西,带着漂亮的银光。王夫使左手剑,右手倒是顺势接过那柄奇怪的长刺,送入了那刺客的心口,他突然觉得掌心微微一麻,连忙将长刺拔了出来,却见那长刺的尖头,旋着一个螺旋形的满是倒刺的齿轮,可想这样的兵刃刺入身体,伸出这种满是倒刺的齿轮,必定能将内脏的搅得天翻地覆,还谈什么活命。 那弹琵琶的红小郎琴音诡异,连一贯无惧这类法术的女王都难免迟疑混沌了一下,而且一剑穿心后,竟然还不死,还有力战之能;而这些刺客,更是身形步法奇特,兵器也透着古怪。这绝非陈国国内的政敌能有本事找到的杀手。 王夫眉头一皱,见那些刺客,在他的绝顶武功之下依旧契而不舍,甚至显得更为疯狂,不计后果,估计应当比死士更可怕,或许是连神智都操纵在别人手中的那种傀儡杀手。 国外的势力,处心积虑想要女王性命的么…… 王夫悠然一笑,一剑带过,错身的时候,淡淡地问那红小郎:“司马家的血饮?” 那杀手眼神大变。 王夫呵呵一笑,按住了那红小郎的肩膀:“若我给你解药,替我回去杀了晋主如何?” 今昭等人全程卧槽脸,看着眼前一出接一出的大戏,先是琴法诡异能够控制人的神智,甚至连他们这些神鬼都中招的那个红小郎,那细腰羞涩的少年能以口舌唇齿咬出琵琶里的匕首行刺;再者,这些藏在水里的刺客,装备也是牛牛的,武功一看就很好,人数又多。如果龙船真的沉水,女王又不会武功,那么落水后,水里凭着这些刺客,女王哪里还有命活? 然而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那武功简直绝顶的王夫就已经以俯视之态占据了绝对的上峰,在这种绝对优势下还能看到问题的关键,猜出个四五六来,和那红小郎谈一笔生意,这王夫简直也不是一般人啊! 能把这种男人收成一个后宫之主的女人,女王大人你也不是一般人啊! 刺客俯首,那红小郎和还活着的刺客已经上了寒铁枷锁,被亲卫们带走,王夫悠然敛衣而来,对女王一笑:“陛下晚上想吃点什么?” 女王颌首:“想让清平君给我做一次那种焗的什么蘑菇。” 王夫嗯了一声,示意亲卫长过来说话:“阿大,去拿天竺油,今晚务必眼见这那红小郎而刺客被烧死,一丝骸骨也不能剩下。” “是。”那亲卫长应道。 女王想了想,招呼王夫:“七郎,去找我们前阵子收的不死国的杀手,按照红小郎打扮起来,再寻个差不多的琵琶,然后把朕的替身19号的头砍下了,让他带回去。” “陛下,19号,养的可惜了。”王夫道。 女王的眼神里闪出一丝温柔体贴来:“不可惜,19号与阿九有了首尾,在城外买了车马,要私奔呢。” 王夫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果然是不可惜。” 清平馆众人无语地听着这一对儿的来往言语,只觉得这春日晌午,遍体生寒。 晚上的饮食是在王宫里准备的,司马郡主因为拔了毒,和草薙一同,也受邀参加了这次晚餐。 席间果然有那道鹅肝酱焗珍菇,选择有点像是蟹味菇又有点像榛蘑的小指粗细的那种珍菇,撒些粉,先用薄油高温酥炸一下,捞出来后,将鹅肝酱和一点点油稀释来,大火快炒,只求将那珍菇上都裹上鹅肝酱即可。最后,将裹好的珍菇,放在烤盘里稍微烤制,让鹅肝酱的味道经过热气焗入珍菇之中。 这种做法,珍菇鲜美依旧封存在面粉炸过后形成的薄薄的纱衣之中,但又沾染了鹅肝的鲜美味道,又酥又粉,又软又脆,加上鹅肝天然的微咸和糜腻,是特别下饭,又完全可以空嘴儿吃的一道好菜。 之前清平馆众人跟华练挤着一起刷新番日剧的时候就一边看一边吃过,当时是当做小吃零嘴儿,奢侈地享受着的。 这道菜当年在五道营胡同的清平馆,就是属于点击率甚高的私房美食,中国的古人虽然也是食用鹅肝的,但却并没有采用鹅肝做酱,鹅肝酱的各色吃法,说起来到底还是罗马人发现传入法国,自法国兴起的。 今昭可以确定,清平馆从来没有给陈苍苍做过什么鹅肝酱,估计这是她当年穿越到21世纪的时候,吃过的东西。 这陈国不是法国,也不接壤法国,自然是没有鹅肝酱这种东西的,好在总有肥鹅,杀了取肝,皮下的脂肪做了鹅油,用些葱头大蒜,些许香草和胡椒,一份果子酒。先将那些酒和调料沸煮,而后下入剔好白筋,去了腥味的鹅肝,略微收汁儿以后捣碎,再上火烧片刻即可,若是喜爱油腻口感,还可以再淋一勺牛油去搅拌。 鹅肝自兴起便是菌类的好伴侣,女王会喜欢这么吃倒也十分寻常,只是这一餐她只吃了这一道菜,且这道菜,只吃了几口,便含笑放下说,吃饱了。 众人本着铁腕女王面前还是少说少错的原则,没有劝酒劝菜,倒是女王自己幽幽开口:“其实这道菜,我吃过。上大学的时候,我的男朋友打工的公司聚餐时候吃过。因为去了一家星级酒店,所以男朋友给我打包了些好吃的,还被同事嘲笑,小家子气。” 是有点小家子气但是还是挺感人的喂。今昭心里默默的想。 “那道菜当时觉得太好吃了,因为我出生的那个人家,真的够穷的。为了让我上大学,把家里的猪都卖了。”女王以手托腮,眉眼之中流露出一种极为罕见的稚气来。 “当时真的非常恨自己为什么投生到了这种地方,后来发现,虽然只是短短的二十多年,但是单纯而自由,非常快乐。”女王像是一个女大学生一样,双手一摊,耸了耸肩膀。 众人之中,间或发出几声叹息来。 “左也是活,右也是过。”女王总结陈词了一下,“虽然当时不见得多好,现在不见得多坏,但我还是觉得,那道菜真的挺好吃的。陈清平,你的手艺,一直没变啊。” “啥?!”今昭惊了。 “没什么,我身为会稽长公主的时候,对你们多方调查,身世行为,也都猜了一个大概。所以那会儿我真的去找过清平馆,可是没有。后来我倒是在一家五星级的大酒店里,找到过一个叫做陈清平的厨师的记录,网上的获奖照片什么的,也都对的上。”女王就这么顺手抛出一个大包袱来。 “那后来呢?”今昭追问,“你找到他了吗?” “没有。”女王嫣然一笑,“因为那个叫做陈清平的厨师,已经死了。” “陈苍苍。”陈辉卿突然开口,直呼旧日姓名,“我告诉你关于香沉水的事情,你告诉我那个陈清平的事情,如何?” “香沉水?这关那个花魁什么事儿?”众人脸上都是纳罕。 “香沉水,是巫罗。”陈辉卿石破天惊地说。 第二百九十回几处高男争贵女,谁家暖男啜绿茶 暮云初破,三五银蟾满。秦淮河畔,歌管楼台,驾香轮,停宝马,只待桂魄来。桂魄空悬,入夜声声慢,纤手染香罗,剪红莲,灯花潺潺。 听雨歌楼上,醉卧美人膝,这是华都风流,哪怕今日暮雨初歇,一地泥泞,也拦不住扑香的腿脚。尤其今年星盘天师占卜是个大吉之年,女王大赦天下,民间更是觉得宽裕放纵,陈州河上画舫香舟中的寻欢客也多了起来。 临河靠水的聚珍楼生意跟着自然红火,但更红火的原因是,聚珍楼里请了一位绝妙的名厨,名唤清平君,手艺超绝,置办名为红楼菜的一套菜品,深受女王的喜爱,搭配几个少年男女说书人说那一套《红楼梦》,那里面的爱情悱恻缠绵,催人泪下,人物精美,又吃着这红楼菜,更是格外的吸引人。只可惜这位清平君身为游宴,只会在陈州停留半个月而已。达官显贵们为了能在这半个月内吃到红楼菜,几乎打破了头。 饥饿营销带来的趋之若鹜,被经济头脑十分灵活的女王善加利用,红楼菜的价格是没变的,但订餐的宝玉牌却是从寻常的提前预定即可拿到,变成了千金一牌,还得有些门路才能搞到牌子。 那些千金自然都落入了女王的私人钱袋,但女王说了,就这半个月,半个月后,清平君就能一路高歌周游列国受到各地青睐,拥有这种身份背景大人物的关系,并且,还能把司马郡主给安顿好了。 众人心知肚明,女王一定会好好地研究司马郡主,但姑娘们总是不忍心,所以女王提出,晋国郡主留在陈国不适合,有叛国的嫌疑,不如远些安顿着,送到较为开明的唐国或者明国去,做个富贵逍遥人也不错。如果清平馆众人同意,女王会将司马郡主先送到西京去,而后让清平馆众人将她带到唐国或者明国。 就为了救一救这个性格耿直的少女的这辈子,清平馆的妹纸们,也会坚持留在陈州做这半个月的生意的。 今儿是相国家来吃饭,相国千金宴请她的手帕交和族亲表亲。 聚珍楼后院的珍宝阁都被相国家包了下来,宴还没开,叽叽喳喳的声音就把珍宝阁吵了个翻。大致的内容,无非是攀比炫富,争锋吃醋,去上了几次茶果的今昭那种好脾气,都表示想要拿出火把来,把这一群人都给烧了。 相国千金做张做智,吃着美味茶饮还要挑剔这果子不嫩饮水不甜,用以显示她的博学多识。 那一道糖蒸酥酪因为加了酒酿,冷却以后自然是会凝固的,吃起来甜香浓美,哪怕是不喜欢吃牛乳的女孩子,都会觉得有种被果冻布丁之类的小甜品吸引的感觉。更何况模子用得好,那酥酪是各种造型的小兔子,连宫韵白这种不怎么喜欢甜食的人瞧了一眼,都觉得不错。就偏偏那相国千金批了一句:“到底是贫家出身的厨子,连酸败的牛乳这种也能端出来吃。” 这句话刚巧让今昭听见了,她无语地放下枣泥山药糕和木樨清露,回来和姐妹们吐槽:“妈惹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啊,贾家的菜色怎么就贫家出身了?!那是酒酿好吗!怎么就酸败了!你丫还没吃过酸奶双皮奶呢!” “这二货我已经受不了了,下道菜能不能下点儿巴豆或者什么毒。”鬼王姬刚才去送梅花香饼儿的时候就已经领教过一次。 “就下在这荷叶儿莲蓬儿汤里,无知无觉。”玉卮双手合十。 “我听人说,眼药水滴在水里,能拉肚子拉脱水。”蔓蓝出主意。 “这话一听就是老元教你的,这败家老爷们,就不敢教点儿好的!”青婀义愤填膺。 贵家男女们吃着香饼果子,喝着甜露花饮,忙着口蜜腹剑,订了亲的被冷落在一边,没定亲的譬如相国千金这种,被一群少年围拢,众星拱月。 今昭再次去端洁粉梅片雪花洋糖的时候,因为被相国千金的侍女叫住,不得不站在一群目光灼灼,看猴儿一样的眼神里,讲着这洁粉梅片雪花洋糖的来由典故。 “……这是加了冰片的龙脑水晶,可以伴着茶吃,也可以伴着燕窝吃,粥糜也可,味道不很甜,但清凉适口,若是含着,还能唇齿留香。”太岁其实很想告诉他们这种古代的炫迈其实是非常高大上的,奈何瞧着眼前的架势,这些人关心的并不是什么做法,而是送糖的典故。 一群少年少女议论着说书人说的《红楼梦》里这送糖的一段,按说这两位女主角握手言和的桥段,大家应该是乐见其成的,但可惜这一群人想的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一个人说这糖里估计下了毒,另一个说黛玉的身体弱,还有个说黛玉根本就没吃那糖和燕窝,不过是做给宝钗看的。 今昭对这一群高门贵女的脑回路已经完全彻底无语,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着群玩意议论完了,按照礼数溜之大吉。 就在这个时候,一把柔柔的声音响起:“真是对不住,我来迟了。” 今昭抬起眼睛循声望去,被雷劈了一样,僵立当场。 好吧,果然六合是梦境,梦境是现实的投影,所以既然现实里有一个今昭,六合当然也会有一个今昭了,至少会有一个和今昭长得想象的影子。 眼前这个衣着华贵,朱钗云鬓的少女,眉目与今昭有八成相似,但因为妆容精彩,打扮得宜,倒是比今昭美出了十分去。 旁人大概是根本没有正眼看今昭,所以并没有说什么清奇之语,但今昭自己可是吓了一跳,这尼玛也太像了! 那少女步履悠悠,走到众人环绕之处,显然与那相国千金十分要好,那相国千金也介绍说,这一位是明国的公主,本来是要嫁给天下第一王的王家三郎的,但是因为王家三郎病逝了,所以婚约作废,陈国自然是没有脸要求明国公主守节的,反而是王家应允要王六郎娶这位公主。 王三郎病逝,将来主持家族的便是王六郎,这样更迭下来,王六郎迎娶这位公主,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所以这位公主也完全没有离开陈国,而是等着两国两家的商议结果。 相国千金与一位公主交好,这本来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如果这位公主不是长得和今昭这么像的话。 宴起楼阁,那些著名的茄鲞啊胭脂鹅脯啊糟鹅掌啊牛肉蒸羊羔啊火腿鲜笋汤啊螃蟹小饺儿之类的,流水一般端上来。 那相国千金还在诟病:“这也太过寻常了,不过是家居常吃的而已。” 明国公主却说了一句公道话:“越是寻常菜色,越难得好吃美味,譬如这一道茄鲞儿,能做出这样的滋味,不知道要熬去多少只鸡来吊汤。” “你倒是知道这道菜的做法?”相国千金颇为惊奇。 明国公主抿嘴一笑:“在明国,这也是贵家家居常吃的,因为鸡汤入味,吃着茄子也去了泥土气息,倒是很受欢迎的。母后常说,女子持家,要清持有道。清则素,但素不能寡。鸡汤和茄子都容易得到,母后也很喜欢这道菜,我是早年学了做得,呈给母后吃的。” 在席的各位少年公子都眼光盈动地看着明国公主,自古以来男人对这种长得好看又个性温柔懂事的女人都是十分青睐的。 今昭顿时觉得这一位应当就是传说中的绿茶里的高端货巧克力女了,《失恋巧克力职人》这部剧她当年是被华练压着当做教材看的。可惜如许经年过去,她别说巧克力了,就连绿茶的边儿都没摸到,最多就是一杯珍珠奶茶里被人喝光奶茶剩下来的珍珠,要是自己不豁达乐观简直能成为角落生物。 正乱七八糟的想着,那相国千金突然笑道:“矜柔,你瞧那个小丫头,长得是不是有点像你?” 这话出来周围几位贵女都吃吃地笑起来,作为一国公主,与一个小小丫鬟比肩,心眼儿小点儿的,就能觉得这是一种羞辱。 明国公主转过脸看了看今昭,柔声道:“你抬起脸来,我瞧瞧。” 今昭抬起头来,尽量装出特别无辜的表情看着明国公主,她运足目力想要看清楚这位明国公主的身份,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一次失败了,那位公主仿佛被什么雾蒙蒙的东西给笼罩住,完全看不清楚。 这种情况,是太岁的一生之中第二次出现。 第一次出现,就在几天之前,那时候,她看着的,是从八荒界穿越到六合里面的陈苍苍。 这里面,有什么她还没有想到的关联么? 还是那关联,根本就是她已经想到的那个。 就在这胡思乱想的时候,明国公主已经漾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来,欣喜地点头:“果然是有点像的,难得这孩子和我的眼缘呢。这个镯子赏给你,这样的好天气,难为你在这里站着伺候,去玩吧。” 今昭怔怔地拿着那个镯子,看着眼前明晃晃的笑脸。 这样的反应被众人认为是欢喜傻了,所以明国公主更是笑得温婉,又补了一句:“拿着吧,没关系的。” 众少年们看着明国公主的眼神,更加灼热而明亮了。 今昭一边退下去一边觉得,如果眼前这一幕换个别人演,她可能会当做宫斗文看个乐呵,可那位明国公主,不知道为什么,总令人觉得心里毛毛的。 珍宝楼外是一片五月春天花正暖,日光明熙和煦,照的人懒洋洋的想要伸个懒腰,于是今昭也就十分心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反正不管那个明国公主是谁,她要做什么,她就会出手,自己这种废柴太岁是没有办法的,既然没有办法,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了。距离女王半个月的约期只剩下三两天而已,说到底,她沐今昭也不是没吃过苦,也不是没有死过。 第二百九十一回浮生长恨欢娱少,别说羊肉炖不好 宋国都城东京,是集富集奢之地,御街南去,酒店林立,商铺云集,民居杂货,汇聚于此,绵延整条曲院街,街南有一间正店,唤作遇仙店,占据四通八达之地,可通御街,可去曲院街,可行章台楼馆,可至朱雀门。因此这家正店,一直以来都是东京闻名,尤其这家店并不拘泥限制,来往之人若是歇脚住宿,亦可买来附近的譬如陆家包子,曹婆肉饼之类的有名儿小吃食来用。因店里有北疆的关系,能上来上好的羊羔,做得一手好汤好肉好羊饭,请得好焌糟,酒菜卖得也好。 可是俗话说得好,花无百日红,再有名气的饭店,这样若是一百年都吃着老本做老三样,也有过气的一天,所以推推新菜,搞搞促销,也是餐饮行业的经营之道,这一点,今人明白,古人也十分通晓。 这不,前日开始,遇仙店请了一位新晋蹿红的好游宴,那真是一位有料有见识的茶饭量博士,做得好些拿手新颖的菜色,吸引了不少的顾客。 要说这位游宴,之前还是不显山露水的,但因为为陈国女主做了好饮食,深得这位传奇女主的青睐,因此就在陈国的贵族圈子里,打响了声名。宋国素来与陈国交好,两国的贵族之间还常有姻亲,因此这种消息传得很快,所以这位游宴才一脚踏进宋国,就被特别有经营头脑的遇仙楼给劫了道。 遇仙楼本是做的好羊肉生意,这位游宴一来,一开场就拿杏仁下了肉,炖出来的羊肉酥烂无比,又加胡桃,羊肉再无腥膻之气。 遇仙店久做羊肉,深知羊肉损耗极大,一只肥羊,宰杀后只有一半斤两的肉,若是煮制,又去了一半的斤两。但新来的这位游宴说,羊肉最是压肚肠,特别顶饱,所以羊肉宜吃缓,不宜吃急。若是一开始就大吃特吃,很容易撑得半死,伤了脾胃。所以羊肉拿来,先吊了好汤,再用极其嫩的条儿肉灸烤,边烤边吃,最后再吃煮炖,这样肠胃体会到了滋味,也不会因为一开始就贪吃,吃得不舒服。 这位游宴指点了一番遇仙楼的掌家厨子,头一道是羊杂汤,虽然上不得大台面,但胜在新鲜味美,尤其是北地秋冬天气冷,一碗羊汤下肚,首先就会在精气神上满足起来,全身暖意融融,有种无酒也微醺的醉意。 接下来几道小菜,都是避讳着羊肉的禁忌,食客吃着开胃适口的菜蔬,吊起了胃口来,再吃下面切了柳叶儿条的磨裆肉,就会觉得格外肥美香嫩。灸好的羊肉铺在饭上,稍微搅拌,便有肉汁渗入饭中,极其引人食欲。 最后的炖肉,无论是白煮的羊肉,还是酱烧的羊肉,都尽力做的酥烂柔软,因为食客前面已经吃了堪称大菜的灸烤,尝够了羊肉的滋味,这会儿能再吃下去,未必会觉得舒服,倒是因为肉炖的软烂,又加了根薯萝卜之类的蔬菜,倒是能淡淡口。 有钱在外面食肆吃饭,必定不是贫贱之人,追求也并非全为口腹之欲,若是吃的舒服,自然就觉得这家饭菜美味,会再来光顾。若是吃完了以后肚胀腹摇,只觉得恨不得吐出来,那食客才不会觉得是自己吃得多,定然会归罪于店家做的不好。这也是消费者的人之常情。 陈清平开的清平馆里,来多各条道儿上多少人物,对这一点算是深谙于心,所以给这遇仙店开的食物单子,也是针对这当地的习惯风俗来的。并且,上道地提供了许多羊肉之外的菜色,免得砸了遇仙店的场子。 遇仙店在羊肉方面得了指点,又拿到了许多旁的菜色,更可喜的是,这一张单子,连朱师傅也在上面写了如何经营宣传,方便遇仙店推荐新菜。所以遇仙店出手也十分大方,这些食单一共卖了五百两的银子,按照玉卮算的经济账,就算是在这里再也找不到下一家遇仙店,至少吃吃喝喝,也够这些人腿儿着走到明国去了。 “我们这么走走停停的,估计到了明国,华练姐恐怕也是当了什么霸道王妃俏王爷了。”今昭一边拿盆子里的羊排冲着水,一边无力地吐槽。 大概是陈清平一直不担心经济问题,又不给陈辉卿交房租,所以花钱从来是大手大脚的,等闲一家几两银子的平凡人的用度,根本不够这位大爷到水产市场逛一圈儿的,所以清平馆的经济压力特别大。 从前在八荒界不觉得,现在来了六合白手起家,大家才体会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辛苦。 “会稽长公主不厚道啊!为什么不能折线啊!我们不要纪念品啊!”青婀想想在遇仙店诚聘那几天他们睡得酒店,就觉得后背发痒。 “长公主也不错啦,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嘛。”玉卮一边料理着五加皮一边回答。 “临川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啊。”蔓蓝接口道。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嘛。”鬼王姬顺口说。 “你们就不要在这个时候做什么见鬼的诗词接龙了。”老宋进来,“外面有一桌子客人,想要听青婀讲典故。” 青婀撇撇嘴:“好么,到了六合,我沦落为女先儿了。” 这一道菜唤作三鲜鱼里羊,用的是鱼片儿薄薄切了脍,包裹住羊肉片儿,滚的一个卷儿。两种肉滚了这么一个卷儿,入菌菇汤里一汆,吃起来食材都保持着本味,但鱼有鱼的水鲜之气,羊又羊的肉质嫩滑,菌类有菌类的珍味,三种味道凑在一起,鲜美无比,又简单好做。 遇仙店的大师傅学了一天,就已经掌握了要领,还举一反三,做出了油爆和菌汤两个口味。那油爆用的是虾油,用的是取虾仁剩下的虾脑,敲出脑黄来,和明国进来的菜籽油一混炸,又是虾鱼羊三种荤物的馝馞。而那菌汤,所用的菇子,也给提了档次,换成更为珍奇的南疆老菌,两种三鲜的做法,价格一下子就提了上去,非有预定,不能接待。 姑娘们开着脑洞撞飞机,用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就给这道菜编了一个悱恻缠绵的人与妖的爱情故事。 说有个孝顺的书生,老母终年卧病在床,因为要照顾老母,这一身的才学不能施展,也无法背井离乡去考取功名。书生无怨无悔,可也不忘记苦读。因为家住的小村依山临海,书生为了让老母吃的好些,时常背着书本去钓鱼捉兔,边干活儿边读书。然后,书生的才学,引来了山中小妖和水里鱼精的爱慕,小妖和鱼精便常常偷偷去书生的家中帮忙家务。一来二去,书生便与这两位妖精女子相见,娶了两人为妻。 后来老母病逝,书生在两位妻子的陪伴之下,考取功名做了状元,因为感念妻子们的神情,拒绝娶皇上的妹妹大公主。 大公主刁蛮任性,派人去杀害这两位妻子,却发现,这两人根本不是人类。 两个妖精女子的事情东窗事发,要被捆在桃木柱子上烧死。 书生却在行刑时大哭:“虽然她们是妖,与我辈人妖殊途,但我们情义可鉴日月,但求公主网开一面,若能放了两人,在下结草衔环,来生再报!” 大公主被书生的深情所感动,放了两个妖女。 皇帝也被书生的故事打动,赐婚于书生,大公主为正妻,两个妖女为小妾,一家四口,和和美美地过了下去。 后来的人们,做了这道鱼里羊,来纪念这个和和美美的爱情故事。鱼和羊象征着来自高山和大海的两个女妖,汤头油料则象征着宽容温婉大方的公主。 这剧情简直无力吐槽的故事,用青婀这种粉雕玉琢玉雪可爱的脸蛋儿讲出来,格外天真可信,令人动容。 这一桌子的贵客们都拿袖子揩着眼泪,厚厚地赏了青婀。男人暗中羡慕书生的齐人之福,女人则感叹书生的情深意重,至于故事里大公主为什么三观一会儿一变,两个妖女怎么就看上了一个打猎钓鱼的书生,皇上为啥脑抽让人和妖一起给书生当媳妇,公主之前还要烧死人家怎么就突然在结尾变成宽容温婉的大妇了,这些槽点,就都被六合的这些古人给无视掉了。 拿着厚赏回了后厨,姑娘们再次感慨,虽然六合是个奇妙的世界,但是这里的普通人,脑洞果然还是不够。 “说起这个,我刚才觉得,旁边那桌有个俊俏的书生,听得津津有味的。”青婀喝了一口茶水,“还哭了呢。” “……一个读书人,听了这种无厘头的剧情,还能流泪,我也是醉了。”玉卮扶额。 “再添一道三鲜鱼里羊,要油爆的。”老元探头进来,“给那位青衣书生,另外,青婀,劳烦你再去说一遍那个故事。嗯。” 青婀转脸纳闷:“是刚才那个长的挺俊的眼睛有点妖穿着青蓝混色海水纹褂子那个书生?” “……青婀,你别观察的那么仔细好不好。”老元顿时无语。 “就是说啊,你可是连黄少卿今天早上穿了什么都不知道的。”蔓蓝帮腔。 “大黄他就管柴禾,劈柴还不就是短褂子么。”青婀不服气地反驳,“有什么可看的。” “非也非也,黄少劈柴劈累了之后,脱了褂子,还是特别有看点的。”鬼王姬摸着下巴,对青婀不怀好意地笑。 “是啊,我也觉得甚好。”今昭嘿嘿。 青婀白了两人一眼,转头去厨里端菜。 刺啦刺啦的油舔锅的声音代表着这鱼片儿裹着羊肉的卷子已经下了锅,虾油特有的那种香味儿像是撒了一把红宝石揉碎了掰开了红亮亮地炒,有一种别致的香气。鱼片一挨着虾油就白缩起来,白莹莹的鱼片沾了虾油的红亮,显得格外殊艳,而羊肉隔了一层鱼片着热,却是软软的缓缓的熟了,火候不急不躁,嫩得刚好。 青婀端着这一盘子油爆三鲜鱼里羊,端给那位穿着青蓝海水纹的眼睛形状十分妖魅的书生,先行了一个礼,借着,又脆生生地讲起刚才那个故事来。 那书生眯着一双眼睛,听故事听得入了迷,待到青婀已经讲完了一遍,从怀里掏出一个锦袋儿放在青婀的手上:“这位姑娘再讲一遍可好?” 青婀打开那锦袋儿,看见里面一把泛着荧光大小匀溜的珍珠,咧嘴一笑:“当然好!” 第二百九十二回山穷海尽疑无路,神探殷勤为探看 “这位姑娘,孤知道,你不是寻常人,想来你的朋友,也不是寻常人,所以孤有一事相求,哪怕办不成,孤也会许以千珠,可好?” 那眼神妖魅的书生,在青婀讲了四五遍这个故事,又讲了七八个别的故事,口干舌燥想要暴走的时候,突然提了这么一个要求。 青婀立刻就警觉起来,堆了一脸的笑,尽力让自己显得天真可爱:“这位公子,你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姑娘不能做主也无妨,可以与你的朋友商量商量,孤就住在附近的四方馆里,若是姑娘想做这笔生意,可以来四方馆,就说,找雕题国的陵圣。”那书生又给青婀塞了一个锦袋,眨了眨眼睛,笑着起身,大摇大摆地离开。 青婀叫了遇仙店的小二来:“刚才那一位,是什么人?” 那小二对清平馆这些游宴颇为佩服,因此也很老实地回答:“那位是常客了,最喜欢听各种离奇的故事,尤其是狐鬼之属的,是雕题国的公子圣,传说么,就是老国主看中的下一个雕题国的继承人。” “雕题国?”青婀皱眉,这地名听着挺耳熟的。 “哦对了,我忘了,你们从晋国陈国过来,你们那边习惯于管雕题国叫陵国,因为雕题国的国姓是陵,陵墓的陵。”小二解释道。 “陵国……陵越什么的?”青婀琢磨着这个姓氏,想不出什么一二三来,打定主意,还是先和朱师傅等人商量一下比较好。 “公子圣,是陵国的太孙。”宫韵白开门见山地说,“是咱们的老熟人卫玠,在陵国的儿子。当年卫玠还在六合的时候,就是陵国太子。” “这么说,如果是卫玠他老人家的儿砸,这事儿我们还不能不管了?”老宋觉得有热闹能搀和,十分兴奋。 “话就是这么说的,回头我们回去了,也好跟卫玠交代交代。”宫韵白对朱师傅点点头,“虽然这个儿子只是卫玠被迫娶得那个泼妇生的孩子,可到底也是儿子啊。” “……这些八卦你们天音族真是了若指掌啊。”朱师傅微笑。 日将晚,宋都里华灯初上,夜市和酒楼都兴旺起来,平民又平民消遣的去处,贵族也有贵族寻乐的地方。 宋国的四方馆与这一片酒店食肆林立的热闹街道相邻,里面住着的都是各国的来使和有名的商人,四方馆门口的侍卫一听是来找公子圣的,立刻愁眉苦脸道:“希望你们有法子把那个案子给解了,这样下去,小的们也要跟着吃挂落。” “案子?”黄少卿皱眉头。 四方馆的侍卫点头:“就是案子啊,出了好几条人命了。” 因为拜访陵圣,清平馆这边出动的是善于外交的朱师傅,对六合熟悉的黄少卿,耳聪目明的宫韵白,自带各种读图技能的今昭,熟悉各类怪事的鬼王姬和刷地图小帮手青婀。 六个人在侍卫愁苦的目光下到了陵国使者的院子,才一进去,就听见有人在细细弱弱地哭。一个温柔里带着几分诱劝的声音道:“孤会尽力去找的,到时候,一定将真凶绳之以法,还你姐妹的公道。” 这个声音正是公子圣的。 那引路的僮儿对众人示意稍等,而后进了正屋,不一会儿,公子圣亲自走了出来,拱手道:“黄将军,我就猜到是你。这位姑娘身上,有你画的那种辟邪符。” 黄少卿在众人进入六合的时候,倒是说过,众人并不是真正的六合中人,容易被邪祟侵扰,因此给每个人都画了辟邪符,放在了荷包里。但是这个公子圣是怎么透过荷包瞧见这辟邪符的呢? 公子圣倒是很体贴地解释:“各位不必惊讶,孤天生异能,可以透璧观天,才看到这姑娘荷包里的辟邪符。” 一瞬间众人都默默无语,心说你能透视眼看到青婀荷包里的辟邪符,说不定也能看到别的东西。 公子圣微笑:“只是那辟邪符效力特殊,孤才留意了一下,平日里孤是不会使用这个异能的。” 今昭无力地看着这位长得和卫玠一点儿也不像的卫玠的儿子,觉得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是个人物,要么是他特别有眼色,一贯的圆滑,要么是他不仅有透视眼,还跟朱师傅一样,有读心术。 只是这人的读心术一定段数更高,因为他连肢体接触都不需要。 “并不是读心之术喔。大家可以不必那么介意。”公子圣说着将众人让入了室内,“黄将军当年名满天下,后来突然失去行踪,孤能在宋都见到将军,也是与将军有缘。” “公子客气了。”黄少卿回礼道。 “正因为孤知道黄将军在此,才斗胆以斛珠相引,希望这件事情,黄将军能助一助孤。”公子圣行了一个大礼,面色一敛,顿时少了几分诱人,多了几分端肃。 公子圣的请求,是追杀一个神秘的杀手。 陵国深居海中,以与陆地诸国交换物产为业,公子圣三年前离开祖国,来到陆地游历,便是为了展开新的贸易之路,寻找恰当的合作伙伴。在两个来月前,公子圣来到了宋都,与宋的皇帝商议贸易珠宝与珊瑚。 命案就是来到宋都以后发生的。 公子圣一行人有陵国巨贾,也有礼部官员,更有一队票号主家,因为票号的主家是女子,所以随行的女眷也是不少。 那日公子圣与宋的皇帝相谈甚欢,得意之时,在四方馆宴请别国友人,当夜,一位友邦婢女,惨死在四方馆里。 一个婢子而已,可能遇见这种意外,当时,并没有人放在心上。 后来的半个月内,又有两个婢女惨死,死状都是全身骨头碎裂,连内脏都被从嘴里挤出,情状之惨,难以描述。 公子圣不愿惊动宋人,怕两国的交易出了意外,便没有声张。 后来的一个半月里,事态逐渐升级,四方馆的婢子,附近的流莺,甚至于公子圣自己的贴身侍女,都惨死在这一地带。宋国也当然知晓,参与查案,但是至今为止,都毫无头绪。 再这样下去,公子圣不仅需要立即回国避祸,还会惹来国内第一大票号女主的怀疑,作为陵国太孙,若是被票号女主怀疑无能,在商界便会失去威信,这虽然不致于动摇他的继承权,却会给他做事带来巨大的不便,更何况从情理来说,公子圣自己带的这些使臣里也有人遇害,于情于理,他都绝对要把这个神秘的凶手,缉拿归案。 “不到不行的时候,你不要轻易去读取犯罪现场的地理记忆,这里是六合,你的能力使用起来,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黄少卿叮嘱今昭,六合之中,是没有岁时十二族这种生物的存在的。 今昭嗯了一声:“我到时候就点读一下人的身份就好了。” 众人议定,便跟着公子圣去看昨天晚上遇害的那侍女。 侍女名唤小蝶,是公子圣的贴身侍女之一,众人瞧见这位小蝶的尸首,都露出不忍的神色来,这小蝶也不过是二八少女,容貌清丽,可除了脸蛋儿,脖子以下,几乎都被什么巨大的力道给绞碎了,而且,还被什么锐利的东西,不知道是啃吃还是怎么弄得,划得体无完肤,衣衫褴褛,满是血污。 “一开始的尸首并不是这样,只是最近这两具是如此,仿佛凶手变得更加残忍了。”公子圣皱眉道。 “能否劳烦开辟一间屋子,我们验一下尸体?”黄少卿问。 公子圣点头,招呼自己的两个贴身侍卫鲈郎和鳝郎来帮忙出力气。 两个侍卫也是一脸不忍地抬着小蝶的尸体,到了公子圣的院子一处仆人放杂物的屋子里,搬动出一片空地,清走了那些杂务,点了灯,熏了香,准备妥当。 今昭和青婀是不够胆子去看尸体解剖的,朱师傅和宫韵白又都不是喜欢沾血的洁癖,这种活儿黄少卿和鬼王姬倒是很熟,两人在屋子里干活儿,外面四个人和公子圣以及发现尸首的鲈郎了解情况,得知昨晚公子圣睡得早,值夜的是另外一位侍女小晶,小蝶因为是前日值夜的,昨日晚上伺候完公子圣洗漱,子时便睡下休息了。 今日凌晨,巡夜的鲈郎发现了天井旁小蝶的尸体。 从小蝶离开公子圣的屋子,到小蝶的尸体被发现,不过是一个多时辰的功夫,按说她的性格稳重,也不可能深夜出去闲逛,所以连公子圣都觉得,凶手应当是四方馆之人。 一时过后,黄少卿擦着手和鬼王姬出来,鬼王姬的脸色十分不好,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黄少卿想了想,才尽量委婉道:“小蝶姑娘,确是筋骨碎裂,但却不是死于这个原因,小蝶姑娘,死于窒息。嗯,她体内食道喉管都被撕裂,应当是有什么东西伸了进去,令其窒息而死。” “那这些伤和碎骨……”公子圣皱了皱眉。 “唔。”黄少卿有些迟疑,看着公子圣,半晌才道,“是嚼碎。或者说,是挤碎。想必公子应当知道巨蟒吞物,蟒蛇将食物吞入腹中,挤碎筋骨内脏,慢慢消化……类似这样。小蝶姑娘身上的伤痕,是齿痕。” “齿痕?!”今昭惊了,这得多好的牙口才能弄出来那么多细碎的齿痕啊! “不仅仅是齿痕,这凶手,应该有满口密密麻麻不逊于鲨鱼的牙齿。”鬼王姬突然补充。 众人都是一个恶寒,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觑。 鲨鱼? “因此,恕我冒昧,公子的随行里,可是有鲨族妖异,或者类似的……?”鬼王姬把后面“虾兵蟹将”这四个字,吞回肚子里。 公子圣深吸一口气:“纱织。” “……那是谁。”青婀无语,是谁取了雅典娜女神的名字! “纱织是我的姬妾,这次只有她跟随孤出来。”公子圣回答。 “是纱姬是吗!奴婢知道就是她!奴婢知道她一直妒忌小蝶!所以才杀了小蝶!”公子圣的另外一位贴身侍女激动地喊。 “那之前的尸体如何解释?”公子圣问。 侍女不知道怎么解释,倒是青婀想了想:“模仿犯?公子您也说过,这最后两个死者的死相,是非常惨的,也许有人趁乱,浑水摸鱼?” “可是……”公子圣还是有些犹豫,“小蝶之前,是票号女当家的副账房钱姑娘。” “难道你的姬妾嫉妒钱姑娘?”青婀问。 公子圣的表情有些微妙,倒是那鲈郎很实在地说:“那不可能,那个钱姑娘,哎呦,死的时候不说话不动作,瞧着倒是比活着的时候顺眼多了。” “……好吧。”青婀无语。 “如此,我们须得再查访一下。”朱师傅见话题越来越离谱,收拢道。 “如此,多谢各位,若是不嫌弃,就请各位今晚在孤这边歇息,允孤与黄将军叙叙旧。”公子圣说道。 众人虽然没有拒绝,但是今昭和青婀,还是都觉得吧,这个公子圣,还真的挺会说话滴,分明是他担心命案再发想把众人留下,可说的这么冠冕堂皇,理由充分正直,也是一门难得的语言艺术的技能啊! “其实,说道巨蟒吞物,我倒是推荐另外一位,来看看尸首,应该能从专业角度,给一些意见。”朱师傅突然开口,然后转头对今昭说,“今昭,你和韵白一起回去一趟,把咱们家老板,给请过来吧。” “专业……意见……尸体被吃么……”今昭立即被朱师傅飞来一脚的助攻,雷得风中凌乱,不能言语。 第二百九十三回两单身狗鸣翠柳,送个妖怪上西天 陈清平的意见果然是十分专业的。 陈男神在很认真地看了尸体的死状之后,提出两个问题: 第一,死者的胃被戳了一个洞,这是因为有很长的利器从口腔穿入的缘故; 第二,死者表面的伤口,并不是真正的吞吃,而是在作用力之下无意识的划伤,带着的腥味儿,应该是海产类的味道; 不知道公子圣听了以后有什么感觉,但是今昭觉得今晚的夜宵可以省下了。 月朗星稀,在另一片时空之下,晚风依旧温柔,星光依旧璀璨,今昭穿着薄薄的香色春衫,抄着手站在院子里,思考着一个十分哲学的问题。 如果六合,也就是梦境世界,也是一个完整的世界,那么,不管是浮光掠影的梦境表层,还是这已经自成一个世界的里层,总归,都应该和现世梦境所谓梵境不同。人们穿梭在这两个世界里,岂非是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有了两个人生? “吃吗?”陈清平打招呼的方式是比较有特点的,他端着小小一盅的糖乳。 糖乳薄薄一层奶皮,里面大概是被陈清平加了芋儿之类的东西,有一种根薯类特有的清甜喷香,今昭毫不怀疑,这北宋的街头小吃糖乳,搁在陈清平手里,在那一层芋泥下面,保不齐还有一层蛋羹,蛋羹再往下,夹了层果冻也不是不可能的。 她接过糖乳,闻着那热乎乎的乳香,立刻忘了她刚才还在想,这一顿夜宵可以省下了,很干脆地吃了起来。 果然这糖乳是内有乾坤的,奶皮儿下去,是芋泥,芋泥下面是甜蛋羹,甜蛋羹下面是一层果子味儿的琼脂,最底下才是人家真正的糖乳,那种奇妙的炼奶的味道。 今昭看着端来糖乳以后就在院子里站着保持沉默的陈清平,深深觉得,他这个人就跟这一碗糖乳一样,看着表面跟双皮奶似的,清冷无奇,但稍微接触,就知道他本性还是很善良无争的,像是绵绵沙沙的芋泥,有绵绵的温软,和沙沙的个性;再往下是甜蛋羹,是亲近之人能享受到的温柔和善解人意,最后是水果味儿的琼脂,那应当是他的坚持本心,和琼脂一样晶莹剔透,有一定的坚硬,但却脆弱易碎,小心翼翼地靠着那一点点可怜的坚硬,保持着心里炼奶一样甜美柔软的初心。 唔……甜美柔软的初心。 今昭这么想完,觉得自己很不好了,她一定是脑补过度了,眼前这个已经走到院子边缘,研究起人家院子里种的薄荷的品种的男人,是不会有什么炼奶一样的内心世界的,如果有的话,那也是菜谱。 “沐姑娘,陈师傅。”一个声音传来,是巡夜的护卫鳝郎。 今昭一边吃着一边不厚道地跟鳝郎点点头算作招呼,她刚刚在这碗奇葩的糖乳里吃到好些石榴子儿,差点把牙给硌飞了。 鳝郎继续巡查,过了一会儿和鳝郎进行交叉巡夜的鲈郎也走了过来,今昭才堪堪把这一碗糖乳吃完。 “你知道我想起来了吧。”陈清平接过空碗,突然说。 “啊……嗯。”今昭想起明朝悬崖边上她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算是都看见了。 “其实那也不是全部,我是很想知道全部的,曾经。”陈清平难得抒发一下胸怀,端着空碗,做肃然沉思状。 “有的时候吧,不知道会比较幸福。”今昭掂量着词汇道。 “你说得对。”陈清平转脸一笑,“不过,现在,你和她已经没有关系了。” 今昭直觉,陈清平说的这个她,一定是女人的她,是另一个今昭。 然后吧,这句话的意思,曾经有关系咯? 也是,曾经呢,如果不是另一个今昭的缘故,陈清平何必关注她这种路人甲级别的人物呢。今昭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她这种段数,搁在小说里,充其量就是个十八线女配,出场都未必有台词。 现在没关系的话……是不是说…… 今昭正在脑补美好的未来比如她应该怎么想办法把陈清平弄到手交往的时候要不要去学个厨师班度蜜月是海岛游还是自驾游,偏偏就在她脑洞里已经开始给孩子取名字的时候,陈清平一把拽过今昭,喊了一声:“当心!” 一个人影跃过来,一把抓住了陈清平,陈清平被那人拽的一个趔趄,但还是反身绞住那人的胳膊脱了身。那人影带起一道腥风,一闪就不见了。 今昭立刻开始大声呼叫起来。 鳝郎急忙跑了过来,满头大汗:“沐姑娘,发生什么事情了?” “刚才有个人想要把我抓走!”今昭大声说。 鳝郎眼神凝重:“有可能是凶手,沐姑娘你赶紧回去,和公子在一起。” 今昭哦了一声,刚要从鳝郎的身边跑过去,就被陈清平一把拽到了身后。 陈清平的声音清清冷冷响起:“你身上为什么会有腥味。” 今昭被陈清平这么一说,才觉察到,那鳝郎身上,带着微微的海产的那种腥气,她想起陈清平说过的,那尸体身上也有这种海产的腥气。 太岁凝神去看,那鳝郎的身份是鳝鱼精一类的东西,那族名,名字叫做,七星子。 七星子是什么玩意啊。 “咦?鳝郎,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侍女走了过来,手里还提着茶壶。 “别过去!”今昭大声喊。 那鳝郎见了侍女,露出一个非常可怕的笑容来,一把抓住了侍女,身影一闪,就翻过了这院子不见了。 “怎么了?”公子圣和朱师傅等人这会儿也听见动静追了出来。 今昭指着那鳝郎逃走的方向:“鳝郎,他,他抓了一个侍女。” 宫韵白和黄少卿两人一听,便绞步起身,飞跃出去,众人也追去了两人的方向。 陈清平的鼻子灵,一抬头指着一个四方馆后身一个黑漆漆的巷子:“在那边。” 那巷子里没有灯光,黑暗之中,有低弱的哦咦声传来,声音闷闷的,可任谁都会听得出,那是急促的痛苦的求救之声,然而今昭他们还没跑到那巷口,那声音就已经彻底没有了音气。 忽然有两道亮光从上面照下来,正是宫韵白和黄少卿,两人各自占据一片屋檐,手里提着气死风灯。 灯光下,巷子里亮如白昼。 一个巨大的蟒蛇一样的动物,将那个被抓走的侍女,盘绞在尾部,那黄白色的没有鳞片的光滑的外皮,让这个生物,看上去比蛇类要恶心无数倍,更何况,那生物张开巨口,将那侍女的上半身吞入了口中。那生物大约是咽喉的部位,还在有节奏的抽动。 今昭觉得这副画面的视觉冲击和气味冲击,都十分强烈,她一个没忍住,干呕了一声。 这一声像是滴入油锅里的水,一下子将眼前的生物点了炸。 那生物似乎对光线不敏感,却十分在意声音,刚才宫韵白去照它,它没有反应,今昭不过是干呕一声,它突然就那么咬着那个侍女,甩了一下尾巴,想要逃走。 公子圣一抬手,是个侍卫顿时撒下金丝网来,那网一落在那生物身上,便迅速收紧,网丝如利刃,痛得那生物怪吼一声,将嘴里的侍女,吐了出来。 今昭觉得她真的要吐了。 那生物的巨口是圆形,似乎无法好好地闭合,张大着,里面满是密密麻麻细小尖锐的牙齿,一圈一圈沿着口腔内壁长着,而一个像是舌头又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的胳膊粗,伸得很长的玩意,随着那生物的动作,从侍女的嘴里拔了出来,一甩脱那侍女,便带出来无数腥臭的液体。 “这什么鬼玩意啊!”青婀大叫着。 黄少卿拔剑而下,剑光向着那怪物砍了过去,可是那怪物的皮肤滑不留手,剑刃竟然贴着蹭了过去,而黄少卿也因为来不及防备这种情况,不得已半空一扭,折向了另一侧的房檐。 那怪物被黄少卿划了了一下,没被划破皮肤,反而被划破了身上的金丝网,它猛力用那舌头一样的鬼玩意往金丝网上一甩一扯,那金丝网竟然被扯成了两半! 怪物就势一滚,尾巴扫向了众人。 “登高!”宫韵白大喊一声,“上来!” 青婀一把抓住今昭,和鬼王姬将今昭带上了屋檐,朱师傅也拉住了陈清平的胳膊,提了提气跃到今昭身边。公子圣和贴身侍卫则上到另一侧屋檐,侍卫们又取出金丝网,打算再次结网。 “不要用网了,没有用。”公子圣抬手,“我大概猜到这是什么了。” 那怪物无法攀高,见状不妙,连忙扭动着笨重的身体,想要逃脱。黄少卿飞身下去,一剑直奔关键,刺入了怪物满是利齿的口腔里。 怪物痛叫一声,大头一摆,想要将黄少卿扯倒,可是有了准备的黄少卿站的极稳,这一下反而将那怪物的嘴豁开了一条口子,鲜血如注。 那怪物勃然大怒,一口咬向了黄少卿。 黄少卿想要以剑插入那怪物的嘴巴,用剑身撑开那张大嘴。 青婀突然觉得不对,纵身跃下,抬脚将一个路边一个破箱子踢进了那怪物的嘴里,拉着黄少卿的背心往后一拽。 黄少卿虽然不知道青婀要做什么,但是还是很配合地往后一仰,弯腰下身,灵蛇一样贴在了地上。 那怪物的舌头破开木箱子,弹向了黄少卿。 幸亏黄少卿弯腰贴地,否则以这怪物的舌头瞬间破开木箱的力道,他也会受伤很重。 “这玩意怎么跟癞蛤蟆一样舌头还会弹射的!”宫韵白十分厌恶地说,“都把耳朵捂上点儿!我受不了这玩意了!”说着,他掏出玉叶笛子,吹奏起来。 那实在是很怪的吹奏,因为根本没有声音。 众人只是偶尔能听到一两个尖锐的音符冒出来,但看那怪物,却十分痛苦,而公子圣和他的护卫,也变得脸色惨白。 “孤没事。”公子圣见众人关切地看着他,咬牙道。 在宫韵白的“送葬曲”的威力之下,那怪物很快就承受不住,吐出好几口混着内脏的血污,大伤元气之后,抽搐着恢复了人形,在地上扭了扭,断了气息。 是鳝郎。 “果然如此……是七星子。”公子圣道。 “七星子……”今昭看着公子圣,她想起她看见的鳝郎,身份就是七星子。 “他不是鳝鱼精,而是七星子。七星子是一种很罕见的,不能算是鱼类的水生动物,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东西,也能修炼出人形……” 七星子,一种长得像是鳝鱼的东西,满口利齿,交配的时候,雄鱼会绞杀雌鱼,刺激排卵,产卵后雌雄鱼双双死去。 公子圣从来没有见过修炼出来的七星子,但是按照他的推断,鳝郎的原型就是七星子,只不过修炼成了妖精之躯,构造也与从前略有不同,比方说受精方式,比方说选择的对象。 鳝郎,应该是按照七星子的生物本能,觉得自己大限将至,本能地想要找个配偶,但却忽略了,人类也好,妖姬也好,都不是他的同族,不能承受他那种掼喉穿胃,绞杀身体的行为,所以,他挑选的配偶,无一例外地死去,令他无法成功。 这人命案子最后有这样一个离奇的结尾,众人都是不胜唏嘘。 回到遇仙店后的第三天,今昭听说,公子圣已经承请宋的皇帝签下文书,然后带着他的陵国之人,离开了宋国。 这件事情没有张扬,除了陵国一众人,旁人也不知道这案子后面还有没有后续。东京开封府还在追查那已经死去的凶手,而清平馆众人,并没有打算去报官。 四方馆的后巷,已经由陵国侍卫,清理完了现场。那死去的侍女,也被沉水入河。 新的一夜依旧是月华正好,那沉底的女尸腹内,突然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第二百九十四回感时剥葱能溅泪,恨别木瓜也惊心 五月一进中旬,天气突然热了起来,夏天悴不及防地驾临,让好些食肆铺子,都没有备好食材。 古人,不管是六合里的宋人,还是三千界的明人,饮食是讲究应时应景应天候节气的,天转了热,羊肉也不好卖了,那些鳝鱼包子鹿肉梅花,鸡碎旋羊,红丝辣脚,都要通通撤出去。各种凉拌冰饮水果小菜,要粉墨登场。 陈清平之前没怎么去过宋代,在这里蹲在宋国,蹲的一个乐呵。学着人家宋人做饮食,每天徘徊于各个脚店正店酒楼夜市小吃铺子,乐不归蜀。 今儿一早,陈清平就不知道打听到了什么,早早没了影儿。众人因为要和他商量离期,放今昭去找他,结果,今昭也没有回来。 “这真是豆包子打狗,一去不复还啊啊哈哈哈哈。”朱师傅一边抱着冷元子,圆小粉团的糖粉糯米圆子,放在刨了碎冰进去的百花汤里,是宋国人喜欢的饮食。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今年的天气格外的热,五月中旬在外面走,一条街的功夫,衣服都能湿透。因此冰雪冷元子,甘草冰凉水,荔枝膏儿,绿豆汤一类的东西,卖得格外的好。 玉卮陶登着手里的梅姜,哼了一声:“要是这肉包子有本事让狗叼了,那也是好事。” 朱师傅莞尔一笑,眼光在玉卮的腿上晃了晃:“褡裢火烧最终也都会被狗吃了的。 玉卮一把姜汁腌的梅子砸过去。 朱师傅伸手拿着簸箕一抄,又是一笑:“谢了,我正口干呢。” 玉卮一跺脚,不搭理朱师傅了。 青婀蔓蓝鬼王姬三个人面面相觑,都在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比起西王母座下四姝,今昭此时此刻的存在感却是高的要命,一大群大妈大婶围着她啧啧有声,都夸她好福气,找个夫婿吧,模样好,手艺佳,还这么热爱厨艺,但凭着这一门实际的手艺,日子过的就差不了。 话眼儿里的那个好夫婿,正细心地看着卖冰糖饮食的老婆婆怎么动作。 那老婆婆是专门在夜市上卖小吃的,做麻腐鸡皮。 绿豆粉炒了黑芝麻酱油白盐之类,有滋有味,成了颜色麻乱的一团,里面加上蒸好的鸡皮,粉腐而软滑,皮油而韧,夹裹在一起混着算是一道小点。 宋都的人,按照幸福度来说,是标准的笼袖骄民,大户人家自己有厨子专门做,小户人家则是买了吃食很少开火。老婆婆的生意在小市民之中极其红火,打开局面的,就是这道麻腐鸡皮。 陈清平是从现代过来的,口味上还是更现代一点,他一边看着老婆婆做东西,一边琢磨能不能把这个鸡皮换了烤的或者炸的,酥脆喷香的口感,和麻豆腐一样的麻腐的感觉就会比较搭配。 老婆婆带着两个邻家女孩儿做徒弟,小女孩儿们是一对儿双胞胎,总角年纪,手里的活儿却是不慢,新剥的鸡头米莹白小巧,糖水细细煮了,加些梅子杏片,就是颜色可爱,汤甜果软的糖水,名唤鸡头欀沙糖。还有大槐树的槐树豆荚,里面有大颗的皂豆儿,拨出来也用糖水浸了,叫做水晶皂儿。 小小的院子里热热闹闹,来看热闹帮闲事的大妈大婶也都嘴上热议,手里不停。这种情景,让身处其中的今昭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好多人住在四合院里的情境。 四合院里是没有秘密的,几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孩子们都是自小一起玩到大的,老婆婆和小媳妇今儿我欠你一勺油,你问我借一把葱,都是常有的事情。 那时候的今昭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大家对这个没娘爹又不靠谱的孩子,十分怜惜,小小的今昭挤在一大群家庭妇女之中,跟着摘韭菜剥蒜头,在那东家锅铲磕灶台,西家瓦盆炖猪蹄的尘世烟火之中,一点一点的长大。 今昭觉得自己虽然因为没有什么长辈教导,双商平平,待人接物都很羞涩天真,但是大概是跟这些大妈们混得久,却有一种朴实的接地气,不会得陇望蜀,好高骛远,就好像此时此刻,她与这些劳动妇女们一起帮忙老婆婆准备晚上夜市要卖的东西吃食,那真是融入得毫不迟疑,一点儿接缝都看不见。 要不是她头上今早被玉卮插了一支栀子花,估计陈清平抬眼都分不出来哪个是她。 今昭一边做事,一边努力去想,关于母亲这个词汇的记忆。 她有点迷乱,她的母亲是她七岁的时候离开家的,怎么说一个七岁的孩子,对母亲不应该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可是不管今昭怎么去回看自己的记忆,她都找不到半点关于母亲的容颜片段。 她唯一能记起来的,就是她老妈是很喜欢看书的,晚上哄她睡觉,会捧着一本书,半夜她醒来,她妈竟然还保持那个哄孩子的姿势在看着。 后来那些书,都变成了她床底下的纪念品。 有一本书叫做啥来着,《最后的莫西干人》,还有一本《成吉思汗》。 今昭在记忆之中遍寻不着,琢磨着等回到三千界,不行找宫韵白弹个棉花,哦不,弹个曲子,让她在潜意识里找一找。说不定她纤细敏感的小少女的脑子,为了不让自己太过伤心,自动把关于她妈的事情给屏蔽了。 豆蔻甘草等药材的味道飘来,是陈清平帮忙端出了那药草香草水儿腌制的木瓜,那味道衬着今昭的记忆漂浮,让她不知道怎么的,就着那种水果香气,想到了她也吃过这东西,只不过那些药材煮的不是木瓜,而是西瓜皮或者白梨子。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清热润肺的药草香气,要不是今昭知道她妈肯定不是北宋穿越来的,她都会怀疑眼前这个老婆婆是她妈。 那味道太熟悉了! 熟悉得可怕! 今昭睁大眼睛,完全惊愕于自己居然在一道汤水点心的味道里,抓住了关于自己老妈的记忆! 这尼玛还能说不是吃货吗! 味道是一种奇妙的东西,能够激发人的记忆。 这话谁说的来着。 今昭努力想了想,突然,她抬头看着陈清平。 陈清平似乎感受到了今昭的视线,也抬头看了看她,视线相撞,陈男神说:“下午去买药材,回去做紫苏膏。” “……”太岁无语凝噎。 傍晚时分,朱雀门附近已经热闹起来,今昭和陈清平慢慢往回走,手里提着刚买来的做紫苏膏的香草药材,还有些香药铺子里买的不常见的晒干植株,打算回去让蔓蓝鉴定一下是神马玩意。 一路上今昭开口问:“你说,人的记忆,和味道,是有很强烈的联系的吧。”问完以后,她把刚才在老婆婆的院子里木瓜和老妈的情况讲了一遍。 陈清平听完以后半晌无语,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 “其实这么看来,味道真的是很重要的东西啊。因为连接着人的记忆,而人的记忆,则是组成一个人的最关键的东西啊。”今昭神游了一下午,这会儿脑洞还是有点文艺。 “是的。”陈清平点头。 “所以说不定我要是吃了药木瓜,就能想起我妈的事情呢。”今昭表示欣喜。 “嗯。会的。”陈清平点头。 “你做过那么多的菜,想必,也因此想起了很多的事情吧。”今昭看了陈清平一眼。 “还行。”陈清平继续点头。 斜阳拉长两个人的影子,热闹的朱雀门大街附近,那些果子娘子小吃摊子之类的已经支了个模样,两人东游西逛,在这里停一下,那里看一下。今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陈清平闲话,她觉得似乎有很长的时间,日子过的没有这么悠闲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个傍晚,她觉得有点像是大学的时候。大学城附近的夜市特别热闹,洗完澡香喷喷甜滋滋的同学们,挤在夜市附近,撸串喝啤酒,夏日的晚风送来烧烤香气和洗发香波的味道。 就像是现在,出来吃晚饭的平头百姓们,坐在各色脚店酒家食铺子里,听着先儿说书人讲故事,茶博士酒博士掉书袋,交换着这个城市林林总总的八卦。夏日的晚风里,也有灸烤连皮的猪肉的味道,也有香药铺子里面,旋复花和栀子花做的胭脂水粉,药豆皂豆的气息。 果然不光是味觉,就是嗅觉,对人的记忆,也是有录音机一样的记录作用的。 “要不然今晚我们就去外大街那边的一个脚店吃东西吧!我听遇仙店的一个跑堂的说,那边的雪瓜子和杏酪还有羊肉胡饼据说都很好吃啊!”今昭在此时此刻,觉得自己是完全能够理解自家男神的。 因为他有那样的身份,因为他那样的身份本来就对食物有所执着,因为他是那样的记忆模式,所以他对吃吃喝喝才会特别在意,特别经心。 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甚至也不高大上,因为她也有这样的感觉啊。 因为一道菜,记住一个人,一个下午,一场对话。 这瞬间今昭并不知道,在她的心里面,陈清平算是彻彻底底走下了男神的神坛,开始往寻常的身边男人的路子上奔去了。 “那边有掷瓦啊!”今昭一扯陈清平的袖子。 今昭看着陈清平施展着平时厨房里的绝技快准狠去掷瓦,欢呼雀跃,把迎来的铜丝绾花之类的小零碎收在自己的荷包里。她的头顶上,一只鸟儿扑棱棱飞过来,一丁点儿的鸟屎落下来沾在她的背后,因为她太兴奋,完全没有发觉。 陈清平也没有在意,顺手拿出汗巾子给她擦了一下那一丁点儿,这是古代,天上飞鸟多,鸟屎不是什么稀罕事情,因此,也就没有留意,离他们刚才说话不远的地方,一间草棚的简谱的脚店里,一个男人对着手心里一只鸟儿说:“告诉她,他们那群人,找到了,已经落下标记了。” 第二百九十五回不见五陵豪杰墓,夜市吃街人未还 月光,槐香,趁风飘荡。笑声催动一夜霜,酒儿温得汤水清亮。一叶糖角儿,两碗药瓜,梦里异乡似故乡。夜水,萤荡,满眼十丈软红,无尽花忙。 朱雀门的夜市,天微褐,便已经支起了篷子遮子。下了官下了学,从一天的忙碌里脱身而出的笼袖骄民们,都携家带小,富者包正店雅间,贫者凑小吃脚店,享用起了晚饭来。有些闲人,吃了晚饭便随意在这夜市闲逛,买些茶花,看看热闹,一路走走,瞧见摔跤耍猴的,呲牙大笑,遇见捞小网儿掷瓦投瓮的,便去试试手气。 掷瓦投瓮的那位大哥的摊子,今儿遭了秧。 一位清俊的公子哥儿,竟然十投十中,连他家那个看家的海西来的鼻烟壶,都被那公子哥儿给赢走了。 一干好大闲人都在旁边围拢看热闹,喝彩叫好,那旁边的小姑娘看着应当是这公子哥儿的小媳妇,喜得满脸通红红,可嘴上出的主意够刁,连蒙眼睛这种投法都想了出来。 还没来得及吃晚饭的老宋,找到今昭和陈清平的时候,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这俩人明显是最足饭饱吃过荔枝汤水,身上那股子荔枝的甜香都还没有散去。不仅如此,这俩人不思归家,竟然在这里劲儿劲儿玩起了游戏来。 “我的小姑奶奶啊!”老宋苦瓜脸,“你也不想想,这是宋国皇帝的脚下,你让陈清平这么显山露水的,一个游宴已经够眨眼了,好歹算是厨子不入流,你非要他拼个将军还是怎么哒?!这要是被这儿的官家给招到宫里不能走了,我看你哭不哭!” 今昭这才发现自己玩的的确是过火了,立马拽着陈清平就走。 陈清平看着今昭:“不玩了?” 今昭点头如捣蒜:“不玩了,不玩了!” 老宋站在俩人后面,只恨手里没有火把,烧死这个两个白痴情侣啊! 好容易到了集合的朱雀门,今昭一脸纳罕:“这是要干嘛?” 老宋白了今昭一眼:“今天是最后一天留在这里了,所以遇仙店的店家请客,我们逛夜市,在外面吃一顿晚饭。” 今昭一听得晚饭,就觉得自己委实不应该去吃老婆婆的那些糖水点心,可惜她吃了这一肚子,今晚注定是只能尝尝味道了。 吃饭的地方,在将军庙,据说这里是单雄信的墓地所在。附近旧街是仕女少年最喜爱的夜游之滴,这一带七拐八扭,有许多香药果子店,也有庙宇正店,因此夜市最为繁盛。 今儿他们去的是一家脚店,也没有什么正经的牌子,因为门口有一株枣树,据说有好几百年了,这脚店就被人叫做枣儿店。 脚店这个概念,在现在的人看来,应该和简餐厅啊咖啡馆差不多,都是有些饮料,简单的食物,供人歇脚果腹的。 这家枣儿店里,这会儿人倒是不少,茶饭一类,只有羊汤和油饼。 枣儿店的羊汤的确是浓郁丰美,尤其里面加了炒的油面和胡椒,说是羊汤,以今昭尝来,应该是羊肉胡辣汤。 胡辣汤是传统的中原小吃,据说起源于唐代,这种加了十来种中药香辛料的粘稠的汤头,入口却十分顺滑爽利,毫无粘带感,里面胡辣味道也够劲儿,这种凉爽习习的夏天晚上,喝一口可以消暑解困。 今昭最开始知道胡辣汤,是因为老周嘲笑青婀等人,那会儿因为一档子什么事儿,西王母四姝劝慰今昭来着,今昭说了一句,发心灵鸡汤就不必了。老周说,她们四个哪里是心灵鸡汤,根本就是心灵胡辣汤,尤其是青婀,完全是心灵麻辣烫啊! 于是今昭就记住了胡辣汤。 她倒不是没喝过胡辣汤,只是没有在宋朝,哦不,宋国,喝过胡辣汤而已。 胡辣汤的好伴侣是油饼。 与今昭理解的油饼不同,她手里这块儿油饼,基本来说,她觉得不像是她印象里的烙饼,而是类似于油炸果子之类和千层酥饼结婚生的儿子之类的东西。 说是炸大果子,它有饼的酥皮层儿和里面白软相连的面筋;说是酥饼,它又像是果子一样,被炸得通透香脆,一层金衣鼓胀起来,一咬就成了渣渣。 这种油饼本来该是很油腻的,但是沾了羊肉汤却完全没有,因为胡辣的味道太冲了。而胡辣汤也因为油饼,缓和了它原本的辛香焦辣,汤汁儿浓郁进入油饼里,和那些白面筋头缠绵相依,给油饼也灌足了咸鲜麻辣的滋味。 这么重口的菜色,因为胡椒自带的香气和中草药炖大锅的功效,吃完了不油不腻,还有点唇齿留香的意思,不能不说这是古人的饮食智慧。 今昭虽然吃的挺饱的,但是她还是努力吃了一碗羊汤和一个油饼,吃得她觉得谁要是推她一把,她能把堵到嗓子眼儿的食物都给吐出去。 “朱博士,您若是吃好了,我们东家请您过去。”一位传话跑堂的小徒弟跑过来,对朱师傅说道。 众人跟着那小徒弟走到了后院儿,那院子里和西跨院一样,也有一棵大树,只不过这棵枣树,看着比外面街口那个,更为古老。枣树下也有一张很长的木案,旁边有一位穿着灰扑扑的旧衣的男子,看上去有三十多岁,容貌清冷,身子笔挺,一见到朱师傅等人来了,便施礼一揖。 “函谷兄不必多礼。”朱师傅回礼一笑。 那函谷兄也不多说,直接走到了木案旁,折水分茶,兔毫盏配着兰雪沫儿,一看那茶面上咬盏成图,便能知道,这函谷兄,是一位茶百戏的高手。 自古高手都是寂寞而高冷的,所以众人对这位函谷兄不言不语就给众人分好了茶,也没有什么意外。 大家都把兔毫盏拿在手中,啜饮着团茶,今昭虽然喝不惯,但是也觉得这茶杯茶艺茶浮都是艺术,而且是十分风雅优美的艺术,好喝不好喝,那只是个人口味问题,舌头不习惯,眼睛却没瞎。 正在陶醉于这个面容清冷衣着简朴的男人那种风雅里带着几许铿锵的动作,突然那男人就一个叩首给朱师傅行了一个大礼。 朱师傅还是那副捧茶微笑的好好先生模样:“函谷兄,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说着,看了玉卮和蔓蓝一眼,“你们还是帮他看看吧,明天就走了。” 今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玉卮和蔓蓝走上前去,玉卮拨开了那函谷兄的眼皮,蔓蓝则握起了函谷兄的手腕,掀开袖子,伸手摸了上去。 “喂喂!”老元差点起身叫起来。 “嘘。”朱师傅眯着眼睛笑。 今昭觉得如果这个时候朱师傅还戴着他的眼镜,镜片一定是腹黑地反光的。 玉卮和蔓蓝捏把完了那函谷兄,两人交换了一下意见,玉卮掏出她的小备具匣子,拿出纸笔,沾墨写出一折卫夫人风韵的簪花小楷,递给那函谷兄:“诸多饮食禁忌和药方,已经写在上面,务必不要打破。” 蔓蓝也走到那棵枣树前,摸了摸枣树的树干:“此树和你,也算是异体同源,平日里也要记得勤于照顾,法子注意也在那张纸上,尤其千万记得除虫,草木百病,皆从虫蚁而来。” 那函谷兄又对着玉卮和蔓蓝深深拜下,玉卮倒是气定神闲地侧身一避,只受了半礼,蔓蓝却是吓得一惊,哎呀一声跳到了一旁去。 那函谷兄默然无语地看着那张纸,末了,又对众人一拜。 “那是什么人啊?”回去的路上今昭问玉卮,她谨记宫韵白和黄少卿的教诲,在六合不随便使用她的太岁能力。 玉卮叹了一口气:“这故事说起来,还挺长呢。” 函谷兄本姓白,是遇仙店的客人,从遇仙店买了生羊肉回去做,和遇仙店上下都还算熟识。前几天在今昭陪着陈清平刷街的时候,白函谷没有来按时取羊肉。遇仙店的少东家是个活泼好动的,就热心肠的说,给白函谷送去,顺便瞧瞧他,别是出了什么事情。 偏巧,就真的是出了事情。 白函谷得了一种怪病,全身发寒,不能自已,在这种走路都觉得热的天气里,盖着三层棉被,还要抱着守炉子点着火盆。这病来得急,瞧了病,也是没有用。少东家回去以后和朱师傅顺口说了,朱师傅就想着,和玉卮出去散步的时候,顺便看看去。 这一看,就看出来有趣。 这白函谷,不是人。 这个年过而立的男人,是树妖。 “树妖怎么了,别说树妖,就是内裤成了妖精,我们也不是hold不住啊。”今昭忍不住开口。 玉卮白了她一眼:“这个树妖,得了一种怪病,却不是因为虫蚁,也不是因为修行,这个我后面和你说,我先告诉你,这树妖的身份。” 树妖白函谷,并不是寻常的树妖,而是枣树妖。 院子里那一株枣树,相传当年隋唐末年的大英雄单雄信用它做了一杆枪,名唤寒骨白,爱若珍宝,传为名器。 那株枣树因此,获得了灵气,修炼成了树妖,便是白函谷。 “寒骨白,白函谷,难道那树妖是那枪?”今昭顿悟。 “也是也不是,那枪和白函谷,都出自这一棵枣树。”玉卮继续道。 说起来,寒骨白和白函谷的关系,倒是有点像双胞胎兄弟。 而白函谷之所以会得病,是因为寒骨白。 寒骨白昔年陪葬于单雄信,然而单雄信的墓地,前阵子被人盗了。那盗墓贼特别不识货,看着寒骨白不过是一杆枪,就干脆给扔在水沟里了。 寒骨白进了水沟,白函谷身为寒骨白的双胞胎,也受到了连带的影响。 黄少卿和朱师傅查明白了这件事情,把寒骨白也好好放回去了,玉卮和蔓蓝也给这个树妖检查用药,所以树妖才回魂过来。 今儿的晚饭,其实是人家白函谷的答谢宴来着。 白函谷的分茶,用的是百灵精,也就是他自己作为草木,修行出的天地灵气,对人是极其好的补药,对神鬼也有增助修行的功效。 “……为什么这种事情,我没有赶上,听上去很有意思啊!”今昭扼腕。 玉卮淡淡地看着她:“这给你一个教训,光顾着扑男神,就会错过人生之中很多有趣的东西。” 今昭肃然:“我明白了,到了下一个城市,我会记得让陈清平自己去刷街的。” 玉卮扶额:“你也不必这么极端……好了我不能多说了,不然平昭CP应援团团长青婀同志会掐死我的。” 今昭也扶额:“什么时候出现的这种古怪的东西。” 玉卮一笑,很像朱师傅:“第二季。” 第二百九十六回劝君别烧这对狗,西出西京无故人 宋国有东西南北四个京,东京自然是国都汴梁,西京是陪都洛阳,北京是大名府,南京则是商丘。这四个京城,除了国都以外,另外三个京城,都有跨国的星盘,清平馆众人从东京出发,到西京洛阳去。 此时此地的西京,与今昭记忆之中唐朝神都一样繁华,并且因为六合的地理情况和世界结构比较特殊,西京的商业更为昌盛,尤其是鬼神奇异之类,因为六合这些东西是大摇大摆地存在的,所以西京城的鬼城,也是正儿八经为人们所知的,名字么,不叫鬼城了,叫做天市。 天市左边的左垣是正儿八经的地上的商业坊道,右垣则是和鬼城一样,伸入地下,有复杂错落的建筑和街道。星盘就在天市右垣的车肆处。 因为到了西京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星盘关闭,众人也就先去了司马郡主落脚的那户人家。 司马郡主看着虽然有点憔悴,但精神尚好,而且已经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开始学习寻常人家的各色行事,怎么主持中馈,怎么经营产业铺子,怎么礼节交道,甚至还扮成小子,在这户人家的铺子里当了好几天的学徒。 虽然今昭觉得一时半刻这些东西是学不会的,但不得不说,司马郡主还真是个正能量的小姑娘,至少有这份心和勤恳,想来她的日子,不会很难过。 令人觉得有点难过的是,草薙说,既然清平馆众人已经决定送司马郡主,他就该走了。 司马郡主显然是芳心暗许,听到草薙要走,觉得非常难过,可她到底是古代的女孩子,那种扑上去告白神马的做不出,所以清平馆的妹纸们就想着,不如让司马郡主给草薙做一顿饭吧。 如果他懂,他自然懂。 如果他不懂,那也不值得继续留恋了。 天擦擦黑,姑娘们拖着司马郡主叫上朱师傅,准备下厨。 “本来呢,这两个人的身份地位是不般配的。”玉卮叹了一口气,“一个是郡主,一个是流浪汉,哦不,浪人,还是番邦异族的。不过现在司马郡主倒是没有什么身份了,成了平民女子,若是合适,她倒是也完全可以去追求那个浪人啊。” “问题就在于,那个浪人什么想法,我们还不太知道啊。”蔓蓝说道。 “哦,那个啊,我让老周去套话了。”鬼王姬随意地说。 “可是人家会不会发觉我们这种助攻的目的啊!”青婀挠脸。 “知道不好么。如果他有心,也会借着机会表达出来啊——不然你以为古代的媒人都是干嘛的,就是干这个的。”鬼王姬坏笑。 “哦对,牵线搭桥。”蔓蓝受教般地点头。 这顿饭的菜谱,是陈清平友情提供的,他虽然没有助攻的爱好,可是但凡有个命题让他备菜的,他都不会轻易放过。 陈清平准备了四个菜,都不难做,有主食有荤素,有面点有汤头,搭配合理,顺应天时。 司马郡主沉默地揉着手里的艾叶饼,今昭文艺地觉得,此时此刻,司马郡主的心情,估计就跟这艾叶饼一样,生生把娇嫩的叶子挤出清苦的泪水,揉在并不十分白的小麦面里,千锤百炼,从无序的任性的吵杂,揉成一个圆满的模样,心里塞进去各种杂七杂八的馅料,酸甜苦辣咸,百味陈杂,最后,团团圆圆地蹲在竹笼屉里,一副很得其所的模样。 今昭突然觉得自己还是挺幸福的,至少她的小心思还是跟朱师傅切的那青莴笋一样,清澈无味,微微有一点点植物的清香水润,咬起来脆脆的,一点点的盐加进去清炒,反而能带出莴笋小小的甜。 灶上的火眼里炖着老鳖汤,老鳖汤当然是滋补的,在姑娘们的强烈要求下,朱师傅把那只可怜的鳖,给分拆了,务必要求看不到原来的形状。此时此刻,那鲜香里带着点儿奇异的不知名的肉浓味道的汤水已经快要离火了,玉卮皱着眉头掐算着最后一波加料的时间,似乎对这鳖汤的选择,深有腹诽。 肉菜是寻常的东坡肘子,然而在这里这东西真的不叫座东坡肘子,这大概是因为苏东坡同志这会儿还是个小青年儿,还没来得及给他的肘子取名字。 陈清平的清平肘子,里面的大骨头是被拆掉的,加了些火腿香菇之类,还有山楂槐花槐枝牡丹果子一类的玩意,炖的时候,就一股清甜之味,朱师傅笑谈,这是恋爱的味道。 今昭看着司马郡主端着这些菜走了,咂摸了半晌,突然老脸一红:“艾叶饼,清炒莴笋,老鳖汤,花烧肘子——爱我别走啊!闹哪样!” “噗哈哈哈哈哈。”朱师傅搭住玉卮的肩膀,笑得都快流眼泪了。 玉卮掸了掸胳膊上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撇嘴:“酸。” 朱师傅微笑看着玉卮:“没事,既然你也有点羡慕,我也会做给你吃哦,而且比陈清平那个没文化的,要更有诗意呢。” 玉卮的脸嗖一下子就红了。 今昭看了看进来找东西吃的青婀,问:“你觉得有点冷么?” 青婀点头:“我已经拿出了汽油跟火把。烧了这对秀恩爱的吧。” 翌日一早,众人便往车肆去。 西京天市的车肆,是西京甚至整个送过的送别之地,车肆有一座杯酒亭,原本这亭子叫梅花亭,但是因为那一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叫来叫去,这里就被叫成杯酒亭了。 此时此刻,杯酒亭里里外外已经有不少人在送亲友,过星盘,单撑着小棚子的茶寮和果子娘子焌糟嫂子之类的,提着篮子穿梭不断。卖水晶皂儿冰雪冷元子的小锅儿空的极快,干渣胡饼也是一会儿一筐地装入旅者们的干粮袋子。 清平馆众人和草薙寒暄完,就非常识时务地站到一旁去了。 草薙微笑着看着司马郡主,今昭觉得吧,草薙全身上下,就属这双眼睛最要命,仿佛有小小的火苗在眼睛里蹿啊蹿啊,别说是清嫩小鲜花司马郡主,就是自己这种看过无数明星花美男的太岁老菜梆子,也扛不住啊。 姑娘们默默在心里给司马郡主点了蜡,这么娇花一样的小姑娘,受了这样好看又温柔体贴的男人一场救命之恩,朝夕相处了这么些日子,又遭逢几场巨变,现在又要和这心上人离别,真不知道她的眼泪会不会流干。 草薙柔声说着什么,司马郡主点头应着。 众人听不到内容,看凭着两人的表情,大约也是你保重你也保重么么哒,这一路的对话。 司马郡主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包裹,掏出里面的瓷瓶儿,递给了草薙。 今昭认出来,那是陈国女主陛下给司马郡主的疗伤药,九转回魂丹之类的神物,据说只要没死,这药就能吊住一口气,把命给保下来。 “果然是真爱啊,这种救命的东西,说给一个男人就给男人了。”鬼王姬最是清楚这种药的金贵。 草薙一番推脱,应当是不受。 司马郡主突然一笑,略略提高了声音,仿佛是要掩饰住声音里的颤抖:“你,要么接受这药,要么,接受别的,我想你还是明白,应当选择这药的。” 草薙一窒,低下头,以极慢的速度,将那瓶药,收了起来。 那动作太慢,慢得连今昭都觉得,他应当是极不情愿收下的,他本来是很想很想选择另外一个选项的。 一瞬间蔓蓝捂住了心口,大家都有点不忍心看热闹。 青春少年,小儿女的天真温软,是最最难能可贵的东西。 因为太纯真,所以显得格外晶莹剔透,因此,打碎了,就格外的触目惊心。 草薙张了张嘴,好像想要说什么,但又没能说出什么来。 司马郡主笑得更加灿烂,眼中莹光闪动,声音里的颤抖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有点儿凉的笑意:“今朝一别,我祝你此生以后,顺遂平安。” “顺遂……平安么?”草薙着魔一般地重复。 司马郡主抬头看看天色:“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启程了。” 草薙也抬头看看天色,苦涩一笑:“是呢。” 司马郡主转身,回头,眼光温柔:“阿俊,平安,再见。”说完,毫不留恋地大步向着星盘走去。 草薙怔怔地看着司马郡主的北影,那姑娘并没有回头,她的脚步甚至都没有迟疑一下,她只是那么走到了星盘宫前,侧了脸对今昭她们招呼:“走吧,再晚的话,就来不及到苏州了呢。” 一直到这一行人进了星盘宫,她都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今昭和司马郡主并肩站着,看着她的表情,有点不知道是应该搭话,还是应该给她点儿沉默的空间。 “今昭姐,我没事。”司马郡主平静地站在原地,等着朱师傅去换文书回来。 “嗯,你要是没事就好。”今昭憋出一句话来。 司马郡主对今昭微微一笑:“这段时间里,虽然也就两三个月,但是,我已经告别了天真,告别了家族,告别了过去的身份,为什么不能好好地告别我的心上人呢。所以我没事,因为我已经学会了,没了天真,我有了成长,没了家族,我还有朋友,没了过去的身份,我却能重新开始。没了,嗯,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没了初恋,我还可以去找个最爱嘛。” 今昭被她最后那句话逗乐,忍不住扑哧一笑。 青婀飞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司马郡主:“哎哟我真是稀罕死你了!” 姑娘们很快都转过来抱成了团。 朱师傅拿着通关文牒回来,讶异:“这干嘛呢?” 老周咧嘴:“心灵鸡汤。” 星盘宫上空流光溢彩,云有虹色,天相琉璃,那是时间与空间的接触与错过所产生的迷离色彩,那是寰宇的奥秘,可是草薙却觉得,寰宇的奥秘,还比不过一个少女的心思,更深更难。 一个女人缓缓走到草薙身边,雪肤乌发,穿着一身奇怪的雪白的衣服,手里玩着一个小小的埙:“可惜了?” 草薙的目光瞬间变得沉冷:“为何?” 那个女人轻轻一笑:“不可惜就好。” 草薙的眼睛里一片冰封千里,冷冷地看着那个女人:“秘船已经准备好了,若是你已经搅合完你的血雨腥风,就赶快滚蛋。” 那女人还是那副清清纯纯,温柔可人的微笑:“我离开这里,去你的故乡,掀起血雨腥风,那不是更糟糕么?” “无所谓。”草薙漠然。 那里,原本就是人间地狱了。 “我啊,其实不会的。我不会对你的故乡做什么的,只是需要通过你的故乡去到别的地方而已,留几条口讯,就是这样呢。”那女人把埙收好,拍了拍风衣的口袋。 草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伸手一指某个方向:“走吧。” 此时此刻,如果清平馆的众人还在这里,一定会十分惊讶,这个穿着白色风衣,带着一只小小的埙的女人,是多么的眼熟,而她的身份能力,又是多么可惧。 “飞琼。”草薙突然站住,转过头看着那女人,“之前中山城被毁掉的青楼,是不是你的手段?” 飞琼嫣然一笑,没有回答。 草薙满是厌憎地看了飞琼一眼:“希望你下次做事,不要如此不顾身份,滥杀无辜。”说罢,他大步流星地向着高阳正店走去。 飞琼还是温温柔柔地笑着,只是她的眼中,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丝笑意。 第二百九十七回月落乌啼香满天,莲菜排骨淘儿甜 寥星若晦,夜船拢波。今夜的明国苏州城,是十分安静甜美的。 江南春景最美,夏景却也不输毫分,一段藕香糯糯甜甜,不知是谁家在熬粥做片。小船从窄窄的河道里游鱼一般地钻过,晚归的船娘发丝上带着薄薄的一层霜露,眼睛里都是氤氲水波。 这样好的夜色,这样温柔醉人的灯火,这样香气四溢,炊烟袅袅的诗酒江南画卷,可怜一群人,走遍了街头巷尾,坊道河泽,都没有能找到一家落脚的客栈,原因无它,今年是苏州城首届大明之女选拔会江南分会场,今早,这激烈的胭脂队里的红粉斗,就已经展开了。 有美人,自然就有诗人少年公子之类的趋之若鹜,所以苏州城这段时间住宿很紧张,非常紧张。 “怎么办。”宫韵白蹙眉问,露宿街头什么的,这种事情天音族的洁癖男是不能接受的。 “要不咱们分拨。”鬼王姬咧嘴一笑,“男的去秦楼楚馆,女的去象姑倌馆。” “去了的话,估计小白会直接被留下喔。”老周凉凉提醒。 “去了的话,老白这种异域风情也跑不掉呢。”老元捧脸。 “去了的话,老元你也会被留下呢。”老宋拍肩。 “桃夭说的是男秦楼,女象馆啊。”蔓蓝觉得这对话里有什么好像不对。 “蓝儿逻辑满分。”玉卮微笑称赞。 “……其实这也是个办法啊。”青婀点头。 “唔,我记得……”黄少卿思忖了一下,指着平江路上一条小小的巷口,“这里应该有一户人家,嗯,算我认识的人。” “咦,那就好了!”青婀很开心地表示,这天儿这么潮湿,她可不想躺在河沿儿上睡一宿。 平江路哪怕在后来的三千界,也是十分有名的一条路,意义和功能类似于北京的南锣鼓巷,厦门的鼓浪屿,成都的宽窄巷子,绍兴的仓桥直街。这条路在历史上的宋朝就已经是苏州城的一条主要街道,走船走人,游人如织。六合里的平江路也是别无二致,虽然眼下天色晚了,但来来去去的人不少,不管是归家的,还是出来觅食的,都把这条窄窄的沿河的街道,妆点得热热闹闹。 从这条街走进去,大概四五个巷口,有一座石拱桥,过了桥是一片民居,黄少卿走到其中一户的门口,轻轻叩响了门环。 门被吱呀一声拉开,里面出来个素面朝天,头上包着一方帕子的少妇,众人一见这少妇,都倒吸一口冷气。 这少妇虽然打扮的可以算是穷苦,但收拾得利利索索,一尘不染,脸上半点脂粉也无,反而衬得她容颜如雪,高不可攀。更为难得的是,她身上带着一股非常自然的矜贵,仿佛她曾经万人之上,连公主也不放在眼里,那绝不是平江路旁一个小院子里的人家,能养出来的。 “……黄家二郎,别来无恙。”那少妇淡淡一笑,嘴角绽开一对儿小小的梨涡,立刻让她显得甜美动人起来。 众人都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看青婀。 青婀也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手指头。 “二娘子,一向可好。”黄少卿的语气很温和,好像怕吓着这妇人一样。 进了院子,黄少卿向这位二娘子说明了原委,二娘子很干脆地让这么多人住下来。 这位二娘子的宅子并不大,是一个一进的小院子,清平馆众人被安置在东西厢,打地铺的打地铺,睡暖橱的睡暖橱。二娘子见众人安顿好了,便去做晚饭。 今昭等人不好意思干吃饭,便也都收拾洗漱,挽了襟袖到厨房去帮忙。 这位二娘子自称姓王,家中姐妹行二,因此被叫做王二娘,她仿佛是一个人住在这里,这一进的小院子里,除了她,连一只猫狗都没有。 可尽管是一个人住,这院子无一处不收拾得妥当,连厨房里的各色用具也都齐全,今昭十分吃惊地看着王二娘拿出了一套简直能令少女们尖叫的极其圆小可爱的模子,柔柔一笑,问诸位清平馆的妹纸:“藕粉淘儿行么?” “行……”就连玉卮,都不忍心给这位王二娘一丁点儿脸色,难得语气柔软地答应。 虽然今昭不太明白什么叫做藕粉淘儿,但瞧着王二娘的动作,大概是槐叶冷淘一类的东西,只不过那面揪儿里面夹裹着藕粉,被模子压出半透明的猫猫兔兔花花草草莲蓬荷叶之类的形状,飘在煮好的莲藕排骨汤里,显得格外的小清新小可爱。 饮食大多并无稀奇,只是因为在食材选择和造型工艺上,十分费心,才会有手艺高低,色香味意形养的差距。 只有经过深思熟虑,拥有自己的灵魂的东西,才能成为艺术。 这个眼前可见的道理,今昭这会儿看着王二娘,觉得这就是个例子。 王二娘撑了一碗,递给今昭,柔声道:“来尝尝,味道可还吃得惯?这边的饮食偏甜,北地之人,怕是不太适口的。” 今昭喝了一口汤,汤里大骨出的油花儿,浓而不腻,加了藕片的清甜,极其自然熨帖,比一枚硬币的大不了多少的面淘儿飘在里面,因为掺了藕粉进去,也是晶莹软糯,加上那模子刻得细,荷叶上的经络分毫毕现,显得既漂亮又讨喜。 “哎呦我瞅着都舍不得吃了。”今昭递给青婀尝尝。 “嗯,浓而不腻,甜而不娇。”玉卮品了品,也觉得十分称心如意。 姑娘们都围着一个小碗品尝着王二娘的手艺。 王二娘在一旁带着淡淡的微笑,还在忙活着手里按模子起面淘儿的活计,看上去恬静而柔美。 太岁不禁十分好奇这王二娘的来头,按说黄少卿这种人理当对这种类型很动心,但是黄少卿明显脑子跑偏看中了青婀,他看中了基本上也不用考虑会移情别恋,那么这个王二娘这副深受黄少卿恩惠又似乎对黄少卿也没有什么爱慕的女人,到底是谁呢? 正想着,王二娘把落在额头的发丝抿了抿,这动作很寻常,但她做起来,就有一份格外的清丽柔美,这让今昭突然想起来早年在南北朝时期王家见过的一个人。 要说会稽王家,可能大多数人都会一头雾水,但是要是提起王羲之,那恐怕就连不爱书法的路人,也会知道,那是一位名垂青史的书法家。清平馆众人曾与王羲之的子侄辈很有些交道,比如王家六郎王操之,还有王家的儿媳妇谢道韫。 但是那一辈,王家最有名的还是王献之。 王献之为人风流俊美,他与发妻郗道茂的独生女儿王玉润,今昭见到时候,当时才十岁而已,却也已经是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人间绝色,灵动活泼,有一种天然吸引人的朝气蓬勃。 眼前这个王二娘,和王玉润长得太像了! 今昭思忖了一下,二娘,王玉润是长女,应该是元娘子才对,二娘子么。 “啊!新安公主!”太岁忍不住叫出来。 这一叫,她就知道坏了,因为眼前这位王二娘,已经听见了自己老妈的封号,抬起头,向着今昭看了过来。 今昭十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承认道:“对不住,我是猜的。” “其实你猜的也够运气了,毕竟二娘子一说,也不过是我自己私心的叫法,我在族内行十三,理当叫做十三娘子的。”王二娘道。 今昭于是更加不好意思。 王献之的二闺女,那可不是一般的闺女,那闺女,叫做王神爱。 神之钟爱。 的确,这位王神爱,是王羲之的孙女,王献之和新安公主的女儿,也是一位著名的书法家,她的确有骄傲的资本。 尽管这位娇娇的母亲,新安公主,算是夺了郗道茂的丈夫,基本算是逼死了郗道茂母女,但毕竟王神爱是无辜的,今昭对新安公主司马道福十分不齿,对王神爱却没有什么恶感。 只不过,这位天之骄女,红颜薄命,嫁给了当时的皇帝,司马德宗。这位历史上著名的痴呆皇帝,带给王神爱一生惶惶不可终日,王皇后也因此英年早逝,留给后人一声叹息。 今昭曾经疑惑过,以王谢世家的势力,做什么非要逼得自家贵女嫁给一个傻子。当时华练还戳了她的额头笑她傻:“你想什么的,再高门贵女,说白了,王神爱也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你还真是生活在现代的孩子啊。” 现在今昭倒是明白了,封建社会的女人,就算是当皇后的,也不过是家族利益交换的货物一件而已,王神爱如此,长孙皇后也是如此,就连骄傲的独孤伽罗,又何尝不是如此。 越是门阀贵女,却不能奢求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因为家族赐予她们优渥的生活和荣耀,便要她们承担起相应的义务与责任,只吃饭不干活的人,不能被家族所容下去。 六合界与三千界的事情大多数是大同小异的,这么说,眼前这位王神爱也…… 怪不得这女子容颜出众,见之忘俗,哪怕是素颜朝天,也有出尘之姿。 这可是,王神爱!王家的神之钟爱! “你猜的对。”王神爱温温一笑,将那些淘儿盛入浅青色的瓷碗中,淡绿映着那些小淘儿的图案,更显得清爽宜人,“我是被他们烧死了,只是侥幸没死,被黄二郎救了。黄二郎托了人,让我在这里,做一些营生。” “啊?”别说是今昭,就是玉卮等人,也有点惊讶,这院子瞧着,怎么也不像是有什么营生的样子。 王神爱的笑容不变:“这里是幽冥一处司府的入口,每夜子时,便有一个时辰,鬼差带着该去投胎的魂灵从这里进入幽冥之中。” “哎呀,原来是这样。”鬼王姬倒是不知道,六合的投胎制度是这样的。在八荒界,所有的鬼差都是在任何地方都能把魂灵带回去的,不需要入口,因为鬼差们自己就是入口。 “时间快到啦,我们不耽误你做事情,吃饭吃饭。”青婀招呼着。 王神爱一笑:“嗯,吃饭吧。” 第二百九十八回自古红颜多薄命,太岁妹纸万万岁 深夜。 平江路旁寻常一家宅子里的小院儿里,悄声无息,只有院子正中心被月亮照出来一个诡异的光圆,看着光波潋滟,好像是个池子,但却并不是池子。 院子里看似没有人,可那昏沉沉暗晦晦的屋檐下,站着好些人,个个抻着脖子,好像在等着什么大热闹。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一个西洋怀表,看了看时辰,说了一句:“到了。” 子时,传说之中,是阴阳相交,人鬼不分的时候,虽然八荒界的权威人士已经站出来辟谣,说凌晨2点到4点其实才是阳气最弱,百鬼夜行的时候,但子时遇鬼这个观念,的确也是深入人心,难以返还了。 不过说起来,这话也没什么错,因为鬼差引魂,的确是在子时就会把魂灵们送入阴曹地府的。 这会儿,这小院子里已经起了一层薄薄的乌云一样的气息,似雾非雾,一盏白纸灯笼挑出来,那是引魂灯。 廊下暗处看热闹的鬼王姬拍了拍司马郡主的手,悄声道:“没事,有我们呢,就随便看看,涨涨知识。” 司马郡主点了点头,乖巧地紧跟着鬼王姬,看着那盏引魂灯。 提着引魂灯的,是一个衣着打扮特别敬业的鬼差,一身黑衣,峨冠博带,面色惨白,简直是在脸上写着“无常”两个大字。 那鬼差身后跟着一个面色紫涨,脖子上还吊着一根白绫的女人,鬼差唠唠叨叨地说:“好了,就是这里了,去吧,等你赎罪投胎,不要再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想不开了。” 那女人被推到院子当中光波潋滟的“池子”里,那是送魂池。在六合之中,就跟星盘一样,是人间与幽冥的连通之处。 “王大人,辛苦了。”那鬼差对旁边站着,似乎是在守着池子的王神爱一拱手。 王神爱也淡淡回礼:“你也辛苦。” 那鬼差似乎和王神爱颇为熟稔,随口感慨了一句:“挺好的姑娘,姑苏燕家的,偏偏因为夫君宠了一个小妾,上吊了。” 王神爱也十分配合地苦笑一下:“来我这里,难免的。” 那鬼差点头,还给王神爱出了一个主意:“我听说上面换了人,要不王大人,你也把你的换一换?这么见天的看着这些人,真是不愉悦。” 王神爱微笑着点头:“若能换了,自然最好,多谢提醒。” 那鬼差又寒暄了两句,返身走了。 不一会儿又有一位鬼差带着人来,这一位一看脸色就知道,是中毒的;再一会儿来的那个,一尸两命,怀里还抱着一个怨气冲天的死鬼婴儿;又来一个,长得一副落第书生相,哭得血泪满脸,还嘀咕着什么表妹你为何弃我而去云云。 来的第四位那真是不同寻常,一看就是世家贵女的气度,一双眼睛里,满是颐指气使,连对鬼差也是呼呼喝喝,一副看不顺眼的嫌弃。 鬼差一脸懒得计较,只是提着引魂灯,那魂魄便会不由自主地跟着那盏等行走,想不走也不行。 那魂魄还未走到送魂池前,就已经在牢骚里,把她的祖宗十八代都讲出来了。 原来这是阁老家里一位庶出的姑娘,因为沾了阁老爷爷的光儿,嫁给了姑苏城里一位官儿当太太。本来这算是一档子好事,因为就冲着她这个娘家,夫家也绝对不会把她怎么样,可偏偏她这个人不愧于她庶出的身份,特别上不了台面,在娘家时候就把姐妹都得罪光,出嫁后更是惹得夫家天怒人怨,连猫狗都不来她屋子里玩。于是成亲不到三年,就因为到厨房里去骂厨娘,一脚踩了油滑了,额头碰了灶台,就这么磕死了。 旁边看热闹的围观群众,连吐槽的心思都没有了。 鬼差对这魂魄絮絮叨叨的内容,仿佛充耳不闻。 那魂魄似乎觉察出来前面的送魂池有所异状,必定不是个好去处,竟然踩着地僵持起来。 鬼差提着引魂灯已经走到了送魂池旁,引魂灯引魂送驾,也是有个几步的差距范围的,鬼差不能把引魂灯丢到送魂池中,所以那魂魄就一副撒泼相,死赖着不走,斜睨着鬼差:“我还没下葬的!我现在就回去!还能捂热乎了!” “……”鬼差翻了一个白眼。 那魂魄眨眨眼,看着鬼差,手摸了摸脸蛋儿,挤出一个自以为十分妩媚多情的眼神:“官人,你看你这一天里,抓了多少魂魄,也不差我这一个。” 鬼差提着引魂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你还是快点上路,不要逼我把你推下去。” 那魂魄只是试了一下没成,立刻就翻了脸:“我呸!什么小神小鬼!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围观群众没憋住笑,都看着今昭。 今昭也无奈一笑,还特地在自己的头发上,拍了拍并不存在的“土”。 只是不过瞬息之间,那鬼差刚一掏出请魂鞭,那魂魄就变化了起来! 原本那种带着几分小肚鸡肠,还算颇为艳丽的脸,突然变得幽红,仿佛皮肤里燃烧出了火。 院子里一角吊着的本来就不怎么亮的诡异灯火,忽然被一阵风吹得动了动,咻地一声熄灭了。 今昭吸气,那魂魄的模样,瞧着是成魔的前兆啊! “赵大人,最近的冤魂成魔者甚多,若是真的入魔,你便也要跟着落罪了。”王神爱出声提醒。 那鬼差点头:“我本来也是不想下手,只是总不能眼见着成魔了去。”说着,鬼差鞭子一扬,一瞬间缠在那魂魄的魂体上!那魂魄睚眦欲裂,双目赤红,伸手就向鬼差扑来。鬼差另一只手瞬间甩出一个瓷瓶儿,那瓷瓶落在了那魂魄的脚下,瓶子跌的粉碎,里面逸散出细碎华彩的星光来。 那些星光如有生命一般,笼在了那魂魄身上。 那魂魄有些惊讶,不知此为何景地看着这些星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鬼差叹了一口气:“去吧。” 话音一落,请魂鞭一紧,那魂魄在瞬息间碎成流光,于夜色之中消失不见,连一丁点儿灰尘都没有留下来。 王神爱肃然:“成魔之事,竟是如此严重么。碎魂瓶这样的东西,也拿了出来。” 鬼差点头,眼中满是忧虑:“我总觉得,是有人在搞鬼啊。” 清平馆众人,半数在一头雾水听热闹,半数,已经开始凝神沉思。 又过了一会儿,还有旁的鬼差带来各色离奇死法的魂魄来,多是女子,多是哭哭啼啼,或者面含悲绝,且这些女子魂魄,半数都是容颜出色,美丽动人。其中一位带着点儿华练的那种长相,还被陈辉卿多看了两眼,可惜这个女子死因是万箭穿心,满身血洞,衬着那张脸,显得格外的可怖又可怜。 看了大概半个时辰,今昭嘀咕道:“这怎么都是这么不吉利的。” 鬼王姬蹙眉,半晌看了看王神爱,道:“也许,她看管的这个,是薄命司。” “红楼梦里那些什么闺怨司痴情司薄命司是真的有么?”今昭立刻就十分感兴趣。 鬼王姬点头:“有啊,而且划分得很细,光是痴情司下面,便有好几个分支,什么前生注定的,什么两厢知心的。薄命司也是,有no zuo no die的,也有活该情商低的。” “不知道为什么,被你这么一说,一点伤感的气氛都没有了。”蔓蓝扶额。 而后又一盏引魂灯的灯光笼了出来,最先头那位鬼差又回来了,带着一个面容沉静的美人,那美人肤如凝脂,观之可叹,却是被人一刀刺破心口。 王神爱一见那美女,便抬脚想要迎上去,可她怔了怔,却没有动。 “是你。”那美人抬起脸来,分明与王神爱长得十分相似,只是比起王神爱,那美人显得更为灵动活泼,那白玉铸造似地肌肤上有两扫粉嫩,比起出尘脱俗,沉静娇柔的王神爱,这位美人却是生机勃勃,一身朝气。 今昭认识这姑娘。 她是王玉润。 不过,听王玉润这个语气,她还是认识王神爱的?难不成这一辈子,俩人还是有孽缘?不对啊。王玉润不是死了么。 “赵大人,不知道,能不能让我与我家妹子,寒暄几句?”王神爱问。 那鬼差点头,很大方地挥手:“没事,丑时前。” 王神爱倒了谢,对王玉润让了让:“能否到屋内去谈?” 王玉润回答的倒是十分干脆:“不必了,我们俩没什么好说的。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就算是信你不会对我下黑手,也不会乐意与你交谈。” 王神爱低下头,苦笑:“其实如今你也当明白,你诈死离开,未尝不是好事。” 王玉润微微扬起下巴:“若是真的是一件好事,我又何必要进薄命司?失去了家族庇佑的女子,难道嫁入寒门,便能得到平顺?难道寒门之子,就会果真忠厚老实?” 王神爱一窒。 王玉润继续保持着她骄傲的表情:“我只是极高兴,终于可以再选一次。若有来生,我必定要生在一个别样不同的世界,那里再也无人能做主我的宿命。而你,你选择了自尽,你还要在这里赎罪,直到你的恶业结束为止。” 说罢,王玉润转身走进那送魂池。 旁观之人,有志一同地沉默了。 这段话信息量太大。 第一,王玉润没死,而是应该是被王献之给送到什么寒门弟子家中去了; 第二,王神爱是真的死了,但是是自杀,所以要赎罪,看守这这里的送魂池。 “等等。”青婀疑问道,“你不是被大黄给救出来的么?” 王神爱点点头:“是的,否则,我便会灰飞烟灭,连赎罪和往生的机会,都没有了。” 今昭在一旁出神地望着送魂池,如果她只是个普通人,是不是也会有鬼差带着,在这样的子时暗夜里,被送入阴曹地府,生前种种为人审判,奈何桥过孟婆庄,一碗迷魂汤,忘却前尘,再去转世轮回,投入这十丈软红的无尽之苦。 “唉。自古红颜多薄命啊。”今昭感慨一句。 陈清平仿佛是这句话触动,很自然地接了一句:“不,你会活很久的。” “噗——”最先反应过来的宫韵白不厚道地大笑起来。 接着,屋檐下的围观群众,都不厚道地笑做了一团,就连王神爱,也摇了摇头,无奈一笑。 今昭用怜悯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男神,她其实能感觉到这句话的意思,只是安慰而已,但是,果然,和这群人混久了,情商啊节操啊什么的,就会浮云了。 陈清平也发觉这句话的时机不对,但看着今昭纠结的想要吐槽他又不忍心吐槽他的表情,不由得觉得心情十分愉快,露出了一个令他的伙计们都跟遭了雷劈一样的,浅浅的微笑。 第二百九十九回蓬山此去无多路,太岁殷勤把门看 青山杳杳,绿水迢迢,一片金沙之中,那绿意仿佛浮游之岛,金屋玉瓦其中,被苍翠生机环绕。 今昭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凝眸沉思半晌,才确认,自己这是不小心入梦了。 要怪就怪昨天晚上在薄命司看见了太多的爱恨嗔痴,于是大家就在吃夜宵的时候拉着那姓赵的鬼差喝了太多酒,个个都喝高了。 今昭最后记得她在西厢的大炕上睡着了,枕的好像是,嗯,老周的胳膊。 丧病啊!因为喝高了神思不稳,所以就误入谁的梦境,这么不靠谱的事儿,是神鬼们的大忌啊!弄不好会丢了性命的! 太岁叹了一口气,喝高神马的,以后真的不能有了。她缓缓走入那片绿洲之中,打算到处看看,找个NPC之类的,想办法出去,或者让这个梦境结束。 掬了一把溪水醒神,今昭拿袖子擦了擦脸,看见一队侍女提着各类果蔬轻快地走过,边走边随意地议论: “王今日心绪好了许多了。” “王前几天真的凶煞骇人。” “王若是欢喜,可会收了我?” 今昭无语地看着这群侍女毫无避讳地议论着她们的王,琢磨着这里是什么背景,让这群侍女如此自由奔放。她快步跟在那群侍女的身后,原本想要抓住一个问点儿东西的,可这一群侍女,似乎根本看不见她。今昭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入梦的缘故,还是她现在的身份在这个梦里算是游魂野鬼,可这地方目前也只有这一群侍女走过,所以她也只能跟着这群侍女,想要看看后面到底什么剧情。 那群侍女走到了一座修得金碧辉煌的营寨前,轻快地走了进去。 今昭抬头看着这营寨,这处营寨虽然不大,但是金顶琉璃穗,玉阶珍珠灯,瞧着十分华美,有些女官差役之类的人在营寨内走来走去,随便听几句,好像这里是一处王的行宫,王本人最近在这里休养。 “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一个清丽的声音在今昭身后响起。 今昭回头一看,深吸一口气,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少女,虽然肤色是深脂乳蜜,不似中原女子那般白皙,可那眉目浓郁,精雕细琢,宝石流光,分明半点胭脂妆容也无,可却有不妆而艳的殊色,反衬了一身白衣,做天人之姿,赤着脚站在她身后,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给那张令人惊艳的脸,增加了几分天真的妩媚之意。 “你能看见我?”今昭有点惊讶。 “我能。”那少女围着今昭转了三圈儿,点点头,“我明白了,你是彼岸之人。你是从梵境来的。” 今昭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少女吐了吐舌头:“我为什么不能知道呢。” 今昭没办法对着这样好看眼神又这么无辜的女孩儿板着脸,只好点头:“对对对,你知道。嗯。那我怎么出去?” 那少女眨眨眼:“这个我也不太清楚,要不然,你去见见那个王,试试看?” 今昭指着自己的鼻子:“王能看见我?” 那少女双手一摊,露出一口小白牙:“或许?” 令今昭感到意外的是,王并不住在那最大最华美的屋子里,相反,那个王住在另一处营寨,就在这一片绿洲溪流的一头,一看就是匆忙之间搭建的,款式不咋样吧,质量瞧着也不算多好。 “他们的王来拜访,不过好像不太信任这边的人,不愿意住到我们的地方去。”那少女指着那一片营寨道,“我们的地方其实很好哒,还有热乎乎的池子。哦对了,我叫玉女,你呢。” “我叫今昭。”今昭被那少女活灵活现的语气逗乐了。 玉女看着今昭,咧嘴大笑:“你虽然长得和他们差不离,但是可没有他们那么重的戒心呢。” 今昭摇摇头,无奈笑笑,被这个玉女一提醒,她才想起来戒心这码子事情。 “好啦,我肯定不会害你。我要是想害人,只要伸伸手,那片破房子就倒了。”玉女对那片营寨不屑一顾。 那片营寨的确看着简陋极了,只是周围的防御做的好,不仅有拒马桩,还有箭垛陷阱之类。 太岁边看热闹边琢磨,兴许这个时候生产力不算高?所以匆忙搭建的东西,就是这个水平。这种生产力水平么,应当是很古很古的时代了。 “阿昭,你看,那就是他们的王。”玉女的语气突然一变,带着几分欢快,好像看见那个王,是一件极其令人高兴的事情。 说是王,那个男人其实与今昭印象中的秦皇汉武,还是差距很远的,至少这个人穿的一点儿也不像是王,素衣茶布,小腿还缠着绑带,要不是他长相气质很好,这样一身衣服打扮,极其容易显得人老旧粗俗。 然而这王,长相气质是真的不错。眉目几乎可以算是清秀,带着天生王位的矜贵和对人淡淡的疏离,要不是他的表情看着太吓人了,这几乎可以算是一个美男子了! 但是,这王的表情,实在是——今昭觉得顺着他的竖眉撇嘴怒目画几道,就能在他的脸上画出一个X来。 今昭从来没在这个人脸上看见过这个表情,这么一看,差点当即笑场。 这个分明长得很好但却挤着一张凶神恶煞的脸的青年,正是老周。 “你认识他?”玉女有点惊讶。 更惊讶的是今昭,因为她觉得自己完全没有表现出认出眼前老周的表情,这玉女是怎么看出来的?难道是自己的演技实在差到家? “你刚才一瞬间那种紧绷的感觉就放松了,人们在陌生的环境里,瞧见了熟悉的人,都会这样。”玉女指了指自己的额角,“这是直觉。” 今昭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办法对这个玉女板起脸端起戒心来,她无奈叹了一口气,道:“我想我认识的人,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他。” 太岁已经猜出来,眼前这个王的身份的老周,就是老周原本的模样。 周穆王。 “看你的表情,他很久很久以后似乎过得也不错,那我就放心了。”玉女拍着心口。 今昭略微瞪大眼睛,看着玉女:“难道你……” 玉女笑得十分自豪:“是的,我看中他,爱慕他。” 今昭回头又看了看脸上自带一个叉的凶神表情的老周,不由得脱口而出:“玉女你的审美真是清奇……” 不管玉女是什么人,就凭她这个脸蛋身材,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非要看上这种脸上挤出一个叉的,而且,就今昭所知,老周虽然被禁锢了力量,但是性格没怎么变,就凭老周那副臭脾气和那张毒嘴巴,比着这玉女,也是配不上。 玉女摇头笑:“可是我配不上他,因为,和我在一起的男人,都会倒大霉的。” 今昭看着玉女笑容里掩饰不住的悲伤,不知道为什么心头抽紧,这玉女似乎有一种影响人心的能力,能令旁人的心绪随着她的情绪起伏波动。太岁定定神,看着玉女:“是不是因为,你的身份?” 玉女小小惊讶地张开嘴巴,半晌,点了点头,一把搂住今昭的胳膊:“阿昭,你好聪明!告诉我,很久很久以后,你没把阿满抢走吧?” “姬满?”今昭的表情扭曲,想起来这是周穆王的本名,“你放心,打死我我也不会抢走他的。” 玉女咯咯笑起来:“那倒是,你和他们一样,都觉得他是个凶神恶煞,可我知道,他的心地其实很善良。” 今昭对于这一点,倒是无法反驳,老周这个人吧,当朋友,还是没问题的,只要别当男友,什么都好商量。 玉女恋恋不舍地看着姬满,许久,才轻轻叹了一口气:“阿昭,明天我会再来看他。今天你先跟我走吧,这里到了晚上,十分危险,有许多虎豹豺狼。” 今昭跟着玉女回到了那金碧辉煌的行宫之中。 金椅玉阶之上,换了王服的玉女,气质瞬间一变,从清纯灵动,变成了高贵冷艳,那些侍女也好,侍从也罢,无一不是对玉女百般献媚,不管男女都想爬上玉女的床。 今昭想想之前那一队侍女的话,翻了一个白眼。 “王,阿保死了,您今晚召幸谁呢?”一个侍女体贴地走到了玉女的脚下,帮玉女捶着腿。 玉女一伸手:“就这位客人吧。” 今昭吓了一跳,却见到玉女对她微微眨了眨眼睛,示意她安心。 那侍女顺从地起身,扶起今昭来:“姑娘,请随我来,到寝殿去等候我们的王。” 玉女的寝殿弥漫着一种清凉沁爽的香草味道,与那些布置得豪奢暧昧,满是缀锦流苏虎皮豹纹的摆设不同,像是玉女没有回到行宫时,穿着那身白衣服给今昭留下的少女系的印象。 玉女屏退左右,缓缓走了进来,顺手拿起地毯上一顶帽子,轻声道:“这是阿保的帽子。” “阿保是谁?”今昭问,难不成是玉女的儿子? “阿保是我这一年来最为宠爱的一个男子。”玉女的语气像是在谈论一只猫儿,带着毫不掩饰的爱宠,但那是爱宠,而不是爱。 “……你节哀顺变。”今昭最怕这种时刻,完全不知道应该回些什么,尴尬恐惧症都要犯了。 “没什么,我说了,我是瘟神,我要的人都会死。我尝试过很多次,男人,女人,长者,少年,人类,妖怪。”玉女将那顶帽子放在一旁,“就算他们命长,也会被改了命数,从此祸不单行,命不久矣。” 今昭琢磨着这段话的信息量,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想起了华练。 哦不对,华练姐的桃花,应该没有这么广泛。 “是有人要你注孤生?”今昭忍不住问。 玉女的眼睛里露出亮晶晶的笑容来,一瞬间褪去了女王的尊荣的伪装,又是刚才的漂亮少女:“你猜的好准!阿昭,我就说你很聪明。” “呃,多谢夸奖。”今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所以,阿昭,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玉女一把抱住了今昭蹭了蹭,满怀希望的脸就在今昭眼前不到半臂的距离。 看着那双因为爱慕而闪闪发亮的眼睛,今昭觉得她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麻烦里,可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不帮这个忙。 算了,反正也是梦境,嗯,老周的梦境,就这么,顺着NPC的意思,帮个忙吧。 这么想着,太岁对着玉女点了点头。 玉女露出一个得偿所愿的表情来:“太好了,其实,我只是希望你,进入到我的梦境里,帮我看着一个门,只要这道门不被闯破,我的秘密就不会被人发现,那么阿满也就不会死了。” “梦?”今昭有点纳闷。 玉女点点头,语气里又带出几分惆怅:“在梦醒的时候,我永远也不能去触碰他,否则就会为他招来杀身之祸,但若说梦中,若是梦中的墙不被打破,我还是能见他一面,我还是能爱慕他的。” 今昭大概明白玉女想做什么了,她只是有点想吐槽,那个,玉女大大,您老人家认知里的爱慕,好像和别人想的不一样。 第三百回梦里柳霜不觉飞,始是新承恩泽时 啊啊啊啊啊啊玉女大大您认知里的爱慕为什么和别人这么不一样!您知不知道作为一个熟人看见自己的熟人做这种事情眼睛会瞎!会瞎! 前方太过高能,导致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玉门楼的今昭,连预警都没收到,就直接扑街了。 太岁无力形容眼前这是个什么情况,只能转过身去背对着这一对梦里鸳鸯,脑补一万字。 算算,哪怕是梦里的时间,也有六七个时辰了。 今昭简直不知道应该吐槽玉女的续航能力太好,还是老周的电池蓄电量太强。 六七个时辰了!你们有没有想过旁观者的感受! 太岁欲哭无泪,虽然她眼睛没看,但是光是那入耳的声音,也够她磕二斤瓜子了。这得亏是姬满看不见她,这要是能看见她,唔,估计醒来后她就能被老周给下毒干掉。 这时候,今昭已经猜到,她喝高了进入的是老周的梦境,或者说,老周的记忆之中。 不知道梦见如此高能的画面,老周明天醒来以后会不会怅然若失。 老周为西王母守身如玉这么多年,不成想心里头还有这么一段风流韵事——哦不等等,今昭猛然醒悟,沙漠绿洲,美艳女王,还有这个有点像华练但是又比华练更丧失的三观和性格,这个玉女,不会是年轻时候的西王母吧! 今昭努力回忆着当年宙斯神庙里见过一次的西王母,在脑海之中将那西王母换上白衣,擦掉脸上的妆容,然后,今昭的膝盖就软了。 玉女大大你为什么不早说! 谁能猜到西王母这么彪悍的角色,闺名却如此的哔——如此的玄幻啊! 今昭崩溃着。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她都继续崩溃下去了。 玉女似乎终于抓到一个世外之人能帮她看守门户,几乎夜夜梦会,宿宿升歌。白天还穿得美少女一样,偷偷摸摸去姬满的营寨偷看。 不得不说,恋爱应该是十分滋养人的,玉女自然不必说,就连今昭看着姬满,都觉得这个凶神恶煞的周穆王,现在瞧着,眉眼温和了不少,有那么点儿风流妩媚,从那眼角眉梢荡漾出来。 今昭特别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什么华清池里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啥的。 然后,大概是第九天的时候,姬满的行驾,终于进入了西王母的行宫。 这一对在梦境里已经颠鸾倒凤无数次的梦里野鸳鸯,终于在大庭广众之下,以两个王者的身份,见面了。 今昭以女官的身份,站在了玉女的身侧,而玉女的另一侧站着的那个侍女,今昭也觉得十分眼熟,那种清秀温柔纯洁矜持的模样,难道不是那个什么飞琼?! 哦也对,这个飞琼本来就是仙女出身的。 太岁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位大佬正儿八经地讨论什么贸易开埠之类的军国大事,脑子里发了无数条弹幕给这副画面吐槽: 哎呦呦这就是传说中的人模人样。 你们昨晚还玩了好几个新花样今天就这么淡定讨价还价真的好吗! 这世界的大大们都太可怕了我要当个小透明! 妈惹玉女大大你不愧是后来令人闻风丧胆的西王母啊双关语用的真好! 这边厢今昭吐槽得热闹,那边厢玉女已经和姬满谈完了正事,姬满起身,对玉女行了一个平辈之礼,没再用大周天朝上国的气势压人,而是十分平和冷静地问:“满有一私求,不知陛下可否答应?” 玉女脸上挂着高冷的笑容,雍容华贵点头:“陛下请讲。” 姬满直起身子,十分自信地勾了勾唇角,朗声道:“孤,在此,向女王陛下,求婚。” “咣当。” 什么东西被碰翻的声音。 今昭转脸看着玉女,这一瞬间这位后世著名的强悍的女神定力破功,猛地起身,甚至将身边的茶水也打翻了。 “休想。”玉女拂袖,转身就走。 今昭知道姬满看不见她,可她还是忍不住对姬满竖起拇指:“霸道总裁,勇气可嘉,给你点赞。” 谁知道姬满完全没有被女王突然的雷霆之怒吓倒,而是十分干脆地一步上前,猛地一拉,将玉女带到了自己的怀里,莞尔一笑:“小国寡民,举国黄沙,物产匮乏,纵你有千般本领,又如何施展?不如你跟我走,做我大周之母,与我一起共有天下。” 今昭一口老血喷出来。 老周!别这么黑啊!美人你也要!美人的江山你也要!有这么理直气壮的吗! “你痴心妄想!”玉女抬手就给了姬满一巴掌。 今昭在旁边频频点头,打得好! “我若是痴心妄想,你何必夜夜梦里与我共效于飞?”姬满挑眉。 瞬间静音。 今昭完全知道玉女此时此刻的心情,嗯,百般筹划,秘密相约,就怕被旁人知晓,然后就被这个自高自大的坟蛋,一语道破了。 早知道这样老子绝不会给你们看门啊!那特么的是人干的活嘛! 别说玉女,太岁绝得自己都快暴走了。 姬满似乎也觉察了这气氛的冷静,可他几乎是一瞬间便想到了其中的关要:“有人在监视着你,不允你与旁人相交相慕?” 今昭苦着脸看着姬满,哥们,你猜对了,只是,太晚了。 “不管是什么人,我都不在乎。”姬满微微扬起下巴,露出俾睨天下的眼神来,“大周之王,天下之主,岂会屈服于一群只会挟胁女人的宵小!” 今昭的脸,更苦了一点,大哥,你是人类,他们却是上神啊!连房东大人和华练姐都不能抵抗那一群上神的力量,你一个人类算个啥?朱师傅一铲子,就能把你打趴下。 玉女怔怔地看着姬满,许久,她的眼中蓄起了铅灰色的暴风。 她袖子一抖,一把精致小巧的弯刀,落在了掌心,顺势扎入了姬满的心窝:“我的人,还有我的国家,都不会跟你走的。你还是,做你的美梦去吧。” 今昭叹了一口气,这一刀看着扎得挺狠的,但是她站得近,完全能看到,这刀刃入肉的位置,跟心脏那偏左的位置,还是有点距离的啊! 姬满不敢置信地握着玉女的手腕,看着自己的心口汩汩流出血来。 玉女一把将姬满推开,看着他滚落玉阶,看着他因为疼痛在地毯上蜷缩挣扎,看着他的眼睛,充满深意地凝视着自己。 最终,女王开口:“把他送回周的营帐,取消一切缔约,生死由他。” “孤会回来,踏平你的土地,还有你的身躯。”姬满咬牙。 玉女也微微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姬满:“那你就来试试看吧。” 一瞬间,今昭眼前的男女的对峙,变成了一幅仿佛是琉璃宝石镶嵌的画,片片碎裂开来,碎片叮叮当当掉在地上,她无力地看着那面容破碎的一对男女,后面的剧情她已经知道了。 三千界的历史上记载,周穆王领兵伐国,讨伐西王母,直到有一次,死在了途中。 太岁的史书上则写着,周穆王因为侮辱女神之首西王母,而被上神降罪,夺其半神之力,永生而软禁。西王母则收编入仙班,脱离了红尘,在昆仑山潜心修行,再也不近人色。而周穆王也因为西王母这一刀和上神们的这个决定,对其恨之入骨,可却因为失去了力量,与常人无异,又永生不死,只能郁郁徘徊于八荒界,最终,遇见了风神南乔,与同样获罪被贬的风神一起,被东皇太一压制在自己的法器之中。 用今昭的话来说,就是朱师傅后来把老周拉入伙,俩人都加入了清平馆。 今昭真的不知道后来老周有没有再找过西王母,俩人梦里有没有怎样过,但她知道,因为年少轻狂的姬满一语道破了同样青春年少的玉女的布置,才使得两人的事情为上神所知。 之所以上神不允许西王母有自己的心上人,想来和华练的情况差不多。 这种拥有极其非常特别强大的力量的女神。 因为,大概是造物的谬误吧,女人,哪怕是神,也容易一往情深,总是为情所困,终于越陷越深,爱是她的灵魂,她可以奉献一生,为她所爱的人。 “唉,这一刀算是白扎了。”今昭按着宿醉后剧痛的额角,看着院子里伸腿儿的老周。 尽管玉女想要让人觉得她十分憎恨姬满,可有些东西,流露于眼角眉梢,终究是无法掩饰分毫,那种感情因为藏得太深,所以一旦触动,更无法瞒得过人。 对她所爱之人,哪怕强如西王母,也会一时天真。 比如当时势力在巅峰的九幽,今昭曾经想过很多次,如果那五百童男童女的事情,换做是旁人做的,比如宫韵白,是否当时的九幽会厌弃,或者规劝,或者帮其弥补,但总归不会那么跳脚,那么崩溃,甚至恨得拔刀相向。 就因为姬晋是她所爱之人,所以才格外不能容忍。 如果当时的九幽不那么激烈,也许姬晋就不会跑偏了,也不会出现后面那么多的事情,甚至邻国日本的城池也不会数月之间,满城少女死在血泊之中,成就了一代东瀛大妖酒吞童子。 后面就没有这么多破事了! 今昭脱力地靠在门框上。 玉卮看了看今昭:“你脸色很难看,没事吧?” “你师父……平时过得好吗?”今昭忍不住问。 玉卮有点奇怪地看着今昭,但还是回答:“我瞧她好着呢,比起她来,我还是觉得阿姐都更正常一点。之前,嗯,前任莲城城主不是出事了,这我师父觉得没把蓝儿嫁出去,特别烦躁,张罗着要现任的莲城城主把这个重担接下来,也不知道她老人家脑子里是进水了呢还是进水了呢。” “不是,这个CP也太拉郎了吧,不能只要是莲城城主就往蔓蓝身边塞啊!”今昭也觉得很崩溃。 鬼王姬听了这话也撇嘴:“我们师父人生最大的爱好就是拉郎凑CP介绍对象赐婚。我要不是当年酒量好醒酒快,就被她老人家塞给神荼郁垒3P了。” “噗——”今昭笑喷了。 “你还好伐!神荼郁垒看着养眼啊!至少养眼啊!”青婀在一旁跳脚,“我当年差点让她塞给房东大人当侍妾啊!尼玛我会活活被阿姐给刮了的啊!” “你也比老三强。”玉卮转向今昭,“我们行三的姐妹遥期,先是安利了楚王,结果遥期抵死不从,后来就被塞给了宋玉,嗯,不好意思,真的成了。遥期一怒之下,就再也没有回来,现在也没影儿呢。” “宋玉的心啊,碎成了渣渣。”青婀捂心口,“好端端一个美男子,现在投身与投胎找人事业之中,不当神就当人了。” “啊?宋玉还找呢?”蔓蓝吃着桂花糕问。 “找着呢,还没找着呢。我估计等宋玉找到遥期,能一时激动,心肌梗塞而死,这算算也找了两千多年了。”鬼王姬掐指。 “……果然天下的女性长辈,人生乐趣都是一样的,那就是给年轻小姑娘拉郎相亲。”今昭想起自己还是人类的时候上大学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介绍的各种直男癌,无语哽咽。 “好了,你一个太岁,就别做人类的司马牛之叹了。”老周突然插言,“朱师傅说半个时辰后去码头,你们还不收拾东西。” 姑娘们听了这一句话,想起昨晚卸掉的钗环还放在外面,连忙做鸟兽散。 老周抬头看了看天,伸出手来,按在了心口正中,就仿佛,曾经有一道伤口在这里,至今,依然隐隐作痛。 第三百零一回杨柳岸边晓风月,此去水鬼病不多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昨晚吃多了。今昭酒醒何处?杨柳帐,知晓风月。此去京畿,应是良食好酒满桌。便纵使夜胖十斤,也是萌萌哒!” “噗——”旁边也跟着带了一腔愁绪的司马郡主没撑住,笑出声来。 今昭无语地看了青婀一眼,顿时觉得第一次坐大船经由京杭大运河北上进京的那种兴奋,那种情怀,那种——反正全没了,尤其是,这首柳永的千古名词,还是她唯一记得的一首还算应景的宋词。 青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不行,昭,昨晚你喝高了,这真的是一生的黑点。” 今昭默默地看了青婀一眼,她何止喝多了,还看见了好多不该看见的东西,比如老周的臀大肌,那真是,紧致,挺实。 不过这种事情真的不能随便讲给别人听,于是心里藏不住事情的太岁,格外郁闷地站在甲板上,忧伤凝望着渐行渐远的岸边,内心默默流下了宽面条泪。 抛开忧郁的太岁,青婀跑去跟黄少卿要沿途的河道舆图,这一路路途遥远,正经要走好些日子,要是不搞点儿娱乐活动,光是憋在船上,青婀是决计不干的。 可是不知道是倒霉还是如何,船刚一出苏州,便遇见了一场离奇的雨夹冰雹,按说这个节气里,下雨是应当的,下雹子么,而且还是这种鸽子蛋大小的,实在有点扛不住。 司马郡主倒是从未见过冰雹,忍不住伸手去接。 “别,我觉得这玩意特别不吉利。”老宋拦住了司马郡主。 “进屋吧,这可不是什么好冰雹。”鬼王姬抄着手叹气。 “唉。”玉卮也陪着叹了一口气。 青婀拿着舆图跑进了屋里,大船上也让后面跟着压货的两条小船里的管事到大船来喝热热的莼菜汤。 莼菜在古代就有莼鲈之思的典故,有人为了这一口汤,辞官不做,也不愿意离开家乡。这典故姑且一听一过,毕竟当年如名士谢安,最后给个宰辅也出山了,但是莼菜汤好喝,这绝对不假。 今昭到现在也没闹明白,为什么这玩意明明是植物,却有那种好像鱼汤,又仿佛蟹膏蟹黄汤的那种鲜美,而且一点儿水鲜的腥气都没有。 莼菜银丝嫩,鲈鱼雪片肥,虽然这行的水道是京杭大运河,可苏州到底背靠太湖的,莼菜也是江单水菜,一顿午饭里有太湖三白,雪纸鲈鱼,这都是等闲小事,就连陈清平,也很老实地在房间里看书,没有去厨房里祸祸船上的厨子。 那鸽子蛋大的雹子噼里啪啦打在油篷上,众人躲在房间里喝着莼菜汤吃着鱼片,顿时对比出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来。 今昭捧碗坐在老周旁边,莫名地觉得身旁好像有人拿眼刀子剜着自己,坐立不安。 “你没事吧?”老周白了今昭一眼,“干了什么亏心事不成?” 今昭咽了咽口水:“我只是,嗯,心神不宁,觉得有事儿。”她随便扯着谎。 陈清平深深看了今昭一眼,把他自己盘子里的那一打儿鲈鱼片往今昭面前一推:“吃你的饭吧。” 很不幸的是,今昭刚说完这一句谎话,天边就炸了一声雷,风起浪急,大船如此,竟然也歪了歪。 “诸位,诸位对不住。”船管事来拱手道歉,“起大浪了,后面有一艘小船翻了。不知道诸位能不能腾让一个房间?小船有几家小户,救到咱们的船上来了。” 这种助人为乐的事情,大家自然不会推拒,当即让出两个房间来,还跟管事说,再让两个也没问题。 船管事千恩万谢地走了,到底也没有再要房间,这一队游宴现在很得各地贵人的喜爱,船管事也不想惹麻烦。 可惜,麻烦这种东西,不是你不惹,人家就不来的。 一户人家的公子小姐,似乎是娇惯了的,落水被救,不敢写船家,反而指着这边闻着香气喊:“为什么他们有莼菜鱼汤,我们那边就没有!” 船家陪笑着:“小公子,您租的只是房间,并没有饮食啊。” 小公子不依不饶,可到底也是人家是客户,船家也不能翻脸,只能在廊下干磨。清平馆的姑娘们听得烦了,招呼船家进来:“我们锅里还有吧,反正也不喝了,给了他们吧。” 船家千恩万谢地去了,那小公子大概不知道自己喝的是人家舀剩下的,也就没了别的话。 小小风波看似过去,可到了下午,船家突然又跑来说:“诸位可是有会医药的?那位小公子发了高烧,恐怕不很好。我们离下桩的镇子,可还远着啊!” 玉卮听了,和蔓蓝两人起身,没一会儿玉卮就回来,看着鬼王姬:“桃子,这可能是你的范畴。今昭,不行你也去吧,嗯,这事儿挺有意思的。” 那小公子,面色青蓝,双唇泛白,五官紧闭,连鼻子都皱在一起,已经有些呼吸困难,他的家人随从都吓得在一旁哭,却是谁也没给个正经的主意,反而让蔓蓝这个外人做了主,蔓蓝正拿着她做的醒神用的药草香包,放在那小公子的鼻子下面闻。 鬼王姬一进屋,就皱起了眉头,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吃了什么不对的东西么。” “就是刚才的莼菜羹啊!是不是有人下了毒啊!”小公子的乳娘哭天喊地。 “不能啊,莼菜羹我们也吃了,没事啊。”今昭有点纳闷。 那乳娘一听,嚎得更欢:“原来是你们吃剩的啊!杀千刀的啊!你们往里面下了什么药啊!” “我们为什么要下药,有什么好处怎么的。”鬼王姬不耐烦地瞪了乳娘一眼。 乳娘哭得昏天黑地:“你们一定是林姨娘派来的啊那个小表砸就是想要害死我们家公子她好让她的贱种当家——” “打住。”鬼王姬一抬手,“你再嚎,他就彻底没救了。” 乳娘立刻闭了嘴。 “这位小公子应当是大寒侵体,莼菜羹,哪怕是放得坏了,也不会如此的。”一位面容儒雅文秀的青年在一旁说道。 乳娘立刻立起眼睛:“扯你娘的骚!你一个酸书生懂个屁!” 小公子的小厮倒是哭着脸劝:“李妈妈,你不要再闹了,老爷说这位王公子是世交之子,进京后还要仰仗许多,你干嘛扯上人家啊!李妈妈,你这么闹,难不成你是被林姨娘收买了,存心要看着我家少爷死?” 乳娘眼神闪烁,嘴唇抖啊抖啊,不敢吭声了。 鬼王姬抬头看了看那青年文士:“他吃了什么东西?” 那青年文士摸了摸落水后还没怎么干的头发:“若不是因为落水,而是因为饮食的话……落水之前,他好奇,吃了一块儿冰雹。” “……” “……” 鬼王姬和今昭面面相觑。 不过,今昭还是不明白,这个季节,就算是吃了一盒哈根达斯,都只是齁得慌,怎么会大寒侵体呢。 鬼王姬对那青年文士摆摆手:“能不能让这些杂人先出去?我要施针。” 那青年文士和小厮说了两句,把这房间清了场子,可他自己却没有走。 鬼王姬也不在乎一个两个人类,反正他也看不懂,她管蔓蓝要了一包绣花针,从怀里掏出了一瓶驱鬼用的符水,把绣花针的针尖儿沾了沾,依次刺入了那小公子的头顶百会穴、神庭穴、气海穴等十几处大穴。 那青年文士等鬼王姬扎完了,才轻声问:“这些穴道都是生死攸关之地,并无拔毒驱寒之功效……” 鬼王姬没吭声。 有些东西,普通的人类是看不见的。 此时此刻,今昭能看见,这小公子的皮肤经络之下,好像有一条污水河流在缓缓流动着,那一条污水喝是从口鼻部开始的,顺着身体向四肢百骸流散,可是,每次想要占领一处穴道的时候,都被沾着符水的绣花针刺的穴给拦住了,一时间这条污水河流好像有了生命一样,左突右冲,在那小公子的身体里流窜,那小公子的脸色也因此更差了一点,已经有青黑的死相了。 那青年文士皱着眉头,出言道:“这……” 今昭抬头一笑:“没事,马上就好了。” 因为今昭已经看见,那条污水河流被那些穴位上的绣花针逼着,不得不流向了腿脚,鬼王姬在看着那道污秽流向三阴交的时候,手指一拈,将三阴交穴上的绣花针跟取了下来。 噗。 轻微的一响,一股黑灰色的烟气从三阴交穴上冒了出来。 鬼王姬不着痕迹地一拂袖子,将那股烟气笼在了手里。 那青年文士轻轻啊了一声。 屋子里的姑娘们都转头看着那青年文士,那青年指着鬼王姬的手:“那烟……” “你能看见啊!”今昭颇为惊讶,这随便来了路人甲,就是开了天眼的啊! 那青年文士点点头:“这么说,他这是中了邪祟?” 今昭满心安慰,看看古人,对这种事情的接受力多快啊! 鬼王姬双手一摊,那一团黑灰烟气已经在鬼王姬的手心里现了形,是一个肢体不全的小人儿的形状,看着那摊死不动的样子,估计已经被鬼王姬那一抓给人道毁灭了。 那青年文士沉默许久,才开口:“那不是冰雹?” “你觉得有什么不对?”鬼王姬更觉得奇怪,一般的人就算是有阴阳眼,能见到鬼,还不至于看出来那冰雹也有问题。 那青年文士微微一笑:“我觉得那些冰雹在哭。” 话音一落,屋子里的清平馆妹子们都不吭声了,无言看着这青年文士,最后,还是最熟门熟路的鬼王姬解释了一下:“那些都是上不能穷碧落,下不能入黄泉的游魂,因为残损,也无法入轮回,被清理掉,像是倒夜香一样,被倒了出去。因为残魂聚集了极大的阴寒怨气,故而容易形成冰雹。你听到的哭声,不过是它们在彻底灰飞烟灭之前,发出的最后的悲鸣而已。” 青年文士点点头,也不多说,只是拱手谢过几位姑娘的救命之恩,他们两日后便会下船走陆路,还留了一个地址,说若是方便,京城再见。 玉卮留下一个养生驱邪的方子,和清平馆的姐妹们起身离开。 今昭没忍住,凝神看了看那青年文士,可一见到那青年文士的名字,她差点一脚绊倒。 那青年文士,姓王,曾乳名为云,后被祖父改为守仁。 虽然眼前这人,只是明国人,而非明朝人,可他依然是他。 他,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思想家,军事家,中国哲学史上最璀璨的一颗星辰,心学的创始人,王阳明。 第三百零二回青山暗逐回廊转,绿水船舷钓大鱼 “明月夜,河水靛,一条鱼线抛入水,涟漪,泛泛。” “玉叶笛,临江仙,一曲摄魂白衣翩,别问少年愁何在,哥正装13.” “我钓的不是鱼,是寂寞。”利白萨道。 “我只是被陈清平打发出来,为夜宵找食材的。”宫韵白在斗地主活动中不幸落败。 两个白大眼瞪小眼地站在船舷上,利白萨寂寞地拿着鱼竿,正在找那种中国古人太公钓鱼的意境,没想到宫韵白突然冒出来吹了个曲子,那些鱼就成串成串把自己挂在他的鱼钩上,他想不让愿者上钩都不行。 不过听闻陈清平要做这些鱼当夜宵,利白萨是没有怨言的,把鱼篓往宫韵白那边一踢,宫韵白提着鱼篓要走,忽然水里哗啦一声响,一条体格有半人长的鱼,含情脉脉地露出水面,看着他。 宫韵白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能出一条鱼的眼睛里看出含情脉脉了,但是他一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他刚才那个摄魂曲的功劳。 “好大!”利白萨被那突然冒出来的鱼吓了一跳。 宫韵白十分淡然地拂袖:“拎上来吃了吧。” 拎上来的,都被吃了。 寻常的小白鱼那都是鲫鱼之类的,刺多,陈清平干脆都给炖了,取那汤涮点儿时令叶子菜吃,几条肥点儿的瞧着肉厚,剔开一根大刺,就被烤了吃了。最后那一条含情脉脉半人大的,直接切了薄片的鱼片,涮鲫鱼汤锅。 宫韵白虽然瞧出来那份含情脉脉,可涮鱼片沾酱汁儿的时候,一点儿也没见他少吃。 一群人在朱师傅那间较大的房间里围炉涮锅,不大的单眼儿小炉子上坐着一口没比奶锅大多少的小铜锅,里面咕嘟着乳白色的鲫鱼汤和一小捏的莼菜,一群人端着碗,眼巴巴看着排队等着分吃的。朱师傅慢条斯理地涮着苏子叶绿菜叶薄切的鱼片儿小白虾仁儿之类的东西,时不时念叨一句:“玉儿,说了七上八下,九深一浅,你急什么。” 玉卮闹了一个大红脸,伸手就往朱师傅的胳膊上一掐一拧,表情云淡风轻。 一群人正在笑笑闹闹,突然桌子一斜,一口汤水泼出来,黄少卿胳膊一挡,伸手将那滚烫的锅子扶住:“撞了?” “撞了?怎么会。”老周皱眉,拽了外袍套在身上,“我去看看。” 江边渔火澜澜,晚风送凉,水乡河泽一片静谧,但在这一片静谧之中,却有极其轻微的声音从水下传来。 老周给跟着出来看的老元打了一个手势,指了指水下。 那沉冷暗郁的水域之中,有咕噜噜的声音传来,好像有什么生物潜伏在水中,尤其是月光清冷洒下来,水流之中,有巨大鱼尾一摆而过,若是从这鱼尾影子的长度推测鱼的大小,那么这鱼把这艘船撞翻,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老元比划了一下,问老周要不要把镇宅吉祥物叫出来,白光闪闪湮灭一下。 正说着陈辉卿等人也走出来,因为船底不断传来摇晃,好似真的有什么东西潜伏在船底,想要把这艘船掀翻。 陈辉卿看着船底的动静,看了看众人:“里面有很多鱼能吃的。” 今昭扶额,房东大人的言外之意就是,他大招一发,里面的活物都会死光光,因为有很多能吃的水产,所以还是不要发大招为妙? 果然跟陈清平混得久了,所有的人的思维都会偏向于优先考虑食欲。 “从环保的角度来说,我们也应该先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吧。”宫韵白仔细听着水底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像鱼,你们谁是海神水神之类的出身,下去看看。” 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地看向了利白萨。 “宫小白你跟我有仇是吧!”利白萨一边说一边脱了外袍。 “好口嫌体正直的利维坦王啊……”太岁被感动了。 明国的京杭大运河是永乐帝疏通的,算是较新的河道,而且每隔一段时间,会有运河总督进行河道的清淤维护,按说这河里,不太容易冒出那种活了三五百年的幺蛾子玩意。 利白萨自从被华练骗到了中国来,跟着清平馆走南闯北,也了解了不少中国的神鬼文化和社会结构,所以,当他“站”在河水之中,看着船底那一条巨大的,几乎快要和宝船一样长的怪鱼的时候,内心是比较复杂的。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玩意。 这条怪鱼,满身都是缠绕着的各种荆棘之类的暗刺,通体是黑色的,表皮瞧着有点硬,看上去像是一条满身缠着垃圾的巨大海胆,可按照利白萨对水生动物的熟悉,这么坚硬的外表,这种生物的尾巴,应该不会这么的飘逸。 黑暗之中,利维坦王的视野还是十分清晰的,那一条巨大的尾巴,像是一面柔软的旗帜,扫过了宝船的船底。 利白萨咧嘴一笑,以极快的速度划过那怪鱼的身边,从船的另一头爬了上去。 船上感觉到的撞击还在继续,船上的商户官家都跑了出来,别说没露面的女眷,便是露面的男子,也都显得紧张害怕。 “这是河怪啊!要祭祀河怪!河怪才能放过你们!”不知道哪里扯开了一嗓子。 “哪有什么河怪!是河神啊!河神!”还有人发生反驳。 人群里顿时炸了锅,船家杂役还有些常走这条路的商人都变了脸色,人们嘀嘀咕咕,有的人突然就想起来的确这条河道上,有河怪的传说。 “快点啊!拿些值钱的珠宝首饰还有美貌的丫鬟!”有人已经吩咐下去。 于是船舱里大约是因为要推着丫鬟去送死,传来了哭爹喊娘的声音,还有人大概是借机生事,也有喊着“还我的镯子啊”诸如此类的哭叫声。 清平馆众人默然无语地看着古代的封建迷信活动在眼前展开的如火如荼。 一个商户指着这边质问:“你们为什么不赶快去拿东西找人!每家每户都要出祭品的!不然河神会不高兴!满船的人都会遭殃的!” “喂喂海参,哦不,海神在这里还没说话呢。”利白萨十分不满。 “老白,你还是下去把那东西弄出来吧。”朱师傅对利白萨点点头。 利白萨哼了一声,高冷地转身,招呼着水性好的老宋和老元下水。 这三个男人下水没有人留意,因为这一边因为祭品的问题,整条宝船已经分为了两派,一派是清平馆众人,一派是其余的人,理由只有一个,每家都有牺牲,清平馆,也应当丢下去一个美人才行。 “我才知道,原来河神都是数学学霸啊,还能分辨出来每家每户!”老周冷笑一声,“有本事丢男人下去和那玩意拼命,动老弱妇孺算什么本事。” “小白脸!你说的好听!你倒是下去啊!”对面传来一声叫骂。 “不行!他们那边也要出一个女人!我看中间那样大眼睛就不错!”又有人指着今昭。 “我?我长得美吗?”太岁的第一反应,实在是令她的小伙伴们,都噎住了。 “我觉得不是你长得美,而是你长得好欺负。”老周诚实地解释。 “我们是不会牺牲任何一个家人的。”朱师傅抄着手,一贯挂着笑容的脸,此时此刻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人命关天,绝不会因为这几句话,几下撞击,就把一个活人,推到水里去。” 另外那一派之中明显也有人心存不忍,可船工却苦着一张脸说:“您倒是行行好,我们跑船的,这条船就是身家性命,万一船破了,我们没有饭吃,一样家破人亡,难道就为了您的好声名,就要逼得我们沉船陪葬么!” 话音一落,那船又被重重地撞了一下,说话的船工一个趔趄滚在了一旁,幸亏他旁边有人拉了他一把,不然这一下就要滚入水中。 这一次撞击猛烈而连贯,众人站立不住,都惊恐地尖叫起来,刚才还心存不忍的人这会儿也没命地喊着:“都推下去!推下去!” 忽而,一段笛声传来,清越婉转,令人心思平静,宫韵白悠然地站在栏杆上,好像这船怎么扭怎么撞,他都动也不动。 船上的人听了那一曲摄魂曲,都露出茫然神色,手里的推搡拉扯也停了下来。 “轰!”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甲板上。 接着,几个人跟着那东西,也掉在了甲板上。 宫韵白停了曲子,看了看脚下的硬壳儿碎块,一笑:“速度还挺快。” 那是一片长着毛刺儿,缠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玩意的碎片,连着一段布扎的,柔软而飘逸的大尾巴。 利白萨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踢了踢那尾巴:“这就是你们的河神。” “什么?”船老大一愣。 老元和老宋各自扭着一个身材矮小的人,往大家面前一送。 那两个人都穿着水靠,嘴里还叼着麦管一类的东西,脸上画着奇怪的图纹,船老大也是常在风浪里走的,一眼认出:“东瀛海女?” “那是啥玩意?”老宋擦了擦脸上的水。 “应当和日本采珠的海女是一个意思,只是好像这里的海女,不分男女。”朱师傅低头看了看那两个穿着水靠的人,尽管矮小,但都是男人。 “这是怎么回事?”船老大看着两个东瀛海女。 宫韵白上前,突然开口说了一句东瀛土话,其中那个年纪略大些的海女不知道在水下糟了什么罪,十分惊恐地看着宫韵白,又看了看利白萨,咕噜咕噜说了一大串。 船上的商户里也有人懂些东瀛土话,一听勃然大怒:“这两个海女是故弄玄虚,骗财骗色的!他们和这来往的船工都有勾结!” “……” 众人听了这话,都是无语。 “没错,这些海女正是与个别船工勾结,故意以潜船撞击大船,假扮河神,骗取财物。”宫韵白笼着自己的袖子,似乎生怕袖子垂到海女面前弄脏了。 “狼子野心!”一个船工突然上前,一脚将一个海女踢到了水里,又要把第二个也给推下去。 但是老元的动作更快,他笑嘻嘻地抓起两个海女的脖子,往后一带,第一个海女被那一脚踢中,吐了一口血,第二个则是毫发无伤。 “你急什么,我能这么容易,就让你杀人灭口了?”老元一边说,一边还对手里的海女道,“你都招了吧,你看你就要被灭口了哦。” 那海女噼里啪啦地叫骂着,那几个商户听出了七八分,不由得大怒,要与那船工算账。 “走吧,剩下的事情,就不是我们能管得了。”朱师傅不想插手,转身离开。 清平馆众人也跟着鱼贯而去,倒是宫韵白,竟然不怕脏地掰下来那碎片的一角,看着利白萨:“你都看明白了么?” 利白萨吹了一声口哨:“必须的。” 宫韵白将那碎片一角收好:“这东西很少见,一群骗财骗色的东瀛人,怎么会用这么罕见的东西来行骗?” “你是说,这些人的背后是有别的势力的?”利白萨挑眉。 宫韵白看着停住脚听着他们说话的陈辉卿,故意用天真的语气回答:“那,我怎么知道呀!” 距离京杭大运河的终点通州码头很近的一处庄子,一只鸟儿扑啦啦扇着翅膀飞到了一个人的手心里。 那人听完了鸟儿的声音,随手拿了几颗香塔喂给鸟儿,风情万种的脸上,勾起一个笑容来:“看来这水,还真的挺混。我们家的少爷想要成事,那也不太容易啊。” 第三百零三回肉馅丸子千层衣,化名也能认出你 没去过明朝的人,不知道明朝的好。 今昭每次置身于明朝,不管是梦里梦外哪个明朝,都会觉得,明朝是个特别接地气的王朝。就跟历史书上说的一样,商品经济发达,文化艺术呈现世俗化的风貌,没有极其明显的华族与寒族的分野,御史家的狗有时候高兴叫了一嗓子,都可能是再弹劾当今的太子不着调。 黄金玉如意,皆向燕市去,万物皆所有,何求不可来? 这不知是谁人写下赞美燕京市集繁华的诗句,用来形容帝京一隅的城隍庙市,再合适不过。 此时正是午后,旁人高卧甜眠的好时候,城隍庙市却一派热闹景象,人头攒动,金玉迷眼。这边厢胡人的酒肆里葡萄美酒夜光杯,那边厢南来的茶馆里吴侬软语的俏娇娘正在唱一曲新词,当街叫卖的小贩见缝插针,琳琅的货品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金发碧眼的色目人舔着手指不顾形象地大啖油纸里的酱牛肉,古董店的大门口二当家的打着瞌睡,首饰珠翠坊的大娘满面堆笑送走了一群纨绔子弟,这里有的货品有市无价,有的叫出天价,有的十分廉价,手里两只金钗打眼儿一瞅没什么区别,差的可是寻常人家十年的吃穿用度。还有偏僻的影子里坐在地上乞讨的脏乞丐,偶尔一抬眼露出的精光,起身拐了几拐,便会拐进一位京官大员家,露出破烂的乞讨衣服下面一角记号,赫然是锦衣卫的人。 这里是消息聚集,人头最盛的市井之地,一道旗幡上写着“顺风客栈”,正是清平馆一干人等下榻之地。 一群容貌各异但各个水葱儿似的青年少年,各自手持象牙玉雕了上河图的扇子,带着几个清秀美貌一看就是女扮男装你爱乐意不乐意的小丫,哦不,小厮,走来钻去,顿时成了附近几个卖家眼睛里的标靶。 “这位小哥,买胭脂不?”“这位公子,看看宫里最新的式样,保管买回去讨人喜欢!” 走在最前面的那位儒雅沉稳,面带三分笑意的青年公子眼睛骨溜溜转了几转,对几个美貌的小丫,哦不,小厮笑了笑,当先进了那间胭脂坊,只见八宝阁打了一墙,每间格子里都放着个小瓶小碗,单说这瓶瓶罐罐的瓷料,便可知价格要放点儿血出来。 “公子爷你看这胭脂,今年进上的成色也是如此,一点儿就香得不得了,可喜香得也不俗,清凉着呢。”掌柜的见这青年公子虽然衣料寻常,但器宇不凡,腰上的金三事儿玉玲珑之类的随身小物件儿做工精细,应是大家公子哥儿。京里没听说这好模样的生面孔,大概是南边儿过来的吧。南人富庶,定是只肥羊。 这肥羊,正是朱能垣朱师傅,他和老周老宋他们领着几个姑娘出来闲逛,搜集搜集消息,也抖擞抖擞精神儿。 乐颠颠地挑了两盒胭脂,一瓶香露,正要付钱,一只手横里伸出来按住了朱师傅:“大哥儿,这家买两盒胭脂就搭一瓶香露,你何必多付他?” 朱师傅一扭头,一位同样锦衣华服,眼眸如星,明光灿灿的少年正面含微笑打量他:“这位大哥儿面生,不是本地人吧,可别让人占了便宜。” 那掌柜听了老脸一紫,可又似乎很忌惮那年少华服公子身后两个杀气腾腾的家丁,嚅喏着:“你看,人老了就犯糊涂,这瓶子香水儿怎么能收钱呢,再说这也是最后一瓶了,真不好意思拿出手,哈哈,哈哈。” 清平馆逛街党们都用眼神默默鄙视他。 朱师傅付了帐,莞尔一笑:“多谢这位公子。” 那华服公子嘎嘎笑着,手一挥,十分豪情万丈地说:“相逢即是有缘,不如我们去喝一杯吧!” 这位华服公子,自我介绍叫做朱寿,可惜的是,根本没有人相信他。 因为大家都是八荒界各种时间线里混过来的,都知道大名鼎鼎的正德皇帝长得什么样,朱寿,骗谁哪! 朱师傅不觉得自己这群人逛街就能逛出什么花,一发入魂就能逛出一个皇帝来,既然运气理应不会这么巧,那就说明,这小皇帝是自己赶着找来的。 再联想一下陈辉卿今早一反常态极力让他们出去逛街,嗯,大概陈辉卿是感觉到了什么,比如,这一路过来,也许有什么人的眼线吧。 这顿饭是在一家唤作遇仙店的酒店吃的,要不是这家老板不姓鲍,今昭都要怀疑这和汴京那家一样是连锁机构。 梅酱卤得红润可爱的赤根菜,甜酱腌过脆生生的酱王瓜,糟的微醺入味鲜嫩浓郁的糟蟹,用七八种的香辛料抹了十几遍揉搓出来上火蒸透的大肥鸭,还有油汪汪的咸鸭蛋,白生生的新出米,绿油油的青叶汤,黄澄澄的炸肉丸。 桌子上的菜色不多,但各个瞧着得趣又家常,尤其是皇帝面前那一碗疑似爆肚儿的玩意,尤其得到了龙口盛赞:“脆而不冷,麻而不腻,酱而不咸,这道脆肚儿做的真是地道。 吃着美滋滋的菜,喝着甜津津的酒,朱师傅状似无意地开口问那少年皇帝,有没有见过疑似华练的这么一个女人。 “……当初家中已经食不果腹,大姐无奈之下才会卖艺于青楼楚馆之中,而今多年失去音讯,有人说今年在此地曾见过她……” 朱师傅脸不红心不跳地将华练形容成了一个为了弟弟妹妹能好好活下去,被迫在烟花之地弹琴卖唱的苦情女子。 如果今昭是不明真相的群众,这会儿应该已经开始长吁短叹,泪盈于睫了。 但是华练么,太岁觉得,她不自己开个秦楼楚馆祸祸别人就不错了…… 那托名朱寿的少年皇帝以手托腮,往嘴里丢了一块儿酱瓜,咔哧咔哧,毫无形象地嚼着,半晌,咽肚,回答:“这个仿佛听过,又仿佛没听过,八大胡同的花魁我都挺熟悉的,但是年纪似乎对不上。” 玉卮扬起淡淡微笑:“虽然实际不小了,但打扮后双十年华,甚至二八佳人,也未必不能有。” “双十年华啊……我倒是想起来,上林仙的花魁酒水的酒幽静的幽那位酒幽姑娘,似乎有点像你们说的这个人。”朱寿双手一拍,做恍然大悟状。 “酒水的酒幽静的幽么。”宫韵白也微微一笑,颌首,“原来如此。” 今昭顿时觉得朱玉宫三人,周身散发着一种奇怪气场,让她的鸡皮疙瘩争前恐后地冒出来,本能地觉得十分危险。 “不过,传说这位酒幽姑娘,是上林月馆的香公子的相好的,很少见外客,除非是俊公子推荐的人……”朱寿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众人,“俊公子,那可是京城第一位的小倌,若是你们这些游宴么,还不大容易见到。” 今昭一听到小倌二字出口,就觉得那微笑三人组的杀气更浓郁了。 “不过既然相逢就是有缘,你们是陈国女主也爱重的游宴,应该做菜很好吃吧!不如让我尝尝看!我和上林月馆还有几分交情,若是将你们以游宴的身份推荐给上林月馆,这样也许能见到俊公子啊。” “这样,会不会太麻烦公子你了。”朱师傅笑得愈加温柔。 “不麻烦不麻烦,你看我们都姓朱,五百年前是一家嘛。”朱寿挥着手,笑得那叫一个天真温软无邪灿烂讨喜可爱毫不设防。 任谁也不会把这样一个少年郎,与皇帝这个词联想在一块儿的。 今昭无语地扒了一个炸肉丸,就算不是五百年前,这俩人也是一家的。 这一个炸肉丸,外面一层酥皮儿面衣,里面竟然还是两重馅儿,一重略有点儿紧致,是一层切薄的腌羊肉,里面是肉泥,微微有那么点儿葱花味儿,吃着是青鱼。她不由得联想起来,这人啊,最开始都是这么一团白白软软的青鱼泥,天真无邪,甜美嫩滑,谁都能来伤一把,掐一下,咬一口,而后慢慢长大了,知道眉眼高低,交际进退,就给自己加了一层有劲儿的保护,可是因为手腕不高明,那层保护看着也不那么靠谱,长相也不够讨喜,等到在社会里混了几年,就知道裹一层炸油皮儿,炸了的东西都好吃啊,金灿灿黄澄澄,又香又酥,人见人爱,便能理所当然地端坐在盘子里。可是那一团儿鱼泥在油锅里滚了多少遍,心被烫了伤了多少会,才能摆出这副金灿灿的笑脸来呢,那就是只有肉丸子自己知道的事情了。 眼前这个年少的正德皇帝,不就是这么摸爬滚打出来,才能笑得这么闪瞎人眼的么。 天家无有寻常事,怎会留存真心人。 这是陈苍苍说过的话。 她是这么过来的,眼前这个少年郎也是,还有华练,还有马甲也是天潢贵胄的朱师傅,曾经为周穆王的老宋,家大业大纷争不断的老元,在六合上层全是怪物的边境生活了好多年的老宋,甚至那个死而复生的利维坦王。 当然还有陈清平。 坐在这里的每个人,眼下这种年轻美丽,风华正茂的模样,都是油锅里滚出来的。 八荒界,没有人能开挂,这里原来是比三千界更难以生存的地方。 在这么一瞬间,看着正德皇帝本人,今昭突然觉得,自己过去过得太理所当然,她所受到的保护,原本应该是八荒界不存在的。 而这一切,却是因为那个曾经在白垩纪死过无数次的另一个自己。 如果没有她,就没有陈清平将自己带回清平馆,以自己的本事,想要悟出太岁的道理,不知道还会需要多少年。 这里不是三千界,找一个公司,好好干活,就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这里是八荒界,一个不留神,小命就没了。 刚刚成为太岁的时候,那种发奋自醒的心情,不知道怎么的,就在这欢脱的生活里有点忘了。 也许就有那么一天,清平馆散了,她要离开这里,自己去面对自己的生活。 那时候应该怎么办? 今昭揉了揉眼睛,又夹了一个丸子。 “喂,你怎么了。”青婀用胳膊肘捅了捅今昭。 “没事。”太岁咬牙切齿地吃着一个丸子,“我决定,向伟大的折腾作死界楷模正德皇帝学习,争取,早日出锅。” 第三百零四回满堂花醉三千客,一菜猜出十四妞 大明帝国帝京的八大胡同,是天下闻名的花红柳绿之地。从早到晚,都是胭脂香风不相绝,华盖宝马啼不住,哪怕是深夜,也灯火阑珊,呼酒唤客之声,时时可闻。 曾几何时,胭脂巷的莳花馆是京城第一等美人汇聚之地,但这两年,上林两馆声名鹊起,仙馆里的姑娘,比高门贵女更像大家闺秀,月馆的少年,比唱词画本里更加风流俊逸。眼下已经超越了胭脂巷里所有的一等妓馆,成为了京城第一。 今儿,京城第一有个极热闹的大热闹看,那就是品珍猜美人。 仙馆与月馆之间,原本有个繁花楼,当年造起来,大概是为了欣赏宴饮歌舞的,可偏巧造好了以后赶上太皇太后过身,就没用上。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干脆也就没有开过。今儿是第一天开,不提别的,单说门口两排一水儿模样清俊的大茶壶,就立刻上了档次。那莺声燕语,香风水暖从里面传出来,更是令人心痒痒,想要一探究竟。 一进这繁花楼,一股浓郁的水清荷香便凉丝丝的扑面而来,给这夏日里的暑气去了三分,屋子里的冰山风轮转着,一边吹着冰山的凉气,一边儿还吹着佛手香橼之类的香药果子的清甜气息。 比起寻常的馆子里那种令人窒息的贼香味儿,这里的气息就先令人心思欢愉。 进了里面,那布置也简单,且窗帘拉得密实,客座光线晦暗不明,主台上却灯光熠熠,照得两侧容貌寻常的侍婢,也是光彩明明,眉目生色。台上角落一张奇特的豹皮地毯,随着一段琴音,一位赤足胡服的舞姬正在跳着舞暖场,一位半点妆容也无,一身素青的侍女,正捧着一个盘子,等待那面前的客人品尝菜肴,猜出这道菜所代表的姑娘的名字。 那是一道樱叶小团,糖卤的粉色花瓣点在糯米粉团上,个个团团可爱,颜色也清新可人,吃起来有点儿淡淡的米香,只有吃到那花瓣,才会有浅浅的清甜。 “这一定是绯儿姑娘。”那客人哈哈一笑。 果然琴声奏起,那位叫绯儿的姑娘含羞走上前来,一袭粉白两色的春衫,显得娇嫩可爱,笑容清甜。不用开口,大家也能瞧出来,这樱叶小团,说的就是绯儿姑娘。 一曲胡旋儿舞毕,又一位侍女捧着也是一碟子点心,那微微发黄,颜色如暖玉一般的半透明米糕,只在碟子一侧摆了三块儿,另一侧则摆着几缕干桂花。 那糕的颜色如蜜炼,形状则是中央微微收进去一点弧度,仿佛一段美人腰肢,怎么看都是色授魂与,令人心神激荡。 一报出这糕的名字,那对面的客人便赞了一声:“好名字!” 侍女低眉垂眼等着客人猜花名,那客人瞧着侍女长得清秀素净,故意猜错了好几个,最后才得意洋洋吐出一个名字来:“桂儿。” 名唤桂儿的姑娘娉婷前来,果然是一段风流袅娜的水蛇腰。 接着又是一段鼓点儿,换了一曲弯刀舞,一碟酥油炮罗端上来,挨个点儿着樱桃肉,白衬着红显得如乳如雪,红趁着白显得如朱如绛。 那折花点来的客人细细思索,而后恍然大悟:“是雪儿!” 台下爆出哄笑来,那客人憨憨地挠着头,台上施施然走来一位欺霜赛雪的姑娘,一脸薄怒,瞪了那憨头憨脑的客人一眼,柳目横波,衬着那一副晶莹剔透,白若青霜的肌肤,更是显得任是无情也动人。 台下的客人们逐渐摸到了门道,都在低声议论着,这尝菜猜姑娘的游戏,原来菜色的色香味,和姑娘小倌儿的色香味是相同的。 正议论得欢实,一道清清淡淡的青笋火腿片勾起了人的食欲,那尝菜的左猜又猜,都猜不到哪位姑娘是这青笋火腿片的滋味,到底是没猜出来,白费了金银,苦着脸告饶。 那捧菜的侍女促狭一笑,迎出来一位青衣温润的年少公子来,赫然是月馆前十的魁首文竹。 那客人大笑,掐着那侍女的脸蛋儿:“小丫头,你也太淘气了,这分明是个哥儿!这可不成,我付了钱,却不要他,只要你。” 那侍女红着脸被客人拽走,台下又胡乱起哄。 接下来又猜了好几个美貌的少年男女,尝菜的索金也越来越高。 猜来猜去,那一道菊花刀鱼是个娇怯怯的小倌,这一碟千层油旋烙饼是个跳舞跳得好的胡姬,从最开始的寻常姑娘,到仙官前五的魁首,月馆拔尖儿的少年,一转眼,月馆最红的俊哥儿,都已经被人猜了出来,跟着那个女扮男装的客人走了。 今昭眯着眼睛看着那俊哥儿:“这人长得好像有点眼熟,好像比谁稍微年轻点儿。” 又一道菜端上来,却有个稀奇的名字,叫做十全九美。 难的是,这一道菜,并不是让谁花钱来尝的,而是谁都可以来试试看,但凡猜中了,都是可以领人走的。 就连一边儿躲着看热闹的今昭等人,都分到了一切。 这是一道很有意思的菜,一瞧便是陈清平的手笔,说不定是从他哪个晚上沉默不语憋出来的脑洞里诞生的,今儿被他在这个场合炮制出来吓唬人。 这道菜最外面,是一道网油,烤的发焦糊,脆脆的味道,像是熬白板油之后剩下来的酥油渣;网油里面是一只鹅,玫瑰花的卤子腌过,呈现一片漂亮的暗红色,因为鹅脂肥腻,显出半透明的模样来,吃在嘴里甜津津的,肉有点微微的紧;鹅的肚子里塞了一只小鸭,先靠过的吊炉做法,鸭皮本该很脆,但因为塞入了鹅的肚子,变成了纸似得一层,筋道道地绷着,有滋有味,鸭油渗入鸭肉,鸭肉里还沾了点儿鸭肚子里面那只童子鸡的香味儿;童子鸡是辛辣的,显然放了不少的调料去炮制,带着一股子花椒暖香,若不是鸡肚子里还放着一只火腿,但童子鸡绝对会夺了人的舌头去;那火腿是寻常煮出来的,因为是上好的腿儿,自然就有鲜美的滋味,无须任何雕琢,可就是这样的腿子里,也是掏了心儿塞了货的,那确是一朵沁了火腿肉汁儿的伞菇,伞菇里还抱着一片熏肉,熏肉烤得渗油,里头又缠着绞成一团的高汤煮好的针菇,针菇细细密密缠住的,却是一枚白果。 极其寻常的,没有什么滋味的白果。 因为前面一层层的味道一层层的口感下来,等吃到这一枚白果的时候,就连清平馆自己的人,都有些愕然。 先不提陈清平怎么把这一堆的东西东塞西裹地弄到了一起,就说这白果,最后为什么是白果? 今昭是个直肠子,心里有,嘴就倒出来。 陈清平抱着肩膀看着台上,浅浅弯出笑来:“十全九美,不忘初心。” 台下的客人们都热热闹闹地议论着这道菜究竟是谁,每个人都可以有一次的机会,可是前面猜了十几个,却没有一个对的上的。 清平馆众人也在猜,就连那朱寿都扯着嗓子跟着嘎嘎凑热闹,今昭心里头隐隐约约有个想法,但她不敢确定,她扯了扯陈清平的袖子:“这道菜,别是什么人让你做的吧。” “我看了名册,自然是按照册子做的。”陈清平道,厨子的眼光都毒辣,尤其是陈清平这种技术宅美男子,按照花名册对上人脸,他一眼就能看到那些头牌花魁姑娘小倌儿身上的特色。这是他多年来跟食材打交道,得出来的本能的直觉。 今昭还要说什么,却见到陈辉卿面无表情地起身,走上台去,拿了那侍女的令牌,用特别寻常的语气,淡定地说了一句:“阿练……酒幽,出来吧。” 今昭立刻无语扶额,她刚才开过脑洞,想过这压轴的说不定就是她爱恶作剧爱作爱不die的华练姐,要不然朱寿这么处心积虑在秦楼楚馆里搞这个,动机解释不得。 只有将朱寿的自来熟和华练扯上钩子,这件事情才能解释的通。否则,一个对清平馆完全不熟悉的人,还是出生自皇宫那样的地方,怎么可能就对一群游宴推心置腹费力安排?之前还特地提过一个名字,而且,只提了那么一次。 这几天在这里混,她可没见到过那位酒幽姑娘。 藏着不露面,肯定有鬼。 今昭于是也淡定了,她也算是隐约猜到了么。 这道菜若是对华练,倒是应景的,她身世就有点复杂,身份名字也是换了好几个,一辈子活到现在,经历的事情也够独特,但不管怎么说,今昭最喜欢华练的一点就是,华练是不忘初心,总是做华练的。 “这位公子爷,真是好聪明呢。今儿是酒幽头一次,还望公子爷怜惜则个。”一个熟悉的含笑的声音忽悠悠飘出来,穿着一身胭脂红的华练走到陈辉卿面前,一伸手,就把房东大人挽着拖走了。 “到底是谁怜惜谁啊……”今昭无语扶额。 “不是,这就完了?这这这这这就找到了?就这么出场了?阿姐你特么的在驴我?”以青婀为首的西王母四姝都表示,各种不服。 “想知道?跟上去就知道了。”宫韵白完全不考虑什么华辉两人小别胜新婚神马的,大摇大摆地往华辉两人的方向走去。 “不是,小白,你还年轻,你不知道你跟去了会看见什么!”老宋抓住宫韵白的肩膀,一脸严肃。 宫韵白转头一笑,指着那方向:“难道你们都瞧不出来么?那个华练,可也不是你们认识的那一个。” “什么?!” 第三百零五回牛人代代无穷已,女王年年只相似 “你是华练?” “我应当是。” “你是九幽?” “你问哪两个字?” 众人面面相觑,看着眼前这酒幽一脸唬人的华练的笑容一身吓人的华练的品位一副惊人的华练的气势,然后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 这房间属于“酒幽”,是一间寻常女子的香闺,寻常得清平馆众人没有办法觉得这间屋子属于华练。可眼前女子,熟稔从床柜里取出东西玩意,看着并不像是客居。 “我说,你真的是华练?”玉卮最先落座,闻了闻那杯茶,是这季节的茉莉香片,清香怡人。 “理论上是的。”酒幽的回答还是很有趣。 “好,那我问你,我为什么会留在清平馆?”玉卮挑眉。 “因为你原本在广寒宫的上司太欺负人,洗澡都叫你搓背。”酒幽的语气,平铺直叙。 “那我呢?”青婀指着自己的鼻子。 “你和她。”酒幽指了指蔓蓝,“纯粹是因为懒得去找工作加上嘴馋。” “你……”老周刚要开口。 酒幽出言打断他:“你真的想要我说出来嘛?” 老周立刻闭嘴,知道内情的今昭也把头扭了过去。 “你们也不必如此紧张,挤得我屋子里都没地方了。”酒幽挥挥手,“我在这里是酒幽,喝酒的酒,幽静的幽。我是知道关于华练的所有的事情的,但这种知道,是看过电影读过小说的那种知道,而不是自己的记忆。我猜这应当是一种保护,不过,我说到底,还是酒幽。既然是花魁酒幽,那就有花魁酒幽该做的事情。恕我暂时还不能让你们见到华练。我需要先干掉一个人。” “尊主!后院有人闯入!”一个侍女打扮的女人突然跑过来,也通报也没有,直闯内室,“他们身法诡异,身着夜行衣,个子不高,看武功当是忍者。” “第二道已经破了?”酒幽起身,顺着窗户向外面看了看,果然楼后一片花圃,亭台水榭里传来兵刃相交之声。酒幽的语气之中并没有什么惊讶,好像她知道,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会有人来。 “回主上,阿九和阿六都死了。”那侍女语气含悲。 酒幽眯起眼睛,袖子一抖,看了看那侍女:“阿大,稳住,不要惊动那边的客人。另外,不惜代价,把人留在花园。圣主的事情,绝对不能暴露。” “是,尊主。”那侍女领命,抬眼看着酒幽,目光坚定,“阿大就去,尊主……保重!” “保重。”酒幽点点头。 那侍女立刻转身离去,留下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酒幽脸上那种懒散的笑意一敛,抬眸看了看众人:“我在此地,是一隐秘组织的尊主,也许于你们而言,这身份毫不重要,但于我而言,却是真切发生的一生,而不是话本子一样的浮游记忆。所以,恕我先失陪一步,处理完那些事情,再来商量那华练的事情。” “你……”陈辉卿上前一步。 酒幽竖掌:“不必了,你的本事我知道,若你出手,就会惊动旁人,那会置圣主于危险之中。我是决不允许任何人,危及圣主的。任何人,包括你。” 陈辉卿垂下手,也垂下眼睛。 酒幽捏着袖口,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们放心,我也是她,死是死不了的。” 今昭从一见到这酒幽,就瞪大眼睛,运足目力,想要看看这酒幽到底是什么身份,到了现在,她终于看清楚,这个身份众多,简直是狡兔十二窟的女人,最真实的身份,是什么人。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幸好今昭如今也非昔年的吴下阿蒙,知道这个时候叫破这件事情,没什么好处,于是紧紧闭嘴,转脸看着陈辉卿。 陈辉卿的脸上一片黯然。 今昭无语扶额,华练姐,你怎么哪个身份,都能把你家呆萌高冷的房东大人,伤个体无完肤? “所以只要是寻常的武功,就可以出手?”宫韵白挑眉。 酒幽看了看他和黄少卿,点了点头:“若是你们出手相助,那就太感谢了。这群龟孙子一直跟我们作对,又实在难搞,瞧着一副非要把我家圣主给揪出来的模样,简直是跗骨之蛆啊你妹。只是,能破到第二布防,这些敌人的武功很高,如果你们不是高手,就不要去送死了。” “放心吧,这几个小毛贼。”宫韵白掸了掸衣袖,“少卿,我们也去看看热闹。” 黄少卿大概是对忍者很有怨念,脸上的表情倒是十分高兴,活动着手腕道:“这帮龟孙子在那边靠着国际公约动不了,这边可就没那么多顾及了对吧。” 酒幽看了看这两人,脚一跺,吱吱嘎嘎之后,那架子床突然分开两半,一道梯子突然从床里升出来,酒幽指着那暗道和梯子:“你们顺着上去,就是观风楼,那边地势高,太岁,你拿望远镜看着点,看看能不能看出身份。青婀,你的幺蛾子,帮忙传话。利白萨,劳烦你将仙月两馆笼罩起来。朱师傅,请施法起风。鬼王姬,跟我走。另外,这个小姑娘,我看着你是本地人,你还是不要冲动,老老实实跟着他们的好。” 司马郡主张了张嘴,可似乎是想到了自己的武功的确不算很高,便点点头,退到了一边。 “真是个好姑娘,回头姐姐给你介绍个好男人。”酒幽顺手在司马郡主的脸上摸了一把。 今昭本来正在惊讶这个酒幽使唤起人来驾轻就熟,确实有江湖门派尊主风范,但最后这一摸,又漏了本色。现在自己的脸蛋比当年刚重生为太岁的时候圆了,那绝对是华练的魔爪掐的,跟她的伙食没有关系。 众人立刻分了两路,一路跟着酒幽去御敌,另一路则在神色沉冷,杀气腾腾的陈辉卿的带领下,从那暗道中的楼梯里,登上了观风楼。 果然这观风楼顶四面开阔,都有窗子,挂这些旗幡,瞧着不过是寻常的装饰用的小楼吊顶,可里面却大有乾坤,只有刚才一条楼梯能上来,屋子的案几上,放着一长一短两个望远镜,还有一扇柜子,挂着好多的火器。 “这房间看上去就像是狙击手专用的或者瞭望塔啊。”青婀顺手拿起那个短的望远镜,“卧槽真是忍者!” 因为今昭的太岁本领,她倒是分到了一个望远镜,其余的人共享另一个。 眼睛一框在望远镜的视窗里,今昭就看见了一个一身白衣服宽袖子动作跟他的乐曲一样仙音袅袅十分高冷的青年行云流水地把手里不知道什么东西抛了出去,然后双手弹琴似地一拨一拉一甩,那个被套中的忍者的一条腿就被割断了。 好吧宫韵白的琴弦和他的琴音一样都不能惹啊。 今昭又把镜头转向了黄少卿,与宫韵白唱歌跳舞风格不同,黄天化的武功是自家一派,大开大合的,这么几步的功夫他就已经缠上了一个身影诡诈步伐轻灵的忍者,而那个以灵巧和暗器为主要攻击手段的可怜人被黄天化练了拳喂了招,脱身不能,已经快要扛不住了。 另一头酒幽亲自登场,袖子里抖出一把奇怪的短刀,那刀刃贴着袖幅,柔若无刚,随着袖子的摆动,出光出刃,对方那个忍者完全无法揣测这一招里那刀刃滑到了袖子什么地方,也猜不到那一招会不会刀锋出现在胳膊肘,只不过那忍者的刀法十分高超,快而狠辣,索性就不管酒幽的刀刃,任凭自己身上血花飞溅,只一边护住自己的要害,一边对酒幽猛攻。 酒幽双足一踢,鞋子上又踢出来两把尖刃,游鱼一样在那忍者的刀光之下钻来钻去,那忍者武功再高,却也拿酒幽这且避且战的狡猾身法没有办法。 果然人类的武功是有穷尽的,因为人的阳寿有尽,所以论武功还是神鬼们牛掰一点啊。 自从黄少卿和宫韵白加入战局,花园之中的忍者不过十人而已,而且似乎有半数负伤,两个已经死了。 今昭看见一个叫做加贺的忍者拦住了刚才的侍女,两人眼花缭乱地缠斗在一起,已经完全看不出动作了。 “那个忍者很厉害啊,一下就拦住了刚才的侍女,那么飘忽的身法。”这是老元的评价。 “卧槽黄少卿上去就把人家的肩膀给削掉了这太可怕了他和忍者有什么仇啊!”这是青婀的评价。 “你的风送过去倒是真管用啊,那个酒幽已经放倒一个了。”这是玉卮。 今昭的手顿了顿,默默地继续使用她的点读笔特技,她能在一片战乱之中抓到人去点,已经算是眼疾手快了,要知道太岁在清平馆的古早游戏《雷电4》的比赛里,总是第一个出局。 “田中……池上……清野……还真的都是地名啊莫非那个传说是真的……夏目……秋田……草薙……赤木……等等!”今昭揉了揉眼睛,盯住刚才看见的那个人,反复确认之后,惊呼出声,“那里有一个是草薙!那个草薙!” “你们到底是谁请来的,非要拼到你死我活,有什么意思。”酒幽的袖刀抵住忍者首领的咽喉,“白瞎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 那忍者首领一只眼睛已经被划出血污不能视物,另一只眼睛却燃着火苗,盯着酒幽:“有些事情在你看来也许只是无稽之谈,但于旁人而言,却无比重要。对我来说,守护祖先的遗训,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情。” “我表示尊敬,但是无法理解。”酒幽点点头,“也许微不足道,但是的确每个人都有自己看重,胜过自己生命的东西。” 也许是酒幽的语气眼神表情都非常认真,让这忍者首领看到了一线同类之光,那首领张了张嘴,做了一个口型:“……我们的目标不是圣主,是你。” 酒幽一愣,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她脑后起了一道凉风,好像有什么人一剑自天外而来,直奔她的后脑。 “锵——” 一支羽箭俞万千之力破空而来,将那偷袭的东西刮住射了出去。 那是一张银色的网,虽然被羽箭带住偏离了原来的目标,可这网分毫未坏,那霸气凛冽的羽箭只不过是将那张网带偏了几米,落在了不远处。 “阿俊。”酒幽看着对面持弓而立的俊美青年。 今昭透过望远镜看着,突然想到,这不是那个什么,中山国的香沉水么!不是被烧死了么!而且这个人和香沉水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年轻了许多。 “尊主,圣主有令,让您即刻回圣宫。”俊公子敛衣而笑,伸手快如闪电,卸掉了那忍者头领的武功力气,“带上这个草薙。” 草薙倒在地上,虽然神智清醒,但已经连手指头都动不了,听了俊公子的话,无奈一笑:“我堂中皆是死士,你们就算是抓了我,也没有用的。” 酒幽眸子一冷,微微一笑:“那就都杀了吧!阿俊,后面你来处理。我带着个草薙堂主,就先去回禀圣主了。” 今昭自然是听不到这句话的,但是她看见那酒幽一挥袖子,那个长得和香沉水一样的俊公子便领命而去,飘出几步远,箭术施展之间,先是射落两个已经受伤的忍者,接着黄少卿高兴地问:“啊?不用留活口啊!” 宫韵白无语地看了黄少卿一眼,手里却银丝一抖,割韭菜一样把最靠近他的两个忍者,给断了头。 今昭十分悚然地放下了望远镜,跟着朱师傅他们,离开了观风楼。 第三百零六回宰金豹纹黑天鹅,恰似故人琴且歌 博山铜炉,细袅香风,鎏金纱笼,烛影摇红,翠袖分盏,玉点春葱,青蚁美酒醉宾客,月照流华十二帘栊。 这宫阙天垂鲛绡,地就豹锦,风自窗棂入,吹进绮罗丛,看的是十分豪奢,还带着点儿暧昧不明的气氛,一个穿着短衫阔脚裤的少年跟着一只大白猫在地上厮打嬉闹,见到酒幽带着一干人等来了,将那大白猫的脖子一搂站了起来。 那雪色豹子似乎很不满意少年将它当猫使,一巴掌拍在了少年的肩头,身子一扭,跑走了。 那少年在那豹子身后喊:“若雪我儿,今日不要再去咬人家的咚了啊!”而后转头对众人一笑,媚态横生地说,“诸位,又见面了。” 正是那日请客吃饭的朱寿。 临场众人的表情一瞬间变得特别精彩,老宋几个看着那豹子张嘴打了个一呵欠,顿时觉得蛋疼。 “呦?这不是草薙剑守神家的那位么。”朱寿走到众人面前,看了看被卸了力道的草薙,“你们家把剑给整丢了,还没弄回来?” “你是圣主?”草薙抬着头,看着朱寿。 “我是圣主没错。”朱寿双手一摊,“我就是纳闷,你说你们家就没有人想想,你们那么多人守着个破木盒子,说丢就丢,那还不是外邪内鬼?你就不想想,那人那么快就找上你们,难道不是因为那人先把草薙剑给偷走,回来挟恩以报?” 草薙眼中神色变幻。 朱寿叹了一口气:“算了,你家也不是你做主,复命难为,谁叫你摊上了缺心眼的爹。” 草薙的眼里又喷出火焰来。 朱寿拍了拍手,一侧垂地的帷幔换换拉开,里面露出好多的笼子,每一只笼子里,都有一只收香鸟。 “我的人截住了这些传信的小鸟儿。得知了你那位恩人的名字,我要是说的没错,她应当叫做飞琼,是个绿茶,哦不,长得十分柔美的女人,说话也动听,但是行事风格阴险狡诈,喜欢借刀杀人,对吧。”朱寿问。 不需要草薙回答,他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朱寿都猜对了。 朱寿在豹纹地毯上来回踱步,笑得春花灿烂:“我的人查到,这个飞琼,其实也是从这个世界里,突然冒出来的,之前没有任何的存在痕迹。她唯一做的事情,就是跑了一趟东瀛,从伊势神宫别宫之中,偷走了一件东西。别看我,你们弹丸之地,两队城管打架斗殴都能被记载为一场战役,我们这边一个高手,偷走你一个草薙剑算个毛线?” “……”今昭努力憋着,才没有笑出声来。 “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飞琼到底想干啥?”朱寿挤挤眼睛看着草薙,“如果你告诉我,你立马就能把司马郡主带走,俩人双宿双飞,我想司马郡主这么善良,也不会计较你曾经以恩人的身份接近她,顺便,接近你真正的目标。” 朱寿的话音一落,今昭就觉得站在她身旁的司马郡主,肩膀一僵。 朱寿看着司马郡主,摆了摆手:“哎呀!你别怪他,他一开始是真的单纯地想要给飞琼那个小碧池卧底的,不过后来也是真的爱上你了嘛。作为一个纯爱武侠言情的女主角,你现在应该感动于他的真心,并且原谅他。” 今昭觉得,司马郡主就算是能原谅草薙,听了这话,也不会原谅了。 “你就不要搅乱她的心了。”草薙撑起一条腿,单膝跪在地上,看了看司马郡主,那一眼看得清平馆的几个女眷都直吸冷气,青婀干脆说:“小郡主啊,你要是不原谅他,那我来原谅吧,这眼神儿太令人心碎了!” “那飞琼送还了草薙剑以后,并没有要求什么,直到一年以后,我从家族出来,来到中土修行武艺。有一天,她突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要求我们去杀了她的仇人,将仇人的尸体,完完整整地带回给她。” “我们找了很久,多方调查,发现了一队游宴。她说,跟着这一队游宴,就能找到她要找的仇家。于是我们雇佣了很多浪人,各方布置,我终于混入了这队游宴之中。” “她发现了我的行为不再受控,怕我坏事,将我调回,准备在这里伏击,一击必杀。” “我怀疑,从我离开朱师傅你们以后,还有人向她提供了酒幽的消息,但是我不知道那是谁。我的直觉告诉我,她还有另一个合作者,并且还有一个备用计划,也许我带着我的人这一次暗杀,她并不觉得会成功。” 草薙说完,垂下眼睛,不再开口。 朱寿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问:“为什么飞琼觉得你不受控制了?你这话,没有说全吧。” 草薙抬起头,看着朱寿的眼睛:“飞琼让我把郡主带给她,我没有同意,而是派我的人,把之前害了郡主的大长公主交给她了。” “因为你保护了郡主,所以她觉得你不好玩了。”朱寿点头,“这倒是说得通,可是她要司马家的血做什么呢……” 酒幽娥眉微挑:“按照那华练的记忆,司马家的血还有个功能,就是血祭。只要把全身的血放掉,做成一个法阵,就可以将这个世界的人,完完整整,带到——”她指了指朱师傅,“你们的世界去。” 朱寿摇头:“这说不通啊,飞琼本来就是那个世界的人,她能来,自然也能回去。她不是也把天音族的那点儿本事,学的挺溜的。当年太子长琴被她迷得七荤八素的,差点就坏了大事了。” 宫韵白无语扶额:“你知道的太多了。” 酒幽看了看朱师傅,又看了看宫韵白,最后看了看陈辉卿,倒是饱了一番眼福,但是,也没想出所以然来。 “好了好了,我们稍后再叙,反正你的精锐部队已经团灭了,一时半刻别想着下副本了啊。”朱寿拍了拍草薙的肩头,“我呢,暂时还不能放你走,一来你的确干掉了我不少的得力手下,二来呢,我也不知道那个飞琼还有什么幺蛾子。不过你放心,我这个人一向是特别温软善良纯洁无邪的,所以我会把你和郡主都送到密室里,你们就好吃好喝好好啪啪啪——啊呸,好好地休养一段日子,等我确认那个飞琼滚蛋了,再说吧。”说着,他拍了拍手,招呼了几个暗卫出来。 “我……”司马郡主欲言又止,显然她已经听出来,她自己还是个什么要紧的人物,所以,那一句拒绝,也就很懂事地,没有说出口。 朱寿捂脸:“你们等什么哪快点带走啊!这个姑娘这么明白事儿我都想废后改立她了!” “……”暗卫们面无表情地把草薙和司马郡主两人带走。 酒幽不忘多嘱咐了一句:“记住,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们的所在,将他们带走。” “是。尊主。” 处理完草薙这档子事儿,朱寿活动过了活动手腕,转向朱师傅等人,“你们跟我到密室来吧,这里太亮堂了,不适合入梦。” “入梦?”朱师傅微微蹙起眉头。 朱寿耸肩膀:“老妈,那段口讯怎么说来着?” 酒幽微微一笑:“卿卿,平平,昭昭,我在梦境最深处等你们呦。” 众人看着华练的脸说出华练的话,顿时有志一同在心里决定,等华练回来了,不管别的,先揍一顿再说。 倒是陈辉卿,突然开口:“你是他妈?” “……”朱寿特别无语地看了看陈辉卿,用心存不忍的语气说,“其实,理论上你是我爸。不过我觉得这不完全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你还能不能找到我妈了。” 从那富丽豪奢的宫殿一处密道走了大概有一盏茶的功夫,便是一件布置风格更令人抽搐的密室,如果不是那朱寿一屁股坐在了主位上,今昭会怀疑,这里的主人应该是路易十四。 这是一间彻头彻尾走巴洛克风格的密室,四周垂着黑天鹅的帷幔,各种摆设布置,都很有十八世纪宫廷风格,如果换做一个普通的古代人走入这里,恐怕连手脚都不会放,更会被墙上那些袒胸露乳的画像吓得咋舌。 朱寿满意地看着众人的反应,伸手握住了桌子上小天使烛台那小天使的翅膀,咔嚓一拜,正面的的黑天鹅绒帷幔,向两侧缓缓分开,露出了里面的卧房。 今昭看着那被掰掉翅膀的小天使,顿时觉得胳膊肘子疼。 酒幽走到朱寿面前,摸了摸朱寿的额头:“我儿,为娘这就去了。” 朱寿一把拍掉了酒幽的手:“麻溜的,把我真正的娘给我换回来。” “我真的会想你的。”酒幽对朱寿眨眨眼。 “会有天使替我爱你,去吧。”朱寿挥着手。 “若是我再来六合转世,让我投胎成你的皇后吧!”酒幽捧心口。 “你还是让我绝后吧。”朱寿说完这句,突然笑意一敛,“不管敌人是哪里来的,你,你们可不要输了。” 酒幽嘻嘻一笑,敛衣而礼:“知道了,圣主。” 说罢,扭腰对清平馆众人招呼:“被点名的,跟我来吧。” 听完酒幽讲了他们即将在这间密室卧室里进行的入梦活动的基本行动守则,今昭有种把膝盖挖了献给华练的冲动。 按照酒幽的说法,想要把真正的华练唤醒,要先到酒幽的脑洞,哦不,华练的脑洞,哦不,华练在六合的梦境里,找到透卿,将之前华练留给陈辉卿的那颗红豆宇宙交给透卿,打开宇宙,陈辉卿进去,把华练揪出来。 尼玛这个布置,层层渗透,蓝色内芯,加长夜用,给你整夜安心。 要是今昭来说的话,她觉得,华练根本不是什么大大咧咧西瓜刀拔出来横扫一大片的女王,而是个心思很细腻做事风格也极其狡兔三窟的人,既有豪赌的勇气,也有布局的严谨。 那么早的时候给过陈辉卿的一个纪念品,里面竟然还留了一段话,而且意外出生的天使蛋透卿,也被她给拐带走了。转世投胎成陈夙蕙,还顺手算计了第二代当了保护伞。哪怕是来到了六合,看着也不是个善茬。 而且,六合这个混成了明帝国天子暗卫的花魁酒幽,也还不是真的华练,真正的华练,还要陈辉卿拿着那颗红豆进入眼前这个华练的脑洞里去找。 华练的脑洞里有透卿保护着最终华练所在的地方,可谓是层层关卡,一环套一环,要是差一点儿,都找不到。 果然牛掰的人向北走,他们的智慧,凡人是无法理解的。 而且,华练竟然还留言,要求三个人一同进入她的脑洞里。 这三个人当然有她亲爱的小卿卿,也有她带出来的第一代陈清平,最后一个,倒是令人意外,竟然是今昭她自己。 关一个刚出新手村的太岁什么事啊! 今昭想想那是华练的脑洞,就觉得亚历山大。 倒是一旁准备念入梦赋的老周和打算弹琴帮助三人深入梦境的宫韵白,两人哼哈二将一样,一边一个,站在那张奇大无比的四柱帷幔床的两侧,各自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 “老几位,上路吧。”老周一指。 陈辉卿和陈清平已经各自占据了那张床的一角,一个以吸血鬼姿态双手交握叠在心口,面容圣洁地闭上了眼睛,一个半靠在枕头上,双臂交叉在胸前,白了一眼老周。 酒幽笑得风情万种爬上了床,躺在了正中央。 今昭脚一软,差点跪下。 这位大姐躺在了那张床的正中央,倒是既不会贴上陈辉卿,也挨不到陈清平,可她给今昭留下来的位置,就是那么细细的两条儿。 今昭在陈辉卿与酒幽,以及,酒幽和陈清平之间,那两条,来回扫视。 最终,陈清平一伸手,将她拽了过来,塞到了自己身边。 “睡吧。”老大这么说。 睡你妹啊! 第三百零七回太岁已去白垩纪,一夜恐龙红泪多 这里是酒幽,也是华练的梦境。于六合梦境之中的梦境,梦里的梦。 今昭看了看身上换回来的属于现代人的休闲装,缓缓吸了一口这带着点儿奇怪的植物香气的空气,然后脑子嗡嗡一响,一股子莫名的多巴胺过量的晕乎乎的快乐感油然而生。她的视线扫过身边一簇植物,太岁自带被动技能点读笔被触发,那植物是裸子植物。 啊呀裸子植物喔。 今昭继续快乐地呼吸着这清新怡人激爽的不可思议的空气。 那蔚蓝的不可思议的天空,那仿佛一个柔软的梦境一般的白色云朵,那身姿潇洒,从半空呼啸而过的翼手龙。 今昭还真的没有想到华练的脑洞是这么小清新的风格。 诶等等她好像漏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翼——”今昭脱口而出,却被陈清平一把捂住了嘴。 陈辉卿缓缓起身,环顾四周,问陈清平:“你带吃的了么?” 今昭立刻用眼神谴责陈辉卿,好歹您老作为东皇太一,面对这种环境,能不能给点儿有建设性的意见和建议!这里是白垩纪啊白垩纪! 诶等等,白垩纪? 今昭惊恐地瞪大眼睛。 这里,是白垩纪?! 清新的空气,饱满的含氧量,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的一片绿意,硕大蓬勃的裸子植物,动作优雅轻灵翼展长达两米的粉红色个的蜻蜓,还有在半空之中盘旋的翼手龙。这一切,组成了白垩纪赏心悦目的生态图画。 “如果我们死在这里会怎么样。”今昭问。 “不知道。”陈辉卿的回答一贯简单直白。 “那最好还是别死——不过我们去哪里找透卿啊。”今昭看着眼前的雨林风貌,不由得想起来当年在厄瓜多尔的雨林和陈清平出来找食材的经历。 恐龙能吃么? 太岁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我想,华练不会让我们在她的脑海之中停留很久。”陈清平分析,“所以透卿应该会来找我们。” “我们先找个安全,视野也好的地方。你们两个跟我来。”陈辉卿一手拉住一个,好像是拉着小朋友过马路的家长。 今昭倒是没所谓,因为他们三个人,两个战五渣,当然是被陈辉卿护在左右更安全,可是陈清平明显不乐意,退了一步,走到了今昭的另一侧。 陈辉卿不置可否,干脆把今昭也放开了,一个人走在前面两步远的地方。 今昭其实还是很想跟房东大人手拉手的,跟着他男神,就凭陈清平那个时灵时不灵的,段誉的六脉神剑一样的一代天赋技能,她还不如早点投胎算了。 三个人以这种三角的阵型,一步一步在这一片雨林风貌的地带缓缓前行。为了防止自己惊声尖叫引来不必要的东西,今昭掏了掏那一身很户外的登山服的衣服口袋,找到一个防风脖套,团了团,塞到了嘴里。 属于遥远的时代的丛林,有一种原始的美感,那些高大的植被和面目奇异的生物,让人本能地紧张,血脉迸张。 尽管今昭知道,她自己不会死,就算是真的在这里死去,也不过是在朱寿的密室那张夸张的大床上醒来。 但是,她呼吸着这潮湿的凝重的带着天然的血腥和离奇芬芳的空气,她还是觉得那种令人窒息的紧绷感仿佛是利刃划过皮肤,带起一阵阵的颤栗来。 那种紧绷感,来源于在这个环境里,人才是渺小无知的,被猎食的。 在这里缓缓步行的三人,除了陈辉卿,剩下的两个人,都是被猎食的命运。 甚至今昭想过,假设他们是真的置身于白垩纪,如果来了一只霸王龙突然袭击,一口就把房东大人给吞了,那么就算是陈辉卿,还能用被咬掉的部位发大招吗? 正想着,陈辉卿放慢了脚步。 树丛里传来刷拉刷拉的声响,陈辉卿示意三个人靠边站,忽然那一大株仿佛是芭蕉一样的巨大的植物里,一群比胳膊长不了多少的绿色小龙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而追在他们身后的,是一只半人高的小恐龙。 今昭扫了一眼那只小恐龙,嗯,兽脚类,似鸟龙。 等等她的太岁技能在这里这么好用真的有意义吗!看体型就知道了好吗! 不过……如果体型小的食肉类恐龙是成群结队的? 今昭脸色难看,扯了扯陈辉卿的衣角,三个人在她的手势下,退到了一块儿巨大的树根的结疤后面。 果然,紧跟着那只似鸟龙的,是一群同样小巧轻灵的似鸟龙。 今昭紧张地看着那一群似鸟龙,心说被霸王龙咬了那是一口两口的事儿,但要是被这一群么——尼玛那就是凌迟啊! 不过,这一群似鸟龙的目标似乎还是那一群更小的幼年伶盗龙,两群恐龙一前一后地从他们的眼前跑过去。 今昭欣慰地松了一口气。 “刚才?”陈辉卿皱皱眉头。 太岁很体贴地解释:“前面跑的是伶盗龙,是幼崽,后面追的叫做似鸟龙。” “伶盗龙?”陈辉卿点点头表示受教,“很有名。” “啊咧?”今昭不记得这名字有什么出名之处。 陈辉卿望着那两群恐龙离去的方向,淡定道:“伶盗龙,也叫做速龙,快盗龙,还有迅猛龙。” “……迅猛龙大大我错了。” “没想到,华练选择的幻象记忆是这样的……”陈清平突然说,“既然是幻象,为什么要选择这么残酷的场景。” “大概是大姐大的脑洞深似海,含氧量太高了。”今昭没有多想,所谓幻象记忆,是入梦大师们的黑话,代表了经过美化的,有点不太高清的,带着柔光滤镜的记忆。 陈清平深深地看了今昭一眼。 “孩子们在,父母也许不远。”陈辉卿一语中的,率先带着两人斜着走向了另外一个方向,以免继续前进,和一群暴怒的迅猛龙爹娘遇上。 三个人又走了一小段路,遇见了两只长得非常嶙峋的鬣蜥一样的恐龙,接着便爬上了一段山坡。 这一段山坡之下是悬崖峭壁,瀑布如银练垂落,举目远眺,眼前是一片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世界,瀑布深潭之中,有一些食草恐龙正在安静地喝水,小河蜿蜒伸展,不远处的草原上,还有半大不小的鸵鸟龙一类的恐龙在奔跑,树林旁长脖子的不知道是雷龙还是梁龙的巨型恐龙正在悠闲地吃着树叶,再远一点儿的锈红色的天幕之中,一群会飞的还不太像翼手龙的恐龙在缓缓盘桓。 今昭不知道陈辉卿和陈清平是什么观感,但对于才刚刚成为太岁的她来说,眼前的这些只在电影里看过的生物,此时此刻于她而言,是真实存在的。 她能看见它们或者粗糙,或者带着鳞甲的皮肤,也能够听到它们的吼叫,甚至能够闻到原始的生态之中,生老病死的味道。 她没有办法说这是梦境,因为那风里的血腥,一如那风里的清芬,一如那风里丰富的氧气,这一切她都在真实的感觉着。 如果感觉都如此真实,那么眼前的一切,她还能当做虚幻么。 就在太岁思考存在这个基本哲学问题时候,陈清平已经大致地以厨子的本能研究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附近的猎食者体型不定,这边这个齿痕明显来自小型恐龙,但是刚才我们看见的那个尸体上的伤口,却是最起码两米以上的恐龙造成的。” 陈辉卿沉吟不语。 陈清平看了看今昭:“我们应该选定一个大概方向。” “往那边去。”陈辉卿指了指下面草原那一头的一片树林。 “那边的恐龙比这山中多,食物多,代表猎手也多。”陈清平平铺直叙。 “我觉得是在那边,我听见有人在我的脑子里唱歌,声音在那个方向。”陈辉卿回答。 今昭转过头无语地看着陈辉卿,从原则来说他与华练应该是有心电感应的,毕竟俩人都是盘古所化,这就相当于是一个人的身体上,心脏爱上了血管,两者同位于一个人的身躯里,自然是相依相联的。 三个人顺着山坡上一条疑似盔甲类的恐龙清理出来的便道往下走,旁边的瀑布随风送来沥沥小雨,落在三个人的身上,细雨之中,愈加衬得陈辉卿面如美玉,睫羽沾着雾珠儿,有一种不合时宜的动人。 可惜下面的水潭和草场都是食草恐龙的天堂,根据狮子追逐羚羊的规律,也会是猎食者们的聚集地。 大概走了有一个小时,三个人从山上下来,看见了那个水潭。 按说在梦境里五感被削弱,除了尿意,别的感觉不会有多么明显,可是今昭莫名地觉得自己很渴,渴得她也想跟着那几只鸵鸟龙挤一挤,喝上几口水。 “我突然很渴。”陈辉卿开口。 “我也是这么觉得。”陈清平看了看今昭,“你呢?” “我也很渴,有点不能忍了,好奇怪。”今昭咬着嘴唇。 “你们跟着我。”陈辉卿说着,缓步走向那几只鸵鸟龙。 鸵鸟龙们只是抬头看了看这三个人,然后就继续该干嘛干嘛了,似乎这三个个头和他们差不多的生物,完全不足为惧。 “别去掬水。”陈清平对今昭说,“找个东西装一下。” 今昭摸了摸身上,这一身衣服仿佛就是她平时打工上学穿的,牛仔裤绒线衫,除了掏出一张公交车票来以外,一无所有。 陈清平也翻了翻自己的白衬衫黑马甲黑西裤,比今昭还干净。 倒是陈辉卿摸了摸风衣口袋,又摸了摸裤子口袋,摸来车钥匙和一个,嗯,应该派得上用场的东西。 陈清平表情淡定地看着陈辉卿把那玩意的外包装撕开,然后走到水边,撑开那橡胶弹力的膜,像是灌水气球一样把水灌满。 今昭和陈清平站在原地,看着陈辉卿手里的那个东西,一点儿走过去喝水的意思都有没有。 开什么玩笑,就算是没开封没用过的,那玩意也不是用来喝水的好吗! “怎么了?”陈辉卿歪着头,手里举着某某套灌水而成的水气球。 今昭张张嘴,刚要吐槽一句,突然,那些鸵鸟龙惊觉地支起了脖子,四下张望,然后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向草原的方向逃走。 “快跟上。”陈清平二话不说,拽起今昭就跟着那群鸵鸟龙跑了过去。不管这些鸵鸟龙发现了什么,都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辉卿随即也追上两人,一边跑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那个著名的龙。” “啥?” 陈辉卿用拇指指了指身后:“迅猛龙。” 今昭稍一侧头,立即就看见两三只小巧灵活身上还披着类似羽毛的东西的恐龙包抄过来,那些鸵鸟龙看见这些带毛的恐龙更为惊恐,逃窜的路线也愈加混乱,活活像是被狼群围猎的羊。 然而今昭眼下可笑不出来,因为,她也置身于羊群之中,从速度来看,还不如人家鸵鸟龙呢。 “嚯嚯!” “空空!” 迅猛龙们边围猎边令人心悸地交流着什么。 而后,今昭发现,那些迅猛龙放弃了前半部分跑得飞快的鸵鸟龙,而直接从后半段拦截,将大约五六只鸵鸟龙,合围在了它们的包围圈。 很不幸地是,今昭等三人,也在这个圈子里。 太岁看了看唯一有攻击技能的房东大人,叹了一口气。 因为陈辉卿已经停止了逃跑,和那些鸵鸟龙一样,站在了原地,可他歪着头,一脸茫然无辜地看着那些迅猛龙,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时候,他应该出手攻击。 “嚯!”一只迅猛龙纵身跃起,扑向了今昭。 第三百零八回我劝天公重抖擞,天公劝我赶紧走 “啊——” 今昭被陈清平扑倒,贴着地滚了一圈儿,躲过了那只迅猛龙的突袭,可是手臂却与迅猛龙的利齿擦身而过,被划出深深伤口。 那只迅猛龙动作极为灵敏,一击不中,落地后立刻弹跳起来,再度扎向了今昭。 陈清平猛地一挥,那只迅猛龙被那大勺颠得流畅的有利手臂一抡,向后退了几步,闷声叫着,鸟一样左右摆着头,似乎在揣摩眼前这三个人的实力。 “空空!”一只体型较大的迅猛龙发出讯号。 那些包抄上来的迅猛龙虽然体型都不算大,可是那么十来只恶名昭著的玩意包围着,还被划伤了手臂,今昭第一次被吓得一动都动不了了。 原来真的面对恐惧的时候,人是会变得软手软脚,站都站不稳的。 陈清平一把将今昭拉起来,顺手抄起地上不知道什么恐龙留下来的一截大腿骨,警惕地看着正在缩小包围圈的迅猛龙们。 “……I can’t run from the fate I have been fighting for so long……” 今昭的脑海之中,突然传来有人唱歌的歌声。 这不合时宜的歌声让太岁突然一个激灵,对,这里是梦中之梦,是八荒界和六合界那不可思议的地方,而她,并不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她是代表着“今朝”的太岁,“今朝”、“现在”、“眼下”这种东西,可不能这么快就玩完了啊!要是这么快就完蛋了,那让过去在清平馆混的时候见过的那些邪门歪道情何以堪!难道大妖怪酒吞童子还比不上一群迅猛龙更恐怖吗! 酒吞童子知道这种事情会杀了她的! 今昭一把扶住陈清平站了起来,嗯,她站起来了。 陈辉卿依旧是站在原地,袖手旁观,可奇怪的是,那些迅猛龙就好像看不见他一样,不仅如此,那些迅猛龙,就好像看不见陈清平一样。 不管它们怎么左突右袭,目标都是今昭。而且它们的攻击目的很强,似乎想要把这三个人,驱赶到什么地方。尽管时不时它们也会咬上一口,连陈清平挂点儿彩,但是万幸的是,这些动物的体型和电影之中那种相去甚远,陈清平和今昭一边打一边跑,虽然身上伤痕累累,好歹撑着没有被放倒。 “……Give me something to return to your heart……” 那歌声又离奇传来,今昭皱眉,难道是宫韵白在密室里守着他们的时候太无聊了所以竟然唱了起来?但是宫韵白的声音并不是这样的啊! 伴随着那歌声的,是一声响亮的啸叫。 那些迅猛龙似乎觉察到了危险,放弃了今昭和陈清平这一对,索性叼起了刚才咬死的两三只鸵鸟龙,以极快的速度,跑进了不远处的森林之中。 一只六七米高的恐龙脚步灵巧的跑向了那一处潭水流淌成的小河,那只恐龙身上长着奇怪的骨帆,都不用今昭细看,光凭那满嘴的利齿,就能猜到,这又是一种食肉恐龙。 “这边。”陈辉卿说道。 这一句话,分明是对今昭和陈清平说的,但那只棘龙却突然转过头看了过来,小河周围因为迅猛龙的围猎,已经半只鸵鸟龙都没有了。 又有一只棘龙,沿着河道跑了过来。 “卧槽这么大格子还要群居这样好吗!”今昭破口大骂。 三个人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跑。 对于长得跟大火鸡一样的迅猛龙,也许还能打一场,毕竟陈清平经手的火鸡腿和圣诞火鸡餐也不知道有多少顿了,但对于这种好几米高的棘龙,除非陈辉卿发大招,不然他们是毫无胜算的。 今昭跑得眼前发白,她几乎已经能够听见棘龙的脚步声就在脑后,突然她的小腿被什么东西绊住,扭头一看,竟然是一只小棘龙。 玛丽隔壁啊!不是说好了恐龙不抚养幼崽吗! 那只小棘龙尽管是幼崽,也有一人多高,此时一口咬住了今昭的小腿,将今昭放倒了。 陈清平猛地将手里的大腿骨敲在那小棘龙的眼眶,小棘龙吃痛哀嚎,松开了今昭的腿,今昭就地一滚,顺势就着陈辉卿的手站了起来。 两只大棘龙似乎被儿子的哭声刺激,愤怒地吼叫着,低头一口咬向了陈清平。 白色的光笼在陈清平的身前,那只棘龙的嘴一碰到那白光,瞬息之间,便化作烟尘,消失不见了。 陈清平毫不迟疑地将今昭扛了起来,跑进了那植被稠密的树林之中。 陈辉卿沉着眼看着剩下的那只棘龙,它眼睁睁地看着三个弑妻杀子的仇人进了那一片树林,却无动于衷。 “它认为这树林对它来说,有致命危险。”陈辉卿转过头看着树林之外那只棘龙,即便是他们此刻背对着那只棘龙,它还是无动于衷。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我现在,也许能大概猜到了。 陈辉卿转过身,走进了那一片令棘龙忌惮的树林之中。 根据生物领地性的原则,一般来说大型猎食者都是不会与旁人同居的,因此在同一片区域出现一大群霸王龙这种事情,很难发生。然而这个原始而野性的时代里,对于普通的人类来说,可以致命的动物太多了。 刚才如果不是陈辉卿张开了白光为盾,恐怕今昭的一条大腿已经成了那只棘龙的盘中餐。 暮色四合,这个世界最危险的夜晚就要来临。 今昭忍着剧痛被陈清平架着,连拉带扯,上了树。 然而树上也并非是绝对安全的,毕竟当年跟着科教频道爱好者华练看了不少关于恐龙的科教片,至少在她的记忆里,什么鸟龙啊驰龙啊,都是能够上树的。 高大的树木盘绞成了一片交错的网,那些枝桠相连,像是一片悬浮于地面的空中走廊。陈辉卿坐在靠上的位置,不知道在想什么,陈清平则将自己的衬衫撕扯开,给今昭包扎伤口。 “不必担心。”陈辉卿道,“我们的方向是对的。” “方向?”今昭嘶嘶哈哈地看着陈清平以平时剔骨剖鸡的手法处理着她小腿上的咬痕。 “你听不到吗?”陈辉卿问,“那首歌。We?were?left?in?this?world?for?each other,but?I?can't?run?from?the?fate?I've?been?fighting?for?so?long……”他颇有闲情雅致地哼了一句。 歌声一落,奇怪的咕咕唧唧的声音从那空中走廊里传来。好像是被什么刺激,一群娇小的尾羽龙滑翔出来。 今昭望着那群尾羽龙滑翔出来的方向,她看到了一只眼睛。 《侏罗纪公园》这部片子,是今昭的童年阴影,那颤抖的大地和杯中的水面,那令人窒息的俯视,曾经令今昭好多个晚上都不能好好睡觉。 所以,今昭认得出来,这是一只霸王龙。 难怪刚才的棘龙宁可抛妻弃子,也不肯进入这一片树林,原来这里是霸王龙的领地。 那只霸王龙的头在这些叶子和枝桠之中缓缓转动着,似乎在闻着什么味道。 今昭屏住呼吸,巨大的恐惧如同潮水将她吞没,她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并且逐渐变得冰凉。 这一刻,她突然想起,在平行宇宙里的另一个今昭,那个从一开始就穿越到了白垩纪的今昭,她是不是也曾经经历过这样的巨大恐惧,甚至更甚,因为那个今昭从来没有在八荒界生活过,她也从来没有被人好好地培训过,甚至更加甚至,每一次的死亡,那个今昭都能更加清晰地记住那种被啃咬的疼痛,将恐惧和疼痛,变成深植肌肤的本能。 就像此时此刻,今昭觉得自己小腿格外地疼痛,因为她的伤口记得那种啃咬,所以面对另一个可能造成啃咬的猎食者的时候,就会更加疼痛。 霸王龙的鼻息就在今昭的头顶,她看着那只硕大而残暴的头颅,就在陈辉卿面前不到一米的地方。 陈辉卿站在霸王龙的面前,面无表情,只是今昭能够感觉到,陈辉卿杀意凛凛,那种杀意几乎能够传达到自己这边,刺痛皮肤。 耳边离奇的歌声越唱越响,那歌词已经清晰可辨,那声音在温柔含情里带着一点点诱人的黯哑。 You change the sound of my name. A moment of truth that I saw in your face, 霸王龙轻嗅着陈辉卿,那距离不过半臂,那比人的手更长的利齿,贴近了陈辉卿的衣袂和皮肤。 It hurts inside,a moment of this vile that u bought alive, All the road lead back to you. 霸王龙低垂下头,缓缓张开巨口,慢慢地,颇具闲情逸致地,将陈辉卿吞了进去,而后转过脸,又将陈清平,也吞入口中。 Give?me?something?to?return?to in?your?heart. I?fear?nothing?but?to?leave?here?without?you?for?life. 今昭连呼吸的能力都已经忘记,她只看见了霸王龙的利齿间,那一片白衬衫的下摆。她捡起那根腿骨,好像突然被通电的机器,没命地将腿骨砸向了霸王龙的嘴巴。 We?were?left?in?this?world?for?each?other. But?I?can't?run?from?the?fate I've?been?fighting?for?so?long. 霸王龙伸出短小可笑的前肢,一把将今昭抓在了手中。旋即,它转过身,快步跑向了某个方向,带起一阵大地的轰鸣。 You made me who I am. Until the dawn of time I have walked alone. 今昭只觉得那前肢的指爪刺入了自己的小腹,可那致命的痛楚却丝毫不能减轻心里一波高过一波的锥痛,她甚至知道,那并非是为了陈清平而痛,而是为了另一个更加遥远的影子。 You tie up a storm. When all hope was lost,but time revolves, I have to let go one never meant to be. 这一瞬间她的眼前出现了另一幅画面,同样是这一个危机重重的世界,同样是一只暴虐的霸王龙,同样的自己被抓在手心里,眨眼之间就被那利齿撕扯两瓣,连一声痛哼都哼不出来…… 同样是一片山坡,同样是一群被追逐的似鸟龙,那一群追逐者却调转了攻击的方向,将她扑倒在地,那比雉鸡大不了多少的年幼的迅猛龙并不懂得要先咬断猎物的喉咙,那些被啃咬的剧痛从身体的各个部分传来,已经无法分清…… 同样是搅合在一群鸵鸟龙之中,被迅猛龙围猎,那一只迅猛龙像一只鹰隼飞扑上来,一口咬住了自己的咽喉…… 同样是河畔那一家棘龙,幼小的棘龙咬住了她的小腿,撕扯掉了一块儿皮肉,在摔倒的瞬间,她感觉到后背上有一只脚爪重重踏了上来,随即脖颈一凉…… 今昭放声大叫着,好像要把这些可怕的记忆从脑海之中驱逐出去。 陈清平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半跪着将她从那只霸王龙的手中抱出,紧紧搂在了怀中。 今昭闻着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香草的气味,慢慢停住了大叫,从那些可怕的记忆里回过神来。 他们已经被霸王龙带到了一片红土山地。 霸王龙将两个人放在了一个山丘上,又张开嘴巴,陈辉卿撑着霸王龙那可怕的牙齿,轻巧地跳了出来,落在地上。 星夜月华,苍茫广袤的红土荒山,近在咫尺的恐龙霸主,这一切都没有眼前的这个人来得令人吃惊。 那人有和陈辉卿几乎一模一样的眉目,但因为气质完全不同,而显出另一种魔幻的俊美,那种俊美像是幼兽一样天真而残忍,带着妖冶的眸光,还有一种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疏离。 透卿。 “呦,你们来了。”透卿摇了摇手,算是招呼。 陈清平放开今昭,站了起来,一记重拳狠狠揍在了透卿的脸上。 透卿在那拳头即将打中他的瞬间,伸手拦住了那一拳,可陈清平却顺势挥出左拳,打在了透卿的小腹。 “咳咳。”透卿被打得倒退了几步,“不就是让她身临其境地体会一下,你至于这么紧张么。如果不好好体会,她怎么能了解呢。” “体会个卵!”陈清平挣开右拳,膝盖一送一顶,将透卿揍翻在地。 透卿猛摆着手:“喂喂!我只是个保安,你要有怨气去找物业啊!找华练啊!” “我会的。”陈清平的语气,是生平初见的咬牙切齿。 “那个,我们还是先把正事儿办了吧。怎么样,钥匙呢。”透卿把手伸向了陈辉卿。 陈辉卿从怀里不知道什么地方,掏出了一颗红豆。 透卿将那颗红豆放在了地上,不过是眨眼的功夫,那颗红豆就钻入了红土之中,迅速地生长起来,藤蔓一样的叶子一卷,便将陈辉卿卷在了那一片枝繁叶茂之中。 “别担心,他已经进入那颗红豆里的小宇宙了,很快就能回来了,跟她一起。”透卿站了起来,看着那已经长得突破天际,消失于星夜之间的红豆秧子。 “你没事吧。”陈清平将今昭拉了起来。 “啊……”今昭看了看陈清平,又把刚才半小时内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情稍稍回溯了一遍,点点头,“我想吃牡丹饼,红豆沙绵绵冰,还有红豆红枣黑芝麻糊。” “好。”陈清平点头。 第三百零九回在天愿作比翼鸟,带你装逼带你飞 一片紫色浪涛,潮潮叠叠,朝起夕退,置身于浪涛之中,无论看向哪个方向,都绝无边涯。这是一片令人沉醉又绝望的紫色大洋,除了亘古常声的海波,没有旁的声音,除了瞬息潮叠的海水,没有旁的景色。 这样的紫色大海,每个生灵都曾见过,在它们最初诞生时,灵识从这片紫色之中升起,随着时间分分秒秒流逝,距离这片紫色越来越遥远,最终只能在生命终结之时,在那不可捕捉的一瞬间,再度惊鸿一瞥,投望出生的方向。又或者也许有际遇奇特的人,能在某个奇迹的时刻,在午夜梦回,无知无觉地,看一眼这片紫色的大洋。 这里是识海。 哪怕是最顶级的萃梦师,或者手握九州神鬼的天帝,都不愿意来的地方,因为这里没有出口,没有入口,一旦被困在这里,永生永世,都只能听涛观海,那种杀人的寂寞,无人能够承受。 偏偏有一个人,就这么以一个十分舒适的姿态,躺在这片紫色的海波中。 这人穿着一件纯白的奇怪的衣服,这衣服看上去像是一件白色的长袖T恤,下摆垂在膝盖处,上面没有一点儿装饰,连一颗扣子都没有——通常这种衣服,是给精神病人穿的,怕他们伤了自己。而眼下这件病服穿在这个人身上,却很相得益彰,因为这个人模样很俊美,气质很脱俗。 这个人当然是陈辉卿,他被那奇怪的红豆秧抛入云端,然后,他发现,他回到了他的故乡。 识海。 此时此刻,他躺在识海之中,享受他难得的片刻宁静。 时间对于陈辉卿而言是没用的,躺一千年和躺一分钟,对他来说,毫无分别。 所以这世间万物,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人的一生太短暂,神的一生也不够长。 陈辉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存在于这个世界里的,他只记得当初他看见大地皲裂,飞出去的一大块儿大陆,竟然后来变成了月亮;他只记得当初他看见海里突然多了很多的虫,变成了鱼变成了鹦鹉螺,变成了很多乱七八糟的玩意,包括人与妖,神与鬼。 世界从一个莫名其妙的无,变成了五花八门的有,于他而言,那可能是几十亿年,也可能是一瞬间。 反正时间概念什么的,他记不清。 他只记得他是“时间”,还有一个人与应与他遥相辉映,是“空间”,虽然说,所谓的时间与空间,也仅仅是个相对的概念,时与空,本就是一体的。 一就是九,太一就是九幽。 如果这个世界存在的奇点叫做盘古,那么盘古的精神太一就是他,盘古的血肉化作这世间万物,但还有一样东西跟精神一样看不见摸不着,是盘古周身游走的血经气脉,也化作了一个人。 盘古的经脉九幽,化作了代表“空间”的那个人。 不过,化成什么都好,陈辉卿没有任何想法,想要去找那个人,他甚至在刚开始被人们膜拜,按上东皇太一这个名头的时候,就已经困了,等他午睡醒来,这个世界纷纷扰扰,原本无序的世界,竟然群雄割据,最强的一家,家主仿佛叫做嬴政。 嬴政的一生,短的令人想哭,可就是这么眨眼的功夫都不到的一生,有一件事情,惹得陈辉卿注意了一下。 焚书坑儒,祭稚求仙。 那时候东皇太一大人已经知道这件事情跟谁有关,稍加留心,他就觉得,那个盘古经脉姑娘,实在太能作了。 那个姬晋,可不是什么寻常的人物,那是和他们一样复杂难测的精神化身,更别提那姬晋还有一半的生命,是从六合来的。 好端端的姑娘,做什么要招惹这种男人。 瞧着人家作啊作啊的,后来还被不明所以的西王母给收了,结了满地的姐姐妹妹,活活泼泼地当她的华练,东皇太一大人突然觉得,有点心堵。 他们明明一样,都是真正的“盘古”所化,为什么她就那么热热闹闹的,自己就总是一个人呢。就因为她是九,他是一么。 有点不甘心。 如此算来,太一大人日行一善的圣人生涯,大概就是那时候开始的。 东皇太一大人生性就纯善,不染纤尘,晶莹剔透,只是从前他懵懵懂懂,和芸芸众生,总是保持着一段距离,而靠近时候,他却发现,这些奇奇怪怪的生物,妖也好,人也罢,都十分鲜活生动,生机勃勃,永无休止,就像识海的紫色波涛。 于是东皇大人以各式各样的身份,譬如法师,譬如大巫,譬如圣僧,譬如天使,譬如信徒,混迹于三千红尘里,扰攘八荒中。 本来挺好的。那纷乱世界里自有序制,东西也挺好吃,景色也蛮好看。 直到那时候。 那大约是明朝中期,他是世族大家陈家的嫡幼子陈辉卿,自幼便通晓佛法,少年时为祈祷大旱得雨,出家为僧,成了一位受人尊崇的圣僧,二十三岁便已经冠绝天下,很多人只要默念他的法号,就能静气平心。而帝国之主也十分看重他,请他在国寺住持,可他不习惯那种华贵,常年云游四方,那一年枫红时,他正在永福寺。 那一日这个国家的皇后微服私访追到了永福来求子,他不忍心见到痴情的帝后夫妻为了子嗣,遭到言官的攻陷,便打算修修这位皇后的命数,名义上请皇后斋戒一月,实际则要于时间之中,挑选合宜的溪流,赐予不可能,一份可能。 皇后身边有一位女官,与皇后交情甚笃,那日夕阳西下,女官信步闲庭来到后山,撞见了躲了皇家侍卫,正借着挑水的机会,在后山看书的他。 他一眼就看出,不管怎么红尘劫度,那女官,正是“她”。 九幽。 华练。 曾经作得花里胡哨的她,最终也入乡随俗,不再那么肆意张扬,敛翅停栖的模样,对比最初那份逍遥快活无拘无束,不知道怎么的,看着好像更添堵。 那时候陈辉卿才明白,原来,作为“同类”,她已经成了他的某种憧憬和寄托,代替她,获得他不懂得如何获得的尘世间的丰满快活。 他希望她总是那么快活,他原来不希望看到她顺从,她沉稳,她不作。 结果,这位收敛了嚣张安静得令陈辉卿心疼的女子说:“你是这个寺院的和尚吗?你长得真好看呢。” 嗯这是该跟一个和尚说的话吗。 那时候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到底比她稍微早“存在”了那些日子,她认不出他,也不惊讶。 不过下一秒钟他就惊讶了。 这位大姐嘀咕着为什么感竟如此熟悉如此天经地义姐不是这么不经勾引的人啊姐本来并不贪花好色的这是闹哪样呢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算了既然压抑不住就不压抑了来吧御弟哥哥。 “御弟哥哥是谁啊?”他被猛兽一般爬到身上的她吓了一大跳。 “反正你的人生如此短暂这么重要的时候就别纠结一个称呼了!”她一口啃上来。 然后两个人都崩溃了。 难道是因为彼此类同,又或者此生同源,为什么接近,接触,缠绵,交融,是如此的自然合契,如此销魂蚀骨,不可自拔。 皇后潜心斋戒,而后山如火枫林里,女官与圣僧翻云覆雨,欲罢不能。 如果是清平馆众人来评价,大概一定会弯下拇指鄙视——两个碧池。 然而无论怎么回忆,那都是极其奇妙的一段时间,他回想起来,心头还会微微抽紧,发热,有欢愉,有痛楚,仿佛时而退归十丈软红,时而触及天际终极,似悟似绝,九天归一。 再然后,他们当然都知道了彼此的身份,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种离奇的发展有了一个俗套的结局:她跑了。 吃干抹净以后,跑了。 空间之神就算是被稍微束缚了力量,可若是跑了,他还是不容易找到的。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换掉陈辉卿这个名字。 他不再避开那些八荒九野的神仙,他开始承担起东皇太一这个名号所附加的责任,他出席每一个冗长无聊的会议,向所有的人与非人证明他的庇佑,他的支持,他的态度——他就这么放弃了想睡就睡的好日子,成了神鬼界会议专用代言人吉祥物,就希望她也能关注他,有空回来看看他。他关注时间每一条河流,他归正年华每一段分叉,从算筹到电脑程序,他从操纵时间的盘古之心,变成了守护时间的东皇太一,连上神们都纳闷,任何人是他,干什么不行,非要守着一台电脑不可。 世间总有一人,让心背叛自己,做出自己也不相信的事情来,总有一人,要昏一次头——没人能无动于衷,哪怕是那看似不变的苍穹。 他甚至把自己那栋神奇的宅邸,加了她的名字,只是希望有一天她能发现,进去瞧瞧这时间元祖的房子,多神奇,多美妙,里面还有个人等着去约炮——愿望美好,现实残酷,她倒是发现了,然后把房子顺手借给了别人。 一个迷路的人。 “那家伙是世间美好,是岁月清静,是情操是美德是吉祥物,他不但不会介意,还会帮你的忙的。”她是这么对那个迷路的人说的。 果然,陈辉卿自己也看不下去,一个迷路的,不能回家的孩子。 他尽力帮那个孩子,甚至允许那孩子招来更多的孩子,记名,开店,招揽生意,寻找记忆——那间食肆里每一个人都有一些故事,一些心事,只有在那里,才能获得安宁。 他的房子成了托儿所敬老院,但这没关系,他本来也没法眼睁睁看着不管。 后来他就成了镇宅兽,看守这些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留在这里的孩子们。 怎么说来着,好心有好报,那次那个倭国妖怪出现,她回来了。 她回来了,然后迷路的陈清平告诉他,想要留住一个想逃的人,要动动脑子。 他动了动脑子,然后发觉,自己还是很聪明的。 他们达成了一个协议,一起去对付一个,他其实很羡慕的人。 至少那个人虽然是找死的,可到底被她追逐着,惦记着。不过家里的孩子们都说,千万别羡慕被憎恨的人,因为爱无由,恨有休,像是华练姐那样的人,恨着恨着就累了,累了就忘了。 不过协议之后的日子,也是不错的,不管她心里怎么想,到底她还是最喜欢他的身体的,喜欢的常常他笑一下,她就看得流口水发痴了。 后来有点儿麻烦,他们进了梦境,来到了久别的六合。 原来她追着揍的那个坏人,与六合深深关联,就连六合的魔物,都具有那坏人的脸。 那人是阴影。是那些光芒的影子。 有光,就有影子,就无所不在,包括投射进那魔物的身体里。 那魔物本来是要把她掳走的,但他救了她。 然后她好像是发现有人给她托底,她变得更能作了,作着作着,把自己也搭了进去,一会儿和天使与国师密谋,一会儿又投胎在民国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会儿又冒出来好多的岁阴和岁阳,愿意为她的计划赴汤蹈火,最后,他拿着那颗红豆想着,差不多就得了。 然后,他们来到了六合,然后,他就回到识海里了。 想到这里,陈辉卿觉得,这也是一份福气,换做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一个,掉入识海,都会被无边的孤独杀死,只有他,反而觉得挺享受的。 那种享受,就像没有遇见她的最初,天辽地宁,无悲无喜,无欲无求。 不过,也差不多了,他差不多该出去了,因为他已经觉得,那样的日子,其实挺没意思的。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识海之中便潮水翻涌,他看见那些属于她的波涛翻卷,在他的眼前分成了两排。 有些东西,是他都清楚,必须要去保护的。 比如,在六合之中,那唯一通向更高的次元的通道入口。 那么,到底是用左边这片波涛去埋葬那秘密,还是右边这片呢。 属于她的记忆,是两个名字为分界点,左边是她肆意张扬的九幽时代,而右边,则是华练的那些光景。 选择留下右边,醒来以后她就不记得自己曾经为九幽的事情了,而留下左边,她将恢复成九幽,拥有强大无可匹敌的力量,不记得所有关于华练的事情。 如果她是九幽,她的记忆里就没有他了。 陈辉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留下右边。 承载着九幽的笑脸的记忆如潮水奔流汇入识海之中,而代表着华练的波涛则拍案向着陈辉卿而来,将他全身淋得湿透。 陈辉卿看着在他的怀中安睡的女人,露出了一个特别欣慰又无辜的笑容。他去过属于九幽的那段时间,他把那些事情都清清楚楚记在了心中。 那些记忆兴许以后还有用,所以他穿越了时间去记住了,既然他记住了,她就可以忘了。多好啊,她现在把九幽那点儿作死糟心的事儿都忘了,什么姬晋,什么百里燕,什么眸姬什么魉狐什么宫韵白,都忘了。 陈辉卿站在识海的水波之中,仔细想了一下平时清平馆那帮人在做了什么特别可心得意的事情以后都是怎么干的,然后,东皇太一大人笑得比天上的白云更纯净,比人间的花朵更绚烂,嘴唇微启,吐出两个音节来。 “哦耶。” 第三百一十回孤影不双思欲灭,金宫望月空长叹 今昭睁开眼睛的一瞬间,眼前就顿时一暗。 陈清平捂着她的眼睛十分干脆利落地把她拖下床,可是从指缝里纯洁的太岁还是能看见刚刚醒来的房东大人和那个花魁酒幽正在做不纯洁的事情。 酒幽听见动静,转回头,对着今昭一笑,杀气腾腾,却又带着几分爱恨难测的痴嗔,在对上今昭的视线之后,突然又变得戏虐,甚至还顽皮地眨了眨眼。 就仿佛当年灵城观海楼初见,这位大神连祭祀的妆容都未曾卸去,那临海观风的一笑。 今昭顿时就知道,华练姐回来了。 那个杀意腾腾一身总攻王霸之气的女人,已经不是花魁酒幽,是华练了。 酒幽兴许还能惹一惹,但是华练姐这种自成门目的生物,还是不要招惹为妙。 密室里的无关人等顿时做鸟兽散状跑出了密室。 正在密室外那巴洛克风情的外殿吃着茶点等的朱师傅玉卮等人都是一脸纳罕,看着今昭宫韵白陈清平老周四个人以后面有霸王龙追着的落荒之态跑了出来。 “怎么了?”玉卮蹙眉问。 “嗯……骑乘式……”今昭扶额。 “……”清平馆众人都了然于心地点点头,然后继续落座,吃点心喝糖水。 朱寿也听出了里面的意思,双手一拍:“既然还要等很长时间,我们不如来吃打边炉吧!” “……唔你为什么知道会需要很长时间。”太岁吐槽不能。 打边炉,基本上按照今昭的理解,就是火锅。古人曾录:“投醪谷董羹锅内,掘窖盘游饭碗中。”所谓的谷董羹,便是取鱼丸入汤那“咕咚”一声而来。宋代就有记载,惠州人喜食谷董羹,而且不同于现今的火锅那种围炉而坐的热闹,是更为奔放的站着吃。 这种宋代流传下来的传统的打边炉在明国入乡随俗,虽然不必站着吃了,但是清水白萝卜豆腐汤做底,滚油淋酱油的调料,却是没有改变。 明国的打边炉颇有燕地风情,将广式风味的打边炉入乡随俗,去了里面的海菜鱿鱼之类,换成了常见的牛羊肉和石斑鱼。造的老式黄铜火锅,内藏炭火,一圈儿豆腐清汤,泛着白乳之色。 众人围坐在炉边,下着新鲜的手切磨裆肉,沾着惠州风味的海鲜酱汁儿。还真别说,今昭觉得吧,这个新鲜的肉沾着这种海鲜酱汁儿,还挺有那么回事的。要不怎么说鱼羊为鲜呢,这俩味道凑在一起,倒真的是鲜美无比。 一边吃着各色涮肉涮菜,朱寿一边吹嘘着这羊是他的私房围场养的,怎么怎么听着琵琶曲吃着嫩萱草长大的,还有他老人家亲自给念诗念经——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今昭扶额,这人平时没事做?这么闲。 就着涮肉,朱寿倒是把酒幽这个身份的来龙去脉,说了一个透亮。 总结起来,今昭觉得,像是华练这种身份,也挺牛掰的,人家生孩子,论男女,她生的孩子,论次元。就那么永福寺的销魂一夜,这大姐就在八荒界和六合界各生了一个,简直连吐槽都吐不出来了好吗! 梦里头生一个,梦外头生一个,这是什么样的生育能力啊! 朱寿就是华练她老人家在六合梦境里生的孩子,这孩子生在六合的方式,也和入梦一样,是纯精神体的,也就相当于华练姐生了一个魂魄,这个魂魄,在六合转世投胎,成了太子。 哎呦我去今昭觉得她已经给跪了。 看看人家!生个魂儿,那也能投胎成皇帝!再想想混沌兄妹,那么苦逼,各种转世都不能在一起,最后还要同归于尽了,才能重新做人,可重新合体了也没啥好处,这不就成了朱橚的宠物,还摇着尾巴撒欢呢。 “……所以当我一见到酒幽,我便知道她是我娘。”朱寿说得神采飞扬,得意不已,“可是那些书呆子不知道啊!非不让我把我娘接到宫里!好!你不让我接进去,那我就干脆走出来!然后我就造了这个豹房,怎么样不错吧。不仅有密室呢,还有不少别的妙处……” “的确,这地方是不错。”一个声音加进来,挤了挤今昭和宫韵白,“让让,我饿了。”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披着陈辉卿的衣服的华练同志,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拿着涮肉的公用长筷子夹了肉片鱼片,顺手在宫韵白的酱汁儿里沾了沾,放在嘴里一通猛吃。 宫韵白看见自己的碗碟被人沾了,脸都绿了。 “这位小哥别这么看我,你再盛一碗嘛。”华练颇为无所谓地说。 “你——”宫韵白一愣,旋即瞪大眼睛,“你不记得的是我!” 华练看着宫韵白,恍然大悟:“喔!你大概是我拿去当防火墙的那段记忆里的人吧!哎呦相逢何必曾相识,一枝红杏出墙来嘛。我们现在认识也不迟啊。” “什么意思?”今昭听着什么防火墙之类的,有点云山雾罩。 “意思就是,我为了保护那个我现在都记不起来的秘密,把我自己的记忆按照时间分段,变成了两个防火墙。”华练一边说一边还灌了一口酒,“九幽那段儿,还有华练这段儿。不过你们可别瞪我啊!到底选哪段儿,我是交给我家卿卿选的,他选了让我忘了当九幽的事儿,我还能说啥。” “……房东大人,你这也……”今昭转脸看着穿着一身中衣的陈辉卿。 “我当然要她记得我,忘了酒吞。”陈辉卿的回答特别理所当然,歪着头看着众人,“不对么?” “不……”今昭语塞,这种事儿虽然不能孔融让梨吧,但是一般人也不会这么坦率地回答出自己的私心,能把私心都私得如此无辜的,天下也只有东皇太一一人了。 “这里不必担心有人监视,我们来叙叙话吧。寿寿,乖,让人再切二斤羊肉来,要偏瘦的,我不爱吃肥肉。”华练挥手。 “不要叫我寿寿啊喂!”华练的儿子无奈。 与那明国帝都豹房密室里一群人头碰头围炉夜话的热闹气氛不同,晋国的皇宫里,那金瓦琉璃的皇帝寝殿内,两个女子站在晋国皇帝的床前,那龙床上本该躺着招幸这两位美人的司马皇帝,已经变成了一具奇异的尸体,苍白而冰冷,僵硬而瘦削。 司马皇帝的血,被抽干了。 左边那一位着月白色宫装的女子,双手仿佛空握着两支笔,在浮空之中,走马飞龙地画着什么。右侧的金衣丽人,赫然是明国公主,她面色如常,连一个眼风都懒得给那司马皇帝的尸首一下,好整以暇地问:“飞琼,这法阵果然能奏效?” 那月白色宫装的女子微微一笑,清丽脱俗,正是飞琼:“司马家的血是非常特殊的,具有极其强烈的法术增益,力量之霸道,可以使人疯狂,这也是司马家的皇族们时常出丧心病狂之人的原因。我本是具有九幽的部分法力,可以绘制这个生元法阵,但并不能对你这样降元的人使用,但若有了司马家的血,便不同了。我原本倒是不想这么大动作来杀一个皇帝,不过谁叫那个乡野长大的郡主跑了呢。你也不必担忧,你升上梵境,可以潜伏于三千界中,到时便不会有人发现你,你也不必担心时间悖论,就算你与那个你罩面,你也已经不是沐今昭,而是旁人了。” “啧,还不是要我来换个身份。”明国公主,也就是另一个沐今昭,微微一笑,那笑容里的杀意,令飞琼都蹙了蹙眉头。 “有何不可,我选择了混乱之都恐山,你便可以用东瀛神鬼的身份行事,届时有国际公约保护,也可以与华练的死敌酒吞童子同一阵营。”飞琼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明国公主笑得有些邪厉:“那倒是托你的福了。” 飞琼笑得十分纯然无辜:“我怎会不帮你,只有我懂你。” 说话间,那法阵已然完成,司马皇帝的血成了朱墨,诡异地以一个复杂的图案,悬浮在半空之中。 那图案的中央,原本可以看到寝殿的帷幔,可此时此刻,却被一片云雾取代,不知道云雾的另一头,是什么境况。 “这就走吧。”明国公主沐今昭伸出手来。 飞琼含笑搭上去,两个宫装丽人,全不管这寝殿之中还躺着皇帝的尸体,就怎么相视一笑,走进了那法阵中央的云雾之中。 随着云雾吞没了她们的身形,法阵渐渐消失,寝殿的一切恢复如常,除了皇帝那失去了全身血液的尸体。 翌日的明国帝都通州码头,一群出众的男女,正在为一对年轻的少男少女送行。那一群人当然是混了一个朱寿进去的清平馆众人,而那对年轻的少男少女,正是草薙和司马郡主。 不知道这一夜草薙是如何打动司马郡主,求得她的原谅的,但结局到底还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朱寿隐约透露过,虽然草薙算是卧底,但若没有草薙,只怕司马郡主这会儿也死于非命了。而草薙行刺不成,但总算是行刺过,自觉对得起家族,也就不愿意在以命相搏,去理会浪人们的事情。 两人此去,便是用了朱寿给的新身份,到天津去谋生。天津卫海市繁荣,商业活动十分蓬勃热闹,有朱寿给的身份和启动资金,加上草薙的头脑,想来两人过个好日子,还是不难的。 今昭看着这一对儿颇有感慨,毕竟这一对儿算是在他们清平馆众人的眼皮底下发展起来的。 那驿船渐行渐远,众人也都转身离开,回那豹房密室去,在那里回去属于他们真正的世界。 华练在半空中画的那法阵金光熠熠,一看便是上神手笔,图案复杂,法阵中心还泛着琉璃波光,众人鱼贯进入那法阵之中,今昭边走还边思考,华练的身体是陈夙蕙,陈夙蕙已经死了,华练的身体可要怎么办呢。 显然她想多了,盘古那一挂的空间之神,不需要考虑什么身体问题,直接从法阵里出来,就全须全毛,和他们这种从梦中醒来的状态,完全不一样。 正想着,门响了一下,熟悉的清平馆的那种香草混着香辛料的空气扑面而来。 开门进来的卫玠莞尔一笑,一副家常口吻:“你们回来了。” 酒吞也抬起头来,笑得充满邪诡:“看来收获颇丰。”说着,他走到了华练面前,上下打量,“你竟然还敢回来。” 华练看见酒吞童子,露出惊艳神情,一把拉住了酒吞童子的手:“帅哥你谁?” 陈辉卿走到了酒吞身旁,唯恐不能把他气死地淡定开口:“我选的,她把你忘记。” 第三百一十一回本章有问题请大家先别看!春节后替换掉! 这里是酒幽,也是华练的梦境。于六合梦境之中的梦境,梦里的梦。 今昭看了看身上换回来的属于现代人的休闲装,缓缓吸了一口这带着点儿奇怪的植物香气的空气,然后脑子嗡嗡一响,一股子莫名的多巴胺过量的晕乎乎的快乐感油然而生。她的视线扫过身边一簇植物,太岁自带被动技能点读笔被触发,那植物是裸子植物。 啊呀裸子植物喔。 今昭继续快乐地呼吸着这清新怡人激爽的不可思议的空气。 那蔚蓝的不可思议的天空,那仿佛一个柔软的梦境一般的白色云朵,那身姿潇洒,从半空呼啸而过的翼手龙。 今昭还真的没有想到华练的脑洞是这么小清新的风格。 诶等等她好像漏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翼——”今昭脱口而出,却被陈清平一把捂住了嘴。 陈辉卿缓缓起身,环顾四周,问陈清平:“你带吃的了么?” 今昭立刻用眼神谴责陈辉卿,好歹您老作为东皇太一,面对这种环境,能不能给点儿有建设性的意见和建议!这里是白垩纪啊白垩纪! 诶等等,白垩纪? 今昭惊恐地瞪大眼睛。 这里,是白垩纪?! 清新的空气,饱满的含氧量,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的一片绿意,硕大蓬勃的裸子植物,动作优雅轻灵翼展长达两米的粉红色个的蜻蜓,还有在半空之中盘旋的翼手龙。这一切,组成了白垩纪赏心悦目的生态图画。 “如果我们死在这里会怎么样。”今昭问。 “不知道。”陈辉卿的回答一贯简单直白。 “那最好还是别死——不过我们去哪里找透卿啊。”今昭看着眼前的雨林风貌,不由得想起来当年在厄瓜多尔的雨林和陈清平出来找食材的经历。 恐龙能吃么? 太岁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我想,华练不会让我们在她的脑海之中停留很久。”陈清平分析,“所以透卿应该会来找我们。” “我们先找个安全,视野也好的地方。你们两个跟我来。”陈辉卿一手拉住一个,好像是拉着小朋友过马路的家长。 今昭倒是没所谓,因为他们三个人,两个战五渣,当然是被陈辉卿护在左右更安全,可是陈清平明显不乐意,退了一步,走到了今昭的另一侧。 陈辉卿不置可否,干脆把今昭也放开了,一个人走在前面两步远的地方。 今昭其实还是很想跟房东大人手拉手的,跟着他男神,就凭陈清平那个时灵时不灵的,段誉的六脉神剑一样的一代天赋技能,她还不如早点投胎算了。 三个人以这种小三角的阵型,一步一步在这一片雨林风貌的地带缓缓前行。为了防止自己惊声尖叫引来不必要的东西,今昭掏了掏那一身很户外的登山服的衣服口袋,找到一个防风脖套,团了团,塞到了嘴里。 属于遥远的时代的丛林,有一种原始而野性的美感,那些高大的植被和面目奇异的生物,让人本能地紧张,血脉迸张。 尽管今昭知道,她自己不会死,就算是真的在这里死去,也不过是在朱寿的密室那张夸张的大床上醒来。 但是,她呼吸着这潮湿的凝重的带着天然的血腥和离奇芬芳的空气,她还是觉得那种令人窒息的紧绷感仿佛是利刃划过皮肤,带起一阵阵的颤栗来。 那种紧绷感,来源于在这个环境里,人才是渺小无知的,被猎食的。 在这里缓缓步行的三人,除了陈辉卿,剩下的两个人,都是被猎食的命运。 甚至今昭想过,假设他们是真的置身于白垩纪,如果来了一只霸王龙突然袭击,一口就把房东大人给吞了,那么就算是陈辉卿,还能用被咬掉的下半身发大招吗? 正想着,陈辉卿放慢了脚步。 树丛里传来刷拉刷拉的声响,陈辉卿示意三个人靠边站,忽然那一大株仿佛是芭蕉一样的巨大的植物里,一群比胳膊长不了多少的绿色小龙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而追在他们身后的,是一只半人高的小恐龙。 今昭扫了一眼那只小恐龙,嗯,兽脚类,似鸟龙。 等等她的太岁技能在这里这么好用真的有意义吗!看体型就知道了好吗! 不过……如果体型小的食肉类恐龙是成群结队的? 今昭脸色难看,扯了扯陈辉卿的衣角,三个人在她的手势下,退到了一块儿巨大的树根的结疤后面。 果然,紧跟着那只似鸟龙的,是一群同样小巧轻灵的似鸟龙。 今昭紧张地看着那一群似鸟龙,心说被霸王龙咬了那是一口两口的事儿,但要是被这一群么——尼玛那就是凌迟啊! 不过,这一群似鸟龙的目标似乎还是那一群更小的幼年伶盗龙,两群恐龙一前一后地从他们的眼前跑过去。 今昭欣慰地松了一口气。 “刚才?”陈辉卿皱皱眉头。 太岁很体贴地解释:“前面跑的是伶盗龙,是幼崽,后面追的叫做似鸟龙。” “伶盗龙?”陈辉卿点点头表示受教,“很有名。” “啊咧?”今昭不记得这名字有什么出名之处。 陈辉卿望着那两群恐龙离去的方向,淡定道:“伶盗龙,也叫做速龙,快盗龙,还有迅猛龙。” “……迅猛龙大大我错了。” “没想到,华练选择的幻象记忆是这样的……”陈清平突然说,“既然是幻象,为什么要选择这么残酷的场景。” “大概是大姐大的脑洞深似海,含氧量太高了。”今昭没有多想,所谓幻象记忆,是入梦大师们的黑话,代表了经过美化的,有点不太高清的,带着柔光滤镜的记忆。 陈清平深深地看了今昭一眼。 “孩子们在,父母也许不远。”陈辉卿一语中的,率先带着两人斜着走向了另外一个方向,以免继续前进,和一群暴怒的迅猛龙爹娘遇上。 三个人又走了一小段路,遇见了两只长得非常嶙峋的鬣蜥一样的恐龙,接着便爬上了一段山坡。 这一段山坡之下是悬崖峭壁,瀑布如银练垂落,举目远眺,眼前是一片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世界,瀑布深潭之中,有一些食草恐龙正在安静地喝水,小河蜿蜒伸展,不远处的草原上,还有半大不小的鸵鸟龙一类的恐龙在奔跑,树林旁长脖子的不知道是雷龙还是梁龙的巨型恐龙正在悠闲地吃着树叶,再远一点儿的锈红色的天幕之中,一群会飞的还不太像翼手龙的恐龙在缓缓盘桓。 今昭不知道陈辉卿和陈清平是什么观感,但对于才刚刚成为太岁的她来说,眼前的这些只在电影里看过的生物,此时此刻于她而言,是真实存在的。 她能看见它们或者粗糙,或者带着鳞甲的皮肤,也能够听到它们的吼叫,甚至能够闻到原始的生态之中,生老病死的味道。 她没有办法说这是梦境,因为那风里的血腥,一如那风里的清芬,一如那风里丰富的氧气,这一切她都在真实的感觉着。 如果感觉都如此真实,那么眼前的一切,她还能当做虚幻么。 就在太岁思考存在这个基本哲学问题时候,陈清平已经大致地以厨子的本能研究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附近的猎食者体型不定,这边这个齿痕明显来自小型恐龙,但是刚才我们看见的那个尸体上的伤口,却是最起码两米以上的恐龙造成的。” 陈辉卿沉吟不语。 陈清平看了看今昭:“我们应该选定一个大概方向。” “往那边去。”陈辉卿指了指下面草原那一头的一片树林。 “那边的恐龙比这山中多,食物多,代表猎手也多。”陈清平平铺直叙。 “我觉得是在那边,我听见有人在我的脑子里唱歌,声音在那个方向。”陈辉卿回答。 今昭转过头无语地看着陈辉卿,从原则来说他与华练应该是有心电感应的,毕竟俩人都是盘古所化,这就相当于是一个人的身体上,心脏爱上了血管,两者同居于一个人的身躯里,自然是相依相联的。 三个人顺着山坡上一条疑似盔甲类的恐龙清理出来的便道往下走,旁边的瀑布随风送来沥沥小雨,落在三个人的身上,细雨之中,愈加衬得陈辉卿面如美玉,睫羽沾着雾珠儿,有一种不合时宜的动人。 可惜下面的水潭和草场都是食草恐龙的天堂,根据狮子追逐羚羊的规律,也会是猎食者们的聚集地。 大概走了有一个小时,三个人从山上下来,看见了那个水潭。 按说在梦境里五感被削弱,除了尿意,别的感觉不会有多么明显,可是今昭莫名地觉得自己很渴,渴得她也想跟着那几只鸵鸟龙挤一挤,喝上几口水。 “我突然很渴。”陈辉卿开口。 “我也是这么觉得。”陈清平看了看今昭,“你呢?” “我也很渴,有点不能忍了,好奇怪。”今昭舔了舔嘴唇。 “你们跟着我。”陈辉卿说着,缓步走向那几只鸵鸟龙。 鸵鸟龙们只是抬头看了看这三个人,然后就继续该干嘛干嘛了,似乎这三个个头和他们差不多的生物,完全不足为惧。 “别去掬水。”陈清平对今昭说,“找个东西装一下。” 今昭摸了摸身上,这一身衣服仿佛就是她平时打工上学穿的,牛仔裤绒线衫,除了掏出一张公交车票来以外,一无所有。 陈清平也翻了翻自己的白衬衫黑马甲黑西裤,比今昭还干净。 倒是陈辉卿摸了摸风衣口袋,又摸了摸裤子口袋,摸来车钥匙和一个,嗯,应该派得上用场的东西。 陈清平表情淡定地看着陈辉卿把那玩意的外包装撕开,然后走到水边,撑开那橡胶弹力的膜,像是灌水气球一样把水灌满。 今昭和陈清平站在原地,看着陈辉卿手里的那个东西,一点儿走过去喝水的意思都有没有。 开什么玩笑,就算是没开封没用过的,那玩意也不是用来喝水的好吗! “怎么了?”陈辉卿歪着头,手里举着某某套灌水而成的水气球。 今昭张张嘴,刚要吐槽一句,突然,那些鸵鸟龙惊觉地支起了脖子,四下张望,然后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向草原的方向逃走。 “快跟上。”陈清平二话不说,拽起今昭就跟着那群鸵鸟龙跑了过去。不管这些鸵鸟龙发现了什么,都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辉卿随即也追上两人,一边跑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那个著名的龙。” “啥?” 陈辉卿用拇指指了指身后:“迅猛龙。” 今昭稍一侧头,立即就看见两三只小巧灵活身上还披着类似羽毛的东西的恐龙包抄过来,那些鸵鸟龙看见这些带毛的恐龙更为惊恐,逃窜的路线也愈加混乱,活活像是被狼群围猎的羊。 然而今昭眼下可笑不出来,因为,她也置身于羊群之中,从速度来看,还不如人家鸵鸟龙呢。 “嚯嚯!” “空空!” 迅猛龙们边围猎边令人心悸地交流着什么。 而后,今昭发现,那些迅猛龙放弃了前半部分跑得飞快的鸵鸟龙,而直接从后半段拦截,将大约五六只鸵鸟龙,合围在了它们的包围圈。 很不幸地是,今昭等三人,也在这个圈子里。 太岁看了看唯一有攻击技能的房东大人,叹了一口气。 因为陈辉卿已经停止了逃跑,和那些鸵鸟龙一样,站在了原地,可他歪着头,一脸茫然无辜地看着那些迅猛龙,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时候,他应该出手攻击。 “嚯!”一只迅猛龙纵身跃起,扑向了今昭。 第三百一十二回一人打自樱野来,我亦染香樱野去 一梦更醒,忽而千年,人间微雪,万千温柔。 尽管今昭从六合中醒来,时间并非过了一千年,但她错过了夏末的萤火,秋日的银杏,看窗外莹莹落雪,已经是冬天了。 “又到了吃火锅的季节了啊……”老宋双手抄在袖笼里。 “按照本地风俗,应当是吃寿喜烧吧。”老元刚刚陪着蔓蓝打点完库房,忙得满头大汗去洗澡,刚洗完出来,一身海波纹的浴衣衬得他唇红齿白,格外显眼。身后同样泡汤泡得热气蒸腾的蔓蓝没有那种璀璨的美貌,但粉粉团团像是刚出锅的团子,瞧着也颇为可喜。 “青婀呢?”今昭问。 “青婀和阿姐在比赛看谁蒸桑拿忍得久,还没出来。”蔓蓝回答。 “……我已经连吐槽都懒得吐了。”今昭呷了一口茶。 “说起来,这里的节奏还真是缓慢啊……”老周姿态娴熟地跪坐在榻榻米上,望着窗外的薄雪。 据说这里很久没有下过雪了。 这里,是冲绳,传说中东方的千妖之岛,也是亚洲八荒界唯一的自由来往区。 清平馆在这里准备文书申请日本的通行证,预计春天的时候,能赶上在东京看樱花。 之所以会在日本开门,原因当然也是和华练有关,实际上如果那个叫做飞琼的魔女要是真把华练给干掉了,今昭觉得她就会失去很多出国旅游的机会。 在六合之中,飞琼妥妥是拖了草薙的家族给她使唤的,既然她曾经透过草薙剑,就说明她对六合之中的东瀛还是挺了解的。华练认为,如此一来,说不定八荒的日本,也被这个女人给祸祸了,所以打算在日本停留一段时间打听打听,也就有了这暂时开在冲绳那霸市波之上神宫附近的清平馆。 时间刚过春节,按说这种二月份里冲绳是不会下雪的,但今年不知道怎么出了妖景,院里的寒绯樱已经含苞待放,一早起来,花苞上却挂了一层细雪。 “酒吞君,你回来了。”清澈温柔的声音响起。 在屋里坐着的几个因为还没正式开张而变得格外清闲的伙计们都立刻凑到了窗前看热闹。 果然小院子里,身着娇艳的枚红色的和服的少女笑容灿烂,小步跟在酒吞童子的后面,浑然无惧于酒吞的疏冷,细细声气在说着什么。瞧着酒吞眼神闪烁,估计十有八九是在盘算着那和服少女的大腿里,能捞出几碗红豆来。 今昭无语扶额,果然是什么样的变态,只要长得好看,就有人喜欢。 “今昭酱,今昭酱!过一下我要教清平君做和果子,你来吗?”那和服少女送到酒吞门口,倒是很礼貌地没有跟进去,而是折返到这边。 “寒绯,来加入我们的CP团吧!”老宋笑得见牙不见眼。 比起花样百出的中餐,日料显得清淡素净,就连厨房里也是静悄悄的,今昭拖着寒绯的手进厨房的时候,陈清平正在做握寿司。 不知道谁说过,手漂亮的男生做寿司,是很好看的。 一双骨节分明,皮肤白皙光洁,指甲干净整齐的手,手指灵巧地捏住同样晶莹洁白的寿司米,认真观察寿司米的大小和形状,再将同样小巧的浇头鱼生之类的摆在饭团上,那画面总是有一种艺术之美。 嗯,如果言言那个肉团子生物没有挂在他的后腰上,那就更好了。 握寿司的米饭洁白,浇头颜色天然,色彩搭配讲究,和日本的俳句同出一辙,有一种简单但却精心的小小美感。 寿司醋是前几天老宋出去跑腿,从名护市那边一家老作坊买回来的,加过砂糖、海带粉和宇宫岛雪海盐的寿司醋,有一种格外清丽鲜甜的味道。 将这种寿司醋加入米饭之中,缓慢而均匀地沿着顺时针的方向拌匀,这样做出来的带有一点点鲜甜味道的便是寿司饭。 早上今昭还试着帮陈清平搅拌了一下,但她发现这看似简单的动作,还真的是技术活,她搅出来的饭全都黏在了一起,做出来的味道也是粘糊糊的,口感不佳。但是朱师傅和陈清平两个人的情况就完全不同。 朱师傅还教育她顺带调戏玉卮:“寿司饭不能太热,趁热容易散,但也不能等到冷掉,因为冷却后寿司醋便不能很好地融合于饭中。搅拌的时候要注意方向,不能光是粗鲁的插动,应该一边翻转一边搅动,插入的深度也不能太深或者太浅,每一项的动作都要精确,不要轻易开垦没有碰过的地方……” 当时玉卮是摔了木碗就落荒而逃了,今昭因为事不关己,勉强忍到了朱能垣科普握寿司的鱼生选择:“……关键是嫩滑,只嫩不滑,便是新鲜度不够,只滑不嫩,食材就老,但是光有嫩滑还不够,润泽感也很重要……” 然后今昭也跑了。 这会儿是过午,折返回来跟着寒绯学和果子的今昭探了探头,看见朱师傅不在,才放心地走到陈清平身边,等他把那几个甜虾摆在寿司上,点缀了几个黑蟹子和明太鱼子后,才开口问:“什么和果子啊?” “是御果子。”寒绯解释道,她的中文太过软糯,总是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听得今昭痴汉地抱住了寒绯喊着抛弃华练姐嫁给我吧,然后被陈清平顺手敲了头。 御果子是一种冲绳土产的,像是小船一样的点心,“船舱”是烘烤过后的类似于蛋挞皮一样的点心,里面装着挤出花条形状的紫薯泥。今昭在国际通那家店买了点儿,觉得那船舱皮儿很酥松,里面的紫薯泥甜度适中,特别适合就着冲绳春茶吃,有一种满口生香的暖意。 看着寒绯拿着模子教陈清平怎么灌面糊,今昭的思绪有点飘飞。 寒绯是樱姬,属于日本的神鬼之中,木灵类的妖精,寒绯便是寒绯樱的妖精。寒绯樱是日本最早开放的樱花,颜色深浓,并不十分常见。作为华练找来的冲绳本地的“地陪”,寒绯十分认真地履行着华练的嘱托,干脆住在了清平馆里,这一个多星期,带着清平馆众人吃喝玩乐,乐不思蜀,连生意都还没有正经做起来。 华练也是一反常态,好像完全没有事情做,天天出去玩,今天一早就拖着陈辉卿出去逛奥特莱斯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今昭想想那个华练的脑洞,她真的猜不到华练为什么要这么做。 华练显然知道关于另一个今昭的事情,但是让自己经历一遍,又有什么用呢?毕竟不是真实地去经历一遍,自己是不可能变得像是另一个今昭那么强悍的。 “不要多想,有人指定菜谱,就会有人去做,你等着吃就好了。”陈清平已经把第一炉的紫薯船做上,这会儿开始捣紫薯泥。 今昭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丢在脑后,专心拿过一个木碗,捣起紫薯泥来。 烤好的船舱,是漂亮的淡金色,这种手制的坯子,比外面卖的颜色要娇黄一些,陈清平把紫薯泥当做奶油,一层层整齐地挤在小船里,一会儿工夫,那一炉的金黄便配了浓紫,煞是好看。 除了这种紫薯船,还有那种方形的里面做了紫薯馅儿的月饼一样的点心,也有紫薯打的奶昔,里面点缀着一点儿琼脂琥珀糖。最令今昭惊艳的是寒绯说的寒绯樱糕,这是樱姬家族祖传的小点心,粗粗看去,是一种糯米为主的点心,横截面是最上层为寒绯樱的樱花加雪盐捣泥做了淡淡的绯红,中间是宇治抹茶的浅绿,最下面则是淳朴的糯米白,虽然材料平凡,做法也和桂花糕马蹄糕之类没什么两样,但是因为颜色搭配得宜,层次之间做了淡淡的颜色的渲染,使得每一块儿寒绯樱糕渲染得都不相同,切了厚片放在冲绳陶土那种浅土色的粗陶碟子里,两相得宜,都显出有志一同的古朴家常来。配上泡开是浅黄色的冲绳春茶,格外有一种时间缓慢悠闲之感。 “……因为寒绯樱的颜色深浓,还不如吉野樱糕好看呢。”寒绯缓缓地说着。 “春天的话,我们就可以去拜访你的姐姐了。”朱师傅喝着茶微笑。 “这边还有好多地方很有趣,没有带你们去过呢。”寒绯转向青婀,“明天我们一起去看鲸好不好?” “好!好!座头鲸对吧我知道!”青婀兴奋地回答,顺手扯了一把黄少卿,“就是昨天我们俩在水族馆门店里面看到的那个观鲸啊!” 黄少卿因为停薪留职,索性留在了清平馆里度假,听到观鲸,也觉得极是兴奋,点头道:“没错,昨天我们俩在买水族馆的门票的时候看见了观鲸,啊我是出身内陆,还没见过座头鲸呢。” “还有星鲨!星鲨也要看!”蔓蓝心心念念水族馆。 “不如我们晚上去偷偷的看?”老元出馊主意。 “晚上偷偷看不了啊,我打听了,这边的晚上是八荒界的时间,水族馆的人反而更多。”鬼王姬十分遗憾。 “不如租个玻璃船下海吧。”老周提议,“八荒界的话我有个朋友在这边能租到玻璃船。” “其实我是想去迪士尼啊!迪士尼有八荒专场吗!”老宋捧脸。 玉卮嫌弃地看了老宋一眼:“出息呢。哦对了,你不是说要参加冲绳马拉松么,我看你就不要走了。” “我查了一下这些饭店,你看几天能够吃完?”陈清平掏出来一张手写的清单,上面罗列着大概是他老人家从穷游上扒下来的冲绳的名吃名店。 “神啊我想要星沙,昨天没买啊!”今昭捶胸顿足。 “出海就好了,沙滩上随便你挖。”宫韵白撇嘴。 “对啊我们怎么也要去一下石垣岛吧,卫玠他们那边的官员不是在石垣岛有别墅么能不能借来玩玩。”老宋笑嘻嘻地问。 “海底吗?海底我熟啊!”利白萨拍大腿,“座头鲸神马的,以前那都是我们利维坦族的生鱼片食材啊。” “去你的吧。”鬼王姬顺手在利白萨头上凿了一下。 榻榻米上,清平馆的一干闲人都簇着炕桌,一边喝泡好的春茶,一边吃寒绯糕和紫薯船,闲聊昨天去国际通吃饭采购的见闻,热议着趁着办手续的这个冬天,怎么把冲绳玩个底朝天。众人议论得热闹,全然没觉察坐在一旁角落里喝酒的酒吞童子,眼神连闪,气息变幻。 酒吞想着回来的时候,那个娇小的樱姬跟他说的趣闻,那对于他来说,可算不上是什么趣闻。 飞缘魔的舞团要来冲绳县表演…… 飞缘魔吗,这一族的首领,听羽衣狐玉藻前那个家伙说,是个十分美艳并且出名的女妖啊。 放下酒杯,看了一眼那一群吃喝玩乐的好手们,酒吞踩着木屐笃笃走了出去,寒绯起身来送,软糯地问他要去哪里。 “去找——你的姐姐。”酒吞扬脸一笑,笑得暧昧非常,看见寒绯脸上的酸苦,从心里感觉到了愉快。 “其实我还挺喜欢这种感觉的。”酒吞伸出手,拍了拍寒绯娇小玲珑的脸蛋儿,看着寒绯瞬间亮起的眼神,残忍地吐出后半句,“把你这种轻浮的酸酸甜甜的少女倾慕,碾成齑粉的感觉。” 说完,他袖幅一摆,走出了这间小院。 第三百一十三回酒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 雪,月,樱,酒。 那人红衣潋滟,领口微敞,赤足木屐,一脚踩在地上那一层薄薄的,如霜一般的雪地里。这条路手边便是波之上神宫,此时此刻,宫庙关闭,但那人却像是身有双翼一般,轻飘飘就过了宫门,拾阶而上,走到了那霸市唯一的一片海滩,波之上海滩旁。 “果然有一座桥,看上去真的很好笑。”那人想起曾有个人来过这片海滩以后说过的话。 她说,你知道吗,那个波之上海滩,旁边就是跨海大桥,巴掌大的海滩喔。 那个“你”,并不是自己。 那人坐在海滩上,浑然不觉挂了霜雪的地面有多冰凉,他坐在那里,拿出酒壶,里面装着刚刚打来的花酒。 花酒,是这个地方土产的泡盛,度数最高,最烈的一种酒。 其实一开始,他也是喝淡酒的,只是后来,越喝,越烈,似乎只有这种仿佛能把喉咙烧融的烈酒,才能平复他那同样沸腾的思绪。 但是这花酒,浓,烈,却不灼烧,反而因为这天气的缘故,带着沁骨的寒意,偏偏那寒意落到腹中,又热热地蒸腾上来。他慢慢品着,尝着那种一点一点醺上来的醉意。 借着那几份醉意,他从地上捡起来不知哪个没良心的游客丢掉的一根粉红色的旋转型的吸管,想了想本地的召唤守护神的仪式,然后踩着一个节奏,将那吸管当做是一柄剑,舞了起来,且舞且唱:“谁在梅花丛里,幽幽灯火明;春寒暮树,挂着季子剑;才行积雪上,又踏熏风草花路;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寂寞何以堪。” 那声音温柔而多情,但却因为寂寞而沁冷,大红色底鎏金扇纹的浴衣光影明灭,木屐踩出笃笃的节奏。细细的,晶莹的雪,自夜幕安安静静地落下,映着他的红衣赤发,手中可笑的吸管,还有他妖冶入骨,令人心头发冷的眼睛,像是铁锈红的夜空里,孤独闪烁的星。 “吾乃漂泊星,莫非宿银河;” 他的袖子带起一段风来,吹得那些细雪偏离了原本下落的方向,随着他的动作,流风回雪,翩然起舞。 “大雪纷飞白茫茫,但愿把它披身上,倘若今宵我死亡。” 那木屐在沙滩上滑出秫秫的声音来,在这寂静的雪夜里,那声音显得格外的突兀,金沙仿佛在木屐的尺底间被碾为齑粉,有令人怜惜的声音。 那人一边舞,一边念出一句又一句的俳句来,那节奏明悦的俳句因为短小而有了一种又寂寞又清凉的味道,就着那人本是温柔清艳的音色,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幻力量。 眼见着,随着那些俳句和流风回雪之舞,那小小一片碧海逐渐波涛翻涌,不复平静。那些清澈近碧色的海水旋转着分向了两旁。 那人瞧见这光景,笑得更加清绝华艳,身形骤然一停,那两袖如翼,随着惯性微微摆动,衬得他容颜冶艳,身姿如鸾鸟归巢一般。 “酒吞童子?!”一个声音颇为扭曲的响起。一位发丝如裙带菜,一身白棉布裙的女子从海波之中走了出来,表情扭曲地看着怡然自得坐在海波霜月下喝酒的酒吞。那女子的模样其实不算丑陋,只是原本清秀的面容因为表情扭曲,而显得颇有些不堪。那种被仇恨笼罩的女子,总归是不漂亮的。 “啊,裙带菜。”酒吞一笑,唇瓣一滴酒,缓缓顺着下颌滑落,在霜月之下,显得色授魂与,惊心动魄。 “我不是裙带菜!我是波之上皇女!”那女人气急败坏,“你这个至邪之人,来我的神宫做什么?!既然见了我,还不速速受死!” “如你所见,喝酒。”酒吞举着酒壶,“或许你并没有注意到,你败在我的手里,已经有上百次了。” “那你为什么要召唤本守神!”波之上皇女几乎要炸裂了,眼前这个穷凶极恶的大妖怪,打又打不过,骂也无关痛痒,偏偏他又是那么的凶恶。 “因为我想问一件事情,我听说稻穗姬的婚事不成了?”酒吞对波之上皇女的炸毛不以为意,一边呷酒,一边随意地问,“你不是和那个女人同声一气,到底怎么回事?” “受死吧!酒吞童子!等你到阴曹地府,我再回答你!”波之上皇女大叫一声,海水如刀,落入她的手中,她气势恢宏地一挥,刀刃还带着海水的腥咸,只扑酒吞童子。 酒吞依旧是那副端着酒,悠闲自得的模样:“早同你们说过,剑道与刀法,仗着狠、绝、快,否则只能当做强身健体,你的刀法,看得我都困了,还有什么威力可言。” 波之上皇女气得跳脚,刀法身形也越来越快,可酒吞连酒壶都没有放下,不过是左右来回躲着她的刀刃,最后眉头一皱,有点不耐烦地捏住了那刀刃,随手一推,那刀刃竟然无视于波之上皇女的握力,海水之刀倒退着从她的手里被推了出去,刀刃划破她的掌心,她不得不侧头避过,否则那刀刃就要把她毁容了。 “我问你答,这是我的规矩。”酒吞语气转冷,如这夜空细雪。 波之上皇女被酒吞的态度弄得没了脾气,手里一松,那海水之刀又变成了雪夜里兀自涟漪的海水,而波之上皇女则垂头丧气地蹲了下来,双手抱头:“我也不知道,但是新年的神鬼大会里大国主亲口取消了稻穗姬的婚事,稻穗姬也没有来参加。我听濑户皇女说,她的未婚夫失踪了……” “这件事情,谁知道的清楚一点?”酒吞问。 “吉野樱姬吧,她和稻穗姬是手帕交的。”波之上皇女叹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好了,你可以走了。”酒吞随意地挥手。 “你!”波之上皇女几乎是吼了出来。 酒吞转脸看了看她,好像在看什么不知死活非要爬上岸的弹涂鱼,突然他咧嘴一笑:“有些人的仁慈,不过是因为一瞬间被触动了一点点往日思绪,仅此而已。然而若是有人因此自以为是,那就是自寻死路了。” 波之上皇女只觉得周身的空气都被冻结,甚至连她的血液也是,她只能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红衣男子,趁夜,举酒,对月,临雪。 同样的雪夜,距波之上神宫并不十分远的那条著名的国际通,灯火阑珊的繁华背后,一条颇为安静的弄堂里,两盏红灯笼的屋舍之中,有蛇皮线的乐声传来。 那有别于本岛三味线的弦乐器,蒙着花纹漂亮的蛇皮,故而叫做蛇皮线,伴随着轻声的吟唱,在这个难得的雪夜之中,带来一种流转于时光的往日气息。身着华服,面敷朱粉的舞姬,正身段婉约地扮演着净琉璃小姐,那一段悱恻缠绵的爱情故事,被这容貌清丽脱俗的舞姬,演绎得如泣如诉,就是最心冷的人,看见那微蹙的眉心,也要忍不住怜香惜玉。 铺着铁网的黑石锅里,炭烧得暗红,石垣牛肉带着漂亮的雪花纹理,在炉子上兹兹作响,肥瘦层叠的豚五花滴下油来,滴在烧红的炭火之上,有一种奇妙的味道弥散开来。泡盛酒的后劲儿染得食客面色酡红,眼神迷离地看着昏暗的灯光里的舞姬,推杯换盏间有个木灵轻声说:“可不要随便约她们出去,她们是飞缘魔一族啊。” 不知内情的食客倒是吓了一跳:“飞缘魔啊!”随即转眼看看那弹蛇皮线的佳人与随声起舞的舞姬,果然都是眼波盈盈的美人。 可是,却是飞缘魔啊…… “飞缘魔是什么?”也有来自外国的神鬼客人对这个名号不曾听闻。 “啊,飞缘魔啊。”木灵叹了一口气,悄声解释,“是女囚化作的妖孽,通常都姿容绝美,但转以吸食男性的精气血液为生,被害男子都会当场死去,胫骨被她们拿走,打造器皿,炼化武器,总之是非常邪门的妖孽啊!” “竟然如此!”那外国的神鬼摸了摸自己的小腿,仿佛那里隐隐作痛,但他又露出一脸的神往,“那其实只要打得过那些女人,不也是很刺激嘛思密达。” 木灵看了那外国的神鬼一眼,没有再回答。 那白衣飞缘魔舞姬媚眼横波地敛衣行礼,一曲终了,小步退了下去。 凌晨的国际通,除了几家居酒屋还亮着灯红,其余的华彩已经褪色,巷子里阴暗的墙下有娇滴滴的笑声和男人垂涎三尺的呼唤声传来,而后一声被闷在喉咙里的呜咽,将一切归于沉寂。片刻之后,一个身着红色金边扇纹浴衣的男人提着酒壶踩着木屐笃笃而来,随即,他停了下来,似乎是在确认什么东西,拐进了那条巷子里。 “还真的是飞缘魔啊。”那人蹲在地上,以手托腮,看着眼前。眼前的地上有一具离奇尸体,全身血液尽褪,小腿被敲开,缺失了胫骨,“看来要把本地的鸦天狗赶快叫来了。只是可惜,我还不想牵扯进这些无聊的事情里面啊。这种事情,还是劳驾裙带菜小姐吧。” 又过了片刻,天边雪月,几只乌鸦扑啦啦飞了过来,落在了地上,一瞬间变作几个身着青黑两色相间新选组风格的男子,为首的那个低声问:“是谁报上来的?” “是波之上皇女。”属下回答。 “波之上皇女,她这么晚出来做什么?”鸦天狗首领问,他随意地在墙上靠了一下,袖子上却被沾了一点焦黑的糊灰,嫌恶地拂去。 “那个,属下没有问。”鸦天狗的属下看着墙上的焦糊痕迹,又看了看首领的袖子,不敢多说话。 “……先把尸体带走,不要被人类发现了。另外通知大人,死的这个是熊女族的啊……唉,扯上他们,事情会变得十分麻烦了。” “看样子,像是飞缘魔的手笔。最近不是有个飞缘魔舞团在这里表演?快去查查!” “是!”几个属下齐声应着。 不麻烦的话,我就不会喊你们来了啊。 飞缘魔舞团,你们要是能查出来什么线索,才有鬼啊。 就算是没有脑子的花痴,也不会笨到在自己的家门口作案吧。 不过,都已经沾到了袖子,还不知道去查一查那墙上的焦黑痕迹?好歹,这里也算是犯罪现场吧。 摇了摇头,酒吞童子一笑,提着他的酒壶,坐着从波之上皇女的鲷鱼车,不紧不慢地往清平馆所在的方向回去。 鸦天狗们的振翅声闪了一闪,居酒屋里醉汉们离奇的歌声依旧,细雪渐渐停了下来,胧月出云,带着青霜一样惨淡的光晕。鲷鱼车上挂着花哨的手鞠,那漂亮的颜色在路灯下流光飞舞,映着车上冶艳的男子,面容灼灼,只是他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手里的斗笠盏中酒已经满了,却没有喝。 一壶酒,一壶梦,章鱼壶里黄粱枕,雪夜月,寂静无声。 第三百一十四回琉球海面弓弩手,长鲸崔嵬任驱驰 太岁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有“假装成普通人就好,不要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因为八荒界没有观鲸业务呢”的时候。 今天他们包了一条船到海面观鲸,旅游公司的人都是普普通通的人类,可这一船客人从拒绝穿救生衣的宫韵白开始,就没有一个人是普通人。 “你不穿也行,我会紧紧抱住你的,免得你真的掉进海里,反正我是穿了救生衣的哦。”华练以手托腮,看着闹洁癖的宫韵白,出言笑道。 天音族的洁癖顿时就麻溜地把救生衣穿上了,边穿边嘀咕:“有能耐你去折腾百里燕啊啧啧欺负老实人算什么本事。” “我实在不能把老实这个词语和你联系在一起,两者之间的距离,我们乘着这条破船,要开七八个小时。”利白萨严肃地说。 话音一落陈辉卿的眼光冷冷扫过来,看的利白萨顿时嘤嘤地缩到了寒绯的身后,今昭估计,房东大人是想起当年在意大利的时候那个小船啊那个洞穴啊那个假装啪啪啪什么的,所以对利白萨颇有仇怨。 “我还是九幽的时候,看来对你还挺纵容的嘛。”华练双手一摊。 “得了吧你纵容的只有那个姬晋而已。”宫韵白穿好了救生衣。 “是么,我也不记得了。”华练耸肩,“就是那个酒吞童子对吧。” 游艇的发动机声轰隆隆响起,导游从驾驶室里钻出来,笑容可掬:“我们就要启程了哦。” 冬季的南国之海,也是温柔潋滟的,游艇在海面上跳跃,时不时会有浪花激越,扑在脸上,打湿了头发。双排宽体的快船,这个速度行驶在海面上,已经不受风浪的影响,自成一派。清平馆众人引起临走前都吃了玉卮配的药丸,所以被导游称赞,是难得没有因为风浪呕吐的一船人。 今昭坐在船头仿佛阶梯教室一样的座椅上,紧张地脸色发白,紧紧攥着陈清平的胳膊。陈清平转头看了看她抿紧的嘴唇,顺手在她的头顶敲了一下,说道:“注意有水注喷出的地方。” “小笨蛋!小笨蛋!”言言大叫。 今昭无语地看着陈清平的内心OS担当言言,把它捡起来塞进了购物袋里。 “座头鲸浮出水面呼吸,那种喷出水面的境况,嗯,叫做——”导游笑得极其暧昧,但今昭什么也没有听见,因为陈清平伸手把她的耳朵堵住了。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她的视线,在出海一小时后,一条黑灰色的脊背,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哇哦!大家伙!带着宝宝的!”青婀惊喜地叫道。 “快看!小的把尾巴翻出来了!”蔓蓝兴奋地掐着旁边的人的肩膀,并没有留意,她掐的其实已经是脖子。可怜的老元抓着蔓蓝的手腕,十分犹豫到底是应该把她的手给掰开,还是干脆就被掐死算了。 波涛翻涌的海面上,一大两小三只座头鲸在悠闲地游动,时而露出脊背,任凭海水漫过,仿佛蓝衣滑落;时而伸出尾巴,巨大的鲸尾如巨扇,拍打出落雪一样的浪花;时而喷出水柱,像是个玩水的孩子。 那黑灰色的身体,仿佛穿越了古老的时间,昭显着生命的惊叹,那在漫长的进化岁月里铸就的脊梁,如一座浮岛,与日月苍穹交相辉映,无视于人类的渺小,自由自在。 观鲸船们都老老实实地留在不打扰鲸鱼的安全范围之内,偶尔有一两艘船冒进,也会被其余的船只警告,令其后退。导游们面带笑容,不厌其烦地介绍着座头鲸的习性、繁殖境况等等科学常识,间或插着一两个关于观鲸的小笑话。 忽然,破水之声传来,一只巨大的座头鲸猛然从海面跃出,那岛屿般的身体在日光的照应下显出迷样的吸引力,在众人的惊呼声里,重重落下,在海面上惊起巨浪涟漪,水花如暴雪四散开来。 仿佛是被这一头座头鲸感染,海面上其余几只座头鲸也跃出了海面,鲸鱼的身体在半空之中划出一道弧线,此起彼伏,就连导游都惊叫道:“这是十分罕见的盛景!” 利白萨却皱起了眉头:“座头鲸并不是这么活泼的生物,我觉得应该是海里有什么东西惊动了它们。” 仿佛是为了印证利白萨的话,视线所及的海面内,近在咫尺也好,远在天边也罢,海面上接连跃起好几群座头鲸,游人们的尖叫声不绝于人,闪光灯也连连闪动。利白萨低声对陈清平道:“借一下今昭。” 华练和陈辉卿也起身,走到了船舱门口。 大概是这种境况太过稀奇,观鲸船的导游和救生员都没有留意这几个人。 海蓝色的光球将华练、陈辉卿、今昭、利白萨四人笼罩在其中,缓缓落入海水里。今昭本来觉得游艇已经够吓人,没想到还要下海潜水,幸亏利白萨的海神领域自称格局,不需要潜水服和氧气瓶,否则以太岁这种旱鸭子体质,一定会抵死不下水。 华练拉着今昭的手,对陈辉卿道:“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只要我喊,你就立刻将今昭送回去,不要管我和利白萨。” 陈辉卿点点头,一只手抓住了今昭的衣领。 海水之下,视线晦涩不明,今昭能看见座头鲸巨大的身体像是一条条的船,在海水之中缓缓游动,巨大的前翅上下扇动,灰白色的腹部在水下看来,像是一艘宇宙飞船。 “有光!”今昭指着一头座头鲸身后不远处。 座头鲸行动迟缓,众人却耐心不佳,利白萨小心翼翼地操纵着海神领域从座头鲸的下腹出绕了过去,而后,看见了奇妙的景象。 一位身着火红色的和服,面露哀愁的少女,在幽暗的海水里,身上发出那迷一样的火焰之光,怀抱着一个未着寸缕的女子,那女子容颜清美,带着一丝不染尘埃的纯洁。此时此刻在海水之中,火光之怀,光与暗如衣如帛,在那玲珑起伏的躯体上,交织出惹人遐思的线条,衬着她清纯脱俗的脸,别有诱惑。 这冬季海水里,两个姿容各异的女子,沉在海波之下,尽管风光旖旎,却显得格外的诡谲。 看见了发着蓝光的海神领域,那红衣少女抬起头来,警惕地看着海神领域中的几个人。 华练对利白萨扬了扬下巴:“别装了,赶紧去。” 利白萨扭头对华练邪魅一笑:“我就是去问问,我心里头一个人,当然是你嘛。” 华练的笑容更盛,而陈辉卿周身的气场,更寒冷了点。 利白萨翻了个白眼表示投降,不再贫嘴,旁若无人地走入那一片海水之中,褐发在海波里柔软地舒展,一身短风衣长西裤更显得他双手插兜的姿态很邪很狂。 红衣少女瞪着利白萨,嘴唇开合。 今昭不懂唇语,但也能猜出来,应当是一句类似于“你谁啊”的质问。 利白萨站在那里,无视于红衣少女变幻的表情和砸过来的火焰,也无视于她怀中女子仿佛没有了生息的情况,自顾自地说着什么。 红衣少女一只手搂着怀中女子,一只手不断燃起奇怪的火焰来,砸向利白萨,可惜每一朵火焰连碰都碰不到利白萨,就在半路上被奇怪的宝蓝色的海流击碎了。 座头鲸们似乎觉察到这边的情况,纷纷滑动两翅,离开这是非之地。 利白萨伸出一只手来,那只手臂好像瞬间现了原形,狰狞麟爪,比座头鲸的前翅更巨大。 那红衣少女面露惊恐,但她看了看怀中的女子,哀哀地低下头一吻,然后好像下定了决心似地,向着利白萨的方向“走”来。 利白萨把那红衣少女和她怀中的女子都带回了海神领域。 华练手里转康乐球一样转着俩小小的亚空间球,对今昭点点头。 今昭十分上道地看了看那红衣少女和那怀中女子,对华练道:“是不知火族的焰姬和飞缘魔族的烟姬,不过,这位飞缘魔已经……死去了好多天了。” 华练眉头一挑,看向不知火:“你有什么想说的,我们回去好好说道说道。” 那不知火族的焰姬看了看笑得很快活的华练、沉默不语但寒意森森的陈辉卿,又看了看那手背上还残留着鳞片的利白萨,咬了咬下唇,任凭华练把她们收进了亚空间里。 观鲸船满足地回案,因为海神领域和空间球的存在,工作人员也没有发现清平馆一众人带回来了奇怪的生物。下午原本去渡嘉敷岛的行程也暂时取消。一干人等回到了清平馆在波之上神宫附近的地址。 热腾腾的琉球烧火锅里,挤挤挨挨地摆着石垣牛肉切做的肥牛、青白干净的葱段、切花的香菇和螃蟹菇、比手指还粗长的大虾、新鲜的牡蛎以及切厚片的鲷鱼。那热气腾腾的味道,缓解了一上午出海的沁冷和疲倦。 清平馆众人各自凑了三五个人围坐着三张暖桌,浑然不觉得在一旁紧紧抱着一具女尸的不知火少女有什么不妥当。 审案这种事情黄少卿做的熟练,但他还是猛吃了一通之后,才盘坐在焰姬面前,正色道:“请你按照时间顺序,把发生的事情,讲述一遍吧。” 焰姬脸上微微露出薄怒,可她十分识相,看了看吃的热火朝天的各路大神,轻轻将怀中的飞缘魔烟姬放下,噗通一声,以标准的土下座,跪拜在了黄少卿面前。 “我是不知火族少主焰姬,这位烟姬,是飞缘魔舞团的团长,也是我的恋人。”不知火族少女焰姬这么石破惊天地开了口,“每年寒绯樱开放时,烟姬都会带领舞团来此地表演。每年这个时候,我也会来到冲绳休假,与烟姬相聚。” “我们的恋情不能被世俗的眼光允许,所以每年到冲绳,我们都会在秘密的别墅里幽会。” “今年我得知烟姬到了这里,便趁夜赶去。” “烟姬对我格外温柔,但是我十分熟悉烟姬的一切,她的亲吻,抚摸,她的肌肤,线条,那晚我知道,那个拥有和烟姬一样的脸庞的人,并不是烟姬。” “我十分害怕,因为我感觉到,那个烟姬,是个十分强大的人。” “我勉强应付过一晚,便以要去拜访好友为理由,从别墅逃了出来。” “我猜测那个烟姬或许也想杀了我,但碍于我一族少主的身份,不敢动手。” “我逃出来以后,四处寻找烟姬,我能感觉到她就在附近。最后,我从鲸鱼那里得到了消息,我的烟姬,沉在了海底,已经遇害了!” 后面的事情,正如今昭他们在海底见到的一样,悲痛欲绝的焰姬找到了烟姬的尸体,被华练强行带回。 看着焰姬满是眼泪的脸,华练突然十分同情十分悲哀地搂住了焰姬的肩膀:“我理解你的感受,我也有一段不能被世俗所容的恋情,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帮助你的。这是我的空间球,我送给你,你可以将你的恋人,保护在这里。我们神鬼,也许不一定会死去,即便我们失去了呼吸。我们应该想办法,不能轻易投降。” 不知火少主焰姬十分感动地看着泪光闪烁的华练,扑到了她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清平馆众人都露出被雷劈的表情,今昭扭过头,生怕自己露陷,把华练的忽悠不小心曝光。 华练搂着焰姬,对众人眨眨眼,仿佛在说,搞定了。 安顿好了焰姬,众人松了一口气。 宫韵白十分不屑地瞟着华练:“你打什么鬼主意?” 华练一边拨弄着火锅里寻找螃蟹菇,一边耸肩膀:“没什么主意,我只是觉得,这个飞缘魔死的有点凑巧。女人的直觉而已。” 正说着话,纸门被哗啦一声拉开,冷空气随着一人进屋。 “飞缘魔舞团在名护的表演,你想去看吗?”酒吞童子提着酒壶,脱了木屐走上了榻榻米。 华练眼珠子一转:“如此著名,怎能不去。” 陈辉卿很不满意地把挑出来的蟹肉放在了华练的碟子里,瞪了酒吞童子一眼。 倒是旁边喝着小酒的鬼王姬很开心地问:“那是不是就能去水族馆了啊!” “去!去!”跪坐着挑牛肉吃的青婀起得猛了,脚下一软,扑倒在小酒第二巡的黄少卿怀里。 第三百一十五回春雨细细名护海,润泽沙滩小贝壳 位于冲绳本岛北端的名护市,最有名的当属享誉亚洲的冲绳美丽海水族馆。无数的日剧和漫画里都出现过这座水族馆的镜头,远的不说,前阵子姑娘们做攻略时补番的《2013一吻定情·冲绳篇》里,就有水族馆的当家花旦们的身影。 作为神鬼界中人,今昭无缘白天的水族馆,一到子夜,她就被各国的神鬼游客们簇拥着,进入了夜间专场。 先不提满眼妖魔鬼怪顶着自己的孩子带着气球和狐狸面具到处走,就说水族馆门口的触摸池,便别有一番情趣,因为池子里的海胆和海星们,嘴巴真的很欠。 今昭不是没摸过海胆和海星,这种在清平馆里以食材的姿态出现的海洋动物,一向是陈清平喜欢的汤料。 所以,陈清平无限爱恋地摸到那海胆的时候,那只海参突然开口:“俺觉得俺要被吃掉了怎么回事咧!” 言言也突然开口:“俺也想吃了你啊!” 今昭哈哈大笑,把言言捡起来挂回去。 “俺也觉得脊背发寒!摸着你的这个小哥的表情怎么这么恐怖咧!”旁边的海星瑟瑟发抖。 “那边个子小小的那个女孩子好可爱咯!俺要过去看看能不能看见乳沟!”另一只海胆觉得这边气氛不妙。 今昭看着陈清平的表情,觉得他已经脑补了葱烧海参佛跳墙等一系列需要这种东西的菜肴。 这些小东西果然还是很敏锐的啊。 众人约定了大致的时间在海滩见面,之后就在触摸池旁分散开了,今昭不过是稍微看了一眼触摸池的说明,一抬头,就只剩下她和陈清平俩人。 太岁觉得她又被助攻了。 “走吧,我们就随便走走呗。”今昭觉得最近自己的心态放平,也不会对陈清平高山仰止了,相处起来,反而有一种平和随意的自然。 陈清平也把手恋恋不舍地从那已经快昏过去的海参身上拿开,走到烘干机前面把手烘干。 尽管这水族馆不小,但是其实完全不需要看地图,跟着人群走就好了。 一路上各色小鱼水母在海波里自由地晃荡,颜色漂亮,表情悠然,偶尔还能听见它们交头接耳,议论着游客们的衣着打扮。 水族箱里的细沙上摊着长相令人不快的白色长蛇一样的怪鱼,又伸出来好多树棍儿一样的彩色小鱼花园鳗。 那些花园鳗从沙子里伸出头来,细小的身体来回摇摆,一群眼睛瞪着今昭和陈清平,齐声叫道:“中国人!中国人!” 今昭颇为好学,每次都会启动她的太岁技能,好好看看这些都是神马玩意,一路走下来,到了著名的黑潮之海,她已经有点头晕。 陈清平揽着她的肩膀,将她护在怀中,挤在人群里。 今昭觉得自己并非自恋,相处到了这会儿,这个技术宅怎么来说对自己也是很有好感的了,只是这种好感不知道是基于白垩纪的今昭,还是真正的自己。 这种不确定的心情令人厌烦,太岁觉得自己还是脚踏实地过日子比较好,时间还长着呢。 一番自我劝慰之后,今昭也挂着得逞的笑容挽起了陈清平的胳膊,美滋滋地挤到了黑潮之海的巨大水族箱前,围观著名的黑色蝠鲼。 这种黑衣白腹,游曳姿态优雅惬意的蝠鲼素有魔鬼鱼的称号,身材也有一米见方,在这巨大的水族箱里缓缓划空而过,美感独特。而且,也许不是今昭敏感,这些优雅的绅士,小眼神儿看着外面的游人,还带着点儿不屑一顾。 两只蝠鲼游过,便有人在身后惊叫起来,果然抬头一看,今昭发现美丽海水族馆的当家花旦,那三只鲸鲨也慢慢游了过来。 这三位花旦有十几米长,背上满是漂亮的波点,蓝灰色的皮肤在海水中显得格外漂亮,作为世界上最大的鱼类,它们看着并不凶恶,反而因为身披星光羽衣一样的斑纹,让人感觉神秘而漂亮。 绝大多数人来美丽海水族馆都是奔着这三位来的,鲸鲨们却因为角硬名盛,也带着一股子的矜贵之气,一直在水族箱的上层游动。 今昭踮着脚想要看看鲸鲨的皮肤,可是鲸鲨游得高,不容易看见。 突然,她觉得自己腾空而起,陈清平已经把她举了起来! 好吧,陈男神的力气,扛着几条金枪鱼都是小意思,自己区区一个太岁,根本不算啥。 这么想着,今昭十分心安理得地观赏着眼前与她平行的鲸鲨。 那鲸鲨的眼珠子转了转,看着今昭,吐出一句:“我可是FFF团的。” 今昭目瞪口呆。 另一只鲸鲨也尾随而来,看着今昭,语气不屑:“CP而已,什么样的CP我没见过,哼。” 今昭扶额。 最后一只鲸鲨似乎年轻一点,语气轻快:“年轻人啊!恋爱!多好啊!冲绳可是蜜月天堂!” 今昭已经不想和这些鲸鲨交流了。 那两只优雅的前口蝠鲼已经游了一圈儿回来,斜睨了今昭和陈清平两眼,又高冷地游了过去。 倒是几只小的蝙蝠鱼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聚集在今昭面前,对陈清平品头论足: “这个小哥长得不错啊!” “小妞儿眼睛挺大嘛!” “小哥腿好长,一定很带劲儿!” “恋爱的话一定要生五个孩子哦。” “不要了我不喜欢那么多孩子!” “这么漂亮的腰和腿,一定要女上才好呢。” “什么啦背后更佳。” 今昭对那几只下流的蝙蝠鱼竖起了中指,对陈清平说:“我们去上面看看吧,电梯在那边。” 黑潮之海水族箱开放上层参观通道,那是几条架在水族箱的水面上的空中走廊,尽管走上去有点令人胆战心惊,但是能从俯视的角度看见鲸鲨们的身姿,还是十分得趣的。 空中走廊上站了不少人,从这个角度,更能直观地感受到鲸鲨们的体积,而海豚们十分调皮地在鲸鲨们的周围游动,时不时跳出水面挑衅:“来呀!大块头!你们能跳出来吗?” “我们海豚可是最受欢迎的哦!” “今天有没有被情侣们闪瞎鱼眼啊鱼类!” 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今昭觉得她选错了,应该白天来水族馆参观,和普通人类一起,至少心情和耳朵会比较平静——眼前这些吐槽斗嘴,已经让她失去了那种面对的“美丽纯洁”的海洋生物那种激动。 那几只海豚双双对对在鲸鲨们身旁挑衅,鲸鲨们则一面游一面齐声唱着《FFF团之歌》,那熟悉的旋律差点把空中走廊上的游客们给惊下来。 “我突然觉得我们还是下去比较好,海滩烧烤应该开始了。”今昭扯了扯陈清平衣服说道。 两人沿着水族馆的参观路线继续往前走,走过了每个水族馆必须有的海底走廊,走过了鲨鱼区和绝对不能错过的纪念品商店,今昭满意地提着一个大口袋,看着陈清平头上戴着的鲸鲨帽子,拉着他往海滩的方向跑去。 与人类的参观活动不同,神鬼们因为是夜间,安排了海滩篝火表演。 这会儿那碧色海洋被夜幕和火焰染得宝蓝与胭脂两色相间,卖零食和烧烤的摊位前人头攒动,小孩子们吵着要吃彩色的棉花糖,而章鱼小丸子那边则站着不少的情侣在分吃一盒小丸子。 篝火旁有穿着竹节条纹舞蹈裙的花园鳗鱼精在跳着本地的舞蹈,旁边弹着三味线的那位身着蓝灰色星点浴衣的鲸鲨男妖时不时对众人抛个媚眼。 今昭懒得继续走,举着章鱼小丸子和烤鱿鱼坐到了表演前排,陈清平则看了看手机说:“他们在海豚表演那边。” “喔,我不看了,心好累。”今昭啃着鱿鱼道。 陈清平打开咖喱鲷鱼汉堡的包装纸,把汉堡塞进了今昭的嘴里,让她咬了一口。带着日式咖喱味道,清淡甜辣的烤鲷鱼肉嚼在嘴里,配合着酸黄瓜和生菜叶子,有一种十分清爽怡人的口感,那种咔嚓咔嚓嚼着蔬菜的声音,还有鲷鱼肉肥厚的滋味,都令人感觉到食材的新鲜健康,有一种大口大口的快意。 今昭举着棉花糖和烤鱿鱼,伸开腿,舒服地哼了一声。 满眼星光灿烂,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夜空里群星如银练,眼前沙滩的篝火热度铺面,纤柔漂亮的花园鳗们甩着长发跳着古朴的舞蹈,俊美的鲸鲨弹着著名的三味线新乐《风火山林》。 “陈清平啊,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我会像现在这样,觉得眼下的这种幸福感特别不可思议,好像不应该是我的,不应该属于我,好像泡沫,只要我眨眨眼就破掉了。”今昭揩了揩眼角,那种因为幸福感动而眼睛湿润的剧情,绝不是编剧们的矫情,原来真的感觉到幸福得不得了的时候,人是会流眼泪的。 陈清平揉了揉今昭的头发,又把盒子里的烤鳗鱼拈起来递给她:“吃吧。” “啊,你总是给我吃的,好像在饲养我一样。”今昭嘀咕了一句,就着陈清平的手,把那块儿酱烧里带着点儿蜂蜜甜的烤鳗鱼吃在嘴里,没留神就舔到了陈清平的指尖。 轰! 太岁的脸瞬间跟章鱼香肠一样通红。 陈清平浅浅一笑,把手指上的油顺手蹭在了今昭的脸上,低声问:“好吃?” 今昭瞪着陈清平,满眼的“竟然有如此@#¥¥%@¥&*¥#之事”,一副控诉的模样。 陈清平努力忍了忍,继续揉了揉今昭的头发:“快点吃吧,一会儿还有人来分烤肉。冲绳产的黑猪肉也是很好吃的,尤其是五花肉,非常软嫩。” 你才五花肉,你们全家都是五花肉! 今昭悻悻然咬住一口棉花糖,脑补这是陈清平的脸,猛力扯下来一块儿。 那动作之勇武,看得旁边弹三味线的鲸鲨男子都一哆嗦。 今昭顿时觉得不好,转了话题:“华练姐她们呢?不是说这个舞团可能有问题么?怎么不来看?” “正因为有问题,才不能明着来看。”陈清平回答。 今昭恍然大悟,心说如果这个舞团真的和飞琼有关系,华练出现反而麻烦。再说了,飞缘魔,飞琼,都姓飞,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关联。 陈清平吃着手里的鳗鱼,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所有的事情,都会有结束。结束之后,我还了华练的人情,也许会来这里,开一个只有一扇门的清平馆。” “啊?!”今昭有点发愣。 “这里很好,无拘无束,以神鬼界来说,既不归属日本,也不归属中国,很自由。”陈清平道。 今昭看着陈清平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几乎可以算是寂寞的情绪,想想他作为一代目的身份,也觉得这样的千妖之岛,平静悠闲,很适合本来不属于神鬼的他。 “到时候还可以开在那霸市,你喜欢国际通的那几家店吧。”陈清平望着天边的星光,平静地说道。 “对啊,年轮蛋糕神马的还有烤肉和暖暮拉面真的好吃!”今昭一提到好吃的,立马十分兴奋,“还有那个七轮烧!” “嗯,那就定在那边。”陈清平盖棺定论,“你去吃也方便。” “嗯嗯!”今昭兴奋地点头,可不过瞬间,她就感觉出来陈清平这句话好像有什么不对。 啊,她喜欢,去吃,方便。 怎么这个关于未来的憧憬里,好像把她也算进去了呢? 太岁皱眉沉思。 旁边弹三味线的鲸鲨男翻出了“姑娘你情商感人”的无奈白眼。 陈清平也掬起一点笑意,嘴角微弯,看着今昭陷入了可能与不可能的胡思乱想之中。 随着三味线的曲调一变,花园鳗们鱼贯退下,飞缘魔舞姬们赤脚走了上来。 今昭还沉浸在自己的脑洞里,陈清平却已经收敛了笑容。 因为,那为首的飞缘魔舞姬,十分眼熟。 陈清平见过这舞姬的尸体,分明,就在昨天。 第三百一十六回寻常时候猪可憎,喜见七轮肉烧来 透过透明的玻璃船底和落地玻璃窗,大洋之下的景致是一览无余的。 日光暖融撒进波光之中,色彩绚丽的热带鱼成群结队地游过眼前,大丛大丛的珊瑚之中,有各种有趣的小动物们探头探脑。 这里的海域熟悉这种全副武装的游人,也熟悉发动机的声音,更熟悉那些看热闹的视线和指指点点。 鱼儿们骄傲地游过去又游回来,目光淡淡,带着一股子低调的显摆劲儿。 坐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不管吃什么,都应当是十分惬意的,哪怕是啃猪蹄也不例外,可这样好的景色里,还有那么好的Agu猪肉。 古陶器风格的盘子里放着装饰精美配色鲜明的猪肉拼盘,一共十种,都是最受欢迎的部分。这种琉球品牌猪肉,据说胆固醇含量很低,十分健康,不管是轻薄切了做涮肉,还是厚切做成烤肉,都十分相宜。 今昭算是吃遍整个封建社会历史的,见到这种精致设计的装盘倒是没什么惊喜之意,只是有点感慨,要说唐风唐韵,日本继承走了太多的东西,那些被奉为高大上的日料的饮食,其实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前,就是长安夜宴盘中餐。 “人家赤壁怀古,你对着一盘猪肉伤春悲秋个什么劲儿!”老宋撸着袖子,翻动着烤盘上的猪肉。 这艘玻璃船是和冲绳本地的守神波之上皇女借的,凭的是华练的面子,船里摆着的猪肉七轮烧,材料是寒绯樱姬提供的,手艺却是陈清平自己捯饬的。这位大神从水族馆回来的那个下午,去心都新那间著名的店吃了一次,就胸有成竹地回来自己做了。 好的食材,烹饪手法就落居次位,只要能够尽量简朴地料理,就能够发挥出食材自身的美味来。 以今昭这张现在养的也很刁的嘴来看,这种猪肉不管是烤还是涮,都毫无猪肉的腥气和油脂味道,反而有一种微微带着甜味的鲜美动人,肉类本身具有的柔嫩的纤维感和肌理感变得温柔和气,好商好量的,难怪樱姬极力推荐。 一边吃着肉,一边欣赏着海底的景色,太岁觉得别管陈清平是想要报恩也好,还是单纯地给华练行个方便也罢,华练折腾的这些事情,倒是十分惠及自己这种围观群众的,要没有华练这个事儿那个事儿的跑,又怎么能周游列国,穿越时空? 至于飞缘魔也好,飞琼也吧,那都是大咖们的问题,太岁小透明,还是要老老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 人呐,最怕自己的位置摆不正。 这边厢姑娘们边吃边聊着打算去药妆店买的东西,那边厢汉子们已经就着泡盛酒划起了拳。 玻璃船缓缓行驶,海面上的部分如同寻常的船只,海面下却一派透明。大约走了三四个小时,才抵达了渡嘉敷岛。 来冲绳的季节不对,不好潜水,但离岛还是必定要去看看的。 渡嘉敷岛算是本岛附近比较近,风景海滩又好的一个地方,眼见着春节要到了,清平馆也打算挑个地方度假,便把房间定在了渡嘉敷岛附近一个纯粹的神鬼之岛首琉璃岛。因为首琉璃岛只有法阵来往,所以要现在渡嘉敷岛停靠。 这座小小的离岛有极其漂亮的珊瑚群落和碧海银沙的海滩,珊瑚群落在玻璃船里已经见识到了,碧海银沙此时此刻还未到眼前。 沿着小岛的码头,一路步行去海滩,是一件悠闲惬意的事情。就连宫韵白也很心动地说:“要不然我也来清平馆当伙计吧,你们的日子过的也忒好了。” “……招待脑袋上有头油味道的大叔客人,你做得来吗?”老周哼了一声。 天音族的洁癖立刻没回答了。 “等下到了海座头的家,你可以和他谈谈情,哦不,谈谈琴。”老元嬉笑着说道。 说话间海滩附近的一座两层小楼近在眼前,就算是这个季节,九重葛也开得十分漂亮,清越的琵琶之音从那小楼里传出来,宫韵白指着那房子说:“那就是南村的家。” 果然那房子上挂着“南村”二字的铭牌,听到门铃,有笃笃的木屐从门里传来,一张几位俊美,轮廓深邃的脸出现在众人眼前:“宫桑,欢迎光临。” 宫韵白逐一介绍清平馆众人,那位南村也一一打过招呼:“敝人南村九耀,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尽管日式的茶道以今昭这种外行来看,有点像是刷碗,但哪怕是刷碗,以南村九耀的美貌做来,依旧是赏心悦目的。 大概是因为血统上混有土著阿伊努族人或者别的什么舶来人种,南村看上去与普通的日本人不尽相同。哪怕是在座来自八荒界的这些人,能与这个南村比一比轮廓深邃立体的,也只有自带胡姬风格技能的华练了。不过华练的胡姬风格更多是气质,这位南村分明举手投足都是标准的东瀛神鬼,长相却怎么看怎么有迦楼罗部或者乾达婆部的风格。 作为宫韵白的旧友,南村九耀也是以家常气氛来招待众人的,喝茶闲聊间,宫韵白也给大家科普了一下南村九耀在神鬼中的身份。 东瀛神鬼,与八荒界不太一样,八荒界天生便高高在上的神,也有修炼得道的仙,还有心思转回的魔,修炼未成的妖,以及死后化厉的鬼,还有更为低等,已经修炼无望的怪和卑微讨厌的祟等等。之所以八荒界叫做八荒,就是因为从大类来分,中国的神鬼可以分为八大类。 然而日本,只有两类。 一类以大国主为首,是神;一类则弱肉强食,没有个明确的首领,居于神之下,是为妖鬼,也同笼地叫做百鬼。 著名的百鬼夜行,便是由此而来。 酒吞那种,是百鬼群落里首领级别的大妖怪,而眼前的南村九耀,则是被归位善类的普通妖怪。 在传说之中,日本海域的渔夫出海,时常会因为风浪之类的原因迷路。在茫茫大海之中,如果看见一片迷雾,或许,会听到迷雾之中,有隐约的琵琶之音传来。雾中会走来一位背着琵琶的琴师。琴师以琴音为渔夫指引方向,只要按照他的琴声而去,便能够回到家中。 这种抱着琵琶,出现在海雾之中,为渔夫指路的百鬼,就是海座头。 琴师一路以琴音为渔夫护航,在海面的雾霭里守望着海岸的灯火阑珊,想想这种情景,是十分符合日本文化里倡导的那种美丽哀愁的。 不过今昭如实觉得,美丽么,这位海座头的确有个九十五分,但是哀愁,不好意思,长得这么璀璨,怎么看也哀愁不起来啊。 长成这样哀愁的问题就是粉丝太多扑上身,拒绝不掉好烦人了吧! 太岁一边腹诽为什么她总是遇见颜值如此高的神鬼,一边听着众人的对话。 “……焰姬的事情,我倒是看出来了。如果像你们说的那样,飞缘魔有问题的话,又能如何呢。”海座头南村蹙眉道,“在百鬼序列之中,飞缘魔实在是法力微弱的一种,除了依靠自己的姿色,借助男人的力量,飞缘魔几乎没有其它的伎俩。如果飞缘魔要对付人类,那或许还好说,可是对付你们这种,我真的想不出为什么非要选择飞缘魔。” “据我们了解的,哪怕是对付人类,飞缘魔也是先靠姿色,没有能力直接撂倒的。”鬼王姬顺口吐槽。 “所以说,以己度人,如果我是你们说的那个心怀野望的女妖,我会选择变成强一点的,比如裂口女,二面女,哪怕是桥姬,怨气深重,也强过飞缘魔。”南村九耀握着茶杯思忖。 “也许她别无选择。”陈辉卿跪坐的姿势十分标准,脊背挺直,如松如竹,“六合至八荒,世界更改。” “你的意思是,因为她是从六合到八荒转了一圈儿,倒了一手,所以只能随机变成飞缘魔?”华练大概是因为见客,也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为什么这么麻烦?她原本在魔界圈地称王,上神也奈何不得,何必多此一举,要去六合变成二手货。” 海座头听到“二手货”这个词,忍俊不禁,软软一笑:“我倒是想起前阵子交流过制琴的一位二重身族的琴师,他倒是叫他的二重身为二手货。” “二重身?”华练皱眉。 “不可能。魔族源自心音,无法用咒语之流,生成二重身。”宫韵白拨弄着手里的茶,“而且这也是毫无意义的,就算是创造了二重身,飞缘魔这么弱的血统,这么低微的地位,这二重身也是无用。” 众人随意开着脑洞,倒是没个结论,反而是海座头南村九耀热情地留了晚饭,家常的琉球风味,有炒苦瓜和味增汤,还有豚骨烧和柴鱼花酱油淋饭。 晚上留宿海座头的家,听涛入梦,是十分惬意的。也有人不愿意早睡,拿了仙女棒跑到海滩上去玩。南村坐在屋檐下换了一把三味线,叮咚琴音弹了一曲上妻宏光的曲子,宫韵白也饶有兴味地坐在一旁,跟着那曲子吹着一只尺八。那弦尺合奏,音色苍凉辽远,伴随着涛声阵阵,别有一番流于世外的空灵。 今昭光着脚提着画了符咒的鬼灯,在海滩上捡贝壳玩,陈清平坐在一旁翻着南村家里收藏的一本明朝琉球国的地方志,后腰上挂着言言;蔓蓝、鬼王姬和青婀在玩仙女棒,拿仙女棒去烫老元,老元故意大叫着跑来跑去,躲得欢;朱师傅和老周聊着什么,有风送来一耳朵,仿佛是过几天过年的事情;黄少卿、老宋与利白萨喝着酒胡侃,两人打赌酒吞会不会明天在码头冒出来,要跟着他们去首琉璃岛过年。 唯独不见华练和陈辉卿,然而众人也的确不想知道他们俩在干什么。 其实什么也没干。 在距离南村的房子有个百来米的一处海岸洞穴里,华练提着灯走在前面,陈辉卿则跟在后面,两人看着海岸和洞穴里四处弥散着的海雾,那雾霭纯白如梦,仿佛还闪烁着琉璃色的光。 “你曾在这里见到过蚩孓,那是六合流落出来的东西。”华练用手里的灯照着那一片云雾。 “是的。死了很多人。”陈辉卿回答。 “我在想,是不是从六合到这里,还有一种旁的方式,并不是如同蚩孓那样,通过物理空间上的裂缝。”华练伸手去捞那一片云雾,可捞到却是湿漉漉的雾露。 “入梦,醒来。”陈辉卿果然提供了一种“化学”办法。 “入梦,醒来,可我醒来的时候,并没有身躯,我也醒来了。”华练转脸看着陈辉卿,“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飞琼也能,如果她因为占据了我一部分的力量,也能……” “也许。”陈辉卿点头,“但是不够。她没有次元的力量。” “你说得对,飞琼没有次元的力量,她不能制造亚空间小宇宙,她同样也不是天生的盘古。”华练好像是觉得冷,双手环胸搓了搓胳膊,“但是为什么我觉得她能。我觉得她醒来的方式,和我一样。” “如果是那样,次元的力量何来?”陈辉卿平静地脱掉风衣,披在了华练身上,“如果她拥有次元的力量,又何必放弃,成为弱小的飞缘魔。” “那么……如果这股力量是借来的呢。”华练思忖着,“如果她借来了,如果她找到三代目的雀舌,或者二代目的陈夙珩,她都能借来次元的力量……” “只要向前,就能遇见。”陈辉卿的语气依旧平静,“不要让那个女人,搅乱你的心。” “嘿嘿嘿,这都被你看出来了。一想到那个碧池拥有我一半的力量,我就好想把她拆解肢解,把属于我的东西拿回来啊。”华练冷笑。 “我会帮你。我……”陈辉卿的语气里,突然添了几分寂寞。 “不,我不会去拿的。”华练突然截断了陈辉卿的话,“走吧,我们再去那边看看,这雾气里的古怪,比我想的还多。” 陈辉卿看着华练,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拿回来那份力量,但是也觉得高兴。只要华练还是现在这样,他们就能不必硬碰硬,而恢复鼎盛时期的华练,会遭来多少的忌惮和危险,那真的是多的数不清。 她像现在这样,虽然只有一半力量,但是很安全。 陈辉卿满意地点点头,跟上了华练。 然后,他听见华练小声嘀咕:“……拿回来就那么好么,拿回来什么东西,就要失去另一样东西了。” 陈辉卿突然就翘起了嘴角,一把扯住了华练的手腕,将她按在了山洞的石壁上…… “咦,华练姐怎么还没回来?” “别管她,说什么去洞穴探险,一听就知道是壁咚。” “……” 第三百一十七回炎炎赤日当头照,荣荣首礼城头春 今日是年三十,冲绳作为著名的亚洲旅行景区,也打出了恭贺春节的贺词来。千妖之岛上世界各地的神鬼杂居于此,也形成了独特的神鬼文化,因此过春节,也与中土的春节不同。 首琉璃岛是琉球群岛最大的岛屿,也是一座彻头彻尾没有人类的岛屿。因为没有人类,所以春节干脆就变成了一种文化活动,有庙会有烟火大会,杂七杂八一大锅,气氛十分浓郁。首琉璃岛的主城叫做首礼城,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城池,据说是明朝那会儿建的。首礼城从小年儿便开始张灯结彩,待到年三十的日子,一早起那庙会便已经挤得水泄不通,清平馆众人赶在小年之前来了,还是拖了海座头的面子,才租到了城外的民宿,这会儿起的晚了想要进城逛庙会,却发现首礼城的庙会限流,已经进不去了。 “这是迪士尼乐园还是环球影城啊,竟然还有快速通行券……”今昭目瞪口呆地看着蔓蓝给众人分发限流徽章,上面的标注表明,他们需要等两个小时才能进入主街道的庙会,而且城中的几个主要活动,他们可以选择其中两个,走免排队的快速通道。 “虽然我想说这个春节气氛有点挂羊头卖狗肉的商业化,但是看着好像很有趣啊。”玉卮拿着主城活动地图研究。 “从这上面来看,鬼屋应该很有看点。”青婀对玉卮挤眼睛。 西王母四姝笑得别有用心,齐齐点头同意,玉卮便拿着笔把鬼屋画了一个圈儿,一群人在首礼城外卖杂货小吃的摊子前转悠。 日本的旅游景点都有个趣味活动,那便是搜集印章。一个大的景区里,每个小景点都会有一个印章盖章处,方便旅行者们拿着自己的手帐啊日记本啊之类的搜集印章。今昭觉得这个比所谓的到此一游那种不良刻字好多了,既方便了大家显摆自己的旅行,又可以留作纪念。 刚来冲绳的时候姑娘们集体去过冲绳的首里城,那里便有好几个印章搜集处,还见到了元气满满的制服高中生们拿着漂亮的HOBO或者TN的手帐在印。 这边的首琉璃岛首礼城,也从外城的美食街开始,便有印章搜集处,尤其是每个摊位都有自己的印章。清平馆仗着人多,从东家吃到西家,印章啪啪地印了大半本,可那一肚子的杂七杂八却没把肚子填满,鬼王姬看着还在叫饿的青婀蔓蓝,一脸“愚蠢的人类啊”,耸肩道:“什么东西一人吃一口就没了,能吃饱才怪呢。” “可是我们现在进不去,也没有饭店啊。”青婀哭腔。 “那你就自己买一份吃啊。刚才的酱油丸子和咚咚烧不是都挺好吃的。”鬼王姬翻白眼。 “但是我不甘心。”青婀握拳。 黄少卿很实诚地举着一盒文字烧递给青婀:“先吃点儿垫垫。” 众人都不忍淬睹地转过脸,西王母三姝都瞪着青婀,一副“你丫敢不吃我们就敢揍死你”的威胁表情。 青婀立刻很没出息地吃了——“这个真的好吃啊!” 黄少卿露出了很爽朗的,毫不掩饰的笑容来。 今昭默默地觉得,她和青婀,都属于被男神们饲养投喂的类型。好吧,陈清平是技术宅,黄少卿是工作狂,自己和青婀的情路还很漫长啊。 随便吃吃喝喝,一晃儿两个小时就被吃掉了,今昭颇为兴奋地顶着门口买的爆竹造型的春节面具跟着汹涌的人潮挤入了首礼城。 今年的三十在二月中,冲绳这边已经微微有点热了起来,尤其是海上骄阳,照得人鼻尖儿出汗,她这会儿才理解为什么大家人手一个面具,因为首礼城里面的主题活动区和庙会,都是没遮挡的。 不过…… 不知道是自己多心了还是怎么的,她总是觉得那些面具和印章挺有蹊跷的,能从上面感觉到某种力量的存在。 “那些印章,”宫韵白眉头微蹙,看着印章台前面排队的人群,“好像据说集齐了可以满足一个愿望——我听南村说的。” “是首琉璃岛主的福利?”朱师傅搅合着手里的抹茶冰淇淋。 “集齐七个可以召唤神龙?”老周撇嘴,朝着“神龙”华练看了看。 “不管怎么说能先吃饭嘛?再不吃饭我的愿望就是杀人吃了。”利白萨举手。 首琉璃本岛汇聚了亚洲乃至世界的各种美食,但还是以冲绳风味为主,在琉球群岛混了这么久,众人对冲绳本地已经没有惊喜了,所以搜了搜附近,找了一家位置比较偏僻的南九州风味的自家厨艺店铺。 一开头端上来的鲜榨果汁日向夏,就受到了因为人多和日晒而感到口干舌燥的众人,今昭觉得这种类似橘子汁但是比橘子汁酸的果汁十分爽口,如果放在国内的夏天,一定是热爱鲜榨果汁的健康减肥人群的恩物。 不过紧接着琢磨着健康减肥控制卡路里之类事情的今昭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店家的阿妈端上来的南九州特色菜,看上去都是热量颇高。 一道叫做饫肥天的菜肴,是典型的海岸风味。 饫字的意思有两种,其一是饱食,其二是家宴。 不管哪个意思,搁在这里,今昭都觉得是“哦呀很美味的家庭料理吃得停不下来会胖的哦”这种意思。 饫肥天是用沙丁鱼等小海鱼的鱼肉做了鱼泥,加入豆腐、黄酱等调料炸制成的美食,吃起来十分松软,带着微微的红糖甜味。时常与鲣鱼茶泡饭组合在南九州各地出现。 “我是第一次吃茶泡饭啊,没想到和我想的不一样。”青婀有点惊喜,“我本来对海鲜不太行啊。” 鲣鱼片是生切,用碎芝麻和淡酱汁略微渍一下,与海苔丝、香草紫苏碎叶之类的作料,铺在白米饭上,浇上热茶。 今昭之前也觉得茶泡饭这种东西,听上去就十分奇怪,不过好歹《红楼梦》里宝二爷也是吃过的,所以她也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吃了。没想到鲣鱼茶泡饭格外鲜美,尤其是碎芝麻和海苔碎的口感十分清爽鲜美,加上凝乳一样的鲣鱼片,被茶水去除了鱼腥后,有黄油一样的滑腻味道。 看来果然日本料理是从唐朝继承过去的,适合亚洲人的胃口。 而且热量低啊多适合减肥以后天天吃茶泡饭好了。 太岁美滋滋的想。 “今昭,因为茶会中和胃酸,引起消化不良,所以尽管茶泡饭热量很低,健康美味,也是不能多吃的哦。”朱师傅拍了拍今昭的肩膀,话语如一瓢冷水浇头。 “不过这道碳火烧鸡真的是美味啊。”玉卮瞪了泼冷水的朱师傅一眼,安慰今昭。 据店家阿妈介绍,碳火烧鸡用的是一种特别的品种,因为是吃着南九州田间稻头的野食散养长大的,所以鸡肉味道特别鲜美,脂肪微微烤过融化的感觉让鸡肉也显得多汁嫩滑,骨头也十分酥脆入味,特别适合佐酒。 “基本上除了吃的手有点黑没有别的缺点。”宫韵白嫌弃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利白萨很违和地背出来一句诗来,对宫韵白翻着白眼,“咋了咋了,我刚学的会的。” “别贫了赶紧吃饭吧!表演快开始了你们都不想看了吗!”老周略微提高声音,青婀连忙扒饭点头:“没错没错我还要收集神龙呢。” 吃过南九州风味,众人又看了一场表演,一起坐了一次环岛游船,就分开各自为政,去玩自己喜欢的项目了。 今昭被鬼王姬和青婀拉扯着进了鬼屋,陈清平和黄少卿也被老周和老宋拽着给送了进来。说是鬼屋其实也是搭乘小火车一路欣赏《古事记》那个年代的百鬼画卷,什么飞头蛮偷窥桥姬洗澡啊、凤凰火烧了木魅啊、食人鬼在煮大腿啊,与今昭之前战战兢兢预想的不同,是完全偏重风俗文化方面的主题。 行到一处叫做美姬的场景时候,导游热情洋溢地介绍着百鬼之中有名的诸如桥姬、二口女、青行灯、羽衣狐、不知火之类的美女系妖鬼,介绍到最后一个,竟然是飞缘魔。 “飞缘魔是百鬼之中,最为美丽的一族。她们是身心皆不得自由的女囚徒身死所化的精魅,以吸食男人的精血为生……” 尽管也许是第一百万次向游客介绍同样的内容,但是身着漂亮的宝蓝色制服的飞缘魔女导游还是满面笑容,语气亲切,一点儿不耐烦的样子也没有,“……承蒙大家照顾,本人也是飞缘魔一族。我族早年间的确以人血为食,但近些年工业化的发展,更多美味的食材被制造出来,我们也获得了饮食上的自由。在本次游览结束时,大家可以前往飞缘魔咖啡屋,品尝我族的美女们烹制的点心和咖啡,有专门为荤食者准备的营养味觉剂,大家可以尽情享受不必担心触犯《长安议定书》噢。” “荤食者是怎么回事?”今昭问青婀。 青婀啧啧有声地欣赏完飞缘魔导游的身材后才回答:“就是保留了食人习惯的神鬼。因为《长安议定书》的存在嘛,神鬼与人类是尽量井水不犯河水的,神鬼们现在也知道人类的科技挺麻烦的,所以尽量不去惹是生非,都是和人类一样食用牲畜,而不是具有灵识的智慧生物,不过也有人是不在意这个的,认为《长安议定书》违反了天性,人工的血液和骨肉哪里有天然的好吃,所以就成了大理寺追捕的对象。” “说起来,我前几天遇见一位同僚,还说鸦天狗们发现了一桩案子,好像是飞缘魔吃了韩国使节团的一位投资商人……”黄少卿出言道。 “啊怎么回事?”青婀眨眨眼,不再解释,而是转过去听八卦了。 今昭悻悻然地看着陈清平,从他眼中的亮光来看,那个咖啡店至少他们俩是一定会去的了。 虽然知道他是奔着美食去的,可是看看人家热辣热火的飞缘魔,再看看如此清水挂面的自己——“你要吃御手洗丸子么?”陈清平指着换乘区区的摊位。 “要!”挂面立刻忘记了自己的闲愁。 第三百一十八回绵绵春雨懒洋洋,故友不来不起床 深夜的海,是带着一种黑沉冷漠的气质的。 首琉璃岛四面环海,其中有三面都是悬崖峭壁,苍山幽谷环抱着一座首礼城,只有一面是布满暗礁的沙滩。在一片节日气氛之中,通常来说是不会有人跑到悬崖上临海而立,任凭风衣衣摆吹动的。 这个时候偏偏就有人站在悬崖边。 那是个大概十五六岁的少年,眼睛大大的,脸蛋儿有点圆溜溜,看上去天真可爱,可那双眼睛却充满了悲伤。 少年的怀中抱着一只罐子,抱了很久,才将罐子打开,将罐子里的骨灰撒入了大海。 “阿姐你好傻……她怎么会是好人……”少年抱着空罐子,声音哽咽。 那一片悬崖之上,是一条离奇挂在半空之中的星光辉练,那条风格奢华的波斯毯上,华练探出来半个身子看着下面抱着空罐子仿佛在哭的少年,有点狐疑:“那不是金井儿么?他不是应该在库房里接地气冬眠么?这样子分明还没长成啊,怎么跑出来了?” “金井儿?!”蔓蓝丢开手里的甜酒也伸着脖子看,“我说上次从明朝朱老五那边回来,感觉少了点儿什么。” “……好大的一个什么。”鬼王姬对蔓蓝举杯为敬。 “青婀,来个幺蛾子跟着。”华练对青婀道。 “合适么?”青婀看了看那漂亮的小正太,“阿姐你是变态么?” 华练踹了青婀一脚:“他这种身份,又是在国外,不小心点儿,真的会出事的。” “灵芝、人参、松茸之类的大地精华,一旦修成人形,便有了无边效力,以人形修炼到成年,气息血肉,都是救命仙丹,哪怕是对于神仙来说,也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玉卮说到这里,看了看华练,面露惊容,“你是觉得他会被什么人抓走,用来生死人肉白骨——白骨——” “你也想到了啊。”华练躺回飞毯,“我一直在想,飞琼她为什么要那么麻烦到六合走一遭,现在我突然觉得,如果她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别人呢。如果那人在八荒界根本没有任何身份,如果那人需要一副驱壳,如果……也许没有那么多如果,我只是想到玉澜儿,她有多久没有在大家面前露面了……” 西王母四姝都认真回忆了一下玉澜儿,也就是金井儿的姐姐,说起来,她也算是西王母徒弟的徒弟,华练这一辈人的子侄辈,按照习惯,至少西王母生日那天,所有的挂名的不挂名的徒子徒孙都会回去庆贺。 “我有三年没有见过玉澜儿了。”玉卮道。 “你都没看见过啊……”青婀皱眉。 西王母门下的首徒这一代,像是华练,玉卮这种,华,玉都是独立成辈分的,子侄辈的徒弟,都会归类在这些字的辈分下面,玉澜儿理所应当归在玉卮那挂,都是修习医药岐黄之术的。 作为玉字辈的第一人,玉卮都三年没见过玉澜儿了,这委实说明问题。 “当初今昭把金井儿带回来的时候,我记得辽哥儿跟我说过,他姐姐不见了,阿宁不忍心看着金井儿道行修断,才说好放在清平馆养气,可你们看看金井儿现在的年岁,分明不是成年人,他提前醒来,还偷偷跑出来,这就很说明问题。”华练转向鬼王姬,“那会儿你和神荼在御史台不是办着一桩枭光案?” “恩,一只成年的枭光,仿佛偷渡了一样东西。”鬼王姬皱眉思考,“据说是棺椁。” “枭光难道是从什么亚空间小宇宙里带回来一个人?”蔓蓝很吃惊。 “不管怎么说,先跟着金井儿吧……”青婀双手合十,“只盼着没有什么破烂事儿就好。再来一个甜甜圈星人,姐的老命就不保了。 首礼城城外的这家民宿叫做日日野,名字谐趣,但饭菜不含糊,带有家庭料理那种夯实温暖的味道。大年初二这一早就下了雨,民宿院子里的寒绯樱在绵绵春雨之中,润泽晶莹,娇艳欲滴。 今昭起床伸了一个懒腰,昨天她被灌了芋头烧,那酒喝着甜滋滋的,但后劲儿十足,直接导致了今昭没有赶上华练的“午夜飞行”活动。 “没关系啦,反正那条飞毯也归了阿姐,什么时候想飞就飞呗。”蔓蓝一边给今昭盛味增豆腐汤一边说。 “说起来我还是十分同情夜王的,他整条古董舶来品容易么。”青婀双手捧碗,窗外细雨霏霏,窗里汤水潺潺,热汤对比冷雨,更显得渥暖。 “说起来阿姐呢?”鬼王姬朝着四周看,“亏我昨晚回去还在三更半夜把神荼电话吵醒给她问了清楚。” 正说着,华练从外面进来,也没有打伞,细雨落在她的外套上凝成霜露,她胳膊里还彪悍地夹着一个垂头丧气的少年,一抬脸,大眼睛圆脸蛋,不是昨晚四姝见过的金井儿又是谁! “这是怎么了?”玉卮放下勺子。 “幺蛾子来报信,这小子嚷嚷着要去杀人复仇。”华练将金井儿放在门口,“喂喂!你小子,换了鞋再进去!” 金井儿恶狠狠地瞪了华练一眼,腰一弯就奔着桌子扑过去,一把将今昭的筷子抢在手里,抵在喉头:“你再阻拦我,我就死!” 华练拿了毛巾擦着头脸,语气松懒:“你稍等一下,我去找房东借个雨篷塑料布什么的铺上,你到塑料布上去死,省得弄脏人家的地板。” “你!恶女!魔物!丧心病狂!”金井儿破口大骂。 华练已经开始擦头发,不搭理金井儿,而是转向了玉卮:“你有哑巴药么,能不能先把他毒哑?” “这到底怎么了?”今昭对金井儿还是很有感情的,毕竟那是她最初最惶恐的时候一段美好温暖的记忆里出现的小家伙。 “金井儿你给我坐下!”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 器宇轩昂的青年大步流星走到屋门口,身后还跟着一位穿着十分华丽的衬衫西服的弱冠少年,今昭眼睛一亮,起身迎道:“阿宁表哥,沈少!” 沈鲜衣斜睨了今昭一眼:“叫表哥。” “不要,我会想到小沈阳。”今昭拒绝。 “噗——”青婀偏着头笑。 沈鲜衣脸色不善地看了看今昭,又转向地龙辽宁:“别跟着小崽子废话了,直接带回去吧。” “来来喝点儿豆腐汤!”朱师傅微笑着招呼。 陈清平看了看沈鲜衣,表情不善地将汤锅里的汤端走了。 金井儿被华练和阿宁两面包抄,逃跑无望,垂头丧气地坐在地板上。 阿宁一掌劈下去,低吼道:“你是不是老爷们!有事儿说事儿!在这里坐哪门子的丧!你要是有本事去削死你的仇家你就去!没本事就别瞎嘚瑟,回头把你自己折进去还给别人惹祸!” “可是我姐姐……”金井儿不服地争辩。 “我差点成你姐夫你觉得我会看着不管吗!”阿宁狂吼。 整个屋子里顿时陷入迷之寂静。 阿宁一愣,然后咧嘴挠了挠脑袋:“嘿嘿,追过。” 金井儿回忆,当初是一个很美的女人,到他家里,和他的姐姐玉澜儿说过什么,好几次之后,他姐姐就不见了。当时她们是密谈,并没有人知道内容。金井儿只记得最后一次那个女人出现,姐姐在家里一直沉默地枯坐,之后那个早上,就失踪了。等到他再度收到他姐姐的消息,已经是一罐骨灰。 阿宁说,那罐骨灰,是由无名的发件人快递到他家里的。 沈鲜衣说,他找了快递,快递并没有关于发件人的任何印象,调取记录,发件号码已经变成了空号,上门取件的快递员,前两天也出了事故死了。显然发件人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身份,不过沈鲜衣觉得那个字迹虽然是故意写得很乱的,但是应该是个女人的字迹,起笔走势,相当的娟秀。 “本着有什么破事儿都要往仇家身上算的原则,就先把这事儿算在飞琼身上吧。”华练很随便地挥挥手,像是赶苍蝇,“如果还有骨灰,说明至少有个尸首,那么,飞琼要的是玉澜儿的血。” 话音一落,金井儿嗷了一声,眼睛红红就要去找人拼命。 “金井儿!你急什么!”阿宁说着,一记手刀把金井儿劈晕了。 众人无语地看着阿宁,继续听华练掰扯。 “玉澜儿的血,啊,你们还记得圣斗士的圣衣么,黄金圣斗士的血,可以修复圣衣。那么飞琼拿着玉澜儿的血,去修了谁的圣衣?”华练眼睛发亮。 “神荼说的棺椁……”鬼王姬脑子里火光电石滑过一个念头。 “从别的次元或者别的宇宙来的棺椁……”华练双手一摊,“不管是什么人的尸首需要修补,听上去都不像是一件好事呢。” “那金井儿……”沈鲜衣用下巴指了指昏倒的金井儿。 “我收起来吧。”华练起身,揉了揉因为跪坐姿势不当有点发麻的腿,“你们去山精之类的套套磁,盯着点那个飞缘魔舞团。哎,日本这个弹丸之地,连个地龙都没有,做事真是不方便啊。” “有啊。”青婀微笑,“司狼神威啊桃生封真啊。” “那我宁可是夜兔族的神威。”华练白了青婀一眼,“好了既然来了,中午一起吃个饭吧,好久没吃雪蟹的成吉思汗锅了!” 气温依旧走低,没有暖气的和室里,帽子形的电铁烤锅上,新鲜的和牛肉切片铺在帽子尖儿上,各类蔬菜诸如蘑菇青笋萝卜白菜之类围坐一圈儿,鲜明的色彩对比在白纸拉门素黄榻榻米的和室之中,显得特别诱人食欲。 “北海道的雪和成吉思汗锅都是不能错过的。”鲜艳妩媚的女人表情却十分素冷,带着一点点近乎天真的清纯,与她的眉目轮廓格格不入。 “虽然你绕了一圈儿,浪费了不少的时间,不过也有了和她一样的能力,功夫并没有白费。”眼睛很大,年纪破轻的女孩子笑着说,尽管她的笑容看上去活泼乐观,但眼底却是一片凉薄。 “毕竟要先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才有同台竞技的资格。别人都说我是她,我偏偏要她是我。” “我们也算是同命相怜呢。” “不管怎么说,这一次还是多谢你的,若不是你的到来,我也不会有这么顺利呢。” “客气了客气啊,琼姐姐。” “这份恩情我也是一定要还给你的,昭妹妹。” 两个人巧笑倩兮,一壶酒便下了肚,锅子的热气熏得人两颊发热,那大眼睛的女孩子便微微敞开衣领,一只素白的手伸了进来,冰凉的指尖沿着锁骨劈下来的一道伤疤缓缓向下,将沿途的肌肤,染得绯红。 第三百一十九回古宅热闹一片嚷,饺子一声入大锅 大年初五这一日,按照中国的风俗,要破五吃饺子。 清平馆众人住的这家民宿,虽然地址在城外,但家主做得一手好菜,滋味人气绝对是城内标准。这初五的早上,家主就已经面容严肃地穿起了围裙,一脸的上坟表情,坐在厨房外面的小厅里包饺子,家里一群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小孩子热热闹闹在一旁帮忙,还未吃到饺子,便有那种阖家团圆的气氛,令人不由得微笑起来。 “不过这家的孩子是不是太多了点。”玉卮看着院子里跑来跑去的小孩子,觉得自己的密集恐惧症都快犯了。 “多子多福嘛。”朱师傅抄着手微笑着说。 “大珠小珠落玉盘。”青婀严肃脸。 “恩,的确,多子多福。”黄少卿跟着朱师傅道。 玉卮对着青婀微微一笑,青婀顿时觉得好像看见了女生版的朱师傅,瞬间虎躯一震,悻悻然走到鬼王姬身边问:“看出来是什么妖怪么?” 鬼王姬还没搭腔,今昭便已经解释:“是狸猫。” “是啊,你们可得小心点,狸猫是很顽皮的,还会变身模仿人。”鬼王姬悠闲地坐在屋檐下,今天按照风俗,女子不宜出门。 “如果是在灵城就好了,可以偷偷溜出去看天使巡城。”蔓蓝对热闹很有爱。 “天使巡城?”今昭挠头,怎么拉斐尔他们每年的大年初五还要来一趟中国不成? “不是那个Angel,是天使,天家使者啦。”蔓蓝吃着两棒饼说道,“就因为天使们巡城,所以女子才要回避啊。因为天帝的天使,恩,都是禁欲的。” “……小和尚下山去化斋,老和尚有交代,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咦我唱粗来了!”青婀拍大腿。 朱师傅一笑,抚了抚衣服上的褶子:“你们好好在家休息吧。我们会带好吃的回来。” 汉子们都整装待发,出去逛游了。 过了正月十五就是年,清平馆的第一道门便要开在大阪,到时候就没有这么轻松愉快的时光成天出去玩了。 清平馆的妹子们决定今天看片儿吃零食,所以朱师傅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了,姑娘们则在华练的号召下重温经典老片侏罗纪公园三部曲,零食则是昨天晚上吃完饭回来去超市血拼的,今昭不过是洗了一个手的功夫,一包薯条三兄弟已经没了。 按照二次元少女们的说法,霓虹国是零食的天堂,不论是颜值还是味道,都十分令人心动。大热的白色恋人和薯条三兄弟姑且不论,单说pocky这种细棍子饼干,就能活生生折腾出无数的味道来,更有令人无法拒绝的季节限定。 为什么日本对季节的强调比中国还厉害嘛。 今昭总觉得自家的好东西被别人继承且发扬光大了,心中有点愤愤然。 森永的冬季限定烤芝士已经快要被吃完了,pocky的特浓抹茶限定口味刚刚拆封,无印良品家顺手买来的金平糖和草莓心白巧克力也都倒在了盘子里,最可怕的是冲绳这种旅游重县,卖什么的都有,今昭本来觉得东京芭娜娜这种玩意还是留到东京吃比较好,可看着大家都在吃冲绳买来的,她也就不经诱惑地凑过去了。 华练冲了会员,大家先把一直没有看的《侏罗纪世界》给点开了,前半程大家基本上都在吐槽女主花痴迅猛龙,中途按了暂停去集体上厕所,回来以后正是那段男主角带着迅猛龙骑摩托车的桥段——“果然看这种片子还是应该吃肉才算爽。”华练从店主那边端了一盘子的鞑靼酱南蛮鸡块过来。 今昭看着华练谈笑自若的模样,很想问问她,为什么要把自己放到白垩纪去身临其境一下。然而这话不容易出口,今昭踌躇了半天,决定还是先花痴星爵好了。 “昭啊,你觉得当时被霸王龙叼在嘴里的感觉如何啊。”华练一边咔哧咔哧地嚼着皮儿酥多汁的炸鸡肉一边问。 电影画面里,那只恐怖的暴虐龙骇人张口。 今昭还没说什么,蔓蓝吓得捂住了眼睛。 “你还被霸王龙咬过?什么时候的事儿?”鬼王姬皱眉头,“梦里?” “啊,恩,梦里。”今昭回答。 “不是啊,在我的亚空间里,不过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个梦。”华练毫不留情地拆台。 西王母四姝都转向了今昭。 太岁顿时觉得额头冒汗,这件事情她以为华练已经和师门妹妹们说过了,她十分不想回忆,所以也根本没有开口提过。 华练笑吟吟地转脸看着今昭。 周围的榻榻米和零食之山突然在眼前发白褪色,郁郁葱葱的丛林取而代之,远处有不吉利的吼叫声传来,今昭左顾右盼,西王母四姝都不见了,只留下华练,还是那副以手撑着头,半躺在——恩她半躺在一只长脖子的恐龙的怀里。 “华练姐,你是不是觉得,另一个今昭还活着?”今昭抬眼看了看远处踏步而来的霸王龙,不安地问。 “我知道她应该没死。”华练微笑,“太岁是不会死的。” “可是我记得朱云盏说过,他们把那个今昭的宇宙都销毁了啊。”今昭听见自己的心砰砰地,用力地跳。 “无论是什么事情,无论需要多少时间,最终都会出现一个结果。”华练淡定地任凭身后的霸王龙开始啃吃那长颈恐龙的身体,血盆大口从她的身后划来划去,“反正太岁又不死,我们一定能等到飞琼和初代今昭东窗事发的那一天的。” 话音一落,咔嚓咔嚓的嚼着pocky的声音响起,今昭看了看周围,还是那个榻榻米的房间,蔓蓝快手快脚地已经端了煎饺回来:“吃吃吃,边吃边看。” 今昭看着华练的意思,应该是不想这件事情太多人知道,她清楚自己不聪明,所以干脆也就打定主意抱大腿好了,大腿怎么干她就跟着呗,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个儿的顶着。 想到这里太岁觉得国泰民安,伸手拿了碟子和煎饺。 日式的煎饺其实和国内的饺子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大概是蔬菜放得很多很多,香辛料却相对少,所以味道更清爽。 以煎饺来说,博多的煎饺是传说中最好吃的,今昭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吃到,但是想来关西三城,大阪、名古屋、京都他们还是会去的,至少能吃到正宗的关西风味料理吧。 “给我吃一个。”陈清平的声音突然在今昭的耳边响起。 今昭吓了一跳,把煎饺的盘子递给陈清平。 陈清平在众人遭雷劈的目光里,用两根手指拈着一只煎饺放在嘴里,表情陶醉地嚼了嚼,然后看着今昭,嘟嘴:“还要。” 今昭继续以雷劈之态将盘子递给他。 陈清平又吃了一个。 今昭颤抖地举着盘子。 华练终于忍不住纵声大笑。 陈清平吃完了一碟子的煎饺,又看了看今昭丢在一旁吃了一半的薯条,眼里眸光闪烁。今昭试探着将那一包薯条推给陈清平。 陈清平的眼里骤然露出喜悦的光彩。 别说今昭,就连旁边的青婀都觉得虎躯一震。 华练已经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陈清平咔哧咔嚓吃着薯条三兄弟的声音,在奇怪的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十分出奇。今昭又给了他一块儿草莓大福,才出口问:“你们不是都出去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 陈清平眨眨眼,舔了舔手指上的盐,嘀咕一句:“我饿了。” 今昭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冷不热,应该不是被什么东西上身了,转过脸低声问青婀:“你看这是什么回事?” 青婀还没说什么,双眼突然被一双手捂住,一个声音很快活地说:“猜猜我是谁?!” “……”今昭看着青婀背后的黄少卿,顿时觉得这个世界已经不好了。 “今天是世界CP发糖日?”玉卮挑眉看着华练。 华练双手一摊:“不关我事,我什么也没干。而且你们也够傻的,你看陈男神的屁股上,什么也没挂啊。” 青婀看着黄少卿,又往院子里看了看,又看了看没有言言挂裤腰的陈清平,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黄少卿倒是没有去要饺子吃,而是眼巴巴地盯着青婀的零食,那一小盒儿的草莓口味的生巧克力已经被青婀吃了大半,今昭也觉得生巧克力软滑不沾唇齿,的确是丝缎般的好滋味,想要吃吃也是完全能够理解的。 然而黄少卿却绝不是那种会为了一盒子巧克力露出这种可怜相的人。 今昭对黄少卿的评价是,即便是把他的肠子掏出来跳绳儿,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的。 想到这里,今昭凝神看着黄少卿,片刻之后,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更令她目瞪口呆的是,一个陈辉卿也在这个时候欢快地跑了进来,对华练说:“我也要吃白色恋人。” 华练立刻露出一个柴郡猫一样的笑容,对那个陈辉卿招了招手:“来,让姐姐亲一口,姐姐就给你吃。” 那个陈辉卿顿时满面通红。 跟着陈辉卿跑来的是民宿的女主人,那女人穿着利索的短打,头上包着帕子,一脸的歉意:“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我们家的小子太皮了!” 说着就照着那陈辉卿作势要打。 华练突然板了脸,眼中厉光一射,那光芒仿佛有实质,将那女人捆绑缠绕住了一般:“就算你是的儿子,变了这张脸,我也不允许你打。” 那女人吓得瑟瑟发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陈辉卿也哇地大哭一声,身后突然砰地一声,冒出一只花斑尾巴来,头上也长出来两只耳朵,随着哭声越来越大,又是砰砰几声,变回了小狸猫。 不光是陈辉卿,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那个陈清平和黄少卿也哇哇大哭起来现了原形。 玉卮被吵得头疼,把电影按了暂停,看着华练。 华练不知何时已经收敛了刚才烛龙的气势,又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真是可爱的孩子啊。” 今昭扶额,这变脸变得也太快了。 华练却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边笑一边问那个女人:“你有大点儿的懂事儿的女儿么?帮我跑跑腿儿,酬劳很丰厚哦。” 那女人一副“大爷你说什么都行千万别杀我”的惶恐,噗通一声,一个土下座跪在了华练面前。 华练倒是愣了愣,摸着脸问:“我刚才很吓人?” 西王母四姝点头如啄米。 华练又看着今昭。 今昭只好开口:“可以止小儿夜啼,真真的,这句俗话的标准模板。” 华练在一瞬间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但连一秒钟都不到,又是那副笑吟吟,转向那女人:“没事儿了,小孩子恶作剧,很正常,把你家的熊孩子们带走,麻溜的别影响我们看片。” 别人或许还看不出来,但今昭是太岁,对人的事情看得清楚些。 她分明感觉到,此时此刻的华练,周身笼罩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黯然。 那种心里分明想要的不行,但因为向来理智,所以连任性都不成的,黯然。 第三百二十回情侣比赛缺默契,酒肆吟诗有渔樵 作为清平馆冲绳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正月十五这日,大家就回到了冲绳那霸市的波之上神宫附近的那条巷子。 元宵节这一天,在日本并不吃元宵,甚至原本的正月十五走农历的习俗,也在明治维新以后被改成了公历的一月十五,依照宋例,吃红豆粥,祈求五谷丰登。不过冲绳这种旅游景区一样的地方,农历的正月十五这一天,各家商铺之类还是十分热闹的,售卖这种圆溜溜的和果子,还有舞狮表演。 一早上出去吃年轮蛋糕的一众人琢磨着清平馆在日本只有四个门,以后恐怕没有什么事儿也不会再来冲绳,卯足今儿大采购了一番,陈清平拉了一个购物车,几乎把盐屋里能买到的盐都买了一遍。 今昭顿时觉得陈清平其实根本是不懂的经营之道的,如果没有华练和陈辉卿的面子,清平馆有多少赚头,也会被他败家光。太岁一边吃着撒了抹茶味盐的甜筒,一边替古人担心地琢磨如果让陈清平踏踏实实地做菜能不能成。 她浑然忘却陈清平同志仿佛曾经是当过五星级大饭店的行政总厨的。 “今昭,你来一下。”陈清平脸色严肃,一手拉着购物车,一手勾了今昭的胳膊。 今昭一脸茫然地被拉到了一家本地风味餐厅前面,只见许多人围着那间餐厅的大门,大门上挂着条幅,上面的日文不认识,夹杂的中文念出来,猜测应该是一项趣味情侣比赛,赢的人可以获得店主家里乡下的土产食材,比如酱鱿鱼啦腐寿司啦腌制咸萝卜啦诸如此类的东西。 先不提这个比赛,就这些奖品,陈清平心动也是十分正常的,因为陈清平同志自从那次五都峰会,就对家庭料理特别感兴趣,总觉得人家会有什么祖传的秘方口味。尤其是那种什么“乡下老家”之类的名头,更能打动他技术宅的心。 所以这是拉着自己参加这个——情侣比赛?! 今昭做名画《呐喊》状,觉得亚历山大。 陈清平快手快脚地报完名,就拖着今昭进了饭店里面。 这是一件两层楼的饭店,一层起哄声不绝于耳,因为比赛项目是人鬼情未了的羞耻普雷,一方要从身后抱住另一方,拿着另一方的手,为蛋糕裱花。 别说给蛋糕裱花,就是捏饺子,今昭的手艺那也是东倒西歪的。她果断决定抛弃羞耻心,让陈清平去裱花。 “这边的情侣!请坐到这里来!各位请看!有一对儿来自中国的情侣参加了我们的比赛哦!”那大叔叽里呱啦地说着,今昭要不是被强制下载过语言包,这会儿已经一头雾水,因为本地人的土腔,对于东京来的日本人,也算是鸟语了。 鸟语大叔热情洋溢地拉着两人在一个纸杯蛋糕前面坐下,今昭觉得这个杯子大的口面,想要按照鸟叔给的图片裱花,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旁边那一对,已经把富士山挤到桌子上了。 纸杯蛋糕的图案很简单,就是金边富士山、日出、还有一点海波,是传统的日式元素。富士山是白色的奶油,金边儿则是黄色的奶油,日出是红色的饼干,最难为的便是海波,因为需要蓝色和白色的奶油以极细的压花嘴挤出来。 看着旁边那对情侣挤那海波纹,手抖如帕金森。 “时间不多了。”陈清平说。 今昭翻了一个白眼,伸手环住了他的腰——然后,悲催的发现胳膊不够长。 手到用时方恨短。 陈清平果断地换了位置,抓住今昭的手,说道:“放松,不需要你动。” “你放松!我来动!”言言大喊着从陈清平的裤腰上掉下来,滚到了一边。 今昭怕被别人发现,连忙把这玩意塞进自己的帽子里。 不过……这个台词有点污啊! 今昭的脸腾地就红到了肋条骨。 陈清平抓着今昭的手,好像是感觉到了她的紧张似的,又补了一句:“你就当做你是我的手套。” 喂喂这个更污了啊! 手套太岁想了想男神心中期待的乡下土菜,心一横,就把自己当成了一副手套,看着陈清平走马飞龙地将那些海波挤了出来,还加了两只海鸥。 “哦哦!这对来自中国的情侣很厉害啊!”鸟语大叔兴奋地判定两人进入了第二轮。 第二轮也是在热热闹闹的一层,内容是由女孩子描述自己喜欢的菜,男孩子来猜。 “你的男朋友是不是足够关心你了解你呢?请不要大意地来参加爱意猜猜猜吧!在这一轮获胜的人可以得到味增芝麻青萝卜条的伴手礼盒子哦!” 其实我并不怎么想要那个味增芝麻青萝卜条啊大叔。 今昭宽面条泪,她最不擅长这种我说你猜的游戏了,不管是猜的一方还是说的一方,她都没有任何把握。 正在愁苦着,却见一对熟人施施然走上台。 女子细腰长腿,面目含嗔地横了那男子一眼,又看了看手里的卡片,开口说道:“去首礼城吃得午饭。” “蒲烧鳗鱼饭。” 男子双手抄在袖子里,莞尔一笑:“。” “今昭的表哥做的菜。” “红酒鹅肝。” “看电影那个下午的零食。” “御手洗丸子。” “观鲸那天晚上我说太咸的。” “唐扬猪肉。” 一问一答,基本上都没有关于食物的描述,全身场景指定,虽然有投机取巧的嫌疑,但是看着两人回答的那么流畅自然,旁边好几对等候比赛的情侣,也露出了羡慕的表情。 最后一张卡片上写的是一个问题:我最喜欢吃的菜。 女子微微蹙眉,念出了那道问题。 鸟叔立刻开始吹那个花里胡哨的呜呜祖拉。 沉吟片刻,男子上前握住了女子的手,然后笑了笑:“我。” 今昭被雷劈中,觉得外焦里嫩。 朱师傅你这么回答,你是不想要那个什么味增芝麻萝卜干吗! 轮到今昭的时候,她觉得跟着玉卮学到了诀窍,也许她的描述不咋地,和陈清平也缺乏朱玉两人那种默契,但是描述一下“你昨天吃得晚饭里觉得酱汁味道太浓的那道菜”这种她还是描述得出来的,而且陈清平也十分适应这种描述,会非常迅速地回答:“是苦瓜炒Agu豚五花肉。” 回答完最后一题,今昭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自己这种猪队友,好歹把神队长的土菜搞到手了。 第三轮是寻常的恶趣味交杯酒,谁能在指定的一分钟内以交杯酒的姿态喝掉更多的饮料,谁就算赢。 虽然饮料味道很好,但是因为喝得多了,今昭很担心等下会跑厕所。 第四轮开始地点就在楼上,而冠军战据说是吃了中午免费的午餐之后,下午一点钟开始。 比起第一轮用绝对的手艺感排除掉大多数人参赛者,用第二轮增加趣味性,第三轮则踏踏实实地和食物有关,就是两人用随机抽到的食材,做一道菜。 今昭抽签运气一向不好,可没有想到陈清平也这么差,抽到的食材是茄子和新鲜的紫苏叶。 这是什么鬼啊! “烤茄子的话真的不容易得到青睐!那么这对中国情侣会给我们带来怎样的惊喜呢?”二楼的主持是个开朗的大姐。 陈清平看着桌子上简单的调料,都是日本常见的花生酱、芝麻、海苔、酱油这些。 “做温泉茄子沙拉吧。”陈清平随意地说。 “嗯快一点就好了我好想去厕所。”今昭枯萎地觉得刚才喝掉的饮料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 “很快的。”陈清平安慰她,“把这个洗了。”他将那新鲜的紫苏递给今昭。 一边说着需要今昭去准备的事情,陈清平一边将茄子改刀,洗净,浸泡水中,泡茄子的锅稍微烘烤加热,而后捞出茄子,挤出水分,把茄子手撕成条。有条不紊地将那些有限的调料一点点加入花生酱里,将芝麻碾碎,将今昭洗好的紫苏叶子撕碎,然后加了酱汁在茄子里。 今昭目瞪口呆,这就搞定了? 大姐也觉得两人做得太快,反而面带笑容地拍着今昭的肩膀,十分热络地说:“不要紧不要紧!这是你们通力合作的菜肴哦!只要享受到食物的乐趣和合作的亲密就好了!” 然后,大姐夹了一筷子,眼睛猛然亮了起来。 “这位小哥!手艺非常好!”大姐猛力拍着陈清平的后背,因为肩膀她委实够不到。 今昭也一脸狐疑地尝了尝。 茄子的口味清淡素软,像是一泓凝结的泉水,但里面飘着紫苏那种独特的香气,给这一弯泉水,添加了不少大自然的感觉,然而这种清淡柔软的味道,仅仅是没有沾到酱汁的部分;沾到酱汁的部分,花生酱和碎芝麻有坚果的喷香浓郁,米醋和甜酒加入了微微的酸甜,日本酱油有海鲜的鲜美,小小的洋葱粒则就着茄子的温热,释放出了不逊于紫苏的另一种气味来。 果然很好吃,味道很特别,口感也很玄妙,让今昭想要去厕所的焦灼之心,都为之平复。 是一道奇妙的能让人心情平和的菜啊。 “……这种又静又动的矛盾对比,就好像那首著名的俳句——闲寂古池旁,青蛙跳进水中央,扑通一声响。”大姐已经滔滔不绝地讲开来。 正因为静,才有了动的音色,正因为动的音色,才对比出静的真味。这和僧敲月下门那首古诗,有异曲同工的妙处。这个道理,太岁也是懂的。 只是,今昭愕然地看着那显然有点儿墨水的主持大姐,一道凉菜就延伸出这么多的东西,能不能快点告诉他们是否要参加决赛啊!她憋着没去厕所很久了啊! 在保持着这种内心OS的十分钟后,大姐终于宣布:“请这一对远涉重洋而来的中国情侣!准时参加我们下午的决赛!大家请一定支持他们哦!” 你再不宣布我真的就要去厕所了啊! 今昭无力地转头,却发现陈清平不知道哪里去了。 “你的男朋友吗?早就去厕所了啊。”旁边的路人,好心告诉她。 第三百二十一回大市场里明月光,蠢哭太岁很感伤 所谓定食这种东西,今昭理解,是中国所说的套餐。菜品的搭配固定,价格上有一定的优惠。 日本料理之中,定食是一家店类似于私房菜的存在,如何搭配,小菜的味道如何,蒸蛋里有没有香菇还是放小虾,味增汤用什么味增,根据地域的不同,都有不同的搭配。 冲绳本地最有名的蔬菜是苦瓜和海葡萄,因此大部分的本地饭店定食里都有这两样东西。 今昭实在没有想到自己会很喜欢吃海葡萄。 基本来说这玩意只有长得像是葡萄,压根儿和葡萄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而是一种藻类,而且更为丧失的是,这种藻类的口感味道,和鱼子酱啊鲑鱼子啊这种高级的食材十分相似,因此也被叫做冲绳的鱼子酱或者绿鱼子酱。 这种海葡萄搭配豪华的生鱼片海胆刺身盖饭,简直是饕餮盛宴! 那种鲜美的滋味,那种微微有点爆浆的口感,那种晶莹剔透的美貌! 太岁老怀安慰地对陈清平说:“吃了这个就值了啊,冠军什么的就无所谓了啊!” 陈清平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冠军奖品是本地特产八件伴手礼盒。” 太岁立刻狗腿地笑:“你当然肯定能得冠军的!” 冠军之战,是在两组之间举行的,今昭和陈清平算一组,但是中午吃饭的时候,却没有看见另外一组。到了下午一点,那一组人才掐着时间过来。 那真是一对儿极其出色的人,面容精美,气度不凡,和那青年比,陈清平显得太过清冷,和那女郎比,今昭觉得自己还是心大点儿好。 “好了!既然是最后一轮的决赛!我们也要出一道最难为人的考题!大家都知道,每年我们店铺的这个比赛,也是有很多人通过电视节目在看的,今年我们也不例外,大家热烈欢迎来自XXX电视台的主持人上原小姐和森小姐!好了,还请上原小姐姐为我们讲述一下比赛的规则……” 既然是情侣出赛,比赛的赛制也就和情侣之间的默契有关系,一对儿情侣会被分开,送到两个不同的菜市场或者超市去。两个人各自选择食材,然后一小时后汇合,根据采买的食材来制作料理。 今昭提着印有饭店logo的袋子有点茫然地在市场里转悠,她觉得按照陈清平的性格应该会选择本地特产,适应季节的食材,但是本地特产是海鲜,这会儿已经快三月份,暖和的春季洋流里应季的海产品不少,今昭十分犹豫不知道应该买鲷鱼还是买金枪鱼还是买多春鱼,然而冲绳本地对猪肉又十分推崇,本帮菜主打和牛和猪肉,海鲜却不是最被本地土著津津乐道的,思来想去,好像这个也行,那个也不错。 正在她百转千回地纠结的时候,手机短信一响,陈清平言简意赅发了一行字:“泡盛、盐黑糖、猪耳朵、五花肉、海葡萄、龙虾。” 太岁顿时抱着手机蠢哭了。 她怎么就没想着发个短信问问! 得到了男神的指示,跑腿儿的立刻行动起来,好在虽然这个海鲜市场价格据说比码头那个略贵一点,但卖菜的人热情好客,听说今昭是来参加比赛的,都忙不迭拿出自家最好的食材来,很快她就把男神的要求配齐,还被一位大叔热情地赠送了一块儿石垣牛肉的牛排。 泡盛酒和盐黑糖也是本地作为土产送人的常见选择,所以在市场这条胡同里很容易买到,出了市场,她还看见几个民间艺人在表演杂耍,一群游客和小孩子嘻嘻笑笑地围在一旁看。 不得不说,这里的气氛又热闹又悠闲,物质生活方便,民风也比较淳朴,是适合养老的好地方。 啊和陈清平来这里养老什么的——等等一代目和太岁这种生物会老么? 今昭胡思乱想回了比赛的饭店。 既然被赠送了牛排,陈清平也就干脆做了一份牛排。 猪耳朵用骨汤煮好,和海葡萄一起拌了凉菜; 龙虾的虾肉做了火灼,清白微甜的虾肉灼过以后,有烟熏火燎的香气,再挤上柠檬的酸甜和薄荷的清凉,也是爽口的小菜,龙虾头则炖了汤,汤味鲜美清淡,今昭在尝咸淡的时候顺便喝了一碗; 猪五花肉切了块儿,用酱油、泡盛、盐黑糖做了本地风味的重烧,里面加的大蒜在烧过之后味道都十分可人,Agu黑猪特有的那种丰满和软滑多汁包裹在口味浓烈的重烧里,格外带劲儿; 陈清平用他从超市里买回来的豆腐和苦瓜做了一道本地最为加长的苦瓜炒豆腐,十分清爽,苦瓜的清苦味道去掉了豆腐的豆腥味儿,然豆腐的豆子又中和了苦瓜的清苦,两相得宜。 这些菜做的本地又家常,还没上桌,主持人上原小姐就已经开始夸赞不休,尝了一块儿重烧以后更是惊为天人。那一边的进展似乎也很顺利,森小姐不断发出惊呼,称赞着“好吃好吃”。 今昭纳闷地看了看那一对儿出色的男女,难道还真的棋逢对手了? 正在打量,却见那女郎对自己挤了挤眼。 今昭凝神一看,差点把手里的盘子给掰了。 那一对男女根本就不是情侣!而是一对儿双胞胎的兄妹!而且!还是日本著名的神明,辉夜姬! 好吧,姑且不提为什么辉夜姬也有男的,但说这两个和嫦娥一样等级的月神假冒情侣出现在这里,太岁就觉得满腹卧槽,心中一万只神兽打马而过。 “……各位!今年的竞争十分残酷啊!两边的情侣都十分默契地取得了特别适合的食材,制作的料理也都是本邦风味!十分美味!十分诱人!十分的令人难以忘怀啊!这样我们根本没有办法分出胜负来!因此我们决定来加赛一场!两边谁亲吻的时间比较长谁就获胜好不好!” 轰—— 今昭的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她既觉得这完全是羞耻普雷,又觉得这是个占便宜的大好机会,既期待又紧张,既兴奋又想吐槽——要是万一真的来个法式热吻你说俩人关系又没到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用啦!我们认输!” 话音一落,全场皆静。 “对不起嘛对不起嘛!真的十分抱歉!”辉夜姬妹妹不停地鞠躬,“我们其实是从京都来的双胞胎兄妹啦!其实今年刚刚大学毕业所以来这边做毕业旅行!因为太喜欢这家店的口味和土菜所以就这样不顾脸面地报名参赛了!真的十分对不起!” 那边的哥哥也开了口,双手作揖:“真的是我的主意,并不是妹妹的错。” 漂亮的人特别容易得到原谅,特别是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奖品多厉害的比赛,因为有了双胞胎这个梗,电视台也做了采访,气氛炒的十分热烈,不仅今昭他们得了奖,那一对儿辉夜姬也抱了一份一模一样的冠军奖回去,皆大欢喜地站在今昭和陈清平身边,任由电视台和本地的媒体拍照。 混乱的比赛结束后,今昭被辉夜姬妹妹堵在了门口:“既然大家都是首琉璃的同僚,不如一起去居酒屋吧!” 今昭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还不很习惯和这种国外的神明称兄道弟。 倒是来捧场看热闹的朱师傅解了围,含笑邀请:“不如去我们的店里坐坐,也要在大阪和京都开张的,到时候生意方面也有向你们讨教之处呢。” 于是这一对儿太过活泼爱闹的辉夜姬兄妹就被领回了清平馆。 “其实我觉得澈之君说得对,清平馆本来便应该以中餐为主,另外也搭配一些当地的菜品,如果并不是十分着急盈利的话,还可以多多地向当地的老店学习,尤其是京都,有的饭店从醍醐天皇时代就存在了,如果贸然入手和食,恐怕竞争力不够强呢。”辉夜姬哥哥辉夜星一郎道。 “是啊,但是现在日本很流行中餐,所以如果是非常有特色的中餐的话,哪怕是在普通的人类之间也会很受欢迎的。”辉夜姬妹妹辉夜望月道。 “望月酱这么说是很有道理的啊。”今昭这会儿和辉夜望月混熟了,口气也亲昵起来。 清平馆众人都心知肚明,出来开饭店有点挂羊头卖狗肉的意思,主要的目的是消息来源,不过消息也要靠着客人才能带来,所以也欣然同意了这个基本方针,陈清平也觉得反正他可以通过辉夜姬兄妹的引荐见识到很多神鬼老店的美食,对他来说也是得偿夙愿,因此清平馆到底怎么经营,也就撒手不管了。 辉夜望月又把今昭扯到一边,笑得贼兮兮的:“呐,今昭酱,你和我说,其实你和陈桑,也不算是情侣吧。” 今昭顿时额头冒汗,怎么八荒界的嫦娥一副高冷的学霸脸,东瀛的辉夜姬却这么精怪的! “呐呐!这个送给你,是我从特别著名的神社求来的结缘符,只要你带在身上就能心想事成哦!”辉夜望月八卦脸。 今昭对这种东西的效果持怀疑态度,但却喜欢这漂亮的做工手艺,道着谢收了下来。 辉夜望月说着转过头看着笑得温和优雅的朱师傅,对今昭挤挤眼:“你说我能不能为了我哥,把你们的朱师傅掰弯?” 今昭差点一口抹茶呛出来:“你可别乱来啊!朱师傅名花有主了!” “噢,是那个玉兔吧。上次说是把天兔那个混蛋给打得落花流水,我简直开心死啦!既然这样我就不拆CP了!”望月眯着眼睛笑。 今昭没多想,顺口就问:“难道你哥哥是弯的?” 望月也不介意,顺口回答:“那倒不是,只是我觉得他长了一张美艳的女王攻脸,不当女王攻可惜了。” 好吧是个腐女啊。 太岁扶额。 望月抓着今昭的袖子,眼光十分兴奋而危险地在清平馆一众汉子身上扫过:“你觉得这里面,哪个能掰弯?有CP么?清水CP也可萌啊!你喜欢哪个CP?我可是会画同人图的哦。” 青婀听见这边的对话内容,一把扯过望月:“说,老实交代,你的INS和P站账号!” 第三百二十二回但见倩兮成流水,令人思君风流债 夜晚的新宿歌舞伎町是热闹到吵闹的,这里集中了日本最有名的歌厅、舞场、餐馆、酒吧还有各种风俗场所,有不眠之街的称号。 对于神鬼们来说,这里是难得自然而放纵的享乐帝国,入夜之后,在闪烁的霓虹里,人与鬼的界限模糊,甚至连法律和道德也会消失无踪,因此也是日本的神主大国主最头疼的地方。 对于清平馆众人来说,华练把清平馆的大门选在这里,的确在意料之中,也符合她的做事风格。 不过老宋表示出去倒个垃圾都能看见一群妖魔鬼怪刷街而过实在是太惊悚了,尤其是从外观来说根本猜不出来他们是人还是鬼。 倒完垃圾的老宋趿拉着木屐转回,一抬眼正看见一群牛郎踩着囧尼斯步呼啸而过,他看了看那些人的打扮,顿时觉得把酒吞童子塞进去绝对没有任何违和感。 东京作为目前日本的首都,虽然没有京都那样汇聚了一线大神,但因为国际化大都会的繁华与机会,还是聚集了许多的神鬼的,尤其是歌舞伎町,据说东瀛最大的神鬼文娱传媒集团八重樱就开在这里,同时,那也是飞缘魔舞团的隶属之地。 八重樱在日本的神鬼界,是输出艺人,经营各类文娱活动电视节目的集团,算算地位,有点像是TBS和囧尼斯的结合体。飞缘魔舞团,有点像是著名的AKB48之类,不过,好像这个飞缘魔AKB48很有杀伤力。 说起来飞缘魔舞团的团长已经被掉包了,这桩事情八重樱也是不知情的吧。如果没有切实的证据——不,正如华练所说,就算是有了切实的证据,八重樱为了保住自己,不被大国主一怒之下给关门大吉,他们也不会承认飞缘魔舞团出事了的。 老宋朝着八重樱所在的那个方向看了看,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请问,这里是清平馆吗?”一个男音响起,那声音十分好听,仿佛是一折垂柳,在春风里随风飘荡,倒映在碧水池中。 老宋转过头,映入眼帘是个颀长而清癯的少年,眉目清秀,但因为太过纤弱,面色也黯淡无光,显得病歪歪的,唯有一抹唇色殷红如血,但是老宋却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如果并不白皙,还这么赢弱,那这么红的嘴唇,就绝对不是一件好事了。 哥们你肺火大还是胃火大吧。 “是的,请进吧,虽然这边是后门。”老宋随意地领着这个少年走了进去。 这个时候的清平馆正是热闹的时候,在歌舞伎町以中餐馆加居酒屋的方式营业着的清平馆,中餐馆只有午餐,时间是从中午十一点到午后两点,居酒屋开门的时间是从下午的六点开始,到凌晨的两点,两点以后便不会再接待客人,但是也不会把还没走的客人赶走。 这会儿是晚上快到十点的时候,居酒屋里人头攒动,客人们席地而坐,推杯换盏,放眼一看,基本上都是神鬼。尤其是吉野樱姬那一桌拼了四五张桌子,都是受到寒绯樱姬的拜托,来给清平馆捧场的。 那少年来了以后,找了一个角落的两人位坐下,看了看墙上的木牌:“请给我来一份中华烧鸟,一份中华炒饭,还有一杯美少年。” 老宋撇撇嘴,虽然很不适应这烤肉串和扬州炒饭的新叫法,但是还是从善如流地记了下来。 入乡随俗,这里把所有的中餐都叫做中华XX料理,比如著名的中华冷面。 烧鸟是一种烤制的鸡肉串,加了日本酱油、酒以及糖等佐料烧烤而成的,味道浓郁,肉汁肥美。中华烧鸟是伟大的美食主义战士陈清平同志自己发明的,说得简单点儿,就是用中餐的老抽、甜面酱、黄酒等具有中国特色的佐料,刷在鸡肉串、鸡肝、五花肉、排骨等等烤串上面,用类似于日式烧鸟的做法做出来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烤肉串而已。 那少年就那么一边喝着酒,一边在思考什么,烧鸟则完全没有碰,看上去心事重重。 今昭端着一碟子厚蛋烧从旁边经过,回来以后到厨房里一把扯住老宋:“怎么茨木童子在这里?” “啊?”老宋一脸茫然。 “茨木童子!就是茨木童子啊!”今昭想起了当年杭州城里那个把书里的人物给变活了的茨木童子,那个有点骄傲的少年。 “卧槽竟然是茨木童子!他不是被贬了吗!”老宋吃惊。 “被贬?”这次轮到今昭纳闷了。 老宋想了想道:“我是听华练有点随口聊天说的,那会儿还是五都峰会的时候,当时塔乌鸦们处理过一个瘟疫的案子,和一个东瀛的倩兮女有关。倩兮女你知道吧,就是百鬼之一啊,和飞缘魔属于一个档次的,青楼女子化作的妖鬼,据说笑声谁听谁倒霉,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酿成了一股瘟疫,把威尔士给祸祸了。塔乌鸦介入之后,听说那个倩兮女在追捕之中死掉了。” “……我能不能问,这么一堆的背景提要里面,有和茨木童子有关的么。”今昭举手。 “有啊。那个茨木童子就是那个倩兮女的情人。哦,或者说,前情人。”老宋说道,“茨木童子当初在杭州干的事情,被酒吞压下来了,所以并没有怎么样,但是倩兮女的事情,又让大国主把这件事情翻了出来,所以就把茨木童子的官职都给拿掉了,变成了白身。之后茨木童子就在歌舞伎町经营一家,恩,公关俱乐部。你懂的。所以我觉得茨木童子出现在这里你也不必吃惊,说不定他是有愧疚之情,想要来帮我们的生意呢。”老宋想的还挺乐观。 “我觉得从他的点单来看,他是来占座的还差不多。”老周路过,顺口吐槽。 今昭表示顶楼上的。 三个人端着菜出去招呼,一转眼茨木童子的面前坐了一位拥有一头乌发,眉目十分清秀温柔的娇小女子。那女子面露羞涩,垂着头,满面羞红地看着眼前的中华烧鸟,好像她一抬头就能看见茨木童子的鸟,因此不得不选择还是盯着安全的中华烧鸟。 茨木童子又扬手点餐,这一次点了中华雪花啤酒,中国拉面,中华鸡脚和一份中华煎饺,颇为温柔地对那女子说:“你多吃点,这家的味道,恩,虽然是新开的,但是不错的。” 今昭翻了一个白眼,那羞涩的女子是本地的座敷童子,座敷童子这么可爱的也不放过简直禽兽! 又过了一会儿,今昭再出来的时候,发现那个羞涩的座敷童子不见了,换做一个媚眼如丝的倩兮女,茨木童子正和那倩兮女极其肉麻地你喂我,我喂你,把中华烧芋,也就是酱肉小土豆,当做是冰淇淋或者奶油草莓,喂来喂去。 茨木童子的指尖沾着酱汁,那倩兮女灵舌一卷,就——太岁觉得眼睛好瞎,于是回避到了厨房里面去。 大概躲了有半个小时,今昭被忙碌的老元拖出去给人结账,一抬头看见茨木童子对面的女人竟然又换了! 这一次的女人不仅容貌很美,身材之火辣,也是令人咋舌的。只见那女子身着一袭红色的短打,高叉开到腰际,随意一坐,便露出雪白大腿,领口也是张开得张狂,内容物汹涌喷波,正依偎在茨木童子的怀里,娇滴滴地说:“美少年,你如此病弱,真是令我心疼。” 是不知火族的。 今昭转过头打算当做这个角落已经被神隐了,她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 可惜又过了一会儿那不知火的火辣美人也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色同样病病歪歪,弱不胜衣的娇柔佳人,那种楚楚可怜的风情和她纤瘦的手腕都令人忍不住想要扶她一把,就怕她不小心摔了一跤,一命呜呼。 这个娇柔佳人看上去和茨木童子倒水很般配。 不过那副外表无法迷惑今昭的太岁点读眼,那些娇柔也好,可怜也罢,都不过是眼前这个女鬼的画皮。 作为枯骨女,浑身皆骨,披一层人皮而已,又不是披着五花肉,怎么可能丰满有致呢。 枯骨女与茨木童子相对而坐,两人都柔声谈着什么,茨木童子露出温柔表情来,拍了拍那枯骨女的手,枯骨女拿起一块儿帕子捂住嘴,眼泪默默流了下来。 今昭已经风中凌乱了。 这种走马灯一样的换女鬼活动,一直持续到了快要打烊。 最后一个坐在茨木童子面前的,令人意外的是酒吞童子。 今昭把茶放在两人面前,恩,一个病弱受,一个鬼畜攻。 “你也留下来吧,太岁君,为我作证。”茨木童子刚才面对那些女人的百般表情,此时此刻都褪色而去,变成了不耐烦,“让你们的华练早点知道我已经尽力了,不要再揪着之前的事情不放。” 今昭听着这话音,好像是华练强迫他去接客的? 茨木童子向酒吞重复了一遍刚才从那些女鬼女妖的嘴里听来的事情,大多数都是谁和谁的关系很贴近,谁和谁又勾搭在一起,是十分八卦而琐碎的绯闻。 华练搜集这个干什么? “……尽管我有这个实力去调查完在歌舞伎町的百鬼,但按照约定,我只会做三天,今天,明天和后天,我都会在这里接待那些女客。如果你们不放心,大可以在旁边点了酒菜监视我。”茨木童子大概因为被酒吞当了枪使,心情也不是很好,语气硬邦邦,一脸的傲娇。 酒吞童子莞尔一笑,玩着手里粗陶的茶杯:“那倒是不必,监视歌舞伎町百鬼里头牌牛郎的这种事情,我们也是不好意思去做的。” “……我到底为了谁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茨木童子拂袖,茶杯掉在地上,咚地一声响。 今昭已经被这个离奇的展开给吓住了。 为什么好好的夜王剧情这么一秒钟就变成相爱相杀了?! “啊?茨木啊!你怎么来了?!”华练走进来,一脸的惊喜,好像在这里突然看见了老熟人一样,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茨木童子顿时掀桌:“你昨天威胁我的时候难道没有听见我说我会在这里做那件事情吗?!” 华练看了看四周还在喝酒的客人,又看了看依旧以膝撑着手臂,坐姿放浪形骸的酒吞童子,露出一个暧昧笑容:“这里,不太好吧……” 茨木童子气的满脸通红。 华练连忙收敛笑容,坐了下来,正色道:“好,那么今天你见的这些人里面,有哪个人认识飞缘魔团长?” “……她们都不认识,但是有个人倒是认识,是倩兮女族的一个女人,住在歌寮町二番目街,那个女人,是早年那位飞缘魔团长的,裙下之臣。”茨木童子气鼓鼓地说。 华练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很严重的事情,然后,她长长出了一口气,看着酒吞:“为什么这两年东瀛的女鬼,都走百合路线了?” 酒吞端茶而笑:“因为你调查的是飞缘魔舞团啊,飞缘魔一族是女囚徒所化厉鬼,女囚徒耶。” 华练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今昭的肩膀,问茨木童子:“你觉得我们家的姑娘们,谁的口味比较适合那个倩兮女?” 茨木童子毫不犹豫地指着今昭:“她。” 华练拍了拍今昭的肩膀:“色诱靠你了。” 卧槽?! 第三百二十三回春雨霏霏芳草径,柳川泥鳅都茂盛 春雨里的歌舞伎町,有一种难得安静又意外热闹的矛盾感。 慕名而来的游人们,打着因为这场无约而至的雨而急匆匆从便利店买来的透明塑料伞或者雷门的纪念品摊位买来的和伞,穿过这绵绵霏霏的春雨,欣赏着白天的歌舞伎町里那种仿佛浓妆艺妓洗去了妆容的素淡。 今昭总觉得这个时候的歌舞伎町,和她这些天印象里的不一样。 华练瞧着今昭的表情咧嘴笑:“你想想三里屯,下雨天的三里屯,不也是这样。” 陈清平和陈辉卿两人沉默不语,在后面跟俩瘟神一样镇着。 今昭顿时觉得一开始她想多了。 华练提议他们四个人出来,本来今昭还觉得有点双人约会的意思,但是华练拖着自己走得大步流星的,陈清平和陈辉卿又都不爱说话,反而让今昭觉得,自己像是个被人劫持的女高中生,而劫持自己的,则是什么山口组的妈妈桑之类的人物,身后跟着两个霸道酷炫的保镖男。 “等会儿办完事儿我们把他们俩去吃本帮菜怎么样?”华练对今昭悄悄地说。 今昭顿时想起了华练不在的日子里房东大人瞧着多么孤独寂寞冷,她谴责地看了华练一眼:“华练姐,你怎么能这样就丢下房东大人不管呢?” 华练在太岁纯洁正直的眼神里讪笑:“我,我说说而已。” 太岁立刻释然,转而围观起那些游人,用自己的太岁技能,辨识着那些人的身份来玩。 那个是普通的人类,嗯,怪不得谢顶了。 这个是百目鬼啊,长得挺高大挺沉稳的少年哪! 唔三重县来的女大学生啊,三重县好像是她看过的哪本漫画绘本作者的老家。 那几个是冲绳的土著么为什么看上去像是印度人。 啊那个帅哥是大阪的神官呢! 咦那是草薙家的人?草薙啊草薙,不知道她认识的草薙最近好不好了呢。 卧槽那女的竟然是飞缘魔,尼玛飞缘魔族的数量是不是太多了。 今昭一边到处猜着玩,一边跟着大步流星还不打伞穿着风衣在装13的华练一路沿着歌舞伎町一番街走,七拐八走,就到了一条看上去是死胡同的巷子里。 那巷子里就像是寻常的后巷,有些脏乱,堆着一些纸箱子和被乌鸦啄开的垃圾袋。巷口被堵死的地方是一道墙,还有奇怪的涂鸦在上面。 华练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惊起了巷子里吃垃圾的乌鸦们。 扑棱棱的声音向着天空振翅,乌鸦们嘎嘎地叫着表示不满,今昭不过是一个闪身,华练已经不见了。 陈辉卿看也未看呆立在原地的今昭,径直冲着那道墙走了过去。 一瞬间那道墙的幻觉消失,露出原本一个房子的大门来。 今昭想起来莲香的家差不多也是这种情况,于是便心安理得地跟着陈辉卿走了进去。 进入这房间,今昭立刻感觉到了一种紧张感。 华练之前告诉她,一定要让那个倩兮女感觉到很开心,才能打听到消息。今昭别说女人了,就连男人都不知道怎么取悦,翻来覆去愁苦了一个晚上。 眼下那倩兮女就要出现在面前,太岁更怕把事情搞砸了。 要知道飞缘魔舞团原本的团长应当是被杀害了,杀害人的凶手,华练高度怀疑是飞琼,因此这件事情对于华练甚至对于清平馆来说都十分重要,否则就算是朱师傅也不会纵容茨木童子在清平馆的大厅里搞公关。 今昭觉得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 这是一间传统的和室,一进去便有一股奇怪的腐朽的味道传来,好像是这房子连屋子带人都在垂垂老去。 一个老妇人抱着一只猫坐在和室里打瞌睡,听见响动,转过头来:“啊,您来了。”说着,起身,转过来,很恭敬地对华练下跪行礼。 那老妇人穿着一件黑底樱花图案的和服,一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挽着一个圆髻。尽管已经年华老去,但目光之中带着三分锐利,眉目轮廓也十分大气美艳,想当年必定是个艳惊四座的绝代佳人。 “您就是妾身的女儿提到的那位大人吧。有生之年能见到您这样的大人,妾身三生有幸。”那老妇人恭敬地说,“妾身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就有劳了。”华练做出一副清傲之姿,转头仿佛是主人一样,示意今昭三人坐在她的身后,也完全没有解释今昭、陈清平和陈辉卿的身份。 今昭看了看情况,恍然大悟,原来华练是在国际友人面前装逼啊。 等等,如果以势压人这么好容易就得到消息,干嘛还要让她色诱啊! 而且对方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色诱个毛线啊! 不过,倩兮女作为百鬼,怎么会这么老的? 今昭满腹疑惑。 趁着那老妇人起身去倒茶的时候,华练对今昭眨眨眼。 今昭顿时明白,恩,她被华练姐耍着玩了…… 在老妇人精湛的茶道表演之后,今昭端着清淡的抹茶听了一个很平常的爱情故事,只不过这故事的主角是俩女的。 倩兮女一族,是百鬼之中,与飞缘魔一样,地位较低,力量也比较微弱,全靠美色和魅惑力生存的妖鬼。在昭和之后,这样的女性妖鬼,凡有美貌者,不是加入了八重樱这样的娱乐公司,就是被收入某些大妖怪的阵营。 老妇人的名字叫做莞姬,当时曾经是名动一时的歌伶,爱慕者甚多,但是当时愿意娶她为妻的,却只有海座头族的一位鬼医。 “……当时年少轻狂,只觉得自己可以闯出一片天地,获得无上的荣耀和权力,于是拒绝了鬼医大人的求婚。” 拒绝了一位温厚青年妖鬼求婚的菀姬没有加入八重樱,而是进入了土蜘蛛的后宫,成为了土蜘蛛的宠姬。 当时的菀姬,的确在京都过上了呼风唤雨,宝马香车的日子。 那个时候的菀姬,不要说是飞缘魔舞团这种,就连酒吞童子见到面,也要给几分面子。 “……然而正如中国的古诗里说的那样,以色侍人,能有几时好?” 很快红颜未老恩先断,土蜘蛛厌倦了菀姬的颜色,将她抛在了脑后。 深宫寂寞的菀姬,与当时宫中的一位舞姬要好,慢慢生出了情愫,那位舞姬便是烟姬。 因为她舞姿如烟如雾,轻灵飞扬异常,所以被赐名烟姬。 与菀姬不同的是,烟姬是半妖,力量比寻常的飞缘魔更微弱。 当年菀姬得势的时候,被菀姬压制的那些夫人美人,趁着这个机会,揭发了菀姬与烟姬的暧昧。菀姬为了保住烟姬的性命,将自己的精气神分给了烟姬,自己则一夜老去。 烟姬获得了菀姬的力量活了下来,后来不知所踪。 “……烟姬的大腿内侧,有一朵如梅花一般的胎记,如果大人想要判断烟姬是否是真正的烟姬,只要看一看那胎记便可。”老妇人菀姬跪在地上说道,“妾身只有一事相求,希望大人在查明真相之时,能让妾身知晓,烟姬她的生死际遇。” 今昭颇有感慨地看着眼前的老妇人,她很想告诉这位昔日的绝世名伶,那烟姬至少在俩月之前都获得不错,还带着飞缘魔舞团四处表演,约会年轻的小美人儿,不知火族的焰姬。 不仅如此,那位烟姬还是百合花界著名的风流人物,不然茨木童子也不会找那么多女妖来一一问话。 啊,这位菀姬,一腔深情,半身法力,都是喂了狗啊。 打听到了能够辩分烟姬身份的标记,华练趁着上厕所的功夫,把透卿从她的私人宇宙里叫出来,帮忙去焰姬那边看看。 今昭完全不想知道透卿是怎么去看一个死尸大腿内侧的胎记的。 但是透卿给出来的答案却是,焰姬心心念念的爱人,大腿内侧的确有胎记,形如梅花。 这么说,死掉的是真正的烟姬,那么,这个假的,为什么也有一模一样的脸蛋儿呢,二重身? 华练听了这个答案好像很头疼,但还是按照约定,带着今昭去吃柳川锅。 这种东京下町名火锅,是用鳗鱼和牛蒡做成的。 先要用油将锅给热起来,然后加入葱段、牛蒡丝、鳗鱼条,煸炒出香味来,而后加入鲜汤、酱油、砂糖的调味品,而后等汤水烧开,加入搅拌均匀的蛋液,最后撒上花椒粉即可。 这种做法简单的火锅,与寿喜烧十分类似,只不过是将牛肉换成了鳗鱼。 日本人对鳗鱼有出乎意料的爱,这家店里单独一个人来吃柳川锅的,都很多。 今昭原本是对水族的菜色不太行,但是鳗鱼却是个例外,自从去四川吃过鳗鱼片以后,就觉得这种食材十分适合火锅。 柳川锅里的鳗鱼,煮的恰到好处,汤头鲜美,滋味浓郁,因为被煸炒过,鳗鱼有一种外皮微焦,但又十分软烂弹滑的矛盾感。牛蒡丝也因为高汤的缘故,去掉了那种寡淡的味道,加上有些生脆的口感,与鳗鱼的细致相辅相成。 最好吃的,是柳川锅里蛋。 因为均匀的搅拌,蛋液又滑嫩又滋味十足,很顺滑好入口。 “说起来我们在冲绳吃的成吉思汗锅也有点这个意思啊,还有寿喜烧,和这个真的很像啊。”今昭说道。 华练捧着这种东京著名的庶民料理,眉头却皱了起来,好像想到了什么事情。 “我突然想要去检验一下那具尸体。”华练夹着一筷子的鳗鱼,开口道,“虽然锅子一样,但是食材不同,就是不同的,只不过我们外行人看不出而已。” 今昭差点把嘴里的鸡蛋喷出来。 华练是个风风火火的性格,想到这里,丢了筷子就走了。 今昭目瞪口呆。 “她大概是想起了寿喜烧。”陈辉卿解释。 这又是什么逻辑?! “寿喜烧、柳川锅、相扑国、北海道锅、成吉思汗锅,都是用这种石锅或者铁锅,用几乎一样的做法做出来的,只是食材加的不同而已。日本的火锅,与我们中国的火锅不同,并没有在烹调方法上,对这类品种加以区别,相反中国的火锅,重庆的九宫格和北京的羊肉铜炉子锅,就完全不是一样的。”陈清平似乎也在解释,听上去十分专业,表情也很认真,只是后裤腰的言言,破坏了形象。 “你是说,华练想起了什么东西,觉得那飞缘魔也许锅子是一样的,但是里面的食材不同?”今昭都佩服自己怎么脑补出来这个结果的。 外面的今昭还在敬佩自己,“里面”的华练却已经把不知火给绑了起来放在一边,当着不知火的面进行了尸体解剖。 然而,让不知火也感到意外的是,那句尸体的里面,是一具灰白色的骷髅,完全没有血肉肌理。 “枯骨女。”华练看着不知火族的焰姬。 不知火族的焰姬也顿时激动起来,仿佛生出了无线的希望来:“那我的烟姬在哪里?她没死对不对,她在哪里?” 用一个枯骨女,就把焰姬给耍了,还顺便把清平馆一干人等也给耍了。 最先被怀疑的人,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如果华练没有去验证飞缘魔舞团目前的成员的长相,如果华练相信了焰姬的话,认为飞缘魔舞团来冲绳的主要目的是会情人,如果华练根本没有让酒吞去使唤茨木童子调查,不知道烟姬腿上的胎记。 那么华练可能已经放过了飞缘魔舞团的线索,转而去寻找别的问题。 华练默然地看着痴心的焰姬,突然不太确定,那个烟姬,是不是从一开始,最开始的开始,就已经不是烟姬。否则她怎么会有飞琼那么大的魅力,人见人爱? 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之中,听说过的关于玉女族的那位圣女的事情,华练深深地、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苍天啊额滴神,千万不要让飞琼就是烟姬,就算是,也不要一开始就是。一个飞琼已经很可怕了,如果再给她这些年的时间,在日本经营自己的势力,那——华练转过头看了看透卿,在透卿聪敏的脸上,也看到了同样的忧虑。 第三百二十四回樱花樱花盛开了,树下头颅可发芽 最近是樱花的最佳观赏期,吉野樱姬特地邀请了华练带着她的小喽啰们来她的宅邸赏花。 白天看着樱花如雪飘零入水,自然是一种十分小清新的美感,但是今昭觉得夜间的樱花其实更漂亮。 日本人追求的美学,本来就是极致得令人落泪的美,然后再把这种美亲手撕碎,比如什么菊花与刀啊,樱花吹雪啊,那种要么朴素洁白几乎不沾染任何花纹的洁净,又或者是繁复绚烂几乎令人眼瞎的华美,这种极端的美学。 月华之下,花灯流光飞舞,樱花云雪堆砌,偶尔随着夜风落下花瓣,果真像是安静的在夜色里降落的细雪。显然十分符合这种美学,尤其是樱花花瓣在月光薄雾之中柔弱无力地随风而落的姿态,几乎令周围坐着的几个野餐垫旁那些本土神鬼们落泪。吉野樱姬与姐妹关山樱姬招呼着来家做客的这些人,捧着盐渍樱花茶,穿梭在一块儿又一块儿的野餐垫之间。 这里是吉野樱姬的家,叫做樱之丘,是只有神鬼才能进来的幻境,也是日本的百鬼们每年春天都会巴结着樱姬家族求票一张的至美赏樱之处。 清平馆众人们收到吉野樱姬的邀请,都换了和服提了包裹皮和便当盒,找了吉野樱姬院子里一处比较偏僻的樱花树下,看着星光樱瓣和果子,以月色温酒就樱茶。 带来的食盒是陈清平自己做的,里面装着四种季节性和果子。 昨天从菀姬那边拿来的樱叶,是已经盐渍好的,翠色欲滴。包裹住用小麦粉和樱花粉末和面做的饼皮,再包裹住细腻的小豆豆沙。还没吃,就能闻见清香的樱花香气,那是一种若有似无的味道,轻轻靠近,微微散开。而吃在嘴里,满口都是清香,甜而不腻,仿佛把这樱雪飞舞的春天,也吃到了嘴里。 放在漂亮的樱花形状的小碟子里的,是用吉利丁片、魔芋粉做成的樱花果冻,也叫做水信玄饼。水晶般晶莹剔透的果冻里,有一朵真正的樱花包裹在内,清晰可见。这种吃着和普通的柠檬霜糖果冻没有什么区别的果冻,其精华就在于应季。四季之美,可以提升食物的美感,令人有顺应天时的舒适。按照老宋的话说,逼格感觉也很高。 今昭最喜欢的是樱花大福。大福也叫雪媚娘,是一种外面糯米里面各种甜味馅料的大糯米团子一样的食物。陈清平个人是花卉类食材的爱好者,所以做的馅料里,不光有樱花,还有玫瑰花,桂花,茉莉花。咬一口花香阵阵,呵气如兰。不过为了季节性,这玩意还是被陈清平给做成了外面贴着几片樱花花瓣的样子,也套了樱花形状的纸托。 最后那个樱花寿司倒是没什么可圈可点的,以今昭目前的水平,最多也只是觉得造型摆成樱花样子很是漂亮,味道么,黄萝卜挺脆的,鱼板吃起来味道也很好,惊艳么,倒是少了几分。 哎,当一个人的逼格被提升得太厉害的时候,见到寻常的好东西,难免有一览众山小,独孤求败ing的感慨啊。 今昭起身揉了揉坐麻的腿,往后退了几步,想要扶着树干活动活动。 这一活动,脚下仿佛踩到了什么东西,脚腕一歪,要不是陈清平迅速站起来眼疾手快地把她扶住,恐怕她这一下,就可以肿着脚腕在床上躺俩月了。 “什么东西啊?”今昭嘀咕着低头看。 不看,或许还好一点,看了以后,她觉得自己还是在床上躺俩月吧。 碾落成泥的樱花花瓣之中,靠近墙和树根的那里,有一个,嗯,腐烂程度略高的人的头颅。 “啊,人类的。”今昭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陈清平无语地看着已然镇定下来的太岁,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块手帕糊在了她脸上。 “你还好吧?”蔓蓝拿了一杯茶过来让今昭喝下去,压压惊,看着那棵樱花树,“没想到是血养啊。你当做看不见,快点儿踢些土,把它埋起来吧。” 今昭挨着陈清平坐下,低声问蔓蓝:“什么叫做血养?” 蔓蓝也露出一脸的不忍,但又离奇觉得快意似地:“大概是明治时期流传下来的培育樱花的方法。就是用有罪之人的尸体,埋在樱花树下,作为养料。哎呀你没有看过《东京巴比伦》么樱冢星史郎不是说过么。” 今昭一脸惊讶:“我以为是漫画说说的!” 蔓蓝压低声音:“我在百花谷的时候,认识一位培育樱花的高手,她说樱花作为日本的国花,在日本的神鬼界地位特别高。培育樱花树的尸体,都是由一支叫做樱冢的专门的小组去搜集的。据说是根据罪行的不同,养出来的樱花也不一样。” “卧槽就是说杀人犯和偷窃罪是不同的咯。”青婀嚼着樱饼问。 蔓蓝摇头:“不是,判断的标准,是根据明治之前的一本神鬼界的律法来判断的,吉野樱的培养方法是用有罪的父母的头颅。” “有罪的父母又是什么鬼?”青婀问。 蔓蓝叹了一口气:“据说最开始的事情,是这样的……” 在明治时代,有一家叫做猪尾的人家,家中丈夫已经40岁,有一个比他小十岁的外室,十分宠爱。外室给这个丈夫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为正义,丈夫老来得子,溺爱非常,几乎是有求必应。 这样教养了六年,这个叫做正义的孩子,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是非观念,在左邻右舍间成为一霸,令周围的人都十分痛苦,还曾经险些措手杀害了邻居的一个两岁的小男孩。每次有人受害或者无法忍受去劝解这个猪尾先生,猪尾先生和那个外室都说,男孩子就是这样的,很顽皮,他们的天性就是武力,破坏,暴力。作为父母,应该顺应孩子的天性,不应该强制压抑。 左邻右舍都认为这样没有规矩的孩子,一定会出事。 果然有一天,有一个路过的小孩子,被这个猪尾正义打了。原因是那个小孩子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十分貌美。猪尾正义见到这个女孩子的美貌,非要把她拖回家里一起玩。女娃娃拒绝,于是就被猪尾正义挥拳相向。 女娃娃被打了以后,挣脱开来,哭着跑走了。 猪尾正义十分气恼,回去告诉父母,父母说,下次看见她,抓回来就是了。 于是第二天,猪尾正义就在昨天遇见女娃娃的地方等着。 一直到了傍晚,终于等来了那个女娃娃。 女娃娃的身后,跟着一位同样非常美貌的女子。 那美貌的女子问女娃娃:“就是这一家嘛?” 女娃娃点头。 女子也点点头,微微一笑,对猪尾正义说:“你不要回家哦。今天晚上,你不要回家哦。” 猪尾正义一开始被那女子的语气和眼神吓到,不敢回家,但是等到天黑,他十分害怕,还是跑回家。 结果,等待他的,却是父母的尸体。 头和身体分离,头颅滚落在院子里的樱花树下。 猪尾正义看见那个美貌的女子,微笑着站在血泊之中,身上披着一件洋红色的羽衣,身后九条尾巴无风而动,依旧用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语气说:“都告诉你了,不要回家啊。” “记得,以后再也不要招惹羽衣狐的弟子哦。” 那美貌的女人说着,便消失不见了。 猪尾正义失去父母,周围的邻居又被他从小就得罪光了,没有人愿意收养他,很快就饿死,尸体被野狗分食。 第二年那个院子里的樱花树,长得十分鲜艳明媚,樱花瓣上,带着血一样的濡红。 后来大家就知道,用“只会溺爱,不能教养子女遵守社会道德规范的父母”的尸体,可以浇灌出花瓣微微血红的漂亮樱花。 当时的大国主认为,这样用法律无法惩罚,但道德上又已经失去某种资格的人类,可以由神鬼们来进行审判,而审判后的尸体,可以用来培养国花。因此,成立了樱冢,游走于人间,当看见道德上需要审判和惩罚的人类,便将他们分尸,取某个部分,来培育樱花。 “……为什么我觉得我们八荒界也需要这样的队伍呢。”青婀摸着下巴。 “我的三观好像有点歪掉了,想给樱冢点个赞肿么破。”今昭点头。 “我想报名参加这个队伍。”利白萨伸过头来。 “你们还是老老实实等着子夜祭吧!到了子正时分,樱冢就会带着一个新鲜的罪人,来祭奠樱之丘那棵有千年的神树樱王华。”宫韵白拂去肩头的樱花花瓣,“我去年来这里赏花的时候,听说带来的是一个会打老婆的男人的尸体。不知道今年的罪人是什么道德上的罪名啊。” “今年听说是所谓的,喜欢虐待小生命的熊孩子,据说这个孩子手里杀掉的昆虫都不提,小猫小狗都有好多了。”老宋已经拿到了第一手的信息,“才12岁,就已经是虐猫惯犯了。5岁的时候用砖头砸烂过第一只小狗。” “……这种以后真的不会成为变态杀手么。”今昭觉得毛骨悚然。 “父母真的不管么?”蔓蓝惊愕,“这完全是一种极其可怕的行为了啊!” “父母觉得反正是猫狗没关系。但是听说从小捉到蜻蜓,会把蜻蜓肢解,然后摆在桌子上赏玩呢。”老宋咋舌。 “……卧槽这还真的是变态。”青婀扶额。 “不过也要承认的确是惹到了上面的人以后,才被知晓这种变态行为的。他最后杀掉的那只猫,是稻穗姬的朋友家的。” “……” “为什么赏个樱花都这么可怕。”蔓蓝抱住了青婀。 “大概是因为,我们在日本吧。”黄少卿拿出湿巾擦了擦手,又对姑娘们说,“不用担心,刚才那个人头,已经埋好了,不会再冒出来了。” “你用这个冒字,我觉得更加可怕!”青婀抓脸。 时近子夜,樱之丘即将迎来樱花祭的最高潮,一棵棵樱花树下,东瀛的神鬼们开心地喝酒赏花,任凭樱雪淋漓落在酒杯里,有人用缎带绑在额头上,手搭手绕城一圈儿跳着古老的樱雪之舞,有人碰杯高喊祝酒词“明年也有看樱花”,有人弹着三味线在吟唱:“樱花啊,樱花啊,阳春三月晴空下,一望无际樱花哟,花如云海似彩霞,芬芳无比美如画,去看吧,去看吧,快去看樱花。” 那歌声单薄而空寂,高亢而凄厉,有种马上就要唱不上去的窒息感,回响在樱之丘的樱花云丛里,仿佛再多唱一个字,就会咳出血来。 第三百二十五回书香美人开处处,想似当年故乡路 下午两三点钟的清平馆,阳光充足,东跨院种香草的那一片地旁,陈清平正拿着一本早年东瀛翻译的《救荒本草》在看,今昭没什么事儿,蹲在一旁拿着细口花洒,给一株罗勒浇水。 “……那棵快被你浇死了。”陈清平翻过一页,看了看今昭的动作。 今昭愣了一下,然后哦了一声,换一棵继续蹂躏。 陈清平看不下去,接过她手里的花洒,看了看她充满沮丧的眼睛,想了想,说了一句:“求放过。” “噗——”今昭没想到这种话会从陈清平的嘴里说出来,忍不住哈哈大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陈清平看着被她压扁的罗勒,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不放过。起来吧,跟我去整理书房。” 陈清平的卧室,今昭来过多次,还是那副有点乱的原木色X冷淡MUJI风。然而陈清平的书房,今昭还是第一次来,不,或者说,她还是第一次知道,陈清平竟然还有书房。 那是一间不大的榻榻米室内,估计可能是这次清平馆升级以后冒出来的,四面墙都修了落地的书架,地上和炕桌上都堆着各种各样版本年代的书籍,桌子上散落着纸张笔墨。 然而这一切都不奇怪,奇怪的是,桌子前坐着一个穿着和服的女人。 那女人容貌端庄美丽,前挺后大,一把腰肢细如折柳,正以正襟危坐的姿态,拿着一支小羊毫,认真地抄写着什么。 陈清平抱着一摞书走了出来,那一摞书每一本都有好多的折页,他把那一摞的书抱到了外面放在桌子上:“帮我把折页打开吧。” 今昭狐疑地看了看那女人。 陈清平似乎……看不见她? 那女人抄完了一页,抬起头来,对今昭微微一笑。 今昭凝神去看,可这一次,她看见那女人,完全是一片虚无,她没有任何名字,没有任何身份,没有所有作为一个太岁应该看见的东西。 太岁看了看陈清平,他正在很认真地把一本大概是昭和时代的繁字体台湾版的菜谱,一页一页摊开,整理好。 再抬头,那女人不见了。 今昭走过去看,桌子上摊着一本书,应该是日本的古籍,还是用汉字写的。 那本书上记载的是一些妖鬼轶闻,间或有一点关于妖鬼们的饮食习惯的描述,这部分描述大概就是陈清平将这本书收入囊中的缘故。 外面的客人们已经陆陆续续开始来到这间Tabelog上可以找到的中餐馆还颇为热闹,虽然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类客人,但神鬼们还是很捧场清平馆的手艺的。 快到夏天,地道的中华冷面变成了最受欢迎的菜色,这道从口味上已经被改的面目全非的菜,与萤火、烟花大会、扇子、浴衣和风铃一样,被评为日本和风夏日的标志性物品。 煮好捞过的中华面,将味淋、酱油、鸡汤、芝麻油等调料混合,拌在中华面之中,铺好切丝的鸡蛋饼、叉烧、木耳和黄瓜,撒白芝麻和红姜丝,吃的时候搅拌一下,就是清爽又营养的中华冷面了。 这种冷面通常搭配饺子,当然这饺子也不是中国的水饺,而是日式的煎饺。煎饺作为一种配菜或者下饭菜,频频出现在日餐之中,这也是让今昭觉得无语的一点。 更为令人惊愕的是,这几天有个乐队在大阪表演,因此带来了不少大阪的客人,今昭等人也借此机会游览了一下大阪,发现这里连大阪烧都是配着拉面吃的,吃了拉面还不算,拉面还要配白米饭。 所以当眼前这个客人,吃了中华冷面后用冷面汤泡了白米饭撒上鲣鱼松和柴鱼花的时候,太岁认为这已经算是一种文化冲击了。 那客人吃的很香,表情陶醉,令人觉得他吃的不是什么具有文化冲击的食物,而是人间无上的美味。 今昭看见那客人的身份是御皇鬼,简单地说,就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能转世投胎,变成了厉鬼的日本皇族。眼前这个御皇鬼,名字叫做冷泉。 “咦呀!你不是脸上有死气的那个人吗?”冷泉突然开口,指着今昭。 今昭看了看他脸上还站着海苔碎,无语地转身去收拾旁边的桌子。 “你又活了吗?”那冷泉抓住了今昭的衣摆,“好不容易求得的莲花法露,难道就此放下了不去沾益,却要回到浊世里去吗?” 鬼王姬扯过今昭,悄声道:“你稍微离他远一点,这个人还是天皇的时候,就是个著名的精神病患者,现在更是变本加厉了,你没看刚才酒吞进来,瞧见这个人又出去了吗?” “咦?”今昭回到后厨里,一边看着朱师傅指点玉卮怎么刨柴鱼花,一边拿着手机用神鬼界专门的资料软件,稍微搜索了一下冷泉天皇这个人。 不看则已,一看惊人。 这个人是村上天皇的第二子,但是却是个疯子。 从冷泉天皇的行为作风来看,他应该不是彻头彻尾的精神病,而是某种偏执狂或者妄想症,当时的人认为冷泉天皇被藤原元吉的鬼魂附体,所以非常希望把这个鬼上身的天皇赶下台。从字里行间不难看出当时的政治角逐,冷泉天皇说起来也不过是个牺牲品而已。至于鬼魂附体更是无稽之谈,因为皇族居所的法阵之强大,怎么可能是随便什么鬼都能打破并且上身的。 然而当这位天皇下台的时候,他却已经心坠魔道,无法轮回,最终成为了妖鬼,百无聊赖地徘徊在人世间。 恩,还是个色鬼。 今昭看得无语扶额。 冷泉在做天皇的时候,就是个出色的人体艺术绘画家,做了鬼更是拥有了极高的艺术成就,最擅长春那个什么宫的图。这份资料里后面附着的几张图画,那真是线条逼真细腻,栩栩如生,更难得的是十分优美。 “卧槽这线条画的,我是最不擅长肌肉动作的,但是看看人家。”华练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我只会看不会画。”青婀诚实地表示。 今昭觉得头皮发麻:“你们两个干嘛没有声音出现在我身后啊!” “为了吓唬你啊!”华练回答的理所当然。 “下午没什么事,去道顿堀玩,你去吗?”青婀拐着今昭的胳膊。 干嘛不去呢。 道顿堀是大阪最有名的一条美食街,位于大名鼎鼎,被中国扫货团铭刻于心的心斋桥。这条窄窄的小河周围全是令人欲罢不能的美食和特色小店,食倒太郎的周边更是随处可见。清平馆一干这会儿不轮值的闲人都捧着章鱼小丸子吃个不停,一副完全不嫌天热的贪食鬼相。一路上竟然还遇见了一个剧组在拍一部叫做《破门瘟神》的日剧。 “卧槽那是北村一辉啊!男主角是北村一辉啊!”华练捧心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的心脏!”青婀只管按着连拍的快门不停。 今昭正要提起《鬼邻人》和《夜王》,却眼尖地看见御皇鬼冷泉也在附近转悠,拐进了旁边一家书店。 大阪还真是够小的。 不仅能遇见男神,也能遇见工口绘师啊。 傍晚时分回到清平馆,老宋已经开始招呼客人,几位面色严肃的鸦天狗大人正在议论着案情,一群座敷童子点了中华料理晚餐定食,问老元里面有没有天津饭。 那个御皇鬼冷泉居然又出现了,这次的搭配是干烧虾仁配杂烩炒面白米饭,米饭上强烈要求加一块儿热的黄油。 别说是今昭,就连陈清平也不能理解这种搭配了。 “怎么就突然想起来整理书房了?”今昭站在陈清平已然化身垃圾场的房间门口,发现自己完全不能下脚。 从桌子上到椅子上到地面上,都放着无数的书籍,有线装本,有竹简,还有很多应该是最近在日本买的文库本。 今昭看了看,陈清平一边整理,一边翻到有趣的竟然还坐在别的书摞上看了起来,她觉得估计这个工程没个五六天是不可能完成的了。 一个女人抱着一摞书,从屋子里走了过去,拐进了书房。 那女人穿着一身素色的和服,腰肢纤细得不可思议,仪态万方地从今昭的眼前走过,好像在此之前是她一直帮着陈清平整理书似的。 今昭觉得吧这要是一部小说,换了一个地位是女主角的人,一定要么尖叫要么吃醋要么开始撕逼,可惜她既没有女主角的料,也没有女主角的闹,相反,她觉得这个女人十分可疑,应该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妖鬼。 只不过,清平馆这种地方,被陈辉卿的法阵围的铁桶一样,要是妖鬼,她是怎么进来的? 狐疑之间,今昭转过头,却又看不到那个女人了。 “这个拿到书房去。”陈清平把一摞捆扎起来用牛皮纸包好,写了备注的文库本递给今昭,“放在那个打开的箱子里就可以了。里面有古籍的那个。” 今昭抱着书走到那箱子旁,把那几本文库本放了进去,无意间看见,里面放着的古籍,是一本神鬼轶闻。 看上去,与之前她见过的那个女人抄写的,一模一样。 今昭把那本书拿出来,发现上面写着,和歌物语集,里面分着什么朝颜之卷,苍绀之卷,蔷薇之卷,仔细看几段,还是很有意思的,便把那本书拿了出来问陈清平:“借给我看看噢。” 陈清平应了一声,两个人又忙碌起来。折腾到了吃过晚饭,陈清平好歹算是能有个地方睡觉了。 擦了擦头上的汗,今昭咬了一口章鱼煎饼,那酱汁里章鱼的肉又弹又有嚼头,牙齿穿过筋膜,咬到软软鲜鲜的肉,配上米浆味道十足的煎饼和照烧风味的酱,实在是晚上当做夜宵的好风味。 吃过夜宵,今昭便拿起了从陈清平那里借来的那本书,坐在自己的床上看了起来。 “……夕颜之卷,这是讲述短命而疯癫的冷泉天皇的故事。那人的宿命,仿佛一朵朝夕之间便败落的花,柔弱而不经风雨。冷泉天皇是藤原中宫的第二子……” 窗外似乎有虫鸣声传来,一段线香味道,大概是老周点来驱蚊子的,有低语声时隐时现,好像是华练在和谁说话。 屋子里还弥漫着那盒叫做花风水的线香的味道,床头柜上台灯的光很温暖宜人,不时有凉爽的风带着院子里的香草味道吹入窗棂,捧着这样一本神鬼的轶闻,今昭觉得整个人惬意极了。 这样悠悠看到了夕颜之卷完结,冷泉天皇如何爱上了父亲的宠妃,如何求而不得,狂躁疯癫,被迫禅位,郁郁而终。 历史的萤火流光从眼前暗下来,今昭伸了伸懒腰,把书放在床头柜上,钻到了被窝里睡觉。 迷迷糊糊之间,好像有个人走到了她的床边,拿起了刚才的那本书翻看。 今昭勉强张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段极好极美的身段,腰细如柳,不堪攀折。 是那个书房里的和服女人! 太岁一瞬间觉得仿佛有电流击中了她的天灵盖,她忍住脱口的尖叫,将自己的视线,影藏在了睫毛后面。 太岁的技能在这个瞬间依旧是全无效力,那女人仿佛根本不存在于她的眼前,没有名字,没有身份,没有,存在。 第三百二十六回风打芭蕉雨打盆,辗转梦里无美人 夜阑,月胧,虫鸣,线香。 和服美人,明丽端华,身段玲珑,安静地站在床头,捧着一本古籍,默默无语地翻看,随着那字里行间的故事,那美人或微笑,或蹙眉,或黯然泪流。 今昭琢磨着,如果这不是站在她的床头,看画面多美啊简直不忍看嘛。 也许是感觉到了今昭眯缝眼里的视线,那女人放下了书本,低头看了看今昭,而后拿起那本书,迈着十分优雅的碎步,缓缓向外走去。 今昭也悄悄下了床,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偷偷趴在窗户边,看她要做什么。 奇怪的是,那个女人就那么站在月光下,仰着头看着天边的月色,好像在回忆着什么甜蜜又痛苦的表情,时而蹙起眉头,时而勾唇微笑。而就在今昭揉揉眼睛的几秒钟的功夫,那女人就消失无踪了。 地上摊着那一卷书,今昭走过去把书捡了起来,却是那一章夕颜之卷的结尾。 今昭觉得这是个很常见的悲剧故事,被制约的傀儡皇子,年轻受宠的父皇的美貌妃子,这种故事在网上搜一搜,有的是《霸道皇子俏宠妃》之类的名字。只是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白天曾经在她的眼皮底下吃中华冷面,还用冷面汤拌饭,所以这个故事今昭看起来才颇多感触。 如果罗密欧或者梁山伯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还在你面前天真的像个孩子一样吃拉面,你也会理解今昭此时此刻的心情的。 今昭叹了一口气,将那本书拍了拍,回房间睡觉了。 第二天上午一拨人去了通天阁,中午回来换班,傍晚时分,参观完通天阁的今昭这一拨几个人站在一家炸肉串店前等陈清平一起过来吃一吃这著名的大阪本土风味小吃。 “看上去没什么太特别的,但是真的是意外的好吃啊。”华练一边吃着炸西红柿一边说。 “这种炸肉串的面衣很薄,应该是细面粉里加了蛋清。”陈清平很内行地评价,“如果要有这种圆而胖的效果,也可能加了起泡粉。” “难得出来吃东西,你就不要思考那么多啦。”华练摆摆手,将陈清平手里的炸肉串抢了过来,顺手塞进了今昭的嘴里,“再唠叨就不给你吃了。” “阿姐GJ!”鬼王姬竖起大拇指。 “说起来……”蔓蓝拿着一个炸莲藕,“那个御皇鬼真的是每天都来我们店里吃东西啊。据说晚上还预约了一个雅间要喝一下中国的烧酒。” 提到御皇鬼,今昭难免想到冷泉天皇苦逼的故事,进而想到她看见的那个奇怪的女人,接着肉串店里轻松的气氛,她把昨天关于那个穿和服的女人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你能看见,但是陈清平看不见?”玉卮摸了摸脖子上朱师傅给的避鬼符,“那是什么鬼玩意。” 西王母家的五朵金花齐齐看着今昭,华练嚼着炸麻糬道:“不如我们今晚去夜探陈清平你的香闺吧。” “喂!她本来在我的香,那个,卧室里,也出现了啊!”今昭叫。 “那就兵分两路,我让老周去睡陈清平,我去睡你。”华练挤眼睛。 陈清平目光冷冷地扫了华练一眼,把华练伸手要拿的鸡皮给抢在了手里,恶狠狠地一咬。 晚饭冷泉天皇果然又来吃吃喝喝,还在包厢里睡着了。 清平馆倒是不差这一间包厢,考虑到这个人本来的疯癫与偏执,也就没去喊醒他,而是门一关,放任自流。 伙计们知道今昭看见了太岁都不能辨认的鬼,各个情致盎然,端着章鱼小丸子章鱼仙贝格力高之类的小吃,一群汉子自告奋勇去帮陈清平收拾书,一群妹子等在今昭的房间里看剧。 “我说你们,不要把蛋黄酱沾到书啊。”今昭看着帮忙搬书的老元嘴里还叼着章鱼小丸子,无奈地说。 话音一落,一片衣角出现在今昭的余光之中,她转过头,果然看见那个穿着和服的女人站在陈清平的房门口。 今昭马上拿起手机在清平馆伙计们的QQ群里发了一句:“出来了,就在门口,那个玄关放着的格子拖鞋后面。” 众人都尽量不着痕迹地看了看门口。 马上今昭就看见老宋手快地回复:“拖鞋后面什么也没有。” 老周立刻跟上:“白痴,都说了只有今昭能看见。” “还在那里么,你们说我要是走过去会怎样?”老元问。 “别啊!万一你出事了怎么办。”蔓蓝回复。 可惜老元动作太快,已经拿着章鱼小丸子的空盒子,从门口走了过去。 以今昭的眼光来看,老元,从那个女人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她马上把这件事情发在了群里。 那个女人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转头又走向了今昭的房间。 今昭连忙跟了上去,一回屋看见华练等人坐在她的沙发上挤着都在看手机,显然是正在打字聊天,她连忙给大家递了一个眼色。 华练的一行字很快就手速极快地冒了出来:“进屋了?” 今昭马上回答了一个:“嗯。进里屋了,在床头柜旁。” 那女人站在今昭的卧室里,又拿起了今昭的那本夕颜之卷。 群里接到线报继续在议论,青婀脑洞大开地问:“你们说她是不是喜欢那个冷泉天皇啊,不然干嘛没玩没了看呢。” “冷泉天皇不是喝多了睡着了么!赶紧的啊!”鬼王姬打字。 “我们来假装议论一下好了。”玉卮出主意。 “那个,刚才喝多了睡着的冷泉天皇,你们觉得他醒来以后会不会很生气啊。”蔓蓝说议论就议论,已经开了口。 青婀故作深沉地摇头:“不会吧,他在我们这里喝多了在雅间花字号睡着了,我们没有赶走他已经不错了。” 鬼王姬仰头:“从这里出了跨院沿着石板路一直两侧就是雅间,他不会突然醒了走错了吧。” “哈哈哈哈哈。”华练听着这明晃晃的议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然而今昭却十分明显地看见,在她们开始议论的瞬间,那个女人就丢开了手里的书,专心致志地听起了她们的议论,而后拔腿就走,完全失去了她的优雅风度。 今昭连忙跟了上去。 只见那女人几乎是踉踉跄跄地找到了天字号的雅间,看见了里面睡得昏昏沉沉的御皇鬼冷泉。 “殿下!”那女人语音凄厉。 这一瞬间,有一股墨香幽幽而来,今昭抬起头顺着香味儿望过去,惊愕地发现,半空之中突然漂浮过来无数的字迹,那些字迹像是一道道烟尘,又像是一条一条的项链,总归是有了实体的感觉,忽忽悠悠飘向了那个女人。 那些字迹分明都是古籍,大量使用着汉字,飘飘忽忽进入了那个女人的体内,而那个女人随着身体里吸收了越来越多的字迹,也变得更加的明媚动人。 “啊!”蔓蓝轻呼一声,“我看到了!” 不光是蔓蓝,清平馆跑过来的其他的人,也看见了那个女人。 那是个穿着漂亮的紫金两色的和服的美人,饱满,明艳,身段诱人,正跪在御皇鬼冷泉的面前,嘤嘤地哭泣。 “你有什么问题吗?”华练的声音在那女人身后响起。 那女人转过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华练,目光之中突然闪过凶厉:“不许你拆散奴和殿下!”说着,她扑向了华练,袖子里甩出一把黑色的字迹来。那些字迹迎着风就变成了一把把黑色的手里剑一样的玩意,悉数飞向华练。 华练后退一步,还未出手,那些手里剑就被停在了半空。 陈辉卿的掌心冒着莹莹的白光,冷然看着那个女人,刚要把掌心里的白色光球挥向那个女人,今昭却大喊一声:“不要!” “没事。”华练示意陈辉卿收手,澜澜焰光在她的指缝里跳动,“我先把这个冷泉干掉。” 话音一落,那女人突然露出极其恐惧的表情,噗通一声跪在了华练的面前,拼命地磕头:“不要!求您不要!奴这就离开殿下!” 今昭一步上前,对华练耳语几分。 华练一笑:“原来你是寄居在古书里的文车妖妃,你的名字是夕颜,村上天皇的宠妃,对么?” 那夕颜似乎听到了什么脏污的事情,身子微微颤抖,眉目间流露出极其嫌恶的表情来,但被华练奇怪的法术威慑,还是恭敬地回答:“是的。” “然后你爱慕当时是太子的冷泉天皇,事情变得混乱了对吧。“华练继续问。 夕颜的头低得更厉害。 “那本书里的记载是真的,对吧。父与子因此有了嫌隙,冷泉天皇又被卷入政治争夺之中,原本就有些精神不济的他,因此变得癫狂,对吗?”华练重复着刚才今昭告诉她的内容。 “不!不是我——不是我——”夕颜猛地抬头哭道,“我——我是真的爱着冷泉天皇的!” “这个CP问题先不提,反正你被赐死以后,冤魂游荡,附着于古籍传说之中,成了文车妖妃,这是没错的,对吧。前几天我们老板买了藏着你的那本书,所以就把你顺便带了回来,对吧。”华练问。 “……是这样的。”夕颜垂下头。 “所以,你能看见冷泉天皇,不过是机缘巧合而已。”华练突然语气变得凌冽,“而你原本的目的,却是随着这本书,辗转四处,吸引读书者的灵魂为你的养分,如果没有在这里意外地看见你的老情人,恐怕几天之后你就会动手吸走她的灵识吧!”说着,华练一指今昭。 今昭一愣。 “所以,只有她才能看到你,因为,她被你标识为猎物。”华练道。 今昭彻底懵了。 鬼王姬看着太岁的傻样,叹了一口气:“之前我们没有想到是文车妖妃,但是这种生物,是以精神体的存在而存在的,靠储备的灵识为生。如果顺利的话,她应该是以故事吸引你,然后反反复复让你看得入迷,最终夺走你的灵识。” 青婀拍着今昭的肩膀:“你的运气真是不错啊!要不是误打误撞遇见了冷泉天皇,文车妖妃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愿意显出原形!要知道文车妖妃的原型可是毫无法术,和普通人没有区别的!” 今昭看着那跪在地上的美丽的夕颜,又看了看睡得死了一样的御皇鬼冷泉,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不管怎么说,你也是害人未遂,不能因为未遂,就觉得你没有伤害别人。”青婀转向文车妖妃夕颜,又看了看华练,“阿姐,我们把她交给鸦天狗吧。” 华练笑呵呵地看着文车妖妃夕颜。 她身后睡着的御皇鬼冷泉,突然动了动,张开了眼睛,打了个呵欠,坐了起来,看着眼前一大堆的人,咧嘴笑:“你们这么多美人,是来伺候我的吗?” 瞬间雅间气氛骤降10°,一道白光如刃,抵在了冷泉的脖子上。 “卿卿,算了。”华练挥挥手。 “咦,你这个美人,又是从何而来?”冷泉看见夕颜,笑逐颜开,一把就摸在了夕颜的脖子上。 包括夕颜在内,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今昭指着夕颜:“她是夕颜,你父皇的宠妃啊……” 御皇鬼冷泉一瞬间表情变得迷茫,随后又猥琐起来,嘿嘿笑着:“我父皇宠妃千百,我如何记得?” “可是你们不是深爱着对方吗?”今昭想起书上写的故事。 “哦,你是说,我睡过她,是吗?”御皇鬼冷泉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睡过的女人,不要说我父皇的,我皇弟的,就连我的臣子的妻子,也有千百,我怎么能一一记得?” 这下子清平馆众人彻底无语了。 青婀嘀咕了一句:“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那夕颜似乎也不敢相信,可她还是颤抖地问:“难道您……” 御皇鬼冷泉鄙夷地看着夕颜:“你也成了鬼啊。那你成了鬼以后,让多少男人伺候过?” 夕颜突然语塞。 文车妖妃一族,和倩兮女、飞缘魔一样,都是十分妖冶动人的女鬼,因此也从来不缺男色。 “卧槽我能把这一对狗男女都踢出去么。”鬼王姬扶额。 “等一下我亲自给踢出去,但是在此之前我有个事情要问。”华练说道,“你叫夕颜是吧。我记得文车妖妃一族,是喜欢生活在故事世界之中,无拘无束的,不愿意耗费自己的精力回到现实世界里,除非太饿了需要捕猎。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作为一个还不怎么强大的文车妖妃,非要从那本书里出来呢?” 夕颜看着华练周身的煞气,颤抖着身体说道:“因为,因为中宫殿下说,说要我们打听一个人,找到她……” 华练挑眉。 夕颜颤抖着手指,指了指今昭:“就是,她。” 今昭十分吃惊:“我?” 华练咧嘴:“中宫殿下?” 第三百二十七回疲惫不堪借宿时,夕阳返照夕颜花 “脆弱如琉璃的砂砾之城啊/就这样像是碎片一样消失了/梦境的残韵还留有余香/编织成我所期望的那样……” 清凉脱俗之中带着一点童音的歌声像是云雾一样,弥散在“这里”的四面八方,也同云雾一样,有的地方稀薄,听得不甚清楚,有的地方浓霭,那歌声便连里面的换气声都能听得分明。 “这里”是一个有点像是天音族宫韵白居住的琴宫那样的地方,仙气十足,但与琴宫不同,琴宫是高冷的洁白的巍峨的,令人感到一种上神的压迫感,而“这里”则是在云雾之后,有残破的城墙,荒草与野花,起伏的山丘和木屋,全然是一派田野隐逸的风光。 “感觉如果把这些云雾和歌声都删除的话,就可以拿这里来拍《霍比特人》什么的了。”青婀摸着下巴。 “为什么我觉得文车妖妃这种生物居住的地方竟然这么小清新?”宫韵白表示不服。 “你们小心点,这里的气氛特别不对。”黄少卿保持着正直的警惕。 “啊,那是紫藤花吧!”今昭没心没肺地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条藤廊前面的大树。 “好饿啊……”华练打了一个呵欠,站在她身旁的那个文车妖妃夕颜,战战兢兢。 陈辉卿什么也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跟在华练的身后,要不是他还在随着众人缓缓前行,那模样简直就像是已经睡着了。 这里是文车妖妃居住的文车界,当文车妖妃夕颜说出“中宫”要寻找到今昭的瞬间,华练就决定来会一会这个中宫殿下了。 正如夕颜所称,文车妖妃们,妃是普通的族人,都是女性,中宫是族长,同样是女性,文车界之中偶尔出现的男性,基本上都是留种用的人形精X提供库。 从构成来说,文车妖妃的文车界,有点像是《西游记》里的女儿国,只是这个东瀛的女儿国,显得十分邪狞。 文车,指的是从前日本的宫廷里,用来运送文书的车子,后来也包含有书库的意思,据说清少纳言就是个喜欢趴车等书看的人。文车妖妃在民间的传说里,是诞生于字里行间的一种鬼怪。实际上,文车妖妃则是一种像是岁时十二族一样,生活在某种亚空间之中的物种,食用的是比人类的身体更为重要的,人类的精神。 被文车妖妃“吃”过的人,轻则失去某些记忆碎片,重则完全变成痴捏呆傻。 但是这种鬼怪,本身的力量却很微弱,几乎与常人无异,主要的吞吃方法,还是靠阴谋诡计和装神弄鬼,正如华练所言,世界的进化是公平的,自然赐予你逆天的能力,就会给你一个孱弱的身体;给予你强大的力量,就会夺走你本该拥有的美貌。像是陈辉卿这样强大而美丽的,恩,就夺走了他的情商。 夕颜既然已经显出原形来,就已经失去了先机,就算是在自己的地盘,她也不敢有什么动作,老老实实地给华练等人指路。 与之相对的是华练带着的负责点读笔的今昭、负责地毯式搜索的青婀、负责查案的黄少卿、对亚空间和诡异法术熟悉的宫韵白以及外挂陈辉卿几个人,好像是逛花园一样闲庭信步,听着今昭和青婀辨认着各种野花野草。 “……这里的野菜品种竟然这么齐全,真该让昭她男神带着集装箱过来。”青婀看着一边走一边在采摘野菜的今昭,双手一摊。 今昭笑嘻嘻地提着装着一把各式各样野菜的购物袋:“幸亏我最近经常出去逛,身上总带着购物袋,要不然今天就摘不到这些野菜了呢。” “只要你一会儿能保住你的野菜们就好。”华练咧嘴,摸了摸今昭的头。 “我说阿幽,我怎么觉得你似乎在期待什么人?”宫韵白往左边走了走,打算离身上沾着泥土草屑的今昭远一点。 华练一边走一边欣赏风景,随口回答:“你不是也知道了么,在六合之中,我们家的呆头昭,遇见了迅猛昭,哦,就是白垩纪那个。我总是觉得吧,飞琼的所作所为,如果是单纯为了跟我合体,似乎手段太迂回了点。而且就算是她魔化了,看她一贯的作风,躲在别人身后指指点点,借刀杀人,当碧池还要立牌坊,她应该也不会只有刘荣一个帮凶啊。” “你怀疑迅猛昭和飞琼合作?啊那可真是心狠手辣遇见了老谋深算,剁椒女总裁牵手绿茶白莲花。”宫韵白哼了一声,“我当初答应帮你对付甜甜圈,可没说连绿茶和辣椒油也管啊。” 华练笑容满面,不怀好意地看了看宫韵白:“你真的不管啦?那我也不管你的爱情马拉松了,该怎么追你自己看着办吧。” 宫韵白翻了一个白眼。 这个时候,一行人已经走到了那一棵巨大的紫藤树下,那一道长廊曲曲折折,上面覆盖着无数的白色的小花,正是夕颜花。 “这里是去婕妤宫的唯一的一条路。”夕颜指了指那走廊。 “婕妤宫?”黄少卿皱眉,“这名字里面没有什么幺蛾子吧。” “那个,我们拜的神明,是,是宗主国班婕妤……”夕颜怯生生地说。 “……你们的行为可跟什么女戒女德后妃品行之类的没半毛钱关系啊!”青婀吐槽。 走在那条缀满了夕颜花的走廊里,看着两旁的田园风光逐渐变换为花香绣锦,那种女儿国该有的娇媚之意这才渐渐显露出来,尤其是当中一段路,路上两侧种满了大片大片的凤凰花,将整个天空也染成了粉色一般,景色之梦幻,令人陶醉。 “遇见这种美景唯一的遗憾就是……”华练叹了一口气,刚要接口说下去,青婀和今昭就异口异声,一个说“没带单反”,一个道“不能野餐”。 华练哈哈大笑:“我说昭啊,你本来也应该是个职场小鲜肉,结果落在了清平馆手里,被你男神活活养成了一个吃货啊!连脑回路都变成了厨房这样好吗啊哈哈哈哈……” 今昭想了想,简直无法反驳。 人家在这里看花看景,她在这里采摘野菜计划野餐。 走出这条葫芦花走廊,是一片很像是祇园的,全身和风建筑的小镇,夕颜说,这里就是文车妖妃们居住的地方。视野之内的和服女子们有的在逛街买菜,有的在招揽生意,一瞧见走廊里走出的这几个人里有黄少卿宫韵白陈辉卿这三个男人,顿时面带喜色,眼光仿佛有了实体,瀑布暴雨一样射了过来。 宫韵白还好,大约是平日天音族里也习惯这种目光了,黄少卿却是有点汗颜,勉强保持老脸不红,就已经是万幸。 青婀怜悯地拍了拍黄少卿的肩膀:“大黄,你就想着,你这是查案,她们不过是犯罪嫌疑人而已。” 这话一说完,黄少卿想了想,顿时目光清明起来,没事人一样了。 今昭对得意洋洋的青婀竖起拇指。 华练又开始哈哈大笑。 至于陈辉卿,那些万众敬仰的目光之于他,就跟没有一样。 走了没多远,今昭就发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些女的目光这么烧烤,但是却没有敢上来搭讪的?” “因为我们这里,男子是统一分配的,要经过中宫的决定,私下的接触,会被处以极刑……”夕颜怯生生地说,因为她走在这一群人里,已经被同胞们的视线凌迟了无数次。有人认出她来,还颇为鄙夷地大声说:“那不是夕颜少纳言吗?不就是为中宫出去办事,摆出那副得意的样子给谁看!” 今昭看了看夕颜缩头缩脑的样子,实在很想让刚才那个大嗓门来解释一下,什么叫做“得意的样子”。 不过,少纳言啊,这位夕颜,和《枕草子》的作者倒是一个官阶呢。 胡思乱想着,一片宫阙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宫阙之中出入的女官表情肃穆,见到夕颜,也只是略一点头,守门的女将检查了夕颜的腰牌后,还要登记华练等人的身份。 夕颜低声过去解释了一番:“这是中宫大人要的人,因为当时捕获到目标的时候,她的几个家人也在场,考虑到都是男子,我便带回来了。” 那女将吃惊地指着华练和青婀:“那也是男人?” 夕颜如芒在背地胡编:“那是,特殊癖好。” 那女将立刻迷醉地看着青婀和华练:“可爱的正太和霸道的妖孽啊。” 今昭听到这个评价差点跪了,转头看华练和青婀,两个人果然十分入戏地站在一旁假装在聊天,两人那表情动作,就一个词可以形容。 纯爷们。 太岁叹气,果然八荒界是不好混的,她的路还长着呢。 “你就是那个人吗!” 一声几乎可以说是凄厉的尖叫传来,一个衣着华丽的和服女人从里间走出,对今昭怒目而视。 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石破天惊。 “你长得也不怎么样啊!为什么朝颜会那么看中你啊!” 卧槽难道日本的百鬼只要是女的都是百合吗! 今昭差点昏倒。 那文车妖妃的族长中宫还要说什么,冷不防一个女音含着几分笑意地开口问:“我说,中宫啊,你说的,朝颜,那是谁啊?” 中宫正要大声斥责,却被一把寒光萧瑟的宝剑抵住了咽喉。 面前那持剑的男子英武非凡,散发着强烈的男性荷尔蒙的感觉,中宫十分清楚眼下自己被威胁了,但还是忍不住脸红,娇软地喘着气:“你,你是谁?” “……请你用正常的语气回答不要让我们误会你正在看爱情动作片。”青婀板着脸说,她压抑着心头的不快,转向宫韵白,“我看这个人不能好好说话,能不能给她催眠?” “嘛,这个也不是不行的。”宫韵白拖着慢吞吞的调子。 那中宫一听这管玉液琼浆一样的声音,立刻转过眼神来,一见这一袭白衣,仿若仙人的青年,顿时又软了三分:“你,你们……” 宫韵白立刻表示:“我看我还是催眠吧。” “住口……本宫,啊……本宫的宫殿里……嗯……所有的法术都是无效的!” “哎呦,禁魔禁法啊。”华练无视中宫的呻吟腔,兀自思考着,“我就说这么容易就进来了呢。不过你们怎么光长胸不长脑子啊。也许你们日本的百鬼,失去了法术就完蛋了,但是难道你们就没听过中国功夫吗?” 那中宫目瞪口呆地看着青婀面色冷峻地打起了一套看上去十分酷炫的拳法。 今昭已经无法吐槽这个神展开了。 “禁法?”陈辉卿突然歪着头出声。 众人转头一看,他手里的白色电光球刺啦刺啦响着,尽情释放着危险的杀气;再转头,看着看见了陈辉卿的中宫,那中宫终于看见了站在众人身后的陈辉卿,目光触及那张脸,发出一声不可遏止的尖叫,然后,昏了过去。 “这是,帅晕了,么。”青婀戳了戳那中宫豪迈的胸。 “……为什么我现在觉得日本的百鬼都有点无厘头呢。”今昭顿时好想回家。 黄少卿顺手拿起中宫手边的茶,往中宫的脸上泼了上去,用十分典型的逼供口气,森然说道:“你最好,还是有问必答,也许,就可以不必以缺胳膊少腿的姿态,活完下半辈子了。” 那中宫目光呆滞地看了看黄少卿,脖子上一痛,低头看见那剑刃已经切入肌肤,渗出血来,吓得连忙摆手:“我说!我说!” 华练看了看夕颜,嘀咕了一句:“你们文车妖妃,真是没骨头。” 夕颜瑟缩地站在一旁,不敢应答。 那中宫开始唠唠叨叨地说起一个老套的故事来,内容情节令人犯困,大致就是一个很帅的男人来到了文车界,夺取了中宫的芳心和金钱还有精法之后,始乱终弃。那个男人叫做朝颜,根据他的说法,他有个双胞胎妹妹叫今昭。 中宫对这男人恨之入骨,又爱如珍宝,就想着,把这个双胞胎妹妹弄到手,到时候不怕那朝颜不就范。 于是就有了夕颜的事情。 华练听完这个故事,思忖片刻,问:“你确定那朝颜是男的?是双胞胎里面的哥哥?不是女扮男装?” 中宫在黄少卿的剑下点头如琢米:“一模一样,跟这个女生一模一样。容貌很英俊,身上还有特别好闻的香气。” 今昭大怒:“那你还说我长得不过如此!” 中宫被今昭的气焰吓到,磕磕绊绊地解释:“那个,我……” 今昭上前一步:“而且你还用那种暧昧的字眼!什么叫他看重我啊!如果是双胞胎的话看重双胞胎妹妹不是很正常吗!” 中宫吓得手足无措:“可是,可是也有很多兄妹……” 青婀也炸了:“那是你们日本的爱好啊有脑残要看德国骨科好吗不要算在我们头上!” 华练伸出一根手指,把黄少卿的剑往皮肤里推了一下:“我问你,的确是男的吗?” 中宫疼得倒吸冷气,但还是努力解释:“是的,绝对是男的,我跟他欢好过,真的是男的,有那个器官!如果你们不信的话!我!我有录像的!” 众人愕然地看着那中宫。 今昭双手抱头:“啊啊啊这是什么变态的爱好啊!” 华练哦了一声,让那中宫唤人去拿录像,然后转向夕颜:“没事了,既然这样,你带我们出去吧。” 第三百二十八回大梅林里发生啥,千里一命何为家 从文车界回来以后,文车妖妃以“伤害友邦人士未遂”的罪名被鸦天狗带走调查,然而御皇鬼冷泉依旧我行我素地在清平馆吃饭,吃了两天以后,今昭的情绪就很不好,因为她一看就御皇鬼,就能想到文车妖妃,进而想到那个叫做朝颜的奇怪的男人传说中的双胞胎哥哥,抱着那个不着四六的文车妖妃中宫,颠鸾倒凤。 太岁的技能是当面能看出来对方的身份,因此视频里那个“双胞胎哥哥”到底是什么玩意,她全无头绪。华练铺下消息网去问,目前也毫无反馈,那个长得和今昭几乎一样的朝颜好像是平地冒出来,然后又平地里消失了,只有文车界出现过,好像就是专门为了和那中宫啪啪啪似地。 那画面简直不能直视! 那段羞耻play尴尬症up的视频让今昭两天里郁郁寡欢,于是陈清平就在第三天的早上,把那本古籍,直接炖在了御皇鬼冷泉点的寿喜烧里。那一刻御皇鬼冷泉看着充为豆腐存在于寿喜烧之中的古籍,表情特别精彩。之后,御皇鬼冷泉就再也没有来过清平馆了。 陈清平大概是发觉原来古籍也是个很可怕的物件儿,所以从文车妖妃的事情开始,就逮住谁就抓谁,帮他整理他的书房和收藏,蔓蓝也被这股劲儿带动,开始整理库房,一时间清平馆里的劳动热情高涨。朱师傅要包个饺子,都找不到帮忙擀皮儿的人。 这天下午,大阪府的府守神关山樱姬请几位女性友人吃饭,定了清平馆的唐风中餐,陈清平带着今昭去送餐顺便松快松快心情,西王母四姝又在库房里数家珍,汉子们则苦力劳作在书房,清平馆的堂面上,竟然只剩下中午刚起床的华练,坐在一边用电脑一边喝咖啡的陈辉卿对面,写写画画。 叮铃。 门口的铃声突然一响,一个高瘦白皙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声音温顺地问:“请问,还在营业吗?” 华练看了看时间,下午两点四十五分,指了指墙上挂着的牌子:“营业倒是营业,只是有的菜可能没法做了。” 那年轻人点点头,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微微有点脸红地说:“我要一碗面,一杯茶就好了。” “我们这里是中餐馆,拉面的话可是没有的哦。”华练说道。 年轻人还是那副温柔谦恭的模样:“没关系的,只要是面条和茶就好了。” 华练应了一声,丢开笔起身去厨房问朱师傅,片刻之后转回来:“白面配大肉,茶的话,不介意喝茉莉花茶吧,很香的哦。” 过了一会儿,朱师傅端来清香四溢的茉莉花茶,把这个稍微有点阴沉的下午温暖了起来,那股味道清冽宜人,连陈辉卿都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拿起华练那杯茉莉花茶,一口闷。 “好水!温柔清宁,有一种花浮水的甜味。”年轻人称赞道。 华练咧嘴:“不错嘛,我只能喝出来是茉莉花。” 年轻人微笑:“因为您是忙大事的人,与我们这种计较生涯的小民不同。” 华练挑眉:“你怎么能看出来呢,我可是中午才起来的。” 年轻人笑得更温柔愉悦:“我们飞梅君,虽然没有什么强大的力量,但是素来很会看人。” 那年轻人双手握着茉莉花茶,仪态漂亮,但是脸上却带着忧愁,看上去像是那种出身很好,读书很多,气质很棒,但是际遇令人扼腕的失意人。 大概是这年轻人这种“我见犹怜”、“明珠蒙尘”的感觉,华练多看了他几眼。那年轻人啜着茉莉花茶,感觉到了华练的视线,微微露出一个有点羞涩的笑容来。 一瞬间,华练就想起来当年永福寺的一夜过后,那个早晨,那个人在她的身旁,露出的那个羞涩的笑容。 啊,当年那么青涩的眼神羞涩的笑容啊。 华练看了看在键盘上敲打得金戈铁马的陈辉卿,叹了一口气。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当年的羞涩美男纸,一个亲吻都能脸红到锁骨,眼下已经把野外和壁咚当成兴趣普雷了。 等闲变却故人姿,却道姿势容易变啊。 于是触景生情的华练好心提醒那年轻人:“我看你好像身体不太好,你最好找个医师看看,不然你可能最近这几天就要扑街了。” 年轻人笑了笑,点点头:“多谢您,只是我不得不赶路。” “天大地大身体最大。”华练摆摆手。 年轻人黯然一笑:“可是,我不去,就会死的。” 华练皱眉:“你这是被人威胁了吗?” 年轻人双手握着杯子,摇了摇头:“是我们一族的诅咒。” 朱师傅端着一碗放了白肉的白汤阳春面,汤水微微泛着白乳之色,里面星点点缀着嫩绿的葱花儿,几片切片的五花肉卷,有浅粉色的漂亮的螺旋纹理。 那年轻人看见这清雅的配色,露出一点欢容,猫儿一样喝了一勺汤,满足地眯起了眼睛:“这汤的味道清而不浮,真的是非常好的水质啊。” 朱师傅一笑,没有回答。 华练啊了一声:“你用的是中泠泉吗就是云盏他们前几天送来的那坛子?” 朱师傅莞尔:“再好的水,也要鲜嘛。你看他,吃点儿好的,不是心情好多了嘛。” 年轻人大力点头:“是的,我现在觉得好多了。” 华练转向朱师傅,问道:“还有什么好吃的么,给这个孩子拿点儿吧。”她没有说出来的后半句是,如果,不让他现在多吃一点,也许明天,他就再也吃不到任何食物了。 朱师傅嗯了一声:“厨房里好像还有一些,我去看看。” 华练腾地跳起来:“我也去。” 厨房里还是朱师傅的习惯布置,井井有条,只是华练的确是很久没有来这间厨房了——说起来上次来厨房里,被突然冒出来的酒吞童子捅了一刀,那还真不是多美好的回忆。 找了个板凳坐下来,华练擦了擦额角的汗。 “看来你转了一圈儿,老毛病还是没改,怜香惜玉啊。”朱师傅一边包着博多风格的蔬菜饺子,一边调侃着华练。 “哎,这年月本来好人就少,你看见这么柔柔弱弱的傻白甜,你当年不是也伸出友爱之手了么还给人家当师傅,还把人家的小闺蜜给泡到手了。”华练顺手打菜篮子里摸出一根煮好的玉米,好整以暇地剥掉玉米皮,开始啃了起来。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朱师傅有点好奇,“我看你,对日本的百鬼,清楚得很嘛。” 华练一眨眼的功夫已经啃完了一根玉米,抓了张厨房用纸擦了擦手,哼道:“自从我天启年间被酒吞打了一个重伤,我就开始研究日本的百鬼了,要说熟悉,恐怕我比他们自己,知道的内幕都多。” “这个飞梅君一族,也是可怜人。” “让我想想啊,要说起来,他们应该属于一种木灵……” 以茨木童子为首的木灵,是草木之心诞生出的一种妖鬼。 百鬼,之所以称为百鬼,是因为与八荒界的妖魔鬼怪不同。 八荒界的妖魔鬼怪,有自己修炼的,有受到仙人指点的,有抱大腿的,有自己白手起家的,当然,也有因为各种念想成魔或者坠入鬼道的。而百鬼,几乎全部都是成魔或者成鬼的。木灵就算是里面比较靠近自己修仙的善类了。 飞梅君,是木灵里最善类的善类。 平安时期,日本著名的公卿、政治家、学者、遣唐使菅原道真,非常喜爱梅花,在京都的家中种了许多的梅花,后来因为他被藤原氏陷害,流放九州,他所养的梅花,十分思念主人,因此也飞到了九州。 这是日本人熟知的飞梅的故事,飞梅至今和菅原道真一起,被奉为学识之神,应考的学生们,都会拜这位大神,祈求考试好成绩。 然而,事情的真相却是。 沉迷于汉学文化的菅原道真,会很多中日合璧的法术,可以说是在阴阳术方面,超越了后来的安倍晴明的不世高人。菅原道真在梅林之中研习这些不能见光的法术,久而久之,梅树也受到了灵气的感染,渐渐拥有了灵识,慢慢地,修炼成了梅君。 清傲的俊美少年如梅花一般,虽然只能生活在梅林里,却是菅原道真难得的知心人。因此,在菅原道真被贬的时候,梅君义无反顾地跟着主公一同走了。 梅君所在之处,必定有梅花,所以才有了飞梅的传说。 最终在藤原氏的高压之下,菅原道真阳寿未尽,便意外死去,死后的灵魂不甘不愿,化为厉鬼。 然而,厉鬼终究还是会被收服的,菅原道真最终还是在阴阳师们的合力之下被抓捕到了。 所以,痴心的梅君,为了帮助菅原道真远离阴阳师们的结界和式神,用自己的性命立下毒誓,用自己的灵识换取了菅原道真不被阴阳师打得魂飞魄散。 菅原道真永远地被囚禁在了阴阳师的法阵之中,而梅君的后代们,也每一代都要从京都赶往九州,去经过昔年先祖走过的路,用自己的血祭奠法阵,换取菅原道真的太平。 等到外面的那位飞梅君小哥,赶到法阵前血祭的时候,就是那小哥命丧黄泉之日。 “……总而言之,我们可以理解为,菅原道真是白娘子,飞梅一族就是小青,千方百计,是为了保护雷峰塔不倒。”华练双手一摊,“虽然我奉行的是,自己头上的灰自己拍,但是我对这种忠贞不二到世世代代都这么听话这么忠义的人,还是十分尊敬的。” 朱师傅莞尔:“我在你的语气里可听不出这种尊敬来。” 华练哼了一声:“说到底,一个人的痴情,可能对另一个人来说,就是残忍。一代飞梅君倒是成全自己了,但是此后他的子子孙孙,都要为这个毒誓前仆后继地玩命,这年月百鬼们找个媳妇生娃也不容易,就算是飞梅君们这种自己从梅林里培养,这么多年培养出来的心血,还不是要一代一代送去当祭品。要是这样,还不如就断子绝孙了,也省得祸害人。” 朱师傅忍不住笑出声来:“这的确是你的风格啊。” 华练却没有笑,反而是面色沉肃:“这话对你来说,也管用。南乔,你现在也有了自己的爱人,有些事情,你该想清楚了。” 朱能垣突然慢慢地浮起一个十分狡黠的微笑来,那是从未在他的脸上出现过的,骄傲、狡黠、无法被束缚的奇妙笑容。 华练一瞬间,就透过这个笑容,看见了洪荒时期,那个自由自在,对谁都不在意,对什么都很淡漠的风神南乔。 “按照玉儿的辈分,我得说,大姨子,你放心。按照我的辈分么,弟妹,你就不必多虑了。”朱能垣一瞬间又恢复了他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样子,好像刚才那个飘在云端的人,只是不小心鬼上身。 华练顺手捡了一个刚刚煎好出锅的饺子,吹了吹放在嘴里:“那就好。” 朱能垣把剩下的饺子装盘:“那你呢?” 华练大概是还是对朱能垣的双商颇为忌惮,竟然老老实实地想了想,正色道:“我和他,是没什么正儿八经的结局的,这个道理,我想你懂。我们俩不能在一起,功高震主,强极则辱。不过,我想,我和他,到了这个地步,也都不在乎那所谓的名分。所以我的感情生活你也可以不必操心了,早点儿让我看见我外甥女是真。” “外甥女?女孩?” “必须女孩,男孩差评。” “行。” 第三百二十九回你行袛园石路上,我看路边和果子 陈清平的房门大敞四开,整理好的书堆了一院子。 清平馆的汉子们充当苦力,正按照陈清平的指示,把这些书上架入库,而陈清平,则拿着一张书单,低着头和今昭说着什么,随便听一耳朵,好像是在商量分类摆放的事儿。 华练十分欣慰地抄着袖子对玉卮说:“我觉得他们俩可以发肉汤了。” 玉卮白了华练一眼:“你的语气,好像在说,我可以抱孙子了。” 华练双手交握在身前,一脸慈祥:“恩,可以期待一下。” 两人正说着,朱师傅擦着手进来说:“书已经整理好了,基本上日本的古籍都已经送走了,文车妖妃还没有那个本事染指我们天朝的古籍。毕竟我们的古籍还是有写阵保护的。” 被文车妖妃吓到的清平馆众人在两三天忙碌的书籍整理之后,终于把可能存有奇怪的生物的日本的古籍,都清理了出去。大阪的府守神关山樱姬帮忙联络了不少爱书之“鬼”来收书,前两天路过的飞梅君,还拿走基本和歌歌集。 “以后别国的古籍不能随便拿了,要找房东大人加持一个法阵才行啊。要不是飞梅君说,我都不知道那天那一套和歌书里面还有菅原道真的遗思呢。这要是因为这个,不小心把那位厉鬼给放出来了,大国主非得把我们给灭了不可。”今昭一边擦着护手霜,一边对陈清平说。 陈清平看着今昭这几天整理书籍,手上被绑书的草绳之类的勒出来的印子,还有不小心被纸张划伤的破口,没预料地脱口而出:“下午我陪你出去逛逛吧。” 今昭挖着一坨护手霜,僵直。 华练正在和玉卮拿着一本杂志研究京都和奈良的旅游攻略,僵直。 朱师傅拿纸巾擦着手,僵直。 黄少卿愣头愣脑地说了一句:“啊,没被上身啊。” 陈辉卿歪着头想了想,对陈清平说:“我把辉腾借给你,逛逛。” 陈清平似乎有点意外,但也出奇冒泡地答应下来:“行。” 一直到陈清平借了辉腾去袛园,今昭还觉得浑浑噩噩,好像如坠梦中。 这可是人生之中第一次,陈清平主动说,陪她,逛逛,跟吃东西和菜市场无关,单纯地,陪她,逛逛。 “我今天的起床方式一定是错了。”太岁环顾四周。 袛园的夏日,是郁郁葱葱的日本风情。 街上行走的不光有普通的游客,还有穿着和服的女生,打扮古朴浓艳的艺妓,曾几何时,这一带是京都最有名的花月之地,名花见小径,而今这里已经成为京都最著名的景区,以具有特色的日式街道、风味纯正的日本料理和艺妓和服素材闻名于世。出门前今昭被西王母座下五朵金花拖走,打扮起来,这会儿正穿着富有季节性的团扇花纹的和服,踩着难走的木屐,拿着小巧可爱的荷包,勉强靠脚趾头的力道,跟着陈清平。 不管是不是花见之地,但说眼福,袛园的确是数一数二的。 这里的颜色,纯粹而鲜明,非常有日式风格,比如绿色,便有竹林之绿、松绿、孔雀绿;红色,也有柿子红和夕阳红;粉色,那是樱花的清淡;黄色,则是原木色和稻穗色,显出建筑和器皿的古朴之感;再加上花花绿绿的和服,一层一层的看过去,让人想到著名的日本钢笔墨水色彩雫。 颜色如雨滴,滴落在袛园的每一处,那是自然的色彩,所以格外的悦目清心。 “你的鞋还行吧。”陈清平停住脚问。 “问题不大。”今昭拍胸口回答。 “不行的话,就买一双夹趾拖。华练她们,真是折腾人。”陈清平难得抱怨。 今昭额角冒汗,她没办法解释,华练她们给她穿这个木屐,打的主意就是助攻,说什么一脚踩滑了,正好虎扑狼投,偷香窃玉,她只能打哈哈:“没事,为了美,女人是可以舍命一击的。” “我记得这边有一家店,和果子做得很好。”陈清平随口转了话题。 今昭心中一动,按说,他是没来过袛园的。 陈清平并不是一个热爱旅游的人,除非是为了收集食材,而他搜集的地点,都是跟着清平馆来的。 当代的袛园,清平馆这也是第一次开了京都的门。 这么说,是在“那边”的时候,去过的咯…… 今昭顿时觉得整颗心都被糊住了,不过她素来是自我安慰的高手,琢磨了几遍诸如“先来后到”、“反正已经发生的事情是不可能改变的嘛”、“做人要展望未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笑到最后才算爽”之类,又心平气和地去买宇治抹茶冰淇淋了。 袛园的本帮菜,是京都风味的日本料理。 京都风味,是讲究雅、和、素的宫廷料理、怀石料理还有素斋糅杂而成的,比起大阪美食的接地气,京都的菜色,一不小心就价格不菲了。倒是袛园这边不少和风点心铺子,售卖冰淇淋、羊羹之类,游人们难以抗拒宇治抹茶的名号,倒是各个都举着一个蛋卷。 陈清平出门的决定仓促,也就没有查过什么攻略,随便搜索了一下附近的馆子,找了一家人气不错,评价也很好的老店钻了进去。 不进去还好,一进去,今昭吓了一跳,这家店铺里的食客年纪都不小了,一进门好多白发苍苍的老人,应当是本地人的模样。 陈清平不喜欢甜食,随便给今昭点了两个生果子和竹筒装着的羊羹和配的茶,自己则点了一份凉粉,吃了两口,露出了微妙的表情,推给今昭:“你吃吧。” 今昭一脸狐疑,看了看黑碗里半透明的葛切凉粉,沾了配套的黑糖芝麻酱汁尝了尝,眉开眼笑:“这个也是甜的,你完蛋了。” 生果子是和果子的一种,具有和果子一贯的漂亮外表,洁白的素馨花、粉嫩的樱花团、淡绿色的做成青竹麻雀图案的小饼,外皮大约都是糯米之类,吃起来味道差别不大,馅儿都是栗子粉或者豆沙,也是个顶个的甜,今昭觉得好吃不好吃是其次,这些果子,主要是长得漂亮。如果自家的月饼之类,也有这种外貌颜值,也就不会被黑出翔了。 不,这句话其实也不太准确,八荒界老字号们的月饼,还是很漂亮的。 “越漂亮的东西,越需要精工细作,也会价格不菲,三千界的普通人,不会去买,所以商家也没有必要和自己的业绩过不去。针对的目标人群不同。”陈清平喝着茶,这家店里这抹茶倒是十分浓郁,哪怕是闻着,香味都十分舒雅。 “那清平馆的目标人群呢?”今昭随口问。 陈清平愣了愣,随后摇头:“清平馆没有目标人群。” 今昭咬着羊羹,后悔自己说错话,清平馆的确是没有目标人群的,最初陈清平来到这个世界,遇见的人是华练,华练应当很快就知道陈清平的身份了,所以才热心肠地让他使用清平馆,帮他闯出这个名头来。 清平馆之于陈清平,就是一个精致细腻的盔甲,一方面,让陈清平利用餐馆经营这种模式,接触更多的人和菜,唤醒他的记忆,另一方面,则以这种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法器,软禁这个来自高次元的第一代。 其余的伙计们,有法力高强的外挂房东大人,可以有效防止陈清平暴走出什么奇葩能力伤害别人;也有老谋深算的朱师傅,不至于让这清平馆连同陈清平出现什么破绽;还有软禁的老周,趴窝的老宋,受罚的老元,他们看上去都是没什么稀奇的,但老周拥有上古时期的阅历、老宋熟悉六合、老元是岁时十二族的世子,还有判鬼捉魔的鬼王姬、在广寒宫上过班的熟悉医药的玉卮、六合之中的奇葩生物青鸟青婀、百花谷植物的代言人蔓蓝,他们每一个人,都代表了一个领域,交织成网,将清平馆和陈清平包拢在内,如果有一天甜甜圈星人来找陈清平,陈清平要是跟着故乡的人站队,这些伙计们都能在陈清平站队之前把他给黑了,如果陈清平和这些伙计们产生了感情,站队到了这一边,那么这些伙计们对陈清平,也形成了一种保护。 也就是最近,今昭才品出来华练的草灰蛇线,这一盘棋,从很早之前就开始落子,她作为太岁,不过只是其中之一。 陈清平来到这个宇宙的事情,今昭已经想得通了,可陈清平在白垩纪的今昭所在的那个宇宙,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从种种迹象来看,陈清平一开始抵达的宇宙,是白垩纪今昭所在的那个,现在已经被毁灭了,而后他被那个今昭干掉了,才出现在这个宇宙,自己的身边。 在那个宇宙里他还在五星级大饭店干过行政总厨,那边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呢?这些事情和那个白垩纪的今昭有什么关系?白垩纪的今昭是不是真的和飞琼搅合在了一起?飞琼真的是飞缘魔? 一想到一个问题,今昭觉得自己就能发散思维出无数的问题来。 她又默念了一遍“天塌了有华练姐顶着”、“房东大人保护宇宙”、“反正岁时十二族那么多人”之类的丝毫不积极肯干的自我安慰魔咒,然后继续心平气和地吃起了羊羹。 店铺里的柔光带着草屑一样温柔舒展地从窗外照射进来,陈清平低着头认真搜索附近有什么值得一去的地方,今昭一手托腮,一手搅合着手里的葛粉,静心享受因为男神起床方式不对而带来的疑似约会的一天。 华练一手托腮,一手搅合着手里的咖啡调羹,出神地看着桌子上摊着的京都旅游攻略。 “怎么了?”陈辉卿从电脑里抬起头,顺手推了一下前几天买的遮挡美貌专用黑粗框眼镜。 华练看着陈辉卿那个扮相,哈哈笑了起来,笑了半晌,才指了指桌子上的地图:“陈清平,在那边,是死在这里的。” “啥?!”一旁坐在榻榻米上看漫画的青婀,嘴里叼着的彩团子掉了下来。 “据我所知,他是被那个迅猛昭,在这边的某个神社干掉的,好像是推落山崖。”华练慢悠悠地说着。 “老板想干啥?”青婀问。 “看上去,好像是打算治愈。”华练笑得十分鬼魅,“比方说,在这里被撕扯了伤口,就在这里得到治愈。毕竟我们那个昭,那就是个慈母龙啊。由迅猛昭制造的伤口,在同样的地方,被慈母昭治愈什么的。你觉得怎么样?” “这个想法我喜欢,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青婀严肃脸。 华练哄然大笑起来,边笑边擦着眼泪,眼睛亮晶晶:“那,尾随过去看看,你们谁去?” 刷刷刷。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手。 女神起身点头:“恩,我很满意。” 第三百三十回长夏虫铃草木深,武士长刀划梦痕 七月的京都格外的热闹,因为有袛园祭。 作为日本的三大祭之一,京都袛园祭时长一个月,夜间的百鬼祭是百鬼们的狂欢时光。 京都作为平安京的时代,格局是仿造唐朝的长安建立的,朱雀大街将整个平安京分为左右两京,在时光荏苒之中,左京履行着岛国权力中心的职责,而右京则渐渐落入神鬼们的手中,成为了一个有强大的结界围绕的百鬼夜城,以亚空间的形态,游离于现代的京都之外。 从古至今,日本人嘴里说的神隐,有大半都是神隐到了右京之中。 右京的袛园祭全部是在夜间进行,从第一天的狐狸提灯到中间的百鬼夜行,再到最后一天的鬼浴泉,整个右京都会陷入一种近乎疯癫的狂欢气氛里。 据说,这一个月的潜规则是,不慎落入右京的人类,将会全面不受《长安议定书》的保护,命运,莫测,被吃,活该。 那些迷失在了异世界的人类,在这个疯狂的月份里,被圈养、分食、玩弄,没有人可以保护他们。 这是自古以来的风俗,因此每到这个月份,京都的人类就会举行袛园祭,用来驱除邪祟,祈福太平。 “……很少有人知道的是,每年这个时候,著名的三神器之一的草薙剑,也会抵达平安京,镇压过分猖獗的鬼气。所以这个时候的右京,看似狂欢,其实有一种一触即发的气势。日本的几个阴阳师驱魔人家族这个时候也哦度汇聚于此,守着唯一的入口罗生门。我们早年也会派出一些人意思一下,帮忙守门,但是九一八事变以后,就作壁上观,巴不得罗生门出乱子了。”鬼王姬解释道。 刚刚入夜的天幕,呈现漂亮的红蓝粉紫的渐变混色,斑驳的色彩天空下,街道被交叉的灯线所包裹着,坠着各式各样的灯笼。穿着各式各样浴衣的百鬼们驻足于各色摊位前,比如狐狸拉面啦,兔子灯市啦,纸鹤船捞金鱼啦,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这是整个七月都会热闹不散场的百鬼夜市,也是右京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时刻。 清平馆众人排在入口领狐狸面具。 这种有趣的面具,具有类似于妖狐的变化能力,戴上以后,会变成以某个主题或者某个意向,符合佩戴者身份的面具样子。 今年的主题是恋爱ING,面具相同款的人,会十分适合恋爱。 所以今昭看着自己的面具变成和青婀一样的,内心那是极其复杂的,然而更复杂的是,她发现陈辉卿和黄少卿和她们俩的面具也是一样的。 倒是华练,戴上面具以后笑嘻嘻地看着戴着同样的面具的利白萨,后者邪魅一笑:“约吗?” 白光,咔嚓咔嚓的。 笑闹中大家分头去玩,约好了两小时后到和歌表演那边再集合。 今昭和青婀蔓蓝鬼王姬四个人组了团,因为只有她们四个要捧着本子去搜集每个摊位和小景点的印章——这种景区搜集印章的活动,在日本广泛盛行,几乎所有的景区地图都配有印章签盖处。 右京的袛园祭,印章是活的,偶尔会吓到今昭这种不知道这些幺蛾子的游客,引来周围的人的哄笑。 拍大头贴的地方,会有幸运鬼魂出现在照片里,每搜集到一个鬼魂,都可以换一张袛园祭的贴纸; 卖苹果糖的俊美少年首无鬼,是每年右京袛园祭里最受欢迎的男生,虽然他的头和身体之间是没有脖子,头颅悬空的,但这丝毫不能减退女性粉丝们的热情,连牙齿掉落的浴汤鬼婆婆都会揽着他的肩膀,脸蛋红红地合影照片; 绘制和扇的僧人妖鬼青田坊,手艺上佳,连给人写的祝福语,都带着金粉,写作俳句; 卖棉花糖的座敷童子们,会一边卖一边吃,如果遇见喜欢的人,还会在棉花糖上面撒一把金平糖; 整个右京袛园祭弥漫着一种欢快轻松,奇幻有趣的气氛,连那些青面獠牙的百鬼众,也因为手里提着的仙女棒和身上穿得神奈川海波浴衣,而显得亲切活泼,一点儿也不吓人。 今昭深深觉得明年要是有空,还要再来玩一次。 姑娘们走走停停,很快就把两个小时给晃过去了。 清平馆众人前几天的开市祭没赶上,这几天的和歌表演倒是幸而不曾错过。 和歌表演倒是不算长,可今昭纳闷的是,和歌表演之后,观众们都没走,反而更加兴致勃勃起来。 主持人跳上台,话筒指着观众们,大声地说:“你们最期待的时刻到了!一起大声喊!” 一瞬间观众席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音,清平馆众人也被这气氛感染,喊了起来,倒是华练面带微笑,站在后面一声不吭。 “那边那位穿着红色和扇浴衣的小姐!请到台上来!”主持人指着清平馆众人的方向。 今昭看了看左邻右舍,这一片似乎穿红色浴衣的,就只有她一个。 “去吧去吧!是切西瓜游戏啦!奖品很丰厚的哦。”青婀指了指台上搬出来的西瓜和木刀。 今昭莫名其妙被推到台上,蒙住眼睛,手持木刀,朝着记忆里西瓜的方向走了过去。 咔嚓。 西瓜随着她的动作裂开两半。 今昭想到奖品丰厚,很开心地抓下了眼罩。 西瓜,两半。 绿色的皮,红色的瓤,红绿两色都是寸许宽,一个人头,稳稳当当地卡在西瓜里,对着今昭微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太岁的吼叫声响彻天空。 观众们和主持人都爆笑出声,主持人十分快活地宣布:“今年飞头蛮族的井西瓜游戏也成功了哦!” 回过神来的今昭抚着心口,神魂未定地说:“早知道里面有个人飞头蛮,我就狠狠打下去了。” “噗。你还真是没有女主角的命啊,这个时候不是应该趁机扑到陈清平怀里嘤嘤嘤去么。”华练摸着今昭的头。 “这到底是什么鬼啊!”今昭炸着毛。 “日本的神话传说里,井是阴间和阳间的通道,关于井的故事很多哦。其中最有名的就是井西瓜,传说在夏天的晚上将西瓜冰镇在井中,搞不好打捞上来,那个西瓜就已经寄生了冤死于井中的灵魂。不过这个就是个闹着玩的吓人游戏啦。今昭你辜负了我们的期待啊,枉费阿姐还特地嘱咐主持人叫你上去,你干嘛不嘤嘤嘤嘛!”鬼王姬双手环胸地吐槽。 “不要告诉我这个夜市里都是这种风格。”今昭捂脸。 “差不多。纸鹤船捞金鱼的话,会捞上来老人的灵魂,色眯眯的。”鬼王姬摊手。 “还有狐狸灯,会照到你讨厌的人的脸。”青婀补充。 “其实我觉得月兔镜子也很可怕,会映出你心里的阴暗面。”玉卮撇嘴。 “雾隐羽衣也很糟糕,还有滑头鬼之屋。”蔓蓝不敢回忆。 “敢情你们都来过谁也不提醒我!”今昭彻底炸裂。 “好了好了,走,陪我上厕所。”青婀一把抓住今昭的胳膊,将她拖走。 比起热闹非凡,灯火通明,笑语不断的夜市,几米之隔的摊位后面,就显得格外的冷寂阴暗,今昭环顾四周,十分理解为什么青婀要找人一起上厕所。 那不过是几米前,还有喜眉喜眼的尘世烟火气息,可自己的脚下,却被凝滞得仿佛有黏度的黑暗所笼罩,风静人消,仿佛那一片灯光热闹,是隔着玻璃的。 今昭有点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等着青婀嘘嘘出来,她听着前面夜市里的人在争论,到底是高汤的章鱼小丸子好吃,还是蘸酱的章鱼小丸子好吃。 怎么说应该是高汤的吧。 今昭顺着那几个人的话题胡思乱想,高汤的章鱼小丸子,和鸡蛋烧一样,非常的绵软,口味比较清淡,能够吃到鲜美的汤汁的感觉。那种好像把一朵吸满了鲜汤的云吃在嘴里的感觉,实在是很美妙的……心斋桥附近那家店做的真的是很好……也不知道陈清平能不能复制出来那个味道…… “啊对不起。” 有人撞到了今昭,今昭本能地道歉。 昏暗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路灯下,那亮光来自于几步之外的夜市,斑斓的光线照过那人的半边脸,声音清雅地道了一句:“抱歉。” 今昭遭雷劈一样呆立当场。 那人随口道歉后,赶时间一样匆匆忙忙地向着远处的黑暗之中走去,从背影来看,是个个子中等的男生,有点瘦,梳着乖巧的发型,是那种能够在地铁上见到的日本男学生的感觉,清爽干净,有点小心机地稍微打扮。 除了,那张脸。 半边的光线,照出那人的半边脸庞。 那眉眼线条,是今昭每天都能在镜子里见到的,自己的眉眼。 虽然那是个男生,虽然他的身高体型和自己完全不同。 然而,那张清秀的算得上英俊的脸庞,却配着自己的眉眼,就算是性别不同,今昭知道,那是她的眉眼。 好像是触电一样的感觉,从头到脚,直奔天灵盖。 今昭凝聚全身的力量,拼命去“看”那背影,她的太岁技能最终告诉她,那是神器守护者一族,草薙家的一员,名字叫做,草薙朝颜。 从身份到名字,都是中规中矩的阴阳师家族,具有法术的人类,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然而今昭一想到这个人拥有和自己的一模一样的脸,就觉得心脏都要跳出喉咙来。 仿佛是她们前阵子看过的日剧里面说过,这个世界上,有三个自己,也就是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两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据说如果遇见了,自己就会死去。又或者三个人都会死去。 大致的内容如此,细节今昭记得不太清楚。 “啊?”青婀听着今昭描述起刚才的遭遇,有点愕然,“那个,朝颜?和那个文车妖妃中宫滚床单的朝颜?” “……你能不能先把滚床单这件事情忘掉。”太岁扶额。 “如果是草薙家族的话,那也好办,我们告诉阿姐,让她查一查名单呗。”青婀觉得只要有名有姓,这件事情就不难办。 今昭想来这是目前最应当做的事情,也就应了下来。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心境不同,被吓了一跳,在后面的逛袛园祭甚至看烟花的时候,她都心中惶然不安。 就好像,有一场暴风雨将要来临,她嗅到了空气里的水汽,无法安眠。 第三百三十一回春已归去红颜老,夏花梭巡逻而开迟 傍晚的昀昭之中,有暖暖的橘色笼罩在西跨院,那棵变成了夏季的柳树的西跨院之树下,夕烧剪叶如刀,一个红头发的男人,穿着一身比夕阳的颜色更炫目的和服浴衣,披着鎏金的羽织,坐在树下的石桌旁,手里拈着一片叶子,轻轻吹着轻快活泼的小调。 那真的是很美的画面,夕阳的橘红之中,柳树仿佛变成了金枝玉叶,随着晚风轻轻摆动,石桌旁的男人,容貌俊美,眉目妖娆,姿态慵懒闲适地靠着石桌,吹着柳叶笛,日沉余晖给他轮廓分明的侧面抹上一条颜彩,那是信手偶得的天然之笔,勾勒出风流倜傥的弧度。 诚实地说,今昭觉得吧,这人要不是酒吞童子就好了。 再诚实地说吧,酒吞排除他的性格和作风,单论美貌,真的与房东大人,不分轩轾,尤其酒吞这种强烈的具有攻击性的美,比起天高云淡的陈辉卿,更令人有一种窒息感。 嗯,要是这个人并没有从自己的大腿里掏出一把红豆来就好了呢。 太岁屏住呼吸从酒吞面前经过,打算去库房里拿东西。 “太岁啊,你不要看着我,会很危险的。”酒吞停了他的曲子,玩着那片叶子。那片柔弱的柳叶在他的手里被折断,挤烂,然后随意丢在了地上。 今昭看了看那柳叶,十分无语:“你不出声谁会看你啊!” 酒吞转过脸来,目光幽幽地看着今昭:“所以你快点走,把九幽那家伙叫来……” 今昭吓了一跳,酒吞童子半边脸是一如往昔的妖冶之美,而另半边脸明灭交替,仿佛皮肤之下有熔岩流动,猩红光闪,十分诡异。她二话不说,转身去找华练。 开什么玩笑,她才不是那种在这种桥段里会傻乎乎上去问一句“你没事吧”然后把自己卷入危险的电视剧女主角,这货看着也知道是走火入魔什么的,一会儿要是六亲不认大开杀戒那怎么办! “卧槽,今年的姨妈来的这么早么。”华练正在吃章鱼仙贝,听了今昭的话,不慌不忙地把手里的仙贝吃完,“我还以为我不在的时候他打算洗白自己,看来还是恶性不改啊。” “怎么了?”陈辉卿从电脑前抬起头。 “没什么,每年的夏季,就是传说里酒吞童子被源赖光砍死的那个时候,酒吞童子都会有难以控制邪念的几天,往常不知道他是怎么解决的,不过今年看起来他打算跟我大闹一场。”华练边说,边颇为兴奋地捏着手指,咔吧咔吧地关节响声在房间里响起,听得今昭面无人色,追在华练身后叮嘱:“大姐大!千万别把西跨院的库房给炸了!老大刚刚进了一批很珍贵的食材!” 话音一落,一股比夕阳更炫目的光华像是一条缎带翻卷而来。 那种刺目的感觉,就像是被巨大的镜子反射的光,射中了眼睛。 失明感中,今昭只能听见华练的声音微有得意:“幸好提前和你打了招呼啊,要不然,还真的是保不住我们家的孩子的库存呢。” “你,倒是不必如此客气。”一个年轻的男人的声音回答。 今昭觉得那个声音十分耳熟,可她想不起来那到底是谁的声音,因为那光芒变得更强,她只觉得眼前一花,有一种仿佛是闭着眼睛看太阳的橘红色不断闪烁着,等她再度恢复视线的时候,自己已经置身于另外的一个地方了。 这里,是一片古时的小镇一样的地方,房屋老旧低矮,街道上到处都是伤患和死者,还有被掏出肚肠的人在哀声呼唤着救命。 今昭就站在这一片街道的中央。 华练皱眉看着她,叹了一口气:“你怎么也进来了?” 今昭一脸茫然:“这是哪里啊?” 华练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啊,但是总归是和酒吞有关系的地方。我之前就觉得,这一次在那家伙的地盘上,他一定会接着大姨妈来了的时候,跟我大打出手,所以提前利用了一下人情,将酒吞那些疯狂的念头,吸到这个镜中世界里来。然后我就算是把这里夷为平地,也没有人会受到伤害。这个计划按说应该挺完美的啊。” “那不完美的梗在哪里?”今昭环顾四周,觉得周围的环境,十分可怖。 华练伸手弹了今昭一个爆栗:“就是你啊!你跟在我后面也被卷进来了!有你这个拖油瓶,我简直是中了debuff减魔减法减EXP啊!我的蓝啊!” “……不至于吧。”今昭有点紧张地看着四周,这里大致的资料,慢慢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这里是……平安时代?” “……不是吧。”华练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得,“这可不妙啊。” “怎么了?”今昭纳闷。 华练皱着眉头,在袖子里掏啊掏啊:“贺兰敏之被流放的时代,就是平安时代,换句话说,这里是酒吞成为酒吞的地方。” “那会怎么样呢?”今昭不觉得以华练的本事,这种妖魔鬼怪之地,会有什么危险和问题。 华练掏出来一个风铃,拿在手上:“有些事情,我可以知道,但是不想直面。不过既然已经来了,那就且行且珍惜吧。” 说着,她伸手,将那风铃,置于这街市里盘桓的风中,叮铃叮铃的声音传来,华练面色凝重:“跟着我,千万不要离开。我们现在就去找酒吞打一架,赶紧离开这里。” 今昭也知道这种地方,自己这种战五渣基本上就是一死了之的命,所以她很干脆地,抓住了华练的袖子。 这镜中的平安时代的街市渐渐入夜,街上不断有人死去,有新的伤患被抬到医馆门口。华练和今昭顺着风铃的响声,发现越往前走,死者与伤患越密集。 平安时代的日本,还是一片混乱,人与妖怪似乎交混杂居,有的善类,甚至用自己的血肉治疗受伤的人,而有的恶鬼,则躲在屋后或者巷子深处,咀嚼着新死的尸体。 今昭不太适应这种画面,她尽量把视线维持在华练那件花里胡哨的和服上,数着那上面有多少个手鞠。 穿过混乱不堪的街道,眼前已经出城,一条山路蜿蜒到越来越暗的山里。 华练停驻不前,收起哪个风铃,思忖片刻,转身对今昭说:“一会儿无论如何,你都不要离开我。我们要进山了,还指不定发生什么情况呢。” 今昭咽了咽口水,表示很紧张。 这片山头,有着十分诡异的安静,是那种连虫鸣都没有的,仿佛整座山被按了静音键一样的安静。今昭也被这种气氛感染,屏住呼吸,走在华练的侧后方。 反倒是华练,逛自家菜园子一样,该怎么走怎么走,该说话就说话,时不时还指一下山下能看见的灯火,说这一片是哪个鬼头头负责的,那一片是哪个女妖精混过的。 走了大约有一个小时,这种安静的气氛开始变化,因为今昭闻到了血腥味。 华练拿出那个风铃。 哗啦啦啦啦啦—— 好像是狂风刮过,那个风铃发出几次突兀刺耳的响声,吓得今昭差点扑进华练的怀里。 华练大步流星地往那血腥味更重的地方走去。 那是一个山洞前。 月色照下来,照的那片山洞前的空地,十分空旷明亮,几个灯笼在地上,灯火跳跃,将那些地上的尸体,照的更为狰狞。 那些尸体都衣冠楚楚,一看便是有出身的豪门家仆,尤其是其中一位,年轻英俊,身上的佩刀出鞘,月光下那上好的刀口还散着寒光。 一个红衣半褪的美男子,缓慢地从那山洞中走出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阴阳师的,半边身体。 那死去的阴阳师头颅完整,身体却从脖子的位置斜着削下去,只剩下了一半。 今昭被那浓烈的血腥味刺激,几乎要吐出来,可她根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眼前已经杀红眼的酒吞,加把劲儿把她也给灭了。 “是你找来的云外镜?”酒吞舔了舔嘴角的血。 “是我。”华练的语气好像在跟酒吞唠家常,“看来你心中的戾气,投射到镜子里,兜兜转转,也还是这么点儿事情,一点也不大气。” “大气?哈!我流放到此地之时,全无法术,与普通人类无异,身体被恶鬼啃噬,露出肋骨,你知道么,一低头能看见自己的肋骨——那才真的是心胸开阔啊。”酒吞丢下那具尸体,“源赖光自己当个缩头乌龟,却派了他的亲生弟弟来送死,还真是有趣,想让我顺手替他除去竞争者,人类的心思真是肮脏啊——只是这种记忆重来一次,我可一点也不开心。” “听到你不开心,我就开心了。”华练抄着手微笑。 酒吞突然好像是瞬移一样冲到了华练面前,照着华练的脖子一口咬了下去。 华练丝毫没有躲开,任由酒吞咬住自己的脖子,而她的双手一拍,落在了酒吞的背心。 噗—— 酒吞一口血呕出来,喷了华练整个衣襟,那血仿佛是强酸,刺啦啦间迅速腐蚀了华练的衣裳和皮肤。 火光电石之中,两人已经展开战事。 腿掌相击,两个人都忘了彼此还会法术,只是单纯地使用武艺,十分暴力地缠斗在一起。那些拳头落在皮肤骨骼上的声音,听得今昭头皮发麻,她只能尽量在这个时候,先把地上的尸体认清楚。 源赖音。这个应该是酒吞刚才说的,源赖光的弟弟。 源泽一郎。这个是旁支。 源政一郎。旁支。 井上、须尾、田中……这些都是武士家将。 安倍……晴明?! 今昭瞪大眼看着那个砍得只剩下半边的尸体。 怎么会是安倍晴明?他怎么可能死在这里?! 哦不,太岁的能力,从不骗人,如果这个真的是安倍晴明,受到源赖光的拜托,来消灭酒吞童子,那么后来的安倍晴明又是谁?! 今昭记得之前谁说过,安倍晴明好像被一个阴阳师戴了绿帽子…… 胡思乱想之中,那边的战事也有了一个结果。 今昭一抬头看见那结果,吓得差点摔倒在地。 酒吞童子手里拿着那把属于源赖音的寒光闪闪的宝刀,抵在了华练的心口。 两人沉默对质,身上的伤口无数,酒吞几乎算是被华练给毁了容,暴打得眉目模糊,而华练一条胳膊也被卸掉,身上更是有许多的咬伤,没错,咬伤,连皮肉都被撕下来,汩汩流着血。 “我等这个时刻很久了。”酒吞童子的声音颤抖,透露出一种奇异的愉悦。 “别激动,站住了,不要因为这么一点点成就就高潮了啊少年。”华练很无所谓地说道。 今昭差点冲过去给华练磕头。 大姐你的心脏就在人家的刀尖下这个时候能不能不要刺激他! 酒吞舔了舔嘴唇,咧嘴一笑:“嗯,很舒服。” 喂喂!生死关头不要这么污啊!我还在一旁啊! 太岁想哭。 可是接下来的一幕,让太岁想死。 酒吞童子毫不犹豫地将手里的刀,刺入了华练的心脏。 那刀穿心而过,透背而出,又被狠狠地搅动了几下,猛地拔出,带出一波浓浓的血水来! 就算是强如华练,也忍不住吐出一口血。 “……哈哈哈哈哈哈!”酒吞童子仰天大笑。 周围的环境突然像是破碎的镜子,一片一片掉落下来。 在世界的崩塌之中,今昭惊恐万状地看见华练倒在了地上。 第三百三十二回远处淡淡起肉香,残梦晓月镜中天 “华练姐!” 今昭大声喊。 “啊?”陈辉卿的声音响在身旁。 今昭定睛一看,原来她已经回到了镜子之外的清平馆西跨院的门口。陈辉卿身边站着一个清秀的少年,正是云外镜。 “房东大人不好了华练姐她——”今昭大惊失色地举报。 “啊,好饿。”华练伸了一个懒腰。 啊咧? 今昭愣愣地转过头,看着华练。 华练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呆萌,忘了告诉你,镜子世界,只能带走我们影子,嗯,简单滴说,就是刚才我们进入了一个白日梦。” 卧槽你不早说! 太岁欲哭无泪。 “下次记得,遇见什么事儿,不要靠近我,不然真的遇到了危险,我可是不会顾忌你的。”华练耸耸肩膀。 今昭想想华练为了那个秘密连自己的命运啊投胎啊都能当工具,顿时无法反驳。下次神仙打架,小鬼儿还是一边儿嗑瓜子去吧。 “说起来,云外镜,你赶紧走吧,一会儿那人冲出来把你灭了,我也拦不住啊。”华练十分过河拆桥地对云外镜道。 云外镜苦笑一下:“那就后会有期了。” “哎你等下,你别留在日本啊,真的会死的,我看他可是很生气的。”华练叮嘱。 云外镜点点头:“我知道,我最近一直留在孽镜童子那边,没事的。” “哎哎?这又是什么情况?哎哎你等等你把话说完啊你和孽镜童子怎么勾搭到一起了啊这是新CP嘛——” 华练絮絮叨叨地追上去,可云外镜溜得很快,已经没影了。 今昭翻了一个白眼,转过脸,对上了酒吞童子的脸。 卧槽这张脸近看的冲击力简直丧心病狂。 今昭吓得一瞬间就登上了墙。 “哈哈哈哈哈哈!”酒吞心情很好地大笑,提着酒壶,大摇大摆地走出西跨院,与陈辉卿擦肩而过。 “发生了什么?”陈辉卿问。 酒吞顿了顿脚步,微微扬起下巴:“高潮。” “……什么意思?”陈辉卿歪头。 “噗。”蹲在墙头的今昭忍不住笑出声来。 酒吞斜睨了今昭一眼,不再吭声,而是大步流星地提着他的酒壶走了。 陈辉卿歪着头看着墙上的今昭:“刚才,在里面,发生了什么?” 今昭实在不忍心酒吞那个混蛋欺负天真无邪的房东大人,于是她很诚实地交代了事件的经过。 陈辉卿低头沉思片刻,点了点头:“那还行。打得好。” “噗。”今昭几乎从墙头上笑跌。 陈辉卿一派肃然:“如果他的郁结之气不散,她就会一直很担心会出事情,不如打一架,出了气的好。” 今昭默然。陈辉卿这个人虽然时常情商掉线,但是从未在动真格的时候,掉过链子。 陈辉卿看着今昭:“朱师傅找你,他说今天有客人来,让你过去帮忙。” 今昭嗯了一声,离开西跨院这边的廊道,往厨房的方向走。 京都的夏天,天气很美好,大概是这座城市遍覆植被,所以风里有一种甘甜之味,偶尔抬起头,能看见天空有一轮本不该出现的彩虹光轮极快地划过,那是笼罩右京的结界。 据说这个结界,日本的百鬼众,只有一两个人能够无视之,穿行自如。 今昭这么想着,没留神脚下一绊,低头一看,差点昏死过去! 地上有一个人头,那人头脑后勺被她踩了一脚,灰扑扑的一个脚印。 “我勒个去这是飞头蛮呢还是飞头蛮呢。”今昭不敢多想,怕自己这个战五渣遇见什么事情给大家添麻烦,于是赶紧跑开,等跑到后院门口那条石头甬道上的时候,再回过头,那人头已经看不见了。 厨房里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今昭看着烤炉里刚拿出来的烤的漂亮的微微泛白里面微微焦糊泛黄的黑猪肉,朱师傅正在切好摆盘,将圆生菜碎叶上挤好芝麻口味的芝麻酱。玉卮那边已经把摆好盘的炸猪排放在了漂亮的夏季花卉的盘子里。蔓蓝还在看着煎锅里的煎饺。连极少下厨的老元,都满头大汗地炸着醋鸡肉。 “尝尝?”朱师傅对今昭笑笑,将猪肉递给今昭。 今昭拿着细叉子尝了尝,肉汁丰富,肉质很软又有嚼头,更有日本料理那种体现食材本味的精髓,整块儿猪肉是整煎的,只有肉边儿的脂肪部分微微的焦了,但因为脂肪被燃烧起来,显得口感肥腻浓脆,瘦肉部分意外的鲜嫩,只有一点点的盐作为调味,提升了肉的香气。 厨房里摆着待上的菜都是肉菜,不是肥牛寿喜烧就是炸猪排炸鸡肉,一大碗叉烧面,面倒是不多的,大片的叉烧足足有五六块。 “这是客人预订的,过一会儿可能人就到了。”朱师傅看了看慢条斯理卷着叉烧肉卷当做拉面面码的陈清平,对今昭挤挤眼睛,“去吧,帮他包饺子,我看他再不动手,今天这位客人就吃不到了。” 今昭嗯了一声走到陈清平面前,敢情这个人正在一面卷肉,一面等着肉馅入味。再看那肉馅,那肉馅,那肉馅——“怎么全是肉……”今昭无语。 “客人点的。”陈清平指了指那些看上去有些干而脆的肉脯,“这些是当做白菜用的。”又指了指那些普通的黑猪肉,“这些是肉馅。”又指了指泡在蘑菇汤里兔腿碎肉,“这些是香菇。” “……这是在驴我么。”今昭已经被陈清平的创意雷得说不出话来。 “客人说,他不吃菜,不要用植物来糊弄他。”一边儿帮忙的玉卮撇嘴。 “这种人早晚缺乏维生素死掉,哼。”植物系的蔓蓝不服地把五花肉抹上叉烧酱料。 “客人来了。”老宋探头进来说,“最里面的雅间。” “去上菜吧。”青婀端起那盘子黑猪肉排。 今昭嗯了一声,也跟着拿起了炸鸡肉。 外面最小的那个雅间里,坐着一个壮年男子,榻榻米不够伸开他的大长腿似地,这男子将双腿盘在了一起,不着急不着慌地吃着面前已经上来的海苔芝麻德式香肠沙拉。 好吧连沙拉都是香肠的。 今昭看着面前这个食肉动物,微微凝眸,催动了自己的技能。 这人,是土蜘蛛。 哦土蜘蛛。 卧槽土蜘蛛! 今昭在心里大喊,土蜘蛛啊喂! 与羽衣狐、酒吞童子并称日本三大妖鬼的土蜘蛛啊! 传说之中那仅存的能够无视右京的结界的三瓜俩枣之一啊! 哦不,无视结界可以自由在有土的地方穿梭的土蜘蛛,刚才她踩到的那个人头不会就是土蜘蛛吧——怎么办啊她把日本三大妖鬼之一的土蜘蛛,给踩了。 给踩了,踩了,了。 算了,不就是日本三大妖鬼么!又不是没见过! 今昭自我激励。 羽衣狐玉藻前,也就是天狐之女玉藻,今昭是见到过的,还摆了那个雀舌一道,扮演过华练;酒吞童子,那就不说了,老熟人。 土蜘蛛么…… 今昭打量了一下这个点的全是肉菜的男子。 瞧着能有一米九快两米,长得轮廓十分之深邃,双眼皮大眼睛,皮色微褐,短短的头发,冷眼一看,倒不像是日本人,反而像是拉丁美洲那边的人。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今昭受到他名字的暗示,她总觉得这个人虽然吃得都是肉菜,看着人高马大的,但是吃相优雅,尤其是手的动作,十分的赏心悦目,嗯,那种有条不紊,就跟蜘蛛一样。 一桌子的肉菜很快就上齐了,朱师傅也出来跟土蜘蛛打招呼,两人似乎是旧识,还寒暄了几句。 那土蜘蛛咧嘴笑,声音低沉,仿佛是从地下瓮出:“没想到千年后,还能在这里见到南乔大人。” 朱师傅也挂着一脸的微笑,不过今昭觉得,朱师傅的微笑,和一般对待客人的那种官方的微笑不同,看着很亲切自然。 说话间酒吞童子也走进来,扬眉看了看土蜘蛛:“你还活着呢。” 土蜘蛛咧嘴一笑:“阿酒,来来来!吃饭!” 酒吞童子看着那一桌子的肉菜,眉头动了动,坐了下来。 今昭跟着朱师傅走出来,把雅间的门拉上,拉门的一瞬间,她听见一耳朵,是土蜘蛛那低沉的声音:“……不光是飞缘魔,最近这半年,真是不太平啊。” “你之前认识土蜘蛛?”今昭问朱师傅。 朱师傅笑笑:“是啊,说起来土蜘蛛也是从我们这边过去的,当年我们也曾经称兄道弟,横行一方呢。” 今昭看着朱师傅戴着眼镜斯斯文文微笑的模样,十分怀疑“横行一方”这四个字的含金量。 “现在,土蜘蛛是鸦天狗们的上司,相当于是我们这边的大理寺卿。”朱师傅解释道。 “他刚才说,最近有很多的百鬼的命案?”青婀问。 “是啊。多的有些离奇。不过他到这边来却是来参加袛园祭的,最后的袛园之花要由土蜘蛛来颁奖。”朱师傅很随意地解释。 今昭眼光一亮,袛园之花的游行她倒是看了,正经觉得有几个特别漂亮的小美人儿,她和西王母五朵金花还打了赌,看谁相中的能够夺冠。 正想着,两个容貌美丽的女子娉婷而入,和今昭打了一个照面。 青婀拽了拽今昭的衣服,看着那两个女子走进了土蜘蛛的雅间,低声道:“这是不是你和玉卮看中的那个倩兮女和飞缘魔?” 今昭看着那两个女子极其恭敬地在门口行礼,然后扭着腰走进去。 “哦——”青婀露出了了悟的表情。 不过令人惊讶的是,那两个女子进去以后,拉门并没有关上。明晃晃的榻榻米上,酒吞和土蜘蛛一人坐在一边,那两个女人恭敬地跪在地上,有一两句话传来,似乎在禀告着什么事情。 “这个土蜘蛛不会是来微服私访查案的吧?”青婀挠头。 说话间,黄少卿大步流星走了过来,土蜘蛛起身,和黄少卿握了握手,态度很随意地对黄少卿说:“天化,这真是劳烦你了。鸦天狗们办事越来越不行了。” 黄少卿摆摆手:“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我现在也是闲着。” 大概过了三个小时多,已经是快到晚饭的时间,黄少卿钻进厨房,一脸的神光奕奕:“有什么吃的么?有点饿。” 青婀正在厨房煮红枣水伺候大姨妈,闻声道:“煎点儿饺子?” 黄少卿挠挠头:“好!” 青婀顺手就把朱师傅上午包的那些煎饺大概有个五六十一帘子,拿了煎锅,倒了油,滋滋地煎了起来。很快,那香喷喷惹人流口水的味道便弥散在了厨房里,黄少卿坐在台板上,双手交叉环胸,看着青婀手脚利索地把一个一个长条儿的煎饺煎得底儿微焦皮儿金黄。又似乎怕他不够吃,还顺手捞了一挂面,煮好了盛在了清汤里,放了海苔鱼板和芝麻碎。 黄少卿抬着头望着天花板,嘀咕了一句:“还是八荒好。” 青婀一脸狐疑看着黄少卿,这人说什么傻话呢,八荒好,哦对,她低下头,他其实按照年份来算,六合与八荒,他都是呆了上千年的。 煎饺蔬菜味道丰富清爽,清汤的拉面面条筋斗,汤汁润泌,有一种十分家常的风味。 黄少卿本来就是个查案的时候啃个冷馒头都OK的主儿,很快风扫残云般地将那一碗清汤拉面和几十个煎饺都吃了。 “看上去真的挺好吃的啊。” “嗯。” “卧槽?!” 回答“嗯”的黄少卿和被吓得“卧槽”的青婀齐齐转头,看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土蜘蛛。 “厨房门开着,我闻着味儿就来了。”土蜘蛛举手道,一脸的无辜,“顾名思义,我是土蜘蛛,所以是可以土遁的,一般的结界,还不能困住我。” 然后,思考了半晌,土蜘蛛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地解释:“我进来的时候,刚冒了一个头,就被,刚才上菜的那个大眼睛,给踩了。我猜想她可能是吓到了。你们也替我解释一下吧。真的非常抱歉的哦。” 抱歉你个大头鬼你要是好好走门不就不会这样了吗! 青婀咬牙,内心OS,如是说。 第三百三十三回楼上楼下展台旁,手账贴纸剁手忙 “日本人,简直,丧心病狂……” 东京最著名的购物天堂银座的二丁目,有一颗红色回形针标准的大楼下,一群人正抬着头,仰望着这世界文具控们都要膜拜的朝圣之地。 这栋名为伊东屋的大楼,是日本最著名的文具品牌之一伊东屋的剁手圣地,从地下一层到九层,每一层都只贩售文具,每一天,都有无数慕名而来的朝圣者,在这座大楼下面排队,等待进入。 每年夏季的八月十七日,是这栋大楼的最顶层开放通道,通往神秘商店的第十层,这里是神鬼们专门的楼层,来自日本各地的百鬼匠人们在此展销他们的作品和设计,为期四十九天。是夏季不可错过的有趣的盛典之一。 今昭在八荒界,或者说在中国,从未见过如此密集的文具商店,作为一个穷B,今昭从小就很喜欢文具,因为那些铅笔橡皮好看的笔记本,是她唯一可以消费的收集品和乐趣,塑料的铅笔盒上,贴好她喜欢的贴纸,也是她能玩得起的一种小小爱好,关乎设计。尤其是上大学的时候,室友们都是护肤控、彩妆控、或者喜欢搜集韩剧明星的杂志和周边,要不然就是买衣服鞋子,只有今昭,还是喜欢这些写写画画的东西,一半是因为真的喜欢,一半也是因为负担得起。 然而变成太岁以后,她发现原来这个爱好也是很烧钱的,而且烧得不是一星半点,就拿华练来说,这货是个隐藏的辉柏嘉品牌控。今昭也买过辉柏嘉的彩色铅笔,的确十分好用,但是华练玩的是钢笔,她那支随身携带记录用的年度之笔,今昭暗搓搓地在万能的淘宝查了价格,倒吸一口冷气。 再说蔓蓝鬼王姬玉卮青婀这四个,是古风手工爱好者,喜欢去北京一家白蝴蝶妖开的店铺,买那种纯手工装订并且封面低调简约的本子,配上各种纯色的日本钢笔或者德国钢笔。就说玉卮算账用的那支万宝龙,那个价格,也够今昭歇半宿的空调。 陈辉卿啊朱师傅啊这种长刀研啊大西啊龙笔啊的使用者就更不必提,就连老宋,都令人意外地深爱着百利金的玳瑁白乌龟,老周竟然也有两只辉柏嘉的伯爵,更不消说这群人经常买彩色墨水,什么色彩雫啊戴阿米啊,一买就是全色系,今昭觉得她当年那点儿爱好,简直弱爆了。 现在,今昭也是八荒界的人了,她决定对自己好一点,最起码,也得买根凌美再买一根白金的世纪教堂蓝,配一本Midori的文库本,然后再买个那个可爱的气球的封皮。 抱持着这种宏大的愿望,早年的文具控今昭,和清平馆其余的人一起来参加今年的百鬼文具祭。 因为时间不太够,地下一层的包装纸书签之类的,就完全跳过了,众人直接从一层看起,约好四小时后,在十层通道口见。 “需要那么久么?”今昭一脸纳闷。 华练严肃地看着今昭:“信我,你会明白的。” 一楼的贺卡之类,今昭只是浮光掠影看看热闹,她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需要四个小时。 上了二楼,众人就分开了。似乎每个人都有自己比较偏好的钢笔的牌子,今昭也老老实实按照之前做的功课,拿着list去找她想买的东西。 “没事,我跟着你。”陈清平拍了拍她的头,“我也没有什么要买的东西。” 今昭那“陌生购物环境独处恐惧症”的病情立刻得到了缓解。 结果她没走出三步,就看见了吉野樱姬和寒绯樱姬关山樱姬三人从不远处匆匆忙忙挤过去,不当心撞了一个人,那人一身锦衣华服,容貌俊美,犯了一个俊美的白眼。 正是沈鲜衣。 今昭刚要开口打招呼,就被一只手捂住了嘴巴。 陈清平面带寒霜地拖着今昭往她的目标柜台的相反方向而去。 按照今昭的目标,她是要买白金世纪教堂蓝的,不过看见了写乐的钢笔,那种和风图案和有点萌的模样立刻就让她叛变了革命,打算先买一支日常写的写乐。 然后,她就在若干款式图案之中犯了愁。 陈清平不着急不着慌地等着她,完全没有发生小说里那种“这些都给我包起来”的霸道总裁剧情。 今昭一边选一边听着那BA很热情温和地介绍着不同的笔尖和限定款式,又听说她是从中国来的,极力推荐她几个限定款:“……这可是过了这段时间就买不到了,平常的款式你网购也是可以的啊。” 好不容易在半小时内买好了钢笔,今昭和陈清平又继续往上面走,走着走着,她就知道为什么华练说,需要四个小时了。 手账本册区域,她就花费了很多时间来解释自己的需求,并且被店员科普了关于手账的知识,买了一本完全超出预算的Hobo皮附加了Midori方格本,又买了一本已经可以预见会放着不知道怎么用的带有Marks的小猫信奉手账本,还有杂七杂八好多的小本儿便签之类。 纸张区域,今昭完全迷失了自我。尤其是那个叫做和纸胶带的玩意,那各式各样的花色,素色款纯色款连色款限定款图鉴款林林总总品牌无数,而后就看着华练很霸气地提着一个大口袋子,站在仓敷意匠那柜子前,一样一个往袋子里搂。 一边搂一边还不忘给陈辉卿科普这玩意的用法。 然后陈辉卿也跟着搂。 今昭崩溃地看着亚洲乃至世界上最顶级的两位大神,像是土豪一样,把看上眼的和纸胶带往袋子里搂。 “咦今昭你是迷失了自我么给你一个很好的建议那就是你这种初学者按照色系买好基本款然后图案上买几个限定款买几个风景旅行食物这样实用的。嗯。”华练风一样地从她身边经过,“你不用着急,蔓蓝还在钢笔那层没出来呢。” “咦华练姐你怎么这么快。”今昭顺口问。 华练已经没影儿了,倒是陈辉卿回答了她一句:“把清单递给店员。” 嗯姐姐我给你点32个赞。 就这么随便晃着,今昭也看见了不少八荒界的面孔,还跟金逸讨论了几句送礼时候必备的礼签的品牌。帮挑了些伊东屋的回形针之类的实用办公文具,又围观了一下顶楼的西方文具展销。 等到她和陈清平出现在通道入口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3小时45分钟。然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过来了而已。 等到眼看还有一两分钟就到4小时的时候,清平馆其他的人才从四面八方冒出来,轻装上阵,华练也对今昭伸出手:“要不然你先把东西放在我的亚空间里。” 今昭恍然大悟,怪不得她敢这么挑战体能地剁手。 一进入百鬼区域,气氛骤然变得不同,那种商场里简约的设计风格,变作了夏夜祭学院祭一样的摆摊风格。今昭愕然地发现,位置最好的入口部分,最大的摊位竟然是草薙家的。 “这也没什么啊,草薙剑是草薙家的圣物,然后草薙家大概就跟钢口之类的联系起来了,从有钢笔这玩意开始,就出自己的品牌了。”华练解释道,“草薙草薙,草薙这个姓氏本身也是一个好钢口的刀具啊。” 是啊剃头刀。 今昭满脸黑线。 “咦,这不是清平馆一行人吗?”熟悉的声音响起,正是辉夜姬双胞胎里面的妹妹,辉夜望月。 既然辉夜望月在这里,众人顺着望过去,果然也看见了正在挑选信纸的辉夜星一郎。 今昭扯过华练说了几句,华练了然地点点头,走过去和辉夜星一郎攀谈起来,而辉夜望月也加入了姑娘们的讨论组,对下面十二层的文具和自己的心头好品头论足,还强烈安利了百乐家各色可擦笔迹的文具,尤其是适合手账使用的可擦印章。 今昭也觉得百乐家从可擦笔到可擦荧光笔到可擦印章,都是逆天的黑科技,几个人从可擦系列聊到了法国墨水品牌J.HERBIN推出的隐形墨水,辉夜望月很兴奋地想起来:“哦对了,你们知道吗。草薙家今年推出的年度墨水,就是这种靠温度来控制的。只不过它不是摩擦生热使得字迹消失,而是靠温度来显示。所以叫做心之契约,广告里面那个美女收到了男神的一张便签,不知道怎么回事,结果无意之中贴在心口,心口的热度使得字迹显示出来,原来竟然是一句,我喜欢你。哎呀那个广告简直少女心炸裂了炸裂!” 一听到这么有趣的东西,姑娘们表示必须去莅临一下草薙家的摊位。 草薙家的店员很温和地笑了笑,给他们展示了一下那墨水的使用方式。 店员随随便便拿来一张绢月纸,写上一句俳句:“狐狸变作公子身,灯夜乐游春。”写上去的时候,完全没有任何的字迹显示,但是,一旦靠近烛火,那字迹就会缓缓地显示出来,同样,用掌心的温度覆盖住写了字迹的地方,也有字体显示。 “体温以上的温度就可以。”店员笑着解释。 鬼王姬表示:“要是南京重庆这种火炉,室外温度就可以通篇显示了。” 青婀拍手:“这要是在东北冬天的户外,基本上人都冻成狗,就算是捂在手心里,也啥都看不到。” 店员无奈:“也不必总想着墨水怎么失效嘛。这可是朝颜少爷第一次开发的品种啊。” “啥?!谁?!”今昭大吃一惊。 店员拿过一张宣传单,上面赫然是今昭之前在袛园祭见过的那个草薙家的少年,店员看见今昭惊讶的表情,笑着点头:“没错哦,刚才我就觉得您和朝颜少爷长得很像呢,真是有缘分啊。如果您买墨水的话,我会送分装的礼品的哦。” “……”今昭无语地端详着那张宣传单,上面的墨水研发人员的照片,草薙朝颜赫然排在第一位。 难道说,这个人,真的是普通的草薙家的人类,会阴阳法术,会研究墨水,没什么奇怪么? “这个,1988年出生的?”青婀指着宣传单问。 店员点头:“是啊,所以朝颜少爷是我们家族年青一代里,最杰出的人了呢。出生的时候,大夫人十分担心是个女孩,因为算命和大法师都说是女孩子,但是幸好生出来是个少爷,不然大夫人的儿子就不能继承家业了。” “所以……你们都是知道他出生的?”今昭也知道自己的问题有点奇怪。 果然那个店员也微微蹙起眉头,但还是很有礼貌的回答:“是的。少爷每年的生日,家族里都会庆祝,我还有幸和当时三岁的少爷一起照过相呢。” 这么说,这个人的确是真实存在的啊……不像是飞缘魔,死了一个,又冒出来一个拷贝品。 那是不是说明,这个草薙朝颜,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和她长得像的人类呢。 今昭总是觉得心里怪怪的,可这草薙朝颜的身份又如此的无懈可击。 倒是买了墨水离开草薙家的摊位的时候,华练露出了神秘的笑容:“我和星一郎君已经打听过了,这个草薙朝颜,在百鬼界的确是没有问题的,也的确是个男人。所以,昭啊,你有没有兴趣,会一会呢?我可是从星一郎那边,替你要来了后天草薙家秋日祭的邀请函哦。” 第三百三十四回狐狸变作公子身,灯夜乐游秋日沉 草薙家的本宅,位于名古屋的郊外。 清平馆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在名古屋开门,所以也没有做好布置。今昭是跟着华练和朱师傅酒吞童子黄少卿宫韵白利白萨几个有名有号的上神,打算提前一天去名古屋自驾,也算是玩玩。 名古屋是日本最为出名的几个繁华城市之一,以名古屋城的古迹出名,不过今昭跟在陈清平身边耳濡目染,对名古屋的印象,就可耻地停留在了名古屋鸡上。 提前一天抵达了名古屋,几个人选择了名古屋荣区的酒店住下,就去楼下吃炸鸡翅膀。 酒吞童子无可无不可地推荐了一家狐狸开的鸡翅店,结果一进屋,就看见了坐在里面喝着清酒吃炸鸡翅的土蜘蛛以及懒洋洋以手托腮娇媚动人地喝汽水的羽衣狐。 今昭差点一个跟头啃在地上。 清俊的狐狸老板有种陈清平的气势,哪怕前面围坐的一群人里,集合了日本三大妖鬼,也能有条不紊地料理手里的鸡翅。 今昭好奇地坐在一旁看着那清俊的狐狸把裹好面衣的鸡翅入油,捞出来的炸鸡翅趁热蘸上甜辣口味的酱汁,撒了胡椒碎和芝麻碎,配着鸡翅的还有小仓红豆面包和名古屋酒。他们这一车朱师傅因为要开车没有喝酒,今昭是完全不会喝,只能看着华练利白萨黄少卿三人对阵土蜘蛛以及酒吞童子喝了起来。 羽衣狐倒是依旧用那种令人心肝颤抖的妩媚之态,喝着她的橘子汽水。 今昭偷偷打量着羽衣狐玉藻,在这里,她叫做玉藻前。 比起上次在民国时期的见面,羽衣狐显得意气飞扬了不少,也换回了自己的容貌,眉眼之中流转的全是自由自在的自我心事,似乎已经办妥了华练和酒吞交代的事情,无事一身轻了。 今昭想不明白这几个大神后面的交易,也不想明白,所以就老老实实吃着鸡翅膀。 不得不说,炸鸡翅这种寻常的食物,是十分考验火候和食材的。 这样的鸡翅炸出来,面衣酥脆不厚重,鸡肉汁多软嫩,但又没有鸡翅常见的没熟的血水,单凭这个火候的把握,这位狐狸厨子就已经做的不啻于陈清平了,更何况名古屋鸡品种也不错,鸡翅个头匀称,骨头纤巧,肉质比一般的鸡要劲道有嚼头一点,所以沾了甜甜辣辣的私房酱汁,配合胡椒的馨香和芝麻的香酥,实在是很好味。 朱师傅还特别分析了一下:“这面衣里面应该加了一点的醋和糖,所以有淡淡的甜味,而且醋让面变得清爽了不少,也没有油炸食物的油腻感。” 那狐狸厨子淡淡地看了看朱师傅,微微一笑:“这位客人,的确是一位行家。”朱师傅立刻大感兴趣,和那狐狸厨子攀谈起来。 今昭扶额,陈清平一个人病也就算了,朱师傅这个架势,也是被人传染得不轻。黄少卿在一旁哈哈大笑,拍着宫韵白的肩膀:“不行了笑死我了,这是活生生的第二个陈清平啊。” 宫韵白也莞尔,挤兑朱师傅:“我跟你打赌,肯定是玉卮喜欢吃炸鸡翅。” 吃过了炸鸡翅,一行人又按照风俗,摆驾到了居酒屋去喝酒,闹闹哄哄到了后半夜,才回酒店睡觉去。 草薙家在寸土寸金的日本,算是占地面积很广的大家了,前来接他们的草薙家的司机介绍说,这附近的山头,都是草薙家的产业。 今昭不知道怎么的,想起了六合的草薙,那个青年浪人,最终无法忍受自己本家的作为,与家族脱离关系,单枪匹马闯荡中原,而他的妻子,却也是个被家族遗弃的人。 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好不好。 好嘛反正那么能耐的两个人,一心一意过日子,怎么也比自己这根废柴过得好。“想什么呢?”华练一边补妆一边问。 “在想那个浪人草薙啊。”今昭回答,把刚才心里想到事情说出来。 华练耸肩:“废柴不废柴,看心气儿,我看另一个迅猛昭的本事,你也不是废柴的底子。” 今昭想到那个迅猛昭,更加黯然,不过她只是低沉了几秒钟,又重新笑吟吟地抬起头来:“说起来,我这么废,也是因为你们惯着我啊。我这样普普通通的大学生,要不是过的很幸福,怎么有资格理直气壮地废柴。所以说啊,每一根废柴后面,都站着一群饲养员。” 华练被这个观点逗得哈哈大笑,敲着副驾驶席的朱师傅:“听见没有啊这个孩子我真的是好喜欢她啊。” 朱师傅也莞尔:“咱们家的今昭啊,就是这一点好。” “你们不要这么说啊好像我是你们的女儿一样好可怕!”今昭抓脸,“哦对了,房东大人怎么没来?” 华练咧嘴:“我是来打探下消息的,要不然我也是不来的。什么人请客都来,那还不麻烦死。” 今昭想想陈辉卿那个超然的地位,有所了悟。 车子进入草薙家族的范围以内后,又开了快一个小时,才来到一处很有中国古风的大宅院前,与寻常的日式庭院不同,这宅子一进去,像是一个通黑的影壁,上面刻着一条面目狰狞的大蛇,华练给今昭解释,这是草薙家门口供奉的式神,这玩意其实是活的。 今昭骇然地看着那条可怕的大蛇。 利白萨倒是觉得十分亲切:“哎呀长得跟我小堂弟挺像的。” 宫韵白点头:“嗯,我看你还不如现原形,至少比现在英俊多了。” 朱师傅微笑对华练道:“这两个白,倒是越来越有周宋两人的感觉了。” 今昭无语:“这是什么鬼比喻啊师父!再说了,我是站酒三的。”刚说完,她就想起酒吞童子就在身边,一个寒战后,看见了酒吞那剁排骨一样的血腥微笑。 所谓的秋日祭,也不过是吃吃喝喝聚餐联络感情的噱头,真正的祭奠正如法术一样,密不可传,所以那所谓的祭祀也就是装装样子。装过了样子,就是汇聚在庭院里,各人按照各人的圈子,去寻了人说话而已。 食园是这次草薙家宴饮的地方,为了方便行事,被分割成大厅与隔间,还有宴息、下座等地方。华练一到了这里,就极其亲热地挽着羽衣狐,玉藻也一副小媳妇相跟着华练到处招摇,两个人一会儿就没影了。 酒吞和土蜘蛛也分别跟自己熟悉的人说话,黄少卿因为和土蜘蛛算是一挂的职务,也在土蜘蛛的引荐之下,认识了几个百鬼有名的破案高手。 宫韵白见到了海座头南村君,两人联袂去和草薙家的一位音律高手谈艺,利白萨与朱师傅倒是发现了昨天那个狐狸厨子,今昭也就跟着朱师傅与那狐狸厨子聊起天来。 原来这个狐狸厨子,是草薙家的人,叫做草薙朝华,是半妖。他的奶奶算是羽衣狐麾下的妖狐,所以他和草薙朝颜一样,都是拥有妖狐血统的半妖。 “……只是朝颜是嫡长子,而且他的血统更为高贵,因为他的母亲紫夫人,是铃彦姬一族的华贵。”朝华解释道,“而我的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不过你的父母因为真爱而结合那不是也很好吗。”今昭很随意地说。 话音一落,朱师傅和利白萨都看着她,朝华也苦笑起来。 今昭这才发现自己这话说的有点造次,这样的世家大族,不管是古今还是中外,到底还是身份决定地位的,像是朝华的父亲这种,为了爱情娶了一个没有地位权势的女人,那么就要承担起爱美人不要江山的后果。 两个人一旦生活在一起,那些零碎的平凡生活,就不能保证昔日的贵公子,能够维持住当初那颗赤子之心了。 看朝华的样子,估计是没有留住。 说到这雷,朝华倒是很体贴地转换了话题:“对了,我昨天与堂兄提起,他也对沐桑十分好奇,如果方便的话,你们可以见面吗?” 今昭的心头一跳,但她还是点点头,微笑道:“当然可以,我也很想见一见朝颜少爷。” 不一会儿,朝华便带着草薙朝颜走了进来。 一进屋,朝颜便露出了十分惊讶的神色,随后,颇为欣喜地朝着今昭走来:“你一定就是沐桑,在下草薙朝颜!” 今昭一愣,这个草薙朝颜,怎么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啊? 原以为是十分稳重内敛腹黑的少年,或者还有可能是个病娇傲娇什么的,但是眼前这个一脸惊喜的英俊青年,分明是那种开朗阳光型的! 不是吧剧本不是这么说的啊喂。 今昭一边腹诽一边寒暄,随后那草薙朝颜就大大咧咧坐下来招呼人上点心吃食,一副想要和今昭好好聊聊的样子。 好在屋子里有朱师傅在,今昭觉得颇有底气,也就跟着草薙朝颜聊了起来。 尽管是草薙家孙辈的第一人,又是个传闻里十分天才的青年,但他一点儿架子也没有,说话风趣幽默,旁征博引,就算是今昭这种不太善于和初次见面的异性攀谈的人,也能被他带着说出很多的话题来。 一通神侃之后,今昭发现其实也许不光是长相,他们两个其他的共同点也很多,比如喜欢吃的东西,生活习惯,喜欢的电影演员,甚至第一次去伊东文具大楼时候的感触什么的。 “……没错没错,我也觉得像是北村一辉那种长相,竟然妖冶但是不女气,真的是不知道人家怎么长的啊,但是我看《日本的悲剧》的时候真的心里十分压抑而难过……”草薙朝颜眉飞色舞地说。 今昭在心里微微就叹了一口气。 她也是草木皆兵了。 眼前这个青年,从出生到成长,哪怕是往死里发动太岁的技能,甚至由朱师傅做不经意碰触他,读取他的内心,都找不到一丝一毫不对劲的地方。 他确确实实就是草薙家的少爷,仅此而已。 今昭觉得自己可能是因为华练神神叨叨的布置,搞得她也有点神经过敏了。 别人不说,今昭可是正儿八经见过几个长得很像的人的,比如说气质不同,但是眉目间颇为相似的,眼前不就有陈辉卿和酒吞这一对儿么。 哦不对,这不是一对儿。 渐渐放下戒备之心,今昭也很自然与草薙朝颜聊了起来。 侍女端来了小仓红豆面包和咖啡来,草薙朝颜十分热情地介绍:“这是我们名古屋的名产哦。在烤好的半块儿圆面包上面,放上小仓红豆泥,还有奶油或者炼乳,真的是非常的好吃。特别适合就着咖啡当做下午茶。今昭酱等下回去的时候,一定记得拿一些,我家的小仓红豆面包哦,可是朝华弟弟做的,特别特别的好吃!” 朝华听到自己被点名,应了一声:“那么沐桑,我去给你装一点。” “多装点哦,听说她家里的人蛮多的!”朝颜道。 今昭这才发现朝华和朝颜的区别,同样都是草薙家的少爷,长房嫡支的孙子辈,但是朝颜却能把朝华当做是随从一样使唤,让朝华去装点心。 不过,这也是每个大家族,都不能避免的事情吧。 今昭心中叹息。 幸好小仓红豆面包果然是十分美味可口的,尤其是那红豆馅儿,甘而不甜,浓而不腻,口味十分清爽,配合奶油,带出一种乳脂香味,与刚烤好的外酥里嫩的面包简直是绝配。 临走的时候,朝颜还特地跑来,送着今昭等人,把一个很大很大很大的袋子装上了车,吩咐他家的司机和被安排送人的朝华:“务必要将客人照顾好哦!今昭酱也要再来玩哦!记得加我的ins还有邮件!能垣君、利白萨君,我有空一定会去拜访你们的哦。” 今昭打开了一个心结,也高兴地应了下来。 华练看了看今昭,想起来什么似得,露出一个值得玩味的微笑,低声对宫韵白说:“你说,我要是把平昭这个CP拆了怎么样?” 宫韵白翻了一个白眼:“你这是要那些CP狗的命。” 华练摊手:“我只是看见,今昭交到了一个和清平馆无关的异性朋友,这是她第一次在神鬼界,不靠我们的关系,交到的第一个异性朋友。”说着,华练捧心,“捂家有女初长成,一家有女百家求,我也想让陈清平那根木头,快点开窍。” 第三百三十五回古池冷落一片寂,忽闻瘟神破门声 秋初的京都,是十分漂亮的,那些层林尽染,那些金扇枫红,犹若浪涛,一波一波漫出去,来赏红叶的人也多了起来。 日本人对于季节似乎有特别的执着,春天心心念念着樱花,秋天又追着赶着来看枫叶,而秋日的枫叶馒头之类的应季点心,也作为季节限定端上了右京神鬼们的桌面。 老周正端坐在案几后提笔练字,一本松尾芭蕉的俳句平摊在他的面前,忽而一片枫叶落下,飘落在他的桌角,红颜如血般的耀眼。 然后他就听见了老宋杀猪一样的声音:“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痛死我啦!” “你说他是不是脑子进了水,跟宫韵白比力气,宫韵白那可是洪荒时期就活着的老妖怪,这一下没掰断他的手腕,已经是悲天悯人了。”老元闲坐在一边手里做着一个枫叶娃娃。 “我们这里伙计们的画风都是比较清奇的。”老周放下笔,勾了勾嘴角,“比如找打没够的某人,还有喜欢女红的某人。” “我这不是女红是手工艺品!” 汉子们在院子里闲聊调侃,忽然就听见外面的铃铛一响,好像有客人来。 老周皱眉,今天为了看枫叶,清平馆大部分人都出去玩了,他们三个伙计因为前几天斗嘴打闹打破了华练珍藏的手办,挨罚被禁足,所以才留在家里。 清平馆分明已经是关了门的,这会儿怎么会有人来呢。 不会是土蜘蛛吧,还是羽衣狐?前者可能是为了案子来找黄少卿的,后者仿佛还完了华练和酒吞的人情债最近很闲。 老宋跑出去又跑回来,一脸的纳闷:“是个打扮有点像是混混的人,戴着一根很粗的金项链,凶神恶煞的。” “谁啊画面这么美。”老元放下手里的枫叶娃娃去看热闹,片刻之后转回,对老宋说,“上茶吧,总觉得不是一般的人。” 老周也起身。 厅里坐着一个眉眼嘴巴皱成一个叉的男人。 那男人论容貌算是颇为英武浓俊的,身形也是颀长修雅,如果他不把自己的脸皱成这个鬼样子,说不定是个很帅的男人。 不过这个也不好说,因为老周觉得这个男人的品味也有很严重的问题。 这男人戴着一根拇指粗的金项链不说,还穿着一件十分风骚的紫红色花纹华丽的衬衫,外面套着藏蓝色的西服,穿着意大利男人那种尖头皮鞋。 这一身如果出现在沈鲜衣这种华丽花纹爱好者身上,会有贵公子之感,那是沈鲜衣的风骚霸气撑得起来,可这个表情凶恶的男人,也穿着这么一身,还搭配了粗粗的金项链,那就,十分,嗯,像是土豪了。 而且还是印度土豪。 老周不由的想起了前几天温习的《碟中谍4》。 “啊,俺不计较,来点啥都行!”那男人大大咧咧地一挥手,差点把桌子上的筷子笼给挥掉了。 老周无语。 那男人掩饰般地拢了拢头发,那发胶打出来的飞机头,看着溜光水滑,苍蝇站上去都要劈叉。 老周挑眉。 “不管什么,来点能吃的就行!”那男人说道, “那就煎饺和拉面吧。有什么特别的口味需要吗?”老宋快刀斩乱麻地说道。那男人想了想,说了一句:“不要葱。” “不要葱?”老元有点纳闷,想起寿喜烧之类的日本汤水料理,都是有葱的啊,他不要葱,怎么在日本混呐! “辣。”那男人正色道。 噗。老元忍了很久,才没有大笑出来。 厨房里的煎饺和拉面是常备的,毕竟来吃中华料理的日本神鬼们,也会有想要吃点煎饺和拉面的想法。 日本的常见四大拉面,是酱油拉面、豚骨拉面、味增拉面和盐拉面,最后一种又叫做清汤拉面或者清拉面,是最为讲究的拉面品种。清平馆提供的也是这种盐拉面。盐拉面对食材和火候要求很高。 朱师傅当年就是用老灶火古法子拿着小扇子扇啊扇啊扇了十个小时,用极其慢的功夫,将猪骨和昆布炖出来的,因为火小汤不沸,所以骨头没有翻滚出那种肉汤常有的脏腻的沫沫,食材的味道也就变得有骨香和油脂,但却不油不腻的清爽样子。配合上宫古岛的那如粉如烟的雪盐,有一种奇妙的金汤色和前味浅淡,回味绵长之感。如今这种纯粹的盐拉面并不十分常见,就算是日本本土,各种拉面之间的混种也很多,比如盐拉面经常和豚骨拉面凑合在一起,有人还加了酱油。 比如眼前这位。 这位脸上皱成了一个X的大爷,既然点了盐拉面,又干嘛往里面倒酱油啊! 老元的内心几乎已经咆哮出来。 老周无所谓地坐在柜台后,顺手整理了一下零钱。 老宋则跑到了院子里,皱了皱鼻子:“你们闻见什么味道没有?香水之类的味道。” 那男人慢条斯理地吃着面,吃相优雅,和他的打扮一点儿也不相配。 “我说这位老大,你是何方神圣啊?门口的休业牌子,挂得很明显啊。”老元很随意地问,年族世子自幼生活在锦绣堆儿里,很少看别人的脸色,所以也不觉得自己的问话有点突兀。 不过那个男人似乎也不以为意,很干脆地回答:“俺是疫病神。” “噗——”喝水的老元喷了茶。 “疫病神?”老宋挠了挠头,“啥玩意?” “就是瘟神。日本的瘟神。”老周解释道。 “啊拉,这个大哥你不要觉得害怕。俺们疫病神做事也是有章程的,一啄一饮皆是因缘福报,你行善积德,俺是不会上你的门的。”那疫病神道。 “那你现在还不是进来了。”老元指了指疫病神的脚。 疫病神咧嘴,笑得很无奈:“俺这次不是来公干的,俺是来躲一个女人的。” “哦?”老宋两眼放光。 疫病神挥挥手:“虽然俺们也算是公务员吧,但是大家还是对疫病神一族误会颇深,觉得俺们是丧门星,只把事情都怪在俺们的头上,却不想他们要是真的行善积德,俺们又干嘛去找茬?还煮红豆祛除俺们,也不知道哪个缺心眼的告诉他们的,俺是最喜欢小仓红豆的咧!” “……打住。我们对你可是没有任何歧视的,你说说,那个女人怎么回事?”老宋说着,从柜台里拿了一瓶啤酒。 老元这会儿又从厨房里端了炸鸡翅和今昭带回来的小仓红豆面包。 就连老周,也开了一口袋子的腰果。 那疫病神一开始很得意地说,他很受女人的欢迎,但是,遭遇了老宋的鄙夷和老周的讽刺。 疫病神看着三个伙计全不信的样子,解释道:“说起来,俺以前也不是这个打扮的,而且俺虽然是大阪出身,但官话讲的也很好的。后来因为大家都觉得疫病神应该就是这样子,俺才没办法,跟着上峰们从善如流。俺以前也是个斯斯文文的公子爷!” 老周看了看那疫病神,和老宋老元对视一眼。 三个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彼此的脑部,果然脑子里把这个人PS一下去掉金项链花衬衫换个正常的发型,这疫病神的确是个丰神俊逸的男人。 “那么后来呢?那些女人都怎么样了?”老宋追问。 疫病神表情痛苦:“今年春天,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贪图那个娘们的美色,被俺兄弟怂恿去搭讪。那个娘们看着应该是个大忙人,但不知道咋的就那么闲。俺被她给睡了以后,她还纠缠不休,从北海道一路追到冲绳,早上在名古屋不小心遇见了,就尼玛跟着俺追到了京都。” “听你的意思,这个女人很漂亮啊,对你也痴情,你怎么不干脆就从了呢?”老元笑道。 疫病神神色惊恐:“俺可不干!那个娘们太恐怖了!你说什么,她好像都接得住,你想什么,她也知道,就连你喜欢什么姿势位置,一下子就能被那个娘们抓到关键!神神叨叨的,你也不知道她说话那句是真那句是假!想起了就死缠你,想不起人就消失了,早上起来就没影儿,大半夜突然从十几楼的窗户里进来——真的要是收了她,俺恐怕活不出几天!” “唔,要不是我们这些日子很确定华练的行踪,我简直怀疑他说的这个人是华练。”老元十分诚恳地说。 “附议。”老周点头。 “顶楼上的。”老宋举手,转向疫病神,“真的,这种女人,我也能理解你了,真的不是寻常人能消受的。”非得达到陈辉卿那种大彻大悟的境地,情商已经压箱底,才能平和以待,泰然处之。 疫病神双手抱头:“俺也看见你们的休业牌子了啊!可是俺要是不进来,可能一会儿就被那娘们找到了啊!” “红颜祸水啊。”老周感慨。 “哥们这是红颜鸠酒啊。”老元给疫病神倒了一杯啤酒。 老宋十分怜悯地拍了拍那个疫病神:“来,兄弟,喝酒。” 那疫病神叹了一口气,目光神往:“但是要说美吧,那可是真美啊……” “是吗?”一双手臂,卷上了疫病神的脖子,那双白皙晶莹,柔若无骨的手臂,衬着疫病神那身土豪风格的衣服,有一种强烈的纯洁与复杂的对比感,再往上看,手臂的主人,眼波盈盈,红唇娇艳欲滴,一头酒红色的卷发,柔软地垂在锁骨,一对儿白兔儿丰圆可人,隐没在锁骨之下。 周宋元三人,也算是见识过不少美人的,但是眼前这位,眉目风情都是一流,身段气质皮肤筋骨,处处惊心动魄,就算是老周这种心如古井水的,也忍不住心头一跳。 这样的美人,就算是在八荒界,也是能排进前几的。 日本,据他所知,这样方方面面都摄魂般完美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羽衣狐玉藻。 南矣和他媳妇的合体,他们的女儿。 这羽衣狐曾经求过陈清平,借了门走,后来似乎有个什么机缘与华练亲密合作,又似乎是得到了酒吞的照顾为酒吞办事,临阵反戈,给予雀舌致命一击。 后来华练说没羽衣狐什么事儿了,就让她回老家了。 这回老家半年多的功夫又开始祸祸人了…… 老周扶额。 老宋咧嘴笑:“玉藻妹纸,好久不见啦。” 老元也怪笑着点头:“不跟华练姐相亲相爱跟酒吞童子相爱相杀啦?” 羽衣狐懒洋洋地看着面前三个伙计,眼中精光一轮,放开了那疫病神,悠然落座:“你们想多了,和CP没关系,我不过是喜欢美丽有趣的男人,玩玩罢了。” “噶?!”疫病神指着羽衣狐,癫痫般地颤抖起来。 羽衣狐横了他一眼,可惜这么不屑的一眼搁在羽衣狐这样的美人身上,反而有几分娇嗔之意。 那疫病神顿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垂下头去。 “你到底冒出来干嘛?”老周不耐烦地问。 羽衣狐伸手摸了摸老周的脸颊:“我来找华练呀。” 老周嫌恶地打开羽衣狐的手,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那就一边儿雅间等着去!” 羽衣狐想了想,噗嗤一笑,一手拖着疫病神的领带:“好呀,那我就去雅间等着了哦。” 那疫病神皱着眉头,一把将领带扯下来,起身道:“俺也吃饱了,走了。”说完,丢了钱在桌子上,也不管别人什么表情,大步流星地就走出门去。 老周目光冷冷地看着羽衣狐:“你,小心玩脱了。” 羽衣狐咯咯地笑出来:“我知道啊,华练,她不是也把自己玩进去了嘛。不过,你要是能联系上她,就赶紧给她打个电话,我已经接洽上了她调查的飞缘魔,我可以确定那真的是飞缘魔的舞团团长啦。” 老宋纳闷:“难道你也有太岁技能不成?” 羽衣狐笑得更甜:“每个人的气味皮肤隐私都不同,如果是枕边人的话,就能判断出来了呀。” 老元又被一口呛住:“……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 第三百三十六回谁在稻花丛里死,幽幽灯火独灭明 名古屋荣町附近的一条巷子里,一群穿着海波羽织的人正在皱眉看着一具尸体。那是一个名为濡女的女性百鬼的尸体,衣衫不整,身上的精气和血水被吸干,只留下干巴巴的皮骨,就算是皮骨也是不完整的,因为缺少了胫骨。 很显然这就是传说之中飞缘魔的手法。 只是,飞缘魔们早就不需要靠这么麻烦的办法来维持生存了,又何必如此惹眼地连环杀人? 又或者是模仿犯? 被他们的总领土蜘蛛怀疑的那个飞缘魔舞团的团长,有非常充分的不在场证明,所以土蜘蛛的怀疑,在鸦天狗之中,都是无法取信的。但若假设果真不是那个飞缘魔,又是什么人,什么动机,用飞缘魔的手法如此随机地杀人? 从前还会想一想,也许是憎恨男子的百鬼所为,用飞缘魔的手法,也许只是单纯地觉得飞缘魔的手法十分有特色,便于栽赃嫁祸。 不过,今天死去的,可是一个女性。 鸦天狗们的首领斋藤沉默了许久,才吩咐道:“清理现场吧。” 鸦天狗们答应着,开始整理尸体,寻找现场的蛛丝马迹,搜集证物和指纹,斋藤则站在一边,翻着手机里储存的记录。 精气和血水,胫骨,有过肌肤之亲的痕迹…… 他叹了一口气,这些案子因为覆盖范围极广,已经惊动了大国主,如果不能尽快结案,别说是他,就是土蜘蛛本人,也要遭到雷霆之怒,甚至受到惩罚或者撤职。 想到这里,他开始热切盼望土蜘蛛联络的那位中国的大理寺少卿,能够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不管什么面子不面子,先把这个案子了结。 那边鸦天狗斋藤正在苦恼,这边清平馆众人却是一片欢腾,因为黄少卿答应帮助土蜘蛛,又因为这案子牵扯了飞缘魔,恐怕与飞琼有关系,所以大理寺和御史台里,郁垒与神荼也被顺利借了出来。 就算是郁垒和神荼是兄弟俩,但两人现在分属不同的衙门,都忙得脚不沾地,也很少见面,鬼王姬和神荼更是许久不见,加上黄少卿,加上从前唐朝时候兄弟两人与青婀还有清平馆的缘分交情,今天的清平馆当真是热闹非凡的。 “啊真的是有点松了一口气!我都六七个月没有休假过了!”神荼端着清酒大声地呼了一口气。 鬼王姬很怜悯地看着他,吐出一个字:“该。” 神荼悻悻然地挠了挠后脑勺。 去御史台,以暗行御史的身份去调查那些离奇的事件,当然挑战更大机会更多,但是也会非常忙,相比之下,留在大理寺专门搞法医和现场鉴定的郁垒就显得正常许多,还有心情去网上买票看大阪一场市村正亲的话剧。 一桌子的各色日本特色料理把众人的胃都填死,除了神荼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就着啤酒吃炸鸡翅,郁垒还在很悠然自得地给自己做一份文字烧以外,别人都已经吃饱,只是陪坐着喝酒聊天而已。 吃了一顿之后没多久,土蜘蛛就带着他麾下的得力大将鸦天狗副长土方登门与黄少卿和神荼郁垒讨论案情。这桩案子里现在受害的不光有日本本土的神鬼,还有国际友人。 “其实第三个受害者,就是韩国的。”土蜘蛛一脸无奈,声音瓮瓮,十分疲惫的样子,“后来还有一位你们那边的游客,再往后又折进入一个吸血鬼。真的是讽刺啊,吸血鬼那么强大的生物,都被飞缘魔这种娇滴滴的女人给喝干了?” 神荼和郁垒都知道大家在高度怀疑飞琼已经变成了飞缘魔,就连土蜘蛛也进去过华练的亚空间问询不知火族的焰姬,但是现在活着的那个飞缘魔舞团的团长“烟姬”,没有任何破绽。 “就算我们亲眼看见她杀人,没有事实证据,也只能被反驳为血口喷人而已。”鸦天狗副长土方面无表情地解释他们的无奈,“那个烟姬,甚至在一次案发的时候,正在为稻穗姬表演。她现在是稻穗姬最为喜爱的舞姬,一周之中,有三四天要为稻穗姬表演,有稻穗姬的照顾,想要提审或者威吓,都很困难。如果不是总领大人,我们这个时候,就会已经将烟姬的嫌疑排除了。” “现在我们也按照还有另外一个连环杀手的状况来判定吧,不然真的漏掉了什么,那可是得不偿失。”郁垒一边说一边翻着土方带来的案子的相关信息,“同时,我们也考虑一下,稻穗姬做假的不在场证明的可能。” 话音一落,神荼和鬼王姬都点头。 土蜘蛛与土方倒是一愣。 神荼咧嘴:“哎呀!稻穗姬是你们心目中的女神,但是在我们眼里什么也不算,所以我们只是平等地考虑所有的状况而已。” 土方露出有些激动的神色来:“的确,我们并没有去想这个可能。” 土蜘蛛耸耸肩膀:“其实这个也不能怪我嘛,稻穗姬那个人,如果你们有机会见到就知道了,是个很奇怪的人,一方面胆小如鼠,一吓唬就哭,一方面又贪吃好色,但是因为胆子小……总之很难想象她对鸦天狗撒谎。” 土方点头:“当时是我问话的,稻穗姬,应当是没有说谎的。” 黄少卿看了看土方面含刀霜的凛冽神色和锐利的五官,的确,如果是一位胆小的女性,有土方这种一看就十分不好惹的人物去问话,想要说谎,还能不露出破绽,的确是非常不容易的。 神荼一边思考着什么,一边嚼着炸鸡翅的骨头,咔嚓咔嚓的声音,听的人心里头都毛骨悚然起来。 郁垒提出,去看看那些尸体。 黄少卿则要求在墙上挂图,把发现尸体的地点和当时稻穗姬所在的位置,做一个全面的鸟瞰关联。 众人分头行动,郁垒跟着土方去看尸体和现场证物,土蜘蛛留在清平馆,跟黄少卿画图。神荼则带着鬼王姬去这一次的那个案子发生的名古屋荣町后巷。 鬼王姬重操旧业,倒是觉得十分得心应手,半个小时的功夫,已经把周围调查的清清楚楚:“鸦天狗们办事不仔细,这周围的墙体有些灼烧的痕迹。这种高温,可不是普通的人类的火焰能造成的。” “那你觉得是神马?”神荼持剑,嚓嚓几下,切豆腐一样,把一块儿有灼烧痕迹的墙,给切了下来。 鬼王姬耸耸肩膀,示意他提着那块儿墙砖跟上自己。 神荼伸了一个懒腰:“还是跟你合作默契啊,你不知道你走了以后那个副手,简直就是个脑残,白瞎一张脸蛋,又圣母又啰嗦,还喜欢显摆自己。我简直怀疑她是穿越女,从未来穿越过来的,才这么盲目自信觉得自己牛逼。” “行了,我一共就看过那么两本穿越小说,这个梗咱能忘了吗?”鬼王姬笑着锤了神荼一拳头。 两个人有说有笑地继续调查现场。 两个人面色沉重地看着那些受害人的尸体。 不,已经不能说是,那些,因为那些,尸体,只剩下昨天送来的那最新的一具,其余的尸体,嗯,都已经不见了。 郁垒表情自若,土方见他没有嘲讽自己,松了一口气,叫来了手下调取监控录像。 土方和郁垒找了不少手下过来,一起坐下来,分别看了一遍那些监控录像,没有什么异常。 这么多天的监控录像,没有半点异常,没有奇怪的人来过,没有出现什么飞天遁地的尸体大盗。 那些尸体就这么不翼而飞了,而昨天送来的尸体,要不是存放在了别处,验尸官正在分析检验,恐怕也要跟着没了。 郁垒起身看着存放尸体的冷冻柜。 “土方,你过来一下。”郁垒指着那柜子里的一些有些焦糊融化的痕迹,“这些柜子是合金做的吧,融化了。” 土方凝眸,深深地看了那柜子里的痕迹一眼,慢慢呼出一口气:“这些合金的设计,是用来抵抗法术的,就算是妖狐天火在此,也不见得能将这种合金烧融化。” 郁垒看了看土方,土方沉重地说:“告诉土蜘蛛吧,然后申请更高级别的介入。这些融化痕迹,已经不是日本本土的神鬼们能做出来的了,就算是天照大神,也未必能即刻生出这种火焰来。” 郁垒听见土方谈及日本神鬼之中地位最高的天照月读两位女神,不再多言。 电脑里的日本全境地图神鬼版,清晰地标注出了十几处受害人的位置,然后土蜘蛛手指灵动轻快地输入了稻穗姬的状况,点击了一下回车键。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土蜘蛛倒吸一口冷气。 受害人所在的区域,与稻穗姬的行踪,完全吻合。 这一次的受害人在名古屋的荣町被害,当时稻穗姬正在热田神宫之中下榻。 “再看一下飞缘魔舞团那位烟姬团长。”黄少卿说。 再一次,土蜘蛛无言。 那位飞缘魔舞团的团长烟姬,完全是跟着稻穗姬,在全国各地巡游着,就算说像是稻穗姬的贴身女官也不为过。 “这,我想排除她的嫌疑,我的智商都不答应了。”土蜘蛛苦笑。 黄少卿看着电脑自动生成的关联图,轻轻叹了一口气。 稻穗姬是日本五谷女神,因此不是足不出户的,相反,她的一年,会四处巡游祈福,因此总是住在全国各地的神社之中,保佑着一年的农业收成。在百鬼与人类民族的心目之中,是非常重要的,受人爱戴的女神。就算是稻穗姬个性怯懦胆小,也会被人称为温柔和顺,就算是稻穗姬贪杯好物喜渔色,也是被人当做热爱美食与美人,十分正常。 总之,如果这件事情关联了稻穗姬,那真的是不好解决了,至少想要审问稻穗姬,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一旦处理不好,土蜘蛛本人被牵扯进去激发民愤,被大国主给关在恐山的神鬼监狱都是完全可能的。 如果不能好好调查稻穗姬,这飞缘魔的烟姬可怎么调查呢。 正想着,外面门口的铃铛一响,正是神荼和郁垒两路人马回来。 三路人马把消息汇总,听见了牵扯国民女神稻穗姬、受害人尸体不翼而飞、犯罪现场出现迷之焦痕,大家都陷入了为难的沉默。 最后,神荼一拍大腿:“这么看,走正道是不行了,我们按照邪门歪道来吧!潜入稻穗姬身边看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呗。” “按照稻穗姬的日程,最近一周,她都留在名古屋的热田神宫,但是热田神宫绝非你们看见的那么简单,真正的热田神宫在现在旅游景点的热田神宫地下,是非常复杂神秘的地方,结界重重,里面还有草薙家的人。不是那么容易潜入的。”土蜘蛛皱眉道。 “而且热田神宫的结界十分敏感,哪怕是地面建筑部分,一旦拥有法术的人进去,就会立刻被标记报警。”土方进一步解释道,“潜入之人决不能是有法术的人,但普通人进去又有什么用?” “这个么,少不得要问清平馆借人了。”黄少卿咧嘴,“对不住,虽然麻烦,不过,身上没有什么法术却拥有奇妙的异能的人,也就只能在清平馆找到了。” 鬼王姬哭笑不得:“今昭和老宋的确都符合你的意思,不过,今昭进去意义不大,老宋,老宋是男的啊。” 神荼坏笑:“美人计嘛。” 青婀扑哧一声:“今昭不提了,老宋,颜值?” 鬼王姬倒是觉得此计可行的样子,若有所思地想:“今昭有太岁技能,老宋么,少说话不笑,脸也是比较硬汉的,实在不行,就脱。” 郁垒点头:“那就要制造机会,让老宋可以脱衣服。” 黄少卿转向土蜘蛛:“热田神宫里有什么体力活么,那种需要脱光了上身的,脱下身这个有点不好。” 土蜘蛛看着这一干来自中国的八荒界神鬼,哭笑不得。 第三百三十七回狸猫取乐水仙旁,清冷月夜蔷薇光 热田神宫最近这几天关闭了一部分的展区,因为排水系统需要整修。不过这件事情并不能够影响游客们的热情,因为反正维修的地方,平时也是不开放的。 鬼王姬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大太阳,一边吸着带着冰碴儿的混合果汁,一边热的用自己的手扇了扇风:“也不知道他们顺利进入没有。我们今天来了,明天就不能来了,不然监视系统肯定会认出我们的啊。” 因为热田神宫的特殊性,神鬼们一旦进入就会被标注,相反今昭这种没法没魔的岁时十二族以及老宋这种萃梦师出身的人类,反而是不会被注意的。 嘈杂之声传来,鬼王姬转过头,然后差点把嘴里的混合果汁喷出来。 几个工人模样的人抬着些管子之类从后面比较隐蔽的一条小径走了出去,落在尾巴的那个男人穿着背心和工装短裤,露出漂亮的手臂和胸腰线条,身材之好,令熟人看了都脸红心跳,除了老宋还能是谁。 看来老宋倒是按照计划很顺利地混入了地下神宫的施工部分。 青婀顺手发了一条微信,问装作游客的今昭在哪里。 今昭已经溜到了地下部分。 这是她第一次单枪匹马做这么重要的事情,心情之紧张,令她手心冒汗,不过想想华练许诺的事成之后给她买Laduree的钥匙扣和圆珠笔,她就壮了壮胆子,溜达下去了。 热田神宫地下的部分看上去比地上广大,令她想起华练说过的,梵蒂冈城和米兰大教堂地下那仿佛龙与地下城一样的迷宫建筑。 今昭能感觉到这里结界重重,但是应该都是针对神鬼那种禁魔禁法的,她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只是这地方的路实在很迷宫,走到最后今昭已经完全不能记得来路,只能凭着直觉乱走。 好在日本的规格是仿照唐制的,总有个基本的形制,今昭也算是唐朝混过的,沿着走廊看见暖橱退步照壁之类的走过去,遇见了两处死路,都不得不翻墙,总归是来到了一片室内庭院之中。 尽管明知这里是地下,但是今昭还是有种走错路不小心回到地面的荒谬感。 眼前的庭院,白云蓝天,绿叶青草,小小的池子里,锦鲤和莲花相映成趣,池上一座竹桥,上面还停着一只小鸟儿正在梳毛。 一座吊脚的小房子就在庭院之后,小房子后面是一条石子儿甬道,通往另一片较为密集的屋宇群,偶尔有人声从那边传来。 今昭十分小心地屏住呼吸,站在一旁隐蔽的地方,打定主意不管谁看见她,她都号称自己迷路了。 这个时候“人气未脱”也是一把保护伞啊。 太岁欣慰地想。 “哈哈哈哈哈这才不可能呢。”那小房子的门打开,走出一位提着食盒的少年来,今昭一眼就看出那少年是雨降小僧族的,一个不怎么强大,要依附侍奉旁人才能生活的百鬼之一。 只是那少年虽然做雨降小僧的传统僧衣装扮,也的确剃了头发,可那肌肤胜雪,那唇红齿白,那眉目风流,那举手投足的娇媚,怎么看怎么都是面首的料子。 那少年也忘了关好门,提着食盒采着那甬道走远了。 有嬉闹的声音从那门里传来,今昭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藏在了房子旁一棵树后面。 作为时间的旁观者和记录者,太岁们基本上都具有想要泯于众人就能藏头不露尾的天赋技能,这会儿今昭屏住呼吸,刻意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那种天赋技能也就自然而然地施展开来,别说她现在藏树后面,就是她现在站在门口围观,屋子里的人也未必感觉得到。 今昭决定先趴着窗户看看里面什么情况。 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 这屋子并不是很大,是里外两个套间的模样,地上铺着榻榻米,门对着的应当是外间,而这会儿今昭趴的窗户,是里间。 这里间连个桌子什么的都没有,只有米黄色的榻榻米。 一个容貌清秀,身材略有丰腴的美人半躺在榻榻米上,以手撑着头,微笑看着眼前的春那个什么宫哎呀的图。 今昭觉得大开眼界好吗! 里面的两个主演,一个身材极好,猿臂蜂腰,肌肤像是熔化的巧克力,泛着巧克力色的柔滑的光泽,转过的半边脸却与这副身材完全相反,长得十分风流袅娜,尤其是嘴唇,微微嘟起,显得格外的诱惑动人,平添了许多妖冶意味。这巧克力男的双手环抱着一个白皙清俊的青年,紧紧贴着那青年的脊背,而双手也很不老实地上下其手,令那青年肌肤泛红,似乎忍不住这感受,眼睛变成了耀目的黄色,耳朵也尖了起来,微微张开的嘴唇露出獠牙,唇瓣落在那巧克力男的手里研磨,好像是巧克力包裹住了草莓一般。 今昭差点就跪了。 这尼玛不是朝华么!不是狐狸厨子么! 难怪朝华的话里话外,说哪怕是出身大家,父母因爱结合,也有许多的苦楚,原来还包括这个! 原来草薙家的少爷不仅要自己开店谋生,还会被送来给人当做玩具观赏! 今昭觉得看耽美的热闹心都没有了,只剩下替温柔沉默的朝华委屈的心酸。 再看那个半躺着欣赏的和服女子,那副模样,估计只把眼前这一幕当做了耽美同人而已。 几分钟后有脚步声传来,刚才的雨降小僧又转回来,这次提了两个食盒。进了里间,好像没看见那巧克力男和朝华一样,对那女人说:“稻穗姬,烟姐姐说,等一下就过来。” 稻穗姬嗯了一声,那雨降小僧便开始打开食盒,伺候稻穗姬吃点心。 一旁的朝华和那个见越入道族的巧克力男已经进入正题,令人心悸的声音在小小的里间传来,那个稻穗姬几乎一伸手就能摸到朝华的脸。 那雨降小僧似乎也忍不住了,低声呻吟着,在稻穗姬的身边乞求着什么。 稻穗姬挥挥手,那雨降小僧便一脸悲伤地坐到一旁,规规矩矩,再也不敢动了。而此时那个见越入道已经完事,坐在一旁喘着粗气,朝华则面红耳赤地站了起来,拿起衣服,还要给稻穗姬磕头,然后才能摇摇晃晃地离开。 就在这个时候,今昭听见一把声音颇为温柔地说:“稻子,你看我给你找来了什么?” 今昭看着那个飞缘魔烟姬,嗯,被怀疑的烟姬,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左顾右盼,一脸无辜的趣多多,哦不,男人。 不是老宋又是谁! 稻穗姬一看见老宋,眼睛一亮。 老宋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左顾右盼,用十分标准的打着卷儿的大阪腔问:“这是哪里啊。” 烟姬温柔一笑,十分清纯可人:“你不要急,先坐下来吃点东西,看看表演,好不好?” 今昭要不是知道这个烟姬很可能是飞琼,她简直会怀疑这个烟姬是天真无邪的女中学生! 瞧那个语气表情,把飞缘魔那张生来妩媚多情的脸,生生给扭成了清纯可人一杯绿茶! 今昭觉得这烟姬要不是飞琼都见了鬼了! 老宋倒是很见机行事地坐了下来,依旧挂着那副乡巴佬的好奇脸,各种无辜地看着烟姬拿出了一把折扇,开始无声地跳舞。 这一边在跳舞,那一边的巧克力见越入道也开始对雨降小僧动手动脚,那雨降小僧没有朝华那种被迫的屈辱和不情愿,相反似乎等待许久,很快便与那见越入道交缠在一起。 更令今昭想要夺门而出放弃本次任务的是,烟姬竟然这么几眼的功夫,便脱掉了衣服,仅以双手的折扇,随着舞姿,半遮半掩。 大腿内侧,一片梅花形的胎记,映着白皙的肌肤,美得惊心动魄。 再看老宋,已经十分配合地露出了白痴口水脸,就差咬着手指头说“姐姐我要”了。 今昭在心里无力地给老宋浮夸的演技默哀。 这要是换成老元或者朱师傅,就绝对不会这么浮夸! 不过,再浮夸的演技,也要有人看,才能露出破绽。 这会儿恐怕除了今昭,不会有人有闲情逸致去围观老宋蹩脚的演技了。 因为,稻穗姬伸出手,一把搂住了烟姬的腰肢,顺手将食盒子里的那碗好像是白熊家的刨冰,倒在了烟姬的身上。 白熊家的刨冰是颇有盛名的甜点,是用刨冰加上各种珍珠圆子水果颗粒做成的,颜色十分丰富,口感也又冰又脆又甜蜜的冰品。 可惜眼下这碗白熊已经悉数扣下去,那浇的金色的蜂蜜汁夹裹着一颗樱桃骨溜溜顺着心口滑下去,蜂蜜樱桃出双岫,沿着纯白细腻的雪原,没入林谷之中。 稻穗姬伸出手来,拨林探谷,找到那颗樱桃,一脸笑意,吃了下去。 今昭特别想要右上角点叉出去——因为清平馆用的系统是苹果的。 这可是神宫地下,如此清雅的环境,大白天,大白天这么一对百合一对基的,合适么! 正想着怎么给老宋递个音,突然一声长吟,那稻穗姬的声音低软:“……你这几天就不要出去了,就说在给我排练新舞蹈。那个土蜘蛛,在查你呢。” “……不……啊……他……”烟姬的声音,支离破碎。 “他什么他!这里只有我,没有他!他要查,可我,要插……”稻穗姬的声音突然变得含混起来,瓮声瓮气。 “稻穗姬殿下!”屋外有人惊报,“酒吞童子殿下,前来拜访您!” “什么?!”稻穗姬和飞缘魔烟姬都瞬间清醒。 稻穗姬一下子反应过来,对烟姬道:“你先去我的密室躲一躲。我去会会那个变态!” “可是酒吞童子那个人……”烟姬的声音还带着几分妩媚。 稻穗姬的声音却已经转为凛冽:“再变态,也是男人。没有我对付不了的男人,你放心。” 说着,稻穗姬带着随从立刻。 屋子里的见越入道和雨降小僧也悻悻然地离开。 “啊?”老宋发出呆滞的声音。 烟姬鄙夷地看了老宋一眼,刚才的妩媚已经被一片冰霜之色取代,她眯起眼睛不知道在算计着什么,半晌,也穿好衣服,起身离开。 今昭看着几个人都走得极远了,才探头轻呼:“老宋!老宋!我们快走!” 老宋一咕噜起来,装作拂去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妈惹,这地方真不是人呆的,太尼玛邪性了。” 两个人飞快地顺着今昭刚才翻墙进来的路,退了回去。 清平馆里,听完老宋和今昭的奇遇记的众人,面面相觑。 土蜘蛛皱眉道:“这么说来,稻穗姬的确是提供了假证据的。而且随意就掳掠来工地的工人,搞不好那个烟姬的食物,都是稻穗姬选的。” “那些被盗的尸体,你们看见了么?”郁垒问。 今昭和老宋都摇头。 黄少卿掰着拳头,一脸不屑:“现在,就要思考,怎么取证了。” 神荼等人突然望向老宋:“要不然?” 老宋尖叫:“宁死不屈!” 倒是今昭提议:“不行的话,我们,要不要找一下朝华?” 想想炸鸡翅的美味,想想店里同样是厨子老板的朝华,想想他草薙家的出身,想想他那清澈的芝兰玉树的气质,众人都点了点头。 艾玛好想救他。 “那就,和草薙朝华联络一下吧。”土蜘蛛一锤定音。 第三百三十八回吊桶已缠牵牛花,秋叶原里吃甜瓜 随着夏夜微微带着线香的夜岚飘散,星空烟火冷寂,紧接着袛园祭的右京百鬼秋夕祭拉开了帷幕。 秋夕对应着中国的节气,差不多是白露前后,这时候枫叶正红,果子正香,东京的游客却不多,因为大家都跑到京都去看枫叶了。 今天是颇为老早的漫画《最游记》的特典发售日,动画版的四个声优也会莅临签售,清平馆中青婀今昭还有华练都是《最游记》的脑残粉,老宋和老元也号称这是少年记忆弥足珍贵,于是几个人相约来到了签售的秋叶原,买了特典排了队,在青婀与华练展开“嫁人当嫁石田彰/关俊彦”的意气之争后,得到签名和男神微笑,心满意足地找了一家叫做“冬将军”的神鬼开的店铺吃饭。 这家名为“冬将军”的拉面店,与冲绳的“暖暮拉面”一样,都号称是本地NO.1,贩售最正宗的东京酱油拉面,拉面店的青田坊族大叔介绍说,最初这家店铺是一个落魄潦倒的武士出家当了和尚以后开的,因为味道太好了,得到了江户地区神鬼们的追捧,那位武士和尚不得不还俗,生儿育女来满足越来越迫切的人手需求。后来这家拉面店也就传了下来。谁知道很多年后,这里变成了热闹非凡的世界动漫产业巅峰中心秋叶原。现在店铺里已经不能随便谈论神鬼之事了,因为不知道哪个家伙把店给上传到了点评软件里,还被Lonely Planet的编辑部采访,因此名声大噪,人类的食客更多。 “不过如果是百鬼的话,是不用排队的呦!”青田坊大叔挤挤眼。 今昭等人笑嘻嘻地坐在百鬼专门的别座里,看着周围的牛鬼蛇神们都点了拉面米饭煎饺之类的,吃得满头大汗,发出西里呼噜的声音来。 陈清平跟今昭说过,目前日式的酱油,与国内的酱油还是略有不同的,尤其是很多手作坊的日式酱油,因为一贯秉承着中国古代最为传统的酿造技术,所以从味道上来说,浓郁而不煞口,吃了不会口干。 冬将军卖的酱油拉面只有两种,清汤鸡骨和茶汤豚骨,顾名思义,使用的高汤不同,而且青田坊家的服务生小哥也介绍说,里面使用的酱油也不一样。鸡汤为了保持清淡的看相,会放颜色浅淡的薄味酱油,因为酱色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因此也凸出了盐的味道,所以对于口感比较清淡的人来说会有点咸。豚骨茶汤,则是用猪骨高汤加上酱色的浓味酱油做的,酱油本身的酱味较重,所以汤色也呈现出茶色的浑浊感。 吃着暖呼呼的拉面看着秋叶原热热闹闹的大街,听着拉面服务生青田坊小哥胡扯,漂亮的店铺和漂亮的coser,以及那些令人爱不释手的周边,今昭简直幸福得要掉下眼泪来。 “咦那不是《月刊少女野崎君》的cos么!”青婀指着外面一众穿着学生服戴着彩色假发的少男少女道。 华练没顾上拉面,直接跑出去看。 一瞬间这一条吧台桌,只剩下今昭一个人,她倒是不是不想看,而是觉得没有吃完的面条会糊掉,本着穷逼的本性,她还是想先吃完。 想要吃的快一点,但又怕吃的稀里哗啦很没有礼貌,今昭十分纠结。 青田坊小哥笑嘻嘻地对今昭说:“不要紧哦,其实吃拉面就是吃的哗啦哗啦的,才显得做面师傅手艺高超啊!在我们日本,这是一种称赞呢!” 今昭不知道这话是逗她玩还是真事儿,她还是尽量保持着八荒界的餐桌礼仪。 “今天的饭后甜点是甜瓜,有人要吃吗?”青田坊小哥问还坐在屋子里吃面的三五个人。 甜瓜就是哈密瓜,在日本也算是比较昂贵的食物了,这个季节的哈密瓜必定是进口产品,一小碗就上千日元。 今昭倒是没想要,但本地的百鬼似乎很感兴趣,叫青田坊小哥快点端来。 那青田坊小哥往后院去了,帘子一动,隐约可以看见后院一口井,缠着轱辘和绳索,那小哥摇着轱辘,甜瓜应该是按照传统的办法,湃在了井里。 今昭喝着面汤,想着反正也赶不上看热闹了,不如好好品尝美味的汤头。 正喝得如痴如醉,突然一声惨叫传来。 今昭转头一看,那小哥好像掉进了井里,半个身子和两只手都趴在井外面,大声呼叫:“救命啊!救命!” 吃面的客人们赶忙跑过去,抓住了小哥的手臂和上本身,今昭也赶过去帮忙,一把捞住了那小哥的脖领。 然而就算是今昭,也能感觉到,这小哥的身体,在离奇地下坠,仿佛有位力士在下面拉扯,与众人的力量拔河,又或者,是有什么东西,产生巨大的吸力,让那小哥在众人的援救之下不但没有爬上来,反而更加下坠。 “救命啊!!”那小哥吓得面无人色。 “救命啊!快来人啊!”帮忙的众人也喊了起来,有人叫今昭:“这位姑娘,你快去叫人!” 今昭也觉得大事不妙,撒开手跑到外面,先喊了青田坊大叔,又跑到马路对面,一把扯住华练:“华练姐!不好了!拉面店小哥掉进井里,被妖怪缠住,要彻底掉下去了!” 华练眉头一皱,连忙丢开这边的coser,清平馆几个人也跑到了那天井旁。 只见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那青田坊小哥已经只有双手和头在外面,整个身体,都被拖到井壁以下了。 “怎么会这样?”华练说着,拉住了小哥的手臂,一用力,她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仿佛是火光篆刻的古朴的花纹来,今昭知道那是华练的烛龙图腾,她现在使用的,应当是原型的她的力量。 然而,可怕的是,在一众百鬼都在拉扯那小哥,华练这样的烛龙巨力也加入的情况之下,那小哥,还是在往下沉。 “到底是什么这么有劲儿!”青婀愤怒地挥手甩出几只幺蛾子,指挥它们下井去看。 华练也喊着口号,示意大家一起用力:“一,二,三!” 她脸上的图腾骤然一亮,火光大盛一般夺目耀眼。 众人只觉得仿佛井下的力道突然被卸掉,一瞬间力道落空,那小哥直接被众人拉得飞了出来,好几个人也因为突然的脱力,跌倒在地。 “卧槽!”老宋大叫一声,指着那小哥。 那小哥奄奄一息地扑在地上,双手无力地伸向自家老爹,已经说不出话来。他的身后,是浓烈刺目的鲜血,因为他已经被齐腰截断! “快让开!”老元一把按住那小哥的后腰,额头瞬间汗如雨下。 那小哥的半身伤口流血突然停止,因为老元拼了老命催动年族的技能,将他身体的时间,停止了。 被停止了时间的人,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算是妖鬼,失去半身,那也是十分严重的伤势了,如果处理不好,就此送命的也是大有人在的。 青田坊大叔满脸泪痕,但还是想到先去打急救电话,请求百鬼界的医疗救援。 华练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口井。 要说这口井没有问题,今昭都不信。 “怎么办?”青婀问华练。 “你的幺蛾子怎么说?”华练反问回去。 青婀皱眉:“问题就在这里,这口井里,特别干净,你懂的,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么。”华练重复着。 青婀点头:“什么也没有,非常普通的一口井,而且大概是因为青田坊先生很勤快,井壁的青苔也都是洗刷过的,非常干净,各种意义上的干净。” 各种意义上的干净,就是不光没有脏污,也没有“脏东西”。 “大叔,这口井连接地下河么?”华练转向打完电话的青田坊大叔。 大叔摇头:“不,只是普通的地下水涌泉。” 华练点点头,青田坊大叔则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没一会儿,百鬼界的急救队便赶来了,将青田坊父子带走。 众人见事情有了结果,也就很自觉地把饭钱留在桌子上散去了。 只有华练等人,还留在井边。 “我刚才看见那小哥的伤口,切口有点整齐,还有点焦糊。”华练开口,“我下去看看。” “阿姐!”青婀本想阻止,可想了下,还是没有多言。 华练抓着那井绳下了井,这井里显然因为青田坊家的干净整洁,是经常清理的,下井后井壁上也有放手踩脚的着力点。 “华练姐,你没事吧?”今昭对着井下喊。 井下传来华练的声音:“我没事!我拿手机照亮呢!” 老宋和老元严阵以待地握着井绳,青婀的幺蛾子们也都在井下,飞来飞去,跟青婀汇报着情况。 片刻之后,青婀有点呆滞地对今昭说:“阿姐说,让把郁垒和大黄叫来。” 清平馆的雅间里,以土蜘蛛为首,神荼郁垒黄少卿鬼王姬四人,同鸦天狗副长土方,现场目睹人华练青婀今昭老宋还有老元,都坐在里面,众人目光转转,都在打量榻榻米上的一块儿从井里剥下来的墙皮。 说是墙皮,也足有十厘米厚,黄少卿的手艺很好,所以剑口齐整漂亮,切得方方正正,上面砂砾被融化后变成了玻璃痕迹,还有一些苔藓被烧光后留下来的黑色焦糊印记。 与之前荣町的巷子里的墙皮上的痕迹,一模一样。 “荣町的墙皮的痕迹,与停尸房冰柜的痕迹,对比结果出来了么?”土蜘蛛问郁垒和土方。 土方摇头:“我们这边的技术不行,已经送到美国了。” 土蜘蛛一拍桌子:“可恶,什么都是美国!” 华练抬抬手:“别说没用的了,至少你知道稻穗姬在哪里吧。” 土蜘蛛捏着手指,捏的咔咔响:“那小贱人,昨天夜里到了东京,参加周末的一个活动。” 华练点点头:“既然这么巧,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的。 “草薙朝华那边,消息倒是很确凿,可惜不能当做是证据。”土方说道。 华练翻了一个白眼:“没有证据,就说明现在还没有破绽,那就让她露出破绽,先把她的行为爆出来再说。” 土蜘蛛和土方都面露犹豫。 华练继续翻白眼:“既然你们顾忌这么多,那就让我来好了,反正我只是个外国人而已。” 土蜘蛛和土方顿时汗如雨下。 倒是华练,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哎,就是已经不记得那货色长什么样了,希望最起码长得好一点,不然真对不起颜控的我自己。” 今昭举手:“华练姐,如果你怀疑飞缘魔是飞琼,你一出现就会被认出来的,还怎么施展美人计?” 华练一愣,旋即在今昭脸上抹了一把:“对哦,我把这事儿忘了。” 众人瀑布汗。 华练想了想,目光在在场的妹子们身上滑过,又在汉子们身上滑了一遍:“不是日本本土,飞琼又不认识不熟悉的神鬼,又位高权重,模样俊美性格风流不怕睡……那个啥,老元啊。” 老元吓得面无人色:“阿姐求放过!” 华练把话说完:“……去吧利白萨给我叫过来。” 老元顿时松了一口气,手忙脚乱地起来去叫人。 华练转向土蜘蛛:“你们看这样如何,也不用你出面去揭发国民女神的黑历史,就让大家听说,稻穗姬行为不端,竟然把魔抓伸向了西方最为古老的神级民族的一族之王,利维坦王利白萨。如果这个消息还不够劲爆,我可以把我们八荒界著名的风流男神月老甘泽也叫来,咱们中国啊,没别的,就是人多,你说吧,多少够数?幽水老龙神也是很喜欢女色的,女人的话我还可以多叫几个青丘山的狐狸精,各种款式都有,哦对了我还要拉斐尔的小把柄呢嘻嘻嘻。” 土蜘蛛脸色惨白地看着华练,最终,吐出一句话来:“终我一生,无论什么情况,我也绝对不要惹了你。” 第三百三十九回 君子仿佛将来临,风铃微动已报音 叮铃—— 自行车铃声传来。 秋日飒爽的风带来海的气息,背着黑色书包穿着运动衫的少年骑着车飞驰而过,令她忍不住转回头去看。 “啊,对不起。”少年在几步之外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是撞到你了吗?真的很抱歉,你没事吧?” 看着少年背对着下午的日光走来,那清瘦的身形和干净的脸庞,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没什么,碰了一下而已。” 少年有点纳闷,他自己的自己的车骑过去的时候,分明离眼前这个女人很远,但不管怎么说,也许是速度太快,吓到她了。少年还是觉得非常愧疚,一边不住地道歉,一边走近:“……真的是太抱歉了,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 “啊,这个倒是……说起来,这个地址你知道么?”她掏出随身的本子,给那个少年看。 “哦,这里啊。走过去的话,十分钟就到了。不介意的话,我带你去吧。”少年说。 她笑得清纯可人,就像是她的扮相,如图高中生一样的年轻。 “那就多谢你了。” 长长的沿海公路,像是蔚蓝的海天之布镶嵌的一条银边。有游人拿着相机在拍照,有放学的少男少女穿着水手服,说说笑笑地走过去。偶尔有火车开过的声音,令人想起《灌篮高手》那部漫画的片头曲,火车与红绿灯的画面。 神奈川给人的感觉是少年的,植物一样的翠绿,水彩笔抹出的淡淡的草色柳色翠色,大片大片的蓝,还有并不华丽的民居。 一间民居前,一对容貌出色的男女,穿着款式相类的风衣,站在门前按着门铃。门上的牌子显示,这户人家叫做水户。那有些凌乱的电线从水户家的上空穿过,几只乌鸦站在电线上,望着那对男女。 “是华练大人吧。”一位脊背挺直的老妇人从里面走出来,为这对男女开了门,“我们家的孩子,已经在等着大人了。” 一进屋是典型的日本普通人家,有和风和洋风混合的家居感,玄关尽头的餐厅里,一个看上去有点紧张的女人,正泡着茶,等着华练和陈辉卿。 华练寒暄了两句以后,直奔主题:“我听说了尸体的事情,你们还为联络鸦天狗对吧。水户小姐。” “但是,我觉得他们已经知道了。”水户小姐的眼中露出温柔怯懦的神情。 “我看到了门口的乌鸦,那只是普通的乌鸦而已。”华练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就算鸦天狗真的知道了也没关系。鸦天狗的首领土蜘蛛,那是我好基友呐。” “……那,请您跟我来。”水户小姐对华练点点头。 地下室里堆放着一些过期的杂志和没有用的电器等物,尽管那些东西都很破旧了,但是地下室却收拾得干净整齐,一个一个的大纸箱子上,贴着诸如“XX年期刊杂志”又或者“XX年电饭煲”这样的字样。 水户小姐领着华练来到了一个一人多高的纸箱子前面,那箱子上贴着“XX年XX牌冰箱”的字样,用胶带密密实实地捆扎着。 那个水户小姐看上去人素朴而温柔,但力气意外的很大,眨眼间已经将那个纸箱子放倒。拿出一把裁纸刀,划开了胶带,露出了纸箱子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人看上去好像是睡着了的人。 短发的年轻女郎,从眼廓来看,眼睛长得挺大,皮肤是十分不健康的青白色,手脚十分不自然地放在身侧,看上去,有点僵硬。 华练伸手摸了摸那女郎的手:“嗯,已经有尸体僵硬了。” 水户小姐抿着嘴:“我发现她的时候,已经这样了……现在虽然是秋天,但是,这样放着也有五六天了。” 华练咧嘴一笑:“我知道。你不必担心,这具尸体并不是人类,所以是不会那么快就腐烂的。” 水户小姐点点头:“那就请您尽快带走吧……我……我真的是很害怕……” 华练嗯了一声,拿出一个流光溢彩的球,放在了那尸体的小腹上。 瞬间,球的光芒将那具尸体笼罩,等光华散尽,那纸箱子里,就只剩下那一个球了。 水户小姐掩住口,满脸惊讶:“啊,这就是空间球……” 华练又拿出一个空间球,把两个球放在手心里当做是康乐球转啊转啊,微笑着问:“当时是个什么情况?” 海女,在日本的人间界和妖鬼界,指的都是水性极好,以在海边采珠为生的一个工种。两者有区别的是,人间界的海女,采的是养殖场里的蚌珠,而妖鬼界的海女,却是专门训练,具有一门诡异手艺的女性妖魔。 海女,以尸体滋养一种生活在海底的海鬼,这种海鬼出产一种珍珠一样的内丹,是一种魔力强大的药材。 海女水户一族,是海女之中手艺顶尖的有名之人,水户小姐是这一带的年轻的海女之中手艺最好的人。神奈川附近的海域有水户家专门的养尸海域,里面养殖着提供整个日本的神鬼界使用的丹珠。 几天之前的一个晚上,水户小姐下水去干活儿,她本来放置了几句新鲜的尸体在海水之中,是这几天内使用的饲料。可是当水户小姐下水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那些作为饲料的尸体,已经泡涨腐烂,但是却没有一只海鬼来吃。 水户小姐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只能在海域之中搜寻着线索。随后没多久,她就发现了躺在海底的一具女尸。 那具尸体看上去,应该属于一个20出头的女性人类,但哪怕是今天刚刚丢在水里的,那尸体也不应该呈现这种完全无恙,仿佛是睡着了一样的情况。这具尸体甚至只有一点点的尸僵。 水户小姐猜测这也许是个半妖或者百鬼界的什么古怪,不敢轻举妄动,便将这尸体打捞上来,最初,她是想要当做奇货可居,和前来寻找尸体的人,谈一个好价钱的。所以水户小姐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消息贩子和尸体掮客。 结果等来的回答,却令她不寒而栗。 有个人看了尸体的照片之后,要亲自来取尸,并且要求水户小姐绝不可以将这件事情透露给别人。如果水户小姐能做到,便可以得到一片首琉璃岛附近海域的使用权,如果做不到,令这具尸体出现了差错,水户小姐以及水户一家,就要成为百鬼界历史上那些无缘无故神秘消失的家族之一。 水户小姐一直与这个掮客和消息贩子打交道,她深知这人是个十分持重并且有信誉的人,绝不会危言耸听吓唬她。尤其是,这个人暗示她,提出这个要求的人,地位比稻穗姬在日本的地位更加超然,更不能惹。 水户小姐没有任何拒绝的可能,她又害怕这件事情被人发现,才想到了将尸体保存在地下室的这个办法。 令她感觉到事情不对劲儿的是,她几乎每天都来查看这具尸体,但这尸体从海里捞出来以后,不仅没有腐败,反而停止了尸体僵硬! 就好像是从海里出来以后,这具尸体的时间,被停止了一样。 水户小姐已经开始心头发毛,全世界的神鬼界,但凡是与时间有关的神鬼,最次,都是一方霸主,更有那种神阶超然的上上上神,比如来自宗主国的东皇太一,那更是连天照月读两个神都不敢惹的存在。 水户小姐不敢继续想下去,只能战战兢兢地守着这尸体,又怕出现问题,又怕被无处不在的鸦天狗发现,着实过了几天心惊胆战的日子。 直到华练来了,水户小姐,这才着实松了一口气。 恭恭敬敬地将华练和陈辉卿送走,水户小姐决定,干脆就搬到冲绳去,再也不留在神奈川这里了。 “提起神奈川县,能想到什么?”老元推了推脸上并不存在的眼镜,故作严师地提问。 “恋爱!”青婀眉飞色舞地回答。 “……为什么?”老周有点吃惊。神奈川是著名的港湾贸易之地,冲浪里啊横滨市啊之类的地方十分有名,是日本的旅游度假中心,这跟恋爱有什么关系? “因为有流川枫。”今昭语气梦幻。 “还有仙道。”青婀语气同梦幻。 “我喜欢藤真健司。”玉卮很中肯地回答。 “咦从外形来说我以为你会喜欢花形透毕竟都是眼镜……”蔓蓝眼角余光看见了朱师傅的微笑,连忙闭嘴。 “我喜欢鬼冢英吉!”老元拍桌子。 “我喜欢松岛菜菜子!”老宋握拳。 “喂喂你们的话题越来越偏了啊!华练姐只是问门开在哪里合适而已!”今昭扶额。 “啊?我刚才已经说了啊,就开在横滨的中华街好了,出门也方便。”陈清平一边翻着《畅游神奈川》一边说。 “但是中华街的游人很密集,生活起来虽然方便,但是也会很吵闹啊。秋天的时候,还是适合安安静静的看着枫叶喝茶啊。”朱师傅捧着茶微笑。 “那么幕后BOSS君你觉得箱根如何?天气渐渐冷了,有温泉也不错吧。”宫韵白指着地图上神奈川县西南。 “喔?箱根啊,那还是很不错的啊。”鬼王姬拿着一沓标签纸,也探头过来,“温泉之乡啊。” “哎呀!秋冬季节就是要跟着温泉过活啊!”伙计们都兴奋起来,似乎很同意箱根的选址。 无视于屋子里一群人席地而坐在榻榻米上热闹得欢,陈清平正拿着神奈川县内出版的美食指南,对照着手机的地图,在设计最佳路线——怎么能在顺路的情况下,用最短的时间,把那些店铺都逛逛遍。 “阿姐还没回来,等她回来了,如果她也没有异议,就箱根好了。”玉卮在地图上圈了一笔。 “说起来我总觉得华练姐是打着办事的名义在公费旅游。”今昭对玉卮说道。 “这种事情你心里知道就好不要说出来了。”鬼王姬咧嘴一笑,一边把拍立得照片贴在相册里一边说。 “说起来空间之神什么的到处溜达也是符合她的身份的啊。”蔓蓝眨眨眼。 “她到底干什么去了,拐带着房东大人,已经两天没见人影了。上次说是去拜访一个别人介绍的朋友……”鬼王姬皱眉,别人不知道,她确是清楚的,华练这次还把神荼郁垒叫走了。 神荼郁垒帮助土蜘蛛查案,如果不是案件相关,是无法轻易从鸦天狗的总部叫走的。 那边鬼王姬正在想着的两个人,此时此刻,正在一间充满设备仪器的房间里,满头大汗地忙活着。 华练看着神荼和郁垒熟练地解剖尸体。 “大姐头,你没有告诉清平馆的人,实在是个明智的决定。”神荼一边说,一边将一个肺叶从那尸体之中取出来,“连我都觉得有点怪怪的。” 郁垒也苦笑:“是啊,这和解剖了那个小太岁的感觉,没有两样。” “从时间来看,这具尸体,吻合大姐头你提到的那个时间。是同一天掉落在这边的感觉啊。”神荼摘掉手套,顺手拿起一杯茶灌。 “同一天,同样的身体,同样的身份。华练,我也会这样怀疑。会不会是,同样的世界里,那个同样的人。”郁垒的话,带着几分机锋。 神荼咧嘴:“什么同样不同样的,你们不都是怀疑,这个尸体,属于那个迅猛昭么。既然属于那个迅猛昭,那就说明她有什么鬼办法,从那个平行宇宙里跑了出来呗。这有什么好讨论的。” “我只是有点奇怪,如果身体在这里,那么灵识呢?”郁垒眼中流露出深思。 “哎呀,反正又不是真的在解剖我们认识那个今昭,你就别这么杞人忧天了。”神荼挥挥手。 华练坐在一边,沉默地思考着什么,听了神荼郁垒的对话,抬头一笑:“说不定以后你们还是有机会解剖的,说不定,就是不远的将来。” 三个人专注于尸体解剖,并没有关心其他的事情。 有些属于人类的芝麻绿豆的案子,并不在神的眼里。 有这么一桩案子,不很显眼。 一个少年,被发现死在了一片民居附近,那一片民居都是居住多年的老住户,调查口供来看,当时周围并没有任何异常。 唯一可疑的是,其中有一户人家,不知道因为什么,连个招呼也没有,一夜之间就搬空了家。 那户人家,姓水户。 第三百四十回仲秋将过鬼相连,和屋灯烛四席半 仲秋的中午,天高云淡,蓝的奇幻的天空下,百鬼界的大本营青森县的绿,就显得更为纯翠欲滴。 在白神山地疯玩了三四天的清平馆众人,终于坐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开往恐山的大巴了。 明天是恐山的市子爱姬的生辰,爱姬是华练的好友,因此华练受邀参加她的一百二十五岁生日Party,还特别点名要见见今昭和陈辉卿。 本着一只羊是放两只羊也是赶的原则,华练就把清平馆众人都带去了,顺手在青森市开了清平馆的门。 作为日本最大最有名的苹果产区和天然氧吧,青森县无愧于它青森的名字,青色森林几乎覆盖整个县境,尤其是白神山地,那种自然狂野的风格,带着罕有人迹的朴拙。 青森县也是唯一一个守神不是樱姬而是个男性木灵的县。守神据说是个很俊朗的少年系的男子,名字叫做榉太郎。平时也不在县内留守,而是跟着市子们学习法术和其它杂七杂八的本事,感觉上是那种下班后上夜校的奋进青年。 市子,是日本女性招魂使通灵师的称呼,并且只有出身恐山的女招魂使通灵师,才有资格被称为市子。 爱姬作为恐山实力最为强大的市子,是极其厉害的招魂师。并且因为身后占着神社和神明的力量,权倾百鬼界,就算是稻穗姬这样的女神,也不敢直掖其锋。 今昭觉得吧,华练保不齐就是在捅出稻穗姬的事情之前,来跟爱姬打个招呼的。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位市子还是很看重华练这份情谊的,也特地派来手下的爱徒亲自领着华练一干人等在白神山地游玩,一路护送。 “……进入恐山结界,就是百鬼界的地盘,这种当做障眼法的景色就看不见了。”爱姬的徒弟指着外面气雾蒸腾的恐山山色。 众人往着外面青一块儿灰一块儿斑秃的地面,也并没有很想欣赏的意思。 大概是早年的人类看见恐山这种奇特的地貌,所以才会认为这里是地狱的入口,百鬼聚集,亡灵与死者的轮回之地。 其实科学来说,是因为特殊的地质环境造成了这种斑秃的局面。 不过不科学地说,人类最初的想法也没错,这里的确是百鬼聚集之地,也是日本的轮回场。 巴士尽管开着空调,可众人还是能够感觉到来到恐山之后,那种从骨子里泛出的寒意。那是靠近了亡灵后,才能感觉到的森森鬼气。 忽而一道灰色的夹杂着金粉的光轮出现在了不远处,巴士则直勾勾向着那光轮驶过去,此情此景,就像是当年在民国的时候,火车驶向轮入道的模样。 只不过那时候轮入道是个妖怪,而这个暴风灰的光轮,则是恐山的结界入口。 “哇!” 才一过光轮,那种斑秃的景色就换了模样,那满眼的苍翠蔚蓝碧波潺潺,竟然比白神山地更漂亮,而那些木色夹杂彩色的古朴的房屋,则为这些大面积的自然之色,点缀了些许的活泼灵动。 “这里住着的都是我们的人,和右京首琉璃一样,但是却没有右京和那样混乱,也不像是首琉璃那么俗气。”爱姬的徒弟很骄傲地介绍。 华练眉头一动,今昭也觉得这种捧一个踩俩的说法,面对着他们这一群师父的朋友,不是很妥当。 不过算了,这种高大上的爱徒什么的,一般都会有点自傲自大的。要不然怎么白神山地的时候,老宋换了短一点的短裤赤膊上身下河玩,就被这位爱徒职责为无耻之尤呢。 可惜那天中午野餐的时候,爱徒大人吃的鱼,是无耻之尤抓的。 巴士停在了一个小镇的停车场,从这里往里面走,就只能靠两条腿了,因为这里开始,几乎就完全是按照平安时期的风格布置的生活,就连手机这种基本的现代化通讯设备,都是不允许带进去的。 华练趁着那爱姬的徒弟上厕所的时候,把大家的手机收上来放在了亚空间球里,不屑地撇了撇嘴。 一行人安顿在距离市子所居住的神社较近的宅院里,华练带着陈辉卿先去跟市子打招呼,今昭等人则安顿安顿,准备明天要用的点心匣子。 这地方的房子是好房子,虽然是朴素古旧的房屋,但是十分整洁利索,后院也小巧可爱,厨房恭房浴房一应俱全,还有外面等着的使唤的人随时可以传唤,简直就是拎包入住的酒店式公寓的节奏。 唯一愁苦的是,到了这里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天色朦胧,可这里,没有电。 “照明靠烧,交通靠走,通讯靠吼,取暖靠搂。”这是老宋给这里的评价。 晚饭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众人点了十几个灯烛,才凑合把人家送来的素食晚饭给吃了,别说,饭食当然也是原味的,任何工业产品的痕迹都没有,就连勺子,都不是不锈钢,而是木头的。 老元就随口问了一句有没有啤酒,就被那使唤的人瞪,说啤酒那是舶来品,是要燃烧燃料然后漂洋过海而来,他们这里是不会食用这种工业化产物的。 因为没有现代化的用具,吃完饭,大家也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索性坐在一起玩百物语游戏。 按照传统,日本的百物语游戏,是要在隔壁的房间放置灯烛,每个人讲完故事,就要抹黑走到隔壁吹熄灯烛,然后抹黑走回来。不过清平馆众人觉得好麻烦,索性就在房间里点了几个随便应景,接着就从朱师傅开始将起鬼故事来。 作为八荒界中人,除了新手菜鸟今昭,谁肚子里没有点儿离奇事件,因此烛光跳动之中,那些故事因为没个缘由悬而未决,显得格外令人心惊胆战。 今昭和蔓蓝已经不想听了,但又不敢自己回去睡觉,只能咬牙在这里顶着。反倒是男神们一个比一个来劲儿,好像在比谁讲的更瘆人。 “……于是那只涂满红指甲的手就缩了回去,可是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伸出手,发现自己的手指上,涂着鲜红的指甲油!”老元用十分夸张的语气结束了这个故事。 “卧槽后来呢?”青婀追问。 “没有后来了啊,后来我也不知道了啊。”老元摊手。 “啊啊啊啊不行我不要听!”蔓蓝还捂着耳朵在一边嚎。 “有你们这么吵闹怎么可能还吓人。”老周冷哼。 “我有点饿了刚才吃的食物都是低卡的我感觉已经燃烧没了。”老宋捂脸嘤嘤嘤。 “烧你的脂肪吧肌肉男。”宫韵白翻白眼。 “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手机的时候我就想看微信,也不知道利白萨怎么样了,是不是已经给稻穗姬生猴子了。”鬼王姬仰头。 “如果是礼拜三的话应该是生小蛇?”玉卮笑道。 “不,生蛋。”宫韵白补刀。 “不是,我说你们在这么诡异的情境下说的这么开心好吗,就没有人留意到蜡烛已经都熄灭了嘛!”今昭有点炸毛。 话音一落,众人沉默。 房间里幽暗如斯,屋子角落的案几上那些凑数的蜡烛,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蜡油的味道在房间里诡异地弥漫着。 今昭紧张地抓着陈清平的胳膊,恨不得变成他袖子的一部分。 窗外的小镇大概是因为没有工业化的东西,显得格外的安静和黑沉,这里还保留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风俗,所以晚上九点多这个时候,哪怕是听壁脚,也只能听见呼噜声了。 “没关系啊,等一下辉卿回来,就有手电了。”朱师傅含笑的声音温柔响起。 今昭想了想房东大人的手里白光,无法反驳。 一阵沉默之后,众人又恢复了镇定,也不知道是谁提起来的,又开始讲起各种八卦来。当着老周的面大家虽然不敢八卦西王母,可华练不在场,扯几句九幽问题还是不大的。 “……说起来也许你们觉得那个飞琼和华练是因为容器问题,但是我觉得在玉女族的飞琼和九幽的时候就已经不对了啊。”宫韵白语气里毫无爆料者该有的危言耸听,反而是一副理所当然,“你们不知道,当时吧,算是春秋战国时代了,东周列国。那会儿乱,礼崩乐坏的,神明与人间的分野还不是很明显,所以我们这些当时不是人的家伙,也都在三千界风生水起的。九幽那会儿豪爽仗义,好打抱不平,在神女圈子里,是很有人缘的。玉女族是女神系统的第一梯队,飞琼又是玉女族的第一人,怎么可能服一个打着烛龙族的旗号出来混的龙女。正好,那个时候玉女族出了一个庄姜,素女族出了一个齐姜,两族都是神女之族,斗得乌眼鸡一样。当时玉女族就决定让飞琼出马,再捧红一个文姜庄姜那样的人物,然后飞琼当时瞧不上诸侯国,就打算入周王室,你们完全猜不到,她选为了周灵王的长子晋的正室。” 众人听到这里,各种恍然大悟。 长子晋,就是姬晋啊! 姬晋就是那个时候还没有黑化的酒吞啊!哎呦我去别说那个时候的姬晋,就算是现在的酒吞,变态了以后,飞琼对上华练,酒吞也是放下自己的恩怨站在了华练这边啊! “不过要是因为这点儿破事儿就撕逼,这也太……”今昭不知道该怎么说。 宫韵白语气转冷:“哼,有些女人眼里这种破事,就是天大的事。” “你说的好有道理我竟然无法反驳。”鬼王姬拍大腿,“我怎么说大师姐和二师姐的关系不怎么样呢。” 宫韵白继续八卦道:“后来关于姬晋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九幽变成了华练,一半以上的天赋技能被冷冻,当时飞琼是玉女族最正直高尚纯洁无暇白莲花的白莲花之王,如此白莲花,就选了她,作为这部分技能的容器,把那些法力封印了。为了便于灌输,还把九幽改了名字叫做华练,给送到了西王母门下。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西王母才收徒弟的。而且上神们当时很应该正在更年期,竟然把飞琼也送到了西王母那里,安排为大师姐,占了齿序的优势。还不允许我们这些古旧与华练联系。我后来听眸姬说过,华练虽然被禁魔禁法,但是在西王母门下混的也挺乐呵的。我猜想这一段里,白莲花王应该十分不爽。你们这些后来的徒弟,不是也和大师姐关系不好么。没错吧。” “是啊。”几个人里面最小的蔓蓝回忆着说,“我对大师姐完全没有印象。” “我有!我被她罚过禁足!”青婀举手。 鬼王姬耸肩:“就算是有集体活动,她也一直站在前面,很少说话,出去逛,也是二师姐带着我们的。要不然怎么我们叫华练阿姐,真的是长姐如母,一把屎一把尿把我们拉扯大。” “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当时有个事情,是汉武帝刘彻,调戏了大师姐,二师姐差点把刘彻给打了一个稀巴烂。但是孽镜和我说,他看到的不是这样的,是汉武帝调戏了二师姐,被二师姐打了一个稀巴烂。”玉卮努力回忆了一下,“不过回来以后,不知道怎么的,大家都听说是调戏了大师姐。我们很多师妹还很不服气,觉得大师姐那么圣洁,汉武帝简直罪该万死,二师姐是替天行道。还集体上书求师父放了二师姐来着。” “不是吧这事儿可是我牵头的。”青婀挠头,“如果真的是孽镜那小子说的,大师姐难道是羡慕嫉妒恨么。” “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啊,我听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是大师姐差点被刘彻给霸王了。”鬼王姬问。 “当时,飞琼的确差一点,差的那一点是,我进去了。然后刘彻那个孙砸,就弃暗投明,奔着我来了,我就把他打了。” 一个声音突然响在黑暗之中,吓得离那个声音最近的蔓蓝嗷呜一声扑进了鬼王姬怀里。 白色的亮光像是日光灯一样,照亮了整个房间。 陈辉卿已经变戏法一样变出一个光球来托在手里,然后踩着案几,把那个光球挂在了屋子一角。 老元笑嘻嘻地拍手:“太好了,终于有光了!” 蔓蓝看着陈辉卿的技能,十分羡慕:“我还是头一次看见房东姐夫干装灯这种粗活。” “噗。”众人没忍住,笑出声来。 华练拍了拍手:“好了好了,反正现在飞琼是敌人了,她之前是白莲花还是绿茶都已经无所谓了。大家洗洗睡吧,明天早上7点就要开始庆生会了。” “卧槽七点!活不活!”老宋哀嚎一声。 华练咧嘴笑:“日落而息,所以日出就要做了啊。” 众人的一片哀声里,陈辉卿的声音格外清澈无辜,他歪着头蹙眉,似乎十分为难:“日出,一定要做?” “噗——” “噗哈哈哈哈哈哈!” 第三百四十一回我去你留滚个头,人走茶冷好个秋 恐山市子爱姬的庆生会,与通常印象里的庆生会,不太一样。 一早这个凄迷的小镇,还飘着灰蓝色的晨雾,身着奇异的藏黑色的羽织的镇民,排着整齐的队伍,站在爱姬的房子前。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个素色的旗幡,有的是白色的,有的是灰色的,还有黑色和蓝色,上面画着奇怪的符咒,迎风摆动。 “这个画面,不像是贺寿,倒像是奔丧。”华练低声道。 按照请柬的不同级别,不同的宾客被招待到不同的地方。 华练自然是能拿着第一等的请柬进去的,她按照爱姬的意愿,这一次,带了今昭去见爱姬。 穿过那长长的木地板长廊,今昭跟着华练和陈辉卿,来到了一间不大的茶室外面,茶室外有个穿着和服的年轻女子,恭敬地对华练行礼:“大人,市子大人在等您了。” 今昭猜想这样算是权倾朝野的恐山市子,怎么着应该也是个风韵犹存的女强人,可一进屋,她看见的,却是一个满脸慈祥,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您就是现今的太岁大人吧。不要这样瞪大眼睛看着妾身啊,妾身虽然这幅样子,但的确是恐山市子爱姬呢。”老太太笑眯眯地请今昭坐下,拿出了一整套的茶具,准备亲手为华练等人表演茶道。 今昭委实没办法把眼前这个老太太,跟爱姬这个花魁风十足的名字,联系起来。她有点尴尬地收敛了脸上的惊讶,和爱姬寒暄了几句,就乖乖坐在一边,看着老太太表演茶道了。 日式的茶道,必然源自中国,但并没有承袭了后来宋朝那种点茶、茶百戏的高超技艺,而是依旧保留着普通的煮茶、冲茶、献茶,令客人品饮的一种饮食艺术。 看过茶百戏的今昭,对日式的茶道连好奇都没有——酒吞童子表演这个的样子,可比眼前这个老太太好看多了。 “虽然这么说有点厚脸皮,但是这边并没有岁时十二族,以后这边的事情,妾身家的孩子,太岁大人有机会的话,还请多多关照。”爱姬伸出双手,将茶碗献给了今昭。 今昭有点发愣。 华练转着茶杯:“你就接下来吧。恐山市子,再强大,也是人类,你可已经是岁时十二族的太岁了。” 今昭这才接了茶。 “其实这次让您过来,是想要把下一代的市子,介绍给您的。”爱姬说着,招了招手,让刚才门口领路的那个年轻女子进来,“这是今日子,是妾身的继任。” 今日子与华练等人见了面,给大神们行了礼,又恭敬地退到了门外。 今昭有点纳闷,不知道眼下这是个什么情况。 那爱姬已经颤巍巍站了起来:“请三位大人跟妾身来吧。” 今昭更加纳闷地看着华练。 华练揉了揉今昭的头发:“总有一天,你会需要这些人际关系的。恐山市子在日本的百鬼界,举足轻重。如果你昨天来,还能看见她们的交接仪式,在那之前,爱姬还是个很漂亮的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呢。可惜交接仪式已经结束,她也就真正的风烛残年了。” “那她会死吗?”今昭问。 华练一笑:“等下你就知道罗。这其实也算是你作为时间的史官,要经历的事情了。” 今昭无所谓地坐在原地,不管等下发生了什么,反正有华练和陈辉卿在,她怕啥?天塌下来,还有大神二神顶着不是。 带着这种豪迈的心情,今昭跟着华练随着那位“风烛残年”的爱姬,走进了内室。 不进去还好,一进去,太岁吓得差点跑出来。 内室,已经完全脱离了小镇的画风,仿佛是异世界的入口,阴风怒号之中,有浓烈的血腥气息,那满是尸骸的村庄里,有饿鬼出没,仿佛在窥视着出现在入口的爱姬和华练三人。 今昭觉得眼前这个场景十分眼熟,哦对哦,她前阵子和华练进去过这类场景,这是日本人神不分,妖鬼杂居的战国时代。 “这里已经不是战国时代了哦,是日本所谓的地狱。”华练解释道。 “我们来这里干嘛?”今昭抓紧了华练的胳膊。 华练语气微冷:“围观。见证。记录。” 那个爱姬,迈着十分端庄的步伐,即便是白发苍苍,也挺胸抬头,目不斜视地走在今昭华练陈辉卿的前面。 大概是因为周围那些妖鬼感觉到了她是个人类,都围拢过来,呲牙咧嘴,试探着想要上前去撕碎她。 爱姬对此置若罔闻,好像那些妖鬼不过是些蝼蚁而已,不值得她给一个眼风。 今昭觉得这个老太太就算是老了,风烛残年了,但这份精气神,还是令人敬佩的。因为跟在老太太后面的自己,都觉得周围蠢蠢欲动的妖鬼十分可怕,已经快要把自己嵌入华练的胳膊了。 爱姬一路走着,奇怪的是,尽管那些妖鬼看上去特别饥饿,完全无法抵抗活人的美味诱惑,可却没有一个,真正的敢付诸实践,将爱姬抓走。 今昭觉得这个状况,是有问题的。 然而这一路,还没有等到她想出原因,就已经有了结果。 爱姬走到了一片修筑得有几分华贵气象的宅子前。 那宅子十分奇特,尽管新瓦红泥,但既没有围墙,也没有门窗,整个宅子,就像是被拆掉了本来该有门窗的那面墙,对面站着,对宅子里的一切,一览无余。 那宅子正对着土路的三间,是打通的明间,一个身上长了八只手的妖怪,正在舔着嘴唇上的血水。 今昭一眼就看出,那八只手加上一对脚一共十个活动肢端的妖怪,是百鬼王。 “那玩意叫做百鬼王,其实应该是百魂王。不能往生的厉鬼,在这个幽鬼之地聚居,成为被饥饿驱使的饿鬼,这些饿鬼的首领,就是百鬼王。”华练抄手拢袖,“市子是召唤灵魂,令鬼魂升天的人,同时也是驱除人间饿鬼的清道夫。” 今昭恍然大悟:“这么说,市子和百鬼王,是敌对的。” 华练点点头:“市子一生所消灭的厉鬼,百万有之。那都是百鬼王的仆众。” 今昭突然觉得,虽然八荒界的神鬼界充满了官僚腐败之风,带着各种的裙带关系,但是比起这种赤裸裸的弱肉强食,还显得温暖了不少。 那市子爱姬转过头,对华练一笑:“今日子,以后也请你多多关照了。” 今昭心里头突然觉得大事不妙。 果不其然,那百鬼王八手齐伸,一把抓住了爱姬的头颅四肢。 今昭惊呼一声:“华练姐!” 华练拦住了今昭:“记住,你是太岁,很多事情,只能看,不能管。” 今昭的身子微微一颤:“可是……” “每一代市子,都要靠献祭自己,来换取下一代市子的平安与荣耀。”华练语气平静,就好像眼前被那百鬼王撕扯得七零八落的爱姬,不过是个电影里的角色而已。就这样几句话的功夫,那百鬼王已经将爱姬分作了几段,咔哧咔嚓地啃起骨肉来。 今昭被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吓得连捂脸都忘记。 “今昭,我已经没有时间,等你慢慢长大了。”华练低声说。 百鬼王啃吃这爱姬的躯干鲜血淋漓,还剩下的一条胳膊晃晃悠悠掉在了地上,周围一个胆大的饿鬼扑了过来,抓住那只胳膊便跑开,忙不迭吃了起来。 一群饿鬼蜂拥而上,与那只饿鬼争抢着那条胳膊,眼睁睁之中,那胳膊已经被吃完了,可是那群饿鬼却浑然不觉,依旧咔哧咔嚓吃着,吃着刚刚抢来食物的同伴的身体。 那只抢到了胳膊的饿鬼被同伴吃得露出白骨,可嘴里还不忘大力嚼着刚才抢来的食物。 今昭看着这个情景,努力代入这不过是狮子在吃羚羊,而鬣狗抢走了一条羊腿。然而刚刚还说过几句话的人,转眼就被吃掉,这种冲击力,她还是无法平息。 华练一把扶住了今昭的腰:“你想想另一个今昭,她也曾这样,被迅猛龙叼在嘴里,身体被啃吃,但人却还活着。” 今昭猛地一震,脑子里回忆起在华练的深层梦境之中,体验过的血腥侏罗纪。 华练的意思是…… “今昭,你也知道,她来了,就要来到你身边了。”华练附在今昭的耳旁,语气森然,“你要怎么反击?靠眼泪么?” 今昭咬紧牙关,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血腥画面。 华练微微一笑,放开了今昭,靠在了陈辉卿身上。 陈辉卿歪着头问:“事情很急?” 华练点点头:“很急,我可从未料到过,在平行宇宙之中死掉的人,还能跑到另外的平行宇宙里来,而且还是通过六合来,还获得了全新的身份,虽然我还没有找到她,但她一定来了。我的情报网是这么告诉我的。” 陈辉卿沉默片刻:“从那边逃出来么?” 华练点头:“你猜猜我是怎么发现的?是神奈川的魔结海女,海女在作业时,发现了一具尸体,那是那个今昭的身体。你猜猜身体在神奈川,她的灵识会在哪里呢?” 陈辉卿抬起眼睛:“身体的时间,吻合?” “尸体在那片海域里飘着的时间,加上岁时十二族本身三点五次元的那种特质,刚刚开始出现尸僵。我让土蜘蛛私下去验,正好,时间和那个宇宙毁灭的时间,是完全对的上的。所以我推论,她是想到什么办法逃了出来,但是因为毕竟是不同的宇宙,所以身体和灵识不能同步。灵识,按照我的情报,可能直接进入了六合。而失去了灵识的身体,就在神奈川的海域里泡烂。” 陈辉卿蹙眉:“她竟然逃出来了。” 华练点头:“是啊,她的宇宙都毁灭了,她还能逃出来,你觉得这个世界上,还能有多少人能阻止得了她?” 陈辉卿看着今昭:“能够阻止自己的人,只有自己。” 华练叹了一口气:“所以我也只能揠苗助长了。这边的事情告一段落,我就开启训练模式。” 陈辉卿嗯了一声,语气平静淡然:“如果我们的世界毁灭了,我会在你吃苦头前杀了你的。” “如此就多谢了。” 可怕的食人盛宴,终于告一段落,那百鬼王舔着手指,突然好像是发觉了华练等人一样,猛地看向街角这边。今昭能够明显地感觉出,百鬼王看见自己的时候,眼睛一亮,可是当他的视线撞到身边的华练和陈辉卿的时候,又突然变成了无法遏制的惊恐。 华练看了看今昭:“好了,按照约定,我要去给爱姬收殓了。” 今昭看着滚落在百鬼王的脚下的爱姬的头颅。 那张脸虽然布满鲜血,但是表情却十分平静安详。 那一瞬间今昭觉得,也许爱姬认为,死亡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解脱。 的确,如果作为市子,要终日面对这种画面,那真的还是死了的好。 这么想着虽然没有任何意义,但是今昭会觉得好过许多。她看了看那个脸上凝结着恐惧的百鬼王,对华练说:“我也跟你去,可以吗?” 华练笑了起来:“你自己去。” 今昭又看了看那百鬼王,点点头,用她平时的那种步子,走到了爱姬的头颅旁,她几乎能够感觉到头顶上百鬼王嘴角的血水滴落在了自己的背心上,但她还是用她已经冰冷的微微颤抖的双手,将爱姬的头颅,捡了起来。 百鬼王看着今昭马上就要离开自己的身边,再也忍不住体内本能的驱驰,嗷地一声,将手伸向了今昭。 今昭已经有了提防,她一感觉到身后的动作,就抱着爱姬的头颅,就地一滚。 果不其然,头顶白光闪闪,是陈辉卿出手了。 华练跑了过去,一把将今昭和那个头颅都抱在怀里,语音颤抖,惊恐万分:“今日子——!市子!恐山家的人!快点出来啊!百鬼王袭击友邦人士了啊!哎呀百鬼王要吃人了啊!我们可是友邦人士啊!吓死个人了呀!嘤嘤嘤!” 尽管被华练抱在怀里,怀里还抱着一颗人头,今昭听见华练这反口一咬,还是觉得,十分无语。 第三百四十二回何人来撷狐草花,遗落油豆皮一把 神社,美人,狐草花。 并不很大的神社里,供奉着许多狐狸的雕像。一个衣着十分朴素,背上背着一只狸猫,脖子上还挂着一只狐狸的年轻女子,正拿着一块儿红布,仔细地擦拭着那些狐狸的雕像。 木屐笃笃的声音传来,那年轻女子抬起头,灿然一笑:“玉藻前,好久不见了。” 羽衣狐玉藻前以扇遮面,也咯咯娇笑:“瞧您说的,自从您隐居以后,我可不是隔三差五就来探望您么。” 那年轻女子脖子上的狐狸跳下地,跑到了玉藻的脚边,亲昵地蹭着玉藻的脚踝,发出呜噜噜的声音。 玉藻抱起那只狐狸:“小八,我给你带来了豆腐皮哦。” 那只狐狸愈加满意,三绕两绕,就爬到了玉藻的怀里。 玉藻打开手里提着的便当的布包皮,将里面漂亮的黑漆金线樱花纹的便当盒拿了出来:“是很好吃的稻荷寿司哦。是我之前认识的一个中国的名厨做的呢。” “是之前你求助过的那位,叫什么来着,清平君?”年轻女子一笑。 “是啊。”玉藻点头,“这是他自己做的油豆皮,然后加了高汤酱油等佐料煮好入味,填入寿司饭和胡萝卜蛋烧碎做的。” 年轻女子拿起竹筷,夹了一个小巧的稻荷寿司,出神地看着。 这稻荷寿司,外形像是一个小小的浓金色的布包,瞧着软软的,夹起来也是软软的,油豆皮散发着豆香味道,里面寿司饭莹白如晶,与一点点的鲜嫩黄的厚蛋烧碎末和腌制过的微微有点甜的橘色的胡萝卜碎末,组成了颜色温暖的画面。 这是仅仅看着,就令人觉得心头流过一波暖意的食物。 这食物的名字,与她相同。 那年轻女子怔忪地将那稻荷寿司放入口中,一瞬间眼眶微湿。 有点寿司醋的微酸的米饭,带着谷物天然的甜津津,腌制的胡萝卜口感脆爽,厚蛋烧则是软嫩的香浓,外皮的豆衣有高汤和酱油的入味,吃起来像是肉类一般。这种看似普通但却口味口感层次复杂的食物,曾经是她和那个人最喜欢吃的东西。 曾经,在她的生命之中,也有那么一个人,非常擅长制作稻荷寿司,会笑得很开心地调侃她:“你看!稻荷寿司,你的寿司哦!” 她的名字,就叫稻荷。 稻穗姬家族的嫡长女。 没错。 嫡长女。 本来是稻穗姬的人。 那年轻女子垂下眼睛,掩饰出眼中的哀痛。 玉藻摸着狐狸的皮毛,轻声对那年轻女子说:“荷殿下,您被苗殿下夺走了封号、神阶和男人,现在,有机会统统夺回来了。” 那年轻女子的脊背微微一僵,而后摇了摇头:“你错了,玉藻前,封号是虚的,因为你自己的法术和本领,并不依仗封号来获得;神阶只是累赘,让你不得不为那些人卖命奔波;男人,能被夺走的男人,要回来又有什么用呢。” 羽衣狐眨眨眼,似乎并不惊讶对方会这么说,她摸着狐狸小八的脑袋,依旧语气娇滴滴:“但是,那毕竟是您的青梅竹马,他被人害死了,您也不帮他报仇吗?” 年轻女子手里的布突然掉落在地,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你,你说什么?” 羽衣狐叹了一口气:“封号和神阶都是有用的东西,如果您还拥有,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么重大的消息?稻穗姬的未婚夫鬼怒川大人失踪,大国主取消了稻穗姬的婚期。我有较为可靠的猜测,那就是鬼怒川大人,已经遇害了。” 清平馆的西跨院那棵大树下,华练正一手托腮,看着面前的几张纸。这几张纸上不仅写着很多字,还贴了好多的便签纸,各种错综复杂的线条将一些名字和名词联系在一起,还有几个地方,打着血红色的叉叉。 她叹了一口气,顺手拿起一个稻荷寿司塞进嘴里,今天早上羽衣狐来订了一便当盒的稻荷寿司,陈清平做了很多,余下的,都已经分发给了伙计们。 稻穗姬,呵呵。 华练一笑,这一代的稻穗姬,本来也应该叫做稻荷,不该叫做稻苗。 那个稻苗,说起来,不过是个私生女罢了。 稻荷想要遮掩着家族的丑闻,保住那个稻苗的地位,也要看那个稻苗,有没有这个本事和成算。 华练盯着稻苗这个名字,在这个名字的旁边画出几条线来,分别指着“男色”、“家族”还有“百合”。 之后,在“百合”后面,填上了“飞缘魔”,在“飞缘魔”后面,写了飞琼的名字。 又在“家族”后面,写了“稻荷”和“私生女”两个词。 最后,将视线落在了“男色”这个词上,她先写了一个“朝华”在后面,又撇嘴,忍不住填上了另一个名字,可是还没等把这个名字写完,她就赶紧把这个名字擦掉了。 她擦掉的名字,是“酒吞”。 “说到底,最简单的办法,你还是舍不得嘛。”坐在华练对面的酒吞童子灌了一口酒,眯着眼睛,看着华练涂涂改改的工作。 “醒醒,大半天的,别做梦了。”华练一边说,一边移动了两张便签纸的位置,又把一行字用荧光笔给标注了出来。 “也是因为你的番天印,我才不能回到六合去调查的。如果能直接调查六合,就可以知道那个飞琼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就不用这么从稻穗姬那个小表砸入手了。你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酒吞咧嘴。 “给你,把所有在初生阶段需要吃人吃血吃心脏吃头皮whatever,那种百鬼,给我写在这上面。别说你不知道。你要是还想有朝一日痛痛快快地过招三百然后把我的脑袋揪下去,你就写。”华练说着,递给酒吞一沓纸,还有一只中性笔。 “你觉得飞琼并不是变成了飞缘魔?”酒吞一笑,眼中放射出光芒来。 华练捂着眼睛:“只是怀疑而已。我总觉得,以她的个性,就算是变成了初生时期需要吃人的妖怪,也不会愿意留下偷走胫骨,那么明显的标注了身份的痕迹。” “所以飞缘魔这个身份,反而是可以最先排除的。与其考虑飞缘魔,不如考虑其它初生时期需要吃人的妖怪?哦,也许还会变脸的。这两个条件加在一起,能符合上的百鬼,也不出十个。”酒吞说着,就要把飞琼后面的“飞缘魔”三个字给涂黑。 “不要试图在纸上乱涂乱画逼我密集恐惧症病发——这笔是百乐的可擦笔,要是你写错字,用后面的可擦笔橡皮擦掉就行。” “……我真是讨厌人类的黑科技。” 枫树,叶如流火,石桌,纸笔,坐在对头的一男一女。 羽衣狐玉藻进入西跨院以后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那一瞬间羽衣狐的心情有点复杂,她不由得想起了她初生的时候。 那个时候,她还是个普通的,力量微弱的狐妖,尽管体内蕴含了巨大的法力,但因为初生的身体,不得不屈从于本能,到处寻找人类和弱小的妖鬼食用。 有一次,她不小心遇见了一个硬骨头,那只八角妖怪比她强大那么一点点,一番激烈的战斗之后,双方都已经精疲力尽。可是她不甘心,所以就算是被打倒在地,她也扑到了那只八角妖怪的身上,吸食那妖怪的鲜血和精气。 那只八角妖怪狠狠地撕扯着她的身体,她已经痛得感觉不到伤口又出现在了什么地方,也许全身都是伤口,也许她就要死了。 可她还是不松口,不停地吸食。 然后,就有个人出现,将那个八角妖怪杀了。 那个人说:“看见你这么想要活下去,我简直有点感动。” 那个人就是酒吞童子。 当时百鬼界最强大的妖怪。 不过当时,第一眼,羽衣狐就觉得,这个人是同类,他的身上和她一样,流着海洋彼方那片强悍的大陆上的血。 他们的身上,都有大唐的气息。 最开始,羽衣狐是想要勾引酒吞童子的,毕竟这是女性的妖狐生存下去的最佳方式,但尝试之后,羽衣狐就放弃了,因为她发现,这个人的心里,有一个过分强大的存在,没有人有办法驱逐那个存在。 得知了那样强大的存在之后,羽衣狐怎么也无法施展出那些肮脏下流的手段,天生的傲骨让她会觉得不屑于那样的自己。 也许正是当初这一份天生的傲骨,羽衣狐才没有被酒吞给消灭了,相反,她成了酒吞的徒弟一样的人,按照他的培养方式,加上她自己本身蕴含的强大力量,她成为了与酒吞土蜘蛛比肩的三大妖怪之一。 之后,她去了那片大陆,想要去看看那个叫做华练的人,倒是是什么玩意。 那时候那片大陆叫做大明,也是个强盛的国家,可惜她的挑衅非但没有任何结果,反而被华练抓住,交还给了酒吞童子。 酒吞怒不可遏,将她软禁在了某个范围里,要不是后来她想办法走了陈清平的路子,恐怕她还不能出去。 不过怎样都好,让玉藻自己都迷惑的是,即便是失去了百年的自由,她还是很迷恋那个叫做华练的人。那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感觉,就像她对酒吞一样。那绝不是喜欢,也不是羡慕,更不是憎恨或者渴望。 直到后来,华练找到她,让这个昔日自己的敌人,帮着做一件事情。 华练似乎完全不担心羽衣狐会借着华练的脸蛋和身份,去做一些不怎么样的事情。 华练说:“你要是舍得恶心你自己,你就去干,反正捅破天,我也能兜住。” 然后羽衣狐突然就顿悟了,原来,她其实和这两个人,有种奇妙的,作为同类的惺惺相惜。 因为看见他们就好像看见了自己,所以很多事情,变得顺理成章,心甘情愿。哪怕去到那么危险的高次元生物的身边卧底,哪怕一旦失败就要灰飞烟灭,也在所不惜。 人总是要有个盼头,如果自己的一生可以化为三份,如果自己有三个分身,可以选择三条不同的路去走。那么她愿意在任何时候,对另外两条路上的那两个自己,竭尽全力。 这种感觉很难说明,但是感觉起来,却觉得充满力量,而且十分有趣。 “咦你站在门口干嘛?”华练抬起头,看见了踩着月亮门的玉藻。 “招揽生意?”酒吞刺了一句。 玉藻嫣然一笑,停了自己的思绪,摇曳生姿地走到了石桌旁,看了看桌子上的那些线索的整理,轻启朱唇:“稻荷大人已经答应,祝我们一臂之力。” 第三百四十三回虽然已是冬天至,怀石料理只一次 秋末冬初,风里已经带着些许萧瑟。草薙家的庭院之中,却因为广植松柏冬青,那些劲松绿柏,在近午的日光里,持重沉稳地苍翠着。 身着暗绿色常盘松花纹和服的青年,一脸欣喜的笑意,看着今昭:“没想到能这么快再见面呢。” 今昭对着那张和自己十分相似的脸,也露出笑脸,毫不设防地回答:“因为有好吃的大家就都过来了啊。” 草薙朝颜也点头微笑:“是呢,我家这次请来的是萤草亭的女当家青灯先生,她的手艺在百鬼界是超一流的。” 今昭因为身居清平馆,倒也是听过这位日本百鬼界的女美食料理家的名号,作为一个青行灯族的女鬼,她没有在魅惑术和美色上下功夫,而是走了料理路线,百年如一日地坚持着制作怀石料理的信念,同为女性神鬼,今昭还是十分佩服的。毕竟当年刚刚成为太岁的时候,她还天真地想过学好厨艺将来靠手艺混在八荒界——现在回过头来看八荒界卧虎藏龙这个念头真是太天真了,她还是好好当她的打杂丫头吧。 陈清平看了看坐在一旁一会儿面露艳羡,一会儿又十分无语,一会儿又无奈放弃的各色表情交替变化,皱了皱眉头。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对这个草薙朝颜的印象,比沈鲜衣更次。 沈鲜衣,好歹还能感觉到捉弄的意味,陈清平又不傻,他只不过是一不小心就让沈鲜衣如愿而已;但是这个草薙朝颜,也许是陈清平多心了,他总觉得这个人对今昭那种雨后春笋般的好感,十分真诚,但又十分危险。 怀石料理其实并非是专门指代十分昂贵的高档料理,它原本的奥义在于本和真,追求心神合一,天人合一的禅味境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更不以香气色相迷惑人。所以草薙家的宅邸,至少从第一样环境,便十分适合享用怀石料理。 这栋外表平淡无奇,但十分古朴旧久的宅子,有一种很贴合怀石料理那种侘与寂的精神——即便外表是朴素的,甚至老旧的粗糙的,但内里却有经过岁月凝冼而出的光华。 先付已经端来,是细细的豆腐,加了些山葵和海胆,还有碎芝麻。豆腐是葛根山药等几种味道朴素的白色食材做成,做出来的豆腐微微发黄,像是一块儿老坑玉种;之后是向付,珍贵的明石海峡的鲷鱼切做刺身,鲜美得令人咬掉舌头的本味,只需要一点点高汤调制的酱油即可; 走完了前菜和头盘,就是滋味浓郁,提升食欲的“汁”。 怀石料理之中的“汁”讲究一汁三菜。 汁,也就是主汤,负责滋润脾胃,安抚唇齿,令食客打开食欲,所以味增汤最为常见。草薙家大约是地处关西的缘故,比起清淡的白味增,更偏好咸鲜浓郁的赤味增。而后面的三菜,煮物、烧物、炊合,则分别代表着主菜、炸菜和混合杂煮。 青行灯拿手的好戏是柠檬口味的烤鱼,多刺的青鱼略微腌制后,用巧妙的火候烘烤,烤的皮都酥得不能碰,里面的细刺也离奇地变得松软,只要仔细咀嚼,便能咬碎。 朝颜很体贴地介绍:“这种青鱼的处理方法,是需要狐火的,只有狐火能够达到把鱼骨燎得松软,但鱼肉不焦糊的温度。而且这种细细地嚼起骨头来的感觉,反而能品尝到青鱼肉天然的甜味呢。” 今昭试了试,果然是这样的,如果是寻常的鱼肉,入口鲜美也就算了,但为了嚼碎鱼刺,势必要多花些时间,而青鱼肉也在这种反复的咀嚼之中,被牙齿挤出了乳汁一样带着奶乳甜味儿的感觉来。 偏偏后面跟着的烧物,是味道浓郁的炸香鱼,青鱼的清甜味道跟上炸香鱼,反而让炸香鱼不那么浓咸。最后一道三菜里的炊合,则有奇妙的章鱼配南瓜,白虾对莲藕的组合,加上酸酸甜甜的果粉调味,有一种色近味不同的奇妙组合感。 后面下酒的八寸,则是贴合季节,呈上了精细昂贵的食材,但做法却又遵循了最为简单质朴的办法,比如还流着蛋浆,仿佛芝士一样浓郁的白煮蛋,生鲜章鱼刺身寿司,珍贵的百鬼界的蒸茹豆等等。 今昭不知道这些东西到底珍贵到什么程度,她只是觉得,白煮蛋也能做出这种味道,那必定是精准的火候把握,还有鸡蛋本身也是十分出色的品种。 越是简单的做法,越要求手法和食材的顶尖,否则简单的做法,就会暴露出味道之中的缺陷。 “青行灯,真的是名不虚传。”陈清平算是微微叹了一口气。 因为八寸的难得,后面的酢物与甜品,反而没被人留意太多。 吃完了这一餐,朝颜双手合十,对前来致意的青灯先生表示感谢,还不忘活泼调侃一二:“希望这可不是一期一会哦。” “每一餐的陪客、心情、食材都是不同的。即便是一样美味的鲷鱼,同样产自明石海峡,但每条鱼出生地不同,也许靠近石头,也许靠近水草,它们有的洄游时经历了千辛万苦,有的则觉得非常顺利,正因为这些经历的不同,令每一条鱼也有了区别,怀子的鱼肥美,刚刚产子的则娇软,因此,每一餐,都是一期一会,那是绝无仅有的一次的食材,与您这一次独特的心情的相会。那条鱼,不再有,而您今日,此时此刻的心情,也难以复制。”青灯先生淡淡一笑。 朝颜听了这一席话,似乎很有触动,他沉默了片刻,才微微一笑:“您说的,很有道理。的确是一期一会。” 不知道为什么,今昭觉得朝颜的笑容,苦涩里,带着几分萧寒。 “那个,青婀,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这一群人加在一起的存在感,都没有那三个人多?”鬼王姬用胳膊肘捅了捅。 青婀严肃地点头:“嘘,你要知道,再牛叉的神鬼坐镇,也镇不住波诡云谲的三角恋。” 那边厢闲杂人等吃完了怀石料理,正在喝茶聊天,这边厢怀石料理都放凉了,华练也没有动一筷子,而是拿着手里的芭蕉镜,蹙眉不语。 芭蕉镜里春秋月,美男如玉剑如虹。 华练丝毫不顾及镜子里的花月大戏的男主角之一就坐在自己的对面,蹙眉看着,许久,才抬起头,看了看男主角身旁自顾自吃吃喝喝的云外镜:“有劳了。” “……反正欠你的人情还有两次,你赶紧使唤完,我要闭关了。”云外镜语气不善。 “哦?”华练挑眉,“百鬼也有闭关之说?” 云外镜不耐烦地看了看身边坐着的草薙朝华,解释道:“我之前被你们戏弄压制,还不是因为我的镜之道法术,只能剑走偏锋,那是我自身实力不足的缘故。有人失去两千年的道行,还能沉下心来修行去弥补,我正当大好年华,为什么不行?” 华练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原来你是被孽镜感染,哦不,传染,哦不,沾染,哦不,感动了?” 云外镜差点被一块儿煮物里的蘑菇噎住。 他伸了伸脖子,顺了好一阵子的气,才斜睨了华练一眼:“你凭什么认定这些事情都是那个飞琼干的?也许那个飞缘魔根本不是飞缘魔而是别的人,又或者只是别的人不是飞琼?” 华练无所谓地夹起一块儿炸小鱼:“如果不是飞琼,那也太巧合了。当然,如果真的不是也没关系。对于有些敌人,是要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横竖,这些命案都是那个家伙干的,栽在我手里,她不吃亏。” “……我真不想跟你说话。”云外镜嘴角抽搐。 “那么那些尸体,还有杀人的手法,证据,很多事情还存在缺陷。”黄少卿思考了一下,看了看土蜘蛛。 土蜘蛛双手一摊:“别看我,你们家的华练说,要认定凶手然后反推,就算是栽赃陷害,也要把这个先搞定。” “可是华练……”黄少卿素来耿直,有点不赞同。 华练狠狠瞪了土蜘蛛一眼,微微叹了一口气,对黄少卿解释:“黄少,我的能力,你是很清楚的。但,这只是我一半都不到的能力,如果是全部的我,我现在就可以将手伸到两千年前纣王的酒池肉林,把苏妲己抓来。我甚至都不需要离开,只要伸手就可以。这种能力,落入了飞琼的体内。我想,你也去到过六合,你应该清楚,六合在一些特殊情况下,具有重启的功能。我有理由怀疑,飞琼之所以舍弃了她魔界的身份去到六合,是为了洗掉身体上的封印,进而使用我的那部分能力。你想一下,如果她拥有了那部分的能力,会不会可以,比如说,直接伸出手,将尸体从停尸间拖走,而不需要她出现在停尸房里?那些焦糊的烧熔的痕迹,是不是很像我使用过空间法术之后,对周围留下的痕迹?只有时间和空间才能造成巨大的能量转移,进而出现高温高热——如果这一切都是巧合,真的是我猜错了,那我认了。但是,只要有一点点的可能,我就不能放过,因为飞琼,据我了解,并不强大,却很擅长阴谋。这恰好是我擅长的东西。所以,我不会放她躲在角落里,对我的人施展阴谋诡计。” “啊,说是你不擅长的东西,你可真谦虚。”土蜘蛛喝着酒。 “是我思虑不周。”黄少卿坦然承认。 “倒不是你思虑不周,而是你不了解飞琼罢了。”华练耸肩,“那个女人,为数不多的几次交道里,没有一次,不用连环计的。而且特别喜欢借刀杀人,令人防不胜防。” “你一副吃过大亏的表情啊。”土蜘蛛笑得很快乐。 “呵呵。”酒吞突然出声冷笑。 华练不再理会这个话题,用很欣慰的语气对朝华点点头:“多谢你。有了这个证据,我们也可以放心布置了。一定会在最适合的时间,让这件事情爆发的。” 朝华浅浅一笑,眉目之中的郁色消减了几分。 华练想了想,又道:“你也不要存着玉石俱焚的念头了。百鬼界当然是不好继续留下去的,我想你作为诱饵,令稻穗姬的丑闻爆发出来,以后草薙家对你就更糟糕了。我倒是觉得,你不如来八荒界吧,我帮你搞定户籍,然后工作,你可以去云归梦徊当厨师也好,或者想要自己当个老板也罢。” “能让我在清平馆学习么。”朝华问。 华练一愣,但很快就点头:“没问题,如果你不介意打杂的话,就留下来好了。可以先学着,暂时不提是清平馆的人,等回头风声过了,你再决定。住处什么的,你也不用担心,我们可以安排。云归梦徊人杂,倒是我朋友的物华馆那边清幽,你住过去没关系。” 朝华深深对华练一拜:“那就拜托您了。” 华练点点头,然后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向云外镜:“对了,把你的镜子再借我用用,算一次人情,如何?” 云外镜茫然递过镜子:“你又要干什么?实况录像明天稻穗姬的酒池肉林?” 华练咧嘴笑:“不,我打算录偷尸实况。” 第三百四十四回那些痴心皆流去,隔过黑暗花与水 初冬的北海道已经落了雪。 旭川市山麓街一处挂着风铃的门口,站着几位容貌清丽惹眼的少女,似乎在等什么人。有打算去居酒屋买醉的滑雪客经过这门口,看见那几位少女,便忍不住也想进去,结果一打开门,看见的却是里面一件正在装修的屋子。 “啊,没开门啊。” “那么小姐们站在这里做什么啊。” “长得真漂亮,就是好像很冷冰冰啊。” “什么啊,冷冰冰才有味道啊。” 路人们胡乱议论着,到底也只是胡乱议论,一会儿的功夫,这一撮热闹就散了。那几个漂亮但却面若冰霜的冷美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门口的风铃还在微微荡着余音,今昭给朝颜和朝华兄弟端来了热乎乎的白桃熏制的红茶,那奇妙的水果香味儿飘散在空气里,但入口暖心暖胃的红茶,却还是寻常的红茶味道。 作为一个苦茶受无能星人,今昭表示这种喝着比较醇厚但并不甜腻,闻着味道又特别美妙,满是水果娇甜的香味茶,特别适合自己。 朝华的证据已经交了出去,为了他的人身安全考虑,华练同意他至少暂时留在清平馆,而朝华也没有任何异议,卷起袖子就进厨房去帮忙了。今天要不是朝颜来看他,朝华是绝对不会出来晃悠的。 这毕竟还是日本的地盘。 “……等你们空闲了一定要记得找我,我家那边的滑雪场最近没有什么客人,空得很啊。”朝颜啜饮着白桃红茶,有点故作可怜的嘟囔。 “好了,安心,我们一定会去的。”今昭笑吟吟地答应,“你们先聊,我要去准备茶水了。” 刚刚落座的几个美人,茶水还没端来呢。 “来来来!L家的北海道限定,牛奶红茶哦。”鬼王姬端着盘子,端着标准的接客笑容,那浓郁的牛奶香气飘散出来,可纯白的骨瓷茶碗里,还是红茶酱红色的茶汤。不用说,这又是那种熏制的调味红茶了。 那几个白皙如雪,但眉目神情却有点冷冰冰的美人,以十分低柔轻软的声音在安慰其中一位,那一位年纪最小,眼睛有点泛蓝,看着有几分楚楚可怜,到底还是没有绷住,呜咽一声:“……可是,可是我是真的爱他啊……” 说完这句话,那位眼眸微蓝的美少女,就好像是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一样,紧紧捂住了嘴巴。 “你爱谁并没有错,你错的只是不应该爱上一个人类,甚至他都不是日本人。你看到的只是他热爱滑雪,开朗英俊的一面,可你知道,你并不能够真的是适应他在圣地亚哥的家里,过的那种炎热而懒散的生活。”一个年长些,穿着樱叶花纹和服的美人劝慰道。 “咦,你们怎么了?”华练从外面走进来,带来一屋子的凉气。 辉腾给华练和陈辉卿两人放好大衣,那位穿着樱叶花纹的美人见了华练,露出微微的笑容来:“原来是华练大人。别来无恙。” “早就放弃治疗了,病的不轻。”华练摆了摆手,“雪野桑,你这唱的哪一出啊?千万别在我的地盘发招啊,我可怕冷。” 雪野无奈一笑:“华练大人还是那么幽默。” “好了,我先进去换个衣服啊,一会儿来跟你聊,难得一见,喝点儿酒再走啊!”华练说着,对今昭点点头,“昭啊,整点儿酒来呗。” 酒是寻常的日本酒,因为泡了樱桃,显得格外的清甜,佐酒的菜是雪蟹,那晶莹剔透,仿佛一段可以入口的水晶雕花的蟹肉,沾着一点点的姜味酱油,鲜美得仿若一句最清丽的诗句从男神的嘴里吟诵而出。那些欺霜赛雪的手指,灵活地捻起一条微微泛着蟹子红的蟹腿的鲜肉,像是雪地里落入了一叶飞花。 那些清冷的美人们悄声无息地吃着难得的珍味,在用了几条儿蟹肉之后,才用樱叶擦了擦手,抿起清酒来。 三杯两盏淡酒下肚,雪野才对华练缓缓道出:“华练大人,不瞒您说,既然遇见您了,我也不客气,请您帮我一个小忙。这个孩子。”她指了指那个眼睛微蓝的美少女,“是我们族内年纪最小的妹妹霜叶。前些日子,嗯,我们的滑雪场,对,就是距离草薙家很近的那个开放给人类的雪夜姬温泉滑雪场,来了几个美国的年轻人。霜叶,她爱上了其中一个青年。您知道,我们雪女一族,修炼的奥义是心静如止水,波澜不惊,然而霜叶因为那个青年,心绪不宁,焦灼如火,这样下去,不要说她的修为,就是她的身体,都会十分危险。” 华练摇摇头,咔嚓一声掰开一条蟹腿:“这种事情,旁观者清,置身其中,又怎么能控制呢。” 雪野点点头:“这个道理我们是明白的,但是我真的不能眼睁睁看着霜叶这样凋零下去,所以,华练大人,您素来足智多谋,您能不能帮我们想想办法?” 华练眉头一皱,片刻之后,咧嘴:“那你欠我一个人情,我一定向你讨还。” 雪野低下身去:“好的,华练大人。” 华练对来端茶的今昭摆摆手:“昭啊,来帮个忙。” 今昭正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被点名后一脸茫然:“啊?” 太岁被女神拉去面授机宜——“我们现在就要以外人的身份揭发稻穗姬的作为,来给飞琼拆台,所以争取更多本土的神鬼的支持,是十分必要的。你现在就跟我进入那个少女的琉璃川里,看看她的记忆是什么样的。” “但是大姐我真的不敢保证啊我以前的都是被动技能……” “太岁你听好,如果你连这么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到,干脆就把陈清平的尸首送还给迅猛昭好了。” “好的大王!我明白了大王!” 雪女们的温泉滑雪场,是族内一份收入不菲的财政来源,尤其每年的冬季冰雪节和夏季的繁花节,温泉滑雪场里会充满很多远道而来的旅行者。 尽管这是霜叶的记忆,但今昭还是觉得,要是夏天也能来这里玩一玩就好了,看着前台大厅里面的繁花节的照片,这里真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地方,那些缤纷的色彩,好像是用好多好多花卉的和纸胶带黏贴在一起的,有一种灵绣簇拥,鲜花着锦的美感。不过很快今昭飘飞的思绪就被一声大笑给打断了,拿着滑雪板走进来的,是几个美国青年,为首的那个金发碧眼,十分俊美。 今昭目前为止看见的西方面孔里,单纯的颜正,那标准裁剪的眉目,不论身份地位气质,只有西方的时间之神柯罗诺斯能与之一较高下。 不过吧,今昭觉得,这个人也就是颜正,长得太标准的漂亮,要是说感觉,实在没有什么感觉——她要是喜欢这个款,还不如去喜欢《邪恶力量》的男主演詹森·阿克斯呢,好歹阿克斯先生不仅美还有气场,还是个逗比,嗯,演技还很好看。 “不会就是这个吧。”华练蹙眉,“看着好没有内涵。” “说不定是送披萨的,pizza man.”今昭严肃地吐出《邪恶力量》里的一个梗来。 两个人默默无语地看着这个花样金毛美男大说大笑着,一会儿喊着霜叶一起来喝酒,一会儿又帮忙别的雪女背柴火,顺便还修好了一根有点受冻的水管。 今昭无语地看着霜叶酡红的脸蛋儿,她基本能够理解,如果她也是霜叶这种养在深闺,族里几乎没有什么男性的深山老林里,平日里接触的男性也都是内敛沉默的本族人的话,真的很容易被这种从性格到长相都与雪族人相反的类型的。 “我的心好累。”华练看着那霜叶写在脸上的爱慕,捂心口道。 “累也没有用啊,大王你要是想争取到雪女族的支持,还要给这个雪女想办法才行。”今昭摊手。 华练深深地看着那个正在表演叼着啤酒瓶喝啤酒的花样金毛美男,挑了挑眉:“刚才他说他是圣地亚哥来的,住在拉荷亚附近,是修理电线的,对吧。” “是的大王。”今昭点头。 华练咧嘴一笑:“我有个特别缺德的点子。” 大王的点子,的确很缺德。 所谓的悲剧,就是将美的东西,撕碎给人看。 华练连清平馆的门都没有开,直接拿着云外镜借给她的云外镜,镜子里显示着圣地亚哥的一个下午,那花样金毛美男的日常。 先不要提那美男跑了一整天之后连澡都不洗的习惯,也不必说他随随便便就用手去搅拌牛奶和玉米片的豪放作风,但说他在床上耕伐他邻居一个红发雀斑女人时,那粗壮的气息和嘶吼,还有激烈的几乎算是武功的动作,就让围观一众闲人无语扶额;而平日里清心寡欲,生活得洁净自持的雪女们——她和她的小伙伴们已经惊呆了。 青婀倒吸冷气:“我硬盘里都没有这么野蛮的。” 霜叶脸色如霜雪一般,不住地摇头:“不对,他不应该这样的。” “就算是男神,日常生活里也是十分掉下神坛的啊。你看这位还很喜欢吃猪大肠呢。”华练嫌弃地指着陈辉卿。 陈辉卿歪头:“你要是觉得不好的话,我可以换成熘肝尖。” “没事,我也吃涮鹅肠的。”华练拍了拍陈辉卿的肩膀。 “这个人早上起来头发还是爆炸式呢。”玉卮冷哼一声,指了指朱师傅。 朱师傅捧茶:“呵呵。” “竟然还有这种料啊。发质硬么。”蔓蓝也我伙呆了。 “男神也是要洗澡的啊。你让宫韵白在北京的冬天出去跑个三千米回来,他不是一样要用搓澡巾搓泥么。”鬼王姬双手一摊。 “喂喂关我屁事啊!”宫韵白爆粗口。 “我是替利白萨说的,我知道他如果在这里一定会这么说的。”鬼王姬装出利白萨那副邪魅狷狂的笑容。 “远香近臭嘛。”老宋弹了弹手指。 雪野扶住霜叶,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的颤抖,对华练点了点头,然后和一众雪女到雅间去,打算好好安慰霜叶一番。 “你说霜叶这下该梦碎了吧。”蔓蓝问。 “如果是真爱的话,就绝对不会啊。”老元拍着心口保证。 “好吧我只想说老美的劳工阶层还是比较,嗯,那个的。”玉卮嫌弃脸,不想多看那云外镜一眼。 “啊!”今昭突然指着镜子,“有手!” 镜子里原本的拉荷亚的日常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微有些黑暗的好像是尸体存放箱里,靠着头部的金属的壁板渐渐融化开一个洞,一片蓝紫色的空间之光里,一双手伸了出来,将存放箱里的尸体一点点拖进那个洞去。 华练立刻拨通了黄少卿的电话:“你们是不是这两天又发现受害人了?” 黄少卿点头:“嗯,因为很密集,有三四个,还没来得及找你。其中一个是大国主的私生子,身份是机密,上面已经炸了。” “你现在马上去回收太平间里的云外镜们!我这边已经录到了!”华练对黄少卿喊道。 “啊!好的!” 一段对话的功夫,那具尸体已经有一半被拖入了那个空间洞里,那双手纤细白皙,带着几道指甲抓痕和一道咬痕,但显然还是属于女性的手,所以也许对面拉扯尸体的女人,力气还不足够。 黄少卿带着神荼郁垒还有鸦天狗们跑进太平间的时候,云外镜中显示那拖拽突然停止,那个女人好像听见了外面的声音,突然断掉了空间的链接。 那空间洞突然消失,尸体被拦腰切断。 黄少卿等人打开箱子,看着那拦腰截断的尸体,面面相觑。 土蜘蛛咬牙:“不能等了。必须立刻抓到那个娘们。不然我和鸦天狗们,就都要完蛋了。” 第三百四十五回不断穿越靠山去,靠山倒了没柴烧 “雪~一片一片一片一片~拼出你我的缘分~~我的爱~因你而生~~” “老宋,虽然你唱的很好听,但是这么少女心的歌,真的不适合你。” “你改名叫ladybreath好了,反正一样的壮汉少女,一样令人窒息。” “老元,老周,你们俩……” “哦哦哦果然从山的那一边传来女生的声音感觉就是不同!” “老宋你够了……” 冒着氤氲的仙气的温泉池,被一片小小假山分成了两半,各自占据一侧的男女,能够越过假山看到彼此的脸,但看不到脸以下的部分。 个别身高比较捉急,比如蔓蓝,就只能看见一个头顶的发旋儿。 雪女族的温泉泉汤是乳白色的,据说是含有某种特殊的矿物质。泉汤的温度也略微偏高,从假山上垂下来的小网兜,装着一兜子伊势鸡蛋,鸡蛋入水已经有几个小时,很快就要成为蛋黄微微流动,仿佛黄油一般滑腻喷香的温泉蛋了。 “啊,这么美好的温泉,明天我们就要离开了……”鬼王姬遗憾地表示,“为什么非要赶到京都去参加新年祭啊。” “大概是因为京都右京是神鬼大本营吧。”玉卮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珠,“算起来新年以后稻穗姬的事情就要爆发出来了,所以右京这一次也算是社交活动了。” “土蜘蛛他们已经掌握了那个飞缘魔舞姬团长的一系列证据,现在只要能搞死稻穗姬,就能证明稻穗姬提供的不在场证据是放屁,我们就能拿下那个舞姬了。”青婀松了一口气,“虽然日本吃的不错,但是论吃喝玩乐还是八荒界第一。” “其实我有个疑问,如果死去的是真的烟姬,那么为什么昭看见的跳热舞那个,大腿内侧也有梅花胎记?要是七十二变的话,这变得真的够彻底啊。饮食吃人习惯,梅花胎记,脸蛋身材性格……”鬼王姬摸着下巴,“我记得百鬼之中有什么玩意是这种完全复制的神技能的……” 蔓蓝好像也想起了什么,她刚要开口,就听见雪女霜叶的声音响起来:“不,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怎么?”华练睁开眼睛。 “稻穗姬,稻穗姬……稻穗姬把右京的稻荷神宫弄坏了……她……她……”霜叶忍了又忍,才说出口来,“她把一位希腊的男神当做禁脔了!” 右京的新闻频道,主持人面如霜雪地报道着这大事件的诸多进展,还有一些紧急录制的采访节目。右京SBS电视台和八重樱电视台两个台都在争抢着新闻源。尤其是,两个台都在四处寻找这大事件的男主角,那个希腊的男神,早于天使而生的先天使利维坦一族的利维坦王——利白萨。 此时此刻,新闻源利维坦王利白萨坐在榻榻米上,抱着一盒子的白色恋人巧克力饼干,吃的正欢。 听过利白萨汇报的当时的真实境况,连今昭都无语了。 作为皮糙肉厚不怕造的诱饵,利白萨一开始,出现在了一些酒会上,几乎很快就引起了稻穗姬的注意。 原本按照稻穗姬的喜好,她肯定会围观利白萨的现场,而不是自己亲身上阵。按照这个节奏,这件事情爆发出来,还需要一段时间。毕竟利白萨总是需要赢得稻穗姬的信任的。 然而,大概是利白萨那种邪魅狂狷的魅力,太过吸引人,刚好对了稻穗姬的胃口。稻穗姬竟然在新年祭之前,自己的稻荷神宫之中,忍不住就把利白萨给办了。手段么,还比较五花八门,五颜六色,五十度灰…… 利白萨怎么可能忍得了! 一怒之下,他老人家现了原形。 不小心,就把稻荷神宫,给顶破了。 稻荷神宫本来就不大,所以,当这座古老的房子,挂在了利白萨的原身那条深海巨蟒的头顶,成了一顶帽子。 那画面太美,看见的人也太多,还有不少附近来拍夜景的人类。 关于人类的善后事件,就已经够右京头疼。 所以大国主的人和土蜘蛛的人都到齐了干活的时候,被深海巨蟒压倒的稻穗姬,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还在昏迷之中。 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要看就可以了,都不用取证。 稻穗姬全身都是证据。 被当了帽子的稻荷神宫也很惨,不仅建筑被毁了,连地基都被掀开——按照稻穗姬的爱好,有些事情,她喜欢在地下的密室来做。 这种爱好的结果就是,那些不堪受辱而死去的无辜的男性的尸体骸骨,也被发现了。 “……这多亏了我给稻荷神宫松土。”利白萨拍着心口说。 “多亏你,蚯蚓王。”华练拍肩。 那么多条性命,囚禁国际友人,以及桃色丑闻,这些暴风骤雨一样爆发出来的大新闻,很快就席卷了百鬼界。 然而当天晚上,就有知情人暴露,其实现在的稻穗姬,根本不是稻穗姬,而是真正的稻荷女神的表妹,完全是窃取了稻荷女神的一切,包括未婚夫。 真正的稻穗姬稻荷女神,在看见未婚夫的尸骨的那一刻,崩溃了。 她终于不再有任何顾忌,挺身而出,要为自己的爱人复仇,要说出一切的真相,要让现在的稻穗姬,血债血偿。 同时,也有一些受害人,在这个时候,终于勇敢地站出来,提供了被这个稻穗姬戕害的证据。 这些人里,有雨降小僧,也有见越入道,还有桥姬、樱姬、木灵、飞缘魔、青行灯,甚至还有草薙家族的人。 民众哗然,愤怒和讨伐声如海啸一般爆发。 因为那位知情人,是三大妖鬼之一的羽衣狐玉藻前,而同时,稻荷女神又果然出来作证,土蜘蛛手里也得到了一系列受害者的证据。 不仅如此,还有个人在上节目的时候,很闲地说:“百合耽美算什么,毕竟都是个人的取向问题,我倒是觉得,她竟然有恋尸癖,这一点比较恶心哦。” 这个人,是酒吞童子。 恋尸癖,这件事情,成为了稻穗姬事件身上最后一根稻草。 就算是百鬼,也只能忍受吃人,而不是恋尸。 所以这个百合稻穗姬,很快就倒台下大狱了。 她作为国民女神,甚至连一点点的民众同情,都没有激起。 听完利白萨的转播,又看了不断升级的新闻,今昭深深地看了华练一眼。 玉藻前,是华练的,嗯,勉强算是徒弟。利白萨,算哥们。稻荷女神,那是玉藻前的朋友。土蜘蛛,还借了黄少卿神荼郁垒,欠了华练的人情。 还有朝华的指证。 还有云外镜的证据。 最后,酒吞童子,那最后一根稻草。 今昭也知道,酒吞童子那最后一根稻草,完全是假的,是瞎掰的。 这个计划里根本没有酒吞童子,他要做的本来应该是在事情爆发以后,压住那些不服的神鬼而已。 但是,今昭思考了一下,觉得酒吞童子这句话,说的很微妙。 第一,酒吞在百鬼界地位很高,有话语权; 第二,酒吞本身行事邪狞,他知道什么秘闻,不足为奇,甚至就算是他有恋尸癖,大家也只会哦一声,不觉得奇怪; 第三,酒吞美貌,看上去,很容易联想到,他或许和稻穗姬,也有点关系。 第四,酒吞这句话,牵扯了尸体这个词,为后面爆出飞缘魔吃人的事情,做了伏笔。 第五,上面四点今昭都能想到,华练肯定也能,酒吞顺手就在华练面前刷了分,最起码,这也是个人情债。 一箭五雕。 今昭觉得,如果有一天酒吞终于扫清了华练所有的敌人,成为了华练唯一的敌人,那个时候,该有多可怕。 “好了,能想到这么多,说明你也进步了啊。”蔓蓝很开心地拍着今昭的后背,“已经进步很多了呢。” “其实还有第六点。”华练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酒吞之前和大国主关系不好,一直被边缘化,现在大国主的亲信稻穗姬出事,大家难免会思考,大国主会不会和稻穗姬有什么,毕竟这种桃色丑闻,特别容易激起连带关系。这次以后,百鬼界和右京都要重新洗牌了,这是酒吞的机会。也许他在新的百年选举之中,能当大国主也说不定。” “而且,第七,曾经以来,日本的神明们,都是以这个变态稻穗姬一样的圣洁姿态,出现在百鬼界,并且压制百鬼妖魔的。现在,这种圣洁被撕破了,神明们与妖魔们的对决里,神明们已经无法使用道德感来压制妖魔了。两大集团的格局,要发生变化了。不知道有多少妖魔鬼怪,要感谢酒吞。这可是一份大人情。”朱师傅笑着端着温泉蛋,拿着汤勺在舀着蛋黄吃。 “……大神们求放过。”太岁抱头。 “第八。这是我和羽衣狐的协议。我欠羽衣狐的,都还清了。”酒吞的声音突然响起。 “第九……”利白萨咧嘴笑,“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八荒界也有影响,我们房东大人被迫赶回去开会,呵呵,你还顺手驱逐了情敌。一箭九雕,棒棒哒。” 酒吞也一笑,对利白萨举了举酒壶:“承蒙夸奖,不胜荣幸。” 利白萨看着挂着官方笑容没说话的华练:“大姐大,下一步,是不是应该赶紧把那个飞缘魔弄出来了。” 酒吞坐了下来,手指敲击着酒壶的壶口,发出清脆的声音来:“我进来之前,已经召唤了本地的守神。本地的樱姬说,昨天晚上,的确有个外地的飞缘魔进入本区。而且,似乎一副人类的滑雪游客的打扮。你们猜猜,她会去哪里?” 利白萨耸了耸肩:“总不会是来滑雪的。” 朱师傅笑容更盛:“哎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们说,她会不会装作是滑雪客人?已经混入了雪女族这个滑雪场里?” 酒吞双手一拍:“噢,是呢,失去了靠山,就换个地方。换了地方又没了靠山,再换个地方。现在还是没有了。” 鬼王姬揽着华练的肩头:“按照那个飞琼的个性来算,这种奇耻大辱,是不是终于忍无可忍了?” 今昭掰着手指头数:“在杀了长江黄河后,她怕被报复,不惜进入六合再出来,以换一个身份换张画皮,可惜这个画皮力量太微弱,令她不得不傍上稻穗姬。现在稻穗姬也完蛋了。她那个画皮,又没什么卵用……”今昭猛地抬头,“她会不会就孤注一掷了?” “关键在于,她如果是复制黏贴克隆了飞缘魔还好,如果不是,而是仅仅七十二变了,谁知道她还能变成什么玩意?”青婀皱眉。 玉卮也皱眉:“那个胎记都能复制……这种变化不是寻常的狸猫能做到的……这完全是复制黏贴啊……” 蔓蓝终于想起来她要说的是什么:“你们还记得不记得,有个百鬼,也是能复制黏贴的,甚至连灵体,都能复制黏贴得一模一样!” 众人被这一句话一语惊醒梦中人。 可不是么! 曾经有个人扮演过华练,像得连今昭这样的太岁,都无法分辨! 羽衣狐! “这么说,正因为她是羽衣狐,所以变化成飞缘魔,才会拥有胎记,并且因为她只是变化,并不懂得飞缘魔的秘术,所以无法遏制那种吃人的欲望,不得不屡屡冒险去吃人?”鬼王姬问。 玉卮冷笑:“说不定哦。她也许觉得,飞缘魔这个身份,会误导我们,其实她还不如一开始就老老实实当羽衣狐。羽衣狐一族那么多人,又不需要吃人那么明显,说不定我们找个三年五年都找不到。她大可以慢慢去谋划。” “得了吧,那种人,怎么甘心屈居人下,她慢慢谋划,看着阿姐一步步做大——那句台词什么说来着,每个人都可以变得很毒,只要尝过嫉妒。”青婀哼哼。 “这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蔓蓝点头。 “卧槽不是吧,难道飞琼从六合转世成了羽衣狐?那她岂不是连今昭都分辨不出!太麻烦了!”利白萨大叫道。 没有人回应这一腔愤慨,因为大家,都嗅到了大麻烦的气息。 第三百四十六回露水一世晨将没,投胎还是露珠儿 “大雪纷飞白茫茫,但愿把它披身上,倘若今宵我死亡。” 一壶酒,酒汤清澈微碧,倒在青瓷盏里,放在木托盘上,随着温泉的泉水,飘飘荡荡。 这果真是极享受的生活,温泉,美酒,当然,还有头顶着一小方的毛巾,在泡温泉的美人。 露天的温泉,天上还在落着雪。 鹅毛一般的大雪,在北海道神居道这里,是最为常见的情景。也正因为这时常造访的大雪,才显得神居道的雪女温泉滑雪场,更有北国韵味。 “下了一夜,果然又是被大雪封山了。”朱师傅呵呵道。 “刚才霜叶不是说好像通讯塔坏掉了,手机也不能拨了呢。”宫韵白擦头发。 “好几个赶飞机的法国佬被困住了正在泡妞呢。”利白萨幸灾乐祸。 “啊……暴雪,隐藏的杀手,这算不算是暴风雪山庄模式启动了呢?”老宋看了看众人以及距离众人有一众距离正在吟诗,哦不,俳句的,酒吞。 “而且这次我们没有万年的外挂房东大人了,万一真的玩脱了,那就集体扑街了啊。”老元端着一盘子的棉花糖,一个一个仔细放在咖啡里摆造型。 “最次,还有华练。”老周喝了一口酒。 宫韵白斜睨了老周一眼:“那也只是一半的九幽,一半的九幽对上一半的九幽,那不也还是五五开?哦不,论无耻,你们华练姐可能还不如人家呢。” 汉子们纷纷转向假山那头,大雪之中,视线也自带滤镜,那一头的姑娘们正在热热闹闹议论着什么,好像完全没有把“羽衣狐版的飞琼可能是任何一个人”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仔细听,议论的内容,好像是某个护肤品的牌子新推出的一款颜值特别高的面膜——昨天快递包裹送到,今天一大早试用过面膜的今昭就来report了。 “吃饭了。”陈清平一边擦着手一边走了过来,他十分怨念不能按照计划去札幌著名的海鲜市场去买买买,因此一早起就挂着一脸的抑郁。 “我觉得老板是最容易分辨的,因为手艺是羽衣狐不能复制的。”宫韵白对朱师傅说。 朱师傅忍俊不禁:“这么说,让每个人都做一道菜,也许是一种简单的分辨方法——我们有几位那也是黑暗料理界的达人。” 众人都穿好了浴衣,来到有地暖的榻榻米房间里,席地而坐好,才发现原来陈清平抑郁的事情还有一件,那就是北海道的特色美食里,食材本身的劲爆和新鲜占了八成的卖点。每个人面前都有的海鲜盖饭和桌子上放着的巨型雪场蟹北海道火锅,以及几道烤牡蛎贝类的小菜,基本上都属于料理手法极其简单,全靠食材自带美味程度的。 那做鱼生的一排蟹腿,摆在碎冰上,还带着晨露一般,衬着那娇红的颜色,娇艳欲滴,惹人食指大动,一时间房间里只有咔嚓咔嚓的声音。 “这些雪场蟹是哪里来的啊?”今昭看着手里的蟹腿,用夹子夹断了一个,看了看面色阴沉的陈清平,放在了他的碗里。 陈清平还是很抑郁地坐在那里,无声无言地吃着他的海鲜鱼生盖饭。 “大概是从老板娘那里拿来的。估计要是预料到今天的暴雪,她们该哭了。”老宋想起昨天他帮忙陈清平去雪女族的厨房扫货后,负责饮食的那个厨娘雪女霜雪般的脸色,哈哈笑了起来,手里啃的蟹腿都掉了下来。 “雪女怎么可能预料不到下雪。”玉卮白眼,挑着蟹腿里的肉。 “只可能预料不到通讯中断吧。”青婀咔嚓一声,掰断了蟹腿。 “阿姐,我跟你港哦。”鬼王姬一手蟹腿一手酒,“如果飞琼要对付你,只可能挑着变成我们其中的一个,因为要是外人接近你,其实你这么狡猾,一定会警惕的。” 华练差点把嘴里的蟹肉喷出来:“你这是剖白你肯定是真的吗。” “唔,按照飞琼的尿性,欲盖弥彰啊欲擒故纵啊也是可能的。搞不好我是假的。你懂得,就跟当年的玉藻一样,羽衣狐们的变化,都有那种连自己也骗过去的自欺欺人。”鬼王姬又补了几句。 “是啊。羽衣狐一族的变化,是变化的至高境界——变成你,就要成为你。”酒吞难得插言,“如果她变成了我,那此时此刻,我是不会想起,我并不是酒吞童子的哦。” “你没关系。”华练用蟹腿指着酒吞,“我天然对你有戒心,她脑子只要没进水,就不会选择你的。” 众人都被华练的拆台功夫凝固住,一时间房间里只有默默的吃雪蟹的声音。 今昭看了看华练,又看了看酒吞,不由得端起茶来,想要叹气,却又没有叹气。 咔嚓。 清脆又有点轻微的声音,时不时响在房间里。 为了避免被钻空子,众人都十分自觉地没有到处乱跑,乖乖挤在华练的榻榻米套间里,玩牌,闲聊,喝茶,看剧。 哦,还有吃北海道著名的小点心,白色恋人。 “这玩意么……其实我觉得挺好吃的没错,但是不如生巧克力那么惊艳么。”利白萨因为有功,可劲儿讹诈华练等人,前几天送来的快递包裹里,全是他要求购买的零食。 “这个味道也比草莓味的好吃,果然在日本吃抹茶还是对的。”朱师傅笑吟吟地叉起一块儿抹茶口味的生巧克力,就着那巧克力刚从冷藏柜里拿出来的凉气,配一碗牛奶味儿的红茶喝下去。 抹茶的青涩味苦,那种独特的植物香气,配着红茶的烘培醇香——朱师傅接着氤氲的茶烟缓缓扫视着屋子里的人。 他也觉得,飞琼最可能已经藏在众人之中。 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有问题。 可是…… 朱师傅看着屋子里这些人。 这是一个沉如死水的局面,这么日常的时光里,清平馆众人都已经习惯于该干嘛干嘛,这种日常是很难有破绽的。更何况,他们是“清平馆众人”,而不是战士,更不是谋士,想要有人先动手打开局面,恐怕没那么容易。 风神大人心中叹了一口气,就连他也老了,被清平馆这种温馨自然种田文的气氛感染,没有当年的轻狂志气了。 玉卮感觉到他的视线,从屏幕上抬起头,微微蹙眉,看了他一眼; 坐在她身边,和她一起看剧的蔓蓝似乎觉得这剧剧情紧张,不禁咬紧了下唇,显得有点害怕; 被剧情吸引,青婀咬着白色恋人,屏住呼吸的样子有点好笑; 鬼王姬名义上在帮神荼看一份卷宗,其实眼睛已经溜达到了那部剧上; 酒吞童子依旧独自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不紧不慢地喝着他的小酒,时不时还要用一种特别具有深意的眼光扫一眼华练——那眼神的确复杂,朱师傅觉得下一秒酒吞就会选择把华练扑倒——上了她或者杀了她; 陈清平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一只手拿着笔,一只手捧着书,在摘抄一份菜谱——好像是从雪女族那边拿来的古籍; 今昭在跟老元说着什么,笑得见牙不见眼,手里的小叉子都快要把那碟子里的那块生巧克力给戳烂了; 老元眉飞色舞讲着一件什么事儿,可惜本该凑过来听的蔓蓝却没理他; 老周和老宋正在下棋,一个面色陈冷,容颜清秀,不冷笑的时候,显得古风古韵,一个表情丰富,深目高鼻,不笑的时候,很是刚健朗毅——朱师傅觉得自己快要被西王母四姝带坏了,他瞧着这俩人也挺适合CP; 利白萨啃着白色恋人,凑在屏幕前跟着姑娘们看美剧; 宫韵白带着一只耳机似乎在听音乐,手指在榻榻米上敲着,打着拍子; 华练么,睡成了大字型。 朱师傅收回视线。 的确,羽衣狐一族有着甚至能够自欺欺人的演技,但,那毕竟还是“欺”,而不是真实。 所以就算是羽衣狐里最强大的玉藻,变成华练以后,也还是知道自己的斤两,记得自己是华练的。 只要还记得自己是谁,就会有心虚的破绽。 毕竟,假的真不了。 华练翻身,顺手就把宫韵白的耳机给打掉了。 宫韵白脸色骤然一冷,可他好像是想起来华练目前正处于被目标选定的可怜状况里,忍了又忍,没有发作,而是转向了朱师傅。 “南乔啊,我记得玉藻说过。羽衣狐一族,本事和道行是成正比的。”宫韵白拽下来那只耳机,“新生的羽衣狐,本领应该不大吧。” 朱师傅握着茶杯,微笑:“别说新生的,就是玉藻,论打架也是不行的呦。” “你要干嘛?”利白萨问。 “我有点烦了。”宫韵白收好耳机和CD机,那副小心仔细的样子,就好像在收他的亲生儿子,“反正你们都是清平馆的人,我不过是个路过的,这个陈局,就让我来破局好了。” “你想干嘛?”老周挑眉。 宫韵白支起来身体,缓缓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我们来审讯吧。要知道我们天音族,能够听出最微妙的声音变化,我们可是人肉测谎机。” “这就是我期待的最终BOSS战么,为什么一点也不燃?”利白萨坐在华练身边,一边继续吃零食,一边看着宫韵白很闲地挨个提问。 “……我确定我没告诉过你三围。”鬼王姬对宫韵白挑眉。 “我不喜欢吃的东西吗?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芹菜算么,但是芹菜做了饺子我是吃的……”今昭十分犹豫。 “喜欢的人啊……你问哪个时期的?哪年?”老宋挠头。 利白萨狐疑地看着华练,指着已经被众人乱七八糟的回答搞得额角青筋直蹦的宫韵白:“大姐大,你这是要干嘛?” 华练睁开眼,无聊地打了一个呵欠:“热闹热闹呗。” 利白萨又看了看已经和老周相互开启嘲讽模式的宫韵白,摇了摇头:“你不觉得现在集体大骂玉女族和飞琼,还比较有效么?” 华练咧嘴笑,声音不小:”你觉得你们的谩骂对一个贱人来说有什么卵用?” “那你还讲这么大声!” “我这不是顺便么。能捅刀的时候也不能放过。” 利白萨悻悻然看着屋子里的众人,尽管姿态各异,但没有人看着生气或者心虚,他只能也大声说:“果然是个不要脸的人啊。” 宫韵白问完了一圈儿,清了清嗓子:“我已经找到了。”说着,他走到了利白萨面前,提脚就踹。 “喂喂!”利白萨往后一靠,差点撞破纸拉门跌出去。 “怎么是他?!”坐在利白萨另一侧的鬼王姬猛地跳起来。 “不,不是他。我只是让他闭嘴而已。”宫韵白微笑,声音温柔低软,好像一段诱哄,看着鬼王姬。 众人的眼光又唰唰地朝着鬼王姬射过来。 宫韵白猛地转身,青海波的浴衣袖子一甩,将鬼王姬面前的那个装着白色恋人的盒子甩向了酒吞! 酒吞伸手接住那个盒子,笑得乌云遮月,十分阴暗:“我么?” 众人又齐齐转向酒吞,今昭紧张地躲在了华练身后。 宫韵白也笑,笑得没比酒吞阳光多少,他故意拉长了声音:“你——只是今天穿的衣服很难看而已。” 说时迟,那时快,这句话那尾音还在漂浮,宫韵白的人已经一步站到了窗前,而利白萨也很上道地就势堵住了门。 “到底谁啊!”华练不耐烦地从半躺着姿势,换成了坐。 “是她。”宫韵白沉声道。 众人顺着宫韵白的手指看去。 陈清平扣住了那人的肩膀,而华练则握住了那人的手腕。 那人的手里,拿着一个奇怪的镜子一样的刀,明亮清晰,几乎可以用来照着画眼线膏。 那把刀,还差一点点,就要刺入华练的背心里。 “为什么是我?”那人问。 华练一笑:“你是问为什么小宫觉得是你,还是为什么当初他们选择了你当容器?” 那人的脸色骤变,手里的镜刃猛地发力,可华练的钳制犹若囚笼,她的手竟然分好动不得。 “要我说,不管是哪个,原因都是一个。”华练笑着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被她反拧在地的那人,“因为你太弱。” 第三百四十七回扫庭抱帚又下雪,忘记东瀛花又明 “那是镜刃!是太岁一族的镜刃!”老元惊得喊了起来。 “那是啥玩意?”老宋看着那被陈清平缴械在手的奇怪的镜子一样的刀。 “镜刃,也叫炼光韵,能融合时间空间什么的。简单滴说是太岁一族的法宝,历代放在族长那里。九幽要是被这么一刀捅了,就会被吸入镜刃,这个飞琼么,只要反手一刀再捅了自己,就会把九幽给消化吸收了。简单地说,有点像是U盘。”宫韵白拿出他的琴弦,三缠两绕,将那人绑了起来。 那人至今依旧不敢相信,看着宫韵白:“你为什么知道是我?” 那人,是今昭。 宫韵白已经摆好他的琴准备开始魔音穿耳,听了这话一笑:“问问题的时候,一般人都会有点骂人或者觉得我问得傻B之类的腹诽,只有你,十分平静;我去揍利白萨,别人是瞬间对利白萨生出警惕,而你,是松了一口气;等我再去揍酒吞,别人是惊愕和莫名其妙,而你,在这个时候,心音嘲讽,大概是觉得我搞错了,看我不起。” 那个今昭,或者说羽衣狐版的飞琼,已经放弃了摆出今昭的表情,而是沉默地看着宫韵白,看着陈清平,最后,充满嫉恨地看着华练。 华练噗地一声喷了嘴里的饼干:“喂喂干嘛这么看我!把你找出来的人又不是我!” 宫韵白微笑,笑得很是温柔可人,纯洁有爱:“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按照你一贯欺软怕硬的尿性,你要变成某个人,最起码要保证那个人在你的计划时间内,不出现。你要绑票这屋子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费很大的力气。比如利白萨或者我,又或者朱师傅还有鬼王姬,这几个你是完全没有希望绑架掉的。这些人里面,只有今昭和陈清平最弱,但老板好歹是初号机,坏掉了,也是初号机。用排除法,你一定选择今昭。因此,只要多多注意,就会发现,你扮演的今昭,有很多的破绽。” 利白萨嘿嘿地笑着看着飞琼:“最大的破绽是,平昭这对CP,最萌的就在于不管平时今昭怎么小狗小猫,吃饭的时候,却永远都是老板给今昭夹菜弄饭的。你偏偏多此一举。” 华练耸了耸肩:“别怪她。她这辈子没有怎么被男人喜欢过,一直以来都有错误的认识,认为对男人就要卑躬屈膝地伺候——头发长见识短,我们不挤兑她。” “细节也不到位。如果是我们的今昭,她是不会浪费食物的,就算是吃完了可能扶墙而出,她也会吃完,而不是戳着玩。”朱师傅指着飞琼扮演的今昭,刚才戳烂的那碟子生巧克力。 “而且,平时我们几个姑娘都是凑在一起的,要是老大没有召唤,今昭肯定会跟着我们一起看剧。可你,偏偏找了这里面最好看的男人聊天。”蔓蓝一脸嫌弃地看着飞琼。刚才,她扮演的今昭,的确没有看剧,而是和老元在闲聊。 老元一副喜上眉梢:“你觉得我是最好看的?” 蔓蓝扫视一圈儿:“嗯,因为房东大人不在。山中无老虎。” “噗——”青婀差点呛了一口水。 “你们要理解,她玉女族加上昆仑山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几个男人,怎能忍住?你们想想啊,孽镜和城主大人入门的时候,她已经成魔了。”玉卮语气淡淡。 “其实老元也直觉到了不对吧。”老周嫌弃地看了看老元,“平时他跟女的说话,还是态度端正的,不会这么撩猫逗狗的。” 老元双手一摊:“我就觉得她感觉突然没有了那种岁时十二族的感觉,就随便试探试探咯。也不能确定啦。万一是今昭哪天吃坏肚子看上了我这么英俊——”话还没有说完,老元感觉到了一股寒意,回头看见陈清平刚刚收回视线,忙地住嘴。 “你们……” 被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补刀补得万剑穿心的飞琼,已经放弃了变脸,显出了她作为羽衣狐的原型。 果然还是她的脸,清纯无辜,楚楚动人。 “你特地去了一趟六合,其实是为了帮助别人,对吧。”华练收敛了笑容。 飞琼泪光盈盈,一颗泪珠儿滚落腮边,更显得梨花带雨:“我是被迫的。是今昭,那个今昭让我去的。” 华练长长地哦了一声:“被迫的啊——被迫的人,还能拿到太岁的炼光韵,我怎么不知道迅猛昭的心肠这么好?她分明是偷走了太岁族长明朝的炼光韵。我一直以为她偷了这个是要自己用,没想到,是专门用来和你做交换的。” 飞琼的眼泪突然就一顿,停在了脸颊上。 “卧槽这都能收放自如!”西王母四姝都傻眼了。 “朱砂跟我说,你杀了魔界一位魔尊,抢走了那位魔尊的六合地图。”华练一边在屋子里转圈,一边继续打破飞琼的信心,“你从这地图上发现了出入六合的秘密。现在距离当年混沌封门,过去了一千多年,门已经不牢靠了。” “接着,你用这个信息,和迅猛昭做了交换。你们都舍弃了你们原本的身体,打算在六合洗白,重新回到八荒界,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你们发现六合回到三千的裂缝就在日本,所以干脆成为日本的神鬼。反正日本是酒吞的地盘,而酒吞,是我的死敌。” 说到这里,华练看了看酒吞。 酒吞一笑:“没错。我是你的死敌。我们是相爱相杀的关系。不过呦,她倒是算错一件事情,那就是我不会帮着别人杀你。要杀,也只能是我自己。” “好了,你别中二了,”华练翻了一个白眼,又继续对飞琼说道:“接着,你发现你成了羽衣狐,但是技能有点鸡肋。你不得不找个伪装,于是选择了当时方便四处游走的飞缘魔团长烟姬。你变成了烟姬,连大腿的胎记,都完美复制了。可是,焰姬却知道,你不是她爱的那个人。所以焰姬四处寻找,结果找到了烟姬的尸体。” “接着你发现你变成飞缘魔以后控制力不够,不得不吃人盗骨。所以,你靠上了百合爱好者稻穗姬稻苗。鸦天狗你不怕,可你怕土蜘蛛,所以当土蜘蛛介入此案的时候,你用我的能力,偷走了尸体。” “你通过六合的时候,的确洗白了不少,不仅身份和种族换了,连我的那部分能力,都被你洗出来一点点。” “你的手可以无视空间的规律,乱穿来穿去。正如当年玉藻变成我的时候,因为她本人太强大了,所以也获得了一点点我的能力,她那时候,也能穿来穿去,还把玉卮给吓着了。” “求别说。”玉卮扶额。 “空间的穿越留下了烧融的痕迹。所以我当时就想到了你。”华练抬头想了想,“其实换做是我,我就不会那么麻烦偷走尸体,这反而会留下多余的线索。我就让土蜘蛛慢慢去查,反正查到了,他能抓的也只是飞缘魔,而不是羽衣狐。到时候我只要摇身一变,放弃稻穗姬的势力,变回羽衣狐,就又可以逍遥法外了。可你偏偏不,你偏偏觉得自己计划要缜密要完美,不能留有破绽,所以多此一举地去偷尸体。” “那些尸体放在了稻穗姬的神宫里,反而成了稻穗姬定罪的催命符。如果没有那些尸体,稻穗姬也许只是因为乱搞臭了名声,不会背上人命,那就不会失去地位,你也不会因为她的倒台,而被土蜘蛛和利白萨的设计给揪出来。” 说着,华练低头翻了翻手机:“我给土蜘蛛发个信息谢谢他。” “嗯那你怎么谢我啊?”利白萨笑得非常邪魅狂狷。 “你知道我恨你什么吗?”飞琼突然开口,“就是你这副自以为是,好像什么都围着你转的样子。力量也好,上神也好,甚至男人也罢,我想告诉你,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 利白萨和宫韵白异口同声地反驳:“谁围着她转了!” 宫韵白眯起眼睛:“我们是发小。发小有难,哥们拉一把,这种带把儿的兄弟情义,你不懂。” 利白萨耸肩:“除了酒吞那个变态和陈辉卿那个小白。不过人家华练也是个好汉一条,有俩男人喜欢,也不算多啊!” “……你们这是帮我解围,还是给我抹黑?”华练嘴角抽搐。 飞琼眼中的恨意更深:“是的,我因为谋算错误,所以落到了你的手里。但你算错了一件事情。”说着,她看了看华练手里的那把炼光韵,“它能吸收时间,自然能释放时间。我也许不能把你的力量拿回来,但却能毁了你。” “喂喂那是我的力量好吗。从头到尾九幽都是我啊!”华练崩溃,“你这什么变态逻辑!” “卧槽同归于尽啊!大师姐你脑子是进了水啊你怎么不上天!”青婀气的破口大骂。 炼光韵在华练的手里发着光,那光芒之刺眼,不亚于陈辉卿亲自动手。 那是时间的力量。 突然,飞琼一笑,炼光韵爆发出闪瞎人眼的白光来—— 然后众人失去视觉之后,不到一秒钟,又恢复了实现。 只见炼光韵黯淡无光地在华练的手里,一副刚刚被人榨干的惨样。 众人看着门口的陈辉卿,无语。 “不是吧,男主角最后压轴登场什么的这么老套!”老宋不满地吐槽。 “……不是啊……”今昭的声音从陈辉卿身后传来,她伸出脑袋来,对大家摆了摆手,“他早上就回来了。先找到了我,然后就在一旁等着来着。刚才华练姐发短信让他过来,他才过来。” “……你刚刚不是给土蜘蛛发短信?!”众人问出了飞琼的心声。 “不是啊。”华练十分坦然,“我告诉卿卿进来,因为BOSS要发招了。” 飞琼愕然:“你怎么知道炼光韵的必杀技?!你和明朝是什么关系!” 华练咧嘴一笑:“明朝?你是说,朱厚照?那是我儿子啊。被偷了东西的太岁明朝,身体虽然是张皇后生的,但是那个孩子的灵魂生下来就死了。里面一直蹲着的那个逗比,是我儿子。他成为太岁,然后丢了法宝,放弃了当太岁,去六合混了。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迅猛昭没和你说?” 飞琼的脸色表明,她是真的不知道。 “我就说嘛,那才是真正的谋略型的女人。你,你也就是个男人背后的女人而已。不,女人背后的女人。”华练嘿嘿一笑,十分轻蔑地下了结论。 “你——”飞琼刚要说什么,华练就一抬手打断了她的话。 抬手间一个空间球掉了出来,里面发出透卿的声音,懒洋洋的:“不好了啊,主人啊,那个焰姬都看到了,都听到了,我拦不住她啊,真的拦不住啊。” 透卿的话没说完,只见蓝紫之光一闪,一个愤怒成母狮子的女人跑了出来,正是不知火焰姬。 “是你!是你害死了烟姬!”焰姬说着,扑到了飞琼身上。 飞琼是新生的羽衣狐,天赋技能只是变化,功夫法术么,还没来得及学。这会儿被宫韵白绑住,又面对焰姬这个恨死了她的女人,什么本事都使不出来了。 那焰姬恨极,又踢又掐又咬。 折腾了好半天,华练才好想刚睡醒一样猛地一个激灵:“哦不,焰姬,你不能这么做。国有国法。”然后懒洋洋地把空间球往焰姬身上一扣,又把焰姬给控制在了她的亚空间里。 众人无语地看着华练。 你倒是早点把焰姬给收了啊!你看看她都快把飞琼脸上的肉给嚼了吃了! “好了你们慢慢聊,卿卿、老白和小白跟我来,我们先去找卫玠,然后一起把这个疯婆子送到昆仑山去。”华练招呼宫韵白和陈辉卿。 “你好烦!”宫韵白瞪了华练一眼。 几个人拖着被焰姬爆脸昏死过去的飞琼,消失在了榻榻米房间里。 众人看着这场闹剧结尾,松了一口气。 “没事吧?”陈清平把今昭抓了过来,用审视一块儿羊排有没有污血的那种表情,看着今昭。 今昭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颤抖回答:“没事。房东大人说,我就是被迷魂药给迷了。早上我饿了出来找吃的结果就……” 陈清平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的话:“以后你饿了,找我。” 平昭CP团的CP狗们立刻露出“不行了好大一口糖让我狗带”的表情。 倒是今昭,咧开一个大大笑容,重重点了点头答应,然后眼角余光撇到了窗外,一脸惊喜:“你们看!雪停了!” 朱师傅忍俊不禁。 老周够了勾唇冷笑:“当然停了。她解决了飞琼,就不需要暴雪山庄封闭模式了。当然会告诉雪女族,把雪停了。” 今昭笑得很灿烂:“果然呢……” 果然这雪,是华练的布置之一,果然这飞琼,也只是那个今昭的牺牲品而已,果然她距离她自己,还有很长很长的距离…… 第三百四十八回桃之浆浆,勺勺精华 那是大国华都的至高权力中心。 风维其旌,水维其冶,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五侯九伯,实得征之。太公之后,帝师之丘。 那是齐国。 正是春日里,风干物燥,夹裹着因这些日子未曾下雨,空气里隐约的灰土味道,飘散在一片赢楼台阁里。 华灿宫室内,雕镂精美的食案上,摆着两碗浆。一碗乳汤清澈,飘着几瓣桃花,一碗颜色暗沉,有淡淡药草味道。 坐在食案后面的王,面色紫胀,带着几分酒色过度的酸腐气息,问他面前侍食的雍人:“今日这浆,也是你亲手所制?为何有两碗?为何形色不一?” 那雍人抬起头,一张颇为冷俊的脸上,摆着几分谦恭,稳稳回答:“一桃浆,应和桃花花期,桃花以盐渍,加饴熬制,甜蜜香浓,可生津泽舌;一药浆,兰草熬制,味微苦带酸,但清燥润气,可止春咳。小人不知大王今日所需,故制了两份。” 那王拿起桃浆,啜了一口:“果然香浓甜蜜,甚是可口。” 那雍人垂下眼睛,掩去眼中流露出的不耐。 “后日寡人宫中有宴饮,你可来帮忙。”王说完,咳了几声,十分难受的样子,但他始终没有去碰那可以止咳的酸苦之浆。 “齐桓公果然是气数将尽了,连口苦药都不爱吃,还能干什么。”听完陈清平从齐王宫中回来以后说的所见所闻,老周冷笑一声。 东周也是周,到底是他的子孙们的王朝,所以老周对春秋五霸神马的,也是很不待见。 “你急什么,你要算账,先把周幽王同志吊起来打,赖人家齐桓公作甚。”老宋撇嘴。 “哎呦,你还学会作甚二字,稀罕稀罕。”老周反唇相讥。 “我说你们能不能不分朝代年限地相爱相杀啊。”老元擦着刚洗的头,出来一看这天儿,又连忙用巾把头发裹起。 “呸呸呸。”今昭吐出嘴里的土。 刚才平地起了一阵大风,吹得她满头满脸都是灰。 好吧,就算是当时名城,这个“当时”是先秦时期,她也是不能对“名城”抱有太大的希望的。 是的。 先秦,时期。 华练领着清平馆一干人,浩浩荡荡,杀到了先秦时期,为的是寻找一些很奇怪的材料,先把她的两员大将,长江和黄河,给弄活回来。 根据宫韵白和卫玠等大佬的情报,那些材料大多数集中在周代,也就是西周、东周列国时期。清平馆作为法器,已经锁定自动追踪功能,但具体它也只能引个路,搜集材料,还是要靠人手去办的。 正因为可能这齐桓公的齐国王宫里可能有材料,所以眼下众人才会在齐国都城混。 “在这么大的时间范围内找几样材料啊!”超没耐心的青婀哭了。 “这就嫌弃烦了!你让那些搜集四魂之玉的怎么办!”鬼王姬敲头。 “但是这次不一样啊这次我们这边好多大师傅都禁魔禁法甚至禁足了啊!”青婀指着一旁微笑饮浆的朱师傅。 因为先秦时期,清平馆的许多人都还是初出茅庐,因此华练说了,这一次的行程,譬如她自己,譬如朱师傅,这种曾经在先秦时期风生水起的大咖,都是不能轻易露面的,否则一个弄不好时间线出了问题,就麻烦了。 更悲催的是,这个时代同样也是老周和朱师傅最辉煌的时代,这俩个人为了避免打开门撞见自己,也扑街了。 不过,同为岁时十二族的老元和小宫,百无禁忌。 所以这一次,倒是陈清平亲自上阵,领着老元等清平馆“年轻”些的伙计们,在齐国国都讨生活,还得注意,不能提前药死了齐桓公这样的重要人物,免得影响时间线。 只是,这神居时代,大国首都,条件还真的很艰苦啊。 今昭擦了擦嘴,感觉吐掉了嘴里的土,又拿水冲了,又狠狠灌了一口浆,才觉得那种恶心的感觉好了一些。然后看了看手里的那杯浆,心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 先秦时期的饮食么…… 嗯,生产力水平的确不高。 别的不说,就说这个饮料。餐饮、饮食,两个字放在一起,说明中国人素来是重视饮料文化的。先秦时期吧,嗯,就说这个东周列国的时期,除了水,旁的老百姓能喝到的,概括起来,就是发酸的米汤和没发酸的米汤,以及发酸加了料,比如梅子,的米汤,以及,没加料的发酸的米汤,或者没发酸加了料的米汤——总归,浆,那就是米汤,是蒸饭时的副产品。 浆,呵呵哒,吃货苦笑,看着手里的碗。 要论好喝不好喝,其实也没有非常难喝,毕竟这时候的米酒差不多也是这玩意,但是被那些千奇百怪千滋百味的饮料调教过的舌头,接受如此原汁原味的东西,还是有一定的难度系数的。 得亏陈清平卖的这个浆,里面加了桃花粉和桃花瓣,喝着清甜了不少,否则今昭还真的咽不下去。 明明进了清平馆的内院以后,还是清平馆的归置,甚至还可以去五道营胡同买个咖啡喝,但是偏偏今昭一开始特别热血地拍了胸脯,认为自己应该经受太岁本该经受的考验,就请大家当做真的穿越到了先秦时期,先民该吃啥,她就吃啥。 今昭当时是真的觉得,如果曾经平行宇宙里的自己,能够吃苦耐劳修炼成一个祸国殃民的人物,没道理她不能。因此今昭苦求华练,这一次一定要给自己一个磨练和训练的机会。 华练一拍大腿觉得太有志气,于是告诉陈清平:“昭都这么拼,你没道理旁边看热闹。跟着女人去闯天下吧少年!争取赶紧给我混到公子小白那里!” 陈清平竟然也十分淡定地说:“行。”于是陈清平就去闯荡了。 然而这样风吹日晒的一天回去,看着用热水器洗澡边洗还边看剧的华练等人——图样图森破啊! 来到先秦时期最先落脚的宋城已经有一周多,在这一周多的时间里,陈清平等数人,已经找到了谋生之路,先好生做了一番“广告”,忽悠了尚且淳朴的先秦百姓,而后开始卖浆和小食。 基本上,和先秦时期有关系大咖们,要装死,所以清平馆面临着不能借势的局面,要怎么混入齐王宫,凭的是手段本事,而不能是关系。 华练说,这就是,新手村,看你能不能先出去。 其实今昭自己也觉得,她的情况可比迅猛昭好多了,毕竟华练还是要吃喝拉撒玩的,所以房子什么的饮食之类的,就算是符合本地生产力和生产关系,那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总比迅猛昭一上来就要被迅猛龙吃要好得多了。 陈清平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卖浆是个路子,因为卖浆,走街窜巷很平常,且此地浆饮之物四处都有售卖,人人接受,也便于口口相传。 所以陈清平和幕后的朱师傅台面前的老宋老元几个人一琢磨,决定先卖浆。 古有“引车卖浆”这个词,说明这个行当由来已久。 陈清平这段日子里,主打的就是这个顺应天时的桃花浆、杏花浆、酸子浆、药草浆几样。 采门口桃花或者杏花树上的花瓣,熬煮在浆里,与郊外山民买些蜜糖之类,熬了花蕊做蜜糖浆糊,调和在浆中。做出来的浆,不发酵,因此更为清澈润口,甜美沁人;酸子用的是盐渍的梅子,调和发酵的浆,有酸酸甜甜优酸乳的那种滋味和口感;药草更是因为陈清平本来就是开挂的,根据后世人家张仲景啊孙思邈啊李时珍啊的房子,制作的中药草茶水。这个时代的人大多从巫医,春天里口干舌燥,饮了这种颇有效果的清凉润泽的药水,加上老元亲口编的忽悠人的故事,很难不信服。 果然声名很快就传了出去,齐王那个吃货,到底是馋了那些茶水果子,找了人来喊陈清平进宫去。 好吧。 今昭不得不诚实面对自己,好喝的米汤,那也是米汤,跟后面她跟着周王朱老五喝过的旋复果儿桃茶,还是差很多的。陈清平在遵循时代本色的基础上还能捣鼓出这种口味,已经是鬼斧神工了。 虽然华练并没有变态地要求在清平馆全都要遵循这个时代的饮食,但是今昭自己却觉得,这是一场自己对自己的战争。 如果不能打败这个自己,让自己真的适应这种生活,那么她也就没资格去和迅猛昭叫板了。 所以,今昭这几天,都是一大早就起来帮陈清平做浆,还会跟着老宋出去叫卖——“这也没什么,我要是真的一开始就穿越到了这个朝代,一个寻常人家,还不是要过这种生活么。” 不仅仅是今昭。 今昭发现,清平馆除了自己以外的人,也令人意外。 陈清平就不说了,他都能出去卖浆,还有什么不行。 朱师傅根本就是这个时代声名在外的“风一样的男子”,所以对这个时代的适应,还有那么几分怀念的味道; 老周同理,他看见一道好像是拿什么动物的肾脏做的蒸菜的时候,竟然露出了几分近乡情更怯的哀伤来! 老元本身就是年族,是一个可以在任何时候毫无违和感地混入任何时代的岁时十二族的一员; 除了上面这三个,其余的人也展现出了令人叹服的适应能力。 宫韵白这个洁癖,虽然头两天水土不服着实萎靡,但这两天立刻可以帮忙蒸谷做浆了,要不是录音设备的确属于太超时代,他本来还想录一段唱口,拿来当做卖浆时候的口号。 原本的青婀,在这个时代里,应该还在六合之中快乐地漫山遍野地跑着;蔓蓝,这会儿还是一根正在修炼的兰草;鬼王姬,还是一棵桃树,长在神荼郁垒家门口;玉卮,嗯,还是一只玉兔。 可是今昭回到屋子里,看见的却是四个妹子都一副潘金莲状在做炊饼,哦不,做饼。 这时候人们眼里的饼,就是拿水和面做出来的东西。 而且此时,北人因为跟随周王室,吃饼的不少,南人则吃谷物,譬如稻米、粟米之类。形成了有趣的北人吃面,南人吃米这种后世也会被很多人当成是金科玉律的风俗。 齐国是天下大国,齐国国都当然有不少往来之客,因此卖干粮的也是不少。陈清平的手艺顿时派上用场,仗着清平馆人多不要交房租大家都是仙家饿也饿不死之类,这最开始的新手村时期,在玩命搞生产。 基本上能放出去的汉子们都赶出去卖浆了,妹子们则都在家里做饼做饭做浆做酪,陈清平第三天就去给一个富商家里做了宴席,几天后已经接到了几个订单,干起了游宴的活儿来。这不,一旦出了名号,齐王也上门了。 一天的劳作结束,众人们坐在简化的院子里那桃树的树冠下吃饭。 今昭觉得自己也经历过那么多的时代了,果然还是很有见地的,她现在已经不会为没有椅子而觉得腿脚很不舒服而愁苦,也不会惊讶于原来中国的古代人其实真的是分餐制的。她甚至已经很自然地在陈清平让她去拿点儿酪来的时候,回答:“诺。”而不是“好哒Yes Sir”。 吃完饭洗着陶碗的时候,青婀感慨:“昭真的是长大了。我记得刚开始到唐朝的时候,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吃饭是分餐制啊和外国人一样。” “嗯。那会儿她也不知道斗茶,以为斗茶就是日本茶道。”老周耸肩。 “我还记得她在唐朝时候管一个男的叫公子,对方差点吓哭。”老宋拍大腿,“可现在你让她叫,她肯定叫小郎君了。” “嗯,也不再问我为什么男人没有披头发的。”玉卮十分欣慰。 今昭炸毛:“好了!当年不是错误示范的偶像剧看多了吗!” “好了好了,你吃过饭就赶紧去帮你男神干活儿吧,他要去宫里,要准备的东西多着呢。”老宋挤眉弄眼。 里间一进去,就是原本的清平馆,众人的房间,基本上还是维持自己原本的风格,华练这会儿端着pad在看剧,瞧见站在门口的陈清平,有点吃惊:“你干嘛?” 陈清平走进来,顺手拉上拉门:“和你聊聊。” “……你千万不要告诉我你想起来你们大部队的攻击时间什么的。”华练扣上pad。 “他们没有大部队,他们本就没有那么多的人手,还分成了两三派。你大可放心,除非雀舌又回来了,不然我们至少能安稳个几百年。”陈清平淡然地说。 华练听到陈清平的人称用词,微微一笑:“那你来干什么?” 在华练的印象里,陈清平可是从未主动登门来找她“聊聊”的,还拉上了门,简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你想要她做什么?”陈清平问。 华练深吸一口气努力忍住要问“哪个她谁是她”这等无聊冲动,坐直,笑了笑:“特训。” “找材料是假?”陈清平不悦皱眉。 “找材料当然是真的,不过也不见得非你们去找。我只是要特地给大家一个机会,毕竟,那个人,也曾是她。而你们,是现在围绕在她身边的人。” “所以,她真的来了?”陈清平虽然说的还是她,但语气却骤然变得冷漠。 “来了,真真儿的。”华练站了起来,拿出一把扇子扇了扇。 陈清平看着那扇面上金粉墨水儿写的四个大字“大王淡定”,嘴角措不及防地,抽了抽。 第三百四十九回闻兮达兮,在宫阙兮 齐国姜姓,太公吕尚之后,自周以来,便是强大的诸侯国。而今王庭凋落,群雄割据,原本底子就不差的齐国,自齐国国主姜小白登基后,富国强兵,俨然已有霸主之首的意思。 霸主的宫宴自然是极尽豪奢之能,发挥了想象力和生产力的极限,光是佳馐如象约鹄灸这等珍物,就有不下十余,更有堪比周天子待遇的齐国八珍,不过是略微调换,以示齐国还没有把周天子当做不存在,珍奇美味,却更胜周天子碗里。 齐国作为当年姜子牙的封地,也必定受到姜太公的庇佑。 姜太公昔年曾得上神之喻,刻神榜封神,当时的刻书之刀笔,如今也该算是齐王的传家宝,灵异非常,修为人形,守护在历代齐王身边,为太公后人,护国守祚。 既然是刀笔所化的守神,自然在书写镌刻方面是极有神异的,因此,这守神的发丝若做成笔,抑或血水为墨,传说有言灵的功效。 华练笑谈,当年有个小孩子叫做马良,得到过一支笔,那笔的毛儿,就是这刀笔守神的头发。 这守神可能是齐桓公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但只有作为太岁的今昭才能认出来。 鬼王姬曾经私下和华练说过,不如黄少卿宫韵白几个,带着今昭进入齐宫看看,华练却表示,还是让陈清平想办法。 “说到底,我们要对付的那个人,也是另一个今昭,也曾是陈清平的恋人,所以只要不至于把小命玩丢了,我们就放手让小两口去做吧。我们用猥琐,哦不,温暖的目光,围观就好了。” “阿姐你确定你不是大妈病犯了要牵线拉媒。” 八珍者,淳熬、淳母、炮豚、炮羊、捣珍、渍珍、熬珍和肝膋,是八种食材对应八种烹饪方法的集合体。尽管这个时代生产力有限,但大多数主要的味道和认识都已经成熟,基本的烹调手段和食材香料也已经被开发出来,因此在妙手庖厨的诠释之下,这些食物依旧能以绝佳的食材,呈现出至鲜至纯的珍味来。 陈清平好歹是钻研过《齐民要术》的人,南北朝时期烤乳猪之类也是盛行的珍馐,因此面对这些食物,并无惧色。何况,食材本身的绝妙,才是一道菜美味的灵魂。因此他也只是稍微看了看文札手记,挑了点儿不会令齐人觉得突兀的两道珍味,做了点儿改良。 所谓的淳,就是搅拌渗入,淳熬与淳母都是类似肉酱盖饭的东西,只是陈清平用了点儿小手段,饭还是谷和黍,肉却是猪肉和牛肉用椒剁在了一起,豆豉拎了酱汁,将椒香四溢的碎肉煎得熟烂,黄滋滋咸津津,趁着热气上来,还能听到脂肪烧融的细碎叫声。那叫声代表着香浓肥美,油脂丰腴。最上层淋上滚热的猪或者牛的板油,那些融化的脂肪便滚滚渗入肉与饭中,渗透豆豉的酱汁,拖拽着饱满沁了肉香的酱汁与油汪一起将饭彻底包裹同化。每一口肉酱都因为谷物而多了丰泽清香,每一口米饭都因为有了肉酱而咸鲜浓郁。 美食之中,有完全因为对比而体现出彼此特色的菜肴,比如意大利名菜甜瓜火腿,蜜瓜的清甜配上鲜美之中带着点儿咸腥的火腿,组合成了复杂迷人的口感,淳熬也正是这种代表。 那些在这个瘦则为病的时代里,脑满肠肥的贵族们,在酒酣宴足之时,兀自不忘吮吸他们粗短的手指上沾着的肉酱汁。 作为陈清平带来的打下手的庖厨之妻,太岁表示,这些人里她没看见一个人是刀笔守神。 这是个图腾氏族尚且具有意义的年代,也是神明还不曾离开人间的年代,因此每个高高在上的华族,背后都有其守神垂目。正如姜齐的刀笔,熊楚的乐器,那些曾经在辉煌之中绽放过的器具因为寄托了太多的精神,而有了灵气,成为了守神,因此这样的因为愿望而诞生的守神,并不多么强大,只要出现,太岁就能离开分辨出来。 可是今昭随着陈清平和宫人侍从们进献美食与浆饮,出入数次,都没有看见。 她一脸愁苦,如果饮食上不能找到机会,那么别的可以见到这些贵族们聚会的身份,就是乐舞。但清平馆毕竟不是摘星楼,太岁族也不是天音族,乐舞之类的,来不了啊! 正当今昭一筹莫展时,一位意态风流带着几分醉意的公子如厕转回,不回宴席里去,反而在距离庖室不远的角落,拉住了齐桓公的雍人嘀咕。 今昭认得那人是齐桓公的庶长子,长卫姬的儿子,公子无亏。 历史记载齐桓公死后,几个儿子争权夺位,好像每个儿子都当了一阵子皇帝,今昭记得其中还有个太子名字叫做吕昭,史称太子昭,因为这个她还被大家嘲笑过。而且记忆里她不知道哪里看过的,这个公子无亏的娘,似乎和史上著名的丧心病狂厨子易牙,还有一腿。 想到此节,今昭听得一句“……父王食不知味,才会请回易牙,但若有旁的美庖横梗,那便不好说了。今次宴席有两位宫外之庖,若寻恰当时机,务必除掉。只有易牙回宫,才有机会,到时我们……” 那“我们”后面仿佛是一桩极可怕的阴谋,令公子无亏这样的人也不由得放低了声音,悄声议论,好像是怕惊了天地鬼神。 今昭知道他们说要除掉的,其中之一就是陈清平。 太岁压着心跳和怒火,回到厨下,悄声与陈清平说了。 陈清平眉头也不动一下,只是点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今昭知道他们身边有幺蛾子看着,还有宫外闲闲苦等充为侍卫的宫韵白鬼王姬利白萨几人,所以她倒是不怕自己和陈清平被人干掉。她只是担心,本来就没有找到那个姜齐的守神,若是再有这个公子无亏的刺客捣乱,今天恐怕就不能完成任务了。等下一个这类时机,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想到这里,今昭决定冒险。 她看了看身边,几只幺蛾子尚在,便对陈清平说了,顺手从袖子里拿出朱师傅给她的一张驱邪的竹简,轻手轻脚立刻了厨房。 这竹简的确是驱邪的,只是今昭拿在手里却不是为了驱邪,而是为了找借口。因为她知道这个年代,忽悠人还是相对容易一点的。要是被人发现,反正这上面写的是吉利的符咒,就说自己眼皮子浅,是来沾沾大王福气的。 时人之封建迷信,登峰造极,像是王宫这种地方,老百姓过来亲吻一下王走过的土地神马的,是完全时常发生的事件。 既然吃土都行,那么拿个吉利签子沾沾福气也不算是什么问题。 干坏事之前连被发现以后溜走的借口都想好了呢。 今昭觉得自己已经成长了。 她蹑手蹑脚地朝着刚才公子无亏离去的方向走过去。 “……公子若是没有事,还请回宴席之中。”一个冷漠之中带着几分倨傲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本公子去哪里做什么,不肖你来操心!”公子无亏似乎十分愤然。 “易牙竖子小人,绝不可以回到大王身边。公子若是为国为王着想,理当劝阻大王。如今有能人可为雍人,解大王口寡之苦,那边应当由能人任职。易牙之事,公子不必再想。”那声音顿了顿,似乎在看公子无亏的表情,而公子无亏的表情,似乎很不美好,那声音就此毫不客气地放话,“我活一日,那易牙便休想再入宫!” “管夷吾!咱们走着瞧!”公子无亏十分老土地回敬。 今昭热血沸腾。 管仲! 那可是管仲?! 她要不是去过唐朝,根本不知道房玄龄,但是她却知道管仲!那可是千古名相啊! 正想着,她微微探出身子,没留神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就扑到了管仲面前。 那是个衣着寻常,面色冷峻的男人,一双眼睛刀子一般,从今昭的面上,冷冷的刮过去。 “你是何人?” “啊……我是跟着庖陈一起来的……”今昭垮着一张脸,想要竭力做出这个时代平民百姓女子那种有点傻乎乎的表情来,因为,她一眼就认出来,这管仲,就是这一代辅佐齐王,保佑姜齐的守神。 谁知道这表情还没有摆正,那管仲就用更为冷绝的目光,将她一刀掀了皮:“若实言以告,便不追究你。否则,你即刻便死。” 今昭想了想,自己继续装相恐怕有点难度,但是告诉他太岁什么的,他也不能理解不是。 太岁想起华练说过这个神居的时代,人们信奉巫术,崇拜鬼神,而且此时,果然神明们也没有立刻人类,相反,还经常派天使四处巡游。 太岁决定干脆装成天使好了。 她直起身,回忆着华练装逼时候的样子,慢条斯理道:“管仲,你日薄西山,天寿将尽,还能辖制公子无亏到几时?” 太岁的史书记载,管仲明年就会死,死于中毒。这慢性毒药,通过他家中一位姬妾缓慢地下给他三年多,他此刻已经是中毒极深,并且已然发觉,却无力回天了。 此话一出,管仲眉头一皱。 显然管仲到底是管仲,绝不会轻易被人忽悠了。 今昭见管仲不买账,心里也发虚,她知道的事儿不多,都是华练和朱师傅等人拿着太岁的史书,临时填鸭子灌的,再往下忽悠,可就没有几个料了。 “你如何得知,我的天寿?”管仲淡淡地问。 今昭端着神棍的架子,用遥远的目光,望着天边逐渐升起的火烧云:“有人费尽心思,买通你家下人,授方与你姬妾,以饮食中累积慢毒,置你于死地。这毒已在在骨髓,没有办法了。” 管仲眼中精光一轮:“你又如何知道?” 今昭学着宫韵白偶尔露出的那种对普通人类怜悯的表情,看着管仲:“因为我是天使,观风人间。若你舍我一段青丝,我就告诉你,害你的是什么人。” “不必,是易牙,我尽知。”管仲拂袖,转身就走。 今昭翻了个白眼,果然小说里随便忽悠忽悠古代人,古代人就能上当,这种好事儿,是不会出现在现实生活之中的。 既然她做不了这件事情,那就回去找人做好了。反正守神已经找到,回去让宫韵白也好黄少卿也好,去偷偷剪一段儿管仲的头发,还不算是什么大事。 正要转身回去,突然又听管仲问:“天使,你可知道,大王……” 今昭想到齐桓公的下场,转头看着不远处的管仲。 这个人先是公子纠的拥趸,后来又被公子小白,也就是齐桓公重用。他曾经以羽箭射中齐桓公,是齐桓公不计前嫌,任命他为相。 想必管仲对齐桓公的感情,也是很复杂的。 不过,再复杂的感情,最后的结局,都是十分残酷。 管仲死了,易牙回来,勾结一干人等,发动宫变。 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竟然活活饿死在了自己的寝宫之中,尸骨臭烂,无人收敛。他的儿子们,忙着争权夺位,可惜那五位公子,没有一个人能继承他的宏图霸业,最终,姜齐被田齐取代。 是非成败,转头空。 “他很快也会死,人都是要死的。”今昭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实话来。 管仲目光微妙,许久没有说话,而再开口,却是警告:“不要再宫内乱走,再若被我遇见听你胡言乱语,我定然将你斩首。” 今昭想想他们的计划,回身坦然面对管仲:“你放心,我这一两天内,就会离开齐国,你这辈子,也见不到我了。” 管仲冷冷看着今昭,突然一笑:“此刻,我倒有些信了,或许你是天使。” 今昭觉得对决这种人实在太紧绷了,她对管仲呲了呲牙,转身离开。 第三百五十回所谓伊人,妖气一方 宋城是宋国国都,当世大城,缭乱花都,地处膏腴之地,商业繁盛,不尽甘酒嗜音,雕宇峻厦。宋之文绣名冠天下,宋之美酒飘香千里,酒色两面,倾夏之国祚,颠商之楼台。 得到了守神青丝做笔,众人便立刻离开了齐国,来到了宋国。 在这里,他们要搜集的是绝色之泪。 倾国倾城的美人,哭泣的泪水。 宋国都城的傍晚,斜阳照过土台,今昭看着自己的影子旁,陈清平的影子也被拉得老长,两个人细细的影子并肩站着,旁边是,卖浆的推车。 啊,糟糕,有点劳动者的浪漫啊。 突然骚动的人群从不远处的房屋群落里涌出来,脸上都带着兴奋,涌向某个地方。 今昭眼尖的看见了邻居的小七,一把捞出:“这是怎么了?” 小七抹了抹脸:“是格仲君家里出事了。” 今昭对这个时期的姓氏问题十分苦手,她倒是知道这个不知道是格姓还是格氏的,是宋城很有名的大财主大商人,住在不远处一个很大的宅子里。 陈清平看了看今昭抓住小七手腕的那只手,不着痕迹地拿出一块儿布给今昭擦了擦汗,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你该看相反的方向。” 今昭下意识地接过陈清平手里的布,手一松,小七就跑了,她顺着陈清平的话头转向那群人来的方向,却看见那边的天色微微泛着紫气。 紫气自古以来是帝王们觉得神异的象征,但是其实,紫气,蓝气,红气,归结起来都是有妖气,非人之气。 “不,我们先去那边看看,看看出了什么事情。”今昭对陈清平说。这样贸然去了紫气那边,什么事情都不清楚,下的判断也不见得对。 陈清平点点头,用一种麦子成熟了的慈祥目光看着今昭,令今昭瑟瑟发抖,觉得今晚就要被他拿网油给膋了。 事情果然挺有意思的。 这位大商人家里,姬妾不少,但子嗣不多,尤其是只有两个女儿。 在这个时代,作为一个商人,女儿少,代表着可以送出去显眼的昂贵的礼物和关系网细作少,所以当这位商人发现,自己其实有个私生女流落在外的时候,他立刻欣喜地派人去,要把这个女儿接回来。 本来,一般流落在外的孤女,生活都会很凄苦,若有机会回到生父身边,哪怕是当成礼物,那也是能锦衣玉食的,这个时代的小孤女,未必会看透其中失去自由的悲凉。然而偏偏,这个小孤女,拒绝回去。 商人一怒之下,要用武力夺回,可他派去的家丁奴役,竟然都被打得落花流水!一个极美极受宠的姬妾劝说商人,应该亲自去,用怀柔政策,商人本是不愿,但听闻这个女儿十分貌美,想来必定可以当做一件宝货,所以也就带着那个姬妾一同去了。 一见之下,那孤女果然貌美,美得连府中最美的姬妾看了也会嫉妒得发狂。 可惜,亲生父亲亲自来接,那孤女还是拒绝回去。 那姬妾对商人说,这孤女,一定是十分有依仗的,不如先拘在家中,看看什么人来,再做打算。 然后那商人仗着自己的女儿,到底是不敢亲手杀了生父的,就把孤女抓回去了,然后,然后这孤女坚持绝食要出去。商人大怒,在孤女所居住的附近打听,听得孤女有个收养之人,自称孤女师父,是个潦倒落魄的中年男子,于是商人更愤怒了,顺理成章地纠集了奴仆,要去把那潦倒的男子,打个稀巴烂。 因为商人心中计算,此事须得顺应民意,所以才放出风声,说家中女儿早年被人掳掠,如今掳掠之人就在眼前,要集合群众的力量,去把那贼人打死,若有邻里想要帮手,定会以银钱酬谢。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热心的观众蜂拥而至。 只不过今昭听完这个故事,听到的不是那个被掳掠的版本,而是听出了这故事里的话外之音。 试问如果真的是掳掠,那孤女怎么会全须全貌的,还学了一身武艺?还特别不愿意回去生父那边? 这年月里,人的见识都不高。这个孤女能做出这种决定,显然是走南闯北的聪明人。能带着一个小姑娘走南闯北,估计那个落魄之人,也不是寻常人。 今昭决定趁着这边动员大会的时候,到那边看看去。 陈清平表示没关系,他刚才趁着今昭看热闹的时候,已经把车送回去了,现在他也可以跟着去。 今昭很想委婉表示,你一个战五渣,六脉神剑时灵时不灵的,唯一的技能就是能存取自己的记忆,一点用都没有,还是不要去了。 “真的,你还是回去叫黄少卿来吧,宫韵白也可以。”今昭自觉委婉的说。 陈清平什么也没说,淡淡看了她一眼,继续往那紫气之地而去。 那一片的屋宇,都是平民百姓之家。今昭几乎不用打听,就能找到那个师父的住处,因为,那师父正在门的附近,翘首期盼着什么人。他身后便是那冒着紫烟的房屋。周围的邻人似乎完全看不见那紫烟,只是用嫌恶的目光,看着那个男子。 一见之下,那果然是个十分落魄的男子,一身衣服破旧不堪,散发披肩,胡须杂乱,瞧着能有四五十岁了似的,唯独一双眼睛,熠熠生辉,眼波温柔良善,是今昭生平仅见。 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温柔善良,好像一只小鹿一样的眼睛。 陈辉卿都没有这样的眼睛,因为陈辉卿,嗯,是傻鹿。 这个人的眼睛,告诉今昭,他已经走过千山,阅尽千帆,但依旧善良且温柔,一如往昔。 今昭刚要点读一下,这个人便用一把十分温和的声音自报家门:“你好,未来的太岁,我是大天使越影。” 大天使。 如果今昭不是太岁,一定会觉得十分穿越。 东方的神话里,哪有天使? 然而如今的太岁却知道,天使者,天家使者也。皇帝派出来的使节,都可以叫做天使,天使还可能是个太监呢。 如今这个时代,周王室派出来的人,就可以叫做天使。 但,天使前面,加了一个“大”字,在八荒界,就仅仅指代上神们的使者了。 那是真正的天神使者,大天使。 先秦时期,这样的使者,还是挺多的,只是后来上神们不再留居人间,去了云上九野,大天使这种使者,就十分罕见了。 “你别紧张,我是来看看怎么回事的。不过既然看到你,我就明白了。”今昭摆着手。 那大天使微微一笑,略带苦涩之意:“阿夏受我连累多矣。” “既然是这样子,你也不要留在这里了,那边很快会过来很多人。你跟我走,到我那边去,我有很多朋友,一定会帮你。”今昭对那大天使说。 “不。我不能离开这里。”那大天使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房屋,“这里是一处魔窟裂隙,若非我在此以法阵镇守,这裂隙就要冒出无数妖异来。我要守住双七之时,才能令其消失。” “你不能离开,还是不得不一直施法?如果是施法的话我倒是认识人也……”今昭想起法阵之男神始祖房东大人。 “我是施法之人,契约之身,不能离开这个法阵的范围。” “身体不离开就行?那你会灵魂出窍么?” “身体不离开即可,但我并不会灵魂出窍。” 今昭张了张嘴,想了想:“那么,你是会法术武艺的吧。” “会的。” “那,一会儿要是有无辜的庶民来此围攻于你,你会还手么?” “不会。大天使,不能轻易伤人。” “果然。那好,男神你能不能先留在这里,我火速回去求援?”今昭问。 陈清平点头。 今昭看了看周围,顺手拿起一个瓦罐来:“你说的,你不还手的。” 然后,她干脆利落地朝着那大天使,砸了过去。 大天使果然被砸昏了。 陈清平挑眉看着今昭。 今昭拖住那大天使的两只脚:“先把他藏起来。一会儿要是来人了,男神你一定要挺住。” “你把我卖了。”陈清平看着今昭,但他还是叹了一口气,帮着今昭,把那个大天使,塞进了一个小杂间里,和柴薪之类的破烂儿放在一起。 然后,陈清平走到了屋子里转出来,手里提了一把寒光四射的宝剑,端坐在了檐下:“你快去快回吧。我会告诉他们,我是齐公门客,四处游学为公著书立说。这个身份应当能撑一阵子。” 今昭竖起大拇指。 陈清平果然还是双商常年在线的,这个时代的人真的没有那么有见识,糊弄糊弄,一般是不会出问题的。 尤其是,陈清平这个容貌气质,别说是门客,就说他是哪个国家的公子,也不会有人怀疑的。 太岁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琢磨着,应该学点儿武功了,最起码,跑酷也可以。 今昭带着黄少卿宫韵白老周三人转回。 三个人里,黄少卿是狂暴战士,宫韵白属于近战法师,老周是开启祝福or嘲风技能的牧师。三个人除了宫韵白,另外两人都是包头裹面,生怕被人认出来,或者撞见熟人。 那宅子果然已经被围住了。 宫韵白二话没说,整了整自己一身白衣,朗声道:“何人在此喧哗?见本公子临,为何不跪拜?!” 话音如投石如水,惊起那人群涟漪,一见宫韵白一身白衣锦绣,唇红齿白,满目高冷,立刻单纯地相信了,纷纷让到一边,扑通扑通下饺子一样跪在地上。 老周从唇缝里吐出一句吐槽:“这人装逼还是挺像的。” 至到那大天使的宅邸,果然宅子里外都站了人。 为首的应当就是那个商人,因为这年月饮食不太好,一般人想要胖都很难。 陈清平此时此刻已经持剑站立,目光淡漠地看着那商人:“只见我徒。” 那商人皱着眉头,似乎也不敢肯定到底面前这个衣着很平民,但风姿气度却十分清俊高华的男人到底是不是什么门客。 宫韵白一见这架势,立刻怒斥:“何人在此!竟对清平君不敬!” 古之贤达,为表尊敬,都称一声君。 那商人一听这话,回头看见那些围观的平民都已经对宫韵白下跪,顿时换了一张笑脸,拖长声音:“这位是……” “竖子!见我公子小白,为何不跪!” 今昭差点崩溃。 宫韵白——公子小白——不是你太入戏了啊喂! 这名字似乎真的唬弄住了那商人,那商人一愣,旋即一个就地大拜,嘴里地里咕噜就冒出一场串儿的请罪和溢美之词,快的今昭都没记住他到底说了啥内容。 “既然为我门下清平君所收,你女儿便是我的人。不要再来滋扰,也不许和旁人提及此事!否则我定饶不得你!”宫韵白重重拂袖。 那商人吓得点头如琢米,忙不迭带着一群人跑了。 倒是老周,皱起眉头来:“虽然算算时间,这的确是齐桓公在莒国雌伏之时,但是……一位因国乱奔逃在外的公子,一国大商,真的会如此放在眼中?” 今昭擦着额头的汗水:“不管怎么说,先把眼前对付过去。” 倒是黄少卿,转头对老周说:“你回去跟大家说一声,我也觉得事情不太对。我看见刚才那个商贾,眼中精光连闪,看着不像好事。” 老周嗯了一声,转身回去。 今昭带着几个人包括“公子小白”走进门去,把里面被砸昏的大天使弄出来,慢慢解释起整件事情的细节来。 第三百五十一回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因为清平馆几个脑力劳动者的戒心和思虑,今昭有机会住进了真正的先秦时期的民居,基本来说,嗯,她觉得,就是个倒扣的锅。 晚饭是十分先秦风格的,没有半点儿荤腥的只有点儿菜根子谷粥,每一粒谷子的存在感都极强,菜根倒是煮烂了,结果给这碗粥,填了一丝迷样的古怪植物味道。对于一日能有两餐的先秦之民来说,这样一碗粥,其实已经算是很好的了。 倒是鬼王姬过来的时候,带来了一些渍的野菜和干饼,顺了些桃花浆来,还拿了半锅的酪——就是放了点儿蜜水儿的牛乳熬煮的一种饮料。 大天使已经醒了,看上去吃的十分自然,并无半点不悦,想来他作为神的使者,在人间果然也是吃这种东西的。 倒是那碗酪,大天使没有动,颇为爱惜地放在了一旁,用一个陶碟小心地扣好,有点苦涩地笑了笑:“阿夏许久没吃过这等珍味了。” “珍味……”今昭心中叹气,再一次发现,自己的运气,真的不是一般二般的好。若是没有清平馆,她是不是也要吃尽这等苦头,才能苦尽甘来呢。 吃过了饭,天色已经暗了。这时寻常人家不会费钱燃灯,因此也就准备休息了。老周和宫韵白在旁与大天使攀谈,大天使知道这几个人都是神鬼界的同僚,因此也未隐瞒,说起来阿夏的事情。 那商贾格仲君,辱了一个庶民的寡妇。 那寡妇为了活命,与格仲君虚与委蛇了些许时日,但很快格仲君便因为受到了莒国来的几个美人,将这个寡妇抛在了脑后。 不久,寡妇发现自己怀孕了。 说起来,这寡妇也是个手艺极好,十分自立自强的女人,她绣得一手绝活,在城中有名,因此很是赚了些许银钱。 有了这点儿家底和手艺,这寡妇便生下来女儿,因为生在盛夏,便取名阿夏。 阿夏三四岁的时候,宋国发生了饥荒,寡妇随着流民逃难,途中遭到了邻人们的威胁,要寡妇献出自己的女儿阿夏,供邻人们食用。寡妇玩伴不从,从自己的腿上割肉求换。 大天使就是这个时候,正巧路过,发现了这件事情。 这时,阿夏正在哭求母亲,不要自残,因为这种时候,一旦自残,必定会加速死亡,而失去了母亲的庇佑,阿夏就会彻底被这群邻居吃了。 寡妇无望,想要偷偷带着阿夏跑走,脱离这群人。 可那晚上,她的逃跑被发现了。 邻人们觉得,这对母女,是他们的存粮。而今存粮竟然逃走,邻人们怒不可遏,就要将阿夏先吃了。 大天使在这个时候,不忍心看见阿夏一个小女孩儿被这群人吃掉,出手制止。 寡妇见到大天使,便跪地苦求,求大天使将阿夏带走。 只要大天使能将阿夏带走,她便愿意以身为食,被邻人分吃。 当时刚刚下届的大天使,还是锦衣玉貌,行侠佩剑的,他心中不忍,便允诺寡妇,会在一旁招抚母女二人,等到他们到了大城再离开。如果万一期间出了什么事儿,寡妇也不必担心,他会照顾阿夏的。 可是寡妇清楚地看到,大天使为人富有且善良。 经历过无数苦楚的女人,眼光毒辣,心思狠绝,她知道,如此善良的人,言出必行,不会当夜,寡妇便自尽了,留下血书,以一死换取了大天使的承诺。 大天使果然没有食言,将阿夏带在身边,无论寒暑,无论东西,无论苦乐。 忽而,十年过去了。 这一次来到宋城,完全是因为大天使发现宋城有魔窟裂缝,要做法镇压。却不曾想到,竟然在这里撞上了阿夏的生父,更不曾想到,阿夏竟然与她的母亲长得一模一样,肩头又有生父一样的胎记,一下子就被认出来了,连分说都没法子分说。 “你们觉得,今天晚上,那个格仲君会再派人来,是吗?”大天使问。 “没错。我虽然不知道到底什么地方被这个格仲君发现了,但是他肯定不死心,不是今晚就是明晚,他一定会有动作的。”老周音色很冷。 “也许这个商贾,曾经见过齐桓公。毕竟这个商贾是莒国发迹的。”黄少卿说道。 今昭愈加羞愧,她倒是听说了这个商贾的发家地,但真的没有把这个细节当做是什么问题,所以宫韵白也完全不知道,随口就说了齐桓公的大名。 如果这个商贾见过当时雌伏莒国的公子小白,那么这个谎,就真的破了。 这个时代商贾地位不低,大贾多半与公子官员捆绑,绝不惧怕他国逃亡的公子,这么算来,当时宫韵白也是急躁了些。 “我又不知道他背景,随口一说。”宫韵白哼了一声。 “昭,今儿这个乖,你得记住了。细节,细节懂么。”鬼王姬笑道。 “你们说,如果我们不来,那个商贾,真的把大天使干掉了,或者逼迫大天使离开,那么这个魔窟就开了口子,宋城就完蛋了。”今昭望着黑暗中的四壁。 “这就是报应啊。”老周凉凉地接口。 正说着,黄少卿突然嘘了一声,众人侧耳倾听,有人翻墙而入,人数还不少。宫韵白数了数,轻声道:“五个。还有人带了弓弩。” “让我们来。”鬼王姬猫着腰,从腰间抽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这匕首是前阵子在日本,神荼送她的。 狂暴战士黄少卿起身就位,盗贼刺客鬼王姬也上了梁,宫韵白在门口绷了一条琴弦,自己也捏了剑诀准备出手。 可是,院子里突然火光大盛! 大家都愣了。 老周拍大腿:“卧槽忘了!他们根本不知道这里面是大天使,就是简单粗暴来火攻的!” “卧槽这怎么整!”鬼王姬也怒了,打架可以,灭火,那得有谁啊! 众人正在抓瞎,忽听一个凄厉之中,犹带着几分天生的娇媚的声音喊:“越影!快跑啊!” “啪。” 一记耳光声响起。 那商贾的声音响起来:“你这孽障,果然是与那贱民有心!我今晚就让你亲眼见他烧死,死了你的贼心!” 那声音突然转为沉冷,可饶是如此冰冷透骨,还是透骨生香,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你杀人放火,令大火祸及无辜,比贱民更不如。我只恨为何当初不曾放弃那血缘牵挂,将你杀了。” “啪!” 又是一记耳光声。 大天使袖子一拂,皱眉道:“你们闭眼。我来灭火。” 今昭听话地闭上眼睛,只觉得好像屋子里光华大盛,几秒钟之后,大天使的声音才道:“可以了。” 众人看见绕着这屋子烧起的大火已经灭了,只留下些许焦黑干糊。 “啊!”鬼王姬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今昭顺着鬼王姬惊愕的目光看过去,屋子里站着一个一身白衣如雪,面容俊美,眼眸温良如小鹿的美男子。 这谁?! 不是,这种洗干净了就是美男子的梗,难道从春秋时期就有了!? 那美男子叹了一口气:“那商贾绝非好人,你们可否帮忙,将阿夏带出。我只要过了今夜,法阵便成。明日我就立刻此地。” “嗯嗯,赶紧带着阿夏远走高飞。”今昭点头。 那美男子依旧是苦涩的笑:“我只是她的师父。” 鬼王姬也频频点头:“师徒什么的,也是萌点。” 大天使无语,倒是对黄少卿做了一个拜谢的长揖。 外面那些杂鱼,如何能是黄少卿的对手,连一分钟都不到,黄少卿就把那捆得粽子一样的阿夏给带来了。 那商贾吓得昏倒在地,可惜已经没有奴仆还活着能安慰他了。 众人却只看着阿夏。 原来倾国倾城,落在了她的身上。 可是饶是如此,那阿夏,也并没有哭。 今昭和鬼王姬把那些绳索砍断,将阿夏解救出来,才一松开,那阿夏便乳燕投林似地,扑到了大天使的怀里:“对不起,是我连累你,让你又不得不暴露了身形。那些妖鬼,还会来的吧。” “会来的,不过,我还未安顿你,自是不能被烧死在这里。”大天使说着,松开阿夏,转脸看着昏死过去的商贾,又看了看阿夏下颌上几点伤痕,那伤痕仿佛是被鞭子或者绳子抽打,尾梢扫到了。 “不要救他!他死不足惜!”阿夏双目微红,一张绝色容颜因为这句话,显得冷艳十足,她突然夺过鬼王姬手里的匕首,便要跑到那商贾面前。 大天使一把将她拉住,箍在怀里。 “你希望他死?”大天使看着阿夏。 阿夏重重点头,解开衣襟,露出脖颈和肩头密密的鞭痕,还有一些刀痕,还泛着新鲜的血丝。 今昭倒吸一口冷气,难得骂了一句:“这畜生!” “好。我满足你的愿望。”大天使说着,脚在地上一划,地上出现了一片密密的咒文,咒文之下,是一道暗黑色的裂缝,里面传出鬼哭神嚎来。 大天使拎起来那商贾,丢在了裂缝里,又划了一下地面,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众人目瞪口呆。 “你不是……”不能伤及无辜么。今昭张大嘴巴。 大天使微微苦笑:“总不能让她背负弑父的恶名。” “你为了我,又破了你们的使律。”阿夏抬头看着大天使,容颜如花,华艳怒放。 大天使转开脸:“我说过,除了那个愿望,别的我都可以答应你。” 阿夏垂下头:“可只有那个愿望,是我真的想要实现的。” 众人包括呆萌的今昭在内,都完全猜到了阿夏的愿望是啥。 这么粉红的暧昧的气息,她要是也猜不到,干脆就自杀算了。 大天使和黄少卿等人去收拾残局,阿夏走到了今昭和鬼王姬的面前行礼:“多谢你们。” 鬼王姬笑得很狡猾:“他是不是不肯与你在一起。” 阿夏也毫无羞涩,点头,语气淡定:“无妨的,我会让他一次次打破他的使律,把他从天上扯到地上来,和我一起。” 鬼王姬竖起拇指:“我喜欢你这个态度,你过来我告诉你点儿有趣的事情。” 今昭看着鬼王姬的表情,表示她完全不想知道鬼王姬在说什么。 宫韵白擦着手转回来道:“已经办妥了,回去的路上遇见了劫匪,一行人都死了,劫匪把他女儿抢走了。” “那就好。你们过了今夜,也可以走了。”鬼王姬放开阿夏,拍了拍她的肩膀。那阿夏也笑吟吟地看着鬼王姬,点头道:“你只管放心,我这就去沤一沤眼,哭些眼泪与你。” 回去清平馆的路上,今昭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鬼王姬:“你说了什么?” 鬼王姬一笑:“我跟她换点儿眼泪,她答应给我眼泪,我就告诉她一句好话,有的时候,名分不如实惠,生米都有了,还怕没有熟饭么。” 太岁,无语,扶额。 第三百五十二回天作高山,大王荒之 属于神居时代的风,并不是无工业时代想象之中的那样清新自然,相反,在这种久未落雨的时候,带有沉闷的土腥味儿和各色不敢细想的奇怪味道。 这个时代判断贵族阶级很容易,干净,圆润,白皙。 像陈清平这样宁可晚上啃干饼也要洗澡的洁癖派,本来长得就白净可人,每次轮到他的班引车卖浆,生意总是更好几分。不少人都会脑补,这是一位落难的公子,譬如公子清平之类。老周嘲笑他,再这样下去,他就会变成桃浆西施。 遇上小旱,桃浆都跟着涨价了。 宋城之人似乎并不觉得陈清平家里总能有水这件事情,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倒是邻居康大妈差她的儿子小七郎过来借过点儿水,今天一早小七郎又来借水,却被青婀使唤了今昭,去拒绝了。 回来今昭也很无奈:“我也知道你的意思啊,让我学会拒绝别人,可是看她那样子,哎,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康姆妈家里咋了?”青婀擦着手问今昭。 “狗丢了。不是一只,一窝,都丢了。”今昭叹了一口气,这年月要养只狗,也不是特别普通的事情,哪怕是土狗,那也是粮食来源,谁家乐意轻易送人,野狗,又养不家。 “这不是正好么,你的活儿来了。”蔓蓝倒是挺开心,看着今昭搞特训,有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清爽。 “……谢谢啊!”今昭苦闷。 华练没说要离开宋城,她要在宋城等人。 宋城是相对齐都,更为自由的城池,城中四成都是妖魔鬼怪,只不过看上去,他们比人,都像人。 朱师傅说,今昭可以找点儿事情练手,比方说,如果找到十件和妖魔有关的事情,能尽力解决了,那么他就会跟华练商量,来点儿福利。 华练觉得朱师傅这个主意很好,鼓动今昭趁着这些日子暂居宋城,赶紧出去没事儿找事儿。 这十件案子,她可以自己选择清平馆里的人去帮她,当然大家也可以拒绝,但不管出了什么事情,华练和陈辉卿都是绝对不出手的。 今昭觉得,其实华练姐和房东大人出手不出手,好像也没有太大的关系。这不是还有停薪留职的黄少卿和来还人情债的宫韵白在么。 “阿姐,你这么做,如果对上迅猛昭,她还是要死的啊。”玉卮在棋盘上落子,撇了撇嘴。 “不,你想左了。”华练看了看棋盘上的局势,把手里的两个色子摇了摇,丢在棋盘上,正好是个“六”,“我还真不是要她变成迅猛昭,她变不成,任何人,不经历相同的事情,都变不成的。我也没有时间给她变了。我只是希望她能学会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学会如何借助我们的力量——终究卿卿再强大,可卿卿,并不能去理解迅猛昭。最了解一个人的,只有这个人自己。” 玉卮看着华练把棋子连跳了十格,点了点头:“这倒是个捷径。” “看吧。如果连这么点儿小游戏,她都不能招架住的话,团灭就团灭好了。”华练看着玉卮掷出色子。 玉卮蹙眉:“不至于吧。就算是迅猛昭,她也只是太岁而已啊。” 华练一手托腮,一手落子:“可是你看,推落陈清平跌入平行宇宙,杀了一个优化大师,还在自己的宇宙灭亡之前逃了出来,接着又去了六合,改头换面——这样的人若是诚心作乱,我这心里头也晃悠啊。” 玉卮想了想那个迅猛昭的丰功伟绩,也叹了一口气:“你说,她是不是跟酒吞一样,心里头恨啊。” 华练苦笑:“那必须的啊……” 换做是任何一个人,被命运残酷丢在侏罗纪那种环境里,于恐龙的利齿之中,一次次的死去又活来,看着自己的心脏被洞穿,看着自己的肢体被分解,看着自己的手足被咬碎,看着自己的咽喉被切断——焉能不恨! 和那个女人比起来,酒吞简直就是个温良恭俭让的少年啊! 更何况,那些丰功伟绩,怎么看都像是,背后,有人。 华练侧耳听着外面今昭在议论邻居的狗,重重叹了一口气,掏出手机,点开一个软件:“伐开心,买包包吧。” 今昭站在邻居家的土墙下面,很无语地看着土墙上面那些特别明显的鞋印啊刮痕啊——在今昭的时代叫做犯罪现场的东西,在这个时代是一团浆糊。人们没有那么高大上的意识,而人口较小的流动性,又可以将罪犯的范围缩小在一定的圈子里。 黄少卿基本上已经不忍心再看这个现场了,因为他觉得要是自己去破案,简直有点欺负人。 青婀看了看一脸不忍的黄少卿,转脸对今昭咧嘴:“你自己来吧,好像很简单的样子。” 今昭仔细看着那两个鞋印:“这人的两只脚,好像不是一样大的啊。这墙这么矮,还爬得如此磕磕绊绊的,显然是腿脚不好啊,又住在这附近,知道康家有狗……那不是李瘸子吗!” 邻居李瘸子也是附近一个有名的人,因为,李瘸子是认得些许字的,所以做些代人写口讯啊之类的刀笔工作,与这一片的城吏颇有些交情。这人天生大小脚,所以走路一拐一拐的。容貌长得却是不坏,大家都怀疑这人搞不好是哪个大户人家出身,看他有毛病,才被丢出来的。 食物匮乏的时代里,活物们都严格执行着优胜劣汰的原则,不管是神鬼,还是人。 今昭既然怀疑李瘸子,索性就带着闲得冒油的利白萨和今儿休息不干活的青婀去看看。 青婀一边听着幺蛾子的回话一边对今昭点头:“没错,狗就在李瘸子家里。” 今昭嗯了一声,想想康家,对青婀说:“我们进去看看吧,不管是不是神鬼的案子,总归到了眼前,也不能放着康家不管。” 青婀一把抱住今昭使劲儿揉她的头发:“我就喜欢你这点啊!” 利白萨犯了一个白眼:“你们都去百合了,我们这些剩男怎么办啊!” 三个人胡乱闹着进了李瘸子的家里,可令人意外的是,李瘸子并不在家。 不仅不在家,李瘸子的家里,还弥散着一股奇异的味道,那味道是从土灶里传出来的。 今昭走过去揭开土灶的竹盖子,瞧见里面烤着一块儿什么肉。 这是个士人无故不杀犬冢的时代,就算是猪狗,没有个原因,杀了狗也是万万不行的。 所以这个李瘸子偷了狗做肉来吃,十足大胆! 不,应当不是肉,而是肝脏,那一片肝脏裹在网油里,显见着已经烤好了,网油已经微微焦黄地绷在肝脏之上,滴着油花儿。那种有点刺鼻,有点腥臭,又有点奇妙成迷的香气,从土灶里翻滚着冒出来。 拿竹筐装着的几只还没睁眼睛的小狗崽子闻见了香味儿,低声呜咽。 今昭指着那块肝脏:“这是……它们的妈?” “我去叫你男神过来鉴定一下。”青婀笑嘻嘻地说着就跑了。 没一会儿陈清平跟着青婀过来,还拿了一副他们那边惯常用来煎炸的长木箸,翻动了一下那网油包裹的肝脏,淡定道:“这是肝膋。” “肝爎,是《礼记》之中记载,供奉周天子的八珍之物。取狗肝一副,以大肠内的网油尽烤,使油脂渗入肝脏,再涂抹米糊使其濡润。”陈清平解释了一下这玩意的作法。 “听着我特别不想吃。”青婀嘴角抽搐。 今昭看着陈清平拨动那狗肝:“若是八珍之一,供奉周天子之物,为何这李瘸子要在家里做这个?他这样没有身份的人,偷盗是会被行刑或者充为奴役的。” 正说着,外面有声音传来,今昭四个人轻松翻出土墙,躲在了墙外。 来者果然是那李瘸子。 只是…… 那李瘸子,尽管步履艰难,但挺胸昂首,一派俾睨天下的气度。 他走到土灶旁,看了看土灶里的狗肝,又看了看被翻开的竹盖子,大声喝道:“是谁污了孤的珍膳?!” 今昭眯起眼睛看着这个李瘸子,以她太岁的技能来看,这的确是李瘸子,但是……她使劲儿眨了眨眼睛,透过李瘸子那一身破烂的衣服和骨瘦嶙峋的身板儿,看见了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 那少年容颜俊美,眉宇之间一股戾气,仿佛是感觉到了今昭的视线,猛地转头,怒视着今昭的方向:“何人!大胆!” 今昭示意那三个人稍安勿躁,自己站了起来,努力挤出一脸的无辜:“我……我是闻着香味儿来的。” 那少年皱眉,一时间就要大怒,但不知为何,气息鼓胀几下之后,又把那怒气压了下去:“既如此,孤悯之。快滚!” “诺。”今昭垂着手,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此时此刻的情境,在青婀等人眼里看着,是十分好笑的。 那李瘸子一副乞儿模样,破衣烂衫,一个人过中年,鳏寡孤独之人,竟然自称为孤,偏偏那语气神态动作,还挺是那么一回事儿的。 今昭退了没几步,突然平地里又是一声暴喝:“慢!你且过来,奉珍膳与孤!”那李瘸子,或者说,那少年,一拂袖子,转身跪坐在了檐下。 尽管顶着李瘸子这皮囊,可依旧是身姿挺拔,自有风仪。 青婀这会儿也看出了门道,示意利白萨守在这里,她去叫鬼王姬。 今昭听了那少年的话,倒是没有别的表示,走到了那肝膋旁,拿着刚才的长筷子,夹起了肝膋,放在陶土碟子里,端给了那少年。 “何以没有食案!”那少年大怒,刚想伸手掀翻那陶土碟子,想了想,又没有去掀。 “食案?”今昭茫然脸。 那少年心口起伏,喘了几口大气,才夺过那碟子,拿着那双不合时宜的长筷子,笨拙地吃了起来。 他吃的很香。 今昭微微皱起眉头。 食案这种东西,她当然是知道的。 时人并无桌椅,吃饭都是跪坐,面前放着一个长方形的托盘,周围有沿儿,下面还有四个矮矮的脚,像是小小的炕桌一样。吃饭的时候,饭食都放在这个托盘里,整个端来,放在食客的面前。 这当然是比较讲究的富贵人家才有的礼仪。像是这附近居住的不算穷苦人家,但也只是平头百姓的,吃饭就直接自己端碗了。李瘸子家里能有陶土碟子和陶匙,已经算是格外斯文。 这少年,还真的是…… 今昭叹了一口气。 这少年还真的是王啊。 只是,这时候礼崩乐坏,诸侯国各自拥兵自重,对周天子全无半点尊爱之心,更无忠君之意,能够容忍这样的傀儡在上,不过是一种奇怪而扭曲的制衡罢了。便是周天子,又能如何呢。还不是宫残宇败,王仪凋零。 所以这周天子怎么会附体在这瘸子身上? 这天子根本不像是死鬼,既然不是死鬼,又能附体,莫非是生魂? 今昭越琢磨越觉得可怕,如果是生魂,离体太久,可是真的会变成死鬼的。 正想着,那少年已经吃光了一盘子的狗肝,似乎想揩一揩嘴,见了自己这个皮囊那脏污的手指,又恶心地作罢。 今昭试探着唤了一声:“天子啊……” 那少年猛地抬头:“你如何知道!” 今昭瀑布汗,这承认得太快了,这么率真的情商在宫里没问题吗? “我,我是阴阳眼啊,能看见鬼魂。”今昭瞎掰。 那少年皱眉沉思,然后恍悟:“你是重瞳!” 今昭猛点头,重瞳什么的,那不是项羽吗?不过也许这个时代里重瞳就是阴阳眼吧。 那少年的颜色似乎渐渐淡去,今昭觉得她好像看见了李瘸子自己的魂儿在苏醒似的。 那少年似乎也觉察了这种情况,有些着急地喊:“孤要回去了!可是孤要死了!你要想法来救孤!孤被那些巫祝——” 话没有说完,那少年的影子,也在那未完的话里飘散了。 今昭苦笑。 这少年周天子,是要被巫祝毒杀?还是魇咒? 她摇了摇头,东周时,这样死去的周天子或者准周天子,绝不是少数吧。 “你还好吧。”陈清平问。 今昭点头:“没事。只是这狗肝……” “肝膋,平怒宁魂。”陈清平说道,“是一种巫食。他们相信,肝膋能够祛除内心的邪祟,给人平静安详。” “所以周天子的生魂,吃了肝膋,就会回到自己的躯体了?”今昭大致推断。 “差不多这个意思吧。”鬼王姬的声音传来,“只是这个李瘸子很有趣啊。他这种万灵之体,神鬼都能附身,还真的是很方便啊。看着李瘸子这个翻墙偷狗的本事,这种事儿也不是第一次了。刚才的周天子,可能没少来过吧。”说着,鬼王姬翻弄着李瘸子家里很是专业的狗绳狗迷药狗篮子之类的旧物,显然这李瘸子偷狗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作案工具,十分齐全。估计是因为,这个周天子,时不时就会“穿越”而来。所以,李瘸子经常被附体,才会如此熟稔地准备了这些他自己可能醒来以后,都觉得有点纳闷的东西。 今昭看着昏迷在地的李瘸子,叹了一口气。 “我倒不是可怜这个李瘸子,我是真的有点可怜那周天子。”今昭抬头看天,因为看见淤泥里的蚯蚓,总不如看见高飞的鸟儿落入淤泥,更令人来的心悸。 这同样的天空之下,遥远的距离的彼方,那残旧宫阙里,那孤独的少年,醒来以后,到底是会因为自己失去了李瘸子都唾手可及的自由而感到悲伤愤怒,还是因为自己终究是回到了天子的牢笼里,自己的身体与身份之中,而感到松了一口气? 第三百五十三回今我来归,雨雪霏霏 “我很欣慰你没有脑子一热,就答应去,嗯,救,周天子。”华练抱着一个全家桶在啃,“真的,我特别欣慰。” “阿姐,你在啃原味鸡,人家在吃菜根汤泡饭,你觉得你的话有什么正能量吗!”玉卮看不过眼。 “是她自己要求要磨练自己的,我又没有拦着她吃。”华练无辜眨眼。 陈辉卿点头,还从全家桶里掏出一块儿原味鸡,咔哧咔哧啃了起来。 今昭深吸一口气,幻想自己的碗里的菜根汤泡粗米,是拌了香辣鸡翅番茄酱在里面的,没错,里面梅干的酸味,就是番茄酱! “其实我当时也是很想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今昭拿着陶匙叹气,“但是,周天子的待遇,整个东周都是如此,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模样,我也没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我又不是穿越文那种圣母金手指女主。” “圣母你倒是没有,不过有我们,你的确是开了金手指的。”青婀中肯表示。 蔓蓝顺手就拿装汉堡的盒子敲了青婀的头。 一群人正在吃那顿在这个时代里被节约掉的午饭,却听门外吱呀一声,之后那种热闹的街道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寂。 天空突然一声惊雷! 华练拿原味鸡指着今昭:“太岁!出去看看!可能是我们等得龙要来了!” 这一次,他们要去夏朝,搜集龙涎。 这活儿,自然也是今昭去。 今昭自然也听话地开门出去了。 陈清平当场冷脸,起身跟着今昭出去。 众人对华练竖起拇指:“大姐大,为了助攻,你连铁面男神初号机都得罪了。”华练也拱手:“有些事情,我们说破天也没有用啊,还是让她自己体会一下吧。我看她不着急离开这里,想多学多练是好事,可是,有些事情,总是来的很急。” “迅猛昭……”鬼王姬沉吟片刻,“找到了吗?” “没有。”华练耸肩,“这就是我最担心的,找到了就好办,问题是,根本找不到。” “那个朝颜你调查了吗?”朱师傅喝茶。 华练点头:“调查了,朝颜从出生屁股上起过几个火疖子我都查到了,他是正儿八经的男生,从小到大没什么破绽,没有被替换或者附体的迹象。不过为了防止是不是二重身之类的,我还是派人盯着呢。” “这么危机了你还得罪初号机,说不定这次真的要靠他们两口子呢。”青婀嗔怪道。 华练双手合十:“上天保佑初号机不要生我气,我这次要干几件不靠谱的事儿坑他了。” 陈辉卿却歪着头,很不高兴地说:“有我在你身边,初号机能怎样。” 老元吃着薯条,佩服地点头:“房东大人的情话技能,已经满点了。” 蔓蓝又拿着盒子敲了老元:“你们都积点儿口德吧,看着今昭那么拼还不心疼嘛!” 几个坏蛋异口同声:“留给老大去心疼吧!” 外面仿佛是一片宫阙,然而那空荡荡的院子里,那些杂草曼生,金瓦剥漆,高台落角,怎么看,怎么都是废弃的宫室。 今昭扫视一圈儿,有点心惊。 太岁的技能告诉她,这是夏的王宫。 夏的王宫!!! 今昭掰着手指头,默念几遍“夏商与西周,东周分两段,春秋于战国,一统秦两汉”,才平复心情,确定,这就是那个“夏”。 夏比东周更古早,所以宫阙更糟糕? 今昭想起在博物馆看见的那些美轮美奂的青铜器,但又想起,那些青铜器仿佛是商代的。 所以夏就长这样? 今昭有点迷糊,踩着门槛,不敢出去。 结果身后有人仿佛很急,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你没事吧?” 她站立不住,一个趔趄,一步踏了出去。 陈清平也跟着出来。 两人一离开那道门,再转身回头看,清平馆的门,就不见了。 今昭无语扶额。 这是华练给她的副本不成? “怎么回事?”陈清平语气不悦。 “没关系,反正在华练姐的游戏里,我也不会真的就死了。如果有了这个大前提我还不敢玩的话,那我干脆也别当太岁了,就让那个今昭把我杀了算了。”今昭双手一摊。 说完这句话,她才觉得,好像开启了不怎么样的话题。她看了一眼陈清平,却没有在陈清平的眼中看到那种从前提起另一个今昭时,他眼中会出现的那种迷茫或者追忆,那些风起云涌。此时此刻,他的眼睛里只有忧虑,好像他很担心眼前的自己,真的会像自己说的那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此死去。 今昭瞬间感觉到了小说里经常描述的那种“心脏的抽痛”,捂心口喘了几口大气,才摆手:“乱说的呸呸呸童言无忌。” 陈清平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岁时十二族,年岁恒定,生命永无期,哪来童言。” 今昭耸耸肩:“永无期才好啊。我还希望在这里多学点儿东西,不然真不敢随便出去。” 说是宫阙,其实就是一些屋宇房舍,由高台墙帷等屏障分割开,只是那些建筑高大空旷,阔大豪疏,风格朴拙,漫步其中,有一种时空流转的玄妙,今昭一边看一边咋舌:“真是神了,这种生产力水平,竟然能建造出如此宏伟刚健的建筑来。”她虽然是太岁,但是因为经历的“人世”不多,不像她的前辈们,都重生转世好几次才修成正果,她这个直接被接到清平馆里的福娃,在各个方面都十分欠缺,所以此时此刻她觉得哪怕是看看这些建筑风格,记在心里,以后当做判断朝代的依据,也是好的。她一定要抓紧时机,努力多学一点。 “要不是亲眼看见,真的不能相信,这个年代能造这么高大的建筑。”今昭感慨。 陈清平十分淡然地在她身旁补充:“金字塔。” 今昭嗔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金字塔是外星人建的。” 陈清平用看没去皮的莲藕一样的眼神看他,满眼写着“无聊”。 这一处冷宫瞧着无人居住,甚至连个守卫都没有,今昭在宫室内翻了翻,不仅没有找到类似于鼠儿果啊止血草啊之类的金丹,连有人居住的痕迹,都没有发现。 “这里看来很久没有人了。至少有一年多了。”陈清平抬头环顾四周,“这里的气息很陈腐。” “我突然发现你其实一通百通,厨艺好刀法就好,五感也特别敏锐。要是哪天你不想干厨子了,我觉得你可以去找郁垒进大理寺,当个绝世法医啥的。”今昭拍了拍手上的灰。 陈清平突然直起身,一把拖过今昭。 动作之间,今昭也听见了,有人往这边来了。 果然有两个人携手而来,一个是容貌绝美的少女,一个则是一个垂老的男人。两个人衣着锦华,形容亲密,如果不是那少女太年轻娇媚,那男人则是一副年过半百,酒色过度的样子,这样亲密的两个人一起走来,本应当是十分耀眼的。 今昭眼光一扫,差点没站住。 前面这个少女,叫做纯狐,看着也十分亲切眼熟,可她倒是不认识这个名字,但是后面那个男人,名字叫做羿。羿者何人,后羿也! 那个干掉了十个太阳里的九个,把第十个吓哭的男人! 哦不。今昭想起自己学过的东西。 这个神话其实是不存在的,金乌十王兄有弟攻,活得都还挺好的,并没有人被后羿给干掉了,这个神话其实是在暗喻后羿当年杀了夏王朝的王子们,扶植了中康这个傀儡上位而已。 “嘘,有东西来了。”陈清平的声音在今昭的耳边响起,弄得她的耳朵嗡嗡的。太岁很不满意地掏了掏耳朵,觉得这么重要的时候她的听力还受阻,简直是废柴。 顺着陈清平的话,今昭看着天际。 只见那天边乌云骤显,云中伸出一只脚爪来——好大的爪子! 上次看见这么大的爪子,还是在安乐公主那件官司里,唐朝的时候,看见华练行云布雨!再往前,那还是云外镜的镜像世界里! 那乌云之中电闪雷鸣,云中两个巨兽的身影若隐若现,赫然是两条巨龙。 哦不,准确滴说,应该是一条龙和一条蛇,只是这龙也有翼,蛇也有翼。 今昭好歹是太岁,她悄声对陈清平道:“龙是应龙,蛇是螣蛇。” 这一龙一蛇在云中翻滚,终于落到了那宫阙的屋顶上,金光粼粼之中,竟然变成了两个啥也没穿的美男子! 两个! 还是两个! “吾王且看!那龙若诞下龙涎,便是极大的祥瑞!”纯狐娇媚的声音响起。 羿的眼中放出饱含希冀的光芒来:“快为孤取了龙涎来!” 纯狐掩口而笑:“王且待一待。不如满饮此杯,等那二龙成了好事。” 那应龙和螣蛇化作的龙神蛇精在人家人类帝王的房顶上一番云雨之后,扬长而去,留下两滩“龙涎”来。 今昭倒是知道这玩意,这东西说白了就是龙的那啥,小蝌蚪汤,如果是修行之中的妖魔,喝了这口汤,能增长好多年的道行。若是寻常的人类喝了,也可以延年益寿。从药效来说,到的确是好东西。 难怪那纯狐要为羿想办法弄来,却又不敢带着奴仆。 那纯狐扭着腰,竟然十分灵便地爬上了屋顶。 屋顶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了一个男子,身形精壮,目光邪狞,见那纯狐上来,一把揽住纯狐。 纯狐一笑:“相卿还请稍待,奴要为大王去取了龙涎啊。”说着,她手里便拿出一个杯子来,要去舀那螣蛇的“龙涎”。 今昭眯起眼睛,又悄声对陈清平说:“那是寒浞。寒浞杀羿夺夏,淫其妻儿,后世不承认其曾为夏主。” 陈清平没有什么反应。 今昭转头又看,那寒浞竟然当着下面的夏王羿的面,与羿的宠妃纯狐颠鸾倒凤起来,那姿态疯狂,被应龙螣蛇留下的云雾半遮半掩,竟然仿佛又是那一对神异在交缠。 “那螣蛇之口涎,好像是一种很奇妙的毒药。”陈清平仿佛记得有人这么说过。 “华练姐应该没有那么无聊,就特地开启这种春那个什么宫副本来给我们围观。”今昭撅嘴,她仔细看了看那寒浞和纯狐,好像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挺,嗯,开放的俩人。 “你是否觉得那纯狐眼熟?”陈清平问。 今昭挠头,眯起眼睛仔细看,可那女子,的确是纯狐,是涂山氏一员。等等,涂山氏……涂山氏除了出过大禹的妻子以外……卧槽! 太岁转头看着陈清平:“南矣。” 那纯狐容貌甚美,如果换在一位翩翩佳公子身上,不正是南矣! 涂山氏以九尾狐为图腾,族中多有妖狐,以尾巴的数量区分实力。眼前的纯狐可能还不是个数,所以看不到任何尾巴。 今昭脑子飞转,努力去想关于南矣她所知道的一切。 南矣的母亲是也是天狐,还曾为族长,霸道一方。昔年,曾经雌伏于夏之王宫,为王后。 难怪今昭不知道这个王后的封号,也没听说过王后当时匹配的王是哪个。 原来是寒浞这个不能被说出名字的夏王。 史料上未曾记载,但是八荒界却是有据可查的,寒浞后来也是被纯狐给毒死的,死后成魔,落入魔界成了一方霸主,但为了成魔与魔物交换,永远不能离开魔界,所以就是他恨死了纯狐,也没有办法出来报复。 反倒是听闻南矣的母亲曾与魔族数次交易,利用魔界势力的错综复杂,相互牵制,换来无数稀世珍宝,打响了天狐的名号。 该不会就是眼前这位宠妃纯狐干了这一票吧。 今昭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大戏已经落幕。那寒浞得意洋洋地喘着气躺在屋瓦上,全然自负,根本没有看见,那纯狐为他取来的,也是螣蛇的蛇涎。 一对儿好基友,成全了一个心计百出的女人,一个一石二鸟的计划。 今昭低头想了想,觉得眼前这个计谋显得十分眼熟。 虽然另外一个相似的计谋之中,并没有这上古神话里混乱的悲怆,但那个计谋显然也是很有效的,充分利用了高次元入侵物种之间的矛盾,火中取栗,逃开了末日的灭亡,紧接着,又在平行宇宙里搞基,先逼得平行宇宙里的大神大咖们,不得不为她擦那高次元生物的屁股,又推了魔界那心机绿茶飞琼去当挡箭牌。 到头来她倒是摘得干干净净,改头换面,不知道哪里去混了。 迅猛昭这个一石二鸟的计划,几乎是天衣无缝的,她总是做这种一石二鸟的计划,做的十分漂亮。 想到这里,今昭突然遍体生寒,不由得靠在了陈清平的身上,似乎能从那不属于人类的灵魂之中,汲取到一点点温暖的力量。 那么缜密的一个人,能一石二鸟,就绝不会只打一只。 这样的人,会允许另外一个自己,一个很了解自己灵魂和过去的自己,存在于她已经到来的世界里吗。 也许,从那个今昭意外地在末日里活下来开始,她们两个人,就是不死不休之局。 想到这里,今昭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算了,她不能瞬间变成华练,也不能使唤陈辉卿去干掉迅猛昭,她能做的,就是做她该做的事情。 比如,先上房,把龙涎,嗯,搜集。 第三百五十四回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绿竹猗猗,有风送来竹的清洁之气。 竹林之中,三四个人正拿着十分朴素的简易弓箭,缓缓走在林间,跟着前方不远处一只兔子。 谁知道这兔子在竹林外还傻乎乎的,进了竹林,却仿佛开了智慧似的,七拐八绕,那几个人竟然跟丢了。 “本来以为能改善一下伙食了……”拿着石斧的那个圆脸男人垂头丧气地说。 “是你说这羑里民风质朴,很有尚德尚美之地的气象,想要体会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的。”老元哼了一声,“要不是你多嘴,华练姐也不会放话说大家都要体会风土人情啊。” 老宋瞪了一眼老元:“当时我记得蔓蓝很高兴地说库房里的食材不多了,就地取材什么的正好——你还手舞足蹈地跟着应和来着。” “库存不足省着点儿吃所以我才拉着大家出来打猎啊!”老元叫道。 “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老周冷冷地开了腔,目光沉沉看着前方,又搭好弓箭,瞄准了前方不远处的草丛。 今昭紧张地看着那草丛,生怕像是上次围观南矣他娘一样,随便乱走,就能走出来两条卖腐的龙。 草丛里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一双儿白生生毛茸茸的长耳朵露出来,接着,一只白兔蹦了出来,老周刚要放箭,却被接下来两三秒钟冒出来的八九只兔子给惊着了。难不成这草丛里是兔子窝?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继续否定了老周的观点,因为那草丛里继续接四连五地往外蹦着兔子,而蹦出来的兔子们,则十分悠闲地在草地上吃草或者嬉闹,完全不把旁边这几个人放在眼里。 老周看见这种情景,反而放下弓箭来。 今昭看着这好几十只的兔子,奇怪地说:“它们好像……成精了?” “……不是吧。”老宋一脸“好多食物啊但是不能吃了”的遗憾。 今昭再次确定,点了点头:“的确是成精了,只是道行很浅,还不能够长时间维持人形。” 几个人看着越聚越多的兔子,心里都有些发毛,老周使了眼色,四个人慢慢退出了这一带。 离开竹林,不远处便是羑里城。 这里传说是周文王被囚之地,周文王在此悟道,得出易经之理。 然而在历史传说之中,再牛掰的地方,也敌不过生产力的限制,羑里自是无法与齐都和宋城相比,不过此地民风质朴纯洁,很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君子国风范。清平馆在这里开了一个门以后,众人都是生面孔,可羑里的居民不仅没有排斥他们,反而十分亲切地照顾陈清平的卖浆生意。 在这里几天过去,别说是今昭,就连朱师傅,都觉得岁月十分静好,现世极其安稳,要不是吃的有点太朴素,羑里真的算是一处很美妙的修养之地。 至于吃的朴素,这仿佛也是没有办法的。 吃谷子多半做成烂乎乎的稠密的粥,吃面食不是炒成莫名其妙的沫子,就是做贴饼子一类的玩意。吃菜,只能靠季节,野外的野菜很多都有毒。 至于吃肉,这会儿的人,是整个煮大块儿的肉,然后用刀子切下来,沾着点儿调料,有点汆白肉涮火锅的意思;要不然,便是切成小块儿穿起来烤,称为“灸”,理论等同于羊肉串。 但是再好吃的火锅羊肉串,成日白夜里吃,也受不了。更何况清平馆众人也不是当地的贵族,想要养羊来不及,想要去市场买,不好意思,不是轻易能买到的。 庶人无故不食珍,吃肉,那是高官贵族们才有的待遇。菜市场里,可不卖肉。 这一早陈清平宣布他熬的甜味豆豉出酱油了,要是能有点儿别的什么活肉,比如鸡啊兔子啊之类的,就能做酱炖肉了。 众人这几天吃粥吃的眼睛发绿,自然想要开开荤。 城外的野地里,抓不到牛羊,抓点儿兔子野鸡总是可以有的吧。 抱持着这种朴素的想法,老周等人才会去竹林里打猎,发现那一窝泉涌似的兔子。 “真的是泉涌啊!要不要这么灵!”老宋一想起那个画面,就觉得有点瘆。 宫韵白表示,这里是天音族族长关门弟子的衣冠冢所在,当然是很灵的。 天音族族长的关门弟子,就是姬考。 姬考这个人,宫韵白说出口的时候,大家还在纳闷,这人谁啊。但是当宫韵白介绍完此人居长,故称伯仲叔季之“伯”,又是西伯侯世子,故称“邑”。所以后来的人们说起他的时候,都会称他为“伯邑考”。 “嗯没错正是周朝第一美男子伯邑考。”宫韵白点头,“这次要找的,不就是他制的香么。” 伯邑考擅制香,他的惨死,或多或少,也与他这个本领有关系。 根据太岁的史书记载,伯邑考与九侯女、鄂侯季子都是囚居于宫的质子,伯邑考擅制香,时常受宫人之托,制香献给纣王,最著名的,便是这次清平馆众人要寻找的七辕香,也就是传记话本里说的,用七香车的珍稀香木制作的那种香。因为长年累月接触香料兰草,所以行动间衣袂翩翩,香风来至。加上他容颜俊美无双,又师从天音族,能歌能琴,纣王后宫之中,有不少女子都心仪于他。就是当时的宠妃妲己,见了伯邑考,也十分礼遇。 于是,故事并非像是野史传说话本子里那样,妲己魅惑伯邑考,伯邑考拒绝从之,所以被杀死,而是纣王对伯邑考心生妒忌。 彼时纣王宴席,令伯邑考献艺。 伯邑考是心地良厚之人,听闻纣王请他献艺,他便果然十足认真,素衣玉琴,焚香浣手,那风姿色香味俱全,弹一曲《猗猗》,琴音如天音,动人心弦。 后来这首民间小曲因为被伯邑考弹奏过,演变成了一首著名的“淇澳”,其中原本君子抒怀的咏颂竹林以明志的主题,也变成了赞美俊美优雅的男子。 可想而知,当时伯邑考的绝代风华,是多么如琢如磨地刻入了观众的眼中。 纣王至此,不能容下天人一般的伯邑考,将其,熬煮成肉糜,还十分阴毒地,送给了西伯侯姬昌享用。 “唔,听完这个,我有点不太想吃炖肉了。”今昭扶额。 “这完全是纣王的锅,又算到了苏妲己身上啊。”青婀哼了一声。 “算了,古代的美女,背锅的也不是这一个两个的。动脚趾都能想到,古代女子人微言轻,大多数都是摆设花瓶,要真的有那红颜祸水的本领,还用得着躲在后宫里看一个昏君的脸色?”鬼王姬冷笑。 “不过红颜祸水,祸祸了他自己倒是真的。伯邑考要不是长得那么卓越,比如你想想老宋在那边弹琴,再香喷喷弹得好,纣王能杀了他?”老元指着老宋。 “喂喂!”老宋不服。 “那倒也是。”宫韵白点头。 “卓越?你见过?”妹纸们好奇。 “没有。他本来也没活多久,别说是我,就连九幽都没见过。”宫韵白撇嘴。 华练顿时一副扼腕状,语气痛心疾首:“是的,等我知道这个美男纸的时候,他已经纣王给煮了。” “为什么这么悲催的事情从你嘴里说出来就那么令人发笑……”宫韵白怜悯地看着华练,“不过你们可以想象一下,房东大人弹琴,还一身白衣带着香气……” 众人做恍然大悟状。 利白萨拍了拍宫韵白的肩膀:“嗯,难得你有自知之明,没有那你自己作比方。” 宫韵白嫌恶躲开利白萨的手:“我不靠脸吃饭。” “可怜如此一个美男纸啊!就被煮了啊!”华练还在痛心疾首。 “我突然想起朱有炖,好饿。”蔓蓝流泪。 时人一日两餐。 朝食称为“饔”,在上午的十点多吃,跟时兴的brunch一样;夕食称为“飧”,时间是下午三点到五点,很贴合下午茶的时辰。所以老周才会说,西洋人的早午餐和下午茶,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 “哎呀,不错啦。”今昭看见今天的飧那碗谷粥里面还有些菜和豉油油花儿,显见着负责日常饭食的朝华很是花了心思,“我以前上小学的时候,晚上回来,嗯,那个冷馒头,掰成块儿泡在热水里吃,滴点儿酱油。从三年级吃到六年级呐。” 众人很少听见今昭说她小时候的事儿,光是知道她小时候过得苦,却没想到这四九城里住着的城里小姑娘,也能活得这么苦。 蔓蓝和青婀一边一个,抱住今昭的胳膊嘤嘤嘤:“可怜的昭啊!!!” 老元看着老周:“要不然晚上再去竹林看看,没有兔子有野鸡也行啊。没有野鸡有狐狸有狼,那也是犬科动物,可以来个肝爎啊。” “快吃快吃,吃完就去打狗。”老宋扒拉着碗里的菜粥。 入了夜。 竹林树影婆娑,风吹过,仿佛奇妙而灵动的叶子笛声音。 寻找夜里树林,这风动树音定然是鬼哭一般呜呜咽咽的,可这里果然是灵地,连这鬼哭声听着都很美。 闲来无事的清平馆一干人等,相互隔着十来米远,在搜寻着可以改善生活的肉,顺便,也溜达玩玩。 “这就是之前那个兔子窝?”宫韵白盯着那草丛,别说兔子洞,就连翻开的土坷垃,都没有一个。 老周眉头紧锁:“如果这里不是兔子窝,那么多有几十年道行的兔子,又是从哪里来的?” 宫韵白皱眉:“还是小心点,这个时代的神兽异兽,据说很是是妖异,有的死后还能释放出什么离奇的能量,把你弄穿越了或者弄残废了。” 利白萨一点儿没有忌讳地蹲了下来,伸手摸了摸那片地面,突然,他脸上那懒洋洋的带着几分邪气的笑收敛了起来,收回手认真看了看手指上的锈。 “这是铜锈。”黄少卿很有见地地说。 利白萨看着围拢过来的众人:“这里好像有个缝隙,这锈就是从那门缝里摸到的。” “门缝?”老周觉得奇怪。 一干人等都在这附近四处寻找,利白萨也跟黄少卿一起,顺着刚才那门缝一样的缝隙一路探着,一路找到了一个土丘,也不知道利白萨顺手按到了什么机关,只听得呼啦一声,那土丘顿时散了,七零八落,露出了一道一半在地上,一半凹在地下的铜门来。 那真是个不大的门,瞧着地上露出的那一条儿,基本就是个洞,过几只兔子问题不大,若是过一个人,那人必须得匍匐前进才行。 众人本不想节外生枝,所以看了看这个铜门之后,也只是议论了一下先秦时期果然是非常奇妙的副本云云,完全不打算作死地进去。 可就在大家拍打着手上的土,商量着回去的时候,黄少卿突然扑到那铜门旁,深吸一口气:“里面有一股香的气息。” “啊?”青婀一脸茫然,这算是什么修辞? “就是,好像有人在燃香。”黄少卿说着,伸手在门缝上捂了一会儿,又闻了闻自己的手,“是香。” 青婀一把抓过黄少卿的手闻了闻,一脸的愕然:“难不成,就是七辕香?” 第三百五十五回嘉室生兰,如芳如馥 “这是桂魄盘?!” 老周拂去那铜门上的灰土,看着铜门上挂着的一个看上去十分古旧,有许多年头的青铜古鉴。 那古老的镜鉴上,绘制着连环缠绕的云纹,云纹仿佛是浮雕,内里半掩着一轮明月,那月也是奇特的,借着光看,不同的角度,显出不同的月相来,左盈右缺,很是奇特。 老周仔细辨别,最后确定地说:“这是我朝王室所用的桂魄盘,虽然看上去是镜子,但其实却是纪念物,通常来说,只有拥有,或者拥有过继承王位的地位的人才能有。比如我那个夭折的哥哥姬泠。你们看什么?” 众人看着老周,都面色古怪地点头,老宋和老周斗嘴习惯了,开口直言道:“因为大家几乎想不起来你还是周穆王来着。” “然而我的确是,真对不起你那比兔头大不了多少的脑子,还记得这事儿。”老周冷冷地回答,他伸出手按在桂魄盘上,轻轻一转,那桂魄盘就在他的动作间,轮齿咬合地转了起来,最后,听得咔哒几声,那桂魄盘,落在了他的手里。 此时此刻,那桂魄盘已经可以像书本一样翻开,老周拿出桂魄盘里面的几块儿铜片铜简,深吸一口气:“这是伯邑考的桂魄盘。” 话音一落,那铜门突然发出类似塌陷一样的轰鸣声,接着,那土丘抖落了泥土,一个一人多高的小房子一样东西,拱了出来。那铜门,便是那小房子的门。 随着那小房子的拱出,极其浓郁的香气,在周围四溢开来。 老周拿着那桂魄盘,扭头一笑:“要进去吗?” 以老宋为首的众人都摩拳擦掌:“为什么不呢?” 小房子并不很大,只能站下五六个人,众人一番盘算,决定让拥有幺蛾子的斥候青婀,身手见识都很卓越的黄少卿,变形后就是条龙的利白萨,对这段历史熟悉的老周,以及职业点读鉴定师傅今昭一起下去。 一进入那小房子,一股浓的令人想要睡过去的香味便扑入鼻腔,那香气虽然浓得仿佛有了实体,但味道之温柔馥雅,令人称奇。 那味道,就像是一把温柔的声线,念着一首深情的诗歌,啜了一口温度恰好的茶,茶水下肚,整个人都跟着暖了起来。 如果这就是那七辕香,那么,调制这香味的伯邑考,一定也是个十分温柔的人。如果是这样的人的墓地也好,衣冠冢也罢,这里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凶恶和危机的。因为这样温柔的人,不适合血腥和杀伐。 小房子的门关上,而后,有点炸耳朵的吱嘎声响起来,缓缓下沉。 这小房子竟然是个电梯。 小房子载着挑出来的几个人停驻之后,老周将门打开,发现大家已经到了地下,因为视线已经昏暗不明,要靠他手上的油灯,才能堪堪一看。 众人都提灯去看,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跳。 这地下,竟然完全不像是地下,碧草茵茵,流水汀兰,若不是光线太过暗沉,真的会令人怀疑,这里是一个隐逸之士隐居的地方。 更何况,那些草地上,还有不少的兔子。各种颜色姿态,毛茸茸,圆滚滚,三只两只挤在一起,在草地上滚来滚去。 地面古门,地下暗室,周王室铜镜,奇异的七辕香,电梯,流水,草坪。 一群兔子,在卖萌。 这情景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 今昭拿着灯,嘴角有些抽抽:“这些兔子,都是有点道行的。” 众人无语。 且不论这些有了十几年几十年道行的兔子,但说那香气,在此地已经更为浓郁,从廊道那一头飘来。 众人提着灯,一路顺着那廊道走了过去。 那廊道的尽头,是一间和刚才的电梯差不多大小的屋子,进去以后,那屋子倒是未动,而是四周的墙壁换了换,门的方向改变了。 原本朝着廊道开的门,现在对着一片竹林。 不知道什么地方散发出来的月光,明光皎皎,映得竹林青青,分毫可见。 竹林深处,传来琴音,那香气也大盛,正是从竹林深处与琴音一道传来的。 老周哼了一声:“故弄玄虚。” 一个女孩子脆生生的声音道:“咦?这位郎君,你是从哪来的?要去哪里?” 一个男孩子有点沙哑的声音道:“小郎君,可是路过此地,要讨杯水喝?” 一个还带着几分奶声奶气的声音道:“小郎君,小郎君,来喝水!来喝水!” 说话间,一男一女两个少年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奶娃娃出现在了众人面前,都不用今昭说,众人就能认出来,这三个人,都是兔子精。 好吧,是比外面那些兔子,道行高的兔子精,都有人形,能学人语了。 “我们是循着这香气来的,几位可知道,哪里能寻得到这香?我们需要这些香料去救人。”今昭扬起笑脸,颇为喜欢那个长的团团讨喜的奶娃娃。 “香料?好得。去寻阿荼。”奶娃娃回答道,他指着那竹林深处,“阿荼在弹琴!” “如此,多谢你。”今昭对奶娃娃说。 那少女抿嘴笑:“快去,快去,迟了,阿荼不弹了,又会哭。” 那少年撇嘴:“哭哭哭,就会哭。” 众人听着这三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有点糊涂,想来这些兔子成了精的时间还不长,智商有点欠费。 循声找到了那琴音来处,却见是一口巴掌大的青铜小炉,里面熏着那温柔香气,而那香炉周围几株似花非花,似木非木的古怪植物,浅浅褐色,也寥寥散发着那温柔馨香。 香气缭绕之中,一个白衣青年正在弹着一架古琴,那琴音虽然是极美且悠扬的,但弹琴的人却眼泪汪汪,时不时落下一滴泪来。 听见众人的脚步声,那弹琴的琴师抬起头,双眸含泪,一张深目高鼻,极其华美的脸上,挂着些许泪珠儿,分明是那种美得有些妖冶的脸,却带出了娇柔的意味来,有些梨花带雨的意思。 今昭有点吃惊,这琴师,不是人,而是一只白面猿猴的妖精。她突然想起来伯邑考进献给纣王的三件宝物,七香车,白面猿猴,醒酒毡。 “你是那白面猿猴!”太岁忍不住叫了出来。 那白衣琴师怔怔地看着今昭,随后,把琴一推,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一把搂住今昭,哇哇大哭起来:“你是主公么!是主公么!主公你转世了么!为何面目如此寻常!主公我好想你啊!” “喂喂!你认错人了!”今昭差点被他勒死。 众人上前把那白衣琴师给拉扯开,老周蹙眉:“你是……” “我,我……”那白衣琴师说着,又哭了起来,“主公没有死,可我找不到他了呀!” 看着那白衣琴师哭的如此惨烈,众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等他稍微平复些,不过从他且哭且嚎的分说之中,倒是印证了今昭的鉴定,这个白衣琴师,便是传说之中精通音律,有千年道行的白面猿猴。 昔年,伯邑考进献三宝,这白面猿猴阿荼能分辨忠奸,认出费仲尤浑之流是大奸大恶,祸国殃民之人,尖声大叫,得罪了这几个小人,最终,也将伯邑考推向了死亡。阿荼一直觉得自己害死了伯邑考,内心十分悲戚,便守着这伯邑考的衣冠冢,等待着伯邑考有朝一日,能回来。 “你说,他还活着?”老周眯起眼睛。 “昔年,昔年主公骸骨不知所踪,有路过风神说,这是遇风遇水化生而去了。”那阿荼擦了擦眼泪,“我便一直等着,一直等着主公化生之后能回来。” 众人看了看今昭,今昭也十分无语,这什么遇水而生的,不会是太岁吧…… “当然也有可能是相。”黄少卿道,“只是相这种生物,在我的记忆里,在武王伐纣以后,因为缺少恶念惨死为食,已经绝迹了。” “想来伯邑考是不会变成什么坏人的,那估计就是太岁,等我们回去以后,想法子找找问问,要是找到了,让他来看看阿荼吧。”今昭看着阿荼,十分不忍,尤其是这张脸和这神情性格,实在太违和了! 那阿荼虽然爱哭,但性格也是如伯邑考一般,十分良善,听闻众人要香料救人,十分大方地指着那些奇怪的植物:“那边是七香木,尽管取去,它们还会长的。再有个几百年,就能再长几寸了。” “……他这话到底是让我们拿还是不拿?”青婀问黄少卿。 黄少卿看着青婀脸上的郁卒之色,忍不住一笑:“反正都是要拿的,你就不要想了。” 青婀撇嘴,想起长江黄河,到底是和今昭一道,取了几寸厚的七香木。 那阿荼还告诉他们,若是有半天河之类的清澈澄水,可以将七香木埋入土中,用半天河浇水,会慢慢长起来的。 众人谢过了阿荼,老周想起来一件事情:“这里为什么这么多的兔子?还都成精了?” 阿荼又抹了眼泪,徐徐道来。 原来,那纣王令人杀了伯邑考做肉饼,与文王食用。看文王吃了,才放了文王回羑里。文王知道吃的是自己的长子,郁郁而死,死前吐出三块儿肉来,落地成兔。羑里的人感念文王和伯邑考,都是不允人猎兔的。兔子繁殖得极其的快,从一出生就拥有了生育能力,一窝接着一窝,吃得好睡得香还有城里的城民保护,所以羑里城的兔子特别的多,又因为沾了灵气,好多就成精了。 “……若是猎了兔子,便要被绑在柱子上鞭挞,治藐视圣贤文王之罪。”阿荼哭哭啼啼地说,“那些兔子,可能都是主公的血脉啊……” 众人听了这乱七八糟的哭腔,嘴角抽搐。 不管伯邑考变成了什么,文王从吃了肉到临死前吐血,那些肉肯定都消化没了,与其说那兔子是伯邑考的肉,不如说那是文王的哀思郁结。 “后来那三只兔子怎么样了?”今昭低声问黄少卿和老周,太岁的书里可没有这种事情。 “唔,有只兔子修成了玉身,成了半个玉族,你不是认识么。”老周瞥眼,“得亏人家和你闺蜜这么久,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今昭想了想,突然颤抖着恍然大悟。 尼玛!玉兔! 第三百五十六回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洛邑是东周都城,但和时下的周人讲,你们东周如何如何,还是要被打的。 至少现在今昭已经知道,所谓的西汉东汉,东周西周,那都是后来历史学家的划分,当时的人可不是这么叫的。 电视剧儿童已经摆脱了洗脑的阴影,朝食之后出去转一圈儿,还能发现点儿有意思的事儿。 清平馆这一次倒不是为了找什么东西而来到洛邑的,而是华练来找一件她从前埋在这里的东西。大姐大到了洛邑之后就带着房东大人消失了,留下一句:“大家在洛邑玩玩吧,好歹是国都,也挺有看头的。我过六七天就回来。” 既然没有找你妹的压力,大家也就该玩玩该乐乐,该去找菜谱的,就去找菜谱了。 过了朝食,今昭便跟着陈清平出去,今天是洛邑的集日,也就是会有集市,据说,周王的场师老圃,会偷偷贩写周王园圃里的菜蔬来卖。 周时的菜蔬,品种之多,委实超过今昭的想象。从她认识的韭菜萝卜葱之类的,还有她不怎么见到的葵藿蓼蘋之属。而且还形成了一种专门的手艺行当,叫做场人,场师或者场圃。《红楼梦》里射覆那一段说的,吾不如老圃,这老圃,便是指的是很有经验的菜农,专门为王家贵族料理菜园的人。 当时料理一个菜园子,和今昭后来知道的什么阳台上种菜也是一样的,需要经验知识,古代没有那么发达的通讯和媒体,因此种菜实打实是一门精细的手艺。所以陈清平对周王的场师种出来的菜蔬,还是很有兴趣的。 说是集日,却也不像是唐朝的利人场那么热闹繁华,人不少,但能易换的货物,大多数都是寻常的日用。肉类不得买卖,日用品等级森严,今昭晃悠了一圈儿,也没觉得有什么值得她掏钱的。 陈清平倒是很认真地转了一圈儿,买了几份当街叫卖的浆饮干粮之类,两个人喝着一碗放了不知道什么叶子,带着点儿清凉气息的浆,站在一旁休息。 今昭的眼睛扫过面前的街市人群,突然生出了几分伤春悲秋的心思,正要感慨一下时光之流是如何滚滚,就被一个人给惊住了。 那是个瘦小的少年,拿着一个很大的篮子,篮子上系着一根灰布条,游鱼一样,极其灵活地在人群边缘穿行着。今昭记得人家告诉过她,那个卖王家苗圃里的菜蔬的人,篮子上就系着灰色的布条。 那个人正是那场圃。 但令今昭吃惊的并非是这件事情,而是,那个瘦小枯干,面色黑黄的少年,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张憨憨的脸蛋儿,与她自己,是很有几分相似的! 之前朝颜的时候,华练就说过,世界上找到三五个跟你长得像的,完全是正常的。但是隔着遥远的时空,在东周都城,看见一个瘦小的孩子和自己长得很像,这种感觉,和朝颜那种现代日本的感觉,完全不同。 那感觉就像是一道电流从脚底板窜上来,十分惊悚。 陈清平没有见到那少年的正面,但却看见那布条和篮子,他一把扯过今昭:“来了,走吧。”便将今昭扯了过去。 今天陈清平的目标是藿叶,也就是鲜嫩的豆叶。 在周人的饮食之中,藿叶可以放在粥里,也可以用盐、梅干等物,做成类似小凉菜一样凉拌的东西佐餐。 庶民不允许轻易地吃肉,便是肉羹也是不行。贵族佐餐所用的具有咸淡滋味的肉羹是可以下饭的,但是庶民却没什么下饭的东西,所以也只能在时令野菜上做做文章。 陈清平对渍的豆叶等物颇有兴趣,也觉得周代的调味品比想象之中丰富,所以尽管从场圃手里买来皇家用物是违法的,但他还是想试试。 今昭倒是觉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周王室衰微,侍卫是卫国提供的,姬妾是齐国献来的,那个李瘸子身体里的周王还不是悲惨到自己生魂离体跑出来透气。人都快没什么命了,还管菜园里的菜齐不齐。 那孩子似乎也看到有人跟了过来,便寻了一处较为安静的地方,站下等着,显然这等勾当他是做惯了的,一点儿也不见紧张,看见陈清平过来,便掀开一点儿布角,把里面绿莹莹的叶子给陈清平看。 陈清平看了两眼,点了点头。 那孩子斜睨了陈清平一眼,看了看他的打扮,突然开口:“我要你的衣服。” 陈清平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豆青色的麻衣外袍和里面优衣库深灰色的家居服,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伸手脱掉,将那袍子递给那孩子。 那孩子倒也乖觉,一手拿了袍子,一手将篮子递给陈清平,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把篮子和蒙布还给我。” 陈清平拿出里面捆扎的藿叶,将篮子还给了那孩子。 那孩子上下打量了今昭一番,又道:“还有些别的东西,明日再来?我要她身上的衣服。” 陈清平眼皮也没有动一下:“若还换我的衣服,可。” 那孩子摇头:“我想给妹妹换一身。” 陈清平毫不退让:“那我的衣服去改,她的衣服,不行。” 那孩子的眼中闪过一丝狼崽子一样的狠戾,一把抓住今昭,猛地去扯她身上的袍子。 今昭本来想说,要是脱给这孩子,也没所谓。一来她衣服本来也不少,二来她不喜欢周人这没有内衣内裤的穿法,天气也有点凉,她里面是套了一层优衣库的家居服的。 这是扛不住先秦时期平民这种烂了糟把的衣料和下面空空的着装风格而开发出来的最新穿法,清平馆目前出门都是这个标配。 这种街上行人衣不蔽体破衣烂衫之人甚众的先秦时代,她这一身浅灰色的优衣库家居服还算好衣服咧。穿着走回去,也没什么心理阴影。 没想到这个熊孩子上来便是抢! 看着那双脏兮兮的手抓在了自己的身上,今昭一阵恶寒,猛力一扯,想要挣脱那孩子的手。谁知道这孩子的力气大,也很会抓,这一下同时抓住了袖子和衣襟,扯来扯去,竟然还没有裂开。 要知道古人的衣料很天然,扯扯就破了,很是方便割袍断义或者断袖分桃。 衣服被扯破了,里面的钱袋子也当然落在了地上。 那孩子看着自己扯破了今昭的衣服,露出里面陈清平同款的灰色家居服,愣了一愣,旋即,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力量来,狠狠将今昭推倒。 今昭没防备这孩子还有这一手,向后栽倒,幸亏陈清平手脚快,拿自己当做肉垫,把这一下垫住。 那孩子恶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转身就跑。 陈清平面如寒霜,却是今昭拉住他:“算了,看那孩子也是够苦的。这一身衣服回去也没所谓,这比夏天吊带热裤穿得还多呢。” 两个人就这么一路回去,想当然耳遭遇了群嘲。就连厚道的朝华,都忍不住调侃:“这算是情侣装呢。” 今昭已经学会面不改色心不跳,倒是陈清平,似乎有点窘迫,提着篮子进了厨房。青婀拿胳膊肘儿捅了捅今昭:“我看你男神有点开窍。” 这一小小插曲,很快便被众人忘在脑后。 夕食是陈清平做的,本地本朝风格。 煮的颇为黏糊香烂的是那种叫做褐的细长型紫色的谷子粥,无论是口感还是模样,都和后来的紫糯米很相似; 豆叶儿做了凉拌,用梅汁儿起酸味底子,加上微微有点清苦的苏,再放盐和豉汁,那鲜嫩的豆叶儿带着一种奇妙的娇软的植物清香,调料也不能遮掩这种娇嫩的味道; 几只黄雀蛋,是屋檐下的鸟窝里掏出来的,煮了以后掏出蛋黄,将蛋黄捣碎,与苏、蕙之类的香草拌了拌塞回蛋里,也是一道风味别致的小菜; 还有几张黄面贴饼,烤得边缘有点焦糊,竟然有了点儿饼干的意思; 寻常的周人,能吃到这样的饭食,已经算是极富足的人家,陈清平手艺绰约,才能将这些粗茶淡饭做出些精细来。众人一面吃着,一面议论,何时能在王宫贵族之间找找东西,他们也跟着酒池肉林一次。 古有妺喜,热衷于围观旁人在酒池之中沐浴,喜听裂帛之音;亦有妲己,享酒池肉林,挖心剖腹之味;还有褒姒,诸侯烽火,只能博她浅浅一笑。 这是个绝对的权力才能享受到生活的时代,庶民比后世过得更为艰苦。蝼蚁尚且可以于金屋玉瓦下筑巢,享肝爎淳熬的残羹冷灸,但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周人,或者楚人、齐人、魏人,过得却连蝼蚁都不如。 今昭想起白天那个孩子,那孩子不过也是受到场圃的差遣,跑腿兜售些菜蔬,瞧着那孩子不过八九岁,却瘦得连肋骨也可细数。 翌日,陈清平和今昭又去那处,想要等到那孩子,今昭还特别带了些饼子衣物之类不显眼的东西,想要送给那孩子。结果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 回去的路上,两个附近卖货的路人议论入耳:“……那场圃也是黑心,分明是他做事盗取菜蔬售卖,却将一应罪责,推给那孩子。” “那幼小的孩童,哪受得那样的鞭刑,几下便去了。” “黑心烂肺哦。” “吓,他们也不想,那一位到底是天子,卫人许是欺负得,但却是不许场圃这样的寒微小吏欺负的。” “哎,可怜了,多机灵的孩子。” 两个货郎且议论且远走,那一番话落在今昭的耳朵里,却好像一把钢针似地刺痛。今昭不知道怎么的,脑子里总是转着那孩子与自己很相似的一双眼睛,那眼睛神色复杂地瞪着,瞪着,一双手瘦的像是鸡爪子,猛地一推…… 今昭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陈清平心底叹气,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而在他们所不能同时见到的,几年以后,一户富贵人家里的主母,生下这家中最小的女儿,那样粉粉团团的孩子,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第三百五十七回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妈,家里还有没有白醋了?我要做实验啊。” “没有了,你去门口买一瓶吧,钱在我的大衣口袋里。” “那我再买个雪糕啊!” “这天儿吃雪糕冻死你啊!” “哎呀我去了啊!” 那少女的身影轻灵转过,踢踢踏踏下楼梯的声音传来,她脑后的头发还没长长,不太够束成一个辫子,一缕发丝,调皮地钻出了皮筋儿,随着她的动作,一跳一跳的。她的母亲站在厨房里做饭,时不时擦一下额头上的汗。有夕阳从厨房的窗子照进来,照在那已经做好的红烧肉上。 那是极其寻常的一个傍晚。 那少女买完了白醋,想要穿过马路,去对面吴裕泰茶庄买他们家的绿茶花茶冰淇淋。 天是很冷的,苍青色的十一月,天边留有一抹火烧云,少女心情极好地哼着歌,完全没有注意到整条街都已经没有人了,是一片诡异的静默。 突然,有一辆车从戏楼胡同窜出来,一声凄厉的,轮胎摩擦着地面的声音骤然响起。 一瓶白醋划过抛物线,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那少女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听使唤,她努力张开眼睛,想要看清楚那满目的苍翠之色。 她终于看清楚,那是一片极其浓郁的绿色,大片大片的植物,硕大肥厚的叶子,奇异的合抱粗的根茎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种子。 几只体态轻盈的蜥蜴,围着那植物跳来跳去。 这里是哪里? 她撑起身体站了起来,发现这里已经不是她要穿过的那条马路,她甚至不在北京,这里绝不可能是北京,就算是植物园也不可能。 远处传来野兽诡异的吼叫声,那声音巨大而雄浑,一些长脖子的动物伸展着它们迟缓而优雅的脖子,啃噬着高处的叶子。 那些是恐龙吧! 她惊恐地站在原地。 那些是那种长脖子的——雷龙什么的吧! 然而,还没有等到她弄明白这里是什么地方,刚才那一群围着那植物跳来跳去的小蜥蜴,就已经发了她…… “啊——” 今昭大叫着坐了起来,气喘吁吁,惊魂未定。刚才的梦太过清晰,就好像是一次真实的体验。那被细小的恐龙啃吃的感觉都那么真实,真实得她几乎怀疑她自己刚刚从那可怕的时代里穿越回来。 “……你没事吧。”陈清平的声音随着他的手,来到了今昭的头顶。 “我,做了一个噩梦。”今昭回答。 “梦见你去了白垩纪么。”陈清平倒了一杯水,放在了今昭的手里。 水的温度透过陶土杯子传到手心里,今昭注意到陈清平还穿着那奇怪的家居服套着外袍的装扮,那说明,现在她还是在清平馆,还是那个搜集四魂之玉,哦不,搜集一些珍奇材料的,先秦时代。 “是返魂浆么。”今昭想起来,昨天他们取得了龙浆。 “那也不过是些招摇之玉和褒姒的血调成的迷魂药罢了。”陈清平的语气里,有淡淡的不悦。 忽而玉卮的声音清冷传来,带着明显的愤怒:“今昭,你要是醒来了,便出来吧。那女人来了,不见到你,她是不会给我们返魂浆的。” 今昭这才想起,他们前些日子便来了周幽王的王宫,想要得到周幽王的返魂之浆。这返魂浆据说能令人体验前世今生,效果神异。而周幽王油盐不进,只听从王后褒姒的话,众人想要得到返魂浆,势必要在褒姒身上做文章。 褒姒是因龙感孕而生的半龙族半人女子。 传说之中,褒姒的母亲是周宫的宫女,受到龙涎感应而生,生下的褒姒注定绝代冶艳,祸国殃民。然而实际则是,褒姒的母亲在宫中遇见了龙族,与龙族私通,生下了混血的褒姒。 褒姒如今宠冠后宫,但却执意想要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因此周幽王命人四处打探与龙涎有关的事情。清平馆需要周王宫的迷藏返魂浆,又大致知道些内幕,所以才与褒姒立约,他们给她找到父亲,她给他们返魂浆。 老周对周幽王这个废柴混球的不肖子孙十分不满,可又不能明着告诉周幽王:“我是你祖宗!”因此十分郁闷,坐在外室与老元老宋利白萨宫韵白几个人在喝酒。今晚是月相之中,适合施法做阵的雪月,华练不方便出面,却是安排了西王母四姝施法,将褒姒的父亲引出来。 为了证明她的确是能拿到返魂浆的,褒姒在昨夜的宴饮之中,未曾告诉清平馆众人,便将这浆下在了一道猪肉羹里。 周幽王时,王对诸侯的约束力还颇为强大,国力也尚且丰足,因此王宫日夜宴饮,猪牛之类的肉食,于周幽王和宠臣来看,已经不算什么,所以昨晚这道猪肉羹,并没有几人碰过。 今昭就是仅有几个因为颇为喜爱羹的味道,吃了那羹的人。 羹是从先秦时候起,到了唐宋都还十分盛行。但是先秦时期的羹,比起后来“洗手作羹汤”里面的羹汤,更像是味道浓郁的肉汁。用的是肉或者菜蔬,熬出浓郁的汁水来,然后在熬好的汁水里面,调和五味。 所以,最后加调料这一步,被称为“调羹”,而“调羹”所用的细长的小勺子,后来也叫做“调羹”了。 羹既然用肉,还是后调味,那便意味着,这去腥解腻咸淡,全要靠这最后一调。手艺好不好,全看最后如何加盐、梅、醯之类的五味调料。 因为大多数的煮肉啊熬肉啊灸肉啊都是淡而无味的,所以这羹就是下饭出咸淡的必备。通常贵族食用的都是鹿、麋之类珍稀些的动物的肉,牛羊也尚且还好,倒是猪肉,因为养猪事业还算蓬勃,王族颇有些不屑于食用腥臊肮脏的猪。 因此,中招的人不算多。 可惜,今昭就算一个。 所以她梦见了一个身临其境的梦,梦见了另一个今昭的事情,并且知道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儿。 另一个今昭在死去之前,过的颇为幸福和乐,她尚且有母亲,也有个温馨平凡的家。 原来那就是老妈的模样,今昭和她长得并不很像,老妈长得更漂亮,但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是遗传给了今昭的。 今昭想到这件事情,心中有些酸楚。 她对老妈是没有印象的,家里也没有照片,却没有想到,在很多很多年以后,另一个自己的梦境体验里,看见了老妈的模样。 玉卮看着今昭的表情,大约也猜到几分,太岁这种生物,是没什么前世今生的,因此返魂浆很可能出现了清奇的效果,比如说,梦见了“别的”今昭什么的。 不过嘛。 玉卮看了看陈清平,听他刚才那句话,俩人算是开诚布公了?直面另一个今昭了? 这也算是个好的开始吧。 玉卮表示,虽然她不喜欢陈清平的个性,但是今昭喜欢啊。能见到两个人有个好的相处,西王母五朵金花也算是没有白参加一次CP团不是。 “我在外面等你啊。”玉卮转身离开。 外面等着的老周挑眉:“人呢?” 玉卮叹气:“果然是梦见了,刚起来。” 老周语气里带着几分阴寒:“那个褒姒,既然一门儿心思想要认个龙神父亲,不惜下药害人,那我们就给她找个龙神父亲。” “你是说,今晚的法阵,不做了?”玉卮蹙眉。 利白萨咧嘴探头过来,笑得十分狂狷:“我们拿了她的血,私下去做。这件事情,到底还是要心里有数的嘛。但是,明着给她,那龙,还不是要几个,有几个。”说着,利白萨指了指自己。 “噗。”玉卮想想利白萨的真身,忍不住笑了出来。 老周眯起眼睛,微笑:“此计甚好。” 雪月之夜。 西王母四姝穿着貂雪大氅,站成四方阵,清越慢舞,青樽之中,一抔血,微微在月下泛着荧光。 绝代王后褒姒的脸上,显出紧张兴奋之色。 今昭在旁围观,嘴角微抽。 只有那褒姒的心情是真实的。 因为。 那四方阵,完全没有踩在位置上。 那清越慢舞,是这个时代还未出现的太极八段锦,健身操而已。 那血,是鸡血。真血已经留起来,准备过几天皓月之时,召唤真龙用。 随着西王母四姝的舞蹈,老周沉声嘱咐褒姒:“请王后行大礼,切记,不要看那阵法。起阵时的光,会刺瞎人眼。” 褒姒听了老周的话,乖乖大跪下去,额头触地,紧闭双眸。 看着褒姒跪缩成了一个团,一旁等着的利白萨屁颠屁颠跑到了阵中,深吸一口气,现了大半的原型。 说是大半,其实也有几人之高,看着很可以震慑褒姒这种古人了。 “你可是与孤有血脉之人?” 利维坦蛇版本的利白萨,声音十分沉浑,长身巨爪,青麟獠牙,若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很容易被唬得昏死过去,比如褒姒的贴身侍女和周幽王本人。 但褒姒却激动地直起身子喊:“是的,父王,是我!” 今昭很努力憋住笑,但还是履行了她“大巫巫女”的职责,做严肃状点头:“这位果然是龙神,名为燕虬。”她一时想不起什么好名字,就顺口让利白萨跟着燕螭走了。 利白萨微微眯起金黄色的眼睛,声音如雷贯耳:“既汝知身为孤的女儿,为何要打扰孤的修行!” 一口一个孤,显然是前阵子看春秋战国时期的公子列传上瘾了。 “父王!父王!女儿想要与你相认啊!”褒姒声嘶力竭地喊。 利白萨昂首挺胸:“龙族独来独往,自出生便独立成长,无需血缘羁绊!汝不必再来打扰孤的修行!否则,孤便吞了你!多几年的道行!” 噗。 轻小的破音,来自没忍住笑的蔓蓝。 利白萨这家伙,拽了几句以后,又开始满口跑江湖了。 褒姒还要再说什么,可利白萨突然张开血盆大口,蓝光的海神领域亮起来,闪得今昭都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褒姒吓得裙子一湿热,瘫死在地。 青婀嫌弃脸丢给利白萨一件袍子,示意刚刚回归人形的利维坦王赶紧穿上别裸奔了。 一场闹剧就此结束。 倒是老周转回头就去问华练:“你真的想找那龙?反正那褒姒就算是半龙,也不过几百年的天寿。” 华练斜睨了他一眼:“你知道后来这褒姒又成了谁?” 老周冷笑一声:“这个我倒是知道的,不就是吕雉么。” 华练玩着装了血的冷冻管:“不止是吕雉,也是宣太后。我就是想知道,周幽王死,申王后之子迁都洛邑,史称东周。那褒姒被申侯掳去,她可是申侯的仇人,杀女废外孙太子之位,这个仇不可谓不深,她一个半龙,又不会法术,是怎么逃将出来摇身一变成了楚国公主,又成了秦王之母。要知道,若非那些龙的血脉,秦国哪有那么容易成为战国七雄,日后一统天下的霸主。这些事情里面,一定有龙族插手。” “可这已经成为了历史,既定的事实。”老周道。 “这个我也明白,并不想要改变,但是龙族素来孤高,到底是谁插手人间事物,还没被责罚?我觉得这件事情如果我们能知道,也许会有用的。”华练道。 老周眯起眼睛:“既然如此,那便离开褒姒的时代,找个清静之处,去召唤神龙吧。” 第三百五十八回摽有梅,拿筐搂之 深山险且峻,密林茂且芃。 这是楚国附近一片野山,人称山鬼头,传说山中有好女为山鬼,颜色姝异,见之忘俗。 姑且不论山鬼之说,单说这山,山中全无人迹,那便不要提山道之类,山里亦是常年弥漫着瘴雾,蛇虫鼠蚁,多如过江之鲫。 这样的深山老林,便是今昭的时代也还有许多,譬如神农架。要说一个装备齐全的人进入神农架,也不敢打包票,就一定能全身而出。在这个从蒙昧走向黎明的时代里,这样的荒山老林,更是不计其数,山鬼头便是其中之一。 这样的荒山野岭,想要遇见个朱老五周定王,那是没戏了,想要遇见个山神土地,估计这个前封神时代,恐怕也是一场白日梦。 今昭也不知道为什么华练要的那个叫做九头梅的植物,会专门长在这么艰难的地方,但她既然决定要救回长江黄河两人,又答应华练,不管大姐大给出什么特训,都会老老实实地去完成,所以,她也没打算抱怨。 九头梅,是做一种叫做九龙醯的神仙饮食的原材料。 这种手艺,陈清平都不知道,倒是朱师傅想起来,这种梅子,一棵树有九种酸味,因而得名九头梅。做出来的醯,也就是梅汁,也会有九种奇妙的酸味。 醯是这个时代,醋的替代品。 先秦时期,许多饮食,都有一种巫术神神叨叨的感觉在里面。实际上,当时因为许多食材本就神异,做出来的菜肴,也有各种奇葩的功能。 比如那肝爎,据说就是平息天子怒气的好东西。周天子要是不吃,就会发飙。 周天子老周表示,去它个狗蛋的。那都是托儿,是给贵族堂而皇之吃肉找的漂亮借口。 然无论如何,在先秦时代的饮食里,五味是至高无上的一种艺术。 会调制五味的人,才能算是神厨。 先秦时期的五味,指的是酸、甘、辛、咸、苦——也就是酸甜苦辣咸。只不过辛与辣很有区别,甘与甜也有出入。 彼时辣椒,那是没有的。今昭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表示,穿越到三国啊唐宋啊开四川火锅店的,可以歇了;辛味,主要靠椒和姜,吃了也知道,这两种调料的辛味,和辣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彼时蔗糖,那也是没有的。甜味剂是蜂蜜和饴,也就是麦芽糖,还有些果子之类。盛唐之时,才有疑似奶油的东西从西域传来,想在汉武帝的后宫搞烘培的,基本也可以再见了; 彼时酱油倒是有,但和现在的酱油也不是一个玩意,宋代之前提到的酱油,虽然也是豆豉炼制,但味道那是十分的给力,鼻子敏感点儿的,能直接给你撂倒;因此想给王羲之做红烧肉的,也可以凉快去了。 彼时的调料基本来说,还是取材较为天然的。 盐是早早就有了,周代便有掌控盐业的官员,针对不同的阶级,盐还会被捏把成各种形状,要是给周天子进献一碟子散盐,呵呵,拖出醢了——打成肉酱。 酸味剂,当然就是梅子,这法子传到南北朝,那还是金齑玉鲙里面做金齑的七味之一。梅子用盐渍,配合生脍来吃。或者取其浆水,那就叫做醷。而将梅子做的醷经过发酵,就会制造出酸味比较尖锐的醯。这在这个时代,是十分重要的调味品,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其中,醯的至高境界,便是九龙醯。 那是周天子,都正经有好些位,没能尝过的味道。 功能么,也特别魔性,可以聚魂。 若是有人昏过去了,失去神智,或者痴痴傻傻之类,用了九龙醯,便可以回魂。此一节,青婀觉得,那是酸刺激的。 “我给你一棒子,然后你昏过去,我再给你灌一壶醋,你也会清醒的。”青婀对老周说。 老周微笑:“你可以拿黄少试试。” 黄少卿丝毫没觉出来这是老周的挤兑,哈哈大笑:“不用,等闲人是没法让我昏过去的。” “……”众人都用怜悯情商的表情看着黄少卿。 华练看中的,就是九龙醯聚魂的效果。至于好使不好使,大姐头说了,她是听姬发说的,效果甚好,如果不好,你们自己去找周武王算账。 清平馆这次采梅,直接开门便是进山,陈辉卿表示,此行必定危险,不必拘束时间线问题,把装备都带上。 “你们不去?!”蔓蓝抓脸。 “不。”回答她的,是朱师傅,“我们目标太明显了。当然,你也可以不去的哦。” 蔓蓝本来要表示不去,可接收到今昭那可怜巴巴的眼神,想着自己对植物最为熟悉,怎么忍心丢着今昭不管,一咬牙,还是决定去了。 倒是宫韵白闲闲换了一身劲装,一手托腮坐在他的背包上:“你们也不必担心,有我和黄少,还能让你们死了?最不济,某人是可以现原形,当火车把大家给拉回来的。” “让我打你一顿我看看你的原型是神马。”利白萨邪笑。 “好了别贫了。”本次领队意外的是老宋,因为他是有徒步野外的经验的。 一行人由老宋领着往山里去,留下朝华、华练、陈辉卿、朱师傅和玉卮。说要留下玉卮的时候,青婀也不干了:“队医留下我们怎么办!” 朱师傅笑得十分危险:“她不能去。” 青婀瞪眼:“为什么。” 朱师傅继续微笑:“她怀孕了。” 这消息像是炸弹一样爆炸在众人的面前,今昭想了想,这俩人都是神仙,属于同类,当然是可以怀孕的。只是据说神仙的孕期很长——想想哪吒,太岁同情地看了玉卮一眼。 玉卮眼睛一瞪,太岁没电了。 没怀孕小分队就在这种被大爆料炸得晕晕乎乎的状况下,进山了。 这山之荒野,远超出常人所想,别说是山道,连一条路都没有,要往前走,全靠老宋和黄少卿等几个汉子用柴刀披荆斩棘。要不是玉卮提前给了许多药粉,这么小半天的功夫,大家估计也被那些蚊虫咬烂了。 这才是这山的边缘,就已经如此要命,列位神鬼,对前方的旅途,都不抱太多的希望了。 密密匝匝的植物和各色蛇虫鼠蚁,像是走马灯一样在众人眼前一一展现,好多长相清奇的生命,是身为神鬼的众人都未曾一见的。这样艰难路途,便是一整日,也没有走出多远。要深入山中腹地去寻那九龙梅,老宋粗粗估计,只怕要有一周。 山鬼头是个四脚蛇结构的山区,脊背处据说还有一处天坑,极大极深。那九龙梅,就长在天坑之中。 众人是从四脚蛇的左后脚上去的,这一条路稍微有些神鬼界的药农来过,多有药草,但更为深入的蛇身,因为没有太多可取之处,鲜少有人涉足。 相传周武王手下有异人,曾为武王取梅,救助当时武王身边一位重臣。正因如此,九龙梅的所在,才为人知。 今昭抬头望着细密交织,几乎看不到天色的头顶,叹了一口气。 布置的古朴大气的屋室内,一尊坐虎青铜香炉正在缓缓吐息,里面燃着的便是七辕香。 香气之中,一位容貌英俊朗毅的男人大大咧咧坐在食案后,饮着一碗浓浓的桃花浆,大赞道:“果然是清爽啊!好喝好喝!” 与他想对的是同样面前摆着桃花浆的两人,正是华练与陈辉卿。 华练嫌弃地摆了摆手:“阿发,快叫你的人拿九龙醯来,别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 那神态豪爽的男人,正是还未成为周武王的姬发。 姬发哈哈大笑:“反正你是怎么说来着,时间的旅行者,你嫌我慢,你就直接去我给了你九龙醯的时候啊。你来见我,不就是想要叙叙旧嘛。” 华练难得被什么人噎住,横了姬发一眼:“若不是看在你我同为烛龙一族的份上,我肯定先把你捏死。” 姬发摇摇头:“别唬我了,你根本不是烛龙。只不过是拖赖着烛龙一族挂个名儿罢了。” 华练不语,只饮着手里的浆。 姬发又咧嘴笑:“哎呀,难得带着妹夫来了,来来喝酒!” “……谁是你妹!”华练面对油盐不进的姬发,也是无可奈何。 姬发嬉皮笑脸地起身,走到陈辉卿面前:“来来,妹夫,我们喝酒。” 陈辉卿端着桃花浆,听见妹夫这个词,露出些笑容来,与那姬发喝了一樽。 姬发又满了桃花浆,斜睨着华练:“我刚才听妹夫说,你倒是差遣了你的人去山鬼头取梅。你可知道,我上次派人,折掉多少人手?我麾下有多少神鬼,想来你也清楚的。” 华练看着酒樽里面的桃花浆,语气凉凉:“如果连个穷山恶水,都不能全身而退,将来又如何面对那诡谲死局?” 姬发皱眉:“你们碰到了难处?那你为何不找我?想来那将来之时,我也是很有些势力的。” 华练耸肩:“不能找你,会连累你的。” 陈辉卿补了一句:“西王母。” 姬发一拍大腿:“那个娘们!事儿真多!” 陈辉卿点头如琢米。 倒是华练,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我顺路来看你,也不是为了这些污糟事儿的。横竖我告诉你,那一位,是个诡计多端的,我也不知道,到底会面对怎样的情况。只能找着这个规矩不太严格的时代,给那老几位练练手。” 姬发点头:“这倒是真的,本事学上身,比靠别人强百倍的。若是我大兄当时能学些傍身……话说你后来真的未曾见过他?他又未死,为何在神鬼界悄声无息?” 华练垂眸:“我也不知道。” 姬发瞪了华练一眼:“不想告诉我就说,扯什么慌呢。小丫头片子,一点儿也不老实。不过你放心啦!那个坑的事情!有我呢!小太岁就算是把那片梅子都薅光了也没关系!” 华练举杯:“不提这个了,喝!” 三个人都暂时性失忆,忘记这樽里的是桃花浆而不是酒。 那香温柔和暖,那浆清甜润泽,三人以浆代酒,倒是直说到夜里,又上了珍味来吃。 那边厢,有香有浆有肉。 这边厢,无火无风无床。 天是黑了,但这荒山野岭,找一处空地露宿都很难,兼之地貌缘故,生火恐怕引起山林大火,一行人值得用些气灯之类的现代物件儿,铺了睡袋。 宫韵白洁癖,根本忍受不了睡在这种乌糟糟的地上,他轻灵越上树梢,找了个岔子把睡袋两头一挂,冲下面道:“你们且睡吧。我守着些。” 众人应了,啃了些干粮便躺下。 宫韵白躺在虫茧一样挂着的睡袋里,遥望着远山黑沉,月色翯翯。 突然,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桩奇怪的事情。 在举目可见的那一头的山里,那“四脚蛇”的脊背上,亮起了一片灯火,仿佛是一座华城到了夜晚,掌灯为明,十分热闹的样子。 这山鬼头里,可从未听闻有什么城池!这种地方,哪里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我说,你们上来瞧瞧,这特么的是啥。” 第三百五十九回高山仰止,山有异兮 夜浓月皓,绝无人迹的深山之中,突然出现了一片灯火,尽管并不十分璀璨华美,但莹莹点点,颇有些山居人家的暖渥之感。 可这份温暖感觉落在众人的眼睛里,却是心头发凉。 “咋是反光?”老宋挠头。 “你家月亮反光是酱婶儿的!”老元翻白眼,吐槽老宋的口音。 “那咋地你说咋地,酿婶儿的我也没见过啊!”老宋反驳。 “没事,我先派点儿幺蛾子过去看看。”青婀说完,抖了抖袖子,一团流光飞舞,忽忽悠悠朝着那片灯火之处飞去。 “你……也节省些。那毕竟是你身上的肉。”黄少卿说得直白,幺蛾子是青婀的精气神所召唤出来,若是去得多了,自然会令人颓唐不堪,可青婀听着这个什么掉下来的肉就觉得不对劲儿,咧嘴道:“又不是给你生的儿子,什么掉下来的肉,没有那么多讲究。” 话音一落,黄少卿扭头闹了一个大红脸,青婀也觉得不对,躲在了鬼王姬身后装不存在。 青黄CP团的姑娘们相互使了眼色,点头吃了这份糖。 “虽然CP发糖是很好,但是这糖里有玻璃渣的。”鬼王姬叹气,“这还没进山呢,就遇见鬼楼了。” “在这边站成望夫崖也没有用,等着幺蛾子回来吧。”宫韵白哼了一声。 然而,直到第二天晚上休息的时候,幺蛾子也没有回来。 众人看着那一片“鬼楼”鬼火荧荧,这离近了一天,果然是看得更清楚了些,尽管分辨不出那是什么灯光,却可以肯定,绝不是月亮的反光之类,而是真实存在的一片灯火。 那是灯烛之光。 守着那样诡异出现在荒山里的一大片灯烛之光睡觉,众人都觉得难以成眠,倒是今昭今天格外有胆色,往睡袋里一钻:“反正明后天就能走到了,到时候就知道是什么了。现在睡不着,白天走路没劲儿。” 这一晚过的尚且算平静,又一日白天过去,晚上还是守望那鬼楼,只是这一次更近了,那种灯烛之间仿若有人在行走,影影绰绰的感觉,给这一晚无月之夜平添了几分惊悚。 又是一个白昼,老宋算了算视距和脚程,预计今晚就会走到那片灯火附近。 “我看你们很紧张那片灯火,你们真的是资深的神鬼么。”今昭一边收拾睡袋一边问。 鬼王姬敲了她的头:“就因为是神鬼,才知道这世间的事情,有多么可怕,有多少超越你的那点儿想象力的。” 从这一段开始,已经不是四脚蛇的脚,而是到了脊背。地势明显变得崎岖难行,水网更为密布,山溪濡湿了地面,泥泞难以下脚。老宋按照安全原则,将一行人两两分为一组,两组为一队,两队为一团,相互阶梯式的照应,以免发生危险。 走到一处河湾,老宋看那水是黄绿色,十分浑浊,便一抬手阻止了众人靠近河岸,从背包里掏出一袋香肠,往那河里一丢。 那香肠在水面沾了沾,就被什么玩意咕咚一下吞了。 水面上只留下一道昏黑的影子,能看出来那水下的生物长得颇大,很有几米长。从形态来看,应该是鳄鱼之类。 古人自古代便有对鳄鱼的记录,以鳄鱼为龙众,周武王曾捉到过活鳄,晋文公也曾烤食鳄鱼的肉。 古代的地形地貌与现今不尽相同,河南省地区还曾有象,所以这深山老林有个把鳄鱼湖,也非奇事。 但令人称奇的是,以这黄绿色的鳄鱼湖为界,这边还是蛇虫鼠蚁横行之地,那边却薄雾缭绕,一片安静,连虫鸣也没有一声。 “不是吧……我的幺蛾子就是这么进去就没有了的?”青婀抓脸,她的幺蛾子自从那一去,便没有回来,因此,也谈不上传回来什么消息。 众人听了这话,心里头都有些毛。 鳄鱼,众人倒是不怕,但对面那离奇的安静,却令人有些抽搐。 今昭瞪大眼睛,想要看看对面是否有什么奇异生物,然而她瞪得眼睛发疼,也依然只是看见了那一团一团的薄雾。 宫韵白已经掏出玉叶笛将那些鳄鱼吹得昏迷过去,老宋和黄少卿利白萨三人拿出冲锋舟和绳索,一搭一搭过了河。 今昭自告奋勇随着第一队过去,刚一下地,便感觉到了明显的不同。 这边的死寂,是那种完全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全然的死寂。 没有虫鸣,没有鸟叫,没有蛇蚁行动间擦过落叶草丛的声音,甚至没有那种深山老林惯有的带着腐朽和潮湿气息的植物清香。 “干净”得过分。 “这种感觉,有些像是龙墓或者象墓。”黄少卿皱眉,“从前我办过一个案子,犯案者居住在龙墓附近,身形气息都被龙墓的巨大威压隐匿,几乎找不到。我们当时有个斥候在里面走散了,也完全失踪,至今没有踪迹。” “这么说,我们现在就要相互捆绑一下,不要走散了。”老宋拿出登山扣。 “也行。这里雾气昭昭的,我总觉得不对诶。”鬼王姬摸着下巴,此地并无鬼气,那即是说,那些灯火并非鬼魅。 既然不是鬼魅,那就可能是妖异了。 先秦时间多上古遗迹,众人对这一段都是很不熟悉,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我在这个时候,还是在山中修行,这些事情,也并不十分清楚。”黄少卿也不敢托大。 “不如我们先吃些东西。如果这林子里有什么妖怪,说不定烤肉味儿能把他们吸引来。在这里解决,比在里面看不清楚的强。”今昭提出一个莽主意。 陈清平表示相应。 既然老板都同意,大家也没什么意见,收拾了行礼和冲锋舟,趁着鳄鱼们没醒,在距离河岸并不很远的地方,搭了篝火开始烧香肠。 那香肠是陈清平特地做的,外面的肠衣是鹿肠,更为结实耐腐,一旦加热又会很薄脆。里面灌着用各色调料腌制好的八分肥瘦相间猪肉和碎牛肉以及碎馍馍,里面加了不少这个时代就地取材的蘅芜芫芷之类香药香草。一挨上火,那诱人的油滋滋香喷喷的味道,就弥散开来。 咬一口下去,肉细嫩多汁,香草提升味道,馍馍烤的焦脆仿佛锅巴,以行军粮来说,可算是十分好吃的。 这香肠不容易败坏,滋味丰足,里面有肉有粮还有点草叶子,大家都说以后陈清平可以转门卖这个,卖给驴友之类的,一准儿广受欢迎。 众人生怕一会儿真的出来什么牛鬼蛇神,所以忙不迭地先张罗着把午饭吃了。行走在外,食宿务必保证,否则便是通身的本领,也施展不出。 啃着陈清平烤特质行军香肠,奔波两三天的疲惫也稍微得到了舒展。 今昭觉得这野外生存,辛苦是真的辛苦,但是至今为止没有遇见什么危险,也算是福大命大。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忍不住把自己和迅猛昭相比,想着那个迅猛昭也许在白垩纪,已经可以猎杀恐龙了。譬如刚才的鳄鱼湖,没有宫韵白,她是如何渡过这样的河道去躲避霸王龙的?譬如眼前的鬼火鬼楼,没有幺蛾子,她是怎么刺探情报如何抉择的? 越是这么想,她就越觉得自己很是危险,心中就越是焦急。 叹了一口气,今昭把一根香肠嚼了嚼吞下去,打算起来靠近那些雾气,看看端倪。 陈清平递给她一杯水,说了一句:“不必想太多。” 看着今昭有点茫然的脸,他又补了一句:“有人帮助,也是一种本领。” 今昭更是茫然。 周围鬼精如老元老宋宫韵白几个,已经不忍心听下去了。老宋拍着今昭的后背:“你也别觉得着急,反正有什么事儿,我们清平馆里这些人,跟着老大混了这么久,谁也跑不了。大家要沉一起沉,也不光是你一个人。” “呸呸!”老元吐舌头,“什么一起沉。老大说的分明是得道多助的道理!我们就乐意帮今昭,这也是今昭的本事!” “对啊。”蔓蓝语气温柔,“也许那个今昭是很厉害啦,徒手能把恐龙打死。但是她有武功,你有我们啊。两拳难敌四手嘛。” 今昭嘤嘤一声扑进蔓蓝的怀里,往她心口蹭,被羡慕嫉妒恨的老元抓出来,吐槽了一番。 众人正笑闹得起劲儿,黄少卿突然说:“嘘,有声音。” 大理寺的少卿,办案无数,在这种情况下,是最为警醒且习惯的,他半蹲着,凝神侧耳,而后突然拔出剑来,沉声道:“来了!” 众人什么也没听到,但看见他严阵以待的样子,也都站成了半圆,纷纷拿出家伙。 依旧是安静,毫无声息的。 可是黄少卿的表情,却是越来越可怕。 突然,那些薄雾之中,蹿出来一个硕大的身影! 那影子朝着站得最近的黄少卿扑了过去! 黄少卿顺势贴地一滚,手里的剑一矮,划过了那影子的肚子。 一股腥臭味儿传来,那怪物被黄少卿划破了皮儿。 众人这才看清楚,这是一只长得很奇怪的怪物,长得说不清楚像什么,有三米多高的样子,十分狰狞凶猛,总体来说,类獒犬,类猛虎。 今昭一看那玩意,便叫出它的名号:“那是犼!” 既然能被太岁鉴定出来,必定是有灵性的神异,众人之中大半都是知道这玩意的。这种叫做犼的生物,是一种已经灭绝的怪兽,后人杜撰说能食龙,其实相反,是龙的食物。未有道行不得人形的龙众,会像饲养蚜虫的蚂蚁一样,饲养犼为食物。后来因为龙众和年族等神异一样,有“繁殖管控”了,绝大多数龙都成了龙神,喝酒吃肉打游戏如燕螭,不再养犼食用,因此犼在汉代就完全灭绝了。 “所以果然在先秦时期遇见犼,是符合历史时代背景的嘛!!”青婀大叫。 “当心!犼也算是神兽了!死后搞不好会释放出什么可怕的异能来啊!”黄少卿大喊。 这个时候科普犼是什么东西已经毫无意义,因为几个身上有功夫的人,都已经上前去和那犼缠斗起来。而刚才被黄少卿划破肚皮的犼,亦是十分暴怒,一副不把黄少卿吞下肚便不罢休的势头! 众人正在苦战,今昭忽然惨叫一声:“糟糕!又来了几只!” 祸不单行,宫韵白这边也一个旋身扯断了自己的衣服——那些湖中鳄鱼的催眠曲效力已经过去,酣然醒来,看见岸边这场恶战,也打算来浑水摸鱼了! 前有五犼,后有群鳄。 众人所容身之地,越来越小。 第三百六十回有兽爰爰,众离于罗 前有犼,凶猛且迅速,后有鳄,残忍且硕大。 尽管众人之中,有武艺高强如黄少卿之辈,但面对皮糙肉厚的上古怪兽,还算有点难以迅速破敌。 “宫韵白你能睡了他们吗!”今昭大喊。 “能够令它们沉睡的音律,也能让你们都睡死过去啊!太大!”宫韵白一边飞袖子抛线,借用枝桠吊住了一只犼,一边同样大喊着回答。 “真的不能让黄少发挥点儿实力么。不是他,小宫也行啊。”老元问老周。 老周想起华练那贼兮兮的嘱咐,摇摇头:“大姐大说了,不到万不得已,就要让今昭练。依我说,我们相处了这么久,她都想不起来我们有什么技能会怎么用,那么她这个太岁也白当了。不说别的太岁,你想想明那个家伙,太岁里也算是年轻的,那谋心算局,今昭够人家一个零头吗?” 老元想了想,差点无语凝噎:“能不能从小数点后三位开始算呐!” 这边蔓蓝已经拿着一瓶气味刺鼻的药粉跺脚:“你们谁来把这个药粉倒进水里啊!不是真的想被鳄鱼吃了吧。” 老周顺手拿过了蔓蓝的药粉:“今昭没想起来这个,就先不要用它。吃就吃吧,世上神鬼万万千,也不差我们这几个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老大们在训练棋手,而我们只是棋子的感觉呐!”同样武力值很低的青婀悄声说。 老元也压低声音悄声说:“好了大家心里有数就好,就不必让那两口子知道了。” “而且——”老周旁观战局,“华练说过,今昭并不是我们这种已经老滑的神鬼,她的想法或许非常人类,但却是很新鲜的。我们现在遇到的事情,是前所未有的,因此需要这种天真的想法。” 几个人悄声在一旁议论,而宫韵白、鬼王姬、黄少卿和利白萨,却已经各自施展着身手,与那几只犼斗在一处。那些怪兽虽然并没有什么特别厉害的本领,但铁齿钢牙,身形庞大,又皮糙肉厚,黄少卿身上没带着他的宝剑莫邪,那普通的剑,却是只能在犼的身上,形成一个小小的口儿。 “蔓蓝!那个!药粉!我记得玉卮给你的!可以驱除巨蟒的吧!能不能倒在水里,万一能潦倒这些鳄鱼呢!”今昭猛然想起什么,尖声喊着,“利白萨,利白萨你能现个原形么,能不能碾压它们啊!” 蔓蓝就等着一声,一把夺回那瓶药粉,倒在了水里。 那药粉是用桂宫神药所制,科学地说,对冷血动物有驱逐作用,药粉下水即溶,将黄绿色的水面涤荡成了不可思议的清澈,而那些巨型鳄鱼,仿佛对这种干净无法忍受似的,以极其快的速度逃离了这片清澈湖面。 战五渣的几位退到湖边,借着湖石浅水掩护自己,腾出了不少地方给狂暴战士们斗兽所用。 “幸好向来是一龙五犼,这要是一龙五十犼,我们干脆就交代在这里算了。”老宋擦着汗。 “就算五只,这玩意几乎刀枪不入,也很麻烦的啊!”蔓蓝很是着急,“我们不能一直躲在这里啊!” “犼是天生食人的,视力比神鬼更敏感几十倍,我们藏在这里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老周躲在一块儿石头后面道。 “可这里天空开阔没有树林遮蔽,它们怕闪瞎,不敢过来的。”青婀道。 “可是我们也不能一直呆在这里,还是要往前进入森林啊。”蔓蓝愁苦。 “绕路——”今昭试图提供一个思路。 “没用吧,犼是吃人的,我们进去,早晚会被它闻到的啊。”老元说得轻松,“还不如让利白萨变身碾压。” “对!我去告诉利白萨!”今昭说着就要起身。 “不能让利白萨变身。”陈清平抓住了今昭的手腕,“犼是龙的食物。此地若多犼,也许,便有龙。上古之龙并非龙神,而是神兽。如果一个有老虎的地方出现了另一只老虎,原本的领地主人,必定会找上门来。” “我委实没有想到老大不仅对食物有研究对食物链看的也很通透啊。”老元鼓掌。 今昭一愣,果然事情是如此的,她好像差点就成了那种恐怖片里作死的女主角了。 可是若不这样,这些犼油盐不进,他们又没有生化兵器——哎等等。 今昭转向青婀:“它们不敢靠近湖面是因为这边比较亮?” 青婀点头。 今昭看着青婀:“如果耗尽你的力气,剩下的路让黄少卿背着你走,你能释放出多少幺蛾子?” 青婀看着今昭十分严肃的表情,也不由得紧张起来,粗略算了算自己的精气神道:“如果用我昏迷几个小时为代价,大概能有近万。” “给一只我看看。”今昭道。 青婀愣愣地放出一只幺蛾子。 那流光飞舞的小生命,根本不是蛾子,也不是蝴蝶,更不是鸟儿,甚至不是一种生物,只是一道光,一道看上去,像是散着青光的小鸟儿,但,只是光。 飞舞的光。 “那你就让这湖面闪瞎吧!把那些犼都闪瞎!”今昭斩钉截铁。 话音一落,老周和老元瞬间明白过来,就连陈清平,也露出了几分喜色。 青婀大喊着:“你们老几位!我倒数十个数,你们想办法让这些犼都面对湖面啊!要发大招了!” “得咧!”黄少卿应了一声。 蔓蓝大声倒数,数到三的时候,青婀瞬间放出无数的幺蛾子,数到一的时候,这些飞舞的光芒青鸟儿已经布满整个湖面,它们的光与阳光和湖水的波光交相辉映,仿佛一瞬间点亮了无数极其亮的白炽灯一样。 “嗷——”第一只转过这边的犼,发出一声惨叫。 紧接着,几只犼都惨叫起来,滚在了地上,最先看过来的那只犼双目竟然还微微冒起了烟来。 而后那只犼便惨死在地,尸体微微发出光芒来,显然就要释放什么异能了。 “快跑过去!”老宋兴奋地大喊。 “快点跑!那些犼死后会释放异能的!”黄少卿一个蜻蜓点水,将青婀捞起来扛在身上,几个兔起鹘落,便随着众人消失在了森林之中。 因为这一片森林是五只犼的领地,天生神力的怪兽驻守,虎狼莫近,所以在森林里这大半天,却是走的最为安静的。甚至连森林里的路,都被那些犼踩了出来,不必再披荆斩棘开山路。 众人很快便走到了一处凹陷的巨大坑谷边缘,按说,这就是华练说的那个,四脚蛇后背上的坑。这坑谷里此刻望去,就能看见大片大片的梅子树,好多已经熟好的梅子落在地上已经腐烂,空气里弥散着一股奇妙的刺激人食欲的酸味。 那真是非常奇妙的酸味,一开始闻着有点腐朽味道,还有点难以忍受,但一入鼻腔,便变成了一股微微有点腻,好像蓝莓蛋糕的甜甜嗲嗲的酸味,同时还伴随着些刺鼻,好像是陈醋的那种味道,但当习惯了这种味道以后,那酸里面就有些辛香,像是不太成熟的佛手柑的气味,实在好闻得紧。 今昭明显看见陈清平的眼睛一亮,她失笑,算了,能看到陈清平这种好像小孩子看见新玩具的表情,这一趟虽然辛苦,也不算白来呢。 没想到自己年纪轻轻三岁的太岁,就已经有千金难买佳人笑,烽火戏诸侯的那种周幽王的心情了。 心态沧桑的太岁正在对着那天坑感慨,突听陈清平一声:“快躲起来!”接着便被陈清平一把拦腰捞起来,躲入了森林里枝叶细密之处。 今昭看着那一片的天坑之中的梅林,突然动了动。 就好像是平静的地毯,突然被猫拱起了一个包。 只是看着那小丘一样的鼓包,今昭十分怀疑,那里面的“猫”得多大。 难道真的是应了陈清平的想法,有犼,便有龙? 想想利白萨的原型的体积,再想想华练在镜子世界里那可怕的一只脚趾头,太岁觉得自己现在心理的阴影面积有点大。 天色已经暗了,众人稍微计算了一下,觉得这里面的“猫”很可能就是上古的龙。既然龙在这里,犼就算是从坟包里爬出来,也必定不敢过来,不如就留在这里,看看晚上能不能寻找到机会下去,捞点儿梅子就上来。 既然想到这里,为了不打扰龙的休息,今昭等人也就随便席地而坐,充为休息。 夜幕终于降临,繁星璀璨,嵌满天空。 众人分了班轮守,可那上古时期犹存人间,还未修炼神阶的龙近在咫尺,除了脱力昏迷的青婀和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老周,别的人都是带着几分紧张兴奋。 陈清平甚至已经套好了登山索,准备和老宋今昭以及黄少卿宫韵白四个人下去采梅子。 下坑之前老周用一种古怪的语气安慰他们:“你们放心,龙不吃人,你们把他惹毛了,最多就是被踩成羹而已。” 想想熬肉多汁的羹,今昭打了个冷战。 看着五个人下去,老元摸着下巴,狡黠一笑:“我说老周,是不是大姐头临走前给你们什么隐秘的指示了。” 老周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没有回答。 细碎的声音是登山索摩擦着登山扣的声音。 今昭和陈清平一上一下,缓缓地滑下那坑。坑并不十分陡峭,因而今昭也有些闲情逸致,挂在半空之中,看一眼那璀璨夺目的天空。 人在空中看天空,会有一种错觉,自己可以与星同辉。 无数闪亮的星光自梅林之中升起,比那星空更璀璨,那仿佛是无数的宝石在星光下倾倒而出,每一颗都闪烁着令人迷醉的光华。 今昭目瞪口呆地看着,要不是身边的陈清平捞住了她的腰,她恐怕这一下要滑下去好远。 “是龙。”陈清平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今昭这才来得及细细分辨,那一片流光溢彩之中,果然是一只龙的轮廓。 那龙是一只龙,长身四爪,头顶长着一只角,但它看上去,太不像龙,因为那光芒之璀璨,令它仿佛背负了一座华美午夜之城。 今昭突然明白他们之前看见的那灯火是什么,那是这只龙! “是我们离得远,看得不如这般灿烂。”宫韵白的声音传来,“大家且看吧!这边是还未成年的烛龙!灿若星烛之龙!” 那只龙从坑谷里起身,伸展着身体,仰望星空。 “那大约是在吸取月华修行。”黄少卿猜测。 这分明是个好时机,因为龙在吞吐月华,无暇顾及其它。 然而没有人动作,因为在半空之中看着这仿佛无数珠宝雕琢出的光灿之龙,那景色实在美轮美奂。 那龙的模样是如此的完美,高昂而强壮,身上的鳞片宛若星钻,修长的身体优雅而笔挺。 大概是寰宇之中的至强至美,都令人动容,今昭觉得自己的鼻子发酸,她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陈清平揽在了怀里,两个人一起,静静地看着这代表着力量和光华的龙。 “等等,你说这是烛龙?”老宋问宫韵白。 宫韵白点头:“未成年的,成年以后就学会掩饰这种光灿了。” 老宋指着那龙:“也就是说,华练曾经也是酱婶儿的?!” 宫韵白点头:“没错,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这样。” 这段对话落入几个人耳朵里,黄少卿忍俊不禁,陈清平一言不语,今昭想想第一次见到华练时她老人家那拉风的登场,又想想她现在半躺在榻榻米上吃薯片看B站的英姿,差点潸然泪下。 “好了,采梅去吧。”陈清平总结陈词。 五个人继续往下滑,各自采满了筐,又趁着龙在修行,反复往来了几次。 最后一次下坑采梅,已经是凌晨三点,宫韵白警告众人,不能再下去了,因为龙要躺下睡觉了。 众人守着九龙梅,看着那只龙结束了吞吐,缓缓俯下身,那种心情,就好像一场精彩的电影看到了尾声,有点依依不舍的感觉。 突然,那龙转过头来,向着众人的方向。 不知道为什么,今昭觉得,那只龙在看着自己! 陈清平伸手将今昭拦在身后。 那龙的眼睛半眯起来,而后,露出了一个,应该算是微笑的谜一样的表情,躺回了梅林,酣然入睡。 “他干嘛对我笑?”今昭觉得毛骨悚然。 宫韵白想了想,看着老周:“你知道他是谁吧。” 老周面部抽搐:“知道。华练告诉我了。” 宫韵白转向众人,笑得特别灿烂,充满令人不安的恶作剧意味,他伸出一根手指来,指了指下已经睡过去的龙:“所有的烛龙,都属姬姓,他有个挺不错的名字,叫做发。” “哦,姬发啊。”今昭点头。 众人面面相觑。 半晌,炸窝。 姬发?! 第三百六十一回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 周为两段,以周幽王之死划分,之前为西周,天子之力尚且笼盖全国,之后为东周,周王被迫迁都洛邑,诸侯割据,群雄逐鹿。 在来到这段历史时间之前,今昭也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冯梦龙的《东周列国志》颇为深入人心,西周么,那还是有几分鼎盛香火的。可是谁知道真的以王宫笾人的身份,在周王和诸侯的宴饮之中侍奉瓜果,所知所见,却是诸侯们连周王的女儿都敢调戏,而此时在座的周灵王,却不敢说什么。 周灵王有一尊极其精巧的青铜簋,上面有异人刻着一副完整的图文,据说这副名叫灵心图的图文,具有增强放大法术的效果。 打个简单的比方,若是肝爎具有平心静气安抚灵魂的功效,那肝爎若是放在这灵心簋里,便可以直接涤荡心神,使得暴躁易怒之人变得温柔平和,血腥戾气之人变得安静天真。 这灵心簋后来失传,不知所踪,但华练需要这灵心簋来炼制奇术,因此决意在这周灵王死后这灵心簋失踪之前,就把它给“失踪”了。 华练本人是极不愿意来此时的,为了快些了事,她难得插手,将几个人安插到了周灵王的宫中。譬如今昭,是侍奉瓜果,给笾摆盘的笾人,陈清平又去了厨房做雍人,鬼王姬为乐人,老宋则是为王公贵族们添酱齑的醢人。 今日是小宴,不过是周灵王叫了几个对他尚且有几分尊敬的小国之公,一同饮食。因此宴会的规格也略降一等,只是周灵王本人却在宴饮时劝道那几个诸侯:“……这一道蚔醢甚是美味,诸公不放一试。” “诺。”几位诸侯都在醢人的侍奉之下,打开了那铜制的豆。 今昭对于这些先秦时期的食器用器都很有好感,因为她原本觉得,青铜器很容易看上去钝重迟缓,给人粗笨的感觉,可实际见到,却发现,这些簋啊、鼎啊、樽啊,非但不粗笨,反而极致精巧,且那雕工细作的精巧里,还带着几分近神的灵性。 比方说这豆和笾,同样都是高脚的食器,有点像是带着盖子的红酒杯,可豆就是上了漆上了腻子的,不会漏水,因此用来装醢之类的有汁水的食物;但是笾却是竹制的高脚篮子一样的东西,通体有缝隙,不能存水,所以只用来防止果脯、饵、糗之类的干粮瓜果。 周代各色食器礼器都有专人专项伺候,之前遇见过的种菜的场师如此,眼下端瓜果的笾人也是如此。今昭觉得当年周公旦还是怀抱着十分美好的愿望,希望自己的祖国能够繁荣昌盛,井井有条的。 可是么。 今昭看着周灵王与那几个小国寡民的诸侯,仿佛饿极之人一样,酒过酡颜,将手指伸入那蚔醢里刮舀吮吸,脸上露出十分愉悦的表情来。她与老宋交换眼色,两人都想吐槽:“这样乌糟糟的货色竟然能生出姬晋这么钟灵毓秀的太子来!” 哦不,姬晋从本质来说,只能算是当年六合之中那个影子生物的“转世投胎”,他根本也不能算是周灵王的儿子。 陈清平跟着雍人之首又进献来蚔醢,瞧着那微微发黄的颜色,应当是换了品种。昨天入宫之前,陈清平便已经研习了一遍这蚔醢的做法,为了今日能在里面下点儿料,他也是破费心思。可今昭对这道菜,委实无法恭维。 蚔醢,蚔者,是毒虫,醢,则是肉酱。刚才周灵王吃的是蛇胆醢,顾名思义,便是蛇胆蛇肉熬捣的肉酱。广东人也是吃蛇的,因此今昭觉得这一道,还不能算是丧心病狂,可陈清平这一次端来的,就令人头皮发麻了。 这道蚔醢是微微泛着黄色的,那种土黄的颜色,并非是因为过了油,而是这种生物原本就是这样的皮色。做的时候,要把这种生物熬煮熟,接着连着汤水,将这种生物捣碎成泥,放在火上去烘,烘得稠烂的时候,离火加入五味调味。昨晚做好以后今昭是决计没敢吃的,倒是老宋大着胆子试了试,说了句味道还行,比想象之中好味道。 当时老宋的原话是:“有点像是炸蚕蛹的味道。” 今昭表示呵呵哒,那玩意是蝎子,和蚕一样,也不是飞禽走兽,都属于蛇虫蜈蚁,味道可不是也差不多么。北京王府井大街旁边那个小吃街里面,不也有炸蝎子这种黑暗料理,经常有老外围观拍照,试胆惊叫。 吃过这一道蝎子的蚔醢,那周灵王兀自不足,又拆人送来一道。 这一次,盛着那蚔醢的,正是他们要找的灵心簋。 这种小饭锅一样的竖耳圆口食器,盖着盖子,里面传来离奇的又香又臭的味道。今昭有点好奇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她偷偷抬起眼,想要看看仔细,却没留神看见了一张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脸,差点吓得向后栽倒。 那张脸一如今昔般的俊美,但也许是气质的问题,不显得妖冶,而是颇有些端华之气,甚至带着一点点的羞赧和天真。 他带着两个同样俊美的侍从,两个侍从合力捧着那个小小的簋。而当那簋呈到了周灵王面前的时候,他则优雅谦卑地侧身站到了一旁,递献陶匙。 那是作为儿子和臣子应有的卑微,可那样的动作,在他的身上,显得如此温和自然。 今昭觉得如果这就是那个时候的姬晋,她威武霸气的华练姐滑铁卢了也是十分正常的。 那簋的盖子被揭开。 那股又香又臭,和臭豆腐榴莲之类的食物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那是一些细碎的壳,除了有一点点壳的碎片以外,完全看不清楚其他的内容是什么。只是随着簋里面的热空气逸散出去,那醢发出奇妙的吱吱喳喳的声音,不知道是里面还有活物,还是单纯的热胀冷缩造成的。 “这是……?”诸位诸侯都面露疑色。 此时尚且无灵王封号的周天子拊掌大笑:“这边是寡人宫中至宝,名为偲醢。是天地之间深思凝聚,食用可使人情绪沁逸,得到至美安详。” 诸侯纷纷谄媚称赞周天子,这失去了权威的天子在这种虚妄的赞美之中,得到了某种满足。 今昭从姬晋的眸光里看见无边的平静,就仿佛这个沉醉于小人物的赞美的天子,并不是他眼下这个身份的父王。而这个父王究竟是死是活,也与他无关。 那些诸侯跟随周天子吃下那有古怪声音的醢,说也奇怪,吃下那些醢以后,那些诸侯果然露出了安详平和的神色,仿佛他们都不再愁苦于国小民凋即将侍喂强豪的局面。 舞乐之声响起,周天子与诸侯们都沉湎于柔如折柳的腰肢和舞步,那被周天子吃到一半的醢里,似乎依旧有半活之物,微微鼓胀着一个一个的小泡泡。 今昭运足眼神,细细去看,想要分辨出那醢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那酱色的醢里,一个小气泡鼓鼓胀胀,从那泡泡里,钻出一只小昆虫。那虫子今昭也不认识到底是什么玩意,可那昆虫似乎奋力在拉扯另一只昆虫,另外那只比它大得许多,却也只有半个头了。 在被人吃了一半的肉酱里看见这种情景,今昭觉得头皮发麻。 这个时候,周天子已经步下自己的高位,与诸侯们一同寻乐,期间无论周天子说什么,那些诸侯都含笑应诺,按照今昭来看,就好像这些诸侯被下了迷药一般。 “那是虬蜂。”姬晋突然对今昭说。 今昭吓了一跳,可她身后有个声音应了一句:“那又是什么?” 从今昭的身后,走出一位两颊绘着青金色古老图案的少女,那少女走起路来,昂首挺胸,意气飞扬,与后世今昭所熟悉的懒蛋一样的气度,全然不同。 那是,嗯,应该说,是九幽。 “虬蜂是一种稀罕的蜂。不产蜜露,而是吞噬其余的蜂为生。虬蜂的母蜂王做醢一瓮,再有其余群蜂侍从做醢一瓮,便有控涉心神之能。父王食用那蜂王醢,诸侯食用那蜂群醢,那些诸侯再听周王之言,便如天音入耳,无一不从。尤其这簋,增助魔力,效力更胜寻常。”姬晋用略带嫌恶的眼神,看了看那灵心簋装着的蜂王醢。 “可是……”九幽也看见了此时这蜂王醢里的小小官司,那只小虫依旧奋力拖动蜂王头颅,只是醢黏腻难行,半分也不能移动。 姬晋目露怜悯:“这醢都是用活蜂捣碾,或许有未曾全死之蜂。只是,蜂王硕大,必定已经化作肉酱,不过是头壳太硬,没有完全捣碎罢了。” 今昭只觉得喉头恶心,想吐又吐不出来。 “你可是不舒服了?”姬晋问今昭,“此处已经不需要人侍奉,你们都下去吧。将这邪簋也撤下去。” 九幽也摆了摆手:“昨夜观星,我也疲了,先去睡一下。” 姬晋温柔地用食指指背摸了摸九幽的脸:“去吧,我取了文卷,便去陪你。” 两人情状,果然是热恋之中。 九幽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姬晋也示意今昭,把他也看不顺眼的那个灵心簋和蜂王醢给端走。 今昭看了看那灵心簋,心中叹气,努力脑补自己端着的不过是一盘子普通的西红柿炒鸡蛋,她是没有料到这灵心簋如此容易就落入她的手里,可她完全不想要这里面的蜂王醢啊! 出了宴,陈清平走过来接过了今昭手里的灵心簋,低声道:“快些走吧。” 这宴席的气氛压抑又诡异,实在令几个扮作侍宴的人都觉得吃不消。 老宋探头看了看陈清平的灵心簋道:“能不能先把这玩意给洗了。” “没事,你们放回厨房,我自会处理的。”华练的声音响起。 众人抬头,只见华练站在一片蓝紫光韵之中,显然是站在清平馆门口,还没走出来,因此只有清平馆众人瞧见了,周围的侍从宫女,都未能见。 华练斜签着站定,目光幽幽,落在了缓步行来的姬晋身上。 别说是今昭,就连陈清平都觉得,如果姬晋是从这样的姬晋变成了那样的酒吞,那真的是暴遣天物。 “走吧。”今昭扯了扯陈清平的袖子,几个侍宴归来的赶紧钻进了清平馆中,这可是华练私心开的捷径,不用白不用。 只是,直到今昭等人把灵心簋放进厨房,又自去洗手换衣服,再出来院子里喝茶压惊,华练都没有离开那门口,甚至,连姿势也没有变过。 第三百六十二回子有美貌,何不用登 那人说:“美娇娇,且与我去,且与我行,与你丰衣美酒,可好?” 那是她出嫁的路上,带着她的父老所备的车马牛羊,一路借道蔡国。谁知那蔡国姐夫蔡侯全无廉耻,不顾自己姐姐的颜面,肆意挑逗自己,那时候姐姐流泪求她,能不能放过蔡国,放过蔡侯。 那时候,她很想说,并非是她不放过蔡侯,而是蔡侯纠缠不休。 姐姐说:“妹妹,你的容貌不过是祸端而已,与那妺喜妲己无二。” 那时候,她彻夜不能成眠,以自己的姿容为耻。 果然,蔡侯此举引祸,因为自己的夫君息国国君息侯对蔡侯的行为心怀愤恨,与楚国合谋设计复仇。 那时候她以为,如此可以终了,可却在蔡侯被俘之后,得知自己的姐姐饮鸠酒自尽的消息。信使说,蔡侯夫人死前,凄厉嘶喊,红颜祸水。 然而这一切,只是一个开始。 楚国国君楚文王听闻了这祸国殃民的美貌,借故来瞧,果然十分心动,便捋掠折辱息侯,将息侯充为城门令。 她羞愤自尽,却被楚王暗中指派的人救下。 息侯被楚王驱使以保全自己和息国百姓的性命,又是因为她,才会招惹楚国,引来这一场祸端,所以息国百姓编了歌谣,说她引祸来息,是褒姒妲己之流。 她被自己的侍女以药迷倒,给带到了楚国,无奈之中,再嫁楚王。 她成了楚国夫人,她的那个侍女,也有了楚王的身孕。 面对那背叛她而得到姬妾地位的侍女,她黯然垂泪, 楚王对她爱宠无边,认为那侍女令她不快,将那侍女仗杀。 那侍女临死前大声喊:“息妫,你这祸水!你身边之人,无一人好死!你为何不死!” 她在宫中麻木地抚摸自己同样有了身孕的小腹,不言不语。 楚国三年,她生下两个儿子。 她不想再祸及他人,她努力做一个贤德的王后,劝课农桑,举荐贤能,甚至研究出平民也可有资饮造的桃花酒方,惠及百姓。 渐渐地,楚国的百姓开始认同她是楚文王的贤内助。她也觉得,自己可尽全力,相助与人,她也是可以不为祸而为惠的。 楚王后来死了,她辅佐她的长子,还政于朝。次子却逃亡别国,三年后联合外国,将她的长子杀掉。 次子年幼,国政落于楚文王之弟子元之手。 那子元屡次对她无礼,楚宫之中,又开始有人传言她红颜祸水,先是祸死自己的姐姐姐夫,又害死自己的原配夫君,接着自己的丈夫儿子也都身死,现在连自己的小叔也不放过。 她投井自尽,那井水深沉阴冷,瞬间摸顶。 她想,这一次,她应该可以得到平静了。 死亡面前,美貌总是无用。 可是…… 她看着眼前正在林地里烤着兔子野鸡之类小兽的一种陌生人,有些怔忪,难道,她还未死? 可若是她没有死去,为什么不是置身楚国王宫,而是出现在了这里? 她抬起头,看了看身旁的桃花树,此时正值春好季节,桃云堆雪,美丽夺目,一如她记忆之中的少女年华,肆意绽放,但又很快碾落成泥土。 一群人在这桃花树下吃吃喝喝,看见自己的存在,也都愣住了,议论纷纷,树下突然冒出个美人来,莫非是野狐? 那烤着的野兔雉鸡,不知涂抹了什么调料,味道十分浓郁清美,带着些椒兰的辛香。她竟然觉得肚子有些饿。 其中有一人,一边翻转着那雉鸡,一边用一些油膏涂抹在雉鸡上,那焦黄颜色,滋滋作响的声音,还有调料混着油脂的味道,都令她十分难以自制。 那膏也不知道是何膏,竟然如此清美艳红,却又有这等诱人味道。 凝者为脂,油白而硬,采自牛羊,释者为膏,油稀而软,采自犬彘。 可那人涂抹的油膏,却不似任何一种。 她羞怯地站在一旁,既觉得自己叨扰人家一行人等,又实在被那香气魅惑,欲罢不能。 “你,要不要过来一起吃?”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是那烤肉之人身旁坐着的一个眼睛大大的少女,那少女穿着一身质地奇特的衣服,仿佛很软,又很韧,裙下露出脚踝,踩着一对儿更为奇怪的,全身绑带的鞋子。 “你,要不要过来一起吃?”今昭看着那树下美人,很友好地问。 “我说昭,你好歹先回去换换衣服,你这还穿着匡威呢,也不怕把美人吓着。”青婀拍了拍今昭的肩膀。 “不是,头儿,不能再涂了,老干妈这玩意吃多了上火,容易口腔溃疡啊。”老宋拦着还在往烤鸡上涂老干妈的陈清平。 “可以理解,最近吃的东西,真的是淡出鸟。”老周撇嘴。 那美人有几分好奇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不敢靠近,却又不曾离开。 鬼王姬悄声对老周道:“这人是迷路的鬼魂。” 老周蹙眉:“那我们还是尽量劝着,让她快些去投胎吧。早点回去,这带着楚国的巫云登,心里不踏实。” 巫云登是楚国一件有关巫楚魔魅之术的食器,是引魂招魂所用的,他们刚刚从楚都搞到这东西,正打算回去清平馆,半路夜宿,便“招”来了这一个美人魂魄,也是十分无语。 两个人正说着,今昭已经招呼美人落座。 只见那美人跪坐之姿十分优雅动人,纤腰一握,容貌灼华不逊桃花,但只是略有羞涩地看着众人,并没有接过今昭递过来的吃食,而是微笑着解释:“我已身死,不能食用这人间之物。” 阴阳两隔,阴间不食阳间物,否则便会玷污鬼魂之体,陷入轮回虚无之苦。 这种朴素的观点,是巫楚文化信奉的一个教条。 “这么说这美人是楚国人?”蔓蓝问今昭。 今昭看了看那美人,叹气道:“何止。这位是楚夫人,楚文王的王后,哦,这个名号其实不太熟,我们熟悉的是她之前的名号,息夫人。” 息夫人息妫。陈庄公之女,原配息侯,后再嫁楚文王。 在春秋战国的历史之中,这位息夫人与许穆夫人一样,都是留下美名的绝代佳人,并且这美名且贤且盛,被后人追思缅怀。 清平馆众人都惊了,他们一行入楚寻巫云登,谁知道半露扎营烤个肉,巫云登就能顺手给招来一个名人! “你们……知道我?”那息妫问。 “我们……通些神异,是知道的。”今昭不知道怎么编,只能把实话说得模糊点。 众人对太岁的撒谎技能十分无语,但息夫人的事迹,别说是他们,就是普通的人类也是十分清楚的,只是息夫人后来结局为何,倒是不清不楚。 “什么?!投井?!”青婀站起来,义愤填膺。 “这些混球!”鬼王姬也气得破口大骂。 息妫淡淡微笑,端坐着望着一树桃云:“我身死之前,便已经心中明澈,不再计较这些了。只是有些遗憾,不能再见少郎君一面,那时我未曾说过,其实嫁与他,那是我自己心愿选择的。” 少郎君,是息侯的乳名。 彼时她还是陈庄公最宠爱的女儿,嫁给息侯,是因为她仰慕息侯的姿容和风仪,还有息侯的情性与温厚。 只是那年楚王来了,从此城门宫内,天人永隔。 众人面面相觑,接着都看向了理论上他们这群人的老大陈清平。 今昭抓住陈清平的袖子:“能不能用巫云登?” 陈清平点头:“用吧。只是那是陶器,不要弄碎了。” 巫云登可以招魂,众人之中,有熟识礼典又见过无数神异的周穆王老周,又有出身鬼界的鬼王姬桃夭,区区招魂之术,还难不倒什么。 招魂自然要登高,老周倒是会那术语,但身上没有功夫,因此也只能由鬼王姬站在树梢,去吟诵招魂之术。 晚风之中,鬼王姬穿着一身红衣,广袖当风,用老周临时教的楚调吟诵起招魂咒语来,众人不觉得惊悚,倒是觉得有几分古朴神秘的美感。 忽然那巫云登里磷火荧光一闪,有个影子掠过,但还未等众人看清楚,那影子和那荧火面瞬间熄灭了。 鬼王姬从树上跳下,一脸的愕然:“……那息侯已经转世了!或者说已经……重生!” 众人都惊了,按说息侯不过死去三年,作为王公贵族,谁没有些或雷霆或阴私的手段,自然不可能如此快的转世,但若是重生…… 众人看着今昭。 能这么快重生的,只有太岁。 原来,息夫人念着的结发夫君,是太岁。 今昭挠着头,许久才道:“周的太岁共有两位,到底是哪一个我也不知道。” 鬼王姬拍着今昭的肩膀:“算了,你也别想了,息夫人魂魄须得归去,这不能等,我们就算是想到,也来不及去找了。” 今昭心中微微酸楚。 那息妫似乎听懂了众人的意思,片刻的沉默之后,问众人:“那我可否托付你们,若有一日,你们见到他,只替我说,说一句对不住。” 送走了息妫,今昭便想赶快回去查一查周的两位太岁的事情,想要老周联系一下华练开个便道让他们先回清平馆。 老周沉声道:“不必了,因为,他已经来了。” 那桃树后,缓步走出一位略显清癯的男子,面容之中带着几分忧郁的诗人般的秀美,苦笑着对众人道:“是我施法,想要见她一见。” 鬼王姬蹙眉:“你可知道,去往生的途中,魂魄十分脆弱,有什么闪失,便是灰飞烟灭?” 那太岁还是苦笑,许久,才道:“所以,我这一生,以负她终结,却又有新生,以负她开始。” “这话怎么说?”老周挑眉。 那太岁望着息妫离去的方向,没有回答。 他只是想起,那时他的妻子在发嫁时被蔡侯调戏,是楚王来找到他,说要他怒斥蔡侯,联合楚国,为妻子复仇;后来,又是楚王找到他,说只要把妻子让出,便可以保得性命。 那时候,人将死,国将王,他对她身边的侍女说了一个故事。 故事说的是纣王一位侍妾,因为帮助纣王得到了妲己,晋封贵人。 是他暗示那个侍女,换取了自己苟且偷生。 然而他太天真了,像是楚文王那样的人,自然十分清楚,江山有了,才会坐拥美人。 所以他最终还是国破家亡,人辱极而死。 就是这样,宿命依旧不饶他,让他重生以后,深深记得这件事情,从此再不能死去,再不能忘掉。 他从来也没有资格听她说对不住,也没有勇气,对她说一声,对不住。 第三百六十三回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卫国产美人,因此素来向天子奉美姬。 卫女也素来作风大胆,每逢春日有社或有集,便打扮起来,到街上去相看美少年,看中什么人,便会带到河畔林中等无人之地,掀裙而卧。 此是卫国一处豪宅,宅邸之中,便是寻常捧瓮盛水侍奉客人浣手的侍女,也十分有颜色。 这豪宅的主人是一位行商,但此时却交与一位落难王子所用。 春秋战国时期,大小国家多如牛毛,落难王子逃往别国避难,这样的事情实在不少。但这一位能与巨贾称兄道弟,住得如此奢华的豪宅,想来也不是一般的王子。 这王子此时正与老元老宋陈清平等人畅谈。前几日陈清平下厨宴请了这位王子,今天正是这位王子还宴陈清平这位“陈国后裔”的日子。 今昭还未见过这位王子,但听闻他骑鹿斗熊,十分勇猛,为人也是豪阔风流,好宴饮,善骑射,精音律,通文史,因此在卫国也是颇有人缘,按照青婀的话说,应当属于那种走路会被妹子们拖到小胡同里壁咚的类型。 旁人不知,但眼前从身边这些侍女的议论来看,的确是有不少人想要把这王子执子之手把子拖走的。 今昭和鬼王姬青婀两人在客室饮浆,等待着开席。 外面传来一阵痛哭之声,青婀颇有些好信儿地去偷听,转头对今昭和鬼王姬笑:“是一些舞女或者侍女,今日要侍宴的,没有选上的两个正在哭呢。” 不多时候,便是开席之时,那王子道今日是寻常家宴,大可不必拘束,因此也未曾设侍奉宴席的礼人,只循乡饮酒礼之中那邻人欢聚的等级,先祭祀了鬼神,又颂歌吟。 此时宴饮是一种十分重要的仪式,用来确认群体之间的关系和其它群体的等级,今昭一开始还很担忧行不合礼,猛力突击了两天才敢出来吃饭。可等今昭等人列席之时,那王子还在提着一大罐酒猛力劝利白萨喝下去。 利白萨作为利维坦王,超越尘世巨蟒的存在,别说是酒,便是灌他毒,也未必一时能潦倒,此刻他与那王子推杯换盏,倒是聊得十分熟络。乍一听利白萨的遣词造句,已经完全听不出异样来,和八荒界那些贫嘴昨舌诸如老周老宋之类,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这会儿再看那王子,什么放饭反鱼肉絮羹之类,全然不顾。 看了此情此景,今昭觉得,王孙贵子尚且如此,《礼记》也是白写了。 那王子坐在堂之东南,一副和黄少卿有几分相似的气度,模样很是英武不凡,一身的腱子肉,瞧着是十分挺拔而具有力量的人。但凭他在歌者未唱完那首《南山》,便开始用玄酒灌利白萨的行为来看,却是个不拘小节之人,不像黄少卿,是个很守规矩的人。 今昭琢磨着这吴国王子的名字。 庆忌,听上去还是有点耳熟的。 此时一番唱颂已毕,那些肉脯羹醢之类以豆或登端来,这些菜肴端来之后也有各色歌祭,歌者乐者忙碌不绝,主人还要向歌者和乐者酬敬,期间的礼节颇为繁琐。 以今昭来看,这种不算多高等级的宴席里,每一道菜都有一曲庆祝,端菜摆盘的走位也是固定的,上菜都是东边开始,宾主之间揖让互答,实在是有些繁文缛节之感。 一道牛胃端来,颜色洁白,以灼热的酒淋过,还未熟烂,保留着肚儿该有的脆韧。旁边的醢同样是牛肉的肉糜,带着点儿不知从何而来的腥咸; 一道肉脯,是羊肉皮下的脂肪,脂肪烤的焦黄,连带着一点儿的皮,有一种离奇的咬不动又有些油腻的可怕口感; 一道糗,这是至今也会出现在人们的餐桌上的常见菜。 是用牛羊猪犬等家畜的肉,每一种保持相同的重量,切碎之后,混入米糊做成饼或者万字,用油煎过,再上火去蒸。 这是今昭唯一一道吃了还觉得不错的,尤其浇上梅和盐调和的羹,那种感觉令她想起了宜家的瑞典肉丸。 没错陈清平说过,瑞典肉丸这是这么做的。 “嘛,这种礼仪虽然繁琐,但却是社会保持稳定运行,确定自己在群体里的位置的一种仪式呢,很重要的。”宫韵白对利白萨解释。 “啊你不用跟他讲这个,他们古希腊没这玩意。”鬼王姬吐槽。 他们几个既不是尊也不是老,根本就是没有座位的,一直在“旅食”——就跟现代的自助餐一样,站着随便吃。 好容易宴菜结束,酒浆上来,饮宴进入高潮。司正开始劝众,虽然不算樽爵可尽情饮用,但应当以不醉为度。那王子庆忌也走下席来,按照尊长之序对众人敬酒。歌者和乐者吹笙鼓瑟,一时钟吕之声大盛。 就在这个时候,今昭看见了奇妙的景象,也许这个房间里只有她能看到,因为这样奇妙的景象,旁人竟然毫无所觉。 这阔大的堂屋之中,那些宾客已经变得面目模糊,只有王子庆忌依旧按照顺序敬酒祝福。随着他的脚步所致,一副鲜活的画卷缓缓展开。 那副画面的最初,是一片宫阙,高台楼阁里,年幼的孩童拉满一张小弓,喜得他的父亲高呼:“此子必大成!勇绝天下!” 忽而繁花似锦,那小小孩童在玩耍嬉闹之中渐渐长大,变成了翩翩少年,一骑骏马,于虎狼之中亦毫无惧色。每逢社日集市,便有美貌的少女抛掷花环于他。 那一日有猎户少女,笑容灿若春花,林中遇见了一只狼,逃之不及,那勇绝少年一把将狼拦腰抱住,生生勒断了狼的肋骨。于是那一片青草茵茵,少女的衣裙覆及履及,少年也俯下身去。 又是一年桃云灿烂时,那少年征伐沙场,无数兵戈铁马呼啸而过,今昭都觉得那肃杀之气兜头罩脸,有一种心神发颤的感觉。那少年庆忌就在这不断的变幻之中慢慢长成一个青年。从高台宫阙之中被驱逐离开,从祖国的沃野逃向未知的国外。在他身后,那些斗争和博弈都仿佛是具有实质一般,带着鲜红的颜色,缭绕在半空之中,好像是他曾经见到的那些血。 今昭不知道为什么随着这舞乐之声,这庆忌的生命画卷便呈现在眼前,但随着他的事迹一段段从眼前闪过,她发现,在那些画面里,有一些类似于山鬼泽精之类的生物在快乐的跳动。 难道是因为这些舞乐? 今昭看着那些山鬼泽精,果然,是随着那些舞乐和那些具有规律的礼仪而起舞的,至少他们都是从屋子东边上菜的那个入口进来的。 这有什么内幕么。 今昭想要问一问老周,但又怕惊动了眼前这些模糊娇嫩的新生的山神鬼怪,只能自己在心里瞎琢磨。过了阵子,那庆忌的过往已经无限接近眼前,她也果然琢磨出点儿门道来。 这些舞乐,其实应该就是一种朴素的巫术活动吧。她想起前阵子作为学习看的人类学名著《金枝》。部落里的人们通过仪式认识自己和彼此,通过巫术分享信仰和力量。 所以她作为一个太岁,所看见的庆忌的回忆,应当就是这种舞乐召唤出来的巫的力量。 别人看不到,是因为,他们不是太岁。 今昭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幻境画卷,那画卷之中的庆忌的脸渐渐与眼前呈酒谈笑的庆忌重合,又渐渐分开。 她开始看见这个庆忌的未来。 这一场宴饮之后,庆忌逐渐在卫国成为颇有势力的一个英雄人物,英名远播。卫国的国君请求庆忌帮忙除掉爆犀之患,庆忌只身赴险,脚踏犀角,将那庞大大物杀死。至此盛名抵达巅峰。 而后,便是吴国之王,深恐庆忌复返,危及王位,便派人刺杀庆忌。 看到这里,今昭终于明白为什么她觉得庆忌这个名字耳熟了。 因为刺杀庆忌的刺客,是“苦肉计”的开创者要离。 这个单薄矮小的刺客,为了接近庆忌,不惜杀死自己的妻儿,折断自己一只手臂。 那女人与孩子的惨叫声还响彻耳边,可被要离一剑穿胸的庆忌却说,要离是个人物,理当不死。 可最后要离还是死了。 今昭看见吴王同样怀疑残忍的要离会危害自己,在要离身边安插了眼线下毒,很快,在庆忌死后不久,要离也郁郁死去。 大约是那些山鬼泽精,也看见了庆忌的故事,因此在舞乐尾声之时,那些尚且道行不够,面目模糊的山鬼泽精们,在手拉着手,一边围着庆忌跳舞,一边呜呜咽咽地哭。 今昭突然想起来,也许天龙或者地龙,岁阴抑或岁阳,都是这样诞生的。在这个崇拜自然力量的时代里,从山川河泽之中缓缓走出。 一如她曾经见到过的长江和黄河。 一曲箫声悠悠传来,极其清雅动人。 今昭以为是宫韵白,可当她回神抬头看,却是庆忌。 曲如人心,能够吹出如此清雅天真的曲子的人,想必很多年以后决定放了要离,也是没有多想过什么。也许真的正如他临死前说的那样。要离此人,也是个人物,不应当在此就死。 这顿饭今昭吃得心中沉闷,那幅画卷从过去到未来,从灿烂到沉重,实在是令人高兴不起来。她默默地跟着陈清平等人离开堂室,拿着庆忌送的玉箫,在庆忌的相送之中告别这豪宅和英雄。 “主上,那些人手已经招募到了。”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 庆忌显然听到这个消息十分高兴:“那便好了!长姬邀我饮宴,没有象约,我也不好空手去。” “明日便可出发。”那声音继续道。 “好,要离,你去把银钱先发下,若有危险,他们的家小也有些保障。”庆忌随意地挥挥手。 今昭猛地抬起头。 果然,在他们一旁,一个矮小瘦弱的男人,谦卑地向庆忌汇报着。 那人,正是要离。 第三百六十四回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那是一群十几位豆蔻年华的少女,被绳索捆缚着双手的手腕,被拉扯着鱼贯从某处走出,身上热气蒸腾,仿佛是刚刚沐浴过。那些少女,谈不上绝色,但是容貌清秀,肌肤白皙,颇有几分柔柳之态。此刻聚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一群无辜的小鸽子,柔苡采撷态,凝脂白玉雕,虽无移人之色,但也有惹人怜爱之情。她们仿佛是一些娇嫩的小白花,正在等待人的采撷,那么柔弱无助,只需要轻轻以掐,便能折断她们的性命。 于宫阙深深之中,突然间到这样一群白皙动人,晶莹剔透的少女,湿法薄衣,冒着热腾腾的香气从夜色里走出来,这样的情景,实在是有几分骇人的。 今昭忍不住屏住呼吸,生怕是撞见了山鬼之类。 “嘘……” 轻而低软的声音,在这古朴的宫阙的夜晚里,显得极其诡秘。 今昭吓得一个激灵,瞪大眼睛扭头看着宫韵白:“你不去吃饭突然冒出来干什么?” 宫韵白双手一摊:“那你不去吃饭突然跑出来干什么?当探险剧推动剧情的作死女主?” 今昭翻了一个白眼:“我迷路了,然后就看见她们了。” 宫韵白看了看那些少女的手腕,用一种很是复杂的手法扣索着,那是牵引奴隶的绳结法,于是他低声道:“那些是奴隶,应当是最近征伐鬼方之类得到的战俘。” 殷商这个时代,奴隶制度还是很普遍的,奴隶对于奴隶主来说,与牛羊无异,这一点今昭虽然不能认同,但却也无法怒斥,毕竟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她的眼里,那些身上带着血迹的可怜的少女是人,但在武丁的眼里,她们只是羔羊。 “奴隶少女么……”宫韵白皱眉看着左右:“所以鬼王姬说,这里阴气很重,你还是快点回去吧。” “哦,好的。”今昭应了一声,跟着宫韵白往回走。她边走边环顾四周,从这里依旧能听见那台堂之中的舞乐之音,那表示宴席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又有新的菜肴被一一呈上。那传奇里盛世名君武丁正在豪阔地宴请她的朋友们,并且极力邀请其中几位做殷的冢宰,包括她自己,那武丁竟然认为她见识不凡,可当一国之妃,这份天子的热情还真的是不容易推拒,尤其是,面对那张和自己长得很像的脸。 武丁那张脸,真的和今昭自己长得很像。不仅如此,他们的名字也非常类似。 武丁盛世的缔造者,盘庚之侄,小乙之子,殷商君主武丁,子姓,名昭。 子昭,黑发明眸,虽已是青壮之年,但因为有和她很像的眼睛和有点婴儿肥的脸颊,显得十分年轻,带着几许少年人的天真青涩。 这个非常具有传奇色彩和神话色彩的王者,在几天前遇见了陪陈清平出来买什么骨的今昭等人。当时谁也不曾想到,这个在大街上沉默寡言小傻子一样站在路边的人,正是这个国家的君主,他们不过是随意与他问了路寒暄几句,结果就被他表明身份,邀请到王宫之中宴饮了。 清平馆众人的一贯原则是,既然有人请客吃饭,那总是要去的,不管是为了好吃还是为了见识一下殷商时代的宴饮水平,子昭的邀请不容拒绝。 然这并非是最严重的问题,最严重的是,这个子昭,是个求贤若渴的人。他为了找到隐藏在坊间的有见识之人,经常只身出宫在市井之间逛大马路。论见识,清平馆众人当然是高出这个时代的寻常人不知道多少倍,可大家都知道,不能轻易地去触动时间线,所以也只能绞尽脑汁去对付子昭那些刁钻又实用的问题,还要提防着表现出他们是来自异乡的人,就连今晚的宴饮,也要装作吃的香甜,决不能吐槽调料的水平不够。 此时虽然是上古,但黍与稷已经广泛使用,还有稻子和麦子,只不过种植并不普遍罢了。肉类的品种也蛮丰富,基本上后世可以见到的家畜肉,在殷商时期都能找到,后世见不到的,在殷商时期,也能找到。常见的牛羊猪狗也有,不常见的犀牛大象熊甚至鲸鱼,也是存在的。子昭的王宫就有专门的人放牧家畜,饲养龙鳞之物,还圈养禽类,搜集蛋来吃。 有这些基本的食材,殷商的饮食水平,也不会很次。 今昭原本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一开宴,心情还是颇有几分愉快的,可紧接着她就笑不出来了。 犀牛是有的,整个脑袋烤熟了端来; 熊也是有的,肉灸胃爎,还没摆在面前,就能闻见那扑鼻的腥气; 猴子也要吃,皮剥了是很好,但是为什么不切一切呢,一整只头脑四肢俱全,看着那猴头两个黑洞洞的眼眶,格外惊悚; 田鼠竟然可以煮汤,好吧,真的不打算切一切么? 至于狸猫、豹子、大象、鹿之类的,那都不算是什么稀罕物。 此时的进餐制度,是一人一鬲。鬲是一种三个支角,长得有点像是三个裤腿的四五分长短的裤衩,还是屁股大而肥的哈伦裤风格。这种东西平时在裤裆的位置点了火,还能当炊具。 谷物煮熟,放在簋里,便是饘,一种黏糊饭;煮饭剩下的米汤是浆,这个今昭已经耳熟能详。而这些食材豪迈的肉食,则是整个烤了切薄片沾醢一类的酱料吃。有一些肉质比较软的,则是切成小块儿灸。后者是只有贵族才能享用的美味。 而眼下这端来的带着一个奇怪的汽柱的粗火箭桶形状的锅子,里面则有些看上去很纤巧软嫩的东西,从这还没散去的蒸汽来看,这个锅子的作用,应当是蒸。 “……你最近上火,就不要吃了。”陈清平对今昭说。 今昭虽然觉得陈清平这个举动比较突兀,但本着她一贯对陈清平的信任,这道闻着看着都不错的汽锅肉,就没有吃。 不仅她没有吃,似乎除了武丁自己,清平馆众人,都没有吃。甚至朱师傅还令宫人将这菜从玉卮的面前扯掉。 难道真的很上火?所以怀孕的不能吃? 今昭挠头。 不过这个时候经常吃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貘兽什么的,所以不吃也就不吃吧。 又一道菜呈来,是一道烤制的鱼肉,肉质呈现红色,厚且纹理粗疏,有一种迷之原始味儿。那种感觉,就好像看见了茹毛饮血时代里,拿着棒子的山顶洞人一般。 陈清平对今昭做了一个口型,告诉她这玩意是,鲸。 鲸,海洋哺乳动物,有憨态可掬有海中熊猫之称的杀人鲸,也有体型巨大他们在日本海见过的座头鲸。 这玩意的肉,现在就摆在自己的面前。 今昭顿时觉得不太好了。 一时间因为食材菜肴的珍稀昂贵程度逐步升级,其余那些被武丁子昭邀请来的民间闻达之人,已经纷纷陶醉,唱祝酒歌的有之,五体投地感谢子昭知遇之恩的也有。特别是之前今昭没有吃的那一道,众人交口称赞,称其滑嫩非常,有兰麝之香,的确是一道软嫩里带着几分劲道肉弹的珍味。 “既如此,便再呈来!”子昭手一挥,吩咐侍奉宴席的宫侍们去告知雍人。 “只是吾王,这一道珍馐,名为何?”一个出身低微的市井之人问。 统管宴席的副官司正之类面露得色,昂声道:“此乃香濯之法炮制的人濯舌。将美貌女子洗涤通体透净后,灌以香露喂养,反复数日,之后采摘她们的舌,衬着新鲜,炮制成此道佳肴!你们都应当膜拜王的垂青,因为这样珍贵的菜肴,便是王宫之中,也很少进献!” 今昭目瞪口呆,指尖发抖地看着自己的食器之中,那些软嫩之物。 此时濯为一种烹饪方式,濯牛舌羊舌,肉肠肝肺者有之,但她从来没有想过,人也能吃。 原来她遇见的那群少女,是牛羊一类的食材。被掳掠而来,成为奴隶,失去自由,甚至失去作为人的资格。被洗干净,被灌香露,被这样反复地蹂躏之后,像是田地里培养出来的瓜果,伸展开枝叶,吐出果实,供人采撷。 她们的舌头,就是那些果实。 “嘘。”陈清平的声音在一片庆祝拜谢之声里传来,“史料记载,此时不仅有使用人的内脏的记录,还有祭祀时熬人油人皮,都是使用奴隶的。” 今昭没说话,她是明白,这属于三观不同,人家子昭眼里,奴隶是牛羊,她今昭眼中,奴隶也是人。 但是,活生生直面这罐子里煮的色彩娇嫩的人的舌头,她实在是难以遏制想要吐的冲动。 “没事,除了这个,别的都是动物。”陈清平道。 今昭并没有办法因为这句话而感觉好一些,倒是那子昭已经步下来“与民同乐”,邀请诸人共饮。眼见着那子昭走到她这一边来,她也只能咬牙憋住。 “你为何不吃这珍馐?可是寡人宫中手艺不好?”子昭问。 陈清平看了看今昭,在她开口之前回答:“卜辞记,身缠精怪,需要三年不碰祭脏。” 祭脏,便是那些用奴隶做成的材料。 子昭深深看了陈清平一眼,又看了看今昭,靠近她的脸,用极轻的声音,冒出一句:“你吃牛,牛吃草,寡人吃你,你与我,有何不同。” 说完,他转身,又换了一脸的笑,向着一位有学识的老者敬酒。 今昭不太确定刚才子昭说的,是不是那句话,因为那声音太轻,太低沉,在这样有些嘈杂的环境里,难以听清楚。 “怎么了?”陈清平好像根本没有听到。 今昭想了想,挤出一个笑容来:“没什么,我们先把这宴席熬过去,再说吧。”说着,她用力取下一块儿鲸鱼的肉,狠狠咀嚼。 那粗粒的盐融化在鲸鱼紧致得有点发柴的肉上,有一种带着腥味儿的,野蛮的,有力的感觉,那感觉就像是在嚼着谁的皮肉,谁的骨头。 远远地,武丁回头看着今昭,看着她用近乎粗鲁的方式咀嚼着那一块儿鲸鱼肉,突然微微一笑。 第三百六十五回王之有鼎,其纹具兮 “不,不是这样的,这样还不行,这样还不够。” “这里的血不够纯。” “这里的土地不够神圣。” “这里的奴隶没有纯洁的心。” 一个身着玄鸟图案的高大男子,带着一张青铜鸟首面具,一面几乎疯狂地自言自语,一面围着一个雕刻着粗糙的花纹的巨大铜鼎嘀咕着。 那鼎绝非寻常规制,高如宫阙,大似吞天,那身材本是高大的鸟首面具男子站在那鼎前,甚至不如那粗大的鼎脚醒目。 那铜鼎上雕刻着一些粗浅的花纹,还不成图案,似乎没有完成,又似乎雕刻家本身失去了灵感。 “国师,如何?”一位心事重重的君王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那鸟首面具男子面露哀容:“鼎不能成,如此,只有问卜了。” “上卜么……”那君王也蹙起眉头,“但是……” “王,水患之季将至,若是此鼎依旧……”那国师欲言又止。 那君王也深知,此鼎耗费人力财力无数,有定国神器的期许,若是因为这等离奇的原因不能铸就,那本来就作乱作伐的贵族们王室们,更会大兴事端,到时候将他从王位上推翻,也并非不可能。 王都内乱不休,又连年水患,任凭是谁面对这样复杂棘手的局面,都要未老先衰几分,那君王也是如此,瞧着不过是而立之年,却已经鬓发斑白,满面愁容。 今昭认出此人,正是殷商历史上一位举足轻重的君主,盘庚。 还是作为人类的时候,今昭对殷商的印象,便只有区区三人,一个是其母吞玄鸟蛋而生,著名的上古贤君商汤,一个是将王朝推向毁灭,出现在各种传奇小说里的末代帝王纣王,还有一个,便是历史书上说,奠定了商朝繁荣昌盛基础,迁都于殷的中兴之主盘庚。 眼前这一段奇妙画面里,出现的那位国师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但这位君王是盘庚,却是可以预料的。 先秦时期,鼎即使食器,也是礼器,是十分被君王们看重的权利的象征。 王可用九鼎,这是成语,一言九鼎的由来之处。 青铜器发达的商代,鼎是十分重要的问卜扶乩重器,同时,因为流传下来的青铜鼎十分稀少,也成为了颇具神秘色彩的古董。 其实华练并不是要这商王鼎,她只是凑巧在找割鹿刀的时候,发现了一份拓印而已。而这一份拓印,印的是一个商王鼎上面的画面。 那图案繁复绮丽,穷极技艺与想象力,便是华练也看得十分吃惊。并且,从上面的图案规制等级,这鼎应当十分硕大,这拓片不过是其中一个小小的边角而已。按照当时的人力物力礼法之类,这样的大鼎便是国之重器,理当是属于君王的。 所以华练姑且将这鼎取名为商王鼎。 一干人等正缩在华练的房间里看托片,今昭便冷不防,进入了这一段奇幻之中。想来应该是这拓片也具有那商王鼎的神异之力,所以才会将今昭拖入了拓片的灵识之中。 她只是没想到,这商王鼎竟然属于盘庚。 等她离开这里以后,应当告诉华练,这鼎该叫盘庚鼎。 其实商代的记载之中,各种祭祀活动和国家重典,都需要大鼎。这些大鼎绝对在规格上要比司母戊鼎更巨大,但这些庞然大物后来都消失不见了,连八荒界也找不到几个鼎,不能不说,是一件十分神秘的事情。 今昭虽然觉得这事儿挺神的,但眼下她也只能是脑内吐槽一番,因为比起这个,她更好奇,眼前这个鼎的体型,是怎么筑造出来的,上面那么多的图案,又是如何雕刻上去的。这玩意做出来,到底是干啥的。 然而很快,最后一个问题,就有了答案。 场景变换,那负责雕刻图案的国师沉郁地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哪怕是躺着,手也在半空之中比比划划,嘀咕着:“若是镇水,理当这样……但迁都又非纯为避祸水灾……” 原来这鼎,是盘庚造来,用于迁都事宜的祭祀之类的。 这样也无怪乎这国师和盘庚都十分焦急,想必王都亳的局势十分危急,迁都已经迫在眉睫,可不知道什么原因,这鼎还没有造好。 今昭站在一旁,游魂一样看着那国师难以成眠翻来覆去地嘀咕着,好像着了魔一样。 突然,那国师猛地起身,大叫着:“或许可行!”飞奔向了铸鼎之地。 只见那国师爬到半腰,手持工具,在那鼎上努力镌刻着,一边刻,一边大声吟唱着不知道是咒语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可很快,那国师便有些颓丧地放弃了。 因为他所镌刻之处,只有些清浅痕迹,完全显不出任何图案。 今昭顿时明白这国师在愁苦什么。 鼎作为国之重器,上面的金文图案镌刻,是具有神力,至关重要的,作为迁都这样重大的礼仪场合里,这盘庚鼎更不可能光秃秃什么也没有,可是今昭绕着这巨鼎转了一圈儿,却发现,这鼎在最初还有不少纹样,可越往鼎口,纹样越少,仿佛是体力不济,不能继续。 根据这段日子里今昭读过的一些记载,先民们和这时候的八荒er们相信,鼎的外部图案,是类似咒语一样的东西,能够形成魔力,汇聚在鼎的内部。传说有神鼎可凭空生出无数财宝,也有龙王鼎里可以吐出一条江河,也有夏后鼎,里面出现数位仙女,齐声称颂贤德的王后;而鼎口则是神与人的交汇,天与地的分隔,可以吞天纳地,是一道重要的“现实”与“神奇”的分界线。 显然这个国师相信,一定是这商王鼎有问题,使得他索要召唤的神奇,不能降临。 国师满脸颓丧,想要从那商王鼎旁下来,可他手里的刻石刻刀不知是他疲惫头昏还是不小心,那刀石脱手落下。国师伸手一捞,将工具捞起。锐利的刀刃割破了国师的手掌,鲜血留到刀刃和铜鼎上。 奇迹发生了。 刚才那国师所刻之处,纹理如魔法巫术一般,分毫毕现。 那国师满脸震惊,看了看手上的血,又将那些血涂抹在铜鼎上,果然又一片纹理图案显现出来。 国师喜极而泣,突然就想要再多割一些血,可他似乎是惜命,又或者害怕自己的手受伤,会影响这鼎的铸就,忙忙地在铜鼎上擦干了自己的血,又草草包扎一番,跑了出去。 今昭站在原地看着那些刻画。 那是一副故事性很强的叙事图案,大约说的是,亳都已经耗尽灵气,王在此不能得到生息,那些战火杀戮带来了太多的戾气,会损耗商国的国运,而盘庚祖先们的灵魂亦是无法安宁,所以上天的使者来告诉他,他必须离开这个被耗损殆尽的废都,才能继续子姓玄鸟后人的统治。殷就是个很适合的地方,水草丰美,地气养人。如果迁都到此,必定会国运昌隆。 这种神棍一样的语气,今昭倒是不吃惊,但很快她就震惊了,因为那国师带着盘庚回来,还带了十几个奴隶。 鲜血像是染料一般,从奴隶的身体里流出,那些奴隶却仿佛得到了最至高无上的荣耀,一边流尽鲜血,一边还要膜拜眼前巨大的青铜神迹。 夏商时期记录本来就少,便是八荒界,也充满着各种奇谈怪论,这时候的人蒙昧无知,疯狂而单纯,甘愿献出生命,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那些奴隶的血,有的有效果,有的则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接下来的几天,是快速闪过的画面,在那些画面里,国师像是一个杀人狂一样,不断地尝试去采取奴隶们的血,想要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血,才能满足这铜鼎,让神奇降临,天书显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连今昭都已经从最初的厌恶和震惊,变得麻木而不耐烦,那国师终于发现了其中的关要。 所用的血,必须是在那一年极大的奄都水患之年出生的年轻男子,身体纯洁尚且是童子。 那一年的水患应当是很可怕的,因为国师和盘庚都十分苦恼,大水患之年,死伤无数,整个奄都成了一座死城,这一年出生并且活下来的,基本都是外城人。外城人里,若不是奴隶,必定已经娶妻生子,若是奴隶,纵使无权留有后代,但越是底层的生活,越会无拘无束,无所顾忌,依旧留有童身的,更是少之又少。 国师倾尽举国之力,搜集无数的鲜血,却最终还差一点点,差一点点,才能完成那巨鼎神图。 面对国师的焦虑,盘庚的暴怒,执事之人却只能以死谢罪,因为再也找不到人了。 没有人,便没有血。 这个时候,盘庚的宠妃,送来了她最心爱的儿子。 那高大健美的少年,正也是那年水患出生的。 亲生儿子的血,涂满了铜鼎上被寄托了无限希望的神图上。 国师日以继夜地镌刻劳作,不眠不休,最终,只剩下最后一个小小的角落,只剩下最后一个夜晚。 明天,便是祭祀的时候,如果那个时候这个铜鼎不能完成,本就心怀不满的贵族们便会带着各自叵测的居心,拒绝盘庚的迁都之意,甚至刺杀盘庚,推翻他的王位。 在此之前,商朝已经经历了九代的混乱,千疮百孔的巨兽,面对周围虎视眈眈的豺狼们的垂涎,已经变得衰微而无力。 迁都,神鼎,是这巨兽最后的奋力一搏,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决不能,决不能允许一点点的瑕疵。 也许,是为了这鼎,真的杀戮太重,也许是这个时代里,神奇们的力量还可以随意地展示在人类的面前。 总之,今昭在破晓之前最为黑暗的深夜里,看见烛光之中,那鼎口仿佛伸出无数的手臂,抓着那国师,想要将他拖进鼎去。 其中最健壮的,那漂亮的古铜色,便是那盘庚的爱子的手臂。 那王子的手臂抓住了国师,可国师的画作还没有完成。 这一瞬间,国师好像突然明悟了什么,他已然刻完了最后一笔,而后咬破了自己的手腕,将如注的血流,流泻到刚才自己刻好的浅浅痕迹上。 而国师,最终被那些手臂,拖入了鼎中。 黑夜终究会过去,明日永远都要来临,只是那国师的生命,永远停留在昨夜而已。 今昭心中叹气,看着那祭祀如火如荼地举行着,人们望着神鼎,像是望着真正的神明。此后的事情,她即便是不看也知道,盘庚当然是成功地迁都到殷,此后商朝迎来了最为繁荣的时候,后世也将这个朝代成为殷商,国号为殷。 “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恍惚间,陈清平的声音响起。 今昭眨了眨眼,看见自己已经不在盘庚的祭典之上,而是回到了华练的房间。 “嗯,我看到了一些关于这个鼎的事情。”今昭平静地说,原来这么多时光流逝而去,她也能平静地面对这样的故事了。甚至,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她面对着流血的奴隶们,也能在一旁尽力去分析情况,甚至比那国师,更早猜到了关于血如何才能生效的秘密。 听着今昭的叙述,大家都觉得十分咋舌,唯有华练,懒洋洋地靠在陈辉卿的身上,蜷在角落里,用只有陈辉卿能听见的声音耳语:“嗯,不错,这么看,时间差不多了,可以开始了。” 陈辉卿低下头,很认真地附在华练的耳边:“最终测试么?” 华练嘿嘿笑:“没错。” 第三百六十六回我生之后,逢此百凶 “这,这什么情况?” 今昭好端端的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破败的村落里,村子里已经没有人什么人,黄土灰灰,一片了无生机的悲惨景象。 她起身拍了拍自己莫名换装的褴褛衣衫,很自然地拍了拍睡在她旁边的陈清平:“快点起来!变天了!” 陈清平翻了一个身,刚想继续睡,突然也闻到了什么似地,猛地起身。 青婀的叫声嗷嗷响起:“诈尸了!” “啊啊啊——”蔓蓝跟着尖叫。 “啊啊啊怎么回事——”蔓蓝的尖叫声惊动了老元,导致老元也跟着叫了起来,整个破屋子里,房顶都在簌簌往下落枯草。 黄少卿从外面进来,看见这个混乱的场面,连忙问:“怎么了?” 老周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冷笑:“你们还没被蝗虫吃干净,怕什么。” 老宋点头:“蝗虫其实也挺好吃的。” “大家别慌,我们现在,先要弄清楚,这是怎么了。”黄少卿道。 这一声很有几分定心丸的意思,六个人都已经回过神来,此时此刻,面面相觑。 与此同时的清平馆里,华练吃着米果,饶有兴味地看着镜子里几个人乱七八糟的醒来画面,笑得前仰后合。 鬼王姬翻白眼:“阿姐,你越来越丧病了。” 陈辉卿从电脑上抬起头,指着他电脑里的系统生成的公式:“没多久就是瘟疫了,是到时候回收副本,还是让他们撑过瘟疫?” “没事,有老周呢。”华练无所谓地招呼玉卮,“来吃点儿水果补充点儿维生素。” 玉卮一边翻着手里的书,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没空。” 华练看了看玉卮平坦得可以苍蝇能劈叉的肚子,诡秘一笑。 “什么村?”今昭觉得自己没太听清楚。 “这是燕国的一个村子。因为燕赵两国闹了大面积的蝗灾,所以十室九空。人们都逃难去了。”黄少卿把打听到的情况讲了一遍。 不管他们为什么醒来以后就是置身于这个地方,当下要做的,都应当是尽量去了解情况。 这里是燕国距离赵国并不十分远的一处农田,因是水草丰美之地,生产谷物,所以受害最重,十里八方,颗粒无收。 这村子里出去,便是一片一片仓惶的,让人看一眼都觉得心惊而抽痛的荒芜。 今昭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山林与天地都像是被火烧光一样,天地之下只剩下令人绝望的焦黄,没有声息,没有禽鸟,没有草木,没有人,甚至连树根草根都被从土地之下翻出,那曾经肥沃的土地因为被翻得四分五裂,变成了干涸的沙块。 只有他们几个人,突兀地站在原地。 黄少卿低身看了看,指着某个方向:“他们应当都是往那边走的。” 那个方向是南,如果一直下去,会走到齐国,宋国,楚国,但是战国时期战乱四起,天灾人祸不断,流民众多,没有人可以靠着一双脚和身上褴褛的衣衫,穿过那么多的国家。 “先往前走吧,我们原本睡在清平馆里,有房东大人的法阵,是不可能被什么妖怪给劫道的。”今昭揉着太阳穴,“我想想啊,可能是清平馆出问题了?” 老周斜睨她一眼。 今昭掰着手指,一脸严肃:“清平馆出问题,那么很快会有人来救援的;华练姐弄得幺蛾子,估计是为了训练我,那我肯定要触发剧情的;如果不是这两种情况,而是清平馆出现了比房东大人还牛掰的神明搞的鬼,那我们干脆等死好了。” 老宋竖起拇指:“行啊昭,如今你也不是吴下阿蒙了啊!鸟枪换炮啊!” 今昭立刻停了那副严肃的表情,眉开眼笑:“真的?你也觉得我比以前强多了?” 老宋:“……” 一行人一边走,一边看着周围的荒凉景象,走了大半日,也渴了大半日,找了一处岩丘遮阴休息,缓一口气。 “这里连打猎都不行啊。”今昭擦着额头上的汗。 “多新鲜啊。这山里要是有兔子,还至于挖草根吗。”青婀喘着气,“渴死我了,不行了渴死我了。” “可是连滋润的植物都没有,我们没有什么东西能喝啊。”蔓蓝环顾四周,这里好像不仅仅是蝗灾的缘故,而是蝗灾加上旱灾。 “老黄,我说你刚才是怎么发现这里是蝗灾的啊?”老宋问黄少卿。 黄少卿指了指路边那些被啃吃殆尽的植物:“我在六合时,曾有段时期任钦差之类的官职,考察燕国农政。当时的燕国便有蝗灾,蝗虫啃吃过的样子,我还是记得的。如果遇见这样大规模的灾害,沿途是找不到吃的东西的。灾民们为了抵抗饥饿,甚至易子而食,这样的时候,别说是兔子,便是此处出现了虎狼,也会被吃掉的。” “这样啊……那我们岂不是要完蛋了。”青婀瞬间萎靡。 “还好,我的武器还在,普通的事情,没有问题。”黄少卿说着,拍了拍他的佩剑。 青婀松了一口气。 黄少卿眯着眼睛,握着剑柄,看着远方依旧的荒芜:“我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我会饿。”这话一说完,当场几个人也幡然醒悟。 八荒界的神鬼们,虽然该吃的时候会去吃,但是吃对他们来说,更多情况下是习惯是风俗是享受,遇见极端的情况,身为神鬼,数日不吃不喝,也不会有什么感觉的。 眼下众人却觉得十分的渴。 今昭瞪大眼睛:“难道这是梦境?!” “Bingo,既然你已经发现了,那我就可以继续下一个提示了。”老周突然开口,老宋听了这话差点上前掐他:“你个老小子!你知道为什么不说?!” 老周推开老宋的脸:“这是华练吩咐的。你,今昭、青婀、黄少卿和老元,是重点培训对象。我不过是帮她而已。有种你去找元凶。” “为什么是我们?”老元跳脚。 蔓蓝更是纳闷:“那关我什么事?” 老周对蔓蓝一笑,笑得十分诡诈,让蔓蓝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忍不住道:“好了老周求别说,我不想知道了。” “既然是阿姐,那我们也不会死吧。”青婀松了一口气。 “是不会死啊,但是我不能保证,你会不会先饿死,然后再复活,再饿死,再复活,反正梦境里的时间现在受她控制,一个晚上让你在这里死个一百回体会一下迅猛昭的体验,那不也未可知么。”老周弹着指甲。 “为什么我觉得这是华练能干出来的事情。”老元扶额。 “好了好了,既然是华练姐给的副本,我们就往前走,争取尽快触发剧情吧。”今昭说着,起身把外袍脱掉罩在头上,抵御正午的烈日。 “华练没有和我多说什么,只是说,等我们遇见了那个出口,就会知道,一定是出口,不过她告诉我,我是可以随时离开的,所以你们还是加油吧。”老周摊手。 众人看着老周,齐齐翻了一个白眼。 听了华练的计划,屋子里还留着的众人,齐齐翻了一个白眼。 “你也不怕他们醒来以后杀了你或者跟你绝交。”宫韵白拈着一片薯片道,嫌恶地看着薯片那粉质的调味剂落灰似的模样。 “不会的,咱们清平馆里的孩子,三观都是很正的,学习的过程,就是预习学习复习然后考试,我这是正当的培训。比起大理寺的职业培训系统,温柔了不知道多少。”华练咔嚓咔嚓吃着薯片说。 “大理寺有什么段子么?”利白萨好奇凑过来。 宫韵白一把把他推开:“去去去,你一个老外,不要来刺探我国机密。” 华练笑得很贼:“大理寺办案,其实身手胆色不是问题,关键是耐心细致,若是耐心足够,哪怕你一寸一寸搜过去,也会有些端倪显露。因此大理寺的人,一开始就要接受耐力训练,爬一处没有穷尽的悬崖,几天几日,都在悬崖上攀爬,上下都是混沌之气,既不知道何时爬完,也不知道能否过关。” 利白萨瞪眼:“那掉下去不就是死了。” 华练摇头:“你傻啊,当然是幻觉梦境了,死是必定不会死的。只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也不知道怎么才算是考过去了,这种情况里,扛不住放弃的人,也是有很多的。” 利白萨惊诧:“那咱们黄少呢?” 华练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你想,一个在六合也能安然度过两千的人,他还怕耐心不够吗?” “我快走的没有耐心了。”青婀用手扇着风。 眼前的路途依旧是满目疮痍,毫无生气,既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头,又要忍受饥饿和干渴。 比起青婀,今昭还稍微好一点,她走在陈清平的侧边,尽管脚步也有些拖沓,但还是咬牙没有说出一句抱怨。 突然,前方不远处,看见了人迹,还有人笔挺地站着,仿佛在眺望什么,好像是个众人聚众休息的地方。 “快点过去打听点消息吧!”今昭看见有人,精神也上了头,大步往那边走去。黄少卿则眉头一皱,陈清平更是想要伸手去拦。 老周淡淡说了一句:“你最好让她自己看看,吃点小亏,长点见识。” 陈清平的手缓缓垂下,不再多说什么。 片刻功夫,今昭已经走到了那处,她刚要开口笑一笑,想让自己看起来和蔼可亲,那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那站着的根本不是一个活人。 尽管那个人看上去是站着的,可那确实被捆在了一棵枯死的植物粗大的茎上。 那人的衣服已经被尽数剥去,头脸尚且完整,可身上已经露出白骨。 今昭一瞬间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被冰冻住,大概是那人死前太过冤屈,充满了怨气,所以他残留的精神和记忆,是显得那么的残忍狰狞。 这一瞬间今昭看见了他的死亡,那是留在这一片染血的土地上的悲剧。 那人原本是村里的武勇之人,为了保护同行村人,驱赶饿狼而被火把烧伤。烧伤之人难以行进,他为了防止伤口溃烂,将烧伤的皮肉割了下去。 那一片肉,被一个饿极了的同村之人拿去吃了。 只要有一片,便是开启了一扇通往地狱的门。 愚昧而饥饿的人们相信,只要将他的身体捆绑住,他便不能变成厉鬼报复,所以,那些他曾经保护过的人,因为他丧失了行动能力发了高烧恐怕很快会死,就将他提前处决。 处决的方式是,趁着他还活着,血肉鲜嫩,将他剐肉分食。 今昭跑到一旁大口大口地吐了出来,吐完以后天晕地转,直接昏倒下去。 陈清平在她倒在地上之前接住了她。 “事情有点糟糕了。本来就饥饿,又这么吐。”蔓蓝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来。 陈清平抬头看着天空,突然沉声说:“如果你在看,你最好,做点什么。” 天空的那一头,宫韵白吓了一跳,对华练说:“卧槽这个眼神挺可怕的。” 利白萨也伸手摸了摸华练的头:“你看,让你非凑CP,玩火了吧。” 华练微微一笑:“这不是很好么,没有经历的感情是不稳固的,而我们最大的武器,就是这对CP。” 第三百六十七回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今昭是在一片温暖之中醒来的,她闻见了熟悉的气息,那种气息,有的时候是单纯的肥皂味儿,有的时候会有奇妙的胡椒香草之类的味道。 “你醒了。”陈清平说。 今昭看着周围的环境,已经是夜晚了。 “我们得尽快离开那个地方,黄少卿看了一下,如果快一点走,也许能赶上流民潮,换一些食物。”陈清平解释道。 “嗯,我没事了。我下来了,你别太累了。”今昭说着,就从陈清平的背上滑了下来。 走在她身后的蔓蓝和老元感慨:“我们昭真的是超好的妹子!好多不好的女生会抓住这种机会装睡也不下来呢。为什么要便宜老大那个面瘫啊!” 老元噗地笑出声来,然而还是拍了拍蔓蓝的头:“因为这就是爱啊。” 今昭无力地扭头看了他们俩一眼,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走到了月上柳梢头,他们终于遇见了大批的流民。 那些衣不蔽体的人潮,都绝望而麻木地靠着树之类的东西在休息,有的人没有睡,干巴巴的眼睛望着天空,有的人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睡着,还是死去。 有些人看见了今昭这一行人,眼睛里露出激动的神色来,可瞧着这一行人虽然有些憔悴,但精神尚且朗毅,也没有任何面黄肌瘦的样子,所以大多数人还是缩在一旁观望。 有两个看上去比较高大健壮的男人瞪着眼睛朝着今昭等人走过来,落在今昭等几个女生身上的眼神,十分诡异。 今昭微微凝眸,那的确是两个普通的人类,但她依旧觉得汗毛竖起,那种感觉就好像看见的自己买的盒饭里多出来一个人手一般。 还未等那两个人接近,黄少卿已经唰地一声,拔出了身上的佩剑。 莫邪在月色之下,铮铮然发出瓮鸣,那剑出鞘的瞬间,带出的寒冷的肃杀沉默,让站在他身边的青婀都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那些流民露出惊恐的神色,纷纷转过头去。站在最前面的两个面露怪异目光的男子,也都停下脚步,面面相觑。 “怎么……”青婀有点奇怪,黄少卿为人正直,并不是个会对手无寸铁的百姓挥剑的人。 今昭看了看黄少卿,又看了看那些流民,突然说:“他们之中没有老弱妇孺……” 这些人都穿着褴褛破烂的寻常麻衣,手上也没有任何武器,从那凸出的长于劳作形成的粗大骨节来看,应当都是普通的百姓村人。这些人虽然年龄不尽相同,但都保持在青壮这个年龄段内,不可能有哪个村子城池,只有青壮没有老弱妇孺。 今昭有些惊惧地看着那些人身上点点血迹。 如果这些流民之中,曾经有过老弱妇孺,那么他们现在…… 黄少卿面色沉肃:“我是燕王卫军,尔等速速让路。” 那些流民看着黄少卿手里的剑,瑟缩着望向了那两个壮男。 其中一个枣红脸色的壮男扫视黄少卿等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若是贵族,为什么没有车,没有穿好衣服?死都要死了,你便是燕王又怎么样!” 听了这话,另外一个壮汉恍然大悟,而那些开始还有些惧怕的流民,也都纷纷站起身来,迈着迟缓的步子,像是一群丧尸一样,向着众人走来。 黄少卿皱起眉头。 青婀连忙扯了扯蔓蓝的衣服:“糟糕,让大黄下手恐怕有难度,得看咱们姐俩了。”说着,她一甩袖子,飞出数十只幺蛾子,光斑蝶舞间,停在那些人附近,“你们再若靠近,必死无疑!” 蔓蓝也催动枯枝树藤,去缠绕那些人的腿脚。 可是这些原本在平民百姓眼中,应该属于神力或者妖异的法术,却没有给这些人带来任何惊惧,只不过是稍微阻拦了他们几分。 一个看着脸嫩的少年被一根枯枝绊倒,却还撑着要起来,嘴里淌出口水:“他们有女人,可以吃……” 在饥饿和本能面前,这些法术,就像是小儿科的戏法一样,根本不顶用。 “你们往后退一退吧,眼下他们与豺狼无异。”黄少卿说着,对几个人摆了摆手。 老周觉得憋闷,咬牙道:“要是我……何必受这个窝囊气。” “不是,大黄,虽然你武功好,但是你心软啊,你千万当心,他们人数多,你不发狠是会吃亏的。”青婀压低声音对黄少卿道。 黄少卿看了看青婀,咧嘴一笑:“没事,我知道。” 话音一落,那两个壮汉已经扑了过来,黄少卿深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一剑将那其中一人穿心挑起,砸在了那些流民面前。 那壮汉心口汩汩冒血,可临死前看见的,却是自己数日来同行的同伴们争先恐后上前来割肉而食的恐怖画面。 今昭青婀蔓蓝三人都转过头去,倒是陈清平语音淡淡,拍了拍今昭的肩膀:“食肉者亦为肉者食。这是个天下之人,皆为果腹奔忙的时代。” 另一个壮汉见黄少卿身手如此,早就丧胆,加上已经有了一具尸体,便转身扑去,在一片越来越弱的惨叫里,将自己的同伴分吃了。 一行人将刚才突变的惨剧抛至身后,转过便走入又一座荒村,村中同样空无一人,众人选了其中一间略有些遮蔽的屋子,留下过夜。 “如果是单纯的天灾,也许不会如此境况。就是有人冻死饿死甚至被人分吃,为何一路连白骨也看不见?”黄少卿和老周陈清平三人议论着。 “刚才我们进村的位置,大约是村郊,我看见几个坟,也是刨开了。”陈清平语气倒是格外的平静,和他平时说晚上吃什么的语气,别无二致。 “就算是饿极了,也不会刨开坟冢去吃腐烂败坏的死人,而且那几个坟头看着不新啊,里面就算有尸体,也早烂成黑骨头了。”老宋生了堆火,搓着手道。 “这个时代背景里,妖异之事很多,说不定有什么啃吃骨头的怪物,大家小心点吧。”老元叹气,“我虽然没来过,但我族里元梦泽曾在春秋时期办过一件事情,他说很多的志怪小说里记载的妖怪都是有的,比如一种从尸体头颅幻化而来的妖怪,专门吃别人的头。” “我记得华练一再强调过,这个时代有很多的妖异之兽,就算是死后,也有各自离奇的本事给自己报仇。”老周眯眼。 “憋说了!”青婀顺手从身边的草垫子里抓出来个玩意敲了敲老元的头。 “不是,青婀,你手里,拿来的骨头?”蔓蓝张大眼睛看着青婀。 青婀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东西,突然起身,扒拉开那一片堆得很厚的草垫子,下面有个浅浅的,土色很新的坑,坑里放着好多的人或者动物的骨头,还散落着几枚颇为硕大的绿松石原石之类的蓝绿色坑坑洼洼的石头。 “这地方怎么会有绿松石,是什么巫术么?”今昭纳闷。 陈清平伸手拿起一个坑坑巴巴的绿松石晃了晃,回答:“这不是绿松石,是蛋。” 众人面面相觑。 “有蛋,有窝,这些算……食物么?”老宋头皮发麻地说。 “有蛋,有窝,那爹妈呢?”青婀用更为颤抖的语气问。 众人看着那鸵鸟蛋大小的怪蛋,如果按照鸡蛋的比例,这蛋这么大,那么那生物,应当怎么也有鸵鸟大小了。 如果是两口子,唔,两只,鸵鸟? 正想着,忽然头顶的茅屋顶被什么东西抓开,振翅之声和怪叫声传来,那声音难听之极,那东西抓了茅屋顶后便再次挺爪,要把距离那窝青婀抓出去。 黄少卿伸手一拽,青婀就地一滚,躲在了黄少卿身后。 众人借着屋子便利,各自找了不宜被抓到的角落,今昭伸着脖子去看,外面却是一只比大象还大几分的巨鸟,三首六足,通体都是那怪蛋一样颜色的羽毛,那羽毛瞧着虽然是羽毛,可随着那巨鸟的动作发出铮铮之声,想必十分坚硬。三个鸟头两个赤红一个焦黄,嘴尖齿利,十分狰狞。 “尚付?尚付是个什么玩意?”今昭虽然认出那巨鸟来,但却是没有听过的名字。 太岁的本能显示的资料不多,若是人类,比如面前来个汉武帝,还能知道是刘彻,汉朝皇帝,诸如此类可以认定身份的东西,这种神异怪兽,就比较麻烦。低等的没有什么灵识本领的,太岁根本就看不出,高等的虽然能看出,可是鸟兽有什么身份?还不是只能看见个名字,显示的资料还没有北京动物园的挂牌多。 “这是《山海经》里面提到过的!”蔓蓝说道。 “有什么特异之处么?”青婀问。 “吃了使人精神百倍,无需睡觉。”蔓蓝回答。 “……我倒是想!你吃一个试试!”青婀大叫。 那尚付在屋顶那空洞探头探脑,又试了试门洞,似乎发觉了这两种都无法容纳自己挤进去,显得十分暴躁。 青婀稍微松了一口气:“想要推倒房子,还需要些功夫,我们怎么也能想点办法出来了。” “不。我觉得没那么容易。”老宋指了指那个窝,“要我说,它要是真的进不来,这一窝蛋谁下的?或者还有个母的?” 结果话音一落,这个问题,便有了答案。 只见众目睽睽之下,那尚付摇头晃脑地抖了几抖,突然在眨眼之间变成了三只怪鸟,同样是那蓝绿色看着有毒的颜色羽毛,同样是那副狰狞面孔,只是三只鸟,两只赤红鸟头,一只焦黄鸟头。焦黄那只体型小了些,有一人高,这么会儿的功夫,已经凄厉叫着,从门里进来,也不顾众人,先去看那几个蛋,一番打量闻嗅之后,竟然将那几只蛋给踩破了。 “这,这什么情况?”老宋诧异。 “大约是觉得这蛋被我们污染了。”今昭回答,“我同学以前养的小仓鼠,幼崽被人摸了,母耗子会把小耗子咬死,因为味道不对。” “别闲聊了先恁死行吗?”青婀和黄少卿距离那鸟儿最近。 那尚付踩破了蛋以后,便转向了众人,歪着头,瞪着金黄色的眼睛,打量着青婀和黄少卿,粗大的脚爪,一根中指长着镰刀一样的指甲。 那副样子,令今昭不由得想起了一种特别耳熟能详的动物。 迅猛龙。 迅猛龙是一种非常聪明的动物,迅捷,残忍,灵活,充满团队精神,华练号称最喜欢这种恐龙,所以当年跟着华练姐看片的时候,也看了不少的片段。 这尚付靠近看,皮肤上不光有羽毛,还有疙疙瘩瘩的鳞片状的东西,加上面目狰狞,眼光金黄,那粗大的中指和打量着人那种充满算计的感觉,和迅猛龙真的非常的像。 但是没有哪个迅猛龙会三体合一啊!难道这窝蛋是自攻自受吗! 今昭向着对面的黄少卿与青婀打眼神,青婀偷偷往上一瞄,差点脱口骂出来。 另外两只赤红头颅的尚付,其中一只已经攀上了屋顶,按照屋顶那个窟窿的大小,只要扒拉几下来个扩容,它便可以跳入。 另一只不知所踪,但如果尚付的脑子不错的话,恐怕那只尚付,就在里面小屋的窗户处。 虽然尚付从一只大象那么大拆分成了三只等人高,压迫感降低,但那计谋却显出了超越普通鸟类的聪明。 正门进入踩破鸟蛋的这一只黄头尚付,凶恶眼神盯住了黄少卿。 之所以僵持至今,还没有发起攻击,恐怕也只是在观察对手。 今昭屏住呼吸,感觉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第三百六十八回呦呦凤鸣,食人之苹 黄少卿盯紧那尚付的眼睛,片刻不敢转移。自古面对此等具有一定智慧的野兽,双方对峙,气势决不能逊弱,若不敢与之直视,便会被视为怯懦被其吞吃。黄少卿虽然接触怪兽不多,但身为大理寺少卿,这一点事情还是知晓的。 他只能把身后那只手对青婀摆一摆,希望青婀能理解他的意图。 这是个小大两个房间的茅草土墙农屋,格局上绝无任何可以迂回的地方,若是给那三只尚付进来,必定会空间局促,无法回转。那怪鸟齿爪皆是锋利,这样小的空间里转来转去,众人很容易受伤。 黄少卿示意青婀,等他的示意,立等放出幺蛾子,数十幺蛾子的光芒,会暂时吸引那尚付的注意力。 众人总要先跑出这棺材板大小的空间,才好想办法干掉那尚付。 青婀的手轻轻戳了黄少卿一下,表示她明白了。 “快跑出去!”黄少卿大喝一声,声音之大,震耳欲聋,包含真气。 这一下毫无防备,震得那尚付呆立当场怪叫一声,青婀也瞬间放出一个光团朝着那尚付飞去,数十只幺蛾子像是跗骨之蛆一样缠飞在了那只尚付的身前脑后,尚付不知道这些光芒流灿的生物是什么玩意,又抓又挠。那只房顶上和那只窗户下的尚付也急于救助同伴,拼命想要从那不大的口子里挤进来。 众人听了黄少卿的话不敢耽误,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黄少卿也猛地跃出门外,一脚顺手关上了房门。 蔓蓝催动法术,那些屋顶的茅草和房子周围的烂树根瞬间长成了藤蔓乱糟糟地将那房子给捆住了。 “这些植物干枯脆弱,撑不了多久的。”蔓蓝急道。 “我们跑不远,这尚付是会飞的。”老周说道,“战五渣们想办法藏起来,老黄老宋留下,青婀幺蛾子留下,往它们的眼睛里扑。” 话说完,老周顺手找了一段破烂木栅栏踹了几脚,拆下一根棍子来,老宋也拿了一个铁锹一类的工具,嘀咕:“怪不得这屋子里留下来的东西不少,敢情人家不是逃难去了,是被这几个玩意给吃了。” “那些尚付看上去连骨头都要挫骨吞灰,这一大片的区域应当都是它的领地,老天爷保佑别有更多只吧。”青婀说着,拽着蔓蓝和今昭找地方躲。 “没事都躲在我身后,年族天赋技能是存在感较低,它们不太容易能发现我。”老元躲着还不忘自我吐槽。 “没听说过年族存在感低谢谢!”青婀叫。 “年族外面混的时候都是不显山露水的不然怎么办事!”老元反驳。 “我说你们俩不是要藏起来吗别喊了啊。”今昭无语,转头又喊陈清平,“老大你快点过来!” 陈清平却没有走。 老周皱眉:“老大,您老别添堵行不行。” 陈清平拿着不知道哪里摸来的一把柴刀一样的玩意:“不过是火鸡而已。” “那我不管了,死了我可不赔给今昭。”老周说道。 话音一落,那三只尚付果然已经撑破了那房子,一只最大的赤色头颅的尚付冲了出来,黄少卿大叫一声:“别给它们机会合体!赶紧缠斗!” 说着,他自己提剑上去,尽管这地方离奇削弱了他的力量,不过如常人一般,但剑术本身却是至高的技巧,就算他全无力量,单凭技艺,也不是一只动物能够抵抗的。 “小心毒液!”黄少卿几招下来,已经得了不少的信息,“它们的羽毛太厚了,你们的铁器砍不死它,翅膀下面和下腹是弱点!” 咣! 那是老宋抄着铁锹糊上了那黄色头颅的尚付的脑袋,那尚付的头果然也十分坚硬,但被老宋这大力一下揍来,也是眼冒金星,一时间不能回神。 三只尚付里,似乎两只红色头颅的可以喷出毒液,黄少卿刺入身体最大的那只尚付的小腹,猛地一搅,那只尚付便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黄少卿不敢托大,拔剑又补在脖子上,将那尚付的脑袋给切了下去。 那边另外一只红色头颅的尚付原本被老周缠住,但一见同伴惨死,立刻弃了老周向着黄少卿冲了过来,扑楞着翅膀便要去削黄少卿的脑袋。 这时候,那把柴刀贴着那只尚付的翅根过去,极快的时间里,那只尚付的翅膀竟然就被那柴刀卸掉了!仅有翅膀上坚韧的皮与身体相连,骨肉却已经被分离开去。 “卧槽这是庖丁解牛的神技啊!”老宋大叫,仗着身高力大,轮着铁锹,那黄色的尚付比他身量还小些,被他抡得东倒西歪,一时间就算是急着想要去救同伴也做不到,只能哇哇怪叫。 “这些尚付并不难对付啊,为什么它们在传说里却显得格外神秘呢?”蔓蓝皱紧眉头。 “也许合体的尚付不好对付?”今昭想了想。 “我听说尚付还有阙如之类的,临死似乎会放毒还是怎么的。总之年族的记载也很模糊,应该是这些东西有特别不同寻常之处。”老元摸着蔓蓝的头,“没事,黄少卿一个左手就能干掉它们仨了。” “总之——你们小心啊!这些尚付临死前可能还会放毒!”今昭见战局分明,便跑到了那边提醒众人。 “来不及啦!”老宋大喊着,那焦黄色头的尚付连连被铁锹拍头,这一下被结结实实拍在地上,黄少卿纵身跃来,一剑补掉了那黄色的鸟头。 “漂亮!”老周忍不住称赞。 这几句话的功夫,陈清平已经被那尚付的抓破了手臂,幸好尚付的脚爪无毒,陈清平放弃去解剖那尚付的另一只翅膀,而是就地一滚,从哪尚付的脚下滚到了尚付的身后。尚付没防备这人动作很快,想要踩陈清平却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黄少卿也提剑过来,那尚付缺了一只翅膀,无法平衡身体,眼看着就要被黄少卿一剑封喉,情急之下,只能用脚爪去抓黄少卿,对自己身下狡猾路过的陈清平,却是无计可施了。 噗。 鲜血喷涌。 却不是黄少卿砍掉了最后这一只尚付的头,而是柴刀顺着这只尚付的菊花而入,哗啦一下,沿着下腹划开。 陈清平侧身滚开,那尚付腹部被深深刮开,柴刀还留在肚子里,这样的重伤,又怎能不倒。 黄少卿顺手补刀。 三只尚付在没来得及合体之前,被众人干掉了。 虽然以黄少卿的剑术来说,还不至于让大家被这三只怪鸟可灭了,可若是没有其余几人缠住两只尚付,恐怕这三只合体,也是很难处理的。 一群人围拢过来。 尚付临死前的放毒奇观根本没有出现。 “难道这些怪鸟不过就是会合体?”老宋一脸纳闷,“这比蚩孓还好对付的感觉啊。” “我在六合时听说过这种鸟儿,据说是很神异的啊。你们还是先离远一点。”黄少卿说着,接过老宋的铁锹,想要上前去看看,却被青婀一把拉住。 大概是青婀的动作太大太突然,吓了众人一跳,老元也瞬间抓住了蔓蓝,与此同时,今昭也拽住了陈清平的袖子。 老周斜睨了众人一眼,用他手里的木棍捅了捅那焦黄色头颅的尚付的尸首。 那尚付的尸首顿时化作无数斑驳光韵,有点像是幺蛾子,但那些光斑聚拢成了一个不断在扭曲的奇怪的玩意,那玩意看着像是个喇叭,喇叭里面是蓝紫红橙变换的光,喇叭深处是看不分明的黑暗。 “这五毛特效的感觉,怎么有点像是虫洞之类的?”老周皱眉。 “卧槽老周你当心!”老宋大喊一声,伸手去抓老周的脖领子。 这一抓倒是抓住了,可那“喇叭”像是会吃人一样,一口吞掉了老周之后,连带着把抓着老周的老宋,也给拽了进去。 “怎么回事!”老元刚才顺手抓住了老宋,也给吞没了半边,于是他猛地一推,想要把身边的蔓蓝给推走,可谁知道那“喇叭”猛地一扩,像是最后的一口一样,豪迈地把蔓蓝也给带走了。 “原来这村子里没有人,也和这个有关么?”黄少卿看着那喇叭吞了蔓蓝以后,消失不见。 “理论来说这是老周说的,触发剧情了吧……”青婀觉得既然是华练的副本,应当没有太可怕的事情发生才对。 可惜青婀并不知道,华练的副本,并不是她自己的空间,而是类似于“投放”一样的,一个链接了真实世界的固定区域而已。 两人正在说着,身后的那只赤头尚付也变成了“喇叭”,先一口吞了没有防备的青婀,黄少卿也毫不犹豫,跟着青婀一脚迈进去,自投罗网,丢给今昭一句:“当心!” 今昭被这两伙人发生的事情给惊得脑子都不会转了,一转头最后那只砍柴刀划破肚皮,肠穿肚烂的尚付,也变作了那光怪陆离的通道一样的东西。 陈清平伸手:“看来我们也要走了。” 今昭想起老周说过,华练留给老周的话是,看到那个东西,他们就会知道,那就是触发剧情的征兆。 那就是这个? 今昭看着陈清平身后的“喇叭”,握住了陈清平伸过来的手。 两个人一同走进了那“喇叭”里面。 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今昭觉得自己好像吃多了红烧肉又喝了两勺橄榄油接着就被推上了过山车——那种一下车又失重又恶心又想吐但是还挤在嗓子眼儿吐不出来的感觉。 她猛地睁开眼。 可是,迎接她的,却不是她预料之中的某人或者某个阿姐,而是她熟悉的天花板。 天花板微微发黄,有明亮的白炽灯可供看书复习,天花板连接的一侧墙壁,贴着打工时候在电影院拿来的各色海报,而另一侧,则是她那用了四年已经很旧了的帘子。那一块儿布顺着宿舍床的蚊帐杆绕了四圈,将这张床围城了一个相对封闭的小小空间。床头是不大的小柜子和上面的小书架,脚下则是电脑床桌,还有些衣服盒子之类的杂物。 因为她大学四年从不愿意回家,所以这小小空间里的东西,差不多是她的全部家当。 有课本文具,有衣物生活用品,有她锁在日记本的私房钱,还有朋友同学们送的,被她珍爱的东西。 这些东西在她那一次莫名其妙的死后,她没有回去拿过,但现在,在那尚付死后化作的虫洞里,竟然又离奇出现在她的面前。 今昭拉开帘子下床,正是下午时分,阳光好得灿烂,她环顾自己熟悉的寝室,脑子里却只有一个念头:“陈清平。” 陈清平到哪里去了? 第三百六十九回 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 不知道是陈清平房间里的哪本书,今昭曾经看见过上古食材,哦不,上古野兽们的事情。 在那个天地依旧带有混沌之力的时代里,野兽们,尤其是带有神异的妖兽们,它们的死亡会释放出巨大的能量,这种能量能够做些什么,因为上古本身缺乏详细的记载,很少有人知晓。 现在今昭知道,这些古兽能够做什么了。 至少是制造了一个空间通道。 而且这个空间里,模拟的是那一天之后的事情。 今昭看了看手机,时间显示,今天是她出车祸的那天之后。 传说之中的一夜过后的早上——“翌日清早”。 今昭起床,端着牙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那是熟悉的睡衣和刷牙用具,但她自己,并不熟悉这样的自己。她觉得她自己看上去老练深沉许多,眼睛里有一种很安静的东西。这种眼神配上她大学宿舍这个环境,感觉十分怪异。 甚至她看见这些书本床铺走廊,还有窗外的宿舍楼的景色,都觉得,这已经是十分遥远的风景了。 这种其实“这里”的时间是两年,但“她”实际上过了好多年的感觉,真是太奇妙了。更不要说,她现在算是“回到过去”? 多年清平馆离奇生活开门见阿尔卑斯山的经历,使得她再也没有当年菜鸟时期见到北二环的地下河都会尖叫起来的那种天真无邪,不管那尚付死后出现的能量通道是穿越类还是别的什么,她已经都能淡定面对,先观察环境,再谋定后动。 今昭在学校里转了一圈儿以后确定,这就是她的学习,没有什么意外的。那么下一个目标,便是五道营胡同,去看看有没有清平馆。 不知道为什么,来到五道营胡同之前,她就觉得,这里已经没有清平馆了。 按照老周所言,这里是华练制造的“副本”,而尚付属于那个见到以后就会明白的“剧情触发点”,如此一来,尚付之死通往的这里,应该也是属于华练的产物之一。 然而今昭绝不会让自己轻视华练的副本。 不仅仅是因为她了解华练,还因为,她已经明白,时间、空间、能量这些都是非常玄妙的东西。她曾经在华练的脑洞里被恐龙吃掉过,那样几天之内的恐怖体验,比她这辈子体会的都深。同样,黄少卿也因为被困六合,在六合这个梦境世界里,活了上千年。所以在这里,她不能不尝试,但也要当心点。 这么一边告诫自己,今昭一边拐进了那个胡同。 果然没有。 原本是清平馆那个挂着风铃的门口,现在是一家奶茶店,奶茶店的老板是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看见今昭有点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还没营业呢。” 今昭也笑笑,转身往胡同口走。 她试图去找陈清平熟识的那个老板娘,她在那边接受过五都峰会的培训,那也是八荒界的茶馆。 果然那个茶馆也没有了。 今昭无奈一笑,又慢慢走到了荷花市场,想要去看看莲香,再去看看燕螭。 果不其然,他们都不在了。 站在荷花市场的什刹海旁,今昭看着碧油油的什刹海,低声吟诵着召唤山神土地的歌诀,然而一切如常,如她在那一场车祸之前她的世界,没有玄机,没有法力,没有神异。 今昭吸了一口带着尾气味儿的空气,微微一笑: 唉呀妈呀她现在体会到黄少卿那种卧槽的心情了。 那现在她能做什么呢? 这是大四。 一个普通的人类大学生,在大四的时候,应当做些什么? 今昭以前是很迷茫的,基本来说是随波逐流的,就想着,该做开题报告就做,该参加招聘会就参加,至少大四上半学期9月到11月,她就是这么过来的。 然而现在,她不这么想了。 其实,进入清平馆以后,她觉得,她也在某种程度上,完成了一个“职场新人”的蜕变过程,并且为了学习八荒界这个“职场”的规则,她甚至没有放太多精神去追男神——在社会上立足都成问题的时候,谈恋爱无疑是个奢侈品。 好吧先不考虑男神问题,她还处于在八荒界尚未站稳脚跟的情况呢,离开了清平馆,她不是还是什么也不是连清平馆之外的朋友都不多么。 这种状态其实非常像是大学毕业没多久的人啊,认识的多半是同学,职场在摸索,人际交往圈子还比较窄,很多时候,依旧是一头雾水,不太懂得游戏规则。 时间当然会解决这个问题,这也是为什么工作求职里面,很多职业要求三年工作经验的缘故,但也有时间解决不了的问题,比如她家华练姐的行动告诉她,凡事谋定而后动,对于未来,不管是否发生了什么,都是要有所准备的。 如果不是华练蜗牛啃叶子一样慢慢地到处留伏笔,雀舌这种高次元生物的存在,大家都可能会很久以后才发现呢。而若是没有华练对宫韵白和透卿的交代,约定好一旦华练消失,这俩人要负责解锁和守锁,那么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华练要怎么醒来也是个严重问题。 而且今昭觉得最崩溃的是,华练竟然告诉她,留在米兰大教堂的那个躯壳属于蛇蜕,基本上是没用的,但是她故意让拉斐尔设定重重关卡耗尽脑汁去保护那蛇蜕,却是用来做诱饵,万一有人打着毁尸灭迹的主意,就先去跟天使们慢慢PK吧。 不知道现在华练回来以后,没去取那个蛇蜕,是怎么忽悠拉斐尔的。 好吧,不管怎么说,华练姐在谋定后动方面,的确是身先士卒的。 今昭坐在117路公交车上,看着窗外雍和宫大街的风景,慢慢思考着。 那她该如何谋定而后动呢,至少可以拿这个环境做做练习,哪怕是按照最糟糕的情况,她和黄少卿一样,陷入了离奇副本之中多年无法脱身,她也是需要做好准备,熬过这许多年的。 不过有一件事情,她是可以确定的。 那就是,她不能死。 如果这里是华练的杰作,是她的训练场,按照华练的性格,绝不会允许什么人轻易寻死。 如果这里是个尚付造成的意外,属于六合或者幻境之类的范畴,那她更不能随便寻死,因为在那些地方,寻死很可能就真的没救了。 不能死。 这是她目前的基调。 那就要好好活着。 哪怕走遍万水千山要去寻找可能的线索或者暗示,那也是需要银子的。 需要钱,就要赚钱。 今昭觉得赚钱的目标和她“好好活着别死了”这个目标很一致,也符合先观察环境再行动的中心思想。 转了一圈儿的思绪,最终还是回到一个问题。 她现在要在这个环境里,好好活下去。 先从身边的事情开始,一点点做下去。 至少总不能让她身边的人觉得,她是个疯子或者穿越者。 今昭制定了一个她的能力范围内的简单计划,尽快完成毕业相关,比如开题报告,论文这些东西,然后做好找工作的准备,比如学习穿搭,学习化妆,掌握些基本的职场游戏规则之类。这些东西在这个信息发达的时代里,大多数时候只需要翻翻论坛和微博。 在这个计划之外,留意所有的不寻常事件,做出各种她能记得的尝试,比如到古老一点的地方去召唤山神土地,或者拜访她记忆之中的八荒界人等。 接着,寻找一个可以接触到很多信息的地方打工,一来为了信息,二来也锻炼自己的人际交往能力,万一困守此地,多认识几个人,学得成熟点不是也好找工作不是。 最后。 今昭的目光留在了最后一行。 那一行字被荧光笔加粗。 为什么时间是“翌日”。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世界。 这一定是有意义的。 今昭看着这荧光笔标注后面,她想到的几个可能分支。 第一,这是华练搞得,这是触发剧情,说不定那家伙现在就在观察今昭对于这种情况的应对。 第二,这是迅猛昭的杰作,说不定她有什么平行宇宙之类的技能。 第三,这是完全的bug,她穿越了或者重生了或者别的什么,但这里是真实世界范畴,她作为一个人类,是没有资格进入八荒界的。 第四,这里是六合,什么鬼都能发生。 今昭说不好上面这四点,到底哪个可能性更高。 但是她记得一点。 她看着自己写下的陈清平三个字。 心脏仿佛被什么揪住了一样。 她是和陈清平一起进来的,在那可怕的天旋地转之中,她没有放开陈清平的手——好吧她觉得她可能都把人家男神那双漂亮的手给抠出血了。 若是这样的话,陈清平,他应该也在这里。 尚付死后化成的那个东西,至少从外表来看是个通道,两人走过同一扇门,应当出现在门后那同一个空间之中。至少第一点和第二点理应如此,因为华练和迅猛昭再牛,也不可能牛过陈辉卿。那种对时空的精微的任性的控制,今昭觉得华练和迅猛昭都是做不到的。 如果陈清平不在这里,那就是三和四了。他们也许各自穿越到了各自的“支流”或者“脑洞”里。那就没办法了,只能见招拆招。考虑到穿越这个问题,不管是穿越到平行宇宙,还是六合,还是什么幻觉世界,她都很可能在这里消耗很多很多的时间——黄少卿的例子简直不能更醒目。 那么她也没有资格抱怨,因为她的太岁前辈们,几乎都是这样完成蜕变的——重生,穿越到太岁所在的时段之中某一个平凡角色的人生里,反复体验这个时代的生活,成为几个人,经历几段人生,甚至离开自己的朝代去往别处,最终成为一个太岁,一个旁观者,一个记录历史的史官。 只有经历过无数人生的人,才拥有睿智冷静的客观性,去描述真相。 这就是太岁的残酷所在。她本该也是如此。 然而她太幸运了,幸运到她也有很丰富的时间旅行的经历,但却一直有人保护她,帮助她,关爱她,让她过的比人类时期更快乐。 所以现在,需要她真正体会太岁的经历,她也没有资格抱怨。 只是,那些人,那个人,不在身边了。 也许,就算她真的成为了成熟的太岁,也会如此,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不断的相遇和告别的,就算是在三和四这样的考量之中,也是如此。 如果是三和四,她也许,就再也见不到陈清平了。 哪怕是稍微想到这一点,稍微想到三和四的可能性,稍微想到,她再也见不到陈清平,再也见不到清平馆,她将会留在这里,就仿佛车祸没有发生,所有的绮丽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她必须作为一个普通的人类,过起普通的生活——稍微想到这些,她都觉得心脏被凌迟,痛不欲生。 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她已经完成了从人类到非人的蜕变。 这些记忆没有忘记,就注定她再也无法好好当一个普通的人类了。 尤其是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事情,她必须要假装没发生过…… 钢笔写下的三个字,被洇湿开来,留下一个又一个,仿佛是一朵朵极小的乌云一样的痕迹。 今昭把整个人都埋到了被子里,埋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就哭这一次,就这一次好了。 今天,此刻,就这一次,她回到那个普通的人类女孩,发疯地想念着什么人,想念到无法抑制自己的眼泪,想要在痛哭之后累的睡去,想要在睡眠之中找到暂时的忘却的安宁。 明天,此后,她会与自己约定,当一个太岁,一个她憧憬的那种强大自信的女性,哪怕那份思念和记忆是荆棘,她也要背负着前行。睁大眼睛,用所有她所拥有的时间,去寻找回她本该过着的人生。 第三百七十回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小沐,把这些合同收一下。” “哦,好的。” 穿着窄窄的藏蓝色裙子,浅蓝色衬衫的女郎快步走到了经理室,伸出的袖口是别具一格的嫩黄色,给这一身素气的颜色,添了一抹春日的色彩。 今昭抱着那些合同,扫了一眼乙方签字,然后将那些合同收了起来。这些代理商的合同,尽管经理只让她收好,但她都是按照乙方的公司类型分类的。 这个小小的习惯让她在年前做员工年终评定的时候得到了优。经理认为她是个细致稳妥的姑娘,并且很会在工作的时候动脑筋。 收好了合同,又把明天要用的表格都打印出来装订好,今昭拿起自己的包,准备去吃午饭。 这公司在三里屯,位置不错,午餐有点贵,一开始她为了尽快融入环境,尽量和同事们一起去吃饭,着实过了些月光的日子,后来她很诚实地表示午餐费用很高,开始去附近的BHG超市买便当,反而是那些同事觉得这样不错,也跟着她一起去买了。 一年的时光很快就过去,快得今昭自己都觉得好像是眨眼之间。 这一年她做了很多事,其中就包括在网上到处发微博和留言,寻找陈清平和清平馆。她知道,如果这里依旧有八荒界的人,如果万一里面有清平馆的仇家,她这么做很危险,但这个风险,她不得不承担。 但是因为她的锲而不舍,加上每一次,她都尽量使用从清平馆逗比组那边学来的相声技能,或者介绍一种古代美食,接着在最后面发布寻人启事,所以她的微博,竟然有不少的粉丝。很多人因此成为了她的朋友,也在四处扩散陈清平这个名字,想要帮她找到。 她尽其所能,用她赚来的薪水,去很多地方,很多发生过什么的地方,包括周王曾在的开封,地下神都连绵的洛阳,包括连城城主赵勋所在的杭城,她甚至求助网路上认识的意大利的朋友,帮她去看看佛罗伦萨那个负责平行世界的小店是否还在。 然而一切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所经历的那些地方,见过的那些人,在现在这个世界,都统统不见。 “啊~其实想想也该是我遇见点儿倒霉事情的时候了呢,做太岁这么轻松可是不行的哦。没有一开始就穿越到侏罗纪真的是太好了呢。”今昭刚刚吃完午饭,正在为了保持身材而进行环绕太古里一周的散步。 元宵节的时候酒鬼老爹难得买了韭菜和猪肉馅,包起饺子来,对今昭絮叨了一番作为一个父亲该说的话,今昭本来是十分吃惊的,可那个只会偷钱打骂她的老爹,在那顿饺子之后的元宵节的凌晨,因为酗酒的缘故,突发脑溢血去世了。 而根据她所知道的,在那个真实的,有清平馆的世界里,她那个老爹还好好的喝着酒呢。 不过,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了。 连那个从前会来骗钱的表哥,都被人吃了心肝。 真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剧情啊。 今昭叹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拿出自己带的茶水喝了一口,站在阴影里随意翻了翻微博。 一条私信,引起了她的注意。 私信内容只有两个字:华练。 今昭看着这个已经消失了一年的名字,心如擂鼓,可她已经不是当年的菜鸟太岁,所以她回复了一个字:谁? 回复了这个字,她紧张地刷着自己的聊天,很快,对方回复:阿姐。 今昭又十分紧张地问:CP? 对方同样很快回答:房东大人。 今昭看着对方的ID,那是一串没什么意义的英文,她决定孤注一掷,问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只有清平馆众人知道。 她问:老周的前女友是谁? 对方回答:西王母。 然而说完了这三个字,对方又突然丢出一个手机号码来。 今昭想了想,走到旁边的卖烟的小店,借了公用电话拨过去。 “喂?”今昭试探着问了一声。 “今昭。是我。”一把清冷的声音传来,这声音她听过无数次,大多数的时候,内容都是剥蒜切葱蒸鸡蛋或者科普某个食材,少数时候可以一针见血地破除今昭的迷茫,极其偶尔,也会有带着几分傲娇意味的安慰。 陈清平。 没等今昭说什么,陈清平又开了口,声音里缺少了从前一贯如此的淡定,带着几分疲惫:“我找了你一年多。” “你在哪里?!”今昭大声问。 “你现在在哪里?你不要动,我马上过去找你。”陈清平说。 “我在太古里那个喷水池!”今昭几乎是喊了出来。 “好,离我不远,你等我。”说着,陈清平挂断了电话。 今昭觉得血液直奔大脑,脸热而手凉,那种奇怪的冰火两重的感觉,即便是面对迅猛龙,也没有体会过。 她呆立了几分钟,突然想起如果要晚回去的话,需要跟经理说一声。 经理听见今昭颤抖的声音,什么也没说,就相信了今昭说的“家里有事下午请假先不回公司”的说辞。 今昭打完电话,顿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她不知道要等多久,也不知道陈清平从哪个方向来,自己什么也不做等在这里,实在是百爪挠心。 正当她在团团转的时候,身后传来一股力量,一双手臂把她一把抱起来举高,一张脸贴在她的脊背上低喃:“终于……” 自从宿舍蒙头大哭以后,今昭那再也没有造访过眼眶的泪水,决堤一样涌出来。她转身踩到地上,紧紧抱住了陈清平。 太古里实在是很熟悉这样的画面: 人们在这里约定,等待,相遇,拥抱,亲吻。 这样一对年轻的男女,紧紧抱着对方,缠绵深吻的画面,在太古里实在寻常。寻常人路人们连一个眼光都懒得看过去。所以当这对年轻人终于分开彼此的嘴唇的时候,那女孩子竟然连喘气都忘记了,憋得满脸通红,像是煮熟的章鱼香肠。 陈清平住的地方距离三里屯不远,诚然,他工作的饭店就在三里屯。 这个人的房子保持了他一贯的风格,简单实用,大多数是白色黑色原木色,书架上还放着很多书,多与西餐有关,因为他目前的工作是西餐。 厨房里传来煎牛排滋滋的声音,橄榄油遇见青芦笋,产生奇妙的葵花籽的香味,牛油果和煮鸡蛋切片教了不知道什么酱汁,看着颜色小清新,十分诱人。 今昭靠在厨房的门框上,觉得能再次见到这熟悉的画面,竟然只用了一年的时间,简直太赞了。 陈清平一边煎着牛排,一边看了看今昭。 昔日那个圆脸大眼有点稚气的女生,如今淡妆精致,胭脂薄涂,合体的掐腰衬衫和及膝裙搭配丝袜和高跟鞋,看上去有点迷人的陌生感。 陈清平转过脸,顺手拿了一块牛油果塞进今昭的嘴里。 今昭鼓着腮帮子嘀咕:“唔这个好吃,感觉好像是三文鱼那种很高级的味道啊,唔,唔,日本酱油吗还加了芝麻盐?” “嗯,芝麻盐是我自己做的。”陈清平回答。 “我知道啊,唔,你做的就喜欢在里面放几个花生浑水摸鱼。”今昭很自然地回答。 此类对话在过去的时光之中每天都要上演若干次,曾经感受不深刻,只觉得那是关于爱好啊职业啊艺术啊——之类的闲谈,现在,此时,重新说起来,才惊觉,原来人与人的感情就是如此,有的人就是不会那么轰轰烈烈,而是在这些平凡的细节里,反复锤炼着,那种不可割舍的,肢体一般的思念。 那一瞬间,今昭突然看见了很奇怪的东西。 她看见时光仿佛是一部剪切拼贴的电影,每一个画面都是她和陈清平。 她看见若干天后的夏季,她依旧是在她那个公司上班,下班以后和陈清平约在他工作的地方吃饭; 她看见又是落雪纷飞的冬天,陈清平带着他的全部身家几个箱子很多的书,搬来了她的老房子,她看着陈清平把书籍搬去她老爹原来住的房间,把自己的被褥衣服,放在了她的房间里; 她看见不知道是又是同样的春末,两个人一人拿着一个吴裕泰的冰淇淋,站在民政局的门口排队; 她看见她家那个小小局促的四合院,被改成了别具特色的饭店,提供绝好的私房菜,名字还叫做清平馆; 她看见他们一起走过罗马的西班牙广场、走过佛罗伦萨的老城、走过威尼斯的海岸,在米兰大教堂门口拍照片; 她看见他们一起生活,平凡而自然,当然从未放弃寻找那些奇异,把每一点假期的时间,都用来走遍他们曾经开门就能抵达的万水千山; 她看见他们的孩子,差点因为双胞胎而大出血的一对儿龙凤胎,她躺在病床上虚弱地吐槽说:“要不然一个叫做华练一个叫做辉卿好了。”然后被他抵死反对,表示宁可叫五花和里脊; 她看见他怀里抱着五花,脖子上骑着里脊,指着天空中那些飞过大本钟的乌鸦说:“那些乌鸦很狡猾,他们的头目很变态。” 她看见他们一家四口,渐渐变成六口,渐渐变成八口,她看见五花和里脊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他们却老了,两鬓斑白,步履蹒跚; 她看见他们一起去杭州,站在永福寺的半山腰观湖台,那西湖碧波粼粼,一如从前; 她看见最后的时光里,到底是她将先走,她和他都没有哭,她拉着他的手说,尽管,尽管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他们一生之中,再也没有遇见任何神异,但她还是十分感激命运,能有这与他共同的几十年。与他在一起,无论是平凡,还是绚烂,她总能觉得心甘情愿。 他说,也许你睡着了,就会回去,那不过是另一场醒来,也许又是旁的时间,但天堂地狱,你去,我亦然。 今昭已经无法分清,这些是她看见的,还是她所真实经历的,她看见对面的陈清平,同样满脸复杂情绪,夹杂着惊异、忧虑、欣慰、叹气、哀痛、思念——等等等等,和她一样的情绪。 原来,他也看见了。 今昭擦了擦脸上泪水,坐起身来,看了看熟悉的,清平馆里,属于她的房间,那套宜家买的床单,大喊一声:“华练姐!你给我死出来!” 那个她想过很多次但是每次都牙痒痒的声音一反常态,脆生生地回答:“哎!姐姐来了!” 然后,她就看见,昨晚穿着一身骚包紫红色睡衣吃薯片看美剧的华练,出现在她的房间门口,笑得天真无邪,衣服上还沾着薯片碎屑,张口就来:“哎呀昭!我知道你现在觉得,我很欠扁。” 第三百七十一回昔我往矣,雨血霏霏,今我来归,BUG你妹 “我刚刚在那个见鬼的地方以普通人类身份过完了一辈子一辈子啊那么长还担惊受怕什么也找不见又不知道你们怎么样了华练姐你给我一个解释不然我就真的跟你拼了。”今昭怕自己听信华练的“谗言”之后心软或者心虚,赶紧抓紧时间说完这一句,连口气也没喘。 “觉得后悔么?那里,不好么?”华练问。 “啊咧?”今昭迟疑了一下,就这么一下,她就后悔了,她压根儿就不应该给华练说话的机会。 虽然真的是感觉过了一辈子,经历了那些事情,那种感觉那么真实,那几十年的追寻和迷惑,直到临死前也没有解决,但,真的后悔吗? 今昭扪心自问,不,不后悔。 她在那个风平浪静的世界里,和她的心上人,度过了平凡健康幸福的一生。那简直是一般人都不能奢求的。 更何况,像是华练这样,永无宁日的大神。 华练耸了耸肩膀,坐了下来:“这不就得了。你就当是,免费的支线剧情好了。”她用拇指指了指门外,“除了青黄那两只,其余的人,包括你老公,都醒了。不过,他们的运气似乎不太好,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么愉快的经历的。” “出了什么事情?”今昭问。 华练看了看今昭一马平川的半敞开的睡衣,翻了个白眼:“你穿好衣服,咱们出来说吧。” 简单说,这件事情,还真的是个bug,是一个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意外。 因为耗费精力设计一个副本宇宙,是比较麻烦的,所以华练拼接了几个先秦时期的几个真实发生过场面,利用一些触发点,做了一个基于真实世界事件碎片的真人游戏。原本这个游戏应该是,他们遇见了流民,亲自看到了在天灾战祸的时候,生灵涂炭是什么场面,然后通过不同的行为反应,开始不同的第二个场景,有水灾,也有战乱,接着再开启场景,接着再来,其中里面既有诡谲的殷商古墓去测试应变力,也有浩大的牧野之战去测试掌控力,这些原本应该是太岁在不断地穿越之中学会的,华练本来是不着急的,如果没有迅猛昭的话。 现在既然迅猛昭出现了,华练也只能尽快训练今昭。 为了提高难度,不让大家得过且过,她还特地在晚饭里搞了点儿从姬发那里拿来的药,提高了这几个人对饿,渴,累等等体感的敏锐度,侧面催促众人,尽快行动通关。 先秦时期,包括神鬼们的记录都不完全,诡谲之事更是层出不穷,在这个时候链接几个时段和事件,不容易扰乱时间。 原本这一切都好好的,糟糕的是,尚付的出现。 尚付这种生物,华练也没有遇见过。 在九幽的时代里,极其个别的妖兽们是真的具有神秘的“洪荒之力”,比如烛龙一族,真正的烛龙一族,能够依靠光来转换地点,甚至还能一定程度上知晓过去,预测未来。 这种事情九幽倒是知道的,只是这个时期的九幽太过强大超然,没有必要也没有兴趣去招惹那些野兽。对于她来说,尚付和一只乌鸦没有区别,她也没有兴趣了解,一只乌鸦死了,会有什么事儿出现。 昔日的生活习惯造成了今天的bug。 尚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技能——尤其是这种已经可以生育的成年高级尚付——这个技能就是制造一个——“理想国度”。 接触到它们死后能量的人,会进入“理想国度”,在类似梦境的幻觉里生存,而沉溺于这种幻觉的身体,会在现实世界里慢慢饿死,或者被别的东西吃掉。 只可惜今昭他们并非是真正的进入了“现实世界”,这里毕竟是华练拼凑的副本,所以今昭接触到那种能量以后,倒是进入理想国度了,但是身体却依旧在清平馆。华练的副本说到底也算是某种梦境,不然她就不会拜托在梦境里实力和智力都算强悍的老周进去围观了。 在“梦境副本”里进入“理想的梦境”,这本来也没什么,等到“理想”破灭,人自然就会醒来回到现实的。 以老周为例,他的理想是回到他的全盛时期,周天子君临天下,西征昆仑山,然后他就跟“幻觉”里的西王母打了一架,当然没打过,死了,就醒了; 而老宋,原本是挺太平的,他成功地回到了家族之中,然后救醒了安可,成为宋家的一名悍将——结果在一次任务里挂了,就醒了; 蔓蓝的理想国度,是复活了死去的连城城主,再也不欠他人情,然后自己一个人开开心心地四处旅游,拍拍照喝喝茶养养花,无忧无虑,她这样原本问题不大,可因为她西王母之徒的身份,导致她不得不面对西王母死敌们的追杀,当然在旅行之中被人追杀,然后死了,就醒了,说起来,是几个人里死的最快的; 老元的理想国度,他宁死也没说,只是说后来在任务里死去了。大家不好逼问,也就这么算了。 接着就是陈清平。 最有意思的,就是这一对。 因为老元说,他的理想国度里是有清平馆的人的,但是却不是这个性格,完全就是类似做梦的角色而已。 然而在今昭的理想国度里,陈清平是真实的。 原因分析起来,只有一个。 陈清平的理想,和今昭的理想,至少有一部分重合了,而且他们的理想构建的世界,基本上是大同小异的。这才导致两个人刚好撞到了一起。 今昭听完华练兴致勃勃的分析,脸红的跟大闸蟹一样。 倒是陈清平没有什么表示,反而点头同意华练的观点。 有了这个bug,这个游戏也进行不下去了,华练说反正她也有了别的事情,就还是回五道营胡同吧,等着青黄两个人醒来。 “……这是哪里?”青婀揉了揉摔得死疼的膝盖。 “看上去像是个山谷。”黄少卿左顾右盼。 这里视野可及的范围内,是两片高耸的山壁,断崖嶙峋,夹着一道山谷,河流潺潺,绿意幽幽。 河水很清澈,清澈得一眼见地,河底五色石堆砌天然,水流漫石而过,仿佛是给这些宝石一般的彩色石头镀了一层光晕。 草木很青翠,青翠得浓绿欲低,大片大片的青草和低矮的小树,还有鲜艳得好像不像是真的一般的花朵,阳光洒落,那些花朵像是鎏金一般灿烂华艳。 这真的是很美的画面,不管这是哪里,这景色都只能来自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必定天然。 “也就是说,我们处在一处荒郊野外。”黄少卿面对这种风景,十分中肯地推测。 青婀翻白眼:“你这人身上的浪漫细胞不会都变成肌肉了吧。” 黄少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抱歉,有点职业病了。” 青婀这个人就是这样,黄少卿要是跟老周老宋老元那样,反唇相讥,她倒是不怕,可黄少卿的回答如此直白单纯,搞得她也心如擂鼓,脸热得不好意思起来。 “好了也没关系,反正我们找找出路先出去。”青婀很刻意地大声说。 黄少卿却有些疑虑,看着那清澈的河水,水流的速度很慢,水很清澈,但这就是问题,为什么,这样的野外的水里,没有鱼? 不仅没有鱼。 这已经是他们俩在这山谷之中的第六天,除了喝了河里的水,别的什么吃的都没有沾。因为华练之前不知道给他们喝了什么迷魂药,他们和普通人类一样,也有饥饿感也疲惫感。 完全没有食物,只有淡水,那么人类大概能存活一个月。 要怪,就怪这个离奇的环境。 这里没有任何食物,那些草木看着丰美,却是剧毒,尝一小口,便能呕出一大口血来。 这里也没有飞禽走兽,甚至没有昆虫,水里当然也没有鱼类,没有田螺贝壳,没有任何可以当做食材的东西。 这水倒是上等的好水,清甜沁人,但是不能多喝,不然也是要呕血的。两个人都只敢没事润一下喉咙,一点点的水,还没有什么问题。 青婀和黄少卿都清楚,任何环境下,轻易求死,都是很糟糕的,除非是梦里。 但这里,显然不是普通的梦,就算是梦境,那也是六合这种死不得的级别的。 六合? 青婀想到这里,擦了擦嘴角的水,很认真地思考着一个问题,然后,她伸手扯了一根草,丢在了河水里。 那根草,一秒钟都没到,就沉了下去。 青婀和黄少卿面面相觑。 “想起来了……”黄少卿和青婀异口同声,“弱水之源!” 弱水之源,是六合一处十分独特的地方,这一路因为弱水本身万物皆沉的关系,限制了很多飞禽走兽的活动——没有鱼就没有鸟,没有鸟就没有兽——但是弱水之野,好歹还是有几种小动物的,唯独弱水之源,是天下至美至洁之处,也是生机了断之地。这里没有动物,只有弱水。 因为弱水是万物皆沉之水,所以喝多了,会如同吞金,肠穿肚烂,而植物们因为吸收弱水生长,也进化得怪异而剧毒。 原来这里是六合的弱水之源。 一种满山重水的绝望感,同时涌上了两个人的心头。 弱水之源,没有活物。 他们又不是飞鸟,能加快速度。 昔年黄少卿被困六合,那还能打猎烤肉,这一次,正因为黄少卿十分擅长这种环境,又十分冷静,所以才会得出这样绝望的结论。 而正因为六合是青婀的出生地,她也相对熟悉这个世界,所以,她也很清楚,最后的结果。 弱水之源广大无边,需要数月步行,才能走出,来到弱水之野,进而靠近神权国都昆吾国。 几个月没有食物,按照他们俩现在的体质,是绝对活不下来的。 越清醒,越残忍。 “我们,继续走吧。”黄少卿望着远方的一望无际。 “算啦算啦,走走看呗,大不了就饿死好了。”青婀拍着胸部说。 “啊……这也算是个全新的死法。”黄少卿微微一笑。 “这么走下去,说不定过几天就能饿死了。所以,就这样吧,说不定死了就回去了,我也不信阿姐能把我们撂挑子了。”说着,青婀摸了摸自己的脸,本来粉雕玉琢带着点儿婴儿肥的脸蛋儿,都已经没肉了,“人家说馋咬舌头瘦咬腮,要是我咬断了舌头,会分你一半吃的。”黄少卿顿时转过脸,耳根子都红透了。 青婀说完这句话就继续往前走,倒是没有看见。 梦与醒两个世界,一头众人在吃着早饭肚子鼓鼓聊天,一头两人饥肠辘辘,无奈地看着流水潺潺。 第三百七十二回素衣朱绣,从子于鹄。既见君子,云何其忧? “啊……我觉得我看见了蒸羊羔儿、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炉猪、炉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酱肉、香肠、什锦酥盘儿、熏鸡白脸儿、清蒸八宝猪、江米酿鸭子、罐儿野鸡、罐儿鹌鹑、卤什件儿、卤子鹅、山鸡、兔脯、莱蟒、银鱼、清蒸哈什蚂、烩鸭腰儿、烩鸭条儿、清拌腰丝儿、黄心管儿、炯白鳝、炯黄鳝、豆鼓鲍鱼、锅烧鲤鱼……”青婀神神叨叨地说。 “那是《报菜名》。”黄少卿苦笑。 “哦那是我串片场了,我还是不要浪费我的卡路里了。”青婀看着景色如旧,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的弱水之源,只觉得一万头草泥马从内心的大草原上奔过,白花花的都是肉! 肉! 这已经是她和黄少卿在这个鬼地方走的第三十五天。 行走的力量啊啊啊啊啊—— 从一开始还有点希望,去寻找一些离奇端倪,到现在走得麻木不仁,他们基本连小李子荒野求生的水平都没有达到——弱水之源,生机断绝。 要不是那么一点点的水,他们估计早就挂了。 就算是现在,胃部的灼烧感也已经没有最开始那么强烈了,仿佛是被烧得麻木,烫成了死猪皮。 到如今他们也不太清楚为什么还在往前走,青婀觉得如果不是因为神鬼的身份觉得怎么也不能比人类求生本能更差,恐怕这会儿她就选择自己把自己沉塘。 “其实,大理寺的日训也是这样的。”黄少卿抬起头,看着眼前依旧是一望无际的山涧,郁郁葱葱的绿林与清澈的溪水潺潺,“我们都是从山脚下往上爬,那种切片一样的悬崖,不知道上面有多高,需要多久爬上去,不过比现在好的是,我们身上都带着吃的。大理寺的干粮是很恶心的丹丸,故意做成很难吃的味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们都不会吃的。那个时候,既没有饥饿也没有困倦,就在不停地爬,爬,只有合格的人才知道,这个测试根本不是测试什么应变什么体能,而是耐心……” 青婀脑子里立刻出现了一座悬崖峭壁,一群黄少卿这样精壮的汉子背着小挎包孜孜不倦往上爬的样子。 啊那都是好多肉红烧的碳烤的酱爆的清蒸的水煮的风干的…… 好多的肉啊!!! 青婀觉得自己的胃部因为这个脑补而狠狠抽痛了一下。 黄少卿一把扶住青婀,他已经不需要多问一句,眼下两个人的情况都已经油尽灯枯,不停的麻木的前行,让原本就缺少能量补充的身体更加痛苦不堪。 这种痛苦似乎在日渐加剧,又似乎在日渐变得麻木而无法感觉得到,有的时候这种灼痛感钻心挖骨,有的时候这种灼痛感突然消失,就好像身体的一部分的知觉也跟着一同消亡。 人对身体的控制力一点点被剥夺,每一步都仿佛在接近一个一无所有的黑暗,就算是黄少卿,也从未经历过这种凌迟一般地慢慢死亡的过程。 他甚至怀疑,自己这个“往前走”的决定究竟是否正确。 毕竟,在此以后,青婀便义无反顾,跟着他往前走,至今为止也没有一句抱怨,可那个时候黄少卿并没有这种觉悟,觉悟得到这一路向着死神前行,全无变化,全无根由。 第二天。 第五天。 第十天。 第十九天。 第二十七天。 第三十五天。 第四十三天。 第五十六天。 第六十八天。 第六十八天,青婀听着黄少卿的声音,像是吹破了用坏了的风箱,但他还是在依旧低声说着什么,似乎想要借由这些碎片一样的声音,让青婀知道,她不是独自一人。 差不多,也快要撑不下去了。 一旦这个念头出现,人体的崩溃就会更快。 “……我不太行了。”青婀悄声说。 “你先走,然后我跟你走。”黄少卿说。 青婀眼眶湿润,这大概是她身体里最后富裕的水。 以前她曾经听阿姐说过,让你先死,有的时候不是残忍,而是一种温柔。因为在双方是相爱而不是相杀的情况下,被留下的人,更为痛苦。 啊啊真是糟糕啊就这么爱上了吗…… 青婀闭上眼睛,她感觉到阳光照射在眼皮上,有淡淡的橘色的光,那光逐渐消失,人渐渐失去了对身体所有部分的控制,黑暗毫无预兆地将她吞没。 这一次,青婀并不惧怕死亡。 有的时候,记忆就像是一部小说,翻过最后一页的时候也许你还并没有意识到,这部小说是个什么玩意,也没有想过,这样一部小说对你的人生将要产生什么样的意义,但是也许有一天,在不经意间,你会想起这部小说,并且无奈于自己当时的无知和浅薄。 今昭忘记这段话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的了,但是现在想起来,她觉得有点惊心动魄。“理想国度”因其仅仅存在于精神层面的特殊性,而非精神和肉体一同参与的经历性,导致“理想国度”的任何经历,对于今昭这样的体验者来说,都像是一部小说。回想起整个理想国度里度过的一生,今昭并没有那种已经老去过一次的沧桑感,而是好像看了一部小说,感同身受,意犹未尽——但那就是别人的人生,一部小说而已。 与陈清平一同经历的一生,今昭现在想想,很多细节已经模糊不清,就像是看了一部太长的小说。 那些事情真的仿佛存在过,那个世界真的如此的真实,就像是一部精彩的小说。又或者,像是她与陈清平一同出演的一部连续剧,排了太多的季,两个人扮演的角色渐渐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但那毕竟是角色。 今昭觉得自己现在有点像是电视剧的青春女主角,开机前就对扮演男主角的演员垂涎三尺,而拍完以后又在脑补假戏真做。 “你还好吧。”陈清平在西跨院树下看见今昭,有点意外她今天竟然是自己一个人,她这个人,想来都是跟着人堆儿和热闹走的啊。 “挺好哒!”今昭指了指自己的脸。 陈清平看了看今昭,不知道想起来哪一天的哪个时刻,浅浅一笑,伸手抿了一下今昭的刘海儿:“不知道那两个什么时候出来。” 今昭毫无自觉地点头,也别了一下自己的鬓发:“最次就是死了,死了就出来了。要我说,这个什么理想国度的技能就是恶心人的。” 两个人平静地站在那里,细话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浑然未觉,围观群众们,已经目瞪口呆了。 最终还是老元实在忍不下去这虐狗的画面,出声道:“那个,那两个醒了。” “别拦着我——”青婀一起来就跳了起来,“阿姐呢我要杀了她——” “来呀来呀来追我呀——”华练给了青婀一个销魂的背影,然后就跑出屋子。 黄少卿看了看周围,沉吟片刻,抬头问:“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朱师傅一笑:“是啊,原本是用一点小伎俩,把某一个时间段做成了一个考试,想让今昭去体验一下真正的穿越生涯的。没想到你们遇见了尚付。根据统计,同时代的尚付不超过十只,全世界十分之一的概率呢。” 黄少卿苦笑:“那还真是很有运气啊。” “不过……”朱师傅也眯起眼睛思考起来,“要是说这是单纯的运气,我是不能相信的。华练也的确没有任何关于添加神兽的设计……” “我也觉得这是个意外。”黄少卿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因为华练的心是不够狠的,她至今还从未将今昭置于绝境之中。可据我所知,有一半的太岁,都曾经身处绝望,无力自救而自尽。” “所以这个意外才显得格外诡异啊。”朱师傅叹气,“反正青婀就算在,她也不会在意这种事情。我就解释给你听好了。这次的尚付释放出来的能量,产生了一种极其逼真的幻觉之境,后世的人们研究之后,称之为理想国度。这四个字在他们几个的身上都应验了。在你们俩身上,可能因为你们一个出身六合,一个则在六合生活了那么久的原因,你们俩的理想国度产生了点儿意外。根据研究,六合出身,或者职业的萃梦师,在理想国度问题上,都会或多或少产生偏差。” “这个,我回去就记录在大理寺的档案里吧。”黄少卿摆摆手,“也没关系了。这么多年,谁还没死过几次。” “这么说,我们还在还是门朝商周,春暖花开了?”追华练追得气喘吁吁也没追上的青婀翻着白眼问。 “是啊。不过也要回去了,因为那边好像出了点事情。”蔓蓝递给青婀一杯放了点儿干桂花的甜浆。 青婀喝了一口,皱眉头:“赶紧回去吧我觉得运动之后还是喝碳酸汽水比较好啊!” “果然,还是带着点儿二氧化碳的苏打水更适合这种天气啊。” 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坐在温泉池旁,她的身边环绕着一群或清秀或健壮的年轻男子,姿态恭敬地呈着各色饮食。有烤的酥烂的带皮灸肉,有烘得劲道带嚼劲的酱脊龙筋,也有焖得几乎脱了形的熊掌,和炖得黏稠的驼蹄羹。 “太后,您看今晚……”一个容貌最美的青年涎着脸凑过来问。 那女子转过头淡淡看了那青年一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冷意,可这冷意太快,那青年没有看清,他只看到了一片温柔的巧笑嫣然。 “好呀。你,今晚。” 入夜,那青年香汤华服,进入了寝殿,他全身的血液都因为在那一片凌霄纱后看见的玉色人影而沸腾。 可是,有奇怪的脚步声传来,两只比他略高些的鸟儿一样的生物,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太后,这……”青年有点茫然。 “这是余兴节目啊。”纱帐后的女子笑着说,“可惜你是本地人,如果你来自我即将去往的很多很多年以后,你会吓得哭起来,说这些小可爱,长得好像迅猛龙呢……” “啊——” 第三百七十三回别有幽愁暗恨生,女神日子不安生 沿着西湖畔北山路一路而去,秋色嘉美,先看暮色里断桥水波愔愔,再看曲院风荷的残荷沐雨,过了岳王庙往前,能一直到灵隐寺飞来峰景区。灵隐寺香火极旺盛,然而此景此地,本该有灵隐寺的地方,是一片枫林。一条青石台阶铺就山路向上,踩着湿滑的青苔,便能寻到幽静的永福寺。 此时此刻,永福寺里一片寂静,只有风吹枫叶的沙沙声。尚未遭遇几年后那一场离奇洪水的永福寺,有着与世隔绝般的清美。 这里当然不是真正的明朝弘治年间的永福寺。 这只是某个人梦境之中的一段记忆,一段因为被重温太多次,而变成了格外逼真的独立的小世界的记忆。 但是,真正的明朝弘治年间的永福寺也是这般,傍依着香火旺盛的灵隐寺,显得格外不起眼,又不如登高远望的韬光寺出名,一直清净宁和,直到后来有一位僧人擅作枫叶豆包等点心,渐渐在喜静的官家女眷中流行开来。 这个永福寺的枫林的规模比起真正的永福寺,甚至是属于八荒界的永福寺,都大了许多,视线所及之处,连西湖都看不真切,只有满眼的枫红连绵不绝。林中有僧人担水而行猜出来的小路,曲曲折折一直伸向山中溪流尽头一小片瀑布,清澈的水流旁有一片茵茵绿草,景色清美宜人。 那一片清美之中,有个人躺在草地上,拿着书该着脸,正睡得香甜,一弯酒红色的卷发落下来,随着风轻轻摆动。 林间小路走来一个穿着书生常服的青年,枫红水美,映得那青年的面庞好似一块放冷的玉露霜,皮肤是四花粉过了五筛调和,肌理是薄荷叶盛水洒润,几隔几蒸后冷定,才有这样温润的,边缘微微透明流光的模样。 同样的这一番描述本属于另一个人,可用在这个人身上,也是一模一样的恰当,只是不过这个人比那个人,少了多少出尘脱俗,多了多少红尘故事。那玉露霜里不光调了四花粉薄荷叶,还有花椒水芫姜汁儿——那么辛辣鲜活,属于凡尘俗世的狡黠滋味。 拥有这样的脸和这样的气质的人,当然是陈透卿。 这家伙虽然名字是因为透辉石而被人随口取的,但如今看来,竟然是人如其名,一双冷眼看得剔透,又在那种神秘的宇宙里留守,窥见了多少秘辛,比起当年刚出生时的荒诞不羁,又多了多少凝冼出的潇洒淡定。 潇洒淡定的透卿伸脚,潇洒淡定地踢了踢睡得昏天黑地的华练:“在梦里睡这么死,会跌进六合的深渊里啊。” “你让她睡,醒来以后,就不能这么睡了。”陈辉卿的声音传来。 透卿这才发现,草地里还躺着一个人,他咧嘴:“你竟然也在,好污!” “啊谁这么吵啊……”嘟嘟囔囔的声音响起来,利白萨顶着一头褐色的乱发,也从草丛里坐了起来。 透卿顺手捡起一块儿石头,往利白萨那边丢过去:“我看看到底有多少人。” “哎呦!哪个小兔崽子!”能把骂人话也说得如此动听的,只有天音族的宫韵白。 “看来不能好好午睡了啊。”被石头子儿砸到也能保持住风度的,透卿认识的只有卫玠一人。 “人很齐。”透卿拿起华练脸上的那本书,剥掉书上套着的麻布书衣,顺手翻了翻,“啊,是《幽游白书》的文库本嘛。说起来,你们都在她梦里的私宅干什么?开秘密会议么?” “嗯,差不多吧。和飞琼的事情有关。”卫玠点头。 “那个女人不是嗝屁了么。”透卿大大咧咧地坐在石头上。 “是啊,带着华练那一半的能力一起嗝屁了。”利白萨双手一摊,“所以就得好好商量一下怎么索赔。” “你们对今昭的训练怎么样了?”透卿又问。 “还行吧。这也不是朝夕就能办到的。”宫韵白说到这个话题有点头疼。 “可是不快点的话,就来不及了啊。”透卿指了指华练。 华练睁开眼睛:“比以前强多了,现在挺机灵的。你至今还是这么怀疑的么?” 透卿做西子捧心状:“是啊。怎么想,太岁就算是牛掰到太岁第一任族长炎黄的程度,也不可能就那么容易从平行宇宙跑过来——她又不是陈清平那种初号机。这件事情背后没有黑手,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的。” 华练坐了起来:“那个先不提了,总之不能让迅猛昭把我们的今昭给干掉。不管怎么说,我欠陈清平的,就该还给他。” “你还的可以了,连上古神兽都被你抓来助攻。”宫韵白拍了拍华练的肩膀。 华练一脸诚恳:“那个自带平行式视界幻觉境界理想国度的上古神兽,真的只是个意外。” “不管是意外还是故意,结果很好。”陈辉卿对华练说,“他们现在至少平等,自然,而且默契。” 华练做小鸟依人状依偎进陈辉卿怀里:“卿卿还是你最好了!” 围观的无辜群众纷纷做呕吐gif,倒是卫玠欣赏了一会儿大家的耍宝,笑得很温馨,然后拉回了话题:“好了,还是商量一下索赔问题吧。这个问题解决好了,以后对付幕后黑手之类的,也方便许多。” 华练双眼放光:“我强烈要求和卿卿结婚!” 毫不顾惜东皇太一大人心情的众人齐齐转头,异口同声:“滚!” “滚。”淡漠里拐出几分离奇的妩媚感的声音,从天津市营口道附近一间居酒屋的阁楼雅间里传出来。 白色的长方形的瓷盘之中,有两朵摆成樱花形状的食物,瞧那细密的肌理和粉嫩鲜美的颜色,应当是肝脏。 一双大漆的筷子,夹起一块儿肝脏,放入嘴里。 柔软,滑腻,绵密。 “也没比那边差很多啊……”有一头稻草色头发,戴着金边眼镜的男人撇撇嘴,“只是,还是差一点的,里面的姜的味道,盖过了肝脏本身那种复杂而充满欲望的天然滋味……” “你的要求太高了啊,酒吞大人。”草薙朝颜苦笑。 “说起来,你的堂弟现在也是清平馆的学徒了,没有什么消息么。”酒吞斜睨了一眼草薙朝颜。 “嗯,有邮件说,清平馆的那些人,最近刚刚回来,开始营业,之前有点事情,休息了几天。”草薙朝颜很诚实地回答,“我也想过去之后拜访一下,之前也受到今昭酱很多照顾。顺便看看朝华。没有意外的话,朝华已经无法回到日本了呢。” “这样啊……”酒吞转过头没再说话。 突然,雅间里的灯,猛地闪了闪。 门外的一位保镖探头进来,一双黑沉的眼睛扫过室内:“酒吞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酒吞摇了摇头,抬手道:“你们都离远点,这可不是你们能搞定的事情。” 有一声奇怪的,似狗非狗的呜咽声传来,随着那呜咽声,雅间里的灯,逐渐暗了下去。 酒吞摘掉眼镜放在衬衫口袋里,勾唇一笑:“有趣。” “那是什么?”草薙朝颜有点紧张。 “斥候?”酒吞站起身来,“草薙,你躲到角落去,闭上眼睛,我可不想给副使收尸。” 草薙朝颜很听话地躲到了雅间的角落,手里紧紧握着身旁地灯的长柄,闭上了眼睛。 刺啦。 似乎是灯被熄灭了。 整个房间变得一片漆黑,呜咽声也消失不见。 然而草薙朝颜本能地觉得,那“斥候”一定没有走。 这种感觉十分奇特,他分明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在这个屋子里,可他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感觉不见。 这“斥候”的存在,仿佛是直接存在于他的意识之中的。 就好像有人提笔在他的脑子里写了两个字——黑暗。 “这么点本事,就敢在黑暗的祖宗面前炫耀啊。”酒吞竟然十分愉快地笑了出来。 草薙朝颜没有睁眼,也就完全没看见,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听见酒吞童子一边笑,一边似乎挥了挥手,之后,那种黑暗的存在感就消失不见了。 “好了,没事了。”酒吞童子说。 草薙朝颜睁开眼睛,雅间里已经恢复正常,酒吞坐在他的位置,慢条斯理地吃着那一叠云雀肝。 甚至居酒屋的店员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脸不觉地敲门进来,端来了温好的清酒。 他觉得酒吞不会告诉他,所以,他也没什么都没有问。 酒吞挑了挑眉,不理朝颜,兀自自斟自饮。 他划开屏幕锁,不慌不忙地挑了个名字,写了一条短信发了出去。 短信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我刚刚吃了一只小枭光呦。” 很快,那条短信的回复就到了,只不过不是以短信的形式,而是直接打过来的一通电话,电话那头华练的声音有点气急败坏:“什么?你也遇到了吗?” “也?”酒吞捕捉到了这个字眼,他的笑容更盛,“既然这样,我们就务必要在一起好好聊聊了。明天下午我到北京,晚上七点,老地方见。我想,我们一定会度过一个十分愉快的夜晚。” 那一头华练的声音也转为平和,甚至带着几分愉快:“是吗?我十分期待呢。不要让我失望哦。” “好失望啊。”榻榻米上的酒吞手托腮,肘撑半身,衣衫半敞地撅起嘴。 拉门外的华练带着陈辉卿利白萨卫玠宫韵白四位男神,十分自然地脱了鞋子进来,利白萨甚至还抱怨了一句:“你看看你选的破地方,堵车。你看看你选的破天,雾霾!” 宫韵白没吭声,已经很自便地找了个好位置坐下来给自己倒茶润喉了。 陈辉卿则直接坐在了华练身旁,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兴许都不到一厘米。 倒是卫玠,拿出一个玻璃雪球一样的东西来,里面有一小片黑暗在电闪雷鸣,似乎十分不甘不愿,正在发怒。 “你捉到的这个,比我的要年幼啊。看来人家不觉得你很厉害呢,国师大人。”酒吞笑得很假。 “也许吧,这倒是没有什么所谓。”卫玠淡淡一笑,“只是不巧,一共来了四个,只剩下这一个了。” “这一个还是我费劲巴力从这人手里抢下来的。”利白萨撇嘴,“要不是我,这个也会被捏碎的。” 宫韵白露出十分高冷的笑容来:“是啊,打扰东皇大人的夜间活动的生物,不管是什么,都唯有一死。” 华练顺手就照着宫韵白的脑袋拍了一下。 “好了,言归正传。”卫玠把话题拉回来,“这么说,你这边也有这种生物拜访了。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啊。” “也?”酒吞挑眉。 卫玠点头:“是的。包括我们在内,目前在幽都地区的十几位故旧,都被打扰了。” “拜访?打扰?故旧?”酒吞呵呵一笑,“分明是幽都的大人物们,都被这些小东西试探和监视了吧!” 华练眯起眼睛,指了指那玻璃雪球里的枭光:“那么问题来了——why?how?” 酒吞也眯起眼睛,微微一笑:“这个问题,十分经典。” 第三百七十四回两行清泪单身狗,一对CP虐出翔 重归帝都的这个春天,众人的心情是史无前例的轻快。 过去的日子里常居五道营笑脸八方客的日子,代表着啥事儿没有的平静轻松。根据清平馆的行政总厨朱澈之同志和资深领班周思赋同志的回忆,在今昭和华练这两只糟心的女人到来之前,他们清平馆过的,都是这种波澜不惊的好日子。 后来今昭来了,陈清平开始奇奇怪怪起来; 后来华练来了,陈辉卿开始,嗯,不提也罢。 总之这两位呼风唤雨的女纸给清平馆带来了血雨腥风——老宋深吸一口含着五道营胡同公共厕所味儿的空气,无限感慨地说:“回家了啊。” “今天的采购单。”陈清平把一张纸递给老宋。 老宋悻悻然看着老板,片刻之后突然瞪大眼睛:“你……你……” “你什么你,去买吧。”陈清平伸脚在老宋的膝窝一踹,提着从西跨院捞出来的几条带鱼走了。 今昭起得晚了,洗漱完毕的时候,东跨院已经都起床了。从东跨院的月亮门一路出来,她分别在东跨院门口看见了石化的老宋、甬道上看见了石化的鬼王姬蔓蓝、厨房门口石化的老元和端着一打盘子呆若木鸡的老周。 “你们怎么了?”今昭拍了拍站在厨房门口愣是没进去的玉卮。 玉卮转脸看了看今昭,突然诡秘一笑:“你自己看?” 今昭在玉卮脸上看见这种华练式的笑容不明觉厉,探头看了看陈清平正在和朱师傅讨论春季菜谱,两人都穿着厨房里做活儿的行头,谈得颇为投契的样子,朱师傅似乎找到了一份清朝的食单要试试,陈清平却一笑表示,今年打算做古菜革新。 好像没什么不对? 今昭茫然转脸看着玉卮。 玉卮撇嘴,又瞄了一眼陈清平的笑容,拍了拍今昭的肩膀:“自己感受。” 感受? 今昭一边擦着桌子一边琢磨。 自从从那个战国时代神兽制造出来的“理想国度”里面出来以后,今昭就对那一段“理想的幻觉”有点记忆模糊了。她不是不记得发生了什么,而是仿佛那一段几乎涵盖了一生的记忆里发生的事情,都以蒙太奇手法处理,大段大段地跳跃着,导致她对那一段记忆,有一种看了很多遍的电影一般的熟悉。 或者说,她此时此刻感觉那是她演过的一部电视剧,感情什么也挺真实,但总是和眼下有点区别。 她记得,她在那个完全没有任何神鬼的世界里,从改变她命运的那一天开始,做一个普通人,毕业,工作,四处寻找清平馆众人,最终找到了陈清平,而后平静地继续如一个普通人那样,和陈清平过着普通的生活,普通地结婚了,有了孩子,然后像一个普通老太太那样老死了。 虽然说起来应当是十分粉红并且脸红心跳的事情,但因为里面夹杂许多家长里短,显得平淡无奇,并且今昭还是觉得这一段跟演电影一样,有点半真不真假戏真做之类混乱的感觉。 总之,好多的细节和桥段,都像是电影里不被表现出来的那些零碎的,无关主题的事件,剪切掉了。 她的确是感觉陈清平已经十分亲近,并且彻底在内心里消灭了对陈清平的最后一丝男神崇拜之爱,已经十分能够把他当做是喜欢的人,所爱的人,身边的人,一起走下去的人——好吧其实这样已经算是很厉害了。 不过现在真的让她滚个床单什么的她还是会炸毛的好吗!臣妾做不到啊! 太岁低下头,深吸一口气。 不过呢,今昭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空,这是清平馆的天空,天空下时常出现陈清平的身影,只是现在想想,少了些激动颤抖,多了很多温暖恬静。 这也不错嘛,好好洗毛巾去吧。 “温水?”陈清平的声音响起,视线落在今昭手里的盆上。 今昭嗯了一声。 陈清平点点头,往外面走去。 今昭想了想,好像那一段蒙太奇的电影里他们一起生活了很多很多年的某个习惯,就是陈清平不允许今昭用冷水洗衣洗碗。 “哎!你也还记得。”今昭对着陈清平的背影喊。 陈清平回过头,有点无奈:“当然。”也许记得比你还清。 “哦,那我们这几天吃香椿吧。”今昭觉得莫名其妙心情愉悦,恨不得抱着盆窜上树去撒欢。 陈清平转过头:“我已经让老宋去买了。” 说着,他也抬头看了看清平馆熟悉的天空,与今昭不同,他的目光,带着几分遗憾和凝重。 北京早春季节最好吃的当季时令当属香椿。 老宋的香椿供应者是居住在京郊山里的小小土地神,家里人口多,十几个儿子一顿饭简直能吃掉一只大象,因此时常卖自家山头的山货来贴补家用。 瞧着土地带着儿子们来倒腾山货,老宋觉得去年见到他的时候,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可惜真切地讲,对于土地来说,也就是过了一年。 围着这位土地爷买香椿的妖魔鬼怪不少,几位吃家家中的厨子都到了,老宋瞧见一位熟面孔,上去打招呼:“黄阿姨!” “你这小鬼头,这里两个黄阿姨,你叫哪个?”一把风风火火的声音响起,是一位比黄夫人瞧着年轻个几岁,剪着一头利落短发的女人。那一对儿浓眉和生机勃勃的大眼睛,与黄少卿和黄尚书像极了。 必然是黄飞虎的妹妹黄飞燕了。 老宋立刻跟着叫:“黄姑姑!” “黄姐姐!”黄飞燕纠正。 “飞燕,你淡定。”黄夫人微笑着捏了捏那女人的脸。 “嫂子!这就是,那家的人吧!”黄飞燕问。 黄夫人含笑点头。 老宋有点纳闷,但还是一脸笑地跟黄夫人和黄飞燕寒暄了几句,倒是黄飞燕兴致极好,预定了中午过去清平馆吃饭。 一晃儿就是中午,因为黄少卿已经是清平馆几乎一份子的存在,大家也就把午饭摆在了西跨院树下,让黄夫人和黄飞燕跟着清平馆老几位一起吃。 新买的香椿做了蛋饼,做了凉拌,还烧了一碟子老豆腐,那鲜美香气四散飘逸,老绿色的叶芽儿点缀在焦黄黄油汪汪的鸡蛋饼和煎得滋滋冒气儿的老豆腐上,又配着凉拌里的黑豆腐丝儿和星点儿红彤彤的剁辣椒,显得极其有食欲。 配着香椿吃的也是家常的时令菜,杂粮的米饭还有爆炒的小牛肉。每道菜量盘都不大,也没有什么奢侈,就是家常味道。 仅有一道甜杏仁汤,是特地为两位黄阿姨做的。春天燥火,喝点儿甜杏仁银耳枸杞汤,可以清热润肺,平燥生津。 青婀还记得黄夫人很喜欢甜食,也喜欢浓郁的汤味。 所以陈清平得了这两条儿小贴士,先把甜杏仁打磨成浆,过滤掉渣滓,只留下浓浓的杏仁露。之后把发好的银耳炖出胶来,加入甜杏仁露和冰糖,熬到杏仁露已经彻底与银耳汤融合在一起,略略有点黏稠,才收了火。 甜杏仁的渣滓,也烘干了加在了饼干里,做了杏仁口味的手指饼,给黄阿姨们吃了饭聊天搭配着用。 伙计们没有跟两位黄阿姨客气,轮着来吃饭,聊聊天寒暄几句,吃完了还要去忙。倒是青婀被众人始终留下,从头作陪到尾,一顿饭吃下来表示莫名其妙有点紧张 众人怜悯地看着青婀,表示一席话听下来他们都替青婀紧张。 “我感觉我不知道的祖宗十八代都被打听出来了,这是长辈女性的职业技能吗?”青婀做捂腮做名画呐喊状。 “我觉得你这个什么也不想的脑子能什么也不想到这个地步,也是你的职业技能了。”鬼王姬双手环胸,颇为鄙夷地看着青婀。 同样是从那“理想国度”里出来,老周和老宋大概是习惯了这种跨界,并没有任何出奇冒泡的地方,跟以前一样;今昭经过华练的特训,显得机灵和镇定了许多,经过那理想国度吧,虽然有点懵圈,但基本上也稳定发挥,尤其可喜可贺的是,对陈清平有了那种老夫老妻的自然和缱绻,尽管她自己意识没到;陈清平则是变化颇大,大概是因为和今昭过了一辈子,被今昭感化了,整个人虽然依旧是寡言,但看着棱角打磨掉许多,散发着一种类似朱师傅的温润,而且还比朱师傅显得更居家——那种没有心机城府,就是平平淡淡过日子的宅性恬淡。 鬼王姬委实没有想到恬淡俩字可以用在陈清平身上。 蔓蓝和老元,因为老元的年族技能,压根儿没在那里面呆几天,很快就出来了,所以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产生火花,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然后就是黄少卿,嗯,这个人一回来就因为突发奇案被大理寺召唤,到现在也没有再露面,想来他算是官复原职,又投入到神探黄洛特的职业生涯之中了。 倒是青婀,的确没有任何变化,但是,这种没有变化,和老周老宋那种见过风浪的没变化不一样,这尼玛完全就是缺!根!弦! 这个女人和黄天化同志在那地方虽然说没过多久,但好歹是生离死别。 历经生死后青婀难道就丝毫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和发展? 鬼王姬很想劈开青婀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杏仁露不是。 黄家两位阿姨这番来,分明就是在相看媳妇嘛! 青婀如此缺根弦少根筋,鬼王姬默默在心里给黄少卿点了一排的蜡。 “说起来,大黄当时接电话的表情好像特别恐怖。”青婀认真回忆。 鬼王姬也皱起眉头:“我让郁垒去打听了,隐约听说出了一档子大案,还是跨国的。里行使也参合了。” “里行使参与的话,难道是不太能见光的?”青婀摸下巴,“不知道是不是华练姐的锅。” “喂喂!你们说我什么坏话哪!”华练打着呵欠走过来。 “阿姐,大理寺那个案子,你的锅?”鬼王姬问。 “是你的锅——还你的益达呢。”华练撇嘴,“跟我一毛钱关系也没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正差人打听呢。不过卿卿给人叫走了,估计他回来后,能有不少的一线情报。” “啊,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青婀握拳。 “……这话你说的,好欠扁。”鬼王姬扶额。 清平馆外的春日,大风起兮云飞扬,这是一如既往了很多年的帝都特色春风怒号的时节,空气里有香椿芽味道,五道营胡同的下午,依旧慢慢堆走起四处拍照的游人来。 这一天看似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 这一天注定与以往大不相同。 第三百七十五回群仙远上白云间,一片宫城万仞山 “这一天注定与以往大不相同。”玉楼金阙白玉阶之上,望着昆仑雪域连绵的银峰雪线,有个略显清癯的黑发少年,正幽幽地放眼望着整片雪域。 正是孽镜童子。 临雪而立,伫立得很有逼格的孽镜童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 在他的视野之内,略低了几个山头的那一片密集的宫殿群落,此时此刻,各色宝马香车停驻,人流穿梭往来,法阵连闪,极为热闹。 这是为了飞琼的事件,而将一些有关人物聚集起来的一次会议。 飞琼虽然去了趟魔界又混了次六合,但最终还是死了,带着华练的另一半的力量,带着那些属于九幽的强大的力量,一起灰飞烟灭。 于是华练很不开心地表示,当初你们说怀璧其罪,所以把璧存在了一个碧池那里,现在碧池死了璧也没了,她作为璧的拥有者,怎么也得讨个说法。 这个态度连西王母都无可奈何,现在不同以往,当年还可以强行将九幽拗成华练,而眼下多少眼睛看着——譬如通州的运河那边,就已经来了多少使者——已经不能用强硬的方式把这个事儿给压下去了,所以最后得出来的办法就是,干脆把所有的相关人事和眼睛都聚集起来,你们去嚷嚷好了。 这个锅,老娘不背。 “能有个什么鬼结果。”华练的声音在孽镜童子身后响起,她把云外镜往前一推,“这个人欠我人情,所以我把他带过来,你们的修行是很相似的,所以他对你恢复你的道行很有帮助——尽量用,不要跟我客气。” “喂!你这个女人——”云外镜恶狠狠地瞪着华练。 华练把云外镜推出来,就干脆地转身要走。 孽镜童子想了想,叫住了华练:“她怀孕了?” 华练翻白眼:“你是孽镜,你不会自己看。” 孽镜童子微微一笑,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骄傲:“有些人,我不会看。” 华练把白眼翻得更厉害:“是的怀孕了意外怀孕想不要都不行了呢现在跟一个稀世珍品一样被全体人员供着——你当然可以放心,虽然和你没个卵关系。” 孽镜童子的笑容更大:“师姐,你知道么,当你心虚的时候,你会连读吞音和爆粗口。就算是她,对我也没有什么不公平,更何况你。我就是问问。” “我当然知道你是问问。”华练摊手,“但是,你是不能拿她当朋友的,因为她不爱你;当然也不能能为敌人,因为你还爱她。” “……能不能不要把这个话题讲得这么深?”孽镜嘴角抽搐。 云外镜瞪着华练:“当然是因为她深有体会,跟酒吞。” 华练被云外镜噎了一句,瞪眼。 孽镜童子微笑看着云外镜:“看来我们能合得来。” 华练摇摇手:“好了,不和你们说了,我先去和里行使们碰个头,听说最近里行使们在好几个地方都发现了枭光。我得去问问,这是杜兰又怎么了,还是又有什么时空裂缝被这些小蝙蝠给发现了。” “祝你好运。”孽镜抬抬手,算是说声拜拜。 别过华练,一路行来,孽镜童子心中叹息,枭光,枭光,若果然真的是枭光,那必定又是一场灾难。 上一次他见到许多的枭光的时候,京城死了很多人,华练为此去了半条命。 “蒋霍。”有人喊他的名字。 “师父。”孽镜转过头,来人正是他的师父西王母本人。 今日的西王母因为要主持宴席,格外盛装,压住了她原本的艳色,显得端庄华贵,一看便是久居高位之人。 “你师姐,与你说了什么。”西王母问。 “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她只是把云外镜带来了。”孽镜回答。 西王母微微蹙眉:“她可曾说——” 孽镜摇头:“这些事情,她不会和我说的。这个世界上,她甚至不会跟任何一个人说。师父,当年的事情,本来就是很混蛋的。从前她的东西被弄丢了,你们也从未有个说法,现在这东西彻底没了,师父觉得,师姐还会一声不吭,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么?” 西王母叹气。 孽镜没再多说,只是补了一句:“我看见了不少的枭光,虽然都不是成气候的,但这样的数目也委实古怪,若不想天启年间的事情重演,这次师父您也使点力气,好叫人知道,当年的事情,您的确是情非得已。” 西王母被孽镜说的哑口无言,许久才道:“把枭光的事情,跟我说说吧。” 悬圃宫是西王母历来用来举办铺筵设宴之地。正是春日,悬圃宫的锦绣悬圃百花齐放,视线所及之处,一处一处悬在半空之中的花圃,有的桃云漫天,有的杏花连天,有的开满了迎春和栀子,还有的点缀成各式各样的景致,瀑布流水如一道银练自半空倾泻而下。西王母的侍女们,素女一族的少女们,正捧着各色食盘食盒,为宾客们添着酒水点心。 今日并非正宴,因此也未设有大筵席,只是在悬圃宫各处放着人手安排了茶点饭食,凭着各人到来的时间和喜好,各自去点菜。 在西王母的昆仑山侍奉的基本都是素女族的族人,也有些玉女族,因此从侍女到厨子,都是娇滴滴的美人。这些美人在针织绣艺、烹调料理方面都十分精绝,也许手艺上不能叫板见多识广的陈清平,但绝对更懂得精益求精,尤其擅长各类滋补养生的菜肴,更精于姑娘们都喜欢的漂亮秀气的点心。 今日寻常一道羊头签,在悬圃宫各处都备着,就是这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风格的代表。 羊头签常被人误以为是羊肉串,因为肉上签着一根枝子,瞧着和牙签肉也没什么区别。悬圃宫的羊头签,羊肉上签着一根桃枝,有的桃枝上有一叶嫩芽,有的桃枝上半开一朵桃花,有的带着三两个骨朵,配着金灿灿的肉和柳黄色的香葱嫩芯儿,从颜色上就十分的春意盎然。 这羊头签,是取羊头脸上脸颊一块儿嫩肉,切了丝儿,与同样切丝儿的鲜佐料叶儿一起搅拌,裹在猪网油里上浆炸过。炸出来的羊头签,外酥里嫩,因用了新鲜的佐料香草叶子,不油不腻,格外香气馥郁,肉嫩而精美。 一只羊想当然只有一个头,一头唯有两个脸蛋儿,这脸蛋儿肉本就没有多少,所以肉嫩得不可思议。香草又是悬圃宫自种的,浇着天生水,沐着仙家风,味道当然是不同寻常。猪网油偏是从福彘身上剥的,福彘就不是脂肪肥美的动物,通身网油,也就是肚子一圈肉而已。这脸蛋和小肚子,加在一起一份儿也不过巴掌大,所以一盘子的羊头签也不过是几块而已,配了桃枝葱柳,摆做春日小景,色香味俱全,显得格外精工细作。 这样一道花儿景儿的菜,却是作为客人们在谈笑之间,随意垫垫肚子的,这等手笔,就算是八荒界的上神们习惯豪奢,也不常见。 这不过就是为了飞琼那点事儿,把相关人士和华练找来,一起商量索赔的议事会而已,又不是每年一度的蟠桃会。 只能说,西王母对这次要讨论的事情,十分看重,为此不惜极尽豪奢,来给这次会议抬抬身价。 不少的来客都在吃着点心心里头揣摩着西王母的态度。 她到底是要给徒弟撑腰,还是要给徒弟施压呢? 利白萨徒手捏着一块儿鱼冻,咧嘴笑:“我估计是两手准备吧。要是华练气势弱了,别人看着,这就是在给华练施压,那么上面的人就会感激西王母大义灭亲。要是华练气势强了,这就是给徒弟撑腰,旁人也会觉得西王母很护犊子。” “……能想到这一点的你,也的确可以说是深刻了解了我们这边的文化了啊。”宫韵白点头,“你那么点儿比这个鱼冻大不了多少的脑子,这一次还挺机敏。” 利白萨将鱼冻塞进嘴里:“在精不在多,你没听刚才那个端菜的小侍女介绍么,这是桃花潭里的鱼,剔脊骨两条白肉,用文火熬成肉浆,再搁在冰室里凝结成鱼冻,雕刻出形状来。这可不是一般的鱼冻。” “咦?桃花潭的鱼不是专供着赏玩用的么。”宫韵白纳闷。 “所以吃了才格外奢侈啊。”利白萨又拿了一块儿鱼冻。 “也是,虽然我不能苟同这种扭曲的食用美的奢侈,但的确听着很令人咋舌啊。”宫韵白捧着茶水道。 旁边伺候的小侍女原本还觉得这两位生面孔,都长得一副好相貌,颇暗送了几次秋波,可听了这一段对话,又不由得脸上露出鄙夷来。 长得再好看有啥用,还不是下面爬上来的土包子。 利维坦王和天音族的顶尖人物丝毫不知自己已经被一个西王母的末流侍女鄙夷了,还在那里边吃东西边闲扯。 倒是卫玠提着一个浅碧色透明的茶壶走了过来,看见两人,微微一笑:“今次很有些意思。西王母把她自己院子里花都拿出来做茶了。” 说着一提那茶壶,壶里茶波浅碧,一朵牡丹花做的茶球正在缓缓绽放。 若是与西王母熟识之人,便会认出来,这是她自己的宫殿里种的一种极大极好的姚黄,虽然是中花品种,但因为西王母的关系,早开晚谢,花树之大之蓬勃繁盛,在八荒界也是数一数二的。 这棵牡丹平素西王母只会让人赏玩,偶尔馈赠亲友簪花或者插枝,今儿竟然如此牛嚼牡丹般地拿来做茶了。 “……而且这茶球不能是盛开时做,而要从花苞开始,便缠了茶,才有这种味道如茶但颜色是牡丹的样子。”那小侍女本分地介绍。 就算是下血本做了,也泡不出多少茶来,眼前这个绝世美男子竟然能拿到一整壶,一定是和西王母交好的位高权重之人! 小侍女的眼睛闪啊闪,闪得都快抽筋了,这次托人终于来到西王母的宴会,这人情钱花得太值了! 眼前这样的人,哪怕能得一位的青眼,以后也就飞黄腾达了! 小侍女的脑子里已经脑补到了生儿育女,卫玠等三人却还浑然不觉,随意闲话,华练瞧见这三人,大声喊道:“我说你们仨!正找你们呢!” 小侍女一扭头,看见了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那个粗鲁的丑女。 之前,就是,这个,丑女! 她想起了那次在东皇太一面前丢了大脸的不快记忆——她本想利用那只被做了烤乳猪的福彘和陈辉卿来一次命运的邂逅,结果就因为这个脸上蹭灰的丑女!一切都完蛋了! “就是这个女人!”小侍女忍不住叫出声来。 华练歪头看着小侍女:“我认识你?” 跟着华练走过来的素女族的族长无语扶额,挥手示意那小侍女:“白螺,你下去吧。” 华练眯眼想了想,还是一头雾水,倒是卫玠提着茶壶微笑:“好了,我们还是先过去吧,既然决定站在你这边,就应该好好替你想想,怎么最有利才行。” 利白萨想了想,凑近华练:“我说,我怎么觉得你这事儿,有猫腻呢?” “啊咧?什么意思?”华练歪着头眨着眼,手里转着俩“康乐球”,十足陈辉卿同款的无辜脸。 第三百七十六回不见五月桃子漉,无花无酒往死甜 这一天是个大晴天,五月的天,久违的蓝晃瞎人眼,胡同里的人挤挤擦擦,连平时嫌弃游人太多,不愿意带孩子出来的妈妈们,都推着小车带着玩具,都赶早聚在太阳底下,可劲儿地晒。 此时此刻,清平馆东跨院的职工宿舍的水龙头边,一大早就站了一溜儿出来洗漱顺便闲聊逗哏的家伙。今昭揉着眼睛端着牙杯扛着毛巾穿着她的棉布条纹睡衣,打着呵欠出来,结果刚一瞧见水龙头,就自惭形秽了。 敢情哥儿姐儿几个今儿都早起了! 玉卮青婀这样的女孩子此时此刻脸上已经敷好了面膜,老宋的浅蓝色粉色波点睡裤格外依旧让人不能忍受,今昭觉得那种酷炫的风格,就算是自己,也绝对不会买的。更可怕的是今儿老元穿了一件风格清奇的睡衣,上面的图案都是黄金圣斗士,太阳一打过来,晃得人眼睛都要瞎了。 “不就是跟蔓蓝去看了一场电影……”今昭小声嘀咕,还是不仅仅有蔓蓝,还有青婀鬼王姬和自己啊喂!说白了就是老元带着妹纸们去看了一场电影而已啊! 兴奋个什么劲儿蔓蓝压根儿就是个小屁孩,老元你注孤生啊喂! 正在心中默默吐槽,身后陈清平突然一句:“让点儿地儿,小心。” 一回头,今昭差点把嘴里的牙膏沫子都吐出去。 晨曦下,陈清平站在她身后提着一只还在挣巴的乌鸡,光晕里他的脸格外好看,一身干干净净的散发着技术宅气息的白大褂和里面龟毛地干净的白衬衫,看着就赏心悦目,如果没有手里提着的那只乌鸡,效果就更好了。 很久很久以前,今昭也记得有这么一个画面,那会儿她刚来清平馆,还什么都不懂,曾经为了这样的画面惊艳。 现在这种心里头十分平静平静里带点儿自然自然里带着点儿骄傲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今儿吃乌鸡?”今昭抬头看了看天候,这天儿吃乌鸡,略补吧。 陈清平把那乌鸡栓在了他香草园子的篱笆上回答:“不是,做些桃润。” 今昭想了想又问:“桃润?早点儿吧……不是要到七月七么?” 陈清平一脸无所谓反正也不是我用的样子:“有人敢现在要,就给她好了。” “你可别问了,说来话长。”玉卮扶额。 说来这话并不长。 玉卮的前任上司桂宫仙娥,主要有三位,分别是嫦娥,桓娥和曼娥。以嫦娥的幺蛾子最多。前两天也不知道怎么的,嫦娥总说半夜有人在她的房间里偷窥她,连续睡得不好,正好桓娥出差,就让桓娥顺便来看看怀孕的玉卮,更顺便管清平馆要点儿什么滋补美容的方子,弥补一下她最近因为失眠而变得憔悴的容颜。 今昭听了这一档子,顿时明白为什么陈清平不在乎是不是七月七了。 桃润,可以说是古代的一种面膜。 取三月三这日的桃花,最好是几近盛开但并未盛开的花朵,在阴凉处晾成干花,用玉器盛着,拿玉杵碾成粉末,封口藏在桃花树下。到了七月七这一日,拿乌鸡血调和,当做面膜擦在脸上,可以使容颜白皙,光泽胜玉。 敢情这个乌鸡是拿来放血的。 “说起来,神荼被派去处理这件事情……”鬼王姬把脸上的面膜掀掉,“好像是很奇怪……” 月宫是云上九野一处全然独立的小世界,因为月与睡眠有关,月宫的位置也微妙地与六合相连,几乎可以说,月宫是处于六合和八荒两者的夹缝之间的。在白门没有被混沌关闭的时候,月宫也是六合与八荒界的通道之一。 大家很熟悉的吴刚同志,就是六合中人。 他原本是六合里的神,但很悲催得罪了六合里的大神,因此被赶出六合,结果就在这个时候白门关闭了,吴刚也就只能苦逼地留在月宫砍桂树,因为桂树倒了,通道就会再度打开,他就能回故乡去了。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白门封印哪有那么容易就完蛋,因此吴刚也只能含泪看着砍一斧子下去,伤口分分钟就愈合的桂树,追忆故乡了。 按说没有了六合的通道,月宫应该是十分平静的,尤其是嫦娥的广寒宫,又空又寂寞,嫦娥本人论颜值,也不如桓娥,何必去偷窥她呢。 今昭听着鬼王姬和玉卮的转述,倒是觉出几分滋味来,自打她从先秦时期回来,她就喜欢往多了想:“会不会是六合有什么东西侧漏出来,从嫦娥的广寒宫经过?” 鬼王姬有点惊讶地长大眼睛看着今昭,玉卮一脸的欣慰,俩人的表情看得今昭心头火气,伸手一人一把,掐了掐俩人的脸蛋。 “你们,桃漉拿出来了,你们吃不吃啊!”老元抱着一个瓮问。 “吃吃吃!”姑娘们都动作起来。 桃漉是熟好的桃子密封在瓮里,去了桃皮桃核,一个月后自酿成的一种酢一样的东西,虽然看着粘糊糊的,但是冲了茶也好,做了点心馅儿也好,都十分美味。 更何况,孙思邈都告诉过她们,经常空腹吃桃花桃果,是可以细腰身的。这是减肥圣品! 一群人正围着桌子分桃漉,平地里就响起一声吼来:“桃夭啊啊——” 鬼王姬差点一口桃子呛死自己,扭头看着神荼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还未站定就被神荼一把扛起来:“快点跟我走!有枭光出现了!” 今昭一愣,旋即想起了杜兰。 那还是她刚刚加入清平馆的时候,跟着杜兰见识了一只幼小的枭光的本事,想来那个时候要不是初号机陈清平发了威,杜兰可能还会继续吓唬她,任凭她被那黑暗逼到窒息。 后来,后来在那个青山绿水隐逸之人的,长公主的梦里,她也见到了枭光,很多很多的枭光,一大群,是华练姐想办法搞定的。 而遇见神荼和鬼王姬,也是玉卮的宿舍里,那一只较大一点的枭光,制造了很大的麻烦。 嘛~当年鬼王姬和神荼就是对付枭光的搭档嘛。 今昭淡定地继续吃桃子,任由神荼把鬼王姬扛走了。 神荼一口气把鬼王姬扛到了广寒宫。 这是鬼王姬第二次来广寒宫。 第一次是帮玉卮打包行李。 大约是想起了作为老板却被秘书炒掉的经历,嫦娥瞧见鬼王姬,脸色不大好看。倒是鬼王姬一脸气死你不偿命的甜蜜微笑:“您要的面膜还没做好,过几天就能拿了。桃花好呢,桃花美白去水肿还抗衰老,特别适合您呢。” 神荼看见嫦娥那副发青的脸色,扮了一个鬼脸把鬼王姬拉过来,装模作样在嫦娥的起居坐卧之处检查起来。 神荼和鬼王姬检查了一圈儿,除了发现嫦娥的化妆品特别多以外,并没有什么别的发现。 这种“能够感觉到视线和压迫感但却完全看不到人”的感觉,在八荒界里,很多生物都能制造出来。因此神荼提出还是晚上嫦娥睡觉以后再来查看。 嫦娥当然是不乐意的,可她更怕自己的寝宫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入夜,神荼带着几个里行使的手下,蹲守在寝宫外各处,而鬼王姬因为与嫦娥相同性别,被留在寝宫里,有幸和嫦娥同室而眠。 当然是没什么可能睡觉的。 广寒宫的夜里,更加空旷寂静,因为连玉兔们捣药的声音和吴刚砍树的声音都没有了。 “……她现在,过的很岁月静好吧。”嫦娥突然在无声无息的夜里开口,吓得鬼王姬汗毛都竖起来了。 鬼王姬从嫦娥那酸溜溜的口气里猜测,她老人家说的应该是玉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负重,没有谁能岁月静好。”鬼王姬不想和嫦娥讨论这个问题。 嫦娥轻轻叹了一口气。 随着这一声叹息,一种奇怪的感觉笼罩在了这个房间里,这原本很大的卧室,好像突然变得十分狭小。而后,那原本还有些薄光的夜色,突然变得深浓起来,好像是有一块儿黑色的布,渐渐将一切都遮蔽住。 嫦娥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然后就吓得钻进被窝,不敢动了。 鬼王姬和神荼在那个项目里,不知道多少次面对这种情况,她轻车熟路地滚到了靠近门口的角落,贴着墙壁往门外丢了一颗信号弹。 赤红色的烟火刺啦一声,在门外亮了起来。 神荼招呼着手下们就位,自己则同样贴着地滚进来,贴住墙,与鬼王姬分别站在了门的两侧。 那赤红色的烟火映照出一些原本看不到的东西,那是大约几十只的枭光,每一只都很幼小,比当年鬼王姬在玉卮的宿舍里捉到的小很多。 那些小小的黑色的,电闪雷鸣的球儿,浮在半空之中,它们的身后,是一片黑暗。 神荼冷眼一数,大约有个三四十只。 虽然这些枭光都很小,但数量如此多,也是神荼第一次看见。 里行使们已经张网而代,特殊编织的捕猎网很快就被枭光们撞上,四下冲突,这些小家伙凭借着生物本能猛力挣脱,要不是最后神荼丢了一块儿透辉石上去,打灭了一半的枭光,恐怕这张网都撑不住这么多的枭光的突围。 神荼叹了一口气,捡起透辉石。 鬼王姬看了看神荼:“透辉石也不多了吗。” 神荼点头:“从前这玩意和蚩孓一样,都是偶然流落人间,但是差不多有一两月?我感觉枭光和蚩孓出现的频率都变得频繁了。上次遇见一个特别大的,一整块透辉石都用了。” 鬼王姬看着神荼手里的透辉石,这种能够蕴藏光的能量的奇妙宝石,此刻在神荼手里,只有黯淡的光,显然下次就失效了。 不同于人间的透辉石,八荒界的透辉石,只有云上九野才有出产,矿藏极少,是可以与日月争辉的神之宝石。 只有这种宝石,才能对付以黑暗为身躯,以光明为食物的枭光。 不过也只能对付少量的,年幼的枭光。成年的枭光虽然喜欢三三两两小群居,但因为体型和实力,比年幼的枭光群更吓人。别说一颗,就是十颗透辉石根本扛不住一只成年枭光的本事。 可是一颗透辉石,对付这么几十只小玩意,就变成这样了。 鬼王姬看着已经恢复如初的广寒宫,又看了看神荼眼里的沉重,忍不住揽住了神荼的肩膀:“没事,天塌了,有房东大人。” 神荼扑哧一声笑出来,无奈地靠在鬼王姬身上,沉沉叹气:“的确,要有大麻烦了。” “你要是不把你的咸猪手拿开,你也会有大麻烦。” 第三百七十七回可怜天上牡丹王,犹是炕头美人枕 “你们猜猜,阿姐要索赔,会索赔什么呢?” 晚饭后,大家都在朱师傅临走前留下的任务里,三五一群,跟着玉卮在附近国子监胡同溜达散步。算算今天白天里,这桩事情应当有个结果,青婀十分好奇,忍不住拖出这个话头议论。 “大概会把师父的法宝库搬掉了一半吧。”想想华练那龙一样喜欢珠宝和美人的个性,鬼王姬的回答十分有说服力。 “也许要一份出入六合的特别权力也可能。我觉得阿姐对六合里的未知很有兴趣。”蔓蓝很认真地说。 “之前丢失的时间法术,说不定她会要什么秘籍,慢慢修炼回来啊。”老元把脑袋搁在蔓蓝的头顶,被蔓蓝狠踩一脚,连忙起身转移话题。 “我记得西王母也是会时间法术的……”老宋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老周。 老周面无表情看着老宋:“你想要我去你刚出生的时候把你的尿布糊你一脸吗?” 一群闲人在这边各种猜测,从法宝到秘籍到秘术到权力都猜了一个遍,甚至玉卮还提出一个特别靠谱的猜测:“阿姐很有可能借着这个机会,把透卿放出来。毕竟之前天使愿灵这种生物是很忌讳的,平时也不能随意招摇过市。如果趁着这个机会把透卿公开化,这可是人形兵器啊。” 大家都觉得这个猜测极其靠谱,因为透卿尽管出生的日子短,但因为是近乎陈辉卿的那种神之躯,又受到酒吞童子的性格和思维方式的影响,完全是一个从精神到躯体从双商到技能都很逆天的bug型人物。 如果有高次元的威胁和迅猛昭的雌伏在侧,华练没有道理不把透卿给公开化合法化了。 正猜得热闹,玉卮突然接到了朱师傅的短信,点开以后,她突然脸色一变,倒吸了一口冷气,然后牙疼一样,把手机举起来给大家看。 朱师傅的短信大概是匆忙之中发出来的,内容简明扼要: 她要嫁给东皇太一。 “你要嫁给东皇太一?!” 西王母的声音难得拔高了几个声调。 华练扬着下巴,一脸桀骜不驯地点头:“没错。” 西王母的脸色变了几变,眼神复杂。 她是知道这个徒弟应该和东皇太一很有几分暧昧的,而且应当也保持着自己和老周那种私密的关系,只是私下里是一方面,放到台面上来,这件事情就是另外一方面了。 这话说出来,在座所有的人都露出遭雷劈的表情。 诸如宫韵白朱师傅这种知根知底的好友,都觉得她是遇见什么极大的危机,有点过把瘾就死的意思了;华练的“管理组”们则有点无语,觉得这女人一旦恋爱,果然是爱情大过天的;西王母的心情十分复杂,说不清是羡慕还是担忧;而最该爆发的酒吞童子,反而最平静,除了惊讶和不耐,看不出别的情绪来。 整个事情里最平静的,反而是提出这件事情的华练,以及事情的另一方,陈辉卿。 按说以目前的状态,对西王母和“管理组”来说,这的确是很好的一个提议。 比起他们原本预想的那些,已经彻底失去飞琼封印的那部分能力的华练,只不过是具有空间法术的烛龙一族而已。 她之前私下里与陈辉卿的那些事情,“他们”也不是全然不知的。 既然有的事情都做了,现在不过是要一纸婚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以说,这件事情如果可以这么解决,完全是兵不血刃的。 有那么一瞬间,西王母都觉得,华练是不是真的爱糊涂了。 八荒er们,尤其是上神,其实并不重视婚约这种东西,这是一种超然的态度,也是一种对人类那些复杂的约束关系的居高临下的不屑。 华练其实完全不需要这么做,她完全可以提出索要某种时间法术,然后继续和陈辉卿保持这种,嗯,关系。 不过,眼前华练自己现出来的便宜,管理组也完全没有必要拒绝。 就算是别的人想说话,他们也能堵回去,毕竟这是华练自己要求的。 “这个提议,明天再议。”管理组里的一位说道。 “有意思,两个人结婚,你们不问问另一方的意思,反而说明天再议?”利白萨双手抱肩,一脸嘲讽。 “……东君,你可否同意?”那人转向陈辉卿。 西王母朱师傅等人,包括酒吞在内,都觉得这一问的确多此一举。 陈辉卿没有什么表情,起身离席,走向他对面的华练,淡淡地看着她。 华练一笑:“娶我,你同意吗?” 陈辉卿看着华练,看了片刻,语气依旧平静:“我不同意。”说完,他转身就走,等众人回过神来,大神已经走的没影儿了。 华练捂脸,双肩颤抖,声音里含着笑:“糟了,被拒绝了。” 宫韵白翻了一个白眼,吐出一个字来:“该。” “你为什么不同意?” 华练的声音传来,陈辉卿抬起头,果然,华练坐在悬圃宫一处极高的牡丹花圃里,探出半个身子问。 “我为什么要同意。”陈辉卿皱起眉头。 “你不想跟我结婚吗?”华练把手伸向陈辉卿,把他拉了上来。 这牡丹花圃里,此时此刻应季地绽放着各色名贵的牡丹花,姚黄魏紫赵粉,还有什么碧玉簪未央雪,这种极致富贵繁华的花簇拥在华练身旁,相得益彰,簇拥在刚刚坐上来的陈辉卿身边,却反衬得陈辉卿眉山目玉,天人照雪,有一种不肯和光同尘的超然。 “不想。”他很超然地回答,那么理所当然。 “为什么?”华练也歪着头看着他。 “因为这一定是你的补偿。”陈辉卿歪着头,认真地回答。 华练一口气没上来,呛在喉咙里,她捶着心口大声咳嗽,咳得眼泪都出来了。陈辉卿伸手贴在她的脊背上,温暖的淡黄色的光流入华练的身体。 华练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双手反撑在地上,大口喘气。 陈辉卿拿出手帕放在她脸上:“我说的对。” 华练擦了擦脸,然后恶狠狠故意擤了擤鼻子,把啥也没擤出来的手帕丢在一朵赵粉上。 陈辉卿一副环保人士模样把手帕捡回来叠了叠:“你其实不能提出任何要求,否则他们会加剧对你的监视和提防。所以你不如提出这个要求,看上去最离奇,但是最令人放心。还可以对我做出补偿。你一定是要做什么我很不同意的事情了。” 华练气急败坏,起身跺脚:“我要是就是想嫁给你呢?” 陈辉卿抬头,目光十分清澈无辜:“这是我的想法,不是你的。” 一瞬间华练好像被卸掉了所有的力量,连表情也懒得摆一个了,她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对陈辉卿说:“你知道么,我觉得雀舌那个事儿,还没完。我不相信,就凭一个小小的太岁,哪怕是心理扭曲的太岁,就能打破空间的法则,从平行宇宙穿越过来。一张纸上的一个点,是绝不可能穿越到另一张纸上的,除非这个点具有了高度,有了三维的身体,才能跳过去。” “你担心他们利欲熏心,也会和甜甜圈们勾结吗。”陈辉卿一语中的。 华练指了指天上:“陈清平这么离奇的身世,这么奇葩的记忆,这么废柴的技能,他们都那么感兴趣,何况是雀舌这种有能力有记忆的,你说这肉放在狗面前狗不吃,我才不信。” “可你越是越过他们,集合你的人去阻止,他们越会防备你。”陈辉卿说。 “我知道。”华练叹气。 “所以你就提出这个提议。”陈辉卿继续说。 “对不起。”华练继续叹气,“其实我也是为了放俩——” “康乐球”三字还没出口,就见白光连闪,华练一个鹞子翻身,躲在一棵极大的白玉重楼后面,她这辈子就见陈辉卿生气过两回,一回是那明朝永福寺后面的枫树林的第二天早上事后,一回就是现在。 “啊啊啊啊不要放技能啊!”华练看着陈辉卿一抬手,那棵极其珍稀的巨型白玉重楼就这么灰飞烟灭了,连点儿灰渣渣都没留下。 华练又分分钟躲在几簇连续的十样锦后面,然后十样锦也没有了。 接着,青龙卧墨池、洛阳红、春水绿波、玉玺映月、软玉温香、金星雪浪等名贵品种,都一颗一颗没了。 华练看了看最中央那最大的姚黄,抖了抖袖子,也没管掉在那姚黄根部的俩玩意,实在不敢再祸祸她师父的牡丹花,心一横,迎着白光扑了上去。 那白光瞬间变暗,可还是打在了华练身上,打得她全身触电一样,头发都燎了一段,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嘿嘿,身手不错。”华练擦了擦嘴角,一把抓住陈辉卿手里的手帕,反身一绞,将他的手腕绞在了自己的手里。 陈辉卿顺势一记手刀砍在华练的手肘窝里,将她胳膊一折,把自己的手腕脱了出来,还顺便将那手帕缠在了华练的手肘上。 两个人没动法术,却拆起招来。 华练招式狠辣,转对着缺德冒烟的位置攻去,陈辉卿招式轻灵,总能行云流水化解危机,反转危局。 可到底是心狠的人占些便宜,陈辉卿记得不能把华练的胳膊给掰断了,华练却毫不怜香惜玉,转眼间已经把陈辉卿的手缠在了一丛矮种牡丹的粗枝上,披头散发地骑在东皇太一身上,咧嘴大笑:“嘿嘿!你叫吧!叫破,喉咙,也是没用的!”然后,她猛地一扯自己的衣服,露出肩膀,转头对着稍微远点儿那一片墨紫的牡丹花丛喊,“你们几个混球!往下不能再看了!” 话音一落,好几个人影齐齐把一个人影踹飞出来,而后迅速逃逸。 被踹出来的利白萨看了看华辉两人,搓着手,邪魅狂狷地一笑:“要不然,三批?” “给老子去死!”华练送了利白萨一程。 “好了既然如此大家还是快点闪人吧,回头西王母发现她的牡丹园已经成这样了,必须和我们没有关系。”宫韵白很没有义气地说道。 “对对,没有关系。”利白萨附和。 几个狐朋狗友迅速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夜色当然是极美的。 同样的夜色下,今昭双手托腮,看着陈清平在厨房里尝试菜谱。 那是他今天准备的青虾,准备要做一份牡丹富贵虾,给明儿点了一桌牡丹燕菜的客人。 青虾要先剥去那已经脆弱不堪的外衣,而后那盐稍微搓一下虾肉,让虾肉里面的筋理柔软下来,接着,再用刀工慢慢划开虾肉,让虾肉分开两瓣,再两瓣。 将切好的虾肉用盐和虾油以及姜汁儿和淀粉挂浆。拿花雕酒起沸锅,将虾肉汆熟。 最后,用些梅汁桃漉,又或者豆豉蚝油之类,根据喜欢的口味点缀些颜色。用绿叶子铺底,摆成牡丹花的样子,就是牡丹富贵虾了。 这样料理的虾肉清爽软滑,很适合这有些燥起来的五月。 只是如此平和安宁地在厨房里纯洁地试菜的两个人,全然不知,同一片夜色之下,同一个暖溶月华,也有牡丹艳若朝霞,也被剥去了脆弱不堪的外衣,揉得筋理柔软,被划开分瓣,被上浆加热,最后迤逦委地牡丹花丛里。 “怎么了?”陈清平问。 今昭嚼着滑嫩的虾肉,微微蹙眉:“好像有点汆过头了。” 陈清平看了看灶火,点点头:“下次时间短点儿。” 今昭指了指那盘被吃了两只的虾:“上浆次数有点多,挂多了,就不那么软嫩了。” 陈清平也记了下来:“那就薄薄的,一两次吧。” 今昭嗯了一声,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半晌,还是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我觉得好像哪里有点不对?” 陈清平看了看做好的虾,又看了看一边儿放着的还没做的青虾,也皱了眉头:“要不,再做一次?” “不,不要了。”双手死命抓住那棵姚黄的粗枝,华练颤抖着努力起身,环顾这满地狼藉的牡丹花圃,崩溃脸,“明天早上我师父看见了,会把我打死的。” “那就把这个花圃湮灭,他们都能作证,我们刚才打了一架。”陈辉卿的声音闷闷地响起。 华练眯起眼睛看了看陈辉卿,又看了看那姚黄,然后破罐子破摔地躺了回去,嘀咕了一句:“那就这么办吧。” 后来他们倒是起身走了,也没管这花圃被捣了一个稀巴烂。西王母气的心口疼发作,找了花匠修补,花匠倒是没有注意,那花圃里有俩从袖子里抖出来的康乐球一样的玩意,骨溜溜滚到了那姚黄脚下的泥土里,安安稳稳地,扎了根。 花匠不知道,因为他可不敢去挖那姚黄,侍女不知道,因为侍女根本连上来的资格都没有。 西王母,西王母被这个孽徒气的心口疼,当然是没有功夫赏花了。 至于陈辉卿知不知道,华练也不知道了。 第三百七十八回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一锅台 人之将死,是一种什么感觉? 恐怕很多人都在预料,那是痛苦,是懊恼,是悲愤,是不甘。 痛苦吗?稍微有一点。 悲愤?还行吧。 懊恼和不甘多一些,因为,要是能多活些日子,就能做更多的事情了。 站在高台上,遥望着天边流火的人,微微笑了笑。 其实他还是觉得,自己这一生,应当是得意更多些的。至少他做了什么事情,做了很多令他觉得自己还是没有白活的事情。 而且他的死亡,并没有被病痛缠绕太久,甚至他还拥有这样回光返照的奇迹,能够走到他想要看到的更辽阔的天空。 看一看最后的火烧云的红。 夕阳燃烧的样子,像是打翻了一瓶颜料,汁液流淌。他聪明美丽的妃子越姬在临死前说过,人死之前,最后看见的东西,就是这种颜色。 那是视力失去之前,见到的最后的光。来自自己的身体里的光。 越姬是个很美的女子,那种美并不在于她的容貌,而是她的心气。她总是充满力量和期望,似乎她从一出生就知道她要做什么。 每当自己看见越姬的时候,就会不由得打起精神来。 现在越姬走了,他也该走了。 越姬说,在那黄泉之地,有妇名为孟婆,会令人饮下一碗孟婆汤,饮之则忘却前世今生,于是一切重新来过。再回到世上,又是新的人。 越姬知道如何不去饮那孟婆汤,这样有些事情就不会忘。 他也不愿意忘记,不愿意忘记他用生命来信守承诺的妻子阿贞,也不愿意忘记他聪明伶俐的儿子阿章,还有常作惊人之语,聪明又强悍的越姬。 啊,夕阳真的很美,那样的颜色…… 高台上,楚国宫廷的侍从惊恐地看见,他们原本以为已经健康痊愈的王,突然闭上眼睛,高高坠下,而当他们跑过去看的时候,却惊愕地发现,本该跌在台阶之下的王,突然不见了。 蒸好的白糯米,有种甜津津的味道。 今昭吮了吮手指,拿着木铲,仔细地将白糖混入白糯米里,让热气把绵白糖融化,甜味的丝丝缕缕,将白糯米包裹在其中。 陈清平耐心地用剃刀挑开筋膜,把排骨里的肋骨脱出来,用香料炖了两个小时以上的猪小排的拆骨肉切成见方的小块儿,每一块儿略滴一点儿蜂蜜,再用火枪燎一下。 这样做好的拆骨肉指尖大小的小块儿,当做馅料,包裹到搅拌好的白糯米里。 裹了馅儿的白糯米,用竹子叶子卷裹成小角儿,就是裹粽,直接吃或者用油煎着吃都非常美味。而且因为小,吃起来也方便,摆盘也可爱。民间绰号叫做鼠儿果。对此陈清平还在琢磨,应该怎么改个更萌一点的名字。 这是今年端午节清平馆打算推出的菜品。 负责包馅儿裹竹子叶子这一道细致工序的朝华虽然是个来学习的新人,对清平馆里的情况还不甚熟悉,但此时此刻,他也本能地觉察到自己十分多余。 尽管今昭感觉不到,但是朝华觉得,她和之前不一样了,她的身上有一种非常平静宁和的东西,陈清平也多出来一种需要长期的相处,耳鬓厮磨之后,才有的平淡的默契。只是她似乎并不太记得那些耳鬓厮磨的日子,而她身边这个认真在燎拆骨肉的陈清平,却记得十分清楚。 朝华想起华练提点的几句,心底叹气。 果然是因为陈清平是“那个世界”来到“我们世界”的第一个人,所以才会在拥有了那种经历之后记得清清楚楚? 不管怎么说这还真是令人烦恼的事情啊。 狐狸少年一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一边胡思乱想。 陈清平做完了脱骨肉,深深看了朝华一眼,今昭浑然不觉地擦了擦手,打算去把豆沙馅儿拿进来。 这会儿清平馆还未营业,前院的门没关,大概是老宋出去倒垃圾了,今昭端着豆沙馅看了看碧蓝的天空,心情奇好。 正在这个时候,一只手突然扒住了清平馆的门框,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发了疯一样,激动地扑了过来,说了一句什么。 今昭到底是去过春秋战国时代的人,敏感地捕捉到一个名字。 越姬。 清平馆目前在家没出去的几个人,表情各异地围观着这个蓬头垢面讲着一口谷楚官话的男人,狼吞虎咽地吃着刚出锅的鼠儿果。 风卷残云般的,这一锅已经都吃完了。 今昭忍不住开口劝:“你慢点吃,这是糯米,吃太多会肚子疼的。” 那人抬头看着今昭,伸出手来似乎是打算抓住她,但想了想刚才差点被陈清平掰断的手腕,又缩了回去,点了点头。 老周盯着这人的衣服,皱皱眉头:“他好像在外面流浪很久了。一年总是有的。” “快一年半。”今昭使了眼色,让朱师傅不在家周师傅称大王的老周跟她到一旁去说话。 老周看了看在一旁摆着高冷的脸压阵的陈清平,不动声色跟着今昭走进了西跨院。 今昭深吸一口气道:“他是楚昭王熊氏芈珍。” 老周凝眉思考片刻,然后拿出手机开始百度。 楚昭王,楚国中兴之主,幼年即位,英年早逝。曾经经历过逃亡,也曾覆灭过别的国家。 老周从手机里抬头:“楚昭王?真正的楚昭王?不是转世?” 今昭点头:“不是转世。真的是楚昭王,而且,是个普通的人类。” 老周脸色微变:“你知道普通的人类,连身体带灵魂,要穿越时间的距离,需要什么吗?” 今昭依旧点头:“需要时间相关的种族的帮助,或者时间本身出现了什么问题。” 老周也点头:“所以楚昭王出现在这,要么是有人希望他出现在这里,要么就是时间因为什么事情出现了些罅隙。” 这边厢,老宋十分吃惊地看着楚昭王吃了两锅的鼠儿果:“接下来是不是要吃止血草了?” “得了吧你,还吃元祖星空呢。”老元翻了一个好看的白眼,拍了拍那楚昭王的肩膀,“兄弟,我带你去洗洗脸,换个衣服。” “没事,老元能顺便检查一下,这个楚昭王到底是因为什么穿越过来的。”今昭小声跟陈清平解释。 陈清平看了看那被吃空的锅,平静回答:“这么看,今年的端午节可以把这个鼠儿果上架了。” 今昭无语,陈清平笑笑,揉了揉她的头发:“这么说,我还要做一个叫做止血草的,才能用怀旧仙剑这个话题了。” 说话间老元已经带着焕然一新的楚昭王出来。尽管楚昭王看着有几分疲惫,但到底是做过国君,眼角虽然细密皱纹,但气度眼神,流转之间还是能辩出往日荣华来的。 楚昭王的母亲据说是秦国美人,所以楚昭王长得也很不错,可惜到底这一年的穿越经历,折断了昔日王者霸骨,那原本应该笔挺的脊梁已经有些佝偻。 老元压低声音和老周今昭说了几句。 蔓蓝给楚昭王安排的住宿,先把人交给老宋去安顿。 等套话高手老宋转回来,楚昭王的种种,便也显出了一个梗概来。 楚昭王是在死前穿越的。当时他只是眼前一片夕阳般的烧红,等他再度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十分小说般地来到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比起现代人穿越到古代去那种略识之无,楚昭王对现代的世界是一无所知的,他甚至觉得可怕,因为所有的人都像是会巫术一样,对着一个小扁盒子说话。 楚昭王穿着奇装异服,又身无分文,很快就被抢光了衣服和身上的几个配饰。接着,他就发现在这里,他不仅不能理解这个世界,还一无所有,毫无用处。 他曾经想过死,也的确死过,但很快就活了过来。 他惊恐地发现,他根本死不了。 在无数次的饿死冻死之后,他学会了如何混入乞丐之中,如何乞讨并且找一些杂活儿来做。 那些活儿当然也是见不得光的,因为哪怕是一个饭店的服务员,也需要身份证,需要最基本的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而他,连字都不认识几个。 这样一无是处地过了一年多,他就在今天,遇见了今昭。 今昭和他的越姬,长得一模一样。 那一瞬间,他忍不住又再次口吐乡音,那是往日里辉煌岁月的印记,他以为他找到了什么关键,那种可以让他回到他正常生活的关键。因此他才会激动地好像一个疯子,失去理智地抓着今昭,结果招惹来愤怒的陈清平,用徒手掰断食材肋骨的力量,险些掰断了他的手腕。 众人听了,表示楚昭王也是大写的悲哀。 精神和身体一同穿越时空,是一种非常非常偶然的状况。不同于灵魂在别的身体里醒来,那属于转世投胎的错误,像楚昭王这种情况,竟然没有在时间的乱流里被撕成碎片,简直不可思议。 老元最初以为他是被什么人送过来的,但他仔细查了查,楚昭王身上只有时间的河流留下来的印记。 楚昭王苦了这一年半,突然遇见了这一群人,他以楚王的心智意识到,这些人是他目前为止,唯一可能真的帮助他的人。所以老宋和老元的问话,他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包括他几次是如何死的,胃液如何灼烧着胸腔,身体如何冻得失去知觉,听得老宋和老元都觉得心凉。 姑娘们都有点沉默。 老元皱着眉头说:“他倒不是被什么人送到这里来的,而是真的不小心穿越到这里来的。你们先把他送到灶君那边去吧。我得去族里一趟,看看他们怎么弄的还是出了什么事情,这么大的活人都穿越过来了。” 鬼王姬也皱了皱眉头:“方便的话,如果你们去现场做了采样,传回来给我看看?我上次在嫦娥那边看见了枭光,总觉得很不放心。” 成群的枭光,如果群落足够大,光靠飞行,就能产生撕裂时空的能量。 华练曾经在六合里遭遇的,就是那种级别的枭光群,因此那些枭光才能一直追着她。 想想嫦娥的广寒宫,鬼王姬有种不太美好的预感。 青婀倒是想到了别的东西,有点怅然地说:“以前看不少穿越文,皇帝男主最后有古穿今配着女主的,现在想,那真的是真爱啊。从一国之君变成一个营营役役的凡人。从万人瞩目到无人注意。从坐拥天下到一无所有。这还没自杀的,真的是真爱!” 陈清平转头看了看青婀,没有说话。 今昭眼皮一跳,连忙笑着拉住了青婀:“说起来,地龙那边也这种救助中心吧,把楚昭王介绍过去,当不了王了,但是好好工作认真生活,还是能做到哒!” 老元也点头:“那倒是没问题,现在楚昭王看的很开很透,已经接受这种情况了。” “不接受又如何。”陈清平突然开口,接着他一边点着手机,一边突兀地转换了话题,“你们觉得止血草的话,用蛇莓来做怎么样?” 今昭十分狗腿地点头:“妥妥的!没问题!” 第三百七十九回有香名为黄却死,却拼血肉煎人寿 这是京郊通州运河码头附近一处林子。稍微有点倒春寒的夜风,摇动着刚刚抽芽的树,细细碎碎地响。树上以包夹之势,蹲着几个身着夜行劲装的人,若是能细看,就会发现,这些几乎与这夜色融为一体的潜行者,身体动作都十分紧绷。 有脚步声踩着地上的枯草大步走来,那是个穿着长风衣的人,那人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到这林子里的潜行者们,向着码头附近那几栋小楼走了过去。 小楼的门被敲响,在这河岸旁的夜色里,显得十分突兀。有个佝偻的老人打开门,还未等问上一句对方姓甚名谁,就被那穿着长风衣的人搭住了肩膀。 几乎是被搭住肩膀的一瞬间,周围的夜色突然变得深浓起来,那些潜行者都微微一抖,因为在这一瞬间他们好像什么也看不到了。 然而这种失明感仅仅持续了几秒钟,就好像是乌云离开了月亮一般,夜色复又转明,然而刚才开门的老人和那个穿着长风衣的人,都不见了。 几个潜行者相互打了手势,最靠近的那一位身轻如羽地跳了下去,随即,他在刚才老人站着的地方,看见了一小撮的灰。 这位潜行者刚要俯身取一点这种灰的样本,那夜色突然又浓了起来,失明感再度造访,又是片刻后夜色复明。 又出现了一小堆新的灰。 潜行者们悚然。 一位潜行者正要发令,却撞到了对面树上同伴的手势。 那手势的意思是——你身后有人。 那潜行者大吃一惊,按照他的身手,绝不可能有人在他没有觉察的情况下就摸到他的身后! 他突然看见了月光斑驳之中,自己脚下踩着的树枝的影子,那影子在离奇地“呼吸”着。 这一瞬间他突然顿悟,身后的来人,说不定掌握了什么空间法术,能够靠影子来穿梭移动。 可惜,这个认知来的太晚。 这一夜就这样过去,林子里依旧平静,早起的鸟儿扑棱棱飞过树梢,有松鼠蹦跳着踩着林中的不知从哪里落下的灰,跑向远处。 “什么?十九队……”黄少卿腾地站起来。 “不仅如此,跟着去在后方藏着的里行使也折了一位副使。我哥在暴怒,因为当时里行使的副使藏匿的地方距离案发地有些距离,瞧见那边不对,就已经准备撤退了,可不知怎么还是……”郁垒摘掉手上的医用手套和眼镜,叹了一口气。 黄少卿就算是见过不少的案子,此刻也觉得大吃一惊。 大理寺里有编号的近百,越靠前的数字越强,十九队已经几百年没有人手折损,这一次竟然全军覆没。而御史台的里行使们,原本就是办理这种离奇事件的行家,这一次去的副使又是纯粹在后方观察记录,相隔着一条运河,当时既然已经发觉不对,便按照约好的,在河的对岸准备撤离了。 里行使们因为常年面对这种不可思议的状况,身有法宝,要说撤离出千米之外,也不过是瞬息时间,这就是这样,还在撤离前被人发觉并且干掉了…… 黄少卿突然有一种预感,这一次的事件是前所未有,并且,以大理寺的能量,恐怕已经办不下来了。 “黄少!新头儿找你!”黄少卿的秘书燕三郎探头进来。 黄少卿叹了一口气,新上任的大理寺卿桂大人也够倒霉的,原本就是空降而来,若非黄少卿和纯少卿两人压着,大理寺里的兄弟们早就不服得反弹起来。现在刚接手第一桩大案便是这个,上面又特别重视,下面舆论跟的也很紧,偏偏又是无史料可查的,黄少卿都觉得有点老鼠拉龟无处下手。 实在不行,跟桂大人谈谈,引入外援? 黄少卿的脑海里浮出一张脸来,那张脸笑得粉粉团团,有点愣头愣脑,但他很快就把这张脸给消抹掉了——这么危险的案子,是决计不能把她牵扯进来的,倒是那件事情可以快些办。 所以,还是请她的师姐妹来瞧瞧。 黄少卿想着,推开了大理寺卿办公室的门。 “……无论如何,还是先把神荼以及鬼王姬也一起请来。”一番商讨之后,大理寺卿无奈地做了个结论。 黄少卿也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来:“只是人手方面,哪怕是监视的工作,也是十分危险的。” 大理寺卿微微皱眉,想起什么似的问黄少卿:“听说,英国那边普林斯家的人带着塔乌鸦在这边开会?” 黄少卿嗯了一声:“据说是第三顺位继承人,塔乌鸦的头儿,那个银头发的,也来了。” 大理寺卿双手五指张开,指尖相触,靠在椅背上:“时间还来得及不?” 这一句问话传递出许多意思来,黄少卿先是一愣,接着有点冷汗涔涔——桂大人的意思是,祸水东引? 大理寺卿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目光幽幽地看着那副案发地图。 最新的案发地运河源,的确与各国来使们惯常住的那一片神鬼界的使馆区,离得很近。 也许下一次的案子就…… 黄少卿心底叹了一口气。 “也许这一次是外面的什么东西,去通报一声,也是我们和塔乌鸦的情分。”大理寺卿说道。 哪有什么情分! 黄少卿腹诽。 和伯克劳那种脑筋都化为白骨的变态打交道,能有什么情分!回头把这事儿引到了塔乌鸦的羽翼之下,固然可以借助了塔乌鸦的力量,但何尝不是与虎谋皮。 离开了大理寺卿的办公室,黄少卿非但没有觉得茅塞顿开,反而更加心情烦闷,骑上他的摩托,一路腾云驾雾,不知不觉,就停在了清平馆的院子里。 正在前院收晾晒的萝卜干儿的陈清平瞧见了黄少卿,点点头:“黄少。” 黄少卿被陈清平这一声初辟鸿蒙的招呼吓了一跳,看着陈清平虽然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但眉目里有些不少尘世烟火的温柔平凡,不由的想起,这人也在那个幻境之中过了许久。 而且那幻境,对于他们这种普通人来说,只是梦醒后回忆起的梦里的一瞬,但对于他这个初号机来说,却是真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存在的一生。 这么说,在他的“理想国度”里面,他也是经历了不少的事情,才会有如此安静淡定的表情——这一次的淡定不是因为淡漠,而是因为懂得那种平平淡淡的,俗世炊烟的安定。 不知道什么的,黄少卿觉得有点羡慕。 “你来的正好,听说你喜欢酱牛肉。”陈清平抱着装着萝卜干的簸箕,指了指里面。 黄少卿道了一声谢熟门熟路地进了西跨院。 熟悉的石桌上放着一小碗的蒜泥香油汁儿,新蒜的味儿有点冲,旁边满满切着两大盘子的酱牛肉,青婀一边盛饭一边对鬼王姬说:“这是头儿换了的方子,不知道怎么样!”说着,一扭头瞧见黄少卿,愣了一愣,才笑吟吟地招呼,“快来!试试这个酱牛肉!”说罢,拿筷子夹了极厚的一块儿,倒了一碗蒜泥香油汁儿,满满蘸了递在黄少卿手里。 鬼王姬发出含义不明的噗嗤一声笑。 黄少卿脸一热,接过那碗,把酱牛肉塞进嘴里。 嚼起来,似乎与之前清平馆的酱牛肉做的不同,香料药草味儿并不十分浓厚,酱的味道也是薄薄的,倒是显出牛肉本身的那种夯实想问来,因做得嫩,里面的肉化了,还存着点儿肉里的筋膜,带出几分劲道,那些酱料味道也都随着肉化在嘴里,筋膜染着蒜泥香油味儿,香油香滑暖腻,蒜泥辛辣,有点像那个谁的个性,看着大说大笑能言能道,应当是个小辣椒,实际却柔柔软软,刚认识的时候,连一句话都说的羞涩至极。 黄少卿甩甩脑袋,现在可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眼前的两件大事,都是要极其严肃认真对待的。 不过……现在这么见面似乎不太好? 黄少卿有点纠结,他也是因为心烦,无意识溜达到了清平馆,想说顺便就找一下鬼王姬好了,也没想着特来瞧瞧青婀的。 吃了那一片心思百转千回的酱牛肉,黄少卿慌忙放下碗,刚要说话,却想起来自己吃了蒜泥香油,不好开口,忙三步两步跑走了。 青婀端着碗目瞪口呆。 鬼王姬和后头跟来瞧见热闹的老元笑得都快撒手人寰。 青婀刚要说什么,电话却一响,她占着手也没多寻思,点了免提键,那边黄少卿的声音传来,就两句话,头一句是“转告鬼王姬,大理寺卿有事找她问问情况”,第二句是“你等着,这几天就会来的”。 “啥玩意?”青婀挠头,“大姨妈?” 老元笑得跑到一边抱着树擦眼泪,鬼王姬促狭道:“原来你的生理期他都知道?” 青婀恼羞成怒,作势要打,鬼王姬大喊着黄少救命跑了出去。 黄少卿走到门口,迎面瞧见了华练,连忙捂着嘴:“抱歉,华练姐,有点事情,想和你私下谈谈。” 华练看着端着酱牛肉往西跨院走去的老宋,恍然大悟,从衣兜里拿出一盒子薄荷糖递给黄少卿:“是和最近那桩案子有关么?” 黄少卿吃了薄荷糖,点点头。 华练眯起眼睛,目光幽幽望着通州的方向:“你可看住了,那地方太近了。别说是英国佬,新上任的遣唐使副使也在呢,土蜘蛛来送的。塔乌鸦和土蜘蛛,那都不是好对付的主儿。” 黄少卿想起土蜘蛛的手段脾气,叹了今天的不知道第几口气,半晌他跟着华练进了华练的客厅才问:“遣唐使的副使,那是谁?” 华练露出十分微妙的表情来:“也算是我们的熟人吧。草薙家的少爷,大概是大国主为了平衡势力安抚阴阳师的民心,提出来的。朝华倒是挺开心的。” “草薙朝颜?”黄少卿有点吃惊。 论资历,副使那轮得到这样的人类小毛头? 华练双手一摊表示这事儿跟她没有关系,可考虑到遣唐使是酒吞童子,黄少卿怎么也没有办法相信这事儿和华练果然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过算了,有关系没关系,也没有眼前两桩大事重要。 黄少卿狠狠灌了自己一杯乌龙茶,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 第三百八十回清明时节雨纷纷,枯骨美人欲断魂 “嘤嘤嘤——” “不要哭呦——” “嘤?” “不要哭了呦……” 小小的,缺了一只耳朵的狐妖放开捂着那缺耳朵的伤口的双手,愣愣地看着俯身站在她面前的白衣少年。 那是个多好看的,多温柔的少年呐! 那眼波温柔得像是春天里绽放的第一片花叶子,浅浅的樱红色,带着些晨露沾凝的潋滟。 狐妖突然想起自己缺了的一只耳朵,悻悻然地垂下头去,想要把缺掉耳朵的那一侧,藏在后面。 一想到自己缺了一只耳朵,再也无法维持妖狐一族惯有的美貌,狐妖忍不住又低声啜泣起来。 狐妖是十分现实的妖族,美貌与强大缺一不可,哪怕是成为最强大的狐妖,只要失去了美貌的魔魅,也不会得到应有的尊重。 现在怎么办呢? 如果早知道会这样,她就不会去逞能,抓那个什么蜘蛛精了啊! 年幼的狐妖一边哭,一条毛蓬蓬的大尾巴一边无助地颤抖着。 那白衣少年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里面滚出一个黄澄澄香喷喷的食物来,少年把那食物递给小小的狐妖:“来,吃个饆饠吧,吃到了美味的食物,就会忘记不开心的事情了。” 狐妖接过那樱桃饆饠,擦了擦眼泪,小小咬了一口。 果然和她吃过的山鸡麻雀之类的不同,没有那种血淋漓的腥气,也没有那恶心的夹在肉与骨头间的黏腻的筋膜,只有香喷喷的面皮,烤得焦焦脆脆的薄衣,以及里面酸酸甜甜的果子馅儿。 一种酸酸甜甜的心情在小小的妖狐心里弥散开来。 少年温柔地笑着,等狐妖吃完了饆饠,接过那块儿油纸,用帕子擦了擦狐妖的嘴角:“其实耳朵有伤口也没关系啊,你可以用一些宝石装饰一下,就漂亮了哦。” “真的吗?”狐妖期待地看着少年,觉得心里胀胀鼓鼓,有一种什么情绪要满溢出来。 于是,她无视了那少年拿着饆饠油纸的手。 那只手白骨森森,没有一丝一毫的皮肉。 “还有别的么?” “还有,我想要樱桃饆饠、胡麻饼、黄金鸡、樱儿肉、酿豆腐、松鼠鳜鱼、雀舌儿……” “好的。按照您的预订,三天后您就可以来享用了。多谢您的惠顾!请您这边慢走,小心台阶。” 送走了那歪戴着一顶红色蓓蕾帽的美人儿,一边的长发垂在肩头,另一边别在耳后,露出一只稍微有点缺了一块儿的耳朵来,那缺角周围,用赤金缠枝的耳骨装饰,细小的红宝石与祖母绿在缠枝上组成花与叶,反而显得那一只本来有些缺陷的耳朵,成了一个漂亮的,造型独特的艺术品。这桩艺术品与美人儿的姿容交相辉映,背着天光走进来,简直能闪花人的眼睛。 老宋擦了擦汗,看着手里记下来的预订单,嘀咕了一句:“我滴姑奶奶,这还真是个会吃的,点的是从唐朝到清朝各个朝代有记载的名菜名小吃啊,这董小宛的点心都能被她尝到?到底是何方神圣嘛。” “是个千年狐妖啊,已经八尾了。”今昭一边帮着玉卮算账一边回答。 “昭,如今你也越来越淡定了。”老元把硬币一卷卷缠好放好。 “又不是战斗中跟小龙女一样一边围观一边还做实况转播,还不行啊。”今昭说得颇为诚恳顺溜。 几个人嘻嘻哈哈笑闹着把一天的流水整理好,便将这张预订单填进了采购目标里。 煎得黄澄澄油汪汪的樱桃饆饠,撒了一点点的肉蔻粉而更显得香气四溢;芝麻油烙的环饼浓香扑鼻,趁着热气,那饼上的芝麻还在蹦跳;黄金鸡嫩糊糊还裹着浓汤汁儿,金黄里点缀了点儿鲜芫叶子,清香劲儿里也有些绿来搭配,衬几分黄金翡翠之感;松鼠鳜鱼更是刀工漂亮,仿佛是金橘色的菊花丝丝缕缕怒放,格外生动。 今昭笑吟吟地对那美人儿道了一句:“您慢用。” 那美人儿夹了一口雀舌儿那尖细如雀鸟之舌的炸油边儿,对着今昭微微一笑:“多谢你,的确是……非常好的味道。和我昔年在……吃过的一样。” 今昭保持着官方笑容,对那美人儿谦虚了两句,心中轻轻地叹息,瞧着这个美人儿的表情,估计记忆里和她一起吃这些美食的人,多半是不在了。 但是太岁还是很花痴地承认,就算是一丝苦笑,情绪低沉,美人也到底是美人,只会看起来楚楚可怜,令人更为心动。 这一桌子的菜,来自于从唐朝开始算,各个朝代里叫得上名字的美食,想来当年这美丽的狐妖也是一位玩主饕客,那与她一同享用这些珍馐的人,必然是感情很好。而今这狐妖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悲伤失意,那种故人怀念之意,看着也是令人不由得心中酸楚的。 过了一个来小时,月上柳梢,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非节假日里,这个时候五道营胡同食客也逐渐少了起来,清平馆里的食客们都纷纷结账走了,只有狐妖,还在自斟自饮。 今昭看了看并没有吃掉多少的一桌子的菜,又看了看那狐妖喝得几乎要趴在桌子上了,轻声劝道:“你要不要喝点茶?” 那狐妖抬起头,醉眼朦胧地看着今昭,突然抱住她大哭起来:“你说,你说他怎么突然就没消息了呢!” 啊咧?不是人不在了,是单纯的失恋么? 今昭和柜台后面晚班收银的鬼王姬对视一眼。 陈清平抱着一盆盖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走进来,看见这种情景,随口说了一句:“既然是八荒的人,就扶到里面去让她休息一下吧。别闹出吓着人。” 从那狐妖醉话里零碎传递出来的信息来看,狐妖有一位心上人,是白骨精,大约是唐初的生辰,与这狐妖,有一个来月完全没有联系过,找他的朋友和惯常去的地方,也都是毫无踪迹。 这样的事情人间尚且不乏例子,何况神鬼界。 清平馆的妹子们也只是叹了一口气,安顿那八尾的狐妖宿醉睡在客栈里而已。 “阿纯……” 有人在狐妖的耳边轻声呼唤,似乎有一只手,凉凉冷冷地摸着狐妖头顶那被发卡遮住的,缺了耳朵的伤疤。 狐妖只觉得那感觉熟悉,正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她拼命想要睁开眼睛,可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动弹分毫。 “阿纯,快点跑,你们不是他的对手……快跑……”那温柔的声音带着几分哀色。 狐妖拼命地想要睁开眼睛看一看眼前朝思暮想的人,想要张开嘴巴回答他的只字片语,可她做不到,她只能听着那声音反反复复地叮咛:“快跑,阿纯,快跑吧……求求你……” 那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近,这种奇怪的矛盾感,是狐妖阿纯这一辈子上千年都没有经历过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是一分钟,还是一小时,抑或是一夜,等狐妖阿纯再度清醒,恢复神智,抬头看着天光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你还好吗?喝点儿醒酒汤吧。”今昭端着一碗酸溜溜的汤说道。 “这里是……清平馆?”阿纯问。 今昭看了看那狐妖头顶隐藏在发丝间的伤疤,点了点头:“你昨晚喝醉了。” “真是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但是你们昨晚有没有什么人来过?我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酒醒后的八尾狐妖警惕和机敏,她问得小心,今昭却回答得很随意:“没有啊,清平馆的法阵严明,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们肯定会知道的啦。” “喔,那也许是我做梦了。”阿纯低头叹气。 清平馆的名头她也是听过的,是那位大人的治下,想来,也不会被什么人三更半夜随便翻墙而入啊。 那只是一场梦吧。 但是…… 阿纯眯起眼睛,那梦里的叮咛,却是什么意思呢? 作为修炼到八尾的妖狐,她决计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这种无缘无故,莫名其妙的梦。 这样的古怪,必定是事出有因。 正想着,正在看手机视频新闻的青婀大叫一声:“若耶的经纪人宣布他被激进的粉丝攻击受伤,不得不闭关了啊!我靠我的剧还没补完啊!” 阿纯猛地转过头,死盯着青婀的手机。 青婀背对着阿纯浑然不觉,反而关了新闻拨了电话给黄少卿:“喂?大黄?问你个事儿。若耶你知道吧,他到底怎么啦?有没有什么内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可以不能够啊!怎么死的啊!!!卧槽怎么死了啊!!!” 今昭瞪大眼睛看着狐妖阿纯。 阿纯直勾勾地看着因为听到了偶像演员的死讯而炸毛的青婀,那双漂亮的杏眼里一瞬间乌云翻卷,随即,变成了一片漆黑的死寂。 今昭直觉不妙,一把拉住青婀。 青婀转过头看见阿纯,也发现这个美人狐妖的情况有点不对。 “你没事吧。”青婀试探着问。 阿纯的眼睛眨也不眨,盯着青婀:“若耶死了?” 青婀想了想,以为阿纯大概是粉丝之类,她本想打个哈哈过去,却被今昭死命使眼色搞得有点不知所措,电话那头的黄少卿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却问:“请问,是狐妖一族的八尾纯溪么。我有点事情,想要和你问问。” 话音一落,不过是十来秒的功夫,黄少卿已经快步走了进来,对带来的两个同僚说了句什么,其中一位对阿纯说:“阿姐,若耶死了,已经确认。其中相关的一些情况,请你配合我们进行笔录。” 阿纯依旧是那副死盯的表情,只是被盯着的目标,从青婀换做了那个大理寺穿着少卿服饰的女郎。 黄少卿却对今昭青婀等人低声介绍:“这是大理寺的左少卿纯湖。” 众人看着这位同样千娇百媚的狐妖族的左少卿,又想起美若冰霜起舞的首席法医杨法医,又看了看脖子上还挂着耳机的青婀,齐齐叹了一口气——黄少卿的口味还真的是,不敢恭维。 纯湖看着自家阿姐这副模样,也露出不忍,可到底案子重要,她还是扯了纯溪的手,往老宋准备好的雅间走了过去。 纯溪仿佛一个木胎泥塑一般,被纯湖牵着往前走。 清平馆的众人也猜出来八九分,大约是若耶与这纯溪很有些情谊,所以听到了若耶的死讯,纯溪才会露出这种哀大莫过于心死的表情。 今昭想起昨晚那狐妖纯溪,吃着那些各个朝代的美食的样子,心中酸楚,接过了陈清平递来的热茶,狠狠灌了几口,才觉得心窝暖和了一些。 鬼王姬眉头深锁:“这若耶的死,应该也与黄少卿和神荼他们联手办的那个案子有关。我前阵子被大理寺卿叫过去……” 正说着,刚才跟着黄少卿过来的另外一个男子走出来道:“请问,可以麻烦一下沐姑娘和鬼王姬来一下吗?” 那人正是黄少卿的秘书郎燕三郎。 今昭指了指自己,有点懵。 走进那雅间,今昭十分惊愕地发现,在桌子上放着一个透明的实验室用的那种密封瓶子,瓶子里有一些闪着细细金光的灰烬。 不知道为什么,今昭觉得,那些灰烬在她的视线之中,影影绰绰是个面容俊美的少年,那双眼睛温柔善良,一身白衣,正是白骨化作的妖精。 “啊……是那个若耶!”今昭脱口而出,是这几年很有人气的八荒界的演员。 雅间里的人都转过头齐齐看着今昭。 黄少卿点点头:“所以我说,这一次,我们全都要靠太岁。” 第三百八十一回惊堂一拍尘飞起,黄泉路上挤一挤 今昭是第一次来到“当代”的大理寺。 与猜测的不同,这个没有大理寺的人带着根本进不去的机构,依旧保持着唐代那种古香古色的风格。 和清平馆一样,大理寺也是一个“无处不在”的机构,开门所见,皆是“需要所及”之地。尽管地基打在洛阳神都,但从北京也好,上海也罢,还是很容易方便到大理寺办事的。 大理寺这一次的案子,来的蹊跷,至今为止,折进去了小三十个办差的同事,这在大理寺办案的历史上也是不多见的。新上任的大理寺卿桂大人倒霉,一上来就摊上了,从发现这是个连锁案子到现在,两个多月过去,这还没点儿头绪,别说犯案者缉拿归案,现在就连犯案者是哪国人哪一族,都是不知晓的。甚至在今昭帮忙就位之前,连好些位死者的骨灰都是对不上号的,死者家属迟迟不能领了遗骸,闹得也很凶。 说是骨灰,其实并不是真的炼化了尸体之后得到的骨灰,而是这杀人犯的手法就是令人化作骨灰。不管是妖怪还是土地,小神还是大精,都是死成一抔灰。 这一瓶子一瓶子的灰,和那些死者的名号,根本无法对应,后来还是黄少卿想起来,说不如请太岁出马。 太岁一族天赋技能点读笔,别的太岁都在自家地头上忙活难以找到,当下的太岁却是明晃晃在清平馆上下班的。今昭被请到大理寺正经花了些时候去辨别这些骨灰,倒是得出一个结论,越是最近才死的越容易辨认。 在大理寺黄少卿的办公室里,黄少卿让来帮忙认灰的今昭和来跟里行使搭手的鬼王姬坐下,与郁垒和杨法医叙旧。 大理寺的茶点并没见精致,闻了一鼻子的骨灰味儿的今昭也没有心情吃这些外面买来的花花绿绿的糖疙瘩,就干脆喝着桂大人给的蒙顶石花,听着黄少卿和几个人掰扯着案情。 这大理寺卷宗里留着的第一桩案子,并不起眼,被害人是个游商,生意也不大好,本打算着要来北京花花世界里多赚点儿差头,可却不小心送了命。之后还有几个数不上名号的人遭毒手,但那会儿无人知晓,也没有往这个案子里对景儿。 真正引起大理寺的注意的,是死了一位魉狐。 魉狐算是狐妖一族里,比纯狐道行更深更久的魔魅,和六合以及岁时十二族走的都很近。死去的这位魉狐,是岁时十二族里年族一位很重要的长老级别的人物的妻子。因为从来都是乐善好施的名声,起居做事也很有规律,所以失踪以后很快就被发现了。魉狐的小侍女来报案,那时候就是捧着一兜子的骨灰来的,小侍女哭哭啼啼地说,她就是觉得,这一堆的灰,就是她家的主子。 年族的丈夫元青山,几乎一夜白头。 接着,就隔三差五有人遇害,看似失踪,其实在原地都能找到一抔灰,就好像这些人是死于球状闪电一般。 大理寺好歹是分辨出一些人来,把这些人前后的事情串联,得出了一个案发的大致位置——绝大多数的案子,都发生在北京的东南方向。 通州码头修着幽水的游船泊港,附近住着不少国际友人,因怕家丑外扬,大理寺也焦头烂额起来,而且,他们更担心一旦哪位国际友人被害了,这么大的锅,可不好背。 按照黄少卿等人的梳理,目前这个奇案里面的线索是: 案发地基本都在北京的东南方向,个别在其它的部分; 被害人一开始没有什么规律,但几个被害人遇害以后,被害人的年龄,基本都是千年左右,也就是说,差不多都是唐代的; 被害人的身份性别种族没有任何规律,这说明唐代出山,这是目前唯一能掌握的规律,对凶手很重要; 可是光有这些认识是不够的,大理寺还要有准备有提防才行。大理寺的人千方百计,铺开落网,在住在北京东南方向的唐代千年左右的神鬼们的家的附近盯梢埋伏,三两天就有了消息——果然这个方向和朝代年龄是重点。 然而,得出这个结论,付出的代价就是,大理寺一整队的人,都折了进去。 凶手必然是个高手。 里行使和大理寺两边擅长犯罪心理和罪犯描写的,一致认为,凶手应该是个男性或者胆子很大的女性(喜欢夜间出没,无人的小树林也不感到惧怕),青壮年(身手好,至少走路是没被大理寺的人发现的),个子较高(犯罪现场门窗视角推测),容貌也许很出色或者很特殊(因为凶手似乎极力避免在下手前被邻居路人之类的人瞧见),所属的种族也许和火焰之类有关(骨灰),另外,要么速度奇快,要么会瞬移,掌握了空间法术,否则那个里行使在后方观察的,也不会就这么完蛋。 这个人必定十分强大,强大到那最后一位被害人,八荒界的小鲜肉,白骨精美少年若耶,会用在生命最后一刻,执着于通知他的心上人快点逃。 所以才会有那最后一丝灵魂的执念穿越生死,在纯溪的意识里叮咛纯溪,快些逃。 八尾的纯狐都无法匹敌只能逃窜的强大啊。 今昭不得不说,这个描写挺符合一个人。 华练。 “你心里有事。”陈清平看着靠在一旁瞧他做饭的今昭,很平静地切着手里的鸡腿肉。 “我今儿去大理寺,听了他们的凶手描写,那人听着,和华练姐很像啊。”今昭诚实回答。 陈清平把胡椒粉、盐、料酒、白糖等作料搅拌了鸡腿肉的肉丁和虾仁,放在一旁腌制,又拿了盐、料酒、酱油、醋、五香粉、棉白糖、淀粉,用一小碗清汤调成了酸甜口的汁儿备用,把手指上沾着的糖放在嘴里吮了吮,抬头道:“不会是华练。” 今昭挑眉:“这么肯定?” 陈清平浅浅一笑:“因为不能是她,不然大家都要完蛋。” 今昭低头帮陈清平打了鸡蛋搅合成蛋液,听着那筷子碰了碗的声音,道了一句:“我倒并不是觉得是华练姐,只是想着,若是烛龙一族呢?” 烛龙一族,那是上古神祇,手段非常,神出鬼没,多少年都没有人出来了。如果真的是这样的人物犯了事儿,那必定是十分棘手的。到时候黄少卿焦头烂额,她的青黄CP就要完。 今昭想起了在那个天坑里见到过的烛龙,卧槽那真的是那玩意,它只要现原形,那就是碾压机。 “你倒不用担心黄少,他心里主意很正。”陈清平把蛋液和淀粉混了给刚才的鸡丁和虾仁上浆,啪嗒啪嗒抽得响,顺口又吩咐今昭,“帮我坐上油,五分热就好。这些都要滑到八分。” 滑是中餐烹饪里很玄妙的一道手续,说是,炸,非也,没有炸那么厚的油;说是煎,非也,不会像煎那么一动不动的稳当;说是炒,更不是了,因为有的时候,滑也是可以用水来滑的。 这种用比炸少比炒多的油,不用炒勺,将食材在油或者水里晃悠着,晃悠到熟的烹饪手法,就叫做滑。 很滑头的手法,滑不留手,脚底抹油。 就像是这个案子,四面没个着力,让人有一种老鼠拉龟无处下手的无力。 今昭胡乱想着,陈清平却已经把肉丁给滑好了,又起锅做了花椒油加了青红椒和葱姜蒜,加了滑好的鸡肉丁和虾仁,再浇上酸甜的汁儿,大功告成。 陈清平夹着一块儿鸡肉吹了吹,塞到了今昭嘴里:“别想了,你又不是大理寺卿。” 今昭被满口的酸酸甜甜带着心情也好起来,不顾热,咬破那层蛋液炸起来的酥酥脆脆的面衣,嚼着里面憋满了汁水和香味儿的嫩鸡腿肉,顿觉人世美好,不由得问:“你这道鸡里蹦做的还是那么好。” 那么好。 陈清平又是浅浅一笑。 还是,那么好。 这人可没发现,这道鸡里蹦,是他头一次在清平馆做。 怎么叫做“还是”? 她什么时候吃过? 是在那一段日子里,那一段对她来说,有点不太真实的梦一般的记忆里。 可对于他来说,也许是因为他是“第一代”的关系,那记忆真实得不能更真实了。 这个有点糊涂的姑娘,是真切的在那个时候,与他渡过了作为普通的夫妻,平凡安静的一辈子,生儿育女,柴米油盐。 不知道怎么的,这样平凡琐碎的人生,最终让他心里那些焦躁不安,都平静下来,像是一波波温柔的海波,慢慢涨潮,没过那些有棱有角的暗礁,将它们全都掩在自己的怀中。 她现在有点记不太得,不过不要紧,他会让她全都记起来的,再不济——就再来一次。 这一次,用八荒界神鬼的身份,来再过一辈子。 今昭吃着鸡里蹦,不明白陈清平的眼神怎么好像又开始不对劲,既不是看五花肉,也不是看十三香,这眼神儿,就好像在看他自己的右手似得,觉得亲切熟悉,贴身寻常,但又格外重视,不容得分毫伤口。 这怎么改成用这种看吃饭家伙什儿的眼神了啊喂! 今昭伸手在陈清平眼前晃晃。 陈清平也不理她,兀自转过头去,把冰在冰箱里的四碗杏仁豆腐拿出来给她:“去和青婀她们分吃了。这是玉卮点着要的。” 今昭嘀咕一声玉卮是不是不适合吃杏仁啊,但也没再多说,端着杏仁豆腐往姑娘们那边走。 这会儿姑娘们正凑在一起,占着青婀的房间看剧。 四碗杏仁豆腐,西王母四徒弟一人一碗,今昭是不怎么爱吃的,只是端着刚才盛的米饭和鸡里蹦当做晚饭吃。 青婀和蔓蓝嘲笑玉卮,吃个甜品,还要朱师傅把关,说能吃了再吃。 听了这些话,玉卮一瞪眼,把杏仁豆腐的碗重重一顿,微笑:“嗯?” 青蓝两人顿时做扒饭状。 倒是今昭,被玉卮这一顿,惊得想起了什么:“我仿佛记得这个摔碗朱师傅也干过……” “是啊。那时候你刚来,因为金蛙的事情,朱师傅和大理寺放了冷脸啊。”蔓蓝记性好,张口就说了出来。 “对!金蛙!”今昭三口两口把碗里的鸡里蹦吃完,一抹嘴就往外跑。 西王母家的妹纸们都面面相觑,青婀挠头:“昭这是想整容么?” 蔓蓝一脸严肃:“可是已经太迟了啊。” 玉卮看了看沉思不语的鬼王姬,鬼王姬一抬头笑笑:“应该是和大理寺的案子有关系。” 玉卮眯眼:“你是说那个案子,作案的凶手可能是金蛙或者这一路的?” 鬼王姬点头:“有可能,我也觉得这个思路不错,你们先吃,我去找神荼。”说完,鬼王姬也起身。 青婀看着两人:“这俩怎么这么热心啊!” 蔓蓝没多想:“因为黄少这些年帮了我们不少忙啊。” 玉卮拍了拍青婀的肩头:“你的情商自从回来,就离线了啊。” 姑娘们倒是没有注意,院门口有个身影一闪而过,身姿线条,柔美动人,只是一双眼睛里黑沉沉没有半分生机,已然成痴成魔。 却是纯溪。 第三百八十二回明日萧杀梦尽醒,残血烂熳开何益 这是个凄冷的月色下照着的一个寨子。 放眼过去,巴掌大的地方,三面是山,一面有水,占着天险,山坳里房简屋旧,算来也不过千人。 这样的地形地势,果然是易守难攻。 不过,这也是只有在这种高阶上神也不太厉害的地方,才会有的易守难攻。 那站在一道天险上的人微微一笑,月华流转,照出半面美如天仙。 那人看罢月色流照,看罢山寨天险,将手里的一根枝桠随意丢了下去,而后纵身跃下,半空之中踩着那根枝桠,三转两转,便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寨子里。 寨子的守卫们依旧站在岗哨警惕四周,寨子的巡察也依旧四处巡逻。 没有一个人发现,一个绝色美人从天而降,挂着一脸迷样的微笑,指尖狐火荧光微微,映出眼神里的绝望和肃杀。 几瞬之后,那美人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寨子里某个房子突然青焰冲天,惨叫声刺破天际。 那些守卫和巡逻都急奔过去,可还未看见个究竟,就被迎面而来一阵香风掀翻过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脖颈那碗大的疤口喷出血来,而后头颅死不瞑目地落地,连对方的身形,都没能瞧见。 寨子里又有几处火光冲天,可刚才还一窝蜂冲过来的守卫们,这会儿却一个人看不见了。 美人露出嘲讽神色,掌风又起,将眼前那最大最豪华的屋子,点了起来。 咻! 耳后有风声带过,美人转过头,看着声音的来处,那是几道人影抢出,各自拿着兵刃,想要围攻。 美人在腰上一摸,抽出一条猩红色的鞭子来,当空一抽,那几个人影都被带了一带,身形凝滞,落下半空来。 那是村长和几个仙风道骨的高手状的人,一落地便相互使着眼色,将那美人围在了当中。 美人依旧微笑:“这么看还是有几个好身手的。” 村长看着满村的惨状,气得满面青紫:“你是何人!竟敢来祸乱我的寨子!” 美人瞬间便站在那村长面前,一掌便将那村长打得飞落一旁。 “啊啊她的身后!”有人惊叫。 “女侠饶命!你若想要这村子只管拿去!不要杀我啊!”村长看见那美人身后,顿时吓得求饶起来。 美人舔了舔嘴唇:“我只是……想做一锅馋嘴蛙。” 有了大理寺的操作,又被太岁认了尸体,白骨精偶像若耶的死讯很快就霸占了八荒界的娱乐新闻头条,比起那些默默无闻的山神土地,若耶出事很显然更受关注,也更容易激发民众对凶手的谴责和愤怒,尽管也有人在骂大理寺无能,但是——“桂大人说了,反正平时大理寺也是招骂的。”秘书郎燕三郎一边呼噜呼噜大口灌着桃叶粥一边说。 “你们新任大理寺卿,倒是一个很会做事的人啊,比起之前的那个倔老头子强多了嘛。”鬼王姬笑道。 “说起来你们的人最近出出进进很频繁啊。”青婀端着盘子走过去,看见燕三郎,皱了皱眉头。 鬼王姬笑得贼兮兮的看着青婀,直看到青婀觉得汗毛都抖动起来了,才转过头继续和燕三郎说着最近的进展。 没办法嘛,清平馆里今昭和鬼王姬现在都在帮着大理寺的忙,大理寺一来要有人跟这边联络,二来也是保护重要帮手的意思。 “……虽然其实你们也不需要我们帮忙,但是马上——”燕三郎刚要说下去,就被微笑的玉卮半杯橙汁撒在了肩头。 鬼王姬对玉卮竖起拇指,多么自然的动作,多么自然的表情,多么自然就阻止了燕三郎说漏嘴啊! 青婀这几天被陈清平和朱师傅莫名使唤得团团转,也没有功夫搭理她们几个鬼头鬼脑的动作,揉着腰眼儿接着去忙。 “不管怎么说绝对不能让青婀进西跨院库房,最好西跨院也别进,那些担子还没拿走呢。”蔓蓝藏好东西擦着手过来。 “我说你们就告诉她啊。”燕三郎作为“使者”在翻白眼。 “不行啊,按照她的尿性,面对这种真刀真枪,一定羞涩自卑到死然后搞不好就跑了。”作为深刻了解青婀的师姐妹,鬼王姬和蔓蓝异口同声。 “我从你们的脸上读出了一种幸灾乐祸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兴奋。”玉卮把剩下半杯橙汁喝完。 几个人正背着青婀犯坏,突然那件大事件里面的男主角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大声问:“你们这几天见过纯溪吗?” “那个八尾?”鬼王姬问。 “对。最近这几天有没有回来过?”黄少卿问。 八尾纯溪因为和若耶的关系,又因为很受打击,所以这些日子都住在清平馆的客房那边。大理寺的另一位少卿纯湖怕她姐姐出事,拜托过清平馆照应着点儿。可是纯溪毕竟是个大活人,成天看着不现实,前几天人家说有事情要办,清平馆这边也只能让纯溪去办事,跟纯湖打个招呼,又不能真的困了纯溪。 “出了什么事儿吗?我看着她的精神状态还不可以啊,不会是跳河自杀了吧……”老宋凑过来问。 老周一把按住老宋的脑袋,把老宋磕了一个结实:“你怎么就不盼点儿好。” 黄少卿眉头拧得紧,摇了摇头:“倒不是跳河,她,并不是抑郁,而是愤怒。她知道了上次今昭关于金蛙一族的猜测,也知道了金蛙们能够吸取能力甚至吸取时间,所以,她去了使节那边,把一位金蛙族的文书给杀了。不仅如此,根据我们在那边的使节私底下递过来的消息,她已经到了那边,开始对金蛙一族进行屠灭。” 众人都大惊失色。 金蛙族虽然是人嫌狗厌的,专靠盗版别人的能力为生,但毕竟这个案子还不见得是金蛙一族做的,而且就算是金蛙一族的人做的,其余的金蛙也没有过错,纯溪这么干,委实表示,她已经疯了。 “原来已经疯狂到了这个地步么还是干脆就魔化了。”鬼王姬深呼吸着。 “她藏得很深,当时我们大理寺笔录的时候,也没有表现出来这种疯狂。”黄少卿头疼地揉着太阳穴,“除非是宫韵白在场,否则谁能听到她的心音。” “可是宫韵白和我们那几尊大神都去昆仑山参加飞琼那件事情的最后的结果了啊!”老宋抓脸,华练、陈辉卿、宫韵白、利白萨、卫玠都在几天前就走了,朱师傅担心玉卮,延迟了几天,昨天也启程去昆仑山了。今儿的厨房都是临时把朝华拖过来支应的。 “你们现在怎么弄?”老周问黄少卿。 黄少卿拿着纸巾擦了一把汗:“忙不过来,那边请刑部直接去拿人,大理寺因为纯湖已经全部避嫌了,还在尽全力找那个骨灰凶手。我就是来问问,通知你们一声,回头别扯进去。” “明白了。再有个两三天大神们也都回来了,我们这边没事。”老周对黄少卿点点头。 黄少卿看了看门那头,似乎是希望看见什么人,但又很快转身跑走,似乎又怕什么人真的出来见他。 玉卮瞧着黄少卿这个样子,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也太不容易了。” “说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蔓蓝眨眼,“纯溪怎么突然就炸了?” 鬼王姬以手托腮:“你没去大理寺,这几天忙我也没来得及说。纯溪和若耶,比我们想的,要复杂很多。他们并不是坊间说的那样的好朋友,不,怎么说呢,他们以为他们是好朋友来的,但是其实彼此对对方都有意思,只是一直没有说出口。” 彼时,缺了耳朵的狐妖少女与永远无法长大永远不能增进道行的白骨精少年相遇,那时候两个人都处于人生最低谷,脆弱而自卑,作为相互温暖扶持的患难之交,一路走来。 一路走来,情况渐渐变好了。狐妖慢慢变得强大美丽,失去一只耳朵不但没有成为缺陷,反而因为她的自信而变成了独有的一种魅力。白骨精少年因为自己永生不能增加修为,不能成长,不能变老,而慢慢地在这种强大美丽的面前,不自信起来。 因为觉得无法高攀,更不想拖累纯溪,所以那段时间里若耶对纯溪,基本上是有些疏远的,他不敢更进一步,因此每每去寻找好吃的,接着吃东西的时候,才敢和纯溪见面。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最近这些年。 若耶的童颜而那因为不自信而时不时流露出来的羞赧成为了卖点,被捧成了明星,加上他原本就温柔善良,所以粉丝群十分庞大。 作为“好友”的纯溪,没少挨脏水。 若耶不愿意为纯溪添麻烦,而纯溪也觉得自己不应该拖累若耶,更不该高攀若耶这样的男神。 在对若耶的感情里,若耶并没有发现,纯溪始终都是那个不自信的,因为缺了耳朵躲起来呜呜哭泣的少女。 “……所以两个人其实是彼此有意的,但是从未开口说过,阴差阳错,就这么错过去了。”鬼王姬重重叹了一口气。 “收拾若耶遗物的时候,我们都惊了。若耶有很多给八尾画的画,瞧着当时八尾的表情,她完全不知道啊。”燕三郎插言。 “……这还真是补刀啊。”蔓蓝扶额。 “……真是修罗场。”老周嘴角抽搐。 “憋了千年的感情一波爆发就去釜山找金蛙干架去了,好吧这个世界我已经有点看不懂。”老宋颤抖。 “你们在说什么啊?”今昭脱了外套,和陈清平从菜市场回来。 众人看着提着菜篮子的两人一副老夫老妻状,你左手一只鸡我右手一只鸭身上还背着俩购物袋,表情精彩纷呈。 倒是燕三郎,接了条短信,叹了一口气:“纯姐被停职查办了。 所有的人在一瞬间就像是按了暂停键,只有不知道是幻觉还是臆想,他们都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息。 第三百八十三回黑月弯弯照小楼,几家团灭几家愁 尽管没有人喜欢金蛙一族,但是,同样也没有人希望他们被灭族。 和所有古老的,隐居深山的神鬼一样,金蛙一族世代藏匿行迹,全族群聚居,除了之前今昭遇见过的那种逃出来闯荡世界的年轻人——那样逃出来的人,为了隐藏起自己的身份,也不得不改头换面。 “也就是说,这是真的团灭了……”老周扶额。 东跨院华练的房间里,清平馆众人齐聚一堂,连卫玠和酒吞都来了。 毕竟,这是许多年都不曾发生的,极大的事件。 “也许有个别人,就跟你之前遇见的那样,通过整容,在留存在外,不过那数量可以忽略不计,金蛙族的主力,包括他们的泉水,都完蛋了。”从大理寺拿到确切消息转回的鬼王姬往后一躺,摊在了靠垫上。 金蛙的金泉水,是金蛙们繁衍后代的关键,泉水血污,泉眼塌陷,就算是再有金蛙的遗孤回来,也无法再繁育后代,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后而亡。 “不知道了,等华练和辉卿回来,也许有别的消息。”朱师傅揽住玉卮,搓着她冰凉的手指。 犯下这种罪行的人,几天之前还跟他们住在一起,还点过不少的美食,还因为失恋而宿醉。 这个事实让人觉得心中发冷。 “她疯了。”青婀揉着额角,“现在连累纯湖也被停职了。” “这感觉就好像见证了一个反派的成长……”利白萨挠头,却被宫韵白一眼瞪得不敢继续往下说了。 说话间拉门被拉开,华练脱了鞋子走进来,颇为惊讶地看着这一群挤在她的客厅的榻榻米上的人:“你们这是干嘛?聚众斗殴?” “金蛙的事情,有什么消息?”朱师傅问。 华练对朱师傅素来是挺乖的,见朱师傅皱眉,就知道他是很不高兴玉卮听见这些事情的,但这个事儿要是没有什么说法,大家都会在心里自己琢磨,别人琢磨不要紧,玉卮琢磨就不好了。 可是这个结果,真的不太适合玉卮听见,同样,也不适合老元和今昭知道。 “据说,是有人和金蛙一族合作,吸取别人的时间炼化法器。”陈辉卿耿直地回答。 华练差点一个白眼把眼球翻出去。 “炼化时间?听着这么邪性,好像是……”宫韵白转头看着老元。 老元满脸震惊:“怎么可能?!” 年族至宝炼光韵和炼光阴、炼光耀以及最终极的炼光年,顾名思义,就是这么炼化的。 炼光韵是最不起眼的,可以释放时间的力量,制造类似爆炸的效果,总体来说,还是一件攻击武器;炼光阴可以吸收时间,而且是大范围的吸收时间,转化为其它的能量形式,举例来说,就是一个人类可以通过炼光阴吸收别人的时间,把别人的阳寿变成自己的阳寿,或者自己的法术等等; 炼光耀和炼光年,前者可以算是个时间机器,比如神秘博士的Tardis,后者则是恐怖的终极武器,到底可以怎么样,年族自己的人恐怕也不清楚。 但是,像是吸收时间,导致人化成骨灰,这种本事炼光阴就能做到。如果年族的人拿着炼光阴……就连老元自己都不敢说,有没有这个可能。 岁时十二族里,疯子也不少。 既然老元作为族人都不能确定,纯溪深有怀疑,也是肯定的。 “糟糕。”老元转头就跑去给老爹打电话,“纯溪的下一个目标说不定就是年族,我得让观风使们小心!” 紧接着,鬼王姬的手机一响,她看了看,之后语音沉沉:“又有受害者了。” 热气腾腾的佛手柑味道的红茶,装在描绘了鸢尾花和金色巴洛克风格金边儿的英国骨瓷茶杯里,点心盘子中放着可爱的纸杯蛋糕和马赛克曲奇,还有柠檬塔和水果硬糖。 这些东西都被仿佛是要摆拍一样,摆在了红白格子的桌布上,配着锡皮壶里插着的几只雏菊和薰衣草。 与之匹配的人,是清平馆的熟人,甜点老客户,塔乌鸦首领伯克劳。 这个人依旧是银发雪肤,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质,手上的白手套一尘不染,优雅地端起了红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红茶。 今昭不觉得伯克劳有什么问题,毕竟眼前的画面,她在五都峰会的时候,就已经领略过了,相比之下,面对着红茶甜点下午茶和伯克劳这个组合,能够谈笑风生的大理寺卿桂大人,才是牛掰之人。 即便是伯克劳几度施展其高压气质,试图在气势上压倒桂大人,也都没有成功,反而被油盐不进的桂大人,激发了他的好胜心里,眼下,伯克劳正露出那变态杀手般的崩裂笑容,不咸不淡地跟桂大人聊着合作事宜。 在若耶之后,新的受害者产生了。 受害者果然如桂大人预料的那样,死在伯克劳带领的使节团居住的区域,这也是伯克劳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但是有趣的是,这一次死的却不是伯克劳带来的人,而是一位日本的百鬼。 说起来也和今昭认识的一个人有些关系。 死去的百鬼是属于雨降小僧一族的,任职遣唐使秘书郎的男性,这个雨降小僧目前的上司,就是新任遣唐使的副使草薙朝颜。 被拖到了案发现场的太岁,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她虽然答应了大理寺会帮忙,但是她现在手里还提着装了下午茶的藤箱。箱子里还装着伯克劳刚才使过的桌布茶具以及下一个星期的甜品预订单。 提着这个玩意去做犯罪现场调查,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 陈清平已经在警戒线外等着,看见今昭,递给她一个安慰的眼色。 黄少卿疲惫地说:“骨灰第一时间发现了就送到了岁时十二族那边去验,里面的确有残留的时间加速,所以你之前说过的那个,死者都是被吸干了时间的,是很正确的。我们之前都在思考烧死之类的,实在是偏了。” “不,你们也是当局者迷。”今昭安慰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青婀。” 黄少卿苦笑一下:“这个时候,还真的没办法想这些了。我们又折了一队人。就是正好在保护死者的那几个。” 因为被害人的特征,大理寺是全力派出人手,去监视和保护可能成为被害人的人的,结果却让这些人也都成为了被害人。 今昭觉得这简直讽刺透了。她要是大理寺卿,非得活活气死。 那边厢,已经看完现场的伯克劳,开始了他们和酒吞童子的谈判,可惜两方都是想趁机捞好处。伯克劳用他的变态气场去碾压酒吞童子,酒吞童子也一边笑得妖冶一边让他那边几个黑衣黑眼的保镖一起放杀气。 倒是来帮忙的今昭,很认真地在跟黄少卿一起做场景复现。 这位雨降小僧的死,比起之前那些黑乎乎的晚上,似乎待遇好了不少,至少他是天刚刚有点黑的时候死的,做了场景复现,好歹还能看见个人影。 那是通州老城那边,雨降小僧似乎是这天放假,第一次来中国,抽空去找点儿好吃的。在通州老城附近,有一条美食街,里面不少饭店。雨降小僧拿着导航,不知道再找哪家。 他很快就拐进了一个胡同里。 那胡同里并没有什么人。 接着,便有脚步声跟着他进了胡同。 天色微微暗下去,看人的脸,已经有些看不清楚了。 今昭和黄少卿只看见一个人影,穿着风衣,大步流星地向着雨降小僧走了过去,然后,在一片昏暗的视野里,依稀能分辨出,那人碰到了雨降小僧,受按住了雨降小僧的头,然后雨降小僧便渐渐佝偻,因为痛苦而产生的低吟也变得粗噶衰弱。接着,变成了腐烂的尸体,很快就变成白骨,变得风化,无数时间的痕迹叠加,最后变成骨灰一般的尘埃,再不存在。 那只是一个背影,露出一片黑色的大衣的衣袂,碰触到雨降小僧。 这一次,黄少卿终于基本看清楚受害人如何变老,如何被剥夺走了时间。 那的确是有人在用时间做文章,可是,那既没有使用年族法器,也没有借助金蛙之类的旁人,那人就是那么直接地,通过接触,夺走了雨降小僧的时间。 难怪纯溪会怀疑是金蛙和年族。 这根本就是只有年族,以及可以复制别人——比如年族——的能力的金蛙们,才能做到的事情。 “这么看,年族真的十分危险。”黄少卿的脸色十分不好。 今昭拿起电话:“我尽快通知老元,把这些事情和他说一声。” 黄少卿嗯了一声,可话音还没落地,他就晃了晃,咕咚一声,干脆地倒在了地上。今昭吓得连忙去喊人过来,她就怕是黄少卿是不是也不小心和那个凶手接触——燕三郎一边和另外一个大理寺的人架起黄少卿,一边无奈道:“少卿为了这个案子,真的是废寝忘食,他自己可能都没算过,他已经七八天没有睡觉,哦不,没有休息过了。” 今昭无语,就算是神鬼,除非进入什么神奇的状态比如冥想或者龟息,否则大家都是需要睡觉的。神鬼们睡眠少,但每天怎么也要一个小时半个小的。否则就会这样虚弱不堪,甚至出现精神方面的问题。 她看着燕三郎,无奈道:“不管怎么说,先让他睡。” 燕三郎严肃脸点头:“没错,因为黄夫人的要求,我们先不能把他送回去,既然如此,就只好劳烦清平馆了。” 今昭听见黄夫人这三个字,微微露出笑容来:“好,就让他在清平馆休息吧。我保证,这里十分安全。” 燕三郎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好事情,点头如琢米:“没错,没错,而且其实我并不担心头儿的安全。” 今昭也读出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故作严肃地点头:“是的,最好不安全。” 忙活了许久的青婀,终于做完了手里的活儿,伸了一个懒腰,看看时间,打算回房间里去补一个小觉。 她走进卧室,脱了外衣裤子,穿着吊带和短裤钻进被窝里,只觉得自己腰酸背痛,困得不行,打着呵欠把被子盖好,倒头就栽在枕头上打算睡了。 可她刚刚把被子盖上,就觉得被窝里有什么东西很温暖。伸手摸了摸,嗯,触感不错,结实有力,就是不太光滑,有些伤疤。 青婀起身,猛地掀开被子,而后发出了一声尖叫:“大黄啊啊啊啊啊——” 黄少卿这会儿已经睡得到了尾声,本来听见青婀的动静就是快醒了,这一嗓子彻底把他警醒,他本能地扑倒了青婀把她搂在怀里压在身下,警惕环顾四周,嘴里还不忘安慰:“没事,有我。” “小青青啊,你刚才手机忘在——啊对不起我什么也没看见啊不对!黄天化!没想到你是这种人!”蔓蓝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各种的义正辞严。 跟在蔓蓝后面准备做救场的鬼王姬嘴角抽搐,果然,这种事情,还是蔓蓝去做最为顺遂,若是她自己,瞧见这个修罗场,难免不会大笑出戏。 黄少卿看了看自己什么也没穿的上身,以及青婀的好歹穿了吊带的上身,深吸一口气,起身下床,抓过衣服套上,然后严肃地对蔓蓝和鬼王姬说:“好了,没什么辩白的。我明天就来提亲。” 第三百八十四回莫笑直男逻辑神,丰年求婚梦里人 华练的房间。 西王母门下五个徒弟加上今昭,六个人都表情严肃,盘腿坐在榻榻米上。 一面是青婀,一面是其余的五人。 青婀已经没有了之前的一脸懵逼,而是略带惊恐地皱眉:“我觉得他是开玩笑的。” 蔓蓝瞪大眼睛,半晌之后捂心口:“你竟然会觉得黄少卿是开玩笑的!开玩笑这三个字我觉得黄少卿从胎里就没带来!” 玉卮半依在靠垫上,拿牙签签着切得十分均匀,一看就知道出自整理型强迫症朱师傅的橙子:“说真的,青婀,我知道你现在对这事儿一时半刻还不能接受,不过总会习惯的。” “我又不是你!”青婀抱头,“结婚!那可是要跟一个别的人睡在一起的!” 鬼王姬也学着蔓蓝捂心口,一口咏叹调:“每次我们唱K或者聚餐,你可都是睡在我或者蓝儿心口窝上的!” “那是因为你们的心口窝儿软乎!不像她们!”青婀一指玉卮和今昭。 今昭噗地一声笑出来,完全没有因为被青婀定义为飞机场而生气,玉卮翻了一个白眼,继续吃她的橙子。 不过今昭还是很诚恳地补充:“你这只是婚前恐惧症而已,没关系,水到渠成。” “你告诉我,现在你和老板能这么水到渠成一把么?”青婀瞪今昭。 今昭笑得很宠溺,伸手摸了摸青婀的头:“我们和你不一样。是的我记得那段记忆,但是也许因为是理想国度的问题,我的感觉还是很不真实,因此现在还不能跟我自己很好地协调,我想他也是这么认为的。而且我们的心里,都有一些事情需要解决。在这些心结打开之前,想想迅猛昭,我们俩还是没办法很愉快地滚床单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在那个理想国度里,我结婚前也是很紧张的。” “昭,我被你的诚实和坦率感动了,这些内心OS我是真的没有兴趣的。”鬼王姬举手。 “我也是。”玉卮举起一块儿橙子。 “不过今昭,你和老板的事情,跟迅猛昭有什么关系?”蔓蓝纳闷。 青婀看着几个迅速歪楼的人,一头扑向华练:“阿姐!你会懂我的对不对!” 华练放下手机:“对不起,人民的女神我是不能理解你的男性恐惧症的。所以这一次我支持黄少卿,不管怎么说先到手,犹豫不决的时候不如快刀斩乱麻。别瞪我,这主意还是师父出的。师父亲口告诉黄少卿,要是尊重你的意思让你思考,你能思考到下一个千禧年。” “这个简直无法反驳。”玉卮扶额。 “所以,现在问题来了。你当然是有权利拒绝的,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不想结婚,就没有人有权力去逼迫他。”华练拍着青婀的脑袋瓜,“只要你告诉我,你不想和黄少卿结婚,明天所有姓黄的就别想进清平馆的门。” “我支持阿姐的观点。没有人可以逼迫你相亲结婚生孩子,这些事情也必须是你心甘情愿才能真正接受的。所以如果你有什么异议的话,现在说出来,黄夫人是个通情达理的人,黄天化也是个好男人,他们都不会怪你的。”玉卮终于把一碗橙子吃光,好整以暇地擦了擦手。 “任何不能心甘情愿的事情都是耍流氓。说真的,外面这个世界里还有很多两条腿的四条腿的或者没有腿男人,八条腿的我就不推荐了。你如果觉得黄少卿不行,你就直说嘛。在座都是姐妹,girl talk嘛。”鬼王姬笑眯眯。 “没错,如果你觉得两个人在一起,会让你不舒服,觉得还不如一个人好,那就一个人啊。”今昭点头,“我也见到过许多的怨偶的。每个人面临这种重大的人生决定都会紧张的,但是要是因为大家都说好就顺水推舟,那你以后这条船也会翻的。” “虽然我不太懂什么是你们说的那种心甘情愿,但是我得老实地说一句,黄少卿人真的挺好的,至少比我们清平馆里那几位好多了嘛。”蔓蓝丝毫没察觉一句话把在场好几个姐姐都得罪了。 华练忍不住大笑起来,然后突然收了笑容拿起手机:“你要是不愿意,真的,咱们就不嫁,姐罩着你。就算是黄家人不高兴,我跟你说,放眼这个星球,他们也不会就敢因为这个与我为敌。” 师妹们纷纷哭腔抱住华练大腿:“阿姐罩我!” “阿姐我问你啊,你和房东大人在一起,不会害怕他有一天会离开你吗?”青婀抬头问,“如果曾经那么亲密,然后就失去了……” 华练伸脚把青婀踹翻:“你不要往我心口撒盐啊!我尼玛求婚已经被他拒绝了啊!” 玉卮扶着腰站起来:“别管她了,反正明天换了庚帖,这事儿就定了。她要是不想,只要把庚帖撕了就行了。西跨院那些聘礼,回头我喊人抬回去。再不济,今晚给她留个门,让她逃个婚。” “卧槽你们一直把我使唤的团团转就是为了隐瞒那些聘礼吗!”青婀抓头。 “不是我们啊是老板。也只有他这么使唤你,你才不会怀疑吧。”蔓蓝捧脸笑。青婀咬着手指头:“为什么连老板都黑化了!” “他只是人性化了而已。”鬼王姬扶着玉卮,几个人施施然出去。 今昭扭头看看青婀,一脸很懂的表情:“你放心,她们只是把庚帖给你准备了,但是信封里没有写内容,你要是不想,可以不写的。我觉得只要你把空白的庚帖交给黄少卿,他肯定就能明白你的意思了。” 八荒界的神鬼们,因为婚俗各异,所以从来也没有一个统一标准,最后倒是月老甘泽提议,既然生辰八字对神鬼来说至关重要,那就以交换庚帖为准。有鉴于生辰八字这种东西不能随便被人知道,所以庚帖的交换,是夫妻双方自己进行的。 青婀目送今昭跟着姐妹们离去,觉得自己的内心,现在是崩溃的。 “生辰八字啊……”青婀坐在桌子旁,看着手里的巴川纸,姐妹们还真的是很贴心,这种纸张轻薄又不会透,糊水彩都没问题,自己要是哭到上面,也不会把纸弄坏,但这种纸很好撕,只要轻轻一下,根本不用出动剪子。 她记得她见过别人家的庚帖,都是绸缎纸,不用剪子根本扯不开一个小口子。 啊啊啊这是怂恿她把庚帖撕了么。 青婀放下那张巴川纸,拿起了那个放庚帖的专用红色喜庆信封,捏了捏,觉得里面好像还有一张纸,拿出来一看,差点吐血。 上面是一张to do list,写着填写庚帖的正确格式,措辞,以及应该使用的防水墨水之类。 青婀拉出抽屉,这几瓶鲶鱼的墨水还是上次和鬼王姬一起团的。 绝对防水,永恒黑。 青婀扶额。 屋子里的灯突然闪了闪。 青婀抬起头,看了看那灯,然后决定明天换成节能的吸顶灯。 她拿出墨水,灌好钢笔,开始往庚帖上写了第一笔。 那灯又闪了闪。 青婀眯起眼睛,然后转头看了看自己的窗子。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儿,她想起来今天晚上为了给她逃婚,清平馆应该是留了一个门的。 按说,平时也是不会有人特地三更半夜跑到清平馆来的,但是眼下么,就连卫玠都暂居于此,难保不会吸引来…… 姐妹们为了这件事情都有点鸡血,该不会是真的忘了吧。 如果真的有靠吸食时间为生的什么玩意出来,目前的清平馆可是很有吸引力的啊…… 青婀站起来,环顾四周,一瞬间她作出了终其一生都觉得十分重要的决定。她一瞬间放出好多幺蛾子。 那些来自六合的光芒,用不同寻常的光,照亮了这间屋子。 青婀看见几只的年幼的枭光,在这个屋子里悬浮着,它们的身体像是一个小小宇宙,里面电闪雷鸣,虽然只有巴掌大小,但看起来还是很有压迫感的。 这些同样来自六合的黑暗生物,正在吃力地躲着青婀的幺蛾子们。 “原来你们的天敌是这个……你们的天敌是青鸟!”青婀喊了一声,又放出更多的幺蛾子来,她的一条手臂因为这次释放的幺蛾子数量太多,有点抬不起来了。 房间里瞬间被幺蛾子们填满,那些枭光挣扎着哀嚎着,青婀跑到门口伸着脖子喊了一嗓子:“快点出来啊!有敌人!” 最先跑出来的人是华练,看她手里还拿着鸡骨头就知道她肯定在一面吃东西一面看剧。 青婀微微无语了一下,然后用最短的话解释:“我屋子里进来了枭光,但是它们惧怕幺蛾子。” 华练马上转头对第二个跑出来的夜猫子老元道:“快去通知大家,可能别的地方也有枭光。” 青婀嗯了一声:“我让幺蛾子们去看看!”说着,她脚下一软,又是一群幺蛾子闪耀着梦境光芒飞了出来。 华练扶住了青婀,看着青婀房间里的屠杀。 幺蛾子对上枭光,情势几乎是一边倒的。 在八荒界很难以捕捉和消灭的枭光,在幺蛾子面前,就像是被一群翼手龙盯上的鸽子。翼手龙们飞跃欢腾,很快就把几只枭光吃没了,然后跟着外面其余的同伴们四处飞着,寻找着清平馆里是不是还有没吃到的枭光。 “啊怪不得我说你战五渣呢原来你是个召唤。”华练看着面前的画面。 青婀头晕眼花地翻了一个白眼。 “六合里的黑暗能够吞吃人间的光芒,但它们惧怕的却是六合里的光芒。这还真的是一物降一物啊。”同样属于夜间动物的利白萨出来,正好赶上个热闹。 “幸好青婀是青鸟成精了,不然这次我们又要很麻烦了。”今昭穿着睡衣站在一旁,她对枭光这种生物可是很有心理阴影的。 “枭光是怎么被幺蛾子……吃了的?”宫韵白觉得这画面有点太动物世界了。 “其实枭光并不是吞吃光芒,而是吞吃时间啊。在六合里,枭光的进食方式就是表现为吃掉对方的时间,让对方衰老甚至死亡——要是一群枭光追着我,我也是不得不逃跑的。”华练解释道,“只不过时间,在我们这里,有一种显性的表现方式,那就是光。光的明暗就是时间在前进着,所以枭光一旦离开了六合到我们这边,看上去,它是在吞吃光芒的,其实本质上也是吞吃着时间,只是它们吃掉的时间就不存在了,就停了,没了,所以表现出来就是黑暗。要不然黑市上怎么枭光那么火,好多贵妇当驻颜术肉毒杆菌拿来抗衰老呢——等等!” 华练大叫一声,把手里的鸡骨头丢到脑后。 众人都被这一嗓子吓得不轻。 华练抬头望天,整理着思路:“光,时间的动态;纯粹的黑暗,时间的静态。如果身体变成纯粹的静态会怎么样?” 陈辉卿歪着头想了想:“那在我们的世界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是纯粹的静态,因为一旦这样,身体就会灰飞烟灭了。因为我们的世界的基本法则就是,一切都在不断的时间里,不断的发生。纯粹的静态时间,在我们的次元不能实现。因为我们的次元是相对的。” “你说得对。”华练看着陈辉卿,“电子,原子,这些的一切都是动态的。一旦停止,就会在原子层面上分崩离析,灰飞烟灭。” 陈辉卿看着华练,显然他明白华练在说什么了。 显然卫玠和朱师傅也明白了。 显然此刻在倒吸一口冷气的几个围观群众,也听明白了。 今昭觉得这个脑洞有点大,声音里带着几分抖:“华练姐,你是怀疑,就跟青婀一样,枭光也是成精了,然后,然后在我们这边觅食?那些化了灰的人,其实是因为被枭光吞吃了时间,所以变成了静态?” “正解。” 第三百八十五回房东下马改造船,睡不着了都很闲 陈辉卿已经确认了一遍,清平馆内再没有枭光,并且为了防止最近再有这种要命的玩意进来,他把清平馆升级了3.0版本。 只有厨房、前厅以及周围的几个隔间、西跨院。 大家一进门穿过前厅就是厨房再往后就是西跨院,看见自己的宿舍门和西跨院那棵树竟然是挨着的,那种感觉,怪异极了。 “哎,要不是枭光真的挺不好对付的,也不必如此。”利白萨看着自己住了一阵子的清平馆,也觉得眼下这个格局很别扭。 “枭光这种东西,说起来还是真的有点恐怖的,我现在觉得混沌关闭了白门,真的是一件好事。”朱师傅推了推眼镜,“六合之广袤,无法探究,极深之处,说不定有集合华辉两人之力,都难以应付的存在。” “这个不会吧……”玉卮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未必啊。一群枭光,就能把华练追的狼狈逃窜了。”宫韵白摊手。 “没想到,枭光也能变成妖精啊!”老元觉得十分猎奇。 “啊啊啊枭光成精了啊!”太岁抱头炸毛。 “好了淡定点儿。”华练拍了拍今昭的肩膀,转向青婀“小娇羞你先回去写你的庚帖。比起枭光成精,你要面对的是明儿的黄少卿和黄夫人。” “啊啊啊啊我知道了啊!”青鸟抱头炸毛。 华练看了看青婀,皱起眉头,刚要开口,青婀就打断了她的话:“好了阿姐,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们想知道,我说就是了。” 本来都已经打算回屋睡觉的众人,立刻齐齐转头。 陈清平很上道地说:“吃点夜宵吧。” 鬼王姬坏笑着拍着青婀的肩膀:“没事,这就当做,是你的单身告别party了!放心,我们不会灌醉你的。” “只会让你酒后吐真言!”蔓蓝握拳。 单身告别派对是从欧美那边传过来的一个作人的传统。新郎新娘在结婚前夕或者干脆就是结婚前夜,举办一个召集自己的死党好友一起嗨的聚会。青婀一直觉得这属于FFF团欢送团员的传统,然后欢送完当晚将脱团小伙伴灌醉烧了。 没有想到她自己有一天还能作为主角参与这种聚会。 一个小时的功夫,西跨院已经被调整为紫藤花满月模式,大片大片的紫藤树垂落枝条,仿佛一场浅紫色的花雨。透过这场紫花微雨,能看见库房锁紧的大门和库房上面突然冒出来的第二层和第三层,那正是清平馆的职工宿舍和客栈客房部分。 库房原本的北京四合院民居平房因为加了层,换做了门外有游廊,楼梯也在墙体外的晋商风格,一水儿挂着的红色的灯笼,令人想起那些经典的剧目和桥段。 如此一看,紫藤花低垂,透过那些花穗,看见那些熟悉的窗台灯火,那种感觉,其实也挺微妙的。 众人拾柴火焰高,没一会儿的功夫,大家就把派对布置好了。各色啤酒之类被堆在树下的野餐毯上,还有些炸鸡啊肉脯啊甜点之类的小吃。 她这个主角还没有坐好,其余的闲杂人等却已经或坐或卧,一点儿也没不自在地吃吃喝喝起来。 陈清平尽管是个名厨,但遇见这种聚会,也还是从善如流,放手让大家去吃垃圾食品,只不过人家吃鸡翅就是香辣啊甜辣啊等等口味,陈清平能活活做出二十几种来。 “这个夹馅儿的,是怎么做的?”卫玠好奇地看着他咬了一口的鸡翅里,有点儿猪肉馅儿。 “大概是拆了骨头用竹签子塞的馅儿吧。你也是老顾客了,不要这么惊讶。老大最近在研发新菜色的路上有点跑偏。忍忍。”老宋拿着一瓶雪花干啤,连杯子都不用,牙齿咬开啤酒瓶子就喝了起来。 “虽然玉卮脱团早,但是结婚的还是青婀最先呢。”蔓蓝说道。 玉卮横了蔓蓝一眼,顺手把一个变态辣的鸡翅塞入了蔓蓝的嘴里。 蔓蓝一瞬间被辣得差点哭出来,可下一秒她就把眼泪憋回去了,生怕破坏了气氛,让青婀忘记她还有给大家讲述从前的故事,追忆她的艺术人生的任务。 青婀甩了甩手上粘着的纸巾,叹了一口气:“其实吧,我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我想至少蔓蓝你是明白的,你们修炼的时候,逐渐会有了灵识,有了简单的认知,然后渐渐的变得聪明人性化,然后有一天修炼出了真正的形体。你们都管那一天叫做生日,那个时辰作为生辰八字。但是我,我从知道简单的事情起,就是人形啊……” 那里叫做翡翠泽,算来,是六合很深的一处,素来人迹罕至,因此十分神秘。这个地方号称雪凝为玉,水冻成晶,汇聚天地钟灵韶秀,但因为这里是一种极其可怕的生物的聚居地,所以就算是金山银雪,也无人敢来。 那是六合顶尖的猎杀者,叫做乌,乌鸦的乌。 乌是几乎不死的,除非能用地心业火将它们烧成灰,将灰在烈日峰暴晒四十九天,再将晒成苍灰色的灰用光芒凝聚的烨液冲调,得到的黑色的水,倒在翡翠泽之中,由翡翠泽本身孕育的神秘力量逐渐吞噬掉。 当然,世间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的,六合也不例外,乌也有天地,它们惧怕一种鸟儿,叫做青鸟。 青鸟从来都不是单独行动的,单独的青鸟小而脆弱,并不能被叫做青鸟,但是,无数的那种小小的脆弱的光之羽翼,会凝聚成一只大的青鸟。这种真正的青鸟,既能驱散黑暗,又能带来幸福。 青鸟诞生于翡翠泽之中,是翡翠泽的精灵,只是青鸟难以出生,因为青鸟诞生于幸福和光明,翡翠泽这种地方除了可怕的乌,连个妖精都没有,哪来的幸福? 所以青鸟是十分罕见的。 这一片翡翠泽之中,无数的小小的光之羽翼努力修行,可也无法生出青鸟来,倒是有一日,这一片山川水泽,来了一位名唤玉女的少女。 少女强大而神秘,她在这片安静的地方倾诉自己的心事,原来她有一个不能与之厮守的爱人。这份爱令她痛彻心扉,为了让自己不那么痛苦,她把自己的这份心情凝聚成了一个小小的,美好的梦境。 六合里,任何梦境都是可以实体化的,那些梦境变成眼泪滴落在水里,为翡翠泽中那些光之羽翼们提供了养分和契机,光芒们汇聚在那些眼泪旁,慢慢地,慢慢地,修炼成了,嗯,一个人。 那人从一开始就是个粉雕玉琢的少女,稀奇的是,那些乌无论如何尝试,都只能将那少女驱除出自己的领地,根本不能伤害她,甚至那些乌还有点怕她。 乌的总数,永远只有十只,因为他们的死法太过离奇,所以也没有死过。 其中有一只便是强行去袭击那少女,结果被那少女给打死了。 于是此后,乌就剩了九只。 少女百无聊赖地在翡翠泽附近生活,与乌们争夺领地,日子过得单纯而简单。直到有一天,那个叫做玉女的人再度造访,她发现了少女,也明白了少女的身份,她将少女带回了八荒,带回了她的昆仑雪域,收为弟子,取名为,青婀。 青,代表着这少女,基本上,或者说,大部分,还是青鸟。 婀,则是玉女的期望,希望这个孩子能够过得简单柔软,再也不要经历那种撕心裂肺的感情。 听到这里,玉卮点头:“和我猜的差不离。” 鬼王姬表示:“原来你有男性恐惧症,是因为师父怂,害怕恋爱的伤痛啊!” 今昭忍着笑:“不过西王母大人的愿望实现了啊,青婀这辈子就暗搓搓喜欢过黄少卿一个人,这不就成了。” 蔓蓝看了看鬼王姬:“这么说青婀你算是老周的女儿?” 众人都是一口茶或者点心喷出来,老周被半块儿玉腰糕卡住喉咙,指着蔓蓝说不出话来,老宋和老元一顿猛锤,才把周天子拉回人间。 “我本来以为酒吞童子一半来源于我的少女心,就已经很可怕的,没想到你是诞生于师父的痴情梦,这简直神展开好吗!”华练缩在陈辉卿怀里,抓着他的衣襟,“卿卿,抱紧我,这里有天雷,我好怕怕啊。” 陈辉卿搂住华练,摸着她的头发,很认真地说:“所以,青婀算是西王母的半个女儿。酒吞也是你的半个儿子……你明白吗?” “……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不会跟酒吞在一起的你放心只是不要这么雷我了我和姬晋那会儿还年轻不知道他的来头这么凶猛对不起我错了东皇太一大人求放过!”华练哭腔。 众人表情扭曲,连卫玠都扭头看不下去。 “好了啦,不管怎么说,青婀你现在过得很好,这就好了!来!为了这个!大家干了!”老元带头喝彩,把这一页翻过去。 “对啊对啊!不管怎么说大家现在都很好啊!青婀来喝酒!再不疯,等你嫁到黄家就不能疯啦!”蔓蓝一脸兴奋。 “就是就是!再不疯,等你逃婚跑了,躲到山沟里,都吃不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鬼王姬也起哄。 青婀被人民群众合力围剿,灌了不知啤的白的红的花的多少酒下去,不过这热热闹闹的气氛也冲淡了青婀的结婚恐惧症,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拉扯着加入了边跳火车舞边唱歌的队伍里,喝的晕晕乎乎的,被鬼王姬坏笑着问出来:“……你们是不知道啊……在威尼斯……那个身材……我一看见就觉得好想入手啊!” “你们造,得亏是他啊。我一开始认识他是因为公事,同事嘛,就不用怕了啊!” “我也不知道嘛,但是比钙片里的身材还好哦!” “见过后背啦屁股啦,在理想国度里。” “哈哈哈哈哈也是啊说不定就是因为被看到了找我负责哦。” 青婀喝得嗨了起来,有问必答,大家笑得东边滚出西边泪,还有老元老宋这种比较可恶的,拿着手机开始拍视频。 蔓蓝等姑娘们,也纷纷掏出手机开始合影留念。 拍着拍着,气氛突然有点伤感起来。 蔓蓝抱着青婀问:“是不是你嫁到黄家去,就不在这里了。” 青婀晕头晕脑还在嘀嘀咕咕,倒是玉卮淡淡一笑:“是啊。” “这也是好事。”鬼王姬看着远处天边,“现在这个时候,能离开最好。恐怕黄少卿和黄夫人也是明白的。别人都还好,青婀这个身份,还是黄家更安全点。” “怎么可能啊清平馆有房东大人的法阵……”蔓蓝说道。 玉卮拍着蔓蓝的头:“可是法阵也会有被钻空子的时候,但黄家屹立八荒界两千年不倒,人丁兴旺,他们多得是人。那可是八荒界的第一大族。如果有神马玩意能闯入黄家的内宅,估计到那一天八荒界都要完蛋了呢。” 蔓蓝想想清平馆过去的麻烦,点了点头。 第三百八十六回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换庚帖先有情 洛阳神都的黄家园外院少爷们起居办事的外书房里,黄少卿正躺在一张榻上,望着屋顶,难得发呆放空。 手头的那件案子里,纯少卿已经因为与纯溪的关系而停职,自己也因为同为少卿,且与纯少卿共事多年,暗地里避嫌,不再主事,只是听命跑腿了。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黄少卿觉得,大理寺卿桂大人绝对不是单纯地把自己避嫌掉,而是话里话外透着几分意思——年景儿不好你就更要好好照顾自己办好自己的事情别让黄尚书操心。 该不会是自己那个爹跑去和桂大人说了什么,所以自己现在才能得到这份闲? 不管怎么说,这案子的方向已经定了,那剩下的就是时间问题了。 世界上没有办不了的案子,也没有完美犯罪的凶手。大理寺倾尽全力去办,想来也很快就会有个结果了。 想到这里,黄少卿觉得那个紧绷的弦松了松。 感觉已经很久了,很久,没有因为自己的私事给自己找借口放松一下了。 黄少卿仔细追忆了一下,好像上次这么因私废公,还是在民国那会儿。再上次,仿佛是,仿佛是觉察到自己的心绪的那次吧。 那还是在五都峰会时候呢。 黄少卿换了一个姿势,枕着自己的手,继续看着屋顶的承尘。 那时候被逼无奈去相亲,本来也是想着,为人子女,不应当让父母太过忧心,如果真的有相看到合适顺眼的,自己也会去试一试相处。 谁知道,当他以为自己正在以一种开放的心态去接受这件事情的时候,事情里的那个人却怎么看都不对。 平素办案,什么境况没遇见过,便是天仙在眼前玉身横陈,他也不会觉得怎样——生命皆如此,一副臭皮囊,所以皮囊什么样,黄少卿死的活的都切开看过,也不过就是心肠血肉,看着没什么不一样。 所以那天那个来相亲的女子,黄少卿也并非真的是厌恶的,他只是没什么感觉,再者说,这种高门之女他见得多了,瞧不起他这种整天和死人案子打交道的大老粗,也委实正常。 只是…… 黄少卿想起那天清平馆里的修罗场,他们这些人好像是在帮他,可却把他害死了。 回忆起那胳膊上感受过的那两团柔软——黄少卿突然想起了他小时候,很小的时候,养过的小兔子,白白软软,温柔无害,摸一摸,简直人的心都化了。 那时候他突然就感受到一种叫做热血上头的燥热,也感受到了一种叫做羞窘到死的不安。 华练笑话他脸红热得可以煎五花肉片了。 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简直已经记不清,他就记得那种想要劈开大地钻进去躲的羞窘。 以及,他那个时候意识到的,皮囊什么的,女子什么的,不是不重要,不是太平常,而是之前他没有,怦然心动过。 想到这里,黄少卿猛地起身,深吸一口气,默念着清心诀,半晌,才把脸上的燥热和紫红给赶走。 他那个几乎无所不知的娘说过: 有些人的来临,是烈风疾驰,一团火焰扑面,那一瞬间,喜欢飞蛾扑火的人就会扑上去,而他这种不太适应烈火的人,就会非常懂行地知难而退。对这一类的人的情感,一般是两极的,在分分钟之间就能判断出,自己会不会看中。 比如,第一次见到华练,黄少卿就觉得,尼玛好烈的妹子,不好对付。别说动心了,他就连靠近的想法都没有。 这种人是烈酒,喜欢的上瘾,不喜欢的嫌呛。 可有的人的来临,是一场从清早四五点钟开始酝酿的春雨,一开始滴滴答答,后来细细密密,等你感觉到已经被润泽的时候,她已经走进你的心里,脚步缓慢坚定,却出不去了。对于这种人的感情,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 比如,他第一次见到青婀,只觉得是个清平馆里普通的妹子,和玉卮啊蔓蓝啊,没什么区别,他甚至有点混淆她们几个的名字。可逐渐地,逐渐地,有些事情就变得不一样。等他发现不对的时候,身未动,心已远,收不回了。 这种人是清茶,初入口不过淡淡,甚至还有些涩意,可是细细品了余味,却口齿生香,久久不散。这是一种慢性毒,缓缓发作,不能痊愈。 黄少卿叹了一口气,有一件事情,他可是清清楚楚的,那就是,他还不能确定,青婀到底怎么想。 尽管提亲了,但是明日庚帖里装了一张白纸,也绝非不可能。 想到这里,黄少卿又开始焦虑,他一把拿下了墙上的剑,跑到了演武场。 星夜沉沉,只穿着中衣的青年一套疾风般的剑法,演得行云流水,仿佛剑风里都藏着锋锐。 嗡—— 最后的收势,剑身发出瓮鸣,咔嚓一声碎裂开来。 原来他拿的,是墙上装饰用的桃木剑。 现在,这把可怜的桃木剑碎成了渣渣。 “哎呦我去,这玩意碎了你可别让你娘知道,不然她会唠叨不吉利的。”一把粗豪的声音响起。 黄少卿转身行礼:“爹。” 黄飞虎穿着跨栏背心和运动裤站在演武场旁,手里还提着一个装着浓浓的乌龙茶的水壶,仔细看看,应该是超市购物送的。 黄少卿看了看天色,应当是快子时了,他很孝顺地对黄飞虎说:“爹,时候不早了,您老年纪大了,不应当熬夜。” 话音一落,黄飞虎就瞬移到了黄少卿眼前,一记老拳揍上了黄少卿的心口窝。 黄少卿往后一仰,躲过了这一拳,但却没躲接下来的扫堂腿,跌倒在地。 黄飞虎粗声粗气地说:“看看!谁年纪大了?!” 黄少卿很老实地答应着:“是的,爹,您生龙活虎。” 黄飞虎对儿子这种四平八稳的语气很不满意,指着旁边的武器架:“来来,跟你爹过几招。”刚说完,又想起明天黄少卿的要事,改了口风,“走走,咱们爷俩去撸串吧。” 黄少卿被黄飞虎拉扯着到了外书房的外屋,吩咐仆人:“去去,整点儿烤串来!” 没一会儿,各色烤物上来,黄飞虎嗯了一声说:“明天你有事,咱们不就喝酒了。”说着,把一瓶啤酒起开递给黄少卿。 啤酒不算酒,这在酒量如无底洞的黄家人眼里,就是汽水。 黄少卿也很无所谓,正好这会儿也饿了,拿了一串烤猪蹄吃了起来。 吃了两口之后,黄飞虎突然清了清嗓子说道:“儿啊。其实,这结婚过日子,就是烤蹄髈。” 黄少卿一口猪皮噎在喉咙里,连忙灌了一瓶啤酒下去。 黄飞虎一副语重心长的语气道:“你看这猪蹄,分明是不能登堂入室的物件儿,但寻常过日子里吃着,还真的是适口。谁家的厨房里也少不了。你看看,过年要吃熏猪蹄儿,步步高升有挠头;结婚要是烧猪蹄,大红大紫日子有油水;喝酒要吃烤的,入味!下酒!生孩子要吃猪蹄汤,咳咳,对吧,你看餐桌上,还真的哪里都有这道猪蹄。尽管吧,它本身不是什么稀罕物,但就是该得用的。” 黄少卿默默啃着烤猪蹄点头。 黄飞虎见儿子这么乖,又得意洋洋地说:“就是这么寻常的东西,也得看怎么做,你要是就这么白放着,它过几天就臭了。你要是就不走心,随便拿盐水煮一煮,那味道又腥,嚼起来也哏,根本下不了嘴。非得你好好地给给它腌的入味了,做够了火候,填了够多的调料,它才能好吃。过日子,也是这样的。你不走心,四仰八叉什么都等着人家来,那就等一口臭脚丫子吧。所以你别看是个老爷们,也不能光想着赚钱就得了。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是处出来的。人家姑娘照顾你饮食起居,你也得照顾人家饮食起居,相互照顾,相互使劲儿,才有好日子过。” 黄少卿觉得老爹这几句话还差不多,点头道:“我明白了,爹。我会好好对我媳妇的。” 黄飞虎满意地掰开一个烤猪蹄:“那就对啦。咱们老黄家,不兴那装B的一套。啧啧,端着抬着有个屁用。想当年,你娘啊,那可是举国闻名的美女。皇帝老儿都想娶,结果怎么着,还不是老子娶来了!当年啊,礼教大防,没有后来严,你想追个妹子吧,那是能追一追的。当年追你娘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啊!送金银的,送珠宝的,送这个那个的,我记得有个混球子送了好大一棵珊瑚树,那个灿烂呦!人家都说,有了这个珊瑚树,几辈子都吃喝不愁了。偏老子当时钱拼不过人家,那拼什么?拼用心呗!我就四处打听,围观尾随,偷偷查访你娘喜欢什么。结果发现,你娘平时端着小脸儿,大家闺秀的,却喜欢钻胡同找好吃的!这下可给我发现了!我就走哪吃哪,到处找好吃的,天上地下飞禽走兽的,都记下来。能买来的买,买不来的记了菜谱给她,后来你娘想要吃什么,请客什么,就让丫鬟问我哪个哪个店在哪里。一来二去这不就熟了,熟了,相处相处,你老子我,也是个相当当的汉子,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黄少卿看着黄飞虎的身后,微微一笑,问:“那结婚以后呢?” 黄飞虎一拍大腿:“接着吃啊!不过我跟你讲,你对人家好,也不是白白好的,好女人都是实心肠,你好,她对你也好。老子练武之人,臭脚丫子,你娘受不住,可也不会嫌弃,那会儿四处找方子,人家都羡慕我娶得媳妇贴心啊……“ “既然如此,不如帮我去看看明天的礼,都还在不在。”黄夫人的声音从黄飞虎的身后传来。 黄飞虎吓得嘴里的猪蹄都掉了,可想了想他刚才也没说什么不该有的,便理直气壮地起身,嗯了一声,顺便嘀咕一句:“你们女人啊真是小心,放在咱们家的东西还能有人敢偷?” 黄夫人目送黄飞虎立刻院子,对黄少卿笑笑:“没事,我只是把你爹支开而已。” 黄少卿点头:“我知道的,娘。” 黄夫人坐了下来,看着一桌子的烤串,微微撇嘴:“你们俩,也不知道吃点儿素的淡淡油。” 黄少卿嘿嘿笑。 黄夫人点了点他的额头:“你爹刚才说的,基本都对,这也是我的意思。结婚容易,相处却难。你可千万不要因为忙于工作,就忘了家里。大理寺少卿可以有无数个,甚至大理寺都不算什么,没了大理寺还有刑部,还有御史台,哪里不是天下。但是,你的家要是闹心,换个家,可比换个工作难。” 黄少卿点头如琢米。 黄夫人又微微一笑:“你和你爹像,心眼实在,不过娘教你,光是实在也没个卵用。关键是,你得有撩妹技巧。” 黄少卿又被猪蹄噎住,目瞪口呆看着黄夫人。 黄夫人还是那副端庄柔美的样子:“你还真的信我是你爹追到手的?你爹那点儿本事,要不是我,他就打一辈子光棍吧。” 黄少卿想了想清平馆那几个平时会说话的,连忙学了老宋的语气:“娘,愿闻其详,哦不,求科普,求传道。” 黄夫人忍俊不禁:“你看,这就是了,说话逗趣点儿,可不是讨喜欢么。头一道,我就得教你,夫妻不是小情人,夫妻的相处,你得明着暗示。有话不说憋着猜,那是寻死。” “这怎么讲?”黄少卿问。 黄夫人一笑,高深莫测:“你以为,当年是你爹自己发现,我喜欢美食的?他有几个本事,能发现高门大院里一个闺阁女子的喜好?没人点拨,他怎么能想到用爱好来讨好?你要是想要什么,你就得想办法,让人家知道才行。不然,就是一辈子的误会,还有后悔。” 黄少卿顿时放下猪蹄,看着黄夫人那迷之微笑,顿时无语。 第三百八十七回低眉信封一张纸,看完少卿可别死 八荒界的人虽然在其他方面经常复古,但是在婚俗这一点上,却显得比人类还简单随便。 按照一般的原则,两人交换了生辰八字以后便是合法夫妻了,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仪式和约定。因为生辰八字这种事情,只要被对方知道,就相当于是给了对方一把可以随时伤害自己的刀子。有了生辰八字,就可以诅咒或者巫魇他人。 不过在八荒界一些有名望的世家和大人物,还是要有些程序的,这种程序和礼仪到底如何进行,则完全是按照双方的商议以及双方的背景来。 比如黄少卿出身刑部尚书黄飞虎领导的黄家,这在八荒界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族,门阀世家,有人曾经比喻过,黄家比之人类的琅琊王氏,那是同等地位的。 也正因为如此,黄家才有资格,向西王母的亲传弟子青婀提亲。 男方出身门阀世家,身居要职,女方来自雪域仙宫,师从神女,这注定了他们俩是省不了太多的礼节的。 只是之前的那些天,黄家已经送来大雁啊聘礼啊等物,青婀不过就是不知道而已。 “阿姐你也够狠的。”蔓蓝在外面和华练一起负责打点,“这要是青婀真的不嫁,这么多的繁琐的东西,都有倒回去。” 华练看着鬼王姬笑了笑,半晌才说:“你啊,到底是还没……反正按照青婀的性子,这种事情,只能是挟了她,不然她能给你磨叽到玉卮当祖奶奶的时候。她在这方面性子不决断啊。而且咱们这些东西迎来送往的,她又不瞎,不可能真的看不到,你看看聘礼箱子就那么多呢。” 鬼王姬偏头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她忍不住对华练竖起拇指:“阿姐,你还是够狠。” 华练笑得十分天真可爱:“人家才不狠呢,人家师妹都嫁出去了,人家却被人拒婚。” 鬼王姬一副什么也没有听到的样子往前走。 西王母是不可能亲自来主持庚帖仪式的,她的长徒飞琼又已经驾鹤归西了,所以今天女方这边主持的就是华练。按照华练的容貌,穿着西王母门下琼华宫的仙衣,那反差也是很醉人的。 总体来说琼华仙衣都是白色,只是根据辈分不同,有些佩饰上的变化。 华练觉得吧,有句老话说得好,若要俏一身孝。琼华宫的仙女儿们都穿得如此如丧考妣,一袭白衣纤尘不染,估计也是这个目的。而且白衣有个好处啊,禁那个什么欲系啊,那种把没有人踩过的白雪地踩上脚印的快乐感,那是多么的好懂啊!所以这个衣服的设计感,真的是充满了心机。 可惜这衣服太仙太纯,完全不适合华练。 她一出来,在前堂里坐着的围观群众,都忍不住别过头去要笑了。 利白萨看了看华练,又看了看同样一袭白衣的宫韵白,再看看也是白衣爱好者的卫玠,翻了一个白眼。 到了这个时辰,那些唱神之类的八荒界的特有仪式,都已过去,祭拜祝福之类的分类风格,正将开始。 今昭是第一次围观到神鬼们的订婚仪式,觉得十分有趣。 因为聘礼众多,又有什么小定之类,所以大部分的箱笼都是前些天就送来的,今儿是来送一些祭品和珍奇宝贝来充面子的,加上交换庚帖,其实有点像是“纳征”这一步。 只不过人类的纳征步骤里会有什么插簪之类,神鬼们就把簪子玉佩这种定情信物,换成了庚帖。 没有什么比捏着你的命更珍贵的定情信物了。 因此,今儿来观礼的,都是至今好友,在暖场的唱神巫祝之后,双方的主持和宾客们也就按照位置坐好,等着两个人出场。 今昭觉得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交换庚帖,哦不,交换性命,还是有点尴尬的,尤其是万一青婀真的没写,黄少卿就吃亏了。 只不过瞧着华练等人都老神在在地围观,她也就很老实地跟着朱师傅等人坐好了。 唱礼之人是宫韵白,原因无他,天音组天赋技能,音色佳美。他那边传启的口令一出,这边就看着华练和黄夫人两位走出来坐在了正座上,手里都拿着荷包,里面装着的是家人们对于这份婚约的贵重的定情礼物之类的。 接着,代表亲友上峰的陈清平和大理寺卿桂大人也拿了红漆雕花的漂亮盒子出来,里面装的则是代表好友同事们的馈赠。 两边人马都就位了,穿着那一身琼华仙衣,看着格外清纯可人的青婀和穿着大理寺标准的少卿品阶礼服的黄少卿才各自上前。 黄少卿先从自己的弟弟黄天祥手里的托盘之中,拿起一个画着吉祥的纹路的描金红盒子,递给了青婀。 青婀行礼接过,拿出里面的红封,装在袖子里,而后从代表着闺蜜姐妹的蔓蓝手里的托盘中,拿出一个同样描金画翠的红色的盒子,递给了黄少卿。 黄少卿也行礼接过,满脸通红地拿出信奉来。 一声金鼓敲出的悦耳铃音响起,女方先看男方的庚帖,而后男方再看女方的。 今昭顿时觉得,这样看八字,黄少卿真的是亏了,因为青婀如果啥也没写,就不嫁了。 老元一笑,悄声对今昭道:“八荒界风俗如此嘛,一个男人要是连这点儿风险都不敢担,就别结婚了。” 今昭恍然大悟,原来双方都可以选择在这个时候悔婚,也是一种赌注啊。 女方写了八字,男方没写。女方看完就可以要求把自己的庚帖拿回来,男方也别看了; 女方没写八字,男方写了,那就注定男方的八字先被女方看见了,而女方的八字却还是保密得好好的。 要想娶妹子,就要承担这个风险。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设定有点戳今昭的萌点。 等她再看,青婀和黄少卿都已经读到了对方写的内容,黄少卿的表情十分奇怪,先是皱眉,然后看了看,又一脸懵逼,最后,露出一个淡淡微笑。 他看了足足有三四分钟,看的旁人也纳闷了,难道青婀不是啥也没写,而是写了一封道歉信? 这也太奇葩了吧…… 看完庚帖,黄少卿也微笑示意宫韵白,可以继续了。 于是,双方长辈前来为对方家的孩子,填一份礼物。 黄夫人从盒子里拿出很没有创意的簪子,不过别在青婀的发髻上的时候,不光是青婀,西王母几个徒弟眼睛都是一亮。 华练从盒子里拿出一个玉佩来,那玉佩瞧着十分古朴,没什么稀奇的,但黄少卿接过以后看了看,顿时欣喜若狂。 再接着,便是上峰好友祝福新人,各自祝福各自的,因此大理寺的桂少卿先一步出来,哈哈一笑,把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很活泼地说了一句:“啥也不如加薪实惠啊!” 众人听了都哄笑起来,黄少卿有点意外,不过也还是道谢受了。 倒是陈清平,礼物是陈清平和华练那边拿的,别人都不知道,今昭觉得按照陈清平的性子,可能会有那么几样,但她也无法确定。 因为是一种祝福,又不能超过双方长辈的馈赠,所以一般亲友同事的礼物,都是往出其不意,新奇有趣这走的。 陈清平能想出来什么新奇有趣的,今昭倒是十分好奇。 那东西放在青婀的手上的时候,青婀突然眼睛一红,声音有些颤抖地说:“谢谢你,勺子哥。” 这一声绰号,让清平馆的老人儿们都感慨良多,曾几何时,大家都管陈清平叫勺子哥,可是后来因为陈清平总是用眼刀剐他们,他们猜到,陈清平大概是不喜欢被今昭听到这么挫的绰号,所以大家也就不叫了。 今儿叫出来,这一声和今昭认识的那个陈清平不一样,这一声代表的是那个今昭还不是太岁的时候,陈清平作为清平馆的老板,对青婀啊老周啊等人,无条件的信任和照顾。 是他开了这个清平馆,这些本来是应该夹起尾巴隐藏在人群里的,拥有特殊的经历,特殊的身份,遭人忌惮的人,才有了一个家一样的地方,遇见了彼此这些家人。这个时候,不光是青婀玉卮,老周老宋等人,就连朱师傅都眼神微变,摘掉眼镜,捏了捏眼角。 陈清平给青婀的,是一张会员卡,他很平静地用他惯有的淡淡的语气说:“终身制,可以带家属,什么时候都可以来,什么饭菜都免费。” 青婀的眼泪将掉不掉,蔓蓝则干脆地捂脸流泪,鬼王姬也遮住了眼睛,华练则露出一副莫名欣慰的笑容。 正式的仪式已经结束,大家也都松了一口气,各自去换了衣服,回来一起吃饭。跟中国所有的红白喜事一样,大吃一顿,是永远必不可少的。清平馆今儿也使出来浑身解数,整治了一桌子饭菜,瞧着格外眼熟。 倒是今昭记性极好,她解释道:“这是之前我们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在有宋高宗列席的一个宴席上吃过的。” 众人想起了,那是仿佛一户张姓人家宴请宋高宗的。前后加上看菜香药厨劝酒等等,光是席水就换了十来次。什么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奶房签、三脆羹、羊舌签、萌芽肚胘、肫掌签、鹌子羹、肚胘脍、鸳鸯炸肚、沙鱼脍、炒沙鱼衬汤、鳝鱼炒鲎、鹅肫掌汤齑、螃蟹酿橙、奶房玉蕊羹、鲜虾蹄子脍、南炒鳝、洗手蟹、鳜鱼假蛤蜊、五珍脍、螃蟹清羹、鹌子水晶脍、猪肚假江珧等,算上点儿小菜和摆盘闻看的点心果子,也有小五十样。 今儿虽然只是做了下酒十五盏里的十二盏和一些零碎,但这些东西,也绝非是清平馆以外的人这辈子就见过的。比如黄少卿就绝对没见过。这也让黄家来的人觉得开了眼界并很有面子。 清平馆到底是青婀的娘家一样的存在,如此招待,也是给青婀撑场面,同时尊敬喜爱黄家亲友的意思。 今昭笑眯眯地听着伙计们小声议论陈清平今儿超神了。她心里头有种奇怪的自豪满足,同时也奇怪地并不惊讶,因为陈清平在只有她和他两个人的时候,也是平平顺顺开了一家生意极好的私房菜馆,安安稳稳过了一辈子。 所以不过就是个招待,他不会办不妥当的。 想到这里,今昭看了看坐在她身边的陈清平。 也许是她经常去努力追忆在理想国度里的那一段时光,现在她越来越能感觉到陈清平带给她的那种已然改变的感情。 好么,这么说,她已经跳过了倾慕,心动,直接迈入了老夫老妻的默契模式了——不得不承认,今昭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情是R了狗的。 该死的神兽啊!把我的少女心还给我啊喂! 陈清平看着今昭表情变幻,也估计到她脑子里开始琢磨什么了,他拿筷子敲了敲今昭的筷子,嫁给她一块儿南炒鳝:“吃吧,鳝鱼凉了就不能吃了。” 今昭看着自己盘子里堆积如山的被夹过来的菜,顿时被一种捡了大便宜的幸福感击中。 什么跳过了步骤!步骤不重要!结果才是王道!搁在以前陈清平才不会这么温柔,陈清平都未必喜欢的是她!看看这个结果!少女心神马的!上天去吧! 她正想着,就听见老宋很好奇地问黄少卿:“大黄,我们都知道了青婀这小子,哦不,这,哎,你媳妇,她没有生辰八字,她到底写了啥,那么长一堆?” 黄少卿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微微一笑,脸上挂着点儿红晕道:“她只是写了一句话,就是我看得久了一些。” 旁边的老周挑眉,老元一脸兴奋双眼放光。 黄少卿脸上红晕更浓:“她写了,虽然我没有生辰八字,但我愿意嫁给你。” 宫韵白听了大翻白眼:“就这么几个字,你看了三分五十五秒,你行。” 第三百八十八回大黑嘈嘈如急雨,小黑切切如私语 换了庚帖要结婚的黄少卿,还是很忙的。 不仅是黄少卿,就是被停职的纯湖纯少卿,也不得不被揪出来戴罪立功,因为就这么三两天的功夫,有十二个年族和一个羽族也遇害了。 岁时十二族除了太岁岁阴岁阳全体都在游荡人间以外,别的十一族基本都只有观风使者在八荒界晃悠。年族人数最多,观风使者的数量也就最多。 本来大理寺还打算怀疑一下那个疯了的纯溪,可纯溪是八尾,她能靠势力诛灭金蛙一族,却没有本事模仿出成了精的枭光那种令人老死成灰的法力来。 这三个受害者也是,直接成灰。 年族多少年没有一次性损失这么多人了,族里也是炸了窝,就连老元都被叫了回去。 西里呼噜吃完了一碗大肉面,老元叹了一口气,对围观群众说:“别提了。今年观风使轮到我们元家,这十二个,十一个都姓元。别的家该乐了。” 蔓蓝不解:“他们有什么高兴的,不觉得唇亡齿寒么。” 老元深深看了蔓蓝一眼:“要是元家倒台了,说不定他们就有机会了。” 蔓蓝翻白眼:“可是你们有那个元梦泽在,想要狗带,也得能行啊。” 老元撇嘴:“他现在亲自带着观风使者下来了,要真的被暗算了,就真狗带了。” 正说着,华练的声音突然喊起来:“陈辉卿呢!!” 众人一愣,华练从来都是肉麻地喊卿卿的,出了什么事儿,喊得这么的凶?! 随着话音,华练架着一个人进来。 大家几乎是一瞬间就认出来他是谁了,因为这个人容颜之盛,笑容之美,实在令人过目不忘,想忘了都不行。 这人就是曾经来清平馆收过一次岁的元梦泽。 只是此时此刻,元梦泽一条手臂已经枯萎如干尸,连着半边的肩膀和一点点的下颌。这种悲惨的枯萎对比着他极盛的容貌,有一种且神且鬼的惊悚。 “这……”老元目瞪口呆。 “我,遇见了那个……”元梦泽坐在石凳子上,“我倒是没事,这条手臂,想请辉卿帮忙。” “这个没问题。”华练说着,转头就去找陈辉卿。 陈辉卿与元梦泽因为工作关系,是颇为熟识的,见了这境况二话没说,便用他那鸡蛋灌饼一样的暖黄色的治疗法术把元梦泽的干尸胳膊给治好了。 “这部分,其实是被那个叫做暗裘的家伙,给抓住了。如果我不是年族,可能这一下就没有命在了。”元梦泽苦笑,顿时仿佛落花入流水,有一种凄艳之美。 “得了堂哥,你就别谦虚了,换做别的年族还不是一样要死。只是这次那个人倒霉,遇见你罢了。”老元摆摆手,“换我也是要完蛋的。” 青婀看着元梦泽,倒是想起了:“要不要去找一下大理寺?这么算的话,元堂哥,应该是目前为止,唯一的生还者。” 没多一会儿大理寺的人也到了,两个少卿都列席,一副求知若渴状看着元梦泽。元梦泽喝了一口杏花春雨,定了定神,开始叙述—— 年族的观风使者,并不是真正办事的人,而是发现问题,搜集问题,向上汇报的人。因此,观风使者需要胆大心细,还要能游刃有余地在人和神鬼之间打交道,所以一般来讲,年族派出的观风使者,也都不是等闲之辈。 这一次元梦泽带下来接替那十二个受害者的,都是族里年轻一辈的好手。最起码在实力上,都能与老元叫个平齐。因此一到北京,就四散开去按照分配好的任务做事去了。 最危险的这一片,就是案件频发的运河一带,元梦泽安排自己在这一代活动,也顺便与来开会的各国使团聊一聊。 从八荒界的接待使团的那一片儿出来,按照规矩,都是坐渡船,然后在运河边上岸。上岸的地点在一片树林,出了树林就是停车场。 元梦泽本来是要在停车场开车走人的。 可是他刚刚拿出车钥匙把车打开,就觉得身后好像有人。 这种一流的直觉救了他一命。 这一瞬间他回头没有看到人,可元梦泽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相反,他在回头的一瞬间纵身跃起,他感觉到好像碰到了什么人,随后立刻两三个后空翻跳到了他的车旁边,迅速钻进车里,开着车瞬间加速而去。 他看见他原本站着的地方,现在站着一个穿黑色大衣的人。 那人面容寻常,唯独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在这几眼之中,便幽深冷沉地成为了元梦泽对此人最鲜明的记忆。 元梦泽根本不敢耽误时间,他立刻将车开入了时间流里,在年族的地界给百里关长打了个电话,将那个模样描述了一下。 百里关长本来是要找手下核对资料的,但当时打电话的时候,百里关长的妻子正好在,雪神滕荻一贯对人记忆力很好,那天这个人入关的时候,滕荻在关口见到过这个人,因为那个眼睛太过可怕,滕荻还特地看了看这个人的资料。 元梦泽一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和身份,就觉得麻烦大了。 然而,更大的麻烦是,他的车突然歪了一下,从一个岔路拐了出去。 元梦泽左手使力,控制住了方向盘,他这时候才发现,他的右手已经干枯萎缩,像是死去多年被人从棺材里挖出来的干尸一般,已经完全没有知觉。 他想起来,他刚才在那一瞬间碰到了什么人。 这不过是半秒的功夫而已,就这么一碰,他的右手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而且这种干枯,似乎还在顺着手臂往上蔓延。 此时此刻,元梦泽无比庆幸自己是左撇子,否则刚才方向盘把握不住,就会出大麻烦。 顺着岔路,元梦泽立刻给华练打了电话,想要陈辉卿救他。 如果元梦泽不是反应这么快,估计这会儿他已经没了。 “这就是那个人的样子?”华练拿着元梦泽的画。 元梦泽点头:“过一会儿滕荻会传照片过来,但是这个画,至少有九分像。” 华练摇头:“我倒不是说这个,而是这个人我也是见过的。” 众人都吃惊地看着华练。 元梦泽指着那画像:“你应当见过,因为这个人,是日本使团的保镖,叫做鬼冢暗裘。” 今昭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我也见过,那次和伯克劳看现场。不过这个人那时候看,眼神虽然也很有杀气,但没有这么吓人。” 这个眼神,好像是两个黑洞,好像世间所有的一切,都会被掩埋其中。 元梦泽蹙眉:“我想应该是他只有显出原本身份的时候,才会有这种眼神。平时这些保镖,都是鸦天狗族的。这个鬼冢暗裘,日常使用的应该也是这个身份。” 今昭努力回忆了一下那天见到这个鬼冢暗裘的情况,突然打了一个寒颤:“我明白滕荻为什么也会记得了,这个人的眼神不能回想,越想越吓人。” 倒是元梦泽,很恳切地看着今昭:“能不能请你帮一个忙,等下你进入我的记忆里看一看,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 年族的梦境是十分混乱而且危险的,但是元梦泽却有本事将其平静下来,做成了一个小小的片段,让今昭和老周华练三人入梦。 今昭最先看到的,是下了渡船的元梦泽。 以他们的角度来看,元梦泽身后并无异状,那一片树林绿意阴凉,元梦泽一走入那片阴凉,原本那种绷紧的气场就松弛下来,他甚至有几分闲庭信步,还抬头看了看一只爬上树的松鼠。 这样的元梦泽是美且优雅的,带着几分从他身上平时绝对看不到的孩子气,他这个人本来就很有人格感染魅力,此时此刻,连老周都忍不住微微翘起了嘴角:“这小子,倒是闲。” “不对,这里已经不对了。”华练指着元梦泽。 今昭和老周齐齐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只见华练指着元梦泽的身后。 那是林荫之中,阳光透过枝叶,落在地上斑驳开去。若有人影,必定应该也是凌乱浅淡的,可元梦泽的影子深浓颀长,今昭一眼就发现,那微微颤动的影子,是枭光。 只有枭光,才有那种深浓得仿佛一个黑洞一眼,纯正的黑色。 元梦泽对身后的异动并没有察觉,一路走到了停车场。大概是停车场是完全暴露在阳光下的,这种光太刺激,让枭光已经忍不住,不得不暴露了自己。 他尽管还躲在影子里,可那种气息,却已经被元梦泽发现了。 元梦泽几乎是发现的一瞬间就做出了十分正确的判断,他怕奔跑不能摆脱枭光,所以用后空翻逃离了魔掌。 就那么一瞬间,那个鬼冢暗裘露出了模样,伸手去抓元梦泽。 那不到一秒钟的接触,并非是鬼冢暗裘抓住了元梦泽,而是指尖碰触到了元梦泽的右手。 这么半秒的功夫,元梦泽的手臂就能变成那样。 今昭看见那鬼冢暗裘,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黑色的裤子,黑色的衬衫黑色的鞋子,甚至还带着黑色的手套,他除了脸,其余的地方,都被黑色的衣服包裹着。 “所以这种成了精的枭光,忌讳被晒?” 从元梦泽那边出来,大家把信息汇总了一下,就开始讨论如何安排元梦泽。 作为一个目击了鬼冢暗裘的模样还生还的唯一一人,华练有理由相信元梦泽会遭遇追杀。所以元梦泽接下来的住处,决不能是清平馆。 开什么玩笑她师妹要结婚了,这个节骨眼儿可不能有什么玩意打断。 “清平馆还是有漏洞的。”鬼王姬看了看青婀,“之前不是进过枭光么。” 青婀想要解释一下那是因为当晚清平馆的门开着等她逃婚,可话还没有说出来,就被蔓蓝手里的一块儿点心塞住了嘴。 “我没有关系的。还是回族里吧。不过我想大理寺应该会有一些安排,毕竟我现在也是个很好的钓饵啊。”元梦泽一笑,江山美人,风流无限。 “族里估计也会这么做,毕竟那你钓出来敌人,可以一网打尽然后一劳永逸。要是你顺便死了,那还空出来一个好位置呢。”老元哼哼道。 “住哪里?虽然我不同意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句话,但是这一次,我们还是膈应膈应人比较好。”华练一笑,拿起电话来,“喂,酒吞,我有点事情,要带几个朋友,去你那边睡。” 第三百八十九回遣唐使馆夜接客,坑爹正使穷嘚瑟 拉面,天妇罗,寿司刺身。 是日本料理店的必有三剑客,也是一般人对日本料理的印象。 但是,马肉酱油拉面,马肉天妇罗,马肉寿司,马肉刺身,这是什么鬼。 今昭深刻怀疑,酒吞是故意的。 为了报复华练带着自己和燕三郎、神荼、元梦泽、老元、陈辉卿、陈清平、鬼王姬几个人来,美其名曰,朋友小聚,借住一下。 曾经酒吞作为遣唐使是抵死不回使馆,非要住在清平馆的,可今年酒吞却老老实实住在了使馆里,今昭觉得,这里面兴许就有什么不得不说的故事。 比方说,酒吞会不会知道,那个鬼冢暗裘是有问题的,为了坐镇江山,才不肯离开遣唐使的使馆? 又比方说,酒吞和华练又有了什么密谋,为了这份约定,不可能会离开? 今昭觉得这些都是完全有可能的。 老周曾经跟她讲过酒吞的事情。 酒吞最初的部分,是六合之中,那些高次元生物来过的痕迹,留下的暗影。作为暗影,也可以算作是暗影类生物的老祖宗了。 老祖宗怎么可能会怕枭光这种后辈? 所以如果有枭光,不管是幼年的,还是成精的,的确都应该不敢在酒吞面前摆谱,从这一点来说,酒吞童子所在的遣唐使使馆,的确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 当然另一个安全之处应当是青婀怀里,不过这个就忽略不计了,想必不管黄少卿同意不同意,元梦泽是不干的。 今昭想到青婀和黄少卿就要结婚了,顿时觉得这个世界好玄幻。 不过朱师傅和玉卮也偷偷摸摸有了孩子,还没结婚,这个世界已经够玄幻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要猜测,难道是有什么事情,让朱师傅这种四平八稳地老谋深算er觉得,应该把该办的事情快点办了,免得后悔? 呸呸!多不吉利! 今昭把自己脑洞里幻想出来的什么末日将至,大家及时行乐之类的画面清扫删除。 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意外怀孕而已! 一定是这样! 今昭暗暗握拳。 她还是不要想这么多,赶紧自我修行的好。 胡思乱想间,酒吞这边的侍者已经来通知,正席要开始了。 个人用的小酒桌被扯掉,那种甜津津用来暖身子的青梅酒也都换了走,一张张食案一样的小食桌被抬上来,青梅酒也换了有金箔的日式烧酒。 酒吞端着酒杯,诡笑着和清平馆众人推杯换盏,喝干了最后一口青梅酒,拿了淡茶漱了漱口。一旁的副使草薙朝颜有点不胜酒力,陪了一杯青梅酒以后,就开始灌乌龙茶,这会儿也漱了漱口,清除了嘴里的浓郁茶香,免得一会儿影响味觉。 这种龟毛的饮食习惯八荒界也很常见,今昭倒是无所谓地跟着漱漱口,有点好奇地等着开席。 这席面是使馆厨子做的,因为被酒吞要求来点儿不一样的日本料理,所以选择了马席,也就是全马肉相关料理。 日本吃马肉的历史,据说是因为围城之际,饿得要死,不得不杀马来吃,流传下来的传统。大概是因为食髓知味,所以马的全身连骨髓,都被日本人研发拿来吃了,做成各色美味的料理。 按照日餐的习惯,马肉料理也是从小菜开始出现的。 凉拌的野菜加上有点微微腥咸的马颈肉白灼的碎块儿,那柠檬味儿的调汁儿很刺激味觉; 在骨骼里被一起煮熟的脊髓,带着几分凝脂般的口感,说不清楚到底像什么,但不得不承认十分独特; 微微烤过的马舌,虽然是肉质却显得清脆; 接着便是选料精致的刺身,生吃的马肉并没有任何预想中可能会有的腥味,粗糙之类,相反因为食材的新鲜,又软又滑; 烤制的马排五分熟,比起马里脊的刺身来,软滑依旧在,却多了点儿香草烤过的缭绕之气; 切得很薄的带着脂肪的雪花肉,比牛肉的雪花肉更腥红,雪花的纹理也更为细密,跟着小炉子一起上来,一边儿网眼烤盘,一边儿小铜锅,可以选择自己烤了吃或者涮着吃。匹配的酱料是传统的味增酱,很有几分浓郁; 马肉棒骨是可以啃掉上面的肉,还能用吸管喝一点骨髓的; 马肉浓汤茶泡饭,虽然没有茶,但马肉浓汤的配料丰富,滋味丰足,配着米饭搅拌起来,非常喷香好吃; 马肉寿司当然也是这样,寿司饭里微微的酸甜寿司醋的味道很好地中和了上面铺的生马肉的生咸; 接着热毛巾和柠檬片还有淡白菊花茶端来,大家都洗了手弄干净手指,又漱了一次口,等着甜品端来。 最后的甜品是做成小马驹形状的马油蛋糕,和普通的蛋糕吃着差不多,也是很柔软绵密的,只是瞧着酒吞非常淡然地一口咬掉了马驹的头,今昭还是觉得这一餐吃的有点诡异。 诡异的不仅仅是这全马肉的料理,更是餐桌上的气氛。 一干人等就着马肉推杯换盏,仿佛毫无罅隙,亲密之极,除了草薙朝颜大概是因为不太喜欢和这些八荒界的大仙儿们同席而坐,微微有几分不自然,其余的人都跟八百年的好兄弟一样。 只是如今的今昭也能看出来,大家推杯换盏之间,都在尽力套着对方的话。 华练揪着酒吞的脖子问:“我看你们那个鬼冢是个帅哥,人呢,叫来一起喝酒啊。” 酒吞则笑容满面地回答:“不知道呢,昨天请假去走亲戚了,谁知道这会儿人家睡没睡呢?不如我们先睡了?” 元梦泽已经出去借着上厕所转了一圈儿,老元知道了怪他太托大,正在嘀咕:“堂哥,万一你真的出事了怎么办,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也不能拿自己当做鱼饵啊!” 元梦泽却笑笑,压低声音和鬼王姬等人说:“那个鬼冢要么真的不在,要么就是忌惮着关系,不好出手了。华练这一招还真的有点有用。” “哎呦我的元大人啊,要是你化了灰,你就不会说这话了。”燕三郎满脸醉意地说,“这多大的风险哪!” 酒过三巡,大家的杯子也都空了又空,满了又满,倒完了那一瓶带着金箔的清酒,酒吞一笑,看了看老元:“小世子,这话你说错了,就因为我在这里,所以才完全没风险。” “对啊,再牛掰的人物,见了此道的祖宗,也是要怕上一怕的。”华练的筷子上串着一根马香肠,“所以大家不要担心,吃!” 今昭酒量差,所以这带着金箔的日本清酒,她也只是尝了尝,就换成了柳橙汁。眼下大家都喝得有点亢奋,相比之下,也就她跟草薙朝颜,还没拐着一身酒气。 对于这个非常优秀,和自己长得很像的阴阳师,今昭摸着良心说,除了亲切,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别扭,比方说他要是像现在这样靠的有点近,今昭就会觉得心跳加速,脸上发热。 就好像一口酒喝猛了一样。 今昭虽然呆,但并不蠢,她知道这和什么恋爱之类的没有关系,但这种脸红心跳,到底是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这个草薙朝颜是阴阳师吧,阴阳师的眼睛都有一种摄魂类的技能。 “试试看这个,比刚才的蛋糕好吃呢。”草薙朝颜好像完全没有觉察今昭的情绪,拿了一碟子小巧可爱的和果子,“是北海道樱的樱果子,很快就吃不到了。” 今昭顺手签了一个,唔,只觉得贼甜。 朝颜笑了笑:“其实和年糕也差不多吧,还有什么驴打滚,艾窝窝。” 今昭一笑:“也是。” 这年月,今昭已经被喂刁了。 “看来吃惯了陈清平的东西,别的你也不觉得多好吃了啊。”朝颜笑容不变,没等今昭回答,他又换了话头,“朝华还好?” “挺好的。因为很有天赋,所以云归那边的总厨也打算收他做徒弟,只是朝华觉得他并不适合这条路,还是坚持和朱师傅学学,说以后也要开个小馆子。” “那不是跟清平馆打擂台了?”朝颜笑道。 “谈不上,不至于。”今昭没察觉她自己的语气里,对陈清平的手艺,有一种绝对的自信。自信任何人学了陈清平的手艺,却永远也不能跟陈清平比。 朝颜听了,笑容淡了淡,但还是很礼貌地没有冷场,就着这个话题,谈起了北京的房价来。 这边厢两个长相相似的人正在亲切友好地会晤,那边厢华练已经扯了酒吞童子到一边去私聊,两人的表情看着都十分不正经,对话的内容却正经得不行。 “既然不可能混在酒里让你喝下去,我就单刀直入了。”华练说着,拿出来一个中药丸子大的东西,瞧着和她平时手里转的小宇宙康乐球差不多。 “你觉得我会吃?”酒吞挑眉。 “你可以选择不吃,但是就要提防着我随时下毒。”华练咧嘴。 “我是否应该感谢你的真小人?”酒吞笑问。 “做人最起码要懂得尊重自己的敌人。”华练把那个小球放在酒吞手心。 酒吞看了看,又问了一句:“你这就提前布置上了。” 华练耸肩:“就算是没用上,那也是浪费我自己的精气神,对别人没害处。” 酒吞听了这句话,什么也没多说,把那个小球就着一杯酒吞了下去,而后与华练碰了碰杯:“你倒是了解我。” 华练看着他吃了那小球,起身,笑容微敛:“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的敌人。” 酒吞举杯为敬:“希望这辈子,我们都别变回朋友。” 华练看了酒吞一眼:“元梦泽,就先拜托给你了。你们那个鬼冢,也就托付给我们吧。” 酒吞晃着杯子:“悉听尊便。” 华练一冷:“喜闻乐见,死了不还。” 陈辉卿此刻也端着酒杯走过来,面无表情地问:“你们说什么呢,聊得这么开心。” 华练一噎,翻白眼:“你哪里看见我们聊得开心了!” 第三百九十回婚前前任谁最多,大理少卿青衫湿 “我就跟你说,最近有点不对劲,我们快点回去吧……” “不就是下届吗!我们之前不也来过!你怎么越来越畏手畏脚了!我们都五百多年的道行了害怕什么啊!” “可是赵粉,你没听说前阵子连年族都出事了。” “姚黄,你不去就算了!” “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不值得!” “我就是看一眼!那个人不是要结婚了吗!多少年都没结婚我就想看看谁乐意嫁给他!” “可你当初……早知今日……”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姚黄白着脸看着那瓷瓮里一抔灰土。 没想到不过是一夜之间,再相见,便是生死永隔了。 赵粉的老子娘还在大理寺哭号:“都是你们大理寺的那个黄少卿啊!负心汉啊!负了我女儿!要不是为了参加你的婚礼她何至于会出事啊!” “伯母,不要喊了,赵粉她走得清清白白的,哪会和什么少卿扯上关系!”姚黄觉得赵粉娘喊得不像样,心中酸楚,人都死了,还非要掰扯这些,只能平白给人看笑话而已。 “你这个小表砸!我饶不了你!要不是你撺掇着,她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到这个破地方来!”赵粉娘转身扑向姚黄,扯得姚黄脸上一道指甲刮痕。 姚黄看着赵粉娘手指上的红指甲还没去,心中涌起深深的厌恶感。 要不是这个不靠谱不着调的娘在一旁撺掇,赵粉又怎么知道黄少卿结婚?又怎么会心生不甘,跑来偷窥?若不如此,又怎么会遭遇飞来横祸? 一面想着,她的心也灰了,只怕惹了一身泥水,被这个赵粉的娘给拉下来,她只盼着大理寺赶紧来做笔录,做完了笔录,她就赶紧走了。 今昭也盼着赶紧把事儿做完。 青婀的婚前准备蛮多,比如说布置房间,她被安排了一堆的核对工作,到现在还没把那些玩意核对完。 大户人家结个婚,也是不容易。 太岁揉着额头,一边喝着土蜘蛛带来的宇治抹茶,一边跟燕三郎还有杨法医聊天。郁垒皱着眉头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瓷瓮:“最近署里也够乱的。这还没做鉴定就拿去给家属了。” 今昭瞧着知道这是那个玉女族受害人的骨灰,心里头有点添堵。对于华练来说玉女族也许是个打扫丫鬟,但对于今昭来说玉女族可是个小美人很多的养眼之地,而且环肥燕瘦,各有姿秀,比小清新云集的素女族要好看许多。 不知道哪个红颜须臾白骨,从此不能绿鬓视草,云袖山河。 太岁闭上眼睛,准备凝神去看,可她刚一闭上眼睛,马上又张开了——“哎呦我去吓死我了!” 郁垒起身,脸色凝重:“怎么了?” 今昭拍着心口:“卧槽这还是个熟人!熟人!” 郁垒皱眉:“你认识她?” 今昭深吸一口气:“基本上算是清平馆曾经的一位客人,但是因为当时的情况有点独特,所以不能算认识,但也不能算不认识。”说着,今昭给郁垒稍微解释了一下,“当时还是五都峰会的时候,黄夫人给黄少卿安排的相亲,相亲的地点就是清平馆。死者是一位玉女族的人,就是黄少卿相亲的对象。那次相亲因为这个死者,嗯,赵粉姑娘,实在太挑剔了,又摆着一副瞧不起我们黄少卿的样子,大家看不过去,就给搅合黄了。” “啊,这个我想起来了,有一段时间,这边都在传,说黄少卿在相亲的时候态度恶劣,没有风度,署里一些女同事那段时间还给了黄少卿不少的白眼。”燕三郎拍大腿。 今昭啊了一声:“这,这都是我们不好,搅黄了也是我们干的,跟黄少卿无关啊。” “你们一时之气,也许做的不错,但凡事都有后果,这也是没办法的。”杨法医说道,“快点开始吧。我们加持的法术维持不了太久,不尽快做鉴定,法术消失就没有办法了。” 大理寺为了尽快弄清楚这次的事件,利用这次死者的死亡与时间有关的特性,特地设置了一种法术,通过这种法术的加持,今昭可以用太岁的点读笔本事,窥见一段时间内死者死前发生的事情。 只是这种法术昂贵而脆弱,所以坚持不了多久。刚才送错骨灰就已经浪费了时间,现在杨法医还没拿到数据,也有点着急法术快要失效了。 今昭有点惭愧,但还是先提起精神去做鉴定。 案发地点,距离清平馆不太远的样子,瞧着应当是国子监附近。 那个赵粉和曾经今昭见到过的样子不同,并不是那种矜贵的散漫,而是怒气冲冲,大步流星往五道营胡同这边走来。 今昭跟着她拐进五道营胡同,此时正是将近子夜,这里还有不少吃完饭出来的人,这条路倒不显得清冷,尤其是门口那家今昭去过的茶馆,尽管普通的人类看不到,但各路奇人异事都聚在门口,瞧着其中几个是刑部的人,好像也有大理寺的人,估计在说着参加婚礼的事情。 难道这是黄少卿的告别单身派对? 还真人挺多的嘛。 今昭在一群人里还看见了眉飞色舞的神荼。 就是这样令人觉得安心的热闹境况,今昭实在不明白,赵粉为什么会出事。 那个鬼冢暗裘每一次下手,都是挑着没有人的僻静之处,五道营胡同如此热闹,他要怎么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人变成灰骨? 很快今昭就看见了鬼冢暗裘。 不得不说,这个人如果不与他对视,瞧着还是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有点个别女生很喜欢的那种颓废与忧郁。 这个颓废忧郁的,高大英俊的男人,只是看了赵粉一眼。 赵粉竟然就跟了上去! 今昭也是跪了! 这么来路不明的男人随便看你一眼你就觉得人家看上你了就这么傻了吧唧跟着进了小胡同这样好吗!颜控到这个地步难道不会死吗! 小胡同里空寂无人。 鬼冢暗裘靠着斑驳的墙面,一只脚踩着墙壁,默默在抽烟。 今昭觉得这个画面还是有点吸引人的文艺气质的,只是陌生人就是陌生人,这么随随便便就搭话,她实在是觉得太危险了。 喂喂不要人家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啊! “……我也是来参加他的单身派对的。”死亡回闪之中的死者赵粉低下头,寂静的巷子昏黄的路灯,映着外面的热闹,显出一份属于弱质女子的落寞和娇羞。 “说起来我也只是看看他,毕竟我们曾经……” 曾经相过亲又怎样啊!今昭抓狂。 “只是好像,突然有点不想进去看他了。” 你也没有请柬啊大姐! “我们已经结束了,就让这一切结束吧。” 我勒个去根本就从来没有开始过好吗! 鬼冢暗裘从头到尾,就只说了一句话,就是一开始那一句问话:“你也是来参加那个家伙的派对的?” 后面发生的事情,快得令人不忍继续看。 赵粉依旧是用那种软糯又忧郁的语气说着什么,鬼冢暗裘却突然打断了她,说了一句:“我饿了。” 接着,鬼冢安全转过身,以壁咚的姿势,俯瞰着赵粉。 赵粉微微张着嘴唇,几乎要闭上眼睛。 鬼冢暗裘突然一口咬在了赵粉的嘴唇上,鲜血瞬间顺着两个人的下颌流下来,而被咬掉了嘴唇的赵粉满脸惊恐。 “阿瑟说得对,肉,还是不好吃。”鬼冢暗裘吐掉了那一口血肉,伸出手,按在了赵粉的肩头。 红颜,须臾,灰骨。 今昭痛苦地睁开眼睛。 就算是这个赵粉千百般不好,配不上黄少卿,可她所有的不好,都抵不过她依旧是青春年华,大好时光,她不应该死。 她只是个渴望被当成公主的小丫鬟,幻想着有英俊的骑士来娶她,仅此而已。 今昭转向杨法医等人,点点头:“还是鬼冢暗裘,但是他提到了一个名字,阿瑟。” “阿瑟?英国人?”郁垒眉头深锁,“难道是塔乌鸦那边的?” 今昭接过燕三郎递给她的温温的茶,一杯茶喝下去,才觉得五脏六腑暖和起来,继续跟郁垒解释:“我觉得刚才鬼冢暗裘说这个名字的时候,咬字比较生硬,我也不能确定到底是阿瑟,还是Arthur.这样,你稍等一下,我问问朝华,看看如果是日语的话,Arthur是怎么发音的。” “好。”郁垒把这个问题放到了一边,先记下来今昭说的旁的细节。 今昭这边去打电话,杨法医那边看着郁垒速记的细节和疑点。 “这个鬼冢暗裘,感觉像是专门冲着天化来的。”杨法医用食指敲着桌面。 “你是说,专门找这个地方么。”郁垒看着他圈出来的案发地点。 “对。还有他说的话。如果他真的害怕被抓,他不可能选择这个地方。要知道十几米之外,就是天化的单身告别派对。昨晚我也在,根本没有任何声响。”杨法医沉吟片刻,“所以这是示威?那么多的咱们的人,还是刑部的,里行使那边的。” 郁垒点头:“你说得对。我去问问秘书处,看看昨晚的宾客有没有人提到什么?鬼冢暗裘如果是站在一边看了好久,应该有人注意到他才对。” 片刻之后今昭走过来对杨法医说:“不,日语发音不是阿瑟,我觉得咱们可能需要考虑,这不是一个叫做Arthur的亚瑟王,而是一个叫做瑟的人,昵称是阿瑟。日语的发音,r是还跟着凑热闹的……” 燕三郎突然想起来:“哎呀,就是神乐那种么?昆布醋阿鲁!” 杨法医白了燕三郎一眼,郁垒这会儿也回来摇头:“没有人看见他。” “这说明在赵粉现身之前,他是隐藏在影子里的。因为看见赵粉刚好有五百年的道行,所以顺手就来个夜宵?”燕三郎挠头。 “最主要的是,我们就算是知道了他是谁,没有实际的证据,也无法抓捕,尤其他还是遣唐使的人。”郁垒捏着手指,“我们得抓现行。” “可是元梦泽都……”今昭觉得抓现行不现实。 屋子里的几个人都面面相觑,想不出个办法来。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大理寺卿!你们要对我女儿负责啊!” 今昭嘴角抽搐。 郁垒和杨法医都觉得十分头疼。 燕三郎咧咧嘴:“太岁啊,你先回去吧。这边现在这样,你要是被那个老妈子发现你曾经围观过那一场相亲,恐怕会吃了你啊!” 今昭也觉得此言有理,连忙点头,走到大理寺和清平馆特地给她开的通道门那边,开门,回家。 一进清平馆的西跨院,那棵大树满树杏花,花瓣随着初夏的风垂落,仿佛一场浪漫的小雨。 小雨里陈清平正在看一卷残谱,喝一壶蒙顶石花。 今昭松了一口气,虽然很为赵粉感到哀婉,可她也觉得,这审美有病,真的是要命啊。 比起颓废的抽烟男,当然还是爱生活爱厨房的美食宅男更好吧! 想到这里今昭露出个笑脸来,大力喊出:“陈清平陈清平!我回来啦!” 陈清平转过脸,顺手给她倒了一杯茶,点点头:“今天的事情麻烦么?先喝点茶吧。” 第三百九十一回六合幼崽争彩头,一曲红歌不算多 明朝天启年间,六月初。 京城正是花红柳绿的好风景,若是往昔,这个时节里,京郊各处寺院,外郭的草野码头,小汤山的温泉庄子,都必定是挤满了达官显贵,富贵商贾,平头百姓,各色身份的人混在一处,找着自己的乐子。 可今年的京城,空气里混着一丝娇怯怯的惶恐不安,人们的眼角眉梢都带着寒意,生怕青天白日里,在大街上遇见了鬼似的。 清平胡同里新开的那小食寮里,几个常来往的熟客正压低声音议论着:“……可不是,偷着一股子邪性。” “衣服都没有了……” “天上哗啦啦掉的人胳膊……” “太子爷没了,皇爷却没事儿……” 那食寮里的师傅,一面漠然听着这些怪事儿议论,一面手指灵活地切五肠,捞卤煮,夹驴肉火烧。随着他的动作,五肠那肥腻的脂肪香气,卤煮的百料香,还有驴肉火烧那饼皮儿的麦子脆香与驴肉特殊的肉料夹菜混合的香味儿,都跟勾人的小手一样,摇曳生姿地在这不大的店面里伸出来抓人舌头。 那几个食客也住了口,吸溜着鼻子,生怕少吸一口就错过了。 就着一壶小酒,吃点儿这些百姓的吃食,谈天说地,是明代繁荣的市井文化和百姓生活的一个侧写。 可一进屋的那个后生,却把这一份俗世热闹给降了温。 那后生虽然长得蜂腰猿背,英武非凡,却冷着一张脸,身上带着割过人命的人才会有的肃杀寒意。 “跟往常一样。”那后生坐下来,要了一份卤煮和驴肉火烧。 那几个食客悄声议论:“瞧着这模样,难道是六扇门的?” “嘘,你看着气度,应当不是捕爷,搞不好是……” “厂卫!” “哎呦我滴亲啊你能不能别说出来!” 几个人挠头缩耳地议论,但却没动摇这后生半分,他兀自吃喝,风卷残云般吃完了以后,一撩帘子,就进了这食寮的里面。 “哎呀,这不是黄少卿么。”里间里有个正在奇怪地数着一碗佛豆的女子,“衙门六扇开,有理没钱莫进来,少卿大人找我一个弱女子,有什么事儿?” “华大掌柜,您手下有一位管着通州码头的女掌柜,名唤红歌,是赤练蛇精,原本替你筹谋各路海船靠港的营生,但因为进城对账,赶上了前些日子那次爆炸,横死街头。”黄少卿背书一般说完,看着华练。 华练放下手里的佛豆,笑了笑:“不错。不仅如此,因为她管着码头,消息灵活,所以与你们大理寺,一向是睦邻友好,没少通风报信。更与你们纯少卿是能一同走百病的交情。所以,你是来吊唁的?可我得告诉你,她的尸首,还未找到呢。” 黄少卿脸色发青,微微扭过头,不敢看华练那吊儿郎当的笑容,硬邦邦地说:“尸首找到了。” “在哪里?” “在宫里。” 华练眉一挑,斩钉截铁:“不可能。” 黄少卿无奈:“宫禁之中,我们一向是保持距离,不会轻易打扰的,但宫里的人现在也来找了我们,说红歌掌柜闯了进去,要对太子爷不利。带着人过去,她已经死在太子爷的旁边,穿着一身夜行衣。” 华练猛然听到这个消息,脸色发白:“与她同死的,还有什么人?” 黄少卿想了想:“还有天启皇帝身边的一位宫女,以及太子的乳母,几个伺候的宫人。” 华练脸色更糟糕:“可是一位姓李的宫女?眼睛很大?瞧着很灵秀?” 黄少卿点头:“为了保护太子,也死了。红歌发疯想要掳走太子,爆炸又造成了太子和宫人们的死亡,所以我们不得不来问问您。” 华练起身,也不管那些佛豆了,风风火火拽了黄少卿,转头就忘后院去。 大理寺。 法医官杨玉盏表情清冷地站在一边,一面指着那红歌的尸首的各处,一面给华练和黄少卿解说验尸结果。 “被砸死的。” “与旁边的宫女太子等人类不同,她死的时候,身上裹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而其余的人,和大街上那些人一样,都是失去所有的衣物,赤条条地死去。” “那一身夜行衣质地高等,十分具有韧性,经过鉴定,里面含有大量的蛇皮提取物质,还有羽毛等物,哪怕是经过滚水和火烧,也安然无恙。” “大白天,她闯入皇宫,想要掳走太子,还穿着夜行衣。” “本来以神鬼之躯,应该能熬过去,但她死时与人类无异,十分虚弱。” “经过解剖,我发现,她在数日前有一次生产,产下的孩子,应当是在她的腹中,就死去数月了。” “无法辨别孩子的父亲,但若是可以交配生产,那应当也是蛇精。但如果怀的是死婴,也就不能排除对方是异族,强行怀孕后,胎儿却不能存活。” “这些事情,你都不知道?” 最后一句,杨玉盏看着华练问。 华练闭上眼睛:“我不知道。” 她最近捡了一个人,开了一家饭馆,全部的兴趣,都放在那人身上,仅存的防备,也还是防备着东瀛来的遣唐使者。她真的没有留意红歌有什么不对,因为这几个月的账目和杂务,她都是放手下京城里的二掌柜看着的。 “你也不用想那个二掌柜了,她倒是知道红歌怀孕,但也不清楚孩子的父亲。只是因为与红歌交好,才为她保密。”杨玉盏继续用她波澜不惊的清冷语调说道,“现在的问题,就是为什么红歌会出现在太子爷身边,是受到谁的指使?这个指使人,我们大理寺当然是不相信,会是华练你,但你的嫌疑却是逃不掉的。同样,孩子的父亲,你们的二掌柜,都要接受禁闭调查。” “当然了,我们的纯少卿因为与红歌掌柜的关系,也接受了调查,现在也回避此案了。”郁垒缓和了一下气氛。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责无旁贷。”华练说。 大理寺的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大理寺的禁闭调查,就是暂时切断嫌疑人和外间的联系,关在大理寺中。因为华练到底也是烛龙一族最小的老九,西王母目前存世的徒弟之中最长的一个,所以大理寺并没有苛待她,她有房间有食水有书籍,有的时候还能跟大理寺的人聊聊天,给清平胡同捎一封平安信去。 华练一直在想红歌死的时候,身上穿的蛇皮夜行衣。 这玩意,她见过类似的版本,她自己也有,做成了一把伞,取名为煞衣。在六合里面做的。 难道红歌的死,与六合中人有关? 比如说,那孩子的父亲是六合中人? 华练觉得谜团太多,她的疏懒,让这些谜团都没有答案。 “黄少卿受伤了!”大理寺的另一位少卿纯湖跑来告诉她,“但是伤了黄少卿的那东西,我们从来没有见过。” 华练被纯湖拉扯着去看黄少卿。 华练一看到黄少卿的伤势,就觉得遍体生寒。 黄少卿的一条手臂干枯萎缩,满布着密密麻麻的老年斑,看上去像是八十开外的老翁的手臂,垂死,病变,枯朽。 再看他用这条手臂捉回来的那个东西,那东西,被放在一个大理寺的禁闭罩里,没有具体的形体,看着像是一个小小的黑漆漆的光球,里面电闪雷鸣。 “这东西叫做枭光,是六合的一种生物。这么大的枭光,应该还是幼崽。看来你把它重伤了。”华练叹了一口气,“我还是第一次在六合以外,看见这种东西。” “很危险么?”黄少卿问。 “一般这么大的,还行,控制得了,只是你倒霉,遇见这个好像很强。”华练很客观地表扬了黄少卿一句。 “那就好,现在已经屋漏,就别偏逢连夜雨了。”黄少卿撑着道。 华练也没有说什么,还是回去了她的禁闭室。 禁闭室里布置得很文雅舒适,六月的天气已经开始热了起来,可华练却觉得,好像窥见了什么极糟糕的大灾难的序曲,手脚冰凉。 华练起身喝了一口水,坐在自己的床上,定了定神。 她的床上还放着暂停的剧,薯片也还没吃完,一切跟她睡着以前一样。那些前尘往事,不过是一场追忆的梦。 华练叹气,这事儿以后,没过多久,这大爆炸案子就因为和遣唐使挂了钩,让华练出面,给华练解了禁。之后她身负重伤,又心存愧疚,安顿了陈清平,就索性周游世界,逃避现实了。 这个时候做这个梦,她的潜意识想要告诉她什么事情呢。 华练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唐代的蚩绝,想想用秘术怀孕的南矣的妻子,然后再想想枭光,想想青婀,她觉得这些事情有相通之处。 如果也是秘术,让红歌当年怀孕,结果生出了枭光? 华练被自己这个联想惊了一惊,如果是这么出生的枭光,那就跟当年的蚩绝一样,也具有了形体。有了形体,就能进化,就能修行。 如果这个生出来的枭光,趁乱逃走了,比如混在当时被遣送回国的遣唐使的队伍里,去了东瀛…… 华练也管不得这个时候正是黄少卿的告别单身派对开的热闹的时候,一个电话打过去问郁垒,如果后来那个枭光有什么问题,心细缜密的郁垒一定能记得什么。 果然,郁垒苦笑:“后来在您老制造的那场大热闹里,那个枭光趁乱逃跑了啊。而且之后,一直到清雍正时期,才又出现了枭光,因为都是幼崽,掌握要领以后不堪一击,这玩意也就没有被大理寺继续放在心上了。” 听到这个消息,华练松了一口气。 这么说,她的猜测可能是真的了。 只要思路和方向有了,顺藤摸瓜,一定能摸到什么东西。 这件事情就先这样,忙过明天青婀的婚礼,再议吧。 华练这么想着,缩回了被窝里,点开了剧,继续看了下去。 第三百九十二回门前红包收的齐,老大结婚急不急 这一日是农历的四月十八。宜嫁娶,忌动土。 今天八荒界有一件喜事,那就是西王母的爱徒青婀与八荒界第一大家黄家成亲。且不说双方的身份招来了多少宾客,但说这俩人,一个是八荒界著名的生男恐惧症,就是陌生男子恐惧症,和不熟悉的异性说一句话都要脸红结巴;一个则是大理寺的千年钉子户,万年王老五,从商朝末年出生至今,别说结婚,连女朋友都没得一个,曾经被人猜测不是被人掰弯了就是工作狂。 不明就里的人以为这俩是靠相亲撞在一起的,因为西王母的一个爱好就是牵线做媒,知道内情的却觉得无语凝噎,因为这俩人磨叽了多久最终还是靠一起死了又一起睡,才因为“负责”两个字而终于办了喜事。 一大早青婀就被人从被窝里薅了起来,她揉着眼睛睡眼朦胧地嘀咕:“卧槽我以为会吓得睡不着结果我内心还挺平静嘛。” “是啊因为玉姐姐给你下了蒙汗药呀。”蔓蓝捧着喜盆手帕之类的东西进来。八荒界的风俗,结婚这一天新娘子什么事情也不用做,一切都有伴娘团完成。 “好姐妹就是亲手给你端水洗脸给你化妆给你绞脸给你穿好衣服盖好盖头然后送亲手送你进入婚姻的坟墓。”青婀继续嘀咕。 “废话多我就给你擦姨妈色了哦。”玉卮笑眯眯地拿着一支唇釉。 “姐姐饶命!”青婀投降。 “别动别动不然我一刀下去切的就不是眉梢是你的脸了。”鬼王姬拿着修眉刀比划。 “求放过!”青婀哀嚎。 “这个衣服带子我已经系好了,你走路千万小心,因为一扯就会掉。”今昭很实诚地告诫青婀,“别瞪我,华练姐吩咐的。” 华练微笑看着青婀:“都安排好了,一会儿还有哥几个抬你。” 新娘子要由兄弟抬上花轿,因为八荒界大家亲戚都多,所以最近这百十来年的习俗,是几个兄弟抬着一个滑兜,新娘子坐上去,而不是一个人背上去。 “昨晚我们喝得有点嗨,没给她科普怎么办。”鬼王姬弄好了眉毛,抄着手问华练。 华练拍着鬼王姬的肩膀:“没事,从理论来说,她比我们都还懂呢。不行,还有压箱底的硬盘。” “喂喂我可听见了啊!”青婀抗议。 大红的喜服非但没有因为时代潮流而简化,反而因为大家对婚礼仪式的不断抬高而变得格外繁复麻烦,大约是因为八荒界的人结婚不容易,所以这喜服也格外的华贵隆重,恨不得把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婚俗文化都一股脑套在身上。 “等等,等会儿怀里不是还要抱着一只大雁吗!”青婀看着桌子上还没压上头的凤冠。 “没事,你放心,都是处理过的,不会弄脏你,它也不会醒的。”玉卮安慰着青婀。 “……你们对一个小动物到底做了啥!” “新郎来了!来了!”蔓蓝大声喊着,声音里也有点慌张。 屋子里的几个人,包括华练在内,都有点肌肉紧绷的紧张,只有今昭还算淡定,吩咐鬼王姬:“没事,先让她吃几块儿巧克力。这衣服这么难上厕所,她估计今天会饿死。” “那个,还好啦,外面还有叫门。一时半刻进不来的。”华练咽了咽口水,“我们这边主持这件事情的是老周,我觉得黄少卿真的不太容易能进来。” “……阿姐你说的没错。”玉卮扶额。 果然那边以老周为首的娘家兄弟,已经在院门口隔着门开始出题目了,可门外的黄少卿应当也是准备充分,黄家几个兄弟还有族兄表兄拜把兄弟一大堆,允文允武,出手大方,对答如流。 突然门外有一把嘎嘎的破嗓子唱起《死了都要爱》,那声音撕云碎石,比一脚踩了五只青蛙又不小心碰翻了铜盆打了一叠碗的噪音效果还煌然。 “卧槽这是谁出的题,为什么要让龙破门唱歌!谁让龙破门唱歌的!”鬼王姬抓狂。 龙破门是黄家家将龙环的儿子,大名鼎鼎的里行使煞神,因为出生时候一嗓子吓得接生婆以为见了鬼,转身破门逃出去,而取名为龙破门,顾名思义,嗓门大声音噪,平时说话还能觉得算是个纯爷们的低沉黯哑,一唱歌简直能令听者生不如死,家破人亡。 “哈哈哈哈哈那边也根据婚礼的传统项目做了布置嘛。”华练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勒个去终于唱完了。这么一对比我觉得咱们宫韵白真的是天籁之音了。”鬼王姬擦汗。 龙破门唱完了,接下来出题的是宫韵白,他一开口那音色便治愈了在场所有刚才因为龙破门而差点丧心病狂失心疯的群众,但出的题目却让龙破门想要抄起歌云戟破门而入。 “……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火红的秀发温暖我的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还带着点少年系的温软的声音正是燕三郎,他念完歌词大喊一声,“羞耻play啊!头儿!我为了你可是脸都不要了啊!” 好容易过了老周那关,今昭和西王母其余的姐妹们堵在了门口,蔓蓝扭头笑青婀:“姐夫不给个大红包我们绝对不给开门的啊!” 一番唇枪舌战,黄少卿那边的兄弟们红包已经顺着窗子丢进来十几个,可华练还是悠然自得:“哥几个辈分不够啊,姐姐不能听你们小辈的话啊。” “初九妹砸,开门,我是你哥初二啊!”外面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 “卧槽!黄天化算你狠啊!”华练石化,“姬小二你怎么就这么随便出山了啊!” “啊哈哈哈因为我欠黄家人情嘛。”外面的声音大大咧咧回答,听上去像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亲切令人很有好感。 清平馆五朵金花都望着华练,一脸茫然。 华练挠了挠头:“也算是我的恩人之一吧,烛龙一族的族长初二。他在人间的名字你们肯定知道,叫姬发。” “噗——”玉卮一口茶没憋住喷了出去。 “初九妹砸!当年你在不周山茹毛饮血——”门外那个声音开始大大咧咧地细数华练的黑历史,华练脸色发白高声喊着:“哥!二哥我求你了!我开门还不行吗!我开我这就开!” “阿姐你为了你那点儿黑历史就这么把我卖了啊!”青婀一脸浓妆艳抹,目瞪口呆。 “好了好了,你快点滚蛋吧!”姐妹们推着新娘子。 娘家兄弟老周老宋老元三个人来抬软兜儿倒是没什么意外,意外的是站在最前面左边位置,应该是一家里的长兄的,却是陈清平。 “看什么,她也不见得比金枪鱼更沉。”陈清平淡定面对清平馆的花朵们的惊诧脸。 “嗯,没错,金枪鱼,你快点,不要误了吉时。”今昭说着就押着青婀往软兜上扶。 按照惯例,这个软兜还要绕着新娘子的故居一遍,在临走前回忆杀一下那些单身狗的青葱岁月。 这个环节一般都是很催泪的,但宫韵白弹的背景音和唱的歌词,却实在让青婀回忆杀不起来。 尼玛这种时候唱什么《好汉歌》啊! “说走咱就走啊……水里火里不回头啊……风风火火闯九州啊!”天音族的天籁之音响彻整个清平馆,音色清雅绝伦,仿若天人,唱的却特别带劲儿特别接地气,别说是华练,就连陈清平都忍俊不禁了。 唱到哎嘿哎嘿那一段儿,抬轿子的老几位都跟着唱了起来! 今昭抱着蔓蓝笑得都快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了,玉卮滚在鬼王姬喊:“不行要动了胎气了!”华练则直着门外一副唱高山流水平沙落雁状在唱《好汉歌》的宫韵白大笑:“简直混蛋啊!说好不是回忆杀吗!” 清平馆为了今天这一日,暂时恢复了1.0版本,滑竿抬着出了东跨院,又进了西跨院,青婀落了满身的杏花春雨,再走上了那条平时走了无数的甬道。 通往厨房的小别院的甬道上铺着大红毡子的地毯,沿着满眼的红色到了正房打通的前堂,那平日里坐满了食客的大厅现在坐的都是诸如燕螭莲香之类的娘家亲友,挽着双丫髻还没出师的西王母座下的小师妹娇滴滴喊:“青婀师姐!加油!” 加你妹的油啊! 青婀崩溃。 一抬眼透过红纱的盖头,一个清癯少年站在门口微笑,笑容温柔,正是要为她撒最后一路金箔纸的送嫁幺弟。 清平馆的哥几个谁也不想当幺弟,为这个差点打起来。 青婀却万万没有想到,在这里见到他。 他分明已经很久很久,不肯离开昆仑山了。 清丽的音符响起,却是钢琴那属于少年感的琴音,那琴音依旧流畅,而且一听便知道是四手联弹,一段声音指法纯属,意境翩然,一段声音略显生涩,必然是很久没练了。 肯定是宫韵白和朱师傅在合奏了,这尼玛是什么诡异的组合啊。 小提琴的声音坠入,混音的电子琴也跟了进来,大概是玉卮和鬼王姬。 古筝也跟进来,肯定是蔓蓝。 一段熟悉的前奏后,是一个微微有点嘶哑,大概是笑太厉害的下场,的声音,轻轻唱了起来:“终于做了这个决定,别人怎么说都不理,只要你也一样的肯定。我愿意,天涯海角都随你,我知道,一切不容易……” 毫无预兆地,青婀突然眼眶湿热,眼泪就那么莫名其妙地流了下来:“简直一群……混蛋啊……唱什么《勇气》啊你妹……” 眼前有金箔纸像是落雨一样洒下来,孽镜童子笑得灿烂,将她的前路点缀着同样灿烂的碎金之色。 软兜对着花轿落下来,陈清平和老宋一边一个,抬着青婀的胳膊把她送入花轿里,按照惯例说着吉祥话:“祝你们一生白首偕老,琴瑟和鸣。” 青婀看着陈清平带着几分浅笑的脸,嗓子眼儿发堵:“头儿,这个活儿,你真的不合适……” “快点吧废话那么多。”老周把一只睡得安详盘颈如盐水鸭状的大雁塞在青婀怀里。 轿门的红门帘落下的一瞬间,青婀觉得自己的怀里抱着的不是大雁,而是她整个充满幸福的,沉甸甸的过去。 望着花轿扬长而去的红影,老元挠头:“我们好像忘了点儿事情。” 老周点头:“没错,我也这么觉得。” 老宋看着那红影瞬间消失在云端:“对啊,我们忘了告诉她,黄家来接人的花轿,是雷电摩托。” “啊,算了。车呢?我们也赶紧上车吧,一会儿赶不上喜酒了。”老元说着,转身就去找黄家派来接娘家人的车队。 “对,有道理,雷电摩托是很快的。”老宋也点头,搓着抬滑竿抬得发红的手,跟着老元过去。 “老大,走吧。”老周看了看陈清平。 陈清平收回视线,淡淡一笑:“我那个时候,用的都是宾利。” 老周眼神一凝,勾唇一笑。 啊,那个时候,宾利。记得很清楚嘛。 有趣,有趣。 第三百九十三回今天结婚今天疯,花楼西厅洞房东 接新娘的是古风,接到新娘以后的酒席,还是很随大流的。一些原本应该在洞房里办的礼仪,也都挪到了宾客的眼皮底下。 八荒界婚俗闹新人不闹伴人,闹新郎不闹新娘,基本保持了爱护女士的风度,可惜大家怎么闹,也就是灌灌酒,起起哄,黄少卿风里来雨里去,这点儿小事儿,还不会放在眼里。 一段喧闹后唱礼的主持人宫韵白一声令众人安静下来,果然那被雷电摩托晃得七荤八素的新娘轿子出现在了宾客的眼前。 黄少卿一身红衣,非但没有被红色衬托得俗气,反而显得格外的英姿勃发,器宇轩昂,他站在红毯尽头伸出手撩开了门帘,悄声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快被晃吐了。”青婀回答。 这一问一答冲淡了婚礼的紧张感,两人仿佛想起来在理想国度里一同度过的没吃没喝生生死死的日子。 于是青婀就很自然地把手搭在了黄少卿的胳膊上,由他扶着下了轿,迈了火盆,沿着红毯走到了双方的长辈面前。 双方长辈当然是,嗯,黄大人和黄夫人,还有,嗄,华练和陈辉卿。 好吧。 青婀心里翻白眼,西王母是不可能轻易离开昆仑山的,那么长姐和姐夫,也是是长辈吧毕竟长姊如母长姐夫就是老爹了呗。 在老套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之后,就是宾客们期待的节目之一,合卺酒。 在《大雅》的古琴钟吕之音里,新郎新娘一起托着一只合卺杯,要在这一段雅乐里,喝完这一杯酒。 玉制镶金的凤翼合卺杯,凤头高昂,凤身盛酒,凤翼托着一边一个酒杯,稍微倾泻,凤腹内的酒就流到两边的酒杯里,新郎新娘共饮凤翼下的美酒,寓意凤凰于飞,出自《诗经·大雅·卷阿》。 今昭一边围观一边觉得,这个八荒界的婚俗虽然有点混搭,但基本上还是很有意思的,寓意也很美好,比方说大家都知道交杯酒,但是这种凤凰合卺杯却是极少有人知道了。 她那个时候也就是手臂相交,喝了交杯酒而已。 啊。 今昭有点怔忪。 正想着发呆,那边青婀和黄少卿的合卺酒也喝完了,礼成,两人现在也就算是真正的夫妻了。 按照现在流行的风俗,该照相了。 先是长辈们和新人,然后是新人自己,然后是和伴娘伴郎团,还有主要宾客,亲朋好友,一通狂照,怎么也要至少半个小时。 接着新人换了衣服,出来敬酒。 婚礼的宴席就算是这么开始了。 大家排着队,好像是跟著名的景点标志性建筑物合影一样,上去和新郎新娘照相。 青婀觉得自己基本上已经算是石化的状态,眼角余光瞥见黄少卿,也是一脸的石像迷之微笑,她简直不敢想象这些照片洗出来还能看不能。 根据婚礼策划人蔓蓝的说法,青婀绝不是一个可以老老实实换好几套礼服的人,所以索性就换一次,务必美貌惊人。因此礼服是用云锦天丝织布缝制而成的。 云锦天丝,天然有一段玉光,被称为布帛里的珍珠玉佩。 按照蔓蓝的话,这就是自带柔光滤镜的衣服。 因此这件礼服,也设计成了普通的袄裙样式,行动方便,全靠天丝自带的天然花纹和珍珠光芒。 眼下花团锦簇的大厅里,灯光莹莹,照在天丝袄裙上,映得原本就是长得粉粉团团的青婀,更加精珠濯玉,人也有了几分高华气度,朦朦胧胧的光韵之中,仿佛是女神天上缓缓行来,有一种步步生光的意境。 如果她不开口那就更好了。 “喝就喝!你可别赖皮!我喝完你就不能再折腾了!”青婀一副撸胳膊卷袖子的气势,对燕螭咬牙切齿。 街坊邻居这一桌子顿时哄堂大笑,莲香叫:“青婀小美人,你真是心疼你相公啊!” 因为来客众多,大家对黄少卿也很是敬重,所以相互约好,作为一条八荒界两千年六合界两千年几乎与天同寿的单身狗,他好不容易结婚,大家就顺利让他洞房好了,所以谁都不会下狠手去灌酒,每一桌喝一口意思意思就好。 偏偏青婀理解错误,以为是大家眉飞色舞打眼色是为了灌倒,脑子一热,就冲了上来。 燕螭笑得都快撒手人寰了,偏偏青婀已经一杯酒下肚。 那酒是陈清平自己酿的陈三白,甜滋滋的,味道好,后劲儿足。 蔓蓝和鬼王姬慌手慌脚地把青婀按回去,生怕她喝猛了一会儿睡死过去,又把黄少卿给坑了。 青婀偏偏不领会群众的好意,死命跟着黄少卿,能拦就拦,杯杯都是一口闷。就这么走了六七桌,眼睛已经有点飘。 大家赶紧趁乱把酒换了水,里面随便倒点儿菊花茶桂花浆之类的凑数,好在青婀已经有点懵,喝倒是没喝出来,就是着急要去厕所。 “不愧是青婀的婚礼。”鬼王姬十分欣慰,“我就猜到会这样。” 华练眯起眼睛望着蹲在卫生间许久都没出来的青婀:“你们说,她会不会是溜了?” “为了黄少,她倒是不会溜。昨天她不是还说,刀山火海,为了黄少她认了。”蔓蓝一脸钦佩。 “害怕倒是有可能。我是说,洞房恐惧症。”鬼王姬很直白地表示。 “我们还是去看看吧。”今昭无语扶额。 果不其然。 卫生间里传来青婀有点慌张的声音:“距离晚上,还有几个小时?” “我看看,嗯,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快了。”鬼王姬抬起手腕,冷酷回答。 青婀的声音嘟嘟囔囔:“怎么办啊怎么办……” “怎么办啊怎么办,我看你这些年的GV是白看。”华练笑道。 蔓蓝接收到了华练的眼色,心领神会地说:“你们说黄少卿这么多年守身如玉,是不是也有点问题?他可能根本就不会吧。” “也不是吧,吃饭都没时间,何况啪啪啪。”今昭也很上道地反驳。 “但是可能真的不会啊,没时间吃饭也就没时间学习了啊。”鬼王姬又反驳回去。 “那怎么办,可怜的黄少。”蔓蓝哀婉一声。 “喂喂!你们厚道点儿啊!他没看过我可是看过的啊!”青婀不满地叫道。 华练严肃地回答:“青婀,你可能真的要有心理准备,到时候,千万有耐心好好教,不要笑话他。” 青婀的声音中气十足传来:“哼!这还用你们说!就凭我们过命的交情,我也不会笑话他的!” 华练等人又添油加醋地胡扯一通,好歹是把青婀鼓舞得干劲儿十足地,从卫生间里出来了。 今昭摸着额头的汗,松了一口气:“幸亏这俩,一个直,一个傻。” “你没有资格说人家吧……”鬼王姬补刀。 一番敬酒的热闹后,便是正儿八经的宴席。 中国人做什么,都喜欢跟吃挂钩,婚宴当然也不例外,菜盘好不好,是评价一个人婚礼办得怎么样的最重要的硬指标。宾客们终于等到了清平馆承办的婚宴,各个脖子伸得老长。 这次的婚宴,取的是八荒界的吉祥数字七。 一共七个大的流程,从冷盘香果开始,到厨劝酒结束;每一道里面都有七个小的流程,按照吉祥寓意呈现不同的菜系。比方说,这冷盘香果里,便有打眼用的看菜,负责吸引眼球,吃倒是不好吃的,只追求雕工手艺精绝;第二便是香药,用各色具有香气的水果和香料,堆砌出一种让人闻着心情愉悦的气氛来,确保吃饭的好心情;第三是润口,一道道清洁口吃的甜水茶果上来,整理出味觉;第四道是润喉,让刚刚喝了酒的嗓子得到舒缓,以最佳的状态迎接美食;第五道是暖胃,顾名思义,是一小盅的汤水,有瓜片儿清汤,也有淡乳鸽子汤,喝的人身体暖和起来,祛除酒气;第六道 则是七道完全由单一水果组成的果子菜,酸甜的果汁和果肉刺激味蕾;第七则是正儿八经的冷盘,用量非常小的冷食拼成,里面有鹅肝、骨髓、脱骨肉、酱里脊、笋干菜等等荤素搭配,都是今天将要上桌的主要食材,方便大家对接下来的食材种类心中有数,择选自己喜欢的部分。 这一轮一轮七道七道的上来,每样菜都吃到,几乎是不可能的,大家也都是捡着自己喜欢的吃一筷子两筷子,因此装盘的分量就不多,只求摆的漂亮惹人爱。 大家一边称赞清平馆的手艺,一边羡慕新娘子出身,清平馆这几年事情多,已经很少承办这种私人的宴席了。要不是新娘子就是自己人,怎么可能还吃得到清平馆的婚宴? 青婀瞧着这些,心里头热乎乎的,眼睛里也是水当当的。 为了这些菜,他们把所有的食盒子都拿出来了,没日没夜的做了好些天,好多食材还是特地开了时间门,从别的朝代别的国家运来的。陈清平和朱师傅自然不说了,朝华也被叫来,清平馆里几乎所有的人,包括来蹭吃蹭喝的利白萨,都动员起来剁排骨。 只有她,被当做是新娘子,供在房间里,好吃好喝养着,别说下厨房帮忙,就是倒茶,蔓蓝都怕她烫了手留个疤痕,穿礼服不好看。 “好了,收收你那副可怜相。你现在是姐妹里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以后大家的嫁娶都靠你张罗了。”鬼王姬拍着青婀的肩膀。 “别动,千万别动,有滴眼泪要落下来了,你要是敢把你的妆弄花,我就把你炸成爆米花!”负责跟妆打点的蔓蓝难得急的跳脚。 “啊,青啊,跟你说个事儿,回门礼就别按照常例给我了,我也用不上,让黄少卿借我点儿人手,帮我调查调查就行。”华练已经开始盘算三朝回门。 “青婀,你别喝水了,快到洞房时间了,半路上厕所多尴尬。”今昭实诚地提醒。 “得亏玉卮不在,不然你这样,还指不定被她怎么数落呢。”鬼王姬嫌弃地看着青婀哭兮兮的表情。 “好了,一会儿洞房,不要丢人,不能坠了我们西王母女神团的威名!”华练握拳。 青婀刚刚冒出来的暖渥热切感动瞬间消失,她咬牙切齿地被姐妹们推进了黄家给黄天化准备的那个小院子,一抬头看见门口的匾额,差点滑倒。 这个院子,叫做豆沙居。 再回头,看见一路穿行而来的那条回廊,名唤“粉肠廊”,那字迹雄劲,落款正是黄飞虎本人。 顿时,她就觉得,自己在黄家的媳妇生涯,也不会很难过了。 那话怎么说来着,爱好美食的人,也不会是坏人呢。 第三百九十四回春宵一刻值千金,洞房花烛夜里神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人间四喜,青婀曾经和姐妹们调侃,每一样都是大写的污。 久旱逢甘霖,呵呵。 他乡,遇见,故知,嘛~ 洞房花烛夜更别提。 金榜,提枪,哦不,提名时,嗯。 那时候青婀绝对没有想到,一年以后她就要面对这个问题。 虽然现在没有那个讲究什么坐床啊迎喜神啊——拜托真的把甘泽的画像摆在这里青婀会想起他猛龙出水那一次的——但是青婀还是老老实实卸了妆换了衣服,坐在床上,等着黄少卿送客回来。 要说忐忑,她这会儿心里已经上心下心无数次了,心都分成两半儿,还能坐得稳,真要感谢西王母的教导之恩。 坐在这张床上,以后就要跟一个男人同床共枕。 青婀眯起眼睛思考了一下,头一眼见到的时候她就知道黄少卿的身材很好,不啻于以身材为唯一卖点的老宋,后来在彩虹岛西西里岛还有威尼斯河道里,她也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尤其是黄少卿有一种不同于时下流行的小鲜肉那种白嫩嫩的秀美,是那种硬朗英武的男性荷尔蒙形象,青婀本人是很喜欢这种连肱二头肌上都大写“我是纯爷们”的男人的类型的。 但是成为夫妻么,说到这个夫妻……有什么有什么攻略模板之类的参考一下啊!就这么单枪匹马上道了真的有点懵逼好吗! 要真的算起来恐怕和老宋结婚还自然点——我腐不要紧,你宅啊。 说起来她还真的没见过身边亲友有什么夫妻相处模式——情侣们都不正常,CP们也是画风清奇。 平昭就不说了,各种替身梗啊慢热啊呆萌啊亲都亲了还整得跟没事儿人一样;朱玉一直挺正常的相互调教被种草玩腹黑挖坑埋人,结果未婚先孕;元蓝么,虽然有点儿青春气息蛮萌的,可明显是老元一头热,而之前的城主和蔓蓝,尽管有着青梅竹马的幼驯染梗,但还是无疾而终了;神鬼,先不说鬼王姬的心思,就说神荼,这货的个性五大三粗爱大胸爱美女,实在有点配不上鬼王姬,再说郁垒,郁垒虽然很沉静温和理智,对鬼王姬也有点小意思,但是最后到底选谁呢鬼王姬好像谁也不想选啊喂;然后说华辉,简直不能提的状况啊,就算再怎么配一脸怎么成年组,有那个身份隔着,两个人真正意义上在一起就很难,而且青婀觉得华练对长相厮守之类的好像也不太在意;最后是周宋,啊呸,怎么冒出来周宋了……老周和西王母,好吗这个CP想想就不寒而栗;老宋和安可,怎么看都有点赎罪的意味在里面。 这些人哪里正常了。 这么说来青婀认识的最正常的夫妻,应该是黄飞虎和黄夫人,不过这一对儿现在是她的公婆了,她怎么也不好去问婆婆,如何和黄少卿相处吧。 青婀思来想去觉得这事儿好麻烦,还不如当初干脆就不嫁了。 正在思考这个问题,那一对儿应景用的红蜡烛,火苗突然一动,刺啦一声,变成了莹绿色。 青婀目瞪口呆:“这,这人点烛鬼吹灯啊!这屋里有冥器?” 黄少卿这个时候大步流星走进来,刚洗过的头发,水珠儿还没有干,滴滴答答落在他的肩膀上。 青婀严肃地指着那个蜡烛:“刚才它绿了一下。” 黄少卿微微皱眉,抬起头来,那蜡烛看着挺正常的。 想了想,他正色道:“你不要太紧张了。” 青婀一听气性上来,横眉道:“你才紧张!你的T恤穿反了!” 俩人乌眼鸡一样对视,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大理寺合作的时候,她提供的幺蛾子他还有点看不上眼,彼此不服气。 突然,青婀脸一红,别过头去,掩饰似地瞄着黄少卿的影子。 刚才那滴滴答答的头发上的水,洇湿了黄少卿白色的T恤衫,露出一片线条惊心动魄的胸肌。 那些曾经年少无知看过的钙片之类的画面顿时潮水一般涌向脑海,夹带着血液,把青婀整个给染红了。 气氛顿时暧昧起来。 黄少卿也突然转过头去,脸红到了耳根。 这么一转,有点水珠儿也跟着发烧,甩在了青婀的脸上。 黄少卿刚要说什么,青婀突然大喊:“不好!你的影子!怎么没转头啊!” 被青婀这么一喊,黄少卿顿时机警地一把抓住青婀,往侧边滚了几滚,脚一勾,顺势带上了卫生间的门。 黄家的院子是古制的,所以房间都有卧房暖阁夹间恭房之类,这么一滚,两个人就滚出了卧房,黄少卿就地起身,抱着青婀几个鱼跃,就已经出了豆沙院,来到了练武场。 黄家的练武场跟学校操场差不多大,都是青石板铺的,空荡荡的,只有周围有些沉淀灰土用的花花草草,明亮月色一照,青婀和黄少卿背对背站着,盯着彼此的影子。 练武场这里空寂,没有连续的影子可以让那个鬼冢暗裘穿越,所以他势必要先显出身形,接近两人,才能动手。而正因为练武场视线一览无余,所以他只要出现在练武场边缘,就能被两人看见。 这也是黄少卿反应够快,又无条件地信任青婀。 否则再慢一拍,黄少卿哪怕看一眼自己的影子,就像是元梦泽那样,只怕那暗裘就出手了。 而青婀,也在黄少卿把她抱起来逃走的同时,放出来几只求救的幺蛾子。 清平馆几个伙计们这会儿正在和嘟囔着“儿子嫁人了啊”的黄飞虎喝酒,一接到幺蛾子就赶了过来。 月正当空,练武场上,黄家的人和清平馆众人都看着那出现在练武场边缘的鬼冢暗裘。 鬼冢暗裘见偷袭不成,便一步步走过来。 黄少卿警觉地告诫众人:“小心影子,用长距离攻击。不能远攻的赶紧离远点。” 说着,黄少卿便接过龙破门甩开的流星锤,一击糊脸! 那鬼冢暗裘虽然能力可怕,但失去了可以用来瞬移的连接着的影子,又接触不到黄少卿,挨了这么一下,反而满脸鲜血,被打飞出去。 “看来没有连续的影子和身体接触,这些玩意也不过如此。”老元说着拿出来一个小弹弓,“青婀啊,借我十五个幺蛾子。” 接到了幺蛾子,老元便把幺蛾子往口袋里一塞,抓了几把,拿出来一个什么东西,架在了弹弓上,那子弹飞速朝着鬼冢暗裘打过去,竟然在鬼冢暗裘身上,打了一个小小的血洞。 “卧槽什么玩意这么高大上!”青婀吓一跳。 老元咧嘴笑:“你的幺蛾子,被我塞进了我的毛猴儿里。我的毛猴儿有我的年族法术,加上幺蛾子是枭光的天敌,嗯,效果就跟银弹打吸血鬼一样。” “不是说光是银弹不好使要加圣水才行么。”青婀嘀咕。 嗖嗖又是两声过去,那鬼冢暗裘的一条腿膝盖处被打得血花四溅。 这个时候华练也正好赶到,指着那鬼冢暗裘喊道:“打眉头心口,他是肉身!”接着,挑衅似地对那鬼冢暗裘喊,“小砸!你是不是刚落地就被黄少卿抓了心理有阴影啊!咱们能不能阳光点儿,想想你妈,为了生你,被砸死了啊!” “……大姐你是来火上浇油的么。”老元无语。 “哎哎你这个战五渣怎么在这里快回去!”华练摆手。 老元横眉:“我有银弹是枪手怎么就战五渣了!我还得我兄弟们报仇雪恨!” 华练想了想年族那么多受害人,不吭声了。 那鬼冢暗裘被黄少卿的流星锤,龙破门的暗器,还有老元的毛猴弹弓三者围攻之下,华练连个法都懒得放了。 倒是利白萨,怕殃及无辜,钻到站圈里,给这一群打得热闹的加了一个海神领域,反正他是个老不死,又是那种特殊复活过的,根本不怕鬼冢暗裘的偷天手。他进来的时候被那个鬼冢暗裘抓了一下,却只是燎破了点儿油皮儿,惊喜之下,干脆近身缠住了鬼冢暗裘:“老子!利维坦王!尘世巨蟒!天下大蛇!烛阴之龙!” “喂喂烛阴之龙的革命队伍里没有你啊!”华练在旁起哄。 海神领域里打得热闹,老元是每弹都招呼要害,而黄少卿则向把这个人活捉回大理寺,一时间战局有些胶着,华练同情地看着青婀:“今晚是你洞房吧?” 青婀一脸兴奋看着里面的战团,压根儿没听见华练的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黄少卿的流星锤已经缠住了那鬼冢暗裘,两臂被缚,又踩不到众人的影子,他就是有吞噬寿元的本事,也施展不出。 “哈哈哈哈哈!”老元的弹弓一弹,流矢一般,一只毛猴儿还闪着幺蛾子的光火,射向了鬼冢暗裘的眉心,而另一道流星锤也捆上了他的双脚。 这距离已经很近,这一下必定令那鬼冢暗裘中招。 变化只是瞬息之间,那鬼冢暗裘躲也不躲,顺着流星锤的来势,向前一跃,那毛猴儿正好从他的眉心传入,而他的双脚双腿,也被流星锤捆住。 可他却扑倒了老元。 就是一秒钟。 一秒钟内,毛猴射中眉心,流星锤的锁链捆住了双脚,黄少卿大喊一声“躲开”,鬼冢暗裘全力一跃,把老元扑倒,老元听了黄少卿的话,向侧边一躲。 老元的半个肩膀,被鬼冢暗裘咬住。 鲜血四溅,鬼冢暗裘竟然将老元肩头的一块儿肉给咬了下来,可就在老元惊讶于自己的时间没有被吞掉的时候,一股无力感从肋骨升起,那鬼冢暗裘的手在锁链里艰难地碰到了老元。 黄少卿猛地一抖流星锤,将那鬼冢暗裘甩了出去。利白萨一个肘锤,将鬼冢暗裘从半空中打落。 那颗毛猴子弹也终于发挥作用。 鬼冢暗裘的黑眼睛突然一亮,迸射出两道幺蛾子的那种光芒,然后瞬间熄灭。 他落在地上,再也不能动了。 “老元!” 众人都围拢过去。 只是一秒钟的碰触,老元的半边身子,已经枯萎,他到底不如元梦泽强大,眼窝都塌陷下去。 陈辉卿立刻给他治疗,可尽管他的皮肤渐渐恢复光泽,容颜再度华美,陈辉卿还是摇了摇头:“生理上可以恢复,但是法理上不能了。他现在甚至比普通人类还脆弱。” 众人面面相觑,倒是老元咧嘴一笑:“没死不是么,那就还能闹洞房嚒。” 青婀望着天光,一拍脑门:“卧槽,我还没洞房呢!” 第三百九十五回我从那年辞年族,谪居卧病清平馆 老元体会了一把孽镜当年感受过的那种“春风和煦”的关怀。 华练为了他的事情,还专门跑了一趟岁时十二族那边,跟年族羽族什么的,商谈了两天,回来告诉老元,如今他成了年族新生代心里的英雄人物,很有些人想要来清平馆看看他,考虑到他应该静养,不易挪动,不好惊动,华练就替他婉拒了。 “喂喂干嘛婉拒啊万一有年族之花什么的……”老元抗议。 华练笑得格外天真无邪:“因为你不能挪动,他们来看你,就有被枭光盯上的危险啊。” 老元挠头:“鬼冢暗裘不是已经被抓住了嘛!” 华练继续笑得格外天真无邪,老元全身一抖,不再吭气了。 尽管少了一个青婀,但清平馆还是继续做着老神在在的生意,因为枭光带来的混乱和恐慌离散,2.0版本重新投入使用。时正夏日,游人多了起来,所以住宿这一块儿格外紧俏,大多数人都乐意住在这种能吃能住的地方,省下不少麻烦。 这一早今昭往院子里撒了一圈儿的水,准备迎接青婀回门,才提着水壶往厨房的套院儿里去,就见一个男生跑了进来喊:“卫大人呢!” 今昭反应道他喊的是卫玠,指了指雅间:“在里面吃早餐。” 那男生又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雅间里传来利白萨一声高亢:“啥?!” 今儿因为青婀回门会有一通大吃,早餐就变得很简单。 加了大棚里最末一点儿椿苗儿的白玉翡翠粥,烘着香椿那种奇妙的香气,莹白与翠绿相间,十分清新爽然;小碟子各色咸菜,比如咬着又脆又Q的葫芦条儿,盐渍后放了酸甜调料的螺丝钻儿,水灵灵的搓黄瓜,手擂得成泥的酱齑茄子沫儿;煎得薄薄软软的西葫芦蛋饼儿,有和白玉翡翠粥同样清香的味道,而做成棋子儿般大小的茯苓米糕则带着微微的甜和略微黏软的口感。最后山楂糕切了细细的菱形,拌着点儿雪花白糖,摆成了梅花的形状,放在这些早点配菜旁边儿。 今昭觉得早餐会变成这样,完全是为了开开胃,清清口,回门席面多吃点儿。 尤其是最后这摆成梅花状的山楂糕,简直其心可诛,本来这些粥啊饼啊就小盘子小碗小得可怜,一套吃下去,仨瓜俩枣的半饱而已,偏偏最后还有这开胃生津的山楂糕,好像是肚子里的雏鸟,吃完了还探出头来嗷嗷叫。 收了水壶吃了早饭,今昭捧着一杯咖啡在那里啄着马克杯的沿儿,有点百无聊赖地等着青婀带回来热闹——自从她帮着大理寺“看”了几次骨灰,陈清平和朱师傅就把她联手剔除在外了,理由是,你既然废了那么多的心神,就好好休息吧。所以青婀婚事一应相关她都没能搭上手,现在半路插进去——就别添乱了。 鬼冢暗裘的事情了结了,她就觉得没啥事儿了,参加完婚礼,这两天就翻翻闲书,大多数的时间里不是看个剧,就是找同样卧病修养的老元斗斗嘴闲聊。 这岁月有点忒静好了,好得瘆的慌。 劳碌命的太岁喝着咖啡琢磨。 正想着,突然那雅间的门打开,利白萨跑了出来:“华练呢?” 今昭被他吓了一跳,指着门口:“一大早就出去了没回来。” 利白萨看了看今昭:“要不然,一事不烦二主,还是你吧。” 今昭想着利白萨的中文说得越来越好了,连“一事不烦二主”都会讲了。 利白萨则和卫玠还有刚才闯入雅间的男生一起,把今昭连着咖啡杯塞进了一辆红色的跑车里面,一路扬长而去。 在路上,利白萨给今昭大致介绍了一下她被“劫持”的意义。 在三里屯某个满是小情调酒吧的院子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尸体。死亡时间推断在昨天夜里,死亡原因目前还在解剖分析中,死亡的身份没有确定。 因为死亡的身份没有办法确定,所以才让今昭来做个点读笔,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毕竟死者看着是个金发碧眼的老外,应当有个什么身份才对。 “出入境系统里?使馆记录?”今昭试着问。 卫玠摇头:“没有记录。” “黑市偷渡?”今昭想了想。 卫玠点头:“有这个可能。” 如果是黑户口,那么死在什么地方,要是没有人报案,的确会很麻烦,尤其是涉及到老外,而且还是这种枭光的事情刚刚结束,风声鹤唳的余韵还未消除的时候。大理寺或者里行使们着急确认死者身份,也是无可厚非。 “实际上,这次的事情,并不是大理寺或者里行使在处理。”卫玠对今昭解释,“因为实在很奇怪,所以是特殊部门在跟进。” “实在很奇怪?”今昭配合地追问。 卫玠看了看利白萨,又看了看那个男生,微叹一口气:“其实尸体昨天晚上发现以后,就立刻送去解剖了,也是专门的法医官做的,人是杨法医的哥哥,手法经验都十分丰富,不可能出错。这位杨法医的解剖结果是,这个人没有死因。” “没有死因?”今昭不解。 利白萨无语扶额:“你又不是线索女主,怎么一口一个反问啊!就是字面意思,没有死因,这个人从生理构造来说,全部技能都停止了,仅此而已,但是没有任何原因致使这些技能停止——心不跳了,总的有个根由吧,但这个尸体就是没有理由。连萃梦师都去验证过了,精神层面上也没有。” “这是闹哪样啊……”今昭也听得一头雾水。 “所以才奇怪啊。”卫玠说道,“今昭,这位就是特殊部门的巡查云中悬。阿悬,这是太岁。” 今昭对那个男生点了点头,男生也一笑,露出几分世家公子的骄矜和伶俐,显然不是苦孩子出身的太岁能比的。 几个人在利白萨的疯狂驾驶之中,来到了三里屯那个院子里。 这个时候已经是下午,院儿里大多都是餐饮和公司,初夏的阳光有些晃眼,树影婆娑,偶尔一只松鼠溜下树,景色也很鲜活,显出一种老北京风味的宁静来。 “之所以让我们碰上这个案子,也是因为,实在就是发生在我们家门口的事儿啊。”云中悬扶额,把几个人带进了一处楼门隐蔽在树荫里的老式厂房一样的建筑里。从一楼来看,这地方是个酒吧,但是今昭觉得,跟清平馆什么的一样,这酒吧,也是纯粹的挂羊头卖狗肉。 果然和清平馆一样,这老房子里也是别有洞天,沿着楼梯盘桓走上去,莫名其妙地就来到了地下二层,法医工作室。 太岁无语于这建筑的设计,卫玠却面色陈冷地看着那冷柜上的编号。 编号已经到了500多。 工作室的冷柜里,云中悬和另一个看着十分温雅沉稳的男人,将那具尸体拉了出来。 今昭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觉得这地方又阴又冷,那法医官看了看今昭,补了一句:“既然这具尸体没有什么变化,我们还是到上面去说吧。” 今昭感激地看了那法医官一眼。 二楼的格局和清平馆相类,外面是方方正正的老房子,里面却别有洞天,法医官将尸体送到其中一个靠墙放着一些仪器的房间里,拉上窗帘,操作了一下,整个房间里就呈现出3D的场景效果。 云中悬伸手指了指头脚:“当时发现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今昭看着周围的夜色,这差不多凌晨三点钟,星夜混沌不清,酒吧也已经打烊,几个人在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 “当时我去倒垃圾,在垃圾桶旁边看见这个人的,我以为是宿醉,但走到旁边就感觉到,这个人没有一丝生气。”云中悬就着场景,给卫玠等人比划了一下。 今昭看了看表,觉得自己恐怕是赶不上青婀的回门礼了。 “没关系,如果你有事情,临走前我可以把时间调一下。”那法医官对今昭安慰道。 大哥你真的是杨法医的哥哥吗你俩完全不一个款啊啊啊啊! 太岁跪了。 “……所以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查到死因。”云中悬对卫玠汇报了一下。 大家看着今昭。 今昭看着仿佛是睡着了的那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叹了一口气。 八荒界真的是人命如草芥,弱肉强食啊。 这年轻人看着也就二十多岁,肯定是处于青壮年,一片大好前景,就这样莫名其妙断送,连个因由都找不到。 今昭凝神,按照她一贯的经验,只要汇聚心神,就能看见一些只有太岁能看见的东西。 可这一次,今昭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 今昭努力让心更沉静一点,试图去和那种聚精会神的感觉融合,让自己放轻松,可她无论怎么努力,都什么也看不到。 就好像是,她站在一个徒劳无功的世界,向着哪个方向走,都是一片虚无。 今昭想起之前老周教过的静心之法,再度加了把劲儿,然后,她就后悔了。 就好像突然天地变化,她一脚踩到了悬崖跌了下去一样,眼前的一切突然变成了永恒的黑暗,伸出手看不见自己的黑暗,甚至是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黑暗! 只是这一瞬间而已,接下来的一秒,一切的感觉又都复原,有温热的阳光和毛巾拂过她的脸。 可就是这一瞬间,今昭的内心涌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感,这种恐惧感甚至高于她在华练那个狗皮倒灶的白垩纪梦里被恐龙啃的恐惧! 那是一种完全否定了自己存在感的恐惧!就好像她从未存在过,就好像她已经完全消失了,连身后悲伤的爱人也不记得。 “你没事吧!”陈清平的声音在视线上方响起。 今昭睁开眼,陈清平略带焦灼的眼神和憔悴的神色落入眼帘,她突然觉得自己时空错乱,仿佛又置身于那个既没有清平馆也没有八荒界的理想国度之中,那一次她因为妊娠高压昏倒,醒来以后看见的陈清平。 “我是……”今昭擦了擦眼睛。 陈清平蹙紧的眉头缓缓松开,把手里的毛巾放在一边:“你已经昏迷七天六夜了。” “啥?!” 今昭抬头看着床头放着的电子闹钟,显示屏上果然显示着,已经是七天后的上午。 “可我感觉只是过了一两秒。”今昭揉着仿佛宿醉过后的太阳穴。 “不管这个,总之他们的事情你不能再插手了。华练说,这是涉及到时空的问题,她和陈辉卿会去查。”陈清平起身,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端来一碗参汤,“这件事情就这样了。” 今昭也不愿意再去回忆那种巅峰级别的恐怖感,她老老实实喝了汤,然后被陈清平奖励小狗似地,摸了头。 算了。 太岁啜着汤想,有些事情知道了,就要被灭口了。 这件事情,就let it be吧。 第三百九十六回冰泉冷涩茶凝绝,珍珠不通水暂歇 鬼冢暗裘的事情告一段落,年族和岁时十二族的人,又继续在八荒界做他们该做的事情。元梦泽这些日子与遣唐使的使团混的不错,跟朝颜相交甚熟,这一天来看卧病卧成荷包蛋的老元。 “来,喝茶。”蔓蓝端来泡好的明前茶,茶味清香悠然,虽然不是最顶级的,但也是明前嫩采的狮峰龙井。 “哎哎!这个留给我!雨前的给他!他口味重!”老元坐在床上号。 “口味重哦,那我去换武夷茶?”蔓蓝听了转身便走。 “喂喂!你——”老元望着蔓蓝手脚麻利去泡武夷茶的背影,无语凝噎。 元梦泽微微一笑:“等下我去泡,我带来了年族的珍珠贝母茶。” 老元眉头一皱,突然沉下脸来:“那就不必了。” 元梦泽把手里拿来探病的礼物袋子递给老元:“不用担心,贝母茶我混在别的茶里面了。 老元听了这话更加不安心:“那你干脆拿出来让我藏起来啊!真的混着给别人喝掉了怎么办!” “都是八荒界的人也没关系啦。”元梦泽笑眯眯地敷衍,“这种茶有助于你恢复你的,怎么说来着,那个词,道行。” 要想泡好茶,茶要好,水也要好。 泉水最佳,雪水次之,新打的水不能喝,要稍微存一存去去那凛冽寒凉的味道,水开过便拿来泡茶,不要让热气跑了,可也不能把热气闷在里面。一饮一啄,茶之道,便是做人的道理,里子面子技术精神,缺一不可,只有四角俱全,才能算是好茶。 蔓蓝出身百花谷,擅长花花草草,泡茶也不在话下。她拿了元梦泽给的那一份叫什么珍珠贝母的,说是对老元的复健好。 瞧着,茶包一包四两,青叶纸包着,押着签儿,勒着草绳,都是不夺茶味道的装备。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叶一芽,上好的雨前时候的龙井绿茶,只是绿茶里面,夹杂着一些珍珠类的碎片,日光下有点珍珠粉珍珠白之类的细碎流光,瞧着有几分不同。一注水,是龟毛的陈清平,从辽哥儿哪里弄来的梅上雪,落在茶叶和珍珠贝母上面,激起瞬间的香气来,尤其是水珠儿里漂着珍珠贝母碎片,在茶杯里折射出精致的小小光韵来。 蔓蓝觉得从卖相来说这个看着就很不错。 她端着泡好的茶,转身去了老元的屋子,这会儿吃了午饭许久了,正好配着朱师傅给玉卮做的柚子糕,吃一通下午茶。 蔓蓝前脚走,后脚华练走了进来,干脆看都没看那茶包里是什么茶,顺手倒得浓浓两杯,招呼陈辉卿:“去你房间吧,顺便看看你的程序。” 喊完话,端着两杯茶就走。 陈辉卿回了房间就开始工作,手边的茶放到冷,也没有时间碰一口,倒是华练,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啜饮着茶水,眯着眼睛坐在一旁,表情有些严肃。 突然,她觉得眼前一花,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劲。 只不过是一瞬间,华练就反应过来,大概是这茶水有问题,她把杯子往地上一摔,就势滚到了床上,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没有一头抢地,摔在杯子的碎片上。 陈辉卿一把扶住她:“你怎么了?” 华练抓着陈辉卿的衣襟,目光茫然:“我看不见你,只能听见你的声音,但是我看见了别的东西。” 华练看见了一个女人。 一个衣着华贵,气势不俗的女人,由一群的美少年围绕着,卧在榻上,摸猫儿一样,随意摸着一个美少年的头。 这场景并没有什么不对。 尽管如今看来,这画面略有些荒那个什么淫那个无度,但如果考虑历史上一些比较奔放的朝代,比如先秦时期到唐朝,这一段历史里,人在某个方面的三观是非常放浪形骸的。就算是不提正儿八经的关系,但说面首之类。 那些面首歌姬,在那些权贵的眼中,也就是一个宠物,一个玩具而已。 谁会因为家里玩具多而皱眉头? 这个场景里,让华练感觉不舒服的是,那华贵的女人,长了一张有点像今昭的脸——从记忆之中的某个人开始,她遇见的像今昭的人,是不是有点多? 这个华贵夫人算一个,还有武丁,算一个,朝颜也算,还有那个楚王的越姬,虽然没看见,但楚王表示,极其相似。 当然,还有华练见过的第一个长成这款的人,一个内宫女官。 思绪的一晃神,带来的是眼前的情景的变幻。 她看见一个胡同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未着寸缕,仿佛是刚出生一样。 她看见自己一脸好奇地走向那个人,看见自己用自己的亚空间把那个人带回去,看见那个人如何一言不发,泥塑一般待在原地,又如何对味道产生反应,借由美食的味道,想起了一些支离破碎的事情。 她看见那个人有无师自通的庖厨神技,哪怕是卖些寻常的吃食,也能兜揽顾客,顺便让她得到了很多来自四面八方的讯息。她想了想,用发现那个人的胡同的名字,和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的姓氏,给那个人取了名字。 她看见她自己犹豫再三,拿出了那个人留给自己的“定情信物”,一个魔方一样的法器。用这个法器造出了一个奇妙的房子,借给那个人使用。 也许这一切都是注定的,因为如果她不在那个明朝的早上发现陈清平,就不会有后来的清平馆,也不会发生那些事情,那也许现在他们已经开始面对一个始料未及的危机,措手不及。 接着,她看见了自己从天津赶到杭州,因为觉察到老对头来了,然后在汽车上遇见了老熟人,又在半路上听见了自己妹妹的呼救,那时候她心浮气躁,所以勃然大怒,出了手。 其实她的确是在躲着什么人的。 躲着那个被她蹂躏了好些天又被下了药的人。 好嘛,当时从岁时十二族拿来的蒙汗药的确药力凶猛,让陈辉卿睡了一年。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眼前的画面又变了。 变成了昆仑山的雪线,她们一大堆人的师父西王母坐在一间宫阙里,悠然自得地一边饮茶,一边看着外面的雄伟壮丽的景色,对她说:“你要会当凌绝顶,才能一览众山小。但是,若是你一个人站在这山巅,还没有什么,只怕你拉着别人一起来,那会遭雷劈的,你懂吗?” 华练当然懂。 时间和空间是最强大的力量,她代表空间,尽管只是一半的力量,但依旧是代表空间,而陈辉卿,代表时间。 他们因为是盘古血脉,所以天然有吸引,但又因为力量太过强大,令世界都感到忌讳和震撼,所以无法携手一起站在山巅。 师父很欣慰地对她说:“你做得好,你越无耻,他们越心安。” 是啊,他们心安了,我呢,他呢。 越来越多的记忆的片段,像是一段一段的菲林,或者说,像是剪切在一起的视频那样,一段段播放,连接成各种记忆的动态画面组成的一段轨迹。 有杭州,有苏州,有五都峰会那几个如雷贯耳的城市,也有意大利的浪漫风景和夏威夷的大好艳阳。 有南北朝,有唐宋,有明清,当然也有先秦。 许许多多的记忆,以这种小小片段的样子,涌入脑海,播放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混乱,常常是这个还没有结束,那个就已经开始。 无数嘈杂的声音进入耳鼓,敲打着心脏。华练只觉得心口发痛,喉头发甜。 隐约之间她听见朱师傅的声音,温温和和地说:“……这样不行,得让她快点吐出来。”然后有什么人一掌砍在她身上,她哇地一口,将喉头的腥甜吐了出去。 “啊……这是什么情况?”华练觉得吐出一口之后,胸口的郁结之气就消失不见了,她支起身子问身边的人。 身边的人一把将她推回去,让她跌在枕头上。 “是珍珠贝母茶。”元梦泽有几分抱歉的声音响起,“我本来是拿来给老元的,但是你误饮了。” “原来如此。”华练恍然大悟,她怎么说,那个茶的味道,有点熟。 年族珍珠贝母茶,里面绿茶是真的绿茶,但珍珠贝母,却不是真的珍珠贝母,那是他们年族在时间的河流里“打捞”出来的“蚌贝”身体中蕴含的“珍珠”。一种特殊的神兽的内丹。 这种内丹经过细致的加工,变成珍珠贝母一样的碎片,加入茶里,可以加剧记忆的时间的流动,对于习惯于穿越来穿越去的岁时十二族,这是一种很好的辅助修行的方法,可以事半功倍,但对于毫无心理准备的华练,却是兜头一棒,没有太大的害处,却很麻烦。 华练因为活得太久,记忆的碎片太多,刚才的感觉对于她来说,就是天空之中扬起的无数沙尘,差点把她呛死。 “不过对你也没有太严重的危害啦。”元梦泽安慰华练。 蔓蓝跑进来一头扑进华练的怀里:“阿姐!都是我不好!没有好好收拾东西!要是我收好了你就不会不小心喝到了!” “没事,这比上次我把肝膋错当做炸鸡,要好多了。那次才是一场人生噩梦。”华练十分中肯定反过来安慰蔓蓝。 “……这么乌龙的事情那画面一定很美我竟然没有赶上。”老宋扼腕。 “好了,看你的脸色,刚才也看见不少东西了。你还是再休息一下吧,你这一迷糊,可迷糊了好几个小时了。”朱师傅起身。 华练看了看窗外,果然已经是天黑的时候了。 “其实也不是没有好处。”华练看了看陈辉卿,又看了看元梦泽,“有些事情我当时没有注意,现在返回来看,倒是有点心得了。” “这话怎么说?”元梦泽问。 “这话就是字面意思,我觉得有些事情可能有点别的问题。我记得你们说过,曾经在办案的时候,于一个秦朝太后的墓穴里,发现了几个穿越过来的倒霉蛋,对吧。” “是的,但也不能说是倒霉蛋,他们毕竟是盗墓贼。”元梦泽回答。 “我想去看看那个墓穴。借我个向导?”华练问元梦泽。 “没问题。”元梦泽一口答应,“人明天就给你带过来。” “那就赶紧的,我觉得这事儿,有点意思。”华练摸了摸下巴。 第三百九十七回贵人重乐轻生死,前朝白骨深宫去 “华练大人,陈大人,请看这边。” 身着苍青色的岁时十二族巡查队直裾款制服的青年巡查引着华练和陈辉卿往一处山坳里走。 这是一片特别寻常的山坡,这么早的时间,鸟鸣声不绝于耳,自有一排山野乐趣,可那巡查的脸色却不太好看,一路板着脸,直到走到一片温泉旁才停脚。 “这一片温泉,原本是秦朝一位太后的别苑遗址,那些盗墓贼开挖之后发觉不对,尽管上面的别苑已经没有了,但下面竟然还藏着一个地宫,地宫里很有些不一般。” 华练扯了扯身上的曲裾,觉得这绕啊绕的裹着实在不方便,索性干脆提起裙裾,露出小腿,在身上打了一个结,然后猫着腰,跟着那巡查进了地宫。 巡查嘴角抽搐,看了看身后同样穿着广袖直裾,面不改色跟进地宫的陈辉卿,觉得这个世界太玄幻了。两个老爷们都不在乎裙子方便不方便,她一个女神怎么会觉得施展不开? 可是时机不容巡查多想,他快手快脚地顺着甬道进入地宫,绕进后殿,对华练和陈辉卿道:“就是这里了。” 后殿大约是寝殿,尽管在一个王朝后,那些华美的布置都应作古,但还是能看出来,住在这里的人是如何的穷奢极欲。绫罗会碾落成泥,但珠宝不会。 但最为可怕的却是,在那些珠光宝气的映衬之下,散落满地的白骨。 华练俯身捡起一块儿白骨:“这上面有咬痕,哦,或者说,啄咬的痕迹。应该是口齿锋利的大鸟干的。” 巡查点头:“我们把痕迹比对过。这些白骨,都属于年龄在13-32岁之间的青壮年男子。死因都是被一种怪鸟给吃了。这种鸟儿基本来说,应该在东周时期就灭绝了。” “尚付吧。”陈辉卿道。 巡查点头:“是的。是尚付。” 华练把那根大腿骨丢下,大致扫了一眼:“约莫有百八十人?” 巡查露出敬佩神色来:“有一百一十八人。” 陈辉卿则在后殿里绕着圈儿踱步,半晌之后,才收回视线,对华练说:“这里也有那种痕迹。时间扭曲,产生过细小裂痕的痕迹。” “这些裂痕都被修复了吗?”华练问。 陈辉卿看了看那个巡查,那巡查点头:“因为裂痕比较小,都是自我修复了的。如果没有那一伙莫名其妙穿越了的盗墓贼,我们这边也难以发现。族里现在也有点乱,之前元大人都受伤了……他原本是管着先唐这一片的。” “原来如此。”华练点头,“那些鸟儿还有影子么?” “没有,没有骸骨,没有化石,除了这些咬痕,那些尚付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巡查回答。 华练哦了一声,看着陈辉卿把那些混乱的时间痕迹抹平,两个人这才带着那个巡查,离开了这片汉朝的山野。 “要是没什么事,你不如就跟我们回去吃个饭,慢慢说吧。”华练对那个小巡查道。 “这是……”巡查看着碗里的玩意。 这是一个碗,下面盛着普通的白米饭,上面则是一块块的碎肉。 那些碎肉颜色新鲜,偏稍微深一点的橘红色,肉质瞧着很柔软细密,里面撒着一小把细香葱切的碎末,瞧着红的红绿的绿,倒是很有食欲。 “金枪鱼盖饭。”华练拿着一瓶紫菜芝麻碎,把紫菜芝麻碎和切的小香葱碎末,与金枪鱼碎肉努力搅拌,然后倒了点儿寿司酱油,又搅拌了搅拌,然后深吸一口气,表情满足地开吃。 巡查觉得刚看完满地的白骨之后,再看到这些碎肉,心情很复杂。 夹了一口碎肉和米饭,金枪鱼的幼滑包裹住了米饭的软糯,加上紫菜芝麻香葱和酱油的调味,真的是非常鲜美,口感也很软的食物。 白米饭的软,带着一种绵密馝馞,那是一种毫无阻力的软,而金枪鱼的软,则更多是入口即化的滑,好像一口冰淇淋,又像是一个轻柔的呼吸。 这两种食材按照原味呈现,能彼此辉映出米饭的甜美,以及金枪鱼的咸鲜,紫菜提升了鱼肉的海洋味道,芝麻给一片幼滑里添加了香脆,香葱则令米饭显得更为通透津甜,酱油则是唯一的盐分提供,带着一点点的咸,给两份完全本味的食材提鲜。 真的是让人幸福感提升的饭,简单,美味。 “美食是可以吃下去的爱,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做事。”华练一副前辈的口吻对巡查说。 陈辉卿看了看华练,然后把自己碗里的拌饭,拨给了华练一半。 华练想了想,把两只碗换了过来,咬牙切齿:“不要阻挠我的减肥计划。” “我说阿姐,你的本体都那样了,你还减什么肥啊。”路过的鬼王姬凉凉地开口,顺便收了小菜的碟子。 “你一会儿记得把神荼喊来啊。上次他调查的那个事情,那个漏了好多枭光的裂缝,我大概有点眉目了。”华练喊。 “反正黄少卿去度蜜月了,在拉斐尔的地盘上,暂时还是安全的吧。”鬼王姬回答。 吃了饭,放走了那个小巡查,华练叹了一口气,坐在自己房间莫名多出来的阳台上看星星。 远处是阿尔卑斯山的雪峰,星夜澄澈,仿佛天幕上撒的一把碎钻。 她突然想起来她曾经见到过的一个人,正是因为那个人,她才对今昭有了第一眼就生出来的怜爱和好感。 那是明代天启皇帝的一位女官,姓李,说是女官,实际上是伺候皇帝的宫女,因为有的时候出来偷偷帮天启皇帝买些不能见人的木匠物件儿,和当时隐姓埋名混迹市井的华练,有点交情。 那女官长得与今昭很有几分相似,但因为年纪不算小,又操持些杂务,所以显得非常沉稳干练。 平心而论,华练对天启皇帝和崇祯皇帝,都是有几分同情的。前者她同情找错了职业,后者则是同情生不逢时。 所以那个时候,她手里有些私船做西洋生意,带回来的欧式家具和图纸,都会记得给这位女官送去,满足深宫之中,那一位只能在木匠活身上找到满足感和自信的寂寞可怜人。 这女官,说起来也是天启皇帝的一位知己,与华练自己一样,认为天启皇帝有点投错了胎,所以对天启皇帝朱由校的态度,很合华练的口味。 这女官既不谄媚,也不鄙夷,更没有愚忠,深宫寂寥,她那温和的声音只怕是天启皇帝在皇后那里也得不到的安慰。 就是那样的一个宫女,却很薄命。 朝臣们不满皇帝的昏聩,将皇帝身边一些宦官宫女祭了旗。 当时华练隐约有感觉,所以提醒了那宫女一番,那宫女却表示,如果她跟随华练走了,恐怕就更没有人和天启皇帝说一句知心话了。 华练总觉得这种感情是很珍贵的,这种义无反顾,不怕天塌地陷的感情。 后来那女官死了,跟着天启皇帝的儿子,不满周岁的太子一起死了。 王恭厂大爆炸案里,不知道怎么弄的,把那个女官给牵扯了进去,就顺势把这个人给消灭了。 正因为这张相似的面孔,所以华练第一眼看见天真呆萌的今昭的时候,很是生出几分亲切眼熟的好感来。 只是么…… 华练看着远处的群山,心里头转着各种念头。 没有人比她更关心王恭厂大爆炸的真正根由,可这么多年她也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原因。 可她还记得,大爆炸发生的一瞬间,她的眼前一片黑暗,陷入无边恐惧,等她醒来,已经是酒吞身边。 那一瞬间,她好像昏迷了许多天。 如果她回去看看? 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她想到这件事情,都会觉得从心里发寒,隐约不愿意去面对。 那种感觉,印象太深刻。 那次经历,让她失去了四分之一的力量。 如果真的如她所想,她要面对的人,多么隐忍,多么大胆,多么聪明,多么未雨绸缪,草灰蛇线,伏笔千里。 不,她真的不愿意这么想,这么想日子太难过了。 华练双手抱臂,甚至此时此刻,她都觉得遍体生寒。 到底怎么样,才能让一个本来呆萌呆萌的傻姑娘,变成那个样子? “你又在想那件事情么。”陈辉卿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如果你想回去看看,你就看看,我陪你去。” 华练没转头,依旧望着远处的群山:“你觉得,当年我认为是酒吞所为,这是对的吗?” 陈辉卿摇头:“我觉得不是。酒吞是个很骄傲的人。” 是啊,酒吞是个骄傲的人,所以如果是他做的,他一定承认。 “我还记得青婀,她最开始从六合到昆仑山,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华练语气里充满追忆的沧桑,“师父说,虽然她是六合的青鸟,但六合的生物到了八荒界,不见得一下子就能很强。尤其是这种精神力和时间相关的生命体。” “青婀花了很久来成长,可长到现在,也是个战五渣。” “枭光这种生物,是从明末清初,出现在八荒界的。” “天启大爆炸发生的时候,也有很多日本百鬼在北京。” “时间与空间的力量,瞬间爆发,足可以产生那么可怕的灾难。” “假如有人制造了一个能让成年枭光通过的裂缝,那裂缝爆炸,会怎样。” “我有一个怀疑,大爆炸和枭光有关系,从明末到现在,这些时间,够不够一个强大的枭光成长为三五个鬼冢暗裘?” 华练一条接一条地说着,倒是陈辉卿伸出手,摸了摸华练的头:“你还有一个怀疑,你不敢说。” 华练叹了一口气,靠在陈辉卿的身上:“因为我不想有人伤心难过,也不愿意相信,这个敌人,竟然如此强悍,如此难测。” “但这件事情还是可能的,逃避开不去想,不是你的风格。”陈辉卿道。 “但是这一次,我就是想逃避。”华练搓着手,指尖冰凉。 “好。这件事,我处理。”陈辉卿回答。 “你要怎么做啊。”华练翻白眼。 “一件一件,我先让裂缝爆炸,看看爆炸情况。”陈辉卿很老实地回答。 “唔,模拟么,这个倒是好主意,我们可以用电脑程序。”华练摸着下巴。 “我去拿电脑。”陈辉卿说着就要走。 “等等。”华练顺势如一条蛇一样盘上了陈辉卿,笑嘻嘻地歪着头问:“你真的不打算娶我啊?” 陈辉卿也歪着头,面无表情地回答:“不娶。” 第三百九十八回银瓶乍破墨浆迸,一笔画出金华衣 “客官您久等了~”老宋拖着花腔,把一盘子糟熘鳝丝儿放在了黄少卿和青婀的桌子面前。 青婀看了看桌子上的烤韭菜和软炸的鲸鱼鱼柳还有淡焗生蚝,嘴角微抽。 “都是壮阳的呀阿鲁。”华练路过的时候一脸惊喜地说。 “阿姐为什么我的人生已经天翻地覆之后你还一点改变也没有?”青婀问。 “有啊,天热我的裙子变短了。”华练回答。 “好了阿姐再见吧,我不太想跟你继续聊天了。” “那好我走啦有好消息记得告诉我我会去伺候月子的啦!” 倒是黄少卿,问了一句:“大理寺那边……” 华练一笑:“好好过你的婚假,那些凡尘俗世的破烂摊子,你就别管了。” 管着凡尘俗世的破烂摊子的大理寺,已经崩溃了。 不仅仅是大理寺,里行使们也处于上吊自杀的状态,连鬼王姬都被拽出来在御史台重温旧梦,和神荼搭档去了几次现场。 情况是比鬼冢暗裘死掉以后,更为恶劣的,岁时十二族在短短五六天里,死亡人数达到了五十几人,平均一天死十个!更丧心病狂的是,有两个和时间以及吸收变形能力有关的小族,和金蛙一样被灭族了。 人死如灰堆,只是这一次的灰,与之前的灰完全不同。 这一次其实可以说几乎没有灰,只是郁垒心细,在现场发现了草木上附着的一些金粉,经过他们大理寺的特殊仪器鉴定,这些金粉就是骨灰。 还有一个鬼冢暗裘游荡在外! 华练游荡了一圈儿回来,没发现清平馆附近有什么异常,便顺手买了俩花茶冰淇淋回来,青婀走后,她就暂时占着青婀的位置,当个端茶递水的跑堂。人家跑堂是工作,她倒跑出了乐趣来,经常下注去猜,这个人是什么人那个人是哪个种,然后由今昭揭晓答案。 叮铃一声响,一位弱冠少年挑起门帘,和一个一身金衣的俊美男子走了进来,那俊美男子本已经是眉目如画,却不及那弱冠少年,当真是骨重神器,瞳剪秋水,尤其是颈上一环银鸾,更是衬得这少年眉如翠扫,眸流琰光。 华练笑嘻嘻招呼:“客官里面坐!” 那金衣的俊美男子笑得很有几分邪气:“华练大人,每次我一蜕皮,你就不认识我了。枉我为了你一顾,千年至此,不曾脱下这一身金衣。” 华练炸了:“金逸你大爷!” “太岁妹妹。”金逸嘴角一勾,今昭在旁边无语扶额。这个金逸,还是上一个爽朗的性格比较好,这个怎么,怎么,嗯,骚? “不过我猜着,六月就是书画大会了,你肯定又会出现的。”华练摸了摸下巴,“这回不是朱炸鸡,哦不,朱瞻基主持的?” “是啊。”金逸坐下来,随便点了几个菜,“云归那边已经客满了,我估计过阵子这边又会来不少人。” 华练苦脸:“我能把客栈部分关掉吗?” 金逸伸手在华练的下巴上摸了一把:“你舍得把我拒之门外吗?” 华练啪地打掉金逸的手:“必须舍得,各种舍得,特别,舍得。” 金逸一笑,另一只手特别爱怜地摸了摸被华练打了一下的这一只手,才介绍到:“这是我的朋友,也是来参加书画大会的。杜宋。” 那杜宋眼里放出少年人特有的那种对新鲜事物的好奇之光:“这位便是华练了?我竟然从未见过!” “幸会幸会。”华练官方地笑笑,拿着菜单回去下单。 今昭看了看那杜宋,吓了一跳,这杜宋竟然是极其罕见的一种妖,画魂! 画魂,在鬼王姬给今昭的科普读物上,是属于“愿生”的一种,因为人倾注了太多的感情,所以这东西便活了,跟什么瓷器啊,名剑啊,有了剑灵修成妖精,原理是一样的。 只是书画本是珍贵脆弱之物,因此画魂也是力量微小的妖精,虽然容易修仙成级,但没有修成的时候,却很难保住自己,因此格外少见。 这弱冠少年虽然只是修炼到了少年之身,但能平平安安活到这个时候,就已经是很出奇的了。想必是身边有高人,抱得好大腿。 今昭端了那道杏仁香椿苗儿和黑豆丝儿凉拌的小菜,又把茶水给俩人拿过去。 那金逸和杜宋已经开始往手心里倒茶水,沾着在桌子上讨论起笔法来了。 厨房里陈清平正在处理新鲜的时令淡水鱼,因为华练顺口说了书画大会的事儿,所以消骨鱼就被提上了日程。 吃鱼吐刺,是一桩顶顶烦人的事情,尤其是要把刺从嘴里拿出来,手指头难免沾了鱼腥味儿,这对那些拿着笔金钩走马的书画爱好者是格外不能忍受的事情,所以从很早以前,便有老饕研究了让鱼骨消形立的办法。 那就是山枇杷子和楮实子。 这两种东西择其一,捣碎抹在鱼的里外,料理好的鱼,变会骨软而酥,即使没有吐出来,也不会有问题。 只是有一点,这山枇杷子,到底也是有点滋味的,处理过的鱼便不能再做清蒸之类。只能用油走一遍,然后做成五味或者盐酥之类。 因是夏天,金逸点的消骨鱼,要的糖醋,煎过的消骨鱼,浇淋一层糖醋汁就可以端走,山楂乳汤那种酸甜,闻起来都很开胃。 装盘更是要小心,因为鱼骨软了,很容易散开,几乎是一触即融。今昭迈着小碎步去给金逸上菜的时候,尾巴已经有点要脱节了。 “抱歉抱歉,我没端好。”今昭为这道菜的卖相和金逸道歉。 金逸笑了笑:“既然觉得抱歉,那我今晚就留下来了哦。” “……好那我去问问老周,住宿还有房间没。” 晚上金逸照例还是要了夜宵,却是一盘蛋打蛏子,一份辣子哨肉。用软炸里脊的办法做了蛏子,海鲜肉白嫩如美人指。辣炒的肉卷儿,蜷缩成哨子一样的形状,麻香入口,是典型的下酒菜。那杜宋还加一小壶绍兴黄酒,大约是要秉烛夜谈的意思。 老宋端着盘子出来,和今昭嘀咕:“这俩人在屋子里练字呢,我去,土豪练字法。” 玉卮一面算着账一面挑眉:“风雅都是钱堆的啊,练字要好笔好墨,穷人怎么玩得起。” “你就别吐槽人家了你抄的诗用的墨汁也很贵。”今昭和玉卮笑闹。 说话间,鬼王姬风尘仆仆地回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这下热闹了,甘家那边也有家仆遇害了。” 甘家是月老一族,兴自汉代,家仆大多数也都是那个时候的。 这句话透着一个意思,那就是这一次的“暗裘”,胃口更大了。 蔓蓝给鬼王姬拿来今晚的员工便当,鬼王姬风扫残云般吃完,又抱了一碗的醉虾,就着小酒吃了几个,才还了阳似地解释:“总之,我这次彻底要忙起来了。” 玉卮娥眉微蹙:“这麻烦了,四年一度的书画大会,也会很忙的。” “不行就借点人,让朝华暂时也过来帮忙。”朱师傅安慰玉卮,“你就别操心了。” “不要在忙成狗我的面前秀恩爱。”鬼王姬瞪眼,“对了,你们不是说杜宋在这边么!让他帮忙!” “杜宋?”今昭茫然。 “对啊。”鬼王姬起身,玉卮也面露喜色,朱师傅更是点头:“也行,要是一般的小事情,杜宋帮忙最好了。” 说着几个人就把杜宋和金逸请了下来,俩人刚刚各临了一副《快雪时晴帖》,正有几分洋洋得意,杜宋听了朱师傅的话,满口答应:“虽然死了便没了,也不伶俐,但是要是干点儿粗活什么的,还是没问题的。” 说着,杜宋便要了纸来,裁成过人高,拿了颜彩,调了颜色,从腰间解下来一个荷包,拿出一个金色的小墨水瓶儿来,到处一堆儿金粉,拿墨汁调匀了,屏息凝气,走笔斜峰,一面瞧着今昭几个人,一面画起美人图来。又把老宋老周叫来,画了两个少年人。 画出来的几个人在图上衣袂翩翩,情态灵动,栩栩如生。 杜宋给每个人点了一笔眼睛,那画中眸子因为这一笔沾饱了金粉墨汁,顿时眼眸鲜活起来,熠熠生辉,竟然一个个从画里起身走了出来! 今昭目瞪口呆。 鬼王姬拊掌:“所以说,画魂是罕见的,因为修成正果的画魂,各个自带神笔马良技能啊!” 杜宋也很得意,指着几个画中人说道:“这种画出来的人,品相不会很高,智力也是木讷迟钝一伙儿的,千万别让他们做太麻烦的事情,不然肯定要砸锅的。另外就是,怕水,不能被雨淋。还有不能死,死了就没有了哦。” “那也很厉害了!”今昭真心觉得这个技能挺逆天的。 “嘛,也没什么,和茨木童子的本领也差不多。”杜宋笑得很开心,谦虚了两句。 ……茨木童子在东瀛可是很厉害的好吧。 今昭觉得这杜宋还真的是惨绿少年,意气风发,连谦虚都谦虚得这么不谨慎。据说他娘岐阳公主是年族御姐,精于谋算,他爹杜黄裳是一代名相,怎么生出来这么冒傻气的孩子的?一点儿也不像是那两个人的儿子。 倒是鬼王姬看着这些墨水:“是不是没有金粉就不行?” 杜宋点头:“那是自然,这可是最关键的行业秘笈。” 鬼王姬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得,起身掉头就走。 杜宋一脸愕然,倒是玉卮安慰他:“没事,她身上有任务,想起线索就走了。你不要介意。” 金逸敲了敲朱师傅的肩膀,一笑道:“既然你也没事了,不如我们一起切磋一下?” 说着屋子里几个人都觉得有趣,铺了笔墨纸砚就要练起来,就连今昭,也被杜宋给调了一碗墨水儿,让她画点儿花草鸡鸭之类的玩。 果然今昭虽然画的东西也能活,但是活不了几分钟就扑街了。 倒是陈清平,看着满地的鸡鸭,掂量了一下问杜宋:“能吃么?” 杜宋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陈清平是什么意思,忙不迭双手指着那些鸡鸭:“当然能,当然能。” 金逸哈哈大笑:“而且因为是画魂之物,所以徒有形体,吃了到肚子里就空了,是减肥的圣物哦!吃了等于没吃哦!” “我勒个擦!你们不早说!”老宋撸胳膊卷袖子,拿着今昭的笔立马画了一个肘子。 “……”众人无语看着老宋。 “我想吃之前吃过的那个大鳇鱼!”蔓蓝举手。 “我想吃个烤鹿肉,好吗我知道天气热,但是我就是想吃啊!”玉卮撇嘴。 “这么说要是你们画个喜欢的女神男神,也能当做充气……”老宋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周用砚台爆头。 “要优雅,不要污。”老周淡定道。 “说起来这个季节是洄游期,我最近没空去加拿大,不如画些鲑鱼。”陈清平总结陈词。 “我有个建议,不如把青婀和黄少卿也喊回来,我们周五晚上来个丧心病狂垃圾食品大吃会!”老宋握拳。 “……我就知道。”今昭翻白眼。 朱师傅提笔写帖子:“那就多叫几个人,把元梦泽也喊来好了,还有利白萨,也从希腊使馆叫回来。” 杜宋很兴奋地指着几个画中人:“没错没错,就让他们去送!” 第三百九十九回头肉烧烧蹄刷酱,酒肉穿肠真男子 “大写的丧病。” 今昭看着众人拾柴火焰高地画了很多,嗯,家禽和家畜。 “难得啊,连上火问题都不用考虑啊。”朱师傅很懂地看着正在努力画鹿的玉卮。 玉卮收了笔,指了指蔓蓝:“那边还有大姨妈期在画冰淇淋的。” 今昭也收了笔,看着自己笔下的古代卷尾羊屁颠屁颠跑下去,陈清平一把将那羊抓住,点点头:“这种羊虽然娇小少肉,但肉质嫩滑,骨肉匀亭,倒是很适合做羊肉串。” “老大!这么骨肉匀亭的羊,光做羊肉串不是太不科学了吗!能给一顿羊蝎子吗!”老宋抓着羊问。 “骨肉匀亭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头儿。”老元坐在太师椅上盖着摊子看热闹。 杜宋兴奋地混在一群人里,一会儿指着这个说你多画几个翅膀烤着吃多好,一会儿又推搡哪个说快点画个双头鱼做剁椒鱼头,看起来他完全不心疼他的金粉墨水,比清平馆里这些人还高兴。 金逸带着几分欣慰和酸楚地对华练道:“这孩子也不容易,因为那个能力,奇货可居,被他老子娘关在家里,足不出户。” 华练叼着棒棒糖:“那这次怎么出来了?” 金逸蹙眉:“因为岐阳公主死了。” 华练嘴里的棒棒糖掉了下来。 金逸把那根棒棒糖捡起来顺手丢在垃圾桶中:“寿终正寝,作为一个混血的岁时十二族,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肉食应取其新鲜,冻过之后的肉会变柴,但刚刚宰杀的肉,却也有血气。做什么清水上汤都不合适,但取其鲜嫩,烧烤却最适合。 简单地处理一下,将肉写成过瘾的大块儿,拿红柳之类的香橼树木串起来,撒一点点盐,就可以十分喷香软烂。 掏了骨头的时令鱼类,肚子里塞入火腿,连盐都不必再放了,烤出来就自然有咸淡味道,还透着一股谜一样的清逸之气。 鹿腿要剔骨去烤,难免少了几分那种生鲜之意,整条却太大,干脆划开花刀,每一刀的罅隙里,神出鬼没加了各色的调料,吃的时候跟猜谜一样,这一口是花椒味道的,下一口保不齐就是蜂蜜。 羊蝎子这种东西,当然是斩成小块儿,背靠背挨着串在烟筒炉上,撒孜然胡椒面儿,熟了要嘶嘶哈哈地摘下来,用筷子捅掉上面的肉来吃。 五花肉可以铺在锡纸上烤,里脊则必须拿火枪燎,排骨可以串了串儿蜜汁麻辣都很好,腔骨干脆留着做汤吧别想了。 一边切着肉,一边串着串儿,清平馆众人带着亲友们玩得很是欢脱。 华练脑洞很大地展开了灵魂画手的技能,画了一盘松阪牛肉,还画了标签,这个是一口肉,那个是西冷排,生怕画魂之术弄错一样。 “……好细致。”今昭大感佩服。 “画魂之术的最高境界,据说写字成真,到时候就可以抄五十遍松阪牛肉了。”华练一脸神往。 “阿姐,你给我画一个全家桶或者手枪鸡腿怎么样?”青婀双眸放光。 “出息呢!”玉卮拿蟹八件里的锤子敲她头,怀孕不能吃蟹,玉卮已经憋了很久了。 “我也觉得你作为黄夫人,应该提出点儿什么更高端的垃圾食品,比如说,嗯,我想想……”蔓蓝指着青婀半天,没说出来到底有什么高大上的垃圾食品。 老元颇为心疼地看着蔓蓝:“哪怕你说个什么天妇罗呢……” “哈哈哈哈哈。”黄少卿很耿直地在一旁傻笑,“想吃鸡腿了啊!” “……我去这两口子特殊的秀恩爱方式已经让我不能直视了。”鬼王姬叼着苏打水的吸管翻白眼。 “如果你想你也可以跟我秀恩爱啊!”神荼西子捧心状捧着刚分到手的五层超级牛肉汉堡。 “哥,先把你手里那个玩意放下再求爱。”郁垒淡定吃着血淋淋的生拌牛肉。 “有人要吃肉夹馍吗!我烤几个馍?”老宋的声音穿过人群从院子另一头传来,得到了一片热烈的呼应。 “早知道就应当早点邀请你来呢。”朱师傅用十分温暖的目光守护着一群吃货,神态慈祥。 杜宋也觉得十分开心,一副得到承认的兴奋模样,拉着老周追问什么肝膋濯舌之类该怎么画,得到老周白眼数枚。 利白萨和宫韵白又因为什么南北甜咸问题撕了起来,八匹马五魁首地拼起酒来,吆五喝六,旁边围着的燕三郎看戏不怕太高,还在跟着起哄。 这一边还在吃,那一边支起了迷之牌桌,第一圈的庄家不知道怎么的就把完全不会打麻将的陈辉卿给推上去了,金逸坐在他上家妩媚地笑:“你输了的话华练大人的腿要给我摸一下哦。” 陈辉卿还未回答,酒吞童子却已经杀机毕露。 旁边的路人哈哈大笑,顺手把卫玠也推到了牌桌上,那边燕螭一看卫玠上来,分分钟爬下去:“不干了不干了你们三家拐吧!卫玠是麻将之王我会输到死啊!” “老元老元,你去!”华练招呼老元。 “喂喂你喊着我的名字拉着元梦泽怎么回事啊!”老元炸毛。 “他理当是老元你是小元。”华练很严肃。 说话之间又有邻里熟人来,莲香出去帮忙招呼,那边陈辉卿已经面无表情推牌:“胡了,杠上开花。” 燕螭炸毛:“你不是不会玩吗!” 卫玠微笑:“我们最好先说好多少封顶哦。” 燕螭更炸了:“你们怎么都这么懂!” 吃着各色烤肉灸肉,举杯痛饮,一轮月华之下,景色如昔,昼明依旧,樱花如雪。亲邻好友,三五成团,喝酒的喝酒,打牌的打牌,烤肉的烤肉,还有人贼心不死,依旧用剩下的金粉墨汁画魂之术,画着人间应当有的珍馐。 笑闹间陈清平又端了些素菜来清口,有拌得酸酸甜甜的金雀花,油汪汪的蒜蓉金针菇,烫过肥厚的螺丝荠,撒了胡椒对比得格外清香的眼子菜,拌了杏仁的香椿苗,添了肉丝儿脆生生的雁儿肠,甜津津过水即食的黄花儿。 大口大口的野菜冲淡了嘴里的油腻,反而又激发起新一轮的食欲来,今昭也觉得很纳闷地摸了摸肚子:“我怎么觉得饿呢?” 杜宋扁扁嘴:“因为你吃下去的稍微消化一下,就消失了,那可是画魂之术。所以你吃掉的,其实根本还是什么也没有,一汪空气而已。” 今昭目瞪口呆:“这算吃货福利么?” 老周很严肃地问杜宋:“你有兴趣开饭店么,我一定入股。我可以介绍朝华给你当厨子,对吧,朝华。” 厚道的朝华被老周说的点头笑,倒是朝颜不同意:“不行啊,朝华,清平馆对你有恩你不能这么做呢。” “这个姑且不论,谁要再吃一串腰子?”老周转头问众人。 “话说既然这么嗨了,不如吃一次二十四桥明月夜吧!”老宋不怕麻烦地撺掇陈清平和朱师傅。 朱师傅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可以啊,反正刀功也不是我。” “那是什么?”今昭茫然,这道菜她在清平馆绝对没有吃过。 朱师傅笑着解释:“是之前给完颜洪烈做过的一个,当时我们想要他珍藏的一个食材,就做了这个交换。是二十四种肉类,完全用同样的,最为普通的撒盐灸烤做出来。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考验火候刀工而已。” 老宋摇头:“朱师傅你说的太淡定了!那可是二十四种烤肉啊!奢侈啊!上次吃的鹿腮我到现在都忘不掉!” 几个有幸吃过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今昭大致听了一个分明,这二十四桥明月夜,名字起得风雅,说穿了到没有那么神秘了。 牛肉要用牛肥瘦肉、五花肉、黄瓜条、板筋、牛尾几处,猪肉要取梅肉、肋条儿、拆骨、蹄髈、耳朵几处,羊肉单要磨裆肉,鸡肉单要翅条儿肉,鸭肉要鸭腿肉和鸭脖子,鹿肉要前后腿和腮帮子肉,兔肉要头肉和兔腿、黄雀要雀儿胸脯、鱼儿只要鲑鱼的橘子肉、还有鸡胗猪肝鹅肠鸭掌四物,都切成适合灸烤的条儿肉,不用炭用香木去烤。烤好了装在一个二十四孔中间儿放了酱的攒盒里,本来叫二十四喜,后来不知道哪个酸人给改了叫做二十四桥明月夜。 “……总是想要在后面接一句,玉人何处教吹箫。”今昭觉得这个名字槽多无口。 “其实……那也是一道菜来着。”青婀拍了拍今昭的肩膀,“是拿茭白和蒲菜做的,倒是非常美味。” “你想吃吗,我去给你做。”陈清平问今昭。 “并不好吗!然而并不好吗!”今昭觉得脸烧。 “蒲菜不错啊,我喜欢,加一点儿虾干,清炒的味道就很好呢。”蔓蓝很开心地搭话。 “然而我并没有说要吃啊!”今昭做抱头状。 “嘛,昭,酒肉穿肠过,男神口中留,这才是现充的人生啊!”华练拍着今昭的肩膀。 “什么鬼!口中留什么鬼啊!”太岁已然崩溃了。 “九幽,要优雅不要污。”宫韵白插话。 “你一个在西王母的牡丹园里吃烤香肠的就别说什么不要污了吧。”利白萨吐槽。 陈清平压根儿没搭理这边仨瓜俩枣的热闹,转眼功夫已经切好一盒子的二十四桥明月夜,拿到网子上去烤,旁边七嘴八舌有话加: “老大!我不要葱!” “只要别放蒜都是好朋友。” “不能放姜啊,尤其是姜末,我会死的。” “多加葱我喜欢葱!” “有香葱吗?” 陈清平在一片嘈杂之中里抬起头来,漠然地把切好的大葱丝儿撒了进去,又点了点儿麻油,冷漠脸看着众人,吐出一句话来:“爱吃不吃。” “啊啊啊啊我以为头儿启动人性化温柔模式了怎么还是这么高冷这么帅!”青婀捧心口。 “……人性化温柔模式也不可能对着你。”玉卮拍着青婀的肩膀。 大家都是一番大笑。 今昭看着眼前一团子一团子的热闹,也大大地咧开一个笑容。 这种感觉多好。 出门就穿越,闺蜜住隔壁,美食起床有,番剧争CP,工作就是爱好,爱好就是好吃,好吃就是男神,而男神就在身边。 只是,太岁有一件事情忘记了。 月满则亏,这刺眼的大团圆来的太早,所以注定要赢来,分崩离析的结局。 第四百回栀子塞嘴节操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好,我愿意做你手里的刀。” “哪怕沾满血污?” “我不在乎。” “证明给我看。” “你就睁大眼睛,看着吧。” “纯湖?纯少卿……”蔓蓝轻拍着伏案而眠的大理寺少卿纯湖。 纯湖大约昨晚喝了太多的酒,连耳朵都露了出来,毛茸茸地立着,被蔓蓝这么一拍,如所有的犬科动物一样,抖了抖耳朵,猛地惊醒,瞪大一双漂亮的杏仁眼,看着蔓蓝。 片刻之后,纯湖才恢复神智:“蔓蓝。” “今天有栀子花吃,所以快点起来吧。”蔓蓝指了指散发出奇妙香气的厨房的方向。 纯湖有点愣愣的嗯了一声,放眼四顾,喝多了睡死的绝不是她一个人,西跨院满院子都是横七竖八睡在各种奇怪地方的人,比如睡在一摞麻将胡了自摸七对儿上面的利白萨。 “不仅是七对儿还是清一色,啊哈哈哈今年我的运气会很好吧。”利白萨摸着脸上的麻将印子。 “好了好了,都快点起来了,小金人们要来收拾东西了。”朱师傅拍着手招呼,“都去前面吃早点,吃完早点该干嘛干嘛去。” 杜宋画出来的那些仆役帮手,每个人要是细细看,脸上身上,都会随着日光照射而显出淡淡的金色来,因此被大家简明扼要地称为,小金人。 那些小金人或抬着桌椅去库房,或拿着扫把打扫地面,勤奋而沉默,很快就把西跨院收拾得和往常一样,让老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对杜宋说:“你怎么不早来啊!为什么不早点来拯救我脱离苦海!” 杜宋笑嘻嘻地回答:“不行啊,他们不能帮忙买菜的。” 老宋悻悻然放开杜宋去拿今天的采办单子。 一群人在前厅吃了早饭,今昭很得意地介绍:“这是栀子花的饼哦!” 一大早上她就先起来,和陈清平在西跨院栀子花树下摘了半开的栀子花,用明矾煮水焯一下,以绵白糖和洋槐蜂蜜加了栀子花和面,用模子印了煎成巴掌大五花花瓣儿的小饼。 栀子花清热解毒,凉血利尿,可治肺热咳喘,目红肿痛等上火症状。 “昨儿闹了一夜,虽然吃的就算是什么也没吃到,但睡得必定不好,吃点儿这些消火的东西,对身体好。”今昭对自己一早晨起来的作品还是十分满意的,虽然配料火候都是陈清平掌握的,但好歹花是她摘的,面是她和的,模子也是她印的。 果然看着亲朋好友滋滋有味吃着自己做的东西,也有一种幸福感呢。 “这个别说,还真的很好吃啊,虽然是花,甜津津的,但是也有一点点苦和椒盐的喷香劲儿呢!”纯湖很开心地把那个怪梦忘掉,就着早上的杏仁茶吃着栀子饼,“颜色淡黄里面还透着白啊!用油的话不是会很黄嘛!” “稍微用水呲了一下。”今昭解释道,“而且我们也做团子,放了葱丝、茴香、花椒末,用黄米饭裹着碾压,做成了团子,也会很好吃的。不过要今天中午才能好,现在不行。” “喂喂!老板娘!中午我们大理寺要订啊!”燕三郎在另一张桌子上喊。 “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郁垒把一个菰米饼子塞进他嘴里。 今昭脸一热,故作正色:“那你要先跟玉卮说啊!” 老周淡淡看了看今昭:“你就不要忍了,你的喜悦笑容已经力透纸背了。” “哈哈哈哈哈哈——”利白萨笑得眼泪都飚了出来,可惜他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杠铃般的笑声,“——哈哈,喂?老汤,你说——什么?!” “阿悬,你说。”卫玠平静地放下筷子,对电话那头说。 利白萨放下电话,还有点懵地看着同样也接了电话的卫玠,两个人同样负责一件事情,所以刚才的电话是双线的,他们都听到了同样的内容。 “文龙被灭族了。”卫玠的声音里,难得地带了些许的颤抖。 “它们……住在西湖畔飞来峰里……”青婀没有说完,那西湖畔飞来峰属于灵城地头,又自古以来多仙人奇异,是绝不可能轻易被什么人大肆虐杀的。文龙尽管是没有什么反抗力量的萌物,但成年的文龙,毕竟是神兽,飞来峰文龙族的大本营,怎么也有几十只文龙,作为神兽,是绝不可能轻易干掉的! 文龙属于麒麟属的瑞兽,文龙多的地方,人杰地灵,国泰民安,连瓜果菜蔬都特别好吃,然而一般人并不知道,这并不是文龙散播祥瑞的技能,而是文龙所在的地方,邪祟不近,脏污远离,百病不侵,可以说,文龙就是那圣骑士,自带守护和净化光环。 这些年文龙没有那锦心绣口云锦天章可以当做食物,大部分都选择蜗居冬眠,飞来峰自古人杰地灵,就被文龙当做了老窝。因为文龙受人尊敬,或者说,受人爱怜,所以它们在飞来峰的日子还是不错的。 谁能想到…… 可是如果这么多的文龙一起死去…… 在场的所有人都脸色惊变,鬼王姬以及大理寺的几人,包括黄少卿,都立刻起身去联络各自的线人,马上去翻大理寺的内部系统。 前厅突然就沉默下去,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动作。 更为突然的是,天地瞬间变色,星河灿灿,星云袅袅,前厅刹那变成了遥远的宇宙,有蓝紫光芒流转,红色的雾气翻腾。 那雾气越来越灼热,连利白萨这样皮糙肉厚的,都觉得有一种刺痛感了。 “阿姐息怒!”蔓蓝和老元一个弱一个残,被利白萨一手一个揽在怀里,海神领域即刻张开,与华练的赤炎对抗。 “啊啊海神领域塌缩了!”利白萨只觉得自己的海神领域也绷不住了。 “大家能动吗快点往门的方向跑!”黄少卿把青婀压在怀里,又将身边的燕三郎等人往外推。 “九幽你快停手!”宫韵白说着五指一轮,一架古琴出现在他的身前,一串铿锵之音银瓶乍破一般流泻出来,让利白萨和黄少卿的压力稍微减。 “华练。”陈辉卿的声音像是划破这一片殷红热雾的清泉,他的手从华练背后环过,温热的掌心落在了华练的眼睛上,附在华练耳边,“你不能气,你还要保护你的文龙。” 那热度褪却,那星辰跌落,那宇宙弥散开去,然后烛阴之龙发出一声尖叫,一切恢复如初。 “不是,房东大人这是开挂了啊!”青婀西子捧心状。 “不,他只是,舔,嗯,一下耳朵。”老周的白眼再次突破临界值。 “这份狗粮,我们不吃。”鬼王姬刚把白眼翻回来。 几句插科打诨,将之前文龙的事情带来的窒息感清退些许,众人各自拿了东西,为了这件事情,各奔东西去忙碌。 今昭直接被华练和陈辉卿,带到了案发现场。 现场已经有刑部、大理寺、御史台还有几个应当是特殊部门的人给团团围住了,最中央站着一个仿佛遗世独立的年轻人,今昭记得,这一位是晋的太岁谢九。 “你好,小妹妹。”谢九看见今昭,微微一笑,仿佛有风清送,一派写意风流,“你来的话,就更好了。” 今昭知道自己可以使用太岁的技能,她也觉得如果能给文龙的事情尽力,是她怎么样都愿意的,然而她还是低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谢九面对的是一处坑谷,那分明是某种巨大的力量制造出来的,那坑谷的谷底,有纤细柔软的尸体堆积,鲜血浸泡之中,依稀可见那些尸体都被开膛破肚,死得格外惨烈。 今昭几乎一下就要吐出来。 陈清平托住了今昭的手臂,转向谢九:“能看到吗?” 谢九垂下眼睛:“能看到一点,但不多,犯案者并不是我道中人,受到影响,有些不清楚。” 今昭深呼吸了几下,抓住了自己的衣襟,好像这样就能压抑住那种从身体里涌出来的翻涌感。 “我没事了。”今昭对谢九说。 谢九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大理寺的机器失效了。我们是最有希望,揭开凶手真面目的人。如此作想,也许能令你好一点。” 今昭点头:“我可以的。” 谢九看了看眉毛皱起的陈清平,转过去,凝神看着那一片血泊:“……我看到一些影子,有什么在干扰着,他们似乎预料到了我们会出现,所以做出了某种措施,导致我们并不能够清晰地看见发生了什么,而且这一段的时间很短暂……喔,抱歉,我不应该现在告诉你的。” 今昭摇头:“没关系,等一下我看见什么,我会仔细描述出来的。” 说着,她也凝神望着那一片血泊。 “我……看见一个法阵,将文龙们囚禁其中……文龙们哀嚎……有翻滚的热浪,还有一些模糊的东西,黑色的,旋转的,文龙身上的装饰物被溶解了,好像有个人影站在那里,那个人影的衣服,也被溶解了,那应该是个女子,她动手了,她好像拿着什么武器,她的影子越来越模糊了,好像有黑色的火焰,在旁边燃烧……结束了,她从文龙身上拿走了什么,消失了,在黑色的漩涡之中。” 好像有什么力量将今昭从眼前的影响之中推了出来,今昭猛地一个趔趄,撞到了陈清平。 也幸亏陈清平站在她身后,拦住了她,否则她一定会跌倒在地的。 “看完了?”谢九问。 今昭点点头:“看不清楚那个女人。我们需要一起,做什么吗?” 谢九点点头:“是的,不过我们俩的力量是不够的,我们再等一个兄弟。” “你们到了。”一把低沉凝重,仿佛大提琴奏响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那是个很高大,面容有几分沧桑的男人,脸上带着些胡茬,打扮得也很不修边幅,但大概是他拥有一种奇异的气场,足够让他冲破外表的束缚,让人不敢小觑。 这个人走到近前,看见谢九和今昭,两只手伸出来,轻而易举地摸着两人的头顶:“辛苦了。” 今昭姑且不论,谢九是个魏晋风流的少年,颀长秀雅,身高怎么也有一米八,就这样轻松地被这个男人摸到了头顶。 这个男人至少有一米九,应该甚至更高才对。 他的眼睛是很浅的棕色,皮肤是麦色,一双眼尾上挑的丹凤眼,鼻梁高挺,嘴唇却很薄。这样的长相原本应该是和谢九一样,十分俊雅的,但他的气质却完全相反,给人一种暴风雨之前的宁静,那种蓄积了无数力量的威压。 这种威压被他温和的表情巧妙地藏匿起来,却不能无视。 这是个拥有非常复杂矛盾的气质的男人,具有与之前今昭见过的所有的人都不一样的吸引力。 这样的人如果见过,绝对不会忘记的,事实上今昭也没有忘记他。 她见过他的。 今昭瞪大眼睛。 她曾经见过这个人,在她最初接触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经由一个人的嘴唇,传递给她,这个人的影像。 他是炎黄。 第四百零一回妾从心魔因君死,暮去朝来血色荼 尸泊,血涸。 大理寺和刑部的人一同将那些尸骨收殓,一切正如炎黄说的那样,有人自魔界而来,先将文龙们的防御法阵击溃,又把文龙们冬眠的寝宫击破,而后施展出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将文龙们的生命燃烧殆尽。 具体如何做到的,这种力量既然不属于这个世界,又是如何被得到的,这些问题目前都还是谜,唯一被揭晓的答案,便是屠杀文龙一族的人,正是纯溪。 那挥舞着强大可怕的力量,杀死文龙,开膛破肚取龙筋的,是纯溪,一个原本美丽却自卑,很有希望成为妖狐一族纯狐系领袖的八尾妖狐。 今昭披着衣服坐在飞来峰临时搭起来的工作室里,看着外面连绵不断的,仿佛是痛哭一般的豪雨。她想起第一次见到纯溪的时候,那美丽的女子,虽然变成人身也有一点点缺耳朵,但却用一些闪耀的宝石,将那一块儿缺角变成了装饰。 那热情的红色的宝石,和晶莹的白色的宝石,交错辉映。 那种摄人心魄的美丽。 那应当是代表着容光潋滟的妖狐自己,和她内心最深处珍藏的,善良晶莹的白骨少年。 而今…… 今昭不能忘记,在炎黄最强大的太岁力量的帮助下,她看清楚的,那个影子。 那不是纯溪,绝不是今昭记忆里美得闪花人眼的纯溪。 那女人干枯而凄厉,一袭满是血污的连衣裙,发丝仿佛是一瀑焦炭,那张美丽的脸像是被抽走了大部分的肌肉,干瘪地裹在头骨上,那眼神,就好像是被烈火烧过的焦土,绝望,疯狂,彻底,毫无生气。 看来,前几个小族,也是纯溪做的。 “纯溪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力量是谁给她的。”屋子里华练等人都十分严肃地开着会,众人面前放着今昭从未见过的先进的仪器,能够将众人的猜想以立体投影的形式呈现出来。 那就像是一个小剧场,背景是沙盘模型,需要手动替换,几乎是静止不动的,但人物却是鲜活的,可以由各人操控,动来动去。 今昭看着眼前的小剧场,但她其实什么也没有看到。她的脑子里都是刚才她看见的东西,还有一帧一帧卡掉的画面,卡在曾经她弄掉了一支笔而唤醒了的那只文龙的身上。 那只文龙因为没有食物,也是常年冬眠的。 这种柔弱的瑞兽,如果失去了强大的庇佑,就只能任人宰割。 可是八荒界大家对这些瑞兽都心存尊敬或者感激,哪怕是穷凶极恶之人,也不会冒着自己的世界变成泥污的危险,去伤害它们。 今昭用手搓了搓脸,起身走到门口想要躲避开屋子里这压抑的气氛,可门口的冷风带着雨的清新,也带着血的腥气。 接下来的几天,今昭过得很低迷,清平馆里的气氛也不太好,除了杜宋依旧很欢快地和金逸时不时过来吃饭,提供点儿书画大会的八卦消息,再没有别的乐趣。 谢九和炎黄都在清平馆住了下来,也不知道是时间还是太忙,并没有跟今昭打过几个照面。 或许是因为文龙的消息,震动了整个八荒界,清平馆的八荒界客人越来越少,朱师傅也懒得为普通人类打开清平馆的门,索性一日一日窝在家里,拾花弄草,陈清平更是万事不理,又埋头于故纸堆之中,每天出手之时,也就是给大家做个晚饭。 晚饭是唯一尚算团圆的一顿饭。 青婀有幺蛾子,所以和鬼王姬一样,在大理寺那边帮忙,黄大人和黄夫人因为身有刑部官职,更是忙碌,尤其是黄夫人还住在苏州,所以这一家子差不多都会在能赶上晚饭的时候,来清平馆跟着吃一顿员工餐。鬼王姬也是如此,大多数时候会带来神荼,有的时候还捎带了郁垒。 其余的清平馆内部的人,因为最近有点闲,都各忙各的去了,基本上也会在晚饭的时候回来,一起吃饭。 然而晚饭时候,大家也是默默的,并没有平日里那种插科打诨的愉快。 今昭觉得也许这是因为老宋请假回老家了,利白萨也忙得不见人影,还有华练和陈辉卿都不在的缘故。缺了对手,老周和宫韵白也没有斗嘴的意思了。更何况,宫韵白也马上要返回天音族,处理私事的时候多,露面的时候少。 这是今昭第一次在清平馆感受到这种气氛,这里一直是热闹的,欢乐的,甚至逗比的,但现在,它的气氛像是父母吵架过后的家里,尽管依旧是热粥热饭,你问我答,但少了许多的温暖鲜活。 “出去逛逛?”今昭穿戴整齐,却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散散心,转头看见正在换鞋的陈清平。 “好啊。听说朱师傅说武英殿换了内容,不如我们就去故宫转转吧。”陈清平说。 这样阴沉沉的,将雨未雨的天气,让紫禁城的金瓦红墙有一种别样的沉冼之美。尤其是那种压抑感,更能衬托出故宫本身的历史的那份凝重。 两个人默默地走过宫墙,走过那完全无人的夹到,看着沉默的神武门下坐着疲惫的游客,复又转回三大殿,站在靠近文华殿一侧的廊下,静静地看着阴沉的天空。 陈清平说要去武英殿看看,可他根本没有再提这件事情,反而是沉默地跟着今昭,好像他从来没有说过“武英殿”这三个字。 这个时候也是如此,他偏偏就跟着今昭,站在文华殿这一侧。 这也算是他的独特的温柔吧,虽然比起那些会安慰会邀哄的人来说,这种温柔显得格外笨拙。 书画展什么的,就下次,一定陪他去看。 今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陈清平也没有说话,两个人站在空旷的广场上看着三大殿连珠呈现,在这样的天气的下午,三大殿前的游人几乎没有,从这样对角线的角度看着三大殿,有一种仿佛真的穿越了的历史感。 看着看着,她就仿佛看见这里曾经有无数的臣工侍从宫人,进进出出,那些酱色的袍子角在廊下站得静默如雕塑,应节应景的补子仿佛是工艺品展览缝在那些堂官们的官服上,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流转:葫芦景儿补子、五毒补子、喜鹊登枝补子、菊花补子…… 历史的天空苍凉而磅礴,人置身其中,是如此的渺小。 今昭觉得连日来心头的郁闷气息,被眼前这种大气的画面驱散,她起身对陈清平说:“你知道么,我觉得,这些事情,背后都有那个今昭的影子。” 她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因为她知道,那个今昭,也曾经是陈清平的,妻子。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有这种云淡风轻的勇气了,就好像她这一刻开始,真的不在乎那个今昭的存在了。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陈清平问。 今昭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因为就算她和我走过的路有所不同,但她也是我,我始终都是很害怕冲在前面的。如果是我,想要做出什么非常大的事情,我不会,也不敢自己去做,我会想,至少曾经的我会想要躲在什么人的身后,强大,安逸,不会被伤害。” “那么现在的你呢?”陈清平摸了摸今昭的头。 今昭看着太和殿前面几个拍照的学生模样的人,笑了笑回答:“我也不知道,真的,我可能还是很胆小,但是我会尽力去做的,如果你们需要我。” 陈清平并没有把他揉着今昭头发的手放下来,而是顺势将掌心贴在了她的脸上:“你会的。我也会的。” 温情流淌,两个人微笑凝望。 金瓦红墙下,这微笑的颜色,把微雨之中的冰冷历史都温柔点亮。 只是,不远处的大殿重檐之上,脊兽们仿佛在一股热浪之中微微颤抖,陈清平皱起眉头,看着视野里那一小块儿的扭曲。 就好像是一副泼墨山水,被泼了一杯水,有一块儿碍眼地水墨模糊开去。 “你看那边。”陈清平指着那一块儿,对今昭说。 今昭顺着陈清平的手指,也看见那一块儿格外不同的地方,如果说刚才陈清平还觉得脊兽们只是被模糊,现在,则完全消失了。 一个黑色为底,里面似乎还泛着其它闪着金光的颜色的虫洞一样的东西,将那些脊兽遮蔽住。 那最前的仙人突然挺身,驾着座下凤凰,一溜烟儿冲天而去,没影了。那动作之快,令人分不清楚,到底是那凤凰发觉危机带着那仙人飞走了,还是那仙人见到危险催动他座下的凤凰逃离。 脊兽们一只接一只地飞离那一片危险区域,就好像他们原本就不是屋檐上的雕塑,而从来都是停息枝头的鸟儿一样,活生生的东西。 今昭目瞪口呆。 陈清平拉着今昭的手:“我们先离开,打电话给大理寺。” 今昭也觉得俩战五渣先不要硬碰硬,一边被陈清平拉着从文华殿跑出去,一边拿出电话拨通了青婀的号码,喘着气将刚才看见的事情,告诉了青婀。 而另一边陈清平也打通了黄少卿的秘书燕三郎的电话。 两个人一路跑着,今昭甚至只来得及回头最后看一眼,刚才那一片模糊。 她的直觉告诉她,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果然太岁的直觉,就如同陈清平的厨艺,精准卓越。 最后一撇之中,今昭握紧电话,看着那一片模糊已经切实变成了,一个虫洞一样的东西。 然而在那一片的黑暗虫洞之中,她觉得她仿佛看见了一个人的影子,就好像有什么人透过这个洞在望着这边一样。 第四百零二回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滴酒赠故人 “王尔德说,即使身处臭水沟,也要仰望星空。” “康德说,世间有两件东西,思之辗转反侧,历久弥新,叹服敬畏,那边是头顶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法则。” “李白说,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十代博士说,我燃烧了一颗恒星,只为与你说声再见。” “……前面都很好,最后一句什么鬼!” “总之,你们不必太担心了,虽然看上去好像有个很大的虫洞出现了,但是我们的世界每天新出现的和刚消亡的虫洞,每天哦,都有百十来个,所以大可不必惊讶。这宇宙浩瀚,地球不可能孤独一人。” “实际上我不太想刺激你们,地球的科技文明程度其实并不高……” “好了,华练姐,老周,我知道你们都是大牛,我知道那个故宫的虫洞不需要担心就可以了!”今昭举手,“反正华练姐你的意思就是,最近因为处理那个虫洞,清平馆有可能出入几个外星人几个大咖几个奇葩几个我都认不出的玩意,这个我知道了,只要他们长得顺眼一点,我是没有问题的。” 华练用一种怜悯的延伸看着今昭:“说真的,以你的太岁技能,很可能一眼就看破他们的伪装,想看个人皮都不能。而且其实并不会真的有外星人啊那个毕竟不是我们的管辖范围。” “……多谢提醒。” “Allons-y!” “Geronimo!” “Fantastic!” “够了!”蔓蓝手一挥,鼓着腮瞪着东跨院里幼稚地用牙刷当原力魔杖之类武器正在格斗的利白萨和老宋老元三个人,“老白,门口有个使馆来的车,找你的。老宋,头儿让你快去买菜,老元,今天你的药喝了吗!” 三个人看着连蔓蓝都咆哮了,赶忙各自刷牙洗脸换衣服,利白萨穿好衬衫嘀咕了一句“这年月完了连蓝儿都这样了还有萌妹子么”,得到了蔓蓝一记眼刀。 也难怪蔓蓝气急败坏。 玉卮进入孕期后半程,虽然依旧是细手细脚,连肚子也没有大,可到底号称是孕妇,基本上已经不管清平馆里的杂务了;青婀是人家媳妇,回娘家蹭饭是常有的,帮忙倒是帮不上多少了;鬼王姬现在跟大理寺一起调查那文龙纯溪等等诸多事务,能吃上饭都是谢天谢地;清平馆里的妹子,就只剩下蔓蓝和今昭两人,左支右绌,实在是忙的够呛。 原本不忙的。 原本八荒界因为文龙的案子,震惊全员,清平馆里的客人都少了好多。仅存的客人都是附近熟客以及来参加书画大会的人,靠着蔓蓝指挥小金人们,也能应付,然而因为故宫的脊兽,幽都来往的人又多了起来。清平馆声名在外,还供着几个大神,不可能不被人登门走访。 现在好了,华练告诉他们,因为身份敏感,云归梦徊不太方便,清平馆还要提高戒备,加强法阵。 而且,可能还会真的有几个特别牛的虫洞学家来研究这次的事情,其中个别的人,还真的是外星人。 蔓蓝一想这个就觉得炸,要说是八荒界的,不,哪怕是云上九野的,她都不觉得怎样,但是外星人……外星人什么的那是天体物理学啊量子物理学啊完全不懂啊!半个那个圈子里的人,她都不认识,可现在她偏偏还要跟今昭一起指挥那些小金人,应酬外星人! “昭,这事儿靠你了,我能不能只管点菜和收银?”蔓蓝卖萌脸看着今昭。 今昭咬牙:“别想!我也怕得很好吗!你倒还能看见个人形,我这一回头可能发现那就是异形啊!异形!” 两个姑娘相顾无言,唯有执手相看泪眼。 老周擦了擦手,哼了一声:“行了,蔓蓝,你去管收银下单之类的电脑系统的事情,今昭帮着蔓蓝,顺便辨识一下身份,负责住宿的登记,老宋去点菜应酬,这样可以了吧。” “老周我发现你真的是刀子嘴豆腐心。”蔓蓝开心地举起双手表示极力赞同。 老周横了蔓蓝一眼,今昭在一旁觉得那种眼神就好像对付妻子的娘家侄女毫无办法的大姨夫的眼神。 “你在这里,正好,过来帮忙。” 一个声音响起,今昭回头,差点吓得滑倒在地。 身后一人,人身莲叶头,莲叶圆肥硕大,上有莲花花苞,那种“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大小,正探在今昭的鼻尖儿前面。 若不是今昭知道这是陈清平的声音,她一定会觉得这是个外星人品种,比方说莲花星人? “怎么了?”陈清平举着莲叶问,那莲叶刚巧遮住了他的头颈,猛一看还真有点吓人。 “没事,没事。”今昭摆手。 陈清平示意今昭跟着他去了位于地下的酒窖,取了一桶味道清冽的双白来,拿出一个玉壶,将那莲叶卷成了太卷的形状,插入壶中。 古人喜欢折花取酒,取其风雅清香,但是…… 今昭觉得按照这个卷法,莲叶会挡住那酒的流势,忍不住出声问:“你卷这么结实,还能漏下去么?” 陈清平拿出一根银针,在那莲叶上刺了好些的小洞,然后淡定将双白倒在莲叶上,又用玉纽封儿堵了壶口,回答:“慢慢漏吧,据说要一两夜的功夫。那酒漏过细小的叶空,得莲叶之香。这是古书里记载制造会稽莲白的法子。最近有人要订,做好了你跟我送去。” 大概是因为叶上针孔太小的缘故,那些酒果然漏了两夜,第三日的下午,陈清平用那玉壶盛着会稽莲白,叫上今昭去送酒。 看着穿着白衬衫卷着袖子抱着那会稽莲白酒壶的陈清平出现在南池子附近,今昭觉得他和这个环境还是有点违和感的,至少一般人的白衬衫绝没有陈清平的这么白这么白得发闪。 陈清平带着今昭走进了一条胡同,七拐八拐,边走边解释:“这是我一位故人,曾救我一命。” 今昭瞪大眼睛:“我还以为你的救命故人只有华练姐!” 陈清平浅浅一笑:“这个人,在华练之前。” 今昭好奇心爆表,看着陈清平推开一扇虚掩的院门,走进了一个有点破落的四合院。 北京城里不乏这种老实的破败的院子,拆不动又修不起,只能日以继夜破败着,成为这个日益繁华日益现代化的城市里一根傲骨,有人嫌弃套牢,有人叹服不折。 正房应当是租出去了,门上有锁,瞥一眼里面,只看见满室的凌乱不堪。西厢房却走出一个十分邋遢的人来,要不是陈清平上前去说话,今昭简直会以为这个汉子是丐帮的! 这是个头发胡子乱糟糟,穿的也凌乱的男人,因为头发胡子衣服都是那种破破烂烂层层叠叠的,所以也看不出胖瘦来,有几分当年犀利哥的风范,只是人家犀利哥好歹能看出来五官,这个货已经一团糊了。 今昭觉得这个人可以引荐给燕螭,燕螭一定会惊叫:“尼玛好一个糙丐!哪个服的!” “敬哥儿。”陈清平跟那男人打了招呼。 那敬哥儿看了看陈清平,点点头,又看了看今昭:“你媳妇?” 一瞬间敏锐的太岁就觉得,这个人肯定不是一个普通的糙丐,因为这一张嘴他音色虽然黯哑,但唇红齿白,根本不像是过苦日子的人。 于是太岁就很迟钝地忽略了敬哥儿那一声问话,也没有太留意陈清平回答了一个“嗯”。 跟着敬哥儿进了屋子里,今昭看见屋子里的炕头上有个病歪歪的人,瞧着面如金纸,已经是时日无多的样子。 陈清平看了看那病人,问敬哥儿:“这就是这次的?” 敬哥儿点头:“也没多久了,吓坏了,就是想老家的酒。” 陈清平把那会稽莲白递给敬哥儿:“按照你的法子做的,好不好你再看。” 敬哥儿嗯了一声,顺手拿来一个陶瓷茶缸,扶起那病人:“司马,起来喝酒了。” 那病人眼神浑浊,好一会儿才对准焦距,露出一个只有真正的白痴才会有的那种天真痴傻的笑容:“她来接我了!她原谅我了!” 敬哥儿的语气波澜不惊:“来,她做的酒。” 那病人闻到了茶缸里带着莲叶清香的酒,垂死的眼睛里迸射出仿佛孩童见到了母亲一样的光芒:“是她做的!她做的!” “嗯嗯。”敬哥儿心不在焉地应付,“还是熟悉的牌子,熟悉的味道。” 要不是那病人眼中的光彩和毫不掩饰的喜悦让人觉得有点心酸,今昭简直要被这个敬哥儿这句话给逗得笑出声来。 那病人抱着茶缸,啜饮一口,瞧着手势动作,也应当是好出身的贵家人,虽然病入膏肓,但举止依旧有一种行云流水的优雅。 只是今昭瞧着病人的身份,有点迷之眼熟。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司马德宗,好像是晋朝的某个皇帝,但是皇帝是这般痴傻的?真的可能么?还是说他是后来因为什么事儿才变得痴傻的? “别想了。”那个糙丐,哦不,敬哥儿看了一眼那病人,“他是从生下来就傻了,你要是不知道这个名字,自己去百度吧。” 今昭觉得这会儿不太适合拿手机百度,只是应了一声,很老实地站在陈清平的身边,听着陈清平和那敬哥儿简单地寒暄。 “……这么说你还要再捡一个落下来的人。”陈清平说。 “是啊,真麻烦。那个黑洞出现在什么地方不行,非要找我麻烦。”敬哥儿语气很是心不在焉。 “这次捡谁?”陈清平问。 “我怎么知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控制不了这个事儿的。捡到谁算谁吧,希望捡一个漂亮妞。”敬哥儿的语气,今昭觉得吧,就算真的捡到了一个漂亮妞儿,他也不见得多高兴。 陈清平又简单聊了几句,还写了一张禁忌单子给那个敬哥儿。 敬哥儿看了看单子上几样食材,语气更加不耐烦:“这么麻烦啊。” “他不死,你也能过几天简单日子。”陈清平说,“一个白痴,总是比正常人好容易相处的。” “……你这个理论简直有病。”敬哥儿翻白眼。 今昭伸拇指表示点赞并且顶楼上的。 陈清平起身告辞:“既然你也不在意,那就按照这单子吃,估计他就活不出三五天了。” 今昭也开始翻白眼。 倒是敬哥儿似乎真的认真思考起这个建议来,但最终,他看了看那已经喝空了一缸子的莲白酒,抱着茶缸呜呜哭着喊“阿爱,阿爱,他们都欺负我”的司马德宗,叹了一口气,语气里终于有了几分对这晋朝白痴皇帝的可怜:“算了,好聚好散吧。我也不差这几天了。” 今昭听着这话,心里头很难受,她道了一句再见之后,就默默跟着陈清平出了南池子胡同。两人没有立刻去找车坐,而是沿着长安街一路往王府井的方向走,许久陈清平打破沉默:“敬哥儿是落凰。” “啊?”今昭十分吃惊。 跟画魂一样,落凰也是极其罕见,人数极其少的八荒er。 原因无它,落凰是凤凰一族的众多分支里的一个,据说落凰的先祖犯了错,对一位圣贤坠落山崖身死,袖手旁观,导致一国相卿就此陨落。为了惩罚落凰先祖的这一次高台看戏,落凰一族便背负了一个诅咒。 落凰们将永远在时空之中流浪,穿越时间与空间,走遍华夏大地的每一寸角落,去拯救那些因为命中不注定的摔落而将要失去生命的人们。 简单地说,落凰是百分百看见掉下来的人就要去接的设定。 每一代的落凰,都要守着自己接住的那个人,直到那人死去。 “你也不必担心了,落凰的修行方式挺省事的,他并不觉得糟心。”陈清平说道。 不知道这个叫做敬哥儿的落凰是怎么接到司马德宗的,司马德宗又怎么会掉落,但今昭知道,一旦司马德宗死去,落凰就会被随机进又一个命运的场景里,去接住另一个掉下来的人。 今昭这么想就觉得敬哥儿也挺可怜的,想到这里她拿出了手机百度了一下司马德宗,然后差点一脚踩进水坑里。 司马德宗,晋安帝,天生驽钝痴愚,终年三十七岁,其结发妻子,晋安帝皇后,名为,王神爱。 第四百零三回千载贤愚同大胃,几人吃掉十几斤 又是一年端午节。 清平馆里接到了新任莲城城主赵勋的帖子,邀请清平馆参加莲城端午夜市。说是“邀请”和“参加”,其实就是让清平馆开一阵子莲城的门,做一做端午节的生意。若是往常,清平馆不需要这种帖子,就会去参加这份热闹,毕竟每年这个端午夜市也会出现许多名家美食,但去年忙了过去,就没想起来这件事情,今年这么忙,更是不好说了。 尽管包括今昭也都很想去热闹一下,放松放松最近乌云罩顶的晦气,但她和蔓蓝谁也不好说出口,因为主事的老周眼底下的黑眼圈都能被怀疑是上了烟熏妆。 虽然果然如华练安慰,并没有什么外星人,可这么缺人手,也很糟糕啊。 开市的五月初一这一白天,蔓蓝和今昭几次对视,欲语还休,老周忙的脚打后脑勺,根本没注意。 倒是老元因为静养,只干点儿坐着点点钞票收收钱的事情,趁着上厕所遇见老周的时候提了一句:“去就去吧,大不了我们定了菜单子,少卖几样。” 老周倒是没注意,想了想最近发生的事情,还有被折腾得腰酸背痛还要晚上核对库房的蔓蓝,以及本就被华练训练得生不如死还去理想国度熬了一阵子的今昭,心里头也有点酸,皱眉挥手:“那你就定个单子吧,我去和老大说。” 老元眉开眼笑:“那就好了!反正头儿不管这些庶务。你同意了他就不会反对了。” “说起来,老朱陪玉卮待产也有几天了,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老周皱眉头,“难道是因为风神有什么不一样?” “说起来比这个更严重的是玉卮快生了肚子怎么一点变化也没有?难不成生的是一窝兔崽子?你别跟我提风神,我可不了解这些洪荒之神。”老元也是一副细思恐极的表情。 “算了这个我们别管了,她不是之前和老朱加上华练密谋了很一阵子,谁知道有什么幺蛾子,也就今昭傻乎乎的会信是真的要生了。”老周挥挥手,赶苍蝇一样示意老元快点去准备菜单子赶紧滚蛋。 老元一副谢主隆恩脸跑去找陈清平不提,老周却坐在吧台后面仔细思考玉卮这突如其来的怀孕和朱师傅对她孕情的讳莫如深。 玉卮并不是真正的兔子精,她是奇葩的羑里兔仙和玉族的混血,因此当年乳名才叫做玉兔。 这个混血有什么讲究么? 正想着,门口叮铃一声,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入耳:“哎呀!开张没呀?饿死了,有什么快的整点儿!” 那声音本是十分悦耳清润的男中音,一听就有一种仿佛怀里抱着一只乖巧温暖的猫儿在给它抚毛的舒服和幸福。 按说拥有这样不输给宫韵白的声音的人是在是说话不应该有口音的,但偏偏这人带着几分东北味儿,愣是把好好一把男神音说成了相声小品段子。 “我想想啊,有没有饺子啊!整点儿酸菜馅儿饺子!”那男人大马金刀坐了下来,拍了拍桌子。 “……这个季节不可能有酸菜的。”老宋勉力维持着官方笑容。 那男人想了想,看了看挂在墙上的菜牌,指着其中最大的一块儿:“那就这个!” “……”老宋看了看那菜牌,那上面写着“季节限定”,嘴角一抽,“您觉得换一个怎么样?” 那男人想了想,然后豪迈地一挥手:“那就从这边开始到这边吧。” 老宋看了看墙上一水儿十几个菜牌,默默记下,保持趣多多的笑容,点头,下单,上茶。 “……这是大白菜?”那男人问老宋。 “乾隆白菜。”老宋笑眯眯回答。 “乾隆那个黄口小儿能不能不要到处题词写字赠菜名送牌匾?”那男人骂了一句,嫌弃地看着那一碗芝麻酱拌的甜唧唧的生大白菜。 “……这是豆腐?”那男人问老宋。 “乾隆豆腐。”老宋笑眯眯回答。 “乾隆那个黄口小儿能不能不要到处题词写字赠菜名送牌匾?”那男人骂了一句,嫌弃地看着那一碗裹了鸡蛋炸的油乎乎的豆腐块儿。 老宋点了点头对吧台的老周喊:“那个平桥豆腐也不用做了。”然后转过脸对那男人说,“平桥豆腐也是因为乾隆才出名的。” 那男人立刻换了更嫌弃的脸,翻了翻菜单,啪地合拢:“算了,我也不想了,你给我来一个肘子。” “……” 等那十几道菜和一整个东坡肘子酥酥烂烂端上去,那男人已经干吃了三碗大米饭和一笼屉豆沙包。 东坡肘子上来以后,男人的眼睛明显一亮。 清平馆的东坡肘子,是加了南北朝的某个古方在里面的。 未长成的小猪,取起肥厚的后腿,先用树枝烧出来的烟,以熏制的方式,给肘子加热,褪去肘子的猪毛。 熏热的肘子,会有一点点野兽的腥气。用姜片略略擦过肘子的肉皮,拿一个很大的陶锅,用料酒作为汤底,加入香药,支起网子,将肘子放在上面,盖好陶锅的罐子。 火透过陶罐的底部,将料酒和香药煮得沸腾,热气带着味道,熏蒸着肘子,穿过皮肤,渗入脂肪,穿透肌理。那种熏蒸的办法,可以使得脂肪凝而不化,有一种流动之感。而瘦肉因为长时间的热气蒸腾,变得软烂但又充满的汁液,酥而不柴,柔而不烂。 将熏蒸好的肘子拿出来以后,再用寻常制作东坡肘子的办法,上浆上味儿。 在南北朝的时候,用陶锅熏蒸制作肉食,是非常奢侈的行为,有豪奢的贵族,用珍稀的美酒熏蒸乳猪,号称只肉只金。 但不得不承认,这么做出来的肉,能够最大限度保存肉里的汁液,现代点儿说,营养成分也都锁在里面。 这样做出来的东坡肘子,虽然看着是东坡肘子,但吃起来,却比一般的东坡肘子多了不少津液感和凝脂般的感觉。 这男人瞧着就是老饕,一眼便看出这肘子不寻常,他看着老宋,咧嘴一笑:“清平馆的确是有些意思,怪不得九妹乐不思蜀。” ……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老宋忍不住内心唱了起来,转身去帮今昭端汤。 “……为什么我看着他觉得有点撑呢,今晚的主食我就不吃了。”今昭一边看着,那男人虽然速度很快,但有条不紊,吃相举止十分优雅。 这一点和沈鲜衣有一拼。 “他还没吃完么?”今昭问。 老宋看了看pad上的点单记录说道:“上面还有几道的硬菜没上呢。” “为什么一个人点了东坡肘子还要点火燎五方呢?”今昭也觉得很忧伤。更令她觉得忧伤的是,这个男人把那个老绿色的青团一样圆润的外衣脱掉以后,露出穿着T恤的身子,宽肩窄臀,腹肌线几乎要穿透T恤衫。 尽管不像是老宋和黄少卿那样,一看就是练过的,但这种不太壮但非常结实的感觉,更有日常人的吸引力。那是属于东方人的那种线条特别流畅的,仿佛是飞鸟入水,子弹出膛的线条美。 连并不花痴的今昭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男人现在T恤配着工装裤的样子,倒有几分散发着荷尔蒙的慵懒诱惑了,刚才明明看着是个浓眉大眼刚毅英朗的汉子! 今昭正要说什么,就见华练带着外面的雨丝寒意走进来,一面脱外套一面擦着脸上的水,跟今昭说:“快点给我张纸巾!莫名其妙就下雨了也是哔了狗了。” “九妹!”那男人突然通了电一样跳起来,一巴掌拍上了华练的后背。 华练只觉得脑后掌风来袭,一个俯身躲过,伸手抓住来人的手掌扭麻花一样一掰。 “痛呃呃呃!” “二哥?!” 华练换了衣服,笑眯眯地给大家介绍:“这位是烛龙之族行二的老二,仲幽。二哥,这些就是我的小伙伴们。” “……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老宋嘀咕,扫了一眼这么三五分钟就已经吃完了一整个肘子的那男人。 “为什么不是二幽?”今昭挠头,没有意识到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 “噗哈哈哈哈哈。”那被今昭喊了一声“二幽”的汉子大笑起来,“很多年没有人敢这么跟我说话了啊!” “好了好了别闹了。”华练落座,拿出一份古老的地图来递给那仲幽,“你要的东西。” “好啦好啦,就算是你不给我这个,你开口我还能不帮忙嘛!说吧到底什么事儿这么坑你,愁眉苦脸的,我看你这一年都老了!”那男人口没遮拦地说。 华练眉一竖,那男人连忙又往回找补:“不过气质成熟也是好事,好事哈。”说完,他又开始埋头大吃,一道狂风卷残云似地,把桌子上的菜都扫了一个干净。 “没有菜了吗?我就点了这么点儿?”那男人一脸茫然。 “你已经吃了我一个星期的量了二哥。”华练扶额。 “哎呀我会付钱的啊。”那男人挥挥手,转向老宋,“要不整一盘子酱牛肉?还是手扒羊肉?” “二哥!你已经点了肉方你不记得了吗!”老宋都对这男人的食量表示炸。 “火燎肉方来咯!”蔓蓝很开心地端着她一直帮忙看着火候还拿喷枪在上面画画的火燎肉方,可刚一进前厅就发现了全员黑线之中一个笑得跌宕起伏的男子。 “唉呀妈呀,这不是百花谷的小丫头吗!怎么小丫头们都整到这里来了,这是小丫头博物馆嘛?!”那男人笑得阳光灿烂,令人看了就觉得开心愉悦,可说话的内容却有点欠抽。 “咦?这不是姬发大哥么,你怎么来啦?”蔓蓝很开心地问那男子。 众人除华练又齐齐转头看着那笑得眼泪都彪出来的男人。 大家所知道的姬发,只有一个,那就是周文王的次子,讨伐商纣王的周武王姬发。 一代天子,英年早逝。 据说文韬武略,无所不能。 就这样的?一顿吃个十几斤? 老宋压低声音问蔓蓝:“你说这个傻汉子是姬发?” 蔓蓝猛点头:“是啊,他和我们师父还蛮熟哪。不过,姬发也是烛龙一族的人哦。” “烛龙一族就这么……呵呵哒?”老宋看了看华练,又看了看姬发,觉得内心十分复杂。 姬发边笑边猛拍老宋的肩膀:“你说谁彪呵呵呢?” 老宋被拍的呲牙咧嘴:“我没说你彪呵呵啊!” 华练拍着姬发:“我觉得他的意思就是说你彪呵呵啊。” 姬发伸手就掐住华练的脸蛋:“我觉得他的意思是说咱们俩彪呵呵。” 老宋抱头:“够了,我彪呵呵还不行吗!” 今昭扑哧一声笑出来,这种全员开启逗比光环的情景,在清平馆里,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诶等等。 太岁猛地望向姬发。 姬发?! “周武王姬发?!”今昭尖叫。 “……我说小太岁,你也忒迟钝了啊。”姬发一面夹着一块儿肉方,一面慈祥地回答,“我就是姬发,不过,我是烛龙一族的姬发。我们烛龙一族擅长处理时间啊虫洞啊维度啊这种事儿,所以,我,是被你的华练姐,喊来帮忙的哈。” 说完,姬发挠了挠脸,又抛出来一个雷:“你们也不要太担心了,目前的各地出现的那玩意应该算不上是虫洞,而是比较简单的一种……不会出现什么外星人的,最多就是出现一些垃圾货,比如飞出来点儿什么枭光之类的,当然可能也会有人被神隐掉啥的!” “还不如来个外星人好吗!” 第四百零四回云母瓦片烛影深,吃完晚饭晓星辰 入夏后,北半球的星空就应当变得十分漂亮了。 今昭抬起头,先走到五道营的天空下看了看,觉得没看见什么星星,又悻悻然开了山塘街的门,也觉得没什么星星,想了想,去了灵城的二门,还是没什么星星,最后一怒之下发短信给华练:“华练姐,这边哪个门可以看见星星?!” 华练很快回复:“要不然你和陈清平说一声,去唐朝吧。我记得中宗时候有大星天候,很有看头。” 这一竿子也支得太远了啊! 今昭无语,最近是非本来就多,她要是贸贸然就这么乱开,万一惹了什么人回来,还不是麻烦。 “要不然,去百花谷吧。”蔓蓝想了想,“我和师父打个电话,就能到百花谷,你也没去过,那边还是很好看哒!我想想,去吧老周老宋还有老元也叫上,还有你们家那位,咱们去喝个茶。” “百花谷,不会有蚊虫吧……”今昭挠了挠胳膊上的蚊子包。 “不会的,我会点香,没问题的!”蔓蓝似乎对在自己的地头招待朋友这个想法很有兴趣,这就起身去打电话张罗茶点,今昭想想,平时似乎也没有这么闲,人也没有这么少,蔓蓝也就没有顾上过这件事情,眼下她既然这么高兴,那就去吧。 今昭在厨房里拿了玉腰糕豌豆黄糯米团子糖芋苗之类的东西,又拿了茶水饮料,一抬头看见老宋和陈清平抬着一个户外用的烤炉,脸一黑:“这是干什么?” “我听说百花谷里水清鱼肥……”陈清平蹙眉。 “赶紧放回去不然蔓蓝知道了非得把你种的那些香草给扒光不可!”今昭推着陈清平,“快放回去!” 一会儿的功夫,东西都收拾妥当,一行人开门入谷,扑面而来的便是百花青草香。 和今昭想象的满地都是鲜花的模样不同,百花谷好像,嗯,是个旅游景点。 门口立着“昆仑山百花谷特级风景区”的牌子,还有参观路线图。 从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来看,百花谷有几十处大大小小的山谷溪流,被昆仑山的雪域环抱其中。还有大片大片没有道路,标注“办公区域”的地方,那些地方就是蔓蓝的地盘,也是花仙们的住地。 “蔓蓝,你真是豪宅啊!”老宋指着最大一块儿“办公区域”一角的一行小字念出来,“百花川,联系负责人,蔓蓝。” 蔓蓝挠挠头:“但是这些土地又不是我的啊,属于我师父。” 大家于是转头齐齐看着老周。 老宋刚开口:“你个小白脸……” 老周伸脚就将他踹倒了。 一行人跟着回娘家一样兴奋的蔓蓝一路沿着大门口走到了一排后罩房一样的小屋子前面,门口一个打着瞌睡的少年见到蔓蓝,十分兴奋地喊:“小蓝姐你回来了!”而后转头一副丰收的喜悦状拿起身边的电话一通猛摇,“小蓝姐回——” “啊,阿草,我就是回来溜达溜达,不会住的。不要告诉他们啦。这次还有朋友,闹起来还要招待很麻烦。”蔓蓝抬抬手示意那少年淡定。 少年阿草满脸激动地跟蔓蓝握手,然后目送蔓蓝等人走进了木屋的转轮台传送法阵。 “为什么他的目光那么热烈眷恋,我感觉他要是不笑,我都怀疑是遗体告别。”老宋摸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蔓蓝哼了一声,没搭理老宋,开口道:“百花川!” 说完,众人眼前那种熟悉的蓝光一闪,再开眼已经是同样的木屋,但不同的窗外景色。 守着这处木屋的是个软妹子,见到蔓蓝,很有礼貌地上来行礼问好,撒娇撒痴,又拿了一篮子的点心让蔓蓝尝尝,才放大家出门。 百花川是一条大河,河水清澈,缓缓将眼前的一片花海与这木屋阻隔。吊桥摇摇,桥那头月色照耀山谷如白昼,眼看着梨花如雪,开满香玉,柳线如织,摇曳新绿,桃花红树,融堆锦华,苔色烟烟,铺就青褥。偏偏这些次第琼珠华练,还被百花川流过,花色明映,仿佛截断绫罗,界破玉烟,惊翠屏分开玉田,仿佛银河飞落九重天,更衬得月色凝冼,撒泻金笺,夜光暮云翠岫生仙。 就算是老周这种见过凡间锦绣无限的人,也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半晌没有说出话来。今昭和老宋老元更是撑不住,早就一边走过桥,一边叫着:“天啊!太美了!简直是奇迹!” “不是蔓蓝,你这种地方长大的,竟然能忍得住清平馆西跨院那么屁大的地方!”老宋觉得不可思议。 蔓蓝戳了戳老宋的胳膊,指了指陈清平。 老宋立刻闭嘴了。 蔓蓝一笑:“哎呀,看了几百年,也没什么变化,换做你也会看烦的。” “说的有道理,这么说就算是美貌如仙,习惯了就没劲儿了。所以蓝儿你是不看重美貌的!”老宋看了一眼老元。 老元立刻苦瓜脸:“难道我的美貌不能算数了么?” 蔓蓝看了看老元,一脸纳闷:“我从来也没觉得你美貌啊……” 大家都憋着笑不忍心刺激已然失恋却不肯放弃的老元,纷纷下了桥,找了一个莲花白玉甬道通着的亭子,开始摆炉子烧开水铺桌布放点心。 清风徐徐,百花谷那格外大而圆的月亮,让眼前的视野有了一种比白天更朦胧,比夜晚更明亮的美妙体验,连平时的美食,都有了灯下看美人的风韵,尤其是刚才那个软妹给蔓蓝的一篮子自己做的点心,虽然以清平馆诸位的口味刁钻吃着,觉得有点偏甜,火候也老了点儿,但毕竟是软妹做的,月光一照,各个圆小可爱,暖玉生烟一般。 “以前我们头一批花仙都在修行的时候,就经常这样坐在一起小聚。”蔓蓝很怀念地泡着一壶玉兰香片。 “后来呢?”老元很忠诚地扮演接话捧哏的角色。 “后来大家都出来,各奔东西了呀,有的在守城,有的在帮助别人,总之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做,想要那么整齐地聚在一起已经不可能了呢。”蔓蓝无奈摇头。 “你们约好,每隔几年抽出一天就好了啊。”老元不以为意,八荒er们的寿命很长,三五年抽出来一天,绝不应该是个问题的。 “但是……也有人已经来不了了。”蔓蓝想起了什么。 老元还要问,却被老周狠狠踩了一脚,老宋则拿起一个兔子形状的点心问:“这是什么馅儿的?” 蔓蓝看了看:“好像是玫瑰花。” 今昭知道蔓蓝想起了什么,心里头叹气,却也不能表现出来。 毕竟是有人真的回不来了,琼花花仙良箴,还有连城城主,是彼岸花的花仙……就算是八荒界,不,八荒界,比人类更为残酷,更加弱肉强食的世界,的确是真的在发生着那种无可避免的,生离死别。 越强大,越任性,越无所顾忌。 这些神鬼妖魔,是真的拥有比规则和底线更为彪悍的力量,所以也就更加难以管束。 “……想什么呢?”陈清平揉了揉今昭的头发,“再不吃,就干了。” 今昭看了看碟子里已经剥开的一个淡绿色的,好像是糯米之类的做的小果子,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绷了皮儿,连忙眼疾手快地塞进嘴里。 ……真好吃啊。 这种果子剥掉外皮儿以后,里面的馅儿还是温热的,站都站不住,那热度融化了一层薄薄的江米纸,放在嘴里就变成了轻而软的一团软云似地,带着淡淡的玫瑰香味儿。 “这是用温热的奶泡打出来的。”陈清平看着手里的果子,“你喜欢?” 今昭立刻变成谄媚脸,点头如琢米。 陈清平拍了拍她的头:“我知道了。” “来来来!尝尝这个!这是用莹草做的青团,很有趣的哦。”蔓蓝分着差不多有同仁堂的药丸子那么大的青团。这些青团看着是普通的绿色,比他们吃过的青团颜色要浅,瞧着里面有些粗糙的渣滓,形成了碎玉一样的纹路,倒不是知道是刻意的还是天然的。 今昭咬了一口,转头问陈清平:“这是抹茶馅儿的?” 陈清平咂摸片刻回答:“不是,应当是香片。” 老周眯眼品了品:“虽然刚入口有一点点茶苦,但是回味很绵长,像是茉莉花茶的那种感觉,我也觉得是香片那种。” 正说着老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指着三个人:“哎呦呦恍恍惚惚何厚铧啊!” “说人话。”老周淡淡看了他一眼。 年族世子立马拽了拽腿上的毛毯:“那个,你们的嘴巴里……有火?” 有火? 今昭低头一看,倒也不是火,而是,怎么说呢,像是鬼火一样的东西,不过没有那么瘆人。 “像是萤火虫一样啊!”老宋很开心地吐着气。 “对对!萤火虫!”今昭觉得这个比喻非常恰当。 随着她张开嘴巴呼吸,有莹莹的光点被呼出来,那种感觉类似于开口吐火,但吐出来的荧光温婉可爱,光华流转,斑斑点点,与萤火虫汇聚一般。 “所以叫做莹草啊。这种草炒好做茶,茶也是这样荧光闪耀的,只是做了馅儿更有趣!”蔓蓝很开心地介绍,“百花谷里面有趣的东西蛮多的,但是我们除了点心和茶,都不太会做啊哈哈哈哈。” “……蔓蓝你真的不怕说出来这地方就被头儿给清仓了么。”老宋扶额。 “不会哒这边植物长得很快的,如果头儿需要的话我挖点土给他养罗勒也——好啦我知道了我会给您老人家挖土的不要看我了啊啊啊!”蔓蓝抓脸。 任何人被陈清平用那种“一块儿看着很新鲜应该适合灸烤的肉啊”的眼神看着,都会崩溃的。 “好了好了喝茶!”老元打着圆场。 今天来的人比较少,场面上也不如清平馆人齐的时候热闹,别说后来的熟客诸如利白萨宫韵白之类,就连朱玉华辉都不在。 “也难得人这么少呢。”今昭笑道。 老宋作为清平馆的元老之一,捧着茶杯很感慨地说:“这么多年了啊……” “是啊,这么多年了。”老周也难得没有跟老宋斗嘴,非常平和地啜了一口茶,那香片里不知名的花草香气氤氲弥散,伴随着晚风,让人觉得心情舒悦平和。眼前的花海与萤火随风摇曳,星空璀璨。 按说这是非常美好宁静的夏夜,那首歌里怎么唱来着,天空中繁星点点,可是今昭还是觉得,心里头有些痴念。 如果,如果一直这样,打开门,看见最好的朋友,最喜欢的人,可以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带着最好的食物,去看最好的风景,那该有多好。 但是为什么,今昭的心里有一种古怪的直觉,这样最好的年华最好的时光已经走到了尾声,一切都要改变,最好的现在将要变成最好的回忆,即将迎来那不知道会不会很好的结局,走到这段最好的旅程的终点。 第四百零五回 星星仙语听不尽,却向五指翻翅飞 “这是目前为止,规模最大的罅隙了。” 夜空之下一轮被脏污的空气遮蔽了光华的毛月亮,透着小气的光,半照在京郊一处山中,大片的葡萄园里,没有人可能发现,葡萄藤的阴凉下,还藏着如此巨大的黑洞。 “那头是什么?出来的都死了么。”陈辉卿的声音在这样的夜色里听着,格外的高远而寒冷,就好像他完全不在乎对面的世界和那个世界里穿过时间和空间而来的生物,他彻头彻尾希望他们毁灭一般。 如果是熟悉他的人,可能会很吃惊,因为这是非常罕见的陈辉卿。 “出来的枭光已经死了,郁垒正在处理,但是因为罅隙不够大,我们还没有人过去。”接话的里行使从葡萄藤下走来,眉目俊美,睫羽扇扇,正是神荼。 “总之我们开始吧,这个地方也瞒不了多久了。”华练语气平淡,拿出一副黑色的手套,一只戴在了自己的手上,一只递给了她身后的一个年轻女郎。 那女郎看着二十多岁,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西服上衣,搭配一条浅薄荷色的套裙,头发梳在耳后,尽管披散着,却不显得凌乱。接过华练戴的手套,那女郎慢慢地将黑色手套戴好,对华练点点头。 “我先来。”华练蹲了下来,慢慢地将戴着黑色手套的那只手伸入了倾斜在地面上的那个好像虚无黑洞的罅隙。她没有任何表情,旁人也无从判断她是摸到什么,还是一无所获。 “什么都没有么?”神荼心急地问。 “陆尘试试吧。”华练把手收回来,没有多说。 那女郎被点名,颇为优雅地侧腿蹲下,将手伸了进去,她与华练的轻松写意不同,手臂紧绷,还在轻轻地晃动,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她的手臂是一条蛇,正在屈伸蜿蜒地向前爬行,观察环境。 片刻之后,那女郎就像是被电了一下似地,猛地收回手,手腕和手那一块儿的手套已经干瘪下去,但抽回来这一瞬间,又鼓掌起来,摘下手套,那只手依旧是白皙修长。 “是个房间,普通的布置,有很多史书,还有些字画。看上去像一个书房。没有看到人,但是房间里一定有人。”陆尘平静地说。 “肯定有人,因为有人和我握了一下手。”华练十分淡定地说,“我试着把他拉过来,但是当然被他逃脱了。不过从他的握力和骨骼来感觉,应该是个年轻的男性,个子不会很高,养尊处优的,手上皮肤不错。” “那一头竟然是人类么?!”神荼很吃惊。 “也不一定,可能是人类,八荒er,外星人,反正应该是个人型生物,至少他有一只人手。”陆尘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他用什么东西划了我的手一下,很小很薄,感觉可能是刻刀之类的东西。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有一种特别可怕的感觉,马上将手收回来了。”说着,她伸手让华练看着她的手指头上沾着的一点点黑色里混着少许金色的粉末。 华练几乎立刻就想到了文龙案。 “的确,你要是晚一点,恐怕就尴尬了。”郁垒指着那个罅隙。 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刚才还连通着不知道哪里的那个罅隙,已经消失不见了。 “暂时先回家吧,洗洗澡,吃点儿东西,再慢慢谈。”华练招呼,“正好回去看看大家,顺便问问玉卮到底生了没有。” “说起来玉卮到底是有没有怀孕,你别是有什么阴谋吧。”神荼用十分不信任的眼神看着华练。 “并没有。嗯。”华练的回答,也不知道是针对怀孕的,还是针对阴谋的。 一行人沿着没有人的酒庄的小路,缓缓往停车场走。 夏夜的风吹起这一片绿野山丘的清香花草味道,如果这个时候有人看见这些人,也只会觉得,他们是住在酒庄里休闲度假的人。 只是若仔细听,他们的对话,内容有点意义不明。 “这么说,那个罅隙是可以关掉的。人为控制的。”陆尘一边走,一边用手机软件记录着什么。 “故宫上次那个,落凰也不知道有没有打听到什么。脊兽那么多,好歹抓一个问问。”华练想得是另一件事情。 “文龙的事情,不能就这么放过了!”神荼恶狠狠地说。 “上次的金粉,画魂给了我们一点灵感,但后面就没有再发生那种事情,这种感觉也很突然。”郁垒低声和华练交换着意见。 陈辉卿沉默地走在一侧,拿着他的保温杯,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倒是鬼王姬这会儿想起来饿了,给今昭打了一个电话:“昭啊,我们带着一个外星人回去了,你找点儿好酒菜招待一下啊。” 今天今昭和蔓蓝都有点紧张,因为她们目前是清平馆唯二剩下的妹子,却肩负着所以女性客人接待任务,而偏偏今儿要来的这个客人,就是个女性,叫做陆尘,嗯,至少是个混血外星人。 从古自今,天外来客与这个星球的接触的记录就很多,这些机密典籍旁人也许无从知晓,但东皇太一和岁时十二族这种等级的人,却还是耳熟能详的。 看过不少此类典籍记录的今昭觉得,从感觉来说,岁时十二族就已经不能算是地球人了,因为他们生活在完全不地球的环境之中,比如天音族生活的畅音之境,那就是异次元一样充满了高耸的白色建筑的圣域。还有像是宋家这样的传奇世家,基本上也是拥有一些奇怪血统的——当然不是老元吐槽的那种曲奇饼干血统。 这次来的这一位,就是岁时十二族里最大的年族和外星人的混血,外到什么地步不知道,但至少外表是看不出来的。 今昭下死眼,狠狠地看了看,却也只是看到眼前这个人是年族。 也就是说,她身体里年族的血统占据最多,让太岁自带的点读笔认为她就是一个年族。 哎呀这么看太岁的自有技能也是很机械的。今昭无力地想。 跟着华练与陈辉卿等人一起进来的,是一个有关方向的专家,这位专家并不属于官方聘请的,而是单纯以华练名义过来帮忙,研究目前这些奇怪的罅隙的。 瞧着陆尘一身写字楼御姐的打扮,老宋很诚实地表示,这个外星人看着可比那几个什么狐妖蝉子白骨精之类的更人性化。那些妖精的发色造型都非常具有八荒界的风格,反倒是这个外星人血统的女郎,衣着打扮都是非常普通的白领丽人的形象,就是有那么点儿高冷。 “太岁姑娘,你也别看了,这么看是看不出来的。”说着,陆尘拨开头发露出耳朵,两只耳朵上都箍着三个耳骨,银色雕刻,小巧漂亮。她取下一个耳骨,露出了下面凸起的骨刺,“不看耳朵,你是看不出我和普通的人类有什么区别的。” 今昭看着骨刺恍然大悟,原来每只耳朵上都有三个凸起的骨刺,像是雨伞凸出来的伞骨一般。等她把耳骨戴回去,一切又都如常了。 闲聊间陈清平带着蔓蓝上菜,那陆尘见了陈清平,还礼貌地握了握手:“久仰久仰!今天终于有机会尝尝陈男神的手艺了。” 大家纷纷看着华练,老宋忍不住说:“你平时难道还四处宣传清平馆来着?为什么外星人都知道?” “人家不是外星人好伐,人家只有四分之一的外星血统好伐?人家也是正儿八经的年族啊!还是岐阳公主那一系的懂吗?”华练揪着老宋的耳朵。 “好了好了,吃饭吃饭。”神荼饿了,赶紧收拢主题,号召群众动筷子。 这会儿是半夜,半夜的夜宵,不好吃的油腻撑顶,因此做得是鸡蓉栗米粥,小荷叶摊饼,酸奶溶球儿这样的好消化轻食。 唯独一道蟹烩,用的是西湖里的小杂蟹和杂鱼虾,单取里面的鲜味,鱼虾螃蟹熬煮得泛出浓白汤色,肉都滑在锅里,再把鱼虾螃蟹捞出来都不要。另外取荞麦面、燕麦面、黑米面、玉米面、豆腐等,各类谷物本真的颜色,捏成小小的鱼虾,稍微在热锅里烙一下,不为了做熟,而是为了烙出这些小零星水族身上的斑点花纹,将这些面捏的鱼虾螃蟹放在汤里,加了湖边野菜提提颜色和清香,就端了上来。 那汤浓郁鲜美,自然是不用提的,更难得里面的小鱼儿小螃蟹,活生生用面做出了鱼面素蟹之类的口味,要是不看它们软乎乎的小身子,还真的会以为吃的就是鱼肉蟹肉。 老宋在桌子底下踩了踩老周的脚,示意老周:头儿为了显摆一下厨艺,也是拼了啊。这大半夜的弄这些东西容易吗? 老周回踩他:有种别吃啊曲奇脸。 老宋不乐意,又踩了回去。 老周还没说什么,那陆尘却噗嗤一笑:“你们俩别踩了,再踩就踩到清平君的脚了。” 众人都是一愣。 今昭没忍住,开口问:“你怎么知道他们在桌子下面踩来踩去的?” 陆尘把放在膝盖上的手拿了起来,对今昭摆了摆:“因为我祖母那个星球上的人,五感是十分敏锐的。第六感也超群,这种敏锐遍布全身。打个比方,只要他们想,用膝盖也可以看见东西。遗传给我的,虽然没有这么厉害,但是我的左手也能看见东西,和正常的视力一样。” “原来如此啊。所以华练用煞衣裹着你的手,让你去看那罅隙的另一头。”郁垒恍然大悟。 “是的,但是因为视觉毕竟是比较敏感的,所以那边突然划过来,没有防备,感觉上有点害怕,就缩了回来,不让也许再坚持一下,可以见见是什么人。”陆尘很抱歉地对华练说道。 “哎呀没关系!反正是王八是老鳖不可能永远不伸头,倒是你,要是反应不够快,一下子罅隙关闭了,手就没有了!”华练说。 “因为我还有第六感啊,觉得不太对了,就先把手缩起来了。我也只有手可以伸缩一下了。”陆尘笑笑,很斯文优雅地喝了一口蟹烩,“嗯,清平君的手艺真的是名不虚传。” “这么说你的手是可以缩起来的?”老宋觉得很好奇。 “也不能说是缩,就是质量相等的情况下,加大密度,缩小体积。”陆尘很简明扼要地解释。 “卧槽……对不起我的脑洞有点不好。”神荼扶额。 “求别说,我不想知道。”鬼王姬抬手。 倒是陆尘,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而是笑笑补充:“这个倒不会的,因为不想看到的时候,我其实可以控制我的视力就在眼睛里,不让手去看到。不过呢,要是想看到,就能看到。比方说神荼啊,我就看见你的手,想要搭着桃夭的腰。” “……” “噗!” 第四百零六回夜长无睡爬屋巅,寥落星河欲变天 紫禁城的夜色总是这样的,因为天际广袤,显得格外苍寥,因为无人发声,显得格外空寂,因为神鬼不近,显得格外阴森。 因为太阴森了,年轻的守城者忍不住把那件根本就不怎么挡风的皮肤衣,又裹紧了一点。 今夜的感觉就和多年前一代雄主死去的那个夜晚一样,那一晚这座城池里只有很少的一小撮人知道,那个做出了壮举的皇帝,已经无声息地死在了归途,秘不发丧,就因为他亲封的次子封地距离京城太近,近则有变。 那个晚上也是这么透骨地阴寒,好像这种阴寒是打在第六感上面,和这天气冷热无关。 守城的少年抬起头,看着晴朗的天空里闪烁的点点星光,叹了一口气,这么阴寒的感觉,不知道是哪里又出来了麻烦。 正想着,半空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漩涡。 守城的少年惊愕地看着那个漩涡,看着脊兽们在漩涡范围内瑟瑟发抖,他本能地跑过去想要去救自己的朋友们,而后,他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啊,他醒了。”有人软软的声音响起。 “醒了么?去倒一碗参茶来,顺便让老周过来帮忙给他换药吧。”又有人的声音很有几分气势地吩咐。 “一会儿看看雅间里炎黄大人和宝姐说完话没有,说完了就让宝姐过来一下。”又一个听上去很正直晴朗的女孩子的声音说。 “今昭,头儿让你过去端参茶。”最开始那个软软的声音开口。 “知道了,蔓蓝,你过来帮我把他的胳膊夹一下。”那个正直晴朗的女音说。 “你们忙完了都出去吧,搁在这儿吵死了。”一个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少年音说道,接着,他又开了口,“你是嘲风一族的公子羽对吧,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我是清平馆的周思赋。” 映入公子羽眼帘的,是一个清秀的,拥有少年般的眉目的男子,眉头微皱,似乎有点不耐烦,一双眼睛虽然线条灵动,但眼神里含着复杂情绪,出卖了他的年龄。 “……清平君的话……我听朋友说过……”公子羽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就仿佛被碾压过一般,连自己用力坐起,都起不来。 “好了,这边没事了,今昭,你去告诉嘲风一族,公子羽找到了没有什么问题。” “好的!好的!” 今昭觉得最近这段时间是和脊兽干上了。 下午她跟陈清平去南池子那边,本来要看落凰,却突然接到落凰敬哥儿的电话,说他捡到一个熟人。 在八荒界的记载之中,嘲风一族是专门守护家宅的,不过基本上来讲,嘲风们守护的都是帝王宅,故宫这边的守护神公子羽,是现任嘲风族长的儿子。从永乐大帝迁都以后,一直守护着紫禁城。和落凰等人,是多年共事的老面孔了。 落凰敬哥儿是回去办事的时候,看见公子羽就扒在珍妃井旁边。那口井本来已经封死,落凰思考了很久才上前,也幸亏他最后还是上前来看了看,要不然,如果按照他的想法,可能是珍妃出来消食了,那么公子羽就不会被发现。等白天有人发现,估计公子羽的尸首都可以长毛了。 华练和四九城的这些人都私下打过招呼,但凡是看着和那些虫洞啊罅隙啊有关系的怪事,都联系她一下。敬哥儿当时就直接给华练打来电话,俩人把公子羽就这么抬回了清平馆。 华练说,公子羽是元灵被惊扰,不能安稳,如果再晚点,估计就元灵蛋碎,驾鹤归西了。 陈辉卿倒是把公子羽蛋碎的元灵补了回来,可公子羽现在还处于“神魂未定”的状态,不过今昭觉得,华练本来哪怕想起肝膋呢,都能把这个公子羽立刻治好,可她偏偏就没有这么做,反而叫来了炎黄和一个星族的女郎。 今昭走到厨房里,看了看陈清平不知道为什么开启做起来的星空棒棒糖,顺手拿了一根,然后端着参茶走了。 一碗参茶下肚,公子羽显得气色好了些,可这个时候,炎黄和那个被叫做宝姐的星族女郎走了进来。 炎黄对今昭笑了笑,然后站在了今昭的身旁。太岁顿时觉得这属于全球总部CEO站在身边,亚历山大,忙不迭把嘴里的星空棒棒糖拿了出来。 “不要紧。宝姐只是要知道,公子羽到底去了什么地方。”炎黄语音温和。 对啊。 今昭看见公子羽的时候,大约也猜到,这个在她和陈清平去故宫的那一天,被那个屋檐上的“虫洞”吸走的少年,是在N天后又被吐了出来。 然而,这几天他到底经历了什么,那一头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一个世界,还是无数的世界?这些答案,恐怕只有这个公子羽才能解答。 之前那个陆尘说过,那一头是一个人的房间。再之前有个科研小组说,那边是一片河外星系的宇宙。 “虫洞”那头到底是什么,目前说法不统一,但是,公子羽是唯一一个进去,又出来的人。 “估计是很可怕的事情吧。”炎黄微微叹气。 今昭又默默把棒棒糖塞回嘴里,糖浆微微焦糊的味道,冲淡了心头的苦涩感。 嘲风,属龙族,龙族是很抗造的,不说别的,现原形以后的麟甲,就不是一般的东西可以压得穿的。然而,看看公子羽眼下的状况,连灵魂都被碾压了。 今昭觉得按照陈清平的说法,这个公子羽就像是被炒得过火的西蓝花,颜色都不对劲了。 星族的宝姐很平静地坐在公子羽面前的椅子上,温和地笑了笑,说了一声:“你真是受苦了。” 今昭一愣,因为这么近以后才发现,这个宝姐的眼睛,瞳仁竟然和星空棒棒糖一样,是那种好像戴了银河系图案的美瞳一样的! 她把嘴里的星空棒棒糖拔出来看了看,觉得是一样一样的。 好吧,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陈清平想起来要做星空棒棒糖了,原来灵感在这里。 公子羽还处于迷迷糊糊的阶段,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在错位移位,礼貌性地应了一声,道了一句谢,刚抬眼要说些什么,就愣住了。 今昭也愣住了。 她以前倒是见过星主,只是不知道星族是岁时十二族里充当什么角色的,必杀技到底是什么,但是现在,至少她看见的这种本领,是非常开挂的。 那个宝姐的眼睛,瞳仁的部分已经从一片棒棒糖糯米纸的平面宇宙的感觉,变成了一片烟波浩渺的宇宙,光是看了这么一眼,今昭就觉得仿佛要被吸进去了,更何况正好与她对视的公子羽! 那一对儿本来看着是星空棒棒糖的眼珠儿,这会儿一片蓝紫墨钻,无数的时间与光年在此跌落,不断延展,今昭明知道自己是绝对不可能从这个角度看清楚的,可她却又肯定自己看清楚,那是一片在不断膨胀着的活动的宇宙。不断加速之中,有星星诞生和死亡,又星云缓缓漂移,也有恒星吹起灼热的太阳风。 “别看了。那是星族的女祭司的力量。”陈清平的手从脑后伸过来,捂住了今昭的眼睛,“星族的女祭司,拥有近乎大预言家的力量。她们的目光可以穿越时间的全部历史。她们可以预料到全部故事的终局。” “这是你从我手机那个太岁的app上查的吧。”今昭翻白眼看着陈清平。 陈清平笑笑,算是承认,顺手把棒棒糖拔出来,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我说那边在认真工作,你们不要这个时候发狗粮好吗?”老周咬牙切齿。 今昭立刻正襟危坐,转向了宝姐和公子羽。 长达十几分钟的,让人觉得不安的无声之后,那个宝姐终于收回眼光,让老宋扶着公子羽,喝点儿安神汤,快点睡觉。 几个人跟着炎黄和星族女祭司走出到了客厅这边,几个人都落座,看着星族女祭司。 “他那一段记忆,基本上是不会想起来了。如果他想起来,那么他一定会发疯的。”这个开篇之语,听上去就非常的不吉利,星族女祭司呷了一口橘子苏打,“我描述不出来那种感觉,这段画面,具体是什么样的,你们不如入梦自己来看看吧。” 永无休止的跌落。 今昭从踏入星族女祭司的梦境开始,就在经历这种没玩没了的跌落,伴随着下坠感的,是周围忽而亮如白昼,忽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视觉折磨,黑白之间,在黑与白之间,夹杂着一些快速闪过的片段,还有仿佛电闪雷鸣的宇宙一样的画面,那刺刺拉拉的声音刮着耳鼓,还有枭光带给人的那种独特的压抑感和窒息感。在这种压抑和窒息之中,还要体会坠落、视觉刺激、以及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停止的绝望,这种精神折磨哪怕在梦里已经被削弱,也是非常可怕的。 绝大多数人都惧怕彻底的白亮和彻底的黑暗,惧怕空无一物,五感丧失,惧怕下坠,不知道深浅的下坠,惧怕所有看不到终点的旅途。 这些正是公子羽经历的事情。 今昭觉得自己的下坠已经过了好几天似地,等她终于脚踏实地的时候,已经站在那星族女祭司梦境里的湖边,她坐在湖边的钓鱼椅子上,苦笑一下:“我虽然不能精确时间,但是刚才你们体验的那种坠落,公子羽在那个罅隙之中体会了十年。我按照最短的时间来算的,最少,他下坠了十年。” 众人都倒吸着冷气。 十年,没有旁人,没有交流,没有着陆点,不管罅隙外公子羽消失了几天,在那个罅隙之内的坠落的世界里,他体会了十年这种绝望感。 任何人都会崩溃的,所以那种灵魂被碾压的状态,大家都能够理解了。 “所以我自作主张,将他这段记忆封闭了。”宝姐解释道,“我在观察他的这段记忆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东西。”说着她伸出手,五指沾着一些东西。 黑色和金色混合的粉末。 又是金粉。又是黑粉。 华练皱起眉头。 “我给你一个忠告。”宝姐起身,看着华练,“我若是你,在这个事件里,有两个人绝不会放任他们离开我的身边。一个人是酒吞童子,还有一个人,是东皇太一。他们一个应该非常了解六合之中的暗影生物,另一个则是时间与空间的顶点。你千万不要自作聪明,妄图放开其中一个人,让他得到所谓的安全。否则你会后悔的。” “这算是你的预言?”华练颇为挑衅地开口问。 “这是即将发生的事情,只不过我不忍心,所以违背祭司的原则对你做出提醒。”说完,女祭司转身离开,“可惜,你已经做出决定。” 众人从梦里醒来。 睡在榻上的女祭司摊开手,她的手上,和梦境里给众人展示的一样,沾满了黑金色的粉末,不知道为什么,今昭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反而是公子羽,过了一夜之后,精神好了很多,慢慢地喝着一碗面疙瘩,吃到酸甜的番茄浓汤,露出少年人惯有的坦率表情:“清平君的手艺真的是好好吃啊!” 这个时候,就连华练也得承认,那段记忆,不封住不行。 那被他们称为罅隙的另一头,究竟是无休止的时空的重叠,还是普通人的房间?亦或是一条通道,还是一条航船? 可到底,是谁将金粉做孽缘,曾圈禁惨绿少年,还有谁看破了谁的心思,做出赤血的预言。 第四百零七回面酥汤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液 “老白,往这边点,对,好了,差不多了!” “上面再往上一点!” “这边的角落!” 清平馆的西跨院里,众人正指挥着利白萨用新跟陈辉卿学的法阵阵列之术,为清平馆布置一个可以产生海神领域效果的保护性法阵。 如果成功了,陈清平许诺利白萨,随便他点菜,多少都行。 “好了!”利白萨邪魅狂狷地站在高处,咧嘴一笑,容貌之俊美,有一种让人心头狂跳的魔魅,映着斜阳,照得下面的围观群众眼睛一花。 可惜这种魔魅感没有持续两秒种,利维坦王就苍蝇搓手一样跳下屋檐问陈清平:“能分期分批点吗?” 大家纷纷翻白眼转头哼鼻子,觉得刚才那一瞬间被魇住的美貌什么的,真是瞎了。 “考虑到我一时半刻都回不去了。我想吃家乡菜。”利白萨咧嘴笑,笑得今昭恨不得把手里的面糊在他脸上,清平馆里的反差萌太多了,这家伙就别跟着凑热闹了!当年普吉岛救他的时候,可没想过这玩意就一直赖着不走了! 陈清平在希腊的时候学了不少本帮菜,这会儿利白萨也没有特别点名要吃什么,考虑到他是海中生物,深海巨蛇之类的,就干脆准备了家常的皮塔饼和希腊鱼汤。今昭负责把陈清平和好的面揉开,然后陈清平把面饼烙出锅。 皮塔饼的有趣之处在于,因为面粉酵母发酵的关系,着热以后,皮塔饼的饼皮会鼓起来,在中间形成一个中空。这一部分,是用来塞皮塔饼的馅料的。 皮塔饼的馅料可以很随意,是肉也好,是沙拉也罢,通常有牛肉粒或者羊头和西红柿,还有橄榄和酸黄瓜。利白萨热爱塔塔酱,也会放洋葱和金枪鱼。这些馅料的搅拌和调料的配比,是陈清平必须亲自完成的。 今昭就连刀工,都不能入眼帮忙切菜,所以她就出出力气,揉个面也是没错。 只是,太岁觉得,揉面的过程太糟心了。 皮塔饼的面团和面包面团是一样的,要揉制到可以拉膜的程度,接着等待它两倍发酵,然后再将发酵好的面团尽力揉出空气。 基本来说,现在厨房里只有这么两个人,如果今昭做不了这个活儿,就要陈清平做。显然今昭是没有办法做鱼汤啊做馅料啊,因为停留在“家常菜做得能吃”这个程度的太岁,在清平馆里还没有上灶的资格。 利白萨在门口探头探脑,今昭忍不住说:“别看了,要一个小时以后才能好呢。” “没什么,只是觉得要是以后不能经常吃到,就一定要吃回本才行。”利白萨靠着门框,今昭心疼地看着他穿着的浅紫色的衬衫上蹭的一块儿面,那是她刚才开门的时候不小心蹭在门框上的。 片刻之后今昭反应过来:“你要回去了?” 利白萨懒洋洋地靠着门框,看着外面老周和老宋抬着一条金枪鱼往库房走,勾唇笑道:“是啊。我复活的时候,利维坦族已经有了新的王,我无法回去。而现在那个王做错了决定,惹出来很多麻烦,又让我回去收拾烂摊子。可是我又不能不回去,因为那是我的故乡,有我的族人,我曾经全力庇佑的人。” 今昭难得听见利白萨用如此低沉的声音和温柔的语气谈论一件事情,她觉得鼻子发酸,因为连利白萨都要回去了,青婀也结婚了,鬼王姬估计枭光的案子结束后,将功补过,又会和神荼搭档成为里行使,清平馆的熟面孔,一个一个在消失。 “啊有一种毕业前的气氛闹哪样!”今昭用力一摔,把面团摔在了案板上,告诉陈清平,“不揉了就这样了!” 陈清平摘掉刮鱼鳞的手套,想要伸手摸摸她的头,可也许想到指尖还有鱼腥味儿,伸在半空,又放下了。 利白萨看见这个境况哈哈大笑,正笑得快要撒手人寰,老宋的声音带着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语气喊:“老白,你媳妇来看你了,不是小白,是个美女!” “雾草小白是什么鬼为什么要跟媳妇这个词联系在一起啊喂!”利白萨大喊。 陈清平对今昭点点头:“去吧,看看热闹,一会儿来端菜。” 今昭立刻很没义气地把自己的心上人丢在厨房里了。 利白萨看着陈清平,竖起拇指:“哎呦,我觉得你行了,我可以放心把昭交给你了。” 陈清平拿起剔骨刀,银光闪闪,吐出一个字:“滚。” 今昭和老宋一边一个挟持一般看着利白萨,老宋拍他的肩膀:“媳妇是怎么回事?” “既然有王,就有王后。你说的那个美女,是不是栗红色的卷发,眼睛很漂亮,是宝石蓝的?”利白萨问。 “对对!真漂亮!跟那种什么D娃娃一样!”老宋喜欢这种异域风情的美人。 “我的第一任王后,是个老丑的女人,想要操控我,然后很不幸死掉了。她叫做阿缇尔芙,是我的第二任王后,在成为王后的第二天,我就死了。”利白萨把远古大族里的权力纷争说得干巴巴的,像是一堆散发着腥味儿的海苔纸,“我不知道前代王的王后都是个什么待遇,但是我的继任并不是个好男人,跟着这种男人过,没什么好日子啊。” “也许她没有嫁给你的继任啊。”今昭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更尴尬了,会被当做我的嫡系,清理掉的。”利白萨摊手。 “啊,那果然是很,尴尬,啊。现在她又成为你继任的遗孀,如果你又回去当利维坦王的话,她莫非还要……”老宋觉得这个关系略复杂。 “不然还能怎么样啊,效忠于我,在我死去的时候跟新的王死磕?她的年龄,在我们族里,只算是少女,完全是因为美貌和毫无背景而被选中,如果她死磕,她就会死。”利白萨的语气宽容,是那种不介意这道菜炒的有点咸的宽容,“我没有资格让一个只跟我当了一天夫妻的妙龄少女,为了我付出生命。” 今昭和老宋都不开腔。 三个人默默地走到雅间,一打开雅间的门,仿佛有一束光出现似地,今昭觉得整个房间都被点亮了。 那真的是一位美貌的女郎,拥有某种闪闪发光的,近乎圣洁的气质。 眼前的美人,拥有一头泛着斜阳火烧云般光芒的头发,浓密飞扬的眉毛下,含着两丸蓝宝石一样的眼睛,娇小的鼻子和嘴巴,收敛着尖尖的下颌,看上去果然如老宋说的那样,像是个SD娃娃,有一种精致易碎的美。 “你……”利白萨突然语塞,“你的……” 今昭顺着利白萨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了这位阿缇尔芙的咽喉到锁骨之间的纹身,那应当是海神的三叉戟之类的图案,花纹繁复,可能有某种象征意义。尤其是看着利白萨这个表情,这个象征意义,估计不怎么样。 “这是永远效忠于大海的祭品的烙印。”阿缇尔芙嫣然一笑,顿时光华更盛,比起利白萨的邪魅,阿缇尔芙的美貌是圣洁一系的,是跟她前夫,嗯,完全相反的气质,她感觉到了今昭等人的茫然,又笑了笑,很耐心地解释道,“海神祭品,是献身给大海的苦修之人,如果用你们的文化来比喻,应该是女性苦行僧。” “……这么漂亮的尼姑么……”今昭都觉得太浪费了。 “我能够出来并不容易,所以我要现在立刻告诉你最重要的事情。你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回去。”阿缇尔芙神色一变,从温柔而颇有圣洁感的圣女,变成了一个惯于发号施令,杀伐决断的女王,“现在的族里,设置了一个陷阱,那句话怎么说,人心惶惶。如果你现在回去,就落实了奥康萨的死,是你的阴谋。” “目前族里的情况是,奥康萨死后,第一顺位继承人就是你,或者说,王位应该还给你。第二顺位继承人,是我。但是,我并不是问题,我从来都不喜欢这种权力的游戏。第三顺位继承人则是丹佐尔。丹佐尔花费漫长的时间,设置了一个连环陷阱,奥康萨就死在这个陷阱之中。现在这个陷阱里,我怀有你的孩子,正是与你沆瀣一气之人。是你密谋害死奥康萨,玷污了海神的祭品。一旦你回去,就证明你的确心急于王位,并且我会立刻流产,确实的罪行。” “……这什么玩意的剧情。”利白萨皱眉。 “这么熟悉的剧情,古老而拙劣,但非常有效。”阿缇尔芙说道,“我的姐姐阿伊蒂耶现在是海魔女将军,拥有一半的兵权,我无法撇开与你的关系,这一半兵权也是你精心谋划王位的证据。” “等等,他一直都没回去,你们怎么就撇不开关系了。”老宋问。 “因为她怀了老白的孩子。”老周白了老宋一眼。 “可是他一直都没有回去……”老宋看了看利白萨,“喜当爹?” 利白萨气极反笑,揍了老宋一拳。 “我没有怀孕,我只是中了诅咒而已。”阿缇尔芙单刀直入地为大家解惑,“这只是很常见的小小阴谋。等他回去,我就会流产而死亡。我的死亡和怀孕,将会成为锋利的攻击他的武器。” “贵圈真乱。”老宋严肃地说。 “那么一旦我没有回去,而你最终被人所知,并没有怀孕呢。”利白萨问。 “那么我就是欺诈,品行不端的祭品,会处以群鲨之刑,这个刑罚是你发明的,我想你应该很了解有什么罪名适用于它。”阿缇尔芙一笑,唇边仿佛展开一朵花。 今昭觉得从名字来说,这个刑罚就不那么美妙。 “这件事情很重要,详细的事情,我们后面慢慢聊。但你必须向我保证,在我同意之前,你不能回去。”阿缇尔芙微微扬起下巴,斩钉截铁地说。 “我为什么非要相信你?”利白萨一手托腮,嬉皮笑脸地问。 “因为我是海神的祭品,为了第一代的利维坦王而成为祭品,拒绝了第二代王的求婚。我是利维坦族的无冕之王,没有人比我了解这些事情。”阿缇尔芙说完,优雅地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然后对着雅间的门口微笑,“饭菜来了,太好了,我都饿了。” “这不足够,正因为你是无冕之王,才可能垂涎于权力,不愿意我回去啊。”利白萨懒洋洋地说。 “我怀了你的孩子。” “那是假的。” “我是你的妻子。” “只有一天。” “好吧,那请你坐好,我告诉你真相。”阿缇尔芙放下已经拿起来的皮塔饼,正襟危坐,看着也不由得坐直的利白萨,十分清楚直白地说,“因为我爱你。” “……” 第四百零八回海花脉脉娇相向,旧家儿女痴心肠 “不知道想刷yooooooo还是应该举起火把。”老元坐在毛毡毯子里听着老宋和老周的转述,“我就喝完药睡了一个小觉而已,就错过了这么劲爆的剧情。” “可不是嘛。”老宋心安理得地吃着老元没动筷子那份捶鸡。 “不管怎么说妹纸说完这么劲爆的话题以后就吃完抹嘴走人了,我觉得老白的内心也是哔了一只汪的。”老周斜睨了吃鸡的两人一眼,“这会儿还没回魂呢。” “我说你们能好好干活吗?刚才有订单过来,是阿缇尔芙点的外卖,有人要跟我去送吗?”今昭提着食盒子问。 “我我我!”老宋举手。 老元捶腿:“啊啊啊我为什么要那个时候睡觉嘛我为什么现在这么柔弱嘛!老宋你背我去好吗?” 老周翻白眼。 老宋斜睨老元:“滚犊子。” 亮马桥附近,林立着数个世界著名的酒店集团旗下的五星级酒店,北京的云归梦徊也是其中之一,门口不少奇形怪状穿梭往来,只不过这栋建筑普通人看不见罢了。可是,阿缇尔芙住的却不是云归梦徊,而是旁边的凯宾斯基。 走过玻璃走廊来到主栋,打成电梯来到行政楼层的咖啡间,今昭找到了里面正在看着电脑喝咖啡,一副外企外籍高管打扮的阿缇尔芙。 不得不说,如果利维坦族的人追踪着阿缇尔芙来到北京,一定会找去云归梦徊,绝不会想到他们的圣女此时此刻正在凯宾斯基里点外卖。 这句话连念出来,今昭都觉得很违和。 “你们来了。”阿缇尔芙请今昭和老宋到一旁角落的桌子旁坐下,“辛苦了,来点儿咖啡吗?他们这里也就只有咖啡还能喝。” “既然知道这里的伙食差就不要住在这种地方了。”老宋吐槽,“旁边的云归梦徊吃的可好多了。” “不,我想丹佐尔会派人来追杀我的,我不想牵扯无辜的人。”阿缇尔芙说道,“利维坦族也许和你们相比,并不算多么强大的,但在我们那边,还是很有破坏力的。” “不在我们这边利白萨也很厉害了,只是他很少出手罢了。”今昭很诚恳地表示。 “是啊,他这个人就是心地善良得过分了。”阿缇尔芙打开了食盒子,拿出里面的塔塔酱配希腊农夫沙拉、烤羊肋排、炸鱼饼以及一份奶酥球。 一瞬间那淡淡的烤羊排的香气,将周围的人的眼光都吸引过来。 可阿缇尔芙却没有先吃这道味道最为吸引人的菜,而是用叉子把农夫沙拉搅拌了一下,而后将番茄洋葱橄榄小黄瓜之类的放入口中。 塔塔酱是利白萨的思乡之情,陈清平做的这份塔塔酱就是完全按照他的描述做的。加了双倍的黑胡椒和帕马森干酪,减少了欧芹和蒜泥的量,凸出塔塔酱的辛香和浓郁,降低了其它的味道。 今昭猜测搞不好是利白萨记忆里的年少时光,可能还不流行欧芹和蒜泥。 “这一定是他说的配方,这么多的胡椒。”阿缇尔芙轻咳一声,“有点辣。”但尽管如此,她却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一个胡椒研磨罐,扭了几扭,往农夫沙拉和羊排炸鱼上,都撒了更多的黑胡椒碎粒,“你们也许并不清楚,在数千年以前,这种调料非常珍贵稀有,是古希腊的贵族中的贵族才有资格享用的东西。那时候利维坦族也在尝试融入人类社会,享受人类的生活,所以经常会劫掠驶过阿拉伯海的船只,因此得到了这种调料。所以就是在我们的记忆里,黑胡椒也是少年时代的珍馐味道了。” “所以你就这么随身携带胡椒罐么。”老宋觉得这个画风和阿缇尔芙不太搭配,尤其是这个胡椒罐看着还挺普通的。 “不。那个时候我还不够资格。我第一次吃到这种辛辣的味道,是我自己的婚礼的晚上……”阿缇尔芙说道。 那是个月光很美的晚上,海神神殿的高塔寝宫里,凭借出众的美貌从平民一跃成为王后的少女,有些拘谨地坐在帷幔床的床边,一天的礼仪祭典之后,她觉得饥肠辘辘,但却不敢开口去讨要什么东西。 她能感觉到那些侍女和女贵族们的不屑,仿佛她只有美貌而不具备其它任何东西,而这份美貌却又并不真的值得一提。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真的长得好看?也许只是阴差阳错,不,也许真的是弄错了。 她胡思乱想,紧张地仿佛是等待着群鲨之刑一样。 然后,一个戴着和她一样的花冠的,穿着白色礼服的俊美男人走了进来。他褐色的头发性感地卷起,眼光流转之间,像是一道光束透过海面,有潋滟涟漪。 那是他们利维坦族最强大优秀美丽的君主,是连天使都要俯身跪拜的生命。 然后这个最强大优秀美丽的君主,若无其事地从身后拿出一个碗一样的东西来,左右看了看没有人,才邪魅一笑,对她说:“你饿吗?一起吃吧。” 那是一份塞满了沙拉的皮塔饼,这么大的皮塔饼通常里面会塞入一些水果和花瓣,作为婚礼的一种摆设和祝福出现在利维坦族的桌面上,但从来没有人真的会吃——这种皮塔饼本身已经就是一个碗了。 尤其是,这个皮塔饼里面,原本应该存在的红色果酱和花瓣都不见了,从残留在边缘的红色来看,应该是被倒出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开胃菜,还有一些碎肉,以及几块儿骨头都还在的羊肋排。 这些东西上面,不仅有挤得乱七八糟的白酱,还撒着一层黑色的细小的颗粒。她想了想,可能是从东方来的香料。 族里有的时候会将从东方驶过来的海船直接拖拽到深海之中,获取船货,也许就是那些船货里面的东西。 “吃点吧,你也一天没有吃东西吧。”君王一笑,将那个硕大的皮塔饼递给她,让她就着自己的手,咬了一口。 只一口,她就呛出了眼泪。 这里面都放了什么,为什么会这么辣啊! “真的,好辣!”她手忙脚乱地抹着脸上的眼泪。 “哈哈哈哈哈哈!”君王笑得很大声,带着几分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气。 那一瞬间,她就不害怕了。 原来那样的人,也是会饿,会笑,会作弄人,就想她的堂兄弟们一般。 “辣吗?”那君王靠近她,眨了眨眼睛,“我比它更辣。” 然后,她知道他当然更辣,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晚之后,她就再也尝不到那种滋味了。 从此以后,她就喜欢上了黑胡椒,嚣张而独特的辛辣,标志性的味道,她需要大量的黑胡椒,用来极力去留存那比这更辛辣的滋味。 留住那个夜晚,以及所有包括在内的,一切事情。 阿缇尔芙微笑着将沾满了胡椒的羊排放入口中,缓慢咀嚼,鲜嫩的羊肉被黑胡椒尽情染上那种辛辣的味道,令她想起她是如何从一个单纯而自卑的少女,成为一个手握强权的女神。 因为她也沾染了那种辛辣的味道。 她也爱上了那种味道。 “……真的不辣么?”今昭有点迟疑地问。 “不,我已经习惯了。”阿缇尔芙微笑回答。 周围有人礼貌地过来询问这是哪里的餐馆送来的羊排,阿缇尔芙却更礼貌地回答这只是朋友的馈赠。 今昭虽然很高兴阿缇尔芙帮她圆了过去,但是——“但是如果那个什么杀手追到这边来……”今昭环顾四周,都是普通的商务人士,在打电话或者回复邮件。这些人绝对比云归梦徊的神鬼更弱啊! “……”阿缇尔芙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呷了一口咖啡,她似乎并不介意这些普通人的性命。 “真是残酷的天使啊。”老宋起身,“您慢用。” “如果你们答应我,利白萨有什么动静,会通知我。那么,我会还给你们一个关于你们所说的六合,我们称为镜界的地方,一个有趣的秘密。”阿缇尔芙扬起笑脸,依旧是圣洁美丽的,与利白萨的邪魅狂狷完全相反的。 可是今昭觉得还是利白萨好相处点。 “我们不会通知你的。那是你和他要自己解决的事情。”老宋皱眉头,此时此刻他对这个绝世美人的印象已经跌入谷底。 “我会通知你哒!”华练的声音突兀响起。 “……阿姐你的节操都喂了酒吞吗!”老宋抓头。 “可我并没有吃到啊。”酒吞童子那尾音滑溜溜的声音出现在老宋的身后,吓了老宋一跳。 “如果你还有更多六合的爆料,我帮你把利白萨保护起来也没问题哦,帮他夺权也没问题哦。”华练落座,赤手空拳就拿了一块儿羊肋排,旁若无人地啃了起来。 “那就不必了,我只需要你通知我。自己的人,还是要自己保护,哪怕拼了命,也不能托付给别人。我认为在这一点上,我们还是可以达成共识的。”阿缇尔芙笑着说道。 “唔你说的太对了我简直无法反驳。顺便一提你笑的特别朱师傅,简直影响食欲。”华练很没礼貌地用羊肋骨指着阿缇尔芙。 “那么,我们利维坦一族,传递记忆和认知的方式,我想你也是明了的。”阿缇尔芙继续微笑。 华练点头:“对,我知道,跟我们那边的清平君一样。只不过我觉得他是不会轻易使用那个方式的,但是利白萨么,唔,吻的技术不错。” 可惜这句话并没有激怒阿缇尔芙,她依旧是微笑着点头,表示同意:“没错。你说得对。” 今昭觉得这个对话已经不能好了。 但是接下来她看见的更加不好。 阿缇尔芙起身,走过桌子,站在华练面前,华练伸手拽了她的衣领,两个人就这么,嘴唇,接着,嘴唇,吻,了,起,来。 “这世界玄幻了。”太岁捧心口。 “客观地说这个画面还是很美的。”老宋拇指点赞,“而且,这只是一种数据传输的手段而已。” “没错哦,身体之中可以承载记忆的东西,就是体液哦。体液的交换,就可以进行信息的交换哦。有很多的种族都有这种能力哦。”酒吞童子弹着指甲,事不关己地说。 “这么说比起亲一下,其余的方式更糟糕了呢。”老宋点头。 “也没有哦。如果把我的血液抽出来输给你,也是可以的哦。”酒吞摸了摸自己的大腿。 今昭立刻想起了她见过的红豆梗,接着,又跳跃地想起来,陈清平就是用这种亲一口万事大吉的办法,把她该知道的关于太岁的事情,“亲口告诉”她的。 “今昭你没事吧,你的脸好红。”老宋拍了拍今昭的肩膀,“别管她们了,咱们走吧。你再不走,一会儿酒吞要是也被亲口告诉了什么,你不是更受不了了吗!” “尼玛你说的我简直不敢想。”今昭点头如捣蒜,拿起食盒子就跟着老宋出去了。 倒是阿缇尔芙,用纸巾擦了擦嘴角,然后开门见山地说:“我想,你经历了那个飞琼的事情,应该已经发现,六合,具有重启,这种能力了吧。” 华练似笑非笑,继续啃羊肋排。 阿缇尔芙目不转睛地看着华练:“那么,东方的空之女神,能否告诉我,经历了六合的重启,又打碎了曾经的容器,你的时之力,回来了吗?” 华练啃完肋排,优雅地擦了擦手指:“如果这就是你的秘密,那就算了,这不是秘密,我早就知道了。” “但是我想你不知道,除了重启,六合还可以,融合,再生,复制,分裂,对吧。” “……算你狠啊。” 第四百零九回海枯石烂情缘断,珍珠生死求合浦 夏日里水沛鱼肥,正是吃河鲜的好时候。 这一天傍晚华练坐在西跨院的树下,拿着几个蚌壳翘出来珍珠,一颗一颗地数。那蚌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壳不大,肉也不够厚,可每个里面都满满埋着十几颗小指尖儿大小的珍珠,个头均匀,光泽明润。 “咦?华练姐,你喜欢这个东西啊。”今昭很少见到华练用什么首饰,瞧着她在那里数珍珠,还觉得挺新鲜的。 “这些不是普通的珍珠。”华练说着,把其中一颗拿出来,递给今昭,“你闭上眼睛,别多想,尽量感受这一颗珍珠的存在。” 今昭处于对华练的信任,下意识地接过来,把那棵珍珠握在掌心。 掌心有冰凉的感觉,但奇怪的是,今昭觉得她仿佛看见了这颗珍珠发出的光,那么的温润美好,她试着去看那光芒,按照华练说的,感受那棵珍珠的存在。 “哇啊!”今昭大叫起来。 因为她发现,她又被华练忽悠了。 她原本端着盆所在的西跨院不见了,现在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座古朴的宫阙,这宫阙有点眼熟,旋即,她想了起来,她其实来过这个地方。在这里,她见到一个失去了强权的君主如何媚下诸侯,见到了一个王朝如何走向末路。 这里是周王宫。 今昭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她对周的历史不算熟悉,因此也无从判断自己到底是这个王宫里的什么角色。看上去,像是巫祝之类的,可从迎面走来的侍女那种毕恭毕敬的态度来看,又不是普通的巫祝。 “啊啊啊华练姐你又把我坑到什么生存游戏里面了吗??”今昭一边嘀咕一边四处打转,有了之前的经验,她也不是特别担心眼下的情况。 那么一颗珍珠,不会是小宇宙之类,也就不存在什么理想国度,这里最多就是个幻境,最糟糕也就是华练的试验场,她总能出去的。 一边这么淡定想着,今昭一边沿着一条两侧栽种了花卉的路往前走。 比起商的宫阙那种荡气回肠和魔魅,周的宫阙是古朴大气,庄严持重的,眼前这个满是花花草草的院子,不符合周宫的整体风格,看上去更像是什么人闲居的地方,走了大半,连一个侍女宫人都没有遇见。 正琢磨着,一位正侍立在宫门口的侍女迎了上来,行了礼,对今昭道:“殿下正在等你。” 今昭故作淡然地点点头,然后走了进去。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那个宫人离开了门口,快步地走得不见了。她注意到的是,这间宫殿的地面,是一种奇异的蓝绿色,不知道是什么宝石还是花岗岩,泛着水波一般的光泽,光影随着今昭的脚步变幻,令她有一种行走在水面上的错觉。 太岁质朴地判断,不过这是什么东西做的地面,都一定很值钱。 水波潋滟的光芒里,有人影投在地上,声音温柔:“你来了。” 今昭抬起头,差点吓得飞起来。 那张脸很俊美,一如今昔般的俊美,但比起今昭认识的那个妖冶惑人的他来,眼前这个版本,端华雅逸,像是一首磬曲,大气端凝之中带着些许出世的空灵。这个时候的他看上去甚至还带着那么一点点的羞涩和脆弱的温柔。 今昭不得不承认姬晋真的超好看,但是出现在这里,这个时候,真的超吓人。 “怎么了?是那些诸侯又给你气受了?”姬晋很自然地伸过手来,牵起今昭的手。 今昭愕然地看着两人的衣袖联袂,可她心里就算有一万头神兽呼啸而过,此刻也不敢显露出来分毫,只能木着脸低着头任由姬晋将她牵到垂帘之后。那里放着两个食案,每个食案旁边都放着簋和豆等食器。 鲛灯下,垂帘影影绰绰地晃动着,照得食案上那些简单的食物,也有了些滋润的色泽。 今昭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见招拆招地跟着姬晋坐下,听着姬晋很温柔耐心地介绍今天这几样小菜。 以周王宫的水平来说,这几样菜就算不珍奇,也算是很难得的。尤其是一道蚌肉,入口软滑新鲜,实在是难得的佳味。 周都地处内陆,这样的海中珍味,是极其罕见的。也不知道用了多少人力物力,养了一路,才把这蚌送到了王子乔的桌子上。 呷了一口酒,姬晋停了话题,脉脉看了今昭一眼:“你今日气色不太好,可是有什么事情?” 何止是气色! 今昭内心腹诽,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为了防止眼前这个贼精八怪的人发现不对劲,她连头都不敢抬好吗! 今昭低着头,咕哝了一句:“有点困。” 然后,她在那碧色水波一样的地面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她是真的吓了一跳,猛地站起来,带翻了食案。 那碧色水波之上,少女一袭祝衣,肌肤如蜜,明眸皓齿,深目高鼻,在巫祝的妆容的映衬下,显出古典而强悍的美。 这张脸虽然后来少了几分倔强和直接,多了几分圆融和老练,但是,今昭真的不会看错——这尼玛不是华练嘛! 或者说,这是九幽。 今昭记得这个时代的华练,哦不,九幽,那是个张扬而快乐的少女,带着未被磨平的锋锐,还有鲜活的赤子心肠。 可是,可是她怎么会变成华练的啊!这又是什么见了鬼的剧情?! 等等。 今昭想到了那颗珍珠。 在鬼王姬等人的填鸭式教育里,珍珠玛瑙琥珀这一类的宝石,都具有“存储”的能力,就像是U盘一样,可以存放和读取记忆,情感,印象等等精神方面的东西。华练给她的这一颗,不会是那种能力特别逆天,可以以身临其境的方式读取所存储之物的雕题珍珠吧! 今昭定了定神,不知道该怎么和姬晋解释。 可她料错的是,她并不需要解释,因为姬晋对此没有什么反应,跟没看见一样,继续说着他该说的话。 今昭稍微放了点儿心。 这可能真的雕题珍珠,这里面存的是华练这一段的记忆,今昭读取的时候,就是以身临其境的方式读取的,因此她只是个被穿在华练的外皮下的一个旁观者,并没有修改记忆的能力。 敢情这种珍珠还是只读不能写的。 想到这里,今昭松了一口气,安稳地跪坐下来。 “……那妖女我还没有见过,如果你见到了,就小心几分,不要被她连累牵扯。父王那里总归是不好对付的。”姬晋说着,走了过来,俯身为今昭斟了酒,“罢了,天将黑了,还是早点歇息吧。” 今昭看着姬晋近乎完美的侧脸,心里头扑通扑通莫名其妙就嗨了起来,那张脸上微微翘起,弧度漂亮的嘴唇,不知为何,让人有一种想要去亲吻的冲动。 中邪了? 太岁一头雾水,被姬晋拉着进了内室,还未反应过来这里是内室,就被一盏青铜落地的夜明珠灯给吸引了。 这盏灯有一人高,机括精巧,做舞人状,青铜的灯罩随着舞人的动作可以开合出几个不同等级的明度,姬晋只是敲了敲那舞人的手,便将那灯调得暗了些。 今昭感慨着谁说现代人穿越回去可以秒杀古人了?在技术层面古人绝对是很聪明的。 “在想什么?”姬晋很随意地问。 今昭本着多说多错的原则,转头回答:“没什么。” 可惜转头也是错,夜明珠被雕刻镂空的灯罩蒙住,那略显昏暗的灯光如一抔玉色,照在了姬晋的脊背上。 那一片肌肤光影明灭,勾勒出肌肉和骨骼的走线,一道沟壑顺着脖颈飞流直下,没入一片暧昧暗影之中,可偏偏姬晋还在解着衣带,想要把那一片暗影也解放了。 今昭觉得自己的身体果然是九幽的躯壳,竟然自己就伸出去要摸。 这是因为,身临其境,所以也能感受到记忆之中自己“身临”的那个人的感情么。 如果是这样,那九幽,真的是非常非常地喜欢姬晋啊。喜欢到看见他的眉目,就想亲吻,看见他的背影,就忍不住要触摸。可偏偏这份冲动里,充满了今昭都能感觉到的怜惜——一个女人大概要很爱很爱一个男人,才会为他感到心疼。 心疼得连他皱起的眉头,想要抚平。 死死按住自己的手腕,太岁觉得这段记忆后面的走向可能不太对了。她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那是并不属于她的悸动。 “你……”姬晋转过身,将手伸向了她。 “好了!” 华练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一脸坏笑地拿起今昭掌心那颗珍珠。 今昭魂归来兮,郁闷地看着华练:“我说华练姐,你也太狠了。” “我是新得了这些雕题珍珠,试一试罢了。怎么样,非常身临其境吧。”华练招呼今昭坐下,为她倒了一杯花果茶。 今昭看着花果茶在透明的茶壶里,颜色透亮,气味酸甜,倒不像是清平馆自己做的,果然再低头看,有个茶包的包装盒。 “是非常身临其境啊。”今昭拿起那个包装盒看着上面漂亮的手绘,“连华练姐你那初恋感都感同身受呢。” “哎呀我们今昭也会挤兑人了。”华练啪啪鼓掌。 “但是这种有什么用啊。”今昭不明白,“无论怎么体会,都是别人的感情吧。就算我再看着姬晋心动,那也是你的心动,不是真正的我的啊。” 华练呷了一口茶,托腮微笑:“谁说的啊。很有用呢。”她拿过那个花果茶的盒子,把里面剩下的几个茶包取出,“这个盒子,代表人的身体。这些茶包,代表记忆。” “我想,你应该可以体会,人之所以特别,是因为每个人的经历,都不可能完全相同,这些绝对不可能重复的记忆,全部的经历,使得一个人成为那个特定的人,而不是别的人。但是,如果这些经历都可以取出来,放在别的空盒子里,那不是说,这个人就和那个人一样了?如果你拥有我全部的记忆,是不是你会变成我,或者产生一个副人格?” 今昭语塞,这个她还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她刚刚体会了那种身临其境,那只是一小段的记忆,如果是全部的关于姬晋的记忆呢?她会因此错觉自己爱上姬晋了吗? 华练看看今昭的表情,又笑了笑:“或者,要是有人担心自己忘记前世,把记忆存起来,然后不断温习,那她到底是今世的人,还是前世的人呢?” 今昭张了张嘴,这个问题,她同样觉得难以回答。 华练留下那个茶盒子和茶包,推给今昭:“我就是拿这些珠子在思考这个问题啊。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呢。好了,不和你说了,和卿卿约好的时间到了。” “华练姐……”今昭一把抓住了华练的手腕,“那你觉得,酒吞是姬晋还是酒吞呢?” 华练的回答毫不犹豫:“因为经历了从姬晋到酒吞的过程,所以,不管怎么说,酒吞都只是酒吞,不可能再成为姬晋了。所以,你也不用替你们房东大人担心,因为我曾经最初爱慕过的那个王子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就算不能当做我的敌人,也绝对不会再是恋人了。” “那我……”今昭忍不住开口问。 “你是你,因为你从沐今昭变成太岁,变成清平馆的伙计,遇见我们,所以,你是今昭,你不是迅猛昭,你们就算是DNA都一样,也不是同一个人。”华练拍了拍今昭的手,“绝不是同一个人。” 今昭看着华练,她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华练这个话,并不是说给她听的,与其说华练是在对她说话,不如说,华练在自言自语。 为什么? 第四百一十回曾吐毒舌浔阳岸,一别南朝N度春 “姓沈的都是霸道总裁。” “嘘小点儿声你让咱们总裁听见怎么办。” “大概会被他不是训斥更胜训斥地刮掉脸皮然后风干在打印室以儆效尤吧。” “……并不会。” “啊啊!总裁!” “妈呀!” “快点回去工作,我的工资是发给员工不是相声演员的,五分钟后你们俩的报告还没交出来,我就把年终奖发给你们办公室里的传真机。” 看着两个属下落荒而逃边跑边开始发邮件的背影,沈弥无奈地靠在了打印室的大型打印机上,开始思考怎么把自己的裤脚从打印机下面拽出来。 实际上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轻松休闲了,他甚至觉得,就这么卡着歇一会儿也不错。 想想这几个周末,是忙着做给总部的报告,根本连吃饭都是被遗忘了的。再往前几个周末并不是特别忙,所以和客户打高尔夫作为休闲——好吧其实也是谈了一个项目的。再往前,再往前就是年底,要做预估,做评估,做无数套用大量奇诡公式的表格。他的前女友和他分手的理由就是,他应该娶一个Excel表,而不是一个女人。 这没有办法啊…… 说起来他今年就36了,还是一条单身狗呢。 沈弥叹了一口气,拿出了手机,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有几十封未读邮件了——这还是他设置过筛选提醒的。 人生如果像是那些小说里那样,挂个总裁的名头,然后开挂去泡妞,那多好啊。可惜现实生活里的总裁却是一个应酬不断麻烦一堆,把裤脚不幸卡在打印机里,才能稍微放空思绪的可怜人。 “刺啦——”沈弥把裤脚硬生生从打印机里拽出来,裤子当然也就报废了。 “Andie,帮我去买一条新裤子吧。”沈弥一边看着手机里的邮件一边对自己秘书说。他当然也知道秘书本人是不可能去跑腿儿的,一定会让下面的助理去,所以干脆就补了一句,“这次求你亲自去,我受不了上次Paul买回来的绒线衫。你让茶水阿姨买就更不行。哦对了,阿姨今天没来?” “嗯,来了,但是情绪不太好,在茶水间休息呢。阿姨说昨晚打扫的时候,看见了……”Andie的语气有些迟疑。 “难道是看见鬼了么?还是看见了什么会杀人灭口的小偷?”沈弥一笑,“快帮我买裤子吧,我晚上还有应酬。” “是的大王,好的大王。”秘书嫣然一笑,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从卡包里取出了专门用来处理这类事情的沈弥的卡。 沈弥觉得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放空思考之后,办公室的气氛都变得愉快起来,如果他保持这个心情,那么今晚应该可以在11点以前结束工作吧。 “Joyce,昨天的brief给我一下。”沈弥按下另一个秘书的助理的号码。 片刻之后,一个大眼睛的女孩子拿着整整齐齐的彩色版brief走了进来,轻轻放在了沈弥的桌子上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沈弥因为这个很细致的动作,抬起头看了看Joyce,淡淡一笑:“多谢。”然后又气急败坏地看起了甲方发来的追加。 突然,他觉得周围的环境有点不对,好像有点黑? 沈弥抬起头,果然办公室里原本充沛的阳光已经不见了,仿佛被乌云遮蔽一般,整个房间都暗了下来。 “Michael,你那边好像不太对劲儿,你快出来。”Joyce说道。 沈弥看着窗外依旧蓝天白云一片艳阳,而他的办公室却莫名其妙地暗了下来,他毫不犹豫地抱起电脑跑到了办公室外,顺手锁上了门。 玻璃门里,办公室内的景状清晰可见,那暗色像是活了一样,逐渐加深加浓,在房间里弥漫,最终如潮水一般将整个办公室淹没,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大家立刻都出去!”沈弥喊道。 整个办公区的人不明所以,但沈弥瞬间拉下来的消防警报,还是把所有人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大家顺着消防通道跑到楼下,就在这还未来得及回头的一瞬间,爆炸声从身后传来,冲击力令不少人脚一软,倒在了地上。 沈弥一手抱着电脑,差点跪在地上,Joyce拉了他一把:“快往前跑,别摔倒了,会有踩踏的!” 顺利跑出写字楼的人群开始聚集在安全的绿化带,看着十二楼的窗子,虽然有一声爆炸,但奇怪的是,并没有浓烟也没有火光。 为什么会这样…… 沈弥仰着头,这不合常理。 但他能看见,属于他的办公室的窗子,还是一片漆黑,别人也许还会怀疑是他的房间爆炸了的缘故,但他还记得几分钟前那诡异的黑暗,像是潮水一样逐渐淹没,那绝不是炸弹什么的吧! 如果是有什么坏掉了,比如那台该死的打印机,至少那烟不会浓到什么都看不见吧。 沈弥深信自己绝没有看错,那黑暗深浓,前所未见,简直像是一个黑洞。从自己所在的办公室,一直横向蔓延,到茶水间的方向。 那并不是任何寻常的烟雾会产生的黑暗,他甚至有一种古怪的感觉,觉得人类是无法制造出如此纯粹的黑暗的。 啊不过是个中国区的总裁啊!平时那么忙就很惨了!上个厕所就有一百五十六封未读邮件就很惨了!没有小说里有钱还根本没空谈恋爱结果被女朋友甩了就很惨了!为什么还会遇见这种超乎寻常的事情啊! “啊。”沈弥的秘书Andie听到消息已经回来,看着那乌漆墨黑一片的办公室,“你的付款盾什么的在里面吧,还有章。” “……只能申请补办了。”沈弥觉得头大如斗,“让法务部去面对那些如丧考妣脸的办事员吧。” 可惜他的秘书没有理他,反而和Joyce说起话来。 沈弥看着Joyce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心里有一种十分奇怪的直觉。 按照常理,哪怕不是小说,是常理,一起经历了这种事情,尤其是他还是靠Joyce的提醒才发现不对劲的,总归会有一点感激和亲近之情。 但是为什么他越是看着Joyce越觉得惶恐。 不过事出紧急,不容他多想,这会儿消防等部门已经赶到,沈弥要为他的公司和员工善后,又陷入了不可开交的忙碌之中。 晚上八点钟的晚饭应酬因为这件事情,被对方善意地取消了。 “从你秘书那边得知了,你也受惊了,好好休息吧,咱们有空再一起聚聚。”客户是这么说的。 沈弥有点茫然地站在五道营胡同里,他已经来了啊喂!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男人推着一辆挂满了各色食材的二八自行车从他身边推了过去,没错,推,因为沈弥觉得这个自行车已经骑不动了。 那男人在经过沈弥身边的时候,回头看了看他。 沈弥虽然表面上已经养成了良好的社交习惯波澜不惊面含微笑,但内心还是一如既往地奔腾了一下——这么好的一副身板这么性感的胳膊为什么配了这么一张笑起来跟趣多多一样的脸! 看见这种脸简直立刻就能想到那冗长的年度预估商讨会议,那没玩没了的在续水的咖啡,还有桌子上盘子里尸体一样躺了一个堆儿的充当点心的趣多多曲奇。 神使鬼差地,沈弥跟着那趣多多男人走进了五道营胡同里的一个小拐里进之中,那里有个门帘,门口的装饰布置菜牌,一看就知道也是一个饭馆。 反正今天也没有饭吃,就在这里吃个饭好了。 沈弥看着那趣多多停下自行车,把颇为新鲜的莴苣等蔬菜一一拿下来,力大无穷地提着两手估计得有几十斤的菜蔬进了那饭馆。 沈弥也跟了进去。 一进去大门沈弥才发现这里别有洞天,有个前院,虽然没有利用上,但布置得很有几分家庭气息,尤其是窗子下面的葫芦条儿簸箕里的老玉米,令人心生亲切。一进前厅,原木桌子配着条凳,可沈弥觉得桌子上放着的小绣屏绣线灵动,花卉绣得栩栩如生,绝对不是凡品。 他坐下以后那个趣多多一面擦着手一面走过来问:“您来点儿什么?” 沈弥翻开菜单,里面是家常菜和私房菜混合的菜品,又看了看墙上的季节限定,点了两道时令淮扬菜,一道是白灼蒲菜,一道是笋干红烧肉。 “主食就扬州炒饭吧。”沈弥说。 那趣多多嗯了一声,过一会儿转回来把结账单压在了绣屏下面。 “老宋,咖啡呢?”一个女音响起,帘子一挑,一个扎着小小短短兔子尾巴一样的一根儿小马尾辫,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的女生走了出来。 沈弥眉头一跳,要不是他纵横这些年面子上定力非常,一定会叫出声来。 这个女生和Joyce长得好像!有七八成像! 要不是她打扮的很大学生,或者说,如果把她装进套裙,画上精致的妆容,那就又是一个Joyce! 女生接过趣多多带回来的咖啡转身回去。 沈弥忍不住招呼:“趣多……哦不,老宋?” 老宋装作没听见他脱口喊出的那个词,笑眯眯地走近:“您还要点儿什么?” 沈弥歪歪头:“刚才那个一马平川的女生也是这里的?”说完沈弥才发现坏了,今天经历的事情有点多,导致他的防备度不够高,一不小心把内心戏给说出来了。 老宋扑哧一声笑出来,露出奇妙表情:“是啊,我们这边的伙计。” 沈弥微微挑眉看着老宋。 老宋现在的表情很奇妙,就好像是他认识自己。 如果只是认识也不奇怪,毕竟自己的颜值在这里摆着,经常会登上杂志之类,但老宋这个表情,不仅仅是认识,还包括“怀念”的情绪。 沈弥作为一个跨国集团的总裁,对人的情绪解读是十分敏锐的,他早就不是十几岁说话开口就得罪人的中二少年了。 为什么会怀念呢? 沈弥皱眉。 这个时候,又一个个子小小,模样可爱的女生翻着手机:“朝阳一个写字楼一个房间爆炸了,报纸说没有人受伤,但是其实有个保洁阿姨遇难了。说是电路问题。但是呢,老宋,你懂得哦。” “不,电路刚刚见修过没有问题。”沈弥又一次没有忍住内心戏,说完他也觉得很奇怪,他并不是如此没有城府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觉得防备如此降低? 还有,什么保洁阿姨?他不记得他的公司里,还有保洁阿姨什么的晃悠! “你怎么知道?”那姑娘张大眼睛,沈弥微笑,想起了他少年时的同学们,那时候那些同学也都是这么天真无邪的,所有的情绪都写在眼睛里。 “因为那是我的办公室啊。”沈弥笑着回答。 这话说出来,沈弥只觉得周围的气氛骤然变化,笑容从老宋和那个可爱的小个子姑娘的脸上褪去,那老宋一把抓住了沈弥的胳膊:“沈主,我们得跟你谈谈。” 沈弥一脸莫名奇妙,不过,更令他觉得莫名其妙的是,他根本应该对这个状况感到紧张或者好奇,被这么一个练家子抓住胳膊,下面的剧情应该不是什么言情戏,但他却意外地觉得心绪平和,没有意外。 就好像他知道,如果自己办公室的离奇黑暗和突然爆炸这两件事情会有人给他一个答案,那么这个答案一定在这里。 沈弥从小到大直觉从未出错,所以他就算是十分欣赏Joyce的细致稳妥,也从不重用她,所以,他就算已经被老宋和另一个突然冒出来的英武不凡的男人夹着去了雅间,也没有恐惧和怀疑。 “我们现在要和你说的事情,一会儿你就会忘记,但现在你既然还记得,就不要太过惊讶了,这个世界上总是要发生很多无法理解的事情的,今天你的办公室只不过是其中之一。”那个英武不凡的男人开场白十分平静,就好像他已经说了无数遍一样。 沈弥觉得这句话信息量很大,但他还是回答:“好。” 那英武不凡的男人咧嘴一笑,显得亲切了几分:“我姓黄,职业算是警察,只不过我管的不是人间的事情,而是,神鬼八荒。” 第四百一十一回脑洞通波接天际,送君不觉有离伤 用一点点的迷迭香加上芝麻、甜酱油、小香葱、海葡萄,拌入切成肉丁的金枪鱼刺身、三文鱼刺身、白奶油鱼刺身、甜虾刺身之中,盛入淡青色的叶型碗里。 瓷器的光润,可以使刺身更显得明亮新鲜,衬托出配料里小香葱海葡萄的翠绿,对比出刺身那深红色浅橘色水粉色的食欲之美。 美味是视觉、嗅觉、味觉、触觉的多重结合的享受,这是云归梦徊的行政总厨告诉他的。 不过么…… 朝华转头看着端着离奇的超大汤碗,里面杂七杂八盛着各式各样的菜肴盖住米饭正在吃员工餐的清平馆众人,他深深觉得,也有一种美味,可以超越颜值和环境的限制,直抵舌尖,见血封喉。 其实,这些端着大碗聚集在雅间附近桌子吃饭的老几位,是来听八卦的。 “你还记得浔阳夜里那开口就得罪人的沈主吗?他的转世来了我们这里!”这个消息犹若星星之火,将公派在外嫁人在外的都回来见老熟人。 除了待产未归的朱师傅和玉卮,都齐全了。 鬼王姬翻着系统记录和青婀说:“这个爆炸是和枭光有关的。很显然鬼冢暗裘之后,枭光还有一个主事之人,可以有的放矢地指挥行动。到今天为止,有六起这一类的事件,除了沈主,基本上都遇难了。遇害者都与六合有关,其中五位是职业的萃梦师。被害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被人遗忘了,我们之所以能确定他们的存在,也是靠他们的书面记录和视频记录。” “我想想,也就是说,还有一个人,操纵着这些枭光,对入梦人士进行迫害?还顺便把人家存在的痕迹都给抹杀了?”青婀梳理了一下思绪。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而且有趣的是,根据我们心血来潮的统计,每一起案子发生的时候,我们的老熟人酒吞童子大人,都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表明他与案子无关。所有的案子发生的那一天,他都是独自一人,行踪不明。”鬼王姬咧嘴。 “卧槽。”青婀扶额。 “阿姐说要去和朝颜聊一聊。”鬼王姬放下手机,“哦,结束了?” 果然大家看见了沈弥,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 基本来说一个人的转世,容貌是不会发生变化的,不过按照最低标准来说,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有另外两个人,与他毫无关系,但长相几乎一样,十分相似。不过沈弥可是绝不会认错的,因为沈弥被问得恍恍惚惚,出门一开口,就揉着太阳穴问:“门口怎么蹲了这么多牛鬼蛇神。” 还是熟悉的风格,还是熟悉的味道。 黄少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手在沈弥的头顶一按。 沈弥身子一晃,昏倒在了地上,愣是没有人去扶。 青婀看着黄少卿的脸色,深深觉得一定是在刚才的询问之中,沈弥开口得罪了她家大黄。 “总之,大理寺会派人看着他点儿。一段时间以后对方知道我们有所准备,也许就不会盯着一个转世投胎没个卵用的前萃梦师了。反正他的记忆也消除了,保洁阿姨也不记得了,大家看看热闹合影自拍之后就散了吧。”老周淡定表示。 “可是他好像认识今昭啊,还跟我打听今昭的名字来着。”老宋挠头。 “可能只是单纯想要搭讪?毕竟是霸道总裁。”老元猜测。 “管他的,散了散了。”老周觉得一堆人凑在雅间这一片看着乌压压的脑袋俏生生的脸很烦,“我还有事先走了。” “一定是去419了。” “必定是419。” “419啊,我11点的时候给我师父打电话会被她杀么?” “我们排好班一起打,你打一个之后五分钟我打。” 一群人端着综合刺身拌饭跑去西跨院继续吃完,老周则带着他的嘲讽脸洗澡换衣然后打车走了。 经过一场激烈之后,老周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然而让他觉得惊讶的是,他这并不是普通的做梦,他应该是不小心闯入了别人的梦境里,因为此时此刻他的神志清醒,耳聪目明,而旁边的那个人么,看着倒是很反常。 沈弥一袭麻衣如雪,扮作中年文士状,坐在岸边,看着湖泊里的一条小船。 沈弥现在这个模样,比老周记忆里见过沈弥的那次,要稍微老一些,不过像是沈弥这种靠“人格魅力”吃饭的人,年龄的增长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问题。 老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莫名其妙就来了这里,而且这里绝对应该是傍晚被黄少卿“审问”过的那个总裁沈弥的梦境,老周还没有那么盘古双煞的逆天本领,可以穿越时间和空间,进入古代人的梦境。 如此真实的郊外湖边的情景,老周猜测,应该是真正的沈弥的某一段记忆,但并不是总裁沈弥的,而是作为萃梦师天才沈主的那个沈弥的。 人们总会在梦里想起自己前世的一些事情,然后醒来就忘记了,正是因为如此,有的时候你初次见到某人会觉得熟悉,有的时候初次来到某地,会觉得你曾经来过这里,有的时候你经历某件事情,觉得这绝不是第一次经历。 这个沈弥在眺望了一会儿湖泊之后起身,然后慢慢往回走,走进了湖边不远处一个小院子里。 很有归园田居情调的院子,但除了几个仆人,他身边并没有任何亲友。 老周也不是不能理解,天才都是孤独的,有的时候并不是因为天才怪癖或者难以相处,而是人们对天才的恐惧和忌讳。 老周跟着沈弥,在宅子里转了一圈儿,从沈弥随意放在桌子上的手札里,得到一个讯息:沈弥的儿子死在梦境之中,为了儿子不要魂飞魄散,沈弥研究出了一个逆天的法术,他的儿子因为这个逆天的法术,在转世的时候,灵魂和肉体分离,灵魂将会留在六合,仅仅有死去的身体会经历转世。 正因为这个禁忌的法术,让沈家人疏远了沈弥,将他除名。 沈弥身边所有的仆人都是新买来的,既不知道沈弥到底是谁,也不清楚什么入梦六合之类,甚至他们都是聋哑人,生长在乡野,大字不识一个,就算是知道了什么,也没有半分能力传递出去。 沈弥住在这里,是为了这里的宁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去看望他被冰封在六合的爱子。 老周都觉得这样的沈弥看着太伤感了。 他跟在沈弥后面,看着他在宅子里发呆,写手札,发呆,去湖边发呆。 难怪关于沈弥的人生结局,从来没有人清楚知晓,因为大概根本没有外人会想到,一代天人,惊才绝艳,最终会是如此晚景凄凉,怀抱着对儿子的愧疚和思念,郁郁而终。 他站在湖边看着沈弥,看的他自己都觉得心里堵,于是老周手指一转,转出一把轻薄的匕首来,打算离开这个梦境。 离开梦境的方式之一就是死亡,老周可以选择跳河和抹脖子,从效果时长来说,他觉得见血封喉比自己一步一步走到河里蹲下去等着淹死要容易。 冰凉的刀刃刺入咽喉。 老周等着自己睁开眼睛。 可就在他觉得自己马上要离开梦境的瞬间,他看见那沈弥突然转过身看着自己。总裁沈弥不是萃梦师,本来不应该看见他的! 可这个沈弥突然走上前来,抓住了老周的手:“……我很害怕……” 老周一愣,但旋即,黑暗降临,他在梦境之中死去,在现实之中醒来。 老周听见沈弥的最后的一句话是:“救我!” 救他? 老周抓了抓头发,坐起来,拿起床头柜上的矿泉水喝了一口。 这个梦是几个意思? 他觉得很有必要请本代的春水楼主来解读一下。 “你没事吧?”一个女音响起,那必定是陌生的面孔,但不管面孔怎么陌生,他总能从那些陌生的眼睛里看见他熟悉的神情。 有些人个人特色过于鲜明,亲近之人是很容易就破除伪装,发现本真的。 老周卷起嘴角露出一个嘲讽力max的笑来:“我没事,你有事了。” 因为办公室爆炸了而不得不在财务室的套间里工作的总裁沈弥,这几天觉得头疼,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忘记了,然后有什么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 这种既迷茫又恐惧的心情除了毕业进入社会之前有过,之后可就再也没有经历过了。 “Michael,这是季度预估。”财务经理把一张打印出来的大数据表格递给沈弥,“加上办公室的损失,下个季度数字会很难看的。” 沈弥有点心不在焉,一反常态地没有接话。 “……你要是不太舒服,也可以休息几天啊。”财务经理忍不住说道,“大多数的事情Andie帮你处理。” “那Andie自己的工作不就game over了。”沈弥苦笑。 “不是有Joyce么,我看她可以接班的。你真的不考虑么?”财务经理建议。 沈弥觉得头皮发麻,那种恐惧感又在心里蔓延起来,他又没有回答,而是转换了话题:“重新办理的费用也计算进去了吧?” 忙碌的工作令人心生安全感,沈弥就没有继续在意心里头那些复杂而奇怪的直觉,他更是没有留意人力资源部门正在面试新人,那新人腰杆笔挺,偶尔眼风瞥过,带着职业的机警和敏锐。 正是大理寺的人。 一切都在继续,看似太平。 没有人记得自己已经失忆。 第四百一十二回忽如一夜枭光来,千疮百孔虫洞开 “什么?天启大爆炸?”今昭一口汤差点喷出来,手里的藤萝饼也掉在了桌子上。 天启大爆炸,那是一桩奇案。 说是明朝天启年间,一个初夏的时节,那一日天候十分不对,平地里一阵妖风飞卷,一声巨响,京城里发生了一次大爆炸。 这爆炸声势甚裂,余波祸及通州码头,无数房屋塌毁,家破人亡。连宫里的太子都被砸死。在爆炸之中死去的受害人,死状离奇,无一不是身无寸缕,那些衣服首饰,随妖风刮到十几里外,从天而降。 爆炸或可解释,但这死状实在离奇。人们找不到由头,便归罪与天启皇帝丧德败行。后来皇帝亲书罪已诏,以平天怒。此时变不了了之,至今没有定论。 就是太岁的记载之中,这件事情也只是有个叙述,没有前因后果,只是多了些记载表明,在天启大爆炸的前面几年和后面几年,都有许多怪事和异象发生。然而这些为什么会发生,太岁没有记载,八荒界也没有任何消息,导致至今为止,天启大爆炸都是一桩令人讳莫如深的无头公案。 今昭这是头一次听说,原来天启大爆炸和枭光有关。 “当枭光们具有明确的目标,齐心协力想要冲破六合与三千的限制的时候,是可以做到的,它们产生的暗影的力量,可以撕裂限制。”鬼王姬忧心忡忡地解释,“原来没有成精的枭光这种逆天存在,这个可能也没有人考虑过,毕竟你让一群鸟儿,前仆后继亲身赴死,去给你撕裂什么虫洞,这本身违背了生物的求生本能。能令枭光如此的,必定是而已操控枭光的人。现在想想,鬼冢暗裘是可以有这个本事的,他都能操纵枭光去祸祸嫦娥了。” “这么说来,故宫那个也……”今昭心有余悸。 “是啊,就是因为那个小的。”鬼王姬扶额,“怎么办,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枭光,感情这么逆天的玩意还是批量生产的?” “……说的也是。”今昭想想也觉得汗毛竖起。 “现在御史台在查,当时事发的时候,那个时间段有多少时间的节点,如果可以的话,哪怕从那个时候开始强行更改历史了,也比这么眼瞅着哗啦啦往里飞枭光强。我们八荒狗们还有戏,普通人类怎么可能抵挡得住这种变态生物。”鬼王姬郁闷地一口喝了手里的果子茶,“这个事儿怎么就这么邪门。” “桃夭,快点啊,神荼门口等你呢。”老宋顺口喊。 鬼王姬拿了食盒子,对今昭说:“你最近出入也小心点啊,告诉燕螭他们也悠着点儿。据说这些裂口都出现在一些特定地点,比如很有历史的地方,还有阳气比较弱的地方。” 今昭被鬼王姬那阴森森的语气吓了一跳,挥着手道:“我知道了,我绝对不会晚上自己出门的。” 接下来的八荒界,是鸡飞狗跳的。 首先是一些被压住的小道消息,说一些八荒界里面的人,遇见了几只枭光,虽然都是幼崽,但毕竟是一种很逆天的生物,吃亏的也不少。这些幼崽虽然真的是破坏力有限,但谁都害怕后面跟着成年的或者大批量的,因此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是人心惶惶。就好比说,手上刮一个口子,也不算什么,但若是满手都是这种小口子,也一样会废了这只手,什么也做不成,嘶嘶哈哈就是觉得隐隐的疼。 接着,正因为这种心理,枭光幼崽和小型的“虫洞”出现频繁,群情激奋,这个消息压不住了,八荒界开始组织民间的防御,这个时候就连杜兰这种见不得光尚不得台面的人物,都因为比较了解枭光,而被重金聘请,为大家出谋划策做培训。 再有,那些曾经饲养枭光当宠物做美容的贵太太们,也纷纷把自己的小宠物溺死在光明类的法术之中,就怕这边孩崽子一个哭号,那边就有一群兄弟姐妹前来接应,尤其是那些独守空房的老金丝雀,分分钟弄死了家里的枭光,改为养猫养狗。 最后,莫名其妙地,街坊邻里之间的来往少了很多,大家的聚会游玩也都情不自禁地停了。 最终的结果就是,燕螭这样的宅男得了实惠,再不用组织什么幽川大扫除这样的社区活动,也省下了人情往来,安心窝在家里打游戏渣基三,几个小号都养的肥壮了。 可惜这样的太平日子,清平馆是过不成的,书画大会里一些来参加的名家,因为觉得清平馆到底是陈辉卿的法器,应当十分安全,纷纷来到清平馆居住,很少出门不说,自然也要在这里解决饭食问题,反而令清平馆一扫之前的清闲,忙得脚不沾地,要不是这里的时间有点奇诡,恐怕今昭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 不过也因为时间问题,今昭觉得一天过得格外漫长,她是休息了两个午休,才把手里的活儿干完,这样一来,就感觉过了两个下午,却没有晚上和深夜,可午饭分明只吃了一顿。 晚上睡了十来分钟,今昭就被饿醒了,她当机立断,打算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画魂之术画的那些食材做的饭菜。她真的觉得她并不是饿了,而是时间的扭曲带来的心理作用,不吃就烦。 清平馆的厨房院子里,老宋等几个人正在门口,面色古怪地探着头,往厨房里面瞅,那表情,就好像看见了活过来的莲花藕,一边炖莲藕排骨汤,一边切着自己的胳膊肘。 今昭本来是打算到厨房里找点儿吃的,清平馆的食盒子里,只要没贴外卖的条儿,怎么也会有点做多的试菜的,因此只要诚心找,绝对有好货色。 不过这么多人大半夜不睡觉,挤在门口这是闹哪样。 “你们不睡觉,挤在这里干什么呢?”今昭拍着老宋。 “看人做饭。”老宋悄声说着,给今昭让了一个空儿。 今昭一抬头,看见里间一个扎着围裙的女人,头发包在帕子里,虽然瞧着刀工手法不那么娴熟漂亮,但工作干净利索,一瞧也不是没做过饭的人。 那人用雪花脂油和蛋黄,用两根手指捏着勺子,在里面又旋又碾,再放砂糖和面粉,细细揉成面团,一分为二,把一个面团和红豆馅儿混在了一起,一个面团保持原样,两两相叠,麻溜地做成了渲染成泼墨一样的大理寺纹路的面块儿,也不冷却,就那么靠着极速的手法,用一根鱼线,唰唰切了块儿放在烤箱里。 那烤箱里另外三个格子,还烤着诸如酥饼之类的点心,一会儿叮的一声响,一碟子的小圆面包就出路了,各个圆溜溜金灿灿,上面点着紫色绿色之类的代表馅料的原点儿。 那人转身瞧见门口这一堆人,咧嘴笑:“吃么?” 今昭本来就是找吃的来了,既然华练肯给,她自然要吃。 面包做的不错,吃起来柔棉松软,肯定是没少揉,只是就算是今昭,也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华练这是抽了什么风,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烤点心。 “我记得,上一次她做点心,是在岁时十二族里惹了什么祸事,让宫韵白给她打扫收尾,她做了一笼屉的包子就跑了。”老元眯起眼睛,想着早年岁时十二族的八卦。 “还有一次是留了枫叶馒头,嗯,后面你们都知道,她把人家房东大人给,咳咳。”鬼王姬语重心长。 “这次是谁的锅?”老宋问周围的人。 “不知道,我就是知道,她可能又要做什么事儿了。”老周很笃定,一边掰着那面包,一边皱眉看着里面的馅儿,“咖啡馅儿的,你怎么想的,这多难吃。” 华练一脸正直:“你不爱吃不代表别人也不爱吃。” “但是……”老周又看了看一个香芋馅儿的,“咖啡馅儿的东西我可以理解,这个香芋馅儿我就有点感觉不对了,这是头儿喜欢的。” “但是这个也是老周你喜欢的啊。”鬼王姬掰开一个,里面是蔓越莓馅儿。 大家纷纷交换手里面包的馅料,发现基本都是清平馆众人喜欢的,大家万分惊恐地看着华练:“你到底要什么,对不起多少人?” 华练露出一个笑脸来:“没事,没事,只是想着,现在大家的前程都各自明朗了,聚在一起不容易,也许哪天就解散了,有点伤感。” 这话连今昭都不信。 只是老周突然抬了抬手:“也是,哪天周末没事,就在一起聚一聚好了,不然等玉卮的孩子满地跑了,也许就更没有时间了。” 陈清平的话在清平馆,通常是指用在提出菜色方面的建议的,真正的运营是朱师傅和老周,朱师傅这会儿不在,拿主意的就是老周,他发话了,大家虽然满腹狐疑,但也没有多问。 唯独今昭觉得华练这话真的不像是说谎,只是怎么听着,怎么觉得不那么真。 倒是等大家吃饱喝足以后,华练把四个烤箱里的各色点心都拿出来,用一个八珍绘八仙过海的攒盒装了,提着保温壶里的咖啡,放在了空无一人的陈辉卿的房间,伸手一摸,那攒盒和保温壶上,都闪出蓝紫色的光芒来,她很开心地笑笑:“这下好了,就算是山崩地裂,一万年后有人把这俩玩意挖出来,里面的东西也不会坏了。” “好了,走吧。”陈辉卿对华练说。 华练嗯了一声,像是觉得冷一样,裹紧了身上的外套,跟着陈辉卿,走入夜色深浓之中。他们走着的方向,有一处大概有六七米高的大黑洞,里面光芒暗闪,因为大理寺的人做的法阵,暂时遮掩住了。否则,以这个洞的大小,八荒er们非得炸了不可。 大理寺的人瞧见华练和陈辉卿来了,都围拢过来,只是这些人都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地给两个人身上按着一些小的法器之类,倒是大理寺卿桂大人,看着两人装备停当,摈退左右,淡淡一笑:“两位去吧。我们也有准备。你们身上都放了那东西,连着几十人的性命寿元,若是真的出了事儿,三次五次,也死不了的。” 陈辉卿听见这种拿活人做替身的事儿,皱了皱眉头。 倒是华练对桂大人一拱手谢过,陈辉卿还要说什么,华练却一把将他拽入了那黑暗之中。 “不要想了,这件事情,是我安排的,脏就脏了我的手。”华练的声音在黑暗之中显得格外残忍冷酷,“管他旁的什么人,什么人的命,也抵不过你的命。” “所以,你在西王母的地盘上,埋了两个雷?” “……这种事情,你装作不知道,行不行?” 第四百一十三回两个皇帝同宫室,一群蝙蝠出九天 黑洞与世界的边缘,被称为事件视界。跌入事件视界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目前为止是没有人知道的。 这被大理寺遮掩住的可怕黑色的时空裂缝,看上去就像是黑洞一般,字面意思,黑色的,内里无光的大洞。按照大理寺卿的说法,就算是盘古血脉进去了,也不见得就能全身而退。 这些裂口罅隙,是枭光撕开的,多亏陆尘和她的族人帮忙,一些小型的罅隙,已经探明,另一头通往一些寻常的时间地点——这种被意外撕开的罅隙,两头连着不同的时空。在这边,罅隙多出现在具有一定历史意义的地方,而那头,则是寻常的烟火气息更多一点,比如那头有陆尘探测过的,一个普通的屋子,也有陆尘的族亲外星专家们探测过的,宋朝汴京的市井。当然还有公子羽那种小倒霉蛋儿遇见的,无休止的时间错乱的跌落,或者翻滚。 华练本来已经做好在这见鬼的罅隙里和陈辉卿归园田居,可几乎只是一步,她就迈过了那黑暗,发现自己置身一处十分熟悉的古风画卷之中。 半臂袔子,齐胸襦裙,轻纱薄拢,球形诱人。 这服装风格,是唐朝。 而且眼前一人,面圆而肥,一脸的懦弱之相,只是脸皮下坠,仿佛是很短时间瘦下来,皮松痕重,有一种眼眶黑沉的憔悴感。那眼神还有点惊慌躲闪,带着几分神经质。 总而言之,这个人长得并不难看,而且,其实还眉目还颇有几分俊雅,只是这个气质举止,神态心境,一看就不像是什么正常人。 华练顿时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来:“哎呦,这是六位帝皇丸,李显啊。” 唐中宗李显,武则天与高宗李治之子。 这位大唐的皇帝,夹在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之间,论起气运来说,那算是好的,不然崇祯就哭给你看。而且,他自己是皇帝,他的父亲唐高宗李治也是皇帝,弟弟唐睿宗李旦还是皇帝,儿子唐少帝李重茂还是皇帝,侄子唐玄宗李隆基又是皇帝,更要命的是他妈圣神皇帝武则天,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皇帝。 而且,这还不是那种群雄割据的时候那种小国寡民之地不值钱的国王或者皇帝,这是当时天下第一帝国大唐的皇帝,含金量那是嗷嗷的。 可是李显本人,也是个悲催的人。 首先,他的个性就不怎么皇帝,其次,他一生命运多舛,真正当皇帝的时候并不长,而后,就算是他当皇帝的时候,老婆韦皇后给他戴了是一顶又一顶的绿帽子,连他闺女安乐公主那也不是省油的灯,最后,他更是被女儿和妻子联手,给毒死了。 扶不起来的阿斗都被他强好吗。 华练真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眼前这位因为发现了老婆正在跟别人不可描述而避开这间内室的唐中宗李显。 金炉轻烟袅,薄拢狻猊肩。 陈辉卿仗着李显看不见他们,很自然地坐在了距离香炉不远不近,最恰当的位置,拿出保温杯,慢条斯理喝着咖啡。 大哥啊因为我跟着来了所以你连脑子都不想用了呢。 华练无语。 李显坐在距离陈辉卿不远的地方,遣散宫人,一个人在那边用一个金钩,慢慢拨弄着紫金狻猊香炉里的香片,那香的味道天真温软,仿佛春日里蔬果芳花等一切自然的气息传递出来的那种清甜。 华练知道这种香,这是当时负责与神鬼八荒打交道的御史遣人调制,可避鬼神厄道的却厄避神香,当然,因为这个名字对于八荒界这边有点敏感,所以它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鹅梨帐中香。 鹅梨,厄离。 李显拨弄着香炉之中的厄离香,神情专注,仿佛在进行什么仪式。 “谢遥期呢!”李显拨弄了一会儿,突然发难。 有隐身人一样毫无存在感的宫人进来,屈膝行礼,一会儿,便带来一个梳着坠马髻,形容明媚可喜的少女。 华练对这个少女没有记忆,但却很熟悉这个少女的姿容 这少女从姓氏来说,应当是谢瑶环的什么人。 “陛下。”那少女上前行礼。 李显本是要作怒的,可见到那少女,不知怎么的,就柔软下来,叹了一口气:“朕终日与这香为伴,可为何不见成效?” 谢遥期摇头:“陛下,您所梦见之物,臣也并不知晓,只能以常理推测,乃是梦境六合之中的梦魇之物。陛下,梦魇是心魔,心魔且需心药,您委实应当将此事,托付与春水楼的。” “不,朕不要!”李显摆手,“那些人侵入人的梦境,无人管束,为非作歹,朕不要那样的狂徒进入朕的梦里!” 谢遥期无奈,只好再加大了香药的方剂。 闻着那明显带着几分凛冽凉意的香,李显似乎稍微平静了下来。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打听一下怎么回事,这件事情我完全没有印象。”华练说着,就溜了出去。 陈辉卿很听话地没有动,只是看了看那香炉,淡淡对李显说:“这香炉熏了剧毒,若是再继续下去,你就没命了。” 李显根本听不到也看不到,只是坐在香炉旁,又开始神经质地拨动里面的香片,嘴里念念有词,仔细听,仿佛是什么蝙蝠黑鸟牛乳金盘消失之类的东西。 陈辉卿一面继续喝咖啡,一面更为仔细地听着李显的喃喃自语,片刻之后,他伸手,仿佛从李显身上拈下一片叶子,又将那叶子丢在了地上。 一瞬间,眼前这个宫室里,就多了宫人侍女之类,来往穿梭,似乎在为李显传菜。而除了那个在拨弄香灰的李显,还有一个李显,看上去比这个要胖一点,精神一点,正在饮酒作乐,欣赏歌舞。 陈辉卿拿下来的不是叶子,而是李显身上的一段记忆,或者说,一段时间。 那歌舞夜宴之中高坐其上的李显,是大约一个月前的李显。 比之这个拨弄香灰的李显,显得丰润不少,气色也是红光满面,毫无眼下的憔悴和神经质。 陈辉卿看着李显一面就着美人宫女的手在吃着一片烤肉,一面依旧悠然自得,没有什么表情地喝着咖啡。他甚至还淡然起身,将手伸到那案几上,拿过来一壶牛乳,加在了自己的咖啡里。 然后他看见,那时间叶子里的宫女,有点惊恐地发现,牛乳的壶不见了。 “原来如此。”陈辉卿点点头,刚才李显嘀咕的,牛乳不见了,是这个意思。 李显就着宫人递过金签的手,吃着灸鱼肉,那鱼显然是硕大海鱼,内里纹路粗犷,色泽偏橘红,燎出一层脆皮,沾着些胡椒之类的调料,还浇着一勺羹齑,有微微辛辣的香气。 陈辉卿顺手拍了一张照片,打算回去让陈清平模仿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镜头框里出现了异变。 一只烤乳猪端出来,宫女揭开盘盖,一瞬间,飞出好多只黑色的生物。 宫女和李显都尖叫着:“蝙蝠!” 陈辉卿却停下了喝咖啡的动作,蹙眉看着那些“蝙蝠”。 那些是枭光,而且是非常非常年幼的枭光,所以才会长得像蝙蝠一样。 陈辉卿起身,走进那段时间里,看着那烤炉猪的盘子,盘子倒是一件有年头的金器。 难道是因为这件金器具有漫长的历史长河涤荡出来的时间痕迹,所以这些枭光不小心飞出来了? 不。 陈辉卿顺手把那个盘子也拿走了,又顺手把那盘子鱼肉扣了进去。 这个时候,华练也一脸匆忙地回来,一见到陈辉卿,便开口道:“卿卿,你绝对不相信的,李显前些日子看见了枭光。虽然那描述很含糊,但是我觉得就是枭光——诶?!”华练转头看着陈辉卿的这片“叶子”。 “的确是枭光。”陈辉卿手一挥,叶子里的时间凝固,那些枭光身上的光芒闪电都不动了。 “枭光出现在这里……这是偶然吗?”华练皱起眉头来,“这个时候是有蚩绝的,蚩绝也可以制造出某种梦境与六合的裂缝,漏进来一些枭光,这不算神奇?” “不算。”陈辉卿干脆地回答,“只是如果这些枭光从唐代就存在了,后面它们做了什么?之前出现在北京的那些,有的附体了老鼠,成为了祸患。由此证明,这些生物,是具备从六合到八荒的身体转换能力的。” “不管怎么说,先在宫里找一找,总之要看见这些枭光的去处才行。”华练说道,她转头看着陈辉卿,拿过他手里的保温杯杯盖,喝了一口咖啡,“唔这个牛乳不错。我们要不要现在进入这个吃吃喝喝的时间段内,跟着那些枭光走?不然我觉得不好找了呢。” 陈辉卿深深看着华练:“可如果这是我们进来的那个黑洞之内呢?贸然在此间穿行,会有危险。” “不,我不信你没有感觉到。这里根本不是黑洞之内,这里是彻彻底底的唐朝。”华练看着陈辉卿。 “你什么时候,对时间的感知力,和我一样了?”陈辉卿看着华练。 华练也看着陈辉卿,半晌,她咧嘴一笑,笑得十分灿烂:“从我自六合回来以后,渐渐地,就恢复了,我想等我完全……的话,大概还有个半年。” 陈辉卿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华练的手,说了一句:“走吧。” 然后两个人就这样,从“现在”的李显这里,走进了那残羹余韵的“一个月前”的李显那边。 “因为如此,你没有要求他们还给你那些封印在飞琼体内的力量,对吗?” “差不多吧,因为我要回来其实也是重复,最多多几百年的道行,对于我来说没有意义。” “因为如此,你要求跟我结婚对吗?表现得因为第一选择,那些九幽的力量,你觉得他们不会还给你,所以装作退而求其次。” “并没有其次啊!这是首选啊首选!” “我还是觉得你要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Sweetie,你真的,想多了。” “好吧,比起这个,还是先解决重要的事情。你既然已经恢复了一定程度的九幽之力,就把这些鱼肉时间凝固一下,回去带到清平馆。” “和枭光有关吗?” “不知道,只是看着有意思,陈清平吃了应该就能做出来。” “只是菜谱吗!这怎么说,比起这个,啊!” “哦,那,至少你先凝固起来吧。时间的力量,你很久都没有使用过了,先从这些小事温习一下吧。” “……多谢了。” 第四百一十四回故人已乘蝙蝠去,此地空余明月楼 明月楼,月色未央,丝竹不休。 这里是李显最爱的一处歌楼,蓄养着乐师伶人歌姬之类,只有在靡靡音色,幽幽烛火之中,只有在这轻罗纱衣,亦真亦幻的浮华夜色里,他才能得到平静。 今儿这一位胡姬舞乐,跳的是一曲清越明快的盘鼓舞,随着她脚步挪动,云袖飞扬,眼花缭乱。 大唐的天子倚红偎翠,却不知他的座位旁,还有一对儿男女,一边喝茶水一边同样欣赏着他的歌姬,他的丝竹,他的茶饮。 “我们已经跟着这厮好几天了,也没有什么反应啊。”华练顺手拿了李显一把胡瓜子磕了起来。 陈辉卿看着华练又在拿李显的吃食,无奈,微微摇头:“还能如何?” “也是,如果跳着来,恐怕会有遗漏。”华练侧头看了看李显,“你说这个李显,他老婆那样,他闺女那样,他这样,都这样了,作为一国之君,却还是连个宫女都不敢明着临幸,敢情庐陵王那段儿他被S过?有心理阴影?害怕韦后?” 陈辉卿闷声不语,淡定在喝咖啡,吃玉露团。 这两人这几天跟着那李显,过得也有点辛苦。 首先,为了防止一眼没看见,枭光从烤炉猪和马桶圈里飞出来,基本上吃喝拉撒睡,都要盯着。这样一来,吃喝还好,拉撒睡就有点成问题了。华练倒是并不介意一观龙体,可陈辉卿很不乐意让华练跟到恭房里去。 其次,睡,也是有问题的。李显虽然气管炎,一副很怕韦后的模样,但是该偷的腥儿绝不会少,盯着他,看他偷偷摸摸在各种匪夷所思的地方与小宫女和女官们不可描述,没有时间场合地点,抓紧早饭午休起夜,也是非常崩溃的。而且光看着,只能眼馋,也不方便在一旁参与一下,更是非常崩溃的。 再次,吃喝也不尽完美。宫中大灶寡淡,中看不中吃,就算去厨房偷,也不过就是点心之流。李显的伙食很好,但有时辰有数量,要是按照华练的吃法,上一盘子酥油泡螺,李显还没动,她就给吃了,那也一定会被发现,搞不好会把心肝儿脆弱的唐中宗给吓死。如此下来,找点吃的,还有看准时机。 最后,这个李显,也的确是个无趣的人,看着他这一日起居坐卧,实在是很无聊。华练每次想到溜出去晃悠晃悠,散散心,再看一眼陈辉卿淡定喝咖啡,都会心生愧疚,因为不忍心将陈辉卿一个人留在这里而作罢。 然而,再不发生点儿什么,华练就要拿李显的鲛纱珠帘磨指甲玩了。 这一顿是近眠的宵食,因此李显身边食物,也是小巧点心零食之类。市井之间卖得蠢大的古楼子,在宫中用模具做得便于入口,一层胡饼一层豉油,一层麻椒一层羊肉,如棋子一般,味道丰足浓郁,偏向重口,倒是适合顶饿佐酒。 只是微微的涩味,让华练吃出来,这些酒菜和之前那些都一样。 不过,正如李显吃的绝大多数喜欢的饮食一样,这些食物都偏浓郁重口,因为这样可以遮住剧毒的味道。 寻常的人类,想要弄出完全无色无味的毒,还是有一定难度系数的。 唐中宗所服用的,皇后娘娘亲自督办的,安乐公主亲自采买的,是一种来自矿产的毒,矿山并不在中原,因此数量稀少。 这毒的味道,已经算是轻微,只是有些苦涩,如果放在鱼生之中,那是必定会被吃出来的。配着酒一起,就不那么明显了。 李显已经微醉,全没在意,他的古楼子一个一个地在减少。 华练吃饱了,在李显的龙袍上揩了揩手指,然后起身准备上个厕所去。 她瞧着烛光之下自己拉长的影子,心想着如果明天真的还没有什么,她真的就要出宫去逛一逛了。 “卿卿。”华练喊了陈辉卿一声。 陈辉卿看着她。 华练招招手,示意陈辉卿走过来。 陈辉卿很自然地乖巧起身,走到了华练的身边。 华练突然伏在他身上,往他的耳朵里吹气。 陈辉卿看了看地上,又看了看李显。 华练的影子,投映在李显袍子的一角,那影子正在不着痕迹地缓缓拉长,可华练这会儿却是不可能长个子的。华练和陈辉卿两人都低着头,看着李显袍子上映着的那一个孤孤单单的,华练的影子。 陈辉卿没有在华练的影子身边,看见自己的影子。 陈辉卿没有影子。 陈辉卿握了握华练的手,华练深吸一口气。 他们是藏匿了身形来监视李显的,不可能会有影子,否则早就被人发现了,怎么可能逍遥到此刻,还能安心地偷皇上的古楼子? 那么,这个影子是什么玩意。 华练缓缓后退,陈辉卿则几步向前,他们一个人想要带着这个影子离开这里,一个人已经站在了李显的身边,想要随时出手保护。 李显的确快死了,但不是现在,不是这一次。从元寿来看,他还有一年的时间,就算是要死,也是一年之后。 他的死亡是一个节点,不会改变的。 陈辉卿看着李显招过来那个小宫人,心知如果再不动作,恐怕这小宫人就要没命了,他指尖一抖,漏出一点白光来。 那华练的影子似乎是觉察到了白光的存在,竟然缩了缩。华练趁着它势弱,反身一踩,踩得那影子噼里啪啦,带着火花一样响。 从李显这边,他自然是看不到华练和陈辉卿的,只是突然听得噼里啪啦的异响,低头一看,差点吓死,自己的袍子仿佛是起了火,可那火是闪电之色,不过是几个呼吸,就扑棱棱飞出好多的蝙蝠! “啊啊啊!又是那些妖物!”李显高呼,“快来人啊!” 侍卫们听得声音,护驾进来,手中兵刃扫向那些枭光,可凡间兵器如何能伤枭光分毫!只听得一片刀光剑影,却是狼牙交错,将兵器刃口碰得叮当作响,一转眼一把好剑便缺牙露齿,破了模样。 “妖物!快请天师来!”李显大叫。 华练看着那些枭光,对陈辉卿说:“帮我驱赶一下,我想要收住它们。”说着,她抬起手来,手中李子大小的蓝紫宇宙也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那些枭光仿佛是认得这蓝紫宇宙的可怕,又或者是生物趋吉避凶的本能,竟然不再攻击那些护卫,扑啦啦飞向窗外。 “别跑!”华练一抬手,将手里的球儿丢向了那些枭光。 陈辉卿的白光也张网而至,拦住了半数。 可惜到底是没想到这些年龄极幼的枭光,竟然比之前见过的所有的都聪明敏捷,虽然力量不足,但直觉神准,这会儿竟然给跑走了一半! 华练气得要把手里的球儿捏碎,里面的那一小半枭光们关在球里,被捏的吱吱呀呀的,发出磨人心的声音来。 “没事,它们还会回来的。”陈辉卿很淡漠地表示,“它们刚才,试图钻入李显体内,但没有成功。” 华练刚才忙着打架倒是没有注意,这么一听,吓了一跳:“卧槽,附体?!” 陈辉卿表情微微有些怅然:“对于这种生物,我们始终了解得太少。” 又是些许时日过去,这期间,那溜走的一大半枭光,也曾试图对华练抓起来的同伴展开营救,可结果不过是华练多出来一副康乐球。 一转眼,便是李显招来那谢遥期的日子。 一边拨弄着香炉,李显一边神经质地嘀嘀咕咕。 华练也蹲在香炉旁边,听着他唠叨。 “可惜啊,这样的好日子还未过多久,就要死了。” “人固有一死,见了那不吉之物,不死又何为?” “便是我不死于那不吉之物,也会死在妻儿手中吧。那些毒药混入食物,我也没能早点发现。” “是因为快要死了,所以变得耳聪目明吧。” “若人有轮回,朕下次,必定要选择远离帝都之处,做个樵夫农人。” “啊,其实真的做了樵夫农人,也一定很辛苦吧。” “为什么人不管做什么都如此辛苦,不如不要做人了……” “要不然,当一只蝙蝠好了,看上去还挺逍遥自在的,只是丑了点。” 李显一边嘀嘀咕咕,一边手里不停,强迫症一样地拨弄着香炉里的香灰。 华练饶有兴味地看着李显,对陈辉卿说:“果然是龙子龙孙,还是有灵窍的,竟然在这个时候还能感觉到自己快死了,也不算是小白到底啊。” 陈辉卿没什么表情,中肯地说:“时人风俗,见蝙蝠昼出则不吉,见蝙蝠群涌不休,则是死亡之兆。” “可这些并不是蝙蝠,是枭光。”华练看了看李显,“不过算了,他也分辨不出。” 话说到这里,华练有点困倦,伏在陈辉卿的膝头睡了起来。 陈辉卿依旧端着他的咖啡杯。 李显拨弄着香炉里的香灰。 此时若是看去,这三人各忙各的,画面也是颇为和谐。 可是李显突然猛抬头,打破了这份和谐。 他看着不小心被他挑出来的香灰,突然流下眼泪:“原来十日之后,便是朕的大限之际。” 陈辉卿看着那香灰,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华练听见这话抬起头脸一脸纳闷。 陈辉卿拍了拍华练的肩膀问:“香灰和咖啡渣红茶渣一样,也能占卜么?” 华练摇头:“我不知道,似乎没听过这种占卜——咖啡渣那种也不信好吗!” 就在两人说着话的时候,李显不知道从墙上还是什么地方,摘下来一把镶嵌着各色宝石,十分华丽的宝剑,未开刃的剑尖儿指着华练和陈辉卿的方向:“谁!谁在那里!” 华练看着李显,他的眼神虽然有点惶恐游移,但剑尖儿却毫无错误地指着自己这边。 “也许,他看不见,但是因为快死了,所以感觉到了?”华练不太确定,“又或者,他其实作为龙子龙孙,也是有灵异之能的?” “也许,是因为他是那些生物,选中的人。”陈辉卿一口喝掉杯盖里的咖啡,拧好杯子,对华练摆摆手示意她靠后,“我来试试。” 说着,陈辉卿指尖捻起一点白光,仿佛是迦叶尊者拈花一笑般,缓缓走向了李显。 第四百一十五回蝙蝠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层层的纱笼幔帐,层层的粉玉珠光,层层的沉水月华,色韵香髓层层勾勒出一个盛大的帝国,最高权力机构之中,那宫阙深深,金楼玉砌的景象。 那仿佛是一把折扇,轻薄云烟纸,金箔撒长缳,一折一折的湖光山色,一点点打开,一个浮光掠影的梦一般,繁盛,绮丽,风流。 没有人会想到,这样的宫阙的主人,这样的帝国的君王,会是这个两股战战,肥圆脸上流下冷汗,一脸懦弱的男人。 这男人就在这一层层的飞花如梦里,用一把连刃口都未开的装饰物,当做一把正经的宝剑,指着天底下最难去死的女人和天底下最不可能会死的男人。 他难道连一口好剑有没有开刃都瞧不出? 华练面对这个至高帝国的主人,已经尴尬得连话都说不出。 她不由得想到,这个人的命是真的很衰,然而也真的很好。 这时的唐朝,正处于最为蓬盛的时候,前面的贞观之治为这帝国铺下了一条繁华锦绣的地毯,守成有制的高宗和锦上添花的女皇将这份繁华锦绣烹调出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姿态。 李显接过这饕餮盛宴,他身后还必定有李隆基这样的皇帝,沿着先人的足迹,缔造出开元盛世来。 他夹在中间,即便是无所作为,也不会落入文人的口诛笔伐。 人们谈论他的悲惨和幸运,他的爱情和懦弱,他一生的跌宕,然后留下一声叹息,目光怜悯。 华练想起后面活着被弹劾书写罪已诏,死了还要被诟病被删减被矫饰的那些宋的明的皇帝,她现在就想去看看朱瞻基,然后告诉他:“去!炸鸡!你就去玩你的蛐蛐!就这么点儿爱好还让不让人活了!甭管那些老匹夫!”她也想拍一拍朱由检的肩膀:“哥们,投胎是个技术活儿。” 陈辉卿眼神放空。 华练看着就这么一会儿,李显拿着那把镶嵌着珠宝的宝剑,手已经开始抖。 喂喂连剑都拿不住这样好吗! 华练拽了拽陈辉卿:“算了,当面锣对面鼓吧,不然我都觉得我们欺负人。” 陈辉卿很满意“我们”这个词,点了点头。 李显握紧宝剑,吃惊地看着眼前那一重烟罗帷幔。 那如青云出岫的帷幔后,有个穿着一袭猩红半臂,金边儿袔子,黑色埋金线襦裙的女人走了出来,那女人一身衣服,色彩浓烈,刺绣精美豪奢,梳着朝云髻,深目高鼻,姿色郁妍,若是她脸上不带着那么焦躁不耐的情绪,恐怕瞧着会更为倾倒。 不过,当她回首,望向她身后那人的时候,她的神色却是一变,带了几分妩媚,用半是调笑的语气说:“卿卿,你这身好看。” 那人一袭寻常素衣,那是去国子监抓一个学子,衣服箱子里都会有的款式颜色,毫不出彩,可那人传来,如天人临凡,尤其是眉目,堆云濯雪似地,带着不近人情的端庄高华和远在天边的清冷遥远。 李显手里的宝剑咣当一声落在地上,他失声喊出:“神仙救命!” 华练一窒,无奈地看了看陈辉卿。 陈辉卿看着华练,表情无辜:“他让你救命。” 华练翻白眼:“我保证,他喊得绝对不是我。” 陈辉卿看着华练眼风扫来,内涵无限,又看了看李显伏在地上,全身颤抖不已,淡淡开口:“你有什么事。” 华练看着陈辉卿这副“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架势,忍俊不禁。 李显惊恐万状地看着四周,突然发觉自己的姿态有损帝王形象似地,慌手慌脚爬了起来,两手的手指胡乱绞在一起,想了片刻,才说道:“是那一日……”而后磕磕绊绊,算是把华练和陈辉卿看见的那次枭光事件,和后来一系列的枭光事件,给说了出来。 “在你眼中,它们是蝙蝠?”陈辉卿皱眉问。 李显点头:“是的,那怪物有翼漆黑,朕在均州时,曾听古楚一族说过,周时有黑翼小鸟,群飞起起,见之则死,谓之大凶。” “周?”华练皱眉头,不过,周时并非封禁六合,如果枭光那个时候飞出来,倒并不是特别稀奇的。 “这么说,你听人家说,这种东西,看见了就会死,对吗?”陈辉卿问。 李显一听见“死”字,便颤抖了一下。 陈辉卿看着李显,在思考为什么枭光会选择这人。 “因为他是皇帝?”华练附在陈辉卿的耳边说。 “可是看上去,他们的附体,并没有成功。”陈辉卿皱眉。 说话间,那种刺刺拉拉的声音响起,陈辉卿一抬头,便看见屋顶的影子里,一群枭光猛地飞出,但瞧着势头,并不是冲着陈辉卿或者李显来的,而更像是在逃逸。 “这个交给你,我留下!”华练说着,指了指那些飞走的枭光。 陈辉卿抬头看了看吓得蜷缩在地的李显,又看了看那些飞走的枭光的方向,轻叹一声,伸出手来:“你起来吧。总归,你也时日无多,被蝙蝠吞噬还是被妻女毒死,悲惨程度并无区别。” 李显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把自己的悲惨生死和骨肉反目,说的无比云淡风轻的“神仙”,他这一刻简直在怀疑,这人并非仙家,而是饿鬼! 陈辉卿见李显并不打算起来,也不再理会他,去追那些枭光,一眨眼间转身,消失不见。 华练对李显露出一个笑来,笑得鬼气森森。 李显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奇怪的闪着光芒的球,里面似乎有什么活的动物在里面,发出奇怪的声音来。 那女人伸出手来,她的手上,也有球的那种变幻炫目的光芒,她把手伸进那个球里,抓着一个东西拿了出来,走向了自己。 李显发现,那个女人拿着的,是那种凶兆蝙蝠。 那女人拿着那个蝙蝠,又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肩膀! “你,你大胆放肆!”李显惊恐地看着那个女人将手里的蝙蝠,往自己的肩膀上按,一边按还一边嘀咕:“能附体吗?真的能吗?” 李显看见那只蝙蝠十分离奇,一半的蝙蝠翅膀已经不知道怎么的,嵌入了自己的肩膀之中。 “看来不行。”华练遗憾地看着李显,把那只蝙蝠抓了出来,塞了回去,“看来这种不太能附体,不过也不算完全不能,还是有点变化?还是说李显这个状态是不能附体的?”华练神神叨叨地嘀咕,“回去要好好记下来。” “你……”李显颤抖地看着华练。 华练转向李显,正色道:“大唐的皇帝陛下,这种生物,是至邪的妖物,若是不能找到其弱点诛灭,帝国危矣。” 李显一愣,显然是被华练这句话惊到了。 “陛下身中剧毒,时日无多。”华练转着手里的康乐球,“可是知道?” 李显低头。 华练看着李显:“这种妖物,乃是吾道中人之死敌,陛下大可放心,此物必会被赶出天宫,不会危及陛下性命。” 李显不语。 华练看了看手里的康乐球,皱起眉头,转身欲走。 李显猛地开口:“是不是,这些妖物,只能附体于朕?”他的表情有些犹豫,但咬了咬牙,还是坚定地说,“只是逐出皇宫,并不足够。朕不能让这些妖物,祸乱朕的子民!两位神仙要是有办法将这些妖物诛灭,朕,朕可以配合!” 华练转头看着李显。 李显被华练这一眼吓得颤抖得更厉害,但他还是咬牙表示:“如果,如果它们能聚集在朕的体内,到时候,是否能一举歼灭?!” 华练扬起眉毛,半晌,她才摇头:“它们,似乎不能完全附体与你,不过如果可以,我们尝试一下,它们围绕着你,必定有特别的目的。” 李显狠了狠心,点头:“那好,朕便封你们为国师,务必要诛灭这妖物!” 只是,很可惜的是,这位软弱的帝王在终于勇敢地站出来,要守卫自己的国家之后,三日不到,便因为毒发而身亡。而他相信的两位国师,并没有能够发现,枭光选择他作为受体的原因,只是知道,这些枭光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像是病毒感染一样附着在他的身体上,仅仅是一小部分,并没有任何用处,甚至对于李显来说,都没有什么伤害。 “如今我们也只能尽量去追踪李显转世轮回的痕迹,看一看到底有什么端倪了。”华练觉得这一场闹腾,真是无奈。 “你是被电视剧洗脑了么?每次努力,都有回报,那是小说里才有的情节,大多数的努力最终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付之东流,我们只能与概率拼命,寄希望于努力一百次,总有一两次能有个好点的结局。”酒吞坐在榻榻米上,用手指轻轻在那两个还装着枭光的康乐球上敲来敲去,大概是那些枭光也能感觉到酒吞的来源,因此都噤若寒蝉,连一点声息都不敢发出。 “户部那边查的记录如何?”卫玠问,“两三天了,也该查到了李显转世的消息了。” 正说着,陈辉卿从外面进来,进门口看了看酒吞,然而转过脸,递出来一份装订得紧匝匝的小薄册子:“这是李显的。” “这么薄?!”华练有点不敢相信,一般人的轮回记录,怎么着也有个几大本,李显作为一代帝王,应当是有一定的福禄寿缘的,不会轻易转为猪狗,所以怎么着也得有两三本才对。 “就这么多。”陈辉卿翻开最后一页,指着上面的记录给几个人看,“最后表明,他投入杜黄裳家中,成了岐阳公主之子。” “啊!杜宋!”华练和卫玠对视一眼,前者立刻打电话给清平馆,后者马上去通知书画大会的组委会,又请了姬发与炎黄过来。 可是,包括岐阳公主都莅临到位,众人与不明就里的杜宋面面相觑,完全查不到杜宋有任何不对劲儿的痕迹。 一干人等诸般事件,就此陷入无解僵局。 鬼王姬翻着那本户籍,喃喃道:“岐阳公主独子杜宋,如果不是他,难道还是什么私生子不成?” “总之这条线暂时交给里行使这边了,这世界上没有无解的僵局,到了最后,哪怕是靠着时间,也能破局。”华练忙了几天无果,反而淡定起来,“而我们八荒界的人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和时间。先放在这边吧,省得查得太狠,反而打草惊蛇。今儿的事情,包括杜宋你,都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金逸。至于别的么,端午节快到了,大家该吃吃,该喝喝,千万不要有甚么顾忌。” 第四百一十六回遥忆花开彼岸上,不知牛粪是何人 端午节是正儿八经的大日子。 每年这个时候,莲城都会举行大型的游园娱乐活动,全城不夜,接连热闹一整个五月。今年虽然因为枭光的事情,大家心有点散,但热闹总是要凑的,出事儿频繁的也都在幽都,反衬得莲城有一种安逸富足的江南盛景,人们也都愿意暂时忘记烦恼,在这一片富贵温柔乡里,好好乐上一乐。 清平馆今年应了新任的连城城主赵勋的邀请,在莲城开了门,虽然不会正儿八经的做宴,但基本的本帮菜还是有那么几道应景的。尤其是狮子头这种好备的,在汤里文火温着,来这边吃饭的,总要吃上一碗。 应景儿的粽子也是必定有的,挑精细完整的白糯米,仔细淘洗,用竹叶包起来,放上燎过的火腿方儿,封住热锅文火,焖整整一夜。这样包出来的粽子,肉成汁液,沁润白米,沾染了白米的软甜,烂而清香不腻,白米裹了肉脂,滑乳如凝,咸淡适口,有种别样味道。 尽管说起来,方子并不复杂,但一夜看着柴火,不能大不能小,却也是细致功夫。更别提白米里半点儿碎粒都不能有,否则味道就不均匀,这种简单食材近乎苛刻的细加工,正有几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意思在里面。 “凡是平平凡凡的事情,若是能做出十二分来,那也是漂亮的活儿。”蔓蓝一边说,一边拿着小刷子小绒布,给她养的兰花洗澡。 这花是她前几天回百花谷那东西的时候发现的,本来以为已经死了,结果拿回来照顾几天,竟然又活了。乐得蔓蓝把姐妹间的离愁别绪都忘了,一心扑在这个小小兰花上面。 今昭有点无语,不忍心告诉她,这可不是兰花,从属性来说,这是怀梦草,虽然应该是和兰花长串了的新品种,但是,也是怀梦草。 可是看着蔓蓝这么高兴,她又觉得,算了吧,不就是嫁接出来的什么苹果梨么,何必计较。 可没想到,她没计较,蔓蓝就出了事。 这一天是刚过端午的次日,头一晚大家玩的开心,睡得太晚,所以蔓蓝早上没起床,大家也没有在意,不过一天过去,蔓蓝都老老实实睡着,这可就有点不对劲儿了,等大家过去看,老周把一把脉,看看眼睛,翻了一个白眼:“她入梦了,没什么大事,只是会醒的很慢,看这个节奏,最快也要明儿早上才行。” “这怎么这么随便就入梦了?”老宋挠头。 “大概是因为端午节,她又想起些陈年往事,比如之前的城主之类的。”老宋回答。 陈清平看着那一盆兰花,又看了看今昭无语扶额的表情,淡定地问:“这兰花有问题?” 今昭苦脸:“没有问题,只是,这不是兰花,这是怀梦草。” 老周听了蔓蓝把怀梦草搬回来当兰花,也是十分无语,招呼大家:“那就这样吧,散了散了,回头等她醒了,把这个兰花,哦不,怀梦草,搬走就好。” 如果没有辅助法术,怀梦草惹人入梦,基本也都是进入自己的深层梦境,比如潜意识什么的,蔓蓝又不是太岁,她只是一个花妖而已,所以大家也不甚担忧,吩咐了今昭时不时过来看一眼,就各自散了。 蔓蓝的确入梦了。 而且这个梦里醒来的时候,略微惊悚。 她一睁开眼,就看见了一个人脸。 这个人,在她的记忆里,应该已经死了,只剩下一湾元灵,不知道能否有机缘,和长江黄河那样,得到华练和西王母的帮助,积攒道行去复活。 想来是没有的,因为这个人就算是在西王母的挂名弟子里,也属于没有什么大本事,只是一张好颜色,靠脸吃饭。 蔓蓝也并非对他多么瞧得起,更谈不上什么瞧不起,只是许多年一同长大,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机缘。 可是,这个人应该已经死了。 前任的连城城主,同为百花谷花仙的琅琊王氏血脉,彼岸花的花仙王彦之。 蔓蓝看着这张熟睡的脸,猛地起身,滚到床尾,定了定神,觉得眼前这个境况,似曾相识。 哦对,她决定投奔清平馆,也是因为这件事情。 回头再想想,再想想很久以后的后来,跟着青婀等人看的那些片子,她有一种想要一头撞死的冲动。 其实这一天之前,也是一个端午。 西王母的徒弟们办了一次宴会,宴请了不少昆仑山的神鬼,当晚玩得很嗨森,唱歌就唱到凌晨两点半。 蔓蓝被十二花仙灌了很多的酒,虽然都是果子蜜吧,但是积少成多,她就醉了。也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多半是和清平馆一样的事情,喝高了就胡乱滚着睡了,于是这个男神花仙,就睡到了她这里。 什么男女大防这种东西,在八荒界几乎是没有的。 一盆牡丹花之类的在成精之前,要是长在内宅院子里的,什么事情没见过?怎么可能还有这种讲究? 所以蔓蓝当时愤怒惊恐的点,并非是自己的青梅竹马睡在了自己身边,而是她觉得自己会怀孕的! 男的女的睡在一起,就会怀孕的! 当时天真无邪未经调教的自己,是如此深信着。 更倒霉催的是,同为出身百花谷的花仙,也是这么想的!更闹心的是他不仅这么认为,还受到了王家那种教育,认为若是君子,就该负责,所以男花仙同学,就跟西王母求了亲。当时蔓蓝就炸了,结婚!结个屁的婚!她还这么年轻!她结什么婚! 然后蔓蓝就逃去了玉卮那边,抵死不从。 幸好后来大家多方说和这件事情才作罢。 蔓蓝想了想,歪头看着梦里的前城主,叹了一口气。 若是没有这件事情,他也许,还不会死。 想到这里,蔓蓝起身下地,一挥手施法将那被子盖在前城主身上——尽管是梦,但人也可在梦里自我安慰,求得内心的平静。 只是,如果当初自己能更懂事,比如早一点加入清平馆这个大染缸,也许做事情就会更为稳妥,褪去天真。 大概就是因为怀抱着对王彦之的死的愧疚,所以自己才会做这种梦。 蔓蓝站在屋子门口,看着远方的雪山林海。 其实清平馆是可以穿越时间的,那么如果我要是回到过去,这一切…… 这个念头,曾经在王彦之刚死的时候,反复想过,但时间的节点和太岁的史书里面的记载,却无法改变。 今昭知道王彦之死了,这件事情,便无法更改了。 可是…… “你醒了。”前任城主清冷里带着点儿温柔的声音响起,“什么时辰了?” 蔓蓝转头,觉得心情有点复杂,干巴巴回答:“快中午了。” “你……”王彦之看着蔓蓝身上皱巴巴的衣服。 “我在椅子上睡着了。”蔓蓝撒谎。 “嗯。”前城主起身,走到一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我先回去换洗一下。” 事情,和真实并不相同。 在真实的记忆里,当时蔓蓝是尖叫着的,还跟王彦之打了一架,大哭了一场,之后很多天里,都十分惊恐,生怕自己怀孕了。 直到进了清平馆,她因为水土不服,有段时间肠胃不好,又开始怀疑自己怀孕,是玉卮发现了端倪,用一罐子梨花白撬开了她的嘴,然后找青婀用万能的硬盘,科普了怀孕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跨越种族的八荒狗们,如果不借由一些特殊的手段,是不可能怀孕的。 比如说一朵兰花和一朵彼岸花,就不属于一个根源,如果没有秘术或者圣旨之类的,想要怀孕,不能说不行,但是不是特别行。 不可能会有人类和普通的哺乳动物那么自然流畅的。 “真是傻得不忍回顾。”蔓蓝一边喝水一边鄙视自己。 不过,梦里不会这样了。 她从一开始,就否认了和王彦之睡在了一张床上,这样,也会没有机会,让王彦之心存愧疚,坚持负责。 这样的话,至少在这个梦里,他会拥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不会枉死在他守护的城市之中。 梦境里的时间,跳到了几天之后,那本该是王彦之向西王母提亲的一日。可是因为蔓蓝并没有承认同塌而眠的事情,王彦之也就没有想过提亲,两人和其余西王母的徒弟们一样,忙着给宴会打扫战场:收拾东西,打赏奴婢,给商户结账,诸如此类的零碎事情。 蔓蓝抱着幔帐的册子跟库房核对出入,王彦之则和那些提供席面的大酒楼结算席面招待白客之类的价格。两个人偶然遇见了,也与过去一样,寒暄几句,偶尔议论个师姐师弟的闲事。 时间又到了一年后,这本该是蔓蓝不能忍受在昆仑山的日子,不想面对亲事和现实,跑去清平馆躲避的那时候。可因为这梦里根本没有亲事,蔓蓝也就只是偶尔去清平馆找青婀和玉卮玩玩,自己则安心搭理她的百花谷,给琼华八宫各处添置花木,给清平馆提供点儿果子菜蔬。 那年在端午节相遇的那个端午,蔓蓝受邀和今昭等人一起去游玩,青婀想让蔓蓝也来清平馆,使尽浑身解数游说,蔓蓝还是没有答应,正如其余的没有被青婀拖到清平馆来的师姐妹们一样,说觉得昆仑山的日子挺好的。 “可是这里的生活更鲜艳啊!”青婀不服。 蔓蓝点头:“我也知道啊。”梦醒的她就是喜欢这种亲热的鲜艳,所以才留在了清平馆的。 可是这是梦里,时间恍惚快进,如一场电影里的蒙太奇桥段,她就是想看看,如果她不那么选择,如果她做了别的选择,会不会那个因为她而死的人,能幸运地活着。 这只是一种胆小的自我安慰,可这种安慰的诱惑力太大了。 大得蔓蓝在梦境之中,竟然无法拒绝。 之后,之后便是清平馆去了南北朝和唐朝的时候,那段时间特别平静,而且蔓蓝知道,等清平馆回来的时候,因为时空不同,所以其实清平馆并没有关门多久。但因为蔓蓝经历过,所以她还是觉得,清平馆关门这几天,是走了很久很久的。 再然后,是五都峰会,那份热闹蔓蓝还记得,但昆仑山里的日子,却是和昆仑山里的落雪一样的,平和,纯洁,不变。 冰雪不会消融,正如这份平静不会被改变。 蔓蓝开始觉得吧,这得亏是做梦,有蒙太奇效果,不然真的让她蹲守着一年年的时间,等着清平馆去了意大利又去了日本,还被丢在民国一阵子,她还真的撑不住——她早就习惯那种热闹,受不了这种平静了。 梦境里的画面,一晃儿就是清平馆从明朝回来,青婀寄来的土特产之中,有朱橚提供的各类药房和奇珍异草的种子。 那个时间,快到了。 第四百一十七回花谢花开花满天,彼岸香断有谁怜 蔓蓝茫然地站在悬圃宫的外面,这里是西王母养花养草养多肉的地方,平时蔓蓝来的最多,在她那些年闭关修行的日子里,几乎每个下午都是在这里渡过的。 所以梦境的画面摇晃一下突然到了这里的时候,蔓蓝愣了一愣,因为她在这里看见了一个本来这会儿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王彦之。 怎么可能,他不是连城城主么? 还是这梦境并不是按照她的记忆来的? “是你。”王彦之淡淡说道,而后又转过头去,和悬圃宫伺候花草的场圃宫人说话。 “你怎么回来了?”蔓蓝皱眉头。 “有些琼花的事情,回来请教。”王彦之回答。 蔓蓝听见琼花二字,就想起那时候扬州出事,想起最开始,便是琼花的花仙生病,他才会四处奔忙,然后后来就…… 只是这一次不给自己挨刀,应该不会有事了吧。 这是她的梦境,她不过就是想看一眼,就算是做梦的福利,看一眼她期望的那个尾声。 “喂,那你万事小心。”蔓蓝对着王彦之的背影喊。 莲城城主给了她一个几乎等于没有的笑容,翩然离去。 光是等着那是不行的,蔓蓝努力在梦境里回忆自己的法术,回忆转镜台的使用方法,悄悄潜入了扬州城,见到了卧病的琼花花仙。 “良箴,你得跟我走一趟。”蔓蓝对琼花花仙说,“现在这里有问题,你和我回去取昆仑山的昆吾溪,你要赶紧好起来,扬州才会没事。” “我走不了了。”琼花花仙苦笑,握着手咳了咳,咳出一口黑血,“我中了毒,撑不了几天了?” “什么?!”蔓蓝差点脱口而出,你不是因为霸下才死的吗! 琼花花仙摇头:“扬州城下,发生了极大的祸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我的身体却因为那些琼花扎根扬州的泥土,染了剧毒。医仙来过,我已经是药石无效了。” 待到梦里场景再换,却已经是琼花花仙的葬礼,草木之仙家,是惯例火葬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肥料更护花。将自己身后灰骨撒入自己悉心照料的花海之中,是每一个花仙最后的归途。 花仙们畏火,因此,等见到琼花的时候,已经是一瓮灰骨。 蔓蓝站在一旁,觉得这种感觉很奇怪,这场葬礼并不在她的记忆之中,当时因为地龙的事情,她并没有来参加葬礼。可葬礼上这一切流程摆设都如此细腻逼真,倒让她觉得自己这会儿有点不好说是不是真的置身梦境。 难道这里是理想国度不成?她在理想国度里,也没有梦见过这种事情。 可这感觉明明就是梦境啊。 蔓蓝看着花仙们每人都捧起一抔那琼花一样冰清玉洁的骨灰,撒向了百花谷之中的琼花之海中。那些琼花白蝴蝶似地摇曳着弱小的花瓣,似乎在风里哀哀哭泣,为她们曾经的姐妹哀痛。 即便是在这个梦里,琼花也还是死了。 只是这一次,死于扬州地下魔化的剧毒,而不是霸下之口。 就算是做梦,她也没有保住什么人。 蔓蓝心中觉得痛苦,千百年来,她都以为她们这些姐妹,会一生一世都在寰宇之中遥相呼应,尽管不在彼此身边,但却会在每年百花齐放的节日里相聚,一直一直走下去,可不管是那时,还是眼下,蔓蓝都没有料到,会有一个人突然掉队,一回头,就看不见了。 她双手颜面,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梦境之中的场景变幻极速。再一晃,地龙扬州也病倒了。 距离蔓蓝记忆之中那件事情发生的时间越来越近,她在昆仑山也越来越不安。她听说清平馆已经入住了城主府,也知道很快就会有魔化的霸下出现,在她真正的记忆里,就是因为垂死的霸下喷出的龙火,那家伙为了救她,才会死去的。 这一次没有她碍事地站在那里,王彦之应该就不会死。 蔓蓝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么无用的梦境之中,祈祷着不一样的结局,这又有什么用,但她还是忍不住,希望梦境顺着自己的心意,哪怕就一次,也要看见一个好一点的结局。 可是琼花死了。 蔓蓝心中茫然地看着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扬州城里。 这里恶灵满布,人鬼哭号。 城防兵四处奔走,驱逐恶灵,可那数目太多,杯水车薪,更为严重的是,因为扬州地处交通要道,四通八达,那些恶灵竟然开始逐渐向旁边的村镇散去,一旦这些恶灵离开了扬州,散入江南其余城市,那必定是泥入江海,更难以肃清。 当时,当时是怎么回事来着。 蔓蓝竭力去回忆。 对,当时,镇魂石破碎的时候,莲城已经换了城主。 霸下将王彦之吐火烧死,莲城新任城主赵勋,是个杀伐决断的狠角色,他让利白萨张开了海神领域,宁可牺牲莲城,也不允许恶灵们离开。 正因为如此,恶灵首领才会早早出现,做困兽之争。 可眼下,因为恶灵们能够离开扬州城,那恶灵首领也就没有出现。 因为王彦之并没有死。 蔓蓝指尖发冷,她想着花仙们的个性,尽管每一位花仙性格各有不同,但她们的内心都非常善良柔软,杀一城而救十城,这种事情尽管道理上明白,做却也是做不出的。 王彦之是彼岸花的花仙,当然也是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如果那时候他没有死,这就是扬州的结局。 一饮一啄,节点应有定数。 蔓蓝飞奔向城主府,可当她闯到门口的时候,却发现城墙上王彦之一身戎袍,正领着城防和府兵们在抵抗恶灵。 奈何那些恶灵的数目太多了,又太不死之身,只有法术可以超度,王彦之一人法力,落入恶灵群之中,无疑是杯水车薪,完全不管用。 可就算是此时,王彦之已经无法狠心,还在请求陈辉卿,不要使用那种破门灭绝的法术,因为这个时候如果想要肃清城中恶灵,那么城中的百姓,也就不能幸免了。蔓蓝听见墙上的哀求,听见恶灵的嘶吼,听见利白萨骂王彦之愚蠢懦弱。 可蔓蓝知道,这样的决定,从她开始,所有的花仙,都是做不出来的。 有些人天生就不适合这样的场面,一生也做不出这样果敢残忍的决定。 咻—— 一支生锈的羽箭,从一个兵将恶灵的弓弦之中射出,穿过了王彦之的眉心。 “别——” “别——”蔓蓝猛地坐起来,咣当一声,撞在了老元的额头上。 两个人都被这一撞,撞得额头生疼,眼冒金星。 “对不起,我做噩梦了。”蔓蓝连忙解释,“你痛不痛?” 老元呲牙咧嘴:“我要是说痛你又如何?” 蔓蓝定了定神,拍拍老元的头,试探着说:“痛痛飞走了?” 老元炸了毛:“什么叫做痛痛飞走了啊!飞走你个鬼啊!” 蔓蓝揉着额头:“是你说的,我也就知道这么一个。” 是琼花从前经常说的一句话。 蔓蓝低下头,掀开被子,下地穿鞋起身,打开了窗子。 馥郁的花香在这一瞬间随着新鲜空气的进入,被顶出门去,蔓蓝心中的那种郁结之气,也好了不少。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发生了一些不一样的事情,我是说,命运啊什么的,那种不一样的事情,只是不管过程如何,结局还是相同。”蔓蓝抚摸着那一株兰花,“而且我还发现,这个梦非但不能给我任何安慰,反而让我更郁闷了。” “你到底梦见了什么?”老元皱眉头,看了看那变异的怀梦草。 “我梦见一些,怎么说呢,不怎么好的事情,而且吧,我还发现,我可能是个混球,在梦里给我自己解释,自我安慰,什么早死早超生,晚死没晚节。”蔓蓝自嘲地一笑。 “啊,那其实不是你的幻想。”老周端着茶走了进来,“华练请了云楼主来鉴定了一下你这盆兰花,哦不,准确地说,是怀梦草的异种。” “啥?”蔓蓝看着老周的眼神落在了那盆兰花上,“怀梦草?” 老周放下茶和点心:“总之,你收拾一下,吃点东西出来吧,你捡回来的这个玩意,可能会有大用。” “……综上说述,这个怀梦草的异种,是可以制造一种类似于平行宇宙的梦境的。”华练呷了一口茶,“虽然有些涉及到节点的事情是固定不变的,但是我们还是可以利用这个东西,来体验一下,如果有不同的选择,会出现什么结果。” “……但是结果也是一样的有个卵用。”蔓蓝想着那个梦心里就有气。 “你不要生气嘛,那个梦反正也是平行宇宙类的画面,并不是你的心思,也不收你控制,你就不要纠结了。”鬼王姬摸着蔓蓝的头。 “总之,这盆怀梦草我们就暂时征收了。”华练一边说,一边拿了一口袋零食,“这个赔给你。” 打开一看,里面林林总总十几样,有什么薯片啊果冻啊鸭脖啊薯条啊鱿鱼丝啊瓜子啊之类的。瞧外面的袋子,应该是超市买的。 “我又不是小孩儿!”蔓蓝炸了毛。 “所以,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总结起来就是,蔓蓝捡回来一个神器,而且因为这个神器陷入离奇的平行宇宙式噩梦,梦见一堆不受她控制的事情但她并不知道还因此十分自责对自己的人品产生怀疑结果醒来以后发现没个卵用只是给华练做嫁衣?”老周挑眉。 “啊,神总结。”老元伸出拇指点赞。 “老元!”蔓蓝气得一记粉拳揍在老元的头顶。 “啊不要打我!我还是个病人!”老元哀嚎。 “我把你打成残疾人!”蔓蓝怒吼。 “哦玉卮去待产了感觉她的暴力戏份你接受了呢。”华练捧茶。 只有今昭,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那个,我记得早上好像有谁来过了,是怎么回事来着,老宋?” 老宋一拍脑门:“华练姐!你的金华猫来了!我们忘记了!” 华练眉头一皱:“人呢?” 老宋指了指:“库房。” 第四百一十八回黒鼠迎得小狸奴,尽护山房万卷书 金华猫。 今昭看着眼前梳着一头搭理得时尚精神的短发,面容俊美如好女的青年,判断了很久才想起来,哦,对哦,这是华练姐那只金华猫。 不,准确地说,是陈夙蕙的金华猫。 这猫妖后来在华练回来以后,就被华练“放生”了,如今在燕螭手下做事,也算是京城大大小小猫科妖精们的管事,他来见华练,估计是华练拜托他当眼睛,眼睛瞧见了什么事儿。 华练带着金华猫花红去雅间,今昭也回房间去,打算上午趁着有点空闲,去图书馆把书给还了。 八荒界当然也是有图书馆的,京哥儿办的,现在有两位鹤仙管着,只要有正儿八经的户籍,就能办理借阅卡。 今昭正突飞猛进苦读八荒谱册,研习各个物种和太岁的一些典籍,最近出入图书馆很频繁。 从清平馆出去,往雍和宫方向走,到了大街上奔国子监去,图书馆就在国子监里面,藏在一个书店后面,门脸也是低调的居住人的小院儿,可一迈进来过了影壁,就立刻大不相同起来。 那瞧着高屋建瓴,楼阙重重的建筑群,便是图书馆。放眼望去,能瞧见的就有百十来栋,密密麻麻,仿佛是楼塔的森林。 这一片森林,有地上和地下两部分,地下那是要借着特殊工具才能下去的,保存着各色古籍的原本,基本上是无氧环境了。 地上部分是各种抄本翻本新版,可以借阅,也有明亮的茶室边喝茶边看。 今昭刷了卡进去,把上次的书还掉,便在历史区找起新书来。 正翻着,她突然听见附近的书架里有奇怪的声音,好像是老鼠一类的在咬木头,吱吱,吱吱的声音。她探头一看,竟然是一只比猫还大的黑色的老鼠。 那老鼠的毛色之黑,十分罕见,黑得深浓,好像个……黑洞似的。 今昭顿时觉得心里头极不舒服,她拿了书想要走,可在转头的时候,却看见那老鼠也转头望过来,那一双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她无端端就想到了鬼冢暗裘。 普啦啦啦啦—— 翅膀拍动的声音打断了今昭的思绪,她看见窗外飞过一只白鹤,好像是,在逃命。 今昭快跑着跑到了阳光下面,连书也没有来得及借阅,一边跑一边给华练打电话:“华练姐!我看见了一个老鼠眼睛跟鬼冢暗裘一样!” “……嗯,我手里现在就有一个。”华练的声音略显疲惫地从电话那一头传来,“你也不用害怕,并没有什么太厉害的,只是这种老鼠大了点儿而已。我现在在运河这边,你打个车过来吧。” 今昭听了华练的话,找了车到了那个地址。 以前她也来过运河码头“使馆区”这一代,只是每次都是在车上睡得昏天黑地,这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公园一样的地方。 只有八荒er能看见的码头,这会儿并没有太多的人,渡船而来的人衣冠楚楚,看着应该是出来办事的,每个人经过今昭的时候,都要看她一眼,没办法,谁叫她穿着一条五分的牛仔裤,还是破洞款的。 说起这条牛仔装,今昭还是有点心酸的。 这本来是玉卮买的,但是她试了试,觉得腰很松,就给今昭了。 蔓蓝等人当然是知道,玉卮虽然怀孕了,但是肚子离奇地没有大,所以还是以前的小细腰,但要是说出去,人家孕妇的裤子嫌弃肥才给了她…… 胡思乱想着,今昭交了十块钱的船费,上了渡船。 “这边。”华练站在原地,身后跟着金华猫花红。三个人进了塔乌鸦的地盘,意外地没有看见塔乌鸦首领伯克劳,却看见了之前曾经点过仰望星空派的埃及猫。 仿佛叫做贝斯塔? 今昭还记得她家有神仙鱼,吃了可以说真话,效果神奇。 “塔乌鸦们都去调查之中变异老鼠了。”华练解释道,“找到以后负责消灭掉的,就是他们。”她指了指金华猫和埃及猫。 “总之,先进来喝茶呦!”那贝斯塔身边站着的一位红发美人开了口。 今昭对这四个美人也有印象,是四只猫来着,差点吃了杜兰来着。 “事情大概是这样子的。”华练落座,拿了一块儿伯克劳屯的曲奇吃了起来,“几天前,有一些流浪猫被害案,当时人类的社区认为是有人不喜欢小区里有猫,投了老鼠药,但是因为猫的尸体都被啃吃过,当时花红觉得事情不太对,就顺手调查了一下。这么一查,就发现了有趣的事情。” “是的。”金华猫花红接过话头,“我当时发现,在那些流浪猫集中出现在国子监地区,当时考虑到我们的图书馆在那边,就调查了一下。结果和太岁姑娘你一样,在图书馆里发现了很大的老鼠,目前为止最大的,有一口猪那么大。后来我们和鹤仙们联手调查,发现了地下室有个并不很大的黑洞,洞口几乎已经破损关闭。”花红举起手,比了一下掌心的大小,“这么大的黑洞,枭光幼崽是可以飞出来的,我们也很重视,很自然,就发现了很多大老鼠。” 花红说着,好像想起来什么不愉快的记忆,打了一个寒战。 那的确也是不愉快的记忆,蠢大如猪的老鼠,有一双不透光的死鱼眼,盯着猎物一样看着花红和他带来的猫妖,那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花红和他的手下们身手很好,正因为如此,才在那些老鼠没有跑出去之前,把它们都控制住了。最大的那只,花红活捉了,交给了大理寺调查。 经过杨法医的洁癖调查,这些老鼠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它们的颅内出现了枭光,形容起来,就是枭光像是一个可怕的影子,钻进了这些老鼠的脑袋里。 “颅内是比较复杂的环境,有密布的血管,还有坚硬的透骨,以及脑浆血液等等,但是颅内是具有一定的空间空袭和压强的。如果单纯地说有什么生物能躲在别的生物的脑子里,其实是比较安全的。”花红回忆着,“枭光怕光,喜欢黑暗和窒息,这正符合颅内的情况。” “我们不清楚为什么这些枭光幼崽具有了这种类似寄生的能力,但是,有一个,就会有很多个,今天选择老鼠,明天就可以选择脑残。”华练皱起眉头,“所以这一次的这种寄生的枭光,一个也不能放过。” 今昭觉得华练这句话简直无法反驳。 华练对花红吩咐了一句:“和太岁核对一下她遇见的那只,赶紧处理,不然越来越危险。” 今昭把自己看见的那只的位置和情况还有大小都告诉了花红,华练这才起身对今昭说:“这边有解剖复原的尸体,你来看看,看能否看见点儿什么东西。” 解剖复原……? 那就是说,是猫的尸体,开膛破肚以后,又被缝好? 今昭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她现在看人的尸体还好点,看动物的,有点不习惯。 玻璃器皿里,一只仿佛在发呆的猫,静静蜷缩在不知名的液体之中。 今昭看着这只猫,突然觉得,这猫很眼熟,灰色的毛,漂亮的蓝色眼睛。 她突然想起来,花红身边的一个猫妖,那是个俊美的青年,灰发蓝眼。 “是被那种老鼠咬死的。”华练解释道,“所以我没有让花红跟来。” “那老鼠这么厉害么!”今昭吓了一跳,那毕竟是猫妖。 “是最大的那只,但是当时情况很乱,花红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你还是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吧,这件事情大理寺认为是动物案件,并不愿意管。”华练弹着指甲,“但我觉得还是不对劲。” 今昭点头,凝神看着那只猫。 很快,她就发现,她看见了华练说的那个“混乱”的场面。 真的是一场混战。 很多硕大的老鼠,比之前她见到的更为硕大的老鼠,凶猛如野猪一样,前仆后继,要把花红等人咬死。 花红的功夫还不错,带着的几个人也尚可应付,唯独那灰发蓝眼的俊美青年,胳膊上打着绷带,好像是之前受了伤,动作有些施展不开。 就是这么一点点的别手,让他被一只硕大的老鼠扑倒。那老鼠的分量大小都跟野猪不分轩轾,被从背后扑倒的灰发青年淬不及防,被压在了地上。 那老鼠露出一对儿尖利得吓人,象牙一样弯出来的门齿,深深刺入了灰发青年的脖颈。 今昭没来由地觉得,这动作,和鬼冢暗裘吸取人的时间,是一样的性质。 一瞬间,那灰发青年既没有化成灰烬,也没有变成虚无,而是化作了一只无害的漂亮的猫儿,咪呜一声惨叫,便被接下来的老鼠们撕咬住了。 那只漂亮的猫儿,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和寻常的猫儿一样,被这些可怕的老鼠围攻,除了发出惨叫,没有任何本领。 其余的老鼠并没有这种让妖怪显出原形的本事,因此只是单纯地撕咬,那边花红看见了,也赶过来解围。可这么一解围,压力落在了另一只猫妖身上,那猫妖也被那只最大的老鼠咬得恢复了原形,但因为花红掉头救这边,那猫妖便被一拥而上的老鼠,吃的骨头都不剩。 今昭从这可怕的死前记忆里挣脱出来,一头的冷汗,对华练说:“那只最大的,是不是被寄生得很彻底?” “差不多吧,感觉解剖后大脑都已经枭光化了,黑乎乎一脑子的黑油。”华练嫌恶地说。 今昭惊魂未定,喘着气说:“被那只最大的老鼠咬住,就会变回原形,不,或者说,变回原形所属的动物,真正的,动物。糟了!那白鹤!” 今昭想起了在图书馆窗外看见的那只白鹤! 这么说,至少还有一只那只可以把人变回原形的变异老鼠,在图书管里! 华练听了也脸色微变,马上让人去现场,并且绕过大理寺的正常流程,直接打电话给黄少卿:“……这绝不是一般的事情,让处理枭光的小组出来,他们要面对的老鼠,论起麻烦程度,并不会输给鬼冢暗裘。” 黄少卿在电话那头听了这话也觉得事态严重,二话没说,派出了大理寺的人。 华练去了现场,今昭被她打发回清平馆。 “喝点热茶吧。”陈清平把热乎乎的茶杯放在了今昭的掌心。 茶的清香和温热的温度让今昭稍微回魂,她恨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是枭光?她到底要做什么?是不是她?!” 陈清平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一条短信进来,今昭触电似地跳起来拿起手机。 那是华练发的短信,很简单的一句话,内容却十分惊悚:“我们救出了另外一只鹤仙,暂时安排到动物园。告之大家,私下散播消息,全员小心。” 第四百一十九回雨送星夜沈沈碧,梦破鼠窥青行灯 到了农历五月下旬,端午节的热闹也收敛了些,许多店家的出品,都以夏时节为主,冰品冷淘之类的纷纷上阵,正儿八经的菜肴倒是见少了。 清平馆换了夏热的菜单,放眼一看,几乎没有肉,鱼鲜拌菜最多,酸辣口也多了起来。这个时候中午要是出去,必定一身的汗,到了太阳落山,才有些凉气。陈清平就专门在这个时候烤韭菜玉米茄子之类,搞得大家都不爱吃晚饭,转等着这一顿全素的烧烤。 朱橚来了之后,跟着也有些他那一边的朋友,参加书画大会的,住在清平馆,早上也会说好,晚上的烧烤必定参加,预定韭菜五斤,玉米二十棒之类。 说起这玉米二十棒,倒是一位客人天天在点的。这客人锦衣华服,眉眼细细,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呼奴引伴的,身边总有七八人跟着。 和朱橚一样,小公子手里的画,也是章皇帝朱瞻基的作品,作为明代艺术成就最高的帝王,朱瞻基的花鸟鱼虫灵动可爱,小动物更是憨态可掬,惹人怜爱,很受收藏爱好者的喜爱。有不少私下画来赠给爱妾娇奴的画作,画的都是灵巧小物,这小公子一人手里就有五六副。 今昭知道这小公子是鼠妖,也就是,耗子精,冲着这三个字,她就对小公子好感度不高,一看这小公子天天点二十个烤玉米,就脑补出来人家咔咔啃玉米棒子的样子来。倒是老周说了她几句:“瓜哥儿是来帮忙枭光寄生鼠患的,做的是好事。” “他不怕他手下被寄生么?”太岁一边拿盐揉搓芥菜一边问。 “有道行的就不会被寄生了啊,寄生的都是普通的老鼠。”老周把今昭揉搓好的芥菜加点儿花椒茴香末,放在瓮里按得瓷实。 “好啦我知道了。”今昭撅嘴,她下午还要去一趟大理寺,这会儿弄不完手里这些,晚上大家就都没有覆水辣芥菜吃了。 这可是这热烘烘的天气里最好的盼头! 端了凉拌的胡萝卜丝儿和炒黑豆亚麻籽儿之类的耗子食品,今昭一边默默安利自己小仓鼠神马的也是很可爱的,一边把午饭给那叫做瓜哥儿的老鼠送过去。 门是虚掩着的,今昭在门口叫门好几声,里面也没有个响动。 联想起最近这些破烂事儿,今昭顿时觉得心里警铃大作,她握紧了食盒子的提手,打算进去一看不对就开抡。 然而一开门,今昭瞧见的情景,是有点不对的。 清平馆客栈那种制式的架子床帷幔小方八仙桌的模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午夜的院子,回廊池水,荷叶生波,一条甬道蜿蜒穿梭在移步换景的小小园林之中,甬道两旁是诡异地漂浮在膝盖高度的灯笼。 那灯笼灯光发青,罩着青白色的灯罩,长方体,上面写着今昭不认识的笔画一样的鬼画符。 “……瓜哥儿?”今昭试着叫了一声。 “你进来干吗?”陈清平突然抓住了今昭的手臂,“这是法阵,快点出去。” 今昭也知道瞧这个架势,应该是误闯人家的事端里面了。最近老鼠们出了事儿,这搞不好是瓜哥儿拿来防御的法阵。 早知道这样,她就还是在门口叫门了啊!真是习惯不好会害死人! 陈清平抓着今昭转回身,今昭连忙跟着陈清平转头往回走,可这么一回身,两个人发现,门口不见了。 “……这什么情况?”今昭扶额,“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阵吞人了?” 阵吞人,是法阵的一种情况,误闯法阵的人,或者是因为时间,或者是因为法阵本身的法术设定,或者是因为走出了多远,总之,触发一定的条件,就会被法阵吞掉,找不到原来的出口。 尤其是陈辉卿的法阵,只要是外人闯入,沾了一个边儿都会被法阵吞进去,道行浅一点儿的在里面困个百八十年,都是小事。 “没事。”陈清平安慰今昭,只是这安慰没有什么用。 鼠、兔之类的妖精,因为本体就较为柔弱,成精以后,修炼的法术本领,也是借力打力的类型。别说这是正儿八经的法阵,就算是把今昭变小了丢进耗子洞,她也一样找不到出口。 两人暂时沿着甬道往前走,可过了一个花亭,甬道便分岔了。 “左边吧。”陈清平也不知道哪边是对的,随便指了一条。 两个人天真地走上了这条倒霉催的左路。 没走多远,一片丝竹之声便袅袅传来,今昭倒是挺高兴的,有声音说明有人,有人就说明他们能找到瓜哥儿出去。于是她兴冲冲地拉着陈清平往那片丝竹声之处而去。 穿过一片矮矮的桃花树林,踩着落了一地的桃花花瓣,今昭看见了又一座花亭,只是这一座花亭明显比刚才的要大,里面有些伶人吹拉弹唱,几个华服少年饮酒作乐,不时响起喝彩声和娇呼声。 “打扰了,请问,这边的出口在哪里?”今昭问,陈清平猛地一拉她的手腕,就要把她扯回来。 今昭一走上前就后悔了,这尼玛,这群华服少年,喝的是,嗯,花那个什么酒啊! “呦?你是何方来客?”其中一位穿着大红遍地金袍子的少年,这少年发髻散乱,分明穿着一身女气的袍子,但因为身量很高,倒并不显得娘娘腔,反而十分艳丽。他眉头一挑,一缕发丝斜着抚上脸颊,被他随手一拨,咬在嘴里坏笑。 今昭一看这个邪魅狂狷言情妖冶男二号配置的少年,就一头冷汗。通常来说这种人都非常难以对付,他们自管自的邪魅狂狷妖冶霸道全然不管别人怎么看,总是自说自话的。 “没事对不起打扰了我只是一个路过的。”太岁的本能让她趋吉避凶转头就走。倒是陈清平依旧寒着脸看着那少年。 “哎呦呦来者就是客一起玩一起玩!”另一个少年起身来拉扯两人,可惜他更是衣冠不整,这几步走下来,上半身就没货了。 陈清平挡着今昭,往后退了几步,淡然道:“打扰,我们有要事,就不耽误了。” 那头一个大红遍地金不干:“这怎么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陈清平干脆没回答,拽着今昭就顺着甬道往回跑,等跑过了那一片桃林,那丝竹之声渐渐远了,才停下来。 可青灯袅袅,青白诡异的灯光照映下,那原本是一条的左边岔道不见了,在桃林前又是两条岔路,一条被更多的青灯照着,白惨惨有点瘆人,另一条没有灯火,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我们选有灯的吧,有灯好歹能看见遇见了什么状况。”今昭没什么底气地说,“实在不行,把灯打落了,还能燃个火。” “可惜没有玉米烤。”陈清平理论上是在调侃,但这个笑话和语气都太干巴巴,一点儿幽默的意味也没有。 那一条满是青灯的甬道,是架在一片池塘上的,灯光下能看出池水不深,浮萍荷叶下,时不时有鲤鱼钻来钻去,如果这会儿不是误入迷阵,今昭倒是很乐意欣赏一下这种月下小景的。 走了一小会儿,那池塘也没有走到头,倒是前面水中架了一璧假山,靠着假山,有两个人仿佛在争吵什么,听声音是一男一女。 “……那算什么!她不过是废了五百年的道行!我失去的却是爱情啊!”那女的失声痛哭。 “紫儿!对不起!我不该这样!我该坚持的,如果我不娶绿儿,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那男人似乎在安慰女人。 “……这个剧情我有点耳熟?”今昭蹙眉,可等两人稍微走近一点,太岁差点掉进河里! 这边虽然没有酒,但是也是在花天花地啊!还是池塘普雷啊!眼瞎啊!有没有人性啊!这法阵怎么到处都是这种压箱底的画面啊喂! “……走吧。”陈清平干脆没打算搭理那一对男女,径直走过,目不斜视。 倒是今昭因为看了不该看的,觉得脸红心跳,尤其是当她走过的时候,正是戏眼之处,那一声声的现场原音,简直要了亲命了。 逃难似地走过那一片池塘,终于眼前出现了回廊,只是今昭并不是很想走上这回廊,因为回廊挨着一处可能是后花园的地方,正有些《西厢记》式的剧情正在发生,只是男女主角变成了张生和红娘,没了崔莺莺。 今昭是支持贾府老太太掰谎论的,她一边小跑着一边穿过了回廊,结果刚迈下台阶,便兜头罩脸一个轰天雷。 前面几个男人围着一个女子,那女子一脸沉肃,皱眉说道:“是的,我都知道你们的命运。可是我能怎么办?我不能选择你们任何一个人,因为我选了,我就救不了旁的人。我想把你们都救了啊!我不希望你们被圈禁,被杀死,我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个出事啊!” 那几个男人被感动得稀里哗啦,进而围着那女子上下其手,时而一个对那女子许婚,时而另一个佯装摔倒要强吻,那女子一边流泪一边说:“若是能救你们,这些事情又算什么。” 太岁小声在初号机耳边说:“你有枪么,能把他们突突了么?” 陈清平沉着脸绕过那几个人继续往前,可还没走出几步,那刚才还在流泪的女子突然指着他们喊:“有人闯入!偷窥!” “谁要看你啊玛丽苏!”今昭炸了。 陈清平看表情也是火山爆发,但他反应还是比今昭快,三步两步绕过甬道旁的石壁,钻进了一片院子里。 那是江南风格的小院儿,有点娇俏女儿的闺阁趣味。 今昭环顾四周,院子里没有人,她也跑累了,站在屋檐下擦了擦汗:“这是怎么回事,这法阵里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陈清平递给她一个饭团:“先吃点儿东西。” 今昭接过饭团,掰着手指头在算:“这肯定不是真实世界,不然这些鸟玩意碰面就热闹了,但应该也不是理想国度,没有神兽哪有那么容易出现理想国度。要不然是谁设定的幻境吧,或者是做戏的,还有什么呢,梦境?我们也没有睡着啊。还是清平馆连接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了,不能啊,华练姐这几天都不在好伐。” “别猜了。”陈清平看着月门外的甬道,“鼠妖幻术而已。鼠,兔,狐,狸都擅长这种幻术法阵,里面的经历都不是真实的。我们找一下有什么阵眼之类的,应该可以出去。” “这瓜哥儿的幻术,是看了多少可怕的剧情才做出来的这种玩意啊,三观啊!三观都碎了好吗!”今昭想起花亭里白花花的肉,池塘中赤果果的奸那个什么情,还有岔路口的玛丽苏,真的觉得这幻境的剧情走向有点作。 “嘘。”陈清平突然拉着今昭躲到了一株大盆景的树后。 只见一个身着夜行衣的女子,从墙上翻了进来,在院子里脱掉夜行衣,露出里面一身水红褙子,松了一口气地自言自语:“好了,今天的货,也偷到手了!”说着,女子摊开掌心,看着一个金灿灿的首饰,一脸得色,“盗亦有道,看我劫富济贫。” “咣当。” 今昭脚下一软,扑在了那盆景上,把盆景的花盆扑得动了动,发出一声。 “谁!出来受死!”那女子突然从腰上抽出一条腰带,以带为剑,舞动虎虎生风! 太岁很上道地双手举起站出来,大喊一声:“女侠饶命!我们是一对落难鸳鸯被人追杀躲在此处!并非有意!” 陈清平听了这一串儿利索的谎话,扶住了额头。 第四百二十回眼前道路无经纬,心中三观尽黑黄 今昭大喊:“女侠饶命!我们是一对落难鸳鸯被人追杀躲在此处!并非有意!” “喔!这样啊!那你们不必担心!一切有我!”那女子娥眉俏丽,十分仗义地回答。 “这么快就信了?”今昭和陈清平进了屋,还有点不敢相信。 两个人在屋子里呆了没一会儿,那女侠跑了进来,急促地说:“追杀你们的人仿佛不远了,你们想办法躲一躲……变装吧!” 说着,今昭被女侠不由分说套了一件皂色男装,头发扎拢了一下,盖了块儿头巾裹了一个发髻。而陈清平,陈清平看了一眼女侠手里的女装,什么也没说,跳上桌子一跃,抓住了承尘翻身上去,动作很干净利索。 果然紧跟着一群家丁一样的人闯了进来,为首的大喝一声:“你们可见到一对男女往这边来了?!” 那女侠娇滴滴地装出被吓坏的样子:“奴家不曾见到,奴家与相公一直待在此处不曾离开……” “相公”今昭紧张得都冒汗了。 那家丁首领转向今昭:“小子,你也不曾见到?!” 今昭粗噶着嗓子回答:“没有!” 那群家丁啐了一口:“哼!狗男女!给我追!”说着,又带着一群人跑了出去,边跑还边骂骂咧咧。 “如此粗糙的便装都能糊弄过去,果然是瓜鼠幻境。”太岁目瞪口呆。 “今昭。”陈清平在承尘上发话,“上来。” “求问,我怎么上去?”今昭原地一跳,还没跳起来20cm高。 陈清平伸出手,让今昭先爬上桌子,然后抓住他的手。 七拽八拖把今昭拉上了承尘,今昭刚想说什么,却看见眼前的承尘另一头,出现了一片如梦似幻的夜空,夜空下田野野草随风摆动,萤火虫连起一条条的光练,就好像动画片里演的那种萤火之森一样。 尽管半空之中,依旧漂浮着那青白色看着有点瘆人的纸灯笼,但萤火虫和扑面而来的夏日气息,让这种瘆人减轻了不少。 “过去看看吧。”陈清平说道。 话音刚落,那一片萤火之森里便传来咯咯的娇笑声:“来呀来呀,来追我呀。”紧接着又有男生的声音响起:“你跑那么快,我怎么追得到你啊。” 今昭跟着陈清平已经走出了承尘,来到了这一片萤火之森里。 这的确是很漂亮的景色,野草池塘,一群群萤火虫飞舞,看着这种景色,耳边就仿佛会响起久石让的音乐一般。 只见一个少女以跑跳步的姿势,正在前面跑,而后面的男生则慢动作一般“追”着前面的少女。 随着今昭的到来,男生已经“追”到了女生,将她圈在怀中,深情地说:“这一片池塘,已经被我承包了。” 今昭差点一脚滑到池塘里。 她拉着陈清平飞快地跑过这一段路,便又是一条岔路,她停在岔路口,看着同样两条路,一条青灯莹莹,一条黑暗无光。 今昭想都没想就跑上了那条有灯光的路。 这是一段室内的路,只是周围的环境,看着十分神奇,说是宫殿,又不是宫殿,说是寻常的宅子,又仿佛多了很多一般人家里不会有的礼器之类的东西。 青色的墙壁青铜器配上青灯,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鬼气。 更糟心的是今昭对这里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她好像在这地方盘桓了很久。 “我好想知道这个地方。”今昭一边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一边皱眉头。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一袭红衣的女子突然从地面冒出来,呜咽着穿过了今昭的身体消失不见了。 今昭只觉得全身骤然变冷,然后就脚下一软,陈清平一步上前抱住了今昭:“怎么了?” 今昭活动了一下手腕,站起来很诚实地回答:“就刚才突然眼前一黑有点晕眩,现在好了。刚才那个红衣女鬼什么玩意。” 陈清平摇头,但他看见地面上那红衣女鬼又出现了,赶忙搀扶着今昭走进了旁边最近的一条道里。 这条路也是那种青森森的感觉,墙壁上刻着浮雕,青面獠牙。 他们刚转过弯,一个怪物就拦住了两人的路,那是个黑色的纸马,只有马头和马脖子,下面扎着草杆,浮在二尺高的半空。 陈清平一把将今昭拉了回来,可到底人的速度比不上鬼的速度,那纸马已经从今昭的身体穿了过去,而另一匹棕色的纸马自后穿过了陈清平的身体。 今昭和陈清平两人因为这两穿,都眼前一黑倒在一起,但好歹俩人相互搀扶着没有摔成狗啃泥。 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起来,往前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拐弯,今昭还未转过去,就被一个小鬼儿给穿了一下,她扶着墙看着那个一身青色道童装梳着和《武林外传》里面莫小贝很相似的那种发型,长相也跟莫小贝有些相仿。 一瞬间灵感火光电石砸中了今昭。 这尼玛不是《仙剑奇侠传4》里面淮南王陵的场景吗! “这个是我刚加入清平馆的时候玉卮借给我玩的游戏啊喂!”今昭十分炸裂。 仙剑4的淮南王陵地图,和女萝岩地图一样,都是环境幽暗,怪物无爱的坑人地图,今昭当年对着攻略打,打到一半也神烦,管玉卮要了读档跳过去直接奔了陈州。二周目和青婀一起,打赌输给青婀,所以女萝岩和淮南王陵是自己打的,痛不欲生。 难怪这个地图的感觉如此眼熟! 这瓜哥儿一定是个死宅! 可惜尽管今昭已经知道了这一片幻境的脑洞来源,但因为也是很久之前打的游戏了,所以两个人还是一路摸索,被“眼前一黑”数次之后,才走出了这片见鬼的王陵地图。 出现在两人眼前的,还是一条岔路,一明,一暗。 今昭回头看了看来路上半空之中漂浮的那些青灯和灯纸上的鬼画符,有了一个想法:“如果我们不走青灯这条路呢。” 之前选择的都是有灯的路,这当然是人类趋吉避凶畏惧黑暗的本能,但说不定出路就是反其道而行之? “那就试试吧。”陈清平点头,“只是不要放开手。” 今昭脸一热,但还是乖乖地和陈清平扣住了手,不过当他们走入那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的时候,她立刻就开始悔恨自己的手指头为什么不能打个结之类的,这种环境里如果真的放开手走散了,光凭这种几乎是绝对黑暗的感觉,就能活把人折磨死。 “完全看不到路啊。”今昭说道,她并不是真的要表达这个意思,而是觉得这种完全失去视力的感觉很吓人,令人不安。 “不知道菜会不会洒出来。”陈清平也开了口。 今昭立刻欣慰地觉得,原来他也是很不喜欢这种环境的,因为他这话也是纯粹是没话找话。 清平馆的食盒子又不是一般的攒盒,再说了,里面装的是烤玉米什么的,就算是洒出来也没有汤水,又能怎样嘛。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毫无营养的废话,只是因为想要抵抗这种视野的黑暗。这种黑暗带来一种无知的恐惧感,看不清前路,看不到光明。 人类都是畏惧这种未知感的。 事物因为未知而神秘,因为神秘而诡谲,因为诡谲而恐怖。 今昭自觉她并不是小说女主角,没有那种只要有心上人在身边就无所畏惧的强大buff加成,但她这会儿还是很感激的,至少她不是孤独一个人。 就算是恐惧和未知,也有人在一旁,跟她分担一部分。 这还是挺好的嘛,而且就算是饿了,也可以先把瓜哥儿的老玉米给啃了。 再不济,再不济等大家发现他们不见了,也会来找他们的。瓜哥儿是耗子精不是华练,才不可能出现那种困你十几年的幻术呢。 这么想着,今昭反而轻松愉快起来,借此机会和陈清平东拉西扯,仗着陈清平担心她会害怕而有问必答,开始忆往昔峥嵘岁月来。 “9997,9998,9999,10000。”陈清平突然报出一组数字来。 “你一直在数我们走了多少步么?”今昭恍然大悟。 “我们进来之后走了一点点,就开始数了,差不多目前应该走了12000步上下。”陈清平停住脚,揽过今昭的肩膀,把两个人“掰”到了向着左手边的方向,“试试看这边走12000步会怎样。” “不咋么样啦!”一个陌生的声音吐槽道。 眼前的幻境开始散去,好像是黑暗如布,被揭开掀起,露出原本被盖住的底色来,这熟悉的卧室客厅的套间,正是清平馆客栈里面的房型之一。 一个穿着明式的书生常服,一件雪青色鹤氅的少年郎抱着个电脑,一双眼睛精光四射,赔笑地看着陈清平和今昭:“你们不敲门就进来了,当然会陷入幻境里面啊。” “你没事闲的在这里弄什么幻境啊!”燕螭的声音传来,“看把我妹子吓得,以后还能一起玩耍吗?” 今昭指了指自己的脸,表示她哪里被吓到了。 那少年郎却怒目圆瞪:“要不是你说下本不能被打扰,我弄个鸟幻境啊!” 燕螭也不忿地回答:“你这个鬼幻境根本也困不住他们啊!” 少年郎气得七窍生烟:“我根本也不是为了特地困住他们啊!” 今昭把食盒子放下,笑容标准:“总之,您点的东西在这里,下楼的时候顺便把盒子带下去就行。” 瓜哥儿一把拉住今昭,赔着笑脸:“太岁妹妹你不要生气,我们也是要着急下本所以才会这样的,下次我保证自己下去拿绝不给你添麻烦!” 今昭也不好意思对着这么诚恳的笑容说什么,只能转了话题,也真心有点好奇地问:“你那个幻境里面都是什么玩意啊……” 瓜哥儿一拍心口,笑眯眯地眯起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当然是东拼西凑的剧情,反正都是用来绕迷糊别人的障眼法。我想想啊这次的迷宫好像是我妹设计的,她大概是用电视剧什么的填进去的吧,我们幻术师要开脑洞才能做地图,也是很辛苦哒你造吗!” 今昭回忆了一下遇见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翻了个白眼。 倒是瓜哥儿,想了想回屋掏出来一本青蓝色布面的古籍,递给陈清平:“清平君我知道你好这口,我拿着也没有什么用就送给你了!” 今昭探头看,那书皮上写着三个隶书《鬼实录》。 燕螭抢过去翻了翻,哦了一声:“你们不是说过那个犬肝膋有平神静气的功效么,这本书写的就是那一类的食谱,什么让灵魂脱壳的,让野鬼飞升的。” 陈清平挑了半边眉毛,看了看瓜哥儿,片刻之后回答:“如此多谢,今晚有烤蚕豆,你们要吃吗?” 太岁顿时无语,不是,您就不能矜持点吗! 第四百二十一回遮遮掩掩错杂煮,大珠小珠落鬼釜 这是个有点闷热的晚上,天阴沉沉憋着雨,这种天气里通常都是没有什么人的,所以老宋抱着手机回去肝刀,老周窝在雅间里打盹,蔓蓝回去写日记去了,只有今昭还留在柜台后面照应,一边看着剧一边哭:“啊啊啊啊Amy啊我的女神!” 咔嚓! 天空突然一声惊雷,劈得今昭一愣,转头喊老周:“这是燕螭管的么?怎么有点太炸啊!他是打游戏打迷了吗!这种雷也往帝都引啊!” 老周探出头来,门铃叮当一响,他一步上前,挡住了今昭的动作,堆出假笑:“您想吃点儿什么?” 今昭也瞳仁微缩。 从外面进来的是一个女人,长相就不怎么样,穿得也很寻常,背着一个包,手里捏着一张北京市地图,瞧着像是游客。 “我……吃个有汤的吧。感觉很冷。”那女人说道。 今昭给老周使了一个眼色,老周就说:“那就关东煮?” 那女人点点头,然后略显警惕地在角落里坐下来。 老周嗯了一声,示意今昭进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好歹也是活了几年的太岁,就算是大白天见鬼又怎么样,她还大白天见过龙来着! 今昭一掀起帘子,就看见陈清平在指点草薙朝华做搓鱼儿。 清鸡汤煮着骨髓绒儿,浅浅的乳色里泛着嫩黄,撒着细细的香葱沫儿,盛了煮好的搓鱼儿,白玉色的面鱼儿仿佛活了一样,在汤头里游。 要不是天热,这还真的挺有食欲的。 陈清平看见今昭,招呼她过来尝尝。 今昭端起小碗喝了一口汤,随着汤水漏进来的几条鱼儿弹滑自不必说,那汤水酸酸辣辣,竟然是一记草果酸汤。一口下去,额头就冒出密密的汗来,可反而有种透亮的爽快感。 “你最近做的东西倒是很家常嘛。”今昭喝完了汤,把刚才那个女人的情况说了一下。 那个女人,应该是个鬼。 而且是个新死不久的鬼。 按理说鬼这种生物大白天阳气重是不太容易出来的,除非道行特别高深,但今天本来就是雷雨大风,遮天蔽日的,也散了不少的阳气,容易有人作祟。 可是这个女人,并没有给人作祟的感觉,相反,今昭从直觉判断,这女人行为举止都很正常,脸色态度也和普通人一样,又是个新死的鬼。 她应该根本不知道自己是鬼。 一想到这里,今昭就能想起当年自己看见自己的尸体倒在地上被拉走的场景,心里头对这个鬼就有点同情。 “……投胎超度的那种不好做,就做个正常的,让她能知道自己是鬼的就行。不然回头阎罗殿来领人,她要是不相信自己死了,玩命反抗把鬼使得罪了,就更难办了。”今昭对陈清平说。 陈清平想想最近在研究的那本商周那个时候的《鬼食录》,嗯了一声:“知道了。你让老宋来一趟,有点东西拿出来,估计蔓蓝不敢去。” 今昭乐了,这库房里有神马玩意是蔓蓝不敢拿的?这库房都是她管着的啊! 结果老宋把东西拿来,今昭就闭了嘴。 那是很多眼睛。 “这些是羊的眼睛。”陈清平说道,“那本书上写着,羊的眼睛可以看清真相。” “所以羊什么都知道却不说?”今昭顺口接话。 “什么?”陈清平没太明白。 “沉默的羔羊啊头儿。”老宋解释道,“哎,看来要等到头儿能跟我们接梗,还需要修炼啊。” “不行我出去了。”今昭看着那些羊眼睛就觉得是黑暗料理。 老宋不以为意:“我在串店还见到过呢。烤的。” 陈清平淡淡看了老宋一眼:“被那个女人看出来,她还会吃吗?” 过了大概有十来分钟,陈清平把今昭喊了进去。好大的碗里,关东煮的酱油汤汁里有蟹黄包章鱼丸子之类的东西,已经完全看不出来羊眼睛在哪里了。 陈清平指了指那蟹黄包一样,淡黄色的丸子:“这就是,用面裹着炸了一下。里面应该也看不出来了。” 今昭觉得听着胃里都不大好。 老宋却撇撇嘴:“你没吃过吧?串店就有这个菜,据说还挺好吃的。我们以前撺掇过头儿烤一把试试,后来就不知道怎么的忘了。” “得亏没做,吃了以后就能看见鬼什么的,这也太吓人了。”今昭捂眼睛,“那还要避鬼符干什么啊,直接拿下来什么都能看见。” “好了,端上去吧。”陈清平顺手把关东煮给了老宋。 “为什么是我?”老宋不干。 陈清平浅浅一笑。 “头儿我错了!我这就去!”老宋端起关东煮就跑。 “你跟过去看看,如果那个女鬼不相信,恐怕还会有麻烦。”陈清平语气平常地说。 店里只有这么一个客人,还是个不自知的女鬼,慢条斯理地喝着关东煮的汤,一颗一颗吃着里面的丸子竹轮之类的东西。 那气氛十分诡异,因为女鬼的表情非常寻常,甚至带着点儿那种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的倨傲,挑剔地咬开撒尿牛丸,然后丢到一旁。 不管这个撒尿牛丸味道怎样合不合胃口,又不是坏掉了!就这么丢在桌子上合适吗!好歹剩在碗里啊! 爱惜食物的太岁十分抓狂。 可也许那眼睛的味道是很好的,那女人吃完了以后,竟然还有点流连忘返,翻了翻碗里的丸子,想要再找一颗出来。 老周的手轻轻落在了今昭的肩膀上,今昭顿时觉得戏肉来了。 果然,那女人吃着吃着,就觉得不对劲了。 她好像发现了自己的手呈现奇异的透明的状态,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手,片刻之后,抬起眼睛,有点吃惊地看着今昭等人:“你们换了灯?” 今昭心中叹息。 不是他们换了灯,而是鬼族除非是有一定道行的,不然视野和普通的人类肯定不一样。那是个黑暗又鬼火荧荧的世界,一切都没有了色彩,只有鲜血仿佛是黑暗里的明灯一般,鲜红地奔流在所有的活物的体内。 这密布的网状的鲜红色,就是鬼族区分人与鬼的标准。 那女人惊恐地看着今昭等人:“你们……你们……” “诚实地说,你已经死了,不小心走到了这边。”老周面无表情,“如果你不想魂飞魄散的话,就在这里等着,一会儿会有人来处理的。” “不——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会死!”那女人说着,不但没有因为这个消息而崩溃或者昏厥,反而是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 老周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拉开抽屉掏出来一张朱师傅画的符,啪地一声,贴在了那女鬼的脸上。 “死了都这么有精神,我看你很可以下去给阎王爷们添堵。”老周看着被定住的女鬼,拨通了北川这一片儿鬼使的电话。 十来分钟以后,鬼使和青婀一起过来了,那鬼使带走了女鬼,青婀却留下来解释:“这事儿把大理寺也折腾进去了。你们猜这个女鬼是怎么死的?” “啊?”今昭看着青婀那种熟悉的有大槽要吐的表情。 “人家客户请客吃饭,她作为普通同事,完全没有关系的,非要跟着来吃饭。结果吃自助的时候,因为要问饭店经理三文鱼刺身怎么一直不上,追到了经理室外面,路过消防门的时候,看见有个很帅的男人壁咚一个妹纸。” “这个女鬼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就过去看,结果被这个男人抓住掼到地上,脑袋开瓢,反正就这样了,死了。目前来看,死去的壁咚妹纸是饿鬼一族的,所以大理寺介入。凶手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来头,而且吧,那死了的饿鬼妹子,死的也很离奇,是从躯体到魂魄,都完全,没有了。” 青婀说到这里,露出一个神秘的表情:“要不是有监控录像,你们知道吗,那饿鬼妹子的姐妹,都不记得还有饿鬼妹子的存在了!她身边的人,竟然都不记得有这个人了!” “啥?!”今昭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这是什么凶手的什么鬼能力!竟然能把人的存在都完全抹掉,让这个世界上,真真正正,彻彻底底的没有这个人! 青婀叹了一口气:“这个人也很聪明的,打扮得很严密,从监控录像看不出他的模样。总之大理寺也希望你帮忙看看,你看有什么端倪。” 说着,拿出U盘,连着陈清平和老周老宋一起,几个人点开播放,看了起来。 那是五星级大饭店的金碧辉煌的光芒,就算是距离餐厅有一点距离的办公区的门口,那条走廊修得也是十分闪耀,墙壁上挂着漂亮的有花,就连通往消防梯的安全门两侧的安全标示,都镶嵌了漂亮的金框。 镜头里,刚才的女鬼一面和经理理论,一面四处张望。 经理很耐心地解释:“……因为今天的客流量很大,所以真的没有预料到,再过五分钟,一定可以送过去,请您稍微耐心等一下。” 那女鬼悻悻然放过了经理,但就在经理消失在办公区的门后的时候,她突然发现了消防门里面有声音。 镜头切换,应该是另一个摄像头。 一个男人穿过消防门,戴着压低的礼帽,从镜头角度看,完全看不清楚模样,只是一身风衣十分挺括,看着很值钱。 接着,穿着酒店制服的饿鬼妹子出现,似乎是被那个男人威胁,两人说着什么,然后那男人突然发难,黑色的手,按在了那饿鬼妹子的肩膀。 等等,这个男人的手明明还按着墙,怎么就突然多了一双手按肩膀! 可是,情势不容今昭多想。 因为一瞬间,饿鬼妹子就不见了。 女鬼本人尖叫起来。 那男人转过身,用那只按着墙的手抓起了女鬼,提高,掼在地上。 那女鬼的脑袋迅速出血,再也没有动过。 人类普通的镜头是照不出魂魄离体的,不过后面的剧情也能猜到。无外乎是这个女鬼的鬼魂玩命的跑,跑到了那大酒店附近的五道营胡同,她本能地想要加入人群,而清平馆所在这一带却没有什么人,她很害怕,所以胡乱走来走去,就走进了清平馆,想要定定神。 可是她却不知道,清平馆最近麻烦事儿很多,已经不对人类开放了。 今昭盯着看,倒过去看,慢放,快进,都没有什么效果,她以前也有过通过视频来判断人的身份的活儿,努力一把还是能看个七七八八,可那个穿着值钱风衣的人,却怎么也瞧不出来有什么问题,那种感觉就好像第一次看见鬼冢暗裘似地,身份完全光明磊落——这个似乎有四只手的风衣男人,是个画魂。 而且,既然是个画魂,就说明,之前的文龙事件,与他也很可能有关,因为画魂最强大的攻击技能,就是令人化骨成齑粉。 最强大的画魂,不仅可以画出名画,还可以画皮易容,更可以把人化作金粉。 因为书画大会,在帝都的画魂很多。或者说,几乎所有的画魂,此刻都在帝都参加书画大会。怎么算也有几百人上千人。 “这种身高是标准的男生身高,就算是画魂的人少,也没办法猜到究竟是哪个。不过既然知道是画魂,那就从画魂着手吧。”青婀也算是得到了一定的线索,“到时候找到嫌疑对象,我再偷偷盯着。你们不知道啦,大理寺办事也很麻烦。我还是偷偷盯着比较好。” “反正别的我不管,你可别把自己给折进去了。”今昭对青婀说。 “等玉卮和华练回来,我就不干了!太崩溃了!”青婀抱怨了几句,“大理寺的人忙得连叫个盒饭都没空!” “好了好了,既然你回来一趟,那就吃点儿什么东西再走吧。”老宋安慰道。 青婀偏头看见了桌子上的关东煮,眼睛一亮:“我吃关东煮!” 剩余的几个人想到羊眼珠,顿时觉得,有点不太行。 第四百二十二回此时相见不相认,二四六八十样心 “老鼠的事情总归是弄好了,应该没有了。哎,一群枭光,真的是四处惹事。”鬼王姬像是做煎饼的面糊一样摊在今昭客厅的沙发上。 “我帮你数数,枭光们炸出来虫洞,这是第一个;然后爆炸,嗯,针对萃梦师的,也有几件了;还有老鼠,这个有点低端,不过超麻烦。”今昭一边数着,一边处理着膝盖上一盆蘑菇。 “让我狗带吧!”鬼王姬真臂高呼。 “哦,去吧。”今昭不为所动。 “我总觉得这是一种试验。而且是循序渐进的。”老周坐在一旁,一边喝茶一边嗑瓜子。 “这话怎么说?”鬼王姬问。 “虫洞,现在你们叫做黑罅隙,这是枭光的必经之路,没什么说的。爆炸,是为了开启黑罅隙,萃梦师这边,我感觉算是顺手。最有趣的,是老鼠。老鼠在动物里面虽然不起眼,但繁殖能力最强,扩散最快。在八荒界,也是十分通灵的,容易成妖。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什么人想要枭光们可以附体,各个都变成鬼冢暗裘,从老鼠开始做实验?”老周问。 鬼王姬起身,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想过,但是有瓜哥儿帮忙,老鼠这边事情已经结束。这个实验,他们失败了。” “也是。那么会选择下一个实验对象吗?”老周眯眼,他还要再说,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老周满脸不耐烦地问,“哪位啊?”而后很快,他的表情突然僵住,转向今昭,“去告诉陈清平,有个客人要过来。” “谁啊?”今昭听话地起身。 “西王母。” “……” 今昭看着手里一盆榛蘑,还有最后的一份莼菜,深深觉得,不愧是女神之王,群仙之首,这个赶早不如赶巧的运气,都不一般。 蘑菇这种东西,在食材里面,想来是很受追捧的。今昭这样的普通的妹子,会觉得蘑菇很好吃,拥有鲜美的软滑的类似肉的口感,吃了也不会发胖。陈清平这种资深的饕餮客,则觉得适合调制鲜味,尤其是野山菌,那基本就是吸取了天地日月精华长出来的玩意,吃起来就跟吃那天地之间虚无缥缈的灵气一般。 说起来,今昭也觉得,蘑菇这种东西挺神的。 明明属于真菌,但怎么就这么好吃呢? 而且,一块烂木头上,能从什么也没有,长出一大片鲜美无比的蘑菇,这种生长过程也很神。难怪很多人都觉得,蘑菇是食材之中,最接近“仙灵”的东西。因为事物一旦有了形体,就会有浊物在里面,比如莼菜根的泥,腐烂的叶梢儿,还有螃蟹的腮,鱼肠里面的脏东西,这些美味虽然美,但都没有脱离实体,而蘑菇则不然,古人眼里,蘑菇是从无到有的生长过程,是尚未彻底实体化,还蕴含着灵气的东西。 陈清平前阵子研究那个《鬼实录》,发现好多菜品,使用的主料都是蘑菇,所以托了辽哥儿阿宁弄来不少东北山里的野蘑菇,有的根本就是人类还没发现,名字都没有的奇葩。 比如今儿这一盆,据说整个长白山翻过来,一年也就能找到这么一口袋,分成堆儿也就一两盆。这种长得很像榛蘑的蘑菇,分成了地上和地下两部分。地上的,乍看去跟榛蘑简直是一模一样,只是根部有一些小的棕色的斑纹,不趴在地上凑近了看根本看不见。而地下的部分,则长成了人参一样的玩意,形体似人,但味道口感还是和蘑菇一模一样。 听辽哥儿说,金井儿小时候和他姐姐吃过一次,然后就长了十来年的道行! 今昭当时听了,就觉得,嗯,果然长白山里妖精多,就是因为满地都是这种奇葩的食材,不小心吃了就多了几十年的道行,想不成精都不行。 陈清平一抬眼就知道今昭手里不动,拿着那盆蘑菇发呆,肯定是脑洞不知道飞去什么地方了,他顺手拿起菜板上拆蟹黄留下来的螃蟹腿儿,精准地丢在了今昭的头上。 今昭被螃蟹腿砸了,猛地回神,把头上的暗器拿下来一看,是螃蟹腿儿。 “……幼稚。”太岁很自然地吐槽。 “嗯。幼稚。”陈清平应了一声,然后又没事儿人一样,去拆蟹黄。 今昭想了想,觉得这个桥段仿佛发生过,特别熟悉,特别顺口,她估计是理想国度里发生过的,只是不太记得而已。 看来理想国度里,陈清平做个普通的厨子,还是很有生活趣味的。 “蘑菇洗好了,莼菜也OK了,鱼肋我是不管的。”今昭放下盆,洗了洗手,然后拿了一个桃子啃起来。 陈清平嗯了一声,自己把蟹黄取出来,自己剔出来鱼肋,上火烧水,做四美羹。所谓的四美羹,就是四样珍馐食材,放在一起做成的羹汤。每个年代这四样东西的规定都不同,从早些年的骆驼蹄,到后来的蟹黄鱼骨。今儿加了莼菜和奇葩蘑菇的四美羹,就是和蟹黄鱼骨做一对儿的。 除了四美羹,还有六面果,二刀脍,八宝饭,十样锦,凑双数给西王母凑个吉利。 六面果是做成骰子一样的江米大米面的糕,外面用琼脂薄薄裹了,在琼脂和糕面之间,点上各种吉祥的花样,口感当然是外脆内糯的,但主要还是吃个样子和吉祥寓意。 二刀脍是鲑鱼与班鱼的生鱼片,两色相间,薄如蝉翼,铺成各种图案,轻纱薄雾似地,吃的是鱼肉的鲜美还有厨子的刀工。 八宝饭没什么可说的,家常而已,就是陈清平减了里面几分甜味儿,吃着没有那么像点心,更像是主食。 十样锦则是夏日里时令鲜美蔬菜,或焯水,或直接上来,十种蔬菜,盘桓成十个菜堆儿,上面浇着麻酱的酸甜汁,有的撒着杏仁,有的撒着芝麻碎,有的撒花生,取其清爽的口感。 西王母不太喜欢吃肉,因此也没有给她端了红菜。 今昭不知道西王母来干什么,但她很期待西王母出现在清平馆的画面,不管华练等几个徒弟会不会回来遇见,但说老周的反应,就很值得玩味了。 太岁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可西王母一进门,她就想把尾巴夹起来了。 西王母穿着十分随意的白衬衫牛仔裤,扎着马尾,一副路人甲的打扮。可是这种打扮丝毫没能淹没她本人的气场,一道眼风扫过来,今昭就觉得想要噗通一声双膝跪地。 怎么说呢,私服的西王母,也有那种浑然天成的强大气场,就像是顶级的鱼脍,分毫未加佐料,可就那么端着出来,一眼也能知道,鱼肉如玉流光,肌理细腻,色彩明润,刀工卓绝,就绝非寻常味道,自带压轴镇宅之感。 她老人家随便那么一站,明明站的是清平馆前厅那种宜室宜家的接地气的气氛,可就是有一种随时开口“跪安吧”的意思,让人觉得她不是来吃饭的,是来微服私访的。 “大家随意,我就是来参加书画大会的,露个面,住两天就走。”西王母在雅间里坐下,“今昭,麻烦你帮我倒点儿咖啡,起早了,困。” 今昭左顾右盼,没看见老周,只好悻悻然地去泡咖啡。 二四六八十几样菜跟着咖啡一起上来,上完菜老宋抓过今昭脸发白:“糟了,我忘了顺序了。” “没事,我也昏了头了,把咖啡也跟着菜上来了……”今昭与老宋执手相看泪眼。 就连病弱的老元,都撑着出来摆了筷子,就为了看一眼。 “你们想要围观就大大方方围观吧,来一起吃饭。”西王母招手。 顿时,四面八方冒出来好几人,包括纯粹是回来拿换洗衣服,路过而已的宫韵白,还有最近不想看见某个美人,躲在清平馆看剧打游戏的利白萨,连陈清平都不能免俗地端了自己的碗筷。 今昭简直无语。 矜持啊!矜持点好吗! “我们家玉卮生了么?”西王母转向今昭。 “没,没呢。”今昭干巴巴地回答。 “清平君,我带来一些土产的食材,这两天给你添麻烦了。”西王母看着陈清平。 陈清平破天荒很礼貌很矜持很温和地回答:“多谢您了。” “你那个姑娘,我前阵子去你们家的时候,看了一眼,挺好的。只不过她和我们家玉卮一样,一只都不生,这个有点蹊跷,有空你也回去看看。”西王母对老宋说道。 “好!我明天就回去!”老宋立刻回答。 “你媳妇好像来了?怎么样,想复合么?”西王母看着利白萨。 “不太想啊。”利白萨咧嘴一笑,一手托腮,对西王母眨眨眼。 “小宫,你姐最近还好吗,好久没见她去我那边玩了。”西王母对宫韵白笑了笑,“回去你让她陪我去做衣服。” “什么?!我家那魔头,哦不,我姐,认识您?”宫韵白显然头一次知道这个消息,表情精彩纷呈。 “小世子,你们家最近很艰难,你就安心在这里养着吧,别回去熬命了。”西王母对老元点头道。 “我肯定不回去!”老元保证。 “蔓蓝,帮我再盛碗饭。”西王母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吃完的一碗八宝饭递给蔓蓝,又拿了咖啡杯递给鬼王姬,“桃夭,帮我再去倒一杯咖啡。” “哦,你们已经吃饭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十分冷漠地响起。 众人立刻十分八卦地齐刷刷抬头。 老周站在一旁,一副“我路过而已马上就走我吃完了不要给我腾地方都老实坐着吧不然砍死你们哦”的眼神。 “咦?老周?你不吃吗?厨房里可没有什么剩的了啊。”蔓蓝盛饭回来,喜气洋洋地转头看着老周。 席间顿时响起了几声极力忍耐的门笑,今昭觉得老周的青筋都要从额角突围而出了。 “我不饿。”老周说完,抬脚就走了。 今昭觉得她没有看错,西王母,的确是看了一眼老周的背影的。那眼神,有点像是华练在某些时候,看着陈辉卿的眼神。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吃完了这气氛波诡云谲的一餐饭,今昭蔓蓝鬼王姬三人一面监督小金人洗碗一面八卦。 “你说,你们师父,都经常伪装成不认识的人,和老周,哈,那个啥,为什么就不能明明白白地,跟老周说两句话呢。”今昭觉得自己的情商不够,智商也没得凑,无法理解女神之王的心思。 “我不知道具体的,但是如果他们搅在一起,可能会很惨。”蔓蓝严肃点头。 “但是华练姐和房东大人……”今昭觉得这两对挺像的。 “不一样。”鬼王姬压低声音,“那一对,真的惹急了,上面根本没有任何办法能压制他们,到时候玉石俱焚,哦不,可能石头碎成渣,玉还剩一大半。但是呢,我师父这一对儿,说到底,也不过是群仙之首,女神领袖,也没有超越云上九野,老周更不过是太岁一样的人物。说灭了,就灭了。” 这么解释,今昭倒是听懂了。 敢情华辉那一对,就算是滚了床单,说破天,也没有人能拿他们有什么办法,所谓的压制,控制,都是建立在华辉二人并不想玉石俱焚的良心上面,实际上,根本没有人能管的了他俩。西王母和老周就不同了,是真的从实力上可以压制的。所以华练敢频频挑衅,西王母却不敢越雷池一步。 这么想,也有点可怜。 这种相见不相认,不仅仅是对“压制”的无力反抗,也是一种表示服输的态度吧。 看,我听你们的话,我爱他,但是不敢碰触他。 而不是华练那种,我就碰一碰,你们也不要太过分了,大家各让一步吧。 “所以,王与司马共天下,关陇勋贵撤下了杨家换李家。”鬼王姬一摊双手,“事实不过如此,花样手段,并未有什么翻新啊。” 第四百二十三回盘飧市远无冰味,樽酒家贫饿鬼赔 七月,天空有星若火焰流光,那是大星心宿,因此称为七月流火。人以讹传讹,以为此句言七月酷热。 然而以讹传讹,却传得很传神。 今年热得早,七月份的中午就出不去门了。 青婀抬头看看头顶满眼的大太阳,一咬牙一跺脚,还是提着清平馆给她的食盒子,打算去大理寺送饭。 “您还是不要去了,这天气很容易中暑的。”家里的保姆鼠妖紫藤劝她。 “没事,我昨天特地去拿的饭菜。还是送去吧。我叫一辆鲤车好了。”青婀摸了一把头上的汗,“送了他就会吃,不送的话又糊弄过去了。” 紫藤捂着嘴笑,眼角有细细密密的皱纹露出来。 青婀看了看紫藤,倒是欣慰地笑了笑:“你现在看着气色好多了。” 紫藤帮青婀拿了一把伞,递给青婀:“这也托夫人的福啊。要不是黄家给我一份工作,我和绿藤还不是在耗子洞里惶惶然不可终日。” “你们也是被前几天那个附体的案子给连累了。好在现在基本上也有控制了。”青婀安慰了紫藤一下,“下午你和绿藤没什么事儿也去睡吧。咱们家没有那么多规矩。” “好的,您慢点走。”紫藤送了青婀到门口,看着她上了一辆鲤车以后,才转身去收拾了一下玄关,又打算去看看绿藤,有没有又淘气起来。 “……不然我去吧!我也没什么事儿,跑个腿儿能行。”绿藤的声音叽叽咕咕地响在客厅里。 “好,好,那你就去,顺便买点儿冰品回来吧。我记得那条路上有个店仿佛卖茶口味的来着?”黄夫人含着笑的声音附和着绿藤。 “夫人,您有什么事儿,我去吧。绿藤小,别给您办砸了。”紫藤擦了擦手。 “没事儿,昨天青儿从娘家带回来的小菜,夏天吃挺舒服的,想着给小姑送去点儿。”黄夫人笑道。 黄飞虎的妹妹,黄夫人的小姑黄飞燕,在刑部任职,住在苏州平江路入口附近的胡同里。 “我去嘛我去!”绿藤说着,提起旁边的食盒子就拔腿往外走。 黄夫人淡定拿起手机开始发短信,于是跑到了门口的绿藤的手机biu地响了起来,黄夫人微笑:“她忘了问地址。” “……”紫藤扶额。 夏天的江南也是极其难熬的,比起北方的烧烤天,苏州这个时节就是汽锅。 绿藤满头大汗从黄家的门里出来,可到底还是要穿过平江路到那一头去的。她四面环顾,眼见着这会儿连平江路上都没有人,只有两只猫在一家咖啡店门口睡觉。 “啊……真的好热啊……”绿藤走了一段,尽量把自己缩在路边的阴影里。 刷啦啦啦—— 碎冰机的声音响起,绿藤一个激灵,探头去看,那是胡同里一家小酒店,或者说,小客栈,门口放着的黑板上写着诱人的词语,比如说雪山冰咖啡,碧螺春红豆冰沙,还有乌龙茶蛋卷冰淇淋。 这个大概就是黄夫人说的那个茶口味的冰淇淋吧。 绿藤觉得自己很可以先买个冰咖啡或者卷筒的冰淇淋边走边吃,先解解暑热再说。 “请问,有人吗?”绿藤探头探脑地问。 这间卖冰咖啡的客栈,一进去便是一个照壁,绕过是前院,搭着葡萄架供成廊道,一直通到门口。红木色的门半开着,里面吹出冷气来,光线暗暗的,只能大约看出来里面有个前台。 “我想买一杯冰咖啡。”绿藤提着食盒子,放重了脚步,跨过门槛,迈进了那前厅里。 前厅里的光线真的是出乎意料的昏暗。 外面明明是快到中午的阳光灼热,明晃晃能瞎了人眼,可是这三面都有古风木纹窗子的前厅,却昏昏朦朦,好像只点了一盏台灯似地。 绿藤转了一圈儿,也没有发现那个疑似前台的地方有人。 吱呀。 角落里的另一扇门发出吱呀的声音。 绿藤吓了一跳,手里的食盒子差一点就掉在地上砸了脚。她看着那个从门里走出来的人,用嗔怪的语气说:“突然出来吓死人了啊!到底有没有冰咖啡啊?哦,对哦,是不是你们还没有开业,那真是抱歉抱歉,我打扰了哈。” 说着,绿藤提着食盒子就要走。 她忘记了嘛,很多饭店都是11点开始营业的。 “不,我们已经营业了。”一个有点冷的声音开口说,“总会有人没吃早饭,会觉得现在就很饿的。” 绿藤觉得这个男人说的虽然没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觉得毛毛的。那种感觉,就好像她和紫藤逃出来的时候,如果不是她觉得心里毛毛的,两个人大概还在家里等着外面的消息,那样,她们也会被那些黑乎乎的怪物给附体,然后就那么毫无价值地死去的。 黑乎乎的…… 绿藤突然觉得不对,转身就往外跑。 “不是说了吗,如果没吃早饭,现在就会饿的……”那个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这里还真的是越来越难混下去了……我迟早会被她榨干的……” 绿藤跑到门口,可她发现,她进来的那扇门已经关上了,无论她怎么用力,都推不开。 奇异的黑暗顺着门往上蔓延,绿藤吓得连忙收回手,生怕碰到那诡异的黑暗。 “直觉很灵啊……我最讨厌直觉很灵的类型了……”那男人走了过来,昏暗光线之中,他步态优雅,双腿修长,脊背笔挺。 如果不是眼下这种情况,绿藤一定会很开心地喊:“啊!帅哥!” 但是绿藤现在要哭出来了,一种龙卷风一样的绝望在她的心里呼啸着,咆哮着,仿佛在反反复复地警告她,快些离开,快些离开,不然真的会死的啊。 快些离开,快些离开,不然真的会死的。 快些离开,快些离开,再不走就来不及的。 快些离开,快些……离不开了…… 离不开了,走不掉了,这一次真的会死。 这一次,真的会死。 直觉精准地随着那男人的脚步预告着自己的处境,绿藤满脸流泪,她被这个男人异常黑沉的眼光盯住,连动都动不了了。 如果她的直觉不是这么灵,她也许还能反抗。 如果她不是那么贪吃怕热,也许就不会落得这样的境况。 可是所有的也许,都是不曾发生过的,现在即将发生的,绿藤明明白白地知道,是自己注定的死亡。 “名字……名字告诉我!”绿藤牙齿都在发抖,发出咔咔的声音。 “我么?”那男人一笑。 “……真,真名……”绿藤坚持着问,“我要知道,杀死我的人的真名。” 那男人挑眉,显然是有点意外,他笑容更盛:“这样倒是真的很可惜了……我的真名么,我自己都有点忘记了……但我来了这里,叫做萧瑟,然后……”然后,他附在绿藤的耳边,轻轻吐出一个名字来。 绿藤瞪大眼睛,完全不敢相信。 那男人一笑,双手插兜,一只手,抚摸在了绿藤的脸上:“我也觉得你不会信啊,但是,就是这样……” 啪。 清平馆的食盒子落在了地上。 那男人舔了舔嘴唇,大概是很久没有说出自己的本名,他也觉得心里十分烦躁,搞不好还带着一点点追忆往昔的惆怅。 所以,他并没有去处理清平馆的食盒子,而是有点跌跌撞撞地回房间去了。 没过多久,这前厅又明亮起来,门外的鸟儿依旧在歌唱,有人发现这家卖冰的客栈,路过来歇脚。年轻的伙计以为这食盒子是老板的,顺手将它放在了厨房。 “地上有黑粉?”伙计觉得奇怪,拿起扫把,把那一撮儿黑灰扫走,“里面还带金粉?这什么玩意。” 他嘀嘀咕咕,拿抹布擦了几遍。 “这里有冰咖啡?”有个口音生硬的男人站在了他面前。 伙计抬头笑:“是啊!” “我,一份。”那口音生硬的男人擦了擦汗,坐在了一旁,大约是身体发胖的缘故,他身上的衬衫都贴在了皮肤上,并且,这个男人还一副刚刚离开爱巢的样子,衬衫上沾着口红印,还不止一个人的。 红色的口红印嘴巴很大,粉色的则是小嘴嘟嘟。 伙计很嫌弃地看了看这人拿出来的一本书,嘀咕了一句:“小日本。” 但是不管是小日本还是小韩国,该做的事情就是要做的,伙计洗了洗手,打算去做冰咖啡。 他走到厨房,看见碎冰机旁边放着一杯已经做好的冰咖啡。 冰咖啡的下层在透明的杯子里看,正在渐渐被上面的冰块渲染成漂亮的金棕色,而上面的牛奶奶泡和香草冰淇淋也在渐渐融化,将棕色的咖啡的颜色变得更浅。 水墨画一般的渐变在玻璃杯里正在发生,这种渲染感绝不是伙计自己的手艺可以打出来的。 大概是老板打的吧。 伙计很单纯地没多想,拿起了那杯咖啡,插了一根吸管,递给了那个胖子。 然后伙计很嫌弃地看了看胖子,说了一句:“客人,您要是脚下踩着煤灰之类的,麻烦您用抹布擦一下。”说着,递给那胖子一个抹布。 胖子满头汗接过抹布,敷衍地擦了擦鞋底。 伙计不太高兴地转身离开。 啪。 冰块在冰咖啡里碎裂,那胖子松了一口气,又擦了擦汗,继续看起他的书来。 啪。 茶杯在地板上跌碎。 紫藤摸了摸脸上的泪水,内心突然涌起巨大的恐慌。她的手微微颤抖,拿出了手机来,怔怔地看着手机里的一个名字。 绿藤。 “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绿藤是谁? 紫藤双手颤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路过厨房想要看看饭菜如何的黄夫人看见这个境况,有点吃惊,连忙走过来扶起紫藤:“紫藤,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紫藤抬头怔怔地看着黄夫人:“好像有谁死了,很重要的人,我不记得的人……” 黄夫人看着紫藤手里的手机,心如擂鼓:“紫藤,你还记不记得,你有一个妹妹,叫做绿藤?” 电话另一头的黄少卿很吃惊,可他也一如所有的黄家人那样,身经百战,反应很快,马上吩咐燕三郎去查。 燕三郎拿回来资料,对黄少卿解释:“绿藤是紫藤的妹妹。” “但是紫藤没有妹妹。”黄少卿皱眉,“我们收留她,也问过她有没有旁的亲人,她没有妹妹。我妈——” “怎么回事?”青婀放下筷子。 黄少卿皱起眉:“不知道,家里打电话来,说紫藤哭了起来,感觉好像失去了什么人。老妈说她派了绿藤去办事,但是绿藤是谁?” “那我现在回去看看怎么回事。老妈是岁时十二族之人,和我们不太一样,也许有一些其它的细节。”青婀说着起身。 黄少卿看了看青婀还没吃完的槐叶冷淘,刚要说什么,却被青婀打断:“没事,我这就去。” 黄少卿笑了笑,点点头:“那你一路小心,万一有情况,不要跟着去现场,让你的幺蛾子去吧。” 青婀脸一红,转头就走,边走边飞快地说:“我知道了你就不要唠唠叨叨了幺蛾子什么的现在就放出去!” 黄少卿也不好意思起来,抓了抓头,站在原地傻笑。 燕三郎深吸一口气,翻了一个白眼,嘀咕:“我早晚会被,闪瞎。” 第四百二十四回岚山不曾缘客扫,镜门今始为君开 星云流转,月如钩。 夜晚京都西北的岚山,竹影婆娑,恬静无声。 山风为岚,岚山里夏日晚风徐徐,吹过竹林带来宜人的凉气,薄薄的寒意撞见山外来客带来的暑热,形成淡淡的云雾,更衬得这里仙气缭绕,有一种出世之美。 岚山之中一栋竹屋,一位俊美少年正摇着扇子坐在屋檐下,垂着脚拨弄着长草,惊起草里停息的萤火虫。小小的光斑飞舞,有一种精灵般的可爱,少年笑着咬了一口西瓜,继续晃着小腿,看着那只飞起来的萤火虫:“再给你找一个女朋友,和你一起飞。” 说完,又一只萤火虫被他惊得飞了出来。 “啊,讨厌,这只也是男孩子呢。”少年嘀咕,踢着脚下的草,“女孩子呢,女孩子晚上都不出来玩么。” “哈哈哈哈哈,男孩子也没什么不行啊。”一个女音大笑着说,那笑声十分肆意,立刻就把这夏夜团扇萤火流岚的气氛破坏殆尽。 少年转过头,无奈地看着那一身红衣,宽袍大袖,梳着坠马髻踩着人字拖啪嗒啪嗒走来的女人:“华练,你来干什么?” “小镜子,我来当然是找你开挂啊。”华练大大咧咧地坐在了那少年身边,也跟着踢着草吃起了西瓜。 “……你不去找你们的孽镜童子,找我?”少年淡淡地转过头,掩饰自己翻出来的白眼。 “啊,这种事情是违规的违规,抓到会被处罚的,所以不能找孽镜啊。”华练啃着西瓜说。 “既然是违规你干嘛要找我!难道我云外镜不是在戴罪隐居吗!”云外镜气急败坏。 “嘛~嘛~不要急啊少年。”华练又拿起了一块儿西瓜,“这个锅我是不背的,是有人很热心地带我来找你呢,不然你觉得我怎么知道你住在这么浪费,哦不,浪漫的地方啊。” 云外镜顺着华练努嘴的方向看过去。 云雾遮住了月华,山岚堆叠起苍翠色的雾霭,那一片朦胧之中,有个人踩着木屐笃笃地走来,手里提着的酒壶随着他的步子,一下一下地晃着。月亮露出了半张脸,清冷照出那人的半张脸,愈加显得那人的脸,于月色之下的那半俊美清华,而另一半还遮蔽在阴影之中,深邃的线条勾勒出笔墨浓淡,鬼魅非常。 酒吞童子对云外镜微微一笑。 云外镜立刻觉得自己还不如当年就死在百鬼夜行里算了,何必还要活到现在被这个人折磨。 “反正你们要是想看监控记录那是绝对不行的。”云外镜腾地起身,十分严肃地对华练和酒吞说。 华练拿着西瓜抬头看着云外镜,猛力点头:“这个我明白的,未经允许,将镜中内容透露给外人是不行的,所以这种事情孽镜童子才做不到,要求你啊。” “噗。”酒吞笑出声来,坐在华练身旁,“没关系哦,如果你做不到的话,我想下一任的云外镜会很乐意帮我的忙的。” “你们不是敌人吗!你们这么相互帮助难道不是违规吗!”云外镜炸了毛。 “是敌人啊,敌得恨不得立刻就杀了她,看着她坟头的草越长越高……”酒吞童子露出十分神往的神色,显然脑洞里华练已经被挫骨扬灰了,但他语气一转,十分遗憾,又带着几分阴冷地说,“但是就因为是我的敌人,才必须要死在我的手里,亲手割断她的喉咙,不能被别人剥夺了这种快感。” “那个。”华练举手,“我得说,我要是被割开了喉咙,可能也不会死的。” 云外镜突然被这两个人闹得笑了出来,他一屁股坐在檐下,拿起了一块儿西瓜,又慢悠悠地啃了起来,接着又抢过酒吞手里的酒壶,猛灌一口说:“那就快问吧,我喝醉了,也许会说出来也不一定。” 华练竖起拇指,对酒吞说:“看见没,这就是大写的傲娇啊。” 云外镜。 有云的地方,就有他的视线。 比起无所不观,高坐审判人命运的孽镜台的孽镜童子,云外镜的能力受到云的限制,如果没有云,就没有办法看见任何东西。 比起孽镜童子那仿佛电脑读档一样方便的能力,云外镜这边还是有点麻烦的。如果不知道精确的时间地点人物,精确到每一分每一秒,那么她就只能在云外镜的镜中世界里慢慢地找。 一片朦胧薄雾之中,华练找到了大概的时间和地点,可她看着那仿佛是无数的楼梯和书架堆叠起来的图书馆一样的镜中世界存档库,还是吐血了。 就怎么一点点的时间段里,就有这么多的内容。 华练抽出来几本书翻了翻,转向云外镜,眼神如泣如诉。 云外镜微笑:“没有办法,如果我不把这些东西做成这样,就更难以理解了啊。不要以为大国主他们就很厉害。” “你还是给我看未删节版本吧。”华练扶额。 云外镜拿出最靠近他们的一本书,将那本书丢在了一片云雾之中。 更多的雾气从书里逸散出,等那些阻碍人视线的雾散掉了,出现在三个人眼前的,是一个人最为平凡的出生。 咿咿呀呀的哭声,健康漂亮的婴儿,欣喜若狂的夫妻。 这是一个被祝福的孩子,拥有爱着他的父母和家人。 “如此漂亮的孩子!希望他永远能像早晨的笑脸一样!”孩子的父亲高高举起自己的儿子,“就取名为朝颜吧!草薙朝颜!” 围观别人的一生也是很累的一件事情。 华练揉着自己的脖子觉得颈椎病要犯病了,云外镜也觉得神烦,一脸的生无可恋,倒是酒吞饶有兴味地说:“他的初恋女友看上去……应该会有很多吧。” 云外镜完全不想知道酒吞到底在说什么,连忙招呼华练:“我们去吃点东西吧。拉面什么的,或者是烤肉料理之类的都可以。” “好啊。不知道岚山里面有没有做东西很好吃的。”华练欣然同意。 “涂佛婆婆的话,牛肉做的很不错。”云外镜想了想,提议道。 “那就吃牛肉吧,也的确好久没有吃松阪牛了。”华练赞同。 从云外镜居住的这里是嵯峨野竹林筛月林,京都最为著名的景区之一。白天的人类游客喜欢闲庭信步走在竹林之中,晚上的百鬼夜行者们则在林中修行,吸取月光的灵气。 这会儿是凌晨一点钟,正是传说中的逢魔时,也是百鬼们正儿八经出来活动的时间。筛月林里颇有几分热闹,像是人间山中的小村,村民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偶然遇见了,会相互问一声好。 云外镜一路走来,频频与村民们点头微笑,还有人啧啧作舌,看着华练:“这莫不是新生的佑姬?” 华练一听就要炸,开什么玩笑,佑姬就是丑时之女,是因为嫉妒而变成厉鬼的红衣女子,就跟国内的红衣女鬼一样。这么低端的生物!能套在她烛龙女神的头上吗!不能啊! “我看上去像是深闺怨妇?”华练指着自己。 “你看上去有点像神鬼孕妇。”云外镜看了看华练那宽大的红衣。 “呵呵呵呵。”酒吞跟在后面笑得很恐怖。 三个人走到了村尾的一间小屋前,小屋挂着一个旗幡,写着“涂佛婆食屋”,里面传来滋滋的烤肉生和肉类食物带来的那种令人满足的香气。 华练想了想问云外镜:“你确定这的确是牛肉对吧。” 云外镜点头:“你放心,就算是百鬼,对人肉其实也没有什么兴趣的。” 三个人在靠窗的空位子坐了下来,那身体胖胖,皮肤有点黝黑的老婆婆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招呼云外镜:“还是老样子啊?” 然后看了看酒吞:“哎呦,好俊俏的男人啊。但是怎么看着有点心理变态的感觉呐!” 然后看了看华练:“哎呦,原来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啊!” 最后,看了看云外镜:“镜君,你的身边这么多漂亮的人,可没有一个看得上你的呢。” 最最后,怜悯地拍了拍云外镜的肩膀,留下来一点点黑色的指印。 华练扑哧一声笑出来,扑到在榻榻米上。 “这是涂佛吧。”酒吞童子淡定地喝着老婆婆端上来的柚子味的清酒,对华练科普,“涂佛是修行之人,生前怀有执念,执念焚烧尽自己,化作黑灰,形成了皮囊之下只有一抔黑灰的妖怪。黑灰可以变幻形体,更换皮囊。是很厉害的妖怪。这种小村子里,也真的是卧虎藏龙啊。” “哦呵呵因为老婆子我喜欢这里的草,养出来的牛会变得很好吃啊。”涂佛婆婆说着端来烤炉和牛肉,“记得不要烤得全熟哦。” 唯一的一种牛肉,叫做一口牛,看上去是有点蔓越莓红色的,带着漂亮的雪花条纹的牛肉。 华练夹了一块儿放在炉子上烤,五分熟的时候就拿了起来,沾了点儿简单的酱油汁儿,嘶嘶哈哈吹着放在了嘴里。 “好吃!”华练非常惊喜地喊。 不愧是叫做一口牛的牛肉,只需要一口,因为一口下去,这块肉会仿佛着魔一样,娇弱地融化,完全不需要更多的咀嚼。 酒吞童子有点发愣地看着华练肆无忌惮地吃起烤牛肉的表情动作,愣了半晌,才动了筷子,夹起他第一块牛肉来。 虽然有些事情改变了很多,但是有些事情还是没有变,比如她还是这么喜欢吃肉,比如她对美食依旧有天真的热情,和单纯的执着。 其实改变的只有一件事情而已,她不爱他了。 其实自己应该也不爱她了,要不然,如果你爱一个人,怎么会有想要咬断她的咽喉,喝尽她的鲜血,将她烧为灰骨,就如同那涂佛一样,吸入体内,化作五脏六腑的全部? 酒吞童子突然停下筷子,转向华练:“你说,那些金粉里,检测出了少量的黑色粉末?” “是的。”华练嚼着一块肉。 酒吞沉吟片刻:“你说,鬼冢暗裘可能有帮手或者同伴?” “是的。”华练嚼着另一块肉。 酒吞眯起眼睛:“你说,从鬼冢暗裘这边来看,很可能和百鬼界有所关联?” “是的。”华练嚼着再一块肉。 酒吞咬了咬食指的关节,思忖道:“所以你决定来日本转一圈儿?” “是的。”华练还嚼着一块肉。 酒吞看着华练:“遣唐使的使团之中,有一位跨文化交流方面的助理。是涂佛。” “哦,我知道,就是那个长得很胖,但是特别,色,爱生活爱NP的那个,所以呢?”华练的嘴被肉塞满了,脑子也不太灵光。 酒吞伸手摸了摸华练鼓起来的脸颊:“涂佛这种妖怪,是可以留下黑灰的痕迹的。”说着,他指了指那炉子的手柄上,一点点的黑灰,又指了指地上那涂佛婆婆的脚印,脚印上也沾着一点点的黑灰,“比如他们握住什么,或者走过什么。” “你是说,金粉里混有黑灰,有可能是涂佛?”华练有点懵,“但是,我们今昭鉴定是画魂啊。” 酒吞眯着眼睛,语气十分危险:“你为什么不能考虑,做出这些凶案的人,并不止一个?并且,你可能也忘记了,涂佛用这些黑粉涂抹装扮自己,可以在一定的时间内,伪装成任何一个人,任何一种身份。他可能伪装成画魂,或者鼠妖,甚至你。” 华练被噎住,然后悻悻然回答:“因为我吃肉呢,就没空想了呗。” 第四百二十五回 泉眼无声惜细流,梦里男神好筹谋 依旧是岚山。 百鬼小村之后,曾经的天皇别墅成墟址,却有一座熟人经营的温泉庄。一进门竹影深深,泉水从空竹之中流出,滴滴答答落在石臼里,旁边放着同样竹制的祈福用的勺子。 华练一踏进门,一个热热闹闹的少女声音便噼里啪啦地响起,穿着彩色的手鞠图案浴衣的少女光着脚跑出来,一看见华练便热情地招呼:“华练姐姐!华练姐姐!你来啦!” 华练倒退几步,看了看温泉庄的名字,顿时了悟。 这温泉庄叫做竹取庄,《竹取物语》之名幻化而来,所以在这里看见辉夜姬,也就不稀奇了。 “望月,你的鞋子。”温柔的男音无奈地提醒,辉夜姬双胞胎之中的哥哥,辉夜星一郎走出来,比起妹妹望月那一身彩色手鞠,哥哥星一郎的雪青色浴衣瞧着与这温泉庄的环境更般配。 “进来进来!快点进来!”望月热情地拉着华练,完全把其身后的酒吞童子和云外镜忽略了。 星一郎一路苦笑,对两位百鬼界的同僚点头问好,寒暄了两句诸如天气不错啊今晚的月色很美啊之类,便去给三个人准备房间了。 “这几天月色不太好,我想三位必定是不怕的,只不过温泉的话,夜间泡会有的麻烦。”星一郎柔声提醒。 “就是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鬼哦!还有幻觉和讨厌的水豚!”望月跺脚。 “水豚的话我倒是不介意……”华练是个小动物爱好者。 “但是并不是真的水豚啊!是食梦水豚!”望月解释道。 “那也没关系,吃了他们俩的梦,会拉肚子的。”华练摸了摸望月的脸蛋,觉得手感简直不能更好。 “总之,你们还是小心点吧,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就不要离开岚山。这边有辉夜姬一族和百鬼村,还可以算是安全。”星一郎一边说,一边拿出篮子让三个人挑着洗浴用品,“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有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 “没关系啊。”华练很无所谓地回答,“我作为一个资深的事儿精,不怕麻烦。” 星一郎手一顿,微微收敛了那副温和之中带着点儿羞涩的笑容,解释道:“那些人都失踪……”他的话头突然断了,一张脸上显出十分震惊的表情来,手里的篮子落在地上,他一把抓住了华练的手腕,“华练,请你不要去。” 华练看着星一郎,她回想着辉夜姬一族是不是有什么奇异的本领,而后她想到了,据说辉夜星一郎拥有一双天眼,能够看见未来。 “正如你不能说,我不能不去。”华练掰开了星一郎的手,“好了,今晚吃点什么?” “你不是刚吃完没多久!”云外镜喊道。 “可是我又走了差不多一公里啊。”华练说着,拿着她的浴衣之类,跟着望月往房间走去。 云外镜几乎是一边嘀嘀咕咕什么吃死你啊欧巴桑,一边跟着两个人走了。 酒吞看了星一郎一眼。 星一郎想了想,下定决心般地对酒吞说:“看住她,一眼都不要离开。” 酒吞一笑:“辉夜姬拥有月华的力量,月属于梦境,我想,如果你不能说,你可以送我入梦。” “可是我听说你被她打了番天印,不能进入梦境了。”星一郎纳闷。 酒吞笑容更深:“所以我需要借助你的精神,披着一张画皮入梦。” “你要看什么啊?”星一郎微微皱起眉头,“什么草薙家族有问题,什么需要云外镜,都是你为了这个,找到的借口吧。” “我想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我想看看她处心积虑从我那里拿走的人,在守护什么。”酒吞童子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咧嘴一笑,一仰而尽,“中国有一句古谚,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星一郎想了想,还是很郑重地看着酒吞:“无论如何,华练是一个很好的人,千万不要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情,否则,你一定一定,会非常,非常的,后悔。” “又是这里。” 酒吞童子深吸一口带着草木清新的空气,满眼的枫红草绿之中,一条小溪流水潺潺,他走到小溪旁,看了看自己的脸。 他现在是星一郎的脸。 不愧是辉夜姬里最强大的星月双胞胎,竟然可以在梦境之中割裂自己的情绪和身份,将自己的“皮囊”借给别人。 星一郎拥有预知能力,在某种程度上“看见”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也可以在梦境之中分裂出数个身份来,望月则是最可怕的“言灵”体质,她在梦境之中说出来的话语,必定成为真实,并且与星一郎相对,望月可以看见“过去”。 酒吞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不太适应这个长相。 星一郎一定是看见了什么,可惜的是,双胞胎有严格的誓言,决不能说出他们看见的东西。 “……啊,你是?”一个坐在溪边垂钓的人抬起头来,那人拥有酒吞最想刮花的脸,可比起那张脸原本的主人,那人又太像酒吞自己,过去那个曾经聪明和怀抱希望的自己。 所以酒吞每次看见陈透卿,内心都是十分复杂的。 华练怎么说来着——那不是你跟卿卿的儿子? 儿子什么的这种东西,要是太碍眼就杀了吧。酒吞看着陈透卿,毫不介意地想着。 大概是酒吞的眼神不太对,透卿很敏锐地站了起来,眯起眼睛,撑着钓竿:“你是日本人?” 酒吞手里仿佛拿着一顶帽子,行了一个魔术师的谢幕礼:“鄙人是辉夜星一郎,家住岚山竹取庄。” “辉夜姬么。”透卿似乎放松下来,“在梦境里乱逛的辉夜姬,是很容易被梦魇们吃掉的哦。”一边说,透卿一边拿着一个小叶刀,支好钓竿,又转身去处理钓上来的那些鱼。 那是西湖里常见的青鱼,个头不一。透卿在地上放着一个矮矮的食案之类的东西,用好些叶子垫着,在刮鳞取肠,接着将头中骨取出放在一旁,往剖开的鱼腹里塞了些细长的绿叶菜,仿佛是韭菜,而后用调料将青鱼全身涂抹揉搓,拿了一根草绳捆着,搁在了身后的煎锅里去煎。 那煎锅也很奇特,是半米见方的大物件,上面横着竖着有沟壑也有平摊的锅底,还有类似做章鱼烧的那种球形凹陷。 透卿看见酒吞的表情,笑着解释:“这个可是很好用的哦!什么都可以做哦!是我找了天生铁打的。” 酒吞勾唇一笑,天生铁便是陨铁,在梦境里固然不愁没有流星陨石,但一个一直生活在梦境之中的人,会特地搜集陨铁做锅——这个透卿,当真是自己的个性?确定不是学到了清平馆那个拽得要死的老板陈清平? “青鱼和韭菜同做,可以消除烦闷消极,补气提神。”透卿说道。 酒吞笑意加深:“哦?确定不是专门补充阳气的?” 透卿一边捆了鱼,一边颇为无所谓地回答:“那样不是也不错么。作为一个俊美的男人,补充阳气,严阵以待,机会么,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说完,几条捆好塞了韭菜的青鱼被翻了面儿继续煎,透卿又开始把手里的这条切片。 酒吞走到透卿身边,略有惊讶地说:“没想到你的厨艺,还有几分陈清平的意思。” “怎么可能比陈清平好嘛。只不过是长夜漫漫,梦境无休无止,打发时间而已。”透卿说着,深深看了酒吞一眼,而后用酱油抓了抓鱼片,裹了蛋清细粉,用火腿和香菇爆炒,那种浓郁的香气和油锅刷拉拉的声音,带起一波食欲。 “味道不错。”华练端着一碗米饭,尝了一片,“火候很正好,外焦里嫩,而且鱼肉本身被火腿和香菇的味儿染了,很鲜。啊,星一郎,你也来了,吃一碗?” 酒吞接过华练递过来的米饭,他突然觉得这很有趣。 作为别人,接近华练,顶着他人的脸,他人的身份,享受着普通的朋友或者同事该有的那种被对待的态度,这些感觉都是酒吞没有体会过的。 看着华练喜气洋洋的笑脸,友好亲切递过来的筷子和小盘子,酒吞想了想,要不然在这里多混一段日子也不错。如果没有星一郎的皮囊,他绝对不可能进入六合。这件事情,他早就确定过了。 辉夜星一郎是他唯一可以找到的,帮他解决番天印,用有点投机取巧的办法进入六合的人。 所以今晚,酒吞必须让这个梦延续下去,知道他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怎么能让华练不愿意醒来呢? 酒吞慢慢地嚼着幼滑软嫩的鱼片。 捆的韭菜青鱼也煎好了,鱼皮被煎得黄黄脆脆,鱼肉白嫩松香,只是微微有点淡,可正好韭菜里渗出来酱汁椒粉之类的调料味道,补足了鱼肉的味道。 “吃点吃点!反正是梦里吃的也不会发胖哦,绝不会影响你的美貌的!”华练颇为热情地张罗着让酒吞多吃一点。 在华练的眼里,她对面坐着的这位,并不是她相爱相杀的敌人酒吞童子,而是她在日本的神鬼界的朋友辉夜星一郎。 因此才会如此热络亲切,毫不设防一般。 酒吞咔嚓一声,嚼断了一根脊刺。 “说起来,星一郎,你怎么进来了?”华练一脸茫然,“你不是提醒我,不要随便做梦嘛。” “我一入睡就莫名来到这里,出不去了。”酒吞模仿着星一郎那副温柔的表情和显得有点太认真的语气。 华练摸了摸下巴,在透卿的身上蹭了一下手上的油:“这样啊,那你暂时留在这里吧。还是很安全的。我正好找透卿问点儿事情,一时半刻也不会离开,至少在这个梦里,平安度过三五天,还是做得到的。对吧,透透!” 透卿嗯嗯地回答着:“是的大王,好的大王,没错大王,吃完了韭菜就和我一起睡吧大王。” 华练根本没搭理透卿的贫嘴,而是又盛了一碗米饭。 炒青鱼片这会儿已经渗出汤汁来,华练用那汤汁拌在饭里,抓了一小把香葱碎撒进去,搅拌了一下。 “你这,完全是猫饭啊。”酒吞失笑。 这种喜欢用菜汤肉汤拌饭的毛病,还真的是从古至今,都没有改啊。 华练的筷子一顿,她抬起头看了一眼透卿,又看了看眼前的这个男人,咧嘴一笑:“因为,美食是可以尝到的爱。” “所以一般的爱不重要吗?”酒吞看着筷子尾部包裹的镂刻银丝花纹。 “也不是不重要,只是跟吃饭一样,重要的是看,跟什么人。” 第四百二十六回正是天外好风景,盗墓时节恰逢君 一轮血橙色大星挂在海平面,一片金色沙丘在无数璀璨星光下波澜起伏,又仿佛不是沙丘,而是一片金粉浓腻成乳的神秘海洋,那波澜流转,折射出奇妙的光影变幻,而脚下的孤岛,是如此突兀地伫立其中。冰渍地貌一样的孤岛悬崖分开金粉之海,那些金粉缓缓流过,水滴不能沾染那水晶般剔透的悬崖毫分。 金粉之海与水晶之岛,尽管迎面相遇,却彼此毫无关系,擦肩而过,不停地擦肩,一个波澜不停,一个巍然不动。 这样的画面一直不停,永不停息,衬着海平面那头血橙色的巨大的恒星,和夜空之中无数过分璀璨的星星,有一种十分魔魅的美感。 更魔魅的是,当今昭回过头,却发现,金粉之海在岛屿之后重新汇聚,继续以那种温文尔雅的速度,流向了天际。 没错,这金粉之海,是向上流的,望不到尽头,但的的确确是向着天边极远之处流淌。 什么引力定律之类在这里仿佛一点用也没有,明明是金粉沙丘却如同海洋一样,明明是海中孤岛却水晶般透明,明明是该奔流向下的海水却流向了天边。 今昭坐了下来,看着自己在水晶孤岛上的倒影。 算了,反正只是一个梦而已。 大概是因为,唔,吃了奇怪的东西。 天气越来越热了,热得陈辉卿都买了星冰粽当点心吃。 陈清平看着陈辉卿放在冰箱里的星爸爸家的冰粽,对房东的口味深深绝望。恰好朱橚来吃饭的时候,带来一些玉族土产的食材,其中有一种稻米一样的谷物,通体透明,放在玻璃罐子里,几乎和玻璃罐子融为一体。这种比大米略大一圈儿,晶莹剔透的谷物叫做玉屑。 朱橚说这种谷物产量不高,味道也只是寻常,但胜在颜值爆表,磨成粉可以做成各种透明的点心,完全不需要加热蒸煮,只要磨成粉,加了水,然后搓成团子,等个几分钟就可以吃了。 这么有趣的食材,陈清平立刻想到了应该用来拯救一下陈辉卿的审美水平。 今昭帮着陈清平把玉屑磨成了玉粉,加了泉水做成面团儿,陈清平随意做了几个口味的果泥馅料,打碎的草莓泥加入水晶面团做渲染,切一半的草莓连蒂放在最中央点缀,切成小丁儿的猕猴桃和口味出众的芒果泥混合出柳绿鹅黄的清新色彩。众人就着下午茶就把这些漂亮的琉璃摆件儿一样的玉屑点心给吃了。 果然如朱橚所言,味道只是有点冰凉的清甜,里面的馅料,也是正常的水果味道,加了砂糖的果泥酸酸甜甜,外面的冰皮儿入口清凉,谈不上至美珍味,但还是不错的。更何况,这种点心拥有奇高的颜值。 摆在青瓷盘子里,几乎透明的外皮,像是水晶一样在午后阳光里折射出七色光,里面的馅料仿佛是被冰冻在水晶之中的,尤其是几款做了渲染渐变的猕猴桃芒果等口味,更是琉璃一样漂亮动人。用盐渍樱花做的则落英缤纷,圣诞雪球一样,凝结成了一个小小世界。 就连吃惯了玉屑的朱橚都觉得很漂亮,拿了手机猛拍。 吃完以后朱橚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地提醒:“对了,你们还好,但是岁时十二族要是吃了,可能会做点儿怪梦,那种时间线混乱的,或者跨越时空的。不过没有关系,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今昭就是听信了这句话,才没心没肺地看完剧就去睡觉的。 结果就是梦见了这样奇幻的场景,虽然没有什么危险,但是今昭却有一种悲伤的直觉。 就好像,她听见有人在悲伤地哭泣。 梦里的场景分毫未变。 今昭从站着到坐下,从坐下到站起,已经来来回回换了好几个姿势,还做了一套五禽戏,打了十分钟的八段锦,唱过几首KTV必点的歌,唱过几首喜欢但是完全唱不好的丢脸的歌,还大声背诵了《木兰诗》,可不管她怎么折腾,除了她自己,这梦境之中的一切场景,都没有任何变化。 她甚至猛跺脚下的水晶岛屿,也没有变化。 今昭想了想,脱掉了外套,抡在头顶,然后丢在了金粉之海里。 按照真正的大海的原理,那外套必定是会浮在海面上的,可就在那外套接触到金粉的一瞬间,金粉没过织物表面,将那件外套给沉了下去。 今昭觉得如果她又不醒,又没什么剧情展开,就干脆跳海算了。 虽然这个岛屿悬崖的高度不足够产生跌落感,但好歹跳入海中就会被淹没啊,说不定就醒了。 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海平线那头,突然出现了一个小点点。 尽管看不清楚,但那个点点在一点点的变大。 今昭站了起来,眼睛都不眨地盯着那个小点点。 那小点点似乎是随着金粉海水飘过来的,速度极慢,过了许久,今昭才大概判断出,那仿佛是一条船。 在金粉海水里,随波而行的一条船,不大,木质。 无帆,无桨,无人。 今昭伸手擦了擦脸颊莫名其妙流下来的眼泪,到底这梦境有什么古怪,让她毫无意识地就这么流泪了? 那艘船靠近了。 那是一艘公园里常见的小船,白身蓝条,可以做三五人的样子,但并没有船桨,更看不到行船的人。 今昭很有耐心地站在岛屿边缘,等着那船一点点的靠近。 终于靠近了。 今昭低着头往下看,发现小船的船舱里没有椅子凳子或者供人坐下的横条木板,空荡荡的船腹里,躺着一个人。 一看见这个人,今昭就吓了一跳,差点从岛屿上滑下来。 如果她太岁的记忆没有出错,陈透卿是天使蛋,也就是一种愿生,非常古老神秘的生命。因为特殊的出生方式,具有陈辉卿的容貌和酒吞童子的心性,但不管怎么说透卿跟着华练做了不少事情,耳濡目染总算是没有长歪,而是好好地守着华练宇宙里的一个秘密,十分低调地做人。 那么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为什么有和陈辉卿一样的脸? 时机不容今昭多想,眼看着那艘船也要和岛屿擦肩而过,今昭什么也不顾了,猛地一跳,跳下了这两米高的“悬崖”,掉进了船里。 “啊,经过华练姐的培训,身手的确好了不少呢,没有把你踩死真的是我的功劳啊。”今昭嘀咕了一句。 船腹里躺着睡觉的人睁开了眼睛。 那人睁开眼睛,一对儿眼睛像是宝石一般,深邃,睫羽闪闪。 今昭这才发现,这个人其实不完全像陈辉卿,至少陈辉卿没有这么复杂而深刻的,眼神。 但现在看,这个人的眼睛的轮廓虽然是陈辉卿那种,睫毛凶残的眼睛,像是几瓣桃花花瓣重叠在一起的漂亮眼睛,但与陈辉卿不同的是,与华练也不同的是,这个人的眼神是悲情的。就算他一瞬间对今昭露出一个笑容,但是,今昭也觉得他的眼神很悲伤。 这种眼神太岁还没有见过,那种悲伤她也不知道是怎么感知到的,但是她看着那张美丽的脸,美丽的眼睛,漂亮的浅笑,就觉得很难过。 好吧这不是重要的。 重要的是,这个除了眼睛其余的地方都像是复制黏贴陈辉卿的男人是谁?并且为什么这个人的眼睛还是从华练脸上抠图叠加的?而且这个人给人的感觉略略熟悉,难道是曾经见过的人?这谁啊!这种长相眼神! 这难道不是华练和陈辉卿儿子的那种标准配置吗! 这看着可比陈透卿还吓人啊喂! 今昭觉得华辉之子这种逆天的设定太恐怖了。 “你是谁?”那人开口问,这一开口,声音很像陈辉卿,清冷孤高,幸好语气还算平和,表情也是笑容灿烂。 今昭想了想,回答:“我叫沐今昭,是岁时十二族的太岁。这里是我的梦境。那么,你是谁呢?” “我叫……夜九思。”那人回答,“我是一个,旅行家。”说着,那人起身,非常愉快地站在船腹之中,今昭这才发现,他穿着一件非常漂亮的,星光淡淡,刺绣精美的鹤氅。这鹤氅以苍穹为底,遍绣星云,手工卓绝,实在是和他里面那一身极其普通的浅色格子衬衫仔裤不搭配,更与他脚上的板鞋不搭配。 脱掉这鹤氅,这人的打扮就是大学校园里最为常见的理科宅。 今昭脑子里一边胡乱转着,一边顺口就着话头问:“这是什么天衣吗?” 那九思咧嘴笑:“以天为衣,那不就是果奔么。”说着他转了一圈,展示了一下他的鹤氅,“所以,这是鹤氅。” “噗。”今昭忍不住笑出声来。 “所以说回来,你做梦为什么到这里来?”那九思问道。 “我也不知道啊。”今昭摊手,“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莫不是六合?” “这里啊。”九思转向那一片金粉之海,“这里是光阴墓。是时间的坟场。” “时间的粉肠?”今昭一时间没有听清楚。 “坟场。”九思无语地回答。 第四百二十七回梦里知道身是客,这么狗血为什么 “时间的坟场?”今昭一脸纳闷。 九思一摊手:“现在你看见的这些金沙,就是时间的尸骸,所有时间,空间,事件的尸骸。” 今昭对这个九思的用词表示有点胃疼,但是比起这个,她更好奇的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任何人都可能出现在这里啊。因为这里是墓地,存在法则不太一样。”九思的解释很模糊,似乎不想多说,“不光是太岁,就算是普通的人类,失误走到这里也没什么。” “那么你呢?”今昭问。 “我是个旅行家,所以我是自己来这里的。”九思轻松惬意地靠在船梆上,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来一个茶杯和一个碟子,画着蓝色鸢尾花的骨瓷套件,啜饮着里面的红茶。 “所以这里有什么特别之处么。”今昭环顾四周,景色的确很美很震撼,但是看习惯了也有点崩溃——这片景色几乎就是一个死循环,不仔细看,简直就是完全不动的。 “这里啊,其实还是很有意思的。既然你这么难得来了,就告诉你吧。”那个九思说着,俯身捞起一把那金粉之海的海水,果然金粉不要钱一样哗啦啦从他的指缝流下去,“你试试看这个动作,你会看见与你相关的,一些事情的碎片。有的时候是你没有留意的事情,有的时候是你印象深刻的事情。” 今昭看了看九思,他似乎“看见”了什么快乐的事情,嘴角微翘,做出了一个忍俊不禁的表情。 “嗯,的确,当时倒是没有想到呢。”九思笑着握着那把金沙,任由它们从指缝滑落,直到一点也没有剩下,才抬起头,“要不然你可以试试少捞一点,随便看几眼好了。” 今昭伸出手,她想起华练的教诲,先试着碰了一下那些金粉,并没有什么异常,而后,她撮起来一点点,放在了手心上。 一瞬间,她觉得她“看见”了。 那并非是如同入梦或者发动太岁技能的感觉,并非是那么身临其境的,而更像是一种调档,将你脑海之中原本的记忆调了出来。 那是她的记忆之中,她记录在脑子里,但却完全不知道的事情。她当时睡着了,这些可能是太岁自发记录下来的? 那是雨林,今昭还记得,他们在雨林里荒野求生了一把,遇见了大地精灵,把她给唱睡着了。 她睡着之后,陈清平俯下身,侧耳听了听今昭细密沉稳的呼吸声,才转过头对大地精灵们开口:“别唱了。就算你们想要驱逐我,也无能为力。我比你们更想离开。可是我没有地方可以回去。” 大地精灵们围绕着萤石法阵,越挤越靠前,陈清平看着她们愤怒的面孔和光斑缭绕之中散发出来的敌意,他缓缓站起了身,将折叠弓拿在手里,手指按在弓弦上。 “离我们远一点。”陈清平环顾这些大地精灵。 “异端!异端!驱逐!” “敌人!先锋!驱逐!” “斥候!毁灭者!驱逐!” 大地精灵们的尖叫愈加刺耳,也进入了一个新的音频,敏感的密林之中的动物们都四散逃窜,河对岸那只刚刚回来的鳄鱼又再度夹着尾巴逃走。 陈清平拿了一根树枝,将帐篷画在一个圈里,淡淡的金色光晕从划痕中腾起,将帐篷包围在了寂静无声之中,将大地精灵的死亡颂歌隔绝在外。 而全部过程里,今昭是睡着的。 这是她“知道”,但是没有“看见”的记忆。 今昭从来不知道那个晚上,陈清平一直都没有睡觉,拿着弓,坐在她的身旁,垂着眼睛,隔绝着大地精灵所吟唱的死亡颂歌。 太岁顿时对这些金粉产生兴趣,左一把,右一把,玩的十分开心,一会儿看见了在她转身以后,华练偷偷亲了陈辉卿,一会儿又看见玉卮没觉察的时候,朱师傅随意地搭着她的肩膀施展读心术读的笑容满面,还有吓人一点儿的比如姑娘们看剧看到睡着,路过的酒吞伸出手在华练的脖子上犹豫半晌,一副极力压抑着想要掐死她的模样。 然后她看见了,在佛罗伦萨的夜晚,那个小广场上,发生的一场突如其来的亲吻。 今昭目瞪口呆,因为这一段,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是谁隐藏了这一段? 很快她就有了答案。 是陈清平。 然而现在的今昭,却也不是不能理解陈清平的。 那个时候,在意大利的陈清平,也许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把握十足的感情,甚至可能还会把自己和迅猛昭弄混,从这个角度来说情不自禁啃了几口,也不是不能原谅的。 也许是怕后面见到尴尬? 今昭又捞了一把金沙,胡思乱想。 这一次,她看见的,却是她绝对没有看见过,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情。 她看见了一场杀戮。 杀人者是她,被害人是陈清平。 那是一个海崖旁,从旁边的建筑来看,应该是美国西海岸比如加州之类的地方。今昭十分努力地在自己的记忆里搜索了一下,应该是圣地亚哥的落日崖? 不管怎么说,夕阳之下这一片无人的海崖,看上去有一种孤绝的美。 然而在这一片孤绝的美感之中,另一个今昭站在一旁,表情十分清冷地看着对面的陈清平,那种眼神与其说是在看一个恋人,不如说是在看一袋子将要丢掉的垃圾,是完全不带有任何感情的眼神。 那袋子垃圾,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个今昭的脚下。 那个今昭的脚在轻声打着拍子,一瞬间今昭自己突然明白,为什么华练管那个今昭叫做迅猛昭,因为她的确看上去像是迅猛龙。 虽然身体弱小,但是敏捷,聪明,残忍,冷酷,那打着拍子的样子,像极了迅猛龙用脚爪上凸出的那根镰刀一样的脚趾在地上敲打传递信息的样子。 今昭看着迅猛昭,尽管她明知道这是记忆的碎片,但还是忍不住心生寒意——如果这个人是她的敌人,她真的能打败她么? 迅猛昭抬手看了看手腕,似乎是掐算好了时间一般。 然后有个戴着威尼斯面具的女人从一旁的轿车里走下来,对迅猛昭说:“你想好了么?真的舍得么?” “为什么不,如果他不合作,如果他妨碍到我的生存,我为什么舍不得?”迅猛昭一笑。 那女人嗯了一声,仰起脸笑:“既然如此,那就把他推下去吧。他是第一代,他若是死了,就只有我了。而我,是一直站在你这边的 啊。” 迅猛昭伸手捏了捏那女人的下巴:“当然了,你一定会站在我这边的,因为不然的话,你也和他一样,不是吗。” 今昭攥紧双手,一眼不眨地看着迅猛昭握住了陈清平的手腕,一步步将他拖到了悬崖峭壁边,而后蹲下来,轻轻用手指一戳,就将陈清平,戳了下去。 一瞬间的坠落让陈清平从昏迷之中醒来,他猛地抓住了迅猛昭的手腕,死盯着迅猛昭,吐出一句话:“为什么?” “因为你是斥候,会引来无数杀手。”迅猛昭低头看着陈清平。 “我……没有……”陈清平看着迅猛昭的指甲嵌入自己的手腕,探入皮肤之中,挖出鲜血来。 那鲜血滴在脸上,就和所有的人类一样,猩红,温热。 “我要放手了哦。如果你还能转世回到你的宇宙里,记得一件事情,人类啊,是为了存活下去,什么都可以做得出来的生物呢。”迅猛昭的语气温柔,声调甜美,那是今昭绝对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腔调。 “就算是亲手杀了心爱之人也没关系呢。”女人微笑着补充。 陈清平的眼睛渐渐暗下去:“那么,你放手吧。”说着,陈清平松开了迅猛昭的手腕。 迅猛昭的手指指甲还嵌在陈清平的手腕里,她嫣然一笑,带着几分今昭绝对学不出来的妩媚之色:“你不催促,我也会这么做的。那么,拜拜咯。” 海面上的风撞在悬崖上,撞击出剧烈的气浪。 天气突然变得阴沉,大有阴风怒号,浊浪排空之感。 陈清平被那股气浪卷了几卷,就跌入了大海之中。 “你真的做到了。”那个戴着威尼斯面具的女人好像还是有点吃惊。 “我再说一遍,为什么不。”迅猛昭头也不回,转身走向了那女人。 那个女人难得地微微战栗,脸上的威尼斯面具被迅猛昭摘掉,也顺手丢在了大海之中。 迅猛昭冷笑:“你也不必藏头露尾了,这张脸就算不好看,也毕竟是你的脸么。” 那被摘掉面具的女人一声尖叫卡在嘴里,下意识地捂住了半边脸。 那半边脸是模糊的,被烧毁的,可另一半的脸,眼神里闪烁着惊慌不安,今昭却很熟悉。 今昭觉得这种表情从这个女人的脸上看见,简直是太稀奇了! 在今昭的记忆里,雀舌这个女人,是美丽骄傲,诡异残忍的。 没错,那个女人是雀舌。 今昭看着手心,金沙已经流尽,这个偶然看见的另一个自己的记忆视频,也播放到了尽头。 “看来你看见了不太好的东西呢。”九思挂着他浅淡的笑容,“这种事情也是常有的。” “不,其实也不能算是不好的事情。毕竟,那是上辈子的事了。”今昭拍了拍手,不再去捞金沙。 后面的事情,她也能猜一个大概。 正如陈夙珩和雀舌这两个第二代和第三代是无法被杀死的那样,本次元的致命一击对于这种高次元的生物来说,最多也只是一场遥远的放逐。 这么说,当初被一发入魂抛到外太空的雀舌,阴差阳错落入了迅猛昭的世界。 这么说,当初被爱人背叛,一脚踹下海的陈清平,则阴差阳错地落入了今昭的世界。 也许最终迅猛昭能从那个被销毁的平行宇宙里逃出来,与雀舌不无关系。 这么重要的事情,必须立刻告诉大家。 “我现在需要立刻离开这个梦境,你有什么办法吗?”今昭问九思。 九思枕着双手,很随意地说:“如果靠你自己,只能熬时间,但是你运气好遇见了我啊。我倒是有点办法,说到底,对于你而言,这毕竟是梦境,因此,一切还是符合梦境的游戏规则,想醒来,我把你推下去就行。” 果然还是靠坠落和自尽啊。 今昭有点遗憾这个办法的简单,她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一脚踩上了船舷,栽倒进那一片金粉波光的时间坟墓之中。 九思起身看了看立刻就吞没了今昭,痕迹瞬间消失无踪的波光海,淡笑的脸渐渐冷凝。 “是你的朋友吗?很可爱的小姑娘。” “母亲啊,究竟我什么时候能明白,你到底为了什么,做出牺牲。” 第四百二十八回银筝夜久殷勤弄,依稀故人不忍归。 今儿的天气,热得人恨不得把皮肉都脱掉,可又怕骨头晒不得。 清平馆在这种日子里,根本不接任何外卖的订单了,老周直接把软件卸载,谁也甭想手欠。 不过有的人是无法拒绝的。 “王爷,您怎么不直接让我们狗带呢?”老周对着电话那头用声音放冷箭,“还有,我们这边没有名叫随便的菜。” “王爷,您的宅子自带空调,但是我们毕竟也要走一段路啊。我们的门如果对接在您宅子里,只怕咱们两边的房子都会炸上天的。这是两种时间法器的对撞,对撞。粒子的对撞都可以拿诺贝尔奖了。” “王爷,要不然我帮您点个必胜客,您凑合吃点儿得了。” “好的,王爷,我明白了,我们马上就让今昭和老大过去。”老周挂了电话,转向一旁津津有味把这通电话当单口相声听的太岁,“你去搞定。” “很热啊。”今昭指了指外面。 “你和老板一起去。”老周说。 “这已经不能用来诱惑我了好吗!我就这么饥渴一次的约会吗!这种天气就算是约会也会被热死好吗!”今昭拍桌子。 “你把言言送到朱橚那边,现在言言把王爷最近的一个女盆友给气走了。”老周慢慢裂开一个特别幸灾乐祸的笑容,“言言是个内心OS外播期,这个你知道的吧。” “……好吧。”今昭无言以对,当初就是她看着朱橚似乎很会照顾小动物,在灯会以后就把可怜的经常被关禁闭的言言丢到朱橚那边去了。现在出现这个结果,朱橚不过是点个外卖,这一点点责任还是要负的。 “王爷说,好久没吃家乡菜了,你就弄点开封菜给他吧。”老周点头。 “咦这样的话我可以直接给他点KFC么,香辣鸡腿堡之类的。”今昭眨眼。 “你可以试试啊,然后王爷会让混沌把你做成人肉云吞的。”老周语气平和。 今昭顿时想起云莲华,不敢吭声了。 “不是说我啊,王爷,您这……这简直就是奇珍异兽收容所啊……”今昭站在周王朱橚的院子里,看着一只硕大的三眼獒犬正在快乐地追着那只喂得死胖的言言,混沌少年显出原形,翻着肚皮在晒太阳,一只三头猫正在给他挠痒痒。 朱橚围着围裙,面带慈祥微笑抱着两只刚出生的纯白色的小猴子一样的生物,抬头看见来送外卖的今昭和陈清平,笑容加深:“你们小两口来了啊。” 今昭捂住眼睛:“哎呀!周王殿下您简直自带圣光啊!” 朱橚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顽皮狡黠,依稀又是当年那个在鬼影重重的山中,自斟自饮的风流少年:“你们有什么不能养的东西都可以送过来啊,所以即便是不安全也没关系哦。” “哦你个大头鬼。”宫韵白突然冒出来,看了看朱橚怀里那两只小白猴子,“怎么还是猴子?” “当然要等很久才能长大啊。”朱橚抱着两只小白猴子,“如果想快点看见猴子长大,不如你自己去生一个啊。” 宫韵白没吭声,他面对朱橚的时候通常不怎么呛声,理由就是,哪怕是弹奏命运交响曲的人,面对被交响曲影响的普通人类的人生,也会有一点心存愧疚的。 “你倒是很久没有回来了,最近有什么事情么。”今昭一面打开食盒,一面问宫韵白。 “杂七杂八的,我原本也是很忙的人啊。”宫韵白略显疲惫地坐了下来,“你和他们说的雀舌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所以就更忙了。咱们边吃边说吧。” 朱橚也安顿好了两只小白猴子,跟着三个人坐在了院子里一处葡萄架下。 周王封地在开封,所以他既然叫来了陈清平做饭,自然会点一些记忆之中的家乡菜,灌汤包、醋溜鱼、龙须面、琉璃藕,还有鸭套鸡,鸡套鸽子,鸽子套鹌鹑的套四宝。 灌汤包,皮薄如玻璃碗,碗里有汤浓郁,滴滴垂涎; 醋溜鱼,鱼皮酥脆肉软骨烂,酸甜胡辣,开胃适口; 龙须面,面如抖雨,汤里南阳黄牛肉的面汤里飘着碧绿葱末,格外鲜美; 琉璃藕,藕白而嫩,甜而软,家常原味,清火健脾; 套四宝,那更是鹌鹑肚子里塞满干贝火腿鱿鱼糯米豌豆香薰堪称热闹天地,乾坤有物,鸽子肉实,洛阳鸡肉嫩,鸭子老而劲,四禽都脱筋无骨,一层层绷着,坐在高汤之中,统一被高汤的咸鲜味道收纳,偏偏四禽各自肉质不一,味道便是一统,那口感嚼头也是各异。 朱橚少时只吃过三宝,这四宝还是清末的手艺,到了他吃上一口,已经是他后来作为玉族隐居开封的时候了。 吃着珍馐美味,又见昔年老友,周王心情实在不错,和宫韵白扯起些岁时十二族的趣闻来,又问今昭:“炎黄那老儿,点菜口味是不是特别不羁?” 今昭一边拿公用的长筷子帮陈清平压着那四宝分皮,一边回答:“炎黄其实还好啦,姬发才可怕好吗!有一次吃七宝炖五花,干掉了多少碗米饭来着?当时外面放着的米都没有了啊!这胃就是黑洞啊尼玛!” 朱橚哈哈大笑,陈清平也微微勾起嘴角,唯独宫韵白看着那一层层的套四宝,似乎想到了什么,在发呆。 “小宫你怎么了?”今昭看了看宫韵白。 宫韵白放下筷子,眉头一皱:“华练前段时间,让我弹了一个人的琴音,也就是他的命运之曲。” “我已经不想吐槽这是违法的了……”今昭扶额,一个人的命运如此随意剧透给别人这样真的不太好吧! 宫韵白嘲讽地一笑:“这其实也是一个悖论了。不过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而是这个人,他的命运是二重奏。” “二重奏,这种命运曲风,通常出现在,你们理解的那种二重身上,当然,其实所谓的二重身,就是二重奏。三重奏四重奏这种,我也并不是没见过的。”宫韵白用套四宝比喻,“这个套四宝,就是一个四重奏,世界上有四个这样的,命运之曲完全一样的人,或者命运之曲相互关联衔接的人。我弹奏起其中一个人的命运之曲,可以感觉到另外三个人的存在。但是无论如何,四重奏都对应四个人。然而这次我弹奏的这个人,我弹奏出来二重奏,但却完全感觉不到还有另外一个人。” “也许这人人格分裂?”今昭问。 “不,人格分裂是另一种情况。”宫韵白继续解释,“我查了查记载,这种二重奏的情况,过去曾经出现过很多次。并且按照每一次我们族内的解析,这个人应该是身体和灵魂成了独立的两个个体,分别投入了轮回转世之中。也就是最后她的身体会成为一个人,灵魂成为另外一个人,两个完全独立的个体。” “你是想说迅猛昭么。”今昭问。 陈清平轻轻按住了她的手。 宫韵白摇了摇头:“这个我猜不到,但是我弹奏的那个人,你是认识的。他就是这次的遣唐使副使,草薙朝颜。并且,我就替华练给你解释了,草薙朝颜绝对没有任何问题,他的灵魂,身世,任何方面,都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他不可能是迅猛昭,他真的是草薙朝颜。” “这个消息我应该觉得高兴么。”今昭微微叹气。 “也许?”宫韵白一笑,“好了,比起迅猛昭,你的队友更多啊。” “说的也是。”今昭展颜一笑,如今的她是太岁,拥有很多朋友,很多弥足珍贵记忆的太岁,她再也不是那个有点自卑,失去母亲的小女生了。 从朱橚的宅子出来,已经是晚霞满天。 晒了一整天的城市,空气抵达最为灼热的时间点,今昭看了看周围,找了一家肯德基钻了进去,拉着陈清平:“好歹等过了七点吧,我快不行了。” 既然进去乘凉,没有不点东西的道理,两个人要了鸡翅薯条雪顶咖啡,在角落里坐下,太岁啃着鸡翅还颇有几分感慨,这东西现在吃着没什么了,当年,嗯,她上学的时候,也是一顿豪华大餐呢。 似乎曾经也想过这种画面,跟男朋友在K记吹空调,点鸡翅和薯条,讨论点学校的趣闻,相熟的朋友,新开的店铺,这样鸡零狗碎的东西。 不过呢。 太岁的内心是泪流满面的,如果让言言直播出来,应当是呜呜哭泣的。 男朋友——陈清平名义上还是她老板来着,这算是办公室恋情? K记吹空调——她对面这个神一般的厨子正在对雪顶咖啡露出嫌弃的表情,就好像他喝的是刷锅水。 点鸡翅和薯条——鸡翅人家没吃,薯条吃了一根之后,就大义凛然地放下了。 讨论点学校的趣闻——“昨天青婀来的时候说的那个平江路四人连环命案有什么新消息么,我看你们朋友圈里聊得很热闹。” 相熟的朋友——“对了,回去记得问问姬发,看见我放在樟茶鸭里面装调料的金属球没有,我想如果实在找不到,也许是被他吃下去了。” 新开的店铺——“估计需要换一家买肉了,老宋说有人传闻那家在私下卖人肉和妖的内脏。” ——都是这种,鸡零狗碎的,东西。 今昭的内心汪地一声哭了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惊喜地喊了出来:“今昭!这不是沐今昭吗!” 今昭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她对床的室友,八卦丹。 “丹姐!”今昭也很惊喜,毕竟她远离人类社会很久了,他乡遇故知,更有一种别样的惊喜。 八卦丹却不愧是八卦丹,看了看陈清平,露出有点暧昧的笑意,胳膊肘捅了捅今昭,压低声音问:“那是?” 那种并不能够相信今昭会交到这种看上去很高富帅的男朋友的语气。 今昭微妙地觉得心里不舒服。 她虽然颜值没有陈清平高,但是也是长得大眼睛毛嘟嘟很可爱的好吗!而且论出身,哼哼,比起那种来历不明在本次元根本就只是厨子的家伙,自己可是根正苗红的岁时十二族,今天的太岁!兄弟姐妹什么的都超牛的好吗!技能很逆天的!自己才没有比陈清平差很多呢! 想到这里,今昭愣了一下,然后有点欣慰地微笑,原来自己已经可以这么自信地去思考事情了呢。 八卦丹倒是很敏锐地发现了今昭的变化,惊喜道:“你现在肯定过的不错了!人也漂亮自信了啊!” “还好吧。”今昭带着迷之微笑继续寒暄,“总之都是要努力的。” “那……”八卦丹还是没有放过八卦。 正巧今昭正向陈清平介绍八卦丹:“这是我大学室友丹姐!一直帮我买早饭的学霸!” 陈清平起身,对八卦丹点点头,淡淡一笑:“幸会,我叫陈清平,是今昭的男朋友。之前承蒙照顾今昭了。” 八卦丹立刻笑得喜眉喜眼:“哎呀!哎呀!好说好说!到时候记得叫我我一定准备大红包!” “一定。”陈清平点头。 八卦丹立刻就放弃了这条八卦,转而八卦起她知道的旁的同学的事情,最后临别前,使劲儿掐了掐今昭的脸:“妞儿,一定要幸福。” 今昭咧嘴一笑,言语由衷:“我向组织保证,一定幸福。” 离开KFC,今昭觉得脚步轻快,心情放飞自我,她破天荒主动挽着陈清平的胳膊,一脸傻笑。陈清平微微翘一下嘴角,也由她去。 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八卦丹站在KFC的门口不远处,望着今昭的背影,露出一丝可以称为狰狞的笑意。 第四百二十九回隔壁茶寮傍酒家,美人择偶眼睛瞎 送走了烧烤天,五道营胡同也终于迎来了桑拿天。 清平馆已经好几天都没有什么客人,因为这个世界但凡有腿儿的,都出去避暑了,就连书画大会都歇息两周,改在承德和大连举办联谊活动去了。 一进门小前院一角支着爬山虎架子的水井旁边,今昭穿着T恤和大短裤,看着光着膀子在吃刨冰的老宋,满脸的羡慕:“你们男人不用穿bra真是好啊……” 老宋一边挑着红豆吃一边回答:“其实你的情况,不穿也没啥啊。” 今昭顺手拿起扇子照着老宋的脑袋飞了过去。 “你们……今天还营业吗?”有个熟悉的声音说。 今昭一抬头,看见了胡同进来门口那个茶馆的女老板的合伙人,猫妖湖蓝。 门口那个茶馆,一直以来走的都是比较高端的路线,人均动辄千八百,今昭是极少光顾的,因此和女老板以及这位合伙人都不太熟。 不过开门就是客,今昭还是放下扇子迎接:“开着呢,来点儿什么?这边的刨冰也是OK的。”顺手还指了指老宋。 猫妖湖蓝那一只湖色一只蓝色的漂亮眼睛眨了眨,脸上浮起一团红晕:“不知道有没有牡蛎,想要预定一些有牡蛎的菜,今晚来取。” 老宋眼色深深地看着猫妖湖蓝,露出了然的笑容,对今昭使眼色:“去把水鲜的菜谱拿来。”而后有对湖蓝推荐,“您今儿来得正好,头阵子我们有点特殊的牡蛎,叫做鬼眼。这东西长在扬子江里,等闲人是抓不到的,个儿大肉又多,而且好吃不上火,那个效果也特别好……” “那就这个鬼眼吧。”猫妖湖蓝的脸红得能滴出血来。 老宋刷地拿过今昭手里的菜谱:“您看看想怎么做?” 猫妖湖蓝扫了一眼,小声说:“那就每样来一份吧……” 老宋抬起眼来,深深看了看猫妖湖蓝,凝重地点了点头。 送走湖蓝,今昭纳闷地看着老宋:“你这个是什么表情?” 老宋拿着菜单,长叹一声:“按照这个吃法,她恐怕一个星期都起不来床了啊……” “《本草纲目》记载:牡蛎肉多食之,能细活皮肤,补肾壮阳,并能治虚,解丹毒。”朱师傅在电话那头带着几分笑意地说,“只是吃多了也会很麻烦的。尤其是鬼眼,效果很强,就算是我们八荒界中人,最好每天不要超过两只。” “这样啊……”今昭看了看她写的单子上那各种做法,“要是吃多了呢?” “呵呵……”朱师傅的笑声很值得人玩味。 挂了电话,她坐在一旁看着陈清平收拾鬼眼。 所谓的鬼眼,也是牡蛎的一种,只不过这种牡蛎是那种有个十来年道行的,要是放着不吃,可能再过百八十年就可以成精了。这样的牡蛎周身是青色的,若是夜间,可以看到其发着漂亮的荧光。 按照朱师傅的说法,吃一个顶十个,效果拔群。 胡思乱想间,传统的牡蛎粥已经上了火,加了牡蛎乳的石花糕也脱了模具,要软炸的牡蛎肉也沁入了黄酒腌制,拉丝的芝士也拿出了冷藏柜。 今昭粗略算了一下,这一顿怎么也得有二十来个鬼眼了。 这…… 今昭看着陈清平把牡蛎肉里塞着火腿淡菜之类的碎末,做一份牡蛎盒,忍不住开口:“真的不提醒一下吗?” 陈清平起身,脱掉手套,揉了揉今昭的头发:“所以晚上我们亲自去送啊。” 到了傍晚,油汪汪的软炸牡蛎、香喷喷的牡蛎粥、晶莹莹的石花糕、微微甜的芝士焗牡蛎,馅料精绝的牡蛎盒,还有味道各异,总是浓郁扑鼻的蒸牡蛎煮牡蛎烤牡蛎,林林总总两食盒子,今昭想了想,直接推了自行车,根本不打算提着了。 茶馆的后堂里,猫妖湖蓝红着脸道谢:“多谢你们的提醒,我……我知道的。你们,你们也不必太担心我……” “可是吃得太猛的话很容易出事的啊。”今昭尽量让自己的表达含蓄一点,“这可是二三十只,万一……大出血什么的……” 陈清平一把捂住了今昭的嘴。 猫妖湖蓝低下头,羞怯地摆弄着衣角。 “湖蓝,怎么还没送来么?”一个粗噶的声音传出来,一个男人从屏风后面转出来,也没穿上衣,只穿着一条犊鼻裤。 今昭顿时觉得眼瞎了。 太岁从来都不是一个看脸的人,可这样不怎么纠结与外表的人,都觉得这个男人实在是太有碍观瞻了。 八荒界里美人多,因为大家都是修炼了很多年的,道行够了法力自然跟着上来,每个人当然审美不同,但也很少有人能进化得这么……令人食不下咽的。 朱师傅曾经说过,八荒界里长得太丑的,多半是心术不正。 相由心生,只要心正持和,修炼了几百年的妖精,怎么也不至于把自己搞得獐头鼠目。 如果这么说,今昭觉得这个鼠妖,就属于心术不正,獐头鼠目的范畴。 看着觉得油腻而且恶心。 “把东西放下就走啊,怎么,没给你们钱啊。”那鼠妖很没有礼貌地呼喝。 陈清平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拉着今昭直接转身出去。 猫妖湖蓝跟了上来,追到了门口:“那个……他就是那样的……其实并不坏的……” “没关系。”今昭忍着心头一口老血,对猫妖湖蓝笑了笑。 猫妖湖蓝点点头,又低着头回去。 “咦?你们来了,来喝点茶?”茶馆老板穿着旗袍娉婷而来,看了猫妖湖蓝的背影一眼,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你们也别生气了,气不够的。她那个长相,你也知道,大多数人扑上来,都是冲着美色。久而久之,被那些美男子骗得心也凉了,就不知道怎么想的,现在转挑丑的。” 今昭一阵无语:“但是丑也不见得就不是冲着她的脸去的啊,而且丑也不见得就不会骗人啊!谁说长得丑就安全的啊!” “说的也是啊!”老板起得叉起腰,“好不好看人品,跟长相没关系!美的不见得都不好,丑的也未必就心善!而且相由心生,相由心生啊!几百年的道行修行成那个咸菜坛子一样的模样!贼眉鼠眼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个人选择不同,我们也无能为力。”陈清平淡然总结。 今昭和老板相顾无言,齐齐叹了一口气。 桑拿天持续了两三天,便终于憋出来一场暴雨,一整天的暴雨过后,天空都被洗刷得蓝得发亮,空气清爽宜人,晚风吹起,竟然有了几分凉丝丝的舒服。 老周给水缸里养的几条韘鱼喂着食,今昭在一旁在给老宋分竹叶粥:“……用竹叶和山栀煮水,用这水熬出来的,喝了就会缓解中暑的。” 老宋躺在石板子上,看着那一碗煮得烂的粥,猛摇头:“不行,我还是觉得不舒服,天黑了撸串就好了,你这个给老元吧,他这几天比我还邪乎呢。” “……你不是中暑了吗吃个毛的串!”今昭想要摔碗。 老元裹着一条棉麻布的盖巾走出来,一脸八卦地对今昭老宋老周三人说:“你猜我看见谁了?” “房东大人?”今昭猜测,房东大人和华练去了日本,好几天没回来了,老元一直念叨什么时候带回点儿好吃的回来。 老元摇头:“我看见了那个鼠渣。” 这几天为了八卦那个长得很丑的鼠妖,湖蓝的男朋友,大家都简称其为“鼠渣”,意思是“渣男鼠妖”。 若是单说这人长得丑,大家还不会这么嘴巴毒,可是后面这人也跟着湖蓝来吃过两次饭,一次摸了今昭的脸蛋差点被陈清平下毒,一次摸了老周的屁股结果被老周拿茶壶咋了脑袋。 明显这就是个男女不忌生冷不分撩猫逗狗没节操的家伙,也就湖蓝一时脑残还能纵容着。 “这货又有什么八卦了?”几个人跟着老元来到了老元房间那边的一片墙下。这面墙理论上应该对着另一户宅子,中间有个一米多宽的夹缝,里面好像放着破烂自行车之类的垃圾。 现在,众人站在墙根下,听见的却是一男一女妖精打架的声音。 那男的明显是鼠渣,可那女的听着绝对不是娇滴滴羞怯怯的湖蓝。 “……这不可描述,听着有点不对啊。”老周皱起眉头,那个女人的声音已经完全不对劲了。 “我觉得要出人命了啊……”今昭有点着急。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响起来。 老宋一个健步上了墙头:“坏了!报警!” 老周也拉着今昭从后门跑了过去。 那夹缝还是夹缝,破烂老旧连自行车的车座都没了的自行车,也依旧处在那里。还有一些装粽子的盒子之类的,应该是最近丢进来的。 那些粽子盒,被摆成一个大概的椅子之类的形状,从被压坏的痕迹看,刚才必定是有人坐在上面的。 “黑灰,里面有点点金粉。”老周用下巴指了指那些痕迹。 “是啊,而且两个人也不见了。”今昭环顾四周,一拍大腿,“老宋!快点,快点去告诉湖蓝!” 老宋听了马上就跑了,没一会儿又满头汗跑回来:“晚了。湖蓝已经跟那个鼠渣,今天早上的高铁,去苏州了。” “啥时候回来?”老元问。 “不回来了,搬过去了。她们……拆伙了。”老宋也觉得一脸的愣。 正说着,今昭的电话响起来,那头青婀有点着急地问:“你知道阿姐什么时候回来么?” “不知道啊。”今昭回答。 “有点麻烦了。大理寺这边查出来,按照各种线索,凶手可能是酒吞手下的一个人,那个人正好从出入关记录来看也在苏州,而且人找不到了,失踪好多天了。现在已经开始怀疑这件事情和酒吞有关了。”青婀压低声音。 “……我也这么觉得了。”今昭扶额,“我知道了,要是能和华练姐联系上,我马上告诉她。” 青婀语气沉肃:“我感觉,上面有人巴不得这件事情和酒吞有关,可以顺便牵扯阿姐。他们是很希望阿姐出事,把阿姐监禁起来的。” 今昭点点头:“我明白的。” 挂掉电话,今昭一边往回走,一边把事情和几个人说了一下,老周冷笑:“看来华练可以随时走上我的老路了。” “你怎么了?”老宋一头雾水。 “我?失去一切,归隐田园了。”老周说着,拿起刚才老宋没喝的那竹叶粥,一饮而尽。 第四百三十回柴锅恰好供归客,买得黄鱼并杏花 农历七月初九据说是华练的生日,虽然她本人不在,但是最近诸事不顺麻烦多多的清平馆,也决定拿着这个当做由头乐一乐。 这天说起来,天候也很奇怪,虽然是秋末吧,但突然变得如此阴冷,也是极少遇到的。连着三天大哭特哭般地大雨,冲刷出一片寒凉世界,太阳落山以后,今昭觉得光着脚穿着拖鞋在院子里准备吃饭,还有点脚冷呢。 清平馆最近没有太多人,来吃这个生日餐的,也就是剩下的这些伙计,左右几个有空的熟人,以及最近特别闲的落凰敬哥儿。 司马德宗死了,敬哥儿现在完全是没有事情做,终日东游西荡,有的时候还会顺便给陈清平带点儿手信食材。 今天一大早他带来的就是从西海敖家三公子手里A来的黄花鱼,本着食吃鲜美不间隔的原则,陈清平决定立等将这些黄花鱼给炖了。 这八月中大热天阴风嗖嗖的本来就很罕见,这八月中围着一口大铁锅吃柴锅贴饼子,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一大早,一口直径快一米的大铁锅,被汉子们从库房里抬出来,夹在西跨院的地炉上。 今昭不是第一次看见西跨院这个地炉子,但是每次看见,都还是觉得很有趣。 那完全就是个地下埋着的炉子,在那棵树的另一侧,把铁锅坐上去以后,今昭觉得铁锅的大小,把蔓蓝放进去也是没有问题的。 这口锅今儿一早上就加了老汤酱汁排骨柴鸡之类,在熬炖柴锅最基本的汤汁。 最美味的老汤不仅仅需要老汤,还需要丰富的配料食材,比如养的肥壮吃虫子长大的老鸡,比如微微有点咸的云腿,比如敲开了髓头的排骨,比如菌菇,所有这些加进去的东西,最终除了融化在汤水里的部分,其余都算是渣滓,要被丢掉的。 这样熬制到傍晚,丢掉那些汤料,留下来的酱色的老汤,加入用薄油略煎过的黄花鱼,接着熬到骨酥肉肥。期间最有趣的莫过于铁锅内壁贴的玉米饼子小花卷儿之类,因为热气来自高汤和鱼肉,这些饼子会带有那种汤料的浓郁味道,吃起来有一种北地的豪爽过瘾。 燕螭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几罐的杏花汾酒,一转头蔓蓝跟青婀支起来一个九宫格的火锅,正在齐心协力往里倒辣油:“这个真的是当地的,是乘姬送给我们的哦。既然要出汗怎么能没有火锅呢。” “喂喂你们冷静点啊我晚上还约了战啊喂!”燕螭连忙去阻拦。 “虽然说现在太岁今昭你已经修炼得不会影响天气了,但是我还觉得这个天气有点不对啊。”莲香一面捏着饭团子,一面抬头看着阴沉沉仿佛又将雨来的天色。 “总之你们谁帮我端一下羊肉啊。”蔓蓝招呼。 “咔嚓——”天空之中,突然一道惊雷。 莲香都没防备吓了一跳,她抬头看着天空:“糟了!这是阴曹龙卷风!” “阴曹龙卷风?!”今昭一听这个名字,就觉得十分不吉利。 莲香一面拽着蔓蓝和今昭往屋子里跑一边解释:“差不多算是从幽冥界刮来的阴风,但是凡人只能感觉到狂风暴雨,我等下给你解释!” 一堆人瞬间放弃了那些好吃的,被利白萨推搡着塞进了西跨院的库房之中,利白萨关门之前还没忘顺手给刚才的火锅柴锅黄鱼之类的加个海神领域,蓝色的海神之光映照下,可怕的黑色的热风翻卷着像是一道一道龙卷风,以五六道的数目,在视野之内或远或近地拔地而起。 今昭记得这种天候,她在南北朝、民国和明朝都见过,鬼王姬解释过,这是阴阳两界之间随机出现的类似于虫洞的那种裂缝,然后从裂缝里漏过来了那边的世界的风,与这边的阳气形成对流,造成的这种境况。 这样的时候,天气会变得非常不好,天黑如锅底,阳气较弱八字太轻的人,甚至会顺手被收走。 至于被收走的人去了哪里…… 流行地说,就是穿越了。 任何世界与世界之间的裂缝,都能造成奇妙的力场,将人投入其中,不知所踪,俗称“穿越”了。 当然这种穿越,有人可能在那不知名的世界里,成为了逆袭的典型,但是大多数人,还是在这边是平凡人,到了旁的时间,也还是平凡人,甚至如果倒霉到了更为残酷的世界,分分钟就炮灰了。 因此不管人类怎么想,八荒界里的人,是极力避免被这种黑风给刮走的。 今昭看着外面刮起来的黑风,以及瓢泼一样的大雨,庆幸地望着利白萨说:“幸亏有你来了,不然那些菜就白做了。” 利白萨对太岁回敬了一个白眼。 突然,那些黑色的龙卷风柱,又在几秒钟之内增加了几倍! 从原来视野之中的几根,变成了十几根,又迅速变成了几十根! 大家都大吃一惊,蔓蓝几乎不敢去看了。 “这……”青婀刚要说什么,就接到了黄少卿的电话,那边混乱的声音里,青婀捕捉到了一些只字片语,愕然地应着声,然后挂断了电话。 “怎么了?”莲香扶着青婀。 “不光是人,一些道行不太行的……”青婀还处于被这个消息震惊的呆滞阶段,“承德也……还有大连……杜唐儿他……他……” “什么?!”今昭瞪大眼睛,“那金逸呢?!” “金逸也……”青婀回过神来,“哦,我是说,金逸和杜唐儿都因为帮忙救助普通的人类受了重伤,承德那边一共有九十多人因为临时组织起来的救援行动受伤了。” 今昭差点被青婀吓死,掐着她的脸蛋不放。 “但是就算是我们认识的人没事,还是有很多不认识的人……”蔓蓝捂嘴,如果连八荒界中人都要自发组织救援行动,那就说明,那边的情况,比这边更厉害。 “我们家那个说,四海的龙族都出动了,但是这次的对流似乎特别霸道,就算是把裂缝弥补起来,那些黑风也太过灼热,难以压抑消除,大理寺那边觉得这根本不是和冥界的对流,而是和幽界或者魔界的……如果是魔界的业火……”青婀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 清平馆一干人等都想起来当年魔界的业火和鬼王姬的初恋孔雀大人,那是多么具有战斗力的人,连雀舌这种高次元的生物,都给放逐了。 “你们暂时先留在这里吧。”陈清平对莲香等人说。 落凰敬哥儿抬眼看着那些黑风柱子,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又要有多少人倒霉了。” “清平馆现在有利白萨和房东大人的双重法阵,应该是很安全的。”蔓蓝看了看院子里,除了大雨倾盆,在地上激起点点雨花,别的倒是没有什么变化,那些黑色的风柱也理所当然没有波及到这边。 “现在打电话,让附近的人,如果有需要就躲在这里吧。”陈清平说道。 大家听了老板的话,开始七手八脚地打电话,什么茶馆的老板,在吴裕泰买冰淇淋认识的附近的鲤鱼妖,莲香的邻居,出门去逛故宫的瓜哥儿,都被喊了过来。 今昭等人都穿着雨衣,风里来雨里去安顿这些道行不算高的同胞们,有的人受了伤需要治疗,有的人吓得不行。 “总之先这么安顿一下,玉卮那边还OK,华练姐还是联系不上,鬼王姬在苏州那边出任务,然后还有……”今昭一边和蔓蓝等人忙活,一边还在确认自家的这些人的安危。 连老元都安排了任务,在厨房里面熬牡蛎粥安神汤之类的东西。 “咔嚓——” 又是一道惊雷,今昭抬起头,看见一条黑龙直冲云霄,燕螭失声喊出来:“爸——” 竟然是燕螭的老爹燕虹! 那条黑龙张大嘴巴吐出雷电,那些雷电绞入龙卷风里,试图将黑色的灼热的风力搅碎。然而那黑色的龙卷风在电闪雷鸣之中,只是稍稍坠了些气势,但却并未消失,反而是黑龙燕虹被那些风尾扫到,左支右拙,奋力躲闪。 “燕螭你不行!”今昭一把拉住燕螭,可燕螭到底是龙,一挣就挣开了今昭。只见一条略瘦一点点的黑龙也直飞天际,吞吐出紫光闪电。 燕螭明显法力道行不如燕虹。 如果是燕虹的龙身还能在黑色飓风里左支右绌,燕螭就是完全被动挨打,被那些风柱翻卷着夹裹着,还要燕虹去照顾。 “这个人的战斗力也太……”今昭简直不能继续看下去了。 “糟了!”青婀大叫一声。 只见又一道灼热的气浪翻起,一条黑色的风柱从燕螭所在的那片天空拔地而起,那道风柱的宽度立刻就将周围几道都给吞没进去,燕虹一摆尾巴,用惯性将燕螭甩开来去,而自己却被那巨大风柱扫入其中,一声凄惨的龙吟,令下面围观的这些人都觉得心头被猛地抽紧! 黑龙的身影带着雷电在那风柱之中上下翻飞,可眼见着几秒钟过去,那龙吟之声越来越弱,雷电之光也越来越暗了。 “燕螭不要——”下面的人齐声惊叫。 “爸——”燕螭仰天巨吼,一头扎入了那风柱之中。 第四百三十一回九霄龙吟惊天变,男神来了快滚蛋 烈烈! 漩涡激烈,日流天晚,夕云幻灭。 切切! 黑风急切,山河墨色,暴雨不歇。 几十道黑沉怒卷的风柱映在妖魅眼中,上千瓢狂喝倾盆的大雨映在人类眼中,尽管这世界的惊变,在八荒界与三千界看来不一样,但那黑如泼墨的天色,被撕扯得仿佛是血丝一样的火烧云,还有落在地上激起一片烟雾的豪雨,都代表着这个世界将会因此迎来灾厄。 对于人类来说,这样的可怕的雨会阻断交通,造成事故,带来各行各业的不便进而形成经济损失,但人类不知道的是,这样的天气的背后,是世界与世界的对流,会有人因此被卷入迷失,会有人因此受到伤害,甚至,如果这样的景象持续不停,将会在两个世界撕扯开裂口。 也许,大概,会有什么无法控制的东西,从那一头穿过来。 也许,也许会踏着死亡的舞步,踩破这脆弱透明的天幕,粉碎这个世界所有的希望,毁灭一切异己的生灵。 所以八荒界的人,从来都是把这样的天气,当做是最可怕的敌人来对待的。 仅仅是这么短短的十来分钟,今昭所见,便有本地的守护神,龙族,上神升空,更看见了大理寺的雷电摩托,城防兵的天马骑兵,还有一些留居此地的上神以及岁时十二族的身影。 “什么?!”青婀对着电话大吼,“玉卮你没开玩笑吧!这个时候?!” 今昭看着青婀苍白的脸色,不由得心中惶恐:“出了什么事?” “……玉卮在生孩子……”青婀瞪大眼睛看着今昭。 “这个时候?!”蔓蓝炸了,“可是刚才我明明听见有人打电话给朱师傅要他带着海天明月扇过来……” “可是……”今昭张了张嘴,“玉卮在生……” “就是说啊!阿姐这次一直都没有说玉卮会有什么问题,但是一直看顾这件事情,还特地把玉卮弄走,肯定是因为玉卮这一次生孩子会有很大的问题的!”蔓蓝跺着脚,“我们谁知道玉卮在哪里生啊!” “会有什么问题呢?风神和玉兔会有什么问题啊。”今昭不明白,两个人虽然战斗力不太行但是神阶都很高,可以追溯到先秦以前,尤其是玉卮,还有玉族血统,按说这个孩子生出来以后应当也是很厉害的才对,哪会有什么问题。 “风神追根究底是纯精神体,最厉害的能力是搬运能力和读心术,比如把人送到什么地方或者听见你的内心OS之类的。玉族,玉族就是内力很强血很厚?才不是啊!玉族完全是个牧师的角色啊,而且玉卮玉族血统又不多,但是玉兔不一样,玉兔的先祖可以算是最早的时空守护者姬考,也就是伯邑考……我还是不明白,这孩子最多,生出来就是岁时十二族那样的能力而已。”老周皱死了眉头,语速快得已经让人无法听清楚了,“就算是最强大的岁时十二族,盘古遗族和星族,又不是没有,又能怎么样?这孩子到底特别在什么地方?” “先别提这个,万一朱师傅不知道,真的赶过来了。玉卮那边……说起来阿姐到底把她藏在哪里了啊!!!”青婀快要急疯了。 “不行!燕虹好像不行了!”老宋指着天空里最大的那一根风柱,里面燕螭和燕虹两条黑龙眼看着已经看不到身影了。 “我来!”利白萨说着就要显身。 “不行!如果我们的龙都不行,你就更是去送死了!”老元拽着利白萨,“你们的龙真的不行!” “行不行不能光看着啊!”利白萨说着,挣脱了老元,“我可没有你这么能忍!当后勤当病号坐得住!”说着,一条和燕螭差不多大的大蛇飞向天空,随着他逐渐升高,他的身形也愈加巨大,眼看着已经变得遮天蔽日,从体型来说,一点儿也不比云外镜的镜中世界里见过的华练的原型小多少。 “没用的。利白萨没有时间法术,他最多只能是救人,挡住那些风柱,拖延时间,他早晚会累,会受到烈风的攻击。”老周的紧紧攥着双拳,额头一条青筋,似乎在用力,可又似乎受到什么束缚,无论如何挣扎,都使不出力气。 果然,正如老周所言,利白萨尾巴一扫,将燕虹和燕螭给扫了出来,可他的尾部也传来刺啦刺啦被灼烧的声音,带起一股浓烟黑血,痛得他一声巨吼,震耳欲聋。 天色黑沉,仿佛是无星无月的午夜一般,一道道光华来自各类法器法术,而一道道辉光熠熠的光圈,则是天马骑兵的防御法阵。 “这次真的不同寻常,以往这种时候,肯定已经搞定了。”青婀仰着头,“这样可怕的天色和暴雨,不过持续这么久。” “好了!烛龙来了!”蔓蓝惊喜地指着天际。 今昭抬起头,她还以为是华练回来了,可那龙的样子,看着不像是曾经现过原型的华练。 那龙是一只龙,长身四爪,头顶长着一只角,但它看上去,太不像龙,因为那光芒之璀璨,仿佛无数珠宝雕琢出的光灿之龙,那龙的模样是如此的完美,高昂而强壮,身上的鳞片宛若星钻,修长的身体优雅而笔挺,那光芒万丈,为黑压压的天幕撕扯开一条裂缝,仿佛是一条会动的银河一样,游曳在天地之间。 今昭见过这样的龙,在先秦时期,去才梅子的山谷。 但是那时候,这样的龙虽然璀璨壮美,却还不如眼前这个这样的巨大。 而这一只烛龙,似乎可以游刃有余地控制自己的法力,他的星河壮美之光渐渐从头褪去,只留脚爪和尾巴依旧辉光盛盛,而身体的其余部分,已经和今昭曾经见过的华练的原型一样,变成了普通的龙的模样。 那烛龙用脚爪和尾巴搅动黑色的风柱,一些较细的风柱很快就被他捏得粉碎,随着暴雨落在地上,像是黑粉遇见了水,被打成了一滩黑水泥污。 老周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的黑水。 受这天气的影响,清平馆里那几个小金人,已经都完蛋了。 不凑巧当时正在户外干活儿的小金人,也被暴雨打在地上,化成了一滩金粉的水。 嗡嗡的轰鸣声传来,大理寺的纯湖纯少卿从天而降,对清平馆众人喊话:“你们谁能联系到华练?!姬发大人说那个风柱太大了!他一个人力量不够!” “姬发?!”众人惊愕,上面那个银河一样的烛龙是姬发?! 此时天空只剩下那一根巨大的黑风之柱,乌吼吼地抵抗着姬发和利白萨的围攻,那些法术法阵法器不要钱一样砸在上面,可就算是今昭也能看得出,姬发可以控制住这黑柱不继续扩大,利白萨能保护那些施法者不被黑柱卷进去,可要说消灭黑柱,姬发就势必要离开现在的位置,那样黑柱扩大,利白萨就可能坚持不住。 “亲娘的!拼了啊!”姬发的声音如亘古洪钟一样从天空之中传来,话音一落,他又变大了数倍,身躯星光飞舞,将那黑柱盘绕在其中。 “不行姬发你这个老不死的!你会死的!”燕虹的声音也嘶哑地响起,“现在这种程度,还不值得你舍身啊!” “要是能把那些黑风卷一卷……”青婀话还没有说完,周围的景色就突然变化了。 那是无边怒涛之海,海上明月初生,黑柱突然出现在海中,搅动着海水,那海水无边无际,仿佛是拽着那黑柱的后腿一样,黑柱一时间扩张速度减缓。姬发抓紧这个时机,张开嘴吐出无数星华,大海一般将那黑柱渐渐浇得衰弱下去。而蓝光骤起,拢住了那变得细多了的黑柱,利白萨一甩巨尾,一头扎入海水之中,掀起滔天海啸,与姬发的星华之涛呼应着。 东西两个世界力量巅峰的上古大神合力,终于,将那个不可一世的黑柱,浇得熄灭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可就在黑柱熄灭的同时,利白萨瞬间自半空中卷住了一个人,等他变回原形落在清平馆西跨院的时候,众人惊愕地发现,那人是朱师傅。 “呜哇——”朱师傅吐出一口黑血来,他的半边身体近乎半透明,好像蒲公英一样,风一吹就会飘走。而那半透明的手臂,握着一把扇子,已经焦黑报废了。 “卧槽上古神器报废了。”青婀目瞪口呆。 “糟了姐夫也要现原形了。”蔓蓝跺脚抓脸。 “不行不能啊这个天气要是真的把他吹散了就不好找了!”老周说着,也不管利白萨连衣服都没穿,一脚踹过去,“快!海神领域,把老朱给我罩住!” “哎呀,南乔咋现原形了啊。”姬发的声音传来,“那边那个希腊的小子,你连衣服都不穿,在老朱身上摸搜什么呢!” 海神领域将半透明的朱师傅罩住,众人七手八脚将朱师傅抬到了屋子里。 朱师傅睁开眼看见老周,一把抓住老周的衣领,说了一句什么。 老周点头。 朱师傅放开老周,很干脆利索地,昏了过去。 老周转身吩咐清平馆众人:“赶紧的,各种药丸,各种仙丹,各种参汤内力法术治愈术,一起上。” “我立刻回一趟百花谷!”蔓蓝起身。 “我这有黄家的金丹。”青婀说着就去拿包。 “我去把阿缇尔芙叫来,她是海神祭品,治疗术很好。”利白萨忙说。 老元咧嘴笑,看了看利白萨:“你先把衣服穿上。” “我说你们不用担心啊,我在这里,你们怕个啥。”姬发一屁股坐在朱师傅旁边,“虽然我攻击力很渣,但是烛九阴之中,我可是个奶啊!” “大哥你不说谁知道你特么的还能知道是个奶啊!”老宋想了想姬发的原型,甚是崩溃。 “原来你们还有团伙啊!”利白萨非常好奇,“奶是什么?你自己哺乳孩子吗?” “老白,你还是没有学到我们语言的精髓,奶的意思,其实就是治疗师,医生这种队伍之中辅助类的角色,和你们的牧师很像。我们叫奶妈,简称为奶。”宅男燕螭的声音还有点支离破碎,但却依旧很热心地给救命恩人解释。 “你给我歇了吧!你断了左手右腿,没一年半载不会好的。”燕虹训斥他的儿子。 “你才歇了呢,您老这都快高位截瘫了。”燕螭反驳。 “你们俩给我闭嘴,不然我就把你们现在丢出去。”蔓蓝怒视两人。 “好了好了,奶妈在这里。”姬发说着,伸出手来,摊开掌心,露出淡淡星芒,“排队治疗啊。” “不是,我得说,这个治疗术看着,比房东大人的鸡蛋灌饼好多了啊。”老元吐槽道。 事情解决,青婀也得到消息,各地虽然有伤患,但是没有人死亡,总体来说,损失并不算特别惨重,众人也都放下心来,各自帮忙,相互调侃,想要放松一下。 今昭转头看见老周和陈清平说着什么,陈清平的脸色则越来越难看。 末了,陈清平转向燕螭等人:“我们马上关闭所有其它的门,只留新开的门,你们要走的,现在快走,不然就只能跟清平馆一起见鬼去了。” “啥?”姬发刚治好了龙族父子,正打算蓄力搞定半透明的朱师傅。 “我们现在要去玉卮那边,给她接生。”陈清平面色凝重地回答。 第四百三十二回世事悠悠等风絮,造出小儿无定据 天启六年夏,京郊小汤山。 那是一处隐逸山中的温泉庄园,与周围的庄子一样,属于这京城里非富即贵的某个人,或者某家人。 能在这样好的地方,占据这么大的一处庄子,那人想必非朱即黄。 那庄子虽然名为庄子,却一点儿不逊色于那些京中名府,江南名园。 此是夏日,庄子里鸳瓦霜明,绣帘微动,风清环佩,拥翠扶青。蓬山远看,一片杳杳碧色,绿水凝眸,一抔悠悠柔情。 庄子里那些婢女婆子都知道,主家那位贵客朋友的妻子将要生产,这会儿正在澈园,是惊动不得,不然,就会被拖出去乱棍打扁。 可是这个节骨眼儿上,那位贵客却请来了不少的朋友,年轻俊俏的男那女女,一点儿避讳也没有,就那么一股脑儿进了澈园,大门一关,又不给人进了。 已经是一整天过去,那里面没有半点儿动静,甚至没有要过饮食,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有个好奇的小厮碰了过去,结果连门槛都没有踩上,就被一剑挑了出来,落在十几丈外,摔了一个半死,随后那小厮的一家子,都不见了。 庄子里那些婢女婆子都知道,主家那位贵客朋友的妻子将要生产,这会儿正在澈园,是惊动不得,不然,就会被拖出去乱棍打扁。 可是这个节骨眼儿上,那位贵客却请来了不少的朋友,年轻俊俏的男那女女,一点儿避讳也没有,就那么一股脑儿进了澈园,大门一关,又不给人进了。 已经是一整天过去,那里面没有半点儿动静,甚至没有要过饮食,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有个好奇的小厮碰了过去,结果连门槛都没有踩上,就被一剑挑了出来,落在十几丈外,摔了一个半死,随后那小厮的一家子,都不见了。 庄子里那些婢女婆子都知道,主家那位贵客朋友的妻子将要生产,这会儿正在澈园,是惊动不得,不然,就会被拖出去乱棍打扁。 可是这个节骨眼儿上,那位贵客却请来了不少的朋友,年轻俊俏的男那女女,一点儿避讳也没有,就那么一股脑儿进了澈园,大门一关,又不给人进了。 已经是一整天过去,那里面没有半点儿动静,甚至没有要过饮食,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有个好奇的小厮碰了过去,结果连门槛都没有踩上,就被一剑挑了出来,落在十几丈外,摔了一个半死,随后那小厮的一家子,都不见了。 都不见了。 好生古怪。 好生古怪。 然而,京里居住的人已经学会见怪不怪,有什么古怪,能比那场大爆炸更古怪?那场大爆炸里,可是连太子爷都没了。那漫天飞舞的钗环衣饰品,脑袋胳膊,就那么大雨一样落下来。 那样的情景,一辈子都不愿意再想。 所以下人们不听,不问,不议论,澈园里面的事情,就随着主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没有婴儿?!你在这屋子里生了三天我们等了三天然后现在没有婴儿?!”蔓蓝吃惊地尖叫起来。 “怎么可能生了孩子却没有孩子呢。”今昭也目瞪口呆。 虽然她是个混了几年,小有见识的太多,但是,这种,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哪有什么人能刚生完孩子,孩子妈就好整以暇地自己走出来,告诉大家她生完了,宾客们欣喜地迎上去要看孩子结果被告知——没有婴儿! “没有。”玉卮此刻看上去只是有些憔悴,但别说是新生产完的产妇,她现在这个状态,瞧着比惊魂未定,就被陈清平一路开着清平馆带到这里,被那黑风柱影响,惊魂未定的今昭等人,要好得多。 “婴儿呢!”青婀呆滞。 “……说来话长。”玉卮看了看刚刚被姬发治好的朱师傅,微微一笑,“很好,很好,现在我们俩看起来,更像是你刚生完孩子。” 朱师傅也微微一笑,上前揽住玉卮:“辛苦了。” 玉卮看了看众人的一脸复杂表情,她到底不如她男人那么腹黑脸皮厚,什么情况都笑得出,只能挥挥手道:“大家进来吧。瞒到现在,说起来也是我们不对。” 一杯清茶,柳色娇娇,一看便知道这是明末,已经有了和现代人一样的饮茶习惯,不再像是明初那样,茶里还要放果子奶油瓜子儿。 众人看着玉卮一杯杯倒了茶,又摆了些茶点心,比如玉腰糕之类,还是有点纳闷。 这房间是澈园的正堂,左右两间暖阁,再通左右,布置得很有朱师傅的风格,文雅谦和——连那筷枕都是有来头的物件儿,碧翠剔透,宫里的贵人们才能求来打簪子,可搁在这,就是放点心筷子的筷枕——透着一股低调的奢侈。茶杯更是碧色写意,通透里带着几分天然的墨迹,仿佛是生在里面的风景。 今昭认得那是朱师傅的茶杯,去年在苏州的一个茶庄买的,这茶庄的东家是熟人的熟人,金井儿的姐姐,玉澜儿。 “咦,这个玉腰糕吃着有点熟悉,这种对糖粉的处理……”陈清平抬起头来,“仿佛是——” “清平胡同口那个卖江南小点心的店铺啊,那个总往你身上黏的小娘子,你还记得啊。”华练的声音响起。 众人极其无语地看着华练。 对,就是这个人,关键时刻没有出现,导致那个巨大的黑色风柱放倒了燕螭燕虹两父子,朱师傅还吐了血,利白萨全身伤痕,还果了奔。 “你们不要这样看我啊。”华练坐了下来,“我不能离开这里,因为我要看着我们家玉卮生产啊。” “这到底是你的孩子还是师父的孩子啊!”今昭崩溃。 “华练和辉卿在这里,是为了维持时间的定点,如果你们有时间的话,就会发现,这里的时间,永远只有这一天。”朱师傅笑笑,“这是你们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并且你们跟着清平馆来,并没有很深刻的感觉。可如果你们去问澈园以外的那些人,他们一定会回答你们,你们是今天早上进来的。” “可我们已经来了三天了……”今昭喃喃道。 “这里是时间的定点。”华练看了看在一旁用保温壶认真地喝着咖啡的陈辉卿,“是卿卿帮忙的。因为玉卮想要平安生下孩子,必须选择一个封闭的环境,一个时间封闭的环境。天启六年这一年,发生了震惊历史的天启大爆炸,又叫做王恭厂大爆炸,因此这一年,是神鬼莫近的一年。京城自那次爆炸以后,很多八荒界中人都离开了。我们暂时性地使用这一天,作为时间定点循环,不会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可是……为什么要在这里生孩子啊?”今昭很好学地问。 华练想了想,叹了一口气:“我问你,觉得,八荒界的人,有什么人可以生孩子呢?” 今昭回忆了一下所学,认真回答:“有高级神阶的人,服用了特殊药品的人,还有双方都是同一个系列的并且具有一定神阶的人,以及特殊对待特殊处理的人。” “你从这四种人里听出来什么余音没有?”华练循循善诱。 “基本上就是有特权才能生孩子。”今昭十分干脆地回答。 “没错。”华练靠在陈辉卿身上,显得十分自在,“但是我可以特别负责地告诉你,其实只要父母双方法力足够,神完气足,举个例子,南矣和他的妻子,如果他们不吃那个什么鬼的药,而是坚持科学方法去努力,好好修身养性,我保证,他们也许不能一下子就生出来九尾妖狐,但是生个三尾六尾还是有戏的,至少也是一窝小狐狸崽子,那些小崽子活个三五个月,就会有人形,可以修炼。好了,那么说回来,所谓的八荒界不能生育,只是一个流传太久的谎言,因为大家都这么觉得,说了一百遍就是真的了。这么做,有一些不可描述会被查水表的原因,我不方便说,我想你们立马就能懂。所以说回来,像是玉卮和朱朱这样意外怀孕,又舍不得放弃的……”华练别有深意地看了玉卮一眼。 玉卮的脸腾地红了,不敢去瞪她阿姐,反而是瞪了一眼她男人。 朱师傅呵呵笑:“当然会先去疏通关系,拿到许可,然后就好好地生。不过因为这样到底是不太透明的事情,有点不能描述,所以我们暂时也没有打算举行婚礼,不然太招人眼了。” “原来是这样啊。”蔓蓝恍然大悟。 “那么,继续回归话题。”华练打了一个指响,“如果我和卿卿生孩子,因为我们系出同门,所以生出来的,一定是盘古血脉,会特别逆天,集合我们全部的优点和特长,好了,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不被允许生孩子的原因。嘛,卿卿你不要看我,我不是已经曲线救国了一次么。有一就有二,你放心我肯定再给你生一打。” 陈辉卿淡淡收回眼神,拿了一块儿玉腰糕递给华练。 华练接过糕来继续解释:“但是朱朱和玉玉,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准确地说,除了上古那几个,谁也不可能和风神南乔相及,所以,这注定是要混血的节奏。众所周知,中日混血,基本上孩子看着怎么也是亚洲人,中美混血就不好说了对吧。那么朱玉两人,基本上不存在混血的可能,因为朱朱在实力上具有压倒性的,咳咳,优势,所以生出来的,也会是彻头彻尾的风神一族。” “风神一族,出生的时候,是纯精神体,风起于青萍之末嘛。但是你们也知道的,纯精神体这种,除了死掉的鬼魂,别的基本不可能。所以,风神出生,会以他人的身体出生,这不是寄生,而是类似于,租个房子,里面的住户,从身体到灵魂,都还是风神一族的。” “喂,租房子什么的,这个也太……”老宋忍不住要吐槽。 “类似的比喻吧,反正孩子连基因都不属于那肉身的父母,只是借了房子,你们就想一下,同为风神的哪吒,不就懂了。”华练一摊手。 “卧槽哪吒是风神你逗我!”蔓蓝炸了。 “哪吒竟然是风神啊!天啊我的男神!”青婀捂心口。 “好了,哪吒先别管,就说朱朱。你们以为他被称为齐王,是因为,齐王是他的马甲?非也。”华练很欠扁地笑了,“是因为,他最初的身份就说齐王,只是这个齐王并非是朱家的齐王,而是上古炎帝封的齐王。” “可是上古炎黄四王,不是最后都各种犯事儿被……”今昭突然想起来什么,“所以师父……” “嘛,他来清平馆,也是稍微有点明代齐王的原因,当然和这个炎黄四王被鸟尽弓藏,也有点关系,这个八卦你要听你自己问他好了。”华练吃着玉腰糕,“总之,你就知道,风神出生,需要一个子宫,这就行了。” “那么为什么我们那边不行?”今昭还是不懂。 “昭,我说你的问题,还真的是非常顺水推舟啊,以后有机会,让你当剧情女主角,简直每句台词都能推动剧情好吗!”华练翻白眼,“这孩子需要子宫,但是我们真的不能确定,它自己找了谁,哪一天,什么人。当然,根据风神一族低调奢华的尿性,这肯定不是普通的身份。但是我们那个时代,还是太广大复杂了。而今天,则不同。今天子夜,会有一个女人怀孕,而后生出一个孩子。这次怀孕,也是时间的节点,是绝对准确,不可改变的。那个孩子身份尊贵,但命运多舛,很快就消失踪迹了,特别适合我们这种八荒界的人,拿来做文章。” “我们固定了这一天,那么玉儿只要生了,咱们大侄子,就一定能成为那个孩子。我们只要在那两三件节点事件发生之后,把那孩子接走就好了。这些关于时间的问题,只要不违反节点原则,卿卿还是可以通融的。”华练很得意地说。 今昭看了看陈辉卿,和青婀嘀咕:“果然房东大人也改变了不少了,当年整容的金蛙时间,他都死也不肯动手帮忙。现在从明朝末年偷个孩子回来,这种事情也能答应。” “喂喂我可都听到了!那个孩子反正后面会失踪,和太岁历史记载都是吻合的啊。我们单独住在澈园,远离人世,也不会惊动什么清平馆之外的人。青婀你也不必担心遇见你明朝的黄少,何乐不为。”华练尔康手。 “好嘛,我也觉得这样好多了,至少比生完以后不知道哪个是自己孩子强。”青婀拍心口,倒是蔓蓝问了关键性的问题:“说了半天,到底是哪个孩子?” “这个时候怀孕的,一年后生出来的,身份尊贵,低调奢侈,只有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做朱慈烺。”华练目光遥远,“明思宗的太子,朱慈烺。” 第四百三十三回国破山河应有恨,城门自问恨何人 那少年年约十七八,颀长白皙,头戴云冠,绿绨袍,风姿龙采,音如玉箫,本该有双眼悲愤,此刻却满目清明,直视着面前那大汉,一字一顿,仿佛那大汉并非什么豪杰之人,而是他的臣工,语气之中,带着一种不容违抗的凝重: 那少年说:“汝不可惊我祖宗陵寝。” 那少年说:“汝速以礼葬我父皇母后。” 那少年说:“汝不可杀戮我百姓。” 那大汉皆是应诺,开口言,愿封其为宋王。 “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当汴州,宋王?呵呵。”那少年突然一笑,顿时一张脸上,如银瓶乍破,迸出满室珠玉,“燕山亭犹在,这样的温柔和梦,孤却是从来不做的。” “大胆,闯王面前!你一个黄口小儿如何能自称为孤!”一个虬髯大汉喝声而道。 李自成抬了抬手,转向那如珠似玉的少年:“汝可知,汝家何以失天下?” 那少年又是略带嘲讽地一笑:“汝尽可问百官,百官当知。” 那虬髯大汉啐了一口,道:“你们当皇帝的,护不住江山,怪什么百官!” 那少年伸出双手,那手白皙如玉,五指如洞箫,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又不想再说什么,只是又看了一眼李自成,要拔足离开。 倒是李自成开口道:“既如此,天色已晚,不如你我同坐,共饮一杯。” 那少年眸光骤冷,盯着李自成看了许久,而后突然一笑,笑得寒光万剑似地,直看得身经百战的李自成也心中擂鼓,才淡淡回绝:“国丧家孝,不必了。” 说罢,他不顾左右皆是冷刀寒剑,大步流星地走了。 “你们去看住他,我总觉得这个太子不一般。”李自成对左右说道。 “小毛孩儿而已。” 如是过了数日,崇祯以礼大葬,李自成听闻太子日夜以泪洗面,足不出户,亦不吃不喝,可他却百事缠身,无暇顾及,便随意将太子封为宋王,命人严加看管。 紫禁城很大。 朱慈烺一直是知道的,譬如他每日晨起读书,随父皇上朝,皆是不可以坐车驾,要自己走去的。父皇严格,母后虽然心疼,却不敢宽慈。从小他就知道,尽管出身皇家,身为太子,未来的国君,可本朝的皇帝,不提昏庸之辈,但凡有能为者,无不是夙兴夜寐的,若非如此,怎有先祖孝宗劳极而死,宣宗早生华发。 所以朱慈烺从不曾抱怨风寒雪大,步足辛苦。 可是,紫禁城这么大,大得他已经无处可去了。 朱慈烺抬头看着金屋红瓦,这宫阙深深之中,他的影子显得如此渺小,正如那不可违抗的巨轮滚滚向前,将山河碾为齑粉,他不过是齑粉之一,亦是如此渺小。 城破了,将降了,家亡了,人死了。 那么一个少年太子,算什么呢。 朱慈烺觉得自己这个时候的心绪,也是很有趣的。 他竟然还勾了勾嘴角,笑了笑,就仿佛另外有一个他,冷眼看着这些,这些他做梦都想不到会发生的事情,看着日夜禁不住眼泪长流的自己,一个人如玉质,在此刻却百无一用的自己——这一切另外那个他都知道,就像是已经写好的宿命。 他甚至知道,李自成也会失败。 鹤蚌相争,渔翁得利,李自成败走以后,亦会将他掳走。 然后…… “然后,你作为朱慈烺的命运,就该结束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温柔地说。 朱慈烺猛地转过身,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这人眉目温和,正是他记忆之中那人,可这人的眉目太过温和,面容太过年轻,已经不是他记忆里那憔悴劳累的模样。 “父皇……?”朱慈烺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人。 这人,正是他的父亲,崇祯帝朱由检。 朱慈烺本能地收住了自己想要上前的脚步。 如若眼前这人,是他的父皇,那陵寝之中长眠,又是何人? 朱慈烺自问这短暂数十年,见过不少奇异,曾被疑为天目鬼瞳,可再见许多,那也是旁人之鬼,他山之怪,他可以无动于衷,然而这人,是他的父皇,不,是他的父亲。 为他的出生惊喜不已,他刚一岁就封他为太子,亲手教习诗歌书法,传授他为人为君之道的父亲。 朱慈烺向前迈了一步,只觉得脚下仿佛踏着刀锋,这一步走得如此心痛。 “父皇……”朱慈烺伸出手来。 “我不是你的父皇,或者说,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你的父皇。”朱砂苦笑,“万岁山抛下江山家国,抛下你自缢之后,我便没有资格做你的父皇了。” 朱慈烺握紧双拳:“那父皇为何不带我走。” 朱砂伸出手,想要摸摸朱慈烺的发旋,正如眼前这个少年还幼小的时候,他曾经经常做的那样,可那手上,五指间黑红两色缠绕婉转,仿佛是画上去的符咒一般,那是魔君的证据,魔族的血缘。 朱砂还是放下手去:“我不能。或者,当时我也有一线痴念。”痴念着,也许你可以复兴山河,痴念着,也许你可以隐居田园。 我虽是一位帝王,但终究也是一个父亲。 朱砂低下头。 朱慈烺心口起伏,显然此刻心绪不宁,翻起无数波涛潮涌,找不到出口,不知如何应答。 “朕自登基十七年,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然皆诸臣误朕,致逆贼直逼京师。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朱砂突然开口,“这是我临死前写下的话。” “李自成……告诉我的,似乎有些不同。”朱慈烺微微皱眉。 “这话,虽然一字未差,但前后有误。”朱砂抬头看着蓝紫色的,漂亮得不似真而似幻的天空,“我写的是,朕自登基十七年,虽皆诸臣误朕,然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致逆贼直逼京师。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朱慈烺猛地抬头:“那李贼所言,便是如此。” 朱砂一笑,颇为云淡风轻:“身死之际,心有愧恨,神思顿悟,又能如何。上面我先说的,与你听到的不同。那是因为,上面我说的那一段,是后人编撰。我身后以亡国之君,遭人唾弃,皆是因为,我至死还在责怪臣工。” “然而他们并非无辜。”朱慈烺低头。 “是啊。不过我也不是无辜之人。只是我们所有人,都阻挡不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那是我们的宿命。”朱砂看着蓝紫天空里,那歪着头的俊美男子和笑得颇有几分肆意的女郎。 “这句话,不知为何,我仿佛听过。”朱慈烺凝眸,“我们所有人,在历史的洪流面前不过是蝼蚁,注定将被那巨轮碾为齑粉。” “是你自己告诉你自己的吗?”朱砂问。 朱慈烺一震,脱口而出:“父亲您为何——” “因为那是你的本心。那是因为你从一出生,就注定与烜儿不同。”朱砂看着朱慈烺,“你的孪生弟弟朱慈烜,本该是你。” “啊?”朱慈烺有点懂,但又不敢相信。 “周氏有孕,彼时太医并未查出双生之相,后难产,生出孪生兄弟,一是你,一是烜儿。因为难产,辗转太久,烜儿天生不足,艰难挣扎,还是去了,你却是神完气足。”朱砂一笑,“当时我多高兴。因为太医曾经告诉我,皇后胎相极其凶险,这一胎必定不保。我自知会失去烜儿,但未料还有你。我很感激,你这十几年,是我的孩子。” “可是……”朱慈烺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两个人,一个人震惊不已,一个人却恍然大悟,一个人觉得天降雷鼓,一个人觉得果然如此。 “你是风神之子,风神为上古洪荒之神,生而为风,是纯粹的思想精神,因此风神注定以凡人的身份出生,历经磨难,化作天边羽翼,乘云而去。这是风神的宿命,无人能违。”朱砂解释道,“你的父亲跟我说,你只要一听到,就会明白了。” 朱慈烺捂住心口,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那本该剧烈跳动的激动,此时此刻,却突然变得十分平静,他竟然是十分平静,一点儿也没有惊讶和震动地,接受了这件事情。就仿佛他一直知道,一直在等待这个验证。 “万岁山,我抛弃一切自缢之后,心怀怨愤,立地成魔。与同我一起成魔的左右,坠入魔界,成为魔君之一,自名朱砂。从那一刻起,我就已经不是你的父亲了。朱由检,是朱慈烺的父亲。而南琪,才是现在的你的名字。朱砂并非南琪的父亲,而是南琪的朋友,亲人。南琪的父亲,本名南乔,上古风神。不过有意思的是,你的这位父亲,与老朱家也颇有几分渊源,他也曾为大明的齐王,名为朱能垣。”朱砂笑着看着朱慈烺。 “是他!”朱慈烺突然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杂记,那名为《琪花瑶草》的杂叙手记,来自明代藩王齐王手书,里面记载的无一不是一些趣闻轶事,一些饮食起居的精细喜乐,诗词歌赋,雪月风花,彼时他不过是十一二岁,正是喜欢这些杂记的时候,还曾有些羡慕这位齐王,作为藩王,游山玩水,自得其乐。 “说这么多,其实还是百闻不如一见。”朱砂看着朱慈烺,“十五日后,便是太子朱慈烺走失之时,此后史载,再无你的名字。因为这是历史的节点,不可更改的命运之轮。这一日朱慈烺注定失踪,而你,将会成为南琪。” 第四百三十四回大风起兮云飞扬,诗酒剑书馐过肠 “你紧张么?”蔓蓝抓着玉卮冰凉的手。 “我有点紧张。”玉卮很诚实地回答,“因为感觉很奇怪。” “我也觉得。你一直肚子扁扁的,也没有太多的妊娠反应,生的时候还完全没有感觉,按照你的描述,就跟放了一个屁一样,然后就当妈了,结果孩子还没有了,现在一转头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要喊你当妈,换做我,我也是很方的。”华练一边嗑瓜子一边说。 “你当时慌么?”玉卮端走了华练的瓜子,咧嘴一笑。 华练抓瓜子抓了一空,扁着嘴哼唧了两声才回答:“我的情况,比你还糟心。我当时生了一个肉身,嗯,其实只是肉身,然后我真正的孩子,却生去了六合。我也很怀疑,这个肉身和六合的孩子,哪个是我的孩子。从情感来说,我也是十月怀胎,那个肉身,尽管我心知肚明,不过是一副皮囊,可到底是玩命生出来的,就算这个人一定只是个普通人,没有半点儿法力精灵,我也还是觉得很纠结。那个六合的真正的孩子,就不用说了。和你一样,等我到了六合,人家老大不小了,喊我一声娘,我都觉得瘆的慌。” “贵圈真乱。”今昭点头,嗑瓜子。 “是啊,要不然为什么九天云上,也不愿意让我们生,非得弄出来那么多的监管。这要是我负责这些事情,连监管都没有,谁也别想生,太特么的混乱了。”华练从今昭手里拿走几颗瓜子。 “好了,一会儿青婀和桃夭也该回来了,我先去厨房瞅瞅。”今昭被拿走了瓜子以后没有寄托,干脆起身,蔓蓝也说要去找点儿好酒,去了库房。 玉卮盯着华练看,好像华练突然现原形了似的,半晌,华练渐渐敛去笑意,叹了一口气,靠在靠垫上:“你问吧。” “那个郑姓宫女所生的女儿,不,其实郑姓宫女,根本没有生孩子,那是你的孩子,龙凤胎,对吧。”玉卮抛出天雷。 华练差点从胡床上滚下来。 “请问,为什么,你觉得我这种不负责任的妈,会生龙凤胎这么可怕这么小言这么玛丽苏的生物?”华练问。 “因为盘古遗族,都是一男一女,比如你和房东大人。哦不,我突然觉得你们俩算是龙凤胎?”玉卮故意捧脸。 “不至于!何至于!”华练彻底从胡床上跳起来,“我们虽然都有盘古血脉,但是我们出生的真的是俩物种啊!他是洪荒天神东皇太一,我可是烛龙啊!真的不是龙凤胎!什么玩意啊!这个锅我不背啊!你自己去找伏羲女娲啊!” “你不要激动。”玉卮摆摆手,“我就是随口问问,我总觉得你有什么事儿,特别大的事儿,瞒着我们,这么看,这件事情并不是你女儿。而且你女儿也不是我发现的,是澈之发现的。他毕竟是齐王。我们是在天启年间混的时候知道的。” “我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就该让你们不知道儿子生到什么地方,漫天的找,然后那时候就知道求我了。”华练悻悻然说道。 “我是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房东姐夫女儿的事情,但是我先警告你,这个孩子的确是不同寻常,我想她既不是一个纯粹的肉身,也并非是六合里面那个不靠谱的皇帝那种真正的继承了你们的精神的孩子。哦,虽然我觉得继承的是你们的精神病。”玉卮说到这里,眨眼想了想,露出了一个非常朱师傅的笑容来,“我只是希望,后面你别拿这个苦瓜闺女做文章,比如后面给我弄出来什么酒吞童子爱上她之类的,你又不是纪晓芙。” “我要是告诉酒吞,你把他比喻成殷梨亭,他会跟你玩命的。”华练说,“金蛇郎君还差不多。” “你千万不要告诉我你和酒吞还有个闺女我真的跟你玩命。”玉卮瞪眼。 “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我又不是有病!”华练尖叫抓脸。 “好了,那就到这里吧,反正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生了孩子也是白生,都只能自我安慰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想想南矣两口子,还不是一样。”玉卮叹气。 华练也跟着叹气:“是啊,所以真的,我们不如不生。” 两个当过妈但是又没有真的体会过什么叫做当妈的女人相顾无言。 厨房里这会儿有熟悉的画面,陈清平和朱师傅两人有条不紊地忙着,你切了我下锅,你蒸好了我浇汁,这种和谐是今昭许久没有见过的。她笑呵呵地站在门口,觉得什么迅猛昭什么黑粉涂佛龙卷风,都是小事。 能有此时眼下,岁月能如此静好,那么背负多少负重前行,都是值得的。 凉拌蒲公英,香椿炒鸡蛋,蒜薹肉丝儿和红豆薏仁粥和枣豆糕,这些家常的小菜,根据朱砂提供的消息,是朱慈烺,哦不,南琪,喜欢吃的。 这倒是果然和朱砂,哦不,崇祯的口味一模一样,喜欢家常风味,偏好苏州那种清淡微甜的风味。 于是不光是这几道家常,还有松鼠鳜鱼、碧螺虾仁、蜜汁火方、樱桃肉、莼菜银鱼汤、响油鳝糊、母油船鸭等等著名的苏帮菜。 今昭围观这会儿,试菜用的母油船鸭已经做好,那鸭型十分完整,红红亮亮,香气扑鼻。陈清平顺手递了筷子给她,朱师傅也莞尔一笑,很顺口地让她尝尝。 太岁十分感慨这份久违的习惯,夹起一筷子连皮带肉,只觉得鸭皮酱香微甜,浓郁肥嫩,鸭肉酥烂鲜美,饱满地含着内里馅料的滋味,皮肉里汤浓味醇,馅料丰富馝馞,能吃出来的就有芡实、糯米、白果、莲子、香菇、笋丁儿、火腿丁儿、五花肉等十来样。 “能吃出来这么些样,你也可以出师了呢。”朱师傅擦着手笑,把另外那只母油船鸭上了火。 “并不能好吗!我只会吃不会做啊!”今昭说道。 除了这些家常菜苏帮菜,老朱家祖宗地凤阳的瓤豆腐之类也赫然在座,还有诸如胭脂鹅掌这样的明代传统菜和燕京风味的宫廷菜。林林总总,一桌子放不下,只能摆在西跨院拉条儿出来摆在条桌上,当做自助餐。 自助餐也好。 今昭觉得朱慈烺和朱师傅玉卮三人见面,场面可能比较尴尬,自助餐这种没有固定位置的,热热闹闹地,还不必众目睽睽,里面加上朱砂参合一下,可能会让双方缓解不少的压力。 这么想着,她也卷起袖子,帮忙做果盘之类,忙忙碌碌一天,就到了约好的傍晚。 清平馆人物俱全,连利白萨宫韵白都在,甚至酒吞也不请自来,带来加贺金箔陈酿,杜宋燕螭莲香还有辽哥儿等熟人也赶来庆贺,一时间西跨院不得不扩大数倍,否则众人就只剩下立锥之地了。 今昭许久没见清平馆的人这么全,连吸血鬼赏金猎人杜兰都抱着脑袋和希腊时间之神蓝眼睛的美男子柯罗诺斯在聊天。 国外来的熟人里,今昭一眼就能认出时间之神两口子,因为容貌气质十分出众。利白萨虽然邪魅,可看习惯了也不觉得什么,倒是他那个王后,真的是美貌拔群,从来了以后似乎就没打算立刻利白萨的身边,一直含笑跟着,虽然今昭很怀疑,她到底能不能听懂利白萨那一口流利的,带着各种流行语和吐槽的中国话。 杜兰那个善舞长袖的不用说,拉斐尔也出现在这里就有点恐怖了,更恐怖的是,拉斐尔还把那个天真无邪的伊苏利尔带来了,伊苏利尔跟着利白萨说话,这还能学着好么?! 看完了国外,国内的老熟人比如朱橚什么的,也都来了。相反,今昭倒是没看见是个岁时十二族,也许是最近事情很多吧。 元梦泽倒是来了,不愧是社交型的人物,不过今昭怎么看怎么觉得,老元比起元梦泽,是没人家适合当世子的。 太岁倒是来了俩,还是目前在这边办事的谢九和炎黄。 这么几眼的功夫,烛龙一族的姬发也进来了,看着那擦了擦嘴的动作,估计是先去厨房吃了一通。 眼风扫过姬发,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姬发身后金逸的身上。 再度重生的金逸这个性格么……今昭对着金逸翻白眼,金逸全然不管,依旧对今昭抛媚眼,笑得十分荡漾。 今昭甚至看见了草薙朝颜和羽衣狐! 草薙朝颜还好说,今昭摇摇手打个招呼,可羽衣狐那副挂在华练身上,一副百合花开的样子,就有点不忍淬读了。 陈辉卿的脸色十分冰冷,今昭甚至怀疑下一秒钟,他老人家就会一记白光,把羽衣狐给KO了。 还真的人挺全的,黄家的老几位也在。 不愧是风神南乔的认亲大会,大家都没空手,不仅有各色礼物,还有不明就里以为是满月宴拿了金锁来的。 人真是齐,今昭看着新任连城城主赵勋正在和蔓蓝说着什么,然后老元就把蔓蓝给拉走了。 因为太过齐全,她甚至心生惶恐,恐怕这圆满之后就是一个淬不及防的结局。 “别担心,身为岁时十二族,时间如旅途,长而无终,我们能做的,就是任凭生命穿梭所有时间,静观其变,而后随时间漂泊,直到我们被选择,停泊。”炎黄站在今昭身后,看着谢九和元梦泽说着什么。 “旁观者么……”今昭点头。 炎黄一笑,用眼神示意一旁站着吃点心,一副糙丐模样的敬哥儿:“我们说起来还是比落凰这种,要幸运很多啊。” “噗,大哥你说的,我简直无法反驳。”今昭笑着看着炎黄。 炎黄拍了拍今昭的肩膀:“欢迎归队,幺妹。” 两个人相视一笑,而就在这个时候,朱砂的声音也响起来:“来迟了,诸位多多担待。” 朱砂跟着去门口迎接的老宋一起进来。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了朱砂和老宋身后那个少年。 那少年眉目俊雅,面如冠玉,一身书卷气,身形颀长,气质如春风拂面,令人见之则亲。 今昭想起当年第一眼看见朱师傅的时候,这活脱脱就是小了很多岁的朱师傅! “好,完全不像你。”青婀的嘀咕从身后传来,今昭差点想要笑出来,她转头去看玉卮,玉卮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眼神里波光闪闪,估计这会儿情绪十分复杂,十分,十分复杂。 一抬头那少年眸光之中光华清澈,开口声音温润:“朱家元子慈烺,见过,各位仙家。” 那是朱师傅的声音,却是玉卮寻常时候那揉不得沙子的清澈眼神,可是这样的眉目眼神,这样的气质声音,说出来的,却是这样的话。 今昭心里也是理解,一时半刻这就换了爹妈了,实在是难以接受。 可是朱慈烺的下一句话,更让人吃惊:“国破碎山河,今日之后,虽然烺力法微薄,但还是希望父亲和母亲大人指点一二,烺愿以平常医者身份,去救助因我朱家之故,辗转于战火之中的人。” “是想要当一个医生,去帮助那些因为战乱受伤得病的人么。那么多的人,你救得过来么?”老周声音清冷响起。 “能有一个,便救一个,孤,其实也只是自私地想要自己的心里好受一点罢了。”那少年低下头去。 老宋狠狠踩了老周一脚,让他闭嘴。 “好。那么吃过今日的认亲酒,我们一起去吧。”玉卮突然开口,她拉住了朱师傅的手。 朱师傅也莞尔一笑,笑得春风拂面,音色温润:“如此甚好。” 朱慈烺有些愕然地抬起头来,看着面前年轻得完全不像是为人父母的一对璧人。玉卮看着朱慈烺,微微撇嘴:“你以为,医术什么的,是那么容易教给你的么?要是为了这个再去调整时间,房东姐夫也不会放过我们一家三口的。还不如我们就一次去了,我一边教你。” “吃饭什么的,老爹我手艺也是不错的哦。”朱师傅微笑,还看了看朱砂,“魔君大人一起来吗?要是有人成魔了,你顺便拉一把?” 朱砂笑着摆手:“魔界事务繁多,我还答应华练帮她追杀黑风的事情,就免了吧。” 倒是朱慈烺,脸上表情一时间有点僵硬,可片刻之后,便不知道是想通什么,还是血缘到底可以战胜无数复杂的情绪,他展颜一笑,如珠如玉:“那便好极了。” 第四百三十五回得子此日弹冠庆,夜宴K歌添酒兴 吃多了。 今昭扶着桌子沿儿,觉得内心泪流满面。 眼前月色烛光夜明珠交相辉映,还有不知道谁显摆出来的魔法烟火一簇一簇地升空。这是个极其热闹的宴会,陈清平做了很多好吃的,大家喜欢吃的都有,所有的人都端着自己的盘子,穿梭在亲朋好友之中,选择自己喜欢的食物,大啖特啖。 觥筹交错,鸡犬皆食。 然后今昭就觉得自己吃多了,也喝多了。 “你还好吧。”陈清平端着一碗酸汤过来,这汤是用牛肉汤熬煮出来,撇去了牛油,只留清煮,再加了荷叶、麦芽、神曲、山楂、花生、苹果、梨、冰糖和白醋,在煮成略微黏稠,酸甜味道十分突出的消食汤。 “男神你越来越贴心了我觉得今儿大家都吃多了。”今昭打了一个饱嗝。 陈清平把汤递在她的手里,然后又去分汤,那汤锅旁,朱慈烺也带着笑容,在听着朱师傅不知道讲什么东西。 “有人来唱歌吗!”青婀那边正在调试麦克风。 “喂喂拉斐尔你不要想不开啊我可完全不想听你唱歌啊喂!”利白萨的声音几乎是失声痛哭的。 “利维坦王你不要抓着我啊我就是去上厕所而已!”拉斐尔无奈地把利白萨扯开。 “要不然我们来比赛吧,就那种随机跳出来什么歌,唱不出来的,就随机抽取一张纸条,按照上面的做就可以了啊。”华练扯过一张纸巾,唰唰写了一句“唱不出来要跳大腿舞哦”。 “这个好玩!”老宋立刻相应。 今昭有点怜悯地看了看陈清平,她自己还好说,怎么也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好青年,可是陈清平,平时又不怎么听歌,能唱出来才是见鬼。 可惜,就算太岁自己,内心也有一种暗搓搓的想要看出陈清平的热闹的冲动,所以很快加入了起哄一党。倒是朱师傅笑着说:“我们怎么也要尊老敬贤,就按照年龄来吧。谁年纪最大啊。” “单纯从出生来说必定是房东大人啊!”蔓蓝举手。 东皇太一,东者指代方向,皇代表尊贵,太一,就算太初元始天下第一的意思啊。 众人都停了手里吃瓜吃瓜子吃橘子吃爆米花之类的动作,看着陈辉卿。 “老大,你给个话,你要是都不玩,那可就完不成了啊。”老周咧开一个坏笑,正在掰开手里的香瓜。 陈辉卿没什么表情地走上前,十分随意地按了一下播放键,大概是他看着太面无表情,导致今昭又想起最初见到他的样子,那个时候,天真的太岁还以为这个俊美出尘的男人,嗯,是个高冷来着。 “……谁知道是个傻白甜这人生真是玄幻。”今昭嘀咕了一句。 “啊,还是首英文歌,这个我真的没有听过。”青婀转头看了看鬼王姬,“你听过没?” “好像是……五分钱乐队的?”鬼王姬也不是很确定。 歌词部分已经开始,只是出人意料的是,陈辉卿他,他没有找到调。 东皇大人的嗓音当然是很不错,发音也很漂亮,不愧是带有国际范儿时常满天飞去开会的人,可是这歌让他唱的怎么就和伴奏差了一个调,就连今昭这样的厚道人都忍俊不禁。 不过副歌开始,他老人家到底是找着调了,唱的也正常了起来,这么听下去,这首歌的歌词,还是有点苦情的——“Just one chance/Just one breath/Just in case there's just one left/‘Cause you know/You know you know/That I love you/I have loved you all along/And I miss you/Been far away for far too long……” 再多一次机会,再尚存一息,以防万一,空留一人; 因为你懂,你知,你明了。 我爱你。 我一直爱着你。 我失去你,在天边海角,时间尽头。 这么简单的歌词,今昭也能听得十分清楚,这歌词作为今儿的开场曲,有点太悲了。 可惜这么苦情的一首歌,歌词也这么悲剧,陈辉卿却因为不算太熟悉,唱的有点磕磕绊绊的,也就只有副歌部分稍微好一点点。更丧失的是,不知道是他老人家的发音问题还是音响效果太次,那句“and I miss you”里面的“miss”总是会被唱成“made”。 “这不就成了……我做了你?”鬼王姬已经无法直视这个污力满点的口误。 “我想起来了,这是阿姐之前,在杭州的时候,手机铃声……”玉卮眯起眼睛,“铃声就只有副歌反复唱,估计他也就是这一段熟悉。” 不过这种磕磕绊绊的唱法配上陈辉卿的脸和声音以及身份,娱乐群众的效果确实不错,天音族的宫韵白看着表情心脏病都要犯了一样,周宋元三个伙计则是紧紧捂住嘴就怕笑出声来。 今昭也笑着摇头,果然人无完人,不过要是能长那种脸,音痴什么的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嘛! 好容易等陈辉卿微妙地唱完,太岁和西王母四姝开始期待到底谁是第二老的。一扭头今昭看见华练坐在那边,不但没有笑得撒手人寰,眼神还有点发怔。 “第二老的还真不是华练,华练是蛰伏了很久之后,作为烛龙出生的。”朱师傅笑笑解释,“所以第二老的就是我哦。” “噗——”玉卮一口茶水喷出来,然后若无其事拿手帕擦了擦嘴,“我是知道,你老牛吃嫩草,只是没有想到,你竟然老到这个地步!” 朱师傅哈哈笑着,上去也随便按了一下,出来的却是一首张信哲的老歌《爱如潮水》,老得全场大概除了外国人,别人都会唱。 “这首歌现在想有点污,怎么办我的脑子也不太好了。”今昭和鬼王姬面面相觑 因为太熟悉这首歌,对朱师傅的唱功大家也心知肚明,因此这首歌不过就是在副歌部分的时候大家跟玉卮起哄了一下,可惜玉卮现在越来越像朱师傅,甚至变本加厉,一扫眼风表达出“你们这些小表砸等下放学别走”的意思以后,大家就闭嘴,就该酸汤鱼的酸汤鱼,麻辣面的麻辣面了。 第三老的是利维坦王利白萨,他倒是点到了KTV经典曲目《离歌》,作为一个在中国混了好几年,连“滚犊子”都会骂的外国人,这首歌他驾轻就熟,表现的十分到位,音域广阔,音色黯哑性感,如果没有唱完以后补的那句“这歌适合我前妻唱”,就十分完美,不会挨锤了。 第四人在姬发和炎黄之间很是犹豫了一番,两人都不能算出谁更老一些,干脆选择了合唱,跳出来一首更加不能直视的歌《明明很爱你》。 两个阳气糊脸的纯爷们在一起唱这首歌,那画面太美无人敢看。 “不行了,我觉得原来就算是要腐,也是要看对象的。”宅腐双修的青婀捂着心口,“这俩人这种,简直瞎了眼。” 第五个是一对儿,希腊的时间之神两口子,两人同样点了合唱,而且是脍炙人口的迪士尼名曲,动画片《风中奇缘》的主题曲《A whole new world》。 第六个人是拉斐尔,他颇为幸运,点出一首法文歌《玫瑰人生》,唱得满堂彩,假如没有几个闲杂人等拿着手鼓沙锤跟着跳就更好了。并且唱完以后拉斐尔表示,请放过伊苏利尔吧。 这个大家都觉得可以有,搓把伊苏利尔这种至纯的天使,实在是大家都下不去手。 接下来就是黄夫人,她老人家非常不幸地点到了著名的KTV神曲《嗨歌》,那么端庄温柔带着点儿腹黑的女性唱这首歌——好吧,太岁觉得,如果不是黄夫人唱,大家绝对会拿手里的瓜往上面丢。 而后就是酒吞童子,他双手一摊:“我认输。” 大家伸着脖子看着酒吞在刚才放香瓜的盆里摸纸条,那些纸条尽管都不算过分,可也是大家齐心协力开脑洞写出来的,包括拿大顶吃面条这种纯体力的劳动和计算一道极其复杂冗长的数学题这种纯脑力劳动。 酒吞拿出来一张纸条。 草薙朝颜伸着脖子过去看,然后一笑:“这个太便宜我们大人了。纸条上写着,拿到这张纸条的人,可以去亲吻任何他想要亲吻的人。” 全场静默。 这张纸条的内容其实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在座各位都是道上混迹多年的人,就算是利白萨抽到了,就算利白萨想要趁机占个便宜,哪怕是去亲玉卮,也最多不过是一个额吻。 任何人都懂得这种场合会尽量开心地玩,但不会玩的太过。 估计只有一个人的行为预料不到,那就是酒吞。 众人齐齐看着华练。 华练没什么表情,坐在那里吃哈密瓜。 酒吞一笑,朝着华练走过去。 众人表情精彩,充满期待。 华练依旧十分淡定地吃着瓜,完全一副“无关吃瓜群众”的模样。 酒吞伸出手,揪住了那人的衣领,一口吻下去,然后在对方发飙之前迅速放开,舔了舔嘴唇,挑衅地看着华练。 华练顺手就把没吃完的瓜往他身上丢,眼睛里嗖嗖往外冒着杀气。 “玩不起的游戏,你就不要玩啊。”酒吞看着华练,笑得春花秋月何时了。 华练手指间噼里啪啦开始闪着蓝紫电光。 酒吞大笑着斟了一杯酒,对华练遥遥一敬。 被酒吞亲了的陈辉卿拉住了华练的手,用平淡的谈论天气的口吻安慰华练:“没事,他的吻技没有我的好。” “……” 迷之寂静。 “哈哈哈哈哈!”华练大笑起来,揽着陈辉卿的肩膀坐下来,在陈辉卿一头雾水的表情里挥挥手,恢复了常态,“是啊我也料到了。”她看着酒吞,“你这个人,做事情是一定务必让我恨死你的,从这一点来说亲他的确效果更好。嘛,没有对比就没有肯定,有了你的对比以后,会显得我的技术更佳哦。好了,该谁了?我来压轴吧!说起来,陈清平,你这个初号机也该唱了吧,不要躲在太岁身后哦。” 第四百三十六回近时歌舞旧时情,看取肺量谁重轻 众人刚刚被酒吞亲了陈辉卿这种天雷砸了脸,这会儿看着陈清平走上前去准备唱歌,更是满腔卧槽。 燕螭掐着自己的大腿对金逸说:“我说,今儿可没白来啊,简直开了眼界啊!城会玩儿啊!” 金逸一笑,搭住莲香的肩膀:“可是有点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思呢。” 莲香扭着金逸的耳朵:“你就不能盼点儿好?!” 说话间陈清平已经点好了歌,前奏,不得不说,特别熟。 今昭和西王母家五朵金花相互看看,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那极其富有节奏的前奏过后,陈清平想了想,还是视死如归地开了口:“她总是,只留下电话号码,从不肯,让我送她回家。听说你也曾经爱上过她,也曾经无法自拔……” “啊哈哈哈哈哈哈!” 各种哼哼哈嘿之类的笑声此起彼伏,今昭笑得滚在蔓蓝怀里眼泪都出来了,老宋和老元还特别欠地拿着沙锤,站在陈清平旁边,一边跟着唱,一边舞动沙锤。 “别说,清平唱歌有点咬字不太好,这点还挺像的草蜢的啊。”朱师傅一边笑一边中肯地评价。 “不行了《家有仙妻》啊,仙妻采访一下你现在的心情好吗?”青婀握手成拳放在了今昭的嘴巴前。 “闭嘴啊哈哈哈哈哈你不也是仙妻嘛啊哈哈哈。”今昭笑得腹肌都要出来了。 “——当你我,不小心,又想起她,就在记忆里,画一个叉。”陈清平那边还在很认真地唱。 今昭突然就不笑了。 不过,想了想,她还是释然地又笑了起来。 有什么关系呢,那个人,已经被他的记忆,画了一个叉。 “你说你,学不会假装潇洒~”前排的群众们已经跟着合唱了起来,倒是宫韵白笑着若有所思,对卫玠说:“老卫,这歌,还真有点宿命的味道啊。” 卫玠微笑着抚弄着腰间的玉佩:“所谓的随机,就是命运啊。” “这么看初号机的命也不错呢。”宫韵白说。 卫玠点头:“只是,就看华练会点到什么歌了。” 宫韵白的笑容一僵。 “喂喂!小白该你了啊。”利白萨喊着。 宫韵白翻了一个白眼,走到点唱机前面选了一首。 众人,尤其是女将们,都十分期待天音族开嗓,毕竟宫韵白不是普通唱歌好听的人,而是出身于天地之间的自然音律,唱出来的也必定是天籁之音——“不是我一定是听错了吧男神怎么可以唱这种歌!”西王母家几个声控掀了桌子。 “我轻轻的尝一口你说的爱我~”宫韵白本人似乎唱的还蛮开心。 老宋和老元的手鼓沙锤队伍又上线了。 “哈哈哈哈哈打死他们俩行吗!”华练指着两个人,还顺手推了一把老周,“快点你的CP都上去了你再不上要被老元抢走了啊!” “你妹啊谁是CP啊!”老周炸。 又唱过几个轮到老周,老元和老宋一边一个拿着鼓锤:“来吧兄弟,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老周白了两人一眼,点开,愣了一下:“是信乐团的。” “那还好吧,信乐团的歌……等等这个前奏不对啊喂!”青婀尔康手。 “哈哈哈哈哈诶——”华练笑得已经开始打嗝了,她勉强憋着气把脸埋在了陈辉卿的衣服里,笑得全身发抖。 老周冷眼看着漫长的飞禽走兽,十分淡定开口: “是谁说的漂亮女生没大脑,只懂得爱美和傻笑,你看你说话的表情多么的骄傲,难道不怕我say sorry get out,是谁开始先出招,没什么大不了,见招拆招才重要,要爱就不要跑。” “爱情三十六计,就像一场游戏,我要自己掌握遥控器。” “爱情三十六计,要随时保持美丽,才能得分不被判出局。” “不行了啊哈哈哈哈我觉得这也算是老周的角色歌了啊。”鬼王姬按着自己的心口,“我简直笑得胸疼哈哈哈哈哈。” “嗯嗯乳摇福利点赞!”神荼在一旁插话。 “从这首来看,老周和师父的攻受就决定了呢。”玉卮笑的很满意。 说话间时间已经来到西王母几个徒弟出生的时间段,玉卮点到一首《骑士精神》,唱完以后意味深长地看着朱师傅,鬼王姬点头:“嗯,骑士们。嗯。骑士们。骑士。们。” 朱师傅和儿子朱慈烺并肩站着,笑而不语。 接着就是青婀,运气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点到的是花儿乐队的《穷开心》,唱完半首趁着间奏青婀猛喝一口水:“卧槽大老师的歌真的不是人唱的我觉得舌头都快被我自己咬下去了。” “快唱吧你你的舌头留给黄少卿!”鬼王姬伸脚踹她。 接下来的鬼王姬也因为念叨青婀自打了脸,点到一首同样节奏快歌词复杂语速拔群的粤语歌《难念的经》。 蔓蓝运气倒是不错,点到一首最没有难度也缺乏嘲笑的梗的《宁夏》,趁着这首歌的功夫,众人倒是得了空去上了厕所。 唱完了几朵花儿,又唱了几根草,时间差不多也来到了卫玠的时代。 众望所归的卫男神一登场,姑娘们就拿着彩球沙锤呜呜祖拉之类开启了脑残粉模式,卫玠莞尔一笑,颇有自信地按了一首歌。 前奏响起,全场的女性就炸了。 “快点!谁和他的时代前后差不多!赶紧去合唱!”华练声嘶力竭地喊。 然后大家就把羽衣狐推上去了。 魏晋风流掷果盈车的卫玠,和倾国倾城惑乱众生的羽衣狐,男神与女神,合唱一首凄美的《广岛之恋》,清平馆的脑洞组们都觉得新世界的大门打开了。 唱完以后卫玠很有礼貌地称赞羽衣狐嗓音漂亮,羽衣狐则妩媚一笑,微微扬起下巴,伸出一根手指在卫玠肩头一划:“电话号码,要告诉我呦。” “我说,跟羽衣狐在一起,她是什么人都能变得对吧?”今昭问青婀。 青婀猛点头:“这太划算了,要不是我结婚了我都想弯了。” 鬼王姬目光深深看着两人:“羽衣狐最擅长扮演的人可是阿姐。” “卧槽这一首歌让我吃了两个CP!”蔓蓝跪了。 紧接着,唐以后组开始粉墨登场,古今中外包括《美少女战士》的主题曲都被点到唱了一遍——元梦泽唱得还挺好听! 老元唱完了一首《暗示》以后,老周弯了弯嘴角。 老宋唱了著名的《可惜不是你》,话筒终于放到了今昭手里。 从出生的年岁来看,今昭的确是最小的。 太岁搓搓手很期待也很紧张地按下了那个选歌按钮。 前奏响起,姐妹们都露出惊喜的表情,老宋干脆拍手喊出来:“这首歌好啊!”华练也十分玩味地一笑:“小太岁的命还真的是开了挂的金手指啊。” 今昭定了定神,回头看了看众人,又看了看陈清平,在这么多大神面前唱歌,她还是有点紧张。 “昭啊!好好唱别紧张!你唱完就剩华练了!万一她点了《好汉歌》咱们就一起出去倒垃圾!”老宋还在呼喊乱喊。 “咦这个歌叫什么来着!”老元拍大腿。 “全世界的猪都死光了——”老周看着老元。 “哈?”老元一头雾水。 “《至少还有你》。”老周把后半句说完。 “昭啊!加油!”老宋挥动沙锤。 今昭对老宋笑笑。 老宋可是清平馆里,她第一个熟起来的人呢。 虽然,她第一个遇见的人,是陈清平。 今昭深吸一口气,开口:“我怕来不及,我要抱着你……” “我们好不容易,我们身不由己。” “我怕时间太快,不够将你看仔细。” “我怕时间太慢,日夜担心失去你。” “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永不分离。” “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 “而你在这里,只是生命的奇迹。” “也许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记,就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 “你掌心的……勺子,我总记得在哪里,在,锅里。” 今昭擅自篡改歌词,唱完嫣然一笑,那是非常非常温暖甜美的一笑,让这个容貌气质都非常寻常的姑娘,有了那种得到幸福的人才有的光芒,那种幸福之神眷顾的痕迹。 陈清平也笑了,顺手拿起旁边水果捞里的勺子,对今昭晃了晃,抿着嘴:“嗯,在这里。” “卧槽我是不是瞎了,头儿这表情,是娇羞么。”老宋揉眼睛。 “你没瞎,不,我们一起瞎吧。”老元捂眼睛。 “好了你们闭嘴吧大杀器还没唱呢。”老周扬了扬下巴。 “呀啦~风头都被你这个坏孩子给抢走了,那我来唱个《倍儿爽》好了。”华练接过今昭递过来的话题,随意地一按。 是众人并不熟悉的一首歌,至少,传唱度不高。 “不对,我在B站听到虐梗的时候,经常有这首歌,这首歌里全是玻璃渣。”青婀皱紧眉头。 “啊,这俩人倒是挺有默契的,都是英文歌。”利白萨扬起眉毛,“没事,我来给你们小声同声传译一下吧。” “得了吧,你那个汉语水平,还能有美感么。我来。”宫韵白横了利白萨一眼,“那可是我的发小。” 略带忧伤的前奏过后,华练清了清嗓子,开腔,与此同时,宫韵白清冷澄澈的男音,也随时如诗如画地吟诵。 “I’ve seen the world,Done it all,Had my cake now.” “尘世喧嚣,看尽繁华,我心已老。” “Diamonds,brilliant,And Bel Air now.” “纸醉金迷,如云烟过。” “Hot summer nights,mid July,When you and I were forever wild.” “盛夏之夜,轻狂年少。” “The crazy days,city lights,The way you'd play with me like a child.” “乱世攘攘,灯红酒绿,你我肆意张扬,宛若孩童。” “Will you still love me,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你可还会爱我,当我美貌不再,青春已老。” “Will you still love me,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你可还会爱我,当我一无所有,千疮百孔。” “I know you will,I know you will,I know that you will,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beautiful?” “我知你会,我知道你会的,我知你必定,当我美貌不再,青春已老,你会爱我,一如往昔。” “I've seen the world,lit it up,As my stage now.” “冷眼尘世,凤冠霞帔,粉墨登场。” “Channeling angels in the new age now.” “角色变幻,时光流转。” “Hot summer days,rock'n'roll,The way you play for me at your show.” “盛夏白昼,歌舞升平,你为我盛装登场。” “And all the ways I got to know,Your pretty face and electric soul.” “你姿容绝美,灵魂辉光,我永志不忘。” “Will you still love me,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你可还会爱我,当我美貌不再,青春已老。” “Will you still love me,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你可还会爱我,当我一无所有,千疮百孔。” “I know you will,I know you will,I know that you will.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beautiful?” “我知你会,我知道你会的,我知你必定,当我美貌不再,青春已老,你会爱我,一如往昔。” “Dear Lord,when I get to heaven,Please let me bring my man.” “神啊,当我魂归天国,请允许我与他一起。” “When he comes tell me that you'll let him in.” “当他来至,请允他同行。” “Father tell me if you can.” “神啊,请你垂恩。” “Oh that grace,oh that body,Oh that face makes me wanna party.” “他风度出尘,姿容俊雅,令我心沉沦。” “He's my sun,he makes me shine like diamonds.” “他是我的太阳,他像钻石一样许我辉光闪耀。” 一曲毕,众人无声。 宫韵白惊愕地看着华练,他到了后来,完全是仿佛被某种力量牵引着一样,一字一句译出这首歌的歌词之意,直到最后一句,仿佛完成了某种可怕的仪式,或者念完了什么惊人的咒语,宫韵白只觉得仿佛有海啸如怒龙敲在他的心头,他忍不住就那么喉头一甜,涌出了一口血。 “小宫!”华练一把扶住宫韵白,表情悲恸,“我唱歌就这么好听,好听得你都吐血了吗!” 宫韵白抬起头,眸色深深,看着华练。 第四百三十七回枕上清风午梦残,华练东望海漫漫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棂。蛐蛐儿,叫声声,好比那琴弦儿声。” 一个女人的歌声,响彻在寂静的星空之下。 “我的宝贝,闭上眼睛,棺椁轻摆动。” “我的宝贝,请闭上眼睛,睡在梦中,睡在梦中。” 那女人的歌声温柔,嗓音甜美,双手捧着几块儿红色的,或者白色的宝石,一只耳朵流着血,坐在一片白骨之中。 鲜血染红了她手里的宝石。 鲜血顺着她曼妙的线条,流到了那些白骨之上。 突然,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那女人抬起头来,望着某个方向,极浓的黑眼圈和极惨白的脸色并不能掩去她的美貌,相反,对比出了她猩红色,似乎刚刚亲吻过鲜血的嘴唇。 “嘘——”那女人一根食指按在猩红嘴唇上,微微一笑。 她拍了拍怀里的孩子。 她的怀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孩子。 模样可爱,粉雕玉琢的婴儿,撅起小嘴似乎在睡觉,可那女人沾着血的手抚摸过孩子的脸颊,那孩子突然就醒来了,一双眼睛缓缓睁开,一只瞳仁是赤血色,而另一只瞳仁则是银白色。 那婴儿也诡异地一笑,那张脸令人感觉到熟悉,那应当是…… 华练猛地睁开眼。 眼前是一片灿烂的星夜,一道银河九天垂下丝绦来,哪里还有什么满是血的女人和什么诡异的婴儿。 那婴儿…… 华练皱起眉头,那也的确是诡异了一点。 因为婴儿长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嫩小圆团的脸,配上成人化的,深目高鼻的五官,华练的眉眼,那么冲人一笑,别说是华练自己,就算是拉一个淡定的,比如朱师傅,又或者拉一个没心没肺的,比如姬发,都会吓一大跳。 华练揉了揉眼睛,抓了一把发梢,想要去把身旁的陈辉卿骚扰起来,可当她抓着发梢探向身旁那人的口鼻的时候,却惊愕地发现,那人并不是陈辉卿。 那人一头乌发,姿容端丽,睡梦之中嘴角也是微微翘起,天然一副微笑的模样,令人觉得他为人温和体贴,心存良善。 良善? 华练心中有些怅然。 先不提贺兰敏之做过的事情,只说酒吞是如何为妖的。 他血洗一城好女,剜骨做磬,致使冤魂不散,饿鬼遍野,于是酒吞童子的恶名便在岛国扩散开来,成了于百变莫测的羽衣狐,聪明强悍的土蜘蛛并列的日本三大妖之一。 华练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野草草屑。 竟然做梦了呢,而且,做了那样诡异的噩梦之后被惊醒,醒来依旧是一个梦。 尽管不知道这梦是谁设计的,要把她陷在这里,但不得不说,刚才的婴儿噩梦很有创意,眼下这个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的野X后画面,也很有几分趣致。 不知道这梦里面见了血会怎样。 华练起身,在腰上一摸,随意幻化出一柄长剑,咔嚓一声,顺着姬晋的脖子就扎进去了。鲜血顿时喷溅四射,兜头盖脸地洒在华练的脸上,那血是极烫的,可是飞溅在华练脸上的却没有丝毫作用,反而是那些喷在姬晋自己身上的,迅速将姬晋的衣服皮肉消融掉。 姬晋伸出一只白骨森森的手来,抓住了华练的脚腕:“那时候,你为什么不来。那么久,你都没有来找我。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华练听到这句话,看着姬晋的白骨之手,和已经有一半变成白骨的诡异脸庞,若有所悟一般地哦了一声,然后回答:“因为我是我,你是你,我们从来都只能自救而已。”华练蹲下来,摸着姬晋那边白骨的脸,“如果非要有个字来形容的话,那就是,命。” “我不甘心!” 华练低头看着自己的心口,姬晋吼着不甘心之类,把那只白骨的手,插入了她的心窝。 又是个梦啊。 华练揉了揉心口,刚才那个感觉还真的挺真实的,如果时光倒流,她回到她不该回去的某个时候,可能姬晋还真的会这么一问,可能她这么回答以后,还会被姬晋这么捅一刀。 啊,这就像是《复仇者联盟》里面演的那样嘛,洛基专业捅肾,冬兵专业接盾,黑寡妇和鹰眼总是相互家暴,都是套路,套路啦。 眼下这第三个梦境,也是套路。 华练坐在布置得颇为复古的一间闺房里,一边梳头,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这个自己,她是记得的,这是陈夙蕙。 这个生于民国,并没有什么异能的女人,是华练最为喜欢的自己。 这妞儿全靠自己的本事在魔都立足啊! 且不论生意难做,但说因为商业利益,竞争对手派出来的杀手打手,就明里暗里折腾了这陈夙蕙多少次了。这是一个睡觉都会在裙袍里藏着枪发髻里藏着小刀片的女人! 华练摘下别在发髻上的发卡,这发卡稍微用点儿巧劲儿,就是一把四折的尖锐小刀,光是小刀恐怕杀伤力还不足够,但刀身里还有氰化物,另外还可以弹出南美土著人最爱的一种有毒植物的汁液,前者令人瞬间毙命,后者则是眨眼就致盲。 “姐。” 房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华练叹了一口气。 那是陈夙珩。 第二代。 陈辉卿说过,他曾经遇见过第二代的某一个身份,那是个少爷,在学馆里教书,后来死于一场看似是意外的蓄意报复,完全是躺着也中枪的节奏。而后他大概是转世投胎或者是因水复生之类的,总之,第二代就是陈夙珩。 陈夙蕙的弟弟。 她的弟弟。 这完全是一个笑话,一直以来致力于将这第几代赶出这个宇宙的华练,居然还有个弟弟是第二代! 华练每次想到这里,都觉得也许这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人或者什么力量的刻意安排,让她能够以不那么残忍冷酷地立场去看待这些“外星人”。 是的,正因为陈夙珩,华练才能平静地看待这件事情,了解到,即便是那些更高次元里的生物,也和她们一样,有好有坏,有的好奇理智,有的丧心病狂。 “进来吧。”华练叹气。 当时要是时间充足,要是她没有变成普通人陈夙蕙,那么也许可以考虑和陈夙珩联手或者别的什么,总不至于就此将他驱逐。 也不知道这人现在在宇宙的哪个旮旯里漂着呢。 “你看这条航线,海盗活动突然很频繁。”陈夙珩拿来一叠业务报告,指着一条经过马达加斯加的航线,“这不太合理,这附近的环境不好,不适合停泊,也没有正式的口岸。突然出现这么的海盗袭击——” “你怀疑是内讧,英国这个船公司有内奸,专门针对我们的业务。”华练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里面的猫腻了。 “是的。”陈夙珩拿起华练的口红,或者说,拿起陈夙蕙的口红,在这份报告附注的地图上画了几个地方,“范围在这里,想想,这些地方归属的那个势力。” “呦,法国人。”华练咧嘴一笑。这些地方,都是法国的殖民地啊。 “总之,你下来,我们见见船公司的人再说。”陈夙珩对华练道。 华练饶有兴味地跟着陈夙珩下楼,她觉得这个梦境细腻真实,可比刚才姬晋捅肾那个好多了,但是不知道陈夙珩后面会弄出来什么猫腻。 餐厅里,船公司来的那人恰好也是法国人。 恰逢午时,没道理不留人家吃饭,因此华练也吩咐厨房,做一些法国风味来。 寻常的迷迭香红酒小羊排之类,以华练吃惯陈清平手艺的口味来看,都实在很寻常,无非是仗着小羊排委实鲜嫩,才有点可吃之处。一道黄羊乳炖的鸡肉,汤的味道虽然有些腥膻,不过微微甜的味道和浓郁的乳脂感,也给这道汤加分不少。 倒是那道鹅肝,对方赞不绝口,华练吃了吃,也觉得很能拿得出手。 铺了松露的鹅肝,带着法国南方蒜那种辛辣里有点甜的奇特味道,奶油和黄油打碎成泥,与蒜和香草做成浇汁,浇在松露鹅肝上。 那鹅肝本来就是先烤过的,未曾冷却,便铺了松露,松露着热则散发出迷人香气来,再包裹锡纸猛而迅速地燎过一遍,松露就变成仿佛鹅肝的外衣一样的质地,拥有极其类似鹅肝的口感,两种特殊的食材混合在一起,味道完全不同,但口感却都跟巧克力一样,滑腻丝绒,是最能令人满足的搭配。 “这是什么品种的肝脏?”那法国客人问。 华练刀叉未停,切着鹅肝,沾着浇汁,听了这话微微一笑:“有意思,你问我,难道你自己不知道?”说着,很没有礼貌地拿着叉子,指了指那法国人。 法国人顺着华练刀叉指着的方向,低头一看,自己的心口开了一个大洞! “啊,啊!”那法国人吓得动都不会动了,张着手只管叫。 华练转向陈夙珩。 陈夙珩没有吃,但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表现,他只是看着那个法国人,而后感觉到华练的视线,突然猛地掀翻桌子,俯身一把抓过华练的衣领,迅速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华练挑眉,然后一点儿怜惜也没有,把法国客人拎起来,将他没吃完的鹅肝,或者说,他自己的肝脏,倒在了他的嘴里:“不管怎么说,我想你可能轻易不会放我走,但至少下次,安排一个愉快点的地方,多些美男子,好吃的,风景也一定要漂亮,记住了吗?” 那法国客人一瞬间变成了一摊白骨。 华练笑着看着陈夙珩,突然张开手将他抱住,低喃着:“我会把你找回来的,如果那个时候,那我就去找你,你要等着姐姐把你找回来哦。” 陈夙珩的眼中突然流出眼泪,他的双臂剧烈地颤抖,似乎他在控制自己的动作,但却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 一把餐刀插入了华练的咽喉。 华练歪着头笑:“不要紧的,是你,要比是别人好。我欠你,我还你。还有,谢谢你。” 第四百三十八回一梦恩仇无消息,千年宿命劳梦魂 朔风寒烈,阴云满布天际。 雪花纷飞,染目光所及,如同梅花雪海。 站在这样苍茫的雪景平原之中,人并不会有什么豪迈之感,相反,独立雪茫处,只能让人觉得天地洪炉,万物刍狗,一切为寒灰,肝胆皆冰雪。 只凭当时年少气盛,一腔风流热血,恐怕无事不能抛却,要不然,如何能渡过这寒荒之时,隆冬之日? 华练觉得这个梦,不管是谁弄的,都太槽蛋了。 就算是让她重回过去,也不要是这么靠前的过去啊。 这时候她刚刚“出生”,连“烛龙”都不是! 华练呆滞地坐在茫茫大雪之中,准确地说,她不是坐,而是单纯的地存在于这里,存在于山川河流之中,无处不在。 盘古经络血脉化作支撑起这个世界的山川河流,那些山川河流孕育了文明最开始的种子。 华练最初,就是那些经络血脉聚集而成的,空间,她代表着这世界里有尽的空间和无尽的沧海桑田。 这个时候的华练,连个名字都没有,更别提什么思想,智力,因为这个时候,太早了。 在她的记忆里,这种时候的她,心思茫然混沌,想要冲出来,做点什么的劲儿,大概持续了一两个朝代?三四个朝代? 华练百无聊赖地看着大雪将整个世界染成银白色,看着一个满脸欣喜的男子,在双手托天状高喊:“太好了!来年春天,又会有好收成了!” “……但是也会有很多人冻死啊傻缺大哥……”华练十分无语。 那男人穿着兽皮衣服,双手挥动手里的斧子之类的兵器,下半身奇怪地没有腿脚,取而代之的,是两条龙一样的生物。 尽管长得英武不凡,非常惹眼,可是这种造型就搁在八荒界,也会把人吓个半死啊喂! 华练觉得这个眼睛比星空里的星星还闪亮的男人,十分眼熟。然而令人觉得奇怪的是,她怎么也想不出来,这男人是谁。 到底是谁呢。 华练很努力地想着,她的记忆力很好,尤其擅长记住人。 这么星光璀璨的人,没有道理见过却记不住,尤其还是个英武硬朗走黄少卿那个路子的美男子。 怎么会不知道是谁呢? 华练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思绪渐渐沉淀,人也陷入了放空的状态,只是木然地看着那个男人,让自己的潜意识发作。 黑色的裂缝,大地干涸,灼热的空气,如针刺一般的龙卷风。 那奇异的魔魅的裂缝,里面似乎是一片黑死宇宙,全然没有光。 世界要被撕裂了,世界要被吞没了。 有个人转头笑了笑,对另一个人说:“要好好照顾他们啊。” 另一个人凄厉地喊着,她也凄厉地喊着: “太衍——” 对哦。 这个家伙,是烛龙一族的老大,那个后来化身为太行山,阻止了那次天地裂变的太衍。 他用自己,堵住了那个裂缝,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记得他了。 那么多人,就像是害怕想起这样的罪孽一般,集体将他忘记了。 人们潜意识之中残存的良知,让人们把这座山命名为,太行山。 原本处在太行山位置的这条大河,已经被那裂缝完全吞没,连着河道附近的村庄,部落,神祇,妖魔,甚至那个也非常灿烂,擅长制造织物和工具的年轻王朝,全部吞没。 所以叫做太行山,太衍,没有了水,没有了河。 “今年也不要忘记及时下雨啊!”眼前的太衍还未以身填海,只是快活地朝着天空之上喊着。 天空之中传来脆灵灵的女音,带着几分娇嗔无奈:“知道了!” 华练默然地看着未来会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大英雄,然后,被所有人完全忘记的烛龙太衍。 那云中的声音,是哪位神祇?是否是太衍的爱人? 这些事情,不知道是因为发生的太久,还是她不愿意再去回想那份悲惨了,她竟然都遗忘了。 因为什么来着,那条裂缝出现了,世界要崩溃了,太衍变成山脉将那道巨大的裂缝缝补起来,所有的人,除了盘古血脉的华练还能在潜意识里找到太衍,都把太衍遗忘了。 遗忘得十分彻底,连以烛龙首领自居的姬发,都不记得为什么大家叫他二哥,而不是大哥。 华练还依稀记得太衍临“去”前曾经对最小的“九妹”她说:“总有什么事情,是值得这样去做的,这是一种不能控制的冲动和直觉。到了那个时候,若有一天,你也遇见了这样的情况,你会明白的。” 啊……乌鸦嘴。 华练擦了擦眼睛,看着那个年轻的太衍还在一副范进中举状,在大雪地里跑来跑去。 她在心里默默记下来,要去找陈辉卿好好说道说道,也许同为盘古后裔,陈辉卿还能记得。 她要把太衍的故事,传颂出去,要让世人知道,有一个人牺牲了自己强大永恒的生命去拯救过这个世界,却因为什么未知的妖异,大家都不记得,连传说也没有留下来过。 这是不行的。 华练努力擦着越来越多的,怎么擦,也擦不掉的眼泪。 太衍在临死前,对姬发说:“你要好好照顾他们啊。” 华练透过水雾,看见这个又变得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世界,这真是个残酷的世界,离开了任何一个人,多么强大卓越的人,都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所有人最终,连痕迹都不会有过。 之后,混沌之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华练看见自己终于有了形体。 一条,呃,好大一条似蛇非蛇,似龙非龙,全身牛B闪闪仿佛有钻石鳞片一般的,生物啊。 华练很久没有使用过这个“钻石之躯”,这么大,这么脆弱,她不太适应地趴在一条河道边,再次诅咒那个引发她这个梦境的人。 这尼玛也太晒了! 然后,有个大大咧咧的声音问:“哎呀!这是哪里的烛龙出壳了?” 华练抬起头,看见了姬发。 对哦,她就是这么直接遇见姬发的,这个二货把她当做是刚“孵化”的烛龙捡走了。 华练想起这件事情来,这是那个被吞噬的“王朝”之后的事情,已经是“殷商”的时代了呢。 然后就是烛龙的部族里,她就莫名其妙地被其它的烛龙当做最小的妹妹养了起来。那些日日夜夜,与烛龙们一起修行,与烛龙们一同起居坐卧,一起玩耍,一起得到姬发的教导,一起看着日升月落,暗香疏影,她那个时候真的不知道,原来她并不是烛龙的。 姬发是个尽职尽责的老大哥,尽管大家都莫名其妙地,主动叫他二哥。 那个时候她和哥哥姐姐们争辩,姬发被叫做二哥,是因为排行第二,可是哥哥姐姐们总是说,根本没有老大,所以这个二哥,是因为他很二。 那个时候,她就应该发现,只有她自己的记得太衍,别人都忘掉了。 作为年幼的烛龙,日子是非常清淡愉快的。 烛龙并没有什么特定的修行方式,他们生而强大,呼云唤雨,具有一定程度上的时间和空间的双重法术。这些都不需要练习,因为天生就会。 唯一需要练习的,就是尽量多听,多看,多远行。 因此烛龙一族居无定所。一行人由姬发带着,东游西荡,去过极北地区,见过那亘古不化的冰雪,那夜空之中变幻莫测的极光;也去过赤道附近,那奇妙的炎热的丛林里,有许多现在已经完全灭绝的生物,那个时候的赤道,比现在热无数倍,鲜少有人类出没,却是人鱼们的天堂,那温暖的海水,孕育了海之帝国的文明;他们当然也看过中原地区的野象,那些庞大自由的动物,一旦被人类抓住,就会被驯养成为战争机器和礼仪神兽,背负着沉重的青铜器,沿着朝天之路,缓缓前行; 还有,还有那西边金子如星沙流动的繁华古国,那些美轮美奂的金器在一次次战火里不断被深埋地下;那金发碧眼的白民之人,尚还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还有海外遮蔽在云雾之中的巨大岛屿,上面的宫阙繁华如梦。 他们甚至穿行于时光之中,见过裸足的螺祖捻丝织布,也见过孪生的伏羲和女娲,携手并肩看着日出。 这样游山玩水,东走西顾的日子,华练都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她可以离开群体,被允许独自闯荡的时候,就听说选择在尘世修行的姬发“死去”了。 那个二呵呵的二哥,在尘世成为国君,然后征兵伐讨,操劳国事,留下幼子贤妻,英年早逝。她躲在周的宫阙里,看着他掩面哭泣的妻子,和茫然无措的儿子,她偷偷给了那个孩子一个鸡蛋,那是一种神鸟的蛋,吃过之后,强身健体。那个孩子,会活的久一点的。 华练挑着眉,这种梦境里旁观者一般的记忆回溯,她倒是并不讨厌,相反,看着那个时候的自己吓傻了一样跑出去寻找姬发,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 再然后,再然后就是…… 华练坐在一旁,看着坐在自己不远处的湖边,被刚刚脱离尘世身份复又成为烛龙二哥姬发骂了一顿的,三观蛋碎眼睛放空的,过去的自己。 ——烛龙的存在,就是有朝一日,当谁也无法抵抗的灾厄来临之时,拿去填坑的石头。而且,烛龙的自带天赋技能就是,一旦填坑,就会被人遗忘了。 烛阴之龙,以自体之躯,照亮天地方寸。 说白了,就是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等烧得什么都不剩,就连存在的痕迹,也会被抹去了。 姬发就是这么说的。他之所以要成为一个人类的君主,就是因为有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有一些不得不放逐的人,那是他的责任。只是他的运气很好,事态并没有那么严重,所以他只是“英年早逝”而已。 可是,如果是这种存在,如果是专门为了弥补漏洞,而特地诞生出来的万能胶,那为什么要让烛龙一族具有情感,拥有或者美好,或者温馨的回忆? 为什么还要让烛龙一族自带这种只要牺牲,就会被所有人遗忘的技能? 难道活在别人的记忆里,以这种记忆和传说的方式存在下去,都不行么。 所以,对哦,是这样的。 华练叹了一口气,坐在地上。 就是因为这样,大家才会忘记太衍。 也许这种遗忘,也只有盘古后裔能稍微抵抗,在潜意识里偷偷记住吧。其余的人,无一例外,包括姬发在内,都彻彻底底不记得。 简直就是自杀式免疫细胞嘛。 华练记起来,被姬发科普了这件事情以后,那个时候的自己是很崩溃的。 那个时候的自己,深深相信着,自己也是烛龙,也会面对这样的宿命,成为一根蜡烛。 她伤心、崩溃、怨愤、茫然。 她在她的心中呐喊,正如往昔的岁月里面对那些美景轶闻,她在她的心中赞叹一般。 那应当是不会有人听到的声音,就像是少女偷偷锁上的日记本。 就在这个时候,那湖水之中,微微起了波澜。 是的,这个时候,就是这个时候,他来了。 华练也跟着当年的九幽,一起看着那湖面。 第四百三十九回菱叶萦波荷花饼,荷花深处美人涌 青山,碧水,澄湖如镜。 那镜面微微起了波澜,一圈圈的涟漪荡漾开去,有一个人突然冒出头来,双手拂去脸上湿漉漉的头发,露出一张水淋淋的,陌生的脸庞。 阳光遍洒,照得他脸上的湖水也泛着淡淡的金光,他仿佛对她很熟悉似,用一种温柔亲切的目光看着她。 他的轮廓与她一样深邃,桃花重瓣勾勒出脉脉眉眼,深目高鼻之下,一双嘴唇,天然带着一种妩媚的弧度。 比起她自己来,他有几分天然的艳丽,偏偏他的样子又非常天真懵懂,仿佛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一般。 就仿佛是,他听见了她心里的呼喊,顺流而下,来到了她身边。一瞬间,她觉得,她曾经记录过的那些龟甲玉片,他仿佛都看过。 即便是知道了事情的结局,知道了这是一段不太健康的恋爱,可是,旁观者华练还是觉得,那个时候的这家伙,真的是秒杀级的。 不,那个时候的这家伙,那种天真懵懂,那种聆听着她内心的样子,那种亲切,那种温柔,都不是假装的。 那个时候的他,真的是那样子。 这么多年她的审美还是没怎么变,喜欢这种出尘脱俗,天人照雪的类型。 哪怕是如此不妆而艳的眉目,此时的他看上去,也有一股不容于世的清纯。 华练一手托腮,看着自己的记忆之中,那个刚刚从六合来到这边的世界的人,缓慢地游到了九幽的面前,抬起一张脸,眼神澄澈地看着九幽问:“你为何如此难过?” 就这么一句话就载进去了还真的是初恋年轻呢。 华练看着已经相恋的自己和那个人,一起在华都之中潜入宫城偷喝王公大臣们的酒,也一起在偏远村庄里用一首歌换来一位村野少女做的香喷喷的荷叶饼。 那些软软的饼儿做的很粗糙,但天然带着食材的香气,包裹在荷叶之中,那家伙很认真地地打开包裹,一点点揭开一张饼,递给那个时候的自己。 这一瞬间,华练几乎看不下去,不得不转过头来。 从那个六合,来到这个八荒,他是一个新鲜人,她却没有教给他什么好东西。那时候的她心里头被烛龙的命运和出生的意义搅得内心翻江倒海,所以那个时候的她太过肆意张扬,太过辛辣锋锐,太较真,太坚持,太喜欢不留余地。 为什么当年那么美好的一个人,没有能够在最好的时间里,遇见一个更好的自己?如果是那样的话,是不是这一切都会有一个不一样的模样? 华练叹了一口气,放眼看着那个时候的两人,身后蔓延开去的命运的故事线,真是猜到了这个开头却没有猜到结局。 华练低头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襟,再抬起头来,已经是那一剑穿心了。 比起姬晋和那五百个童男童女,那个时候的九幽,更崩溃于三观遭到姬晋的背叛吧——自己深爱的人,竟然是如此冷酷无情,践踏幼小无辜的生命。 这种仿佛被背叛的感觉,更令人窒息。 可姬晋这个家伙,是只知道被捅了一剑,却没有想过自己做了什么,也没有体会到当时的九幽那种天塌地陷的心情。 不过作为被捅肾的人,不思考这么高大上这么圣母的东西,也是没所谓的。 九幽那一剑,同样也粉碎里姬晋心里的某种固守的东西。 所以,那个时候的九幽说过:“姬晋,你杀了很多人,我为他们而杀了你,我们都是杀人者,所以,如果你要恨,就来向我报复吧。” 少女啊,他后来真的来报复了啊。 华练无力地蹲在一旁,看着不眠不休,行尸走肉一样,不断行走,不知道往哪里走,又不肯停歇的九幽。 后来仿佛是一口气走到了昆仑山附近来着。 华练扶额,这种过去,其实旁观看着,也有点羞耻普雷啊。 而且,还是自投罗网普雷。 那些家伙,正愁没有借口夺走自己超然的力量,但因为一直难以找到她,又畏惧九幽和姬晋那种联合的力量,现在姬晋“死”了,九幽又自己来到了昆仑山的天地阵法之中,自投罗网而不自知,于是他们行动了,将她的力量夺走了一半,将她囚禁在了昆仑山。 那个时候的九幽,没有任何反抗,因为她被愧疚悲伤愤怒茫然等等复杂情绪占据了满心,她甚至是全然接受这种“惩罚”的,因为她需要这惩罚,来让自己觉得好过一点。 “真年轻啊。让别人的囚禁来满足自己的愧疚感。”华练看着站在飞琼面前的九幽。那时候的九幽可完全不知道,她的力量,就被封印在这个大师姐的体内呢。 更不会预料到,飞琼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以后,竟然还能理所应当地占为己有,甚至当失主找上门的时候,还觉得自己是被害者,并且因此魔化。 真是云上九野的女子学校培养出来的三观堪忧的奇葩啊。 简直是天地都亏欠了她。 要说起来,比起飞琼这种小小不然的恨意,华练觉得不管是太衍还是姬晋,都更有理由变成毁天灭地的大魔头才对。不过,前者高尚而勇敢,为了世界自我牺牲,后者虽然抽风,却从来没有想过干掉这个世界。 飞琼魔化以后,华练也被更严格地看管起来,为了这个,西王母甚至开始扩张,希望那些千丝万缕的同窗之谊,可以在将来什么时候,捆住自己。 华练不得不承认,西王母这一步棋下得很好。 就算是现在,她已经完全恢复了最初的九幽的力量,但她也不能够袖手旁观了,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她要在意的人,要在意的东西。她还要看着她可爱的妹妹们都获得幸福,看着几个傲娇的师弟们都可以找到新的恋人,看着朋友们举杯相庆,看着她所爱的那个男人,能平静而丰富地生活下去。 哪怕没有自己。 然后的梦境,就是超级无聊的昆仑山修行生涯,好像连这个梦境的召唤者都受不了这种无聊,直接快进了。 接下来是华练经历的第一个唐朝,没有清平馆,没有贺兰敏之,旖旎华丽地在游山玩水之中渡过,然后是风雅趣致的宋朝,她在尘世间和一些寻常人学煮茶学酿酒学怎么分辨一份美味的新鲜。 然后,然后就是明朝了。 华练心中一紧,即便是这个时候,多少次了,她也能感觉到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就要猛烈的突破皮骨。 弘治年间,她以一个宫中女官的身份,在大明帝国的最高权力中心混迹,成为了皇后的闺蜜,撺掇皇后去杭州祈福,然后遇见了生命里另一个男人。 另一个能被她放在心上的男人。 只是这一次,幸而不是劫难,而是一种赐福。 不过…… 华练一笑,双手插兜,很有兴致地看着女官的华练和和尚的陈辉卿在枫林小溪旁翻身成云,覆身化雨。 “不过对于我来说是赐福,对你可能就是劫难了。”华练站在一旁,看着起身盯着自己的陈辉卿。 对于时间之神,盘古之心来说,隔着时空也好,隔着梦境也罢,能看见华练在围观,这并不稀奇,但稀奇的是,这个陈辉卿黑化了。 “你要丢下我吗?”陈辉卿冷着脸看着华练。 “我从未把你捡起来,何来丢下你之说?”华练摊手,“如果你觉得你被丢下了,那是因为你没有跟上我。” “你招惹我,又打算丢弃我。”陈辉卿表情冰寒,一双眼睛里带着几分怨毒,甚至嘴角还勾着一抹自嘲的笑容。 “啊,虽然黑化很萌没有错,但是这个台词太糟糕了,太狗血了,你是看了多少于妈妈啊。”华练扶额。 “闭嘴!”那陈辉卿断喝一声,双手握着一付白光刀刃。 “喂喂还是二刀流啊!纯溪你的脑洞太大了啊!”华练一边大喊,一边躲着那刀光,这里并不是什么平常的境况,就算是梦境,也不会是一般的梦境,华练绝对不想被这个陈辉卿给干掉。 “如果你只是躲,会被我干掉啊。”那个陈辉卿说。 “这个身手,你想什么呢?我要是这么柔弱,汉朝末年就死在师父的魔鬼训练营了。”华练一边躲一边说。 “可是就算是这样,也是他的模样,你也不舍得杀掉吧。那你还能怎么办呢。”那个陈辉卿说。 “纯溪,你先用那个恶心的姨妈血的梦来提示我,又攻击我对陈夙珩、酒吞童子和陈辉卿的心灵弱点,是有什么特别的打算吗?我觉得你设计的剧情,含义颇深啊。”华练突然握住了陈辉卿的手腕。 “只是为了杀了你罢了,杀不死,让你疯掉也很好,这里已经是梦境深处,你死在这里,就不那么容易清醒过来了。”那个陈辉卿突然手腕一折,刀刃切向了华练的咽喉。 噗呲—— 鲜血飞溅。 那个陈辉卿不敢相信地,一脸震惊,看着自己被咬出来的喉管,已经被华练撕扯掉的一块儿血肉,还有汩汩流出的血。 “我可没说,只要是那张脸,就算是敌人变得,也会心软啊。”华练擦了擦嘴上的血,咧嘴一笑,“而且你知道么,有的时候我真的恨他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把他一口一口吃到肚子里才好呢。我倒是要感谢你帮我圆梦啊,多谢你梦想导师。” 那陈辉卿似乎很震惊,但还是慢慢平复下来,变回了惨白脸色,猩红嘴唇的纯溪。 “最后这个梦,做的很漂亮,先用我自己的记忆,让我稍微放心,降低警惕,然后变成陈辉卿,想要一击而中。如果对手不是我这种人,你可能真的会得逞的啊。不过,我觉得你不会那么无聊,专门来我梦里嘚瑟,说吧,你想要什么,你想做什么?”华练看着纯溪。 纯溪伸出一根手指,按在了自己的嘴唇上:“嘘——” 华练也果然就微笑着,没有再开口。 纯溪怀里又出现了一个婴儿,她抱着那个婴儿摇啊摇啊,然后,语气温柔:“你有几个孩子?有儿子吗?有,女儿吗?” 华练一愣,旋即,她眯起眼睛,吐出两个字:“有趣。” 第四百四十回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 “朝颜生花藤,百转千回绕钓瓶,但求人之水。” 他站在长草蔓蔓,藤花纷纷的夜色里,细嗅着井口轱辘上爬着的白色小花。 “心中念一人,见泽流萤火,疑是己身梦游魂。” 围着湿漉漉冒着寒气的井口,些许萤火虫流光飞舞,有些仿佛是贪慕着那清冽的酒香,竟然飞到了酒壶旁,飞到了那滑落下颌,落入锁骨的酒线附近。 他对这些小虫子倒是宽容得很,笑着挥挥手,顺便揩去落在他的脸颊脖子上的血迹。 那血迹滴滴答答,从他的下颌,到锁骨,衣襟,腰带,木屐,地面,沿着一条曲曲弯弯的线,在十来米之外停下了。 十来米之外,是一具尸首。 那尸首是个女子,梳着坠马髻,一袭红衣黑裙,瞧着有几分蜜色胡姬的韵致,只是一双轮廓深邃的眼睛瞪得很大,不能瞑目似地。 那是个很美的女人,令人见之难忘,那颗漂亮的头颅,孤零零地滚在一旁,其余的四肢躯干,也无一不是四处散落,画出满地血色图案来。 若是此时此刻,再有一人,再有一个八荒界之中,有些声名地位的人在此,必定会吓得尖叫起来——“这不是华练!” 一桶水被打上来,萤火虫绕着那小桶飞来飞去,星星点点的光芒里,酒吞童子缓慢地脱掉他血红衣衫,微微一笑,提起那只桶,让冰凉的井水将他从头到脚淋个透,井水顺着头发滑落在他的脸上,他伸手蹭着下巴,似乎想要擦掉鲜血飞溅而来的温柔触感。 “喂,我不知道这个梦境,你是怎么勾出来把我放进来的,但是明显你用那个女人来当我的敌人,只能是送分啊。”酒吞看着不远处又款款走来的另一个华练,咧嘴一笑,“你知道么,我可是最想杀了她啊。能让我做梦杀她一百次,我也很满足哦,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酒吞把酒壶挂在腰上,迎着新的敌人走了过去。 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多少个。 酒吞又重复了一边在井口打水洗血的动作,擦了擦脸,呷了一口酒,等着可能会有的下一波“华练攻击”。 然后,果然又有一个人来了。 那是个瞧着还很有几分孩子气的少女,一袭彩衣,坠着叮叮当当的铃铛儿,编着一头花里胡哨插珠别玉的小辫儿,每一步都仿佛带着一种舞蹈的韵律,就好像她很快乐,好快乐,所以一边走一边哼着歌儿。 一瞬间,酒吞就想起了另一个画面。 同样是一身彩衣,同样是叮叮当当的铃铛儿,可那个时候的她,素这一头长发,双臂抱膝,呆呆地坐在湖边。 那时候,他在水里游着,恨不得立刻就游过去,因为他一直以来,都只听到过她快乐的声音,却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悲伤的声音。 她没有哭,她在哭。 他破开水面,终于看见了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他天真地想,只要他拼尽全部的力气,总能让她重新快乐起来的。 他也的确做到了。 那时丝履折浅草,攀花陌上依,朝起骑竹马,暮归弄青梅。 只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不知道,有些感情,正因为太过激烈而纯粹,太过澎湃而用力,太过至尽至情,反而为神所妒,天理难容。 “连九幽都出来了。”酒吞一笑,在自己的手腕上摸了摸,而后拔出一把白骨森森的刀刃来,舔了舔上面的血,看着九幽,微微一笑。 “太好了,连古早的记忆,都可以痛痛快快地杀一遍了。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真的要感谢你,好痛快!”说着,酒吞拿着那柄白骨森森的刀,挥舞着迎上了那彩衣少女。 一如他记忆之中,那时候他峨冠博带,正满心欢喜地看着跑向他的九幽,却不知,她跑到他面前,只问了一句:“童男童女,是不是你做的!” 他茫然,彼时贵族待奴婢贱民如猪狗,人命尚且不如耕牛,五百个童男童女,于他眼中,不过是一些小猪崽子而已,可他却忘记了,九幽是个爱惜生命的人,尤其她受到烛龙的教养,认为人皆有灵识,生而平等,皆是一命。更何况,那时候的九幽,奉行食杀之律,若为果腹,宰杀牛羊是为正理,但若为祭祀,哪怕是祭祀,她都不愿意看到鲜血横流。 所以,别说是童男童女,便哪怕真的是小猪崽子,被他坑杀了五百只,她也是要怒的。 “真是天真得伪善。”酒吞舔了舔嘴唇,那上面沾着刚刚刺破那彩衣少女的咽喉,喷溅出来的血水。 那彩衣少女颓然落地,死不瞑目。 “其实,我一直想看看,你到底有多少红豆。”酒吞俯下身,划开彩衣少女的大腿,这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看见她相思无限,还是根本没有。 所以想了想,他又起身,只是看了看那被他划破的伤口,转身走了。 走过长草湖泊,那是他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湖泊;走过青铜大墓,那是他第一次跟着她冒险,去体验她曾经写过的那些快意恩仇的生活;走过无尽的金沙与绿洲,看见那些用金子做成的营帐,那是在后来的岁月里,会被埋葬的奢侈;走过碣石沧海,通天之路,那也会随着时间而最终堵塞,天地永隔。 他甚至看见了处心积虑要报仇雪恨的,过去的自己,终于在漫长的蛰伏里投胎成人,那妖冶的贺兰敏之,最终被她驱逐。 他看见在群妖环肆,饿鬼哭号的日本,被驱逐的他尚且弱小,艰难地躲闪和生存,不管是姬晋和贺兰敏之,那份贵族的骄傲都被碾为齑粉。 然后他到底是“那边”的生灵,具有“这边”的妖魔鬼怪,不能理解的力量,他很快就成为了最强大的妖鬼,因为好酒而貌美,被称为酒吞童子。 然后,他杀了一城之女,因为她们每一个都说爱他,所以他要看看她们身体里的是否有足够的相思豆来印证真心。 “嘛~其实一城,也只有一条街,两排房子,几十个女子而已。谁叫这里是小国寡民呢。区区百人的斗殴,便唤作战役。一城之女,呵呵,死在我手里的人命,可真不如那些权贵们手里的多。”酒吞悠闲地坐在墙头,看着一地血泊,看着过去的自己站在血泊之中低喃:“全都在骗人……” “是啊,大多数人爱的都是容色,还能有几人,因为你做错了事痛彻心扉,拔刀相向呢。”现在的酒吞笑眯眯地看着过去的自己,“只可惜,这样的我也恨。” “既然你明白,你为什么还要恨我?”身着金红袄子,宝蓝综裙,戴着一个小叶银冠的女人抬头问。 那是明代的华练。 酒吞手里转着那边白骨刀刃:“因为,我觉得恨比较痛快。” 爱有多宽容,恨就可以多狭隘。 比起陈辉卿那种单细胞动物般地圣人,他还是觉得小人比较痛快。 “可你不该用这种方法,先引来蚩绝,又开启了魔门。”华练指着那黑色的罅隙,那罅隙距离京城极近,“你可知道多少人因为这一场爆炸丧了命!” “咦?”酒吞皱眉看着那罅隙。 这可不是他做的法阵打开的魔门。 难道是之前没有留意到的地方? “你又这么做了!让无辜的人为你而死!”华练大叫着。 酒吞不耐烦地挥挥手:“换个台词再来,当年九幽也不是抓着这件事情的。” 那明朝的华练一愣。 酒吞凝眸看着那罅隙,半晌,转头看着华练:“不管你是谁,最好尽快现身,让我出去,不然,你就会见识到,一个影子,可以做到多少事情。” 华练不再吭声,华练也不再是华练,而变成了一个陌生的漂亮女人,皮肤惨白,猩红嘴唇。 “纯溪?”酒吞在华练那边见到过这个魔化了以后大杀四方的狐妖的画像。 “是我。”纯溪回答。 酒吞淡淡地看着她,面含微笑:“那你最好快点让我出去。” 纯溪看着酒吞,沉默半晌,给酒吞让开了一条路。 她不敢招惹这样的人,因为他一无所有,所以无所顾忌,他甚至连这个世界存在与否,都不会在意。 无欲则刚,这样的人没有破绽,不能与之为敌。 酒吞走了几步,突然转过头来,对纯溪说:“你大可以放手去做,反正你一定会失败的,不过别担心,我会让你瞑目的。” 纯溪的脸上突然露出极其惊恐的表情,仿佛被窥见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一般。 酒吞大笑着离开,一边笑一边说:“你这个想法和做法,还真的是稚嫩。” 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华练的脸,笑得风情万种,妩媚非常。 酒吞咧嘴一笑,笑得鬼气森森:“我说过,不要再用这张脸。” 羽衣狐玉藻从善如流变了回来,跪坐在床褥旁:“刚才已经问过那边,果然陷入纯溪的梦魇的,不只主上一人。” “哦?”酒吞起身。 羽衣狐玉藻嗯了一声,正色道:“而且,作为涂佛的上司,您已经正式地,被大理寺列为嫌疑犯,就连之前的黑色龙卷风,也因为您在明代有前科,所以算在了您的头上。” “哦?你又怎么知道,不是我做的?”酒吞歪头问。 羽衣狐一笑:“因为没意义。” 酒吞也回以比羽衣狐更妩媚冶艳的一笑:“可惜不见得。” 羽衣狐看着酒吞,最终,她不想去猜测酒吞笑容里到底有什么含义,也不打算追究酒吞到底做没做,而是恭境地低头:“无论如何,下一步要怎么做,请主上吩咐。” “我想想,草薙朝颜要过生日了,想来大概会请客。我要你变成草薙朝颜,去接近那个沐今昭。”酒吞用手指敲着下巴。 羽衣狐认真地听着:“接近到什么程度。” “能有多近,就有多近,最好是能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么近。”酒吞的笑容变大。 羽衣狐领命起身,嫣然一笑:“这个好说。” “别小看了那个厨子,我倒是觉得,你办不成这件事情的,但你一定要让真正的草薙朝颜看见你做了什么,我要的,是草薙朝颜的记忆,以及,打草惊蛇。如果这个草薙朝颜是无辜的,那么必定有个人是不无辜的。” “你说这么多我听不懂了呢。” 第四百四十一回才吃贝烩杂色饭,又看红日起扶桑 今天是草薙朝颜和草薙朝华的生日,两人虽然相差一岁,但是日子是完全一样的。作为遣唐使,朝颜今年的生日不能吃到家宴,朝华从使馆那边送外卖回来便提议,不如来清平馆聚一聚,他来做饭,大家尝尝看。 清平馆现任的幕后BOSS老周也觉得这边最近人口流失比较严重,有点儿事情大家聚聚热闹一下也是好事,便欣然应允。 一大早,朝华就到了清平馆,要跟老宋一起去采买,也拜托蔓蓝开了库房,看一看有什么合用的东西。陈清平在一旁看着朝华计划菜单,觉得很有几分好奇,因为朝华设定的是妈妈的味道,那必定是日本的家常菜谱。说起来,众人还真的不太熟悉,日本人的家常菜到底是什么样子。 “说起来,草薙家因为一直是起居非常复古的,所以饮食方面,也是清淡的古风,一般来说,传统的食材采用得比较多……”朝华一边对陈清平解释,一边刨着柴鱼花,“所以略微调制过的淡味增柴鱼花粥是经常出现在早餐桌子上的。” “……这个名字听上去真有点迷之味觉。”今昭生长在帝都,对海鲜本来就不算特别行,一听到大米粥加了柴鱼花还要放白味增,就直觉可能要狗带。 作为资深打下手看热闹一族,太岁还是很有眼力见儿地帮朝华拿递东西。一转身看见草薙朝颜也找了过来,笑着点点头。 “哇!是味增酱扇贝啊!”朝颜看着做好的配菜,十分惊喜。 今昭看着朝颜那张因为许久不见的美味而露出难得的天真孩子气的脸,到底是松了一口气。 华练百般调查,把草薙朝颜祖宗十八代的交际网络和奇闻偶遇都翻出来一个遍,也没有发现草薙朝颜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最终大姐头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草薙朝颜也就只是长得像今昭而已,他是清白的。 准确地说,草薙朝颜比今昭大,应该今昭长得像他才对。 剔除了裙边杂肠的扇贝,圆白饱满,上面涂着一点点味增酱,撒了细细的葱末儿和野鸭菜,味增酱涂出来的酱色和扇贝的白衬着蔬菜的绿,颜色十分开胃。 香菇和舞茸、芝麻、木鱼花捏的杂色饭团摆在旁边,那种素淡的颜色在配菜扇贝的映衬下,显得明快了几分。 盐烧秋刀鱼是便宜的食材做出来的家常菜,菜丝三文鱼薄片也是会精明算计的主妇买来的三文鱼边角的博切片,用白萝卜丝,生菜丝,卷心菜丝,胡萝卜丝,海带丝等切丝的配菜,用酱油、味淋和盐搅拌,巧妙地掩饰了三文鱼剔骨肉之类不那么上档次的造型。 今昭看着朝华做的这些菜,如果这就是朝颜最喜欢的,记忆之中母亲的味道,那还真的没什么可说的。草薙家本来也不是那种豪奢之辈,据说老家主还会自己种白萝卜。这种天生的日本舌头,能把这些今昭觉得可能有点腥,鱼和贝类太多的菜谱,当做是神明般的美味,这只能说明草薙朝颜是土生土长的草薙家的人。 朝颜的生日谈不上宴席,不过亲友们坐在一起,吃吃家常菜,赏一赏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季节的西跨院的樱花,也是非常惬意的事情。 今昭喝了点儿酒吞带来的金箔酒,为了能喝到那点儿金箔,导致多喝了两杯,头重脚轻,满头大汗,起身去洗澡醒酒。 洗着头发,今昭觉得薄荷味道的洗发水,凉丝丝的,神清气爽了不少。她一边洗一边在思考,华练在这种比较微妙的时候,还同意这个草薙朝颜来清平馆过生日,是不是还有什么深意。 正想着,她突然感觉到,外面似乎有人进来。 东跨院因为枭光的事情,关了一阵子,再开的时候,加了利白萨的法阵,按说应该固若金汤,每个人的房间,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来的。 能进来,说明两件事情,第一,这个人有点特殊的本事,第二,这个人就是来赴宴的几个客人之一。 今昭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酒吞,她不敢轻易怀疑自己的直觉,直接抓了衣服,也不管身上头发还湿着,胡乱套在身上,接着猛地开门,才一出卫生间,就看见了一个人转过拐角,向着这边快步走来。 草薙朝颜。 今昭看了看前后左右,前面是草薙朝颜,左右是小走廊的墙壁,她立刻转身走进浴室,把浴室门关上了。 那草薙朝颜似乎没有看见今昭刚才开门出来,而是站在浴室门口,敲了敲门,语气急促:“今昭,快点出来,出事了!” 今昭想起刚才看见的草薙朝颜,那闲庭信步的样子,基本上是不信的。 华练还没喝高呢,能出什么事儿,再说,出了事儿华练都解决不了,要靠战五渣的太岁? 今昭拿起洗手台上的玻璃牙杯之类的,两手拿满。 门锁动了动,而后,突然就脱落了。 今昭连忙把那些玻璃器皿,用尽全力,从窗户丢了出去,自己躲进了浴帘里。 按照草薙朝颜的性格,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掀开浴帘的。 如果这个草薙朝颜有问题,他就会掀开浴帘。 噼里啪啦摔碎了器皿的声音在窗外响起,与此同时,浴室的门也已经被推开。 “啊。”蔓蓝放下酒杯,“我听见东跨院有声音。” “是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酒吞插言。 “今昭在那边啊。”蔓蓝和老宋同时起身,可是俩人没有陈清平快,他老人家一眨眼已经出了月亮门。 “都去看看吧,声音这么响,小太岁可不是那种会随便摔东西的人。”华练以手托腮。 “你为何不去?”酒吞看着华练。 华练翻白眼:“因为,我闻到了狐狸味儿。” 刷拉—— 浴帘被大力拉开。 今昭眯起眼睛,盯着草薙朝颜,很有几分沉着地开口:“羽衣狐,你这是干什么?” “啊,对了,我都忘记了,是太岁啊,所以这种程度的变化是不行的。”草薙朝颜的语气突然转得妩媚。 “是华练姐让你怎么变的,还是酒吞童子让你这么变的?”今昭对羽衣狐也不敢放松,虽然华练看着是信她的,但是…… 这种直觉,还真的是很难说。 羽衣狐侧了侧脸,微微一笑:“好像有人来了,太岁,让你吃个亏,给我亲一口好不好?” 今昭一愣,连连摇手:“百合什么的我没有这个爱好……” 羽衣狐吃吃笑,听着那前前后后的几个脚步声,一把抓住了今昭的肩膀,照着肩膀就啃下去,呜呜地笑:“我也没有哦。” “但是大姐我觉得你有啊。”今昭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被她一口咬得生疼。 “那你觉得你的华练姐还能算个女人么?”羽衣狐咯咯笑。 今昭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倒吸一口冷气:“你……” 羽衣狐还在笑,可她的衣领子被什么人一把提起,今昭一抬头,看见一个两米高的纸偶拎起羽衣狐变得草薙朝颜,摔了出去。 草薙朝颜双手还结着式神的手势,陈清平扶起今昭来,看了看她身上湿漉漉的衣服,皱了皱眉。 今昭小声跟陈清平快速地说了一句:“有点内涵。” 陈清平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也很快判断出来,这里面还有点事儿,不过看今昭还挺镇定的,说明至少那个被丢出去的家伙,和今昭是认识的。 俩人正在眉来眼去,真正的草薙朝颜却已经追了过去,和那个假货斗了起来。 羽衣狐并不是吃素的,因此几个来回,并不擅长贴身作战,血少皮薄的法师系草薙朝颜就吃了亏,身上腿上俩血窟窿,一只眼睛也肿了。可到底是少年心性,被打得这么惨,还不依不饶的,非要跟羽衣狐死磕到底。 “卧槽这什么情况?”老宋一赶到顿时吓了一跳,俩草薙朝颜打得难解难分。 羽衣狐看见人越来越多,转头对今昭抛了一个媚眼,噗地一声,消失不见了。 “昭,这什么情况?”老宋看着今昭问。 今昭揪着身上湿漉漉的衣服,摇头叹气:“你别问我,我就知道刚才那个,是羽衣狐。” “她来干什么?”蔓蓝一脸纳闷。 倒是陈清平一脸风霜刀剑:“这个,就要问问华练了。” 陈清平生气了。 后果,也不能说多严重。 华练表示,羽衣狐自从压制她的稻穗姬倒台以后,在日本安居乐业,她们很久没联系了,也不知道羽衣狐这是要干什么。并且,她还发誓,这件事情她如果是说谎骗人,就让她追的所有的番都断更。 “如果她说她要是撒谎就天打五雷轰,我恐怕不信,但是断更么,既然这个誓这么毒,那应该是真的。”回来给老婆孩子拿换洗衣服的朱师傅摸着下巴。 “……为什么这话如此的无法反驳。”蔓蓝一边帮玉卮收拾药丸子一边说。 玉卮检查着在马云家订的那些装药丸子的小陶罐小瓷瓶,听了这话指了指客房:“我看你们不如怀疑酒吞童子。羽衣狐目前得势,与酒吞也有旧日瓜葛,草薙朝颜是副使。阿姐现在在房东大人眼皮底下,我觉得应该还是挺乖的。” “……这话也如此的无法反驳。”今昭和蔓蓝执手相看泪眼。 而不远处客房里,无法反驳地有旧瓜葛的两个人,正在对弈。 羽衣狐拿着一把团扇遮住半边脸,双眼笑得弯弯:“记忆什么的,我已经看过了哦,的确是清白的。这个副使节,没有问题。” 酒吞落下一字:“那有问题的,就该是别人了。” 羽衣狐笑意更浓:“但是你不是应该很开心么,草薙朝颜是清白的,说明华练大人,并没有骗你。” 酒吞看着棋局,挑眉一笑:“总归是要死在我手上的,她骗与不骗,其实也没有很大关系。” 第四百四十二回人生可叹老病走,自古报应有鬼手 乱! 一片碎江山,骨肉分两边! 乱! 凌乱旧宫阙,梦里人不还! 乱! 饿殍遍山野,神鬼不含丹! 乱!乱!乱! 这被撕扯的岁月,打碎的江山,倾倒的华厦,一尊跌破的琉璃盏,片儿也凑不齐全。 这样的乱世里,锦州城里的时情最凄惨,这是用兵的前哨,家国的门槛,打过了锦州,就算出了山海关。 大潮高涌,又决然褪却,下午两三点,露出一条通往海中仙山的通路来。 仙山不知有没有仙灵,有也是没要紧的,连庇护下的子民的老命都谋不住,子民也不给供奉,叫他不配称神仙。 倒是这一阵子,这仙山里住进来一对儿神医,男子风流儒雅,女子骨肉纤纤,带着一位十六七的如玉少年,号称是一家三口,退避战乱至此,一手好医术,妙手回天。 这年景之中,因战火而平地生怨,缺胳膊少腿都是等闲,有甚者为厉鬼诅咒,祖孙三代都要玩完,因此每次大潮露出这通天路的时候,都会有很多人进山去寻医问药。至于能不能见到那神医一家子,全看有没有缘。 沿着开凿好的山路进去,是寻常的香火之地,这样的地方不乏寺庙道观,这些年战火纷飞,也有不少渔民和城里来避祸的平民,一座不大的山头,倒是热热闹闹,一派市镇的风貌。 平日里的潮涌,是露不出那步行路的,只有每月两次,接触月之引力,引发两次大潮水,才会露出这条天路来,供人行走。平日里要来往这浪大风急的仙山,一要看有没有大船,二要看坐了小舢板有没有运道不翻。 大潮出天路的日子,也是山中集市的时候。 今儿虽然是大潮,虽然这天路也露了出来,可岸边这簇拥着两位锦衣人的随从犯了难,这条路看着很远,没有两个时辰根本走不完。而且这会儿路还没有露完全,就已经有不少人卷着裤管子上路了,一路上还有挑担子的捆着鸡鸭的推着半口猪的,情景极乱。 随从的头子回头看了看单人轿子,想了想里面的主子,叹了一口气。 一个机灵的忙使动腿儿拦了一个路人问:“可有能行的船用?” 那路人指了指吹得斗笠哗啦啦响的半空的风:“您瞧瞧,除非是龙船来,不然什么船压得住这样的风?”而后那路人又看了看这侍从的打扮,语气里小心翼翼藏了几分怨恨鄙夷,“瞧你不像是常走海路的,这海上可不是小湖小河,海龙王不认人的。” 那侍从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闹起来,忍了气回复禀告首领。 倒是那一直站在风里的锦衣人开口道:“罢了,就这样吧。你们仔细点,不要颠簸了。” 那些侍从没办法,也只好把那轿子抬起来。 天路通天,脚下艰难。 这条道完全是天然形成,自海床里供起来的一条石子路,石头子儿被潮水反复冲刷,日日夜夜,已有千万年,各个浑圆,滑不留手,那些来往的老百姓踩着编织的草鞋,还能勉强,这些穿皮着锦的可就惨了,尤其是那锦衣人的鞋子,先不说绣面,但是那牛皮拉的鞋底,踩在这石头上就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滑。 那些抬轿子的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就怕把轿子里的人给弄坏了。 这么艰难地一路慢慢走,走到小半,海水就快没了腰,这天儿已经快中秋,海水寒凉,尤其是下半身泡在水里,那滋味别提多难受。 锦衣人已经受不住,让一个侍从背了自己。抬轿子的更惨,生怕把轿子沾湿了,又怕看不见脚下的路,摔了滑了,每走一步,都要单人先动,确定放稳了脚,才能走,这样四个人一个一个地探过去,才能走一步——几乎是寸步难行。 “我说你们得快点,这天路只出两个时辰,夕阳西下之时,就是海出路没之际。”一个穿着麻衣,带着斗笠的青年文士说道。 “你个穷酸书生,能数嘴,就过来帮忙抬!”侍从首领很不高兴。 那青年文士微微抬起头,露出个淡淡笑容来,摇了摇头,轻身快步离去。 那侍从首领勃然大怒,就要生事端来,可他刚要拔腿去追,却感觉自己的腿沉重得像是打了无数的沙包,怎么也抬不起来。 “算了,不要生事,我们还有大任。”锦衣人说道。 那侍从首领想想自己主子的手段,不敢吭声,收了刀刃。 刀已入鞘,那腿上的沉重就奇迹般地消退了。 那侍从首领心里头惊惶,可却决计不敢说出口,只能满心惴惴地在寒凉的海水里漫漫往前摸。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得人心都麻木了,腰以下都拔凉拔凉没了知觉,才又踏上土地,眼见着这天路也就只有一小段了。 正是夕阳西下,锦衣人回首来时路,果然已经被海水淹没大半。 眼前的山中有炊烟灯光一一亮起,锦衣人叹了一口气,催促侍从们快步往前。 仙山之中果然是有许多人家的,瞧着那简陋的房舍,都是这几年临时拼凑起来的,好些人在这个时候担着一些海货在贩卖,还货郎米贩已经约好了借宿的人家,打算卖完最后一点货品就去吃饭。 路人告诉锦衣人一行,因为对岸的城中规矩森严,禁夜禁歌舞,所以大潮前后这两天因为天路还能蹚水过来,货郎们都是夜市也做生意的。更有些南边来的杂货在这边偷偷贩卖,谁家若是有个嫁娶,也愿意去夜市买一根精致点的铜簪。 那神医一家人虽然说住在山里,但却有几分神秘,有的人能找到,有的人找不到,也许正因为这份神出鬼没,才被叫做神医。只要在夜市尽头,进了山林里,若是看见一个带篱笆的院子,门口有一挂手工漂亮的小红灯笼坠着一个碧色玉牌,那边是了。 “怎地这神医不是个治病救人的,还弄这些玄虚!”侍从首领又累又一身海水,湿冷难耐,十分不悦。 那路人也是个耿直的性子,听了这话不乐意:“治病救人,也讲究个行善积德,若是恶人,没缘分不救也罢!” “你这个竹竿!一口胡话!爷爷我今儿就教训教训你!”说着,那侍从首领就拔出刀来。 “啊!有刀!是那边朝廷的人!”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句,这边看热闹的人都散了一个干净,连带着近前几个小贩都担着货筐跑了。 锦衣人脸色一沉。 侍从首领呲牙咧嘴,口里脏话不断。 轿子里传来一声哼,那锦衣人靠近了轿子,听着里面的人说话,半晌,皱了皱眉头道:“阿弟,不妥。这一趟,还是求医要紧。” 说完,沉着脸看着身边的侍卫,淡淡开口:“谁耽误了二爷的病,本……大爷就要谁的命。” 侍从们看着锦衣人,想想他轻飘飘喝着茶就下的那个命令,不由得抖了抖,一行人再也无人开腔。 锦衣人按照那路人的指点,一路沿着夜市往前走,走到尽头,果然见了一片山林,此时天已经擦擦黑,瞧不清林子里的境况。 那侍从首领犹豫片刻,道:“王……大爷,这会儿进去,恐怕里面有什么危险,不如明日清早进去?您和二爷金枝玉叶……” “……也好。”锦衣人点头,吩咐身边一个贴身的侍从,“你去张罗一个住处。” 这贴身的侍从,倒不是那种愣头愣脑只会逞强斗狠的傻犊子,找了一个距离这林子不远,但比旁人家有些距离的破屋子。这屋子里住着一个打渔为生的青壮和一个老寡妇,青壮是个哑巴,出一把好力气,老寡妇做些针线,母子两人并不是喜欢与人交际的人,但委实过的艰难,需要银钱。锦衣人一行人住在这里,只消得些许药丸,一点碎银子。 “明日要不要……”侍从首领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锦衣人皱眉:“无妨,这一路见到我们的人也不少了,挨个杀,却是杀不完的。” 侍从首领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来,语气里带着几分兴奋痛快:“大不了,就把这城也给……就跟那边一样……” 锦衣人看着侍从首领,目光沉沉:“休要胡来。此地关要之处,不比江南多得杀不完。若是没了壮丁,便会影响大业,你敢轻举妄动,本……大爷便先把你抹了。让你闭嘴。” 侍从首领顿时噤若寒蝉。 “好了,少废话,去张罗些吃食来!”锦衣人踹了那侍从首领一脚。 “是,是!”侍从首领屁滚尿流地跑了出去,提脚便踹向一个侍从,“你去给老子和爷们弄点儿吃得来!要有酒菜!要热的!” 没一会儿,那侍从便弄了些吃的回来,锦衣人一见,满眼的鱼虾,想要发作,可想想眼前的情况,也只能忍了。拿着一碗几个粗馒头,进了里屋。 里屋那已经铺好了簇新被褥的破土炕上,一个满面病容的人正在靠坐着,一身冷汗涔涔,虚弱地对锦衣人笑了笑。 “阿弟,你可觉得好些?”锦衣人问。 那病人摇了摇头,伸出腿,卷起裤管,露出一片皮肤。 那一段皮肤,从脚底到膝盖,都印着密密麻麻的黑红色的手印,那些手印有的大有的小,大的看着像是虬髯大汉的蒲扇手,小的甚至是早产不足的婴孩,最小的一个手印,也就半根拇指大小,说是婴儿都嫌大,根本就是胎儿的手印! 锦衣人深吸一口气,就算是他今早刚刚查看过,这会儿再看,也觉得触目惊心,因为这些手印又多了。 每一天,每一天,这些手印都会多几个,有的时候是几个,还有的时候,是十几个。有的是新印在好皮肤上面的,有的则是盖住了原本的手印。因此这会儿瞧着,病人的脚上已经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了,都被新的旧的手印遮住了。 最新的这一个,就印在膝盖上,这个半根拇指大小的手印,颜色最红,几乎就是新鲜的血的颜色。 锦衣人不怕血,甚至享受血的颜色和温度,可此时此刻,这手印的大小和诡谲,还是让他脊背发凉。可这怪病,毕竟不是发在他身上的,他也只能安慰病人:“无妨,明日早上去见了那神医,据说那神医连胎中胎都能医治好,你这也不过是一种怪淤青而已。” 的确,这最初,就是一点淤青。 马上长大的男儿,何惧这一点点淤青。 可偏偏,一日日,一月月,这淤青变了,最初那块儿淤青变红,又变黑,变成了一个圆,又渐渐长出了五根手指头,变作了一个手印。 这是第一个手印。 紧接着,便有了第二个淤青,变了,变了,变成手印。 而后便是第三个,第四个。 过了一阵子,那些手印不再以淤青的模样出现,而是一睁眼,就能数出来,腿上多了一个手印。 每天多一个,每天多一个。 再往后,便是几个,十几个。 不过是半年的功夫,这条腿整个脚跟小腿,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现下还是好的,腿毕竟是能遮住的,可要是到了手臂呢,手怎么遮?脖子呢,脸呢? 他们的“主子”最忌讳这种事情,如果真的被发现了,必定不会顾念兄弟之情,不仅如此,只怕还会抓住这个机会,把他们兄弟给“走狗烹”了。 不行。 必须治好。 锦衣人走出里间,看着破败的院子,以及院子里一脚草席上和衣而卧的老寡妇,忍了又忍,过去搭话:“老人家,你可曾听过,那个神医的事情?” “哎呦,你是来求医的吧,我就看着你那个病人,不太好。不过没关系,朱大官人和朱少爷最是心善的,穷人去瞧病,都是不收诊金的。”老寡妇见了有钱的贵人来说话,忙起身。 朱? 锦衣人皱了皱眉头,缓缓开口:“你说,这神医,姓朱?” 第四百四十三回莫愁前途无知己,转头一准儿报复你 初秋微微凉的晚风,送走荧光点点的萤火虫,一道道细弱的光弧在天际划过,蛐蛐儿发出最后的曲曲之音,这是它们最后的歌声。 篱笆之外是这样平凡热闹的世界,但一壁爬着藤蔓的篱笆后面,那院子里却是没有半点儿虫音,只有晕黄的灯火从窗子里照出来,烟囱冒气炊烟,不知道这天黑之后,这家人又在弄什么好吃的。 “这是朱衣啖。” 土色的陶盘上,摆着一个椭圆形的食物,灯光下照着那食物皮绷得紧,只在挨着盘子的收口处有些褶皱,一溜儿水滑油光的背,红亮亮的光泽,仿佛是结了一层焦红的糖壳。 朱师傅拿了一柄长勺,朝着那壳儿敲了敲,果然,皲裂纹路四散开来,那糖葫芦的糖衣一样的壳儿裂开了,却黏在肉皮上不掉。沿着裂缝伸进去,便能挖出来粉嫩嫩的肉,冒着热气。 朱慈烺吃了一勺,眼睛一亮:“这物肉嫩多汁,融中有劲,说化了,不成泥,说是肉,又太软滑。还有一股苏三白的香气。” “能吃出来这一口形容,说明你口味还不差。”玉卮喝着一碗桂花杏酪。 “所以叫做朱衣啖啊。”朱师傅笑着说,“朱红外衣,色泽诱人,是肉皮剔去最外层的表皮,刷了糖津,瞬间高火凝烤,结成赤色糖衣,故而名为朱衣。里面的肉却是苏三白的蒸汽蒸足了八个时辰,旁的一点儿调料都没加的。你要是吃着淡,略略撒一点儿胡椒就行,不要加盐,加了盐去了水分,这肉就不会这么软烂得奇妙了。” “果然是精妙的手艺。只是可惜,这种手艺在宫里是见不着的,容易出错。”朱慈烺叹气。 “也不是见不着,小厨房当然有,只是你没赶上好时候罢了。”玉卮眨着眼。 “而且,名字也必然有忌讳,不可能叫朱衣啖的。”朱慈烺点头。 “那时王侯名玉牒,而今农儿歌口中。于清朝人,朱就是个前朝姓氏,于唐朝人,朱还不算个什么煊赫的姓氏。不过是一个字,仅此而已。”朱师傅一笑,“比起这个,我倒是觉得,今儿来的那个客人,有点意思。” 这一家三口,名为父母儿子,其实各自有各自的机遇,朱师傅想得开,也没打算摆谱,比起父子,更像是三个朋友住在一起,切磋一下医术和生活艺术。 朱师傅本身于医理不行,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作为清平馆里数得着的老大哥,出生早见得多,对付个日常问题不在话下。玉卮精通丹药,开方抓药是一把好手。这俩人教朱慈烺一个小小少年郎,但是绰绰有余。 只是,朱慈烺也不太明白,为什么非要选择锦州海外这个岛屿当做是医馆。 “这个你也不必多想,我们说是住在这岛上,其实你也知道,这还是清平馆的屋子,不然没有这个便利,也不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附近几城遭灾最重,又缺医少药,正是需要我们。有了这个岛,别人也不容易发现我们家里,用物做事,与常人不同。”朱师傅解释过。 朱慈烺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又无法反驳。 倒是朱师傅私下和玉卮说:“他就算是再是太子,如今也是八荒界中人,早早知道如何以神鬼身份在人间生活,比他总把自己当做是个寻常人类要好。” 玉卮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儿子,心理上还有点接受不来,倒也没多护犊子,只是出于天性,皱了皱眉头:“不急。等他心里头这股气散了,送我师父那里,她老人家也不敢不收。” 朱师傅叹了一口气:“这个时代比较特殊,王朝更迭,我本也是不想过多涉足的。只是华练怀疑那场瘟疫,咱们就姑且等着看看吧。” 一大早,玉卮正拿着胡萝卜在喂后院坑里几只自投罗网的野兔子,忽听得门口一阵喧哗,却是有人叫门:“请问这是神医家吗?我是来求神医救命之人!” 玉卮挑眉,这个口气,这个措辞,可不像是来求人的。 正想着,朱师傅温润的声音响起:“阁下红光满面,志得意满,却是敢问,身患何疾?” “并不是我病了,是我弟弟。”对方回答。 “既如此,那便请阁下进来,只是这些闲杂人等,却是需要避到外面去的。”朱师傅的眼睛在那些侍卫身上转了转。 一个侍卫首领横眉要怒。 却被玉卮一声淡淡的话给堵了回去:“我家中只有三人,夫君行医,我开方剂,还有我儿,不过十几岁的少年,若是这一位连这点儿胆色都没有,还是不要来看病了。我治得了病,治不了怂。” “你个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侍卫首领拔了刀。 玉卮这会儿大约认出来眼前这个锦衣人的身份,心情更加烦闷,连半点儿耐心也没有了,甩了甩手里的草帽:“爱治不治!你再多说一个字,我保证,让你立刻中毒,这辈子都开不了口。” 虽然那侍卫首领不信眼前这个娇滴滴的纤柔小女子能有什么本事,但他的刀已经被自家的主子按了回去,想着自己决计是不可坏了正经事的,也只能咬牙忍了。 锦衣人行了一礼:“仆下鲁莽,还请这位夫人见谅。” 朱慈烺听见外面的声音,连早上出去做功课的弓箭和骑射服都没换,大步走过来,站在了玉卮身前。 “这位是?”那锦衣人的眼神一亮。 “这位是犬子。”朱师傅莞尔一笑,“闲话少叙,既然阁下是来看病的,还请进里面来说。” 那锦衣人不动,盯着朱慈烺:“这位少年,倒是好相貌。” 玉卮按住了朱慈烺的手。 朱师傅笑意加深。 只是可惜,他这会儿面对的是锦衣人,如果是清平馆的老几位,看见朱师傅这个笑容,早就做鸟兽散,跑得不见人影儿了! 朱师傅笑着看着锦衣人:“在下姓朱,名能垣,这位是拙荆,小儿名慈烺。” 朱慈烺看了看朱师傅。 平时他都是用朱明君这个名字,从未以慈烺这个名字示人。不过朱慈烺也是冰雪聪明之人,他顿时想到,对面的锦衣人,这个容貌气度,恐怕是对面的人。 玉卮握住了朱慈烺的手,也微微一笑。 朱慈烺认得这个笑容,这笑容上次出现,附近几个泼皮拉肚子拉掉了半条命去,还有一个直接拉成了不可描述的废人。 朱师傅用猫看老鼠的笑容看着锦衣人:“阁下可是还未想清楚?皇图霸业,骨肉手足?” 可惜,他在锦衣人眼里见到的,并不是选择。 锦衣人必定是什么时候见过朱慈烺,或者至少见过图画,锦衣人的心思,分明是要先让自己治好他家弟弟的病,然后再把朱慈烺,不管真的假的,带回去请功。就算是不能请功,一个与太子长得如此相像的人,也有大用。 算盘打得不错嘛。 朱师傅笑得很温柔亲和。 但是夜路走多了,就会遇见鬼啊。 那病人一夜之间,腿上的手印,又多了三个。 又有一只极小的手,印在了昨天那个小小手的上面。 朱慈烺头一次看见这么可怕的病症,他不用朱师傅说,也知道,这一定不是人类的症状,必定是这个病人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东西。 朱师傅在前面应付,玉卮则带着朱慈烺去熬药。 一进厨房,朱慈烺就发现,玉卮关了门,这厨房立刻就不是土灶厨房,那漂亮的流线型的排油烟机出现,玉卮顺手按了咖啡机,一边等咖啡一边吐出两个名字,正是那锦衣人兄弟的。 朱慈烺的眼神瞬间杀气腾腾。 玉卮端过咖啡,递在朱慈烺的手里:“拿去,你想泼,就泼,相杀,随便给你杀。但你要记住,这世间一饮一啄,皆有因果。若是你造了孽,也必定有业需要偿还。” “那手印?”朱慈烺顿时明白,玉卮说的“业”是什么。 玉卮见到那样的事情,快意之中,也有几分惊悚:“那就是他的业。死于他手的每一条人命,都会留下那样一个手印,所印之处,寒毒侵体,阳间的药是没用的。等到手印到了心口咽喉,就没救了。” “可是别的人……”朱慈烺觉得遍体生寒。 玉卮拍了拍朱慈烺的肩膀:“寻常的两兵对垒,战局之中,那是另外一回事。多少将领,也会在夺城时命令,不可伤害无辜百姓。可若是做了,杀了,屠戮了,就必定要承受这种彻骨的疼痛。慈烺,做过的事情,就是做过了,有的可以弥补,有的不能。不能的事情,就要承担后果。你与我,都是如此。所以,我们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可以犯什么样的错,你心里头要有数。当然,你现在可以让他一了百了,不过他的债没有还完,你就此让他解脱,难不成,你要替他还么?” 玉卮握住朱慈烺的双手,让他捧着那温热的咖啡杯:“豺狼虽狠,但对于猎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不能在狩猎生涯之中,把自己也变得跟豺狼一样。” 朱慈烺握着咖啡杯,低头不语。 玉卮也不再多说:“你回头想想。作为医生,也作为你的母亲,这个人,我们会救,因为医生理当救死扶伤,但,也一定会让他就此报废,再也没有本事,发出那样的命令。医生毕竟首先,也是个人。你爹也说过,你以后若要行医,遇见大奸大恶之人,不能见死不救,但救了以后,却可以废了他的武功让他再也不能害人。这话不见得是正道,但就是你爹的风格。” 说着,玉卮从冰箱里拿了一个瓶子,里面装着不知道什么鬼的药汁,倒在碗里,放微波炉走了一圈儿,热乎乎端了出去,打算拿去灌那个病人。 “这个病治得好吗?”朱慈烺问。 玉卮摇头:“这是业,不是病,没得治。不过,我们可以让那些手印变得看不见,至少喝药的这段日子看不见。” 朱慈烺笑了:“那么药停了,还是一样。” 玉卮也笑:“我早就跟你说了,八荒界就是八荒界,并不居高临下,也不见得都是什么慈悲圣人。” 屋子里,朱师傅老神在在地叮嘱:“这个药是有效的,只是不知病人心中有什么事情,心病还需心药医,不去想那些事情,这种皮肤疾病,便不会这样郁结发作了。重要的是,喝药的时候,不要想,千万不能想,想多了,只怕还会复发的。最好睡前也不要想,不然做了梦,于病情无益。” 玉卮端着药听着这段具有强烈暗示意味的话,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是了,八荒界不能轻易干涉三千界的事情,更不能改变普通人类的命运,但是来点儿折腾,还是可以有的。 这一番话当着病人的面说,只怕以后每次喝药,他都会想起他的刀下亡魂。 虽然本质来说,想与不想,这手印都还在,但能每次都让他心里头添堵,还是令人愉快的。 这件事情,和是人是鬼没关系,是什么朝代的人什么国家的人,也没有关系,这就是单纯的人性。成王败寇,自古天理,挥兵灭城,不计老弱妇孺,却是人性问题,天理也不容。 玉卮放下那碗肠清茶。 “方子就是这样,阁下可以离开了。在下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剩下就要看阁下如何为令弟调养了。”朱师傅端茶送客。 锦衣人咧嘴一笑,拿走那张药方:“现在倒是我打算和神医讨论一下,你们窝藏大明太子,是何居心?” 朱师傅刚要说什么,却听得一声喊:“朱师傅!朱师傅!出大事啦!” 然后一个人从厨房里冲了出来,正是老元。 老元一进来,就看见了锦衣人,身为年族世子,只消几眼,老元就明白过来这里面的道道儿,他微微一笑看着锦衣人:“你威胁我们?” 锦衣人抬抬手:“弓箭手已经就位,你们要如何?” 老元也抬抬手:“不如何。”只是他的手臂,这么一抬,突然变成了八条,除了一条还算正常,其余都化为狰狞的毒蛇,“只是警告你,不要惹了吾道仙师。” 朱师傅端着茶,脚尖在锦衣人的眼睛前面一晃一晃。 锦衣人惊恐地发现,朱师傅的脚已经和自己的脸平齐——他竟然是那么端着茶,虚空坐在半空之中。 “仙人!仙人饶命!” 第四百四十四回深牢大狱不足贵,只愿肥皂捡不碎 “涂佛被抓了。” 老元要带给朱师傅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作为遣唐使在苏州办事的涂佛,因为高度嫌疑与那一串儿的命案有关,他又没有任何不在场证明之类把自己摘干净,又会留下那个黑灰,加上黄家那个保姆出事的时候,涂佛干脆就在案发地,所以最终被抓,也在意料之中。 但是意料之外的是,涂佛供认不讳,说着一切都是酒吞要求他这么做的。 到底是不是酒吞不好说,但这段日子酒吞动作也不少,同样没办法把自己摘干净。于是认罪的涂佛处理了,不认罪的酒吞只能暂时停职收押。以八荒界来说,八荒界算是百鬼界的“宗主界”,因此酒吞也就理所当然,蹲了大理寺的深牢大狱。 草薙朝颜刚过完生日,就开始了糟心的代理遣唐使正使生涯。 就这个节骨眼上,华练要朱师傅和今昭两人,去牢里头看看酒吞。 华练和酒吞关系有点复杂,不便去看,陈辉卿一个人去看,华练也不放心,所以拜托了朱师傅和今昭,今昭是太岁,眼力点读笔,多有用处。 而朱师傅和华练在过去并没有什么瓜葛,他也不怕华练,亦不怎么亲近华练,行事全凭本心,鲜少受人影响,这是众所周知的,也不会有什么人忌讳。 于是这诡异的三人组,就准备了点儿吃吃喝喝的东西,去大理寺的牢狱里探望这个与清平馆牵扯颇多的故人。 朱师傅估计,估计黄少卿和酒吞也算是有过交道的,他也不见得会信,这事儿就是酒吞干的——“酒吞绝不是好人,但却不是愿意如此麻烦,做这么没有好处的事情的。这种事情,不仅没有好处,反而一朝反复,他如今在百鬼界打开的局面,也会化为乌有。” “我倒是觉得啊,那个纯溪,真的找不到吗,这些命案不提,文龙绝对是纯溪做的啊。”今昭开足脑力在想。 “纯溪,做下了年族,文龙的案子。这个是毋庸置疑的。只要抓到她,肯定会判罪。但是鬼冢暗裘死了,鬼冢暗裘和涂佛一样,又都是酒吞的手下,酒吞说不清楚,也是情理之中。判案子看的并不是什么信不信,而是看理论上最高的那个可能,以及有没有动机。现在的问题就是。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作案之人的动机是什么?”朱师傅摸着食盒子上面的花纹,“四通八达的小虫洞,命案,黑粉金粉,枭光,附体,这些事情总要有一个动机。” ”你们谁记得玉澜儿?”陈辉卿突然问。 今昭猛地从陈辉卿的嘴里听见这么一个娇滴滴香喷喷的名字,有点懵。 朱师傅皱眉:“不曾听过此人。” 今昭看了看陈辉卿,又看了看朱师傅,摇头:“不对,这个名字我听过,我想想啊,对了!金井儿的姐姐!” “金井儿的姐姐?金井儿哪有姐姐?”朱师傅纳闷,可片刻之后,他突然看着今昭和陈辉卿,“果然是有这个人,是我不记得?” 陈辉卿没直接回答,而是解释了一下:“前些天为了长江与黄河的事情,我们与辽哥儿吃了饭。他提到这个问题,金井儿自己也不记得,他有这么一个姐姐。加上一些迹象,我想,玉澜儿应该已经遇害了。玉澜儿的茶庄在苏州。” “师父,你那个水色渔舟的茶杯,你还记得吗,哪里买的?”今昭想起这个。 朱师傅想了想,眼神也变了:“不太记得了。” 今昭叹气:“那就是玉澜儿的茶庄里买的。只是,为什么我和房东大人记得?你却不记得了?你可比我们细致多了。” 朱师傅摇头:“也不是细致问题,也许,因为我不是岁时十二族。所以,岁时十二族的你,辉卿,辽哥儿都记得,但是金井儿作为普通的人参精,却是不记得。” “正因为此,我认为,这些命案,与涂佛酒吞无关。”陈辉卿道,“命案甚至可能不是一个人做的,因为有的死者,大家都知道,但也可能有的死者,已经被大家忘记了。我和华练发现这个问题以后,大理寺就请年族介入了。” 今昭听得全身发冷,死都死了,死了以后还被人忘记了,这也太惨了。 “不过,这种不记得,只是脑子里不记得,写在文书户籍上的还在。大理寺现在也在核对,到底死了多少人。”陈辉卿说道。 “也有可能是一个人杀的,但是用途不同。”朱师傅说,“鬼冢暗裘,吃的是人的时间,红颜枯骨,如果那个凶手也是呢?会不会被他吃了的,就会被人遗忘?” “这也有可能。”陈辉卿说着,把辉腾停好。 诡异的三人组提着食盒子下车。 大理寺的监狱,当得起深牢大狱四个字。 首先这个建筑是建在地下的,其次,这个监狱很大,大得不得不建在一个亚空间里,否则地方都不够多。 最后,这里所有的交通往来,都是传统的,老式的。 今昭他们想去看管嫌疑犯酒吞童子的区域,要先坐火车。 那火车,其实也不是火车,而是一种巨大的虫还是蛇之类的玩意,身上绑着座椅,迟缓地往前爬。 来接待他们的燕三郎介绍说:“这种地蝲蛄动作慢脑子蠢,胆子又小,若是有什么巨响或者法术,绝对就会躺地上装死。” “就是这灰土挺大的。”朱师傅不满地看着鞋子上沾的那虫子扬起来的灰,打定主意下“车”以后立刻擦掉。 “……”今昭觉得无力吐槽这种交通工具。 “到了那边以后,基本上就靠大家的脚力了,电梯什么的都是没有的。酒吞童子关在十九楼,我们这边的牢狱架子高,相当于爬那种写字楼的二十几层吧。”燕三郎不以为意,“也是为了防止越狱,电子啊高科技啊,那个我们上面是不太信的。” “……这也有道理。”今昭点头,看看《碟中谍》系列就知道了。 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三个人才终于在监控室里见到了酒吞。 按照大理寺的规矩,要吃什么东西,也是当面吃的,务必保证里面没有携带,当然了,要是有毒吃死了,那就算你倒霉了。 酒吞没期待过陈辉卿会来看他,更没想过,竟然还是带着风马牛不相及的朱师傅和今昭来的,还带了便当给他吃。 对此,陈辉卿表示:“你也的确帮过忙,尽管你想杀了华练,但是那是你们的事。反正你也杀不死她。” 今昭憋着笑,朱师傅转过头,擦拭着自己的鞋子。 酒吞的表情,漂移了一下。 打开食盒子,看着里面的幕之内便当,酒吞的表情,又漂移了一下。 这是日本小学生常带着的便当,里面把米饭捏成两个小人儿,用海苔做了头发眼睛鼻子嘴巴,还有切花刀的章鱼香肠,做成花束的西蓝花,切成樱花形状的小火腿,做成金鱼形状的炒蛋,切成星星的黄瓜——“吃吧,很适合你。”陈辉卿面无表情,语气十分认真。 “噗。”今昭终于道行浅,笑了出来。 倒是酒吞,挑了一下眉毛,拿起筷子:“我倒是想起,从前也有个小孩子,拿他的私塾便当来给我吃。那是个大名家的小公子,以为我是一条狗,天天拿他的午饭便当来,那米饭做的不错,还有他的保姆,血很鲜美,不管是她做的红豆饼,还是用她做的红豆饼,都很甜很好吃。” “……”太岁觉得她今天的午饭可以省下了。 酒吞看了看三个表情各异的人,一个脸色发青,似乎被这个红豆饼勾起了什么恐怖的回忆,一个面无表情,好像他说的事情是天气问题,还有一个面含微笑,倒是笑得酒吞自己心里发毛。 “说起来,明明是火腿,但是今昭却以为我做的是香肠。”朱师傅突然开口。 酒吞看了看筷子夹着的章鱼香肠,咧嘴一笑,一只手托起了下巴,看着朱师傅:“听上去可能是一种东西,但的确不同。火腿是比香肠高级很多的食材呢。” “火腿被误认为香肠,也的确很跌份儿。”朱师傅继续笑。 “不过是火腿,就是火腿,香肠是糊弄不过去的。”酒吞说。 “只是世人会把两者混为一谈罢了。”朱师傅说。 “那也是别人的眼光。”酒吞转眼看着外面监视的狱卒。 “然而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别人的眼光,也是有杀伤力的。”朱师傅看着酒吞。 酒吞转过脸来,对朱师傅笑一笑:“但火腿,也是有毒的。” “噗。”今昭又没忍住。 这段台词,虽然她明白,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但是实在好中二! 然而下一秒,朱师傅和酒吞同时微笑看着她的时候,今昭就笑不出来了。 朱师傅深深看了酒吞一眼:“那你好自为之。” 酒吞靠着椅子背:“我的耐心一向不错,这里,总不会比出云更难更惨。” “你不要越狱,这里比外面安全。”陈辉卿的临别赠言,也是别具一格。 酒吞瞳仁一缩:“难不成,还真的有人要针对我?” “六合的影子,会的。”陈辉卿说完,转身就走。 “你多保重了。”朱师傅笑笑,也跟着去了。 今昭觉得自己来就是个录音笔,但她也想了想,对酒吞说:“我也觉得你还是在这里呆着吧。要不然,要不然被外面的给弄死了,可能会有很多人都不再记得你了。” 酒吞皱眉,看着今昭:“太岁,你在说什么?” 今昭被这个眼神吓了一跳。 酒吞腾地起身,身子前倾:“什么叫做,死了,别人不记得?” 今昭看了看朱师傅,朱师傅已经停住脚步,对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说。今昭这才开口,简单地说了一下玉澜儿的事情,然后摆了摆手:“所以如果真的是冲着你来的,你现在倒是好一点。死了然后谁也不记得,那不是更惨么。” 酒吞突然伸手抓住今昭,虽然他戴了大理寺的束缚装置,没有法力,力气也很弱,但今昭还是又被他吓了一跳。 “你们明天再来,把华练和鬼王姬也叫来,还有卫玠。我想起了一件事情,可能很重要,不得不说。” “啊?”今昭有点愣。 酒吞咬牙:“你就告诉他们,鬼名薄案,他们就知道了。” 鬼名薄? 今昭觉得这个名字就不吉利,但她还是答应了酒吞,马上追上朱师傅,来了一个竹筒倒豆子。 朱师傅敲着下巴:“这个事儿,我略知一二,仿佛是一本册子,而且是历朝历代,都会有这本册子,具体没什么危害,只是一直悬而未决是个尾巴。武周时期因为这个,谢瑶环查过一次,最后以类似于冒领军饷之类的罪名结束。后来就再也没有彻查过。” “查不出?”今昭钻进辉腾后座问。 朱师傅从副驾驶扭过头来继续解释:“对,这种案子很多的,就跟荒野垃圾一样。其实在八荒界,破解的案子和无解的一样多。” “……这样啊。”今昭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我们怎么突然就出来了?” 坐在驾驶席上的陈辉卿淡淡开口:“我不想再骑着那虫子了。” 所以您老就施展了什么空间法术一下子把我们都弄出来了? “不,应该是时间加速吧,因为把那一个时辰的路程压缩成一秒,太快就感觉不到了。”朱师傅看着自己鞋子上的灰。 “……这么厉害的法术拿来干这个真的是,我已经不想再吐槽了。”今昭扶额。 第四百四十五回人间不识玫瑰女,梦绕故乡云水村 今时今日的太岁今昭,最讨厌两件事情,第一件是刷螃蟹,第二件是洗蚌子。偏偏中秋节前后,这俩活儿都是清平馆里最常有的。前面那件事情,有个人洗着洗着就脱团了,现在还当妈了,儿子长得忒俊;后面那件,很不幸,洗螃蟹的人生赢家玉卮带着老公儿子悬壶济世,洗蚌子的今昭,还在洗蚌子。 今儿的河蚌不大,拿来单做不显眼,只打算配了点儿火腿炖汤,因此要格外处理一下裙腮肠肚之类的地方。今昭一边用小勾子小刷子之类的仔细料理,一边开着B站在听MV。 “不要提沉默带笑玫瑰,带刺回礼只信任防卫,怎么冷酷却仍然美丽,得不到的从来矜贵得不到的,从来珍贵……”哼着蹩脚的粤语,西跨院的桂花树开出金花如雨,一丝秋风送来凉爽和沁香,听着陈奕迅的歌,今昭觉得洗河蚌也不算是太痛苦的工作了。 那早饭后清澈的秋光,清新的空气,在眼前投出一片片的光韵,淡淡的桂花香味和隔壁后厨那个院子里,朋友们的谈笑声,月亮门那头轻快的脚步,这一切都一如既往,一如过去每一个寻常的早上。 “刺啦——”油遇见了拍了薄粉的带鱼段儿,有刺激的香气传出来,那应当是中午要做的葱煎带鱼,配上白米饭的话,连鱼皮都会很酥很好吃的…… “刺啦——”带鱼的香气在整个走廊里弥散开来,那种味道像是带着一种自有的颜色,金灿灿的。那是富足的饮食,代表着限量供应的油和难以买到的海产。带有银色鳞粉的鱼皮接触到半热的油,一瞬间,那一层淀粉会最先变成金黄,而后淀粉里揉着的细小的葱花会变得略微焦糊,释放葱的辛味,接着鱼皮从柔软变得紧绷,变得酥脆,嫩粉的半透明的鱼肉会逐渐成为白色,筷子夹出来,便是形状如玉兰花瓣一样的小小的鱼肉瓣儿。金黄色的点缀着糊绿葱花的鱼皮带着盐揉搓过的咸味儿,而鱼肉还是淡淡的,只有一点点轻快的香。 这个时代里珍贵的食材和佐料,用最简单的办法做出难得的葱煎带鱼。配上一碗白米饭,那是会令整个筒子楼的左邻右舍,都忍不住闻着味道下饭的美味。 他们在议论:“又是沈玫衣,真是没结婚的大闺女,有钱就给自己花,大手大脚。” “哎呦,她不是有个看着很有钱的男朋友?” “啊,这个可不能乱说!不过呢,嘿嘿嘿嘿……” 公共的区域里传出来猥琐的议论和窃笑,这种形制的楼一条走廊,两头是水房和厨房,任凭谁家的柴米油盐,谁家的碎花内衣和白背心,染了血的裙子和孩子尿了的床单,都会像博物馆里的展品一样,不可控制地曝光在所有人的眼前。 一个人的衣食住行,电话呓语,都不可能成为秘密。 那小小卧房薄薄的门板,挡不住任何秘密。 穿着深红色连衣裙,烫着这个年代最流行的玫瑰烫的漂亮女人端着葱煎带鱼和白米饭,款款走回房间。罕见的法国麂皮面高跟鞋在水磨石的走廊里踩出哒哒的声音来,那些议论声似乎毫不在意被人听到,反而别有用心地更大声起来。 玫瑰烫的漂亮女人一双菱形红唇微微一翘,带着一丝轻蔑,回了自己的房间。即便是这些议论就直接摆在眼前,她能回应的,也不过是这样的轻蔑笑容。她并不是可以任人摆布的布娃娃,而是这栋楼下面那所学校的老师,而这所学校的校长,能够分配这职工宿舍楼的权力人物,是她的父亲。 糅杂在议论里的羡慕嫉妒恨,也只能披着闲话的外衣,屈辱而无力地出现在她的眼前,被她这样不屑一顾。 这个时代里,议论一个贫穷丑陋的女人,叫做同情,议论一个富有漂亮的女人,则是嫉妒,同情与嫉妒,都是一种自卑的发泄,这些自卑者的发泄,她是不会放在眼里的。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用两个空盘子,将米饭和葱煎带鱼都盖了起来。她不能冒险将它们留在厨房里,因为会有嘴馋的熊孩子过来偷吃,而孩子的父母面对孩子的偷窃,只会辩解,是孩子小。 因为小,所以所有的罪行,都可以被忽略不计,必须被忽略不计。 她托腮坐在窗边,看着窗外单调的风景。 那片风景真的十分单调,那是个俄式建筑,后面带着一个沙土操场,一群男生正在篮球场里投球,偶尔因为进球,会响起一声叫好。 今昭就站在她身后,这种感觉很奇妙,今昭并不认识这个女人,但是今昭知道这是个梦,这个奇妙的梦,有一种复古的,旧时光里的风味,从这些80年代初的摆设,到这个女人烫成玫瑰花瓣一样的刘海儿。 奇妙之处并不仅仅与此,更奇妙的是,今昭觉得这个女人有一种莫名的亲切熟悉,并且,今昭可以感觉到这个女人的想法,那些放在脸上的不屑,放在心里的嘲讽。她都能感觉到。 难不成…… 今昭突然想起某年她也是这么洗着蚌然后进入了一个羞耻普雷的梦境里,梦见陈清平和她各种高中春游之类——可是眼前这个女人,她分明不认识。 不。 其实很眼熟。 这个女人虽然长得很有风情,衬得起这纯色大面积的深红,但仔细看,她还是拥有一双和今昭很像的眼睛。一样的大,眼角有一点点妩媚挑出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只不过今昭的眼睛眼角微微下垂,有一种天然的憨厚老实,而这个女人的眼睛眼角微挑,带着几分辛辣味道。 今昭突然有一种直觉,她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了。 沈玫衣。 她见过的这个名字,在她家的户口本上。 那是她妈妈的名字。 那个只留给她一床底的藏书的,离开她的母亲。 今昭突然不敢看下去,她知道她应该立刻离开,转头就走,可她有无法自控地,留在了沈玫衣的身边,紧紧抓住了红皮折叠椅子的椅背。 “沈老师!” 一个戴着眼镜,穿着白衬衫,还把白衬衫束进那瘦削纤细小腰板的男人在楼下对着这个窗口招手。 今昭探头看着楼下那个男人,如遭雷击。 这尼玛不是她那个酒鬼老爹吗! 这尼玛这么纤细这么白净这么秀气真的合理吗! 今昭想起记忆里那个十分模糊,胡子拉碴,一身酒气,脑满肠肥的男人,根本没有办法把那个从未给过她一丝关爱的男人和楼下这个对上号。 沈玫衣起身,对着楼下微微一笑,关上了窗户。 啊咧? 今昭觉得剧情不对。 她透过玻璃窗看着楼下那个男人。 原来不是她以为的那种窗户掉下个什么东西砸了一个笨书生的情节,而是呆头书生吃了闭门羹。 今昭回头看了看沈玫衣,她的脸色有一丝不耐,显然她绝对不喜欢这个书生,显然,母亲并没有爱着年轻的父亲,即便是这个父亲看上去清秀文弱,比后来顺眼许多。 可是,今昭敏锐地感觉到,沈玫衣也不是多讨厌,只是无奈。 那种漂亮的女孩子对于太多太热情太真挚的追求者,那种无法回应,甩都甩不掉的无奈。 哦对了,是今昭无法理解的这种无奈呢。 太岁觉得在这梦里她被她亲老子娘给捅了一刀。 夕阳西沉,天色暗了下来,最终星月升空。 今昭看着沈玫衣就那么坐在窗口,不知道在等什么人。 果然是人漂亮这么呆坐着也好看,但是为什么这份美貌没有遗传给自己呢! 沈玫衣起身,端着白饭和带鱼,又去厨房热了一次。 晚上十点多,这种香气勾起人们关于夜宵的憧憬和记忆,沈玫衣却全然不顾惜这种旁人的心情,热好了饭菜,端着又走回去。 “沈老师!” 一个穿着跨栏背心和短裤的文弱书生一脸惊喜地看着沈玫衣。 今昭扶额,她酒鬼老爹这个造型,还真的是违和感十足。 “沐老师。”沈玫衣淡淡回了一句,“你有什么事吗?” “啊,没有,那个,没有。”文弱书生慌张地摘掉眼镜,在背心一角擦啊擦啊,露出一双眼角下垂,一看就是老好人的狗狗眼。 今昭瞬间确认,她的确是这俩人生的,没错。 除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其余的五官,包括下垂的眼角,平凡的小小的鼻子,更平凡的没什么线条的嘟嘟嘴巴,还有俯首皆是的圆脸,一晒就破一碰就红的敏感皮肤,全部都和眼前这个文弱书生一模一样。 可是这副五官长在今昭身上,还能说天真可爱娃娃脸,长在一个男人,还是个文弱的男人身上,就有点怂。 沈玫衣不再搭理文弱书生,径直走回房间去。 今昭看了看年轻时代的爹,叹了一口气。 这种看上去很柔弱,很天真,很纯情的男人,为什么后来会长成一个酒鬼,对家人不闻不问,只关心自己的外甥的废物?甚至,会偷偷拿走女儿打工的生活费去买酒喝? 今昭觉得,这还是大人的世界,她不能懂。 随着沈玫衣打开门,今昭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奇怪的禁闭。 那是空间被封闭的感觉,类似于结界,或者利白萨的海神领域,虽然没有那么强大,但是却沈玫衣关门的瞬间,隔绝了外面一切声音。屋子里的窗子虽然开着,但已经寂静无声,听不到秋夜里最后的蝉鸣。 “你回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那是个眉目英挺俊朗的年轻人,只可惜衣着气度太过华丽潋滟,于是给人以一种镶嵌了珠宝的波斯匕首的感觉,漂亮,危险。 今昭熟悉这个人惯有的黑眼圈,也熟悉这个人不按常理出牌的性格,更熟悉这种落拓不羁的气质和骄傲得孔雀一般的神情。 这个人是沈鲜衣。 地龙沈鲜衣,正坐在刚才沈玫衣坐过的椅子,只是他歪着身子,翘着二郎腿,双手交叉抱臂,比起刚才托腮凝望的沈玫衣,多了几分放肆不羁。 “鲜衣。”沈玫衣的脸上,露出今昭见到的,第一个真挚的笑容。 一个像是花苞突然绽放的笑,饱满,真挚,喜悦,不加任何矫揉造作,连今昭都能感觉到沈玫衣此刻发自内心的高兴。 今昭看着这个笑容,觉得头皮发麻。 “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你要叫我堂哥。”沈鲜衣坐在椅子上,眼神挑衅,看着沈玫衣。 “可你不是我的堂哥,你根本就不是……”沈玫衣反驳。 “我说是,就是,不是也是。我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沈鲜衣不耐烦地起身,看了看沈玫衣手里的饭菜,“你先坐吧,我找你有正经事。” “可你总要先吃饭啊。”沈玫衣像个小姑娘一样撅起嘴巴。 沈鲜衣看了看沈玫衣,无奈地重重叹气一声,坐回椅子,敲了敲桌子:“那就快点给我,我吃完跟你说。” 今昭也十分无奈地站在一旁。 比起珠光粹玉般的沈鲜衣,她那个酒鬼老爹,现在还是个文弱书生的老爹,真是半点儿竞争力也无。 第四百四十六回冷落人间昼掩门,泠泠残粉心成灰 自行车的车轮,可以拿下来的签子,擦掉锈迹,洗净,串上食指粗细的羊肉条,架在炭火上,便是签子肉。 物资匮乏的年代里,肉铺贩售大块儿羊排羊蝎子的边角料,需要粮票来换,偷偷买来,串在签子上,撒一点儿胡椒沫儿和盐,用酒精灯,勉强能烤出那种奢侈滋味。这种偷偷摸摸的食物,吃起来有种隐秘的快活。 沐建国擦了擦额头的汗,把仅有的几串拿在手里,用一张报纸遮住,让人看不出里面藏着什么。 他期待里的高跟鞋的声音笃笃而来,那女神穿着一身素白的连衣裙,公主袖和荷叶边让她的玫瑰烫也显出清纯高贵的,公主一样的气息。 “沈,沈老师。” “沐老师,你有什么事吗?”沈玫衣停住脚,微微皱眉。 “那个,这个,这个给你。”沐建国把手里的报纸卷递给沈玫衣。 沈玫衣看着那油迹斑斑的报纸卷,又看了看沐建国一头的汗和贴在身上的白衬衫,轻轻叹了一口气,接了过来:“……我不看报纸,但是,谢谢你。” 沐建国的眼中迸射出喜悦来。 沈玫衣又看了看他,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在她的心里,有远比这个文弱书生轻飘飘的单恋更沉重的东西。 “呲。” 一声嗤笑,让沐建国的喜悦表情僵在脸上。 沐建国看见一个跟在沈玫衣身后的男人,那是个和差不多瘦的男人,似乎也差不多高,穿着同样的白色衬衫,黑色西裤,黑色皮鞋,但不同的是,那个男人带着一种天生的华丽和矜贵,就连看着人的眼神,也是骄傲不屑的。 沐建国看见这个男人连衬衫的扣子都没扣整齐,露出一片锁骨,下摆也不曾束好,随意散开,行动之间能看见裤子上面的腰线。 沐建国看见这个男人手里拿着一个皮质的活页本,别着一支笔,手肘撑在门框上,戏谑地看着自己和他的女神,沐建国看见那支笔,是他在人民商场徘徊了无数次,都只能憧憬的百利金。 那支琥珀色的笔就那么随意地别在本子上,摇摇欲坠,而看着那个男人的表情,掉下来的话,他也绝不会介意的。 沐建国不由得紧紧攥住了拳头。 沈玫衣站在门口,在包里翻找着钥匙。 沐建国看见那男人咧嘴一笑,摸出了自己的钥匙,找了其中一支,打开了女神的门。 咔哒。 那是门关上的声音,被关在门外的沐建国,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也被这一声夹碎了。 沐今昭翻了一个白眼看着被关上的门,她已经可以想象沐建国的表情,那种小白兔要哭出来的表情。 沈鲜衣悠然落座,翻开他的活页本,拿出里面的几张照片和地图报纸等物,若有所思地盯着看。 今昭已经知道,沈鲜衣和沈玫衣,在这个时代,这个时候,从关系来说,的确是堂兄妹,只是沈鲜衣在很小的时候跟着父母去了俄罗斯,不久之前才回来。 沈鲜衣回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问沈玫衣,她同胞的哥哥沈锦衣去了哪里。 一开始沈玫衣不知道沈鲜衣在说什么,她根本没有叫做沈锦衣的哥哥。 可是后来事情渐渐不对,沈鲜衣找到了包括报纸,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住招待所需要的单位介绍信等物,这些资料表明,沈玫衣的确有一个哥哥叫做沈锦衣,而且成绩优异,头脑聪明,是第一批恢复高考的大学生。 沈玫衣却什么也不记得,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物品之中,她从未注意过的一些旧衣物和玩具,木头小枪,字体陌生的日记本。 随着沈鲜衣发现更多的线索,沈玫衣渐渐地会梦见一些片段,梦里她的哥哥沈锦衣背着她在下雨天回家,踩着凳子帮她挂起来最新的红楼人物的挂历。 这些她在醒着的时候,都已经不记得了,不仅如此,除了沈鲜衣,似乎所有的人都不记得沈锦衣的存在了。 沈玫衣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渐渐能够梦见一些菲林,又渐渐可以想起了一些东西,也不清楚为什么只有沈鲜衣记得这个哥哥的存在。 直到沈鲜衣告诉她,他是地龙,守护着大地的非人,岁时十二族的一支,时间的生物,所以不受记忆和时光流逝的干扰。 而沈玫衣能够想起来,应该也是岁时十二族的人。 这个家族已经把那个优异的长兄遗忘,可还有两个血液里流淌着时间痕迹的人,尚且记得他。 所以,两个人在暗中调查沈锦衣的事情,想要弄清楚沈锦衣最后是远走他乡,还是已经死去。为什么他突然消失,为什么他被所有人忘记。 “到这里就没有了,可能真的就停在这里了。”沈鲜衣指着一份不起眼的地方报纸。 那是沈锦衣下乡去走访的一段报道,没有提到沈锦衣的名字,但是提到了他所在的专家组。专家组的事情,也是从单位的住宿介绍信上找到的。 “那是个小镇,人口不多,我已经将地皮都翻起来一遍,但没有任何线索。”沈鲜衣靠在椅背上,把脚叠在桌子一角,大大咧咧地用脚后跟踩着那报纸卷,完全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 “已经一年,都没有任何别的线索了,所有的到这个小镇就结束了。”沈玫衣咬着食指的骨节,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别转了,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没有一点声音,尤其是锦衣这种科学家。我想,他已经凶多吉少了,不,我想,他应该已经不在了。”沈鲜衣扬过脖子,任凭自己的脑袋朝着后面快要折过去,他看着天花板上的蚊子血,出神地想着什么。 渥热的天气,没有空调和电扇的房间。 就连今昭都能看见,沈鲜衣的汗顺着他的动作,从衬衫里流出来,流过锁骨,流过下颌,沿着脸颊,轻柔缓慢,像是一次次的抚摸。 华练怎么说来着,只要人美,连出汗就是色那个什么情。 眼看着沈鲜衣这副浪里个浪的模样,今昭不得不对这句话表示赞同。 她也就不是不能理解,这种一个不留神就,啊,哈,那个啥,虽然是堂兄吧,但这俩人好像根本不是人类,这也不过就是个身份,嗯,爱上了什么的,也不意外吧,毕竟还是穿开裆裤的时候见过,然后咔嚓,再相见,这个沈鲜衣就已经这么活色生香了啊。 啥经验都没有整天在学校里面对青春期满脸痘的学生和教师办公室里大爷大妈的沈玫衣,身边唯一的适龄男子就是那个弱鸡一样的沐建国,爱上沈鲜衣这种自带聚光灯和网点纸的男人,也不奇怪吧,对吧。 今昭觉得这个剧情她已经吐槽不能。 不过,她还是很遗憾,这只是梦,或者,只是她不小心窥见的一段过往。不然的话,她一定要告诉这两个人,沈锦衣应该是被一种神秘生物给干掉了,就如同今昭所在的现在,那些被遗忘的人一样。 别说沈鲜衣了,她也想知道凶手到底是个啥呢! 太岁一边思考一边坐在了床上。 “啊——” 太岁尖叫出来。 屋子里突然一暗,是沈玫衣拉上了窗帘,坐在了太岁身边。 这个位置,正好对着沈鲜衣挂在椅子背上的脖子和脸。 沈玫衣看着沈鲜衣:“也许是跟我们一样的人做的事情。有那种和我们一样的人,不是人类的什么东西,杀害了锦衣,杀掉了关于他的记忆。” 沈鲜衣咧嘴一笑,一滴汗刚好流到他的嘴唇上,他舔了舔嘴唇:“你说也许是对的,妖魔鬼怪,那是我也还不太了解的世界。你呢,还不如我。” 地龙与太岁一样,都是诞生于某个身份,然后才能面对整个八荒神鬼世界的展开。 在成为岁时十二族之前,他们首先要成为一个普通人。 普通人,贪,痴,嗔,爱,恨,欲。 贪婪于占有,痴执于获得,嗔怒于不得,爱慕于感情,恨怨于无情,最后,都化作澎湃的欲气,缭绕心中。 沈玫衣俯身,低头,一个优美的,芭蕾舞蹈演员谢幕一般的俯身,吻住了沈鲜衣的嘴唇,低喃一声:“我不如你,无情。但是,我想我能学会比你无情。” 今昭当年在观海楼的楼顶长针眼那种卧槽的心情又出现了。而且她觉得比起互攻互不相让互相都想把对方扑倒压下的华辉组,眼前这一对简直就是野兽! 衣服都撕烂了好吗!都咬出血了好吗!你们不能文明一点吗! 哗啦啦啦—— 仿佛是翅膀震动的声音,今昭眼前限制级的画面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看着手里的本子和笔的沈玫衣。 今昭隐约记得,仿佛就是刚才,激烈的运动之中,沈鲜衣地龙的力量爆发,彻底从童子成为了男人,也彻底从人类变成了地龙。 她甚至隐约记得沈鲜衣一瞬间就变成无数光斑,消散在了沈玫衣的怀中。 敢情这岁三族的觉醒不必仅仅靠死亡,靠运动到极限也行! 早知道这样她就不死了,围着雍和宫跑十圈不就完了! 但奇怪的是,沈玫衣却没有消失,沈玫衣尚且还是人类。 今昭可以确定,沈玫衣应该也是拥有一些岁时本领的,因为她总能梦见或者幻视到一些发生过的事情,但沈玫衣为什么没有消失?没有觉醒? 不,比起这个,那个敲门声更值得注意好吧! 今昭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是沐建国焦急的声音:“沈老师,你没事吧,我刚才好像听见了很大的声音。” 是很大啊,有人变成地龙,砰一下,消失了呢。 今昭坐在床边,不知道是该庆幸没有看见自己的老妈那个啥还是该惋惜错过了颜值这么高的那个啥。 她转头看着失魂般看着手里的本子和笔的沈玫衣。 她对这个女人的感情十分复杂,她没有关于沈玫衣的那种母性的记忆,她看着她,她觉得她还没有玉卮华练来的亲切。 就仿佛陌生人一般。 一个她知道剧情的人物,一个电影里的人物。 就是遮着感觉。 就像是她想起理想国度里的事情,那种隔着次元,屏幕里面的事情。 好吧,这个女人是她老妈,但是这个其实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啊啊啊啊沐建国怎么闯进来了! 这个弱鸡是怎么打开门的! “沈老师我在门口捡到你的钥匙——”沐建国的话卡在嘴里。 沈玫衣木然转过头,看着沐建国。 “沈老师,你没事吧?”沐建国焦急地问。 “我……没事。”沈玫衣又低下头去,继续翻看那个本子。 “哦,那,那我出去了,打,打扰了,对不起啊,对不起啊。”沐建国手忙脚乱地把钥匙放在门口的脸盆架上。 关上门的一瞬间,他看见他的报纸卷,被几个鞋印踩得扁扁的,里面有几根签子肉散落在地上,可沈玫衣似乎从来没有看见。 第四百四十七回绿杯红袖换洞房,欲将玫瑰换悲凉 沐家那个熟悉的四合院里,厨房之中,有隔壁的邻居来帮忙。 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红烧爆炒轮番登场,便宜坊叫来的烤鸭刚打开,自己家做的荷叶饼就已经出笼。那个时代的婚事都是在家里置办,邀请的是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帮忙操持婚宴,做饭炒菜的,也是左邻右舍,亲朋好友。 今昭沉默地站在这熟悉的院子,看着一群熟悉但是尚且年轻的人。 这些人里,有的在她出生之前就已经过世,有的在她出生之后也不消停,还有的这会儿还在老子娘的肚子里滚动。 今昭沉默地看着这些亲戚,一脸兴奋地出席这个本不该祝福的婚礼。 她看着沈玫衣在那个午后,再也没有等到沈鲜衣回来。 无数次的白米饭和葱煎带鱼,无数次的鸡蛋羹与吊炉饼,无数次今昭见过沈鲜衣吃过的食物,都一一在那个公共厨房出现,引发一起又一起的议论和纷争,可沈鲜衣再也没有出现。 今昭想起自己见过的沈鲜衣,同样是骄傲的,出鞘的匕首一样的,鲜妍华丽的,但又支离破碎的沈鲜衣。 她现在明白,为什么当年自己见到沈鲜衣的时候,那么目空一切,贵公子一样的沈鲜衣,却对素未平生的她很好。 这个世界的现实里,没有玛丽苏的女主角,突如其来的好,不是因为所有的男性角色都爱上你,只是因为背后说不出的故事结尾,牵心拽骨的痛。 那是愧疚吧,理当愧疚,那是后悔吧,兴许有后悔,那种乱七八糟的感情,今昭是不能理解的,也不想去理解,她只是知道,如今这个穿着红色的西服套装,玫瑰烫的鬓发别着红花的新娘,内心空空。 也许这个时代里,一个父母都已经亡故的女人太难以过活,不得不寻求庇佑,又或者为了不被那可怖的流言杀死,还可能是因为面对那份纯白的时候,那一点点的无奈的同情。 今昭也不理解沈玫衣为什么会嫁给沐建国,当然理由可能很多,但是哪怕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来说,看着都很痛。 她沉默看着这一切。 两进的四合院,前院不算宽敞的地界儿上,别说堂屋厢房倒座房,就连天井盖儿也架了一张桌子面,桌面上叠摞着菜盘子,醋椒鱼压了红烧肉,蒜苗鸡子儿顶熘肝尖儿,远远望着拱起一个坟包来,来客就围着这些坟包,寒暄客气,唠闲嗑儿,侃大山,远远望去,猿啼猢嬉——有人说你看这厂子的效益可大不如往年了;也有人说你家闺女有对象没我内侄子也单着呢;还有人说你看那个女的老大不小也不结婚,不会是有什么毛病吧。 一箱箱的燕京啤酒变成空瓶子下去,觥筹交错里一条大前门被扯开分了一个干净,有醉醺醺的人过来对沐建国敬酒,末了贱兮兮地笑着问:“姐夫,你收的份子钱,能不能借我点?” 今昭看着她的姑父。 是的,这个人在她几岁的时候就因为犯了流氓的事儿被人活活打死了,而现在挺着大肚子的姑姑,一味溺爱那个剑南春表哥,把他养成了一个比他爹更糟糕的废物,被那个废物掏干净了医药费,没钱治病,死在家中。然后,那个废物也死了。 那个废物的心肝被吃掉。死了。 今昭捂住脸。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见沈鲜衣和沈玫衣,看见那么刺激的画面,都毫无感觉,看见眼前这曾经发生过的热闹,却眼睛酸得不行。 也许那些画面并非是真实介入她的人生的,也许这些画面是的确扎扎实实地,夯在她的人生里。 “你在这里啊。”一个带着点儿熟悉的香料味儿的人,从身后抱住了今昭。 陈清平没有动,今昭也就没有动。 眼泪顺着她的指缝流出来,留下泪湿的痕迹,但又被新的眼泪冲刷掉。 陈清平抱着今昭,慢慢把自己的手,覆盖在今昭的手上,半晌,他开口:“我的手上还有带鱼味。” “噗。”今昭撑不住笑了,放开手,侧过头看着陈清平:“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陈清平一脸淡定,似乎没有任何闯入丈母娘梦境的自觉,语气随意自然得就像在他自己的厨房里一样:“你一直不醒,又咬牙,又嘀咕,老周和蔓蓝拿了怀梦草什么的,我就进来了。” 清平馆的队友都是神助攻! “我没事了,只是很感慨。”今昭平静下来,靠在了陈清平身上。 “我留在这里,等你想走为止吧。”陈清平坐在一旁。 两人坐在新房水红缎子床单上,等着外面的热闹结束。 今昭有种直觉,她是被这个梦境捕获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她也许只有能到那个时候,才能离开。 等到沈玫衣放弃了自己的女儿和丈夫的时候,今昭才能离开。 沐建国的新婚生活是很幸福,像是踩在云端一样。 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个被踩烂的报纸卷,那个午后闯入女神家里,看见的女神身上凌乱的痕迹和屋子里暧昧的气息。 全都忘记了,全身心地投入到他云端的日子。 每天上班,下班,买菜,做饭。 今昭觉得这也是个神人,因为他似乎,至少看上去,完全不介意之前发生过什么,也没有想过,他甚至都没有觉察到他的妻子十分放空。 他的妻子,只是在扮演一个妻子的角色而已。 然后,他们有了孩子。 那是个可爱的男孩,完全继承了父母的优点,和沈玫衣一样漂亮,像是沐建国那么白皙,取名叫做今朝。 沐建国十分宠爱今朝,亲自给这个儿子洗洗换换,带他出去玩,而同样,沈玫衣也十分疼爱这个孩子,这毕竟是她的孩子。 这两口子似乎在往良性方向发展,连今昭都觉得这样也行,谁还没有点儿遇见渣男的过去呢。但是,今昭看着那个站着尿尿和泥的小男孩。 这孩子显然是长得跟自己不一样的器官的。 “等等性别不对吧!”今昭目瞪口呆。 今昭看着那个小小的男孩被沐建国抱着出去玩,在国子监里像模像样地鞠躬敬礼,沐建国是真心觉得这个孩子会成为一个国之栋梁。 然后,在国子监旁边的一条胡同里,黑夜突然降临似地,沐建国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 沐建国没有看见,但今昭和陈清平却看见了。 胡同里有一个穿着黑衬衫的男人,离奇地双手插兜,但却还有一只手,按住了小小男孩的肩膀,而后那个小小男孩就不见了,仿佛是被这片黑暗吞没一般。 今昭看见那个穿着黑衬衫的男人,那一双和鬼冢暗裘一模一样的,可怕的黑眼睛。 “啊——”今昭抓住了陈清平的手。 黑暗消退,胡同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沐建国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也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对于他来说,的确什么也没有发生。 沈玫衣似乎有所察觉,又似乎并不太懂,但两个人的关系又回归原点,沐建国一心一意想要一个孩子,一年后,沈玫衣再度怀孕。 胎儿的胎位不正,脐带绕颈,沈玫衣却极度贫血,不足以支撑剖宫产的手术。 沐建国颤抖着在同意书上签字,哭着求那个大夫:“求求你,一定要保住我的妻子。孩子无所谓,一定要保住我的妻子。” 产房里,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沈玫衣突然厉声尖叫:“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而后,她生下一个女孩。 那一瞬间,今昭觉得,沈玫衣一定是想起来了。 因为出院以后,沈玫衣瞪大双眼,看着在出生证明上写下女儿“沐今昭”这个名字的沐建国,那眼睛里满是怨恨,似乎在怨恨他作为一个父亲,忘记了自己的孩子,又在怨恨,为什么是他带着孩子出去,就发生了那种事情。 时间突然切换到了那个叫做今昭的小姑娘四岁的时候。 那天在家门口十米远的胡同口,沈玫衣牵着小今昭回家,那黑暗突然出现,沈玫衣猛地抬起头来,盯着眼前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是你,对吧,你带走了锦衣,还有今朝。” 没有人回答她。 沈玫衣推着今昭:“去,今昭,回家去。” 小今昭不明所以,但却被母亲的语气吓着,听话地跑回了院子里。 沈玫衣看着女儿跑进了家门,转过头,看着那片动也不动的黑暗:“你这次是来带我走的,对吧。” “你,果然是不完全的。太岁的进化过程中会这样,你不完全,所以你的女儿才会成为太岁。”一个陌生的男音响起。 这个声音,今昭从来没有听过,但是这个声音的辨识度很高,因为声线非常冷,语气更是冷。 冷得作为旁观者,在梦境之中的今昭,都不得不缩在陈清平的怀里,才能感觉到一点点温暖鲜活。 “你放心,不完全的你,也是岁时十二族。你不会被遗忘的,你只会永远地消失在这个世界,在那个世界流浪。”那个声音说。 黑暗愈加深浓。 一只手伸出来,落在了沈玫衣的脸上。 一切,定局。 今昭只觉得好像是被什么猛地抛出来一样,她只来得及猛地反身抱住陈清平,等她恢复意识,看见的却是自己的房间,还有蔓蓝焦急的脸。 蔓蓝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脸:“欢迎醒来。” “欢迎醒来。”一个花哨的少年声音响起,“你为了把这个梦送给她,耗损太多了,要想保命,最好再也不要使用任何法术,就把自己当成一个废物,留在这里修养个十年八年的。” “……那就多谢陛下了。”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毕竟你那个女儿,也是朕的老娘很看重的小朋友啊。”那个少年从豹纹垫子上起身,在屋子里晃来晃去,“做完这件事情,我看你就消停点儿吧。那个世界与这里的门已经关闭多年了,你回不去,她也不见得愿意冒险进来。你又不能变成蚩绝,也不能变成枭光,就别折腾了。” “……正如陛下所言,我的确已经黔驴技穷,对她来说,没有作用了。” “啧啧,不要把话说的那么难听,好了好了,沈女官,你也算是功成身退了,就不要再在宫里嘚瑟了,省得那些言官嘴巴死臭,还以为朕对父皇的文书女官有什么不可描述的企图呢。” “……是,臣告退。” “哦,对了,朕和你说过,这里是镜像一样的世界,所以这里肯定也有一个沈鲜衣哦,你想找找看吗?” “……不必了。前事作废,我也没有年轻时候飞蛾扑火的勇气了。就这样吧。臣没有什么留恋了,只想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 第四百四十八回半卷豆皮半掩门,糯米砚台压酒盆 虽然说家丑不可外扬,但事情涉及那个什么古怪的,能够抹杀掉别人的存在的凶手,今昭也不得不和盘托出。她性格实诚,不会掐头去尾粉饰太平,所以众人在听完了这件怪事以后,也清楚了她老妈的情史。 “那个沈鲜衣那么对你,倒是原来如此。只不过是觉得亏欠,心里头内疚罢了。”陈清平别的不理,单挑出来沈鲜衣批了一道。 清平馆众人顿时觉得,陈清平开窍以后,从当年的人形电饭煲,开始往醋坛子方向进化了。 特地赶回来的玉卮让今昭喝了药,然后转向朱师傅:“你不是在你当齐王的时候,也遇见过这么一件事情么?” 朱师傅点头:“当时我知道事情肯定不对,但到现在,也还没有头绪。那时候我去查过鬼名薄,鬼名薄上的确有那人。” “这么说,的确有个什么磨人的妖精,能把别人的存在给抹了,而一些被抹掉的人,因此存在一定的书面记录,但又被人遗忘,所以就成了鬼名薄里的一员。”鬼王姬双臂环胸,叼着薄荷汽水的吸管推测。 “既然这样,明天就去户部一趟吧。”华练起身,“把老卫也喊上。” “老卫是谁?”今昭一脸懵逼。 “卫玠。”鬼王姬翻白眼,显然也受不了这个昵称。 “这事儿和卫玠有关?”今昭追问。 “因为那些甜甜圈生物的事情,卫玠现在麾下有个有关部门,处理这些死人死案死事情。”鬼王姬随意解释了一下,“鬼名薄的事儿,也是他最先想起来的。” 鬼名薄,也就是所谓的“并非存在之人名录”,是户部无用又不能被丢弃的旧卷宗里,传闻最多的那一沓子。 这么一沓子,里面记载的,都是“人名有,人却不存在”的人。这种事情牵扯冒领啊贪墨啊,在人间也不少见,而且大半都是人类的名字,所以也没有人深管。 要说挨个去查,岁时十二族只要穿越时空去查看,也未必就查不到,但沉年老案,无关痛痒,岁时十二族也就排不出人手去折腾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眼皮底下还忙不完呢。 户部的各类名册名录资料,都有专门的人跟屋子看管,资料室的wifi和空调都不错,伙食也很好,所以这个看资料的岗位在八荒界也算是稳定可靠的金饭碗了。 这一碗柜子的金饭碗里,鬼名薄是呼声最高的一个,因为从南宋往后,基本上这一摞摞的名簿,就没有人来看过。 所以涂老鬼听说有人要来查阅这些卷宗的时候,整个人都激动得快要放飞自我了。 朱师傅出门来办事,当然是人情世故都妥妥帖帖。 来阅览卷宗,鬼王姬有权责为之,可到底也是麻烦这看守卷宗的人,因此朱师傅还特地和陈清平做了些吃食来拉关系。 豆皮包的元宝儿,用的是绿豆的皮儿,比起黄豆的馥郁,更有一段清香。拿豆腐碾碎,加了肉馅儿和荸荠,放好了香料,包在豆皮里,做成元宝的形状,用苇草扎实,上火去蒸。蒸到八分熟,再过一道滚油。这样做出来的元宝儿,炸出来的豆皮香酥脆,里面的馅儿还是蒸过的十分饱满,豆腐棉滑,肉馅软烂,荸荠脆嫩,正好把豆皮儿那点儿油给解了。正因为其皮金黄馅白嫩,有金银的意思,所以叫做金银元宝儿,名字吉利,形状小巧,提着苇草,一口一个叼着吃了,苇草绳儿顺手就剥下来脱落了,吃得方便不油手。 黑米蒸熟捣烂捏了团子,添了枣泥馅儿,软糯沙甜,用模具压成砚台的形状,插一根儿小枝叶,绿莹莹映着黑黝黝,就像是古人以柳为笔,勤于文墨的样子,吃的是个形状意趣。同样是一口一个,拿着那插好的小枝叶放在嘴里就行。 还有串成串儿的鹌鹑蛋,煮熟了拿出蛋黄,填进去酱瓜茄子,再把蛋黄和面裹在蛋外面黏黏地再略蒸一蒸。吃起来有蛋的香气,也有酱瓜和酱茄子的咸鲜味美。 最后一样是酒食酱鱼肚儿,却是一道八荒的小吃。用白鲤鱼的鱼鳔灌了酒,略一烤制,烤得鱼鳔正好在那个将破未破,最为薄脆的时候,外面刷酱料,沾点儿芝麻盐儿之类。一口咬下去,鱼鳔薄如纸,带着水鲜的味道,刷了酱料以后,有点像是烤鱼的鱼皮,本该略有腥气,但因为里面藏了酒,那酒烤的热热的,一鳔一口,倒是解腻去腥,还滚滚地下了肚——最好用就是绍兴的女儿红,醇而烈,跟着鱼鳔滚下去,一口就带来那种陶陶然的微醺之感,似梦似醒。 户部的伙食再好,那也是大锅饭,比不上这精美小炒,更何况还是陈清平和朱师傅这厨房双璧的再度联手——今昭是这么说的,但是朱师傅对“厨房双璧”这个称呼,是拒绝的。 涂老鬼吃的高兴,更高兴的是,这些吃食,都是不脏手的,拿着筷子一口一个,可以边看书边吃,一点儿也不耽误他一心向学。这说明来者对自己很有心思,十分看重,才会做这番准备。 读书人都有这么个劲儿,觉得你三顾茅庐,就是个贤者明君,立刻就开始肝脑涂地了。 涂老鬼也是这么个样子,见了四样吃的,尝了几口,喜滋滋地收了食盒子,还抄了清平馆的电话方便以后叫外卖吃。然后就认认真真地听了华练等人的要求,按照这些要求去找了卷宗,还特别不辞辛苦地一边搬一边帮华练筛选了一下:“这些卷宗我都看过,全都记得,有的真的是骗粮饷的,那样的就不必再看了。还有些我看着也觉得十分诡谲,就给你们单放在这一边儿,别看混了。” 今昭顿时觉得这是个好人啊! 华练更是握住了涂老鬼的手,眼神真挚:“实在是太感谢了,我代表那些受害者的家属谢谢你!你为我们八荒界的国泰民安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啊!” “呵呀!小事一桩,小事一桩,能办成这件事情,老朽也可算是一身神异,没有白费!”涂老鬼被华练女神握了手,激动地老脸通红。 今昭看着涂老鬼那千沟万壑的脸和瘦骨如柴的身子,还有嘴角吃完了烧鸡没有擦干净的油光,实在没看出来他神异在什么地方。 打从一进屋,今昭就看出来,这涂老鬼,人如其名,哦不,鬼如其名,就是个鬼。 涂老鬼是鬼众之中的地缚之鬼,没有特殊的法术,是不能离开固定范围的。这类的鬼众,通常都不喜欢走来走去,对外面的世界也没有什么好奇,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娱自乐,流行地说,就是死宅。 涂老鬼生前是个书呆子,啃书啃得痴狂了,一跤跌死,死后也懒得去投胎,还是卷不离手,活生生看书看成了地缚鬼,错过了时间,再也回不去阳间,索性就申请了这么个职位,专门看书。 与旁的爱看书的人不同,大多数爱书之人,要么是像陈清平这样,有固定的类别,希望能从书里得到知识见地,以书为工具的;要么就是像玉卮蔓蓝鬼王姬青婀四个那样,看书就是看人生百态,看别人的想法脑洞,看他人的烟火他人的热闹他人的爱恨情仇学识神思,把看书当做兴趣爱好的。再不然,就是华练那种,看书和看剧看电影一样,都是为了杀时间解闷的,上厕所忘带书了,也要拿着卫生间里的手纸牙膏之类的包装看看产品说明,把书当做是水彩笔,填补时间空白的。 涂老鬼这个看书,就是,看,书。看完,记在心里,贪多,不嚼。他看书,没用,书看他,也是白瞎。不过到底是资深书呆子,涂老鬼有个神本事,就是能把看见的字,一个不落记下来。 这屋子里所有的卷宗,也被他看了一个遍,记了满脑子,可从来都是无用。 终于今日华练带着今昭鬼王姬朱师傅卫玠这诡异的五人组来到这里查卷宗,涂老鬼那一脑子的人名户口,有用武之地了。 卫玠麾下组了新兵,查办的就是相关类似的案子,所以自然跟过来看看。 鬼王姬当年负责过阴间的登记,朱师傅还是齐王的时候,也查过些明代的鬼名薄中提到的人事,两个人出现在这里不稀奇。 今昭倒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又被叫出来使唤了,太岁的话,明明炎黄和谢九最近也在附近活动啊。 “因为你闲啊。”鬼王姬直白解释。 “有理有据我服。”华练点头。 几个人帮着涂老鬼拿了些唐朝的卷宗,打算从最开始的这些开始翻看。如果是真的有什么生物,能够把人的“存在”都消抹掉,那么这个生物很可能是从唐代出现的。因为这些卷宗,是从唐代开始存在的。 根据涂老鬼的记忆,这里面有不少的案子,应该就是那种滥竽充数骗军饷类的,没有什么可值得深挖掘的,但是大部分还是莫名其妙的。 华练决定找出其中更可疑一点的,卫玠那边也没有调查过的,私下穿越过去查一查。 “段成式这个,我们已经查完了”卫玠指着卷宗里一条记载,“他家那个膳祖,当然是有问题的,很有些意思,但和这边的事情没有关系。” “咦?段成式吗?《酉阳杂俎》那个段成式?”今昭眼睛一亮。 “嗯,是的。你有兴趣的话,回头可以让小宫给你讲讲。”卫玠一笑,“这案子是小宫的属下们查办的。” “宫韵白?!他加入大理寺了?”鬼王姬惊讶。 “也不是大理寺,另外的组织。”卫玠还在“一笑”,显然那个笑容表达出准确的“对方并不想跟你细说只向你扔了一只宫韵白”的意思。 鬼王姬和今昭相视一眼,决定下次见到宫韵白,抓住聊八卦。 华练按照涂老鬼说的,又翻到一条:“醉笑楼花魁案?” “这个听着很有料。”鬼王姬点头。 华练敲了敲那卷宗:“那就这个吧。我们准备一下人手,开门去唐朝。老涂?劳烦你把这个誊写一份?” “这里的卷宗是不可以外流的吧?”朱师傅莞尔,看着一脸义正辞严的华练。 华练表情严肃,语气沉重:“事有可为不可为,明知可为而不为,是为懦夫,而为了救苦救难救人于水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则为勇士。” 涂老鬼见自己的提议得到了重用,顿时横生出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情怀:“老朽这就写来!仙子稍等!下次再来,帮老朽带些酒菜就行!” 离开户部,鬼王姬笑着看着华练:“阿姐,那句话的原话,应该是,明知可为而不为,是为懦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莽夫。我没记错吧。” 华练转过头,看了看鬼王姬,嘴角一弯,吐出俩字儿:“哈哈。” “哈哈你个脑袋啊,我都替那老头儿心疼,就这么被你给忽悠了。”鬼王姬扶额。 “哎呀,你不也是忽悠忽悠,就忽悠得神荼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又混回里行使队伍了嘛。”华练双手比胸,只可惜她没有鬼王姬料足,做不出“忽悠忽悠”那个效果。 鬼王姬白了华练一眼,没再吭声。 倒是朱师傅拱拱手告辞:“你们去唐朝,有事情就叫我,没事我就回山里了。等你们要查明朝那件事情的时候,我再过来吧。” 卫玠也点头:“我先回去让小宫捋一下,有的已经解决的,就不必再去了。” 几个人就此说定,各奔西东。 第四百四十九回胡姬酒肆灯花泪,千金一掷贵不贵 醉笑楼,千金买醉,为卿一笑。 利人场里最有名的胡姬酒楼,若是来了长安却没来过醉笑楼,那必定是穷鬼土包子,若不然,怎么也不会错过醉笑楼的碧色媚眼,红发千丝。 这样一座酒楼,卖酒当然是极美的。 酒名青玉案,取义诗仙的“琼杯绮食青玉案,使我醉饱无归心。”酒清冽盛美,饮之仿佛眼前会出现繁花万千,极致簇锦。 这酒也有一种十分旖旎的饮法,这种饮法唤作斛珠美人觚。是请一位能歌善舞的美人,以珍珠粉敷在心口,穿一件鲛绡的袔子,紧紧缚住心口的硕兔儿。鲛绡不透水,珍珠粉也隔水,于是一口酒洒在美人的硕兔儿上,颤巍巍不流不掉,一口饮下去,美酒被人的肌肤温热,更为销魂,被珍珠粉敷过的皮肤滑不留手,又惹人怜惜。这种喷香娇艳的饮酒法,也只得硕兔甚伟的胡姬来得。 今昭本来觉得,这种地方,她要是不男扮女装,就一准儿进不来,但男扮女装,以她的演技,那绝对露馅,所以这么神奇的地方她是没机会来溜达溜达的。 可是,她实在是低估了唐朝的开放与神奇。 此时此刻,她和清平馆的老几位随意坐在这里,看着眼前歌舞鼎盛,侍儿竟然表示,不管是男还是女,只要想喝这斛珠美人觚,拿钱来就没有不行的。 “——这位娘子若是不喜爱这种饮法,我们也有清净的小郎君。”侍儿满脸笑意。 “噗——”今昭一口把嘴里的果子蜜给喷了出去。 “昭你淡定点,你看你男神多淡定。”华练拍了拍今昭的肩头。 “他只是在研究这个果子蜜到底是用几种水果酿的吧!”今昭捂心口看着那边一席果然有人点了小郎君版本的,然后她就听见华练豪爽地拍大腿:“你们这里最俊的小郎君!先给我们来一打!” 今昭顿时觉得旁边戴着幂离的陈辉卿周围的温度骤降。 “不是阿姐你带着我们几个妹纸出来喝花酒就好了干嘛还要带着头儿和房东大人!这还能放飞自我吗!”今昭问华练。 华练点着今昭的额头:“怎么也得有俩男的啊,不然怎么见花魁。你看看我的师妹们多淡定。” 今昭回头看见和青婀品头论足那少年的鬼王姬,还有给歌舞找茬挑刺儿的玉卮,开心地只顾着吃果子蜜饯的蔓蓝,顿时觉得自己弱爆了。 “没事,你只管吃喝就好。”陈清平低下头,在今昭耳边悄声说。 今昭内心泣血,也就是说她是不能喝这个斛珠美人觚了对嘛! 上前来的那少年果然俊美非常,皮肤白皙如蜜,搁在今昭那个时代,在欧美圈的男神里面也绝对是秒杀级的,更有一身清澈微凉的少年气质,仿佛不染纤尘一般。他五指纤纤长如玉质,指尖滴下美酒,画面果然是令人喷血的。只可惜那只湿漉漉的手没被喝下,却被华练一把握住,眯着眼打量了一番。 “你姐姐,就是这里的花魁?”华练拉着那少年的手问,一个有钱的色女表情拿捏得十分到位。 少年眉头微蹙,眼中瞬间闪过不耐和厌恶,但还是碍于职业,不得不点头。 华练满意一笑,今昭觉得作为一个女神她能在一个一秒钟的笑容里演绎出来这种“老娘非常满意一定会给你好多钱哒好好陪我玩哦决不亏待你呦小帅哥”的感觉,也是拼了。 片刻之后,一位着乌云灰落金襦裙的女子缓缓走来。 那诚然是个极美的女子,眉目当然是美的,睫如浓羽,眸含雾雨。那婀娜多姿,饱满丰润的身材,那种风流而不下流的恰到好处,那半露的颈下一抹白腻,欺霜赛雪,观之则令人忍不住要联想,那淡淡的琥珀色的青玉案,若是汪在这样的白雪山峦之上,该是如何的迷醉。 但最美的是她的风韵,那种美过雕栏玉砌,金阁银台的精致繁复,富丽堂皇,还有因为美得太过饱满餍足,而产生的一种凄然悲哀。好像这一片锦绣山河,已经冷落画屏,再也无人能将其神韵包含爱意地描绘出来。 那种花无人摘,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的孤独戚艳。 极致的繁华和极致的孤独,组合成了一种非常独特的风韵,让这个美人有别于寻常的人间美色,堪当绝色之名。 莫名地,今昭觉得这个姐姐十分眼熟,只是她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这姐姐就是个普通的人类,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 那她为什么觉得如此熟悉? 华练看了看今昭,今昭微微摇头。 这个女子在她看来,就是人类,跟她弟弟一样,都是人类。只是慕华唐全然是胡人,金发碧眼,慕盛唐则是有点胡姬血统的汉人,与慕华唐并无相似之处。 估计是结拜的姐弟。 华练一笑,对鬼王姬眨眨眼,然后她自己则一边搂了那姐姐,一边搂了那弟弟,在这基本不隔音的雅间里调笑起来。 嘀嘀咕咕,嘁嘁喳喳的声音传来,今昭完全不想知道华练到底在跟那一对儿姐弟说些什么,一定是不可描述的。她只是十分好奇陈辉卿的目光,从她的角度,能在幂离的缝隙,看见陈辉卿的表情。 房东大人不带幂离是不能来这种地方的,否则醉笑楼的生意就不要做了,大家都看他好了。 但是,今昭纳闷的是房东大人这个眼神,怎么说呢,这个眼神看着比那女子的气韵还凄艳。 干嘛用这么不吉利的眼神看着华练啊。 还是说,他在看那个美人? 今昭一头雾水,那个美人就是个人类啊,虽然是很眼熟的人类。 啊这个很眼熟的人类被华练亲了一口小嘴巴,纯良的太岁立刻转过头和鬼王姬聊天,表示她还没有驾照就不上车了。 “……真的很眼熟啊,我一定哪里见过。咱们在唐朝的时候见过吗?”今昭问鬼王姬。 鬼王姬伏在今昭耳边说:“你当然是不认识的,她是唐的太岁慕盛唐。现在是她还没有成为太岁的时候。” 今昭如遭雷击,对哦,她在最早从陈清平那里“读取”的炎黄的VCR中,见过唐的太岁。 “这个案子原来还牵扯到了唐的太岁啊。”今昭咕哝了一句,想想谢九,想想炎黄,想想她见过的那些太岁,再想想自己,太岁快哭了。 一晃神见,那慕盛唐已经伏在了华练的膝头,泪流满面。 她的弟弟慕华唐眉头深锁,正在对华练解释:“……也不知为何,旁人都不记得有这个人了。姐姐无论如何寻访,都再寻不到任何踪迹,只是到底那是一位使节,通关文书里有一笔记录,可那边现在却说是录错了,并不曾有此人。” 华练抬头看着慕华唐,点了点头:“你放心,这件事情,本官一定会查清楚的,必定给你们一个交代。”而后她对陈辉卿咬耳朵,“来早了,时间再往前窜一窜。今昭,认真地看,看看她到底身上发生了什么。”说着,一只手揽住陈辉卿,一只手搭在了今昭的肩膀。 “……”今昭无语地看着已经不在乎什么限制,直接开挂的华练。 一瞬间,眼前的景物模糊起来,带着一点点的泛着黄白的痕迹。不光是今昭,连西王母四姝都能看见这副过去的画面。 陈辉卿看了看华练,似乎不赞同她的做法,但又不愿意反驳她,因此眼神里带了一丝怜惜宠爱,还带着一种今昭读不懂的决然。 “好么,阿姐已经不把上面的眼光当回事,大大咧咧把自己当数据转换线用了。”玉卮扶额。 时间变幻之中,那娉婷走出的人间绝色,依旧是那位慕盛唐。 那是五年前的慕盛唐,刚刚被家人作为舞姬卖出,被送到长安城中,要成为官方歌舞教坊的储备粮。 五年前的美人,眉目鲜丽,但比起现在的颜色,少了许多风韵。 没有阅历的少女,天真不谙世事,桀骜不驯,狂妄以美色征服天下,藐视爱情,藐视男人。 那是个极其美艳同样极其高傲的少女,聪明,强悍,很快就成为着重培养的人才,如果这样一直下去,她必定会进入这个盛大帝国的宫阙之中,成为为皇帝献舞的顶尖人物,也许,还会成为皇妃。 然而在一年后,第一次为皇帝献舞,迎接使节的宴会,她造人妒忌陷害,从极高的彩楼上跌落。 楼高如许,足够跌断她纤细的脖子。 而她手中的彩剑,也在她跌下去的瞬间无意脱手,划向了皇帝的方向。 可她到底还是没有,因为那一瞬间,有个人纵身跃上,一把接住了她,同时,也伸手捞住了那把彩剑。 如果没有那个人捞住那把彩剑,那彩剑就会飞向皇帝,再不锋锐的短剑,从这样高的地方飞落,也足以致命。 那人一出手,救了她,也救了皇帝。 但是,那个人伤了自己的手,那把彩剑斜着穿过他的掌心,锋刃横掌而过,血流不止。 有了这样的失误,慕盛唐必定不能再留在教坊。 皇帝被吓得一身冷汗,正要暴怒,却听那人跪地山呼万岁。 那真是个聪明的人,以番邦使者的身份跪拜皇帝,大赞唐国皇帝仁慈宽和,没有因为惊吓而处死一个舞女,又称赞大唐果然天朝气象,小小舞女,都如此绝色,令他颇为心动,忍不住要英雄救美来求取。 皇帝被接连扣下高帽子,剧情戏剧性地转折,以赐婚告终。 慕盛唐被那个使节带回利人场一间宝货店的二楼,那是这使节开的小生意。 那使节颇为不以为意地给了慕盛唐些许银钱,让她回老家去好好生活,他救她不过是一种“骑士精神”,到没有想要娶她为妻的想法。 “为夫妻,当两情相悦,你我不过是萍水相逢,不必彼此折磨了。”使节汉话说得顺溜,显然是跑惯了西边的丝绸天路的。 心高气傲的慕盛唐被这句话激怒了,更加上,她本也是无家可回,便赖在了宝货店里。 围观群众看着慕盛唐非常干脆利索地卖掉了身上的钗环和细软,采办了居家物件儿,就这么占据了人家使节唯一的一间卧房,还布置成了软玉温香的模样,纷纷表示:太强了! 不过,更让群众们佩服的是,就这么国宝在床美玉上炕,那个使节竟然抗住了,默默地卷着铺盖去了外间,跟文案书籍南北宝货对账单子之类的玩意,睡在了一起。 “这人不会是柳下惠的先祖吧。”华练抓着今昭的肩膀,“跟你们家那位一样。” “喂喂扯上我干啥!”太岁炸毛。 “嘘,别吵了。有下文了。”青婀略有不满地提醒。 “我觉得你嗑瓜子的声音更吵啊。”玉卮没收了青婀的瓜子。 “那使节好像出身很糟糕啊,你看看有人上门来讨债呢。”蔓蓝指着几个红胡子蓝眼睛说。 “难道是凤凰男?!那种自己很有能力,但是家里旧人连累,破事儿一堆的。”鬼王姬猜测。 今昭叹了一口气,还真给鬼王姬,猜对了。 这个使节,那真是个一身累赘的苦孩子啊。 因为华练和陈辉卿联通起来以后,施加在她身上的能量,使得她的太岁法力加强,她不得不开口给大家科普:“这个使节啊,说起来,他是杂耍团出身的……” “噗马戏团出身这个设定难道不是鹰眼吗?”青婀打断了今昭的话。 “滚蛋啊人家鹰眼可没有这么一堆破烂人情债!”鬼王姬翻白眼。 “这么苦情还欠了人家的命什么的过去手上沾满鲜血什么的又有点像是冬日战士啊。”蔓蓝思索。 “住口我们吧唧哥哥可比这个使节帅多了要是吧唧哥哥我也愿意死赖着不走啊!”华练哀嚎。 “我求你们了好好看不行吗闭嘴吧!”玉卮一锤定音。 第四百五十回 雾雨轻挠美人背,一斛珍珠两分飞 “这位大人,您这掌心的筋络是坏了,恐怕您的右手不能用了。”胡医双手合十,对巴克仁做了一个抱歉的姿势。 巴克仁握了握脱力的右手,不耐烦地甩了甩,丢了钱给那胡医:“那就算了。也没什么要紧的。” “也不过是就是这只手以后不能耍刀使兵刃罢了。”离开医馆,巴克仁揣着手嘀咕。 “……大概还是能做饭的吧。”巴克仁一边往回走,一边漫无边际地思忖着,“也不知道那女人走了没有。” 西市利人场依旧是那般扰攘,西边来的胡姬美人酒,东边来的海底珊瑚盆,北边胳膊粗的参,南边浑圆的珠,还有各色人等吞剑吐火,沿街叫卖。巴克仁熟稔穿过这些热闹,进了他的那间买南北宝货的小店,才说道了伙计两句,拐上二楼。他就瞧见那个不知羞的女人大大咧咧坐在他的案几前,肆无忌惮地翻着他的账簿。 “巴克仁,你这个记得不对,这样记会乱的。” “巴克仁,我今儿去楼下和贺图对了一下,这是目前的库账。” “巴克仁,你怎么进货都不带脑子?这个季节里入这些梳篦能有什么用?” “巴克仁,我和你说话,你要看着我!” 巴克仁不爱和一个姑娘家一般见识,她说什么,应了就是,反正她折腾了这些天,一切都变得更顺当了。自己不必去计算那些数字,只管在圈里补了货品即可,三五天一次,白天尽可以去办使馆的事情,腿脚勤快,上峰也喜欢,倒是省下不少麻烦。要非说有什么麻烦的好,就是傍晚的时候,听她唠叨几句,还有就是她做的饭食实在难吃,和她做的点心果子完全不同。 这个女人,学的都是花花招子。 巴克仁攥着自己的右手,这只手现在也只能这样虚虚地握着,握不住匕首。 “巴克仁,这个月存量的贝珠不够了,下月有花朝节,应当多补一些。”慕盛唐翻着账目说道。 “去老艾那边换一些,我想想,用那些酒换吧。”巴克仁心中有数地回答,顺手想在流水上填减了一笔,可他惯用的右手,没能把那支笔拿起来,因此,也只能用左手画了一道。 慕盛唐看了看巴克仁的动作,垂下了眼睛,看着贝珠这一页的账目,看得出了神。 那贝珠说来其实是威尼斯的名物,今昭去威尼斯的时候倒是见过,是一种对贝壳进行艺术加工,然后做成各种装饰物的玩意。这个时候出现在利人场的贝珠,主要是打磨之后,嵌在铜簪子铜镜梳篦之类的东西上,图一个稀奇的小玩意。 巴克仁想了想,转身去拿了一把非常漂亮,可做发插的梳篦,随意递给慕盛唐:“你这些日子辛苦了,拿去戴吧。” 慕盛唐虽然心中欢喜,可见着巴克仁那副神情,肚子里便堵了一口气,接过那梳篦收起来。可到了傍晚,夕阳落在铜镜上,她到底还是忍不住从袖子里拿出贝珠梳篦来,重新挽了头发,插在头上,揽镜自照,一会儿撅嘴,一会儿微笑。 “隔着这么久的时光我都闻到了恋爱的酸臭味……”鬼王姬嘀咕。 这一段就连今昭都看得出来,两人是彼此有意的。 只是那使节不过是杂耍出身,随驯兽团来到长安,后来因为识人辨货有一身好本事,有恩于使节,被使节团看中。他自觉寒微之极,不配如此人间绝色,因此没有肖想之意;而慕盛唐则是骄傲不甘心率先迈出那一步,只咬着牙想要那使节迷恋上自己,主动求娶。 “俩傲娇就不要往一起捏CP了,太痛苦了。”青婀如是说。 众人边吐槽边围观,而那巴克仁则已经夹起了灶火开始埋锅造饭,大约是一个人惯了,他做的饮食也简单粗暴,一张大饼贴在锅上,抹了酱料,再抹一层羊肉馅儿和胡葱,再贴上一张饼,再抹了酱料肉馅。这种一层层没卷起肉龙一样的东西叫古楼子,是平民之中流行的饮食。 巴克仁的手艺诚然是不错,看他一身好俊功夫,武功轻灵,虽然右手不顶用了,但左手刀法也很好,剁起羊肉臊子,不溅一丝肉花儿。而且为了慕盛唐,巴克仁每天也会做些奶饼啊,饆饠啊之类,在利人场熟店里买得新鲜水果,槐叶冷陶,就怕慕盛唐吃不惯。 人心非铁石,就算一起初慕盛唐不过是因为救命之恩和一口傲气,这样日积月累,也对巴克仁有了真情意。 这世间大多数的情意,都是在这样细水长流的日子里,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再回首,就仿佛是彼此的肢体,牵筋带骨,不能自拔。 平凡人世里的感情,大抵如是。 一晃神的时候,那利人场宝货店二楼的陋室里外,已经有了些变化。 譬如说,这一场初秋的细雨,巴克仁喝了一碗慕盛唐做的蜜乳后,拿盐洗漱了躺下,怔怔地看着那一道薄薄的门板,听着里面细细碎碎的卸钗褪环的声音,满脸怅然。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这首诗他是知道的,只是他从来没想过,辗转反侧是如此难过。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一壁之隔的那头,也有个人难以成眠,坐在窗前,看不清神色,看着窗外的雨丝陷入沉默。 许久,慕盛唐起身,声音也未曾提高,而是站定在屋子里说:“既然你未睡着,我跳支舞与你看吧。” 说着,慕盛唐取了一只盘子放在地上,赤足站在盘子旁,轻声吟唱:“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一句唱着,她也未着披帛,双臂随曲子而舞,拍手为节,啪啪作响,赤足一拨那盘子,瓷盘发出叮当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极其清脆。 啪啪。 叮当。 像是两个无法同拍同律的乐符,尽管如此分离而突兀,却被一首歌舞,离奇调和在了一处,显得如此和谐。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一首诗歌停,巴克仁抬起头,侧耳倾听,一切又归于沉寂。 他躺在幽暗的雨夜里,握紧了拳头。 利人场之中,有一条黑道,那条路传说闹鬼,因此无人会在这天未亮,雨未停的蒙昧时候去走。 但若是路,便总有人走,这个时候,从这条路穿过,会抵达一处看似破败的废屋,每个旬日清早,这里会有见不得光的市集,贩售一些或者难得,或者不能拿到台面的东西。 巴克仁出现在这里,却是惊起一屋目光,因为他自从加入了使节团,已经许久没有露过面了。他拿出一条金鱼儿,坐在了买定的位置,淡淡开口:“我要一斛圆珠。” 在他的故乡,新娘要带着缀满珍珠和花朵的花环,用白纱缠绕,嫁给新郎。 巴克仁怀揣着圆珠,嘴角挂着淡淡的喜悦,匆匆忙忙地往回走。大约是心中的记挂,他忘记了一贯的警醒,一抬头,来者不善,挡在了他的去路上。 他本能地伸手去摸腰上的匕首,可他一摸之下才想起,他的右手已经不能握刀了。 这一个动作的功夫,那个人已经扑了过来,一双手按住了巴克仁的手腕,一双手疯了一样按在巴克仁的脸上,发出野兽一样的低吼声。 万般都是命。 若他的飞刀神技尚在,怎会容得这样一个恶狗一样的人扑过来? 万般都是命。 若眼前的敌人只是寻常,他或可一战,可这个怪物,却有四只手。 万般都是命,她是他命里过不去的那个劫。 巴克仁脑子里最后闪过的念头是,那样薄的一扇门,若是昨晚他推开门,走进去,就好了…… 如果那时候推开门就好了。 如果那时候拥抱她就好了。 如果那时候能表白出自己的心意就好了。 在回去利人场的那条路上,一条废弃的堆满杂物的巷子里,那一片与清晨的薄雾不相称的黑暗之中,一斛珍珠散落在地。 “时间和地点记住了。”华练眯着眼睛,“我们过去看看,你们都回去清平馆。” “那这边……”今昭指着那条已经空无一人的路。 “这边的后续,无非就是身为太岁的慕盛唐发现巴克仁不见了,可所有的人都已经不记得,除了她自己。她大概为了寻找巴克仁拼尽全力。”华练想了想,“你们也不必再去告诉后来的慕盛唐,这个对手可能不是太岁能对付的,慕盛唐要真的跟着来,恐怕只是送死。” “后面的花魁就那么放着不管吗?”鬼王姬问。 华练点头:“事不宜迟,我们就先走了。” 今昭看着一无所知,还在等着巴克仁回来的慕盛唐,低头不敢看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望,可是那未来定然会如约而至,只是,里面已经没有了她在等待的人。 这一切都是那个凶手,是他,是他做了这些事情,让那些被留下的人,甚至连凭吊的机会都没有,甚至找不到一个人的肩膀能够带来安慰。 “走吧。我们先回去清平馆吧。这件事情如果能在唐朝这边解决最好了。毕竟唐朝的禁制还不那么严格。”鬼王姬揽着今昭的肩膀。 清晨的利人场,已经有人开始张罗生意,卖胡饼当早餐的小贩扯着破锣嗓子沿街叫卖。不知道哪家红楼的小娘子在吊嗓子,娇滴滴唱着一首江南的时兴小曲儿,唱的是:“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第四百五十一回葡萄梢梢摇绿意,华辉撕逼花园里 叮当一声铃儿,一个穿着浅灰色的运动衫的少年带着一个金衣男子走了进来,一进来便随意捡了一个地方坐,抬起一双明光烁烁的眼睛笑:“今昭今昭,快上点儿茶水。” 那金衣男子对今昭眨眨眼,道了一句:“别理他,天这么热,我自己倒就好了。” 前厅柜台旁边放着一个大铜蛙腹壶,里面灌着可以随便喝的茶水,自从打日本回来,老元就兴致勃勃地还给这个大黄铜茶壶上贴了一个签子,写着:无料茶。 无料,日语免费,纯粹是老元上次去日本吃了太多无料赠品的缘故,见到这两个字,眼睛就绿,因此也将这把瘾头,过在了这免费茶水上。 这天天都摆在这儿供客人引用的免费茶水,茶叶当然是供不起太好的,味道也是浓郁些的雨前茶。陈清平在这些茶水里加了桂花、白桃、橘皮、冰糖之类,味道花哨了,也就遮住些许茶的瑕疵。 今儿这免费的无料茶,加的是葡萄。 碧色的玛瑙葡萄,有一种奇妙的清和十足的甜,正适合秋老虎上线的日子。 只是清平馆里除了老元上蹿下跳,尚且有点精神,其余的人都跟霜打的茄子一样,比方说本该招呼客人的今昭,一脸心不在焉地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 “好了别想了,华练都出手了,还有什么搞不定的。”老元对今昭说,而后他又想起了,“对了杜宋,你家不就是唐朝的嘛,我听说李显——” “呵呵杜宋你们画展也要到尾声了吧。”老周捂着老元的嘴。 杜宋一副粗心大意的样子,并没有把老周的举动放在心上,而是兴致勃勃地说:“对啊对啊,我让那位萧画师帮我临了两幅很难得的!下午就能去拿了!” 金逸无奈地一摊双手:“是啊那个画师明天回上海,以后估计也不会再做这样的事儿了。毕竟画魂嘛,这种纯临摹的还是太……” “总之下午应该会最后做一次葡萄冻酸奶,你们要是也想喝就要快点回来啊。”老周打着哈哈。 杜宋眼睛一亮拉着金逸:“那我们快点换个衣服就去拿画吧马上去!” 金逸一把抓住今昭,眨眨眼,语气颇为妩媚:“今昭妹妹,你要记得给我留葡萄冰哦。” 今昭被金逸这个妩媚的语气妩媚的表情妩媚的眼神雷得外焦里嫩,干巴巴地回答:“好的我会留的但是如果化了就对不起了总之你还是赶快回来吃吧。” “那你要等我哦。” “啊等等等等你,快走吧金大少爷。” 一过了午饭,老元就张罗着把那台打冻酸奶的小酸奶机给搬了出来,爱恋地摸着:“哎,天气冷了感觉要告别很多美食啊。” “出息呢,不是也有火锅乱炖什么的吗。”老宋端来酸奶准备着。 “他的脑子跟着他的元力一样没了。”老周打开了一罐椰果罐头。 蔓蓝和今昭一边剥葡萄一边看着周宋元三个人开启斗嘴模式,乐呵呵地看热闹。这种清平馆的日常模式一出,今昭心里因为慕盛唐的悲催感情生活而产生的郁结之感,顿时也消散了不少。 “……其实真的我也觉得有感情就要表达出来呢。”蔓蓝和今昭议论着这件事情。 “但是也会觉得不好意思吧。”今昭就是走羞涩路线的。 “而且如果挂在嘴边感觉太离flag了。”蔓蓝也同意。 “只是就这么,天人永隔了,也的确……”今昭叹了一口气,把葡萄递给老周。老周负责把葡萄切成小块儿,然后加在酸奶里。 “你喝着酸奶这么感慨实在有点欠锤。”老周敲了敲今昭的脑袋。 冰凉的葡萄加在冰凉的酸奶里,那种甜甜的寒意一直透到心里。 这个时节的树荫下已经褪去闷热,有风微凉,吃着葡萄酸奶,这种轻薄的甜味和凉意驱散了午后的困倦感,几个相熟好友坐在一起,忙活忙活酸奶,聊聊天,顺便还能看见西跨院一角自己的老板正在挂着一身薄汗弯腰忙活晒桂花,这种感觉的确很美好。 “我说你这个时候,为什么不去帮忙啊!”蔓蓝推了推今昭。 今昭啊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蔓蓝是什么意思,她看着伙计们那种“你不去就把你做成刨冰”的眼神,讪讪地端着葡萄酸奶冰走到了陈清平身后:“那个,你要不要歇会儿?” 陈清平转头看了看今昭,皱眉:“你挡光了。” “噗。”老元第一个没忍住转过头去笑。 陈清平又看了看老元,拍了拍手上的桂花花瓣,坐在了旁边的小凳子上,接过了今昭手里的甜品,又拍了拍旁边的空位,示意今昭坐下来,闲话家常:“这些桂花,因为雨水大,估计不会有去年的香。” “其实我也是吃不出来的。”今昭诚实回答。 两个人随意聊着,石桌子旁一群被闪得还没瞎的狗们努力做冰酸奶放绿葡萄,那淡淡的青绿融化在酸奶的白色之中,显得小清新之极。 午后的风轻轻吹着,有秋天那种清爽的气息——今昭伸了一个懒腰,觉得过分惬意。 “砰——” 一声巨响。 果然太惬意是不行的! 被打脸的今昭腾地起身,却被老周拦住:“这个声音,是什么东西,撞上了外面的海神领域,因为没有准入许可所以发出这种声音。” “不允许进来的么?”今昭也觉得有点不对劲。 几个人三跑两颠来到门口,一抬眼见到的一只手已经枯萎的金逸和那门外一闪而过的影子。 那是个人影,显然撞上海神领域的就是他,他的动作太快,一下子就不见了。“次奥不会是跟鬼冢暗裘一伙儿的那个吧!”老元拔腿就要去追,“他们可是祸害了不少老子的兄弟啊!” “你这是去送死吗!”蔓蓝一把拉住老元。 老元一愣,看着一脸怒意的蔓蓝,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华练一愣,看着一脸怒意的陈辉卿,张了张嘴,还是解释了一下:“我并不是真的要去硬碰硬啊,只是想要过去看一眼而已。” 陈辉卿依旧固执地拉着华练的手腕,眼神坚持:“那你为何不让我先过去?” 华练一笑顺口回答:“当然因为你呆呆的,机变不如我啊。” 陈辉卿还是很认真:“但是我比你强大。” 华练凝眸:“来比划一下?” 陈辉卿反手就扣住了华练的手腕,华练俯身一扭解脱出来,抓向了陈辉卿的要害。陈辉卿完全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下三滥的招数,侧身一躲,身体扭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顺手握住了华练的安禄山之爪。 两个人就这么在人家的花园子里拆起招来。 华练按照在慕盛唐的记忆里看见的时间地点,回到真正的那个时候的唐朝去,但因为到底时间穿越会有一定的偏差,所以她没有确切看见那个影子的模样,只是眼见着那影子灵活地晃来晃去,跟了一段路,进了这个宅子。华练稍微施了个浅显的隐身法,这宅子里要是没有八荒同道中人,这些普通的人类是断然不会发现这两个人的存在的。 然而那个影子既然不是人类,定然就能发现华练。 若非陈辉卿阻拦,刚才那要奋起直追的华练这会儿恐怕已经直面那个影子的本体。 然而华练却没有办法责怪陈辉卿的谨慎和阻拦,因为就算是华练自己也不能确定,一定能把那个影子给干掉。 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初号机啊第一代啊第二代啊雀舌啊这类变态高次元生物,华练如今也不敢托大可以全身而退。 “我已经把整个宅子都落了法阵,它只要还有形体,还要借由这个世界的法则生存,它就无法逃出去。”陈辉卿对华练说,“你不要急,我们慢慢来。” 说话间两个人又拆了数十招,陈辉卿因为这句话稍稍分神,被华练抓住空隙,一拳迎面。 “我特别不想狗血地问——你不躲?”华练握紧拳头,拳面几乎能感觉到陈辉卿温热的呼吸。 陈辉卿面无表情地看着华练,十分笃定:“你不会打的。” 华练眼珠子咕噜噜一转,环顾四周,咧嘴一笑:“未必。” 陈辉卿顺着华练的眼珠子也看了看,还是面无表情:“试试。” 华练突然放下手,一把捞过陈辉卿的脸,吻了下去。 花园里有婢女脚步轻快,提着饭食穿梭往来,没有人发觉她们身边,一对男女,华服潋滟,吻得炽烈如火,缠绕撕咬,仿佛是两只野兽。 一转眼陈辉卿已经被推倒在璧石上,有灵活的五指顺着他白皙的脖子滑入衣襟,一段红色襟带与他白色的腰带缠绕起来,肌肤摩擦出薄薄的汗意,温热了一片空气,衣服的布料交杂一起,那声音像是被风击碎的潮汐。 “啊——” 有轻呼之声,从附近传来。 华练微微一笑,咬了咬陈辉卿的耳朵,吐出一句话:“鱼儿上钩了。” 她刚才就感觉到了有视线的存在,有什么人在看着他们这边,她不能确定,又不能立刻触动打草惊蛇,所以顺水推舟,顺便占点儿便宜。 “现在我可以确定,这个宅子里真的有点古怪了哦。”华练四下看去,她没有看见半个表现不正常的人,但她也确定,她的确听见了那个吃惊的声音。 陈辉卿垂眸道:“首先要确定这里是什么地方。” 华练嗯了一声:“到外院看看,或许有文书,也许我认识什么人呢。” 陈辉卿看了看周围:“布置来说,应该是权贵之家。”古代人对各个阶层使用的器物和衣服都有一定的分野,有些很明显就是皇家御用之物,就算不是皇亲国戚,能得到皇帝赏赐的,也必定门阀贵族,朝中肱骨。 华练帮陈辉卿整理了一下衣服,笑嘻嘻地对陈辉卿说:“我先到外院去探探虚实,然后,不行的话,我们来试试血脉技能你说怎么样?” “不怎么样。”陈辉卿语气偏冷。 “好啦,反正我翻翻文书兴许就什么都找到了。”华练说着,她提起脚就要走。 “我和你一起去。”陈辉卿又再一次抓住了华练的手腕。 华练不解,扭头看着陈辉卿:“我真的不会跑了的好吗?” “可是我,不想让你一个人。”陈辉卿认真地看着华练的眼睛。 华练顿时无语,都忘记在脸上摆出一个恰当的表情,半晌,她才干巴巴地说:“你这句话真是一句暴击啊……” “暴击?”陈辉卿歪头看着华练,“我没有打你啊。” “好了。一起去外院吧。”华练说完,抓起了陈辉卿的胳膊,往二门那边跑了过去。 他们留下的身后,有个人从门里弹出头来,怯生生地朝着他们跑走的方向看了过去。 “妈妈。”那人抓着乳母的衣襟,“我真的不是……我只是好饿。” 那年轻的母乳用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温柔地看着那人,轻声说:“没事,不要怕,没有人会发现的。无论如何,乳母都会帮你的。” 第四百五十二回总攻惊动微风起,蝴蝶效应一璧来 有华练出马,想要调查一个花园子是谁家的地头,那当然是信手拈来。 花园子属于唐朝一位颇为受宠的公主,这位公主嫁给当时著名的风流佳公子杜郎,纯孝至简,事必躬亲,为人宽慈,神仙眷侣,也是一时的美谈。 将来有一天,这位公主会发现自己并非人类,体内尘封的岁时十二族力量会因为意外的死亡而苏醒,离开这个纷扰尘世,回到属于她本该属于的世界去。 然而这个时候,她还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拥有俊美风流的丈夫,还有两个可爱的儿子和两个娇滴滴的女儿,一切看上去幸福美满。可华练听见了那一声惊呼,这份美满里,就带了点儿不可说的诡异了。 因那声音清脆短促,华练分不清是男是女,但总不会是那个杜郎,或者杜郎的清客们,那必定不是成年男子的声音。 范围,应当就在这杜府的年幼的小厮家奴婢女之中。 这一日正是公主的长女杜娉婷的生日,算来是及笄之年,要行成人之礼,故而办的有几分隆重。皇家赐下宴席美食,宾客应门,一派世家豪族,钟鸣鼎食的盛景。 杜家请来京中一位名手,唤作裁云刀,使得一手好刀法,不管是金齑玉脍,还是箩面羊膀,都能切得如流风回雪,落入盘中摆得趣致,仿佛岸芷汀兰,自有一番雅意。 这裁云刀以女子之身,习得如此神乎其神的技艺,因此在置办佳肴之外,更常常出入公卿之家,表演她的刀法。 此时宾客们都坐在各自的案几后面,看着这裁云刀切一碗金衣冷淘。 所谓的金衣冷淘,是冷淘的一种,只不过比起寻常冷淘,面里加了高汤鸡卵,和面飞出薄如蝉翼,淡黄色的面片,先落一层油里,煎得炸了皮儿,再投入冷淘的冷汤之中,再切鱼片,飞白流雪,在滚水里走一遭捞出,与冷淘面片一同加在汤中,加好些胡椒,汤色看上去也比寻常的冷淘更浓烈。 这样一碗冷淘,面片儿焦脆喷香,是漂亮的金黄色,汤水辛香丰腴,勾起人的食欲,鱼片滑嫩,味道天然,加上汤冷面热,很好入口,就算是夏日里吃,也不热气油腻。因此是宴席上用来展示刀功技法,手段美感的一道好饮食。 华练一边盯着这裁云刀的技法,一边和陈辉卿嘀咕:“莫非是这个?这可是个外人……” 陈辉卿眸光淡淡,倒是说了一句:“我看刀法也很一般。” “那是你的参照物不对。”华练无法反驳。这裁云刀当然是很厉害的,不过当然也是不可能比陈清平更厉害的。 一技演毕,那裁云刀娉婷谢过退下。 华练对陈辉卿使了一个眼色,旋即跟着那裁云刀而去。 只见这厨娘一路都十分正常,唯独行到无人处,突然脚下冒了气似地,提脚施展轻功,翻到内院去了。 华练饶有兴味地跟着那厨娘,见她轻车熟路飞来行去,趁着那些院子里的仆役婢女都偷懒耍滑的时候,揽了一口袋子的珠宝环佩。 竟然是个贼! 华练撇嘴,果然是好无聊。 她转身就放弃跟踪那裁云刀,回到陈辉卿身边和他咬耳朵:“偷也没有品位,一口袋子珠宝,都没有刚才那个屋子里葡萄镜贵。” 一曲歌舞软绵绵地表演起来,华练看得昏昏欲睡,她转了一圈儿对陈辉卿说:“我去搞点儿吃的。”说完,身影一晃,就往厨房的位置飘。 还未进得那厨房的院子,就见一个管家娘子之类的人物在嘀嘀咕咕地骂,说厨房里谁白做了那些菜,锅烧了也不知。 华练微微皱眉,看着那管家娘子的脚底一路走着,踩着黑色夹杂着金粉的黑灰,她心一沉,进了厨房,果然见到一些黑金痕迹,可却不见了那裁云刀。 想了想,华练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显身拦住那边的管家娘子:“那裁云刀去了何处?我家夫人在找她。” “裁云刀?”那管家娘子上上下下打量着华练,瞧着她这一身价格不菲,倒也不敢小觑,可这个名号不曾听过,管家娘子便恭敬地回答,“并不曾听过这个名号,许是旁的名字?” 华练吐了一口气,丢下那管家娘子,又拦住不知哪个夫人身边的婢女,问了一问。 果然也是不知道裁云刀为何人。 “那人动手了。”华练疲惫地把脑袋搁在陈辉卿的肩头。 陈辉卿抬头看了看天色,淡定回答:“不要紧,他是无法离开我的法阵的。” 华练半闭着眼睛,伸出手来,打了一个指响。 不一会儿,天空有乌压压的云浓卷而来,片刻的功夫,便黑若锅底,电闪雷鸣,顿时下起雨来。 那雨势并不大,细如烟雾,但天空雷电声势浩大,看着仿佛一场狂风暴雨就要紧随而来。那些本来已经酒足饭饱的宾客见了这个天气,纷纷告辞,想要赶回家中,免得耽搁在这里。 一时间公主和驸马爷还有管事忙着送客,半个时辰过去,就把宾客们送走了七七八八,这会儿还留在这里的,也就是三两个路途较远,原本也未打算当日返回的。 华练冷眼旁观,每个人似乎都是无辜的,每个人都似乎都有嫌疑。 这种完全不知道是谁,抓不到痕迹的感觉,实在太差了。 “不行的话,我就要在这里开挂了。”华练一手托腮,一手又接连捏了几次,让天色变得更黑一点。 黑暗令人产生压抑和恐惧,会不会迫使那无路可逃的人,变得更慌乱一点,慌乱的忙中出错一点? 至于这个宅邸里要有多少人因为这种慌乱而送命,却不是华练会考虑太多的事情。 果然宅邸里从仆人到主人,都脸色微变,纷纷议论,这样的天气,来得实在诡异,只怕是一桩凶兆。 公主面含愁苦地吩咐着婢女们去安顿好留下来的宾客,照顾妥当家里的人。雷声滚滚,她怀里抱着襁褓里的小儿子,不住地哄着。 “母亲!”公主的大儿子跑了过来,那小少年眉目如画,一双眼睛秋水波澜,十分漂亮。 华练瞧见那大儿子,微微一愣。 这个小小少年,长得很像她最近见过的一个人。 杜宋。 可是。 对哦。 华练突然紧紧抓住了陈辉卿的手臂,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杜宋,岐阳公主独子,没有哥哥。” “唐儿,你怎么了。”公主转过身,揽住了自己的长子。 “唐儿,杜宋,杜唐!”华练恍然大悟,“头玉硗硗眉刷翠,杜郎生得真男子。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竹马梢梢摇绿尾,银鸾睒光踏半臂。东家娇娘求对值,浓笑书空作唐字。眼大心雄知所以,莫忘作歌人姓李!李贺的《唐儿歌》!今昭前些天还说起过,我找过李贺的。” 陈辉卿倒是听过这一首,他想了想,哦了一声:“李贺写的,便是岐阳公主的儿子,杜唐儿。” “可是包括公主和杜宋,都不记得……”华练眯着眼睛琢磨,“杜宋是画魂,不记得很正常,岐阳公主是年族啊!等等,年族如果不是自己放弃自己的生命,是不会轻易死掉的吧?岐阳公主真的是寿终正寝吗?” 思忖间,她对天气的约束力减弱,天色亮了起来。 公主松了一口气,让乳母抱了幼子去伺候幼子睡觉,自己则叮嘱长子:“一会儿你爹从外院回来,会考校功课,你可要快点去准备才是。” 长子杜唐乖巧地应了一声:“母亲,那我就先回书房去了。” 杜唐走到了往他居住的院子分路的岔道,停住脚转身看着华练,眼睛里盛着一丝惶恐不安:“你是何人!为何要跟着我!” 华练不敢轻易靠近他,只是在手里祭出来一个电闪雷鸣的小小光球。 这个小小光球里,困着一只从李显那边弄来的枭光。 杜唐一见那枭光,瞳仁一缩,伸手就要去夺。 华练只是一瞬间就换了位置,站在杜唐身后,咧嘴一笑:“可惜。” 杜唐猛地转身,扑向华练,可他并非是什么身手绝顶的人物,这一扑更是毫无章法。而华练对他很有戒心,一直不肯靠近,失去了突袭的优势,杜唐拿华练半点奈何也无。 偏偏华练还捏着手里的枭光,弄得那只生物发出常人听不到的凄惨叫声。 “你们为什么又来妨碍我!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再去投胎了!”杜唐气急败坏地喊着。 “糟了。“华练突然想起户部的册子,李显被那些枭光感染,而后投胎了几次,最后这一次投胎到了杜家,再往后,就消失了踪迹。 华练看着陈辉卿,很显然陈辉卿也想起了这件事情。 “不管节点,将他诛灭。”陈辉卿做了两个手势。 华练读懂了陈辉卿的意思,转身便抖出一把枪来,舔了舔嘴唇,朝着杜唐开起枪来! 超越时代的科技在此刻占有绝对的优势,华练无需靠近杜唐,可杜唐却依旧要被子弹招呼到。 只是子弹对杜唐作用不大,哪怕穿过身体射出一个血洞来,那杜唐也是没什么反应,依旧是疯狂地想要抓住华练。 华练看着这个境况,不但不觉得高兴,反而愈加心往下沉。 这个借由李显的身体而在人间开始转世轮回的异次元生物,其转世记录到了杜家公子这个身份以后,就没有任何痕迹了。 那说明在他身为杜家公子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连他年族的母亲,都不记得他的存在,导致他躲在了时光之外,只是忘了抹去李贺一首诗歌。 难道,发生的那件事情,就是眼下这个? 是她的干涉,导致杜唐遁走了? 华练咬牙,看着子弹都无法伤害其分毫的杜唐,换了弹夹。 枪声再度响起,子弹带着流光射入了杜唐的身体。 一瞬间就有了效果,杜唐就像是一个中枪的普通人那样,捂着肚子,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伤口的血在流淌。 那可是青婀的幺蛾子做的子弹,还加了那种特效宝石,专门用来对付枭光的。 唯独可惜的是,似乎这子弹有效,但是效果还不够大,不能将这个杜唐直接放倒。 “凝住他的时间!”华练对陈辉卿喊。 陈辉卿这边已经在她喊得同时出手,只要这个杜唐现在还有这个世界的身体,就必定要遵守这个时间的时空规律,逃不脱陈辉卿的时间静止。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杜唐连中数枪,连站也站不住,两只手捂着肚子和心口的两个最致命的伤口,跪在地上。 他的手是施展着黑色的法术,仿佛是墨汁在手上流淌,流淌进了那伤口里。 尽管他依旧是捂着那两个伤口,模样十分痛苦,可他的手处理了其它的伤口之后,那几道伤口明显变得好了起来。 “那手!”华练看着杜唐的背上又长了一双手臂。 一双黑色的,仿佛是影子一样的手臂。 这一双手正在忙着处理伤口。 华练觉得头皮发麻,因此,她才叫陈辉卿,直接了解这件事情。 可就是这么瞬间的功夫,她的吩咐,他的回应,还有杜唐的挣扎,都同时发生了,在这同一秒钟。 杜唐的两只黑手,狠狠地拍在了自己的额头上,然后,杜唐就消失了。 “难道他也可以抹去自己的存在?”华练觉得这么逆天她已经无能为力了。 “总之,只要他还留在这里,就要遵守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有规则,就会有漏洞。”陈辉卿说道。 华练咬了咬牙,恨恨收起枪:“没错,我还不信,那么多年,他就不吃不喝冬眠了。既然这会儿抓不到他,我就不怕把鬼名薄上所有的人都搂一个遍了。” 第四百五十三回野宿王府别洞天,华服脱放云海边 齐地的秋日,风高天朗,清晨时分,往云门山求子问病的人格外多,沿着山路望去,行人往来,各自心怀希冀,期望那宋时的得道老祖能庇佑他们心想事成。 这些人虔诚而来,满足而去,或有还愿者,更能显出这山中老祖的香火鼎盛,灵验非常,更不能由人不信。 可其实,这山中从未有什么老祖,有的只是一个继承了奇异的家族业务,在此地守着仙灵的旧日王孙。 昔年因为一番奇遇,不当心得了永寿的齐王。 年轻而不死的齐王,被当做妖异驱逐,夺爵废为庶人,子嗣也都被软禁京中。其实,齐王却并非是被驱逐,而是因为身怀异能,成为了朱明家族与那神异的八荒界沟通的使者。而居住在这清幽的小山里,也绝非是为了避世,因为这山名云门,顾名思义,云上九野之门。 这是神仙们莅临人间,所能走的九门之一。 青州云门。 如今洪武年间得到异能而走上这条道的齐王已经走过了那道云门,位列仙班,而今守卫云门的是那位齐王的儿子。 名为儿子,可八荒界都清楚,这个儿子不一般。 他并非是真正的齐王之子,或者说,他是自愿投胎为齐王的儿子的,他拥有比齐王更为煊赫的名号,也曾名动天下,但就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他为何会自愿投胎,难道为了换取一个人的身份?但若有了人的身份,为什么他会选择留居云门? 这位的个性,看上去并不像是会老实看门的人。 不光是这人后来自己纳罕,华练表示,也觉得十分解释不通。 华练一路走,一路回忆着朱师傅的话:“若你遇见那时的我,也不要惊扰,我的记忆之中,并没有与你交道,这件事情既然如此,还是不要轻易修改,免得引起麻烦。你去看看这么几桩事情。” “其一,我的名字是朱能垣,而若是齐王之子,应当以贤德的贤为名字,这是族谱已经确定的,朱元璋定下来齐王一脉,应当使用贤能长可庆,睿智实堪宗。养性期渊雅,寅思复会通。这二十个字。按这个排行,我应当是齐王孙才对。” “其二,齐王朱榑修成正果,去当神仙,是如何行事的?为何九野会允许一个道行不过百年的不死异人成为神仙?” “其三,按照我的个性,除非是我厌倦了,否则谁也不能把我按在这种守门的位置上,我为何会足足守了十年?我也记不清楚了。我觉得这其中必定有古怪,但却一直查不出来。” “其四,十年后老友惨死,我对九野行事厌恶,离开了那里。我记得老友在山中隐居多年,但身边却空无一人,他言谈举止,并非节制之人,为何没有妻子儿女?又为何用那样的方式自尽?” “这么多年,我没有去查过,这是我一种离奇的直觉,似乎深究不妙,所以,我也没有委托过岁时十二族的朋友去探勘。这两年,我现世满足,就更不愿意冒着直觉的风险去翻旧账了。” “华练,昔年围绕我身边诸多谜团,我如今已经不想深究,目前的生活已经是我多年贪望,我绝不想改变。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凶手,我也不愿意让你去接触这些,但切记,我曾经查访多年,空无结果,所以这些谜底必定是十分诡异,你千万小心。哪怕打探不出任何消息,对我来说也没有妨碍,但你是我的朋友,我不喜欢你和辉卿有什么危险。” 华练回想着朱师傅这些话,也觉得挺奇怪的,他说的四件事情,正是难以解释的关要。要知道风神当年被称为“局外之人”,总是对世事投以冷眼,也正是为了给自己找点儿什么事情,他才脑子一热去投个胎,托生在了齐王妃的肚子里。因为齐王一脉多为异人,风神的那些本事不小心显露,也没有什么问题。 可是,华练也想不通,朱师傅这种本质上风一样的男纸,为什么能老老实实守着云门十年。 如果说这是为了让江湖上以后提到朱师傅,都能尊称一句“齐王殿下”,那华练是绝对不信的。 十年,尽管不算很久,对于神鬼来说,也就是个把月甚至十来天的比例,但毕竟是十个年头里日日夜夜的消磨,云门到底有什么,吸引了当年的朱澈之在那里盘桓不去? 一抬头,那隐没在云海之上,苍山翠色里的齐王府已经到了。华练按照约定,不能明目张胆去找朱师傅,也只好选择潜入其中。 好在她现在法力满格,还有陈辉卿的法阵,别说是齐王府和朱师傅,就算隐身蒙过西王母偷看她跟老周啪啪啪啪,华练也做得到。 这可不是岐阳公主府那个浅近的隐身法,这是真正的空间法术。 华练不想,不会,不愿意去惊动朱师傅,他现在平和幸福,就不要用任何时间的波动,冒任何涟漪的风险,去打扰他的平和幸福了。 可是—— 华练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家其乐融融正在吃点心的齐王一家子。 喂喂朱师傅你可没说过你家有这么多人啊! 眼前团团一家子,不仅有当年她以陈夙蕙的身份见过的齐王朱榑,齐王的妻子,那个高冷的鹤精,还有一个长得和朱榑很像的青年,那青年身边坐着一个漂亮的山鬼,想来是那青年的妻子,以及朱师傅本人。 一家子吃着一份柿饼并柿子叶泡的柿子茶,配着磨得香浓细密的核桃糊,红彤彤毛茸茸的蜜桃,谈笑风生,好像是在说云门的趣闻。 那个山鬼和那个青年调侃朱师傅:“垣儿,你这桃浦做得像极,看来你与桃有缘,不如为父去昆仑山求一求,把西王母门下的那个桃夭或者双成许配给你?” “父亲莫要玩笑了。鬼王姬娘家势力超群绝不好惹,董双成又是出名的痴情于旁人,儿子可没有那个福分。”朱师傅无奈笑笑。 那青年拿起一个桃子咬了一口,哈哈大笑。 华练这才发现,这桃子虚有其表,外面的桃子皮是桃子皮,里面的果肉却已经偷天换日,是奶乳和桃子肉碎冰碴一起打了奶油一样的东西,填进去,看着就知道必定是甜蜜蜜凉丝丝奶油味儿十足。 朱能垣同志果然是这个时候就很讲究吃也很擅长做了,怪不得后来被陈清平给招了安,跌碎了一地的眼镜。 不过如果朱师傅管这个青年叫爹,那坐在一旁的齐王朱榑又是什么意思? 正想着,朱师傅已经换了对话目标,转向了朱榑:“祖父,明日雪蓑先生带着那位朋友来,可看天候,只怕要下雨,不如在草庐那边安席,可以赏雨饮酒,前阵子的福彘肉还未吃完,秋肥羊也上市了,拿来烤了也是不错的。” “这个正好,也给雪蓑先生开开斋,他那一家子,两个小子长得那么瘦,看着怪可怜的。”齐王朱榑说道。 华练听了这一段,更是心惊。 那雪蓑先生不仅不是一个人,相反还有妻小,但就连朱师傅也不记得了。 这妥妥就是那个凶手的锅! “看来我们没有白来一趟,那个凶手果然在这个时候,找过齐王府的麻烦。”华练拉着陈辉卿,“我们就直接留在这里好了。” “你不饿吗?”陈辉卿看着华练。 华练摆摆手:“哎呀,空间法术,难道你长久不用忘光了?为什么我说我是烛龙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没什么违和感,就是因为我能够和烛龙一样,制造那种随身空间啊。虽然这个设定现在已经被YY得越来越离谱了,但其实还是挺方便的。”说着,她抓过陈辉卿的胳膊,两个人一转身,就走进了一个和齐王府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那是个房子,只不过一看就是先秦时期的民居,寒屋陋室,里面的陈设尽管金银器皿和青铜摆件颇多,但一看格式手工,就是古早之物,尤其是那一张床榻,鎏金的雷云纹床裙和片玉枕,看着都是后世的唐王宋主们拿来陪葬级别的古董了。 华练用十分留恋的目光看着这里:“他们拿走了我的法力,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没有再回过这里了。后来虽然我也有别的,但这毕竟是我最初的家。” 说着,华练指着那些书简:“这些都是从百里燕那里巧取豪夺来的,还有这个琴,也是宫韵白的,这些木工都是姬发他们自己做的,这些衣服……是修罗女的。” 大天修罗女眸姬,为爱而死,爱的却是一个不配被人所爱的渣男。 华练放下那件袍子,叹了一口气。 陈辉卿没有看那件袍子,他看见的是案几后面挂着那幅绸缎装裹的画作。 那幅画画着一个彩衣少女,那是九幽时期的华练,那画线条灵越,画中人表情传神,栩栩如生,显见画师十分熟悉画中少女,并且,从那一笔一画里,都能感觉到画师——姬晋,对九幽的天真炽热的爱意。 陈辉卿的目光在那幅画的落款上打了一个转。 那画布依旧微微泛黄,画中人也沧海桑田,换了名字变了模样。 画画的人甚至与画中人反目成仇。 可是此画依旧。 陈辉卿想想眼前人最近的那些做法,她做过的,要做的事情,心中一股郁气压抑不住,脱口而出:“华练,你绝不能骗我。” 华练一愣,转头看着陈辉卿,而后一笑:“好,我不骗你,若是我不能说,我就不说。” “你要……”陈辉卿皱起眉头。 “那是星族女祭司说的,可不是我说的,有冤有仇找她去。”华练笑了笑,把手边零散丢在地上的一些书简捡起来,“来吧,一起做点东西吃,不知道这厨房里的东西是不是时间也凝固了还能不能用。吃饱了好干活,朱师傅那边看着还一堆事儿呢。” “华练。” “啊?”华练转头,半晌,磨牙,“你真卑鄙。” “你可以不为我的色相所迷。”陈辉卿已经把衬衫脱掉,又开始解开皮带,露出腰线一段禁区。 “喂喂别不讲理。”华练翻了一个白眼,“还有,你绝不要说什么坐上来自己动之类的,这个画风不适合你。” “这样啊。”陈辉卿竟然还叹了一口气,停了拉开拉链的动作,“那算了。” “……你还真打算玩霸道总裁五十度灰啊!”华练一口气提不上来,差点憋吐了血。 “什么是五十度灰???”陈辉卿歪头看她。 “……好吧,算你狠。” “???” “……,…………” “……!!!” 良久之后,华练撑起来看着一地散落的书简,那些古早的竹简木片已经绳断节亡,仿佛被刚才的怒龙之威碾碎了一般。 好多书都是名义上管百里燕借的好伐! 烛龙九姐欲哭无泪,羽族第一B王爱书成命,这下可好麻烦了。 第四百五十四回天晚夕食惊变起,莫管三头六臂来 “王府里看上去没有什么异常。” 巡夜一圈儿的华练回来,踩在房梁上。 陈辉卿把视线从下面那几位身上挪开,看着华练:“我觉得我们站在下面也没有关系,所以呆在这里只是你的兴趣?” 诚然如东皇太一所言,他们不可能被任何人看见,所以坐在下面齐王和齐王的朋友身边也好,站在这个屋子里随意查看也好,都没有任何区别,可华练却选择呆在房梁上。 “不是啊。”华练指了指下面的境况,“从这个角度,可以仔细看见他们的手的动作。” “手?”陈辉卿略一思忖,立刻明白过来,“手的碰触造成的消灭么。” “从之前鬼冢暗裘的情况,戴着黑色手套的手碰到对方,就能把对方化作飞灰。今昭也说过,她看见的那个神秘人,也是伸出手来。也许这是枭光一族成精以后的风俗习惯?你想想看,陆尘的外婆那边,五感可以在身体的任意地方移动,这么说的话如果枭光成精了以后,吞吃东西不需要嘴巴,而是需要手呢?”华练坐在房梁上,给自己顺手倒了一杯厨房里摸来的酒。 陈辉卿盯着下面那位雪蓑先生和雪蓑先生的家小,他带来的那位朋友尚且还伸出手来拿过食物,这位雪蓑先生的左手却从未伸出。即便是齐王向他举杯,他也只是单手握着酒杯回应而已。 朱师傅的记忆里,这个雪蓑先生,说没有家眷的。 齐王带着家小,与隐士雪蓑先生一家和那位朋友这一天趁雨在草庐饮酒品琴,谈歌论赋,至到傍晚,才因为天色,回到屋子里来。 这会儿那鹤妻已经备好家常风味,最打眼的是一砂锅的大块肉。 那是炖的一大锅带皮的驴肉,放了十足丰富的调料,拿一块儿老糖加进去,足足炖上两个时辰,把汤汁收入驴肉中。捞出来的肉块儿形状不散,肉质鲜嫩,有漂亮的淡粉色,咬一口汁多肉足,再喝一口云门山山神的老窖藏,配着那醇而不贼,辛而不辣的陈年佳酿,比着窗外黑锅底一样的天色和雷声大作的豪雨,确是很有齐鲁大汉的豪情。 尽管主家齐王一家子都带着天潢贵胄的气质,吃得仪态优雅,但做客的雪蓑先生,却是十分豪放,一边大啖,一边称赞鹤妻的手艺精绝。 华练不知道鹤妻的手艺如何,但她确定这是朱师傅的手艺,所以必定是不错的。只不过这会儿的朱师傅,还有点大男子主义,羞于承认自己擅长炮制美食吧。 就算是炖了带皮驴肉的手法都类似,但这素炒的银瓜骗不了人。 朱师傅做素菜,到底带了几分他在云门混过十年的人间痕迹,润锅的油和起锅点的油必然不是一种,出锅的银瓜还点了些香芝麻油的味道。比起陈清平来,显的要滋味浓稠一点。这银瓜也是如此。 土产的银瓜清脆微甜,但若做熟了,里面水分被加热,会显得银瓜白寡无味,朱师傅的调味点油,恰好给银瓜添了一笔,吃的有滋有味起来。这种手法不是他,那就不会是旁人。 吃完从厨房砂锅里捞出来的驴肉和素炒的银瓜,华练坐在房梁上打了一个饱嗝。这雨下的愈加大了,今儿这雪蓑先生恐怕走不了,要留宿在此。 若真的留宿,只怕她和陈辉卿俩人人手不够,看不过来。 正想着,朱师傅不当心把酒弄到了那雪蓑先生的袖子上。 华练瞪大眼睛,看着雪蓑先生擦着袖子道:“不打紧,不打紧。” 说着,雪蓑先生卷起袖管,露出一段枯萎仿佛干尸的手来。 “啊。”那山鬼忍不住叫出来。 雪蓑先生摆摆手:“是场怪病,倒是不会过人的。” 那被朱师傅称作父亲的青年责怪地看了山鬼一眼,十分抱歉:“拙荆无状,让先生见笑了。” “也无妨。若非此事,我也不会隐居于此,与列位相识了。”雪蓑先生说道,“那还是我孩童之时的事情,村里有一家人建新屋。我们几个孩童,在木料石料之间玩耍,发现有一只硕大蝙蝠,受伤停在那里。我好奇去捉那蝙蝠,结果被它咬伤,手就瞬间成了这个模样。当时家中长辈们见了这等妖异,便奋力用渔网将其捉住,用火和符咒给烧死了。只是我的手却治不好。我家中也曾求医,龙虎山天师说,只能寻地灵之处隐居,少见人事,方能好些,不然只怕寿命也不久。眼下我已经隐居多年,自然是好了不少,这手上的怪伤,就停在了手肘这里,没有继续发展了。” “如此说来,倒像是某种吸取精气的邪祟了。”齐王朱榑说道。 雪蓑先生动了动那几乎就是黑色枯骨的右手,满不在乎地一笑:“也无妨,我左手也练得一手字,也拿的笔墨纸砚,并没什么关隘。” “那也是先生大气,胸襟气度,不似旁人。”齐王朱榑举杯。 一时间大家纷纷举杯,唯有雪蓑先生带来的那个朋友,全身发抖,似乎十分激愤,磨牙半日,吐出一句话来:“你,竟然做了这样的事情!” 雪蓑先生一愣,可他的幼子已经被他的朋友抓住,瞬间,就化为黑灰,隐隐泛着金粉的光。 “咦?”雪蓑先生一个激灵,旁人也都是满脸的发蒙。 华练大致能明白他们的感受,虽然那个朋友突然发难,吃了一个小孩子,但这一瞬间这个小孩子的存在就被抹去,他们也就不记得这个孩子了,如此一看,便会难免觉得,应当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可到底这事件冲击力甚大,脑子里一时转不过来,于是就会出现这种明明感觉出了事情,但却完全记不得的混乱。 “不好!我记得前阵子洛阳有人说过这样的事情!”那当爹的青年大喊道,“垣儿!阿爹!快离开这里!” 这么喊着,那青年扑向了那个朋友。 华练清楚地看见,那个朋友的双手十分正常,甚至还握着酒杯和筷子,但是他的身体上还有另一双手,或者说,这普通的双手的影子,在活动着。 那双影子之手,抓住了那个青年。 万事皆休。 紧接着,鹤妻、山鬼都不能幸免,齐王朱榑再不顾的旁人,一把将朱师傅推了出去,自己也反身跃出,双手结阵,咳哒一声,关死了门窗。 “抱歉……”齐王朱榑在忘掉一切之前,低喃。 华练顿时明白,为什么齐王朱榑和朱师傅能够幸免,因为那个四手的怪物被法术囚禁在了屋子里面。 然而屋子里的悲剧,却还继续着。 发了疯的四手怪人,又害了雪蓑先生的长子和妻子。 雪蓑先生自知不能幸免,他大喊着:“我绝不要做你的掌下亡魂!决不让你报仇得逞!”说着,雪蓑先生一头撞向门柱,满脸鲜血地倒在了地上,可饶是如此,他还是生怕自己不死得更快一点,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又拿自己的头撞了一遍。 “那蝙蝠怪……被烧死了……可你这怪物……也不能报仇……”雪蓑先生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 “啊啊啊啊啊我的孩子——”那四手怪物大喊着,地面上突然一大滩墨汁似地黑暗,那怪物陷入了那片黑暗之中。 整个事情的发生,突兀,急速,窗外的雨都没有来得及下得更大一点。 一场好友相聚相欢,只因为一个旧日故事,阴差阳错揭开了一对互不知情的仇人。 华练见过无数事情,无数无能为力,只能旁观的事情,可没有一件事情,让她觉得如此突兀地展开,又如此令人感觉到无药可解,唇亡齿寒。 就算是此时此刻她站在下面,如果她没有防备,也绝对不是那个四手怪物的对手。 可那个人,看上去分明是如此普通的中年文士。 就如同岐阳公主府邸的公子,那般俊美好看,惨绿少年。 这个四手怪物,应当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可他在不同的时候,却呈现出不同的容貌来。 不管是画皮,还是变化,拥有这种能力——华练只觉得全身发冷,她怎么能够分辨出来? 今昭。 华练想起今昭。 也许只有她能分辨出。 “混血的画魂。”陈辉卿说。 “画魂?”华练一愣。 陈辉卿看着下面墨汁一样的漆黑地面:“消防楼梯间,今昭看见过,那是个画魂。” “所以,他可以用画皮来改变容貌,隐藏自己的身份?还有让人变成齑粉?如果他真的是画魂,又同时也和鬼冢暗裘一样,那么他的身份就太容易隐藏了。”华练搓了搓脸,“我们得去苏州一趟。涂佛那件事情,这么看也是乌龙。我们得立刻去苏州!” 从拙政园出来,往平江路去的方向,华练一路走着,一路四下观察,她想起黄家死去的保姆。 那个只有黄夫人记得的保姆绿藤。 这也是一桩悬案,至今无解。 眼下,华练却觉得,应当可以解释了。 绿藤也被人忘记了。 这么说,那个四手,应当就出现在这条路上,这条绿藤走过的路。 这个季节的苏州,天气还有点热。 华练心中焦躁,脸上也带出烦,她不停擦着脸,不知道是为了擦汗,还是单纯想要擦掉心里的郁结之气。 陈辉卿叹了一口气,四下看着。 碎冰机的声音响起,陈辉卿探头去看,那是胡同里一家小酒店,或者说,小客栈,门口放着的黑板上写着诱人的词语,比如说雪山冰咖啡,碧螺春红豆冰沙,还有乌龙茶蛋卷冰淇淋。 “我帮你买一个冰淇淋。”陈辉卿对华练说,说着,陈辉卿走了过去。 那一瞬间,华练的心里涌起十分奇怪的直觉,仿佛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陈辉卿,仿佛他的背影就要从眼前消失,同时,也从她的生命里,消失掉。 第四百五十五回梦中尖叫声犹震,屋里金粉血未干 华练无法解释这种感觉,可她在一瞬间听从直觉,抓住了陈辉卿的手。 “我跟你一起去。” 陈辉卿不明所以,歪着头看了看她,但他从她的眼里看出一种惊惶,一种要被母兽抛弃的幼兽的惊惶,于是他浅浅一笑:“好。” 两个人就像是寻常来逛街的情侣那样,挽着手走进了那家店。 店里的装潢是新中式风格,格扇窗雕花栏杆漏过来的光线有些昏暗,所以每个桌子上都有一盏纸灯笼形状的吊灯,每只吊灯上都写着一首诗。 华练找了角落里可以看见整个大堂的位置坐下来,念出她这张桌子的灯笼上写着的话:“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这是李贺的《苏小小墓》。” “这边也有。”陈辉卿转过身看着身后桌子的灯笼,“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是《苦昼短》。” 华练起身,看了几只灯笼,不是《高轩过》就是《天上谣》,全部都是李贺的诗。 “你们老板喜欢李贺?”华练问那来点单的伙计。 那伙计一脸呆相,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可能吧,我也不知道。李贺是谁啊。” 华练摆摆手,点了一份红豆糯米糕、碧螺春冰淇淋、草莓酸奶冰山、焦糖玛奇朵和海盐拿铁。 一会儿工夫吃的端了上了,华练把焦糖玛奇朵推给陈辉卿。 陈辉卿皱眉:“这个很甜。” 华练叼着吸管:“你以后得多喝点儿甜的。” 陈辉卿拿过那被焦糖玛奇朵,皱着眉喝了一口,一圈儿奶泡沾在他的嘴唇上,逗得华练哈哈大笑起来。陈辉卿不明所以,但看见华练笑,也被她感染,笑了起来。引得旁人都看过来,看着一对容貌漂亮的年轻人,旁若无人地喧嚣着青春和恋爱。正是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眼见此情此景,谁又能想及,枝上柳绵吹又少,笑渐不闻声渐悄。 “是啊,我们这边是可以住宿的。如果二位是来旅游的,我们今天还有空房间。”伙计介绍道。 “好啊!给我来一间上房!”华练拍板。 “美女你说话真有意思。”伙计憨憨地笑。 “我只是刚从唐朝出来不太习惯。”华练回答。 “哈哈哈哈哈唐朝。”伙计笑了起来,先领着两个人在店里大致走了一圈,介绍了一下后面住宿的情况,而后又拿出地图来,颇为热情地画了画周边好吃的饭店。 华练一副“我很满意你的服务所以就决定住下”的样子,一边登记,一边等着伙计打了电话去拿钥匙。 她手里拿着一支伙计递给她的笔,饶有兴味地看着这支笔写出来的字迹。 这是一支时下流行的德国牌子的钢笔,颜色是那个著名的作家广告里用过的那一支银白色。 “现在很少有人会用钢笔了呢。”华练拿过来顾客留言薄,写了两笔,“F尖,挺粗的啊,还出sheen了。” 陈辉卿沉默地看着华练写的那句话,华练的字又大又飞,带着一股杀气腾腾的力气笔锋,这粗黑的字体每一笔最后都飞出好远,拉出墨水里的金粉来。 “……是的萧哥,对,只有Joyce姐打电话过来了。”那伙计一边交代这两天的零碎事情,一边给华练翻着钥匙,“Joyce姐说这几天要过来,但是我说你不在,她就说那先不来了。你不是在北京嘛,你给Joyce姐打个电话好了。嗯。好的。明白了。——不好意思啊。”伙计挂掉电话,拿出一个挂着门牌号的铜钥匙,递给了华练。 华练挂着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敲着柜台边缘,发出笃笃的声音:“你们老板不在?哎呀好可惜,我还想会一会你们老板呢,品味真的不错啊。” 伙计挠挠头:“老板最近在北京总有事儿,不常回来。” 华练眨眨眼睛:“有女朋友啦?” 伙计还是挠挠头:“Joyce姐,也不知道算不算啊。” “你们老板品味真不错啦,我刚才用的钢笔,灌得是金粉墨水啊。”华练随意开口。 伙计一脸懵:“不知道啊,我随便抽屉里拿的。不过我们老板书法很好的。” 华练没再多问,而是借着喜欢这个装修,要拍拍照片发微博的理由,拉着陈辉卿开始在这家店铺里转悠。 “你看。”华练捻了捻食指的骨节上沾着的一点金粉,“这是我从柜台边缘角线的缝儿里敲出来的,晚上我去把那支笔偷来,咱们给郁垒验一下。” “不啊啊啊啊啊——” 尖叫声十分刺耳,像是一根针刺入耳鼓一般。 华练皱着眉头捂住耳朵,坐在这屋子的中间。 这是她的梦境,她很清楚。 入睡之前她还在这店里偷偷摸了一圈儿,找到了几处有点古怪的地方,比如颜色过深,很不均匀的椅子腿,比如桌子缝隙里卡着的金粉,再比如那个疑似老板自己房间的房间里堆着的,和老板这个装修风格完全不搭的种马小说,顺手还把那支笔给摸了回来,顺手,还把那个房间里的一些墨汁墨水毛笔玻璃蘸水笔之类给摸了回来。 现在,她就坐在刚才她就坐在刚才被她偷过东西的那个房间里。 华练深切怀疑,要么这个房间有猫腻,要么就是她好久没做贼很心虚。 这是个十分普通的房间,除了房间角落里堆垃圾一样堆着一摞子种马小说以外,其余的部分都非常风雅,尤其一墙修着书架,放了很多的史书,两张写字台对着摆,一张放着各类书籍文具,另一张则摆着笔架笔山砚台宣纸之类。 华练坐在屋子正中央,把一只脚的脚腕搭在膝盖上,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看着对面的门。 那扇门的外面是一片漆黑,不断运动着的,仿佛是活生生的漆黑。 这种漆黑令人想起曾经看过的某个场景,比如说,那个嘲风见过的,在那个黑色的神秘的罅隙的后面见到过的,那十年的黑暗与坠落。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漆黑,还有这个房间,是不是真的见过呢。 “Abso-fucking-lutely.”华练咧嘴一笑。 这房间和陆尘曾经用手“看见”过的那个,很像。华练见过陆尘画的图,大致的布局都是完全相同的,家具的样子,桌子的摆放,甚至还有那些书籍和文墨,区别非常细节,仅仅是一些书本的位置。 可以想见,这间屋子应当是在那之后,依旧被使用着的。 “你做噩梦了?”陈辉卿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华练转过头,看见他出现在自己的梦境里,穿的还是睡前那个样子,完全没有脱掉衬衫,和衣而卧,光着脚,戴着眼镜,端着咖啡,抱着他的电脑。 “我是一挨枕头就睡了?”华练问。 陈辉卿推了推眼镜:“是的。我工作了一会儿,看你一身的汗,还在闷声哼。我想应该是很可怕的噩梦。” 华练双手一摊:“那你可能来早了,现在还没有吓人的环节呢。” 话音一落,一声尖叫突然响在半空。 那是多么绝望的叫声! 比囚笼之中的猛兽更受困,比折断羽翼的飞鸟更痛心,比失去爱侣的鸣鹿更悲哀,这种已经对生完全没有渴求,只一心求死,甚至连死后的世界都没有半分期望的绝望的叫声,充满怨毒和诅咒,充满了不甘和无力。 然而这种叫声是极其轻微的,像是一个气泡冲破喉咙,像是尖叫的人已经被割断了脖子,像是他发不出声音,却又拼尽生命发出叫喊。 这种听着无非是一点呻吟,但却因为包含了太多的负面情绪而显得格外刺激人的神经的尖叫,华练这辈子只听过一次,就是她在戚夫人临死前听到的。 那美艳绝伦的女人,被割掉舌头,砍去手脚,做成人彘,沉于粪缸里,得知了儿子的死讯,那个时候的叫声。 华练和陈辉卿对视一眼。 这叫声来的离奇,似乎无处不在,根本无从分辨方向。 紧接着,第二声尖叫响起,同样的绝望,同样的痛彻心扉,同样的充满了诅咒和怨毒。 第三声紧随而至,比前两声更加锐利,刺得陈辉卿都不由得皱起眉毛,放下咖啡,捂住了华练的耳朵。 “没用的。这声音是直接响在脑子里的。”华练握住了陈辉卿的手。 第四声也跟着响起来。 四个声音混在一起,仿佛是四把冲锋枪,漫天散射出充满负能量和死亡绝望的子弹,就连华辉两个人都觉得听得睚眦欲裂。 “是这里的……”陈辉卿深呼吸,换了一口气。 华练的额头已经渗出汗来,她努力分辨:“……这是四个女人……年龄不一样……最后这个很年轻……” 第五声响起! 这第五声没有那样怨毒,但非常执着,在不断地重复着某个意思。 那嗓音很奇怪,带着某种吱吱的怪音,然而也许是因为这五个人不够怨毒,所以很快就被那前面的四声盖了过去,华练怎么去听,都听不到第五个人到底在喊些什么。 “都TMD给老子闭嘴!”炸了的女神起身捞起那把椅子,咵嚓一声,掼在地上,顿时,椅子四分五裂。 陈辉卿呷了一口咖啡。 万籁俱寂。 华练很满意地一脚踩在写字台的台面上,膝盖撑着手臂,嘿嘿一笑:“现在好了,刚才那个第五个吱吱叫的,你想说什么,姐听着呢。” 华练没有听错,第五个声音果然是带着吱吱的响声,也许是她临死之前依旧勇气十足,也许是她到底不同于另外四个普通的人类,她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几个简单的意思,华练终于一点点从哪些破裂的音节里拼凑出来几个词。 鼠妖、绿藤、老板、萧瑟、四只手。 杜唐。 华练听见最后一个词的时候,瞳仁一缩。 “我知道了,你的仇我会替你去报的。”华练顺着那声音的指引,走到了门口,看着那似乎是在不断下坠的黑暗。 也许这是这些已经不存在的人,在广袤无垠的空间的某处传来的最后的呐喊声,经历了无数的巧合之后,被身为空间之神的她于梦境之中听见。 又或者是她们的怨恨太深,留在这个酒店里挥之不散,成为了这个酒店之中桌椅墙壁的记忆,机缘巧合,被她激发,投射在她的梦中。 但无论如何,她听见了。 命运最终让她听见了。 她不知道鼠妖绿藤现在在什么地方,但这个世界的人已经将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鼠妖遗忘。 她同样不知道鼠妖绿藤是否和嘲风一样,也经历了,正在经历着,这永无休止的下坠,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在这个世界被抹去了存在的人,将真的不能再回来,回到所爱身边。 她更不知道鼠妖绿藤是如何死去的,也许也是那恐怖的第二双手,漆黑如暗影一般伸出来,落在了绿藤的肩头,但她确定,她在唐朝和明朝都看见的四手怪,已经来到了现在。 “你放心,就算是强制定罪,没有证据,我也会将他送上西天的。”华练对着那一片黑暗说。 第四百五十六回秋来蝉噤西天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金逸!你坚持住!”老宋扶着金逸。 “速度太快了,实在太快了。”老元握着金逸那只被腐化得枯萎的手臂,用自己年族的时间之力,控制着不让那枯萎如剧毒般蔓延。 “快点联系陈辉卿!”老周帮老宋把金逸抬回屋子里。 “不行!他和华练姐都联系不上!”蔓蓝喊道。 “朱师傅和玉卮马上过来!”今昭放下手机,“怎么样了!怎么回事!” “那个枯萎窜得太快了……”老元已经脸色发白,满头大汗,“打电话给元梦泽!让年族来!” 众人七手八脚将金逸安顿下来,该联系谁的联系谁,该喂丹丸的喂丹丸。 老周简单检查了一下,金逸只有这条手臂在枯萎,幸而没有其他的地方。老元握住那枯萎的尽头,拼着耗着,阻止那股枯萎蔓延。 “我不行……我之前受的伤……不够了……我只能再维持十几分钟。”老元已经连话都说不完整。 “别说话了先把这个吃了。”蔓蓝把玉卮留下来的那些什么补气丹养心丹之类塞糖豆一样塞进老元的嘴里。 “金逸只是普通的妖,恐怕没有办法像是元梦泽之前那样抵抗住。”老周皱眉,“这么看,他其实并没有被正面攻击到,不然不能只是手臂。”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出那个字来。 朱师傅一家三口一路跑着过来,朱慈烺打开针袋开始下针,玉卮也开始配丹,朱师傅问了问情况,眼神沉郁:“要是辉卿不过来,恐怕年族都只是缓兵之计。” 这种绝对的时与空的伤痕,是岁时十二族都无法逆转的,存在哲学级别的伤。 存在哲学级别意味着涉及的法术和理论是规划者级,只有这个世界存在法则的掌握者才能有办法,这个世界上现在能够把这枯萎消除的,只有陈辉卿和完全体的华练而已,就连他们之下同为盘古遗族的四方神都不行。 可是他们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华辉两人,尚且在明朝云门山齐王府之中,被齐王关在了屋子里,眼见着那拥有四只手的可怕的生物,杀死了齐王的世子和家眷,还有齐王的朋友。 生还者,只有齐王朱榑和眼下正在和老周商量的朱师傅。 “怎么回事!”黄少卿和青婀两人也跑了进来,青婀一见已经昏迷过去的金逸,吓了一跳。 老周讲了一下前因后果,黄少卿皱起眉头,和朱师傅对视一眼。 “华练最新的一条留言,说她在明朝青州。”黄少卿语气微沉,“但现在联系不上,也许是被什么法术法阵给隔绝了。” 他们不知道,隔绝了华辉两个人的,正是朱师傅齐王这个身份的祖父,先代的齐王朱榑。 他们同样也不知道,金逸和杜宋到底发生了什么,遇见了什么。 “现在叫醒他。”黄少卿咬牙。 “可是如果叫醒他,他可能会……更快。”朱慈烺抬头看着黄少卿。 “不行!元梦泽也联系不上!我打给了别的年族,好像出了什么事情,元梦泽把北方的人手都给抽调过去了。”老宋擦了擦脸上的冷汗,“连我老家的有年族血统的几个人也过去了。蓝儿你有什么药吗?” 蔓蓝摇了摇头。 老宋看着老元已经快要昏死过去的状态,叹了一口气。 “现在怎么办,光靠老元,也就是十分钟最多了。”蔓蓝双手颤抖,紧紧握在一起。 十分钟。 十分钟内,年族是绝对无法赶到的,他们毕竟不是空间之神,也没有大理寺的雷电摩托。 十分钟内,最后的希望就是陈辉卿。 老周神经质地不停拨打着陈辉卿的电话,可是永远只是无法接通。 “五分钟。”黄少卿握紧拳头,“五分钟后,我们叫醒金逸。” 大家都看着黄少卿。 青婀握住了黄少卿的拳头,摇了摇头:“如果……至少我们要知道凶手是谁,才有希望。” 这句话没有办法反驳,尽管残忍,却是现实。 最后等待五分钟,五分钟之后如果陈辉卿赶不回来,就必须要叫醒金逸,给他最后的时间,把发生的事情讲清楚。 这是今昭这辈子等过的,时间最久的五分钟,仿佛每一秒都被烙铁灼烧,像是一场酷刑;这也是今昭这辈子等过的,时间最短的五分钟,她感觉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连眼眶里的眼泪都来不及掉下来,五分钟就到了。 黄少卿对朱慈烺点点头。 朱慈烺咬牙,拿出一根金针,对着穴位,扎了下去。 “啊——”金逸猛地睁开眼睛,“杜——” “金逸,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尽快说出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朱师傅按住了金逸的肩膀。 金逸的眼中那种锥心之痛突然消失,转为迷茫:“发生了什么?” “不好!杜宋!杜宋一定是已经死了!他把他给忘了!”今昭倒吸一口冷气,也许刚才醒来的瞬间,金逸尚且还记得一点点的残象,但现在,他恐怕已经把杜宋忘记了。 忘记了被杀死的杜宋,也就理所应当地忘记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我走到这附近,然后好像被什么人追上,我,我不太记得了,我好像在跑?”金逸一脸的迷茫。 “糟了!他把杜宋忘了!”今昭觉得脑子嗡嗡响。 “杜宋是谁?”扶着金逸的老宋问。 “是……画魂……”老元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来。 今昭看着老元,是啊,在场的这些人里面,只有她和老元是纯粹的,没有半点儿混血的岁时十二族之人,只有他们不受那死亡遗忘的影响。 “发生过的事情,是因为删除,还是因为封存,他不记得?”陈清平突然问。 “我不知道,但那些记载都没有消失,也许是封存?”今昭努力让自己的脑子转得快一点,“但他刚刚差点要喊出杜宋的名字,他还没有完全遗忘。” “好。”陈清平走到金逸面前,一把拉起他那只没有枯萎的手,对着手腕狠狠咬了下去。 呲—— 一股血顺着陈清平的嘴唇流了下来。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陈清平。 “啊——”金逸惨叫起来。 “啊——”老元也惨叫一声,咕咚,干脆地昏倒在地上。 玉卮一步上前,搭了一下老元的脉搏:“还活着,但是气力十分微弱了,估计这次要卧床休养很多天。” 陈清平起身,擦了擦嘴角的血。 “啊!”蔓蓝指着金逸。 众人这才把目光从陈清平满脸的血上,移到了金逸身上。 只见那枯萎迅速蔓延,从刚才老元遏制住的手臂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到肩膀,胸腹,脖颈…… 只是短短的十几秒的功夫,那一袭金逸,风流俊美的青年,就变成了一把干尸,再一两秒,变成了尘埃消散。 只留下一点点的黑灰,夹杂着少许金粉,留在他躺过的床上。 今昭怔怔地看着已经确实消失的金逸,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无数的记忆如海波一样涌了上来…… 第一波潮水拍上岸,那还是她刚来清平馆,那时候大家为她找水换水,金逸的红豆汤,也是其中一碗水。 那时候的金逸,喜欢有很多糖的红豆汤。朱师傅做了汤让今昭去端给金逸。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后罩房还有四楼。 金逸就选了四楼。 “那就四楼。”那句话,是今昭第一次听见金逸的声音,清澈如水的声音听着很美,可底气不足,病怏怏的,正如那时候他的脚步声,那么拖沓,似乎走路也走不好。 那客人如其声,眉目清澈,皮肤白的发青,身上有一股病气,今昭上来扶着他,他就随弯就弯地靠在了自己的身上,一副病娇相。 “……给我一杯水,很多糖的……” 那时候,那张被子里先是伸出一只手,而后露出一个头,那头转过来,一双眼睛,眼白极少,绛色的瞳仁幽幽地,眼泡将破欲破地看着今昭自己。 那时候金逸的皮肤白得能看到皮下筋骨血脉,皮肤上还满布细细的网状纹路,一直延伸到天灵盖。 “没关系……再一下……就好了……”他就要完成蜕变。 “没吓到你吧。”他擦着汗,已经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这个给你赔礼吧。不好意思,把你吓到了,多亏你拿来糖水,不然我还有的苦吃。”他很大方,把那个珍贵的金蝉蜕给了自己。 “呃,要一碗红豆粥,栗子糕,糖醋里脊还有金沙芋头。红豆粥要多多的红豆——果然是多多的红豆”他还是很喜欢甜食。 “……褪了皮就不认得了什么的,常有的事儿。”爽朗版本的他显得更好相处。 “大妹子,你这儿WIFI密码是多少?”他从房间里探出头。 “太岁妹妹。”再相见,是五都蜂会,他是来占地方投宿的。 “云归那边已经客满了,我估计过阵子这边又会来不少人。”他会很细心地提醒忙不过来的大家。 可是五都峰会,他们都很忙,除了后来一起吃了烤肉,并没有太多的交谈。 “这是我的朋友,也是来参加书画大会的。杜宋。”第三次见面,他已经换了一个人格,又褪了一层皮。 “既然觉得抱歉,那我今晚就留下来了哦。”这次他个性风流,老宋说,笑得很风骚,一开口,他总是喜欢调戏清平馆的姐妹们。 “今昭妹妹,要记得给我留葡萄冰哦。”这是他最后的要求。 “那你要等我哦。”最后的一句话。 今昭捂住嘴。 他们当然没有等他,就先做了葡萄冰,吃的很开心。 他回来了,但是没有吃到。 一幕幕的画面,一句一句的交谈,初见时那个病娇一样的俊美的脸,蜕皮之后那爽朗的大哥哥一样的个性,还有这次再相见,又一次蜕皮,蜕出来喜欢撩妹的花花公子式的举手投足。 太岁的记忆太清晰,清晰得分毫毕现,只要稍微回忆,就要分毫毕现地呈现在眼前。 今昭捂住脸,蹲了下去,发出极其压抑地一声闷哼,全身颤抖。 陈清平走到今昭身边,跪在地上,抱住了今昭:“你就,大声哭吧。哭完了,就接受我得到的记忆,找到凶手。” 今昭抬起来,那张满是泪水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十分坚韧执着的表情来,她看着陈清平:“现在就找。我没事。你需要我做什么。” 陈清平伸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微微皱起眉,似乎有点犹豫,有些为难,似乎不确定今昭现在可以承担这些东西。 今昭突然想起,酒吞在的那个时候,他们说起过,体液的交换,可以传递记忆。酒吞曾经说过,若是喝了他的血,也许就什么都知道了。 陈清平曾经用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吻,将一段关于太岁的记忆传给她。 今昭看着陈清平嘴角的血。 这一瞬间,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明白了陈清平那一段关于太岁的记忆来自何处,也明白为什么陈清平要选择用那种方式。 那个时候的陈清平,只是因为相同的脸,相同的人,想要试试看,是否能找到相同的感觉。 可这些都不重要了,今昭从来不看重这些东西,什么前任,什么二重身,什么替身,什么乱七八糟的,在她眼里都是过气的东西。 她只看着现在,身边。 她只想尽快找出凶手。 她只想狠狠地掐死那个凶手,只想把她的朋友要回来。 今昭一把揪住陈清平的衣领,咬上了陈清平的嘴唇。 腥甜气息从嘴里传来,带来的,还有一段尚未消失的,最后的,记忆的碎片。 而后,今昭站了起来,走到黄少卿面前,双手颤抖地交握起来:“我看见了,可以跟你们去大理寺画出来。还有一些细节,需要郁垒那个法器,也让你们看看。” 第四百五十七回今年欢笑复明年,等闲能度是幸福 “什么?”蔓蓝的筷子掉在桌子上。 “这还能撤?”老宋的嗓门最大。 “别喊了,让他把饭吃完吧。”老周将餐盘放在床头柜上。 老元躺在床上,靠在一个大枕头,脸色极其难看,可现在比他的脸色更难看的是他的表情,乌云密布,甚至杀机重重。感觉就好像他现在要是有力气站起来,肯定会操着菜刀一路嗷嗷叫着去把谁给砍死一样。 “你也不用想太多了呢。不必承担如此沉重的包袱,对我们元家来说,也是一件好事。我们可以安安稳稳地休养生息,好好繁殖后代壮大家族了呢。”元梦泽坐在老元的窗外,合上手中《幽都日报》说道。 从元梦泽的表情来看,根本看不出他带的人刚刚被干掉一半,也看不出他现在被停职赋闲,更看不出他所代表的家族已经被撤销族长职务,失去了权柄。 今天最劲爆的新闻,莫过于坐在年族族长这个位置上已经快两百年的元家,被撤去了族长的职务。随着元家被踢出权力中心,元梦泽当然也没了年族外勤第一人的职位,老元也失去了世子的地位。 更糟糕的是,元梦泽麾下队伍,这一次大事故里死伤惨重,大部分人,都是老元的同窗好友。 “所以你就安心在清平馆修养吧,你想想,再过年的话,不必跑出去收租子,可以看看春晚?”元梦泽笑了笑。 老元用一张眉头和嘴巴纠结成一个X型的凶巴巴的表情,回应了元梦泽的安慰。 元梦泽掏出手机翻了翻,起身对老元说道:“我去一趟户部,想要买什么吃的,可以给我打电话。” 老宋也起身,去送了送元梦泽。 清平馆其余的伙计们都看着脸上出现了一个X的老元。 蔓蓝把端来的药放在老元手里,语气豪迈:“干了。” 老元沉默不语,许久,叹了一口气,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然后噗地一声喷出来:“什么玩意这么苦!” “咦,这不是元元?”华练的声音响起。 元梦泽一抬头看见把车窗摇下来的华练,微微一笑:“你回来了,他们都在找你们。” “发生了不少好~事情。”华练做了一个双引号的手势。 元梦泽点点头:“显而易见。” “我去卫玠那边,搭一段?”华练问。 “你不回去清平馆么?”元梦泽问。 “先不回去,还有俩地方要去。”华练打开车门,“上来说吧。” “坐下说吧。”郁垒揉了揉眉心。 今昭握着一杯茶,坐在了郁垒的办公室里。 “这么说,那个凶手是个看上去像是普通男人的人,然后拥有四只手,两只正常的,两只像是影子一样。杜宋是完全被他抓到所以死了,金逸则是被碰到一下,因此延迟了一些时间。”鬼王姬在纸上写着要点。 “这张脸我总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神荼指着打印出来的那个四手怪男的脸,“我想想啊,我最近去过什么地方来着。” “你应该数一数你都去过哪些饭店。”鬼王姬翻白眼。 “这张脸现在户部没有记录,有可能是海归,我已经拜托百里关长去查一查了。”郁垒说道,“案发范围内现在也有人手在追踪。不过,有个不好的消息是,这个四手凶手,恐怕是已经觉察,因为他在几天之间,已经杀害了十余位年族的观风使。我们的推测是,也许年族的力量可以让他变得强大,或者达成某种目的。甚至年族可能是他打开那种虫洞一样的罅隙的关键。上次的巨大的龙卷风,就是在他大肆杀害年族后形成的。” 今昭紧了紧手里的杯子,没有回答。 倒是陈清平问了一句:“被大理寺遮住的那些大一些的罅隙,你们都进去过吗?” 郁垒摇头:“我们的人有去无还,QQQ而去了又还的星族或者是十二族的精锐,每个人回来的说辞都不同。时间段从唐朝中后期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这期间包括宋朝、元、明、清、现代、当代,都有出现。尤其是当代和现代,还有一些国外的场景。当代甚至一直都是国外的场景。” 陈清平指了一下自己:“只有岁时十二族可以进去并且出来,或许与我这一类有所关联。我的底细想必你们都知道了,如果我是很强大的人,可以制造出很强烈的时间风暴。由于我的记忆是从圆心向着四面八方扩散的,这种时间风暴,也会出现在我生命历程里的任何时候,当风暴足够强烈,出现撕裂的裂缝,也不会通往固定的时间段,而是通往我生命历程的任何时候,这是因为因为时间风暴受到我记忆的影响。” “所以清平君的意思是,和你们那边来的人有关。”郁垒抬头看着陈清平。 陈清平推了推眼镜:“我是第一个,所以我并不知道,后面有多少。但是这并不是什么重点,重点是,这些罅隙如果是按照这样的时间顺序的话,说明罅隙的那一头链接的是凶手的时间轨迹,他的生命,他的记忆,他的经历。” “所以他是出生在唐朝中后期,并且现在应该算是外籍人士了?”今昭问。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可以缩小一下范围了。”郁垒松了一口气似地,“我和桂大人说一下,也许看一看民国时期的出关记录也会很有用。” 离开大理寺的今昭觉得心情很糟糕。 作为“今朝”的太岁,守卫这个时代,为了它尽职尽责,是她应该做,也愿意去做的事情,只是——“还真是发生了很多事情啊。”今昭叹了一口气,她还真的是没什么自信能做好。 “每个时代都如此。”陈清平摸了摸今昭的头,“走吧,吃点东西去吧。” 陈清平领着今昭来了一家几乎可以成为苍蝇馆子的地方,这地方藏在胡同里,似乎只有一对花甲之年的夫妻经营。走到那店子前面,就有两桌年轻人在推杯换盏,而里面的四张桌子也全满了。 老婆婆看见陈清平,十分热情地招呼:“哎呀,小陈来了,到后院去吃吧。” 陈清平哎了一声,领着今昭熟门熟路地往里走。 那是这对老夫妻起居的小院子,里面还很家常地晾着衣物,一口大水缸旁边还有张桌子,从桌子上放着的针头线脑来看,应该是这对老夫妻平时用的桌子。 老头子拿了一个不大的小炉子,里面装着炭火,盖着烤盘,放在了桌子旁那个中间有个洞的椅子上,问陈清平:“还是老样子?” 陈清平点头:“顺便再来两瓶北冰洋。” “……你还挺自在的。”今昭对陈清平这副样子有点新鲜。 “这是,在你来之前,我时常会来一下的店。”陈清平说。 今昭环顾四周,是非常家常的画面,点了点头:“其实你是很喜欢这种环境的。” 这种非常安全,非常家常,非常人间烟火的画面,那应当是你所追求的东西。 老婆婆端来了酸菜和五花肉,放在了桌子上,笑眯眯地看了今昭一样:“你可是很久没来了,这次两个人来了哦。” 陈清平似乎有点不自在地动了动,嗯了一声。 老婆婆很八卦地转向今昭:“多吃点,别客气。” 今昭看了看,那盘子里装着的五花肉,就是非常非常普通的五花肉,卷成肉卷冻起来,之后再拿出来切,就可以切成这种原片片的形状。肉质看上去也很普通,好多肉甚至别说五花,就连三层也是勉强。 陈清平挑了一块儿最肥的,放在炉子上熬油。 肥肉沾了热炉子,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烤出来的油滴在下面的炭火上,又是刺啦一声,把炭火刺激得红热大亮。 陈清平夹着那块肉在烤盘上抹了抹,而后将一盘子的烤肉都倒了上去,很随意地问今昭:“你要吃冷面吗?” 喂喂这种展开是怎么回事! 今昭点了点头,看着陈清平把五花肉烤得半熟,又开始倒酸菜。 酸菜被搅来搅去,和五花肉烤在了一起,看上去就像是五花肉炒酸菜的样子,不过从气味来说,五花肉香喷喷的肉味和酸菜的酸味中和在一起,还是很诱人的。 沾肉的海鲜汁儿其实和海鲜没有什么关系,大概只是滴了一点儿蚝油或者蒸鱼豆豉酱油而已,有一点点的醋跟汤,还有一些的花生碎,芝麻碎和椒盐辣椒面之类的东西。 今昭顿时觉得这种接地气的食物,非常令人怀念。 便宜大碗过足瘾,这是大学时候聚餐的标配嘛。 她沾了沾五花肉,吃了一口,果然还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感觉,那种肉质谈不上多好的五花肉尽管没有高超的触觉刺激,但满口咬得油滑喷香,还有酸菜酸溜溜的脆爽,这种味道还真的是很过瘾很足。 冷面的汤酸甜微凉,荞麦冷面非常Q弹,加了辣白菜显得很爽口。五花肉所有的油腻,都会被酸菜和冷面的酸甜寒凉之意涤荡殆尽,只留下肉烤的焦黄。 今昭很满足地吃了几口,然后灌了冰凉的橘子汽水下肚,抬眼看着陈清平:“其实你带我来,是想和我说说,你在那边的事情吗?” 陈清平用长筷子拨弄着肉,夹在另外的盘子里:“从理想国度回来,我就都想起来了。只是时机一直不太对。大理寺那边对我的态度,也比较谨慎。我想,当时还是不要把你牵扯进来太多。不过今天当着郁垒的面,郁垒也没有说什么,这表示也没有人会阻拦我说出这件事情了。” 陈清平说着,抖了抖筷子上沾着的辣椒面:“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我是既没有记忆,也没有能力的第一个。如果没有理想国度的刺激,我恐怕永远也无法想起任何关于真正的我的事情。” “打住。”今昭抬手,“什么真正的你,这种概念就不对。华练姐跟我说过,并不是你的过去,你的起源,就代表真正的你,而是由你全部的记忆,全部的经历,组成的,到目前为止的你,才是真正的你。” 陈清平的手一顿,看着今昭。 今昭毫不客气地回瞪。 “噗。”陈清平破声一笑,“也对。你说得对。那是关于我最开始的身份的事情,这样说可以吧。” “可以,继续。”今昭喝着汽水。 “其实并没有什么内容,因为最开始在那个世界的生活,是非常无聊的。”陈清平也喝了一口汽水,“无聊得我都懒得说明。” “啊咧?那你把我拐来——”今昭的话没有说完,就感觉到眼前一黑,嘴巴被人堵住了。 橘子汽水的味道。 反正两个人都是橘子汽水的味道。 而随着那股凉凉的,酸酸甜甜的橘子汽水的味道,一股陌生的记忆沿着舌尖传递过来,在今昭眼前,展开了一个紫色的,陌生的世界。 那是多么苍凉辽远的世界,令人想起了那一片时间的海洋,同样景色单调,同样看上去是亘古的寂寞和孤独。 第四百五十八回今时尝君橘子水,如入仙境基佬紫 今昭坐在这一片紫色的世界里,有一种置身外星球的感觉。 这里举目所见,是颜色深浅浓度不同的紫色,紫色的海一样的环境——尽管今昭并不能确定那是不是海,毕竟她还好好地站在这个“海面”上。 眼前全部的世界,就是这样的紫色的海,还有可能是天空,也可能不是的,颜色稍微浅一点,变幻不定,夹杂着金色和些许黑色的天。 今昭难以描述眼前所见的东西,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在一个蛋壳里,其实紫色的海就是蛋黄,浅紫色的天空就是蛋白——都是蛋里面的东西,说不清楚是固体还是液体。 如果这就是陈清平的故乡,那还真的是够无聊的。 正想着,一艘好像是船又好像是城堡之类的玩意,沿着海水缓缓驶来。 今昭松了一口气,有这种看着挺熟悉的东西出现,就好办多了。 那艘船看着并不大,可就在距离今昭还有很远的时候,今昭就感觉那船身已经接近了自己,一阵好像是穿越了什么粘膜的古怪不舒服的感觉过后,今昭发现自己站在了“船舱”里。 严格地说,这也谈不上是船舱。 今昭自从来到这段记忆之中,就有一种非常离奇的感觉,她的直觉告诉她,她现在看见的东西,都是不真实的。 这种不真实,并不是因为,这里是一段记忆,而是因为,她自己。 因为今昭自己是“太岁”,具有“人”的外貌和认知,所以,在她眼前呈现出来的东西,才是“船”,“天空”以及“海洋”。 要是换一个,比如一只猫来看,说不定眼前这些就变成了猫窝、猫砂以及鱼罐头。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你意识到,正是因为自己的认知,导致眼前的一切都无法以最原本的样子呈现,可你又对此无能为力,除非你彻底不是你。 今昭揉了揉太阳穴。 那么接下来,她见到的人,本体应该也不是人,只是因为她是人,所以才看见他们都是人。 今昭看着一队人不慌不忙地从船舱里走过,穿着类似古罗马帝国风格的衣服,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本书。 今昭看见最前面的那个人,正是陈清平。 “田地的产出已经不足,是开垦新的田地的时候了……”那一队人在低声议论,“之前考察过的那地方,非常危险,尽管有产出,但更多的是毒蛇猛兽。” “我们派过去的人已经被撕成了碎片。” “如果是那片田地,我建议还是放弃,因为它看上去甚至不能够准确归结于某个维度。” “我觉得,可以去开垦它所附属的那个世界。” “如果附属都如此危险,那么那个世界必定更加危险。” “但也许会有转机,我们总是要尝试。” 那一队人一边走,一边议论。 今昭跟着他们已经绕了好几圈,可这场来来回回的议论,似乎并没有要结束的样子。 也许正是因为这里是陈清平的记忆的缘故,今昭几乎能读懂他们的对话。 他们在议论的是六合和三千八荒的事情。 他们曾经准备开发六合,作为食物来源,但是因为六合属于精神力主导的世界,并且构架于生灵的梦境,所以非常危险而不稳定,就算是高次元的他们,也无力掌控,反而牺牲了一些开拓者。 被撕成碎片的开拓者,渐渐变成了暗影,被同化为六合里面一些非常危险但又不可理喻的存在,比如枭光这种逆天的玩意。 哦,比较大的暗影,还变成了酒吞童子呢。 今昭腹诽。 现在他们把目光投向了六合梦境的基础,所有生灵共存的梵境,也就是三千界和八荒界,大家喜闻乐见的地球。 这么说来,陈清平,应当是第一个来到这边的开拓者。 今昭跟着这一队人继续绕圈。 绕着绕着,她就觉得不对劲了。 这些人的对话是车轱辘话来回说,行进路线和行为,也是反反复复,没玩没了的。 除了陈清平一言不发以外,其余的人都像是复读机一样。 而后陈清平终于开口:“翻页,进食。” 剩下的那些人把手里的书翻了页,跟着陈清平,来到了饭堂一样的地方。 “最近的食物非常难吃。” “那块田地的产出越来越贫瘠。” “也许是因为我们消耗过度,但是总而言之,应该是放弃的时候了。” “食物的难吃代表着那田地的作物已经干枯。” “干枯的思想,味同嚼蜡。” “味道。味道是最重要的。” “没有味道,就没有我们。” “味道。” 那群人换了一个话题,开始围绕着食物展开。 今昭惊恐地看着这些人真的吃了起来,有勺子有碗,碗里也有糊糊一样的食物,但是今昭却十分清楚,这些勺子和碗并不存在,这只不过是她自己能够理解的方式在这个世界做出来的一种投影,真正存在的,只有那些糊糊。 那些糊糊必然不是糊糊。 那些糊糊只是看上去像是糊糊。 那些糊糊,是属于某些旁的生物的,智慧生物的,时间。 打个比方说,那些糊糊,是属于一些人类的时间,他们的生命,他们整个生命里所经历的所有的事情,爱憎,感情,记忆,还有他们的存在。 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这些糊糊,成了这些高次元生物的食物。 这些生物,还要挑剔食物的味道,喜欢那些丰沛的人生,那些闪光的思想。 就像是人类吃稻米,吃牛羊,讲究稻米的产地,牛羊的肉质。 这些高次元生物的食物,就是人类的存在,人类最闪光的存在。 “你不吃吗?”一个人问陈清平。 “不。”陈清平回答。 “可你是控制者,是作诗的诗人,如果你不吃,你也会死,我们都会死。” “我,不想吃。” “什么叫做,想?”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想知道。”陈清平回答。 “我们会死。” “我们跟你一起死。” “然后我们成为更高层次生物的饵食。” “不。”陈清平回答,“我想做开拓者。” “什么叫做想?” “想,应该是,一种,可能。一种自己尽力要去做到的,可能。” “那么你去吧,诗人,你去了,我们就不用死了。” 那一队人似乎放下心来,开始继续讨论食物,然后吃掉了所有的糊糊。 “翻页。”陈清平说道,“工作。” 那一队人又翻开一页,话题也随之变为议论六合里的危险生物,他们又继续那种反反复复的绕圈走,一边走,还一边说起去往六合的通道堵死了,最好不要再疏通。 “因为非常危险,不可以再用。” “里面有我们的控制者级别的同伴。” “关闭起来。” “控制者被关闭,他的队伍并不会死。” “所以尽快关闭。” 今昭十分无语地听着这些人的议论,她能从陈清平的记忆里感觉到,这些生物,并非是残忍,他们只是无情,他们不具备感情。 跟随这一队人走了许久,今昭已经明白,他们的工作就是议论,进食就是吃掉别人,而且他们的议论产生一定的能量,能够组成外面那些红的海水和天空。 他们当中的一些人,被称为控制者,控制着话题和行为,也被叫做诗人。 这些人似乎稍微会有一点自己的想法和认识。 而其余的人,今昭真的无法理解,这种生物的存在意义,或者说,其实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的存在就是存在,不需要意义这种东西。 “啊,他生产了。”一句话打断了今昭的思绪。 陈清平的队伍里的最后一个人,倒在了地上,然后可怕地,脑袋慢慢开了一个裂缝,一个黑色的裂缝,从那一道裂缝开始,脑袋渐渐分开成了两瓣,而后渐渐地每一瓣又变成了一个新的脑袋,这个人渐渐分裂成为两个人。 新分裂出来的人很快起身,捧着书走在了队伍的后面,立刻就加入了话题。 今昭十分确定,这种分裂方式,分裂出来的人自带的衣服和书籍,这些都是有一定的象征意义的,只是她不能了解而已。 这里没有白天和黑夜,没有时间,一切的行为,都是控制者,也就是陈清平说了算。 也不知道这样重复了多久。 陈清平突然停了下来,翻动起他自己的书,然后转头对身后的那一队人说:“我找到了入口,我走了。” 说着,陈清平就钻到了一个裂缝里。 今昭只觉得眼前一黑,但很快就恢复了视线。 陈清平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手里端着一杯红酒,面带微笑跟对面一个酒店的管理者谈笑风生。 今昭深吸一口气,这是陈清平在平行宇宙,也就是迅猛昭所在的宇宙的记忆。 原来穿过那罅隙,陈清平直接就来到了平行宇宙,并且直接获得了一个存在身份——一位举世闻名的美食家。 立刻就能获得身份,获得一个完美的存在,并且让所有的人都立刻接受这个存在,这就是控制者的控制二字的意义。 高次元的生物,对低一个次元的世界,存在级别的控制。 今昭闭上了眼睛。 “应该庆幸的是,第一来的人是我。我就算是那个时候,也不是一个丧心病狂的人。或者可以这么说,我并非是一个战士,我只是一个科学家而已。否则,我会让自己变成一个可以控制世界的人。”陈清平出现在今昭的身边,他也进入了自己这一段记忆,“我只是控制我自己。” “你们那些人里,那些控制者,会有战士吗?”今昭问。 “有的。任何一个族群,都会有。因为对于生命来说,生存和延续生存,永远是第一奥义。” “所以按照刚才那些,队员的说法,鬼冢暗裘,甚至那个四只手,都可能是之前的开拓者的,尸体碎片?” “可能。” “那么如果他们不巧就是战士,会想要控制这个世界——啊!”今昭恍然大悟,她想起在意大利的时候,岁时十二族那个负责“关闭”和“调整”平行世界的组织,朱云盏他们所在的组织,正是因为迅猛昭所在的平行世界里具有巨大的危险,威胁到了这边主世界的存在,所以才会毁灭了那个世界。 就是因为这些控制者们成为了开拓者,去到了平行世界…… 这个时候,这一刻,今昭终于彻底明白,为什么迅猛昭曾经深爱过陈清平,又亲手将陈清平推落深渊。 为什么会那么憎恨陈清平,并且憎恨着今昭所在的这个主世界。 因为正是因为陈清平这样的开拓者来到了迅猛昭的世界,才导致那个世界被毁灭。 然而今昭自己,却还在这个平静的主世界里,如此相似的主世界里,一无所知,无忧无虑地活着。 明明是同一个人,明明拥有差不多的东西。 她被直接丢到白垩纪,百余次的生死之后,才成为太岁,一切都要靠自己,那么努力之后,还要面临整个世界都毁灭的命运;而反观今昭自己,却是备受宠爱,一直快乐地生活在清平馆里。 “那个,迅猛昭,她知道把你推下去,你不会死,而是会穿越到主世界吗?”今昭问。 陈清平摇头:“这个我不清楚。但是,因为我遇见过她,知道她的事情,才会选择你的死亡方式,并且在你死的时候出现,带你走,以免你和她一样,去往白垩纪。” “啥?!” 第四百五十九回人生在世不称意,件件都是一个环 “这个我不清楚。但是,因为我遇见过她,知道她的事情,才会选择你的死亡方式,并且在你死的时候出现,带你走,以免你和她一样,去往白垩纪。” 陈清平这么说。 今昭觉得这话里信息量挺大。 “我曾经问过陈辉卿,你成为太岁的第一次穿越,是否是时间节点,陈辉卿说不是,只要换了水,穿越不穿越也不是什么问题。”陈清平说着,半晌,他摇了摇头,“解释起来有点复杂,我并不擅长这个,给你看看吧。”说着,他又捧起今昭的脸亲了下去。 “唔,不得不说你这个技能还真的是节能减排十分环保……”今昭后面的话,被吞了下去。 今昭又站在了陈清平的记忆之中。 这记忆是一处山间,泉水叮当,小桥过了青竹,篱笆掩着小筑,十分古朴雅致,小院子里竹影下,案几上,摆着好些她从未见过的菜色。 等等,这段好像哪里出现过…… 今昭很努力地回想,这些菜她虽然不知道名字,但是仿佛真的吃过。 在哪里呢? 正想着,一把清冷声音响起:“可还入口?” “入口,相当入口。”另一个应该属于今昭的声音回答。 今昭看着那个陈清平,那个陈清平眼角眉梢带着几分温柔,并不是她熟悉的陈清平,那么高冷难近。而那个今昭,嗯,迅猛昭,也不是今昭那样带着几分稚气的脸,而是相同的眉目,流露出几分今昭可绝对做不出来的魅色。 两个人说了几句,陈清平忍不住破声轻笑,颇为无奈。迅猛昭撒痴撒娇,驾轻就熟。 对了! 今昭想了起来,这画面,这个小桥流水的优雅精舍,她曾经在唐朝那会儿圣琉璃之夜见过! 那天,今昭和玉卮他们去辩机那里,要到了云梦符,而后回来她就做了这个梦! 原来这个梦境,并非是她的理想,而是曾经在陈清平身上,发生的事情。 今昭看着记忆之中那个沾沾自喜的美梦里,一切又分毫毕现,可如今她所见到的,只能令她心痛。 她倒并不是心痛她自己,毕竟优秀的人都会有过去,她心痛的是陈清平,因为就算是再优秀的人,被自己所爱一把推下悬崖,这种事情,也是很罕见的。 这也是陈清平的记忆。 今昭还记得,那个圣琉璃之夜醒来以后,陈清平说过,什么,比起来,还是胖了。 原来说的是迅猛昭啊。 嘛,自己这种算是养尊处优的,当然要比迅猛昭这样的苦孩子胖了。 今昭耸耸肩膀,继续看着陈清平的记忆。 时间很快就来到了一桩事情上面,迅猛昭介绍了一个朋友给陈清平。 那是个天气很好的周末,陈清平在他的别墅院子里,支起了烧烤架子,很认真地准备着今天的午饭,把早上从牛街现买的肉,均匀地串在签子上。 正如他的任何一个周末,总会腾出空余的时间来,准备一餐美食,和心爱的人一起度过。 门铃响了,陈清平去开门。 门外站着面含微笑的迅猛昭,伸手指了指她身边站着的一个戴着半边面具的女人,含义深深地说道:“这是我的一个朋友,我觉得,应该让你们认识认识。” 陈清平微微皱起眉头。 那个朋友对陈清平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多亏了你们,我才能来到这里认识她呢。” 看见雀舌的那一刻,陈清平的表情非常复杂,他应该立刻就觉察了雀舌的身份,也是同一个次元的控制者。 今昭甚至能感觉到陈清平记忆里那种复杂的情绪,他不知道迅猛昭要做什么,同样也不清楚,为什么眼前这个雀舌,这个控制者,会如此的软弱无力,完全谈不上是控制者级别,这个雀舌,论实力,甚至还不如一个普通的鼠妖。 鼠妖还会幻境呢。 等等。 今昭皱眉,陈清平不认识雀舌? 哦不对,自己在民国时期,和陈清平等人PK了雀舌,把雀舌送上西天了,然后雀舌跌入了迅猛昭的世界,遇见了之前的陈清平。 那个还爱着迅猛昭的陈清平,当然是不认识雀舌的,不过从情绪来看,他必定猜到雀舌的身份了。 控制者。 今昭看着雀舌,看来这位控制者很不幸,穿越到了雀舌这样的苦命女身上,一开始接触的三观就不对,所以就长歪了。长歪以后,很不幸,又赶上几位大咖联手,赶上了魔王孔雀出山,不分敌我,将她给轰飞了。 从雀舌到来以后,一切就都改变了。 迅猛昭知道了雀舌的身份,也知道了另一个今昭的存在。 起初,这一切并没有让心智坚硬的迅猛昭动容,但是雀舌告诉迅猛昭,控制者只有一个,是不可能出现什么平行宇宙里的平行角色的。而且因为这个控制者的存在,主世界的岁时十二族已经注意到了,决定执行毁灭计划。 那个晚上陈清平起夜喝水,看见楼下一直亮着灯,就走到楼梯口,想看看怎么了。他没想到的是,这凌晨两点钟,迅猛昭没有睡觉,还在楼下的小书房和雀舌聊天。 出于对控制者的防备,陈清平脱掉拖鞋,光着脚,悄声无息地来到了门外,想要听听雀舌要做什么。 “你难道没有觉得你的世界有些问题么?太岁这样的生物,为什么你只见到你自己一个?为什么其它的大神,你从来没有遇见过?为什么你的祈求,没有神明会回答?那是因为,你所在的世界,根本就是一个小小的平行世界,不足为奇,所以主世界的那些配置,都不可能会有啊。” 雀舌是这么说的。 这些问题陈清平都清楚,他同样也清楚,这里应该只是某个主宇宙的分支,一个平行宇宙而已。可是他并没有告诉迅猛昭,因为他觉得迅猛昭是个很骄傲的人,不见得会乐意知道,她所生活的世界,仅仅是一个支线剧情。 而且对于陈清平来说,支线什么的,也没所谓。 如果你并不知道你所生活的世界仅仅是一部小说,那么哪怕作为小说里的人物,你的生活,也应该是幸福的。 是小说也好,电影也好,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活得开心就好了啊。 今昭也是这么觉得的。 可显然迅猛昭不是这么觉得的。 “就连你深爱的人,也不是什么神明,而是来自高次元的控制者,是来捕食的。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会有那种神奇的本事,那样强大的白光。”雀舌走到门口,突然推开了门。 陈清平站在那里,深深地看着迅猛昭。 “你,是来捕食的,是吗?”迅猛昭质问陈清平。 陈清平闭上眼睛:“在来到这里之前,这是我来的目的。在来到这里之后,我想留在这里。” “为什么?”迅猛昭问。 “我想,为什么那些控制者都没有回去,极少有成功带着田地和食物回来的?正是因为,每一个控制者,都贪恋你们这个宇宙热闹扰攘的生活。比起控制者,我更喜欢当陈清平。” 陈清平这么回答。 今昭觉得,陈清平说的是实话。老实说她见过控制者的生活,真的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尤其是经历了这些有趣的生活之后,还要回去继续当控制者,这个就很难忍受了。 可是,迅猛昭不信。 于是,迅猛昭决定杀死陈清平。 今昭完全不理解迅猛昭这个牛叉可怕的决定是怎么得出来的,可能是被恐龙吃太多次了脑子有点不太好了。 在迅猛昭生日这一天,陈清平理所当然地准备了很多她喜欢吃的东西。 今昭看着满桌子自己也喜欢吃的东西,差点哭出来。 因为迅猛昭就那么心安理得地把不知道哪里弄来的毒药粉末,倒进了饭菜酒杯之中。 陈清平很高兴地,喝下了那被药量可以毒死一只大象的酒。 陈清平到底是控制者,并没有被毒死,只是晕了过去。迅猛昭为了防止他逃走,又挑断了他的手脚,而后丢下了落日崖。 旁观者清。 今昭觉得,这个时候的陈清平,尚且还拥有那种和陈辉卿很相似的强大的白光神技,要是顺手给迅猛昭轰一发,哪里还有迅猛昭这么嘚瑟的余地! 只是,他的仁慈,成就的不过是她的残忍。 只是,他的仁慈,也必定有所回报,他会经由这次坠落,来到主宇宙,遇见一群全新的朋友,关爱他的人。 落日崖这里,有世界上最可怕的夜行乌鸦,寻常人类看不见,但是这些乌鸦会在一秒钟内,吃掉掉下海崖的生物。 迅猛昭断绝了陈清平一切生还可能,最后,还让夜行乌鸦将他毁尸灭迹。 今昭又看了一遍海边坠落。 “唉,这个频率都快赶上B站了,每个虐心视频都要剪。”今昭双手插兜,很无语地看着这一幕,“什么洛基掉,洛基掉,洛基掉完吧唧掉。” 但是不管怎么说陈清平因为掉下去才会来到这个世界,她的世界,从这个意义上,她应该感谢这一幕才对。 希望迅猛昭知道——是她老人家自己亲手把陈清平送过来,建立了清平馆,雀舌又是被清平馆以及清平馆的朋友们这些大咖给送到迅猛昭的世界的,而因为雀舌在那个平行宇宙行事高调,才惹到了岁时十二族的注意,最终确定雀舌是危险的控制者,要把这个平行宇宙关闭——是她亲手创造了这个命运之轮,以后,她可千万不要气的爆炸啊。 千万别知道,不然搞不好就炸裂了呢! 炸她个星级大西瓜! 今昭觉得,有朝一日,她正面杠上迅猛昭的时候,务必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她。 必须。 第四百六十回那时那日此门中,牌楼底下初相逢 坠落。 无止境的坠落。 在无止境的坠落里,记忆,身份,能力,全部都被剥离。 直到坠落停止,成为了一个全新的人。 不记得自己是谁,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不再拥有任何控制者的能力,宛若新生,新生在这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 唯一的记忆,就是味道。 作为觅食的控制者,执着于食物的味道,作为平行宇宙里著名的美食家,他擅长于味道。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以后,他能记得的,也仅仅是味道。 他抬起头,看见胡同口刻的几个字。 清平胡同。 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宿命的注定。 因为他曾经是平行宇宙的陈清平,所以,才会坠落在这里。 然后,有个女人走过来看了看他,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喂,你还好吧?要不要跟我走啊。” 那个女人手里提着一个纸包,里面传出非常好闻的味道。 那是什么呢,好像是酱的肉,能闻到酱的味道,还有肉豆蔻之类的调料,似乎放了很多种调料,但是有些太过喧宾夺主,应该适当减少一点辛味的调料才好。 “啊,你不知道你是谁吗?我想也是。”那女人抬头看了看胡同口,顺口说,“那就叫清平好了,反正也是清平胡同捡到的,至于姓……”那女人一瞬间脸上露出十分温柔的表情,“就跟……跟我,姓陈吧。” 今昭无语地看着华练就这么用一块儿酱牛肉,把陈清平给骗走了。 而后的剧情就是她在清平馆老几位的嘴巴里听到过的,陈清平受到华练的诱导,哦不,劝诱,哦不,哄骗,哦不,帮助,哦不,资助,开了这个叫做清平馆的馆子。 那年桃花树下,胡同口要离开的女神笑颜如花,十分狡猾地递给陈清平一把钥匙一样的玩意:“这是别人给我的东西,很重要,但我不配拥有。暂时借给你吧,如果有了这个可以去往任何时空的东西,你也能找到更多的食物味道,找回你的记忆吧。” 陈清平接过那把钥匙。 华练想起来什么似得,对陈清平说:“对了,我还有个朋友,一直四处飘荡,我看他没什么事儿,和他说,让他来帮你的忙。说起来他别的本事不行,但是会一点点读心术,学什么都很快,对厨艺也很有兴趣。我和他说过,他过阵子如果来找你,你就收留他吧。” 今昭无语地看着朱师傅就这么被安利进了清平馆,从一代风流齐王,公卿贵族,成了厨房里微笑着运筹帷幄的朱师傅。 后面渐渐地,和朱师傅情况相同,也没什么地方好去,身份又很敏感的老周加入了;再后来,因为安珂的事情满心愧疚,又因为在六合生活了二十多年而对眼下的生活有点不适应的老宋也加入了;再后来西王母的徒弟们加入了;再后来,今昭自己加入了。 再之后,换水,看店,PK云外镜,去唐朝,去南北朝,去意大利,去民国,去明朝。 那因为雀舌而激发的记忆,令他在民国时期昏死过去,那是他也无法承受的巨大的头脑风暴,几乎令他丧命。 幸好,宫韵白一曲天音,将他混乱得不行的心绪平宁下来。 再之后,便是日本,先秦时期,理想国度。 理想国度那关于记忆和梦想的神奇力量,让陈清平彻底想起了一切。 他对华练说:“我想起来了,我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但是作为交换,你必须让我去做一件事情。” “我回到过去,去杀死今昭。” 那就是记忆里,今昭还记得的那一天。 那还是昔年的国子监的楼牌,只是这会儿,今昭站在距离楼牌有些距离的胡同口。 莫名地,今昭觉得眼下这个位置,她曾经站过。 她曾经以这个视角,看见过她死的那一天发生过的事情。 正在想着,胡同里开出一辆红色跑车。 今昭的心跳顿时加快,因为她已经想起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样的视角,她的确见过,虽然是在梦里。 今昭看见,那辆红色的跑车,几乎是凭空从那个胡同钻了出来,就像是从虫洞里钻出来一样,那么突兀,没有任何铺垫。 开车的人面沉如水,唇色如樱,正是陈清平。而那跑车车标在车尾正中,是个她从未见过的繁复复杂的盾形标记,梦里看得清楚,那是古雅盾牌,仿佛是青铜质地,绘着雷云纹和古兽。 嘎—— 那是那只蹲在牌楼上的红色大鸟,今昭认出来,那是属于四方神的神兽,同样是盘古血脉,但是能力要次一级的四方神,同样有可以操控时空的力量。 水色团雾,应该是四方神里的玄武,以云气为染料画笔,将整个雍和宫附近,贴了一层画皮,所以,这里才会空无一人。 红色大鸟,应当是朱雀的化身。和华练类似,朱雀虽然不能制造亚空间,但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把空间给隔绝开来。 于是那时候今昭见过的,那突然无人的街道,那些雾气,那种阴森诡异的气氛,还有那只大鸟,那就是玄武的隔绝法阵,还有朱雀的神兽。 一切都是为了陈清平能顺利把跑车开出去,不会伤害到任何不应该伤害的人,决定保证到能够撞死必须要撞死的人。 陈清平握着方向盘,内心复杂。 他低喃了一句:“如果非被杀死,不如是我。” 至少你可以找到凶手,选择恨我。 今昭听见陈清平的心声,这是这段记忆里,他就是这么想的。 那辆跑车瞬间的加速度极快,犹如一道赤红色的闪电,撞在了今昭的身上。 “喂。”陈清平的声音响起。 今昭一个激灵,手里的烤肉掉在桌子上。 她看了看满脸内疚的陈清平,不,简直不能说是内疚,她看着陈清平这个表情,几乎相信,如果她想要把眼前的炉子掀翻在陈清平的脸上,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最重要的事情要最先说,这是华练教给她的。 “不要这样,我并不恨你啊。”今昭连忙开口,“我想,你开车撞我,一定有理由,我不是包子,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是知道迅猛昭怎么死的,怕我死完以后,也跟她一样穿越到白垩纪去了,才会选择把我撞死直接带走?快点告诉我我没有想错,不然我真的想把这个烤肉炉子掀翻在你的脸上了。” 陈清平看着今昭,露出笑容,如释重负:“对,你想的没错。” 今昭也如释重负,把桌子上的烤肉捡起来,放在嘴里。 陈清平看着今昭:“我想你还记得那个红色的盾型跑车。那个盾,代表着守护。上面绘制的古兽,是四方神,每一个四方神的图腾,都画在一个武器上,代表着一个部门。盾的古兽是玄武,也就是司掌北方、冬季、水的神明。当然,这个组织,就是玄武领导的,以守护为目的存在的。” “云纹和雷纹,是盘古遗族的标志。代表着这个组织,受盘古遗族支配。” “这个组织的建立,是因为我经历了理想国度,想起了一切,告诉华练一切,才建立起来的一个组织。我不会是第一个控制者,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个组织的目标是以各种离奇事件为线索,去调查真相,是否和高次元的开拓者们有关。四个四方神,带领四个部门,盾,是其中一个部门。其余三个部门,正在组建,还没有形成,盾作为守护者,目前已经建立完成,开始执行任务了。直接领导者你也认识,就是卫玠和宫韵白。” “华练在看见卫玠设计出来的这个徽章的时候,发现这是一个环,一个命运的环。撞死你的人,开着那种夕烧车,可以直接穿梭在时空之中。这种车,只有四方神才有。而卫玠设计出来的盾的徽章,和车上的徽章一样,代表这个组织已经开始执行任务。你,或许就是其中的一个任务。” “正是因为我说出来一切,才让华练决心建立那样的组织,并且派人回去,把你撞死。所以,必须有人回去,开着那样的车,将你撞死。这最大的可能就是我,因为只有我知道,你曾经是在那一天,那个晚上,被一群骑摩托车的飙车族撞死的。而现在的你,却是被一辆夕烧车……我知道那一定是我,我提前了你的死亡,改变了你的死亡方式。” “于是华练让我回到你死的那一天,把你事先撞死了。 “这是一个环。” “还有一个环就是,雀舌被我们轰飞了,然后落到了她那个世界,成为了帮她逃离毁灭世界的帮凶。我想,应当是雀舌告诉她,六合那个密道。然后她去往六合,虽然身体死在了这边的世界,但是她本人却在六合改头换面了,又回来了。” 今昭听着陈清平的解释,觉得自己的智商还是可以的,至少她听懂了。 “这么说,是酱婶儿的。迅猛昭遇见雀舌,知道了我的存在,知道了你是控制者。于是迅猛昭和雀舌太嘚瑟,导致岁时十二族将她的世界关闭了。你穿越到了我的世界来。然后你建立了清平馆。清平馆一干人穿越到了民国时期,把雀舌轰飞了。雀舌轰飞,穿越到了迅猛昭的时代。这是一个环。另一个环是,迅猛昭把你杀死,导致了你的穿越,你遇见了我,然后到了理想国度以后,决定改变我的死亡方式,不让我穿越到白垩纪,于是我没有穿越到白垩纪,被你收容在了清平馆。我没有穿越到白垩纪,留在了清平馆,一步一步,跟着你经历了理想国度。这又是一个环。”今昭摆着手指头,“这些我都可以理解,也就是说,迅猛昭要是不让你穿越,也许就没这么多事儿了?那样的话,我就穿越到白垩纪,成为了另一个她,然后在主宇宙里估计PK不过华练,早就被干掉了。也不会让被华练拖着去先秦时期修炼,导致你进入理想国度,又回去改变我的死亡,也不会跟着大家去民国,一起轰飞雀舌——恕我直言,这不都是她自己作的么……” 陈清平无语看着今昭。 今昭也无语看着陈清平。 两个人面面相觑。 今昭觉得陈清平的眼神很复杂,又很深邃,但是今昭确定,此时此刻,他眼中看见的只有她自己,不再是旁人,没有旁人。 然后,陈清平眼神深情地开口,夹了一块肉给今昭:“吃吧,快糊了。” 今昭立刻又想把烤肉炉子掀翻了。 她吃着冷面和烤肉,半晌,突然想了起来:“……可是我变成太岁的这个死,不是节点事件不能更改吗!” “节点只是你的死亡事实,而不是死亡方式。”陈清平用酱汁儿拌着酸菜,淡定回答。 第四百六十一回那时无我原非你,今日从他不解伊 雅间里,一起约好“回娘家”的玉卮和青婀还有忙里偷闲回来玩一圈儿的鬼王姬,与蔓蓝今昭聚首,在雅间里点了甜品饮料在喝。 沁凉的雪碧加了果肉和青橘子,打成刨冰的伯爵茶冰砖放了小西瓜,还有琼脂做的凉糕,晶莹剔透,里面裹着一朵小花儿,这些漂亮的酸酸甜甜娇娇嗲嗲的食物用格子布和木托盘盛着放在桌子上,阳光一照,就是一副绝好的显摆朋友圈的小清新风格下午茶绘画。 五道营这会儿外面还有些暑气,日头晒在地上,明晃晃的刺眼,一抬头蓝汪汪的天,也晃得人眼。 今昭在闺蜜们的围攻之下,被迫交代案情,她虽然不能详细说出来陈清平的记忆,但总可以讲个梗概,反正大理寺都知道了。 “这么说,妹夫之前是个位高权重的异次元生物,然后穿越到平行宇宙,吃货属性爆炸,不乐意回去了,当人当出了滋味,本来想跟前女友相亲相爱,结果被前女友相爱相杀了。”鬼王姬故作表情严肃。 “而后没死,穿越到咱们这边,失忆了。又开始跟你相亲相爱了。现在经过理想国的相亲相爱,彻底什么都想起来了。”青婀着重强调“相亲相爱”四个字。 “而之所以在你刚来清平馆的时候,头儿对你那个莫名其妙的态度,亲了白亲,涮了白涮的,原来是那会儿他还不太想的起来,只觉得你长得眼熟?”玉卮逻辑满分,“我还以为是你开了什么女主光环呢。” “我这种人你觉得看着像是有光环的吗!”今昭指着自己,“我都快连存在感都没有了!” “别这样,你挺有存在感的。”蔓蓝安慰今昭,“至少你成天都在啊。” “……这并不值得夸耀吧我还能上哪儿去!”今昭嘀咕。 “……所以,总结起来,什么都是狗屁,就一句话,如果这都不算爱!我和大黄都结婚了!他也没给我看过记忆!虽然我对他那些工作狂的破案剧记忆也没兴趣!”青婀拿着一碗熏青豆喊。 “你这典型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啊。”蔓蓝用小叉子吃着芝士蛋糕。 “别提葡萄,前几天吃多了,现在一听见这俩字我都觉得胃酸。”鬼王姬捂着胃。 “你哪里来的那么多葡萄?”蔓蓝好奇。 “门神谷土产。”鬼王姬的表情痛心疾首。 “哦,神荼和郁垒拿回来的啊。”玉卮拖长音,微笑,十分具有朱师傅的风范。 “朱玉卮,你不要笑得这么恐怖。”鬼王姬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呵呵呵呵现在不流行冠夫姓了呢。”玉卮莞尔。 “啊啊啊不要笑了越来越像了!”青婀抓头。 “昭,坦白一切以后感觉你们更亲密了呢。”蔓蓝转头看着今昭,这话题的楼终于又歪了回来。 “你指的亲密就是开始使唤我上灶?对不起我觉得我其实可以不必学做饭的。”今昭被折腾了一个早上,来学最简单的一道番茄炒蛋,尝菜都已经尝饱了。 “你看看你这个语气,你最开始来到清平馆的时候,你一心想着让朱师傅教你厨艺,以后好歹出去混,有口饭吃。”玉卮啧啧作舌,“现在就想着,没必要,他会,你就不学了,这个差距,啧啧,果然有人爱的是堕落的。” “唯独你说这句话我是最听不进去的。”今昭瞪着玉卮。 “我说你们聊了这么久,就没看见有客人进来么。”老宋拿着菜单回来,“电脑里有订单了喂。你们要聊天去西跨院啊喂!” “老宋,你还记得今昭当年的心愿吗?”玉卮转头问老宋。 老宋一拍大腿:“好像是自己在八荒界开个小吃铺?对了玉卮,你男人打电话让你今晚不要回去,他过来。还有青婀,你男人打电话说今晚不在家,你住这边也可以。还有今昭,你男人问你在哪,他要买菜去。” “为什么到我这里画风就不好了!”今昭掀桌。 “今昭,头儿让我跟你说,外面很晒,他也不去了,他在房间里。”老周提着一口袋东西出来,看见今昭,顺口说。 众目睽睽之下,今昭顿时觉得脸热。 “既然你不需要去伺候买菜,能不能去招呼一下你的双胞胎哥哥?人家外面坐很久了。”老宋指了指帘子外面的前厅。 “啊咧?”今昭懵逼,旋即一脸警惕,“我的双胞胎?迅猛昭来了!?!” “草薙朝颜啊!”老宋扶额。 “啊咧,他怎么来了?酒吞放出来了?”今昭问。 “就是因为酒吞放出来了,他才有几天假期啊!昭你现在有了头儿,双商去了平行宇宙了?”老宋摸了一把头上的汗。 “那我们都去干活儿吧,书画大会要结束了,最近我看来吃饭的蛮多的。”玉卮拍了拍手起身。 西王母四姝的首领发话,大家也就都起来去帮忙。玉卮帮着收银,蔓蓝趁机整理了库存,鬼王姬算着房间和住宿费,青婀跟着今昭去跑堂点菜。 一时间,清平馆仿佛又回到了一开始的那个时候,那种今昭熟悉的状态。 带着这种好心情,今昭坐在了草薙朝颜对面,打招呼:“啊!你来啦!不好意思,刚才闺蜜团聊太久了。” “没关系,我也是没有办法回家,又很晒,不知道去哪里,就来这里坐坐。”草薙朝颜笑着回答。 面对着和自己有个七八分相似,但是比自己阳光漂亮活泼开朗气质好N倍的这样的一张脸,今昭实在是难以拒绝,尤其是这张脸现在说出来的话还有点小小落寞——作为遣唐使的副使节,因为使节进去了,忙成狗,现在使节放出来了,有两三天的休假,却因为没什么朋友,不知道去哪里玩,这种悲惨——不对这种八荒界对遣唐使的讳莫如深敬而远之完全是酒吞的锅!都是这个可怕的家伙,连带着别人也不敢靠近草薙朝颜啊喂! 你看看人家塔乌鸦都有人带着登长城!酒吞却连带着草薙朝颜放假也没地儿去。 今昭一激动,就脱口说出:“要不然明天你也过来,我和闺蜜团要去怀柔那边玩玩,你也跟着随便走走好了,山里不会这么晒。” “咦,那样不会太麻烦吗?”草薙朝颜的眼睛瞬间一亮。旁边路过的青婀都忍不住别过头去,跟今昭打手势——“让他去吧太可怜了”。 今昭点了点头:“就是我们几个,还有那三个家伙,老元身体好了一点,想拿着他出去透透气。” “你用这个词,被老元听见,会掐死你的。”青婀说。 “你可以去告密然后我就不让你进清平馆的门。”今昭底气十足。 “啪啪啪。”鬼王姬在柜台后面鼓掌,“就该有这种老板娘的气势。” “好了,草薙桑点的饮料,你们谁来端一下?”老周皱眉问,妹子们不事生产,汉子又倒下一个,只有他跟老宋——老宋还在帮忙陈清平做点儿体力活。 草薙朝颜点的是思慕雪,很简单,简单得干脆就是老周做的。因为朱师傅现在重心在儿子身上,老周就接手了一些简单的东西,甜品饮料目前是他的擅长。 陈清平买了十来个梅森杯,这种从西洋传过来的东西,最开始据说是装果酱的,因为方便,可以冷藏,所以后来也被用作装沙拉,现在因为透明的瓶子,容量大颜值高,被拿来当做食品艺术的一部分,网上晒得那么多漂亮的照片,让陈清平这个家伙完全不能忍,直接进货。 用梅森杯装思慕雪,主要图一个好看,所以一部分的食材,是不能切碎的。比如草莓、苹果、香蕉、红心火龙果,都要保留一小部分,装饰在杯壁和底部,每样留个一两块,装饰顶部,其余的加酸奶喝一点点冰块,用料理机打碎,缓缓倒入杯子里面。这样呈现出来的效果就是从外面来看,杯子里可以看见色彩缤纷的水果,颜色喜人,适合夏天。 今昭是比较偏爱青橘子红茶,或者是青橘子薄荷乌龙茶,道理是一样的,加了冰块的梅森杯,里面加入茶,加入青橘子,最重要的是,薄荷叶,要新鲜舒展,仿佛在水域之中开出一朵花。陈清平做的青橘子薄荷乌龙茶,会放一小株薄荷叶子,这样薄荷叶子在浅茶色的茶水之中,呈现出仿佛是热带雨林的感觉,湿润舒展的新鲜薄荷叶,透过梅森杯的透明,能看见那碧绿欲滴的娇艳,尤其里面有冰块儿,一开始还会有一点点霜的效果,更显得奇幻。 朱师傅早上送玉卮回来的时候,看见这玩意还说过,这杯子其实看着含义挺丰富的,就像是一个一个的人,本来都是一样的人,人之初,性本善,但是里面装了什么样的东西,完全会呈现出不同的效果来。想要变成惹人喜欢的甜品,拥有漂亮丰富的颜色,就不能只靠喊,必须要装进去相应的水果才行。 然后陈清平就把这段话很有商业头脑地写在了菜谱上,打算明天开始推荐甜品饮料,就拿这一段去忽悠。 对此,今昭告诉玉卮:“师娘,你应该向陈清平收费。” 对此,朱师傅表示:“呵呵,孽徒,你的胳膊肘往外拐着呢。” 对此,陈清平表示:“哦。” 想到这些零碎的片段,今昭现在觉得很幸福满足,有一种焕然新生的感觉。 因此她完全不吝啬于释放自己的正能量,包括带小可怜草薙朝颜去红螺寺玩。 老宋对此表示:“老元,你快点出去看看今昭的脸,靠吸她的阳气,你都能恢复原力三百吨。” 老元一边吹着参汤,一边咬牙切齿:“我倒是恨不得立刻出去吸干她,好干掉那个四只手的玩意!” “要优雅,不要污。”老宋拍了拍老元。 第四百六十二回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传说肚里装 这个季节的红螺寺,开放给八荒界的那一片,已经开了枫叶和银杏。放眼看过去,一片枫红流火,一片银杏淬金,一片依旧是澄澈碧色,映衬着北方秋季天高云淡的蔚蓝,极有一番令人想要挥毫作画的欲望。 京郊红螺寺在怀柔,毗邻山水,很有山气日夕佳的意味,这一片群山叠翠,碧水成湖,春有游人来踏青赏花,夏有戏水划船,秋有观山望叶,东有临雪烧烤,四季分明,令人迷醉。 八荒界在此处划有极大一片,历代都是纯粹的神鬼们的乐处。 在遥远的东晋时期,高僧图澄曾在此处弘扬佛法,据说这位来自天竺的高僧身有法术,天赋异禀,能够未卜先知,撒豆成兵。红螺寺就是他主持修建的。后来过了很多年,便是唐太宗时期。 李世民受神鬼恩泽,对生灵抱有宽厚接纳之心,曾经以怀柔政策令北方少数民族内迁,同样地,他也曾下令,翻修扩建红螺寺,并将其作为通往神鬼幽界的门户。 那个时候,幽都就是经由红螺寺,去往的那个神异的世界。 今天今昭他们就是打算先去老幽都那边转转,然后在莲香一位朋友的山庄里借宿两天,之后再转转红螺寺,附近的雁栖湖什么的,打道回府。 从老幽都的山门进入纯粹的神鬼世界,今昭总有一种时空穿越的错乱感。因为抛却了身后撑着太阳伞举着自拍杆的游客,展现在眼前的,是葛布褂子马面裙环佩叮当的古香古色的路人,还有一条大路,两侧打着旗幡,用传统的叫卖招揽顾客,小腿绑着绑腿的小二们。不少游客买了京剧脸谱的面具,提着纸灯笼,一路且走且游玩,乌泱泱挤了满地。 今昭好歹是来过两次,见怪不怪,草薙朝颜却是实打实第一次来,时不时就惊讶地喊出一声:“哇!那是鲤鱼车吧!”“天哪!那个人长得好像是飞天!” 老幽都这边商人和店铺很多,算是北方重镇之一,因此也有不少东瀛的百鬼在这边开了和扇,线香之类的铺子,以及传统的握寿司的食店。 “虽然日本也有这样的地方,但是总是没有这边的大啊。”草薙朝颜抻着脖子,怎么也看不见这条大路的尽头。 老宋拍了拍朝颜的肩膀:“哥们,淡定。不要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 “啊哈哈哈,好了,大家既然来了就随便逛一下吧,我们两小时后在车站集合。”朱师傅打着哈哈,而后直接把玉卮拽走了。 “啧啧,这是朱慈烺当了太久的电灯泡的结果吧,看他亟不可待要二人世界,直接把我们抛弃了。”鬼王姬耸肩。 “我记得车站在这边。说起来要是房东大人在就可以用车子送我们了。”蔓蓝嘀咕道。 鬼王姬掐了蔓蓝一把。 蔓蓝幡然醒悟,对哦,要是房东大人在,金逸也就不会死了。她对鬼王姬眨眨眼,鬼王姬对她翻了一个大白眼,两个人打着眉眼官司走在朝颜后面。 “啊。” 草薙朝颜猛地停住,鬼王姬一头撞在他身上。 “不要突然停下来啊。”鬼王姬无奈,“要是我手里拿着臭豆腐什么的,你这件衣服就完蛋了。” 朝颜面露狐疑:“我刚才好像看见今昭了……” “今昭没跟你在一起?”蔓蓝问。 “她和清平君进了一个商店就不见了。”朝颜略有落寞地说。 “……好想烧了他们。”鬼王姬扶额。 “那看见今昭有什么稀奇吗?”蔓蓝不解。 朝颜微微皱起眉头:“我看见她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在一起……可能是我看错了?” “要不然我们过去看看。”鬼王姬脸色严肃,“自从迅猛昭重出江湖,我们最好草木皆兵一点。” 三个人装着买东西的样子,走进了那家店铺。 那是一家寻常的卖香的商店,里面三边是墙,摆放着线香、盘香、塔香之类,谈不上多么名贵,但适合家居一用的香,一边是橱窗和门,橱窗里展示了一些香炉之类。 店主人是个鼠妖,颇有些心机,单支的香也卖,每种香都放一点的福袋也卖,所以挤在这里买东西的人不少,蔓蓝拉着鬼王姬在里面钻来钻去,草薙朝颜还被撞了一下踩了几脚,三个人却并没有看见今昭。 “也许是我看花眼了。”草薙朝颜语气愧疚。 鬼王姬心生一计,抓着草薙朝颜领到那收银的店主面前:“我们和他妹妹走散了,您看见他妹妹了吗,和他长得可像了。” 店主看了看草薙朝颜,不假思索地回答:“刚才买了几个福袋走了。” 鬼王姬和蔓蓝对视一眼,三个人挤出店铺来,鬼王姬问朝颜:“你看见今昭,穿着今天今昭穿的衣服吗?” 朝颜一愣,旋即摇头:“我想喊她来着,就没有注意,但是好像把头发放下来了。” “喔……”鬼王姬想了想,也难以判断。 今昭为了做事方便凉快,自从头发长到肩头,够扎辫子,一向都是绑着个小马尾或者干脆道姑头。就算是和陈清平出去,也很少把头发放下来,这种宅女打扮,素来是妹纸们吐槽的重点之一。 鬼王姬直觉这件事情有些蹊跷,但现在想要在这人海茫茫里找人,已经不可能了,她只能一边走一边给神荼和郁垒发信息,提醒他们,私下留意一番。 “先这样吧。”鬼王姬如此定论。 蔓蓝和草薙朝颜也就没说什么,三个人依旧东游西逛,一会儿去瞧瞧这家店,一会儿又钻进那件铺子。大概是草薙朝颜长了一张和今昭一样的,具有亲和力,毫无攻击性的脸,所以很快他就沦为帮妹子们拎包的跟班角色,可他倒是没有分毫抱怨,乐呵呵地提着大包小裹,腰上别着扇子之类,也跟着东看看西看看。 “……因为家里要重点培养,所以根本也没有什么时间娱乐,小时候都是在各种集训里面度过的,还有那种,真的有哦,那种坐在瀑布下面的,瀑布的水流打在身上可是很痛的。”草薙朝颜坐在竹椅子上随意闲聊着。 “不是说对美容很好嘛?或者有捶背的效果?”蔓蓝买来三杯咖啡,把草薙朝颜要的最甜的双倍奶油的焦糖玛奇朵那杯给他。 “怎么可能,很疼,就像是被人打了一样。”草薙朝颜摆手,“刚开始的时候,还会鼻青脸肿什么的。” “我听说日本百鬼界的三大家族彼此还挺别苗头的?”鬼王姬喝着那杯馥芮白。 “相当了。现在基本上没有了。从前每年都有各种各样的,令人感到不快的比试。每年都有死人的。”草薙朝颜毫不介意地吐槽自己的家族,“草薙家是不允许修行任何,怎么说呢,黑魔法的,所以一般年轻人修行的时间不够,很容易败下阵来,我们都会告诉家里的小辈干脆打不过就投降哈哈哈哈哈一点儿也不武士道呢。大概是从唐朝开始我们就抛弃武士道精神了吧哈哈哈哈哈。” “……你不光是长得像今昭,这个没心没肺的劲儿也像。”鬼王姬觉得心好累,脑补一下要是这俩人在一起了,那简直,一定会被双双买到牙买加做苦力的。 “唐朝是怎么回事啊。”蔓蓝好奇地挖掘。 草薙朝颜大大方方地讲八卦:“就是草薙一族最鼎盛的时期来临之前,是一段非常黑暗的日子,那会儿百鬼界和人类混居,死伤常有,草薙家举全家之力,把家里最有天赋一个人送到了唐朝,后来这个人回去以后就把草薙家给复兴了,然后有有不少遣唐留学生什么的,学习了唐朝很多的法术之类的。而且这个人的名字也有点酷,叫草薙京。就是纪念迁都平安京的。他爸爸叫做草薙奈良。” “……这俩名字也的确很有槽点。不过考虑到时间先后,说不定那个著名的游戏取的名字反而是参考你们家里?”蔓蓝表示同情。 “据说草薙父子拥有一种异能,就是目力注视什么人,对方可能会被烧起来。因此叫做夕烧之瞳。”草薙朝颜在鬼王姬和蔓蓝无法忍受的目光里,用吸管末端的小勺舀着奶油吃。 三个人在咖啡馆打发了点儿时间,就按照约定,去车站等着和大部队汇合。 “又见到雁车了!”今昭捧脸。 老幽都通往各处的车驾并非是别的地方的鲤车,而是雁车。顾名思义,是“大雁”来着,在天上飞的。 眼见着排成人字形的雁车从天而降,悬浮在半空之中,垂下一道楼梯来。那些大雁各个壮实硕大,瞧着根本不像大雁,倒像是神雕之类的。振翅声中,等车的人鱼贯走上那道楼梯,然后坐好系上安全带。 随着一声唿哨,雁车缓缓升空,乘风而去。 从雁车往外看,一片枫红杏金,一片碧山澄澈,十足的美景,而雁车上的乘务员,今昭一眼就知道这是一窝兔子精,长得清纯可人,楚楚姿态,正在柔声安慰几个恐高的老鳖。 正是枫流溪水开暖玉,翠含杨柳摇沉绿。昔日狐裘尘土鞍马地,今日鞭倦芦花,剑入烟霞,雁落平沙,红叶黄花,山中深处有人家。 那山中经营别庄的狐狸精荷香等在雁车泊处,长得与莲香几分相似,笑吟吟将这一行人接了去,头一道就问:“快走,快走,赶上这正好时候,拿了烤炉去吃午饭去。” 清平馆众人心情放松,脚步轻快,一路谈笑风生,跟着荷香去了荷花庄。 那雁车又缓缓升空。一位坐在车尾,戴着白脸曹操面具的女生,摘掉了面具,看着那面那一队说说笑笑的人,也微微一笑。 只是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没有半分笑意。 第四百六十三回青山割断红尘路,一池鳟鱼吃不住 荷花庄的位置很幽静,一片湖水里,残荷等雨,那些客房就坐落在交错的悬在湖水上的回廊交汇处。一条溪流穿过湖水,从山中流向山外。顺溪水而行是雁车的车站,而逆着溪水上去,据荷香说,景色清幽佳美,是极好的步行路线。 此时,天气正是微温,夹裹着山里的寒气,显得格外宜人。 清平馆一行人都换了之前说好要带的溯溪鞋,打算步行到溪水尽头,在那个红螺潭里钓几只鳟鱼,晚上回来吃了。 “我们的集体拓展活动,总是这样接地气。”老周拿着渔具之类,看着正在往身上喷驱蚊水的姑娘们。 老元虽然因为年族的事情,一直心情不好,但这会儿看着往折叠椅上面插各种野花把好好的折叠椅装饰成刘姥姥的蔓蓝和青婀,也忍俊不禁,一点儿也没有自己一会儿要坐着这个玩意去野营的自觉。 “咦,别走啊,你等下要坐的啊。”蔓蓝无辜脸。 “不你让我坐这个我是拒绝的,我肯定能走下来。”老元双手猛摆。 一干人等胡闹着上路。 那溪水贴着一侧山壁潺潺流下,另一侧的山路则明显是人走出来的,踩得夯实的泥土走起来比柏油路舒服,路边山林密布,鸟鸣莺啼,秋蝉唱着最后的曲子,听上去有那么基本悲情之意。最开始的一段路,还能看见山庄其余的客人,三五好友,在溪水里溯溪玩闹,或者捕小鱼儿和青蛙为戏,两位青衣文士,坐在一块儿石头上下棋,举手投足,自带风流之态,今昭透露:“那是两个蛤蟆精。” 走了半小时左右,路上见不到旁人了。 山路也变得略显崎岖,有的地方颇为泥泞,还有被小溪的分叉阻断,跳远跳得烂的人,只能蹚水过去。两侧的山壁也开始变得有趣。时而是一段被两侧的山壁夹得只容两三人通过的小路;时而是一段绝壁上面开凿了步道,要爬上去绕行或者继续蹚水;时而是密林层叠,落脚之处已经没有了正经道路,只能踩着前面人的脚印过去;时而是一段急转弯,几乎是九十度的直角,不走到近前,根本就会以为前面已经没路了;时而小溪穿过一段山洞,洞里扑啦啦有蝙蝠飞出来,十分阴冷。 小溪的溪水也开始变得丰沛,略显湍急,里面已经见不到鱼儿。 绕出山洞,眼前横贯在此的已经不是小溪,而称得上是一条小河,瞧着也有一人过肩的深度,旁边一条竹筏,随意拴在那里。 看着那个竹筏,一次也就坐两三个人。 “我们来玩经典的小羊过河吧,谁来扮演狼,狼不可以和羊同时留在这边哦。”草薙朝颜想起小时候玩过的数学游戏。 老元刚想要吐槽一下这个实在很无聊,就被老宋捂住了嘴。 想想草薙朝颜收到酒吞连累,也是可怜,大家也就欣然允诺,没一会儿的功夫狼和羊就分配开来,一拨一拨过去,倒也顺当。可惜轮到草薙朝颜自己算的时候,却没有了办法,怎么样都算不过去,最后草薙朝颜哈哈一笑:“那就清平君和今昭留下吧。今昭羊被吃掉,也是没办法的哦。” “噗。”踩上竹筏的鬼王姬忍不住笑出来。 今昭瞪了鬼王姬一眼,站在陈清平身边,双手围成话筒:“我诅咒你们友谊的小船翻了!” “不会的!我最擅长船戏!”老周大言不惭地喊回来。 “揍不要脸的。”今昭顶不过老周,悻悻然站在岸边等着他把竹筏划回来。 “等下你想怎么吃?”陈清平问。 今昭一愣,旋即脸红,但陈清平下半句很快说出来:“虹鳟鱼的话,我觉得鱼生也是不错的。” 对不起男神我太污了! 都怪老周这个混蛋! 太岁内心腹诽。 过了小河,不远便是那潭水。 果然一条小小瀑布,汩汩从山上倾泻而下,下面的潭水里时不时能够见到颜色斑斓的各色游鱼。潭水边竖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为了一直有的吃,请不要捕捞幼鱼。不然我一定会诅咒你。荷花庄主敬上。” “这个荷香啊。”玉卮摇头,开始帮着汉子们架起鱼竿之类。 四根鱼竿布置好,烧烤的烤炉也支了起来,老宋招呼陈清平和朱师傅:“来来来大厨快点上灶,我已经快饿死了。” “不要辜负大家这么辛苦把东西背过来啊。”青婀摘下书包,里面放着冰袋,装满了羊肉之类烧烤要用的食材。这样的书包有五六个,都是陈清平之前切好,装好,打算今天拿来吃的。 众人七手八脚把防潮垫帐篷等等铺设好,又去串羊肉鸡翅鱿鱼须茄子土豆片之类的食材,做成烤串。 老宋已经下到潭水边缘,站在齐膝的地方,用网子捞着里面的鲫鱼土鲤鱼之类的小杂鱼。 老周拿着蔬菜,在溪水里清洗一遍,准备拿去烤盘里烤。 老元做着最轻省的活儿,看着这四根鱼竿,有敌情就务必立刻喊人来钓。 朱师傅已经把串好的串儿放在了炉火上烤制起来。 陈清平在一旁混合着酱料和调味料。 今昭和玉卮、鬼王姬、蔓蓝、青婀五个人,带着笨手笨脚的草薙朝颜,串着烤串儿,整理包裹里的饮料之类的东西,铺在防潮垫上。 一边儿各自忙着手里的活儿,大家的嘴也都没闲着,你来我往开启清平馆最常见的群口相声模式。你方唱罢我登场,嘴皮子上的花招比手里的羊肉可要串得快多了。 “有鱼!”老元躺在折叠椅上大喊一声。 众人看着嘴上喊得着急,身体却悠闲躺在折叠椅上喝桂花茶的老元——老宋没忍住顺手把捞出来的一条小鱼儿丢了过去。 “喂喂不要浪费食材啊!”老元扁嘴。 “呵呵呵呵呵。”老宋笑颜如花。 朱师傅已经甩起了鱼竿,一条金色的鳟鱼在半空之中划出漂亮的弧线,然后啪嗒一声,落在了青草地上。那嫩黄足金的闪亮颜色,与青青绿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煞是好看,可惜这对比落在清平馆众人的眼里,却只得“鲜美”二字。 “这么粗这么长。”青婀很满意地比划一下,差不多有她一条胳膊长了。 “应该蛮多肉的,顺便,青婀,要优雅不要污。”玉卮帮着朱师傅把那条金鳟鱼叉了起来,放在了案板上。 朱师傅行云流水地给这条鱼开膛破肚,滴血不沾地剔出一片片如雪似纱的鱼肉,招呼众人:“快点来吃。” 神鬼界的大咖们是无惧寄生虫这种不值一提的小毛病的,因此都端着盘碗凑过来,你一筷子,我一抓,眨眼就把一条鱼给分没了。 “这金鳟鱼的味道有一点甜。”草薙朝颜不知道怎么形容,也许是这鱼长在老幽都,纯粹的神鬼之地,因此鱼肉格外弹滑,呼噜一下进了嘴,还未曾多咀嚼,就已经半融化地滑进了胃里,只留下满口的鲜美,还有一点山泉似地凉凉的甜意。 他觉得这真的是至上至纯的美味,回味悠长,可惜他回味太久,转过头金鳟鱼已经被分没了。 “又来一条!”老元用吸管指着一根钓竿。 老周已经眼疾手快地收了线,这一条是虹鳟,比之前的金鳟鱼肥大,陈清平打眼一看就说:“肉质肥厚,但腥味也会重一点,不适合吃鱼生,烤了吧。” 于是这条鱼没有迎接来最高级的食材那种原汁原味的料理方式,而是被开膛破肚,沿着肚子劈开,扑在烤盘里,抹上了陈清平刚刚配好的调料,放在火上去加工了。 没一会儿,那花椒胡椒辣椒的味道就飘了出来,勾人食欲。 蔓蓝很快就放弃了手里那条小鲫鱼,将它递给老元,转向陈清平:“头儿,十分钟以后能好不?” 陈清平看了看拿着半条鲫鱼的老元,又看了看一脸期待的蔓蓝,无奈一笑:“十分钟够了。还有,老元,你要是不想吃就放着吧。留点胃口吃这条。” “有鱼!” 陈清平的话音一落,老元的话音骤起,他拿着那条鲫鱼,猛指向一根鱼竿,大概是用力过猛,或者就是不想吃这条小鲫鱼,小鲫鱼串儿嗖地脱手飞了出去,落在了潭水里。 哗啦——呱唧—— 一条巨鱼跃出水面,将那条小鲫鱼一口吞了。 那是一条一人高的金鳟鱼,通体金色,牛掰闪闪。 众人看着那条金鳟鱼,心情澎湃。 青婀一把抓住今昭:“看看,是成精的不?” 今昭眯起眼睛,摇头:“不,不是修行的,就是普通吃太多长的大的鱼。” “那就好,建国后不准成精,我们也该替天行道收了它。”鬼王姬卷起袖子,“来,有什么办法,把这玩意给办了。” “不行,试试搬运法术?”草薙朝颜不太确定,“或者式神?” “普通的鱼,钓鱼有惊喜,我们还可以等。但是这条这么大,钓是肯定钓不上来了,我们要是不施展点儿手段,还治不住它。”老宋摩拳擦掌,“不行我下去抓?” “少用法术吧,万一惊动山神土地,还要应酬。见面分一半,我们还有得吃吗?”朱师傅处事周到,一眨眼的功夫想到一个计策来,“老宋,你下水,你水性好。然后把这个鱼追出来,我想它受惊以后,必定破水而出。然后鬼王姬,你和朝颜身手好一点,看看能不能半空横击,将它击落在地。鱼儿嘛,只要落在地上,我们团团压住,它还能如何?” 众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朱师傅推了推眼镜,面含温柔笑意,说出这种简单粗暴的主意。 “就这么办了。”草薙朝颜脱掉上衣,露出白皙纤细,但却十分精劲,腹肌明显的上半身来,跃跃欲试。 “哦哦少年你的身材不错!”鬼王姬鼓掌。 说着众人就活动起来,老宋脱剩下一条短裤,在姑娘们的尖叫起哄声里跳下水,一串儿泡泡吐出来,就潜入了水底。 片刻之后,水面一阵翻腾,那条大鱼果然受不了老宋的骚扰,又打不过他,破水跃出。 说时迟,那时快,鬼王姬和草薙朝颜双双飞跃到半空,两人都是伸脚猛踹,习武之人的两脚踹在那条鱼的肚子上,那鱼吃痛,被踹飞起来,咣铛一声,砸在了草地上。 草地上的围观群众们已经纷纷做好准备,一见那条大鱼落地,就上去按住。 “卧槽这个玩意劲儿好大太滑了!”青婀喊道。 “给我压!”朱师傅运筹帷幄,站在一旁。 一声令下,大家叠罗汉一样压了上去,最下面的老周气急败坏:“谁尼玛压住老子的腰了!快断了!” “谁在最上面!卧槽好沉!”今昭闷声喊。 “陈清平。”同样一旁观战的玉卮淡定回答今昭。 “啥?” “我说,压在最上面的,是陈清平。”玉卮解释了一下。 一时间,人山顿时都不动了。 最下面的老周长叹一声:“好么,我一直以为,头儿是坚定走高冷路线的,没想到谈了恋爱,也开始逗比了。” 第四百六十四回溪边小径舟自横,不可描述清如玉 鱼。 好鱼。 好大鱼。 好大金鳟鱼。 好大一条金鳟鱼。 众人喜大普奔地围着陈清平,看他刀锋如震,看他手势如飞,看他指尖生雪,一片片,一缕缕,飞落在青山碧水之间,望之生凉意。 “好帅啊!” “会做饭的男人最帅了!” “认真做饭的男人才是美男子啊!” “工作的男人的成熟魅力啊!” “简直就是西门吹雪一样的侠客风流啊!” 赞叹声此起彼伏,大家都集体无视刚才这个人还压在了群众的最上面。 那条好大的金鳟鱼,与其说是被大家压死的,不如说是被气死的。 一群人压成人山,在人家身上压了几分钟,后来竟然还聊了起来,一边压着人家,一边热烈讨论应该怎么吃。最终决定,鳟鱼四吃。 鱼头这么大,把脸上那块儿肉挖下来大家分分吃鱼生,其余的部分,切一切,煮两块做鱼汤,拿回去给荷香分几块,圆满; 鱼身中段,直接切了做生鱼片,这么大一条,切出来的生鱼片,怎么也够吃了; 其余的鱼肉,连着骨头一起,大骨部分烤制,直接吃了,骨头细小的部分,用酱料烧炖。 这会儿四吃已经做好,一条好大的金鳟鱼,变成了各色盘中餐。 鱼汤里飘着枸杞,稍微放一点点盐,那乳白色的汤头就鲜得不行,像是山中清风化作凝露,哺入口中; 烤制的小鱼骨酥烂麻辣,还没入口,光是闻着那红柳烧出来的焦香和花椒辣椒小茴香等调料撒出来的椒香,就已经口水直流; 红烧的大鱼骨,已经骨肉分离,鱼肉软得几乎夹不起来,都融化在了浓郁黏稠的汤汁里,用着汤汁拌了米饭,沾着白馒头,米面的天真纯澈,强调了酱香和冰糖炖出来的鱼肉馝馞,好吃得可以把手指头都跟着吞进去; 最上等的鱼肉中段刺身,稍微沾取一点点的刺身油碟,只取那一点点的咸鲜,而后入口,便是如吞云啖雪,口感是不可思议的嫩,味道是难得一见的鲜,惊喜程度,不啻于疲行荒山,转角突然看见一处仙境花园,繁花似锦,美人如伊。 “啊……吃的好满足好饱哦。”今昭躺在防潮垫上,看着天空之中白云游走,仿佛一条条的游鱼。 “饱暖思群P,大家来玩点儿什么扑克之类吧,我带了迷你的麻将。”老宋掏出那盒小小的麻将牌。 牌桌和斗地主的局支了起来,今昭两者都是废柴,在一旁围观,老周懒得玩,和陈清平两人一边聊天,一边看着鱼竿,打算多钓几条,回去给荷香加个菜。 一群人酒足饭饱牌九推得哗啦啦响,玩到日薄西山,才打道回府。 一进荷花庄,就各自去前台拿钥匙,领了房间回去洗洗脚上的泥。 今昭先去放了东西再反身取钥匙,结果被荷藕告知:“你的钥匙被你男朋友拿走了啊。” “啥?!”今昭懵了。 荷藕拿出登记簿,翻了翻,递给今昭:“你看,你们就是这么定的。双人圆床主题房,是朱能垣和玉卮,还有你和陈清平。” “什么鬼什么双人圆床主题房老周你个死鬼给我死出来!”太岁叉腰站成圆规大喊。 “喊什么喊,你不满意现在你自己单开一个,钱算我的。”老周一边不耐烦地收鱼竿,一边冷眼瞪着今昭。 今昭嚣张的气焰顿时被老周这清冷高贵冰艳深邃不可描述的一眼浇息,乖乖地背着自己的行李去房间了。 这个什么双人原创主题房,在这一片客房的最后面,要走两百米的回廊,走到尽头,房间是单独的一栋小楼,一层是完全开敞的设计,里面摆着胡床案几地面铺着竹席,陈清平应该是已经洗完了澡,穿着应该是荷花庄统一的那种浴衣,青色宽袍,跪坐在案后,煮着一壶茶。 今昭觉得自己这刚刚冲完湿漉漉的脚,实在不适合走进这样的环境里。 “你回来了,去洗洗吧。”陈清平抬起头,很自然地说道。 今昭哦了一声,她虽然明知道这个状况有点奇异,但是潜意识里却很自然很熟稔地放了背包,拿出换洗衣物和沐浴品,走进了洗浴间。 洗浴间已经放着了陈清平用过的沐浴液洗发水之类的旅行装,看了看,和自己完全是一模一样的,这种日常的细节,令人觉得熟悉,但今昭确定,熟悉的只是理想国度里,她是不能够把理想国度里发生的事情当真的。 尽管华练一再表示,理想国度,也是你真切体验过的一生,虽然被遗忘了,却不是不存在的。 “你这也是执意不当它存在了。”华练当时这么说。 今昭揉着头发,觉得自己说不定真的是潜意识里把这件事情压得很深,不打算翻出来。 至于原因,或许是某种与生俱来的不自信吧。 如果伸出手被伤害了,或者,自己不够好,一定会被拒绝的。 也许她的潜意识里,总有这种情绪存在,才会一次一次,无视一些征兆。 不然她早就应该发现,陈清平的心意了。 “嘛。说不定也不是因为这个,我本来也是情商低粗线条。”今昭冲干净头发,又把一切归究于智商问题,自我安慰。 如果华练姐在这里,大概会吐槽,这并不算是自我安慰吧。 擦干净身体,今昭也穿着那身浴袍出来。女生的颜色,是淡淡的肉桂色,舒服素雅的颜色,衬着眼前的景色,有一种安静平和的时序之美,仿佛这样的秋日季节里,就应当有这种清宁的心态,洗一个白桃味道的澡,泡一杯清淡的茶。 “今天的金鳟鱼真好吃啊。”今昭随意开了一个陈清平会感兴趣的话题。 “晚上应该是鱼片火锅,朱师傅已经去帮忙片鱼了。”陈清平回答。 “咦,你怎么没去?”今昭纳闷。 “我在挑东西。”陈清平回答。 “你买什么,还挑。”今昭看着陈清平很认真地看着pad上的图片。 陈清平头也不抬地回答:“钻戒啊。” “钻,钻戒?!”今昭手里的茶杯差点掉在地上。 陈清平帮她扶了一下,一点茶水溅在他的手背,他抬眼看着今昭,眼神平静淡然,像是一盘番茄炒蛋,带着家常菜那种寻常普通的平易近人:“难道,不应该买吗。” “买!”今昭一拍大腿,“买买买!” 陈清平一笑,无奈地转过头,继续看钻戒。 今昭踌躇半晌,最终开始开口问:“我们要……” 陈清平嗯了一声:“求婚什么的,钻戒买来再做吧。应该有一个宴席,把大家请来。这么多年,我也得到了很多人的照顾。” “……为什么如此自然地插入了这种话题。”今昭吐槽,但奇怪的是,这样的展开,她也不觉得那么紧张尴尬了,好像也可以很自然地吐槽起来,很自然地接下去。 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可以有这样一个自然舒服的开头,那么应该也可以这样自然舒服滴相处下去吧。 今昭想了想,自己不也是就这么顺其自然顺水推舟地在一个男人频繁出没的什么双人圆床房里洗了一个澡——用的还是人家的沐浴液。 也许很多爱情是轰轰烈烈的,但是普通的宅女太岁,还是比较喜欢平淡自然的细水长流啊。 顺其自然顺水推舟这八个字的最高执行者沐今昭咧咧嘴傻笑。 陈清平一页一页地翻图片。 “说起来,应该让华练姐和房东大人赶上才行,不然华练姐一定会杀了我的。怎么说,她也是你的恩人嘛。”今昭想起来陈清平记忆里被捡到那一段。 正因为那件事情,是陈清平记忆的圆心,所以才显得捡到他的华练,格外恩重如山啊。 “父爱如山,她是必须会出席的。”陈清平淡定调侃。 “噗。”今昭差点一口茶喷出来,“哦,还有炎黄,他现在也在北京不是吗,怎么说也是太岁的族长呢。虽然我第一次在你给我的记忆里,看见的炎黄,真的二到家了。”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给你记忆的事情啊。那个时候贸然那么做,现在想想,有点自私。”陈清平放下pad,靠近了毫无自觉地,还在掰着手指头数人数的今昭。 “还好吧,谁还没有个中二期啊。”今昭回答,她心大,并不介意什么被男神当做尝试亲了一口之类,说起来按照陈清平的姿色,她还觉得自己占便宜呢。 “那个时候想想,觉得你很像是一条金鳟鱼。”陈清平说。 “什么?金鳟鱼?”今昭有点不太懂这个逻辑,可下一秒,她反应过来,陈清平的说话声,是不是响在太近的地方了,近的她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了。 猛地转过头,今昭看见陈清平近在咫尺的脸:“那个,我说,靠这么近看,很容易对眼的。” “噗。”陈清平忍不住笑了出来,伸手揉了揉今昭的头发。 “干嘛摸头杀,我没说错啊。”今昭皱眉。 “嗯。的确。”陈清平说着,拽起今昭的胳膊,“我给你看个东西。” 今昭一脸懵圈地跟着陈清平上了二楼。 二楼就是传说中的主题圆床,布置得很清雅,是令人觉得舒服的原木色和竹子色,一看就非常凉快。 “看什么东西啊。”今昭摸着化妆台,这张化妆台上雕着青蛙跳莲的图案,手工精美,一看就是价格不菲之物。 “在这里。”陈清平的声音平静淡然,带着他一贯声线里天然的凉意。 因此,今昭也没有什么防备地转过头——然后她差点因为吞了自己的尖叫而噎死。 绣着清凉的独坐幽篁里的图样的纱帐半落,陈清平坐在床边,一边看着她,一边没什么表情,淡定地脱着衣服。 纱帐笼住了半片夕阳,夕光将那半边的身子染成淡淡的橘黄,那青色的袍子已经衣带渐宽,落在腰际,料子太轻薄,没能堆砌一道墙,遮住人鱼线的春熙之光。 陈清平伸出手。 今昭像是中了蛊一样下意识地也伸出手,被陈清平一把抓住,天地瞬间调转,她一下子跌在了一团软乎乎的绸缎被子上。 “金鳟鱼,鱼鳞轻软,真皮柔嫩,不可强力去掀,只能一点点堆叠褪下去。”陈清平手上的动作,果然如料理金鳟鱼一样,一点点地褪去那层肉桂色的布料。 白皙的手指,在肉桂色之中灵活地钻来撩去,映衬出漂亮的色彩对比。 他俯身堵住今昭要说出来的话,也不想去管那到底是怎样的一句。 这个时候,不需要话语,甚至不需要呼吸。 金鳟鱼被剥去鱼鳞,露出鲜嫩的自己,在空气里,随着拂过唇齿的手,一路翻山越岭,绕谷涉溪,虎口因为握刀而摸出的薄茧蹭过膝窝,痒痒得让今昭忍不住弓起腿来,刚要衬着一口换气的功夫反驳,却被陈清平的食指顺势滑下去的地方,吓得一僵。 “波。” 那是个奇妙的声音,叩门的声音。 门扉开启,白驹入隙。 那动作很轻柔细微,的确是陈清平的手艺才能够抵达的那种毫厘的差别。 那动作似折花门后溪,竹马绕青梅,恰屈指向暗壁,千揉不一回。 金鳟鱼立等就绷紧了身体,大口大口喘着气,好像是在挣扎着生命里最后的几秒钟,很快就要离岸,离开熟悉的自己,被带往一个全新的水域。 今昭特别不合时宜地想到当年她曾经吐槽过,《长干行》那么纯洁的一首诗,就被毁了。 现在,她觉得她自己也开始毁诗了。 她感觉到他覆在身上,绷紧的肌肉显示他也一样紧张。无数的莺啭蝶戏,总迎来而那一瞬间的鹤啼,却不是展眉而是蹙眉,代表着许久以来的分离,终于合二为一,同尘同灰。 她觉得这应该不是一个屋子,而是一条船,在水上飘飘荡荡。 心里仿佛有个渔者,在悠悠的唱:“再履君远行,长溪滟滪堆——” 堆叠起潮水与声浪,潮不可触,声不可追。 又仿佛是一抹清溪峦山楼,蝶吻落去青草头,海棠心口痛嗟呀,游鱼山谷巧筹谋,恰恰是一曲《南吕》曲子调,半阙男女往来词。 旋即月华落雁平沙,吮啖着孤鹜残霞,隔水探问好人家,小舟如画,唱入芦花。 今昭闭上眼睛,听着耳边“嗯——”地一声,凉凉的声线,像是被囚禁在寒潭之中的静水,终于找到一阙出口,倾泻而下,又像是一曲清平宴乐,弹到末尾,琴弦里带着悠悠的余韵,绕梁不去。 自己被分成两半,一半已经追着那音色去了,一半尚自撑着清醒。 清醒的今昭,在彻底疯狂之前,脑子里闪过的最后的念头是: 卧槽,怎么算安全期。 第四百六十五回天启六年十二月,大雪深深三尺许 京城载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 这是个晦涩的雪夜,烈酒不低祁寒,送不去彻骨战栗,月色照不明街巷,抹不掉那暗影里泛出来的赤红一片。 这一年没个好年景,这一年这座城市,遭遇了太多离奇的事情,太多悲愤的事情,垂老的帝国,君王也缠绵病榻,锦绣的河山,豺狼也露出狰狞。 这隆冬月末里,豆腐陈胡同口,那做豆腐的铺子竟还未关,一个穿得严实,裹着一身蓑衣抵雪的人,把切成两寸见方的豆腐块,搬到院子里冻起来。 细嫩幼白的豆腐,遇见这凄冷无比的天气,一瞬间开始结霜冷凝,几乎能听见冰封肌理那嘁嘁喳喳的声音,很快,豆腐块儿就变成了乳黄色,露出了蜂窝一样的孔隙。 那正码着冻豆腐的人,有一双和豆腐一样白的手,手指修长有力,但皮肤细腻,指甲干净光润,看着绝不像是久于劳作之人的手。 这豆腐陈胡同,原本是没有什么名气的小巷子,混居着附近各色人等,因离钟鼓楼近,有外地的客商借居,人一向是杂乱的。有红过几年的黄花流莺,也有过气的戏子伶人,还有陕西来倒卖石材或者关外兜售散碎皮货的零头商人,以及落魄的世家淘汰下来的仆役管家。 住的人多了,这地界就需要一个名字,好歹让人家客商采办货物,可以报出送货的地点,于是,因为这胡同里口不远这家豆腐铺子味道极美,铺子东家姓陈,因此这胡同也就叫做了豆腐陈胡同。 码着冻豆腐的人,就是豆腐陈。 豆腐陈抬起头,看了看半天挂着的毛月亮,那黯淡的月色,在下雪的猩红天空里,像是一块儿秃。 血肉模糊里一块儿秃。 晦暗月色,照不明豆腐陈的脸,那张脸倒是辛劳作业的人的脸,黝黑,皱纹,平凡无奇,平凡得一转头,就能把这张脸给忘到脑后。 这张脸和这手是极不配的,但唯独细细看,这张脸上那眼珠子是极漂亮的,星河璀璨,仿若藏纳寰宇。 哗啦。 门开了,一股冷风夹裹着雪片吹进来,一个身着大氅的人牵着一匹马进来,那匹马一进这院子,就活生生变成了一个穿着短打棉袄,容貌清俊,发丝和皮肤都是惨白的人。 这人若是街坊邻里瞧见了,定然会认出来,这就是豆腐陈家里的伙计,一个“阴天乐”,也就是,患有白化症的人。 谁能想到这人是一匹马! 那牵马的人似乎并不惊讶,微微一笑:“你这张脸的欺骗性还真强大。” 那豆腐陈在脸上抹了抹,那些黝黑和皱纹,就像是落在脸上的雪花一样被抹掉了,露出来他原本俊美出尘,天人照雪的脸来。 豆腐陈用这么一张脸,对着那牵马的人浅浅一笑:“华练,你回来了。” “卿卿,这个罅隙通往这里,但,这个,这里,似乎时间段略长。已经快一周了,如果还没有任何情况,我们只能暂时先离开。我总觉得那边出了什么事。”华练脱得只剩下一身胭脂红的袄子和牙白掐线的裙子,抄着手坐在炕上,抱着一个手炉,依着迎枕歇口气。 那次让元梦泽搭了顺风车以后,华练和陈辉卿就来到了大理寺发现的最大最新的罅隙之中。 按照她的想法,如果这些罅隙,全部都通向一个人的历经,那么这些大的罅隙,就应当是通往那些重要的事情发生的时候。 通过这个罅隙,华练和陈辉卿,来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时代。 那是华练绝不愿意来的天启六年。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比方说那个可怕的王恭厂大爆炸,比方说她见到了陈清平这个奇怪的家伙,还有就是,上秋的时候,她怀疑爆炸是酒吞所为,和酒吞大打出手,双双重伤。此后酒吞蛰伏,回到了日本疗伤。华练则完全离开了中国,开始了她长达两百年的在外游历,祸祸国际友人的旅行。 她绝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回来重温这个她根本不想回来的年份。 这个年份,应该对这个四手怪,也十分重要。 可是从秋天到现在已经是隆冬,华练根本没有找到这个四手怪。 她深刻怀疑,这个四手怪也是可以换身份的,或者搞不好还能投胎呢。 “算了,吃点东西吧,这天邪门,我都觉得冷。”华练搓着手,起身从食盒子里拿出一块儿冻得死挺的奇怪的肥皂一样的东西,将锅里烧好了的热水坐在炉子上,将那个肥皂块儿投了进去。 那奇怪的肥皂很快就融化了,浓郁的牛油汤的味道飘散出来,带着几分白胡椒的辛香。 原来那是一块儿加了不少作料的汤冻。 华练一边看着这滋味上佳的汤冻冒着沸腾的气泡,一边按照次序,往里面加着配菜。最先放进去的冻豆腐已经漂浮起来,每一个孔隙都饱含丰足的汤汁。 “吃点吧。”华练盛了一碗萝卜、冻豆腐和牛肉片给陈辉卿。 这是明朝,冬季蔬菜资源匮乏,绿叶菜是内供的,有价无市。 华练乐意老老实实蹲在这里的原因是,她不想找麻烦,尽管对于她来说,束缚常人的时间法则是一桩束缚不了她的事情,可她也不想一个没留神,改了某个倒霉蛋的记忆。 比方说,她一出现在这里,就已经在豆腐陈店铺之中了。 这铺子似乎明晃晃地属于陈辉卿,里面用具器皿一应俱全,听口碑,也是开了几年的铺子。 这么正好出现在这里的一个铺子,如果不是卫玠的新部门留下来的,就是未来的陈辉卿或者华练添置的,只是他们还未到那个时候的自己的时间线,还不知情。 时间是如此复杂的东西,更别提岁时十二族的时间线,乱得像是猫玩过的毛球。除了他们自己,谁也梳理不清楚。 正因为如此,太岁的历史笔记才显得格外重要,因为那是可以作为时间和事件的测量标尺一样的东西。 可是,以后也许不会有太岁了。 华练很遗憾地想。 不仅仅是太岁,岁时十二族的繁衍也变得极其迟缓了。 也许他们终将被淘汰,也许他们这种逆天的存在,到底是一种应该抹除的禁忌,又也许他们会自产自销,去往一个全新的世界,比如高次元什么的。 华练吃着软乎乎汤水水的冻豆腐,胡思乱想。 这个时候,门外传来叫骂声,听一两耳朵,好像是有个过气的戏子,因为偷了人家的柴薪还是什么的,被人打了。 这胡同里有几个院子,拉拉杂杂住着十几户人家,都是昔日的高门大户里的仆役或者豢养的戏子伶人之类,随着琉璃厦一朝倾塌,流落于此。 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和华练没有关系,但是现在,一点点动静,都是她的线索。她放下碗筷跑出去听壁角,颇有几分期待,比方说那个打人的商户,突然被四只手掐死之类的。这样她也可以早点从这个寒冷诡异的冬日里解脱。 突然,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声音,那声音含着几分悲戚,又含着几分安慰,那个声音说:“你忘了我吧。” 那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华练皱起眉头。 这声音的感觉,应当是这一片土地宅邸的记忆,死物硬性的记忆,就像是录坏了的磁带一般,音色含糊不清,带着沙沙干扰音。 这一声之后,外头的声音停了下来。 远远地,有马车的声音传来。 华练一无所获,又回去端碗吃饭。 这么冷的天气里,吃饱了进被窝,和陈辉卿这样的绝世美男子耳鬓厮磨,华练觉得她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绮丽的颜色摇移心神,在短暂的时间里,勾勒出一个全然封闭的全新世界,在这个全新世界里,她听不见任何东西,想不起任何事情,也不愿意去想,即将发生的一切。 门外那个戏子瑟缩地从雪地里站起来。 他满脸怨毒,望着刚才的商人离去的方向。他想起曾经他拥有过的锦衣玉食,呼奴唤婢,他憎恨自己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却只有力量,做不到其它的事情。 命运总是被人操纵,力量也不过只是杀戮的工具。 而现在,这个时候,那个一直会不断转世为他的救世主的人,还没有出现。 他要等待,等待那个人出现,再度将他送上巅峰。 在此之前,他要先小小的复仇。 就把刚才的商人一家,哦对,还有昨天瞧不起他的那个针线娘子,前天将他赶出门去的店小二,还有那时候使唤他当小厮的少爷,那把他的跻身之所抄家流放的官儿,那些人,所有对不起他的人,都一点一点,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他悄悄地走到那商人家的墙下,扒开那个洞。 看,他也许没有什么能力,夺取天下,让自己称王称霸,但是他还是可以收割人命的。 明天醒来,这胡同里的所有人,都不会记得,这个房子里,还住着一户贩卖木头的商人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靠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大笑着。 马蹄声和马车轮的声音停在门外,有人轻轻敲起了门,一个女音平和响起:“请问,可有人在?请问,杜唐,你在吗?” 第四百六十六回曾是当年龙战地,故人西辞遇仙楼 “请问,杜唐,你在吗?” 那女音温和平静,语气波澜不惊,带着几分女人堆里罕见的清冷。 那戏子几乎是滚着爬着跑到了门边,猛地打开门,不敢置信地看着外面马车里下来的女子。 “咦,你是来见这个野男人的?”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马车里响起,接着,一个看似富贵出身的公子哥儿钻了出来,一把拽住了那女人的手臂,“难道他是你的——” “杀了他。”那女人对戏子说。 那女人的脸孔与最初,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别无二致,于是那数百年前的记忆排山倒海般地蜂拥而至,在他极端而扭曲,诡异又悲戚的生命里,无数次出现的女人,这一次,此时此刻,终于又出现了。 又能拯救他了。 就如同第一次,他还是杜家的小公子杜唐,因为利益关系而被人下毒,濒死之际,非凡的力量觉醒,害怕又惶恐。 是她,以乳母的身份出现,照顾年幼的他。 比起生母岐阳公主,她更像是一个母亲。 每当他生病了,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每当他寂寞时,会语气温柔地讲故事给他听,每时每刻,只要他呼唤,她都会立刻跑过来,轻柔地问:“唐儿,怎么了?” 后来,因为那个可恶的女人,他不得不把那强大可怕的黑色力量用在自己的身上,然后他就停止了死亡,停止了时间,停止了轮回转世,一个人孤独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还要躲着那个可怕的夫妻组。 但是,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遇见她。 她似乎是普通的人类,在经历着无数的轮回转世,但是每一次,她都拥有之前全部的记忆,所以每一次,她都能找到他。 每一次每一次。 他曾经在明代的云台山,再度遭遇濒死的反击,他不得不逃走,远离城池,逃到遥远的云南去,可就是那样边远的地方,她也能转世为沐王府的郡主,来到他的面前。 这个世界的人相信命运和缘分,所以他相信,她就是他的命运和缘分。 她现在又出现了。 这么说,马车里的这个男人,是她逃出来用的借口,也许是私奔,也许是别的什么,甚至可能是她现在这个身份的夫君,这些都没关系,不重要。 因为她说,杀了他。 杀人,灭口。 杜唐起身,微笑着望着那个可怜虫,他的双手微微颤抖,在寒冷的风中,伸向她,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然后,他背后的手,伸向了那个可怜的男人。 彻底,灭绝。 “你这次来得好晚。阿昭,你来的好晚啊。”杜唐抱着那女人,低声呢喃。 那女人也回抱住杜唐,语气依旧是那种柔柔的声音:“对不起,来晚了,这次转世的这个身份,实在太远太远。我不得不筹谋,嫁给一个京商的废物儿子,才能跟着来到这里,找到你。” “不要紧,找到我就好了。”杜唐抱着阿昭。 “我记得你上一次,还是一位宫廷画师……”阿昭面露疑惑。 杜唐低头:“后来被赶出来了,因为有西洋画家画得很像。我现在叫萧瑟,是个唱小生的。” “你的画魂之术,都不能用了吗?”阿昭问。 “齐王那次,就不灵光了,也许慢慢可以恢复,但我现在的确除了杀死别人,没有别的本事了。”杜唐的语气低沉。 “没事,没事,我来了,一切都会好的。既然这样,你还是叫萧瑟吧,杜唐这个名字,现在有点招眼。”阿昭蹙眉谋算。 “他们不是生了一个蠢货么,叫做杜宋。”杜唐,哦不,萧瑟,眼神阴郁,“总有一天我会把这狼心狗肺的一家人,都给杀掉的。” “呵呵呵呵,他们现在都在年族,又是知名的画魂,这件事情,可很不容易了。”阿昭眼神连闪,看着萧瑟。 萧瑟却非常自信地挑了一下嘴角:“无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最不缺少的就是耐心和时间。” “说到这个,现在就是个好时机。王恭厂案,将时空动荡,撕开了一个裂口,我们只要善用这个裂口,未必不能释放出你期望的那些兵卒。”阿昭抚摸着萧瑟的脊背。 萧瑟微微战栗,他猛地摇头:“不,其实那些兵卒放出来不放出来,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我只要你就好了。” “傻孩子,有了他们,我们才会强大,你不想要强大吗?可我想要强大,我想要保护你,我想要你。”阿昭眼波里漾出一点点的湿意,她一转身,从萧瑟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跑进了那个商人的屋子里。 那商人虽然小本生意,但家里布置得却十分暖渥,一棉一褥,都有温馨的生活气息。这房子算是左右最大的,除了后墙那边不知道挨着谁家茅坑有点臭,家里耗子有点多以外,几乎没有什么缺点,想来那商人一家住的也可很舒服。 现在,这些东西的主人已经死了,彻底不存在了,这屋子,这被褥,都属于他萧瑟。 还有这个半仰在炕边的人。 阿昭双手撑着被褥,烧的热乎乎的炕,热力从掌心一直传来。 还有一股热力,从她的峰峦之处传来,沿着四肢百骸流窜。 “唐儿,你慢些,这料子很贵呢。” 可是回应这句话的,却是更加野蛮的裂帛之声。 “不要吸啊……奶水还没回去……” 萧瑟眼神阴暗地看着被他几乎是啃咬得通红的山峦,吐出几个字来:“你有孩子了?” “……被夭折……了……不然我怎么赶来的……” 萧瑟的眼睛又亮了亮,他扯开那些乱七八糟堆在她腰际的料子,折起了她的腿,伏下脸去,百花深处,啧啧滋滋的声音响起,混着阿昭已经暧昧不清的低语。 “……你放心,阿昭,你要的,不管是兵卒也好,还是这个世界毁灭也罢,我都能给你……” “给你钱。”来买豆腐的主顾对那脸色青白的伙计说道。 辉腾收了铜板,装了两块豆腐给他。 几个街坊很随意地议论着,有货郎担着担子沿途叫卖着针头线脑的杂货,穷苦人家来买一份豆渣回去誊一下当做粮食,也有赚的几个小钱的闲汉买了一壶劣质的梨花白,要份羊杂碎去下酒。 这是十分平常的街景,这几天以来,白天这条豆腐陈胡同,都是这个样子,一分一秒,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不断重复。 “哎呀,能重复,也是一种幸福嘛。”假扮成一个农妇的华练看着雪后放晴的天空,手里拿着一块儿奶豆腐当零嘴儿啃着。她用“经常易容对皮肤不好”这个糟心的借口,不让陈辉卿出屋。 实际上,她是有一种古怪的直觉,有什么特别不吉利的事情要发生了。 可是看着眼前这种寻常的街景,她实在想不出来,难道平地里能出现一个哥斯拉?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声巨响,震彻天空。 华练顺着那声响望过去,那仿佛是几个房子之隔的一户人家,里面似乎住着一对小商人夫妻,哦对,昨晚就是那个商人打了那个偷东西的戏子。 火光电石间,她想起了惊鸿一瞥之下,那个戏子的眼神。 那个漆黑的,仿佛是黑洞一样,能把所有东西都吸进去的眼神。 华练丢掉手里的奶豆腐,冲出门,望着那户人家的方向。 已经太迟了。 那房子已经完全爆炸,以一种离奇的姿态,分裂开来,大火黑烟,环绕在房子上面。 这种房子和下面的地都裂开的状况,有点像是年中的那次王恭厂大爆炸,但是规模略小,显而易见,这样的情况,房子里的人必定不在了。 “啊,那个房子起火了,幸好里面没有人住。”刚才买豆腐的那个人路人说。 “什么?”华练抓住那个路人,“里面不是一对儿商人小夫妻吗?” “啊,没有啊,没有人住啊,什么商人小夫妻,你是记错了吧。”那路人一脸狐疑,语气不像是作假。 “卧槽!”华练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急奔过去。 可是才迈出去几步,她就想到了,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她无力更改,她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想要见到凶手真容的旁观者。 现在她要做的,是尽量隐藏自己,不被发觉。 她转身跑进屋子里,拦住夺门而出的陈辉卿,看着陈辉卿咬牙:“我们不能管,只能看,至少,要看到那凶手是什么人,为什么这么做。” 陈辉卿看着华练睚眦欲裂,但却拼命忍着的表情,想了想,抬了抬手,将两个人和辉腾一起,隐没在了空气之中。 一条黑色的,熟悉的裂缝,沿着那个房子,向胡同两侧裂开。 那裂缝以眼尖的速度扩大,里面伸出来几条奇长无比,枯瘦如柴的黑色手爪,抓住裂缝两侧的路人,拉扯到哪裂缝之中。 就算是隐身的状态,华练也能感觉到,那裂缝里散发出来的可怕的绝望的深渊气息。 这裂缝看上去,跟当年烛龙老大舍身填的那个好像。 只是那个非常非常大,这个还只是个小沟而已。 一瞬间,华练觉得她又明白了什么。 2,4,5,6,7,8,烛龙一族数一数,没有3. 她顿时觉得全身血液上涌——又有一个烛龙,填进了这个裂缝里吗?为了这个裂缝不再扩大,为了不要再增加无辜的死人? 3,行三的那位,是谁来着? 华练想得头疼,突然,一个女孩子温柔的声音响在脑海里,那个女孩子说:“你忘了我吧。” 就是这样,几个念头的时间,那条裂缝已经扩大到其余的胡同,已经有几十米,里面有更多的黑色的手伸出来,不甘心地抓取着周围一切的活物。 华练抬起头,直觉地看着某个方向。 那个方向,有一对相拥的男女,喜悦地看着这条吃人的裂缝,有对话随着那绝望的风传来: “你看那些手,那些其实,是我的同族。” “他们也曾经是控制者,只是失败了,变成了碎片,变成了无用的影子,废物,垃圾,永远在黑洞坟墓里徘徊,只有缝隙打开,他们才能像是水鬼一样,抓取食物果腹。” “控制者其实很悲惨啊,有的在平行宇宙失败了,就变成这样,有的在六合,干脆就成了我,成了枭光。” “六合里所有的暗影,都成了枭光,我也曾经是其中之一,只不过,我最幸运,最强大而已。他们只是残影,是蝼蚁,他们连让人消失都做不到,但是我能,我可以让人彻底消失在这个世上。” “这些东西全靠本能,能感觉到我身上,曾经的控制者的力量,他们会听从于我,就像是狗,只要我喂饱他们。那个红衣的烛龙愚蠢得很,被我误导,白断了一只手臂,一时不会找到这里。” “他们会成为我们的手下,最好用的枪。” “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的人,我们的狗,永远不愁吃喝。” “阿昭,你说这样的礼物,你满意不满意?” 第四百六十七回珍珠如土金如铁,葱姜炝炒珍珠蟹 那大地皲裂如蛛网,一道黑得可怕的无底深渊横贯其中,里面伸出无数的黑色手臂,绝望地摇晃着。 可却有一个男人抱住今昭,发出畅快淋漓的大笑声。 那声音完全能够听出来,他是发自肺腑的开心快活。 他的双手交握在自己的身前抱住今昭,然后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等等,他双手交握在自己的心口,哪里来的另一只手来抚摸脸颊?! “啊——” 今昭猛地起身。 刚才那个梦,实在是太诡异了。 那种手指触摸在脸上的感觉,还未褪去。今昭忍不住爬起来打开灯,找到自己的小镜子照一照。 脸上那个部位并没有什么东西,今昭松了一口气。 这并不是梦,应该是某种回忆,共鸣,这之类的东西,今昭现在已经学会不要单纯地去看待诡异的事情,她干脆起身,翻出来笔袋,把刚才梦里的画面,画了下来,包括那深渊和手臂。 她端详着自己画完的线稿,好看不好看另说,但说视角。 是第一视角,是“她”看见的东西。 今昭在旁边标注:这也许是迅猛昭的记忆。 太岁闭上眼睛,努力去回忆那梦里的细节,那些被深渊之中的手臂拖入深渊的人们,他们的衣着发饰…… 明朝。 今昭张开眼睛,太阳初升的旭光点亮了窗外的湖光山色,老实说,以这个梦来迎接她成为人家女朋友甚至未婚妻的一天,是不怎么美好的。 不过…… 大半夜的陈清平干啥去了?! 今昭突然想起来昨儿跟她滚了床单以后若无其事迎接众人的目光吃了晚餐然后晚上又滚了床单导致她现在腰肌劳损睡眠不足的那个人,上哪儿去了? 楼梯传来脚步声。 一个蛋糕出现在了卧室门口。 哦不,准确地说,是一个人端着一个很大的蛋糕,因为上面的拉丝很高,又装饰了缎带之类,遮住了陈清平的脸。 “这啥?”今昭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华丽的蛋糕。 “早餐。”陈清平回答。 今昭的目光从最下层的蛋糕部分,移动到了那一层白色的奶油上面,所有的奶油都用最细口的压花器挤出来蕾丝的繁复效果,这些花边上面是一些浅色的做成小珠子形状的奶油点点,点点中央是一座看着有点像是迪士尼城堡的城堡,焦糖色,焦糖制作,用复杂的手艺高高地拉花到半空之中,又用缎带绑在了拉花上。 总体来说,这是个艺术性和手艺都很高的蛋糕。 不过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送给你的。”陈清平放下蛋糕,然后四下看看,不吭声了。 今昭狐疑地看着那个蛋糕,这非亲非故,非年非节的,一大早上就冒出来一个蛋糕,先不说早上就吃奶油蛋糕科学么,但说这个手艺,这得做半宿吧。看看这个焦糖的拉花,这焦糖城堡还是哥特风的! 太岁和清平君大眼瞪小眼。 今昭觉得,她似乎从陈清平的眼里读出来期待感,她想了半天,恍然大悟,这玩意,该不会是为了庆祝,比方说,他们滚床单? 庆祝等于派对,等于蛋糕。 讨女朋友欢心等于送礼物,等于心意,等于反复华丽可爱之类女性喜欢的风格,等于这个蛋糕。 好简单粗暴的等式。 今昭腹诽着走到蛋糕跟前,仔细端详了一下,差点吓死。 那城堡里竟然还有两个手拉手的小人儿!这是何等的焦糖造型的手艺!这手艺简直有病! “这做的简直太超神了!”今昭忍不住感慨。 “但是你看起来并不想吃。”陈清平的语气有点不对。 “不我觉得我吃了是犯罪,你还不如给我弄个煎饼果子之类。”今昭浑然不觉,实心实意地回答。 陈清平噗地轻笑一声:“起来吧,今天去云阶,可能玩玩那个玻璃观景台。” 今昭想了想前阵子的广告,有点疑惑:“大多数的八荒er都不怕吧,毕竟也是飞天遁地什么的……” “那桃花鱼你吃吗?”陈清平微微挑眉问。 今昭立刻作义正辞严状:“吃!” 陈清平顺手端过来一杯咖啡:“那就起来,先吃早饭吧。” 今昭百般愁苦地看着从头到脚全是卡路里的那个奇葩庆祝告别单身蛋糕,总觉得现在她就嗓子眼发甜觉得很饱了。但本着千金难买佳人笑一坨蛋糕又何妨的原则,她还是凑到了案几前面,看着陈清平切下来蛋糕,然后分给她。 湿漉漉的口感,像是冰淇淋一样的滑腻,就算是早上起来不像这么大口吃甜食,今昭也觉得十分幸福。 然后她就目瞪口呆看着陈清平端起剩下的蛋糕要出去:“你干嘛!” 陈清平回头,很自然回答:“分给大家,一起高兴一下。算,CP发糖了吧。” 云阶。 以云为阶,通天入际,走在上面,真真是那句,阁下何不因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人搭雁车上到半山腰,然后进入云台登云阶,要换登云履。 像是西王母四姝这样的,常年出入昆仑山中,什么神台雪线,连云上九野也不是没去过,对这种恐高症发作的云阶没有什么感觉,但是今昭这种平时不会动不动就飞天的,可就惨了。 尤其是,还要换成登云履。 登云履穿在脚上,会让人产生一种离奇的感觉,好像什么也没有穿,赤着脚,踩在虚空之中。这种感觉加强了脚下云阶的高度,真正有一种“如履云端”的感觉。 偏偏这云阶是只上不下的,要想下去,必须要抵达更高的云台,搭乘雁车回去。想要半路反悔都没可能。 “不行让头儿背你,反正你不是也劳累了一夜了。”玉卮怜悯地看着今昭。 今昭面红耳赤,握拳故作镇定:“没事,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 “加油!上面那家饭店据说很好吃。”蔓蓝站在今昭前面,转头拉她的手。 一行人踩着这种轻飘飘的感觉,一路拾阶而上,大概攀了百余米的高度,才来到第二个云台。 荷香之前说过,这边一共有九个云台,最上面的第九个,就是云上九野的一个入口,直通天墉城。 九个云台什么的就不指望了。 清平馆众人只打算到了这个,吃一下传说中私房菜不错的小馆子,就可以了。 这馆子委实不大,开店的是一个山里的老耗子精,大概决定修行成精的时候年岁已经不小了,满脸的褶子,看着很有几分风霜。这个季节里,老头儿穿着一个白色的褂子,黑色七分绸布裤,白袜子黑宽口鞋,肩上搭了一条雪白的汗巾,打扮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一看见这一行人,满脸笑开一朵老菊花似地:“来了,您先坐。”然后小眼睛精光闪闪一扫,正正好好按照人数安排了桌椅,分毫不差。 青婀看着老宋三人,语气沉痛:“你看看人家,这才是撩高儿跑堂的。” 老宋顿觉羞愧,对老周说:“那我们就化羞愧为力量,多点点儿东西吧。” 靠山吃山,这店的名气,都在这些山货野菜上面,这个季节,有挖出来鲜藕,有捞出水的菊花鱼,有钓起来的肥青蛙,还有撒网搂的珍珠蟹。 一些山里野菜,穿心莲紫花儿之类,甜津津加点儿酱油凉拌,叶子肥厚,吃起来肉头头儿;几条小鱼虾,炸得酥脆,当做配菜炒进青菜梗儿里,填了不少的香味;黄米填了紫薯的馅儿,做成炸糕蘸白糖,又甜又糯;酱茄瓜是用鸡汤煨得许久的,软嫩里有些鲜美。 最美妙的一道,当属珍珠蟹。 这玩意,长得挺令人不愉快的,冷眼一看,像是大虫子之类,清蒸的话,估计这个形状会令人有点过意不去。所以这家店做的是斩件的葱姜炒法。 蟹本身要极快地过一道滚油,而后再用葱姜炒起来,吃一个咸鲜微辛的口味。 山清水秀的地方,食物会格外的好吃。 这种长的奇怪的玩意,肉质十分鲜美雪白,入口有一种非常奇妙的味道,洁净,有点点木樨花的天香。因为是滚油快过爆炒,烹饪的时间很短,内芯儿还有一点点的部分,是稍微带着晶乳的半熟感的。 这也正是这道菜有名的地方,这种半熟不熟的软暖,对于不担心拉肚子问题的八荒er来说,是非常新鲜的美味。 “……味道就好像是,筷子尖儿上夹了一朵甜甜的云……”今昭对姐妹们说。 今昭觉得腰肌酸软又爬山涉水登云梯,能最后吃到这样的东西,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因此在大家浅评这道菜的时候,她顺口就说出来这句话。 众人都惊讶兼恐惧地看着她。 “恋爱中的人看什么都是粉红色的……”鬼王姬拍了拍今昭,“没关系,谁都有中二病犯了少女心的时候。” 今昭委屈脸看着鬼王姬,在她的胸上掐了一把。 “喂喂你不要成了人妻立刻就开车啊!”鬼王姬打掉今昭的魔爪。 一群人嘻嘻哈哈闹着,那个耗子精在一旁边擦桌子边捡笑话。 捡着捡着,他突然走过来仔细端详了一下今昭,皱眉道:“小姑娘,我以前见过你啊。” “啊?”今昭有点懵,“在雍和宫附近吗?” “不是,我已经有100多年没有怎么离开过这山里了。我见过你,是因为那个时候是我刚成精,化身为人的时候。”耗子精想了想,“应该是明朝末年吧。” “可是我没去过明朝末年啊。”今昭挠头。 众人都看着今昭,今昭也立刻回过神来,想了想,她转头很认真地对耗子精说:“能说说当时是怎么回事吗?我因为出了一次车祸,有点失忆了。” 耗子精看了看,这会儿刚好没有什么生意,也就从善如流,端着茶壶过来,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要说起来,那一年,可真不是个好年份啊……” 第四百六十八回 此景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人已亡 “那年应当是天启皇帝还在世的时候,那时候到处都是饥荒和瘟疫,一片一片的死人,有的村子,一死就是一整个村子,天地不灵,特别耽误修行。那时候我已经修成人身,但我一个把兄弟,却还未到时候。我们俩半路赶路,他被人捉去吃了。我吓得不行,化作一个鳏夫,一路乞讨,这么对付着走到了京城。那时候我想着,京里头应该好很多,好歹有口饭吃。没曾想,我刚到京里,就赶上了一场昏天黑地的大爆炸。接着日子就难过了,我好歹是个妖,我就给人出力气,后来在钟鼓楼那边,遇见几个聊得来的,集结成一伙儿,给人做帮闲。” “那是冬天,天特别的冷,冷得我们妖怪,都觉得骨头缝儿疼。我们那一伙帮闲,冻死了两个。好几天都没有什么活儿做。” “那会儿,我记得,我遇见一个想不明白的事情。” “当时真的是没口下饭,只要给钱,多累的活儿也做。所以,有一个活计,做得非常辛苦,连我的手都磨出血了。赚的一小口袋铜板,数数十来个而已。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个抠门的王八蛋趁火打劫,让我们搬了那么多的东西,搬了好多天,才给这么一点点的钱。” “咱们八荒界,怪事儿多,很多说不得,我也不乐意追根究底。” “然后就有个怪事儿发生了。我住的那边,突然就少了好多人。我记得我当时隔壁不远,有个豆腐陈胡同,里面住了不少商户,以前都是我们这群人的主顾,但是一夜之间,就都不见了。人去楼空。” “我当时知道,一定是遇见了什么大古怪,但我不敢吭声啊。因为我身边的几个兄弟,都是普通人,感觉迟钝,并不知道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儿。天太冷啊,那些房子阴森森地空着,几个兄弟就要进去住,总比我们挤在破庙那边要舒坦。我拗不过他们,就捡了一个房子住进去了。” “那房子原来是属于谁的,我完全不记得,但是真的是一左一右最大的。可是住在里面,我特别不舒服,总觉得这房子的邪气很重。我怎么回想这房子里住的到底是谁,都回想不起来。” “直到有一天,我在这家后墙上,看见了一样东西。” “说起来惭愧。因为算的工钱少,我不服,又没有办法,就跟着出钱的商人,跟踪到了人家家里。我是不敢为非作歹,烧杀掳掠,但是我做了一件特别恶心的事儿。我尿在了他家的后墙上。有了这个尿,他家这一块儿地方,总会很有臭味,而且我们鼠辈见到这个记号,也会知道,这家得罪了我们的同族,会往死里闹他们。” “我看见这个记号,就确定,这家住的,一定是克扣我们工钱的那个,但邪门的是,我死活都想不起来,到底是个什么人。” “我存了这个心思,就留意了一下。” “没过多久,我就打听到,这屋子原本住着一个破落戏子,但戏子命好,有富家小媳妇瞧中他,跟他私奔了。我听着觉得不对,因为这个房子里住的,绝对不可能是戏子,肯定是做买卖的,不然怎么会有货品让我们出力气干活儿呢?” “我怎么想怎么觉得心里头发慌。” “我们鼠妖,擅长幻术,这并非是因为旁的,而是因为,我们生长于地气之中,能够感应地气,与大地沟通。所以,有的时候,我们会梦见一些这片土地过去发生的事情。” “那个时候,我就做了一个怪梦。” “这个梦,我和旁人讲,人家都说我吹牛,你们也听听,觉得不合逻辑,就当做我吹牛吧。” “我梦见啊——” “我梦见,那个冬天,那个豆腐陈胡同,有一天,突然裂开了一条黑峻峻的大口子,那个黑呦,黑得比饿鬼的血还瘆人。那个口子一开始只是在地面裂开,而后越来越宽,越来越长,没多久,就成了一条地沟,接着,眼见着就像是一个山涧了,因为太黑了,我总觉得,像是一个深渊。” “梦里我就站在深渊一头。” “我看见一开始深渊还只是深渊,后来,里面渐渐有了动静。有一些很长很长,爪子很锋利,样子很怪很吓人的黑色胳膊伸出来,尝尝的爪子指甲,像是没断了年头的老僵尸一样。那黑色和那深渊的黑,是一个黑,黑得特别吓人。我也说不好哪里吓人,就是觉得特别可怕。梦里吓得都快站不住了。” “那些黑爪子都玩命儿往外伸,伸出去以后,也看不见似地,到处摸来摸去,抓到人,抓到什么活物,哪怕是老鼠,都会收回去,就好像深渊里有好多的怪物,伸出手来抓人吃。就像是,哦对,就像是潜伏在河水里,拉人下水淹死的水鬼。” “梦里我吓得啊,一动也不敢动,明明知道是做梦,也不敢吭声。” “然后我就看见一些地精山鬼守神之类来了,还有城防什么的,该来的那些人,他们来跟这些鬼手搏斗,可都被抓了进去,再也没出来。” “后来,来了一个年轻轻的小姑娘,长得可漂亮。她来了以后什么也没说,哗啦啦一声就开始施展法术,然后化作了一条特别好看的龙,好大的一条龙,全身都是钻石一样闪啊闪啊。有个跟她一起来的人喊着三妹不要让她死。但是小姑娘说了一句话,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那小姑娘的表情,太可怜了,太决绝了。” “小姑娘说,二哥,这个很小,所以适合我,你不应该大材小用。” “小姑娘还说,长姊如母,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都会牺牲。然后她说,你忘了我吧。接着,小姑娘就跳到了那个深渊里。” “说来也奇怪,我不知道小姑娘是哪里来的神仙,但是她进去以后,光芒闪烁的,那些黑影就像是找见了太阳一样,就都没影儿了。那个地沟慢慢关闭,然后就消失了。” “然后那个二哥就不知道怎么的,没事人一样,懵懵懂懂地走了。” “梦里我也是没看懂,不过我是知道黑风柱的,我觉得这个地沟,和黑风柱看着就很像。接着,周围也没有旁的人了。我就在原本该有地沟的那个地方,看了一对男女,看着很亲热的样子。那个男的我还真认识,是个附近最窝囊不过,空有一副好皮囊的戏子。那个女的,长得就特别像你。不过老实说,比你漂亮。” 耗子精这么对今昭说。 “这个梦,我每天都做,每天都是一模一样的,我被这个梦,折磨得吃不好睡不好,最终到底是搬了家离开那里才好了。我走的时候那几个兄弟不肯走,后来听说又闹了什么事情,那几个兄弟也是横死了。” “这个事儿吧,在我梦里是这样。在梦外面,却一直流传说,幽都的龙神燕虹犯了事儿,惹了好多人命,所以要把燕虹给关起来。别人都说燕虹老不靠谱,但我总觉得,燕虹是给人背了黑锅了。如果那个地沟的事儿是真的,那么多人命,其实就都是被那些黑爪子给拉下去的,根本和燕虹没关系。” “有的时候我也想,我的法力不太强,所以做梦也梦得不清不楚,搞不明白,要是能有瓜哥儿那样强大的鼠妖,说不定就能梦见整个怪事的来龙去脉了。” “你们知道这件事情最邪门的在那里么?最邪门的是,我是真的觉得,我做的这个梦,是发生过的事情,不然我就想象吧,我也想象不出来什么黑爪子啊。可是,从我身边那些人啊妖啊的反应来看,这件事情,从未发生过。根本没有地沟,没有黑爪子,没有那个笑得特别血腥的小娘子,哦,就是长得像你的那个小娘子。” “对我来说,是,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而不是,从未发生。” 话头收到这里,耗子精收敛了那副神棍一样的表情,靠在椅子背上,又露出笑脸来:“哎呀,说了都说了,你们不信,就当个故事听吧。” 清平馆众人没说什么,打着哈哈过去。 吃过饭付了钱,众人搭乘雁车回到了荷香的庄子,聚集在老周的房间里,才敢议论这个耗子精的故事。 一开始,今昭就直接打消了众人的各种猜测,拿出了自己画的那张画来,告诉大家:“他做的梦,应该是发生过的事情。和我梦见的一模一样。只是,他是站在一旁,而我,就是那个小娘子。” “啥?你?”老宋一时间听岔了。 “我不是说我真的是她,而是梦里,我就是她的视角。我觉得,我做的梦,应该是迅猛昭经历过的事情。”今昭语气倒是很平静。 “卧槽这么说这个玩意逆天地穿越平行宇宙而来,经过六合洗精伐髓脱胎换骨转世投胎成了普通人以后,也跟开了挂一样,还能折腾出来这么多的事情?”青婀吐槽。 “恐怕是。”今昭回答。 “总之,我先跟大黄说一下,鬼王姬你也是,找找神荼郁垒,然后其余的,等着华练吧。”青婀叹了一口气,“敌人这么强大,这可怎么整。” “原来三姐是这样没的。这个迅猛昭,尽管是个人类,但是身边有这么强大的狗,可怎么好对付。”华练看完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如果她没有开了挂特地回来,她绝不会记得这些事情。 不,这些事情,真实发生的时候,她还在希腊和阿南珂女神结拜呢,她从来都不曾记得也不曾经历这件事。 当时因为这个罅隙殉职的,最后莫名其妙都成了死案子,堆在天启大爆炸的余威里。没有人知道,他们其实是这么死的,被那些暗影之爪,抓进了无尽未知的黑洞之中。 “八荒界的死案子太多了,多得已经足够掩盖真相。”陈辉卿的手放在了华练的肩头,传递给她一点点的掌心的温度和咬牙坚持下去的力量。 “以后就好了,有了太平鉴,我想,很多事情,会慢慢揭开真相,很多死亡,也会渐渐找出真凶。”华练说着,转身对陈辉卿笑了笑,“以后你要多照顾他们,卫玠一个人可是很辛苦的。” 陈辉卿不明所以,只是单纯点头,应诺华练。 华练满意地挽起陈清平:“这样的话,我们就该回去了。” “回家?” “回家。” 第四百六十九回苦昼短,新屋厄夜华城晚 此时此刻,她依旧是站在新粉的房间里,透过窗玻璃看着外面不远处学校的教学楼。妈妈的单位分了房子,正比邻她的大学,于是虽然相对她家的老院子,这里的地段不算是最好,但还是阖家搬来,守着这个从前根本不能算是个地界儿的,叫做五道口的地方。 这里小吃是不少的,杂七杂八的小店也不少,大学生很多。出了小区不远就是极其热闹的大路,买东西坐车都方便,但她还是讨厌这个地方。她总觉得从前妈妈在院子里晾宣纸,那股淡淡的墨香味儿,混着碗莲的清水风,那样四合院里悠闲居住的日子,才算是好日子。她会想起她的同学们那羡慕的表情:“哎呀!自己家有一整个院子啊!”“你不知道吗,今昭妈妈特别风雅,会很多东西,还会装裱画哪!” 现在住在这里,人杂,四面八方的口音,让她觉得,她也是这个城市里那些外来的,苟且偷生的一族里的一员。 这种感觉太差了。 她就连做梦,也有这种淡淡的厌恶感,还要小心地,尽量保持一点点风度,不要把这种嫌恶太过明显地摆在脸上。 而且这个家也是冰冷的,父亲懦弱,母亲冷漠,她觉得被放置在钢筋混凝土的,鸽子笼一样的高楼之中,那种生活的感觉,就更淡漠了。 这是她的生日,她收到父亲和母亲的礼物,那份礼物一看就是母亲选的,带着一点点不实用的矜持贵重,与父亲那种节俭和土气完全不搭关系。 这个晚上她的父母都因为有很重要的工作,只是中午和她吃了个饭,然后就各自去忙了。她不想在家里自己热饭吃,所以出去买饭。 那是这附近大学的大学生,喝了点儿酒,带着同学和女神开车,将她从马路的一侧,撞翻到马路十几米外的另一侧,当场死亡。 后来,她让那个大学生看着,将当天车上所有的人,还有那个大学生的父母妹妹,一个一个,都撞飞到十几米外,十几个头颅的血,将那一段路染的血红。 然后她就在另一个世界醒来。 那个世界森然可怖,獠牙毕露。 她还记得,她吸到的第一口空气,是充满了某种神秘的快乐的能量的,一口入肺,似乎有某种陶陶然的魔力,点亮了她身体里的某种能量。那蔚蓝的不可思议的天空,那仿佛一个柔软的梦境一般的白色云朵,郁郁葱葱的世界,是那种令人眼睛湿润的绿色。 这是个离奇的,陌生的环境,绝对是与之前她过马路的那个夜晚不同。 那个马路路口,应该是空气混浊,天空锈红,虽然是晚上九点多,但路上还很热闹,能闻见炸鸡排和臭豆腐的味道。 而这里,这里的空气令人晕眩,蓝和绿太过饱和,色彩仿佛在眼前炸开一般。 她决定按照电影里说的那样,先找一个视野好一点的地方,看一看究竟。那个时候,她还天真地想着,啊,不会是传说中的穿越了吧?嗯。 属于不知名时代不知名地点的丛林,有一种原始而野性的美感,那些高大的植被和高饱和的色彩,让人本能地紧张,血脉迸张。这潮湿的凝重的带着天然的血腥和离奇芬芳的空气,她还是觉得那种令人窒息的紧绷感仿佛是利刃划过皮肤,带起一阵阵的颤栗来。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直觉这样紧张。 她醒来的时候空无一人,身上也没有伤痕,只是湿嗒嗒的,看样子,应该是刚从水里钻出来。 难道是被人绑架然后车子落水她逃出来了?她记不太清楚过马路之前发生的事情,她隐约觉得自己是腾空而起,应该是被车子撞到了,然后,然后就是这里了。 如果不是穿越,那是什么?如果是穿越,这里哪里? 她忍不住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来抵御因为直觉的紧张而产生的战栗。 之后,一阵细细碎碎的声音,她看见了一群小小的蜥蜴。 尽管这些蜥蜴很小,但她还是本能地躲开了,她不喜欢这些冷血动物,因为看上去太过丑陋冰凉,无法沟通。她小心地翻上着山坡,这山坡并不很高,土地湿润,似乎刚刚下过雨。 这一段山坡之下是悬崖峭壁,瀑布如银练垂落,举目远眺,眼前是一片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世界,瀑布深潭之中,有一些食草恐龙正在安静地喝水,小河蜿蜒伸展,不远处的草原上,还有半大不小的鸵鸟一样的恐龙在奔跑,树林旁长脖子的不知道是雷龙还是梁龙的巨型恐龙正在悠闲地吃着树叶,再远一点儿的锈红色的天幕之中,一群会飞的还不太像翼手龙的恐龙在缓缓盘桓。 她再对这些古老的生物没有兴趣,也是看过《侏罗纪公园》之类的电影的。 那些都是恐龙。吃草的是食草恐龙,然后是跑在草原上的某种鸟龙之类,还有脖子很长的雷龙或者梁龙,以及天上飞着的翼手龙。 她一瞬间觉得,这一定是梦。 瀑布飞溅起的,小雨一样的水滴落在她的身上,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她突然发现,这一身衣服,她也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这是谁的衣服?为什么在这种地方,要穿着这样不方便的白色裙子? 这些无法解释的事情让她的内心突然爆炸开各种可怕的情绪,她转头就跑,也不知道跑向了哪个方向,她只记得自己一路飞奔,似乎要耗尽全身的力气。她很快就没力气了,城市里的人群不适合这样的环境,她觉得干咳,疲惫,慌张,她停留在了一个清澈的水潭旁。 这个水潭旁没有任何生物,没有她看见的那些可怕的蜥蜴。 她蹲下来双手掬起水,然后,没有任何防备地,被什么从水里伏击而起的巨大的丑陋的蜥蜴咬住脖子,拖入了水中。 她最后记得的,只是翻滚,翻滚。 她慢慢睁开眼,眼前出现的一片景色,还是如那个噩梦里一样,她所期待的房间的天花板之类的,根本没有。她眼前是湿漉漉的土地,带着一股难闻的臭气。她伸手抓了抓,那片土地,似乎混合着动物的粪便。 而后,一个喷着气的嘴,凑到了她的身边,她惊恐地扭过头,看见的,是一对儿体态轻盈,身体上覆盖着一些羽毛,有点像是鸟,但又比鸟凶恶的恐龙。那个时候她还不清楚,这是迅猛龙,但是接下来的十分钟,她会记得这个名字的,永志不忘。 “空空!”那只迅猛龙发出讯号,接下来,三四只迅猛龙,小心翼翼地探了过来。 她绝对不会忘掉这种聪明狡诈,残忍灵敏的生物。 因为,她被一口一口地吃掉了,她的腿露出白骨的时候,手掌已经被一口咬走,可这个时候,她还活着,神志清醒。 她会记得的,这是第二次。 她已经学会了对付迅猛龙,这种动物群居,但是矮小,灵敏,但是力量不足。她学会用捡来的腿骨打倒迅猛龙,打在它们相对脆弱但是又致命的眼睛附近,趁着这瞬间,爬上树去,只要树上没有栖息着鸟龙或者旁的什么有毒昆虫,就可以幸免遇难。她的手里紧紧握着那根腿骨,她的嘴里一直念叨着一个数字:“49.” 那几只迅猛龙见到她手里的腿骨,似乎怕了似地,转头就跑。 她露出一个可以成为狰狞的笑容来。 这么多次的死亡,她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情,比方说,她每当复活,都会复活在和水有关系的地方,哪怕是血泊之中。又比方说,她的衣着,也渐渐随着她的心意有了变化,变得更利于行动。 现在,连这些狡猾的杀手,也畏惧她的手段了。 她几乎想要大笑出声。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一点腥臭的汁液,落在她的肩头。 她抬起头,看见了那个白垩纪里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 霸王龙。 那只霸王龙随着她的动作,低下头来。 她开始玩命地奔跑,现在她再也不像是第一次那样,跑不了多久,又缺乏方向,她选择了一条对于巨兽来说有些困难的崎岖狭窄的路,她的速度很快,几乎不输给迅猛龙,她的耐力也很好,这样跑她可以跑大半天,可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这一切是那么的可笑,那么的徒劳无功。 那只霸王龙低头,咬住了她的腰。 她的头和上半身已经被霸王龙吞在嘴里,牙齿咬合见,她看见自己的手臂掉落下去,而后,她听见了自己的头骨被碾为齑粉的声音。 她最后挤出一句话来:“50.” 57是一只暴虐的霸王龙,同样的自己被抓在手心里,眨眼之间就被那利齿撕扯两瓣,连一声痛哼都哼不出来…… 68是一片山坡,一群被追逐的似鸟龙,那一群追逐者却调转了攻击的方向,将她扑倒在地,那比雉鸡大不了多少的年幼的迅猛龙并不懂得要先咬断猎物的喉咙,那些被啃咬的剧痛从身体的各个部分传来,已经无法分清…… 74是搅合在一群鸵鸟龙之中,被迅猛龙围猎,那一只迅猛龙像一只鹰隼飞扑上来,一口咬住了自己的咽喉…… 83是河畔那一家棘龙,幼小的棘龙咬住了她的小腿,撕扯掉了一块儿皮肉,在摔倒的瞬间,她感觉到后背上有一只脚爪重重踏了上来,随即脖颈一凉…… 96是翼手龙将她飞掠到半空,并没有吃掉她,但她却因为太过挣扎,从高空摔落…… 99又是一次和迅猛龙的邂逅,只是迅猛龙大概太饿了,一只略小一点的食肉恐龙,大概是霸王龙亲戚的什么鬼玩意来抢食,这些只有人家大腿高的迅猛龙竟然不愿意放弃,她看见自己从腰部被分离,但又可悲地随着迅猛龙一起被吞入那只食肉恐龙的血盆大口之中。 一百多次的死亡,最终将她训练成一个灵巧敏捷,狡猾隐忍的战士,她最终发现了身体里那些星光的秘密,听从体内那股力量的召唤,找到了一片充满了时间力量的山坳,离开了这个可怕的世界。 第四百七十回飞光飞光,彼方却非是故乡 她回到了她的世界。 在她原本属于的世界里,她已经不存在了,她的父母离异,并没有孩子,她的亲朋好友也已经离奇地将她忘记,但是,她发现她可以任意地穿越时间,向前或者向后,她凭借这一点,可以轻轻松松地,按照她的愿望,自由自在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以伤害她,因为没有任何人可以比迅猛龙更加狡猾敏捷。 但是她,是曾经猎食迅猛龙的人。 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太过神异的事情,所以,如此不同的她,一定是神明选中的人。 她不能不这样想,不得不这样想,否则生死百次,所有的情绪都可以化为戾气,她如果不这样想,她就无法压抑心中的魔物,又无法驱逐,只能一路前行,咬牙下去,因为她不想死,就只能,咬着牙走下去。 皇天后土,她竟无路可避。 这家酒店,是她长期包租留宿的地方,没有别的什么愿意,不过是餐厅里东西的味道很好,做得精致又亲切,没有那种高级酒店的餐厅里一贯的雕琢匠气。 尤其是晚餐,清淡的蒲菜,柔滑的鸡柳,撒着芝麻的拌菜,这种日常的菜色能登上大饭店的餐厅,本身就说明厨师的手艺必定是很精湛的。 打听之下,打扫房间的阿姨告诉她,这里的总厨很年轻,自己在一个胡同里开了一个小小的私房菜馆,只接预约,在休息的时候做。 她拿到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清冷,这反而让她觉得安全。 清冷代表距离,距离代表着没有什么额外的麻烦。 她预约了她曾经最喜欢的菜色,每当这些菜出现的时候,就代表着父母都在家,难得会有的休息的时间,只有这种时候,她的妈妈才会有心情花大把的时间做好吃的东西。 会有锅包肉。用通脊的肉切成3毫米厚的肉片,用刀脊拍实,斩断肉的筋理纹路,这样口感会更为软嫩。那咚咚的声音让人感觉到满足,像是一支快活的歌。拍了粉的肉片,先炸八成熟,之后捞出来,再起锅熬制酸甜的汁儿,之后将肉片二次放入油锅里,炸熟的时候快速捞出来放在酸甜汁中翻炒上浆。这样从一只锅里立刻捞出来放到另外的锅里的肉片,会格外的外酥里嫩。 会有番茄炒蛋,不厌其烦地炒软西红柿,等着它殷红汁液流出;还会有凉拌的东北五彩拉皮,颜色活泼鲜明,细细的丝用麻酱拌了,非常爽口。 会有酱脊骨,熬煮许久的脊骨带着浓郁酱香,咸鲜的口味,却一点儿油花的腻都没有。 当然还会有她的妈妈最喜欢的葱煎带鱼。用盐和葱末腌制带鱼,拍上淀粉,烧得半热的油锅,一瞬间,那一层淀粉会最先变成金黄,接着鱼皮从柔软变得紧绷,变得酥脆,嫩粉的半透明的鱼肉会逐渐成为白色,筷子夹出来,便是形状如玉兰花瓣一样的小小的鱼肉瓣儿。金黄色的点缀着糊绿葱花的鱼皮带着盐揉搓过的咸味儿,非常吸引嗅觉,满屋子都会是那香喷喷的味道,而鱼肉还是淡淡的,只有一点点轻快的甜美,里面微微有一点点的咸。 这些菜,这年轻清俊的男人做来,动作优雅娴熟。 他就这样有条不紊地站在她面前料理这些。 这是他的家,开放式的厨房和客厅打通,他就在这里接待预约的客人。 他用长长的料理案隔开了自己和客人,就这样明晃晃地进行着一个又一个的步骤,有一种淡然的自信,自信就算是同样的步骤,同样的食材,他也能做出不同的味道来。 果然也是不同的味道,尽管和她记忆之中妈妈的味道不同,但却是更精细,更美味,带着一种云淡风轻,并不需要多少佐料雕琢的灵气。 如果说她心里有一只魔物,翻江倒海,那么,他必定是心中有一位神明,衣袂临风,巍然不动。 她一瞬间坠入爱河。 恋爱里的女人总是敏锐,她发现,在她来来往往的时间线里,似乎总有他的存在,他与她,或许是同类。 同类,倾慕,相爱,完美。 直到有一天,有另外一个人,拥有和他差不多的能力,来到她的面前。 那些曾经与心魔一样埋葬在心里的疑问,又被抛尸掘坟,一一得到印证。 原来,他不是什么为她而来的神明,而是来占领她的世界的人。 而且,他未来,还会有另一个刻骨铭心的爱人,另一个自己。 那个自己,占尽风流,受尽娇宠,身边有无数神异之人为友,那个自己拥有一切,因为她是主宇宙的人,而自己,则是平行宇宙的一个错误。 就连自己在白垩纪的无数次死亡,都是一个错误,一个任何机械在运行的时候,都可能发现的细小的,微不足道的错误。 这个错误的产生,是因为有一些来自更高次元的生物,干扰了自己的世界的运行。而这“更高次元的生物”,就是眼前,她深爱的,奉为神明的人。 这个人的存在,是为了占领她的世界,这个人的存在,更招惹来主宇宙里强大的毁灭者,为了毁灭这个不稳定的因素,而要毁灭她的世界。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明明另一个自己,是那么的幸福,从未吃过一点点苦,哪怕是成为这个什么所谓的太岁,都有人陪伴在身边,一路相随。 而她,她彻夜难眠,因为总是害怕睁开眼,会看见獠牙利齿,她始终记得那些牙齿咬碎她的骨骼,那么痛的,咬碎她的骨骼。 一瞬间,枷锁崩开,魔物被释放。 她嫣然一笑:“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这里难道还不算是地狱么?” 摆设寻常的房间里,萧瑟坐在椅子上微微地笑着。 这房间他是十分熟悉的,简单的一居,放着日常的用物,双人床,布偶,书籍,化妆品,还有一些旅行纪念品,看上去就是普通的白领女郎的房间,带着点温软的女性气息。 唯独有一点点不同,就是写字台上,靠着墙放着一溜儿的恐龙模型,是德国的一个牌子,做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这些恐龙,他始终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只是偶尔会看见她拿起来其中一个,眼神留恋,像是在注视着爱人。 “Joyce?”他叫她现在这个名字。 “没事,我只是想着,好久没有见到Jade和Jensen了。”她看着手里的小小的迅猛龙。 “现在要去吗?”萧瑟问。 她抬头,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萧瑟,眼前的这个人,就像是这些迅猛龙一样,强大,狡猾,敏捷,但是意外地对她忠诚。哪怕她的灵魂和身体被割裂,分别转世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他也能一眼认出来,没有迟疑半分。 “好啊,我也想看看Jade的前肢好一点没有。”她起身,脱掉家居服,换上内衣裤,穿好T恤仔裤,挽起萧瑟的胳膊,“这次,你可不要随便靠近了,再被咬掉一只手,再多吃十个年族都没用了哦。” “说到年族……那个纯溪……”萧瑟皱眉。 “纯溪不是我们的同伴,她只是鱼钩上的蚯蚓而已,为了给你这个猫咪钓鱼吃,一条蚯蚓。”她眼神认真,看着萧瑟。 萧瑟顿时就裂开了一个轻松放心的笑容:“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 她看着萧瑟黑得没有光点的眼睛,也微微一笑:“反正,年族法器现在被飞琼那个蠢货用废了,我们也回不去六合了。既然没有退路,不如就大闹一场吧。只是在此之前,我要取回我的身体,只有那个身体,我才能获得我曾经拥有的能力。” 那些在獠牙利齿之间锻炼出来的机变和直觉,爆发力和速度,还有那种邪狞的催眠术,这些是她作为一个“太岁”,所能拥有的,最好的东西。 两个人来到郊野的一个荒废的工地,萧瑟取出一个小小的,钥匙一样的东西,自嘲一笑:“你不让我吃掉那个年族的元梦泽,就为了这么一个地方放东西?你可以用任何一个年族的全部力量来做这把钥匙,为什么非要是一点点的元梦泽?” 她微笑:“因为他比他们所有人都强大,我只喜欢强者的东西,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法力。” 萧瑟笑容微敛,拿出那边钥匙,在虚空之中插入什么地方,一转。 一扇“门”凭空出现,两个人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个微微有点湿热的森林环境,她站在原地,嘴里发出“空空”的声音,两只迅猛龙跑了出来,站在他们两米外的地方,一面看着她,一面警惕地盯住了萧瑟,似乎萧瑟随意一动,就要扑上来攻击。 她看着两只迅猛龙,十分满意地笑了。 这些生物,就连她身边的萧瑟,也当做食物和敌人。 只有对她,才当作同伴。 她转头看着萧瑟:“去把那个人拖出来。” 萧瑟扬眉:“刚才我就想问,那是什么人?” 她一笑:“是我一个同事,本来我想抓那个Andie,但是Andie的警惕性很高,我就抓了她的头号助理Vicky.现在我也不需要在那个公司了,没所谓,刚好跟它们弄点儿活食。” 萧瑟没做声,去把后备箱里那个五花大绑的女人拖了出来,给那个女人松了绑,然后拿出一个小瓶子,放在那个女人的鼻子底下。 被什么刺激了一样,那个女人一下子就醒了。 萧瑟点头:“可以了。” 她笑容更盛,对两只迅猛龙说道:“吃饭吧,活食可是最好的。” 两只迅猛龙看着颤巍巍站起来,一脸睡眼朦胧,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置身何处的高跟鞋女郎,拥有镰刀一样脚爪的那根脚趾,敲在地面上。 那高跟鞋女郎发现了两只恐龙,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接下来的画面,萧瑟也微微移开眼珠,只有她,就那么优雅地交握着双手,站在原地,表情慈祥温软,好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在吃米糊的母亲。 “吃吧,吃吧,如果你们喜欢的话,也许明后天我有时间,带你们去个人少点儿的村子,可以狩猎哦。” 第四百七十一回 劝尔一杯酒,莫等终局断了喉 那一荫百花深处,有咿咿呀呀的女音唱调,带着悲戚戚的音色,嘶嘶然的尾音,却是一条斑斓蛇精,下身犹盘桓成蟒,两片纱罗裙盖住半截儿,上身却是丰腴饱满的女子,白皙柔美,眼角飘着几分清冷的媚意,朱唇开合,柳琴悠悠,听来,唱的是一曲《南乡子》:“何处淬吴钩?一片城荒枕碧流。曾是当年龙战地,飕飕。塞草霜风满地秋。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总白头。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 佳人拨琴浅唱,眼前美酒佳酿。 这是西湖边一艘停泊的画舫,泊在游人很少的杨公堤一侧,画舫二层的窗子垂着珠帘,依稀能看见有个人凭窗而坐,手撑着脸,已经进入好眠。 这样的曲子唱词,并没有人听。 因为唯一的听众,在睡觉。 “……多少英雄只废丘。”佳人吐出最后一句唱词,抬眸看了看睡得很熟的那人,看了半晌,忍不住伸手想要撩起那一缕跑到额前的发丝。 一瞬间,一股极其锋锐的杀意抵达咽喉,她立刻凝住身形,纹丝不敢动——佳人那昔日曾为野兽的直觉救了她一命,因为一根筷子,点在了她的喉咙上。 那刚才还在睡觉的人,眼神阴冷地看着她。 “咦?这是个什么情况?我已经黑人问号脸了。”华练的声音响起来。 酒吞移开视线,放下那根筷子:“没什么,你选的这个地方,很沉闷无聊。” 华练一脸纳闷:“是吗?不知道,我一向是来这里吃东西的。” “这里什么时候有歌女了?”卫玠淡淡地看着那个唱歌的佳人。 “卧槽难道是个套!”利白萨大喊一声。 “你怎么还没走?”宫韵白看着跟在他身后的利白萨。 “我现在回去也是个套。”利白萨翻白眼。 “你觉得哪里不对吗?”宫韵白不搭理利白萨,转而问卫玠。 卫玠看着那歌女:“这店我来过数次,并没有弹琴伴唱的节目。” 宫韵白一哂:“这也好办。”说着,他拿出玉叶笛,才几个音符出来,那弹琴的蛇精美人就剧烈地干呕起来,然后,呕吐出一个有点眼熟的玩意。 那是一只眼睛,非常奇特的,立体的眼睛,眼神无辜,颜色清澈如翡翠。 “这个东西……”酒吞卫玠利白萨宫韵白四个人都立刻一惊。 这不是当年华练醒来之前,那个飞琼用戒指控制的一些“眼线”么! “这玩意现在进化了?可以附体了?”利白萨用海神领域罩住那只眼睛,“只是不知道这次戒指那头是什么?我塞裤裆里试试?” “……歇了吧你。留着你的小鸟儿给阿缇尔芙看吧。”华练把那个昏过去的蛇精美人扶到一边。 “不小!”利白萨立刻反驳。 几个人各自落座,酒吞看着沉默的陈辉卿用自己的保温壶自斟自饮一杯咖啡喝,他的手心还有番天印的痕迹,因此不满地问华练:“为什么他还没有还给你?” “番天印吗?我暂时用不上,不想惹眼。”华练随意地拿过电子菜单。 “我们现在说话,海神领域里那个能听见吗?”宫韵白问。 “能看见,但是听不见。”利白萨回答,“你被大海淹没试试,你还能听见吗?” “我又不是生长在海里的低等鱼类。”宫韵白反唇相讥。 “这样的话我们只要一直保持笑容做出聊天愉快的样子,对方就猜不到我们的对话内容了呢。大家的表情浮夸一点吧!”华练说着,在菜单上一通乱戳,点了菜,“我和卿卿这次收获很大,我感觉已经能够理顺大概的因果关系了呢。现在,只要把元凶揪出来碎尸万段就好啦。” “你用这么愉快的表情说这种事情,看着还真的挺有演技呢。”宫韵白一手托腮,一手握着茶杯,也是满脸喜悦的笑容,就好像华练刚才说了一个特别好玩的笑话,把他逗得眼睛里都闪着泪花。 “我的演技显然不如你。”华练大笑着看着宫韵白。 “哈哈哈那么华练你就说一说你到底发现了什么嘛。”利白萨也笑得十分狂浪不羁。 “没关系你说吧我已经和店主打好招呼,不会有人来的。辉卿也落了法阵,这里应该还是很安全的。”卫玠也漾起笑容。 “这样笑着也很累啊,不然我来想个办法。”酒吞笑得更是邪狞,他走到刚才的佳人身旁,在佳人的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那佳人悠悠转醒,看见众人,也不觉得稀奇,抱起柳琴弹奏起来,唱得是一曲《苦昼短》:“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这诗不错,里面既有我,也有卿卿。”华练捧脸。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那佳人唱着这句。 众人了悟,依旧笑吟吟地,说了几件琐碎事情,打算等会儿上完菜无人打扰,就好好说道一下华练和陈辉卿在那些虫洞那头的见识。 这画舫经营的是仿古菜,主打《红楼梦》系列菜。店主虽然是妖精,但却一直致力于与人交际,因此这馆子一层是开放给普通的人类的,二层原本未想着会有,但卫玠于这店主有恩,因此店主每逢卫玠在杭,都会力邀卫玠来吃饭,卫玠常带着八荒界的朋友,饮食谈笑多有不便,店主特地重金修了二层,专门等着卫玠和他的朋友们来吃饭,图个安静方便。 华练不是第一次来,所以点菜轻车熟路,汤是火腿鲜笋汤,要了一份火腿炖肘子、酒酿清蒸鸭子、炒茄鲞、油盐炒枸杞芽儿、野鸡瓜子以及奶油松瓤卷酥和豆腐皮包子。 虽然这些美食出处是《红楼梦》,但入了画舫做了售卖的菜,也就降了些格儿,没那么高大上,菜量也加了不少。尤其是那道因为太过著名连陈辉卿和酒吞都知道做法的茄鲞,里面已经加鸡丁儿了。 最末一道菜,是店主的心水之作,名叫四季瓜,用的就是做茄鲞的方法,将豇豆、葫芦条儿、萝卜、丝瓜、西葫芦、苦瓜等四季常见的蔬菜,拿野鸡崽子炒了,再收了鸡油煨着,做得一坛子带着点儿卤酱味道的杂菜,吃的时候拿出来再炒一下,咸津津的,鲜美下饭。 大概是心知肚明这一次去的时间久了,回去要挨抱怨,华练决定拿个三五坛子的四季瓜回去贿赂一下清平馆众人。 “你赶不回来并非你的错,也不必弄得跟医患关系一样。”卫玠安慰华练。 “这个话说得是没错,但是法理归法理,人情归人情。”华练想起金逸,心里头难过,脸上却还是堆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不要让我真的抓到那萧瑟和迅猛昭,不然,这些年我见过的阴郁手段,都要在他们身上练习一遍。” 利白萨捏了捏那海神领域里面的眼睛,也嘿嘿笑:“你们说,这眼睛要是那个萧瑟或者迅猛昭在用的,我们是不是应该让他们看点儿什么啊。” 宫韵白笑出声来:“这个主意挺好的,难得你智商上线了啊。” 利白萨十分满意地拍着宫韵白和卫玠的肩膀,看着华练:“在我的海神领域里面,它出不来,别的进不去,想弄死弄没都不行,除非幕后那人不看了,可想来我们这群人聚集在这里,他也舍不得不看吧。” 华练咯咯笑着,在利白萨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旁边听了几句的卫玠莞尔,摇头道:“你们可真的是心态很年轻啊。” “直接说我们幼稚嘛。”华练摩拳擦掌。 卫玠起身去吩咐店主把画舫开动起来。 众人又继续吃饭,片刻之后,店家端来了鸡油蛋黄豆子粥,这粥老远便有喷香气味,咸鲜微腻。粥炖的十分软烂,米和豆子几乎融化,蛋黄之类也和鸡丁火腿笋干之类切碎的配菜一同搅合在里面。 华练尝了一勺,皱了皱眉头,突然干呕起来。 众人立刻表情凝重,陈辉卿摇摇头,扶着华练,摸了摸她的肚子。 宫韵白虎着一张脸,看上去像是在责备陈辉卿,但说出来的却是:“我说东君,你的演技也挺自然啊。” 话音一落,那边酒吞已经揪起来陈辉卿的衣领,一脸怒意,似乎在质问陈辉卿是不是把华练的肚子给弄大了,只是嘴里说的全然相反:“我觉得她怀的应该是我的孩子才对呵呵呵呵。” 卫玠起身看似要去叫人拿水。 华练突然撑住桌子,重重地呕了一声。 众人连忙都围拢过来,利白萨正巧挡住了那海神领域里面的鬼眼瞳的视线。 等华练直起身,虚弱落座,鬼眼瞳再看,却是极其令人崩溃的画面。 华练把一肚子的东西吐在桌子上,黄黄白白杂色一片,然后,轻叹一口气,惋惜浪费粮食似地,拿了勺子,舀着她吐出的东西,吃了起来。 “就算我知道内情但是看着也很奇怪啊喂。”宫韵白扶额。 “这是你处女座的悲哀。”利白萨吐槽。 华练一面做出虚弱不堪的样子,一面舀着那鸡油蛋黄豆子粥:“你们也点一碗吃吧,真的挺好吃哒。” 原来,华练根本没有呕吐,她不过是假装而已,先做足铺垫,干呕起来,再趁着利白萨挡住那鬼眼瞳的时候,把她要的那碗鸡油蛋黄豆子粥扣在桌子上,接着假装刚刚吐出来,拿勺子撇着上层不挨桌面的粥吃。 只是那鬼眼瞳没看见华练扣粥的动作,而那豆子粥冷眼一看,又真的很像是吐出来的,所以这前后叠加,效果奇葩。 “啪。” 有人扣了那镜子。 那是一面古朴的海兽葡萄镜,周围镶嵌着诡异的,像是眼睛一样的翡翠石,原本镜子里能看见那西子湖畔画舫里几位大神正在发生的事情,可偏偏那鬼眼瞳被人发现了,附体失败,被赶了出来抓住,关在了一个奇怪的领域里面。 她原本是想根据那些人的表情来推测一下他们在说什么,可是那些人的语速很快,嘴唇也不怎么动,根本读不出口型,而表情,似乎是饮酒作乐,再聊着什么很愉快的事情。 这也还好,最多不过是浪费一点时间,横竖,里面那个日本百鬼遣唐使,还是长得十分俊美好看的,她原本是想让那歌姬勾引得他入瓮,看一出活人好戏的。奈何那个遣唐使也是机警。 没戏看的话,能细看看也不错。 唯独没想到,那个号称天下最强女神的烛龙,竟然孕吐了,而且,竟然,竟然把吐出来的东西吃进去了! 她只觉得自己的胃里也波涛翻滚,恶心的不行。 宁可不去监视,也不能再看下去了。 她立刻就扣了镜子。 “可惜,这个鬼眼瞳废了,你一共也就得了三个可以附体的啊。”一双手搭住了她的肩膀。 “阿瑟,不是还有两个,那一个可很有用,算算,时间也很自然,差不多可以再出场了。” “你说,她会发现吗?她真的没怀疑吗?她在人间界已经死了,她的室友却不知道,这么明显的漏洞,她真的不会想吗?” “她又没什么经历,一切都是白捡来的,当然是个白痴了。” “那样的话,我们就试试看吧。” 第四百七十二回吾不识青天高,往日情分坠尘嚣 “结婚?!”今昭刷牙的动作停了。 “嗯。结婚。”陈清平拿着她的手机,淡定回答。 “卧槽,我是不是还要随份子,头儿你能把这个月工资先给我支了吗?”今昭一面叽里咕噜刷牙一边说,“再说了,华练姐说了,有枭光有鬼眼瞳,这种时候跑出去参加婚礼是不是不好?你没见华练姐出去吃个饭都着了道。” “华练很有可能是事先知道,估计送上门的。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陈清平把她的手机放到一边,无可无不可地指了指他书房:“就在那个筐里。”今昭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书架上面有个不大的小筐,里面还插着两三支笔。她好奇地过去一看,差点把牙膏吞下去——这筐里一张张的百元钞票绕着圈卷成卷儿,不知道有多少,反正就跟卷筒手纸一样,盘桓在里面。 “你要你就自己拿。”陈清平说道。 “这里面有多少?”今昭问。 “不知道。”陈清平回答得特别理直气壮。 “那我就先拿五百,然后见机行事吧。我和八卦丹关系一向是很好的。”今昭算了算。 刚才她洗脸刷牙的时候,电话响了,今昭顺口让陈清平帮忙接一下,陈清平接起来嗯嗯一通之后告诉今昭,她那个之前在KFC遇见的朋友,八卦丹,要结婚了,邀请今昭去参加婚礼。 就是这个周六。 今儿周五。 今昭也没扭扭捏捏和陈清平客气,直接从那个筐里掏出来五张一百的然后数了数钱包里的零钱,约莫够来回坐车的,心满意足,哼着小曲儿去干活。 到底是好闺蜜的婚礼,今昭晚上还做了一个面膜。 第二天一早她穿得人模人样找了一条碎花连衣裙,揪着睡眼朦胧的陈清平就要出去坐地铁,陈清平看了看今昭的小高跟的鞋子,问了句:“能不能打车?” “咦你们要出门嘛?”华练一边往外走,一边跟今昭和陈清平打招呼。 “是啊,我去参加婚礼,大学室友的。在蓝色港湾那边。”今昭回答。 “啊……我去三里屯,顺路带你们一下吧。”华练说。 陈清平看了华练一眼,立刻回答:“好。” “……你就这么不乐意挤地铁吗!”今昭扶额,为什么她和陈清平在一起后总有一种错觉,她找了一个很不好伺候的女朋友啊! 而且,房东大人的车是辉腾,这也太不低调了! 今昭被陈清平扯着塞进了后座,然后更离奇地是,陈辉卿也坐在后座里,膝盖上放着电脑,显然在工作,看见今昭钻进来,推了推眼镜,说:“哦。” 哦个什么鬼…… 今昭觉得这样并排和房东大人坐着,这还是第二次,上次是在那个见鬼的老爷车里,中间还夹着那个教书的大少爷。然后那辆车就遇见女鬼阴沟翻船了。 还真是不吉利的回忆啊。 前面的华练一边开着车一边和陈清平嘀咕着什么,今昭听了两耳朵,嗯,有点像是妈妈在女儿出嫁前的各种生活教育。两个人一个说一个听,画面十分和谐,而后座的爸爸和姑爷一直没话说,显得格外尴尬。 今昭被自己的脑补逗笑了,傻笑着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旋即反应过来,这个时间正是早高峰刚刚过一点点的时候,华练能开这么快,一定是又开了空间之神的挂。 没一会儿,这个诡异的四人组就到了蓝色港湾。华练停好车,对陈辉卿说:“要不然我们在这边喝咖啡说事儿吧。” 陈辉卿只要有咖啡就是娘,完全没有任何反对意见。 两个人陪着今昭和陈清平走了一段,把这对新出锅的小情侣送到了那个自助餐厅的门口,华练挤眉弄眼拍了拍今昭的肩膀,又给她整理了一下头发,才笑嘻嘻地离开。 自助餐厅的门口并没有拜访什么新娘照片之类,只是有一些宾客坐在一个围好的区域,大约有个十来人。今昭问了问,的确是八卦丹请来的。 “人好少,而且竟然没有一个我认识的。我记得八卦丹人缘很好啊……”今昭纳闷地坐在一旁。 “大概是懒。”陈清平的回答更懒。 过了一会儿,穿着白色绸缎旗袍当做婚纱的八卦丹挽着新郎走了出来,八卦丹对今昭打了一个招呼:“今天就是请了些走得近的亲朋好友,小聚一下。也没有什么仪式。等下铁板烧师傅过来,你们就随意一点哈。” “哦好的。”今昭应着,又把红包塞过去,说了些祝福的话,就乖乖坐了下来,看着八卦丹和那些亲友寒暄。 一会儿一个家长模样的人站了起来,说了几句欢迎来到我女儿的婚礼祝你们幸福交换戒指之类的流程性废话,一对新人简简单单交换了戒指,相互亲吻,就宣布开席了。 铁板烧的师傅带着帽子和塑料的口罩就位,按照客人们点的菜,一道一道地做起来。 近在咫尺的烤盘发出滋滋的声音,肥美的鹅肝与黄油边缘接触,溅起极其微小的火花;扣在罩子里的蒜蓉粉丝扇贝和青口贝飘出鲜美的味道来,煎好的生蚝放回壳儿里,分给宾客们;鳕鱼已经煎出一层薄薄的黄金色的面衣,三文鱼的颜色也煎得淡橘,撒了一点点香葱碎末,对比的煞是好看;牛排被处理成小块儿,陈清平低声对今昭说:“估计肉质不算太好,只能这么做了。”今昭无奈地掐了他的大腿一把:“小声点儿啊你。” 那铁板烧师傅并没有听见,拿了几个口蘑,菌伞向下,往那凹陷里浇了点儿高汤,煎起口蘑来。 滋滋的声音此起彼伏,但大约是排油烟做得好,并没有什么味道,今昭拨弄着一只甜虾刺身,咬一口甜糯冰凉的肉,冷不防八卦丹拍了拍今昭的肩膀,拉着椅子坐在今昭对面:“哎呀,早上我看见你们了,送你来的那个开辉腾的是谁啊?” “啊,我一个朋友,顺路。”今昭回答。 八卦丹一脸八卦:“好有钱哦,那个女的很厉害吧,和你关系好吗?” “啊,挺厉害的,还行吧。”今昭回答。 八卦丹又问起:“那个男的呢,跟那个女的在一起的男的,我听见你们说话,他也很厉害吗?” 今昭有些迟疑,八卦丹就是这个个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昭总觉得哪里不对,八卦丹爱八卦,但是不会这样直愣愣的刨根问底,更不会因为一辆辉腾就这么问起来,她有兴趣的是恋爱话题,话又说回来,这辉腾冷眼一看和迈腾也没什么区别,不看车屁股,怎么认出来的? 反正今昭是坐了多少次也不认得。 可是八卦丹眼神殷切地看着自己,今昭脑子里有点懵,仿佛有两个自己在打架,一个说,不要告诉她,一个则摇头,都是好朋友为什么不能说呢。 正想着,八卦丹已经把话头转向了陈清平:“哎,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今昭没反应过来,以为她说的是自己认识陈清平的时间,就顺口回答:“好多年了。” 八卦丹愣愣,然后又慢悠悠地问:“那,你们结婚了吗?” 今昭点头:“快了,反正订了机票要去买戒指了。” 八卦丹的语气变得更加奇怪,有那么几分咬牙切齿:“哦,他对你很好咯?” “好不好干你屁事啊。”华练的声音突然加进来。 八卦丹转头看见华练,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来。 这一瞬间,今昭突然想起来,为什么她一直有一种违和感了。 她怎么就这么笨,没想起来呢! 对于人类来说,她已经死了啊!尸体拉去八宝山活化了啊!她一开始加入清平馆的时候,不是还尽力避免让普通人类看见吗!连剑南春的葬礼也没有出席过!更没有回去看过她那个酒鬼老爸啊! 虽然她真的是不喜欢自己的酒鬼老爸,但好歹是生身父亲,今昭不敢露面,也是怕活活把他吓死啊! 如果她身边的人类们,都已经得知了她的死讯,那么作为她的室友,八卦丹怎么可能不知道对床的今昭已经死去的消息呢! 既然知道了,在肯德基遇见了自己,难道不是应该很害怕吗!为什么好像一副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的样子!还请自己来参加婚礼! 这个婚礼也不对啊!八卦丹交游广阔,最喜欢热闹了,她要是结婚办婚礼,绝对会吵死人,宾客过百才对的啊! 今昭猛地拉着陈清平起身,离八卦丹远一点。 华练笑嘻嘻地拿出来一个泥笛子:“我早上听见你这么说,就觉得不对了。估计这些都是陷阱吧,或者是一种侦查。” 今昭看着华练:“但是这个真的是八卦丹啊!”太岁的眼睛不骗人,如果这个八卦丹是什么玩意变得,瞒不过太岁的眼睛的。 华练笑着吹起了那个笛子,呜呜的声音响在饭店之中,那八卦丹突然痛苦抽搐,干呕了起来,接着,呕出来一个,嗯,眼睛。 “果然是这个。”华练顺手抓起了那个眼睛,往那烤盘上一按。 刺啦—— 那眼睛说到底也是一种妖怪,被华练灌注神力这么一按,又遭遇了烤盘,分分钟就冒烟了。 “这样是杀不死这种东西的。”华练按着那个眼睛,“不过我要是没想错的话,这玩意搞不好可以喷毒自爆哪。”说着,她另一只手动了动,周围突然变得一片黑暗,今昭觉得什么也看不见了,就听见华练哈哈哈地在大笑着。 等几秒钟之后恢复视线,华练手里已经空空如也:“别担心,干掉了。我猜着,这个鬼眼瞳应该不多,所以才这么爱惜地使用。不过这点微末伎俩,可不如我从青婀那里要来的幺蛾子管用啊。”说着,华练从今昭的头发和肩膀上,取下两只幺蛾子来。今昭这才想起来,华练为啥突然大发善心,帮自己整理衣服和头发。 敢情她老人家早就觉察了,这引蛇出洞哪! 周围的宾客们都是一脸的懵逼,似乎完全不清楚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铁板烧师傅也很纳闷,看着华练拿着一块儿鳕鱼吃,直勾勾地问:“那个,你们付钱了吗?”华练嗯嗯地点头,对陈辉卿说:“既然这样,我们也在这里吃吧。吃完以后咱们去这边一个地方,我给你们也讲一讲这个故事。” “什么故事啊?”今昭暗暗告诫自己,以后应该更为警惕,遇见事情多想想,不是每次都有华练出手帮忙的。 看着今昭一副郁闷的表情,陈清平摸了摸她的头:“其实也没什么,我不是跟着来了么。” 今昭看着陈清平,满脸写着“你能干啥”。 陈清平手指一动,几条白光像是丝线一样出现在他的指尖。 “哎呦,你恢复记忆以后,这种法术也OK了?”华练看着陈清平。 “是的。不过你不要指望我,这一点力量虽然也是白色,但不能跟陈辉卿比。我若是使出全力,大概也只能把几个人给轰飞了。”陈清平说道。 “轰出去三五十米也是有用哒。聊胜于无嘛。”华练点头,很满意。 “到底什么故事啊?”今昭追问。 华练看着今昭,收敛笑容,淡淡回答:“迅猛昭的故事啊。” 第四百七十三回黄地厚,看得透,别怨喝酒没吃肉 听完迅猛昭的故事,今昭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说起来,尽管是平行宇宙,但迅猛昭的人生,至少在成为太岁之前,都还不算坏,父母健在,虽然感情来说有点中国式婚姻的淡漠,却也比今昭这样没妈又爹坑的强。家境优渥,今昭经历的那些寒酸困苦,买条小裤裤都要攒钱的日子,迅猛昭应该没有经历过。要说两个人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人生都从车祸死亡那一瞬间开始,发生了神转折。 只是今昭的转折是幸运的,她遇见了很多朋友,过上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她逐渐成长,变得稳重靠谱,获得了清平馆众人的亲情、莲香燕螭那样的友情,还有,逐渐赢得了陈清平的爱情。 而迅猛昭,哪怕是回想一下在华练那个不知道是恶作剧还是神脑洞的白垩纪梦境里,她所经历过的,被霸王龙捧在手心,哦不,抓在手里的感觉,都令人害怕。 不。 哪怕是回忆一下直面那些残酷的强大的生物时候的那种感觉,今昭都忍不住要发抖。 任何人在那样的环境里,死了百十来回,心理扭曲报社,应该也就不难理解了…… 想到这里,今昭又觉得脊背发凉,她双手握住杯子,非常后悔一时贪图新品,点了星冰乐。 正说着话,一位穿着绸缎唐装,提着一个小笼子的少年走来,抬眼看见华练和陈辉卿,露出惊喜笑容:“哎呦~这不是华练姐和辉卿大哥嘛!难得见你们来啊!今天免单!” 今昭看着来人,瞪圆了眼睛,喊出声来:“京哥儿!” 那少年脆生生地应了,然后回头喊:“天砸!出来!太岁和女神姐都在这儿哪!” 今昭思考了一下谁是“天砸”,然后就看见津哥儿挂着一脸稀松的笑容出溜出来,手里还拿着没吃完的炸糕,看见今昭,没心没肺地问:“来啦!姐姐,吃炸糕嘛?” 这个语气就跟天津火车站门口蹲点的出租车司机师傅一样——“姐姐,坐车嘛?” “这店是京哥儿的产业。那个,你甭管,是来蹭饭的。”华练指了指津哥儿对今昭说。 今昭看着已经开始贫嘴的京哥儿和津哥儿,想想老周和老宋,颇有几分羡慕:“有兄弟什么的也真的是很好呢。” “其实地龙们的个性都不错,哦,沈鲜衣那个基因突变的除外。他的性格和他的故乡可不像。要看沈阳,得看辽哥儿。”华练双手一摊。 说曹操曹操到,辽哥儿的声音大大咧咧响起来:“说我啥呢?” 今昭眼前一亮,比起带着几分不羁贵气的京哥儿和笑嘻嘻眯着眼的津哥儿,辽哥儿的英武挺拔倒是她比较偏好的。至少好相处。 陈清平看了看今昭,伸手敲了敲她的头。 “妹夫也在啊!”辽哥儿拍了拍陈清平的肩膀,“今儿人挺齐刷啊!要不整两盅?” “……那就不必了。”被拍得咳出来的陈清平倒是深知辽哥儿的酒量,那是个啤酒当水,白酒当啤酒的主儿。 “今晚就一起吃饭吧。在京的岁三族其实挺多的,大家好久没聚一聚了。”华练对辽哥儿说道,“正好我也跟大家说说长江和黄河的复原进度。” “好啊,我看天气也挺热的,就在院子里的烧烤吧!夏天还没走哪!”京哥儿说。 “醒醒,什么夏天还没走,眼瞅着要中秋节了您梦哪!”津哥儿抓住京哥儿的肩膀摇晃。 今昭忍俊不禁,只觉得青婀不在,否则一定会忍不住吐槽这一对儿很有CP感。 倒是京哥儿不着急不着慌地摇头:“哎呦喂您别晃了!赶紧让蒙哥儿起来跟咱们去牛街挑肉吧!” 牛街是北京几条胡同一大片区域的总称,京城里卖得最好的牛羊肉小吃和食材原材料,都集中在这一片。其中一条胡同,紧挨着从前的羊肉胡同,名叫牛尾胡同,正是八荒界聚居的地界,清平馆里要用的牛羊肉,多半也是老宋从这儿买来的。 陈清平做牛肉,烧炖较多,因此选择的是兔子王家牛肉,这家的肉肥肉较少,现在的食客不喜太肥腻,因此这种肥肉较少的肉,炖出来整齐漂亮。 可是今天京哥儿是要做烤串,火燎的油香,显然肥瘦相间的好吃,他跟着京哥儿津哥儿还有身高有快两米的彪形大汉蒙哥儿,带着今昭,一路挨家挨户挑过去,最终选了蒙哥儿力荐的獐子胡。 大块儿的牛腩腹条儿上里脊买回去,正根儿的羊腿腰子舌头装起来。 几位这会儿凑巧都在的地龙都跑到院子里,要围观清平君做菜,连一贯温婉的杭姐儿都提了裙子,撑在膝盖上弯腰看。 只见陈清平刀刃翻飞,柳叶儿一样的里脊肉从刀口下飞出来,这种叶子肉串在神似自行车车轮签子的铁签子上烤,叫做签子肉,是北方常见的特色。 切丁儿的肉块,大块儿的串在红柳上,小块儿得串在鬼木枝上,前者会有红柳的木香气息,后者则因为鬼木枝这种八荒植物,而带着天然的蜂蜜的味道。 羊肉的磨裆肉择了较为肥厚的串了肉串,瘦一些的地方,用葱和孜然,放在网子上网烤,用的是灸子烤肉的办法给料理了。 一块儿京哥儿家里剩下来的五花肉,因为想做红烧肉嫌肥,就放着没做,倒被陈清平利用了,用煎烤的办法先把五花肉烤出油来,接着就放了一盘子酸菜丝儿进去拨拉。津哥儿闻着味道太香,招呼大家先顺手把这个吃了,一口下去才知道,果然这肉肥油厚的五花肉,和爽口的东北酸菜是绝配,两者夹在一起吃,酸菜有了油水,显得格外的香脆,五花肉因为加了酸味儿,也过足瘾不腻人。 没一会儿的功夫,陈清平现做的这一部分就已经被围观群众顺手吃完了。南通的地龙通哥儿还出主意去把京哥儿家里清清库存,看看能不能找点儿蚬子之类吃一吃,要知道蚬子里的柱子肉,也是鲜美肥嫩的一绝。 拿蚬子的壳儿刮掉里面的蚬子肉,会留下两块儿小柱子一样的白肉,这两块儿不腥不腻,柔白鲜美,号称“柱子肉”。是蚬子里最金贵的肉。 通哥儿和丹东的地龙东哥儿一人端来一盆,拽着锦州的锦哥儿和徐州的徐哥儿四个人一起蹲着刷洗这些蚬子。 无锡的锡姐儿端来一碗碗的红豆圆子,宁波的宁姐儿提供了桂花小汤圆儿,海口的海哥儿准备了好多芒果要做水果捞,黑龙江的黑龙姐则贡献了不少鹅肝酱给陈清平做蘸料。 今昭认得有点懵,不得不开始碎碎念,一边碎碎念,一边眼神寻找着那些相应的地龙:“两湖两广两河山,五江二宁青陕甘,重蒙台海福吉安,云贵西四北上天。我没背错吧,五江我看看哦,江苏,江西,新疆,黑龙江,浙江,浙江在哪里呢?哦,跟吉林在捣蒜。二宁,阿宁表哥,还有一个啥来着,啊对,宁夏……应该叫阿夏吧……这些哥儿姐儿都是怎么叫的啊……” 正想着,就看见重庆的庆姐儿提着一口袋的辣椒,大大小小品种各异,对陈清平说:“这是你说的那个乘姬给你准备的。” 陈清平淡淡一笑谢了接过。 顿时一群地龙凑过来,各个表情惊讶,整个画面完全符合“我和我的小伙伴都惊呆了”这句话,和陈清平最熟悉的辽哥儿阿宁忍不住开口:“唉呀妈呀!你这是咋了,啥前儿学会笑了啊!” “去你大爷的清平君以前没笑过吗?!以前咱俩给他送蘑菇的时候他也笑了一下啊!”吉林的吉哥儿猛敲辽哥儿,又问了黑龙姐,“姐,你不是也送过大鳇鱼吗!笑给你看过没啊!” 黑龙姐气势万千地横了吉哥儿一眼,正好手里拿着一把西瓜刀在切西瓜,顺着用那刀直着吉哥儿:“人家平砸的对象在这儿呢,你留点儿口德啊!” “平砸又是谁啊!”冀姐儿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说话间洛阳绰号洛女王的美人走过来,提溜起南昌昌哥儿的衣领子:“来来来,阿粤找你,咱们先来支一张桌子。” “别找我打牌啊我不会啊喂!去找川姐儿或者成哥儿好吗!成哥儿不是那边闲着吃鸡翅呢!”昌哥儿告饶。 广东阿粤哈哈笑:“成哥儿上了场,我们就要被秒杀了,当然得找一个会点炮的!” 几个人闹起来滚在一起,哪里还有平时运筹帷幄的岁时十二族的气度,活脱脱一群的熊孩子。 今昭被苏州的苏姐儿和重庆的庆姐儿拉着去喝广州的阿广做的凉茶,姐儿们嘀嘀咕咕说:“就算是岁时十二族,吃得太上火了也是要长痘痘的。喝点儿夏桑菊聊胜于无嘛。” 陈清平这边烤着,地龙们那边吃着,烤出来的肉串不够分,大家又撺掇京哥儿借几个炉子出来自己动手,各家的兄弟姐妹来了,也都带着些土产小吃之类,又支起来锅子,川姐儿放话出来,今儿不把大家的舌头麻木了就不姓川。 “喂喂你本来也不姓川啊!”华练喊。 “那我们俩是不是应该把大家给辣哭呢?”湘姐儿看了看鄂哥儿。 “不要秀恩爱啊!”穿着一条沙滩裤的三亚不服地喊。 “不,我们可以联手吧他们俩甜哭。”锡姐儿对沪姐儿说。 沪姐儿连连摆手:“不不,论甜我不如你哈哈哈哈哈。你去和苏姐儿联手,用糖醋小排甜死他们俩!” “不不不,应该直接让疆哥儿来,糊他俩一脸哈密瓜。”黑龙姐手一挥。 下午四点多,空气里还有些暑热,烈烈的阳光也没有云朵来遮,一个架着葡萄藤,井里湃着西瓜的院子,一群岁时十二族的亲朋,时不时哄笑的气氛,这边下象棋那边打麻将的角落,滋滋作响的肥油和孜然或者蜜汁被火燎过的香气。 这一切透着一种令人忍不住要偷笑的愉悦,今昭靠在椅子背上,一边儿喝茶嗑瓜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华练还有阿宁表哥聊天。 她虽然很惊讶半数以上的地龙都来到这里,但是她还是乐观地觉得,是为了一些很重要的行动吧,比方说,长江和黄河的复活之类的。 这样想着,她觉得心情很好,即便是未来会有困难横贯在她的去路上,她也能有足够的幸福,微笑着跨过。 第四百七十四回唯见月寒日暖,天冷了白天见短 今儿是八月十六,中秋刚过一日,华练早就打好招呼要大宴特宴,让泼出去的水们都回娘家,有CP和好基友的也赶紧带着回来,一起热闹热闹。第一件是为了大家最近都忙的七荤八素,破烂事儿一堆,还有诡异的四手怪萧瑟和居心不良的迅猛昭虎视眈眈,提着一口气也没个休息; 第二件是为了今昭和陈清平总算是修成正果,没枉费他们平昭CP团这么眼巴巴看了多少年; 第三件是为了老元和鬼王姬,老元决定回去族里,因为元家现在需要人手东山再起,他虽然不是世子了,但好歹是老元头的儿子,再有鬼王姬也要在御史台官复原职,重新和神荼搭档当神探鬼洛克了; 第四件是为了朱师傅和玉卮还有朱慈烺,风神一家子支持朱慈烺学医,打算塞一塞给朱慈烺弄个机会去美国德国这样的地方留学看看,打打基础练练手艺,到时候估计两口子也会借着这个机会出去住几年玩玩,不会再守着清平馆了; 第五件是为了老宋,女神阿南珂帮安可调过时间,拖了这许久,但是现在安可也的确到了要“生产”的时候,到时候老宋必定去守着,能不能醒,就看这一遭; 第六件是华练和陈辉卿这一趟穿梭于萧瑟一生之中的那些时刻,着实辛苦,也着实打探了不少的消息回来,大家要好好分享一下。 最后一件,就是再好好聚一次,因为大家都有了各自的前程,就是老周和蔓蓝,也有自己的想法,也许人生的道路会出现下一个转弯,也许留在清平馆的时间不久,也许清平馆还会迎来新的伙计,但在一切转弯之前,还是要尽力团圆,好好乐一乐。 带着这种毕业季的心情,华练和陈清平今昭商量了一下,八月十六开始,清平馆就流水席痛痛快快玩几天,也准备了后门,有兴致了,还可以去别的城市,别的时间逛逛。 好在大家都是八荒界中人,天寿弥久,因此倒也不担心没有相见的日子。所以听了这个主意,还是兴奋多于感伤——“对不起我也是想感伤的但是花点钱走法阵,一分钟就能从天涯到咫尺,一想到我在美国打个电话给你,然后还不够手机重启的功夫,你就出现在我家客厅了,我也委实难以伤感。”玉卮看着蔓蓝。 西王母五朵金花面面相觑,刚才她们特别努力,试图借此机会伤春悲秋一番,结果酝酿了好久,都没酝酿起来。 “别这样我还预备着万一安可没醒,我还指望你们帮我带孩子!”老宋星星眼,充满期待地看着姑娘们。 “唔,我们带不带,主要看脸。”青婀转向老宋,“长得可爱就带,不然就算了。” “……就没见过比你更实诚的人。”鬼王姬扶额。 “菜单出来了,都起来干活儿吧,不干活儿,吃个鬼啊。”老周走过来,把手里一卷手纸一样的玩意放在桌子上,那卷纸咕噜噜一滚,露出里面的内容来,哦,这个看着好几米长的,就是菜单。 老元拽了拽身上薄薄的毯子,摊在自己的轮椅上装死:“我已经是一个废人了,不要找我。” 朱师傅笑眯眯地看着老元:“体力活儿当然不找你,但是你可以帮忙核对清单。” 老元指着朱师傅,学着女孩子娇滴滴的声音:“澈之,澈之,你好……” “玉卮你要不然先去把螃蟹刷了,这玩意你熟。”老周看着玉卮。 玉卮捂着肚子正色道:“不行,我又怀孕了。” “卧槽不是吧你逗我哪。”埋头吃早饭的今昭猛地抬头。 玉卮继续严肃脸:“当然是逗你。” “我倒是觉得你可以生一个,反正跟放屁一样,biu~”老宋口没遮拦,然后就被朱师傅笑眯眯地点名——“老宋啊,那就你来刷吧。” “陈清平,你这个菜谱是按照什么写的?”今昭看着那个单子,头一道菜,是白溜豆腐。 “按照章节顺序。”陈清平回答。 “啥?!”太岁懵了。 “按照你和头儿认识的顺序,啧啧,摊上你这样的石头心眼儿妹子,想撩都怕一伸手撂到一块儿石膏。”鬼王姬翻白眼。 今昭的脸腾地红了,果然下面的菜色,回忆起来,都是他们一起经历过的,那些或者重要,或者温馨的时刻,比方说这个凤凰脑,当初还是因为文龙牵扯出来的。 “既然你们都没有意见,就准备吧。”陈清平盖棺定论般地说。 “喂喂你压根儿也没有问过我们的意见啊喂。”老元哭丧脸,那么多菜,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完?! 白溜豆腐、麻油金丝、锤鸡、筑前煮、红豆粥、酱小土豆、洋葱汤、龙利鱼、鲑鱼子、鲅鱼饺子、响油鳝丝、刺身宝石箱、铁锅蒸肉、法式肥鹅肝、赤炖肉鸡、元气包子、凤凰脑儿——拉拉杂杂,被陈清平挑拣出来的菜色,足有上百道。 朱师傅不得不调整了时间,先闷头准备一个星期,然后捏做一上午,等到中午时分一应菜色备齐装了食盒子,众人都觉得腰酸背痛,这一个礼拜不是人过的日子,一闭眼睛,不是肉就是菜。 “不是华练姐倒是好意但是你这个,你这是打算树倒猢狲散之前狠狠再来一票?男神我跟你说现在法阵太方便他们就算是到了岁时十二族那也是分分钟就回来跟你撕 的事儿。你这是想吃人了,把我们都累死拿去烤?”今昭揉着酸疼的肩膀,贴了一记玉卮给的药膏。 陈清平淡淡一笑:“这样他们都会记得我的。” “滚蛋,别立flag,这样他们都会记恨你的。”今晚翻白眼。 陈清平还是淡淡笑着,若有似无的,摸了摸今昭的头:“不会的,大家都是闹着玩。” “我也知道啊,就是这次真的很累嘛。”今昭双手一摊。 “清平馆,是陈辉卿的法器。”陈清平收敛笑容,看着今昭,“控制者和迅猛昭,还有那个萧瑟,都是厉害的角色。这时间法器,原本就是陈辉卿给华练拿去当护身符的,华练借给我,但有借就要有还。” 今昭一愣。 陈清平看着今昭一瞬间不太好的脸色,又笑了笑:“没事,清平馆无非就是个屋子。” 今昭立马释然:“是啊,还回去也对。只要有清平君在,哪里不是清平馆。” 陈清平被这个说法逗得嘴角弯得大了些,然后自觉似乎笑得太灿烂了,掩饰般地伸出双手来把今昭的头发揉了一个乱。 洗漱完毕,众人都出来围坐在西跨院吃午饭。 有些客人比如姑爷黄少卿之类,要到晚上才会过来,所以这次午饭,纯粹只是清平馆的自己人。 这顿午饭是陈清平在洗澡之前抓了点儿时间做的,大家都没去帮忙,也不知道做的是啥,结果端上来一看,是团团大大的螃蟹。 “……中午就吃这个,是不是太简单了点儿?头儿,你把我们都给煎炒烹炸了这么多天,就让我们吃个?”老宋捧脸。 陈清平顺手拿起一个,放在他面前,然后揭开螃蟹盖。 老宋差点跪了。 螃蟹壳揭开以后,里面的螃蟹肉已经都剔走了,晶莹剔透的壳子里,是大概有六七个形状各异,或者是星星,或者是月亮,要不然就是心型的玩意,颜色淡淡的,老宋尝了一个,应当是蟹肉和了粉炸的,那些颜色,黄的大概是蟹黄,绿的可能是蔬菜汁,诸如此类。 众人也纷纷拿了螃蟹,然后,大家都一致认为,可以跪着吃饭。 每一只螃蟹里面的东西,都不一样。 有的是蜜酿蟹,用烧得滚滚的蜜油,一遍一遍浇在蟹肉上,浇到熟好为止,蟹肉原本就微微甜,加了蜜汁,更仿佛是团云入雪嚼梅瓣; 有的是橙子蟹,和橙肉混了拌起来,酸酸甜甜; 有的是做成了小人小景儿的图样,一眼便知是蟹肉一缕缕摆的,图一个形状精致; 有的是加了酱汁捞过,咸津津的很有拌饭的冲动; 有的是先醉了蟹,又填了醉虾,酒香四溢,酸甜辣一应俱全; 有的里面不是蟹肉是鱼肉,或者素蟹,只是拿豆腐和蛋做的,味道几乎是以假乱真; 还有的里面就添着米饭,放了青豆粒之类,做了芝士焗烤,还有放着豆皮的包子,蛋皮的烧麦,水晶饺儿不过是拇指大小,胭脂脯儿摆的粉粉艳艳。 “咦你们为什么在跪着吃饭?”华练终于洗完澡,和陈辉卿联袂而来,看着大家都跪在石头椅子上,一脸纳闷。 然后女神扫了一眼桌子,很淡定地对众人说:“哎呀,你们也不要想太多了,就当做这个蟹壳是盘子嘛。如果是盘子不就不惊讶了。” “虽然我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好像没法反驳?”今昭说。 “当然不对了呵呵呵呵因为要考虑蟹壳的味道,在食物味道和相克方面的设计要考虑很多。”朱师傅微笑。 “还有刀功啊,这么精细。”蔓蓝看着她面前那个,不大的蟹壳里,有好几个小黑人造型的墨鱼团子,旁边缠绕着墨鱼面。 “但是如果他连这点刀工都没有的话我们这么多年是靠颜值混过来的吗?”今昭莫名还是觉得华练说的很有道理。 “今昭我发现你现在已经开启爱到深处自然黑的阶段了。”青婀吐槽。 “粉着粉着就黑了,很正常,估计过几天她在群里聊天,就可以放头儿的表情包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鬼王姬托腮,语气十分了然。 “噗。”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陈清平顺手拿起手机,一个全景照片,然后没什么表情,淡定收起来:“表情包get。” “喂喂!”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了别闹了吃吧。”朱师傅说道。 “嗯基本上也只有你的表情最正常了师父,所以你没所谓啊。”今昭捂住眼睛,“我刚才可是很狰狞的在大笑啊。” “反正就算不狰狞大笑你平时的表情也可以拿来做表情包的,淡定吧。吃饭。”老周用筷子头敲了敲今昭的手。 清平馆众人在西跨院吃饭的时候,就没讲究过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今天因为发现陈清平都加入放飞自我的行列,更是说的热闹,活脱脱一德云社聚餐。 正午外面的阳光,根本不曾光顾西跨院,这桂花树下的荫凉怡人,桂花香气甜暖,正是可以把酒言欢的好地方。 今昭端着玉卮和蔓蓝去年酿的桂花酒,在闲谈笑闹里偶然一抬头,看见蓝汪汪的天空里飞过几只鸟儿,她顿时有种感同身受的愉悦,仿佛她也天高云淡,自由飞翔,一切正如这一片天地,澄澈清明,一尘不染。 第四百七十五回来煎人寿,余兴节目好下酒 闲聊胡扯吃完了午饭,玉卮拿出了一个玩意,颇有几分神秘地说:“这是阿姐前阵子给我的,今天拿来给大家做余兴节目。” “根据我的经验,肯定不是什么好玩意。”老周挑眉。 “也没有啊。”青婀看着那个色子,“这是色子啊,她还能怎样嘛。” “不是普通的色子吧,也许翻到六点可以出现BOSS?”老宋拿起那个色子,从大小来看,就是比普通的色子稍微大一些,有个3cm见方的样子,质地应该是比塑料高级的东西,微微透明的感觉说不定是亚克力。 “说起来阿姐说了,只是一个游戏而已,而且这种大喜,哦不,这种团聚的日子,她应该不会有什么幺蛾子吧。”鬼王姬思忖。 “这个怎么看都是普通的色子嘛。”老元夺过那个色子,反反复复看了看,然后,在手里掂了掂。那色子在他的手掌心里蹦了蹦,然后一个没留神,就掉了下去。 色子掉在老元的腿上,然后咕噜噜滚了下去,又落在了地上。 显示了一个,四。 众人不知道为什么,都突然安静下来,看着那个色子。 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今昭松了一口气,自从她被华练给坑过几次以后,就对华练的“玩具”有了心理阴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色子静静地躺在地上,她看着也觉得十分瘆人。 “应该没什么吧。”今昭弯腰要把那个色子捡起来,可就在她的手指碰到那个色子的一瞬间,突然有个声音响起来:“点数4!即将开启!《复仇者联盟》剧情!任务目标,消灭外星生物20人!协助复仇者联盟成员一人!” 众人面面相觑,下一秒钟,他们周围的西跨院就不见了。 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一条街道那头郁郁葱葱的中央公园,来来往往,面容寻常的路人。 “呵呵。”朱师傅发出一声瘆人的笑,“原来如此。” “你不要在这种时候发出这种感慨好吗。”老周扶额,“我大概知道这是什么了,应该是之前华练说过的,欧洲和美国那边的神鬼界很流行的场景模拟游戏,打个简单的比方,就是利用某种幻术将你催眠什么的,而后令你进入一个梦境一样的地方,开始游戏,达成任务就会离开。” “那消灭外星人什么的……”蔓蓝面露惊恐。 “这里是……咦那不是史塔克大厦嘛!”老宋很开心地指着远处一个极其高的建筑。 “真的耶!”鬼王姬和青婀都兴奋起来,“天哪小罗伯特·唐尼啊!” “这个姑且不论,干掉20个那种外星人,我们问题应该也不大。”朱师傅在一旁谋算着,“只是协助一个复仇者,这个怎么办?哪里去找?我已经不记得剧情是发生在哪个地方的了。而且感觉他们似乎也不需要我们协助的样子。” “算了反正是游戏嘛。一会儿不是有那种很大很大的鱼一样的怪兽吗,跟着那个玩意走就好了,肯定能找到一两个的。”老元双手一摊。 果然剧情就在这个时候开始,天空之中开始出现了那个外星通道,无数的外星生物顺着通道飞驰而来,然后今昭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个,虽然我们是神鬼,但是大多数都是战五渣吧……” “……也是呢。”朱师傅微笑。 “桃夭,杀敌的任务,就交给你还有老宋以及朱师傅了。”老周拍了拍鬼王姬的肩膀。 “……其余的人就找个什么差不多的地方躲起来吗?可是按照道理来说,这个时候的纽约哪里都很危险吧。你们到底谁记得美国队长当时站在哪里啊!”鬼王姬挑眉。 “当时都在看美国队长的身材谁还记得地点啊!”青婀义正辞严地反驳。 “够了那个玩意过来啦!”蔓蓝抱头。 轰—— 那个玩意被轰飞了。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陈清平,还有他丝毫不拉风帅气的掌心雷一样的招式。 “我已经恢复记忆了,所以有一些原本的能力。不过被我轰飞的外星人应该不会那么容易死掉,你们谁去补刀?”陈清平表情淡定。 鬼王姬三步两步飞奔过去,刺啦一声,手起刀落,学着电影里黑寡妇做的那样,把刀插入了那外星生物的脖子里,猛力一扭,咔吧,掰掉了那玩意的头。 “嗯,这个组合看来很有效呢。”朱师傅摸下巴,“就这样消灭20个,其余的人注意一下那个怪鱼。” “……”众人想笑不敢笑。 “有个飞机!”老元指着头顶。 “是黑寡妇和鹰眼还有美国队长坐的那个!”青婀喜上眉梢。 “那我们就这样一路杀过去吧。路上说不定可以顺便干掉20个。”鬼王姬看着陈清平,陈清平点点头。一行人豪不靠谱地追着那飞机的方向跑了过去。 轰——刺啦——咔吧—— 鬼王姬和陈清平的组合颇为愉快,一路上今昭认真数着,也干掉了十来个那种外星生物。 “我觉得幸亏这个4代表的是《复仇者联盟》啊,这个还算好的,要是换做霸王龙什么的,我真的觉得头儿这个掌心雷或者说龟派气功,是轰不飞那么大的玩意的。”老宋一边跟着跑一边还顺脚踹倒了一个,鬼王姬上去补刀,青婀顺便试了试能不能用一些幺蛾子对其进行干扰。 拐过一个转角,眼尖的老元立刻倒吸一口冷气捧脸:“我赛!黑寡妇的身材真好!” 众人伸着脖子看过去,果然是黑寡妇和美国队长、鹰眼三个人下了飞机。 老元特别兴奋地看着黑寡妇就打算跑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外星生物朝着黑寡妇冲了过去,鹰眼一箭袭来,放倒了那个外星生物。 那外星生物倒在地上抽了两下,竟然没有死,伸出手举起枪来,就要朝着鹰眼射击。 “好机会!”老宋和鬼王姬都意识到这是助攻的时机,两个人一个抡起地上的碎砖,一个飞出刀去,一同放倒了那个外星生物。 一瞬间,一个色子落在了鬼王姬面前,那个提示音又再度响起:“恭喜您完成了《复仇者联盟》,请选择下一个关卡。” 汉子们还在垂涎于黑寡妇的身材正打算上前助攻,听了那游戏提示的鬼王姬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这还有完没完了!” 她的脚尖不小心提到了那个色子,色子骨溜溜一滚,滚到了数字2的位置。 众人的精神头立刻被提溜起来,然后听着那个提示音说:“点数2!即将开启!《生化危机》剧情!任务目标,消灭丧尸20个!” “得了,既然是数字累积的,你们倒是躲在一边,我和老宋出去弄死几个算了。”闯了祸的鬼王姬这么说。 流行于欧美神鬼之间的游戏,虽然考量到神鬼们的身手不会非常简单,但也绝对不难。 而后众人躲在一个厂房里,鬼王姬和老宋很利索地出去,五分钟都没到就回来了。 那个色子果然又出现了,只是这一次朱师傅和老周两个人皱眉思考,谁也不敢越过他们两个到前面去拿色子。 “这么说,我们要掷完所有的点数,才能离开?”老周问朱师傅。 朱师傅摇头:“姑且试试吧。”说着,他颠了颠手里的色子,丢出来一个3。 “点数3!即将开启!《邪恶力量》剧情!任务目标,消灭天使10人!” “诶诶这个好!我上次被阿基丽儿刺激得就想打天使!”老宋喜上眉梢。 找到第一个天使,夺刀,刺杀第二个天使,夺刀,等夺刀第五把的时候,连老元都上去练手了。 “点数5!即将开启!《独立日》剧情!任务目标,消灭外星生物飞碟五个!” 热血空战,从来都喜欢玩《沙罗曼蛇》、《雷电》之类古早游戏的老元、老宋、老周、青婀以及鬼王姬五人开着美国空军的飞机上了天,毫无悬念地干掉了五个飞碟,顺带还救了一下差点被打中的美国总统。 “点数1!即将开启!《美国队长2:冬日战士》剧情!任务目标,消灭九头蛇30人!不得杀死冬兵!” “去你大爷的这什么游戏设定啊!美队2里面出来的九头蛇有30人吗!”老宋破口大骂。 “那艘船上兴许有吧,大家加把劲儿吧,不行就直接去神盾局把叉骨那伙人干掉算了。”老周十分淡然。 “不得杀死冬兵这一条到底是哪个脑残粉设定的……”青婀扶额,“深得我心啊。” “我可是盾铁的啊。”玉卮莞尔。 “但是我是盾冬耶。”蔓蓝笑答。 “好了任务完成了,不是还剩下最后一个了嘛赶紧的。”今昭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点数6!即将开启!《侏罗纪世界》剧情!任务目标,存活5天。” 众人齐齐打了一个寒颤,什么叫做,任务目标,存活,5天啊。 “难道是说,这个游戏,会非常非常危险?可是,那个电影的结尾是有船来接走了游客啊。”今昭之前为了多了解一点恐龙,还特地看过好几遍侏罗纪系列。 “但是,你们看看,我们现在所处的环境,这个游客中心,根本已经没有人了啊。”朱师傅一挥手。 空荡荡的游客中心,地面上狼藉地丢着各种物件儿。从这片狼藉里还能依稀感受到这些人在走的时候多么的慌不择路。 “所以,这是说,船走了?”今昭环顾四周,基本上都是垃圾,没有任何重要的东西,“那么说,五天以后这个场景会自动结束?” “大概吧,又不是无限流,只是华练给的游戏而已。”老周回答。 “我想想啊,那个白色的大恐龙已经被沧龙吃掉了。水边我们离得远一点。迅猛龙似乎还有一只?这个公园里还有别的迅猛龙吧。这个时候我很怀念利白萨,他要是在,一个海神领域,我们就可以直接当做是五天的参观了。”今昭掰着手指说。 “算了,大家就当做体会一下迅猛昭的人生吧。”朱师傅拍着手,深深看了今昭一眼,“这里有些吃的,暂时在这里呆着吧。这里没什么闲事儿,大型恐龙也不会进来吧。小型的食肉恐龙,我记得电影里没有太大的族群吧。” “但是我总觉得有什么遗漏了似的……”今昭挠着头,半晌,她的脸一白,“我记得原本的电影里,那些翼龙飞出来以后,嘚瑟了一圈儿后来就没影儿了。这些翼龙数量很多,好像,是吃肉哒!” 第四百七十六回食熊则肥,打打恐龙不吃亏 一片狼藉的游客中心,一群围坐在前排,表情都是哔了狗的无辜群众。 今昭隐隐约约觉得华练弄出来这个奇葩又没什么卵用的游戏,最终目的就是为了让大家来到这里。 或者说,让她和陈清平来到这里。 “所以大家还是思考一下吧,我觉得如果华练姐是为了让我更好地体会迅猛昭的三观,我估计我们是不太可能愉快地在这里躲藏五天的。先不说游客中心安全不安全,会不会有恐龙进来,单说设定,也不会给我们一个房子颐养天年啊。”今昭双手一摊。 “游客中心当然不安全啊,而且我记得电影结尾霸王龙姐姐就是在这里和那个大家伙PK的,估计还没走远呢。还有那个小迅猛龙,不是也在这附近溜达嘛。”鬼王姬耸肩。 “还有那群迷之消失的翼龙,说起来谁告诉我翼龙吃素的?”玉卮瞪眼。 “翼龙就算是吃素,也不见得就不会攻击人啊。而且这里的恐龙,设定都是添加了其它动物的基因,习性也不能说非常恐龙吧。”老宋一向喜欢这类怪兽片子,“侏罗纪公园三部曲我是都看了的,好像霸王龙身体里也有添加剂?” “多谢你的建议,除了制造恐慌,似乎没有别的用处。”老周翻白眼。 大家七嘴八舌,正说着,陈清平抬起头来,眉头一皱,说:“我好像闻见了什么焦糊的味道。” “绝不可能是孜然霸王龙腿。”老宋举手。 “也不会是烤迅猛龙蝎子。”老元咧嘴。 “更不是水煮沧龙鱼豆腐了呵呵。”老周冷笑。 陈清平站了起来,沿着味道,走到了角落的某处,老宋好奇跟了过去,然后黑着脸回来:“卧槽,事情不太好,好像是配电问题,线路起火之类的。” “那么接下来就是用电路起火爆炸,来逼迫我们离开这里么。”朱师傅摸下巴,“既然这样,我们应该先离开一下比较好?” “头儿,你觉得恐龙的肉能吃吗?”青婀问。 陈清平面无表情:“大概和馋嘴蛙差不多?” 一群人快手快脚跑出了游客接待中心,随着他们的脚步,那噼里啪啦的声音带着火花和焦糊味道,愈演愈烈。就连朱师傅都不得不小跑起来,老周指出,他已经有几十年没见过朱师傅小跑了。 果然,火花演变成了烈火,浓烟滚滚,还夹杂着不吉利的小范围的爆炸。 一群人虽然基本上都看过《侏罗纪世界》,但是谁也都是只看了一遍,都没有仔细地琢磨过什么地形地图。倒是蔓蓝心细,刚才在游客服务台那边,拿了一张宣传图页,众人凑在一起看了看,实在没有发现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 湖边,有沧龙妹子;霸王龙姐姐,也被女主角放出笼子了;翼龙妹子们不知所踪。就算是大家合力放倒了霸王龙姐姐,那么多的翼龙依旧是个威胁。 不,准确地说,这座岛上,哪怕是似鸡龙,都是危险的,可以诱发踩踏事件的存在。 “我们不是愉快地渡过八月十六嘛,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展开?华练有病吗?”老元最近脾气很不好。 “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容易,我们这些人凑在一起,在这里虽然也会受到些惊吓,但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问题……”朱师傅摘掉眼镜,拿出一块儿蓝色格子手帕,擦了擦。 话音一落,一声怪叫传来,第一只翼龙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之内。 老元气得破口大骂:“玛丽隔壁!电影里躲了整个后半场!现在出来算什么鸟玩意?!” 陈清平看了看老元,很有深意地说了一句:“老元,你要冷静,你绝不能冲动,一定要,很冷静,很冷静。” 老元看了看陈清平,闭上嘴不说话了。 陈清平叹了一口气,年族世子倒是懂,可是能不能做到,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大家紧凑一点,我们先跑到那边的食品商店再说!”老宋拥有二十多年梦境里对抗各种怪物的经验,立刻上了指挥一线,顺手抓过一脸懵逼的蔓蓝捞仔胳膊底下夹带着跑,“哎呦我说你倒是跑啊!” “我这不是跑呢吗!”蔓蓝也炸了。 翼膜的振动带来奇怪的腥臭的风,众人都护住自己的头脸,聚在一起跑着,时不时陈清平还回手轰出去一只两只。 “小心!”老宋大喊。 陈清平一低身子,一只翼龙从他的身上擦了过去,利爪几乎勾破了他的衬衫,他反手就甩出去一道白光,将那只翼龙轰飞出去十几米,在半空之中翻转几下,落在地上。 清平馆众人被翼龙们冲来冲去,十分狼狈地跑进了那家糖果店。 “今昭呢!”玉卮突然问。 “我刚才反击,松开了她的手。”陈清平的语音冰凉。 “可是我没有看见今昭被抓走啊。”青婀一直是放出几只幺蛾子在附近的,她根本没有见到今昭被抓走。 众人面面相觑。 今昭和一只翼龙面面相觑。 翼龙并不是全都吃荤的,但她没办法相信眼前这个是吃素的。因为这只翼龙有差不多三四米高,满口獠牙利齿,眼神腥红。 今昭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抓到这里来的,她几乎是在眨眼的功夫,眼前的情景就变化起来了。她相信在这个游戏里她应该不会真的死,但她也相信,她会体会一下在复活点各种复活的游戏乐趣。 尽管眼前的一切都属于游戏,但这种视觉震撼还是很可怕的,尤其是当你面对一个四米高,正在琢磨怎么把你吃掉的怪兽的时候,这种身临其境的逼真感,还真是要了人命。 今昭试着动了动。 那只翼龙立刻长了长嘴。 今昭盯着那只翼龙的眼睛,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可是在尿出来之前,她还是打算努力自救。 比起迅猛昭好的是,今昭她知道自己真的不会死,她还有同伴。 “我已经不是普通的人类了,我早晚要面对各种各样这类的情况的,比起你来,我还是觉得酒吞童子更可怕一点……没错,酒吞童子更可怕一点。”今昭一边低声自我麻醉,一边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在往树丛的方向移动。她现在的位置距离树丛不远,只要她能跑进去,这只在天空占据优势的猛兽,就未必能立刻抓到她。 今昭慢慢地捡起地上两块儿石头,将其中一块儿小一点的石头,猛地丢到了那只翼龙的身后。 翼龙转过头去看那石头,今昭趁机跑进了树林里。 那只翼龙知道上当了,也跟着追了进来,但树林里植被纵横,一个庞然大物想要追上今昭,还需要点运气。 今昭三拐两转,专门挑着不好走的路,跌跌撞撞地往前跑,那只翼龙也没有放弃这场追逐,一直坠在她身后,几次都差点要抓到今昭。 前面突然出现了一道山涧,今昭猛地收住脚,转头看见那只翼龙已经追到了眼前。她心一横,抬脚跳了下去。 猛烈的下坠之后,是极速的上升。 今昭只觉得腰腹传来剧痛,她看见自己被那只翼龙咬在嘴里,她努力转过身体,用她手里那块儿大一点儿的石头,去砸翼龙的眼睛。 腥热的液体喷在脸上,今昭已经感觉不到恐惧和疼痛,只有满腔的愤怒,和拼命的猛砸——砸不死你丫的!你还能比酒吞童子的大腿更吓人了?! 那只翼龙突然失速,今昭也在这种飞快的下坠里,失去了意识。 有水流,一波一波冲刷着身体,手指能够抓到泥土。 今昭睁开眼,伸手摸了摸腰腹,没有伤口。 这么说,她现在已经在复活点了。于是她起身,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地走到一片树丛里,不敢惊动正在喝水的剑龙。 那些剑龙并没有注意到她,依旧是充满警惕性地喝着水。 今昭记得电影里有这个场景,好像是漂流什么的。她也不知道现在应该往什么地方走,仔细琢磨一下,漂流的终点应该是有码头之类的地方,所以顺水而下算来是可以。 只是如何不惊动这些剑龙……等它们喝完水吗? 正想着,一阵细细碎碎的声音传来,那些剑龙突然叫了起来,今昭扭头一看,差点掉下河里。 一只娇小的迅猛龙不知道怎么闯入了剑龙的这片区域。 今昭觉得这有点不可思议,因为迅猛龙是很聪明的动物,它不可能不知道它的体型根本PK不过剑龙,贸然闯入,除非是它被什么玩意,更可怕的,追赶着。 她这么想,那些剑龙估计也是这么想的,剑龙群骚动起来,迅猛龙虽然是跳过河水往那边去了,但剑龙群并没有平静下来,而是彼此啸叫着,随着大地的震颤一波一波的传来,剑龙群开始混乱和移动。 今昭躲来躲去,但似乎没有太大的意义,她毕竟不是身手老练,功夫很好的鬼王姬,一个没留神,就被一只较小的剑龙的尾巴绊倒在地。而那只小剑龙的母亲看见了今昭,一记尾扫过来,今昭只觉得被抽得五脏六腑都碎了,眼前一黑,又失去了意识。 接下来,今昭又在似鸡龙峡谷复活,然后被龙群踩踏,再度挂了;又在沧龙表演区附近复活,她倒是一直记得沧龙会冒出来吃东西,但没想到霸王龙姐姐这么牛,还敢留在这附近找东西,于是又在霸王龙嘴里死了一次。 等再次于腕龙生活区复活并且看见在腕龙生活区的清平馆众人的时候,今昭已经死了五次了。 “你还好吧,没心理变态吧。”青婀抱住今昭。 “还行,有心理准备,不过真是吓死了。”今昭看见众人以后,才觉得虚脱。不过说真的,今昭死了第二次的时候,就挺淡定了。毕竟回忆往事,她遇见的真正可怕的人和事,多了去了。 玉卮给她把了把脉,松了一口气:“的确是吓着了。不过现在还好。” 朱师傅和老周商量一下最后决定:“还有两天了,既然已经找到今昭,而且腕龙生活区暂时还很安全,我们就先留在这里吧。” “那个。”今昭举手,“我们反正不会真的死,能不能动一动?我想再走走看看。” 朱师傅看了看陈清平。 陈清平转向今昭:“可你知道这是游戏,死一百次,你也不会有跟她一样的心理。”迅猛昭头几次死的时候,真的啥也不知道。 今昭表情严肃:“我知道,但是我现在觉得我的反应和想法已经比之前机智一点了,我想就试试,看看能不能更好一点。或者,你们还是让我走,让我自己去试试。我越能体会她的情况,就越能了解她的想法,我才能打败她。” 这一次大家都没有说话,而是都后退了一步,表示支持她的决定。 唯有陈清平,捞起今昭的胳膊:“我和你一起去。想要打败她的,不仅仅是你。” “嗯,既然迅猛昭对上了我们清平馆,那不如我们也试试吧。”朱师傅摸了摸下巴,“还剩两天,分组行动,兴许还能发展几个新CP。” “……” “怎么样?”陈辉卿问华练。 华练伸了一个懒腰:“不错,已经分组行动了。” “那就好。”陈辉卿起身走过来,看着华练的屏幕,“为了这个游戏,你也花了不少心血。” “没办法。迅猛昭最不可能放过的人,就是今昭和陈清平,这俩人要想彻底倒霉到死,清平馆也必定是迅猛昭要搞坏的目标之一。”华练摊手。 “你确定?”陈辉卿歪头。 华练伸手搂住陈辉卿的脖子,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我喜欢把事情往坏处预料,这样就不会出现不能接受的结局。” 第四百七十七回食蛙则瘦,昆仑山里小宇宙 “娘娘,您看,这就是华练……师姐做的好事!”玉女族掌管着牡丹花园子的一位仙子,满脸不愉之色,对西王母嗔怪道。 有飞琼的事情,玉女族对华练,总是不那么待见的。 好死不死,你有那般能力,却要把那些能力寄存在别人身体里以求自保,然后出了事儿,自然是飞琼倒霉,连带着云上九野对玉女族的评价也十分降低。 但这玉女族的西王母门下弟子,却不知道内情,更不清楚,华练也是被剥夺了能力,飞琼也是自己私心,毛遂自荐要存那能力的。 只不过有些人做事说话,就是喜欢盯着别人的错处,责任总归是别人的。 西王母看着目前还没出师的这些弟子里,还算好些这个玉女族的弟子,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把花种回去。” 玉女族那位面露惊讶:“这下面还有两个法器……” “我说种回去!”西王母声色严厉。 那玉女族的弟子到底是畏惧师父,老老实实施法将那牡丹移动回去,可她刚收了手,转头要对西王母邀功请赏,就被西王母一把扼住咽喉,只听得咔嚓一声。 那玉女族的弟子,就被西王母捏成了尘埃。 完完全全的尘埃,一点儿身形,一片衣袂都没有。 西王母那只手连半分颤抖也没有,只是说了一声:“可惜,是你的手太长了。比起她的意思,你还真是死不足惜。” 眼看着这边一点儿异样都没有了,西王母这才离开牡丹园,施施然走了出去,到了法阵那边,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对自己目前齿序最长的弟子说道:“双成,时间差不多了,我不好去,你去一趟,也算是你们姐妹情谊。” 那杏眼桃腮的少女应了一声,欢欢喜喜地带着点心匣子,乘着法阵而去。 黄少卿到得晚了点儿,一脸疲惫,一进去就把青婀拽过来:“你知道你师父下面有个玉女族的弟子,叫做竹紫么?” “知道啊,说是弟子其实还是使唤丫头啦,管花的,牡丹花什么的种的不错,植物类的法术学得蛮好的。蔓蓝稍微跟她熟一点。”青婀不知道黄少卿要问什么,但还是一五一十把她知道的都说了。 黄少卿皱眉:“没了,大概是四手怪吧。说是西王母差遣她去凡间找一种花,好几天也没回来,身上的佩剑倒是捡到了,丢在外面。估计是凶多吉少了。” “啊……”青婀捂嘴。 黄少卿还是皱着眉:“但是被四手怪杀掉的,会被忘记。这个竹紫,听上去也不像是四手怪杀掉的……” 两口子面面相觑,想到些高门大户名宿派那些不可说的秘闻,不由得异口同声:“还是别提了吧。” 今天是个好日子,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今昭和陈清平定情宴了,能不提就不提了,就薄凉一点,想想,反正也不怎么认识吧。 两个人眼神交换之间已经商量定了,就联袂而来,进了今天开流水席的后花园,这里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有北方园林地广阔朗的大气,说是相府花园,不过也是像过年那样,陈辉卿借来的“景致”。 最大那桌子标注着“私房菜”,说是陈清平自己琢磨的一些改良菜品,从那张桌子过去,移步换景似地,还有八张大红铺盖的桌子,每张桌子上端来的,必定是这张桌子所属的八大菜系之一。这八张桌子后面,还有一些不大的八仙桌,错落有致地点缀在园子里,上面的桌牌写着什么“京味”、“仿古”、“仿膳”、“东北菜”、“客家菜”之类,其余的美味谱系。 黄少卿吓了一跳:“清平君这是拼了啊。” “哎呀,说白了,这不就是订婚宴嘛,你就不要说破了。”青婀笑得十分八卦,“我让你帮忙买来的礼物买来了吧。” 黄少卿从裤兜里摸出来一个小盒子:“这个。” 青婀笑眯眯地拿着:“你去玩吧,我找玉卮去。” 玉卮正翻看着手里的项链,对朱师傅露出个淡淡的笑容来:“的确是很漂亮啊。比当年某人硬塞给我的那个玉强。” 朱师傅也回敬一个同样弧度的笑容:“那个玉,也比没有强。” 两个对视而笑,那笑容真的是令青婀有点不敢进去。 不过一个脑袋从青婀身边挤过去,倒是蔓蓝轻快地开了口:“我的也到了。”说着,一边走一边打开手里的盒子,倒是一对儿耳环。 青婀也把那盒子里的手镯给拿出来。 鬼王姬正好也到了,带来的是一枚胸针。 西王母四姝送给今昭的礼物,是齐齐整整的珍珠首饰,她们四个人商量着设计,找匠人做的。 朱师傅瞧见大小一群姨子们进来,从善如流起身。 “这么看款式应该还很适合今昭的。”鬼王姬放下心来,“我还发愁呢,银的也太寒酸了,金的或者翡翠红宝,今昭又压不住,幸亏还有珍珠。” “是啊,今昭戴珍珠,显得温婉一点,可爱总比压不住单薄要好。”玉卮点头附和。 “噗你们太狠了。”青婀忍不住吐槽。 “不,我们比着你,就觉得,差不多,不会跑偏了。”玉卮拿着那耳环往青婀脸上比了比。 “你结婚这么长时间了怎么看着还跟今昭差不多?”蔓蓝一脸天真地问青婀。 “唔这个问题简直诛心。”鬼王姬帮腔。 “你们看我这个怎么样?”华练也进来,拿了一份礼物单子,“这可是我和卿卿费心找到的,过几天就能到货了。” 四姐妹看着自家二姐的礼物,都齐齐点头:“这个真的是送到他们小两口的心坎儿里了。” 昆仑山五朵金花都凑在一起叽叽咕咕起来,然后露出了得意又狡黠的笑。 “卧槽你们笑得这么诡异,这是商量着把谁给灭了么?”老宋看见门开着就抬脚进来,“头儿很贴心,已经把今昭叫走了。你们看我这个礼物行不行?” “你跟华练姐想的差不多,好实在啊。”蔓蓝看着老宋手机里的照片,那是十分漂亮的一套法国骨瓷餐具,一共有小五十样,从刀叉到盘碗碟子都有,恰好是双人餐的份。 “这可是我家的珍藏之一,还有个魔性的地方,就是用这一套吃饭,可以获得美梦。”老宋解释,顺手用胳膊顶了顶老元,“他的比我的还稀奇。” 老元摊开手掌,是一把钥匙:“年族的钥匙,年族的法力炼制的。我想华练送的宅子,空间可以变幻,时间不能,所以就申请了一把钥匙。虽然有使用限制,也比不能的强啊。” “老周你呢?”青婀转头问老周。 老周勾唇一笑:“我送了他们一本书。” “书?”老宋哼了一声。 老周嗯了一声:“我那本。” 众人顿时肃然起敬。 老周当年还是穆天子的时候,得到过一种撰写奇书的方法,那本奇书所拥有的法力非常奇异神秘,虽然现在老周做不出来了,但手头还是留着两本的。一本给了陈辉卿,一本,现在要送给今昭了。 “嗯,对,只有我有一本。”陈辉卿如是说,歪头,“还找不到了。” “……”众人一阵无语。 不过,得亏老周还留着一本送给今昭——有了这本书,哪怕是直面萧瑟和迅猛昭,今昭也有了一战之力。 西王母姐妹们怀疑这专门是为了这个送给今昭的。 “看来大家送的都很到位啊。”朱师傅已经转了一圈儿回来,挨着玉卮坐下。 “只是有点舍不得吧。”蔓蓝一手托腮,一手玩着玉卮的笔。 一时间大家都没有说话,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就算是天寿绵长的神鬼们,面对生命之中的来去离散,也可以有一份伤感吧。 “好了,大家化伤感为食欲,今儿好好吃吧。”清平馆的最终BOSS朱师傅盖棺定论。 “做的菜太多了我都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吃啊。”青婀抓脸。 “我要去吃吃淮扬菜,有人去吗?”玉卮偏爱清淡。 “我想吃那个羊方藏鱼,我还没吃过呢。”蔓蓝一脸神往。 “我想想,一开始吃点儿有食欲但是不占地方的比较好吧。”老元很认真地思考着。 “我说你们别顾着吃啊,客人陆续来了,赶紧给我滚出去接待啊!”老周一脚揣在老宋身上。 “你说话就说话踹我找死啊!”老宋也踹回来。 “蔓蓝,你们那边的双成来了。”走在前面老元招呼。 “知道啦!”蔓蓝快步跑了过去。 花园子里最大的状元桌上还没摆什么正经菜,只有几样雕工精湛的看果,雕刻成一些北京著名的建筑,比如黄瓜天坛,萝卜故宫之类。八大菜系的八仙桌上,倒是已经各自有了一个菜。 鲁菜是第一张桌子,上面摆着用吉祥花样的模具做的萝卜肉。这种做法类似萝卜汆丸子的食物,是裹着面衣和蛋黄炸出来的。因为里面加了香脆味浓的萝卜,并不显得油腻,尤其色泽金黄,配上恰当的模具比如喜鹊登枝,福禄寿喜之类,看着非常讨巧。陈清平控制形状的技艺十分高超,那模子的样子完整,炸出来的喜鹊衔着一枝梅花又踩着一枝梅花,金灿灿的很有意趣。 接着是粤菜,也是一样着重形状的看菜,是摆得金红漂亮,配了梅花碟子酸梅蘸料的烧鹅,那一层糖皮出的尤其的好,红亮亮地发着光。 接着是苏菜,清清淡淡的盐水鸭,配着绿叶枸杞,周围撒着干桂花装饰,愈加衬得圆肥的鸭子如玉一般,看着便十分的嫩滑可口。 往下走是闽菜,却是一道素菜,阴阳两色的太极芋泥。这道甜食看着像是凉菜,其实却内藏热气,芋头碾成茸,配上香甜的红枣冬瓜糖,颇为引人食欲。 下一张则是浙菜,一道西湖纯菜汤,味道自然不必说,不然也不会有莼鲈之思这样的美誉,那清浅翠色映着花园子里的草木,十分清爽怡人。 接着是徽菜,上来的是十碗八里面的八小碟,头一碟就是寓意多子的瓜子,然后有花生、蜇丝、粉排、猪耳、红枣还有蝉蛹,看着做的精巧可爱,但其实原汁原味,还有点儿新人祝福的意思在里面,倒是非常应景。 然后是湘菜,也是一碗糖水,冰糖湘莲。汤清莲白,粉糯清凉。自古莲子莲房也有多子多福的意思,算是婚宴上的常客,更有莲心蜜爱的寓意,洞房里也是常见的甜食。 最后一道是川菜,上的是一道冷锅鱼。锅冷鱼热,红汤麻辣,鱼肉细白,望辣生津,看着就令人垂涎。说起来也算是一道凉菜,却还是硬菜。没违背前面七张桌子的走菜顺序。 这会儿已经有赋闲的元梦泽,养伤的燕螭等熟人过来,各自端着自己的碗碟,捡着自己喜欢的夹一两筷子,倒不是因为矜持,而是为了后面的美食留着肚子。 清平馆众人出来招呼,三三两两,一堆一对儿,交头接耳间,也把今天的主要目的给说明白了。 说话着事件的焦点女主角浑然不觉地走了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盘子的酥饼,面露惊喜:“来,大家尝尝,这是我做的酥饼,你们看好吃不好吃。” 众人纷纷想着各自准备的礼物,又看看今昭手里的这形状比较奔放的酥饼,都不由得各自腹诽:“这鞋拔子一样的玩意,就算回礼么。” 第四百七十八回 神君何在,天下大咖齐吃菜 千层起酥红豆馅,万碎成尘一齿衔。 做得好的酥饼,当得一个酥字,起的脆皮最为麻烦,要不断的揉油面,才能做出遇热为层,遇齿成尘的酥烂。 朱师傅用手接着嘴巴,咬了一口今昭做的酥饼,吃在嘴里,然后莞尔一笑:“起酥起得不错,馅儿打得也很细密。就是这个形状,大概是怕揉死了,不起酥,所以不圆。” “……老朱你真厚道,这何止是不成圆。再薄点儿就能当鞋垫了。”老周哼了一声。 “要不然加两根绳儿当夹趾拖也行。”老宋手忙脚乱地擦着落下来的酥皮。 “其实我觉得我吃的这个还行,形状有点像是芒果。”老元仔细看了看手里的酥皮,咬了一小口,然后一脸生无可恋,“里面有鸡蛋皮。” “你们爱吃不吃不爱吃就给我……就给我……就给我到外面去吃陈清平做的!”今昭色厉内荏。 “瞧你这点出息,我以为你要说,爱吃吃,不爱吃滚。”鬼王姬拧了一把今昭的脸蛋,“这里你当家做主,你怎么说都行啊老板娘。” “老,老板娘什么鬼啊!”今昭的脸腾地就红了起来。 “好了好了,我们去招呼别的客人,你们慢慢贫。”玉卮说着起身,“我没看错吧,那是拉斐尔吧?” 花园子里,站在一旁,端着一小碟子水晶蟹粉包,梳着一条十分森女的麻花辫,穿着一件银色的长袍的,不是天使长拉斐尔是谁?站在拉斐尔身边含笑说着什么,眼眸湛蓝如爱琴海的,正是时间之神柯罗诺斯。而跟两个美男子一起说话,巧笑倩兮的,却是清平馆最近打交道比较多的大理寺少卿纯溪。三个人围着那张苏菜的八仙桌,这会儿八大菜系的八仙桌菜上得也乱了,这边苏菜上的是点心水晶蟹粉包,或可算作主食,那边的湘菜却已经端了剁椒鱼头来,配的面却还不见影子。 那几个酒吞带来的日本友人大约是不能吃辣味,一直守着粤菜的桌子吃些诸如凤爪烧鹅肠粉之类的东西,云外镜和酒吞却是十分勇敢,一个端了一碗担担面,一个则慢条斯理地夹了几片藤椒鱼。 那道大家颇为期待的羊方藏鱼,新鲜端来,老周倒是颇有几分怀念地说:“这道菜也是宫里出来的。” 朱师傅倒是顺手科普:“算来也有好几千年的历史了。” 羊方藏鱼,号称中国第一名菜,相传是彭祖所创,但听着朱师傅的口气,不是这么回事儿。不过仓颉造字,这个鲜字倒是从这里来的。 这道菜菜名里的羊,是取羊身上肚腩的一块儿肉,这肉肉质稍稍有点韧,口感较为肥厚,味道浓郁醇香,先将这羊肉用葱姜花椒之类抹好,那绍酒腌制半天,再过水焯去杂物放在一边;将鲫鱼宰杀处理干净,下水洗净,抹盐和酒,从羊肉块侧边放入放入羊肉块儿之中;接着,加入佐料,将羊肉炖的酥烂即可出锅。 取出来的这道菜,色泽清淡,形状完整,鲜味四溢飘荡,一端出来就吸引了眼球,更别说跟着藤编温酒壶里温着的上好的浮三白。 同样跟着一起来的,还有一道陕西菜,名唤鱼羊鲜。 主料也是鱼和羊,只是要将羊的磨裆肉烧熟,切片,而后鲫鱼切花刀,将羊肉片塞入花刀的刀口里,还有鱼肚腹内,之后再将鱼煎得两面金黄,用海参和葱段烧煨,收汁装盘。这样烧出来的菜,鱼肉烧得外皮焦脆,内里鲜美,羊肉软烂,滋味浓厚,咸鲜适口,比起清淡的羊方藏鱼,更有一番甘陕的豪情烈性在里面。 这两道菜年头久,好多人都是没见识过的,因此一出来,连莲香这样不算多爱羊肉的人,都凑过来要分一筷子尝尝。更别提阿宁表哥和沈鲜衣这样本来就爱生活爱吃肉的东北人。 “你都看见了吧。”沈鲜衣端着一碗鱼羊鲜斜睨今昭一眼。 “看见了。”今昭叹了一口气,心里头颇有几分惋惜。 “后来其实你老妈……”沈鲜衣想了想,还是没说明,“也不是彻底就没了,有缘分的话,你们还是可以再见到的。” “啊?被那个四手怪给那啥了,完事儿还能活?”今昭懵了。 “不,一般来说都是死了的,而且会死在永不存在的黑洞之中,以残肢碎片为形体,成为只会吞噬,只有进食欲望的可怕废物,被人遗忘。”沈鲜衣语气淡淡,“但是有些神鬼和岁时十二族不同,如果是体内蕴含有强大时间能量的,会像那个雀舌一样,被抛却到任何一个世界,任何宇宙,任何地方。只是永远的坠落,如果能经受住这种坠落没有崩溃,然后坠落到一个什么未知的地方,成为永远的流放。” “但是还活着,就像是那个雀舌一样,可能还是会回来的。”今昭抓住这话的重点。 “是啊,反正你也是太岁,那么久的生命,也许会见面的。”沈鲜衣一笑,容光潋滟,而后,他从口袋里拿出来一个盒子,打开放在了今昭的手心里,“拿着吧,拿去跟你男人定情用。算是娘家人送你的礼物。” 今昭看着盒子里一对儿素白净圈只镶嵌了碎钻的尾戒,表情更加迷茫。 星族那位自来熟的族长凑过来掩口而笑:“傻姑娘,你还不知道吧,今天可是清平君跟你定情的日子,过一会儿大家都会送你礼物的呦!” 话音一落,就听见朱师傅温和的声音随风送来:“各位请注意,十分钟后,仪式就要举行,有意观礼的朋友请到溪亭前。仪式之后,会有送礼物的环节,空手来我们可是不接受的哦。” “哈哈哈哈哈。”亲朋好友里爆发出一片笑声来。 今昭一脸懵逼,被好姐妹们推搡了去。 穿过这些食桌,走到一条青石子儿铺的甬道,穿过甬道就是邻水的溪亭。 这会儿,溪亭周围原本摆着的花盆都不见了,亭子前面搭着一个花棚,青婀看见今昭被燕螭等人簇拥着过来,一把抓住今昭,推进了花棚之中。 今昭木愣愣地抬头看着花棚上面缠绕的各色小花儿,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仪式,不过她还是下意识地往围裙上蹭了蹭手上粘着酥饼沫子,走到溪亭里。 溪亭里,陈清平十分泰然自若地站在那儿,穿着的也是清平馆统一的围裙,上面印着清平馆三个字,见到今昭来了,陈清平掏出来一个盒子,对今昭微微一笑。 今昭顿时紧张起来,额角开始冒汗,心里头也跟坐到了灶火上的水一样,咕噜噜冒着泡泡。 “这是个仪式。”陈清平用“这是个五花肉”的语气说。这语气今昭特别熟悉,想起之前发生过的一些事情,不由得心头微松。 “现在,我们俩就算在一块儿了。”陈清平继续说,那语气就仿佛他吩咐“要把干山楂和香叶同时下载锅里肉才会烂”一样。 今昭被这个语气说得现在连心里头的泡泡灭了,已经真的不怎么紧张了。 “以后,我们也在一块儿。”陈清平继续继续说,语气倒是微微有点变化,带着几分只有熟悉的朋友才能听出来的紧张和不好意思,只是这语气对于燕螭莲香这种老邻居来说还是很熟悉的,因为陈清平拜托他们弄点儿珍奇食材的时候,就是这个语气。 今昭现在已经彻底不紧张了。她现在觉得,能控制住自己不翻白眼,都是因为跟着朱师傅混了多年,养气功夫到位的缘故。 “你,愿意吗?”陈清平问,语气么,倒是终于正常起来,有了几分少年人的期待,就像是问那卖肉的獐子胡——你还有上好的磨裆肉吗? 今昭好容易淡定的养气心气之类又啪啪地炸了起来,她堵了两口气,才回答:“愿意。” 陈清平从惯常放着点儿调料和处理食材用的小剪子的围裙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来,巴掌大,扁扁的。 今昭已经知道这个盒子里放得应当是戒指了,回头她也会把沈鲜衣送的尾戒,拿出来给两个人带,因此也就等着陈清平打开。 既然是戒指,今昭还是有几分期待,因为事儿多,最终去安特卫普的计划被搁置,大个儿钻石,还没买成。 陈清平打开盒子,拿出里面一双银质镶嵌着玉石的,筷子,递给今昭。 今昭一瞬间崩溃,接过这筷子,这十几厘米长的筷子,是折叠的,约莫着打开就是正常筷子的长度,筷子尾部雕花很精致,是藤蔓盘桓缠绕,顶端还镶嵌着一块儿漂亮的玉石。那雕花底部小小巧巧刻着一个“七”字,显见是七宝物华做出来的精致物件儿。 还是一对儿。 陈清平那个,和这个是一模一样,只是稍微粗了一点点,长了一点点。 这一点点的差别,描述起来,还有点不可描述的邪恶感。 今昭脑子里飘着些不相干的胡思乱想。 陈清平也拿出了自己那副雕花筷子,对今昭说:“走吧,吃点什么去。” 今昭愣愣地拿着她那双筷子,点点头,乖巧地“嗯”了一声。 两个人联袂而来,各自拿着自己的雕花筷子,出了溪亭,朝着摆着桌子吃食的方向去了。 众人目瞪口呆。 这神厨的定情信物,还真不一般啊…… 跟着这俩人一起走到了八仙桌那边,陈清平拿起一个碗来,十分专业地扫了一眼台面上摆着的食物,然后,夹起来一个灌汤包,放在了今昭的碗里:“吃这个,凉了点儿也不影响味道。” 那灌汤包是一整个大虾,放了少许葱末肉末,加皮冻做的,这会儿有点凉了,皮儿却更加晶莹弹滑,里面的汤水刚好是温乎乎的温度。 老宋好奇跟着夹了一个,咬在嘴里,惊讶:“这还真的是正正好好的温度啊!”皮儿凉得劲道爽滑,馅儿却被皮冻烧热化的汤包着,温温软软。 “头儿这种秀恩爱的方式太技术了,我们真的来不了。”跟着吃了一口的鬼王姬,也感慨摇头。 蔓蓝双手捧脸:“谁要是能在夹菜的时候也为我着想这么多我也想嫁!” 老元立刻眉开眼笑:“我也给你夹一个!” 老周冷笑看着老元:“跟人学,晚了。什么事儿金贵就金贵在头一回。” 倒是一直挂着诡笑冷眼旁观的酒吞童子开了腔:“我说,不是喊着要收礼么,收不收?拿着沉。” “什么!你也有礼物了?!”众人惊讶。 酒吞笑容更盛,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怎么不能有呢?说不定还是她最喜欢的。” 包括今昭在内,所有的人都齐刷刷打了一个寒颤,表示,细思恐极。 第四百七十九回太一安有,宴席吃完就得走 紫色的海面上空,袅袅的深蓝色的,仿佛是夜空颜色的薄雾里,有光芒如星辰一般,一闪一闪。 一波又一波的潮水,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来,这声音听上去轻柔,可若是寻常的生物,哪怕是云上九野的上神,也会被扰乱心神,肝胆俱裂,精神失常。 但这声音,却不能影响此时此刻,站在这海面上的两个人,因为算起来,这两个人,还是在这里出生的呢。 华练初次回到这里,还是以法力完全的模样,觉得有几分好奇,踢了踢水面,看着飞溅起来的水花。 陈辉卿轻咳一声,抓紧了华练的手:“等下下去,不要停留太久,我们也承受不住。” 华练也紧紧握住陈辉卿的手:“我知道。绝不要松开手。” 陈辉卿嗯了一声,两个人就这样,手拉着手,十指交错紧扣,离开了那片薄雾,一步一步,走入了深深的紫色海水之中。 生物的意识,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东西,比起人们所能想象的,它们可以去得更远。作为汇聚天下所有生灵的识海,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也是一件可以预料的事情。 只是华练到没有想过,原来识海知道这么多。 不,应该说,华练真是没有想到,那些“控制者”来到她的世界的,竟然这么多,而且在她所知道的“初号机”陈清平之前,也有好些人渐渐抛弃了旧日回忆,成为了全新的人,彻底融入了这个世界里。 就像是曾经海底的鱼,抛弃了海中温暖的生活,要努力为了食物来到陆地。 这是某种意义上的“进化”。 哪怕是那些没有成功的高次元的单调的孤独的无聊的生命,也有的哪怕仅存碎片,也要挣扎着去往这个精彩纷呈的世界。 其中有一片,因为太细小,太脆弱,连成为枭光这样的生物的本领都没有,被同伴残忍地抛弃在了湖底,夜长昼短,孤零零地躺在湖水之中,用尽全力,保留着他自己那一点点的意识,那只是他对这个世界惊鸿一瞥,留下的纤寸的记忆。 在他还是控制者的时候,他就并不强大,来到这个世界,也因为力量不够,就算是艰难抵达了六合之中的那条通道,也很快被跨越次元的时间之力,撕扯开去。 也许是他的意志很强大,也许是他的执念很执着,他到底还是留了大半,艰难地闯入了这个世界,但留下来的那一块儿残片,却被孤单地甩脱在孤寂的翡翠色的池底。 可就是这样,在穿过六合的通道的时候,瞥见的这个世界的精彩,也让作为小小的碎片的他产生了巨大的希冀,希冀着终有一天,会有什么样的契机,让他能够离开这个水底,拥有一个身体,也能体会这个世界里,那些作为控制者永远体会不到的,属于生命力的东西。 然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到底是让他等到了他的希冀。 那是个有趣的人,在诉说着有趣的故事,有趣的心事。从那些故事里,他渐渐得到了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渐渐地成为了更完整的生命,他甚至按照那个声音诉说的理想那样,变成了一个那声音最渴盼的人。 一个按照那个女孩子的理想,一个眉目鲜妍,性格温柔,懂得她的心事,能够宽容她,安慰她,陪伴她的人。 后面的事情,华练不必再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没有想到,原来酒吞,或者说姬晋,之所以对她来说,曾经如此完美,完美地贴合心意,毫无瑕疵,正是因为,他原本就是按照她的心意修炼化身的。 原本这样的人,其实就不应该存在。 没有人应该是为了别人而存在的。 一心一意按照她的想法去存在着,最终却被她那样横刀相向,那对于姬晋来说,绝非是情侣的背叛,而是整个世界的崩塌。 “原来如此。”陈辉卿歪着头,语气里没什么含义,听不出喜怒哀乐来。 华练顿时觉得压力山大。 “怪不得你对我比对他深,因为我是你的男人,他像是你的胳膊肘子。”陈辉卿继续说。 华练差点没有凝住气,一口识海的水呛进来。 也行,没说是儿子而是胳膊肘子,陈辉卿到底是个天性温厚的人。 不过这一口识海的海水,倒是让她瞧见了一样不同寻常的东西。 一个熟悉的影子晃了进来。 华练连忙追逐着那一片海域而去。 果然,那是个熟悉的身影,在识海的波光之中,露出他最初的身形。 “这是那个落了什刹海的少爷。”陈辉卿说的,是当年他跟今昭一起在后排座围观过的,那个因为司机造了情孽,被连累落入水里淹死,然后又转世为陈夙珩的少爷。 “二代目?”华练看着那个影子,等看见陈夙珩的时候,又是一声叹息。 “你看他。”陈辉卿指着那个少爷。 识海的海水一波一波,往前追溯着那少爷的由来,作为二代目,陈夙珩这个本体算是几代里最为柔弱的,既没有陈清平那种“一技之长”,也没有雀舌的狠辣强悍,连三代目那个吃人肉的劲头都不如,要不是因为跟着陈夙蕙,陈夙珩这个二代目,恐怕连个被人知道的机会都没有,会和那些隐姓埋名,自行选择忘记一切,彻底融入这个世界的那些控制者一样,不为人知。 只是。 华练瞪大眼睛,看了看陈辉卿。 陈辉卿也露出千年一见的惊讶表情。 原来这个陈夙珩的本体还是个熟人,正是刚才他们见过的,那个甩掉了一个碎片,像是舍弃尾巴的壁虎一样,留得大半的身体的控制者。 那个尾巴是酒吞,那剩下来的身体,竟然变成了陈夙珩! 这尼玛还能巧得更瘆人一点吗! 自从华练脱离了陈夙蕙的身份,她就拖了朱砂甚至孔雀,在魔界仔仔细细地寻访,有没有类似陈夙珩的人,可惜一无所获。倒是孔雀揶揄华练脑子不清楚,被业火轰飞到了河外星系的,怎么会出现在八荒界的魔界呢? 华练不服,但也没有什么办法,只是在看见了嘲风的事情之后,她明白了个大概——陈夙珩恐怕也是经历了差不多类似的事情,然后不知道落到什么世界里去了。也许是和雀舌一样,落在了什么平行世界里,也许和雀舌不同,落到了银河系之外的什么鬼地方。 她没有放弃寻找,但总是徒劳无功。 直到那个梦里,她偶然听到了陈夙珩的声音,那一瞬间梦境联通了两个人两个世界的心意,那是曾经拥有血缘关系,或者说拥有相依为命的生死交情的两个人,在某个瞬间的心灵感应。 那个时候她就猜到,陈夙珩搞不好知道了什么事情。 眼下看见了陈夙珩的本体,这种恍然大悟就更为明确了,她还真的是欠了这个“控制者”的人情,这可怜见儿的控制者一分为二,三分之二变成陈夙珩,跟她是亲人手足,三分之一变成姬晋,不小心相爱过又相杀。 只是,华练又免不得神往地想起,她当陈夙蕙的日子,那真的是一段好日子,纯粹而热烈,没有任何关于什么世界关于什么次元的锐利和纷争。 华练瞪大眼睛看着陈夙珩的影子,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幽远地响在她的耳边:“我并没有成魔,你也不必来魔界找我,我们会见面的……我会在那个时候找到你的……” 直觉地,华练知道,他说的是,那个时候,那个她已经准备好的时候。 来找她么? 原来他和雀舌同归于尽的时候,也到了那样的地方,窥见了她的未来么? 那样她就能走得安心一点了。 华练微笑:“多谢你,夙珩。” “难怪他们俩和你关系很好,原来是一个本体。”陈辉卿歪着头,眨眨眼。 “那我能不能说其实我这辈子对我好的男人也就俩,一个这个本体,一个你?”华练也学着陈辉卿歪头。 “朱师傅?”陈辉卿石破天惊地说。 华练吓得一个激灵:“我说的是男人!男人!朱师傅虽然是公的,但是朋友对我来说是没有性别的生物!你不要说得这么吓人!吓死我了!” “好了,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关键。”陈辉卿淡淡地说,“时间不多了。” 华练又抓紧时间看了看六合通道那边的事情,然后冷笑一声:“恐怕雀舌是没预料到,她怂恿着迅猛昭,却没有好结果。迅猛昭来之前,可是把她踹回了那个平行世界的末日里。估计她也没想到她精明算计,也不过就是这么个下场。” 陈辉卿没对雀舌评价什么,倒是说了一句:“还行,要是陈夙珩被孔雀的火给送了回去,又辗转到了六合,成了姬晋,那才是一件值得说的事情。” 华练顿时冷汗涔涔:“哥哥,你脑洞太大了。” 两个人看完了想看的,又分水而出,回到了那一片识海上空笼罩的薄雾之中。 这些薄雾代表着这个宇宙时空里,那些广大的生命体的意念,比如星系,比如星河。 这些薄雾飘来荡去,行踪不定,却代表着一个又一个世界的生死存亡,若有人能窥见其中的秘密,便能未卜先知,就如星族的女祭司一样。 华练看了看那些薄雾,勾唇一笑,拽着陈辉卿离开。 一进清平馆,迎面而来的喜庆热闹的气氛,小花园子里面虽然没有张灯结彩,但好歹都是清平馆的特色——哪哪儿都是吃的,连假山前面都摆着两张小几,放着茶水点心。 华练一进门就觉得口渴,拿起来那杯西洋式样的佛手柑红茶,一口闷了下去,只觉得唇齿生香,喉咙里也舒服起来,可惜第二口下去,就看见迎面那人提着酒壶穿着木屐,虽没看见自己,也是斜斜签签地走了过来。 “咦,你倒是来得晚了。”酒吞咧嘴一笑,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华练想起来这玩意和陈夙珩是一个分了一条尾巴一个占了剩下的,顿时一个激灵。 酒吞一脸狐疑地看着华练,旋即又看了看陈辉卿,食指在脖子上一划,做了一个割喉的姿势,神情颇为挑衅。 陈辉卿歪着脑袋,眨眼看着酒吞,一脸不懂。 华练憋着笑拿了一碟子的桂花马蹄糕,跑到一旁去吃,片刻之后招呼陈辉卿:“走走,我先去找他们,之前可是给了玉卮一个好玩的东西,不知道大家玩得开心不开心。说起来呢,我可是替你,送了她一件好事情。” 第四百八十回 天东有若木,新屋就是一棵树 丧心病狂的大吃大喝和狂欢之后,人容易有失落感,这种失落感造成了集体性的倦怠。可惜过完中秋节迎来的就是国庆节的黄金假期,尽管今年清平馆不对人类开放,但也有不少八荒界的旅客慕名而来。 最近那种罅隙还是很多,朱师傅和玉卮决定带着朱慈烺在八荒界走走,因为有罅隙和失心疯的纯溪的存在,八荒界也有不少人受伤。青婀也回去黄家,帮黄少卿料理这类相关的案子。两组夫妻都忙得团团转。蔓蓝也不好意思开口让他们留下来在清平馆帮忙。倒是元梦泽,大概是撤职后很闲,又或者很关心老元,这几天一直呆在清平馆。蔓蓝偶尔听见一耳朵,听到的事情,也不敢告诉老元。 据元梦泽说,最近年族损失惨重,那个萧瑟,大概是需要大量的能量维持那些罅隙和他自己,所以年族基本上单独行动的,都已经死了。哪怕是集体行动,三五八人,也遭遇过两次纯溪,被纯溪当成是食材搜罗回去。 “……我觉得这件事情很奇怪。”蔓蓝一边帮陈清平揉面,一边和今昭议论,“八荒界人才济济,要是拼了命想要抓住纯溪,不见得就这么废柴。现在大理寺人手不足,又不允许请外援,全靠大理寺这些人,说真的,现在这个纯溪就算是单挑黄少卿,我都觉得黄少卿不见得会赢啊。” 今昭搅拌着陈清平配好的马蹄玉米猪肉馅儿,想着这话也想得出神:“对啊,我也觉得,你说普通的也就不提了,里行使里有些人,桃夭不是说了吗,都是最终BOSS级别的,为什么不出动里行使呢。” “因为岁时十二族,多死一些,对于有些人来说可不是坏事啊。”华练突然插言,“这些人估计还巴不得顺便我也能跟着死了呢。” 陈清平回头看了看还穿着睡衣的华练,皱了皱眉。 “不要胡说。我不爱听。”陈辉卿端着杯子走过来,到咖啡机前面,给自己接了一杯咖啡。 蔓蓝和今昭都捂眼睛表示被闪瞎了,倒是华练,泰然自若地洗洗手坐下来,拿起陈清平擀出来的饺子皮,帮今昭抱起饺子来,一边包一边说:“现在有四处罅隙已经扩大了,陆尘带着几个组来回跑,说这其中有两个罅隙,后面已经不是萧瑟的人生,而是无尽的虚空,不知通向何处,不仅无法关闭,还经常引发周边的黑色飓风柱。年族元家下来之后,死伤人数翻了一倍,还有人BB说是元梦泽在里面搞鬼,所以最近元梦泽已经彻底什么都不管,躲到我们这里来了。烛龙一族和我的能力相仿,姬发带着他们去收拾那些黑风柱。多谢那些黑风柱,人类中被卷进去就此穿越的人也多了,岁时十二族已经快忙吐了。青龙说,如果再这么玩,估计就要再来一次大洪水了。” 说到这里,华练突然拽了拽陈辉卿。 陈辉卿拿出来一块儿保温杯粗细的木头,递给陈清平:“就是这个。” 这是之前华练说过的,要送给陈清平和今昭的礼物。 “这是啥?”今昭仔细看了看,“若木?” “对,这就是若木,极东之地的若木。”华练笑着拍了拍陈清平,“来,把它做成屋子,这个屋子就有和清平馆差不多的穿越技能了,加上老元的钥匙,这块儿不大,虽然不能像清平馆这么频繁穿越,但隔三差五玩玩也够了。加上酒吞给你们那个结界,就算是有点儿什么事情,往结界里面一缩,也不会出事。” “清平馆也是这玩意?”今昭头一次听说。 “清平馆是法器,最起初的龙骨就是这个,只是因为富含更多的法力和盘古原本的一些东西,所以比这一小块厉害多了,因此才能像是开任意门一样使用。不过有这一小块,造个小屋,你们一年穿越过三五次,还是没问题的。”华练解释道,“只是要注意,造出来的小屋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这可不能填减了。而且防护力也不如现在。” “我可以附加几个法阵。”陈辉卿很不满酒吞那个结界的事儿,抬头说。 “那我就做做看。”陈清平说着,把擀面杖顺手递给了刚进屋的老周。 老周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脸懵逼地接过擀面杖,然后看见那块儿木头,失声叫道:“若木!” “你也知道若木?”今昭纳罕。 老周敲了今昭的头:“我以前的行宫就是若木。” “不是琅玕木吗?”蔓蓝问。 “琅玕木又是神马?”今昭继续纳罕。 “简单地说,蕴含着天地精华,日月神力的神树,有这么几种——最厉害的琅玕木和昆吾铁,木体玉质,铁能如木雕琢,这俩拥有时间和空间的魔力,可以打造神兵利器,年族那几把炼光韵啥的就是琅玕木昆吾铁、扶桑木,有光明附体,空间法术,木体光质,可以制造华练那种亚空间,云上九野很多的房子就是扶桑木造的;若木,就是极东之木,蕴含时间的力量,有点像是可以穿越时间的飞船。”老周解释道,“曾经这些神木都是存在于世的,后来因为管控问题,现在八荒界基本见不到了。” 陈清平在老周说话的时候,已经拿出来食雕的刀具,开始切割若木。 “喂喂喂你不打个草稿啊!”今昭抱头。 陈清平动了动嘴角:“不用。这东西的质地比萝卜稍微硬一点,像地瓜。” “……噗哈哈哈哈哈。”华练和蔓蓝都大笑起来。 几个人一边包饺子一边很悠闲地看着陈清平用雕萝卜花的手法将若木先处理成几块儿,然后拿出其中最大的一块儿,开始雕刻房屋。 “我看这个应该是个两进的院子。”蔓蓝看了看大体的形状。 这块儿木头,已经挖成了一个日字形,日字的底部雕刻出了大门,下面的第一进稍微大一点,正房也雕得比较宽,看着应当是准备当做饭店的大厅来用的,两边的厢房用作雅间,倒座房当成仓库;后面的第二进还只是有个雏形,约莫可能是要当做自己住的地方? “可如果是那样的话,这边还剩下四块儿啊。”蔓蓝和华练交头接耳。 说话间陈清平已经雕好了后面的第二进,可惜第二进他雕了二层楼,估计是要做个住宿的客栈,而且东厢房雕得规整,看着还是雅间。 雕好了的两进院子,已经被今昭眯着眼睛捧在手心里研究,而经过她的研究,西厢房被陈清平该做厨房,东厢房看着是小很多的雅间,二层楼的后罩房是客栈。而且两进的每一进,都留了四个月亮门。 果然陈清平拿起第二块,雕了一个厨房的院子,按在了第一进的东边,当做东跨院;又雕刻了一个库房做西跨院。第二进被他按了两个大小不一的跨院,大的那个和现在东跨院的格局差不多,估计是给伙计们留的,小的那个却是个五脏俱全,还有单独后面的独立院子,怎么看今昭怎么觉得眼熟,仔细一想,对哦,这是原本的,她还是个人类的时候,住的那个四合院。 雕好拼完,陈清平还拿着一些碎块,做了点儿小小的装饰,诸如树木石桌椅之类,一一安放妥当。 老周看着,拿了蔓蓝的一个兰花花盆,把那雕刻出来的院子放在花盆里,嵌在土壤之中,然后吩咐今昭:“若木喜欢半天河,也就是雨水。你去找找库房里有没有之前存了泡茶的,拿来浇浇水,这东西要长七七四十九天,和你当初一样。” 蔓蓝闻言已经去抱了之前在朱橚的邈园里存下来的雨水,递给今昭,浇了一瓢。神奇的事情随着雨水落在那木雕院子的一刻开始,之前只是原木色,还有几分雕琢的玩偶味道的木雕院子,仿佛是被上了一道颜色,有了光影明暗,看着鲜活了一些。 “土还挺干的,你继续浇,浇透为止。”老周吩咐今昭。 今昭又继续浇水。 又一瓢下去,那木雕建筑的色泽开始有了变化,尽管很浅,但也能看出来,屋檐和墙壁的颜色开始不同了; 再一瓢下去,连陈清平做的小小的树木,都变成了淡绿色; 又来一瓢,那些色彩已经非常接近实物,而原本并不算十分深刻的线条,也变得清晰明锐起来。 再来一瓢,连窗子里面的空间也舒展开来,看上去已经是迷你的房屋模型。 众人都饶有兴味地研究着这个模型,七嘴八舌给今昭提意见,如何装修,怎么布置,哪里采买。 可今昭却笑容微苦,包完饺子以后,随便找个借口说要回房洗澡换衣服,就溜了。 “是我。”伴随着敲门声而来的,是陈清平的声音。 今昭使劲儿揉了揉眼睛,然后打开门。 陈清平端着一碗黑芝麻糊进来,看了看今昭的脸,想了想说:“还剩一块儿木头,可以雕个辉腾。” “噗,辉腾就算了配件辣么贵,我们来个奥迪的Q5就行。”今昭迎着陈清平进来,“我没事,只是想想有点伤感,大家都有了自己的想法。” “华练说过,八荒界的人因为命长,一生之中别离无数,但我想,有法阵的存在,想要见面也很容易。”陈清平伸手揉了揉今昭的头发。 “我知道啊,就算是人类,一生之中也要面对很多,比如毕业,离职什么的。”今昭喝了一勺芝麻糊,甜甜暖暖的味道下肚之后,她觉得心情好了不少,“只是有点伤感罢了,第一次嘛。” 陈清平没说什么,只是坐在她旁边,揽住了她的肩膀。 两个人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墙上挂着的画,还有下面写字台上放着的杂七杂八的东西。 相依而坐,脉脉无语。 许久,老宋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已经是40多分钟了,你说头儿应该完了吧。应该能吧?” “你想敲门就敲,只是万一被打断了,我觉得你也会被打断的。”老周语气淡然。 “咦你们怎么还不喊他们出来啊,饺子要黏糊掉的。”蔓蓝也加入了对话。 “好了,我想他们大白天不至于那么污的,敲门吧。”华练说。 今昭顿时脸一红,跳起来飞奔到门口打开门对华练哭腔喊:“华练姐我们又不是你!” 华练打量了今昭一眼,露出个坏笑来,转头对蔓蓝等人说:“看看,衣冠整齐,我就说吧,他们大白天没有那么大的污力。” 第四百八十一回下置衔烛龙,枭雄也怕母大虫 北京这样的大都会,周五晚上九十点钟,正是人们夜归家中的时候,从内城有乌泱泱的人涌向外城,阜成门附近这样热闹的大街,是很难找到没有人的地块儿的。可是眼下,这条街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笼了浓浓的雾气,本该在附近下了班或者吃完饭打算回家行人过客,一时间都像是被什么东西吞噬掉了一样。 别说行人,过往车辆也没有。 那雾气聚成一团一团,挤挤挨挨,好像是有意识地围在聚拢在一起,随着晚风微动,像是一圈儿围着篝火起舞的鬼影子。 那圈儿里簇拥着三个人。 站在最前面,弯着身子打量那些团雾的男人,身高有一米九多,麦色皮肤,一双眼尾上挑的丹凤眼,一身威压之气,但这种威压被他温和的表情巧妙地藏匿起来,形成了一种很矛盾的魅力。 另一个模样英俊挺拔,看着和那个麦色皮肤的男子年纪相仿,正大大咧咧地拿着一个红柳串的羊肉串,吃了一半,看着眼前这些雾气,嘿嘿地笑:“冬哥儿啊,你们办事儿,还挺能整景儿啊!” 那个被称为冬哥儿的,是三个人之中看着最年轻的,容貌俊俏,眉目温柔美好,可却是一脸的冰霜,锁着眉头,没有搭腔,他只是抬起头来,看着没有星月的雾色天空,那乌云之中有一条很长的尾巴摇来摆去,这些大街上诡异的雾气,就是这条尾巴摇来摆去,将乌云甩到地上形成的。 许久,这个年轻人才开口:“炎黄,姬发,这裂口是从半空之中划过来的,比葡萄园那个更大。” 姬发拿着他半根羊肉串指着半空:“我怎么没看见?” 炎黄顺着姬发指着的方向,眯眼许久,才叹了一口气:“现在还没有打开,但绝对不会等很久。上一次借着天启大爆炸的时空动荡打开了,引起那么多的事端,连太子都死了。这一次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都会带来更大的问题。” “比起这个,我更担心,这次与上次一样,还是声东击西。”姬发啃着羊肉串说,“上次我们判断错误,白折了我六弟一条胳膊,通身法力。而且上次那个,尽管我们都不记得了,但我肯定,一定有一个我家的兄弟姐妹填了进去。你想想,老大,老三,老八的齿序都空着呢。” “……我只是觉得这一次那个萧瑟和废太岁来势汹汹,极可能是和控制者们有所勾结,到时候就怕你们都填进去,也不够用了。”炎黄的语气里,难得地带了几分伤感情绪。 “在这之后很久的未来都还存在,所以一定能够解决。”冬哥儿淡淡地开口,“只是不知道这一次,需要多少性命填进去。” “这个你大可放心,现在,我们有烛龙,大不了我们剩下的六个都填进去,也不会再有那样的洪水重洗大地。”姬发吃完了羊肉串,将红柳顺手丢在地上。 冬哥儿垂下眼睛。 “喂,可不要乱丢垃圾啊。”炎黄说。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我现在看见的,不过是一层画皮。”姬发耸肩。 三个人说着,离开了这条从半空划开空间裂到大地的罅隙,他们三个人都没有发现,不远处的胡同里,有个一袭红衣的少年走了出来,他的一侧衣袖里空空如也,竟然是缺了一条手臂的,他面色凝重地看着那道被遮掩着的罅隙,露出决然的表情。 “现在是一层画皮盖着,所以普通人还没发现。”青婀猛灌了一大杯水,“大黄打算找草薙朝颜问问,草薙家在空间法术啊结界啊这边还有点心得,只是草薙朝颜不知道哪儿去了,酒吞也说好几天没见了。” “酒吞说话不靠谱,你再问问别人。”蔓蓝又给青婀续了一杯水。 姐妹两人闲聊着,青婀顺手把点心盒子推给老元:“这是我婆婆做的,据说养元气很好,你倒是吃点儿啊。” “啊呸,哦,我不是说这个点心,我是说,我就不知道我老爸怎么想的,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把我赶出来!还把我搁在这儿养肥!我小堂哥已经死了一个月了!到现在还没有抓到那个纯溪!他能瞑目吗!”老元一副炸毛的样子,自从上次在青婀家里去了半条命,又遭遇元家下台,年族观风使惨死之类的事情以后,他的脾气就暴躁起来,除了蔓蓝还能顶他两句,别人只能顺毛摸。 这回老元回族里是想干点儿事儿的,可惜他老爸非常不道德,大手一挥,又把老元给赶回来了。 这一下炸了窝,前任世子不干了,整天都在炸子儿,活脱脱一副要撸胳膊卷袖子赤手空拳就弄死那四手怪和迅猛昭的样子。 青婀胡乱安慰了老元两句,就把蔓蓝拉到一边,悄悄问:“元梦泽偷偷在追踪纯溪,这事儿阿姐知道吗?” “应该知道吧。他们俩还有房东大人在房东大人的房间里说事儿呢。你要是觉得不放心,你给阿姐发个短信?”蔓蓝出了个主意。 “也好。”青婀低头拿着手机按了一阵子,“我也不太知道,纯溪怎么这么油滑,就算是现在成魔了,也不过是个暴虐的八尾妖狐,这么大能耐,我有点不信。这简直就是未卜先知。这哪里还是妖狐,这简直就是母老虎成了精。” “嘘,四方神的白虎兄妹听见了,会弄死你的。我也觉得,不过怎么说呢,这种事儿。”蔓蓝双手一摊,“你懂的。” 两个人嘀嘀咕咕,倒是完全没发觉,老元光着脚下地,偷偷跟过来听,听到元梦泽追踪纯溪,脸色一青,转头就走了。 “证据确凿,这个大雷,可以丢出来了。”元梦泽点头。 “你这回是立了大功,元家以后就看你了。”华练咧嘴笑。 元梦泽摇头苦笑:“窝里反捅出来的窟窿,人命填的功劳,有什么可喜可贺的。” “至少你可以保证,你不会这样。”陈辉卿语气淡然。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呢?”元梦泽看着陈辉卿。 “因为我们帮了你,你要是也这样,我们怎么帮的你,就怎么薅下来你。”陈辉卿的回答还是很淡然。 元梦泽又苦笑了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陈辉卿突然腾地起身,然后又猛地坐下,刚才淡然无波的表情,突然流露出一丝痛苦。 华练看了看陈辉卿,对元梦泽歉意一笑:“最近时间波动很大。” 元梦泽了然,起身告辞:“我大概摸到了门路,你们放心,我不会轻易出手的,我也打不过她。” 华练笑得更亲切可人,一语双关:“我知道你打不过她,我觉得我也够呛哪。” 送走了元梦泽,今昭端了一碗参汤,探头探脑:“房东大人要晕倒了?” “没。”华练看了看坐在电脑前表情有点呆的陈辉卿,“大概是,不,一定是有什么我不知道他却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你们不是,你不是……”今昭不敢说出来“你的法力已经恢复”这句话,只能比比划划。 至于“你们不是”这句话,太岁一直觉得,全盛时期的华练和陈辉卿的级别是一样一样的啊。 “不,我比起他来,还是要差一些的。”华练倒是很快领悟的太岁的语意,“如果说他是一条裤子的话,我还只是一条裤腿,连裤裆都没有哦。” “……好了喝了参汤我走了再见。”今昭把汤碗放下,掉头就走。 华练看了看那碗参汤,嗯,这是清平馆的固定惯例参汤,不管是当年的今昭还是朱师傅还是老元什么的,但凡体质虚弱的,都喝过这玩意。 她端起汤来,一口闷了。 比起陈清平,她觉得她倒是需要这种滋补养气的东西来定定神,以平复她想要提刀砍人的燥气。她虽然不能像陈辉卿一样,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也能感觉到,有事情发生。 “有个最大的关闭了,有个烛龙填进去了。”陈辉卿言简意赅,“是你六哥,断胳膊那个。” “……嗯。”华练沉默片刻,才开口说,“可是我们都知道,最大的那个,只是声东击西。现在看着最大的,其实不是最大的。”华练颓然坐在椅子上,她的预感成真,真的有烛龙,去填了一个罅隙,那个阜成门附近,最大的一个罅隙。 没想到是断了手的六哥。 自从明朝那个以后,姬发就警告其余的烛龙,没有他的允许,任何烛龙不可以擅自行动,哪怕是华练想要在先秦时期给太岁做点儿练习,都需要先和姬发打过招呼才能动作,才赶紧进去先秦时期那种惊险诡谲的副本。 所以,这一次,用自己去关闭那个罅隙的,一定是一个不听话的家伙。 一张清瘦的少年的脸,出现在华练的脑海里。 那少年喜欢穿红衣,因为红色会映得他没有血色的容颜,看着气色好一些。而他之所以会身体孱弱,面色惨白,是因为在明朝那个时候,他判断错误,以为天启大爆炸不过是个时空里的bug。因为这个错误,他失去了一条手臂,也失去了一个同族。 可是令人讽刺的是,这一次,他又判断错误,因为阜成门那个,并非是最大最要命的,而这一次,他失去的是自己。 一袭红衣,投入黑暗无边的时空裂缝里,永远在自己世界被消失放逐。 华练转头扑到了陈辉卿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的后背,抓皱了他的衬衫。 陈辉卿拍了拍她的脊背,像是拍一只狗。 华练立刻就笑出声来:“算了,安慰人什么的,你还是不太擅长,还不如躺平呢。” 陈辉卿没说什么,只是突然张口在华练的脖子上咬了一口。 一瞬间鲜血如注。 今昭砰地把门关上:“我什么都没看见!” 一个独特的符号出现在了华练的手心。 华练一愣,这符号和番天印很像,但绝对不是番天印。 陈辉卿放开她,继续坐到电脑前去查看他的系统,许久,久得华练以为他不会解释了,才听到她说:“你不会有那样的结局。我会找到你。” 华练笑笑没说话,她答应过陈辉卿,如果要骗他,不如不说。 的确,她不是烛龙,不是注定要填补这个世界可怕裂缝的命运,但是,也许,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一个也许。 第四百八十二回 吾将斩龙足,这位兄弟胳膊秃 “啥?” 石破天惊一个雷,咔嚓,就劈了下来,劈得清平馆众人措手不及。 有人夜袭遣唐使的使节馆,遣唐使正使酒吞童子奋起反抗不敌,被人家废了一只胳膊,向云上九野申请了,嗯,卫玠和华练的特别保护。 现在酒吞童子倒是没事了,只是这条胳膊骸骨森森的,跟化石似的,看着十分瘆人。 尤其是今昭亲眼目睹酒吞用那只右手咔哧咔嚓拿着筷子夹东西吃的时候,那种视觉刺激——“我得说其实这种形象还挺适合他的。”今昭端走了杏仁豆腐的盘子。 “但我觉得,他现在这个样子更适合吃泡椒凤爪。”老宋嘿嘿笑。 “Good point,红烧蹄髈也行。”老周摊手。 “好了你们就不要往人家的凤爪,哦不,伤口上,撒盐了。”蔓蓝打出账单来,“如果他非要住在这里,我们就不给他打折了吧。” 这边厢清平馆的伙计们还在调侃酒吞,那边厢酒吞已经起身被华练叫道了雅间里,和陈辉卿、元梦泽、卫玠还有神荼以及黄少卿两口子朱师傅一家三口在一起说道说道这件事情。 朱师傅呷着菊花决明子茶,看着朱慈烺为酒吞检查手臂。 酒吞这条手臂的受害程度,类似于当年元梦泽和金逸那次,只是酒吞的手臂已然因为时间的迅速流失变成了骸骨化石之类的玩意却不会感染身体的其它部分,而元梦泽他们,则是眼看着手臂上的衰竭在不断蔓延。 “难道这是什么新的技能么?”卫玠凑近看着酒吞的手臂。 酒吞动了动手指,做了一个抓的姿势。 卫玠非但没有吓一跳,反而依旧是淡然无波地补了一句:“而且,还不影响活动能力。” “当时是怎么回事?那边的警戒很严,你们和塔乌鸦挨着,他们天空还有布防,怎么会?”黄少卿问。 “攻击我的应该是那个四手怪,只不过,他不是直接打到我的,而是类似剑气或者小的子弹之类,但是他大概没想到,我不是那么容易攻击。”酒吞咧嘴嘲讽笑。 “是忌惮你的身份,怕你捣乱么?”黄少卿感觉纳闷,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事情会变得格外麻烦了,对方最近一定有什么动作,才会提前先废了酒吞。 “不,是来警告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酒吞随口抛出一个大雷。 “是那个四只手的萧瑟吗?”卫玠还是很平静,“也的确是,他不过是投胎的枭光,六合里影子的碎片,而你却是影子的一整条尾巴,比他有实力。” “……这话我爱听。”酒吞回答。 倒是华练,拽着卫玠的袖子:“喂喂,你知道些什么啊?” 卫玠想了想:“我不想解释好几次,一会儿叫今昭他们也过来吧。我的组查到了一点有趣的东西。” 下午茶时分,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即便是十月份,骄阳也如流火划破天空,西跨院的桂花树树荫下,甜香味道之中,伫立着一个投影仪用的白幕。 清热润肺的百合莲子枸杞茶,明目宁神的菊花决明子茶,还有平心理气的紫苏山楂陈皮茶摆在桌子上,蔓蓝还处于习惯和体贴,白了点儿粉糯甜软的麻薯和瓜子做茶点。 白幕之上,有一些名字和画工细腻逼真的画像。 今昭一眼就看见那投影最上面的画像,火光电石地想到:“那不是商王武丁子昭吗!” “你们认识?”黄少卿有点吃惊。 “不是我们认识,是我们之前为了找材料恢复长江黄河,去先秦时代的时候,曾经在武丁的宫里找过东西。”今昭解释道,“而且他长得跟我……跟我……不是吧!!!!!!” “是的。”卫玠用激光笔指着武丁,“你们说过,在日本的时候得知,迅猛昭,好吧,姑且我也这么叫,迅猛昭的尸体被找到了,但是只是尸体。我们同样也知道,她的灵魂在六合洗白了,多亏了飞琼那个情商有缺陷的魔女。而且,在六合转世到三千的人,不会忘记前世,所以,迅猛昭从转世到我们的世界的那一刻,她就没有忘记过任何东西。” 众人听着从未动怒的卫玠用难得刻薄的语言说着这段话,都噤若寒蝉。 “迅猛昭,根据一些细碎的资料和岁时十二族在她那个分支宇宙的调查,第一次死亡是晚上出去买饭。根据岁时十二族的记录,迅猛昭在第一次死亡以后穿越到了白垩纪,之后领悟了太岁的技能。经过修行,她试图穿越回自己的时间线之中,然后在某种程度上修改了自己的命运。对,最开始她是有爹妈的,后来经过她自己的努力,没有父亲了。然而可惜的是,就算是分支宇宙也要遵守时间的法则,节点事件不会变化,她虽然努力了,但是她还是又在那个时候出车祸了,又穿越到了白垩纪。这次她很快出来,之后对自己的事件,做过多次尝试,但都没有好结果。之后,她遇见了陈清平,遇见雀舌,然后杀害陈清平。这一切都不能阻止该发生的事情。雀舌利用控制者的身份,与年族交易,得到了最早宋家绘制的六合深渊区域的地图,找到了从分支宇宙进入六合,再从六合去往主宇宙,也就是我们的世界的办法。洗白自己。”卫玠按照时间顺序解释道。 “等等,敢情她还敢穿越回自己的时间线?!”今昭大吃一惊,这是作大死啊,玩不好就会灰飞烟灭的。 “很显然她运气不错,只不过从未成功,还因此增加了一些白垩纪的经历,似乎侏罗纪和三叠纪也去过。我想如果平行宇宙不覆灭,她会成为远古生物达人的。”卫玠措词难得如此刻薄。 “她竟然找到了六合洗白的办法,也是狗屎运了。”今昭扶额,“而且还是投胎式的。” “在六合洗白的唯一办法,就是转世投胎到八荒界,或者三千界。这种秘术非常有趣。要先舍弃自己的身体。所以华练捡到了她的尸体。之后转世投胎就和正常人一样了,拥有全新的身体,只不过她永远不会忘记她每一世的记忆。之后,我猜想,她是畏惧我们,所以又打算再次将自己的灵魂和身体分开转世。这颇有狡兔三窟的兔子风范。”卫玠啜着茶,“当时我和华练还有拉斐尔商议,从容貌入手,顺便调查那些鬼名薄之类的,离奇的无解的案子。所以华练利用今昭你的感应,很成功地发现了第一个拥有和今昭你容貌相仿的人。”卫玠看着今昭。 “所以说什么到先秦时期训练我顺便找材料都是扯淡吗!”今昭翻白眼。 “不是啊,是顺便也再找找那个转世嘛。顺便。”华练摊手。 卫玠咳了一声,收回话题:“之后,武丁转世,几次以后,转世为宣太后,越姬,没错,越姬,你们见过他古穿今的男人楚昭王。” “什么那个古穿今的傻X也是很转世有关的吗!”青婀拍案而起。 “之后的几次转世都比较平凡,直到三国末期,很不幸地被郭嘉,也就是饕餮觉察到。我们最初就是饕餮提供的线索,从三国末期入手的。”卫玠又继续解释,激光笔移动到了三国末期,“在这之后的南北朝时期,迅猛昭发现了一件足以拯救她性命的事情。这个时期六合之门还不曾关闭,她数次进入六合搅风搅雨,发现有一个人发明了灵魂和肉体分别转世,分别保管的办法。这个人原本是为了他的儿子,为了儿子能够不死,能够有朝一日再醒来。” “你说的不会是沈弥吧……”朱师傅扶额。 “所以沈弥死后,转世频繁,因为过于频繁,导致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这个发明了。”卫玠的语气里,突然带了点儿怜悯。 “你是说,沈弥总是英年早逝,是因为每次都有人催他去死?”酒吞咧嘴。 “前阵子他办公室的爆炸不会也……”玉卮蹙眉。 卫玠没接玉卮的话,而是继续往下数:“从这个时候开始,迅猛昭就在准备将自己再度灵肉分离,但是不知道是处于谨慎,还是因为她要寻找帮手,这件事情她一直不曾实施。直到唐朝。枭光附体了李显,转世为岐阳公主的儿子杜唐。很巧合的是,杜唐的乳母,就是迅猛昭。在杜唐的帮助下,迅猛昭彻底完成了从南北朝就开始筹办进行的灵肉分离。至此线索就断绝了。因为分离以后,身体可以按照长相来追踪,灵魂却不能。我们顺着身体的转世查下去,迅猛昭的身体,当时转世为唐朝最后一批遣唐使,后来跟着回到了日本。显而易见,目前的转世就是草薙朝颜。但是因为只是身体,没有记忆,所以从这一点来说,草薙朝颜是完全无辜的。倒是乳母那边的灵魂,一直难以找到。就算是乳母,当时也是在华练的眼皮下面而没被发现的。” “噗——————”华练一口咖啡喷出来,“求别提。” “你也没发现吧。的确藏得很深,谁都觉得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她一定与众不同,但很显然,她还是能在内宅里泯于众人,并且彻底抓住萧瑟的心的。后面杜唐这条线很明显,岐阳公主是年族,杜相是画魂,杜唐当然也是年族和画魂。只是杜唐长大以后岐阳公主发觉不对,于是杜唐自己逃走了,大概除了岐阳公主身为强大的年族本人,其余的人,包括杜宋,都不记得杜唐这个人了。”卫玠解释道。 “可是你们猜我是怎么知道的?”华练眨眼。 “因为李贺有一首诗《唐儿歌》。”玉卮斜了华练一眼。 华练立刻像是被戳漏的气球憋下去不吭声了。 “头玉硗硗眉刷翠,杜郎生得真男子。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竹马梢梢摇绿尾,银鸾睒光踏半臂。东家娇娘求对值,浓笑书空作唐字。眼大心雄知所以,莫忘作歌人姓李。”卫玠莞尔一笑,“若非是华练偶然想起这首诗,我们大概不会想到岐阳公主的。” “妈是年族,爹是画魂,偏偏文龙灭族也好,四手怪男也好,都和年族画魂有牵扯。”华练又得意起来,“本来我还没打算求证,只是四处打草惊蛇,哦不,打听了一下,结果萧瑟,也就是杜唐,竟然弑母。” 西王母四姝也觉得这事儿真是巧合又惊悚,环环相扣,只要一个环节出毛病,真相都不会水落石出。 如果华练没有偶尔想起李贺去拜访,就不会想起他的花痴美男之作,那样她就不会知道原来岐阳公主还有个儿子,也就不会去打听。而如果不是因为华练四处打听,萧瑟就不会沉不住气去杀了隐居的岐阳公主。 那样的话,就算是华练经过那罅隙去了唐朝的岐阳公主府邸,也不会想到有问题的是杜唐儿。 萧瑟的身份,也就不会这样快被爆出来。 而岐阳公主不死,卫玠的那个部门就不会这么快得到授权行动,也就不能往前追溯寻找,这么快找到迅猛昭,也就不会最终发现,身体的转世就是草薙朝颜。 总而言之一个字,该。 “并且,最巧合的是,如果他们没有多此一举,想要尽快杀人灭口,让沈弥闭嘴,大理寺也就不会发现,沈弥身边有一个秘书,长得和今昭有些像。我们有理由怀疑,那就是迅猛昭灵魂的转世。灵魂的转世未必一定像,但是相由心生,总是有几分的。”卫玠平静地描述,“而一旦被锁定,她就很难逃出我们的眼线了。” “阿姐,你怎么想到李贺的?”蔓蓝问。 华练想了想,一拍大腿:“我记得我那条文龙,不是最后一条了么。今昭说,能不能给喂饱一点。比方说,诗人里面,有没有画魂或者神鬼,还能作诗的,把文龙送过去吃几天。我就想起来李贺了。” “果然今昭就是来克迅猛昭的。”利白萨啪啪鼓掌。 “你怎么还不走?”宫韵白看着吃瓜子群众利白萨,他除了给西跨院加了一个海神领域防备枭光鬼眼瞳之类窃听以外,基本没用处。 “……杜唐儿成了萧瑟,迅猛昭,也成了他的控制者。”卫玠露出一个有些讥讽意味的笑容来,“最憎恨控制者的人,成了控制别人的控制者。” “是明朝时候,他们第一次制造了罅隙。还是之前也有,只是我们不知道?”宫韵白眉头绞索起来。 “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也不重要了。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华练突然冷笑,她的手指从石桌子上划过去又划回来,那张本来还有点旁的功能的石桌子,多了一道深深的指痕。 众人看着那道指痕,都齐齐打了一个寒颤。 只有陈清平,看着华练,指着那道子:“这桌子,我以后怎么用?” 众人又齐齐看着陈清平,今昭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几个电话声同时响起,最先接电话的卫玠听了几句,眼神骤然一变,聚集了无数暴风骤雨:“岁时十二族出事了。” 第四百八十三回嚼龙肉,暴雨之前好筹谋 岁时十二族的确出事了。 十二族人数最多的,关系根系最庞杂的年族,在不久前,撤换了族长一族的元家,而今天,元家年轻一辈的最强者,外勤第一人元梦泽,以确凿证据,状告现在的年族族长一族季家与纪家、时家勾结,三家合谋,作为纯溪的内应,利用纯溪,排除异己,尤其是元家。 这样一来,一直追查不到纯溪的行踪,以及纯溪总是可以给萧瑟提供年族食物,这些疑惑,都可以解释了。 但是这样一来,原本就风雨飘摇的年族,就更加风声鹤唳了。 就连老元,也被立刻召回了年族。 虽然清平馆掺和不到这里面去,但毕竟因为老元的关系,这几天来对新闻还是十分关注的。 为了这个,清平馆还特地打开了杭州的门,方便大家出出进进,毕竟杭州是年族在三千界最大的据点。 杭城的秋色如一副用湿画法泼就的水彩图。天高云淡之中,吴山广场的风筝色彩斑斓地点缀在蔚蓝里。 今昭前几天还去知味观买了鸡,可那时的心情是为狂欢盛宴做准备,而此时,她却有一种宴过零落的萧瑟感。 清平馆里最不受影响的,就数陈清平了。 今昭买了点儿零碎东西转回的时候,陈清平还在做菜。 做的是一道名为“披绵酢”的名菜,所谓的披绵,是指这道菜的主料黄雀,脊背上脂如披绵,肥美绵腻,口感如绵似锦。 坛子里的黄雀是前几日用作料腌制妥当的,这作料里又盐又椒也有红曲酒糟之类,滋味深入骨髓,酒香诱人。 若是往常,今昭一定会觉得十分美味,等不及要吃,可是今天她刚刚从蔓蓝那边知道,老元竟然也参与元家对纯溪的追捕了。纯溪对上华练,不见得算什么大来头,可对上老元,纯溪也是魔化而强悍的八尾妖狐。 “老元也不想想他现在的身体!”今昭叉着腰站在一旁,用手扇着风,并没有要帮陈清平的打算。 陈清平一边清理着腌制好的黄雀表面那些佐料,一边对今昭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是说,元家是螳螂?”今昭觉得这个形容不吉利。 “不,我是说,迅猛昭是。她不走闲棋。”陈清平看了看今昭,“年族现在这样,不得不乱,一旦乱了,对时间的修补和编织能力,就会大幅度下降。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她都可以顺手捡漏。” “你觉得这件事情会加快她的什么计划?”今昭看着陈清平。 “是的。”陈清平将雀子们用荷叶包起来,裹着河底淤泥,塞进了土泥灶里。带着荷叶香气和柴火焦糊的味道飘了出来,陈清平洗了手,顺手在今昭的头顶擦了擦:“放心吧,我们不是华练,这就已经很值得庆幸了。” “……你这算是安慰吗?” “不好了!今昭!快点叫蔓蓝!老元那个货,不见了!”老宋突然闯进了厨房,也没顾上陈清平的手还在今昭的头发上蹭,一把拽过今昭,“还有青婀!帮忙找找吧!” “你怎么不去告诉蔓蓝?”今昭一脸纳闷地看着老宋。 “她说整理库房出汗了,洗澡去了。”老宋很直白地解释。 青婀一脸焦灼地站在年族的办公室里,蔓蓝则瞪眼看着几个心虚低头的年族文书,过了一会儿一个老熟人进来,看见老周老宋青婀蔓蓝四个人,苦涩一笑:“实在是没有想到,第二次见面,是这样的契机。” 来的人是之前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有过一面之缘的时清欢。时家牵扯进去以后,时清欢到算是硕果仅存的清流,但到底还是受到影响,在原本的职务那边被停,在这边做点文职。 “世子的身体,你们也很清楚,老族长是坚持不让世子回来的,可是想当然,世子不会听。我们年族的制度,你们也知道,族长的职务,更多是仪式性和象征性,所以具体追捕纯溪也好,什么其余的外勤也罢,都不会轮到族长亲自参与。更别提世子。”时清欢给几个人倒了茶,“世子就因为这个喜欢往前冲的性格,才被老族长安排到你们那边,想着多见识一些事情,能沉稳一点。” “所以他到底还是没沉稳住,听见一耳朵纯溪的事情,就想热血地去给他堂哥和兄弟们报仇雪恨了?”青婀扶额。 “是的。”时清欢眯起眼睛,“而且这一次,元梦泽禁止任何人行动,他觉得这是个陷阱。” “陷阱?!”蔓蓝惊呼。 时清欢点头:“尽管有内应,但大理寺和年族的特防队,也都不是等闲之辈,一直到如今,都没有抓到纯溪,就是因为纯溪行踪诡异。这次,竟然露出风声来,这不像是纯溪的风格。而且,年族的叛徒们和纯溪的交换条件,是炼光阴。炼光阴这件法器,可以吸收时间,而且是大范围的吸收时间,转化为其它的能量形式,其它的形状。打个比方,就是一个人,可以通过炼光阴吸收别人的时间,把别人的阳寿变成自己的阳寿,或者自己的法术等等,甚至,把炼光阴变成一座城市,一座森林。我不知道对方用这个想要做什么,但是很显然,越多的年族,就能提供越多的时间能量。” “炼光阴这种族内秘籍,就这么告诉我们没问题吗?”蔓蓝问。 时清欢的笑容更苦涩,几乎是要哭出来似地:“没问题,因为纯溪放出来的风声,就是关于炼光阴的。世子带着一群人去,也是为了夺回我们的法器。” “炼光阴可以吸收时间,转化为某种法术……”老周略一沉吟,“这种法术是完全一模一样的,还是只能模仿出来一部分?” “一部分,不过也已经很可怕了,比方说要是足够的能量模仿出来番天印一部分的能力,就可以禁止你离开某个区域,然后再对这个区域进行清洗,你完全会被杀掉的。”时清欢说。 老周摇头:“那个炼光阴是什么形状?” 时清欢叹了一口气:“可以很随变,一般的情况是一把剑,也可以是子弹。” 青婀蔓蓝和老宋一同看着老周,三个人都想到了一件事情: 酒吞的胳膊。 “我也知道啊,所以酒吞童子的这件事情,很好地说明,炼光阴已经在他们手上了,因此族里才会有很多人主张尽力将法器追回。”时清欢揉了揉额角,“只是,纯溪本身已然是个魔物,如果这一次是陷阱,世子带着那些人,都是年轻一辈的,有的还是在学习中的,这又怎么可能干掉纯溪?” 众人听了时清欢这话,面面相觑。 “……真狠,连自己的同宗也不放过。”有人压低声音,看着地上的尸体。 “这边有一些痕迹,那些没死的,很可能是被活捉了。”又有人蹲在地上检查着地上的狼藉。 “毕竟狸猫一族也出风狸这种神兽级别的,灵力很强,又可以施展时间幻术,如果拿去当做炼光阴的电池,比不上岁时十二族,也比普通的妖魔要强。”老元皱着眉头,紧了紧护腰。 “嗯,狸猫们的水产和西瓜也很有名啊。”一个年族的青年咧嘴笑,也跟着紧了紧护腰。 年族外勤用的轻甲,可以抵抗高速的时空穿越带来的伤害,而护腰和日常的木屐一样,都是为了不小心卷入漩涡的时候,用来稳定自己,定位旁人的防具。 老元自从学业结束后,就没有再穿过轻甲,他所负责的,是全靠社交能力的“收年费”活动。 比起战士,他更是个外交官。 现在,外交官却披上铠甲上了前线。 可是不这样做,他不知道怎么停止心里那沸腾的嚎叫,那刺骨的灼烧,那些年轻一辈的观风使,大多数都是他的同窗,更有当时的死党兄弟。 曾经含光宫里一起撩猫逗狗,凑在一起对女孩唱酸曲儿,欺瞒家里偷偷去三千界玩——总是有一些人,代表着这样肆意飞扬的美好岁月,而现在,这些人,甚至都失去了转世投胎的权力。 消失,被人遗忘,灰飞烟灭,彻底的死亡。 这是何其残忍的死法。 一想到这里,老元会觉得自己的骨头缝儿都是疼的,疼得他一开口,都怕喷出血来。 他也清楚,这样透露出来的消息,极有可能是个陷阱。 可是比起死亡,他更害怕此后日日夜夜被懊悔和痛苦啃噬,他更害怕那被留下来的人要承受的遗憾和恐惧。 “兄弟们,再往前,真的会死。”老元转头看着他的同窗们,他们都有一样的痛苦,那种血液沸腾,灼烧了皮骨的,想要找到出口的啸叫。 “没事,有家室有牵挂的,我们都没告诉。”那个一直负责追踪痕迹的青年回答。 “但是世子,你……”有人抬头看着老元。 老元咧嘴一笑:“我老妈死了很多年了,我老爹……”他没有再解释,谁人都知道,世子从来都不满意老族长将他放在了外交这种工作里,为了逃避这个,世子宁可去一个饭馆当伙计。 “走吧。”老元不再多说什么,跟着那个负责追踪的青年,“都警醒点,现在我们走的,可就是鬼门关了。” 说着,老元走到了那负责追踪的青年的身后半步,为他打着掩护。其余的年族青年,则站成了一个菱形,最后的那个红着一双眼睛,倒着走着,盯着他们的来路。 死寂的村子里,除了他们这一队人,就只有死不瞑目的狸妖的尸体。 第四百八十四回 使之朝不得回,举刀屠向噬血贼 幽暝夜,寂死村,死尸零落,遍地幽魂。 那莹莹磷火,是死不瞑目的元灵的遗骸,似乎不甘心离去,想要再多留一分钟,看看是否能有人为他们报仇雪恨,这世界是否能天道循环,义理不输。 一队年轻人,屏住呼吸,穿越那些幽暗的亡者目光,一点点向前追踪着难以辨识的痕迹。 这村子住着一些狸猫妖,常年与世隔绝,因此狸猫妖们的法力和灵力都很强大,但饶是如此,依旧被纯溪匏瓜切菜一样地屠戮殆尽。 仅仅是为了展示力量?还是为了夺取狸猫们那种能够与时间通灵的能力? “被杀掉的基本都是没有修炼完全的,学成的大概是被带走了。”负责追踪的那个年族青年皱紧眉头对老元说。 “是用来填充炼光阴么……”老元沉吟片刻,望着前面的山林。 “前面的地形会很复杂的。”另一个年族青年说道。 “所以我们紧凑一点,相互照应。”老元比划了一下,一群人又变成了圆形的阵势,凑成一团。 夜晚的山林原本应该很热闹,但此时此刻,这片山林却有一种奇异的死寂,就好像有什么绝大的猛兽光顾,令所有的生命都噤若寒蝉,不敢言语。 老元看了看他身边的兄弟,伸出掌心来,很突兀地,在每个人的肩膀上都拍了一下:“兄弟们,加油。” 那负责追踪的年族青年看了看老元,似乎有些不明所以。 但是其余的年族青年,都露出了热血沸腾的表情,老元淡淡一笑,率先钻进了那一片死寂的山林。 只是一瞬间,老元就觉察到了不对。 老元久居清平馆,清平馆被陈辉卿和利白萨的多重法阵笼罩,他很习惯也很熟悉那种出入法阵的感觉。他一踏入这个森林,就觉察到,这森林也是由某种法阵笼罩着的。 纯溪就算是魔化,也决计不可能有这么强大的法阵,那就只能是炼光阴制造出来的了。 可是这么大的发阵…… 是把这些狸猫妖的灵力都用了吗? 老元直觉有点不对,如果都用光了,那后面还怎么用呢? “空空——” 一个奇怪的声音突然划破天际。 “空空——” 老元扭过头,顺着那声音的方向看,森林里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 “空空——” 又有一个声音传来。 老元觉得这个声音很耳熟,他一定是在什么地方听过。 “空空——” “空空——” 第三声和第四声传来,负责探路的青年蹲下去看着森林里的狸猫尸体,大概是这附近的狸猫妖住着的村子,所以森林里也有不少未经驯化也没成妖的野狸猫。这些狸猫竟然也死了,而且死状惨烈,仿佛是被什么猛兽开膛破肚,啃咬吞吃的。 “这些狸猫妖被吃的时候……好像还活着……”那个青年想想觉得有点瘆人,一般的猛兽,比如老虎之类,都会先咬断猎物的气管,彻底致死以后,才会享用美餐。 “迅猛龙!”老元想到这个差点跳起来。 因为迅猛昭和今昭的关系,清平馆众人基本上是看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关于恐龙的片子,哪怕是《远古入侵》这种剧集也不例外。 所以迅猛龙什么的,还是很熟悉的。 可是这里怎么可能有迅猛龙的? 老元低声把这句话传出去,年族的伙伴们都紧了紧手里的枪,会一些法术的则握住了法器。 几只迅猛龙从攻击力来说并没有多强大,但迅猛龙神出鬼没,速度奇快,是天生的猎食者,这一点就比较糟心了。 “有轻功的上树,没有的背靠背成团。”老元立刻排兵布阵。 探路的年族青年和老元等几个会轻功的飘上了树,其余的人则背靠背挤着,站成一个圆。 “我应该看见了,它们在靠近,但是看不清楚。”探路的年族青年举目远眺,“太黑了,看不清楚。” 老元也伸着脖子张望,但很遗憾,并没有什么用处。年族是岁时十二族,又不是狗和鹰隼,并没有什么强悍的夜视力。 不过,树动草声,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年族们举起了枪和法术,但是从树林里走出来的,却是一个看着年龄也就20多岁的年轻女郎。 “你是误闯进这里的吗!快点到我们这边来!这里很危险!”一个年族的法师喊道。 那年轻的女郎看了看说话的法师,微微一笑:“危险?哪里?” “小心!”老元跳下树,一把抓住那年轻的女郎,与此同时,第一只迅猛龙显身出来,就在那年轻女郎的身后。 老元将那年轻的女郎推到自己的同伴那边,自己反手一剑,挑起地上的沙土,扬进了迅猛龙的眼睛里。 会武功的人挑起来的沙土,无异于是无数细小的子弹,那只迅猛龙吃痛,发出“空空”的声音,似乎在等待救援。 老元提剑站在同伴们的前面,这事情发生得太诡异突兀,如果这会儿出现的是魔化的纯溪,还能理解,但出现了这个时代绝对不可能有的迅猛龙,是完全不能接受的! 如果是不小心掉进时间裂缝来到这边的迅猛龙,会很快死掉,因为难以适应现在这种——老元突然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座森林的植被繁茂高大,而且似乎空气含氧量很高,深吸一口气有点晕眩感,并且这森林十分寂静,寂静得仿佛没有别的生物。 “空空——” 随着这被沙子迷了眼睛的迅猛龙的叫声,无数的“空空”声此起彼伏。 老元顿时头皮发麻,这座森林里到底有多少的迅猛龙! 原来这村子的惨剧并非是纯溪所为,而是无数的迅猛龙吗?因为狸猫妖聚居的地方灵气十足,时间会有微妙的变化,很容易利用法阵来修改调整环境,适应这些迅猛龙的生存——可是什么人会特地在这里养这么多的迅猛龙? 老元也不知道为什么,低下头看着刚才他救了的那个年轻的女郎。 那女郎也在看他,看见他低下头,露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笑容来。 说熟悉,是因为这个年轻的女郎,长相和今昭是一模一样的,说陌生,是因为今昭从来没有露出过这种可怕的笑容,这个笑容,分明是云淡风轻的微笑,但里面仿佛有无数的狰狞嗜血——只有一路踏着鲜血走过来的人,才会有这种微笑。 老元一眼就知道,她就是,那个,人。 脚下的土地,渐渐露出微光来,那漂亮的蓝紫色的微光,让老元露出惊容。 “炼光阴!”探路的青年大喊。 老元目光森冷,充满仇恨,看着迅猛昭:“你把炼光阴和狸猫们的灵气,变成了这座山?” 迅猛昭笑得更甜美一点:“钓饵啊,你不是来了吗?” 老元错着牙看着迅猛昭,他想了想,突然如释重负地一笑:“可惜,你也就只能钓到我这个愣头青罢了。因为现在年族的负责人,是个无情的统治者。” 迅猛昭咯咯笑着:“可是,说不定可以钓来清平馆的人啊。” 老元也哈哈大笑:“别做梦了!清平馆的两个BOSS,华练和朱师傅,都绝对不会被你这点雕虫小技蒙蔽的,要比无情,元梦泽可比不过华练。” 迅猛昭伸出手,摸着那只迷了眼睛迅猛龙,目光爱怜:“那还真是可惜……你说,她怎么就这么幸运,能遇见你们这些人呢?” 老元露出白牙,十分恶意地回答:“因为她行善积德,知足感恩,所以有好命。” 迅猛昭的手顿了顿,然后随意地抬抬手,嘴里“空空”叫了两声。 哗啦啦啦——树林里传来许多脚步声和枝桠摩擦的声音,一只接着一只的迅猛龙狂奔而来,猛扑而上。 老元瞳仁一缩,他突然想起刚进入村子的时候,有个同学说过狸猫村的水产和西瓜很有名,水产也好,西瓜也罢,都不会生长在森林里。 这里原本就没有什么山,只有河流滩涂和沙地。 到底是大意了。 老元咬牙。 是仇恨和冲动蒙蔽了自己的眼睛。 他竖起手里的剑,看着下面的惨剧,他们没有一个人叫出声,即便是……也没有叫出声。 老元跳了下去。 他在救人之后,还可以做一件事情。 怎么说来着,临死之前的咒语,用生命下注,最为灵验。 他只需要传递一句话给元梦泽。 绝不要来,森林是炼光阴,这里是迅猛昭的恐龙陷阱。 “还没回来吗?”青婀抬腕看了看表。 从老元心急火燎带着一队人去狸猫村到现在,已经过去快24小时了。 于神鬼而言,24小时就意味着…… 青婀摇头,要把这个念头甩出去。 她倒是派了不少的幺蛾子过去,可是每只幺蛾子,都无法进入那一片森林,而偏偏老元就进去了。 “还是不能派人过去吗?”蔓蓝问从门外进来的老宋。 老宋摇摇头。 蔓蓝想起几个小时前和元梦泽吵起来的情况,重重叹了一口气,坐回沙发上。 元梦泽说,这如果是个陷阱,越多人赶过去,炼光阴就会蓄积到越多的能量,威胁这个世界的存亡。 就算是普普通通的人类特工兵,活了二三十年,身体里也有时间的力量。 从老元离开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不会等到救援了。 蔓蓝记得自己气得大骂元梦泽冷血无情,想要自己亲自过去,却被青婀撂倒。 揉了揉还在剧痛的脖子,蔓蓝看着青婀:“阿姐也不行吗?” 青婀转头看着蔓蓝:“我都不让你过去,你觉得阿姐会吗?” 蔓蓝咬牙:“那怎么办!” 青婀深吸一口气:“你看过的电影里面那种,明知道是送死,也会送人去死的救援行动,在八荒界,不可能发生。” 她在大理寺,见过太多这种情况。 更何况,军令如山,违令者死。 她看着桌子上的地图,在标注着狸猫妖聚居的村子旁边,是一片水网密布的河泽,狸猫妖们在这里养殖鱼类和螃蟹,还有荷花和西瓜。 这里根本就没有森林。 “有消息了。”老周开门走进来,“他们抓住了老元,要交换炼光耀。” 第四百八十五回 夜不得伏,万千劳碌总归无 炼化时间以为器,网罗时间以为鱼。 这就是年族的生存方式,他们从时间的流转里吸收生存所需要的生命力,航行在浩瀚澎湃的时间海洋之中,保护这片海,探索这片海,取得海货,又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海。 年族法器“炼”系列,就是从这浩瀚海洋之中取得的强大的法宝。 炼光韵是最不起眼的,可以释放时间的力量,制造类似子弹或者爆炸的效果,制造时间空间的某个裂缝,总体来说,还是一件攻击武器; 炼光阴可以吸收时间,而且是大范围的吸收时间,转化为其它的能量形式或者存在形式,比如说,可以吸收时间来增加自己的美貌度,或者把炼光阴变成一艘可以飞出太阳系的宇宙飞船,这是一件法师用的法器; 炼光耀则就是时间机器,时空穿梭机,可以开着古往今来,逛中游外; 炼光年,则是一件连年族人自己都没完全搞明白的恐怖法器,拥有以上三个的功能,还可以修改时间、折叠空间,甚至可能还有别的功能,比如次元和维度级别的,目前年族也没有弄清楚。 还有一个炼光心,据说还在试验中,没有完成。 炼光韵被迅猛昭等人偷走以后,引发了天启大爆炸和同年豆腐陈胡同的裂缝,干脆就给用坏了。炼光阴被纯溪夺走,现在变成了迅猛龙饲养乐园。 迅猛昭要求年族用炼光耀来交换老元。 使用炼光耀,时空之中,任意往来,就找不到迅猛昭了。就连蔓蓝都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绝对绝对不可能。 “……可是如果老元可以用来交换什么,是不是说明,现在他还没有死?”蔓蓝满怀希望地问。 “其实,炼光耀并不是特别强大的法器……”老周皱眉思考,“年族未必就一定不答应,因为这种法器玉族和天音族也能做,它基本上就是岁时十二族的基本技能,穿越时空。” “所以会交换了?”蔓蓝张大眼睛。 “不,这事儿很奇怪。”老周摆了摆手,示意蔓蓝先不要说话,“拿到炼光耀当然好,拿不到也不算什么。这种程度的交换,可能会被年族接受,也可能不会……可有可无,所以被交换的诱饵,也是可有可无的……” 老宋听懂了老周的话,他的拳头紧了紧,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青婀和蔓蓝看着脸色发青的老宋和老周,虽然她们俩还没弄懂,但从老宋和老周的脸色来看,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 四个人坐在屋子里,屋子里一片寂静。 一会儿,年族人经常穿的那种紫檀木的,带有定位时间的法力的木屐的声音传来,听脚步的轻重,应该是很不习惯这种鞋子。 “是桃夭。”青婀探出身子到走廊看了看。 鬼王姬协助年族办事,因此才会穿这种鞋子,这会儿她的脚步匆忙,脸上带着极其罕见的惊惶。 “老元……没了……”鬼王姬说完,扑在了青婀的怀里,紧紧抓住青婀的肩膀,泪流满面。 蔓蓝转头看着老周和老宋,老宋呆呆地看着窗外,而老周,闭上眼睛,对着她点了点头。 蔓蓝按住心口,她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要涌出来,然后她猛地张开嘴,将那腥甜的东西,吐在地上。 那是一口鲜血。 “啪。” 玻璃梅森杯摔在地上,里面的薄荷还有蜂蜜柠檬片掉了出来,满地都是黏答答的糖水和薄荷叶。 今昭捡起那几片蜂蜜柠檬,只觉得手抖个不停。 陈清平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可是爱人掌心的温度,也不能让此刻的自己,平复半分。 “我要杀了她。陈清平。我一定要杀了她。”今昭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她全身颤抖,抖得站都站不起来。 陈清平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他还是点点头:“好。” 今昭缩在陈清平的怀里,头顶死死抵住陈清平的心口,陈清平只觉得那力道那么重,重得很痛。 从前每一年过年,都是老元来收取“年费”的。 跨过一年,长了一岁,对于陈清平虽然没有什么意义,但老元的到来,却总是代表着一年过去,陈辉卿会带他们去那些著名的宴席,自己就可以见识到许多不同寻常的美食,因此老元的到来,对于那个时候没有什么感情的自己来说,也是一件好事情。 老元,等于好吃的。好吃的,等于记忆。 那时候,老元还只是个单纯来收费的。 然后就是老元犯了个错误,被塞进了清平馆。 也许除了今昭蔓蓝和青婀,别人都知道原因是什么。 年族元家在位太久,风水要轮流,死水不动,总是要烂臭。 为了即将到来的震动,老族长选择用清平馆庇护他不太成熟的儿子,而把自己优秀的侄子,当成了冲在一线的刽子手。 华练骂老头子心狠,这种满手血污的事情,老头子竟然一股脑推给了元梦泽。 陈清平无可无不可,反正他只是做菜,老元要么端出去,要么吃了。 对于这个年族世子,陈清平并没有什么印象,因为他还没有老周和老宋来的时间长,也没有陈辉卿存在感那么强。 是今昭让他找回记忆和感情的,在那以后,陈清平觉得,自己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把这些人当成了家人和同伴。 在年族出事以后,陈清平是觉得老元的情绪不对,太过激烈的仇恨和愤怒,将这个原本风流写意的少年,染成了鲜血般的赤红。 在那个游戏里,陈清平提醒过老元一次,那一次他觉得老元听懂了,但是不见得能做到,可他并没有深究。 谁也没有想到,老元会如此冲动。 可现在想想,老元一向是这样,少年人的心性。 被丢在清平馆,心里不满意,就和父亲闹僵,两不往来; 白门之外,为了救父亲受伤,却也不肯回年族疗养; 喜欢蔓蓝,就摆在脸上嘴上任何地方,也不管蔓蓝乐意不乐意,尽情地释放自己的感情和光芒; 哪怕是在民国时期,和伙伴们走散了,也是个浪漫主义者,绝不肯浪费一丝一毫的春光去忧郁,愣是把那段日子,过得青梅竹马,青春非常。 他原本就是这样的少年人,嬉笑怒骂,风流倜傥。 陈清平偏过头,摘掉眼镜,在眼角蹭了蹭。 曾经的自己,也希望过,能有一天,找回记忆,还有感情,会拥有家人朋友爱人,体验那种酸甜苦辣,会大笑,会流泪,就像华练那样。 可不应该是这样的契机。 绝不应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光也从明亮变得暗沉,陈清平才轻轻放开今昭,低头看着她:“你冷静下来了吗?如果已经冷静了,我们现在就去找华练和卫玠,还有烛龙,他们在追捕她,我们也去。” 今昭抬头看着陈清平。 “可能会死,但是,我们一起去。”陈清平平静地说。 “好。”今昭看上去也的确平静下来了,“我们最了解她,所以应该让她付出该有的代价!不管是永远的囚禁还是放逐,还是死刑,她都必须付出代价!” 陈清平微微扯出一个浅笑,捧起今昭的脸,在她的额头亲了亲。 这才是沐今昭,即便是恨、怒、怨,也不会有阴毒残忍的手段,更不会把自己埋葬在疯狂里,再艰难,再污浊,再贫瘠的土壤,她也会开出一朵看似娇柔,但却顽强不死的花——就像这个世界,无论经历什么,都有丰富的,生生不息的生命。 从不放弃,永远希望。 这才是他甘愿放弃控制者的身份,永不回去故乡,选择这个世界的原因。 这才是他所爱的那个人。 “你还好吗?” “还好。”萧瑟抬头看着她,“只是到底是年族的世子,这道伤痕无法愈合。如果没有炼光阴转化的话,光是这样流血,我也已经死了。” 迅猛昭看着萧瑟腹部的伤口。 那伤口很深,皮肉翻卷着,不停地流着血,染红了萧瑟裤子,在地上流成了一滩。 果然是岁时十二族的一族世子,即便是面对那么多的迅猛龙,也依旧能顽强抵抗,看上去,一点也不会疲惫的样子。 因为死了太多的迅猛龙,逼得她不得不叫萧瑟来。 她自己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不容有失。 酒吞童子太厉害,既然他的时间夺不走,她就只能再延迟。 已经没时间了,不能再延迟了。 迅猛昭看着萧瑟,目光转冷。 实在不行的话…… 她走上前去,抱住萧瑟,抚摸着他的头:“没事的,我们有炼光阴,会有源源不断的能量。你,绝不会死。收回所有的眼睛,在我换身体的时候,启动黑暗计划。只要成功,你绝不会死。” 萧瑟靠在她的怀里,闭上眼睛,表情安详宁静,没有半分血腥:“你说,那个年族世子,最后没有动,才被迅猛龙咬死的,他那是在干什么呢?” “也许是传递讯息,神鬼们,就像是荆棘鸟一样,临死前的诅咒也好,什么也罢,都是很灵验的。”迅猛昭回答,她猜测,那个世子临死前传递出了自己的死讯,也传递出了这里的情况,炼光阴的位置,甚至可能这道伤口就是一个诅咒,对萧瑟的诅咒。因为她当时已经远离战场,那个年族的世子,也只能诅咒萧瑟了。 “那炼光阴在这里已经很不安全了。”萧瑟说。 “是的。所以我们得尽快。等下我去看看那件衣服。”迅猛昭说。 萧瑟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抬头看着迅猛昭。 迅猛昭一笑,亲吻着萧瑟的嘴唇,吐出几个字来:“傻瓜,就是那个草薙朝颜啊。” 萧瑟蹙眉:“但是我们的时间能量还不够,不能让你完全穿好他。” 迅猛昭的笑意更浓,依靠着萧瑟,引着他的手抚过她的躯体:“没关系,他们会来这里的,为了夺回炼光阴,交换世子。他们不知道世子死了啊。” “可是……”萧瑟喘着粗气,觉得哪里不太对,然而他已经没有时间和精力思考太多,因为他开始觉得很热。 “再来尝尝这个身体吧,很快就要丢掉了哦,另一件可是个男人,也许滋味就没有那么好了……”迅猛昭也断断续续地喘息着,“我们……也要立刻动手了……”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是你……味道都一样好……” 窗外是茂密的森林,那森林尚且还留有一片人为形成的空地,树木被烧焦,那些可怕的动物也被烧死。 一片焦黑之中,有个人形持剑而立。 只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些焦黑都在炼光阴的法术里,被熄灭,被掩盖,再看去,已经是一片绿荫如常,生生不息。 第四百八十六回自然老者不死,碧幕天云随雨止 “……一道伤痕……”华练眯着眼睛端着咖啡坐在椅子上,咀嚼着元梦泽的这句话。 元梦沉默地坐在华练的对面,他能说的都已经说了,现在他什么也不想说。 “听说你允许今昭也接触那些文件了。”玉卮也坐下来,她刚刚用安眠汤把蔓蓝糊弄睡了。 “是啊。”华练还在思考。 “阿姐,我觉得你对今昭做的那些训练也好,照顾也罢,其实都不是为了这一天的。就算是这一天来临了,她也对付不了迅猛昭的。”玉卮很中肯地回答。 “我知道。”华练转头看了看玉卮,“我只是希望她能多学一点,以后就能过的好一点。万一很不幸,落入迅猛昭的手里,我希望她能有所惦念,因为她有惦念,有重要的东西,等她回去的朋友,她才不会变成另一个迅猛昭——也许每个人都有变成报社的潜质,但是有牵挂的人,会更容易原谅自己的遭遇。” “对陈清平也是如此?” “差不多。” 姐妹两人同时陷入沉默,元梦泽也没有吭声,令人窒息的沉默就这样弥散在休息室里,而外面,葬礼结束后的白事宴席,还在喧闹着。 年族的葬礼是很简单的。不管是遗体告别,还是下葬以后,都没有哭灵之类的习俗,但唯独白事宴席是不能免俗,放眼一张张桌子上叠摞着碗碟菜盘,一道菜压着另一道,醋椒鱼压了红烧肉,蒜苗鸡子儿顶熘肝尖儿,香菜牛肉和茶香鸡挤在一处,看着依旧是熟悉的手艺,陈清平和朱师傅的手艺。 虽然逝者已经吃不到了,但这些他曾经很爱吃的东西,曾经最喜欢的手艺,也是被留下来的人,对他的追忆。 今昭觉得很麻木,她到现在,还没有从那种茫然里解脱出来,她总是觉得,这不是真的,这只是一个梦,或者一个游戏。她就这么带着这种浑浑噩噩的茫然回到了清平馆,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老元那娇柔的母亲的哭声:“……他走的时候,身边连个人都没有……” 他是世子,他带去的人一定会护着他到最后,所以,他走的时候,身边什么人都没有。 幺蛾子无法进去那片诡异的森林,但在外面看见的,却是一瞬间可怕的爆炸,之后便是一片冲天的火光。 可那些都一瞬间被某种法术浇熄。 老元他们,是带着很多的装备去的,所以一定是爆炸弹加上燃烧弹。 只是那一瞬间,已经足够任何一个年族死去。 今昭闭上眼睛,不愿意再看席面上的那些人的脸,他们的脸,有的是哭脸,有的,是笑脸。 年族们并没有把老元在清平馆的东西拿走,所以清平馆里那个房间还在,陈辉卿打开了那个房间,但是想了想又将它关闭。 有的时候,有些东西,还是不要触动为好。 而后,从葬礼回来的人,就各自呆在什么地方,都沉默不语。 事情很明显,老元带人过去,中了埋伏,遭遇了那片森林里可怕的迅猛龙,看见了迅猛昭,伤了萧瑟,然后和一群什么鬼玩意,同归于尽了。 “我先去睡一下。”老宋首先打破沉默,起身告辞。 老周看了看老宋:“你别胡来。” 老宋咧嘴一笑:“放心,我在那边呆了二十多年,怎么也有点保命的本事。” 老周想了想:“那我和你去。提前设定要入梦赋,我可以把你们都送出来。” 蔓蓝看着老宋:“我也去,我是植物元灵,很稳定的。” “你们可想好了,那可是那玩意,肯定不会很美好的。”老宋提醒他们。 “既然这样,我也去。”今昭起身,“我应该和它们多接触,好好熟悉熟悉,毕竟,这也是她的武器。” “好,那么走吧。”陈清平也跟着今昭起身。 “老周,设定好,如果不对,要立刻离开,不要勉强。”朱师傅拍了拍老周的肩膀,“不能再……” 老周看了看朱师傅,点了点头。 “等等。”华练开口,“除了老宋,你们都别去。你们没有一个人有和他一样的经历,去了只会拖后腿而已。” 卫玠听见华练的话,抬起了眼睛,看了看错愕的今昭等人,想了想,补了一句:“华练说得对,尤其是今昭,对方必定会很乐意,抓住你。” 华练看着一脸倔强的蔓蓝:“你现在回去百花谷,将所有可以伤害植物和土壤的有毒物,都弄来。她不是喜欢在山里养恐龙么,我看看,乱坟岗子里,她还能养成什么。” 蔓蓝眼睛一亮,二话没说就往外走。 华练低下头,松了一口气。 她和陈辉卿,已经不能明确“参战”了,每走一步,都要十分小心翼翼,所有的人都要各司其职,格外努力。 “你和他真的……”卫玠低声问华练。 华练点头:“如果我们鲜明地参加,就代表我们已经准备好了高级战争,那也许来的就不是一群控制者了……可我们俩很明显并不是常规武器。” 卫玠难得地叹息,望着正在和今昭说着什么的陈清平:“我觉得,其实那种,也距离不远了。” 老宋的计划是很简单的,他作为一个在梦境的怪物群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厉害人物,对于怪物的梦境,是最为熟悉的。他就是想试试,能不能探究到那些迅猛龙的梦境,看见些什么。 也许已经有萃梦师被安排去做这件事情,也许那些迅猛龙的梦境里并没有什么东西,可是老宋总觉得要试试,哪怕是为了不要这样溺死在悲伤的沉默里,也要试试看。 可是,他实在是没有预料到,会遇见这样的场面。 迅猛龙是一种非常聪明的恐龙,越聪明的动物,梦境就越带有自我色彩,越有它自己的视角,所以老宋看见的,就是迅猛龙非常,嗯,有食欲的进食。 这些迅猛龙,一开始竟然真的是养在人群里的,尽管是废弃的仓库或者烂尾楼鬼屋一类的地方,但是它们竟然从来没有少过吃的!而炼光阴的能量,很大一部分,也用来平衡这些迅猛龙的身体,保持它们的活力和寿命。 难怪迅猛昭和那个萧瑟要不停杀人来吸取能量。 所以这些迅猛龙的梦境,就是一部恐怖片。 一部又一部的恐怖片。 活活吃人的恐怖片。 老宋也不知道翻过多少只迅猛龙的梦境,在梦境里渡过了多久。可时间越久,他越觉得心惊。 正因为它们的食物都是人,所以这些迅猛龙比真正的迅猛龙,更具有危险性和攻击性。 它们几乎是一看见人,就会扑上去撕咬。 人类对于它们来说,连好奇都不必,就是食物而已。 老宋忍着那种不适感,一点点向着这些血腥的梦境的末尾寻找而去。 终于有一只迅猛龙,在那个时间地点里。 老宋看见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被那些迅猛龙啃吃着,最后的年族少年,丢出了燃烧弹和两枚手雷,对老元说:“世子,老子先走一步。” 世子咧嘴一笑,擦了擦脸上的血,回敬了一句:“滚犊子,我很快就来。” 燃烧弹的热度和火光惊动了这片森林里的所有的恐龙,听着那此起伏彼的叫声,连老宋都能判断出,这山里一定不仅仅只有迅猛龙而已。 那个萧瑟面容冷峻地站在一旁,看着这场力量不均的杀戮之戏。 老元被数量众多的迅猛龙团团围住,就算是燃烧弹,也不能解决问题。 萧瑟冷冷一笑:“就算是燃烧弹,也没有用的。” 老元嘿嘿笑:“我们只是想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少这玩意。一定会有人知道,到底有多少这玩意。” 萧瑟笑容更冷:“可惜,进入动物,尤其是冷血的恐龙的梦境,萃梦师也很难做到。” 老元也笑容更大:“可我有个兄弟,二十多年来,一直和这些玩意周旋,就算长得像你的蚩绝,对他来说也是狗屁。” 萧瑟眉头一皱,转头似乎想看看迅猛昭,可迅猛昭已经不在他身后了。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就在这一瞬间,一柄剑穿过萧瑟的小腹,透出脊背。 萧瑟表情扭曲,拔出剑来丢回去:“这同样也没有用。” 老元吐了一口血沫子,捡起剑来,驻在地上:“怎么没用,这是个诅咒来的——我用我的死来诅咒你,这伤口永不愈合,你拥有都吃不够。到时候,会有天使替我灭你。” 说着,老元掏出来一个手雷。 轰—— 更大的火光和更猛烈的爆炸来袭,更惊恐的恐龙们的叫声四下响起。 老宋攥紧拳头,老元说得对,也做得对,现在他知道了,这片森林,这个炼光阴变成的森林,就是一个小小的侏罗纪。 老元也许,不,是一定知道,他的兄弟姐妹们会用一切办法搞清楚发生了什么,那么哪怕这里只有一只迅猛龙,老宋这样的能人,也能想办法慢慢在梦境里摸过来,把这一切都看去。 并不是一定要进入这片森林,才能得到真相。 等着吧,狗日的。 老宋盯着那萧瑟。 就算你三头六臂,老子也能把你打飞出去。 从这个世界,彻底地打飞出去。 “王八羔子。”老宋从床上坐起来,猛地搓了搓脸,掌心已经全被打湿。 “你没事吧。”老周递给他纸巾,“看你中间抽搐了几次,是遇见恐龙被追了吗?” “何止追,还被咬住大腿一次,咬断手腕一次。”老宋顺了一口气,“我是一只一只摸过去的。有的线索一段,就重头来。” “你感觉你在梦里呆了多久?”老周看着老宋憔悴的眼神,那是遭过很多罪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老宋看了看老周,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了一句:“我看见了不少了不得的东西,得赶紧和华练还有老卫谈谈。” 老周嗯了一声,没有阻拦老宋。 如果只是在梦里盘桓了几个月,以老宋的心性和经历,是不会露出这种仿佛每走一步,每呼吸一次,都是一种煎熬的眼神的。 他站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一把钥匙。 那把钥匙上面,挂着一块儿豹皮。 老周错着牙骂了一句:“玛丽隔壁。” 第四百八十七回少者不哭,且听风声送战鼓 “老周也出去了?” “朱师傅两口子也……” “这么说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俩以及华练姐和……房东大人。” “没错。” “我们能做什么?” “我们在这里,就是做了什么的。” “华练姐唱什么呢?” “一首俄语歌。” “听上去,不是什么吉利的意思。” “嗯。阴霾的天空在头上奏响丧钟,薄薄的晨雾弥漫眼前的道路,我们想要相信,一切早已结束,可是我身旁躺着受伤的战友,坚持住,兄弟,一定微笑活下去我祝福你将会有幸福的人生。” “……次奥。” “歌词的确很不幸。” “天黑了,让华练姐出来吃点东西吧。”今昭终于是不能忍受着漫长悲伤的沉默和无所事事,起身对陈清平说。 “我来吧。”陈清平也跟着起身。 “我们一起,我想做点什么事情。”今昭说。 滋滋拉拉的声音从墙里传出来,伴随着家常的煎带鱼葱炒蛋的味道。这条胡同他来过,来过很多次。听她说起,平静的语气里带着血腥的恨意。 他有很多次,都想干脆杀了这里面所有的人算了,可她总是说,时机不到,她的身体还很成问题。 现在时机终于到了。 他摸了摸肚子上的伤口,那伤口还在往外渗血。 这多亏了那饭店里面的某个人。 没想到区区年族无用世子,竟然也能和酒吞童子那样的大妖魔一样,给他造成伤害。 他要立刻行动,然后尽快回去。 不能给别人进去那片森林的可趁之机。 他举起那黑影之手,划破了他面前的空气。 破口处,露出一片奇异的丛林景象来,那是绝对不可能在这个热闹的胡同里发现的奇迹。 “幺蛾子进去了!”青婀猛地抬起头,她一瞬间调动所有在那附近的幺蛾子,猛冲进去,然后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快!快派人!不,这里面的生物太多了……太多恐龙了……要带着大范围杀伤武器去!” 说着,青婀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开始按照幺蛾子看见的东西,草草勾勒,标注,写上文字。她努力让幺蛾子们散开,以便看见更多东西。 大概是这一瞬间属于漏洞,青婀还没来记得全部散开幺蛾子,那图像就断了。她试着驱使幺蛾子,但非但不能驱使,联系也中断了。 “这么看来,年族世子一行人,是他们故意放进去的。”大理寺的纯少卿分析,“而没有邀请函的,也只能借着偶尔的漏洞进去。” “放年族进去,大概是为了搜集最多的时间能量,维持那个什么鬼玩意吧。”燕三郎抱着一沓的文件,“这些我都扫描完了,你们可以查了,关于炼光阴的记录都在这里,这玩意可太厉害了,什么东西都能变,只要有能量就行。” 纯少卿看了看眉飞色舞的燕三郎,露出一个恶狠狠的威胁眼神。 燕三郎看见气色不太好的黄家两口子,立刻闭了嘴。 今昭一边看着烧水煮荷包蛋的锅,一边高速运转自己的脑袋,强迫自己去思考一些特别复杂又形而上的东西。比方说,迅猛昭自己一手制造的命运之轮,她发誓,有朝一日她见到迅猛昭,她一定要把这个事儿告诉迅猛昭。 告诉这个女人,曾经做了什么,一手锻造了自己的悲剧。 再告诉她,正因为她和萧瑟沉不住气,只会乱杀,所以才会在这个时代里暴露自己。 陈清平从来都不是威胁,真正令岁时十二族感到威胁,决定关闭平行宇宙的,是雀舌。 是迅猛昭和雀舌联手,给了雀舌这个机会。 是迅猛昭推下去陈清平,让陈清平来到主宇宙建立了清平馆,而清平馆轰飞了雀舌,让雀舌落在了迅猛昭的眼前。 同样地,要不是迅猛昭想要灭了沈弥的口,那个Joyce就不会被发现,而要不是萧瑟想要杀掉自己的亲妈,萧瑟就是杜唐,就是那各种案件的凶手,萧瑟也不会暴露。最后,如果不是他们杀掉了文龙那样无辜美好的生物就为了攒点儿能量启动炼光阴,八荒界也不会气炸了肺,倾尽全力去追捕他们。 如果是今昭自己。 她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是她自己,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遇见了那个时候,对一切充满希望和温暖的陈清平,一定会感激苍天痛哭流涕,一定会幸福得要死去。 那个时候的陈清平,热爱美食和生活,就和其它无数的开拓者一样,抛弃了厕纸一样的控制者人生,投入到一个又一个全新的生活里去。 那时候的陈清平,是绝不会伤害迅猛昭和她的平行宇宙的。 开拓者们与他们不同,他们没有感情,没有哲学和思考,他们的存在高高在上,强大而简单,他们追求一个美好的世界,那不过是一种“良禽择木而栖”,而不是占据。 所以所有的开拓者都没有回来。 但是唯独这一个,被心爱之人杀害。 “你和她最大的不同,就是她会把问题和责任,归咎于别人身上。”陈清平思考了一下,用很客观的语气说,“而你喜欢自责,虽然这份自责十分钟加两个包子也就过去了。但是她曾经说过,为什么她要去那种地方,为什么她要当太岁,为什么她的父母那个晚上不在家害她出了车祸……这些为什么其实都已经发生,质问并没有用。” “这个性格特征会有用吗?”今昭问。 “也许吧。也许她会很小心,不会亲自出现,更不会脏了自己的手。”陈清平说道。 “我和她本质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基因和性格,是不是我要是落到那种境地也会……”今昭看着陈清平。 “你不会,因为你从来没有得到过幸福,所以格外珍惜。而她正与你相反。”陈清平的语气转为黯淡,“她一直都很幸福,直到那场车祸。” “可是很多事情过去以后遇见了你她也很幸福啊!”今昭反驳。 “……水开了。”陈清平浅浅一笑,揉了揉今昭的头发。 “等等……”今昭抬起头,看着窗外,“你不觉得天好像黑得快了一点吗?” 陈清平也顺着今昭的视线望着窗外。 窗外的天黑沉至极,连半点儿星光月色也无,不同于星空惯有的藏蓝色,是一片纯粹的黑。这种黑,今昭觉得有点熟悉。 这是那个萧瑟,四只手的萧瑟,手臂的那种黑。 “我出去看看,你不要走开。”陈清平拍了拍今昭的肩膀,走了出去。 今昭想了想,拿起一把菜刀,也跟了出去。 外面是一片可以预见的浓黑,清平馆里虽然还亮着,但想当然,那是清平馆自己的调光功能起的作用。 “我们被好大好大的枭光的皮给封起来了么么哒。”华练的语气和Siri一样,“还记得我之前去六合穿过的煞衣吗?就那玩意。” “会怎么样呢?”陈清平问。 “我们出不去,外面进不来。”华练双手一摊,“而且这个东西,如果给充电的话,会越扩越大的。我先把这玩意也给罩起来,然后再说,实在不行就掉在那个恐龙森林上面砸了丫的。反正我本来也想砸死丫的。” “可你会暴露你已经恢复九幽实力的事实。”陈辉卿皱起眉头。 华练舔了舔嘴唇:“那你有什么办法?” 陈辉卿抬起头看着浓黑的天幕,歪着头思忖:“他们不让我们插手,是害怕真的引起高次元的战争?还是害怕别的?如果是害怕我们,我们离开可以吗?” 华练看着那开始有点微微泛着红色光芒的浓黑天幕:“最好快点决定,因为它开始膨胀了。” 陈辉卿看了看华练:“让透卿来吧。至少他所在的地方,别人进不来,他也出不去。” 昆仑山中牡丹花圃内,正在修剪牡丹枝叶的西王母抬起头看了看门口的人:“真是稀客。” 百花谷里,领着许多修行的花仙的梅花仙子看着蔓蓝,凝重点头:“好的,我们现在就开始采摘,一定会尽快给你。” 奥地利与德国交界的古堡里,垂老的族长看着老宋,呼出一口沉重的气息:“明白了,那个通道只会开启一分钟,你和你的朋友,最好快一点。而你也要记住,宋家因为你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你将一生为家族效忠,不得离去。” 里行使的办公室里,神荼懒洋洋地靠着椅子背,眼神带着几分花哨扫着鬼王姬的身条儿:“好了,事情都安排妥当了,我可以抽身好多天,你一句话,咱们就立刻出发,管它什么妖魔鬼怪,都将斩于马下!” 酒店的咖啡楼层里,阿缇尔芙的眼眸里闪烁着泪光望着利白萨,嘴唇颤抖:“这原本不关你的事。这原本不需要你……求求你不要去……” 大理寺的会议室中,青婀和黄少卿、燕三郎、纯少卿四个人整理完所有的资料,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彼此对视:“既然都准备好了,就出发吧。” 站在竹桥上,以桂花落水,接喋游鱼的卫玠转过头,看着快步前来的红衣男子:“朱雀,什么事情这么急?” 那红衣男子露出百年一见的焦急来,在卫玠面前说了几句话。 卫玠动了动眉头,垂下眼睛说了一句:“知道了,这事儿我们管不了。” 红衣朱雀还要说什么,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转身离开。 卫玠依旧在喂鱼,只是眉目之中流露出几分不舍:“终究,还是要离开的么……” 北新桥附近薄雾之中的古朴宅邸里,身上的绷带还没拆掉的燕虹突然梗着脖子指着窗外一片天喊他的儿子燕螭:“臭小子!你快出去看看!那一片是怎么回事!怎么黑乎乎的!怎么跟那年天启小老儿在位的时候一样?!那是什么鬼玩意?” 一阵琴声传来,铿锵有力,仿佛是一首催战曲,听得身子骨不怎么好的燕家父子差点吐血。 燕螭一脸的吃惊:“是天音族的《兵临城下》!” 燕虹捂着嘴生怕呕出来,吱吱从牙缝里往外挤着音:“大概是宫韵白那小子,想要以力破局。” 第四百八十八回何为服黄金,众志成城架柴薪 “原来声音还能传进来。”今昭听着铿锵有力,令人热血沸腾的琴曲。 “天音族是命运之音,活物都能听见,这些影子也好,枭光也罢,是不太可能阻隔天音族的琴音的。”华练看了看沉默不语的陈辉卿,“而且我们盘古遗族的光,也不可能阻拦。要不是我们有点顾忌,这会儿这层黑布,早就被撕碎了。”说完,华练又不由得想起老元的死,咬着牙刻薄了一句,“所以说迅猛昭还是见识太短,平行世界里,特别牛掰的大神没有,不过是些小妖怪,导致她夜郎自大,以为自己就了不起。哼,主宇宙的岁时十二族,怎么可能是她和一个成精的老蝙蝠能摆布的!” 陈辉卿一直没说话,双手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悬在半空,似乎捧着一个球似的。 仔细看,他的双手之间,有一对儿殷红的珠子,在相互环绕着,仿佛是一个太极图。 今昭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认错,那红的有点奇异,似乎还带着光芒的珠子,是液体。 “你们俩一个人拿一个,吃了吧,这是我的血滴。”陈辉卿平静地说。 “别多想,只是因为清平馆快要现原形了,你们不喝这个,会失速被甩到清平馆不知道什么地方去。” 今昭立刻很信任陈辉卿地把那滴血塞进嘴里。 没什么感觉,既没有味道,也没有什么打通了任督二脉的感觉,只是有一点点零星的,不属于她自己的记忆进来,这大概是因为这也属于体液交换的一种。 那应该是不久前的某个会议,看不到其它的与会者,只是听见有人强调,不管那个迅猛昭多厉害,华练和陈辉卿,不能明确地直接出手。 她听见陈辉卿很直白地问:“是顾忌我们出手以后秒杀,然后被大家顶礼膜拜,还是觉得迅猛昭这样的乱子,正好可以转移视线?你们的做法很像美国。” 对方如何回答,并不在这段记忆里,但今昭还是觉得,房东大人越来越像华练姐了,只是,像的是华练天不怕地不怕的那面,而不是老奸巨猾的那面。 正想着,脚下的地面突然晃动了一下,一瞬间今昭觉得自己要被甩出去了,可也就是这一瞬间,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那些锅碗瓢盆,亭台楼阁,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白色的,十分无聊的六面体。 今昭想起来,这才是清平馆的原型,一个魔方一样的法器。 “清平馆根本也不是个房子,所以现在就算是外面包着这一层黑布,一样能飞起来。”华练看着今昭和陈清平,“怎么样我们现在去把那个山头给砸了吧。” “然后就会发生类似于核爆一样的恐怖悲剧。”陈清平戳破了华练的斗气。 宫韵白的琴声还能听到,只是曲子变幻,变得平缓了不少,今昭侧耳倾听,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这琴曲根本就是宫韵白在说话,只是她不熟悉这些曲子,还不太懂宫韵白说了什么。 “回头你也去学一下天音族的本土语言。”华练对今昭说,“宫韵白把现在外面发生的事情告诉我了。大家都准备好了。要是能进去,里面的武力值担当就是鬼王姬和神荼,还有大理寺的人;利白萨会把这一片区域都笼罩起来,就算爆炸,也不会波及无辜;老宋从老家借了六合的一条便道,从迅猛龙的梦境那边通过,会带着一些刺客偷袭;老周从西王母那里拿了几只神兽和周王朱橚一起过来,估计会是恐龙的克星;蔓蓝的毒药草也准备好了。” “还有就是。”华练顿了顿,“姬发也来了。” 今昭一震,姬发是烛龙,他是怕一旦再度产生那种恐怖的罅隙,他就要飞身补天吗? “你们不要忘了纯溪。”陈辉卿提醒。 “不会忘的。”华练听着琴音,“年族特防队也到了。当然还有萧瑟,只是这一次他不见得有这么好的运气。” 今昭想了想,开口问:“那草薙朝颜……” 华练摇头:“估计已经被迅猛昭占据了身体……就算是救,也救不回来了。我曾经梦见过纯溪,还有陈夙珩,得到一点灵感。我让酒吞给草薙朝颜和草薙朝华建立了一点联系,一旦草薙朝颜出事,元灵会直接回到草薙朝华的血脉之中。反正,先保住元灵再说吧。” “那酒吞……” 华练拍拍今昭的肩膀:“我想,他大概不会帮忙,也不会故意破坏,他想干什么,随便,干咋咋地。” 遣唐使的和居之中,遣唐使本人正在小巧的院子里枯坐着。 日光投影下来,投在他坐着的屋檐下,高脚的檐下木廊,一踩就能发出好像是鸟叫的声音,据说这是古代的贵族们为了防止刺客而设计的鹤鸣地板。 他一直看着面前的院子,好像能从那院子里看出什么花儿一样。 突然,一只手从半空之中伸出来,眼前的景色,仿佛是被什么人给划破了一样,很快,一个人挤了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叼着烟,看了看周围:“你这个院子不错。要干的活儿呢?快点,我也不想宗主国出事啊。” “土蜘蛛,你不要急,让开点,你后面还有人呢。”酒吞咧嘴一笑。 土蜘蛛被笑得发毛,往旁边一跳,果然一个漂亮的脑袋伸出来,看了看周围,松了一口气:“啊呀,时间还对,还对。” “望月,你让让。” “别挤我星一郎!” 辉夜姬双胞胎从裂口那边挤了出来。 跟着双胞胎出来的,还有一身漂亮的金线羽织的稻荷女神。 最后一个从那个裂缝出来,还顺手把裂缝关闭的,是一个绝色美人。 羽衣狐玉藻前。 “找了我们来,难道不怕那一位被冠上媚外的罪名?”土蜘蛛问。 羽衣狐掩口而笑,笑得很是妩媚:“怎么会,我们并不是被找来的,而是因为仰慕宗主文化死皮赖脸非要来的哦。遇见了什么奇怪的事情,顺手帮忙的哦。” “没错没错,一切都是个意外哦。”辉夜望月帮腔。 “既然来了就快点过去吧,我听说一些八荒界的朋友也到了。”辉夜星一郎温和表示。 一群人还是由羽衣狐划开了空间,来到了那个狸猫妖怪的村子。 一到目的地,就连酒吞也微微吃惊,因为已经有一些眼熟人先一步到来,不仅仅有清平馆的伙计,还有一些难得一见的人物,比如那个魔王孔雀,就抓着手持断缘剪的月老一族的甘沁,有点失魂落魄地问:“我听说桃夭也在这里,她人呢?” 而已经留居海外的饕餮和妻子陈娇也站在一旁,与燕螭低声说着什么。 星族的女祭司还有具有外星血统的陆尘跟伤病刚好的嘲风一族的公子羽带着几个擅长法阵的岁时十二族人,布置这某种法阵。同时,利白萨也在举着地图,筹算着如何张开海神领域可以维持最大的范围和最久的时间。 苍白清癯的孽镜童子手里拿着一面镜子,低声和朱师傅说着什么,而玉卮则跟几个羑里城来的兔精轻声吩咐,让他们去拿了蔓蓝的配方,跟着朱慈烺去制药。 青婀脸色不振,坐在一旁,闭目养神,应该是在驱使幺蛾子,黄少卿则带着几个大理寺的人,和纯少卿一起,沿着这山的山脚在巡视着什么。 “吼——”一声怒嚎传来,却是一只应龙从天而降,老周和朱橚从上面下来,他们身后还跟着几只酒吞耳熟能详的神兽,比如驱使百兽的麒麟,身有双翼的英招,三足吐火的毕方鸟…… 这么多的人,强人,牛人,围着一个由炼光阴的法术支撑着的山头。 华练果然是个小心翼翼的人。 就算是这山中有数以万计的霸王龙,又怎么可能敌得过这些人合力? “不错,不错,很好,很好。”酒吞拍着手咧嘴一笑,“这样事成之后,华练就可以毫无芥蒂地跟我决一生死了。” 土蜘蛛白了他一眼。 宫韵白抱着琴从天而降,一眼看见酒吞童子,倨傲地点点头,想了想,从袖子里拿出来一个柳叶笛:“要是你有什么急事,这个也能联系。” 酒吞看了看宫韵白,挑眉一笑:“我要是帮倒忙呢。” 宫韵白露出不屑的笑容:“那也随你,谁能拦着你寻死呢。” 倒是利白萨看见宫韵白开口问:“老卫呢?” 宫韵白压低声音道:“带着他的人在护卫。万一……就要靠他了。” 利白萨听了这话放了心:“没事,老卫带着的也是盘古遗族,不是弱鸡。” 宫韵白嗯了一声接口道:“没错,和你不同。” 说完,他突然又一笑,拍了拍利白萨的肩膀:“加油了,兄弟。” 利白萨也咧咧嘴,两人各自走开,而跟着宫韵白来的另外两个天音族的男女,则和宫韵白找了一个干净些的地方,席地而坐,一个抱着柳琴,一个拿出了笛子。大约这两人也是宫韵白找来的天音族的帮手,最起码,还可以用音律传递消息。 一群人忙活着,突然有金属相碰,马蹄奔云的声音传来。 众人抬头看,却是一员猛将,带着一队金甲天兵下降而来,那猛将摘掉头盔咧嘴大笑:“莫慌莫慌!我可不是用刑部的身份来的,我是以黄家前族长的身份来守着我儿子的!老子的儿子要干大事!老子怎么也得来护法!那些什么龙,什么龙的,来一个摁死一个,来俩摁死一双!” “来一个摁死一个!来俩摁死一双!”那几十个全副武装的金甲天兵齐声说。 酒吞倒吸一口冷气,这些人他可是认识的,这是黄飞虎当年的亲卫兵,两千年来,战时跟着黄飞虎出生入死,和平时护卫黄家宅院,为首的龙破门就算是放眼整个八荒界,也是一流的高手。 这些人来一两个就够了,现在来了一群。 这不由得酒吞不多想。 难道是怕黄少卿因为帮了华练和陈辉卿而被…… 酒吞皱眉。 不,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华练不会允许这些人也被牵扯进来。 难道是那个罅隙? 酒吞想起他曾经见过的那个。 就好像一桶冰水从头淋到脚,这个罅隙如果要开启,也许就是这里。 那一定不是很小的罅隙。 那一头,一定有更为可怕的东西。 如果那里面有数以百计的那种黑影怪物,那么这些金甲天兵就可以理解了,因为金甲以光为质,是暗影的死敌。 果然,如酒吞所料,黄飞虎来了以后,开始排兵布阵,然后分发多余的金甲,那些看着只能当辅助的,都被强迫性地塞了一套金甲在手里。 发到酒吞眼前,黄飞虎愣了愣,但还是咧嘴大笑,拍着酒吞的肩膀:“浪子回头金不换!来来看你瘦的!穿上穿上!” “……不必。” 第四百八十九回吞白玉,一朝倾倒为碎壁 “两个鸡蛋相碰会怎么样?” “大概有一个会破掉。” “要是一个鸵鸟蛋和一个鸡蛋呢?” “那就是鸡蛋破掉。” “要是一个鸵鸟蛋和一块石头呢。” “肯定是蛋好吗!” 华练端着咖啡,对今昭点点头,指了指地图上那本来不该存在的“白垩纪之山”,开口解释:“这个就是鸵鸟蛋。”然后又指了指脚下,“我们现在这个,也是炼光阴的能量覆盖着,就是鸡蛋。”之后她用拇指指了指陈辉卿,“但是因为这玩意不是普通的房子,而是卿卿的法器,又有我的空间力量在外面裹着,所以,它现在是个石头。两种炼光阴的能量相碰,就像是鸡蛋皮一样。只是,那个白垩纪之山,里面啥也没有,而我们不一样,我们这层黑皮下面,可是我的空间和他的法器。” “能划破钻石的只有钻石,是这个意思吗?”陈清平蹙眉。 “不错嘛,看来你没白选钻戒啊。”华练一笑。 “可是华练姐,你用空间法术,房东大人用了清平馆,不算是参战吗?”今昭有点紧张地问。 华练笑得很神秘:“不算,其实都不是我和卿卿。使用空间法术,还有操纵清平馆的,另有其人。” “谁这么牛!”今昭肃然起敬,这简直就是和华辉两人差不多的能力了。 “没有那么强,只是能用这些东西而已,使用空间法术,也是借了我的康乐球办到的。清平馆,他也只是驾驶员。制造这种法术什么的,他可不会哦,千万不要让别人以为他会,会成为老周的。”华练淡淡笑着,这是最后一次麻烦他,至此以后,他就能离开这一切乱七八糟的事情,去过他自己的人生。 对不起。再见。透卿。 华练一笑。 “……这句话信息量也很大。”今昭扶额,那么说,大概操纵华练的空间康乐球和清平馆的,是盘古遗族的某个四方神吧。太岁已然忘记了集合华辉酒三人极品之处的陈透卿。 “还有大概五分钟。”陈辉卿敲了敲“清平馆”的墙壁,“我也很久没用它了。” “他们会看见吗?”今昭问。 “看不见的,不过会感觉到。”陈辉卿说道,“感觉到炼光阴那种同源的能量。” “也许他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机器。”华练不以为意,盘腿坐在地上,因为她还穿着一件很宽的薄式空调房用鹤氅,所以看上去像在打坐。她抬着头看着站在地上的三个人,露出一丝狡黠笑容,“不过有个问题,我不知道咱们外面的人,能不能恰时进去。我们掉下去,咣当,一声,砸了那个山头,我们四个一定能进去,但是如果当时产生的裂缝空档不多,外面的援兵不见得能进来。我们很有可能面对着孤军奋战的状况,就我们四个,而我和卿卿,可能还不能太过明显地直接出手。” “有什么关系呢。”今昭错着牙,难得一脸愤恨,“她一定很恨我,一定想要亲手折磨折磨我,只要她近我的身,哼,我可是带着那本书呢。” 华练深深看了今昭一眼:“昭,那本书,你一定一定要非常确定,迅猛昭在范围内,然后再使用。如果被她防备,就很难得手了。” 今昭看了看华练,显然她是很清楚这本书的能力的,于是今昭郑重点头:“我只对这个人,用这一次。然后我就还给老周,这么可怕的东西,我也不想有。” 华练笑着掐了掐今昭的脸蛋:“对了,那玩意挺薄的,但也有A6纸那么大了,你藏哪里了?” 今昭指了指后背:“卡在了文胸里。” “……好了我们下去吧。”华练挥挥手。 “他们下去了。大家注意,也许法阵的裂口只有一瞬间。”宫韵白说道。 “进入之后,要尤其防备萧瑟。”黄少卿说,“不要被他近身。” 神荼咧嘴,挥了挥手里的刀,一脸煞气:“这可是为了他重金打造的透辉之刃,他不是枭光变得吗?不是能耐吗!” “他们没事吧,清平馆虽然是很厉害的法器,但是炼光阴也不是吃素的啊。”元梦泽有些担忧,“之前的年族都是被抓走的,我觉得应该不是被萧瑟吃掉,而是被炼光阴吸收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走在这片山林里都会很危险的。” “没事,华练和辉卿虽然不能明显地出手,但不代表他们不可以使唤别人出手啊。”朱师傅莞尔。 清平馆的几个伙计看见朱师傅这个熟悉的笑容,熟悉的味道,齐齐打了一个寒颤。 就在这个时候,宫韵白“琤”地一声,拨动了琴弦,那古雅天音响彻天空。 大家一起抬头看着那片山林,果然半空之中突然出现一道白光,光的边缘燃着烈焰,犹若一颗带火的流星,砸进了那片山林之中。 “冲啊!”神荼喊了一句特别接地气的口号。 鬼王姬一把拉住他:“跟着宫韵白的琴音走,他知道裂缝在哪边。” 外围的众人按照之前的安排,辅助型的留在外面,攻击厉害的冲进去侦查,朱橚则与饕餮带着神兽们作为第二波跟进去,黄飞虎带着金甲天兵们包围正片区域,防止任何不吉利的玩意跑出来,利白萨则用海神领域加持二重防御,以免万一爆炸,波及周围。 果然那对撞造成了这片被法阵环绕的山林的不稳定,法阵出现波动,轰然而碎,里面几乎立刻就能听见此起彼伏的恐龙的叫声。 “卧槽这玩意碎了!这也太不结实了!不行!老白你挺住,一只恐龙也不能跑出去,所有的辅助人员到利白萨那边去,给个小领域保护一下!”黄少卿见此情景大急,他们想到,因为对撞会有裂口,可能会有一些里面的玩意跑出来,但却没有想到,清平馆加上华练的康乐球空间宇宙这么厉害,直接把炼光阴的法阵给撞碎了!这下里面有多少玩意,都要跑出来了!他二话没说,带着大理寺的人就冲了进去。 “蔓蓝,药给周王,让周王马上带着应龙毕方之类的从半空开始倒药水,把植物都先撸干净!”青婀一边通过幺蛾子接收着黄少卿的讯息,一边和朱师傅对着布置,然后再由天音族两位帮手将意思传递出去。 青婀和朱师傅,两位天音族帮手,俨然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指挥部。 “里面有一些食草恐龙,剑龙,很难对付,从两点钟方向跑出来了!”这是提醒黄飞虎的金甲天兵们,赶快去清场。 “没找到华练和今昭他们,但是和一群双脊龙遭遇了!”这是从神荼那边反馈来的消息。 “酒吞带着的那几个人遇见了霸王龙!望月受伤了!好了,酒吞和土蜘蛛把霸王龙给拆了。”这是酒吞那一拨人。 “另外。”酒吞看着众人,“小心草薙朝颜,或者说小心长成他的模样的人,如果你们还能见到他的话。” 草薙朝颜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或者说,还不如死了。 愤怒吗。 其实,没有吧。 百鬼界就是如此弱肉强食的,既然是阴阳师,技不如人,被鬼怪们吃掉,是草薙家族每一个人都知道的常识啊。 悲哀吗。 其实,没有吧。 就算自己仅仅是一个容器的转世,那也仅仅是旁人的眼光啊。 对于这个占据了自己身体的残酷的女人来说,自己不过是个容器,但是,对于微笑着养育他的父母,拉着他的手去摘菖蒲花的兄弟姐妹,还有那些难以忘怀的朋友们,对于他们来说,自己,永远都是草薙朝颜啊。 今昭是另一个自己吗? 也许吧,这样想着,会快乐很多吧。 就算是自己就要不存在了,草薙朝颜这个人就要死了,但是,只要想着,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自己,在幸福快乐地活着,哪怕是地狱黄泉,他也能微笑起来啊。 只是时间太少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其实他非常喜欢她,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她仿佛是自己的亲生妹妹啊。 也没有来得及警告她,要小心这个可怕的女人,那件武器,和那个即将制造出来的黑洞,有多么可怕。 华练女神,在他的身体里,留下了一个禁制,只要他受到伤害,他的灵魂就会与朝华联系起来,他的灵魂会安全的。 但是,在自己的身体里,难道他还不能够打败一个外来者吗? 一定有那样的机会。 朝颜忍受着那无边的黑暗和感知全无的绝望。 一定会有那样的机会,他不会走的,这个可怕的女人,总会有破绽,他一定要抓住那个最后的机会。 然后,把这个世界,把另一个自己的幸福,都还回去。 然后,然后如果还有然后的话,请稍微等等他,也许总有一天,他还能见到他们,到时候,一定要邀请他们,去他最喜欢的地方,听他最喜欢的插曲,一起看樱花——那首歌怎么唱来着: 樱花飞满天,悠悠乘风散,追随流光去,相约春光里,于此樱树下。 纵有未尽梦,且托梦于你,铭记你笑容,眩目光芒里,温柔包容中,羁绊随我们永恒。 若转世重生,来世寻觅你,倾诉我思念,哪怕忘前生,也会再邂逅,于此樱树下。 纵然永生去,延绵不绝期,春去秋来时,花谢花开处,笑如光炫目。 前世那身影,愿我铭记中,樱花凋零际,燃尽一生花,永志不忘却…… “今昭,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很奇怪,好像听见有个男孩子在唱歌……” “……大概是你摔出了幻觉吧。” “也许吧……” 第四百九十回谁似任公子,纵身一跃不惧死 清平馆,若是寻常的午后,这样的季节,应当有一树的桂花,澄黄璀璨,碎金落雨。黄金微雨之中,泡一壶白桃乌龙茶,吃几个枫叶包子牡丹饼,抓一把坚果,煮好的拿铁和奶茶。 眼下的午后,也有树,漫山遍野的高大植物,陌生,湿漉漉,颜色饱满得晃人眼睛;也有花,大朵肥厚的陌生花朵,色彩艳丽,花蜜里泊着不知名昆虫的尸体;也有果子,腐烂酸败,落在地上,没有生物拾取;但是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荒芜感,明明是如此茂密的丛林,丰盛的植被,可里面却离奇地见不到太多的生物,偶然有些昆虫,也是寂静无声地飞过,扑闪着过大的翅膀,一点虫鸣也无。 只是在这一片山林之中,眼下正在前行搜索的清平馆的伙计们和朋友们,手里既没有茶,也没有酒,更赏不得花,相反,还端着长枪短炮各类兵刃法器,平日端着珍馐佳肴的微笑,也换成了带着几分杀气的小心翼翼。 这里的生态环境是如此的离奇,食物链绝断,如果不是众人心知肚明,这座山是什么玩意,恐怕此时此刻,都会惊讶于这种食物链不配对的状况。 黄少卿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停下。 为了防止异变,所有进山的人,分成了两队,八荒界的都以黄少卿为队长,一起进入,没有分开。宫韵白走在最前面,负责探查,神荼和鬼王姬在最后压阵。而另外一队,则是酒吞带着的几个百鬼从第二大的一个破口进去。 说是酒吞带领,也不尽然,因为诸如土蜘蛛这样的人,是不太可能听话的。 不听话的土蜘蛛一脸土色地从泥土里钻了出来:“……我觉得你们不会想知道这下面是什么。我觉得那些玩意长了一副随时准备爆炸的样子。” 酒吞挑眉,羽衣狐媚笑,辉夜兄妹则是一脸的傻白甜。 土蜘蛛拿袖子擦了擦脸,叼了一支烟,深吸一口:“这个炼光阴,真是个邪器,下面都是混沌的时间,乱七八糟的记忆,非常不稳定,正在因为这件法器本身的力量,维持着一个十分微妙的平衡。要是不小心晃动一下……我没敢往下去,就在泥土层看了看,觉得里面那些时间记忆都是不能触碰的。这些玩意要是爆炸了,我觉得在这里撕开一个裂口是完全可能的事情。” 酒吞童子依旧是挑着眉头,看着土蜘蛛:“也就是说,爆炸是一定会发生的咯?” 土蜘蛛嘿嘿看着酒吞,用那根烟指着酒吞:“我要是你,我绝不会离开我的女人。这要是爆炸了,她就算是天帝本人,也一样炸个稀巴烂。这是时间的绝对力量你懂不?” 酒吞笑容更盛:“那更好,我会在最后的时刻赶过去,跟她烂在一起。” 土蜘蛛被呛得咳嗽,指着酒吞,半晌没说出话来。 “乌鸦嘴。”羽衣狐掩口而笑,可笑意却未达眼底,带着几分从未在她眼中见到过的悲哀之意。 “你还真是不折不扣的乌鸦嘴啊。”鬼王姬看着远处的影子晃动,瞪了神荼一眼。 黄少卿带着这队人马一直没有分兵,因为他们进来以后才发现,这山林比看上去更广袤庞大,尤其是这些远古时期的树木,高耸入云,极其阻碍视线,即便是跳到树上去,也很难看得很远。周遭的讯息,主要依赖宫韵白的听力。 从一进来到现在,已经过去有段时间,众人一直精神紧张地前行,又十分担忧落在这里面的那四个人的状况,更要提防着萧瑟那个拥有枭光之手的家伙,有些疲惫,所以乌鸦嘴的神荼调侃了一句:“这要是还没遇见大恐龙,我就要睡着了。” 话音一落,宫韵白就打出手势示意众人境界。 前方有潺潺的流水声,这种有水源的地方是很容易遭遇野兽的,不过比起萧瑟和迅猛昭,黄少卿等人对恐龙这类靠武力值就能解决的问题,并不太担忧。 众人穿过树影,直面一群正在饮水的剑龙,要不是老宋等人在那个游戏里玩过《侏罗纪世界》,冷不防这么一下子,非得惊叫出声。 连黄少卿都有些吃惊。 就算是宫韵白,没事闲的也不会跑去侏罗纪看这种和他没什么关系的玩意,因此这些人基本上都是没见过活生生的恐龙的。 “这还真是……谁也不会特地去看所以看见了就很震撼啊……”鬼王姬感慨一句,毕竟岁时十二族还是有能力去看的。 “谁会特地跑去这种地方看他们啊……”宫韵白炸毛,这种又大又笨重又没有美感还很血腥的脏兮兮的生物为什么他要去看啊! “老元看过……老元挺喜欢恐龙的……”老宋语气一沉。 宫韵白立刻不吭声了,只是把弹琴作画的修长手指,捏的咔吧咔吧响。 鬼王姬也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看着天空。 老宋耸耸肩膀,没再说什么,而是俯身看着地面上的痕迹,挑着不会惊动剑龙的位置,见缝插针穿过去。 对付怪物,他比较有经验,因此众人也就一直跟着老宋,蹑手蹑脚地绕过剑龙群。 “剑龙不是食草恐龙么?”脱离了大致的范围之后,神荼惊讶于老宋的小心。 “但是从你身上跑过去,也不是什么好事吧。”老宋打了一个手势,示意大家蹲下身子隐藏起来。 “小的……”黄少卿看见一只幼小的剑龙走了过去。 “千万别惊动小的,因为母的会发飙。”老宋嘘了一声。 为了绕开这些剑龙,众人不得不沿着河流上行,等他们溯溪而过,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这么久都没有见到多少恐龙。”神荼看着老宋,“这正常么。” “正常。”老宋回答,作为曾经在六合和成年的蚩绝等六合怪物混在一起二十来年的一员猛将,他对怪物的心得体会是一般人比不上的,“猛兽的领地都很广大,相互不干涉是正常的。这里不正常的是没有昆虫之类,食物链是断裂的,估计是炼光阴支撑着这些恐龙的性命吧。”说着,老宋眉头一皱,“也不知道你老爸能不能顶住。”老宋转向黄少卿,“跑出去的恐龙也不少吧。” 还有一句话老宋没多说。 也许搬了这么多恐龙过来,迅猛昭不仅仅是为了心理扭曲地报复在今昭身上,更多的是她这个可悲的错误太岁,并不懂的主宇宙八荒界的事情,她所了解的,敢去操控的,也就只有这种史前巨兽而已。 这么想一想,老宋觉得信息十足,他叮嘱了几句这些恐龙的要害,让黄少卿通过宫韵白的音律联络法,传递给外面。 一通交流,还要顶着随时都可能因为音律招来恐龙的压力,黄少卿还是利索地办好事情,对老宋点头:“现在还可以,不过如果真的控制不住,就毁掉炼光阴,这是元梦泽说的。” “可是……我总觉得撼动炼光阴,会让迅猛昭称心如意。”神荼摸着下巴,直觉不妙。 众人没有时间再细致讨论,因为宫韵白抬起了手来。 宫韵白又举手示警,这一次他竖起来一只拇指,代表前方出现的东西,会非常危险。几个大理寺的人迅速站在一起,朝着几个方向警戒。 “朱橚带着应龙描写的地图到了。”鬼王姬点了点手腕上的手表,“从俯瞰图来看,这里没有看着能住人的建筑之类,不好猜测迅猛昭在哪里。也没有明显的法器长得像清平馆的,但是有个很大的坑,还在着火。朱橚和饕餮已经顺着这个地方下去去找线索端倪。老周也跟过去了。我们现在距离他们很远,估计今天晚上不会遇见了。酒吞的位置倒是离我们近一些,但是他那边现在有个霸王龙,那我们就不管他了先哦。” “啊咧?”神荼看着从树林里钻出来的小玩意,那是个一米都不到的小恐龙,正在对着自己啸叫,神荼一笑,“小宫,这可不够你点赞的程度啊。” “闭嘴。”宫韵白咬牙,“是一群。” “双脊龙!”老宋作为清平馆一员,曾跟着华练今昭一起恶补过恐龙知识,倒是认出来这玩意是啥——这东西就跟食人鱼一样,这种小双脊龙孵化出来以后,一窝一窝地行动,长大以后,会变成体重半吨,三米多高的杀手。 “动手!”黄少卿看着那一群小双脊龙,毫不客气地下令。 大理寺拿着火焰喷射器之类法器的那三个立刻将那些小双脊龙围拢起来,另外四个则抛出飞爪,勾住了周围的树,而后灵活地在半空之中穿梭飞掠,剖瓜切菜似地,一分钟不到,这些小恐龙就被断头了。 神荼都没来得及出手:“这,这迅猛昭费劲巴力,弄这么一个山头,有个卵用……” 鬼王姬眼色一暗:“大概不是给我们准备的,是给今昭准备的。” 黄少卿老宋等人看着鬼王姬,立刻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准备让今昭体会一下,迅猛昭自己曾经体会过的白垩纪的生活。 可是,黄少卿已经听青婀说过了,华练从很早就开始打伏笔,为了这个可能性,连订婚后那几天,也把陈清平和今昭抓去在她的模拟空间之中演练,连着当年把陈夙蕙唤醒为华练的那次,还有那个色子游戏里,以及各种奇葩梦境,加加减减,今昭也算是死在恐龙嘴里三五十回了。 死得现在今昭都有点心理阴影了,看见她昔年最爱辣鸭脖,都不爱吃了。 想到这里黄少卿叹了一口气,人比人气死人,也怪不得陈清平对迅猛昭好不留恋了,一个死了百来次开始杀人灭世对所谓的爱人都能下去得手,一个大概是神经太粗到目前为止的阴影还是辣鸭脖。 八荒界之人,谁没见识过人命,谁没经历过几番出生入死? 想想迅猛昭的“履历”,从自己某一世的孩子到某一世的父亲,全都能为了她的报社计划毫不留情地弄死。 这种灭绝人性的心理变态,还真的不能讲什么旧情,连人情都不能讲了。 这样一座满是恐龙的白垩纪之山,填进去多少人命? 就为了让其实并没有害过迅猛昭的今昭经历一下她的痛苦? 黄少卿握紧拳头:“这次一定要抓住迅猛昭。” “应该问题不大,华练跟着今昭呢。”神荼说。 “但是九幽应当不便直接出手。”宫韵白皱眉沉思,“除非,不,她必定是有阴谋计划的。” “我并不想细细琢磨华练的阴谋诡计。”神荼打了一个寒颤。 “所以迅猛昭要完啊,她还是不了解主宇宙的大咖们,有多可怕。”鬼王姬抬起头,天空之中有个巨大的身影飞过去,愤怒的啸叫声像是号角一般响起。 一声愤怒的啸叫声,宛若冲锋的号角,响彻天空。 辉夜星一郎扶着他的妹妹望月躲开那随着啸叫声而来的大风。 酒吞则翻身下地,三跳两跳,落在一旁的树上,羽衣狐也瞬间从一只霸王龙变回自己,扑在一边,就地一滚,躲在了树丛后面。稻荷施展法力,让周围的树木纷纷败退,让出空地来。 土蜘蛛咧嘴一笑:“早点来,我们就不会受伤了啊。” 一只长着翅膀,看着长度和阿根廷龙差不多大的应龙落在地上,落地的瞬间,那只刚才还不可一世的霸王龙,立刻转身就逃。 应龙伸出脖子,一口咬住了霸王龙,咔叽一声,咬断了。 “咔叽……”听着土蜘蛛都觉得脖子疼。 “没事,应龙不吃这种……东西。”老周从应龙背上开腔,“你们找到什么没有?迅猛昭也好,今昭也罢,或者是什么看着像是炼光阴阵眼的东西。” “目前还没有。”土蜘蛛叼着烟回答,“而且我觉得你们想找阵眼,恐怕是不能够的,那玩意估计在脚下的泥土层里。” “你下去了?”老周皱眉。 “很令人不快。”土蜘蛛回答,“如果要毁掉这玩意,恐怕就要下去,进去,搞不好,还容易引发爆炸。我建议还是先干掉BOSS吧,下面那些混乱的时间和记忆,实在是很危险,这是一股非常巨大的能量,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你们还是和黄少卿他们汇合吧。我刚才见到的霸王龙,就有十几只。”老周回答,“我和周王分兵去处理这些大家伙,饕餮自己现原形去找阵眼了,剩下的那些食肉恐龙有可能被我们的这些上古神兽逼疯,变得更危险。这对你们就很不利了。” “明了,给我个方向,我们这就过去。”土蜘蛛很识时务地回答。 老周摘掉手腕的表,丢给土蜘蛛:“可别死了,不然会很麻烦的。” 第四百九十一回云中骑碧驴,满山灾厄谁破局 “啊哦,我们有麻烦了。”华练一笑,看着前面的河道。 那是一只大概有六七米高的巨大的恐龙,十几米长,身上有高耸的骨帆,正在河边的泥污里徘徊着,似乎在寻找水里可能有的食物。 “保持特种兵的战斗力但不要施展法力——我觉得很难。”陈辉卿很诚实地表示,华练的建议很混蛋。 “没办法,迅猛昭他们并不了解我们俩,她只知道我们仿佛很强,但从她就用一个鬼眼瞳附体的歌女来监视我们这件事情说,她还是不信我们很强,有点瞧不起。因此,如果看见我们,假设他们对我们进行了监视,我们太强,他们会吓跑的。跑了以后我们就要时常怀疑她反扑,超麻烦的,还是这次就解决了吧。”华练说话的声音很小,倒不是担心惊动这只棘龙,而是担心可能存在的监视,尤其是她经常认真地看着地上的影子。 “那我们就只能跑了啊……”今昭尽量把自己藏在树丛里面,也盯着自己的影子,生怕它多出来一块儿。 “没关系,昭啊,你要是死了,会很快复活的,因为这里有炼光阴的力量,对于太岁和岁时十二族来说,会加快复活的速度。”华练说,“我估计迅猛昭恨不得你的复活冷却速度一秒钟一次,这样可以多被恐龙咬死几回。” “求你了我已经在您老的各种模拟世界里被恐龙咬死过好多次了啊!前阵子趁着我订婚后很闲不是还狠狠地让我和陈清平在三叠纪生生死死了二三十回吗!”今昭欲哭无泪。 “你又不会死。”华练拍了拍今昭,“反正你知道你肯定不会死啊。” “但是感觉还是很疼诶!妈啊我以后都再也不想啃鸡架了!我一想到恐龙是鸟类祖先我连鸭脖都不想再吃了!”今昭义愤。 华练目光慈祥看着今昭:“你放心,这是最后一回了。之后,再有人打扰你的幸福生活,姐姐会替你行道的。” 因为那个迅猛昭,也是在生生死死之后,知道自己被恐龙咬死也不会真的死,也是经历了和眼前这个被自己折腾死的妹子一样的疼痛,可那个迅猛昭变成了迅猛昭,而眼前这个因为死太多次反而不想再吃禽类的吃货,却变成了鸭脖昭。 果然就算是平行宇宙,也不会是一模一样的人呢。 说到底,不管有多少的世界,多少的另一个人,每一个人,也都还是独一无二的存在的。 “华练姐你让我跑吧!我不想一路死过去啊!”今昭看着华练慈祥的目光,哭丧脸。 “没事,咬死你之前,我替你挡着。”陈清平揉了揉今昭的头发。 “咬死你以后还不是要继续咬死我!”今昭觉得自家这个战五渣这句话真的一点安慰力度都没有。 “那就跑吧。”陈辉卿歪头,一锤定音。 “是啊。卿卿,你千万跑得像一点。”华练对陈辉卿说,“别把自己当成是绯红女巫,要把自己当成黑寡妇。我们是今昭的朋友,大神,位高权重,满脑肥肠,爱吹牛B,但是没有攻击性法术,只是会点儿功夫。然后,陈清平同志,你就是鹰眼。” “华练姐那个词似乎是脑满肠肥。”今昭举手。 “我并不会射箭。”陈清平回答。 华练翻白眼:“可你会飞刀,飞叉子,飞盘子什么的。随便了,反正你也不能用法术。我呢,则是冬兵。” 说完,华练还挺了挺胸,摆出一个不开心地接盾的表情。 “我呢?”今昭很期待地问。 华练对今昭眨眨眼:“小辣椒,人类,CFO。” “……”今昭无语。 “我觉得,我们应该不聊了。因为一在脑海里聊天,你们谁也不动了,这样的话,迅猛昭监视起来,也会觉得我们很诡异。”陈清平淡淡开口。 今昭抬头望天,吐出一句:“算了,那就还是,一路死过去吧。” 陈清平看了看今昭,拉住了她的手。 华练看了看陈清平,嘴角一弯:“看来到时候出力气把迅猛昭气死自投罗网,你也可以出出力了。” 陈清平依旧表情淡然:“华练,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从我想起我是如何被推下落日崖的那一刻起,我就她就连好奇心和怀念感都没有了。” “这么说之前你是有的咯?”华练挑眉。 “记忆之中的人影,不记得来龙去脉,当然是有的。”陈清平看着华练,突然浅浅一笑,“记得来龙去脉的,有人不也还下不去死手么。” 华练被他看得额头难得冒冷汗。 陈清平笑意更浓,不再为难华练。 是啊。 在没有想起自己的死因的那些日子,的确是十分好奇的,也带着那种悲哀的情绪。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就因为一点点记忆的碎片,便对今昭另眼相看,尝试接近,留在身边。然后渐渐被她吸引,最终想起来一切,补上了这个命运之环。 可是,从落日崖的那一段记忆复苏之后,从在小王爷朱橚的别苑醒来以后,他就渐渐明白,原来在落日崖之前的种种,和那个沐今昭的种种,也不过是他天真无邪的幻觉而已。 幻觉那是个寻常姑娘,开朗乐观,喜欢他做的菜。 他爱着那种温暖的人事喜乐,并没有看见,那张温暖的画皮之下,埋藏的那些涌动的蛆虫。 他甚至想起来,那些他以为她去忙工作的晚上,那些被他忽略掉的细节。 她就在说着爱他,说着幸福满足的时候,回到她自己的过去,不惜将自己的父亲、母亲、哥哥,一次次弄得不存在,一次次设计他们早早死亡,来试图改变她去到白垩纪的那份悲剧。 她洗干净了双手沾染的血亲手足的血,之后再来温软笑着,触摸他的皮肤,为什么她感觉不到良心的战栗? 就因为她在白垩纪死过很多次,所以以后她弄死多少人,都是情有可原的? 陈清平不由得想起今昭那天晚上从华练的模拟游戏之中出来,一看见厨房里的小鸡炖蘑菇,突然转头就吐。 “对不起,让迅猛龙生啃了好几次,有点看不得鸟类了……”今昭一脸哀婉,“我这个心理阴影什么时候能过去?” 那一瞬间陈清平问出了他这辈子最后悔问出来的问题:“……你,不会吗?” 那一瞬间今昭看着陈清平的眼神,读懂了他这句话里面的意思,咧嘴笑,摆着手:“不会的不会的,我要是稍微有点不对就会被华练姐neng死的!neng,读四声。” 那一瞬间陈清平后悔了,他害怕从今昭的眼中看见失望,看见不快,看见任何负面情绪,但是今昭却没有,她的眼神连变都没变,依旧带着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种对任何降临在她身上的美好事物,都心存感激的清澈温暖。 这种温暖,才是陈清平,以及无数的控制者诗人,愿意舍弃高次元的身份,留在这个热热闹闹乱七八糟的世界里的原因。 这才是他希冀之中的沐今昭。 套用华练的话,眼瞎过一次就够了,这次看准一点吧。 现在,此时此刻,陈清平突然想要赶上华练,告诉她,这次看准了。 看准了,不会放手了,不会再自我麻痹,哪怕有一天今昭也陷入不好的情绪,他也会在第一时间,做第一个发现的人,会陪伴她,安慰她,与她共同度过这一场风雨。 这是他陈清平,唯一欠着那个沐今昭的东西,但他在那个世界里,已经用自己的命,还给她了。 现在他感觉很好,而那个沐今昭,已经是一个处心积虑,要伤害他的心上人的仇人。 这一次,他不会任由命运裁决,像是上一次那样,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让自己下落,这一次,他一定会竭尽全力,送,迅猛昭,去死。 “感觉如何?” “很熟悉,又很陌生。” 镜中出现的,是一张颇为英俊的脸,这张脸也是温柔的眉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略显稚气的轮廓线条。 属于草薙朝颜的脸。 只是这张脸上,那双眼睛里透出来的,再也不是那种温和谦逊,属于温润世家子的目光。 新的目光,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仿佛是这瞳仁里藏着什么怪物,会突然出现咬你一口一般。 这种目光,让萧瑟都觉得害怕。 “以后,我就改名叫颜昭。也省得那些多嘴的家伙,管我叫迅猛昭。” “好。” “萧瑟,把外面所有我们负责监视的枭光都召回来。开始了。” “嗯……但是,真的连那个人也不需要监视了吗?”萧瑟有些犹豫,在他的心里,不仅仅华练很可怕,那个陈清平也是不能忽视的,毕竟曾经是高次元的人,曾经是控制者,是诗人,而且,还是那种以完全体的姿态,来到这个世界的成功的诗人。 作为碎片的萧瑟,对这种完整的诗人,有一种天然的畏惧。 包括对酒吞童子,他都有一种畏惧感,因为酒吞童子,虽然也是影子,但却是比他这种碎片,更强大的存在。 正因为这种畏惧感,他想要试着在一切开始之前,除掉酒吞童子,仗着自己拥有枭光的时间魔力,去尝试做这件事情。 可是,他还是在那种刻在灵魂里的畏惧感的影响下,失手了。 或者说,估计不足。 他的力量,对酒吞童子那样的人,也不过就是一条手臂而已。 那对上陈清平呢? 萧瑟已经不敢多想,他有一种预感,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帮助眼前这个已经换了男人身体的女人。 以后,并不是他不想,而是他,恐怕已经不存在了。 不是已经不存在了? 为什么还能感觉到这具身体在隐约抵抗自己? 迅猛昭,或者说,颜昭,有点诧异。 这是她的身体,她的躯壳,竟然敢因为一个小日本占用过,就反抗她? 颜昭眯起眼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映出来的脸,令颜昭有些不满意。 太像那个人了,她的愚蠢的哥哥。 是的。 曾经,在被她修改过数次的,自己的人生之中,她也是有过哥哥的。 一开始这个哥哥出现,她发现她自己变成了父母偷着生在乡下的黑户。那个时候她就意识到,她母亲的命里应该是有个儿子的,只不过在她最初的人生之中,那个儿子应当是还没出生就流产了。 然而因为她一再试图修改,这个哥哥竟然出现了。 有他,就不能有自己。 所以,她尝试过让他早夭,让他天生有缺陷,让他先天性绝症,让他没有办法成为她命里的绊脚石。 现在,这算是讽刺她么? 让她的身体,拥有这种和她那个蠢蛋哥哥几乎完全相同的脸? 果然命运对她很不友好。 这一次事成之后,她就足够强大,一定把这个主宇宙里,所有掌管命运的神祇,全部杀掉。 为此她已经在图书馆中反复查找确认。 比如说希腊神话里那个命运三女神,比如掌管凡人的健康以及宿命的天使长拉斐尔。 还有月老什么的,这种随手亦可操控人命运一部分的老不死的。 这样想着,颜昭觉得十分愉悦。 这种愉悦带来一点奇异的红润,让这张脸看着少了几分男子的英俊,多了几分女子的妩媚。 算了,这也好歹算是一张看得过去的脸。 颜昭放下镜子,转头看着萧瑟,微微一笑。 不知道为什么,萧瑟觉得有点悲哀,因为他已经知道,她要什么。 她要证明,他说过的话。 即便她变成了男人,他对她,也不会变。 颜昭满意地看着已经走到面前的萧瑟,摇了摇手指:“不不,转过去亲爱的,这次,我来。” 萧瑟一瞬间理解了颜昭话里的含义,脸色惨白。 可他还是颤抖着,迎接她,不,他的光临,忍受着那种痛苦。 如果这能让她高兴一点。 因为,也许很快她就要悲伤了。 因为,他就要不在了。 第四百九十二回刘彻茂陵多滞骨,凤凰涅槃,谁人不得吃尽苦 一棵大树纠结的枝桠结疤上,今昭等四人正在睡觉。 伴随着恐龙们的惨叫嚎叫示威的啸叫被吃掉的哀叫,这山林之中的夜晚别有风味。 不仅如此,她还能看见,远远的山头,有巨大的古兽飞来飞去,估计是清平馆那些人和大理寺等人搬来的救兵。 那些古兽飞来飞去的,那片山渐渐就开始发秃。 如果破坏了植被,恐龙也就容易发现一点,大家还是十分机智的,就算没有老谋深算的华练,也有经验丰富的神荼郁垒黄少卿。 已经是夜晚,今昭所在的这座山林变得更加危险骇人,她在守夜,另外三个人则被她逼着休息,并非是他们神鬼大咖需要多少的睡眠,而是他们需要一点时间来放松紧张的神经,没有什么比睡觉更能令人放松神经的了。 不过她这番好心基本上是驴肝肺,因为除了老实的陈辉卿真的闭眼了,另外那两位,精神矍铄,只是摆出了睡觉的姿势而已。 “你也没睡?”华练看了看支起身子来的陈清平。 华练姐,你这是废话。 陈清平把怀里的今昭拨了拨,让她换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问了一句:“你觉得周围现在还有监视吗?” 勺子哥,你已经出声了,就说明你也不相信现在还有监视了吧! 今昭无语地看着两个人。 华练撇了一眼今昭,转脸枕着手嗤笑:“大概是能源不够了,在大概两个小时前,就是你们睡着后不久,那种若有似无的视线感就消失了。不仅仅是我们周围,我感觉整片地方这种感觉都消失了。”说着,她抬头看看天空,那里飞过一群真双齿翼龙,语气惊喜,“哎呦!这个翼龙好像是食肉的喂!” “……”今昭已经不想搭理华练了。 “她会想办法分开我们和今昭的。”陈清平看了看今昭,“让你尝一尝那种苦头。” 今昭继续翻白眼,看向华练:“大姐大,拜你所赐,我已经尝过很多次了。” “但是,她并不知道。”陈清平眯起眼睛。 今昭顿时觉得这个眯眼睛算计的神情,有点像华练,不愧是父子。 哦不,母子。 哦不,只能算是师徒。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华练也眯起眼睛看着远处的山峦,一只应龙的影子盘桓在那一片山峦的半空之中,“所以我觉得只有让她满足目的,她才会现身出来的。喂,别用你的眼刀子戳我。明早醒来,我就打算好好演一场戏。想跟我斗,至少也得是西王母的级别才行。” 陈清平看着华练,吐出两个字来:“计划。” 华练伏在陈清平耳边,悄声说了一遍,最后诡笑:“要瞒着今昭哦,不然她万一演技太差,就糟糕了。” 今昭翻了一个白眼,换了一个姿势,省得压得陈清平的手脚发麻:“你们还真的当我睡着了。” 陈辉卿也翻了一个身翻到了华练的大腿上:“我是真的睡着了。” 华练忍不住笑出声来。 陈清平也莞尔。 倒是今昭,看着这种颇有日常感的拉哈打屁说相声,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涌起一种淡淡的矫情的悲伤来。 然后她就在脑洞里整出几只迅猛龙来把自己咬死几遍,将这个不吉利的念头甩出去了。 “房东大人呢?”没出息的新手太岁最后倒是真的睡觉了,等她再度醒来,就发现陈辉卿不见了。 “他没什么事儿,就打算去扫一扫地图。”华练一脸轻松,想当然,东皇太一是没有必要担心的,他就是个外挂。 “那我们?”今昭问。 “我们现在走着,他和我联系着,帮我们指一下路。”华练说的轻松写意,“没事,我告诉他不行就装死好了。只要不暴露身手,装死也好,弄个什么法术替身也好,糊弄过去就行。” 陈清平看了看华练,半晌才说:“你的替身法术,你不打算用吗?” 华练也用那种复杂腹黑腐败的上位神的深邃眼神看了看陈清平:“如果只有我自己,我会用的,但是我已经……” 陈清平仰头看天,又看了看陈辉卿离开的方向:“反正你们不用担心被恐龙咬死。” 今昭无语,想来这种仅有物理攻击存在的荒野求生之地,华辉两人是不会放在眼里的。 剩下的三个人,陈清平和华练把今昭夹在中间,没走出多远,就来到一条山涧旁。 华练原地站立,似乎在跟陈辉卿联系,她是那种协调感很差,喝口汽水都不能走路的人,于是她呆立片刻之后说:“对面的山林我们没去过,但是现在我们过不去,只能先沿着这边走,然后寻找合适的地方下去。” 今昭看了看那光秃秃的悬崖峭壁,山石的裂缝之间,隐约能看见仿佛有什么生物的巢穴。 能在这种地方筑巢而且巢穴还挺大的……今昭很容易就想到了翼手龙。 华练不是之前还看见过食肉的那种翼手龙吗。 啧啧翼手龙就算是吃素的,觉得受到危机反抗的时候,那长而坚硬的鸟嘴一嘴穿心的感觉,也是很醉人的。 今昭不由得联想到了一些不美好的让她放弃卤味鸭舌的回忆。 翼手龙的话…… 不知道迅猛昭弄来了什么品种,看这个悬崖筑巢的样子,应该不是体型很大,行动比较僵硬的风神翼龙。 真双齿翼龙? 今昭撇嘴。 真双齿翼龙,据说牙齿细密,有翼龙里的食人鱼的“美誉”,她被这种玩意围攻的那次,直接自尽了。 感谢迅猛昭,让清平馆众人,各个都成了恐龙爱好者,连蔓蓝都能讲一大段关于异特龙和霸王龙的关系的科普。也感谢迅猛昭,因为她,华练绝对是挥舞着皮鞭子在训练自己,现在被霸王龙一口咬断这种死法,今昭都觉得很温和了。 不过面对一群真双齿翼龙的围攻,华练想要假装是冬兵就有一定困难了。要是想不那么早暴露实力,能躲开还是躲开吧。 今昭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华练,华练想了想,看着陈清平,露出一个“你媳妇终于上道了”的慈祥表情,点了点头。 没走出多远,今昭就看见陈辉卿跑了过来。 今昭顿时目瞪口呆,陈清平也露出那种仿佛看见“穿着夏威夷沙滩裤的金枪鱼在街上跑”的那种表情。 陈辉卿,东皇太一,房东大人,辉腾的主子,正在,跑。 跑!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看见陈辉卿跑,真的是跑,速度很快,衬着他的衬衫西裤风衣,违和感扑面而来,比他身后追着他的那只艾伯塔龙更惊悚。 要不是眼下时机不对,今昭都想掏出手机拍照然后ps个表情包。 然后她就看见华练很没良心地拿出手机用了连拍。 被拍下来的,还有陈辉卿身后那只长得和霸王龙有点兄弟相的艾伯塔龙。 艾伯塔龙,兽脚类食肉恐龙,霸王龙的亲戚,比霸王龙体型小,但是速度更快,而且持久性更长一些。 陈辉卿能跑得过艾伯塔龙,今昭觉得完全是个bug,华练要求他表现得像个特工,但特工应该没有这个速度。 至少黑寡妇同志,是没有这个速度的,美国队长还差不多。 唔从冬寡到冬盾,今昭觉得自己快要被盾铁党踢出组织了。 一眨眼的功夫,陈辉卿就跑到了眼前,还大喊了一声:“快跑!” 华练翻了一个白眼,表示,演技太僵硬。 黑寡妇是跑不了这么快的,黑寡妇也没有这么大的手劲儿! 不知道陈辉卿用了什么办法,这只艾伯塔龙的脖子瘪下去一块儿,眼看就要窒息了似地,这种老弱病残,也就今昭还相信它有威胁力。 华练心里头不以为然,但还是挺认真地跟在陈辉卿身后跑。 今昭真的是非常认真地在跑,为了不给大家拖后腿,她一边跑一边还在努力按照老宋的体能训练课要求的那样调整呼吸。 得亏华练的夺命训练,现在今昭面对恐龙,淡定很多。 她甚至还有空回头看看,发现陈清平竟然还跑在她后头。 “别看了,快跑吧。”陈清平很无奈地看着今昭,同样也调整着呼吸,让自己不被迎面而来的风呛到。 后面追着一只猎杀者,还能调整呼吸和步伐,华练满意一笑,给陈辉卿使了一个颜色。 于是华练脚下脚步一慢,摔倒在地。 陈辉卿一把推着今昭:“快跑!”一把又捞起华练。 华练好像是崴了脚一样,大义凛然,推着陈辉卿:“别管我!” 就这么折腾的功夫,艾伯塔龙已经逼到眼前,华练就势一滚,就滚下了山涧。 陈清平也为了躲避那只艾伯塔龙,扑进了树丛里。 陈辉卿看见两个人已经不见了,转了一下手里的小刀,对着今昭吼:“快跑!继续跑!” 今昭这辈子也是头一次看见陈辉卿吼,这种惊悚感让她本能地听话,继续往前跑。 陈辉卿转着手里的小刀,一个俯身躲过艾伯塔龙的一吻,手里匕首往艾伯塔龙的背上一扎,顺势就骑了上去。 今昭不知道怎么的又跑了回来,跳着脚招呼那只艾伯塔龙:“喂!这边!这边!我更好吃哦!” 陈辉卿看着今昭,差点从艾伯特龙身上摔下来。 那恐龙被陈辉卿打瘪了脖子又扎了后背,已经气的要死,看见今昭,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了过去。 今昭扭头就跑,一个急转弯,不见了。 艾伯塔龙也急速狂奔,一个急转弯,把自己扎在了一棵断裂的支出来的树上。 那棵树有人的腰那么粗,不知道为什么断了,斜着支在地上,和拒马桩一样,就着艾伯塔龙的速度,就扎进了恐龙的心窝里。 是太岁这次反应很快,利用了地形优势,占得先机。 瞧着那恐龙断气了,今昭松了一口气,看着陈辉卿,大口喘气:“华练姐和陈清平呢?” 陈辉卿从艾伯塔龙身上下来,走回刚才事发的地方。 树丛里空空如也,山涧下也干干净净。 陈辉卿想了想,说道:“可能是滚下去了。” 今昭语塞,华练绝对不可能委屈自己滚下去,而陈清平,一个树丛而已,有什么好滚的。 但是两个人就这么消失了。 今昭闻见了阴谋的味道,她皱着眉头想了想,试探着问陈辉卿:“那我们先往那边走?他们如果还活着,应该也会往那个方向走的。” 陈辉卿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今昭愈加肯定,有猫腻,有阴谋。 两个演技上佳的都退场了,留下两个演技僵硬的,今昭自己都不知道这戏还能不能唱下去。 正想着,天空之中传来一阵翅膀声音,一群真双齿翼龙飞掠过去。 第四百九十三回 嬴政梓棺费鲍鱼,君不见,荒山野岭一傻驴 黄少卿擦了擦身上蹭到的鲨齿龙的血,听见半空之中传来大风之音,抬头看了看,正瞧见应龙缓缓下落。 “黄少卿,许久不见。”应龙背上还坐着饕餮本人,他打了一个招呼,便让老周先下去,他接着带着打了鸡血的应龙去巡山。 “有猫腻啊……”老周从应龙身上下来,“这座山不公平啊。”刚才他在那边已经被药秃的山头,与在山头等着毕方鸟曲着那条独腿在休息的朱橚碰了一下面,交换了一下鸟瞰信息,觉察出来一些问题。 “怎么?”黄少卿皱眉,这白垩纪之山走起来比看着更大,似乎内有阵法,已经很是棘手了。若是那个迅猛昭还在她的各种转世之中掌握了别的什么奇怪的法术或者布置…… 黄少卿难得觉得这是个令人狂躁的难缠对手。 老周一边擦着身上同样来自各类恐龙的血迹以及应龙的口水,一边解释:“这山到现在我也没看明白有多大,有一部分完全被屏蔽了,大概是被砸坏以后,临时进行屏蔽范围的收缩?总之,我能看见那一片,但是怎么也过不去,似乎有什么法阵或者结界之类在阻拦我。偏偏就是那边,今昭他们进去了。” “是空中飞不过去,人可以走进去吗?”黄少卿听了老周的话,倒是松了一口气,这个问题他也有觉察,以他们的脚程,没道理转来转去,却离那个清平馆的坠毁地点更远了。 老周摇头:“这个我也不清楚,试试好了。我们距离那边大概有个两天的脚程。除了那一片区域,别的地方都已经看过,从鸟瞰的角度,没有看着能住人的地方。半个时辰以后,饕餮会过来换班,我再绕到后面去仔细研究一下。” “也不能排除,因为萧瑟的能力,把这里的某处,和萧瑟的书房卧室之流连在一起。萧瑟不是擅长开裂缝跨越空间么。”鬼王姬挽着头发,“那个鬼冢暗裘会影子瞬移,这个萧瑟则能开启小型裂缝链接他自己的时间点,枭光们一旦成精,都这么可怕。” “我觉得桃夭说的有道理。”黄少卿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如果是这样,那么这座山里就不会有特别明显,能被应龙和毕方看见的老巢。我们就只能一点点地搜过去。找到裂缝之类的。” “这样很耗时间。”老周皱眉。 “也许这就是那个迅猛昭的目的呢。”老宋说道,“拖延时间,搞不好她就能干点儿别的,你们想啊,我们很多牛人都在这里,外面……” “外面有卫玠,四方神也出来了三个,还有些之前的老友,听见这事儿都过来帮忙了,应该问题不大。我唯独担心,迅猛昭利用这个时间,给她自己加个盾什么的。”鬼王姬想着迅猛昭的行动轨迹,“她如果真的跟草薙朝颜……合体了……” 结界之类的,不就是阴阳师们的擅长嘛。 “那简直牛掰大发了。草薙朝颜是草薙家新生代顶尖的人物,阴阳术,剑术,武术,结界,式神法术都是很优秀的。”老宋拍大腿,“而且草薙家的阴阳师们,素来擅长各种幻术,精神法术,结界法术,简直是巨大的麻烦。” 众人听着老宋这话,倒是都不吭声了。 如果真的,不,他们现在觉得,就是这样,在平行世界毁灭之前逃到主宇宙,诱惑年族以利,使唤飞琼取得年族法器,洗白自己的身份,隐忍筹谋多少个转世,利用这个山林给炼光阴充电,顺便让今昭吃点苦头,然后还拖住他们的时间和视线,筹谋自己的分体与合体,这也已经是个很有效率很可怕的的计谋了。 这计谋还是迅猛昭自己想出来的。 一步一步都算计得挺好,更好的是,他们就算是知道这是拖延战术,但为了抓住这唯一的线索,为了找到迅猛昭的老巢,他们还是会跳进这个坑里,被拖延在这座山中。 谁让他们在明,迅猛昭在暗。 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次找不到迅猛昭,这个毒瘤以后还是要让他们完蛋。所以紧紧抓住这次的机会,哪怕是把外面所有的人都叫进来找,也要找到迅猛昭。 这是所有的人的共识。 大家知道,迅猛昭也很清楚,所以她就那么躲在某个罅隙裂缝之后,优哉游哉等着大家一路找过来。 这还是个阳谋,你不想中计,也得去中计。 迅猛昭唯一没算明白的,应该就是八荒界的大咖们,到底有多强。 因为她即便是来到了这个世界,虽然接触过八荒界,也读到过很多的古籍,但是几乎没有接触到过顶级人物,哪怕是岁时十二族,也仅仅就是和年族的人打交道而已。 飞琼那种程度,以迅猛昭来看,便已经颇有实力了。 很可惜的是,飞琼仅仅是个小小仙子,就算魔化,也不过是朱砂的档次,与久居魔界熟练操控业火的孔雀都不能比。 更不能与岁时十二族比。 更不能与岁时十二族的上四族比。 上四族几乎可以操纵人的命运,操纵时间和空间,这种强大的力量,是迅猛昭无法想象的。 迅猛昭所能想到的,也无非就是“皇帝一定是用金爬犁来种地”。 想想华辉两位大神,想想次一等的盘古遗族四方神,想想天音族和善谋善断的卫玠等人,众人的心理压力,顿时轻了不少,神荼甚至干脆讲出来:“算了,就算是草薙家都被合体了,我们也不会在武斗上输,最多麻烦点儿呗。” “就是啊,真的逼急了,东皇大人发威,日本的大陆架都能掀翻了,还怕什么草薙家的本事?”老宋哼了一声。 老周嗤笑:“那我国的东南沿海也会受灾的白痴。” “所以比起酒吞那种捉摸不定情绪不稳手段不好揣摩的变态,迅猛昭不过是一头见识短浅的倔驴。”老宋白了老周一眼,“也许跟骡子牛马比起来,倔驴犯倔还挺麻烦,但对于应龙毕方英招陆吾这种神兽,一头驴算啥?” 这句话话糙理不糙,被这白垩纪之山折腾得头疼的众人也都一笑,在黄少卿的安排下,值夜的值夜,睡觉的睡觉,商议的则在商议,是否明天为了加快速度,要采取分兵战术,是否要安排一下借一些可以与恐龙匹敌的神兽之类,比如借点儿鸦天狗蝴蝶妖蜘蛛精啊什么的。 神荼还提议让青婀进来,提供点儿幺蛾子。 然后神荼就被黄少卿的眼刀子给剜死了。 于是对于黄少卿这边,这一夜就这样还算太平地过去。可总有人在夜里无心睡眠,正踌躇志满,想要抓紧时间毁天灭地。 “最后那只鬼眼瞳,为何不跟着那个大理寺的?”萧瑟问。 “跟着那个白痴就行了。别的人无须在意。只要时间到了,他们都是一样要死的。”颜昭坐在写字台前,看着桌子上写着字的纸。 “从目前来看,她和那个看上去应该是很厉害的神祇男人在一起,陈清平和那个阴险的女人都已经被艾伯塔龙给冲散了。”萧瑟说。 “若真的是很厉害的神祇,就应该立刻结束这个局面,否则这些恐龙在死掉之前,会给这个世界惹来大麻烦。我看他也不过如此。”颜昭不屑地说,“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你就不要太担心了。” 萧瑟张了张嘴,他想提醒颜昭,他所知道的,陈辉卿和华练,都是真正有本事的上神,至少这俩神都可以穿越时空,而且狡诈多智,可他也知道,这件事情他说过好几次,得到的回应,都是不屑和白眼。 她是如此骄傲的人,这是萧瑟所懂得的,但他所不懂得的却是,她其实是如此的偏狭和自负。 到底是因为,平行宇宙没有主宇宙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上位神,也没有功能奇幻的岁时十二族。 那个世界的太岁沐今昭,只是一个无数宇宙的运行程序里,不小心出现的bug,她所见到的那个世界的妖魔鬼怪,也只不过是一些灵异现象和所谓的未解之谜。 在雀舌之前,她都一直忙于强大自己,忙于修改自己的命运,忙于报复那些曾经对她不好的人们,她不懂得,天外有天,天外之人的实力,深不可测。 就像是谚语故事里那个农夫,曾经在进城的时候看见皇帝的车驾行过,非常羡慕地说:“当皇帝真好啊,他一定有一个金爬犁来种地。” 他不知道,皇帝不需要亲手去种地,因此也根本不需要金爬犁。 她呢,也不知道,若不考虑一些政力角逐和利害关系,这个世界上很有一些人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这样一个认知上的偏差,到底会导致多么绝大的错误,萧瑟不知道,他只知道,不管前面的路是什么样的,他都会陪着她走下去。 一起生,然后,他先死。 萧瑟这样想着,露出一个安然的微笑来。 这样就可以了,这样他很满意,所以他不再想什么实力不实力的问题了。 颜昭放下心,这笑容在她看来,就是萧瑟终于安静下来,不那么慌乱了。 “其余的人为了找到我们,应该会分兵,那样也就不足为惧了。等时间一到,炼光阴恢复了,我们就进行下一步。并且,炼光阴的时间到了,我这个身体也就完全适应了。”颜昭敲了敲纸上的一个词,那个词是“黑罅”。 “你现在不舒服吗?”萧瑟皱眉,摸了摸颜昭的脸。 “有点,这个身体里原本的那个日本小子,意志力还挺强的。”颜昭冷笑,“只不过想要干掉我,却是不可能的。现在,他已经满身伤痕,离死不远了。” 萧瑟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的伤口,那里血液粘稠,还在隐隐向外渗着,那个年族世子临死拼却生命的诅咒,果然是无法化解的。 刚才的一番“活动”,让他的伤口的血,流的更多了些。 不过,幸好还有她,还有炼光阴,只要有炼光阴在,就可以给他不断补充生命力,他也许就不会死了。 只要他能小心一些,在临死之前赶回来,到她的身边,他就不会死了。 想到这里,萧瑟露出一个笑容来,又安安静静地站在颜昭身边,看着她继续写下四个字:“陈清平,死。” 第四百九十四回 分!掘地三尺,也要拿那贼子! 战机不容错过,战局不可拖延,战力经不起磋磨。 因此众人一直商议,立刻分兵。 黄少卿这一组分成了三队。 老周带着应龙,毕方带着老宋,算作天空组;宫韵白和黄少卿带着大理寺的人作为主力第二组;神荼与鬼王姬隐在暗处作为第三组。 饕餮和周王,驱使其余一些没有应龙那么强悍的神兽,作为替补和接应,运送必要的人手和物资,不管寻找,也不管汇合,更不与恐龙正面冲突,但求速度快效率高,能传递一些大家需要用到的法器道具,或者像是卫玠这种重要的决策性人物以及陆尘这样可以帮助判断罅隙内部情况的技术性人才。 三组朝着不同的方向,以寻找那种可以通往萧瑟的生命历程某个场景的虫洞类裂缝为主要目标,不再强求与今昭等人汇合。所有人统一调遣,以宫韵白本人的琴音为暗语。 而此时此刻,今昭也面临着分兵。 只是,这个分兵,画风不太对。 “这个你拿着,这是个雷云镜,没有康乐球那么狠,所以遇见危险,你摔破它就好。”陈辉卿递给今昭一个刺啦刺啦冒着火花闪电的小球。 今昭无语地看着这个小球,像是一个圣诞雪球那样,光晕流转之中,里面的华练和陈清平对她招手。 刚一落手,这小球就嵌入了今昭的掌心里,就好像今昭的手心长出来一面镜子。今昭嘴角抽搐,果然华练拿出来的东西,都有几分诡异。 陈辉卿歪头看着今昭。 今昭大概是没有想过,就这么把华练诡异的玩意大大咧咧毫不设防拿过来用的她,在八荒界也算是很诡异。 毕竟按照迅猛昭那种逻辑,华练尽管是为了今昭最终能幸存下来,但为了这个目标,却把今昭数次往死路上逼,也喂了好多次恐龙了。 这么想一下,今昭果然还是个善良的孩子。 陈辉卿点点头。 今昭茫然看着突然猛点头的房东大人。 陈辉卿对今昭说了一句:“没事,能拿下来。” 今昭倒不是担心这个,而是觉得陈辉卿现在的画风也开始变味了。 至于这个掌心雷什么的,和钢铁侠差不多嘛,没事。 “只是一种隐身法啦,防止被迅猛昭看见。而且有了这个,你还可以用脑电波说话,不用出声了。”华练的声音在今昭的脑海里响起。 今昭一阵无语。 敢情刚才那么凶险遭遇艾伯塔龙的段子,这俩人还能顺水推舟找个小宇宙隐藏起来当人形兵器! 还是说那个冤死的艾伯塔龙的出现,就是为了这个! 今昭不得不说华练的脑洞很大。 想想迅猛昭的尿性,估计也会想办法把自己折磨致死的,有这个球在身边,哦不,有华练在身边,应该不必担心什么了。 今昭不怕被恐龙咬死,她怕自己实力不足,影响大局,不能帮到大家去成事。 可偏偏华练说,这一次能成能败能不能干掉迅猛昭那个变态,全看今昭自己。 于是太岁第N次谢过万能外挂房东大人,表示掌心雷大法好。 陈辉卿却慎重地补了一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如果我们需要出来,我们会自己出来的。摔破会爆炸,提前让我们出来。” 今昭看了看陈辉卿认真的表情,点了点头。 陈辉卿学着华练的样子,拍了拍今昭的肩膀,用极其小的声音说了一句:“下一只恐龙,就该我进去了。” 今昭有点头皮发麻,虽然“智珠在握”吧,但是这种林子里,自己一个人走——算了,那个色子游戏里,她也不是没走过。 结果还没有等她思考完,随着一群被惊动的翼龙的振翅声,三只迅猛龙出现,陈辉卿英勇地以身为饵,让沐今昭同志跑先。 跑出迅猛龙的攻击范围,今昭看见她的智珠里,陈辉卿坐下来开始喝咖啡了。 耳边沙沙的脚步声告诉她,她现在某种程度来说,是一个人了。 只有这样,才能理解迅猛昭的那种痛苦吧。 就像是曾经华练赠送给今昭的梦境和那些个游戏一样,被霸王龙咬在嘴里什么的,这种状况,今昭现在也很熟悉了。 这些境况对于今昭来说,还算是有些底气的,毕竟还有可以相信的牛掰女神,她知道自己不会死的,因为不管是梦境还是游戏,华练都不会真的伤人。可对于迅猛昭来说,却是真正的恐怖,真正的痛苦,真正的,一个人。 在那样极端的环境里,今昭也觉得,迅猛昭要是心理扭曲了,也很正常。 毕竟,迅猛昭没有吃过今昭的那种家里的苦日子,最初她虽然没爹,但是妈挺正常的,还非常宠爱她,温柔可亲,堪称楷模;后来迅猛昭又穿回去改变自己的时间线,又有了双亲,虽然有点中国式父母,但那也是普通人的日子,也许缺乏精神交流,但毕竟受到宠爱。 越是那样以掌上明珠的姿态长大的,越是无法接受命运的不公平,越不能忘掉白垩纪发生的一切吧。 今昭一边走一边想。 她没有想到的是,掌心雷里面,三个喝咖啡的人,也在讨论同样的问题。 “……如果是迅猛昭的话,就算知道我是为她好,也会恨死我吧。”华练啜着咖啡,“而且当初她几次复活以后,也应该知道,自己根本不会死了。从这一点来说,今昭和她是一样的。今昭因为有我,确定自己死不了,而迅猛昭则是因为复活次数多了,怎么也能猜到自己死不了。所以我完全不认为迅猛昭是环境悲剧。” 陈辉卿歪头看着华练,伸手擦了擦华练嘴角的咖啡滴。 陈清平此时此刻很想出去,但这个话题的走向,他敏锐地觉得,华练在让他表态。 这就是华练,除了陈辉卿,她对任何人的信任,都还是留了一线为底。 不过这种替今昭让陈清平表态的行为有点像是考验女婿的丈母娘,作为女婿此时此刻陈老板的内心还是颇为欣喜的。 “你说得对,这是心的问题。”陈清平说道,“我会保护她,不让她吃了那个迅猛龙的亏的。” 华练露出个慈祥笑容:“以后也是。” 陈清平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但还是点点头:“以后也是。” 陈辉卿拿着保温杯,语气淡定:“啊,有恐龙来了。” 陈清平猛地皱起眉头,陈辉卿顺手就砍在陈清平的脖颈上,把这个忍不住要冲出去的家伙给打昏了。 “唔。”华练无语。 今昭朝着某个方向走着,她有种奇妙的直觉,迅猛昭就在那边。 同样,她也有种奇妙的直觉,前面肯定有迅猛龙,有霸王龙,有棘龙,有三角龙,有曾经杀死过迅猛昭的所有类型的恐龙。 这就是迅猛昭费尽牛力,弄这么麻烦的白垩纪之山的原因。 她不过是也想让今昭尝尝滋味罢了。 今昭对此十分翻白眼,因为如果她有这个功夫和力气,还不如宁可弄点好吃的,比如弄点儿福彘啊栖枝啊什么的。 总比弄一山头的恐龙看吃人,来得更清爽愉快吧。 算了,大不了就一路死过去,反正太岁不是上上下下ABAB有个30条命吗。 今昭相信,迅猛昭正想着让自己一路死过去,重复她曾经的那些死亡,否则她为什么要费尽心力和人力,造这么大一个白垩纪之山呢。 为了让自己死得更像一点,华练他们,不是还都从善如流,钻进了掌心雷里面去么。 不看见令人满意的画面,那家伙一定会跟缩头乌龟一样缩在老鳖壳里不出来的。既然这样,自己就勉为其难,死得痛快一点吧。 今昭自嘲一笑,死就死呗,反正她还会复活,她还有无限希望,这场死亡舞曲总会结束的。 如果知道一定会迎来黎明,那么那最黑暗的黑夜,也就能咬牙熬过去。 这样想着,今昭握紧了手里的小刀和“智珠”,那是陈清平早上塞给她的。 要是遇见迅猛龙这种活吃爱好者,就先把自己抹了脖子吧。 只不过,今昭有点不敢相信,迅猛昭会不会太傻?她就那么确定,华练陈辉卿这样的大神好对付吗?真的以为区区一个萧瑟和一把炼光阴,就能挡得住盘古双煞? “昭啊。你先走着,有事跟你房东姐夫说。我先和黄少那边沟通一下,我觉得我好像看见了纯溪。”华练的声音在今昭的脑海之中响起。 纯溪? 今昭想了想,也不觉得纳闷了。 她只是很奇怪,按道理来说,纯溪暗恋的那个少年,是被萧瑟这边杀死的,纯溪是怎么想的,还能因为这个,加入萧瑟那一伙?这算是一种斯德哥尔摩症吗?因为对强大崇拜所以不管仇怨善恶,就要加入强大的一方当狗腿子。 这种心理今昭委实不能理解。 为了萧瑟那帮人,屠戮弱小,金蛙就不说了,文龙简直是痛心疾首啊! 杀死那些美好的为整个世界传播福音的可爱生物,纯溪难道是没有一点不忍心的吗? 这病得也太膏肓了吧! 还是说…… 今昭又多想了一下。 里面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猫腻? 今昭试图在脑子里召唤一下华练,可华练丢给她一句“且行且看着”,就不管她了。 太岁只好认命地继续爬山,然后转过一个凹陷,和一位鲨齿龙,走了个对面。 第四百九十五回战!不管千般缘由,只要除你! 黄少卿抬起头看了看顶部已经开始枯萎的树林,经过一天过去,大多数喷了药的部分,都已经这样逐渐地衰败了。 刚刚华练的声音在黄少卿的脑海之中响起,尽管声音十分微弱,但黄少卿还是听见了“纯溪”两个字。 黄少卿并不十分担心纯溪的问题,相反他有些担心华练。 来到白垩纪之山以后,华练的动作越来越大了。 黄少卿出身世家,十分了解云上九野那些天潢贵胄们的想法,像是华练这样的,尽管这么多年她一直知道一些事情,也只是暗中在处理,没有明面上越过那些云端之人,可这一次却有点显得不顾一切。 华练的声音能穿过这座山头的法阵结界之类,传到黄少卿的脑海之中,只能说明一件事情——她走了六合的通路。 八荒界没有允许,禁止与六合“勾结”。 这不像是华练会做的事情。 黄少卿想了想,一个可怕的解释突然出现在他的心中。 他怎么想怎么觉得,这就是最后的可能。 “加快速度,刚才预计还有多久能到达离我们最近的那个裂缝?”黄少卿问宫韵白。 宫韵白算了算:“加速的话,一个小时。” “那就加速吧。”黄少卿说着,带头走到前面,“希望能来得及。” 宫韵白看了看黄少卿:“那我和外面的人说一声。” 话音才刚落,一道刚风带着刀刃般的煞气和灼热,从半空之中削了下来。 宫韵白和黄少卿都十分敏捷地躲开了那道刚风,前者还顺手带出琴线,一道弧抛过天光,收回时虽然没有缚住那偷袭的人,但沾了些血污,显然也伤到了对方。 黄少卿转过身顺着那飘出血腥味的方向丢出三只攒心钉,宫韵白也嫌弃这线污了,直接把这一绦琴线甩了出去。 攒心钉来势如剑,琴丝寒光如网,那偷袭的人再也躲不过这剑网,不得不显出身形,落在地上。 “你为那一对恶魔,杀了那么多人,难道丝毫不觉得愧疚吗?杀死你恋人的可就是那对恶魔啊!”燕三郎一看那个人,立马就炸了。 宫韵白斜睨着想了想,想到了什么似地,抬手喊了一声:“燕三啊,先别说了。” 燕三郎气鼓鼓地站在那里,瞪着眼前的偷袭之人。 站在大理寺众人面前的,是枯萎干瘪,沧桑阴郁如厉鬼的纯溪。 燕三郎看着这样的纯溪,觉得很可怕,明明他曾经见到过这个八尾妖狐那么美丽的模样,那个模样和现在,完全不是一个人啊! 纯溪嘎嘎地笑着,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声音来:“很遗憾,我不觉得愧疚。为了报仇,我可以牺牲所有。” 宫韵白挑了挑眉头,露出一个值得玩味的笑容来。 “你不需要牺牲什么,因为你一无所有。”黄少卿擦了擦嘴角被溅到的血,莫邪宝剑的寒光照着他的脸,怒意冒着寒气。 这句话仿佛就是莫邪剑,直戳纯溪的心口。纯溪听了这话,放弃身边缠斗的那几个大理寺行走巡查之类,直攻黄少卿,咬牙厉喝:“走狗们!我是不会让你们接近我家主子的!” “很遗憾,没有那个萧瑟或者鬼冢暗裘和你狼狈为奸,就算你魔化,也不过只有这样的实力而已。”黄少卿翻身折剑,剑光映着日光,明晃晃一闪,闪得黄少卿的身形都消失在了光芒里。 纯溪觉得双目刺痛,可下一瞬间,感觉到的就是心口的刺痛。 一剑穿心。 黄少卿一收莫邪剑,黑色的血珠四溅开去。 纯溪捂住被洞穿的心口,一转身,周身被黑色浓烟包围。 “不好!”燕三郎大喊,“别跑!” 黑色浓烟里,有个嘶哑的声音在黄少卿耳边响起:“抓住时机。” 时机?黄少卿剑风一扫,掠开那黑色浓烟,浓烟尚在,纯溪却已经看不见了。 大理寺的人面面相觑,黄少卿很强,这件事情他们早就知道,但是纯溪能灭数个小族,就算有鬼冢暗裘和萧瑟的联手合作,也不能算弱,怎么没到一盏茶的功夫就逃跑了? 黄少卿收剑,皱眉沉思,似乎有所了悟,想了想,吩咐大家:“仔细看着,我们找的,应当就在附近。” “这个纯溪……”燕三郎用大理寺内部的暗语,和黄少卿嘀咕了一句。 黄少卿看着那渐渐散去的黑烟,轻叹一声:“也许吧。把陆尘研究的那个法器准备出来吧。” 燕三郎点头,组织着大理寺的人拿出一件像是遥控飞机的玩意,只是这遥控飞机光华闪闪,与其说是遥控玩具,不如说是一件巨大的飞机形状的幺蛾子,并且这个幺蛾子还连接着一小段机械部件,上面有个很像电子眼的东西。 “找到以后,先用这个探一下,如果时间不对,就不要贸然进去。”黄少卿吩咐,他们要找的,是现在的萧瑟,而不是过去的萧瑟。 现在的萧瑟存在着,因此过去的萧瑟,是绝对无法被消灭的。 所以,他们要找的裂缝那一头,必定是现在的萧瑟所存在之地。 萧瑟在这里,放了多少裂缝呢?这种裂缝对于时间的混乱和炼光阴的运作,是十分有益的,尽管这种裂缝开启太多,对萧瑟本人很危险,但是黄少卿觉得萧瑟和迅猛昭都是不在乎的。 因为黄少卿已经懂得珍惜所爱是一种什么感觉,所以他能明白萧瑟无惧牺牲,也能明白,迅猛昭已经黑到了最后一滴血。 黄少卿心中叹气,他觉得如果这种裂缝多一点,就又成了对方拖延时间的一种手段——至于为什么拖延时间,一定是因为要等到炼光阴充满电吧。 想到这里,黄少卿有点焦急,刚要往前走,他身旁的那棵树就发出声音来,差点吓得他撞到宫韵白身上。 那声音正是稻荷女神的声音:“黄少卿日安,我是华练的朋友,稻荷女神。因为贵方兰花谷主的药水,我们所在附近的植物都已经开始衰败,视野变得清晰很多,因此我们在我们现在的位置,辉夜双胞胎发现了一个裂缝。” 黄少卿本想告诉稻荷女神,先按兵不动,稍等一下用陆尘的法器去探路,但还没开口,就听见稻荷女神啊哦一声,告诉他:“酒吞童子进去了。” “……” 有那么一瞬间,黄少卿很想回答:“太好了,就让他死在里面算了。” 但是,黄少卿毕竟是黄少卿,他还是非常正气地回答:“请你们先稍加等待,我们这边也有一个,核查之后,会尽快和你联络。” 稻荷女神的回答也非常正直:“多谢您的指教,那我们就恭候佳音。” “没有一个好消息。”鬼王姬从树上跳下。 刚刚天音族两个外援的琴音,送来白垩纪之山外面的消息,逃出去的恐龙虽然有黄飞虎等人带着一直在消灭,但个别恐龙不知道为什么,在受伤后会爆炸开来,虽然威力不算大,可也打了一个淬不及防,到底是有人受了伤。 目前的分析是,因为这些恐龙有的只是炼光阴制造出来的“模型”,所以会爆炸。从外表上无法判断究竟哪只恐龙会自爆,因此也只能尽量提防,减少近距离接触,免得被炸伤。 神荼在树下已经等得不耐烦:“这鬼地方应该距离那个迅猛昭不远了吧。不然怎么连个声音都难以传入?那个王八妹子也太能躲了!娘个一桶豆油的!” 鬼王姬揉着眉心,深觉疲惫。从前有她和郁垒在旁边说着骂着还好,现在俩人一个在大理寺一个在清平馆,神荼这张嘴是越来越粗。 等自己回到了御史台,一定要好好修理一下,否则这过日子耳根不清净,影响食欲。 神荼还在愤愤不平地用各种食材问候着迅猛昭,鬼王姬却已经先几步走到了神荼的前面。 神荼一把拽过鬼王姬,往身后一塞,在一群食材的问候之中不满地说了一句“老实儿后面呆着去”然后又扛着他的透辉刀大步流星往前走。 走着走着,神荼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他刚刚穿过了一扇门,门外是热烘烘的户外的夜晚,门里是开着空调的房间。 冷热对比分明,可眼前的一切明明没有任何差别。 神荼摆摆手,示意鬼王姬停下来,他蹲在地上,仔细研究了一下,摇了摇头:“有点不对。 “怎么了?”鬼王姬问。 神荼指着地面:“地上的藤蔓不对。” 这地上因为是白垩纪的缘故,满布着一些奇特的植物,像是一块儿颜色浓郁的地毯,而神荼指着的地方,两边的地毯图案不同。 就好像中间有一段地毯被剪掉了,导致这一块地毯图案的拼接出现了断层。 这就有点玄乎了。 鬼王姬转过身,背对着神荼,两个人这样慢慢走着,警戒了起来。 “小心!”神荼猛地跃起,手起刀落,不过是瞬息之间,一只迅猛龙的头就被斩在地上。 可另外一只迅猛龙似乎抓住了这个时机,在神荼落地之际扑了上来。 若是扑个正着,神荼难免站不稳被扑倒,届时一口封喉,就万事皆休。 鬼王姬今儿是带着郁垒的雁翎刀来的,刀窄身轻,一旋之间,已经断去了另外那只迅猛龙的喉咙,那只迅猛龙虽然没有被砍掉头颅,但也相差无几。 神荼贴地一滚,又横扫而出,第三只迅猛龙被剖开腹部,还没出击就已经倒地。鬼王姬顺着神荼的身势,也向着相反的方向划了过去,她贴着地面过去,雁翎刀朝上,顺势破开了第四只迅猛龙的腹部。 没有第五只了。 鬼王姬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污,看着今儿这一身衣服报废,而且就要穿着这么一件血衣坚持到最后,气得一脚将第四只迅猛龙还没死透的身体,踢飞出去。 两个人擦了擦头脸,继续警戒着往前走。 没走多远,那种从有空调的房间里走到外面的大太阳下面的落差感又产生了,神荼低头看看,果然又是个断层。 鬼王姬皱起眉头。 “小心!”神荼猛地跃起,手起刀落,不过是瞬息之间,一只迅猛龙的头就被斩在地上。 可另外一只迅猛龙似乎抓住了这个时机,在神荼落地之际扑了上来。 若是扑个正着,神荼难免站不稳被扑倒,届时一口封喉,就万事皆休。 哪里不对! 鬼王姬心中警铃大作,这是什么地方不对! 可是第三只和第四只迅猛龙,已经和刚才一样冲了过来,鬼王姬也来不及多想,只能就地滑过,雁翎刀的刀尖破开了那第四只迅猛龙的腹部。 第四百九十六回听!池水鲜衣有哭声,哭了谁的伤逝,谁的未了情? 青山,碧水,澄湖如镜。 那是人神不分的纯然世界里,一片春日风景,彩衣少女临水濯足,踩着水花,跳着节拍,看似快乐,可却孤独。 彩衣少女唱着:“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他从来没想过,那个鲜活的声音的主人,是这样鲜妍明丽的少女,如此青春活泼的年纪,却有着形影单只的孤独。他在那幽暗的水底听见她的声音,那么快乐,充满了生机和好奇,还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有趣的邂逅——他以为她是一个有很多朋友和很多笑容的女孩子,住在一个热热闹闹的地方,可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第一次见到她,她却是一个人,一边唱歌,一边在哭。 那不是流出眼泪的哭,而是眼神在哭,是心里在哭,他能听见那细小的哭声,压抑,难过。 他浮出水面,看着彩衣少女的脸庞,忍不住就问:“你为何如此难过?” 彩衣少女听见他的声音,瞪大眼珠,许久,那哭声渐渐停止,彩衣少女这才露出个笑容来回答:“因为我发现,我是个女孩子,却还没有你这个傻小子长得漂亮喔!” 也许是这一句话,也许是这一张笑脸,也许是很久很久之前就开始的某个瞬间,太多的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深陷进去,无法自救。 深陷,恨不得她活,好好活,恨不得她死,死在他怀里。 他爱她,因为她是他的日光,倾国倾城倾覆他的全部时间,他也恨她,恨她那么决绝,为了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生命,和他反目。 既然不能爱,那就恨。 他的逻辑,从来都是如此黑白分明,如此简单。 可是他没有想到,那玄之又玄的罅隙之后,竟然是这样的画面。 单调重复,就是彩衣少女在唱歌那首歌。 一面唱,一面在心里头,在别人看不到的心里头,呜呜咽咽地哭。 酒吞童子站在水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看了多久。 他觉得也许这罅隙背后映照着一个人心里的念想,又或者是一个不愿意醒来的梦境,更可能是一场致命的幻觉,但不管是什么,酒吞都很清楚,真正需要他的人,在这个罅隙之外。 “不要妄想了喔,这罅隙也是暗影的力量,暗影就是我喔……”酒吞童子拿出一把匕首来,舔了舔刀刃,而后猛地将匕首插在了大腿上。 鲜血如注,在他的脚边形成了小小的血湖。 湖水荡漾,渐渐灼热起来,烧去了眼前的情景。 奇异的纯红色的火苗卷着眼前的一切,一点一点烧成黑色的影子,酒吞站在这一片纯红的火海之中,静静地看着彩衣少女的裙摆被点着,然后是腰上的彩带,接着是她的发丝。 他一点也不心疼。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如果那件事情真的发生,他就真的会像是现在这样,看着,等着,一点点失去着。 这个想法带来一股无法遏制的剧痛,痛得酒吞童子攥紧心口的衣服。 酒吞猛地挥了挥袖子,火焰顿时盛大华美,将一切吞噬至虚无。 他再看清楚眼前的世界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白垩纪之山。 他面前这个有点吃惊的英武青年,仿佛是叫做,黄少卿? “稻荷。”酒吞拿着一叶稻谷说,“我已经从罅隙里出来,我看见了黄少卿。我大概知道怎么发现罅隙了。你们进入我刚才那个罅隙吧,它已经被我清空。” 树影婆娑,斜阳斑斑,又是一个傍晚。 这个傍晚之中,黄少卿和从裂缝里安然无恙出来的酒吞童子等人,又找到数个裂缝,有的通往萧瑟生命中某个艰难或者风光的时段,有的折射出某个人的某种幻觉或者念想,有的则是作废的,里面是时间的暗角和大片无止境的坠落与黑暗。 这些罅隙难不倒酒吞童子,可这些罅隙也没有什么用。 众人在疲惫之中消磨着耐心和时间,他们甚至开始觉得,也许迅猛昭唯一出现的时刻,就是想要去面对今昭的时刻,别人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 这个傍晚之中,新生的灵肉合一的迅猛昭,也就是颜昭,用最后一只跟着今昭的枭光,欣赏着另一个自己的第七次死亡,太岁当然是不死的,可从未有过哪个太岁,复活可以这样快。 鲨齿龙的牙齿尖锐如鲨,但锐利有余,坚硬不足,它们的撕咬力比咬合力要厉害很多,因此被鲨齿龙盯上的猎物,会被鲨齿龙一块一块从骨骼上咬掉皮肉。这是鲨齿龙喜欢的进食方式,淡定优雅,有条不紊。不像是同类大型食肉恐龙,那么一口下去,囫囵吞枣般地无趣。 不过那也要看猎物的体型。第一只鲨齿龙比今昭大,自然是一口咬断,而这一只明显初出茅庐。 颜昭笑容满意,等待着活吃的美好场景。 可很快她的笑容就僵在脸上。 “呲,无聊。”颜昭冷笑。 算那个愚蠢而幸运的白痴昭识相,懂得先一刀扎破自己的喉咙,不过也太可惜,她没能体会一块块失去皮肉,流血过多,疼痛和恐惧过厉的死亡过程。 她当然是无法看见,也感知不到,此时此刻,有另外两个视线,落在今昭身上,满是忍得眼眶都要出血的疼。 “我现在开始觉得,我们给迅猛昭安排的死法还是太迅速温柔了。”华练表情平静,没有一丝波澜,连语气都是平淡的。 也只有陈辉卿知道,这个时候,才是华练真正生气的时候。 他伸手盖住华练的眼睛:“不要因为杀人狂的暴行,而去重复他疯狂的举动。不要被仇恨蒙蔽眼睛和你的本心。” 华练深呼吸了一口,片刻之后,才错着牙说:“以后不要给我找到命运CPU这类的东西,不然我肯定要安排个bug之类给这个混球,让她再穿越去白垩纪,死死活活一百次!” 陈辉卿歪着头看着华练。 华练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捂住了嘴巴。 不是吧……不是真的是她将来的某个时候真的……如果这是真的……这么巧合……她因为看见今昭被折磨而心生怨愤去写个后门程序加个bug……不会真的这么巧吧这个命运之轮就略大了啊。 华练扶额。 陈辉卿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就知道,她是那么打算的,到那个时候,就那样地,去往那个地方。 他已经猜到了,而迅猛昭穿越到白垩纪,也成为了事实。 这是一再告诫他,她一定会走吗? 陈辉卿想到这一点,不知道为什么,还淡淡笑了笑。 他觉得这样想,有一种意外地幸福平静。 反正他不会让她一个人去的,而且到了那个时候,她也就只属于他一个人了。 华练不知道陈辉卿想到了什么,露出这么温柔喜悦好像洞房花烛夜的笑容,但她还是没有去打扰陈辉卿,如果这个时候他能有一点点的,更多一点点的幸福感,来抵抗她即将造成的伤痛,让她做什么都行。 今昭觉得吧,她死得有点习惯了。 前面几次死得特别仓促,吧唧一口,没了,她感触不深,这第七次,从那个明显还未长大的鲨齿龙的第一口开始,今昭就明白,这次死得搞不好会很痛苦,为了提前结束痛苦,她咬着牙自己抹了脖子。 到底是在八荒界混得久了,淡定了许多,见惯了大风浪呢。 刚复活的今昭睁开眼,一个就地滚,藏到了附近的树丛里。 幸好这里并不是正常的生态环境,不然她这么一个被肉食恐龙啃过的,接下来还会招来小型的杂食恐龙,食腐恐龙。 一条马门溪龙可以养活一个生态圈十几天,她一个太岁养活十几个小时应当问题不大。 今昭低头看了看手心里的雷云镜,听着半空中真双齿翼龙的翅膀声——这些翼龙不是来跟踪她伺机开餐的,就是被安装了什么见了鬼的玩意来监视她的。 只不过翼龙们飞得高,看不清楚她的小动作而已。 唔,从她第一次死亡的时候,陈清平就被华练给打晕了。 估计迅猛昭是看不到她掌心这个雷云镜的,因为她自己现在都看不见了。每次被吃掉,再复活这个雷云镜都还是在她掌心,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法术,很有水平。对于拥有这等可怕的空间法术的华练,迅猛昭还想着要赢? 今昭完全肯定,这么好看的真人秀,迅猛昭一定会想各种办法围观的。 她不就是为了这一天,才这么费力,搞出来这个侏罗纪世界么。 只不过迅猛昭应该没有想到,今昭这可也不是头一次经历恐龙时代了,她已经被训练过好多好多次了。 今昭看着不远处的山头,只要爬上那个不大的山头,就是她的目的地了吧。 她有这种奇妙的直觉。 “老周和大黄他们从另一侧过来,也快到了。”华练的声音在脑海之中响起来,“估计从那边开始,就是闯黄金十二宫模式了。嘿嘿嘿,可惜啊,咱们可是黄金圣斗士闯青铜十二宫哦。” “……这个比喻太狠了。”今昭嘀咕。 “啊拉,迅猛昭以为她是九头蛇我们是神盾局,但是很可惜啊她只是拿着二战时代兵器的意大利人。” “……这个比喻更狠。我觉得那边应该有迅猛龙吧,不是说迅猛昭养了几只特别贴心的迅猛龙嘛。”今昭心里头咕哝,“她还真是不愧于我们给她的绰号,就是个穿着衣服的人形迅猛龙啊。” 华练嘿嘿嘿地笑起来:“她看也看够了,小算盘也该打够了。该轮到我们玩玩了。” 这还是今昭的主意,今昭觉得,如果迅猛昭看见今昭自己的狼狈样和生生死死,估计会有一种得偿所愿的爽快感。人在得偿所愿以后,总是很容易掉以轻心的。 要的,就是她掉以轻心。 “昭,我想起来一个事儿。”华练开口,“要真的是未来因为我现在厌憎迅猛昭,修改了她的命运,让她穿越去白垩纪。你会恨我吗?” “为啥要恨你啊?”太岁茫然脸。 “她穿越了,才会搞出这么多事情啊。”华练循循善诱。 “可是她不搞出什么多事情,我也遇见不了你们还有陈清平啊。”太岁的回答理所当然。 “今昭,你知道为什么我愿意帮你吗。”华练突然说,“因为就算是你成了我阴谋计划的一部分,可你的心里,还是没恨过我。” 今昭有点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我恨你做什么啊。虽然我算个棋子,但是也没吃什么大亏,还占了不少便宜。这种大是非的时候,我这样的能混个卒子当当就不错了。还真把自己当个车啊。” 她一边和华练说着,一边继续往前走。 这炼光阴炼出来的山头,恐龙倒是没有那么多,走过这一段,往上抓着枝桠爬的时候,基本上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猛兽带来的压迫感就不见了。 “卿卿,看住陈清平,现在还不到他出来的时候。我感觉到附近有不太美好的阵法,我先出去看看。”华练对陈辉卿说。 今昭在一边听见,松了一口气。终于有人出来了,她的紧张感降低不少。 这个鬼地方,一个人走真的是太瘆人了! 片刻之后,一片沙沙声传来,华练一脸惊喜地扑过来抱住今昭,“哎呀我的昭啊我可找到你了啊!” 今昭自觉演技太差,为了不露馅,只好把脸埋在华练的肩膀里。 华练低声嘀咕一句:“漏出去的恐龙不多,黄飞虎已经控制住了。” 今昭松了一口气:“那就看我们的吧。” 第四百九十七回 遇!任凭迎头斩马,也要一冲到底! 被清平馆砸破了壳儿之后,到底也有些恐龙跑了出来。 黄飞虎虽然不清楚为什么跑出来的都是食肉恐龙,但他还是很敬业地带着金甲天兵把这些猎食者都给干掉了。 金甲天兵配合着法阵之类守着这古怪的山头,黄飞虎一回头,却看见沈鲜衣带着一众人马,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 跟在沈鲜衣身侧的两个少年斗嘴斗得欢实,旁边修长英挺的青年则笑着环顾四周似乎很满意可以活动一下筋骨。 正是京哥儿、津哥儿还有辽哥儿三人。 他们身后还跟着其余的兄弟姐妹,粗粗一看,省级的地龙都在,主要的城市也都来了。 “地龙怎么集体出动了?!”黄飞虎大吃一惊,还都是地龙的老资格们,实力强悍的那一拨。 沈鲜衣袖着手,顶着一对儿黑眼圈,咧嘴道:“因为好戏,就要开场了。” “那个掉进山涧的女人又出来了。”颜昭对萧瑟说,“她带着那个蠢货上来,威胁不大,倒是西一路过来的那汇到一起的三路人马,你带着它们去拦一拦,把纯溪也叫回来——她不是还没死吗。” 萧瑟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一下那个华练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可他到底还是没有多说,从那个沐今昭一步一步按着颜昭的计划走过来的那一刻起,颜昭就不听劝了。尤其是这些人真的按照颜昭的计划,一步一步往前走,这让颜昭更觉得自己的计划布置十分完美。 可萧瑟总觉得这一切这样按部就班,顺利得令人害怕。 不过又怎么样。 颜昭追求的是报仇雪恨,倾覆天下,他萧瑟,不过只是想要风里雨里,都跟着她一起去罢了。 就算是失败就死,也没什么可怕。 “……如果……你还会找到我吗?”萧瑟问。 颜昭一笑,拍了拍萧瑟的脸:“当然。我每一次都能找到你的。” 因为他每一次都非常害怕我找不到,会拼命地留下各种线索。沿着那些离奇的事情,怀抱着一直以来从不曾失去的轮回记忆,真的很难找不到呢。 就算是她想找不到,也得先找个比他更好用的人才行啊。 微冷的光芒在颜昭的瞳仁里闪烁,可这原本棕黑色的眸子的主人,眼神总是温暖干净的。 颜昭心里带着几分嘲讽。 萧瑟亲了亲那带着陌生气息的脸,转身离开了这间书房。 他有一种属于枭光的诡异而悲怆的预感,这是他最后一次离开这个房间,而且恐怕回不去了。 “我们马上就要到了,你们当心一点,伺机而动吧。”黄少卿对着稻荷女神联络用的草木说道,而后他转向老周,“应龙和毕方从半空掠阵,把剩下所有的药都倒过去,尽快将所有的植被都毒干净。我们的视线越开阔,萧瑟想要偷袭就越难。” “我们一时半刻可能还过不去呢。”老周的声音愈加近了,那应龙落地,老周跳下来道,“能看见那个裂缝了,但是周围都是黑压压的黑暗雾气,估计沾了一星半点,也是要倒大霉的。未免人手损失,朱师傅用符咒配合利白萨的海神领域,做了些脱离战场的传送符。大家都每人拿一张,有不对就马上用。哪怕不行重新进来呢,也不要硬撑。”说着老周和老宋开始发放那蓝色的符咒。 “外面还好吧?”黄少卿问。 “还好,你媳妇和老朱媳妇都成了战地南丁格尔,女性能顶半边天呢。”老宋嘿嘿笑。 “你有这个功夫废话,不如先替我们过去蹚个路。”老周翻白眼。 “我可不敢过去,那可是一下子就没了的事儿!你看那个裂缝的大小……没想到萧瑟也有点本事,不光靠那四只手啊。”老宋错着牙。 几个人说话间,应龙嘶吼之中,不远处的那些草木已经开始凋零腐败,露出一片空地来,空地的那头那黑洞似地裂缝依稀可见,在那裂缝之前,萧瑟一个人站在那里,脚下有黑暗像雾像河,正在缓缓弥散蔓延。 “不能近战,也不能接触战。”老周皱眉沉思,“我也不觉得应龙和毕方的水火法术对萧瑟来说有什么用处。” 黄少卿转向大理寺众人:“各自隐蔽,准备好狙击枪和金羽箭,绝不要被那个萧瑟碰到,一旦情况不妙,立刻用利维坦王给你们的海神领域脱阵回去。” 大理寺众人领命,立刻非常默契地按照围剿惯用的阵势,各自去占领据点。 一道蓝光出现,是符咒带出的一个光球,里面看着水光潋滟,这球一落地,利白萨和青婀两人出现在了蓝色的波光里。 “黄大郎你冷静点,我是青鸟我是六合之躯我是枭光的克星!”青婀在黄少卿表示反对的瞬间,抢先开口,“想想这战局还有什么千秋家国梦的你知道我留在这里可以让事情变得更有利!” 黄少卿噶然无语。 利白萨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宫韵白抱着琴眯着眼睛看着那个裂缝,对黄少卿道:“你们要是拖住他了,我伺机进去看看。” 青婀立马丢出来几只幺蛾子甩在宫韵白身上:“带着一起去。” 宫韵白看了看那些幺蛾子颜色还算纯美,造型也颇为宜人,忍忍没吭声。 黄少卿又看了看青婀,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而是转向利白萨:“护卫众人,就拜托你了。一旦有问题,请你抢先出手!” 利白萨点头:“放心,我可是练习了很久哪。” 黄少卿咧嘴算是回答,抬眼之间,老宋驱着毕方冲天飞起,火神之鸟蹬起唯一的一条大腿,口吐烈焰,烧向了萧瑟所在的方向。 萧瑟一声唿哨,四只迅猛龙从那裂缝里跳出。 老周眼睛一眯,觉得那四只迅猛龙似乎有点不对,而宫韵白则是几串音符,警告战友们——“那几只迅猛龙眼睛纯黑,已经被枭光附体了。” 哎呦喂原来当年那耗子练手是为了这个啊!利白萨觉得这脑洞委实不错,这个迅猛昭还挺有创意的。 “枭光是吗?这样好啊。”青婀说着,往利白萨身后一躲,抬起袖子,甩出来扑啦啦一大群的幺蛾子。 结婚后的青婀有黄夫人的秘方滋补,神完气足,能甩出来的幺蛾子跟身上长出来的肉成正比。 那些幺蛾子飞向天空,环绕着毕方,随着青婀一令,融入了毕方的身体。 毕方仰天而啸,扭头又吐出烈火如蛇。 只是这一次,火焰带着奇异的青色幽光,燎到了其中一只迅猛龙的身上,那只刚才还啸叫着无所畏惧的迅猛龙,突发一声惨叫,躲开了那道火焰。 另外三只迅猛龙虽然听令于萧瑟,可到底也是动物,本能地躲着毕方的火光,顾不上袭击众人了。 青婀叉着腰哈哈大笑,一群幺蛾子又飞向了拉满弓弦的大理寺的弓箭手们,金箭如流星,飞向了萧瑟。 这些羽箭带着那样的光,必定可以穿皮透骨。 萧瑟不敢大意,旋身抬手,扬起黑雾如风,将那些箭吹偏了方向。 接着,他甩了甩手,浓密森然的黑雾,团团扑向了众人,像是一盆泼天盖地的污水,躲之不及。 那黑雾撞上了蓝色的光壁,那光壁波光如海,利白萨站在后面,对着萧瑟咧嘴一笑,竖起中指。 利白萨的海神领域。 萧瑟认得这个,要不是这个领域和陈辉卿的法阵,他早就冲入清平馆,把该弄死的人给弄死了。 黑雾撞在海神领域,黑与蓝相碰,两厢僵持了片刻,黑雾便如同活物一样,又被萧瑟召唤回来。 萧瑟的眉头皱了皱,小腹的伤口传来痛感,提醒他,不能轻易浪费能量。 伤口里每一滴血都是能量的流失,萧瑟忍不住咒骂已经死去的年族世子。 那些黑雾一回笼,利白萨马上十分狡猾地撤掉了海神领域。 撤防的瞬间,又一波羽箭一路金光闪电嗖嗖飞来,逼着萧瑟再度驱使黑雾去打散。 可是这一次,有些羽箭似乎完全不会被黑雾影响,仿佛没有实质意义,穿过黑雾,破风而来,全身闪着刺目的光,萧瑟定睛一看,那竟然不是羽箭,而是莫邪剑的剑气。 青婀的幺蛾子围着黄少卿飞舞不休,她极会踩点儿,将那些幺蛾子分配给毕方应龙弓箭手还有黄少卿,节奏流畅,完全没有任何间歇凝滞。 黄少卿的指挥更是行云流水,应龙脚上带着青鸟流光,只管驱赶那些迅猛龙不要搅乱占据,毕方则吐火去攻击,而对付萧瑟的弓箭手与黄少卿的剑气相配合,也逼得萧瑟不得不尽力保护自己。 嗷—— 一只迅猛龙一声惨叫,叫得萧瑟一愣,可下一秒一排剑气流光如实质,已经斩到眼前。他两只黑影之手格挡住那一排的剑气,黑雾缭绕周身,形成了一道防护。 防住这剑气本来就在萧瑟的预料之内,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原来黄少卿等人并不需要靠近他,并且就在这初初交锋的刹那,就逼着他不得不立刻用黑雾为盾防护自己,原本这是他用来防守的一张底牌。 这样快就掀开一张底牌了。 萧瑟这一路也是过关斩将,极少棋逢对手,因此被青婀和黄少卿这一对儿配合默契的攻势吓住,加上利白萨在旁边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萧瑟心中发沉,他大吼一声:“纯溪!你还不出来吗!” 半空之中一个影子落地,萧瑟一见,更是预感不妙。 昔日与纯溪并肩作战,魔化的八尾妖狐何等强悍,可眼下却是一身狼狈,满脸血污,刚一出场,就被应龙一尾扫到,掼在了地上。 西王母的神兽,一只堪比千军万马,就是当年南矣还在,也吃不住应龙这一下。更何况纯溪此刻本就带着伤。 黄少卿持剑一笑,老周坐在应龙身上居高临下:“你以为,有帮手就行了吗?” 第四百九十八回夭寿啦!枭光附体迅猛龙啦! 原来枭光不仅可以附体老鼠,还可以附体迅猛龙。 只要萧瑟或者,任何一只枭光都能为所用,这要是放着不管,不知道什么时候,估计就轮到人类了。 越是这样想,越是觉得不寒而栗,燕三郎握紧手里的金羽箭,心里催着自己的上峰快些下令,好让他一箭穿杨,干掉那些黑眼睛的怪物。 几番试探交锋,黄少卿等人与萧瑟,陷入两厢胶着的局面。 黄少卿留着最后一手,和燕三郎等人以剑气法术等等远距离攻击不断出手,但却不能近战,限制住了不少实力;萧瑟虽然有那来自六合的黑暗邪法,但却畏惧躲在利白萨的保护下的青婀和她的青鸟儿。偏偏利白萨的海神领域为青婀提供了一个极好的庇护,萧瑟不仅攻击不到她,还要防着她偶尔一下子把青鸟甩到自己眼前来。 众人不能给有黑雾当防护的萧瑟以致命一击,萧瑟也无法越过海神领域灭了众人。 “这尼玛什么草泥马的战况!有完没完了。”老宋的毕方落地,却也不敢落在那些明显不吉利的黑雾里。 “这样下去不行。”宫韵白还未弹曲,只是站在一旁观战计算,“拖太久了,迅猛昭充完电就麻烦了。“最好先想办法把那些黑雾弄掉。” 那些六合暗影之力,非水非雾,众人并不了解,毕方之火与应龙之潮都无法将其驱散,一时间众人也想不到法子。 因此老周还是对老宋示意,先合围迅猛龙,干掉小怪再说。 清平馆的老伙计多年默契,一个眼神而已,老宋就已经催着毕方鸟东一撇子西一棒子,将那四只迅猛龙赶到了一处。 那些迅猛龙虽然聪明,虽然有枭光附体可为人驱使,但到底也只是动物的聪明,被那些带着青鸟法力的毕方之火撩了毛,惊恐啸叫着四下逃窜,除了一只一扭头钻进那裂缝之中以外,另外三只成功地被老宋隔离开,脱离了那些黑雾的范围。 “啧,不完全体真是不好用。”萧瑟咒骂一句。 黄少卿眉头动了动,不完全体,这么说,是有完全体的? “不行我去把神荼的透辉剑拿来!”老周眉头一皱。 萧瑟心道不好,可黄少卿带着大理寺的人和媳妇青婀,远程攻击不断,萧瑟也不敢拿肉身去搏,倒被黄少卿缠在那里,不能应援。 那三只迅猛龙被毕方火燎着,又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植物根系缠着腿脚,挤作一团,凄厉叫着,连萧瑟也有些惊讶,他真是没有想到,这些被枭光附体的迅猛龙几乎还未发挥什么本事,就已经要被干掉了。 老周倒是看得分明,那些植物根系,应当是能够操纵植物的稻荷女神施法,想来东瀛那几个也不远了,这会儿是在伺机而动,还是打算先观察再说? 前者特别符合酒吞那种阴险狡诈的作战方式,后者则明显是崇拜强者的羽衣狐的个人爱好。 这帮人来了也不能好好的难道确定不是过来凑热闹的?老周扶额。 只要酒吞不临阵反水,他压制那些黑雾,应当没有问题。 只是…… 老周让应龙猛地掉头,躲过那飞溅而起的黑色。 酒吞看上去长得就一副反水相啊!保不齐他想不开就叛变了! 黄少卿这边缠着萧瑟,那边还不忘示意燕三郎等人,趁着萧瑟无暇顾及那几只迅猛龙的时候,赶紧出手,清小怪。 燕三郎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几只羽箭追火流星般地飞向那三只迅猛龙。 那三只倒霉蛋脱离了萧瑟的保护范围,又有青鸟法力的羽箭入肉畅通无阻,那三只迅猛龙连几声正经的惨叫都还没叫出口,就破眼穿脑而死了。 “KO!”老宋叫道。 黄少卿眯起眼睛,等着萧瑟再掀开底牌。 作为岐阳公主和画魂杜黄裳之子,又是枭光之躯,萧瑟总不能就这点本事恒星疤痕吧。 果不其然,逼到这一步的萧瑟瞳仁一缩,似是下定某种决心一般,手起笔落,一行黑衣黑模样的水墨人从他的笔下画出——他毕竟是杜唐儿,母族年族,父族画魂! 老周一愣,旋即大喊:“和杜宋的金人一样!” 说罢,应龙吐水,可本该怕雨怕水的水墨金人却没有在水中消散,只不过是刺刺拉拉,走了几道焦糊的伤口罢了。 “里面有枭光的力量!”黄少卿喊道,他想起那些被害人的被害现场,都有那些黑色的夹杂金色的粉末。 看来比起单纯的画魂杜宋,杜唐还是占了天机的。 青婀气得跳脚,一抬手又是一串儿的幺蛾子飞出来,再要动手,宫韵白却把她拦住:“你留着点儿力气,后面还有戏呢。”说罢,宫韵白袖中银丝飞出,却是琴弦。那些琴弦缠绕住那些水墨金人,宫韵白手指按在琴弦上拨弄曲调,并没有震碎那些水墨金人,而是阻止住了它们的行动。 萧瑟十分震惊地看着那些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的水墨金人。 天音之子微微一笑,随着曲子进入铿锵之境,那些水墨金人的身上也出现了细小的裂缝,宫韵白莞尔:“让你也好好见识一下,什么叫做岁时十二族。” 萧瑟一见水墨金人也不好使了,眼睛一瞪,一抬手,那些距离黄少卿不远的水墨金人就像是水气球一样爆炸开来,黑水四溅,一看就知道,那些黑水碰不得。 黄少卿这边要防着萧瑟近身,淬不及防被这些黑水溅到眼前。 忽然一道蓝光将黄少卿笼罩其中,正是海神领域,利白萨嘿嘿一笑:“加盾了,加盾。” 萧瑟那两只黑影之手猛地举起,地上大片的黑雾如海啸一般高高涌起,扑向了众人所在。 利白萨也一抬双手,学着萧瑟的姿势,把海神领域落在了那些黑雾潮水面前,挡了一个严严实实。 利维坦王那存于体内,早于天使的强悍力量,将那些梦境世界里不能见光的黑暗抵在眼前,再也不能前进毫分! 萧瑟脸上露出惊容。 利白萨咧嘴一笑:“小砸,教你一个乖,我这个盾,这么个大小,就算是撑个十天半月,也是小菜一碟,我就怕你没有那么多的黑糊水来洒。” 萧瑟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腹部那道伤口。 黄少卿倒是皱起眉头对伙伴们低语:“这么个打发,恐怕打到下礼拜三也没有输赢。” 话音一落,老宋发出一声惨叫来,却是被纯溪突袭。 老周勃然大怒,立刻放弃缠斗萧瑟,调转应龙。应龙一抓便拍在了毕方身上,血盆大口咬住了纯溪。可应龙这一咬力道太大,老宋没吃住,从毕方身上落下,下面正是那黑雾海潮! “咯咯。”一声娇笑响起,一个不大的星光宇宙出现在半空之中,正好把老宋接了一个正着。 老宋一脸懵圈“华练?!” “不是华练是她的亲密爱人我呦!”羽衣狐掩口而笑,“你们倒是小心点儿呢。死太多人的话,华练也会很难过的。”她此时此刻手中那粉紫蓝黑的小小星光宇宙,看着与华练的十分相似。 老周微微皱眉,那次“完美模仿”,到底是让这个危险的女人,学走了一些华练的空间法术。 就盼着这个女的以后可以老实一点,不要给他们惹祸才好。 羽衣狐身后,辉夜兄妹站在左右,双胞胎双手向月,月亮的引力引发潮汐,那些黑雾的海潮开始节节败退,反向萧瑟卷了过去。 萧瑟虽不怕自己的法术,但这样霸道的海浪,落在身上也会受伤,他腹部已经有一道极其麻烦的伤口,他不想耗费能多能量。 于是萧瑟避身想躲,脚腕上却莫名缠上来一根藤蔓植物,束缚住了他的行动,正是稻荷女神出手了。 紧随其后的土蜘蛛更干脆,单膝跪地,双手往大地上一按,两道裂痕顺着他的手掌延伸开去,那些黑雾海潮竟然有往下漏的趋势! 萧瑟表情狰狞,咬牙使劲儿,一阵大地的震颤不断逼近。 黄少卿低声在土蜘蛛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打了两个手势出来。 老周和老宋带着两头神兽往那震颤的方向而去,果然看见几只霸王龙朝着这边狂奔而来。 “交给我们。”老周说罢,驱龙就走。 萧瑟听见这话,似乎是铁了心,纵身一跃,跃到了半空之中,一群翼龙飞了过来,一只掠过来抓起纯溪,而为首的那只托住了萧瑟,萧瑟背后那对黑手猛地张开,一阵黑雨急落而来。利白萨也立刻调转海神领域,顶住了上空。 这一下情势又逆转,地面上的诸多手段难以施展开来。 萧瑟骑在翼龙背上,头顶上一片天空愈加黑沉,已经完全不应当是夜幕之色,那一片黑沉之中,刺刺拉拉有金色电光,随着那黑雨的急落,地面上也起了同样浓黑的风。 “卧槽这不就是那黑色风柱的形成么下击暴流之类的!”宫韵白说着,五指轮弦,一阵铿锵之声流泻而出,堪堪震破空气,抵住那黑色的风。 此情此景,就算是利白萨能够守住众人,甚至支持三五个人单兵作战,也没什么用了。那些黑雨也好,黑风也罢,都是半点沾不得。利白萨再练习如何加盾,也不可能同时护住这么多人。 可突然,那些黑雨也好,黑风也好,都沉沉地凝住了。 半空之中浮现出奇异景象,那些黑雨如珠,黑风如丝,都停在当时不动,就好像是有个人出手,控风控雨,控制住了这些来自六合的黑暗之力。 青婀惊喜叫出来:“房东大人!” “呲。”一声冷笑传来。 不是陈辉卿。 诡异天候之中,一个红衣男子缓缓走出来,照旧提着一壶酒,只是提着酒壶的那只手,白骨森森。 第四百九十九回一念成魔,从最初一刻,我便不奢望能活 萧瑟看见来者,脸色大变。 酒吞看了看萧瑟,就好像看着一条大腿。 萧瑟突然想起关于这个人的恐怖传说,那一个城池的少女,还有那些剖开骨肉看见的红豆。 “为什么你这样的人,要和他们在一起?”萧瑟颤声问,这个时候他没有半点昔年在苏州的咖啡店里那种仿佛能让星夜变暗运筹帷幄的味道,只剩下一片做错事的孩子面对严厉的父亲的惶恐不安。 酒吞咧嘴冷笑看着萧瑟:“你也不必再策反我了,我与谁有仇有怨,也得有个地方报,你要毁了我的地方,我还能容你么?”说着,酒吞伸出手指,画了一个圈,“这里是我的地盘。我还有事情要做的世界。任何人也不能毁了他,在我把要做的事情,做完之前。” 酒吞用的就是那只被萧瑟变成了白骨的手。 看见这只手,萧瑟也找到了一点点血液回流的感觉,堆砌起一个冷笑来:“可你是我的手下败将,你能把我怎么样?” “即便是猛虎,也可能被兔子突袭咬上一口,不过你觉得兔子会有咬第二口的机会吗?”酒吞随意指了指周围,“你的这些力量都来自于六合暗影,而我,是六合之中,最强大的控制者的暗影。” “那又如何,你也只能阻止,不能消灭,你尽可拖着时间,急的并不是我。”萧瑟露出一个鬼气森森的笑容。 酒吞呵呵一笑:“是么,我急不急不要紧,你急不急,那得看你的主子,愿不愿意浪费能量医治你——你肚子上那道伤口,可还好吗?” 萧瑟瞥了一眼他的腰腹,的确,那里还在渗血,可他却清楚,不解决眼前的问题,他决不能回去。 于是萧瑟的冷笑更浓更惨白:“可你却也不敢靠近我,因为你要是再失去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你就打不过你的仇家了。” “可我也能停止这些黑乎乎的东西,让你白白耗费力气,拖着肠穿肚烂。”酒吞抬着头看着半空之中的萧瑟,勾唇,“我是不会冒险再缺胳膊少腿了,但是你怎么知道,别人不会呢?” “别人怎么上来呢,怎么敢来送死呢?”萧瑟面露得意地看着酒吞,背后黑暗之手像是两条黑色大蛇,意欲择人而噬。 黄少卿打了一个手势,禁止他这边所有人动作。 尽管天地之间的黑沉都被停止,两方僵持,可时间拖得越久,萧瑟越是赢家。 他们不能让迅猛昭释放出那种曾经吞噬了烛龙太衍的太古级别的黑罅。 于是,酒吞也微微皱起眉,冷冷吐出一句:“给了你战场,你还不拔剑么?” 话音一落,萧瑟只觉得脖子后面一凉。 与此同时,宫韵白听见一个声音嘶哑地对他说:“告诉华练,她找的人,就在最初之地。一切都会回到起点,这是命运之轮。” 众人震惊之中,看见一个人附在了萧瑟的背后,这一瞬间那人两只手臂已经变成白骨,可那人却借着这个变化,将两只手臂当做是武器,深深地插入了萧瑟的脖颈之中。 那一对黑暗之手立刻缠绕住了那个人。 那人到底是曾经与萧瑟搭档作恶,有些抵抗萧瑟的本事,没有瞬间枯骨,但她也是撑不住多久。 宫韵白吸着冷气:“纯溪……” 反而是萧瑟一脸的不敢相信:“纯溪,你怎么能……” 纯溪的下颌已经变成骨骼,她的声音此时此刻听上去非常古怪,咔咔哒哒:“我从一开始就等这一刻,很久……” 宁愿满身鲜血,宁愿残酷杀戮,宁愿坠入魔道,宁愿千夫所指,宁愿投奔仇敌,宁愿为虎作伥,宁愿永世不得超生,被所有人遗忘,就是为了这一刻,为了最后这一场大战里,萧瑟洋洋自得的这一刻。 只有这样,他们才会信任她,给予她可以暂时抵抗枭光的力量,只有这样,她才能确保是她的手,掐断仇人的脖颈。 只有这一刻,她才有机会亲手报仇,亲手,染上仇人的血,确保,仇人必死! 这一刻,复仇! 纯溪用尽她最后的力气,双臂一绞,白骨如利刃绞入皮肉,发出恐怖的咔嚓声,令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满意,尖利啸叫:“你们都在等什么——” 一道酷冷剑气裹着青鸟寒光破天而来,这道剑气穿过萧瑟的脖颈,更多羽箭紧随其后,之后一个粉紫宇宙如球状闪电,飞向萧瑟。 萧瑟想要再使出法力,挡住这些东西,可他发现,他没有足够的力量了。 腹部年族世子制造出来的伤口永不愈合,在刚才的一场你争我夺之中,力量一直失去,却没有补足过。 萧瑟的眼中,第一次露出绝望之色。 一个声音,在最后的时刻喃喃自语:“……这样……我就和他一样……也不存在了……” 蓝色的海神领域这一次罩在了萧瑟身上,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为了更彻底地毁灭他。 那些羽箭射中萧瑟,穿出许多伤口,紧跟着那粉紫宇宙正中萧瑟的面门,电光连闪之后,轰地一声,炸裂开来。 无数浓郁黑暗四溅,利白萨连忙使出全身力气,加厚那个海神领域。 “快闪!”宫韵白见状不好。 众人都以最快的速度脱离战场,一个呼吸的功夫避出几十米开去,便是大理寺轻功不好的,也被稻荷女神的植物甩出老远。 利白萨的海神领域到底是吃不住萧瑟那种暗影力量瞬间全力爆炸,炸出来的那么多六合的暗影力量太过凶猛,哗啦一声破开口子。 羽衣狐抬手一片星辉,那些黑水漏到了那片星辉之中,被羽衣狐猛地一推,连着星辉一同消失不见。 “啊——”羽衣狐一瞬间吐出一口血来,然后抬眼看了看众人,无奈一笑,“这次亏大了呦……华练给我的……已经用完了……” “我保证她会赔给你一个的。”利白萨松了一口气,就这么突然被纯溪偷袭然后露出弱点破防追击——然后就干掉了? 众人面面相觑,几乎不敢相信。 酒吞勾唇一笑:“没什么不能相信的,他本来也就是个靠出其不意得手,藏在黑暗里才敢冒头的懦夫。不过我想他此刻应该还没死,大概要过一会儿,得到致命一击之后,才会死去了。” 僵持,突起,报仇,绞杀,乘胜,定局。 颜昭看着屏幕上一出一出,仿佛在看戏——那带着鬼眼瞳的翼龙群传来的画面,虽然不算那么清晰——总是没有附体人类或者妖魔那样清楚的,因为翼龙并没有太多的智力。 从她安排萧瑟,上前线,做伪局开始,她就料到,主宇宙那些所谓神明的竭力反扑,她总不能全身而退的。 她总得失去点什么。 “果然还是死了,果然是纯溪干的,果然这帮人会想着把那些黑水烂汤往地下引,是的这些我都预料到了,我真的已经潜意识里知道会如此,这并没有什么关系,我还能控制住这个场面,我已经预料到了会这样的,我安排了一切包括这些事情——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呢。我正发愁引爆用的燃料不多。”颜昭用手指敲着写字台,她的手指实是微微颤抖的,但她又突然就定下神来。 那些主攻手上位神们的招数都已经见过,那所需要的时间也已经拖过,她只要开启了那个,加上这个身体的天赋和能力,她还怕什么? 哪怕事不能成,凭着草薙朝颜的这万般本领,奇异幻术,她也可以逃走,东山再起。 颜昭一笑。 突然,一道裂缝开启,一个模糊的人影扑进来,扑到了颜昭的脚边。 那人影已经完全是一个影子,黑沉,人形,嘶哑祈求:“快用炼光阴的能量救我……” 他到底是六合之中最强大的枭光,只要将眼下炼光阴的力量都倾注于他身上,那样的力量,他还是能够恢复的! “炼光阴么?关键时刻,浪费不起了。”颜昭一笑。 那一笑里,那人影想起,从眼前这个女人还是他的乳母的时候,她对废物,从来都是没有半分好颜色的。 那时候没心没肺的丫鬟,来家表演的伶人,还有后来一墙之隔老实厚道的邻人,施舍过粥饭给他们的贵妇,救命恩人小将军,指腹为婚的夫君,未出月子的孩儿,乱世里一身伤病的兄长,牛棚中声名污浊的父亲,甚至原本她的世界里,真实养育过她的双亲,这些她身边没用的,拖她后腿的人,后来都是一个什么下场? 萧瑟突然想笑,怎么这个时候才想起来,他又有什么特别了? 他总以为他是特别的,长生不死,身份变幻,每一次她死后再转世,他都会想方设法留出线索,寻找她,告诉她,奔向她。 那一年她远嫁在外,在她嫁人之前,她明明可以立刻来找他,可她却还是要嫁,然后带着攒下藏起的家资再出现,她说的好,是怕两个人再吃苦。 可要是那一次他们早早走了,他又怎么会流落到戏班子,唱戏为生啊? 人真是犯贱,非要到这般境地,才能想起来,其实何曾是她找他,是他每次都倾尽全力,让她找到他。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咿咿呀呀的唱词,云堆花砌的姿容,那是台上花开花正好,台下一盆胭脂化成水,褪色眉目,该是谁还是谁。 他又有什么特别了。 笃笃的声音响起,萧瑟抬起头,看见颜昭身后的阴影里,两只迅猛龙缓缓走出来,眼瞳黑沉更胜昔日的鬼冢暗裘。 萧瑟当然认识它们,还是自己帮她制造的这两只绝对忠心,又能控制枭光那种六合黑影力量的迅猛龙,让它们变成她的手臂,如臂指使,心意相通。也是通过这两只迅猛龙,她才有能力来控制这一整座山林之中所有的恐龙。 是啊,她从来不相信人的,人有思想,人独立,人会背叛,但是畜生不会,畜生凭借本能,屈服于强大或者恐惧,饱腹或者领地。 忠诚,强大,能够控制黑影之力的两只畜生,是他亲手制造,交给她的。 萧瑟如果现在还有嘴,他会笑出来的。 是他自己亲手让自己变没用的。 握在别人手里的枪,总不如握在自己手里更放心。 她从来都是这样的人,否则她又怎么会要求,制造出这种和她的灵识精神指令相连的怪物呢。 自己不会背叛自己,因此这两只怪物,也不会背叛她。 绝对的忠诚,就像是一个人伸出的双手,摊开的掌心。 而他,已经无法再伸出双手。 第五百回姐!我真的不想知道您老人家的秘密! 熟悉的,属于他的房间的地面上,有一个人形的影子。 他的影子,自己的影子。 还有两只迅猛龙,没有影子的迅猛龙。 萧瑟觉得这极其讽刺。 两只迅猛龙看见这一片人形的影子,一开始还略有迟疑,仿佛觉得十分熟悉。 然而,萧瑟听见她说:“开战之前,吃点东西吧。” 那两只迅猛龙正如她的双臂那样,想抬起便抬起,想吃,就仿佛看见了绝好的饲料,毫不犹豫,一口吞了。 不过是一两秒的事情,甚至都没有最后和萧瑟说几句话。 颜昭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地,优雅落座,看了看电脑上的进度条显示百分之百,微微一笑,点击右键:“那么,开始吧。” “什么?不是?”不仅仅是老宋,所有的人都惊叫起来。 费了好大力气靠着运气和纯溪的仇恨与筹谋,终于干掉了萧瑟。 可是他拼死守护的那个裂缝,里面却屁也没有? 哦不,也不能说什么都没有,里面还是展示了一小段当年的萧瑟与迅猛昭的某个转世悱恻缠绵的那点霉烂事情的。 但这有什么用!这不是能抓到迅猛昭的那个!萧瑟拼死守护的,竟然只是一个假门,一个障眼法! 可大家虽然没有说,心里也是开始渐渐发寒的。 这样一个假门,还要萧瑟拼死守护,多年相依相扶的萧瑟,也如此对待,这样冷酷的女人,真的会在这次就抓到手吗? “我大概能感觉到一点他残留的气息。”酒吞咧嘴一笑,“有个大致的方向,但是你们敢信我吗?” “有什么不敢的,华练都敢留那种后招,我们难道还怕你吗?”宫韵白怒火冲天地说。 “后招?”酒吞挑眉。 “华练在昆仑山的牡丹园里,埋了两个她的小宇宙。”宫韵白言简意赅,“到最后关头,如果云上九野袖手旁观,她就把云上九野也炸飞。” 酒吞脸色数变,最终指了指一个方向:“在那边,太具体的感觉不到了。那股残骸的力量已经消失了。我想那个萧瑟是死了。” “不要分兵了,我们继续。最好快点找到今昭,也许今昭是唯一一个能找到正确的裂缝的那个人。”老周脸色颓败,咳了几声。他以凡人的力量驱使应龙,这会儿已经是强撑着。 那些属于六合的,黑沉邪恶的力量,到底是影响了众人的身体和精神。 黄少卿清点一番,已经将大理寺几个估计不能继续作战的倒霉蛋送回去了。 收拾妥当,黄少卿一行人刚要启程,却接到鬼王姬的讯息:“大家千万小心,迅猛昭在这山里布置了结界和幻术,我和神荼刚才差点出不来了。” “而且玛丽隔壁的她的幻术还能和未来产生某种联系!简直就是即将发生的事情的投影!我们一出幻术,就中招了!”神荼一边喊着,一边捂着他的手臂。 鬼王姬略略解释:“迅猛昭可能是因为枭光的力量也好,萧瑟的力量也罢,她能把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投影在她的幻术里。我们刚在幻术之中打完一群迅猛龙,好不容易出来,结果立刻遭遇了那群迅猛龙,真实遭遇。要不是我反应快,神荼就可以练黯然销魂掌了。” 这坏消息更令人绝望。 “果然迅猛昭和草薙大人合体以后,就霸占了草薙大人的能力和法术呢。”羽衣狐说道,“草薙大人的幻术和结界都可是很厉害的。” “而且似乎还加了自己的创意。”土蜘蛛点烟,“这土地之下拥有大量的时间能量,制造个关乎未来的幻术也不稀奇。” “如果是我和星一郎出手的话,可以破除幻术,但是需要一点时间。”辉夜姬望月说道。 “时间,可我们的时间最不能拖。”黄少卿顾不上肩头的擦伤,“赶紧上路吧。如果你们看见有人中了幻术,立刻出手。” 黄飞虎看着半数以上的地龙,站在一个图案奇怪的法阵上,他直觉不对,抓过来沈鲜衣问:“弄来这么多老资格的地龙,你们要干啥?” 沈鲜衣一笑:“自保啊。” 黄飞虎皱眉:“我已经把折子递上去了。” 沈鲜衣笑容更盛:“黄大人,您一向是有勇有谋的,您是不是安逸太久,怎么就没想过这里面的弯弯绕呢?纯溪与那个萧瑟勾结年族,难道年族区区几个家族,就如此大胆,敢引狼入室,利用枭光吗?这件事情除了那几个家族,其余的岁时十二族竟然毫不知情,或者说,知情人都被灭口了。那么多的眼睛,想要捂住,您觉得是谁的力量呢?” 黄飞虎也不是驽钝之人,他一震,脱口而出:“可云上……” “黄大人。”沈鲜衣把自己的袖子从黄飞虎的拳头里拽出来,“华练曾经借着飞琼之死,她失去力量,开过一次会。那次会议的结果不了了之,您觉得,这种结果按照华练的性格,会接受吗?” “自然不会……除非,她根本就不在意这个结果!”黄飞虎想到了什么。 “那次不过是一个试探罢了。您再往前想想,飞琼没声没电的,那么多年,突然冒出来爆发了,何尝不是有人暗中支持。岁时十二族的力量太强,云上九野也不乐意看见吧。华练因为陈辉卿又开始卯足劲儿,不再自暴自弃,你觉得他们不怕吗?”沈鲜衣笑得薄凉,“能有个仨瓜俩枣,耗一耗岁时十二族的元气,想来也是不错的买卖。就算事情闹大,地震也好,泥石流也罢,把这么一片带着那黑罅的地界都给挖掉炸飞,你觉得他们会在意死多少人吗?” “可那黑罅,是绝无法炸掉的。”黄飞虎沉声道。 “可以。”沈鲜衣道,“只不过那又是一次天崩地裂,洪水滔天。说不定后世又会记载,哦,又是一次天启啊。到时候还会有新的人,新的国家,新的信奉者,这对他们有什么坏处呢?” 黄飞虎语塞。 “想来黄大人也猜到了,为何盘古遗族里的四方神,直到这一次又出现这个黑罅,才出山。”沈鲜衣抬头看天,“只是这一次岁时十二族不会束手就擒。他们敢天启,我们就敢灭天!” “可是天路封闭,如何去得?”黄飞虎叹了一口气。 “封闭了不要紧,炸开它。昆仑山上,牡丹园中,炸药已经早就埋好了。”沈鲜衣笑得鲜妍灿烂,“这一次无论发生什么,天上地下,都一起遭殃吧。” 黄飞虎也被激起了豪气,嘿了一声:“好!干了!” 可沈鲜衣却笑容微敛,看着法阵之中垂手等待的兄弟姐妹们,想了想,他还是踢脚要迈进法阵之中。 辽哥儿阿宁抬起头,对沈鲜衣笑了笑,摆了摆手:“滚犊子,你就别来了,不差你一个。老实儿留在外面吧。要是……那时候的我们,还得靠你哪!” “可是……”沈鲜衣还要辩驳。 辽哥儿眉头一立:“咋地!这个节骨眼儿上,你还找我削你啊!” 沈鲜衣低下头,攥起拳头,不再动作,不再说话。他只是默默祈祷,祈祷着他这辈子都没说过一句好话的那些神明,此时此刻能睁开一只眼睛,保佑他祈祷之中的那些人。 丛林幽暗,无星无月。 偶尔传来的沙沙声和翼膜震动带来的风响,只可能是潜伏在周围的恐龙。 “姐是老中医,姐开着拖拉机,姐全国各地四处跑,专治吹牛逼……”华练哼着歌,尽心尽力表演着一个险象环生终于生还脚步受伤的异能人士:虽然受伤了,但是心大,不怕,还自恃本领,带着几分横行无忌。 迅猛昭可能觉得这是个冬日战士,可这位明明就是个幻视!是个外挂! 今昭腹诽。 更别提,这个外挂在外,自己手心那个康乐球里,还有一个绯红女巫啊! 更别提,绯红女巫身边还有一个只戴了手臂盔甲的钢铁侠。 今昭一边揉着肩膀,一边腹诽,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她刚才看着那片山头还很近,可是现在又突然变得很远,她好像是在一片时空错乱的地方走,但她距离目标越来越近了。她转回头,看着身后某个方向,那里刚才有一片黑云浓如墨染,应龙与毕方鸟一飞冲天,而现在一切归于沉寂。 “别看了,肯定是某种结界。”华练在淡定地哼着歌,没有任何情绪变化,“你看我唱歌呢都没有恐龙闻声而来。” 今昭乐观地觉得,这说明大家一切安好,说不定是萧瑟之类的枭光妖精已经被干掉了。因为她知道,自己是这么招人恨的存在,迅猛昭肯定特别乐意亲手折腾自己,为了防止有人捣乱破坏这种乐趣,迅猛昭十有八九会让萧瑟去声东击西。 那样迅猛昭会专心折腾自己,别人就安全了呢。 自己只要抓好时机,开好嘴炮,然后把她弄死就行了。 啊啊不过面对拥有全套草薙朝颜的本领的迅猛昭,今昭实在没底。 她伸手摸了摸心口,嗯,文胸还在,那本书也还在。 得了,接着往前走吧。 而且为了刺激迅猛昭,还得故意走得轻松愉快一点,让她看了就生气,才会出现啊。 有什么事儿能让迅猛昭生气呢? 今昭想不出此时此刻能做的事情里面,有什么比和华练说相声更气人的。 这样想着,今昭开了口:“华练姐,我听说你其实不止一个孩子。” 华练正在哼《易燃易爆炸》,唱到“要我杀人不眨眼”这句,一听这话,差点一个跟头啃在地上。 “我知道六合的明朝皇帝猪肉烧,哦不,朱照烧,哦不对,朱厚烧,等等,朱厚照!对,朱厚照,就是你的儿子。”今昭一脸诚恳看着华练,努力炒热气氛,可惜她的口误暴露了她的心。 华练被这一串儿的菜名打击得又是一个趔趄,勉强扶住一棵树,想了想,反而没有直接开口,看了看今昭那副表情,无奈一笑:“这事儿还真的不能随便就被人知道。我们开讨论组私聊吧。”说着,华练站定,一本正经地看着今昭,与此同时,华练的声音也在今昭的脑海之中响起,“昭说得对。卿卿,透卿,事情是酱紫的。我呢,当时也是第一次生孩子,并不知道具体生个男球还是女球。于是生完以后,看见襁褓之中的男婴,就以为这就是我的孩子。然而经过我的观察,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奇异的能力,我当时想的浅,觉得这样也挺好的。结果其实不是这样的。我的孩子,还有朱澈之的孩子,都属于洪荒时期上位神的孩子,出生的方式,一向是比较清奇的。我其实生出来的真的就是个男球。简单地说,我生的那个,只是一个身体而已,真正的带着灵魂基因的那个,生在了六合,但我完全不知道。这个和风神的出生挺像的,一个屁,完全不知道放到了哪里。” 陈辉卿和今昭以及刚刚醒来的陈清平都非常有志一同地沉默。 这一段信息量有点难以下咽。 华练抬头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言:“我后来去六合,才知道六合的朱厚照就是我儿子。这个你们也知道了。不过吓人的是,之前朱厚照就说过,他总是有个奇怪的感觉,对什么人有感应。当时我没有留意,后来纯溪提醒了我。我查了查,又问了问,还在魔界刨古籍秘籍,得到了一个结论,嗯,你们都站住了。” 第五百零一回不要用他的幻术来制造我的幻觉 今昭立刻从善如流,也扶住了一棵树。 “盘古的血统,生育,是次元级别的。”华练比划了一下,“我们的精神和思想,也就是六合什么的,算作二次元,或者二点五次元;我们现在这个,是三次元,还有岁时十二族,那种以时间为空间的,算是四次元,还有控制者那种,表现形式都完全不同的,属于五次元六次元之类,就先不提了。我们盘古遗族,如果是和别的族生孩子还好,如果自产自销了,那么生一个孩子,会存在于三个世界,也就是盘古遗族们所能抵达的三个次元。以我来说,六合的朱厚照,二次元;明代那个男球,三次元;还有一个在岁时十二族之中,算是四次元。只是可惜,我在岁时十二族里扒拉了一大圈,也没有发现像我的女娃。不过你们不必担心,迟早会出来的。这货肯定综合了我和卿卿的优点长处,比她两个哥哥要牛叉那么一点点。” 今昭顿时觉得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华练已经很那个了,再来一个更牛的,听着都牙疼。 “但纯溪提醒你这个做什么?”陈清平问,一语中的。 黄少卿刚才通过陈辉卿告诉华练,纯溪留下来一句话,华练在找的女儿,在“最初之地”。 华练笑笑,她也不理解,也许这是纯溪的某种执念,或者是对于华练能看透她的布置的答谢。可华练并不在乎这个,因为无论纯溪多么可怜,又多么悔恨,无可否认,她和酒吞童子一样,都是杀人者,大规模去杀戮无辜之人的杀人者。 哪怕后来那些传闻都是虚妄,酒吞作为姬晋和贺兰敏之,亦是杀过许多无辜之人。 也许,纯溪和酒吞一样——“也许是因为,即便是混蛋和变态,也不能允许别人打扰她自己的自说自话的地盘。”华练回答。 倒是陈辉卿片刻之后吐出一句:“陈透卿,我是不会把女儿嫁给你的。” 今昭一愣:“透卿?” 华辉两人皆是沉默,陈清平轻轻一笑:“嗯,一直在操纵清平馆坠毁的人。” “可是……”今昭想说点什么,但最终情商按死她,没有说出口。 清平馆这种法器的自毁,华辉二人做不得,因为顾忌良多,但是陈透卿做来没问题么?他虽然不会引起高次元战争,但是云上九野会放过他么? 倒是华练解释了一下:“不要紧,因为他已经是规则之外的人了。而且血统户籍也都改掉了,现在他算是年族与天使的混血,拉斐尔的孩子,哦不,族人了。以后大天使们会罩着他,云上九野,拿他没办法了。” 今昭堪堪擦了一把汗,好奇葩的血统,她一瞬间想到的是,元梦泽和拉斐尔的孩子,尼玛这个联想太不健康了。 尤其是在这种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做出这个联想真的太不健康了。 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华练停下脚步,对今昭打了一个手势,示意她停下来。 今昭看见眼前的情景,倒是松了一口气。 来点什么,哪怕是作大死的玩意,也比一直走着,不知道前方是个什么危局要好。 一扇门出现在了两个人的面前,华练愣在当场,今昭大吃一惊,因为这扇门她实在太熟悉——那是她曾经住过的四合院,她家的门。 “幻术。今昭,往前走,无论遇见什么,都要记住,这是幻术。”华练语气微微颤抖,“是有个人,占据了草薙朝颜的身体,用朝颜的身体,施展出来的幻术。她杀死了你的朋友,占用了他的身体,现在用他的能力,想要来杀死你!” 今昭被华练这一番话激得战意勃发:“好,我也想看看,如果我不中计,她还能把我怎么地!对了,华练姐,你也看见了幻术吧?” 华练一笑,转头看看今昭:“没错,只是和你的应该不太一样。不过没关系,你小心点,我没问题。卿卿,你问问黄少卿那边,有没有关于这种幻术的消息。” 陈辉卿应了一声。 今昭点点头,跟着华练走进那扇门里。 他们都没有在意,没错,就算是幻术又如何,什么东西能拦住全盛时期又老谋深算的华练呢?在纯溪制造的噩梦里,华练连陈辉卿都能杀了去。 只是华练自己,笑得有些苦涩,她看见眼前,是一个黑沉的,伸出好多黑色手臂的巨大的罅隙。比她曾经在豆腐陈胡同见到的那个,大得许多许多。 她站在原地,没有往前走。 她当然不是烛龙,但却远远强于烛龙,只要她走进这个巨大的罅隙之中,她强大的法术和能量,就足以让这个罅隙消失无踪。 没有任何人需要倾尽全力,没有任何人员伤亡,不需要任何努力,只要她走进去而已。 可是亲手把自己送入世界尽头迷失之境,永失所爱,原来是这么难的事情。 “好吧,不过还是多谢你给我这么个机会感受一下。我原本的想法,的确也因为这个有点改变了。”华练笑着看着那个巨大的罅隙,抬起脚步,走了进去。 今昭站在院子里。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幻术,是这种东西。 真实,亲切,仿佛她能闻见院子里的血腥气息。 一屋子的血气,一屋子的尸体。 就算今昭知道这是幻术,也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沐建国和几个常来玩的酒肉亲戚围着一桌下酒菜,其中一个人的脑袋爆裂开来,红红白白流了一地,其余的人或者被撕咬开心口,或者被咬断喉咙,咬去头颅,死状都极其恐怖,包括沐建国。 今昭捂住嘴。 一个两三米高的黑影投映在她的眼前,她猛地抬头,看见了一只熟悉的生物。 蚩绝。 这是幻术,但根据今昭对幻术的了解,对于八荒界的人来说,“相信自己受伤”是真的会受伤的,因此幻术也具有一定的伤人甚至杀人能力! 一瞬间今昭战斗力爆表,一脚踢翻那张桌子,与此同时又抄起一把椅子,抡了过去,稍微阻挡了一下蚩绝的脚步。 “不用,我没事。”今昭阻止了想要出来帮忙的陈清平和陈辉卿,一边跑,一边在自己跑过的路上制造各种障碍物,从菜筐水盆到饮水机。 那只蚩绝追在今昭身后,一路跑出了院子。 蚩绝似乎好容易又逮到一个猎物,死追不放,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 这样下去,今昭没力气了,就要被蚩绝追上了。 怎么也要先甩掉这个玩意才行。蚩绝智力不高,找不到自己,就会放弃了。 得有个计划。 今昭想起后来鬼王姬对蚩绝的科普。 蚩绝是一种六合之中的低等生物,小的时候叫做蚩孓,以前他们在海边见到过,唐朝也见到过,像是一个虫人,这玩意长成以后叫做蚩绝,完全变成了异形,因此视力不佳,听力也不算好,更没有蝙蝠啊蛇啊之类动物的超声波和热感,它们需要靠嗅觉来感知猎物,喜爱活食,因此一个猎物,它们也就吃几口就算了。 今昭想出来一个大胆的计划,她想了想,试着在脑子里呼唤陈辉卿:“房东大人,我有个计划,但是万一失败了,紧要关头您老千万记得把我捞出来!” “好。”陈辉卿的语气很低沉,甚至有几分悲伤。 今昭有点纳闷,但她还是抓紧时机拐到了她家院子附近的小胡同里,果然在熟悉的地方,找到了一个狗洞。她毫不迟疑地钻了进去,跑回那个可怕的现场,用最快的速度在血泊里滚了一圈儿,往身上脸上抹着血,然后,她将沐建国的尸体,盖在了自己身上。 那只蚩绝追不到今昭,又转了一圈回来,在这间屋子里转了转,没有闻到今昭的味道,又转身离开。 许久,今昭从死人堆里钻出来,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沐建国。 “你以为这是幻术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响起。 那声线是温柔明朗的,正如他其人,性格开朗,有世家公子的矜贵,但也有平易近人的务实,不会花言巧语,是个非常温暖的人。 可是这一次,还是这样的声线,语气却异常阴冷,带着几分扭曲,就好像说话的人,一边说,一边还在嚼着谁的血肉。 今昭看见迅猛昭的那一刻,就知道,草薙朝颜不在了。 这个来自平行世界的沐今昭,占据了草薙朝颜的身体,按照华练说过的,他们给草薙朝颜做过保险,一旦草薙朝颜的身体出事,他的灵魂会立刻顺着华练的法术牵引,去往草薙朝华体内暂存,以保住草薙朝颜还有转世投胎的机会。 但是草薙朝颜这个人,这个身份,这个身体,到底是死了。 今昭咬住牙齿,她怕她自己忍不住,对眼前这个人使用无用的拳打脚踢。 “也许你的同伴知道,但是没有告诉你,我的幻术,并不是纯粹的幻觉,而是未来某个时候,发生的事情。”颜昭微笑着说。 今昭一愣,转头看了看地上沐建国那惨不忍睹的尸体,脑子里嗡的一声,瞪着颜昭:“你撒谎。” 颜昭一脸无所谓:“你可以打个电话,问问,比方说那个叫做鬼王姬的,他们刚才可真的是险象环生呢。如果不是那个透辉剑,只怕他们就出不来了。” “不用打了,今昭,是真的。”陈辉卿低沉的声音在今昭的脑海之中响起,“不要轻举妄动。我们还在这里。她不知道。” 今昭握紧了拳头,盯着眼前的这个人。 颜昭似乎以为今昭并不相信,又闲闲补了一句:“在这种时候,我觉得我没有任何必要骗你。你只是一个太岁而已,而我是草薙家的阴阳师。” “不,你不是。”今昭看着颜昭。 “嗯,说来也是,我不仅仅是阴阳师,我还是陈清平的前妻。”颜昭用朝颜的嗓音说着,用朝颜的眉眼笑着。 今昭睚眦欲裂地看着颜昭,旋即,她突然笑了。 “不,你,不是。”今昭笑着说,“你从来不真心,不珍惜,只不过是一张人皮。所以,从来没有人真的爱过你,躲在人皮后面的你。如果说他爱过,不好意思,他爱的是你那张很像我的人皮。” 今昭说着,用轻蔑的眼神看着颜昭,这是很久之前陈清平经常有的眼神,那种看见了坏掉的劣质的食材的眼神。 也许是被今昭这样的弱者轻蔑,颜昭的眼中瞬间杀气翻涌,嘶声反驳:“不是!” 今昭感觉到有一只手搭在她的肩头,温度熟悉,她回过头,温温一笑。 第五百零二回不要同情作恶之人,他们凄惨的过去只是借口而已 陈清平按住了今昭的肩膀,也温和一笑,但很快他的声音就降下温度来,他面对杀死他的凶手说:“是的。” “是的。因为你从头到尾,给我的只是一个假象而已,只是你想给我看的那个你。所以,我爱过的那个人,也只是一个假象,一张人皮。仅此而已。你不过是一个披着人皮的迅猛龙罢了。”陈清平的声音像是一层浮冰,水纹里带着彻骨的寒意。 颜昭一愣,眼神数变,旋即又恢复如常:“我就说,你可没那么容易死。” 陈清平看着颜昭,那种轻蔑的眼神清平馆的人都会很熟悉,每当清平馆里有什么腐烂衰败不能再用,只能当垃圾的食材出现,他就会用这种眼神看着那件食材。 这个眼神,在几秒之前,也出现在今昭的脸上。 两个人的眼神有志一同,神似同属。 看,有垃圾。 颜昭看着陈清平,像是从伤口里挤出血来一样,吐出一句话:“可惜,你也不过是个花花公子罢了。”而后她又看着今昭,“有一天你坏掉了,他一样会抛弃你,去找另外的替代品的。” “如果我也变成了你这种变态,我的男朋友和我分手,这是很正常的。”今昭翻白眼,比起刚刚经历的鲨齿龙,她现在觉得开启脑残模式的迅猛昭还真没有那么令人恐惧。 “但我从来没有对他变态过!”颜昭咬牙。 “开什么玩笑!变态杀手很爱很爱你这种爱有个卵用!”今昭吼回去,“陈清平要也是个变态杀手我现在立刻转身就逃好吗!你的脑子是进了水啊!” “我那个时候,也是爱着他的。”颜昭的表情有点扭曲。 “省省吧你以为这是虐恋小言?!你是爱过他,可你也杀了他!你听了一个来路不明的白痴女人的话!杀了你爱的人!而且在你杀了他之前,他还爱着你的,你自己要杀他,难道还指望他侥幸没死,继续深爱?大姐你是脑残文看多了吗?你知道吗如果陈清平亲手宰了你我觉得那是重生复仇爽文!你现在觉得他不爱你了很人渣,但您老人家是变态啊!”今昭一脸无语卧槽地看着颜昭,这人脑子什么做的?不是她的平行宇宙体吗?怎么三观这么歪? “不用多说了。”陈清平摸了摸今昭的头发,“她疯了。” “我也觉得药不能停。”今昭猛点头,一边点,一边被陈清平挤眉弄眼,示意他再来点狗粮,要是能跟吕秀才一样把迅猛昭给说死就好了。 “不要跟她多说了。”陈清平道,“这样疯狂的杀人犯,不配有爱人与被爱的权力。” “没有人权吗?呵呵,原来在你心里,只要杀过人就不配有人权了。”颜昭喃喃自语。 “……你都夺走别人生存权力了你……”今昭觉得现在她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赶紧把迅猛昭给了解了,她快受不了了,这个人不是曾经有过爹妈么!这三观怎么如此清奇?!死在恐龙嘴里谁没死过! 颜昭突然冷笑,“沐今昭,不要觉得你现在很幸福。只要你存在于这个疯狂的世界,你总有一天,当你经历和我一样的事情,你也会变成我。而你也同样会被他否定,不被当做一个人。” “没事,我从来不把变态杀手当人。”今昭瞪她。 “不会的。”陈清平握住了今昭的手,“即便是塞入同样的环境,甚至更糟的环境,很多人也绝对不会去选择伤害别人,犯下罪行。所以,你不值得同情,你也配不上沐今昭这个名字。” “陈清平,很遗憾,我不得不告诉你,我也是沐今昭,曾经。”颜昭的笑容,几乎能挤出血来。 “不,从你第一次穿越回自己的人生轨迹之中,抹杀了你的父亲的存在开始,你就已经不是沐今昭,而是一只迅猛龙了。对于杀人如麻的凶手,恕我没有那么多的人情味来替你考虑什么权利,毕竟,你是杀了我的凶手。”陈清平冰冷地看着颜昭。 “没错我觉得他现在还能在这里嘴炮而不是上去踹死你已经是很绅士了。”今昭忙不迭接口,“毕竟他也能写一本什么血洗鳄鱼仇之类的剧本了。” 陈清平看了看今昭,无语扶额,可当他再度调转视线看着颜昭的时候,他的视线也同样不再冰冷,而是变得漠然。 那种不管眼前这个人是人皮还是别的什么,都无关紧要的漠然。 然而令今昭觉得吃惊的是,颜昭面对这样的眼神,毫不所动,而是抬腕,看了看时间,就好像她在等待什么东西。 今昭突然有点头皮发麻,有点后悔,也许现在不是嘴炮的好时机,因为颜昭看上去,在等时间。 今昭看了一眼陈清平。 陈清平突然发难,一抬手一道白光,轰向了颜昭。 那道白光就像是一颗巨大的榴弹,可却穿过了颜昭的身体。 今昭叹了一口气,幸亏她刚才没有拿出那本书来,她就觉得迅猛昭这种人,不会轻易显出真身的。 “我当然知道你会这个啊,所以不把你诈出来怎么行。”颜昭大笑着,“这不过是幻境里的幻术而已。” 陈清平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我猜到了。所以,我要攻击的也不是你。” 颜昭猛地回过头,这个幻境突然出现了一道裂缝。 咔嚓,幻境仿佛是钢化玻璃,碎了一地。 今昭捂着肩膀,刚才要不是陈清平拽了她一把,那棵大树就要砸个正着了。 “中了幻术,幻觉世界之外的疼痛,惊吓,可以打破幻术。”陈清平说,“我记得刚才那个方向有一棵很大的树。” “你的记性不错。”颜昭有点绷不住那笑容。 “我勒个去这幻术还挺逼真的。”同样被刮带一下受了伤的华练那边也叫了出来,只是她走在后面,是枝桠刮着她,这会儿伤势不重,可脸上一片,胳膊上一片,都是划痕。 颜昭抬腕看了看时间:“本来还想让你们在幻术之中死去,能死得舒服点,看来不行了。”说着,她道了一声,“杀了他们。” 两只黑色皮肤,黑色羽毛,黑色脚爪,黑色眼眸的迅猛龙缓缓走出,张开的嘴巴里,连獠牙都是黑色的,伴随着黑色的吐息,一步一步走向了今昭等人。 轰! 一道白光如电,落在了其中一只迅猛龙身上。 那只迅猛龙被那道白光击中,发出一声啸叫。 颜昭盯着毫不犹豫就出手的陈清平,狰狞地一笑说道:“Jade,吃了他。” 华练则在脑海之中叮嘱今昭:“激怒她,见机行事,那本书。”说罢,华练双手一张,一把黑色的大伞出现在她的手中,那是曾经华练用来防备酒吞童子的黑色煞衣。 另一只迅猛龙一看见那把黑伞,好像是看见自己的同族被剥了皮,尖利啸叫着,向着华练扑了过去。 华练迟疑了一下,只是用那把伞抵住这一冲,反跳到了那只迅猛龙身后几步之外。 今昭被陈清平挡得严实,她看了看掌心,陈辉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去了,只有那个电光闪闪的小宇宙康乐球留在她的掌心。 最好能想点什么办法,先不要让华练姐明确地出手。今昭冥思苦想。 把这玩意丢出去会引起爆炸,应该能有一些用处,还不会算是华练出手吧? 可是,今昭看着那两只迅猛龙的位置,它们离得有点远,万一不能一起炸死怎么办?它们长成那副样子,看着就知道,决不能被碰到!一旦碰到,估计效果会跟被萧瑟碰到一样! “把它们聚在一起。”今昭的声音,在陈清平的脑海之中响起。 两人眼神交换,陈清平一把将今昭推向了华练。 华练接住今昭,将她护在伞后,陈清平则抬手轰向那只叫做Jade的迅猛龙。 那只迅猛龙被这一记同本同源的光明力量震得几个翻滚,来到了另外一只迅猛龙的旁边。 华练看见今昭的眼色,立刻知道她打什么主意,咬牙提醒:“这爆炸力量可能不够。” “我把战场搅乱,你能趁乱出手吗?”今昭问。 “应该可以,值得试试看。”华练猛一点头。 今昭毫不犹豫地丢出那个康乐球。 华练伸手拽过陈清平,一道蓝紫之光兜头罩脸将三个人笼在其中。 那蓝紫色的小小电光宇宙爆炸开来,冲天的气浪和光芒闪得颜昭都一缩。 那两只迅猛龙被电光包裹其中,眼见着释放出黑色暗影来,与那蓝紫电光抵抗,此消彼长,两厢僵持! 今昭瞳仁发疼,果然是不够吗,这两只迅猛龙真的蕴含了那么强的枭光的力量吗? “华练姐出手!”今昭心里喊道。 华练把那黑伞塞给陈清平,刚要出手,就见到,蓝紫的电光里,白光骤起,像是一道强心剂注入,那两只迅猛龙被卷入白光之中,顷刻间化为乌有。 一切在这一瞬间,消失无踪,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两只迅猛龙也不见了。 “被炸没了。”陈辉卿的声音响起,然后,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转向华练等三人,“不是我干的。” 颜昭一脸惊愕地看着华练和陈辉卿:“你们……你们是上位神!你们!你们竟敢出手!你们竟敢不经过云上九野就出手!” 华练双手举起以示无辜:“我没出手啊我只是正当防卫!而且,到了这个时候,还用计较什么呢。我的未来,你不是也看到了么。” 颜昭的脸上突然漏出一丝恐惧,转向了陈辉卿。 陈辉卿则摇头:“不是我,我刚来。” 要不是这战局奇峰突起,难以算计,今昭简直都要笑出来了。 颜昭想了想,又端起那副踌躇志满的微笑来:“损失两个卒子,也没太大关系。反正萧瑟也好,Jensen和Jade也罢,都不是我的王牌。” 华练点头:“我也觉得,你拖了这么久,那玩意应该开了吧。” 颜昭展颜一笑,得意非凡:“没错,那么,就欢迎你们来到裂天之界,成为裂天一族的第一批食物!” “我去,你还给那些黑手残尸起了这么中二的名字。”华练扶额。 颜昭没有多说,她的幻影已经消失,而随之而来的,是大地的震颤。 那曾经在历史上出现过数次,影响时间与空间,吞没了数位烛龙的黑色罅隙,终于开启。 第五百零三回卧槽这玩意还是3D的! 今昭目瞪口呆地看着从天空到大地,一道巨大的黑色的裂缝,毫不夸张地说,今昭觉得这个大小,这个深度,从天到底,可以和东非大裂谷一战雌雄! 她曾经见到过的那个,不过是地面上的裂缝,而这个连半空也牵扯进去,完全是海陆空3D的! 令人觉得可怕的是,从那巨大的黑罅之中,就如那噩梦之中一般,无数残缺的完整的人类的野兽的手爪伸出!那些手爪贪婪地抓着它们能抓到的一切,泥土,草木,枝桠,填补那道黑罅之中无尽的黑暗,填补它们自己都不知道空虚着的什么! 更可怕的是,颜昭一袭黑衣,身披黑色鹤氅,带着一脸得意的笑容,站在那一片黑暗里。 她完全无惧那些饿鬼一样的黑手,甚至她还能驱使那些可怕的东西,向着今昭这边抓来! 华练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黑罅,这划破天地的死神镰刀,带来无数地狱饿鬼,挣扎着要血洗这个世界。她以为曾经见过的那个就足够令人头皮发麻,但比起这一个,她觉得她难得地开始战栗。 悲怆之音突然响彻天际,那是宫韵白的琴音! 这琴音代表着这道巨大黑罅已经破开了这一片炼光阴制造出的白垩纪之山,蔓延到了外面的世界。 “不要碰触它们!用光明系的力量!”华练失声喊了出来。 没有人比她和陈辉卿更直接地面对过这样的黑罅,只要被这些黑爪抓住,就注定一去无踪,永不归还。 这道黑罅,就是一个活的黑洞。 华练将那把伞掼在地上,那把伞一瞬间爆出无限蓝紫流光,形成了一道屏障,隔绝了那些黑爪,她转头看着陈辉卿,摇了摇头。 陈辉卿抬着的手,僵在了半空之中。 不是现在。 还不是陈辉卿应该出手的时候。 华练咬牙看着那道黑罅,里面似乎有什么蠢蠢欲动,一个比那些黑爪更大更完整的东西。 然后,她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摇摇晃晃,从黑罅之中爬了出来。 那是一个蚩绝的影子。 砰! 一声枪响。 陈辉卿手中拿着一把白色的小巧的冲锋枪。 今昭只觉得这把枪非常眼熟,看了两眼,她倒吸一口冷气:“清平馆?” “你为什么不干脆弄个榴弹枪把那个碧池给我炸死!”华练磨牙。 “没有用,她会躲到下面去。”陈辉卿回答,“我只能尽量不让那些东西爬出来。” 华练立刻转向今昭,点了点头。 今昭握紧拳头。 要先干掉迅猛昭,如果迅猛昭不死,就算是这个黑罅关闭,她也会利用幻术逃走的。 相反,只要有这个黑罅在,她就会自恃有能力,不会轻易放弃这次机会。 一定要先干掉她。 今昭瞪着颜昭。 颜昭身边的那黑罅的范围越来越大,伸出来的黑爪也越来越多,黑色的奇形怪状的怪物也一一爬出。 不难想象,这样的情景,不仅仅发生在这里。 这道黑罅有多大,这样的情景,发生的范围就有多广! 今昭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她祈求这个世界所有的神佛,借给她一点点运气,让她这辈子,能有一次,像一个女主角那样。 一次就够了。 祈祷她所要说的话,能够产生一个主角应该匹配的威力。 可其实,这些话,在她的脑海之中,已经盘桓好久好久,她觉得,她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亲口对迅猛昭说出来,对另一个沐今昭。 今昭已经觉得,那不是她的另一个自己,那是另一个曾经和她同名同姓的人,一个该死之人。 但愿可笑又讽刺的真相,能在她最为得意的时候,把这个心狠手辣的另一个沐今昭,狠狠刺激。 “全部散开!不要被他们碰到!” “不要被他们抓到!” 相同的类似的话,响在几处。 黄少卿带着的老周等人,利用山林的地形优势,用透辉石的羽箭和幺蛾子火焰弹等武器,与那些黑爪与黑色怪物,打着游击战。 鬼王姬和神荼则且躲且逃,挥舞着透辉之刃,借着稻荷女神的联络,跑过来与黄少卿等人汇合。 土蜘蛛一探地动,宫韵白倾听天地之音,两人联手,大致描绘出这巨大的黑罅波及的范围,它在逐渐扩大,估计很快就要抵达地龙们的法阵了。 地龙们站在法阵之中,承受着这几十人的大法术带来的灼烧感和剧痛,津哥儿动了动眉头,对着京哥儿做出个口型来,京哥儿看了看辽哥儿阿宁,阿宁摇摇头。 时机未到,这还不是这里最可怕的时候。 “一定不能让这黑罅扩散到外面去。”利白萨眯起眼睛看着半空,他的海神领域已经岌岌可危,这黑罅的力量,正在以碾压之势,试图破开他的海神领域。 第一次有天使之外的力量,可以突破海神领域。 “一旦开裂会有很多的怪物和黑手出现,大家要尽力控制住这些东西。”沈鲜衣对留守在外面的人们说,“如果我们能暂时控制住这些东西,就能争取一点时间了。” 可是话音一落,那黑罅咔嚓嚓地破开了海神领域,触到了第二道防线,地龙法阵。 利白萨猛地捂住嘴,鲜血如注,从他的指缝里流出。 “西王母!天帝老儿!还不出手!就不怕我引爆炸弹,让这裂缝也往云上九野裂一裂吗!”华练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彻在所有人的脑海之中。 山中的酒吞童子脚步一顿,对土蜘蛛和羽衣狐咧嘴:“先走一步。”说着,他一把躲过一只黑手,藏进那婆娑树影之中,瞬间消失。 “不要紧,主上是唯一不会害怕这些黑手的人呢。”羽衣狐说道,“他只是抄近路,去见他想见的人罢了。” 宫韵白突然从弹出一段琴音,华练的声音在这里所有人的脑海之中回响着,带着几分难得的焦灼:“宫韵白!你还等什么?!” 天边露出鱼肚白来,天亮了,一线金光自云层里密密匝匝地流泻而下,仔细看去,却是天兵和术士们,那些天兵与术士各持法器,光明如实质落向地面,在地龙法阵之外,又围了一道光明玉璧。 一声鸟鸣传来,一只巨大的青羽鸟儿从西方飞来,啸叫之间,振翅抖落无数纤细灵巧的羽毛,点点光光,落在那些黑手和黑色怪物身上,竟然像是烧到它们一样,令它们忍不住退缩。 “师父来了。”玉卮抬头看着天空,对朱师傅说,“阿姐的威胁有用了。”朱师傅却一点没有放松之意,反而流露出悲悯苦涩。 玉卮一瞬间想到什么,捂住了嘴巴,泪光莹莹。 这样明目张胆埋伏炸弹威胁云上九野,华练以后……她是没打算有以后了! “糟了!”姬发一跺脚,显然也想到了这个关键,“我赶过去!” 卫玠张了张嘴,想要拦住他,最终却还是没有开口。 那黑罅扩张的势头,渐渐被天兵术士和地龙法阵控制住,西王母落羽为箭,扫荡着从那黑罅里爬出来的一切东西,但伸出的黑手和那种黑色的怪物,却越来越多。 轰! 一道巨大水柱从天而降,仿佛是巨川决口一般,冲向了那道黑罅和那些饿鬼一样的黑色手爪。 “长江和黄河!”蔓蓝一抬头,眼眶发热。 两位水神联袂而来,以巨大水势,阻住了那些黑手和黑色怪物的侵袭。 战局再度胶着! “你认识雀舌,对吧。”今昭开口,她听见天边传来琴音,那音色起韵铿锵,可一段之后,转为悲怆。 宫韵白出手了。 天音族拨弄宿命之音,在这大战之际,颜昭不可能完全不受那天音的影响。 就算她再残忍,再可怕,再足智多谋,追根究底,她也不过是一个平行宇宙里,曾经被娇惯过的温室里的花朵,哪怕百炼成钢,也依旧心智脆弱。 否则,她又怎么会轻易相信雀舌,杀掉了自己心爱的人呢。 心智脆弱,呵呵,今昭微笑,看着颜昭,等待答案。 她迅猛昭心智脆弱,但沐今昭可是个神经粗得能架钢筋的夯货! 谁怕谁,有什么了不起。 今昭微笑着等着颜昭的回答。 颜昭一笑:“雀舌?不错。那个蠢货。还想利用我,还不是死在我手里。” 接了话,就好办。因你太过志得意满,想要显摆自己的能耐,我就可以趁虚而入了。 平了平思绪,今昭伸出一根手指:“因为雀舌的到来,发生了两件事情。第一件,你把陈清平推下了落日崖,是吧。” 颜昭点头,看着陈清平,咧嘴笑:“没错。” 今昭看着颜昭,颜昭的人皮上,没有半分后悔和羞愧。 琴音如凄风苦雨,在脑海之中回响,连陈清平都皱起眉头,觉得这琴曲实在是太悲情,太委屈,太愤怒了。 连带着颜昭的表情,也微微变化,她已经受到了那命运琴音的干扰。 今昭一笑,想了想她想过无数次的这段话,紧紧地拉住了陈清平的手,继续说:“陈清平,没有死,而是来到了我的世界。他遇见了华练,开了清平馆,有了很多朋友。因为这些朋友的帮助,他渐渐恢复记忆,他想起来沐今昭会去往白垩纪,所以他动用了朋友关系,在不改变我的死亡这个事实的情况下,改变了我的死亡方法。他把我撞死,直接带回了清平馆。” 第五百零四回反杀 弦音如墨色夜晚,一抔月光,慢慢被乌云吞没,像是一杯污水,染尽锦缎上的刺绣,而那刺绣上唯一一片月光,却完全无法抵抗。 就像她的命运一样无法抵抗。 天音族的琴音带来一种极其具体,可以代入生命里任何一个情绪匹配的情节的画面感,让人想要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都不行。 她伸手想要捂住耳朵,可那琴音却不是响在耳朵里,而是弹奏在人心与命运之中的。 而她决不能承认,这样血腥又嘶吼的曲子,就是她的命运,然而,更为可悲的是,就算是这样的残酷血腥,却总有另一股声音夹杂其中,完全不被这份血污影响。就好像是天边的月亮,就算是乌云遮蔽,可当乌云离散之后,月光依旧清澈。 而刺绣,却已经满是污秽,无法清洗。 她们一个是真正的天边明月,一个不过是绣在一匹缎子上脆弱的花样。 颜昭睚眦欲裂,可却对这天边来的命运之音,无可奈何。 这是专门给颜昭准备的曲子,撩拨摆弄她的情绪,让她愤怒,让她失控,让她发疯。 清平馆的所有人都参与编曲制作。 今昭笑意更浓,她的确觉得非常好笑——这丝丝入扣的命运之轮,唇齿咬合,一步不错,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已经彻底发疯的人造成的。 现在除了名字和长相,今昭已经找不出她们俩有什么一样的地方。 颜昭眼睛血红地看着今昭。 今昭还挂着那个大大的笑容,她几乎真的要笑出来了,因为这实在太过嘲讽:“你杀死了陈清平,但他没有死,他来到了我的世界。遇见了华练,开了清平馆。因为他,他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让他在一开始就选择我,救了我;因为他,我没有去过白垩纪,我的复活,是朋友们给我换的水;因为他,复活以后,成为太岁的我留在了清平馆;因为他,在某一天,我们发现了雀舌的存在,将她打飞了。很不幸的是,她落到了你的世界。蛊惑你,犯了个连环错。” “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因为那个傍晚,你把陈清平,推下了落日崖。”今昭的笑容很大,她现在是真的很想笑出来。 颜昭的表情突然崩裂,嘴角带着一边脸颊微微抽动,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骗子……” 今昭毫不放松,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推陈清平,就不会有我的幸福生活,也不会有清平馆轰飞雀舌。而正是雀舌,让你推下了陈清平。可这还没完呢,我还有第二件事情告诉你——你觉得为什么你的世界会被毁灭呢?不是因为陈清平哦。陈清平这样无害的控制者,经过评估以后,是会被吸收进八荒界发光发热的,才不会令世界毁灭呢。你的世界早早就玩完,完全是因为雀舌。因为雀舌野心太大,威胁了我的世界——嗯,我这边是主宇宙呢——所以你的世界注定要被关掉,连着雀舌一起,灰飞烟灭——正如你所说,那个蠢货。” “你说谎!”颜昭大喊,她隐约觉察到那琴音不太对劲,可她却怎么也不能拒绝,就算是捂住耳朵,那声音也响在脑海里,像是刻在她的血液中,一音一节,都在撩拨着她的情绪。 她不愿相信今昭,可她却偏偏很了解自己的情绪语气——颜昭清清楚楚,眼前这个憨头憨脑的另一个自己,一个字的谎,都没有说。 “骗子!”颜昭大声反驳,可这反驳,连她自己都没信过。 双手一摊,今昭叹了一口气:“怎么反派都喜欢这么说呢?这种老套的台词,太影响主角的嘴炮情绪了。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身后这个大口子,就在我面前,你觉得,我临死前,有那个精力编造这么完美的一个循环么?你了解你自己,应该也了解我,没有经过大风大浪的我,有这个本事编得这么完整么?” 颜昭全身颤抖,她不知道是今昭的话更难听,还是那琴音更恐怖。 今昭趁胜追击:“还有哦。如果你不怂恿萧瑟杀了岐阳公主,你不心虚去杀沈弥,如果你但凡有一点点的计划和耐心,我们都不会发现你和萧瑟的哦。再往前推,你不利用飞琼,我们就不会早早发现不对,就不会早早防备了。” 颜昭瞪着今昭,听见今昭的最后一句话,攥着拳头,冷笑一声:“可是你们防备又有什么用呢?你能改变什么?” 今昭还端着笑:“是你,能改变什么,你本来可以改变很多事情的。如果当时,那个时候,你能相信陈清平,你们能联手干掉雀舌,你的宇宙,不会毁灭的。那么陈清平也就不会来到我的世界,我也会和你一样,去往白垩纪,经历过你所经历的一切的。” 颜昭挥了挥手:“可是,你还是来到白垩纪了。你已经死过几次了!” 今昭双手接着摊:“这么和你说吧,我不怎么怕恐龙了。因为我的朋友们,就为了防备你来这一手,已经培训过我很多次了。在来这里之前,我也在各种训练里,死过好多回了。并且,我还有很多书,了解恐龙的习性。你以为这些都是谁提醒我的?” 颜昭的表情再度扭曲狰狞,就像是一张被揉皱的威尼斯面具,带着瓷器般的冰冷,眼神的黑沉和空洞,就像是她身后的那个黑罅一样,没有任何生命之光。 今昭压上那句她想说很久的话:“迅猛昭啊,你也许最初是倒霉的,可你后面的悲剧,全是你自己造成的。你自己把自己推进了一个恶性循环,出不去了。你自己毁了你自己的幸福,还变态了。你连萧瑟都不如,他好歹有点见识,知道主宇宙的大神们都不好惹。比如,这个琴曲好听吧,天音族呢。天音族,你知道是什么吗?哦对了,我忘了,你又不是主宇宙的,没见识过。我来教你吧,天音族可以弹奏人的命运之曲,你听,这么悲催的曲子,就是你的命运啊!” “闭嘴!”颜昭吼道,她忍着喉头的腥甜抬手,数道黑影黑手,袭向了今昭。 “怎么!我揭开你的人皮你就不爽了吗!你自己看着自己的时候,不觉得自己只是一只迅猛龙吗!”今昭绞尽脑汁,努力争取把嘴炮威力开到最大。 陈清平瞬间将那把煞衣黑伞挡在了今昭面前,冷冷开口:“她不如迅猛龙,即便是恐龙,也不会杀害自己的亲人和伴侣。” “陈清平,看来你想再死一次了!”颜昭说着,一只有卡车那么大的黑色怪物从那黑罅里跳出来,那怪物长着六只手臂和三个翅膀,如果不是这么黑,看上去,有几分像是混沌的原型。 “你看看,她家的混沌就是这种抹布一样的玩意,咱们的混沌,可是个绝世大帅哥!”华练在一旁挑衅,鼓励今昭接着嘴炮。 今昭努力想着,还有什么话可以刺激得颜昭发狂。 华练玩命眨眼,冲着今昭对口型。 福至心灵地,今昭指着颜昭大声问:“你知道为什么你这么倒霉吗?因为你根本不是太岁!你只是一个bug,一个系统错误,冗余文件,一个天安门广场上的狗屎,根本不该存在的东西,所以注定你命里带衰!没人陪伴!诸事不利!一无所有!功败垂成!自作自受!孤独终老!” 铿—— 一个最高音暴起,还未落下,颜昭就已经勃然大怒,嘶吼着:“你给我闭嘴!”一闪身之间,已经来到今昭面前。 “快!”华练大喊一声,提醒今昭。 今昭不用提醒,已经拿出了那本老周的逆天之书。 哗啦啦—— 有龟甲玉片相碰的声音。 哗啦啦—— 也有风翻动书页的声音。 一道波光如日照水纹,明亮而温暖地从今昭的手中流泻而出。 颜昭本能地觉得不对劲,她想要使出幻术或者结界,或者替身式神,任何可以让她躲开那道波光的法术。 “别想跑!”可陈清平猛地将那煞衣黑伞,捅进了颜昭的心窝。 这把古怪的黑伞刺入心口的一瞬间,颜昭觉得自己似乎是吐出一口血来,可接下来让她感觉到恐惧的,却不是这把黑伞带来的伤口,而是她施展不出任何法术了——有什么人按住了她,按住她的行动,按住她的灵魂——这个时候能按住她的灵魂,从体内,阻止这个身体的,只有一个人。 还留在这个身体里的草薙家的少爷,草薙朝颜。 “今昭!快!”陌生的语气,不可能出口的名字,从颜昭的嘴里喊出。 今昭微微一愣,可她没时间多想,将那心口的光芒全部捧出来。 “糊她脸!”华练大喊。 颜昭想要逃走,可她还没来得及转身,那道光波便像是一瓶猛然开启的香槟一样,喷了她满头满脸。 眼前一片刺眼白光,之后琉璃华色,闪得人张不开眼睛。 等颜昭回过神来,看见的却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白昼森林,她看见天空之中飞过一群风神翼龙,远处传来嘶吼和哀鸣,她看见她脚下的土地,还沾着血腥。 这里是白垩纪,她再熟悉不过。 她怎么会出现在白垩纪? “不——”颜昭尖叫起来。 “不——朝颜!”今昭大喊。 在那光波笼罩在颜昭身上的一瞬间,她看见了朝颜的笑容,听见朝颜说:“今昭,再见。” 最初的似曾相识,最后的再也不见。放弃转世的机会选择玉石俱焚,光波流转,那灼目的灵魂光华,逐渐黯淡。 可悲的是,被留下来的人,还没有时间为那阳光少年哀婉。 第五百零五回祝你在二次元过得愉快 今昭捡起地上那薄薄的,好似便签本的“书”,摊开的这一页上,有一些她不认识的文字,似乎是甲骨文或者周代金文,但随着她捡起来的动作,这一页上面的这些文字,在逐渐淡去,最终等今昭直起身,这一页已经完全变成了空白。 这样效果拔群的法器就这么用没了,今昭不由得有点怔忪。 “别看了,已经结束了。”华练搭住今昭的肩膀。 今昭点点头,把已经用完的废纸收好:“回去我把书还给老周。封印进去就没事了吧。不会因为我把这张纸弄丢,法力就失效了吧?” 华练表情有点怪,她揽着今昭的肩膀解释:“是这样的。这本书呢,和你大概想的不一样,不是那种普通的封印。这本书最强大的地方就是,被封印在书里的人,是被降低了次元的。准确地说,是被封印在了契约者的,嗯,脑洞里。从此以后,她就变成了你的脑洞里的一个,唔,人物。” “啊咧?”今昭满脸问号。 华练抬头看了看天空,错了错牙,转眼盯住今昭:“打个比方,她现在就是你写的小说里的一个人物,一个反派,一个你不喜欢的人。你可以让她经历各种可怕的事情,任何一种情景,正如一个小说作家对他笔下的人物可以做到的。并且,因为你将她设定为反派,她在你的脑洞里,也当然地得不到任何福气和运气。你想到她的时候,她是活着的,你想不到她的时候,她就是死亡的,不存在的。你可以用删除键删除她的任何事情,哪怕是一只眼睛,你也可以用复制键复制任何事情,哪怕是五六条腿。总之,你对她,是存在者级别,哲学级别上的控制。今昭,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是,你也要记得,她做过什么事情。你要守住你的本心,也要让她接受惩罚。” “我明白了。”现在,今昭知道这本书的用法,也知道被关进去降低了次元的迅猛昭,将会多么悲惨,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过分,只要想想朝颜,想想纯溪,想想陈清平,想想那些无辜的人,她就一点儿也不觉得过分,“我想,把她关在白垩纪,应该是没问题的。” 迅猛昭被关在这本书里,永远无法逃脱,再也没有可以转世的灵魂,这就是降低的次元里的生存法则——从此以后,今昭想起她来,她就复活,面对着广袤无垠的白垩纪,继续和恐龙缠斗;今昭若是想不起她来,她就是死了的,永坠黑暗,连被霸王龙咬碎头骨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生与死,全在今昭的一念之间,悲与喜,全靠着今昭的想法过活。 如果今昭更残酷一点,完全可以脑补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悲剧场景,恐怖死法,都让迅猛昭体会一遍。体会之后,把她抛之脑后忘掉,让她又变成死的。等什么时候再想起来,再来体会一遍,而体会之后,再度忘掉,又让她死去了。 这本书的可怕,就在于此。 若不是这样可怕的物件,老周也不会被剥夺了人神品格,成了清平馆的伙计。 这是高次元对低次元的绝对控制,因此今昭成为了迅猛昭的控制者。 哲学上存在级别的控制者。 今昭深吸一口气,望着眼前被烧的焦黑,不断被填入沟壑的白垩纪之山,心中默念,迅猛昭,你还是继续在白垩纪留着吧。 华练拍了拍今昭的肩膀:“你干的不错。然后,其实你也不用把书还给老周了,因为这是最后一页了。” 原来如此,今昭对华练翻了一个白眼:“大姐大,你还是先解决这个大口子吧。” 华练转向陈辉卿,这会儿功夫,负责防守的是陈辉卿,那白色宛若雪玉的光之壁,在晨曦之中莹莹发光。光辉之中,东皇太一宛若光辉的恋人,每一寸的璀璨都笼罩在他的身上,让他看起来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神圣。 可是华练却叹了一口气:“这个太长太大了,他也很辛苦。” “光是这样防守没有用,要关掉它才行。”陈清平说道,他用一只手抵住了半空之中的某个位置,而那个位置现在仿佛是这黑罅的一部分,有什么东西就要挣脱出来。 几个人看着这个黑罅,半空之中的部分,大约是因为没有人没有法力约束,变得愈加宽大,里面不断地爬出一些奇形怪状的黑色的东西。这些东西都玩命想要离开这里,撞在陈辉卿的光之壁上。 “我大概能控制住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后以后,我担心这里会变成链接一些其它的控制者世界或者更高次元的通道,那时候就糟糕了。”陈辉卿解释道。 华练皱眉看着这道黑罅。 原来如此。 原来危险的不仅仅是这些黑色的怪物,还有未知的强者。 要是再过24小时,里面飞出来一堆黑色天使神马的,华练都不觉得自己可以全身而退。 怪不得当年太衍拼死也要关闭它。 时间越久,它越无敌,越可怕。 “可是比起这些,我担心陈辉卿还没有坚持到那个时候,就被这个黑罅吞没。”陈清平看了看陈辉卿,“没有人是永动机,再强大的人,力量也有消耗殆尽的那一刻。” “不行了,快要撑不住了!后退!”黄少卿大喊着,“尽快和华练汇合!” 一行人随着黄少卿离开那黑色的裂痕,向着那白光闪烁的方向跑去。 山下留守的那些人,也看见了山中如巨月一般升起的白色之光,蔓蓝捂住嘴,紧紧靠着玉卮,而玉卮则双手交握,才能勉强控制住身体的战栗。 “姬发!”沈鲜衣怒吼一声,可这一声并没有把那只显出原形的钻石巨龙拉回,那只巨龙咆哮着,张口吞没了那些黑色的怪物,带起一道璀璨夺目的光芒风暴,连着那白垩纪之山滑落的山体,一同冲进了那道黑罅里。 “姬发——”朱师傅失声喊。 钻石光芒,消失在那一片深浓的黑色里。 那白垩纪之山,以肉眼看见的速度,开始四分五裂,露出里面琉璃般漂亮的颜色来,可那颜色却是催人性命的死神眸光——炼光阴失去了控制,被这黑罅的力量干扰,也要爆炸了。 “什么?!难道一位烛龙还不够吗!”蔓蓝声嘶力竭地大喊。 “不行,快要顶不住了,如果真的爆炸,恐龙灭绝那次就要重演了……”朱师傅的嘴角渗着血,可他没有时间去擦,他在用他的全部法术,去束缚住那就要崩裂开来的力量。 云与风在半空盘旋嚎叫,原本属于亘古时期的大自然的力量,却在那股更为强大的力量的面前,变得轻脆而渺小。 “怎么办!马上就要炸了!”不知道是谁发出一声哀嚎,不甘不愿。 “岁时山河四宝阵——”辽哥儿阿宁一声吟唱,让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什么!?不!”玉卮猛地转回头,看着围绕着法阵站着的地龙们。 那法阵突然变得模糊摇晃,站在阵眼之中的辽哥儿的身体瞬时之间幻化为光彩夺目的龙,腾云驾雾,飞向了炼光阴。 一瞬间,法阵光华大盛,在阵法之中施法的所有的地龙,随着辽哥儿这一声,京哥儿,津哥儿,黑姐儿,吉哥儿,沪姐儿,浙姐儿,粤哥儿,冀姐儿,晋哥儿,湘姐儿,疆哥儿,渝哥儿——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都化作一条条光芒流转的龙,飞向了炼光阴。 光芒如织,龙形如网,紧紧束住了那即将爆炸的炼光阴! 琉璃色的光芒里,那无数的记忆和时间的能量,被那些龙吞裹。地龙们盘桓飞升,带着那些能量,如一道巨大的龙卷风,飞向了无尽的夜色,飞入了那道狰狞的黑色罅隙之中。 砰—— 仿佛是一道烟花在半空绽放,无数光之残片随着晚风碎落,随着晚风,消失无踪。 那是炼光阴的碎片,被地龙们的力量绞碎,撞到那黑色罅隙之后,破碎坠落的残片。 沈鲜衣仰头看着那些光芒的碎片,看着那一朵烟花如何腾空,如何绽放,如何化作灰烬,冷落无踪。 那里很黑,什么都看不到。 那里很黑,什么都看不清。 炼光阴,还有他的地龙,他的兄弟姐妹们,就这样,灰飞烟灭。 也许很多年以后,还会有新的地龙诞生,同样和他们一样,守卫着这片龙的大地。 可那再也不是他们,再也没有经历过他们的历经。 那些“他们”,已经回不来了,因为他们在进入罅隙之前,就已经释放全部生命,去摧毁了炼光阴的爆炸。 他们拯救了世界,但也一如残酷现实里的那些事情一样,拯救世界的英雄,通常再也回不来了。 也不知道身边是谁泣不成声。 沈鲜衣仰着头,不让眼泪,滑入衣襟之中。 只有这样,他才能控制住自己不飞身而去,追随他们一起。 作为被留下的人,他还要完成他们的遗命。 “但是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沈鲜衣高高地仰着头,看着那黑色罅隙的方向,然后,狠狠地用手,蹭了蹭自己的眼睛。 第五百零六回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姬发和……辽哥儿他们……”华练低喃一声。 今昭没有听清,她只是看见一道龙卷风腾空,而后烟花绽放,烟花冰凉,烟花无踪。 白垩纪之山和炼光阴都不见了,只有那道恐怖的黑罅,划破天地夜空。 那道黑色的罅隙的确比之前变得晦暗,里面也没有那么多的可怕的黑色生物向外涌出,它的的确确是被减缓了进化和扩张的速度。 但是它没有关闭。 “姬发他……难道这个,一只烛龙的力量,不足以填平……”陈清平看着华练,露出一丝悲恸的了然来。 即便是姬发,即便是现在所存在的最强大的烛龙,即便是那么多的地龙飞身跃进,也不能填平这道来自更高次元的裂缝。 正如只有属于三次元的人类的手,才能在二次元的平面世界里,涂抹出空格里的色彩。 这个世界天地之间的这道裂缝,也需要至起码同等级的力量来填平。 可不管是多么所谓高级,对于被留下的人来说,失去的人,永远是无法愈合的伤痛。 姬发也许是个性格粗糙,大大咧咧的男人,但他在太衍离开之后,承担起了全部属于烛龙的责任,并且教导出了他身后七位优秀的弟弟妹妹。 没有姬发,就没有九幽,更没有华练。 拥有那么可怕的强悍力量的盘古血脉,如果不是一开始就有这样一位赤诚热情的教导者,谁都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事情。 比起自己对姬晋所做的一切,姬发做的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她不能原谅姬晋,也不能原谅,从未觉察到姬晋有什么问题的自己。 但是现在,至少有一个机会,她可以为了这份轻忽,付出代价。 是的,只要过一个小时,这个城市就可以从地图上抹除了;再过几个小时,整个国家也会消失无踪;再过大半天,这个世界又会回归黑暗死寂;过完这一天,这个星球,便从未存在过。 这里,只有两个人,拥有与这黑色的裂缝持平的力量,时间和空间的力量。 华练抬头看着那可怕的裂缝似乎已经适应了刚才姬发和地龙们带来的伤痛,又开始努力地喷射出那些黑色的丑陋的可怕的怪物。 一只怪物羽翼丰满,试图冲出包围,飞向自由。 应龙与毕方将它打了下来。 可相对的,老周也吐出一大口的鲜血来。 这样的抵抗,不能长久。 华练吐了一口血沫,恶狠狠地擦了擦嘴,转向今昭:“昭,我求你件事情。你一定要没事就把那个迅猛昭给想起来,然后多给她安排各种可怕的剧情,有几次,来几次。不这样,不能平复我的切肤之痛!” 今昭也错着牙,重重点头:“华练姐,你放心!” 华练突然又一笑,嘴角带着星点血迹,笑得格外惊悚:“昭啊,我已经可以放心了呢。” 今昭茫然不解。 华练又笑笑:“别可惜,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我计划的那个组织啊,为了达到目的,也给你制造过不少的麻烦呢。” 今昭更加茫然:“那个盾组织?” 华练笑着点头:“是啊,那金蛙三兄弟,那场车祸,各种各样的事情——以后可能还会给你添很多麻烦的,毕竟,你是今天的太岁啊。” 今昭拍着胸脯:“你放心,华练姐,没事的!我能hold住!” “嗯,那就好了呢。”华练说着,转身看着周围的亲朋好友。 每个人的表情里,都带着震惊和悲恸,女孩子们脸上的眼泪还没有干,男子汉们的拳头,还攥得很紧。 这样就对了。 八荒界,只要有这么一股,哪怕只有一股,如此团结的力量,就不会再畏惧任何可能发生的事情。 而只要拥有这样一群人在身边,任何人,哪怕是她和她的盘古之心,也都不会再畏惧任何事情,哪怕死亡。 现在,就只剩下这个黑罅了。 华练转向了这半空之中的死神镰刀,她大概离得太近,近得她随着夜风飘起来的发丝,都被截断。 任何落入这黑罅之中的东西,都会被抹掉在这个世界的存在。 这是哲学级别的黑洞,能够抵抗这种力量的,只有来自同等级次元的最强大的生物更决绝的破坏和牺牲。 “今昭。”华练拿出匕首来,割断了被那黑色的烈火烧焦的头发,任由发丝随着那旋转而呼啸的风,消失在那不断扩大的罅隙之中。 今昭转过头,惊愕地看着华练突然变成了短发。 “华练姐,连头发都……”今昭只觉得全身抖得像是筛糠一样。 “是的,任何跌落到这里面的东西,最后在我们这样的低次元世界,都会不存在的。这就是时间与空间的力量。”华练笑了笑,“控制者级别的力量。” 如果这道黑罅继续扩大,就会变成黑洞。 而且不同与一般的黑洞,这个黑洞,可能通往更加彻底的毁灭和虚无,或者混乱与无序。 总而言之,会扰乱这世界的一切,情感,认知,存在。 那黑色的边界,会成为事件视界,跌入其中的事件,再也看不见,再也不能发生——所有的一切,发生过的,这个世界里,她和他们的相遇,她的快乐,眼泪,幸福,朋友,家人,承诺,风景,还有相爱的人,都不会,存在过。 从未存在过,一切都消失了,彻底地,被抹掉了。 华练对今昭笑了笑,那笑容看上去很坦然,甚至有几分解脱感。 坦然是因为她要做的事情,发乎本心,而解脱,今昭不敢去想,那是因为从来她背负的负担都太重。 今昭只觉得心口仿佛被火烧过,又被冰冻起来,她直觉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 “陈清平。如果你能,你就好好看住这个世界吧。”华练转向陈清平,“就像我第一次跟你说的,这个世界非常精彩,你会爱上她。” 陈清平上前一步,想要拉住华练:“不,你不能,你的力量并没有全部拿回来!你只是个空间法师!你做不到的!” 华练咧嘴一笑,笑得一如既往,充满阴谋又天真无邪:“其实我已经偷偷拿回来了。我从六合回来之后,那一切,都和飞琼还有迅猛昭一样,重启了。我早就是九幽了。我已经做了九幽能做的事情,我已经做了足够让他们容不下我的事情。从我那么做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会这样了。” “可是……”陈清平还想说什么。 “陈清平,你总不希望看见你的救命恩人兼养母,被撕毁骄傲,余生都被囚禁在云上九野,或者被逼到墙角,变成了一个心理变态的总攻。”华练的语气,甚至还是轻松的。 今昭伸手就要拉住华练的胳膊:“可是那也不需要你!云上九野愿意去填坑就去填好了!” “能够将这个时空的蛀洞堵住的,只有时空的力量。陈清平,盘古血脉,总有一个人,要做出这个选择。”华练转头看着挣扎着扩大的黑洞和施展出所有的力量,囚禁住这个黑洞的陈辉卿,她甚至看见了陈辉卿手上的青筋凸起,也看见了陈辉卿嘴角的血,那么猩红,她咧嘴一笑,转回头看着今昭,“我是总攻哦!我不会让自己被人选择的!被选择的,被留下的,都是我不能接受的!” “所以,我先走一步了。” 说着,无数璀璨的星光将华练包裹起来,一瞬间她的脸再度与记忆之中那个满脸图案,强悍而古典的女祭司重合起来。 原来那些线,就是盘古的血脉。 那些图案就是蔓延的血线,在她的全身无限地延展,与那些宇宙苍穹的辉光融合,那些辉光变成了她的血肉,她的血肉变成了那些辉光。 那熟悉的蓝紫色的,蒸腾着雾气和星光的宇宙,再度铺满这一片夜空。 “……看来,应该叫辉卿的人,是我啊……”华练的声音在一片灿烂得不可思议的辉光之中呢喃着,“为辉光之九卿,为星煌之将臣……陈辉卿,谁给你取的这样美的名字呢……” “华练——”今昭撕心裂肺地喊。 “阿姐——”玉卮蔓蓝青婀鬼王姬四个人的声音也撕出血来,带着清晰的泣声。“九幽你混蛋!”老周破口大骂,“你给我滚回来!” 华练没回头,只是抬起胳膊,摇了摇手。 那是告别。 再见。 随着华练走向那罅隙,里面的黑色的一切,都仿佛是嗅到的鲜血的鲨鱼一般,那在向着四面八方扩展的罅隙,突然感受到了华练的存在,聚集了黑暗与逼仄,向着华练汇聚而来,一瞬间就抵达那辉光女神的脚下,要将她吞没。 “吃了老子,也不怕撑死啊……”华练似乎是狂笑出来,大步流星向着那一片黑暗之中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红色的人影破开黑暗冲了出来,抱住华练,就要把她推出去。 那红色人影周身与那黑暗相碰,刺刺拉拉摩擦起火光来,仿佛要把那人燃烧殆尽。 那人影的一只手,还是可怕的白骨森森,紧紧掐在华练的肩膀之中,任由其鲜血四流。 那星光璀璨的女神之影,被这一道流火似的人影紧紧箍在怀中往外冲。 陈辉卿看着那道影子,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仿佛他在等待什么,非常重要的,比华练更重要的事情。 第五百零七回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他盼着她死,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这么死。 他立刻就害怕了,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如此冒险,跨越他完全不熟悉的黑色世界,冒着被烧成灰烬的危险来阻止她——明明他是处心积虑,想要和她决一死战的。 被灼烧得皮肤好痛,可抵不过心里这种要失去一切的惶恐。 心中念一人,见泽流萤火,疑是己身梦游魂。 他一定是发了疯。 酒吞童子咬着牙,他知道他的力量不足以抵抗这控制者级别的黑洞的力量,他的脸都要被烧起来了,可是他不能停。 “酒吞,你可不行,你这种黑暗的老祖宗,堵不住同样黑暗的黑洞。”华练的声音在酒吞的耳边响起,“不过我想起一件好事来。你说,我要是拼了命来保护这个世界,你还舍得破坏它吗?” “你别做梦了!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你敢走,我就敢毁了它!正如你所说,我是杀人魔头!”酒吞的身影像是一团火,尽力卷着华练,想要将她带出来。 “你不会的,要不是天真自负的我,毁了天真无邪的你,你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华练嘿嘿一笑,“这个锅我还要背,这个罪我也要偿。” “不必了,我杀了你就行了。你要是真的敢不死在我手里,我就变成迅猛昭!”酒吞童子觉得自己的皮肤都在燃烧,与黑暗同化。 “哈哈哈哈哈!”华练笑得十分猖狂,“但是你不会的,你要是没能亲手杀了我,你这不是还暗搓搓帮我找闺女,罩着傻儿子,还有我家的小皇帝吗。”华练咯咯笑,“三个杨不悔哦,够你忙的,我的殷梨亭。” 酒吞只觉得周身燃火的炽热之中,有一道温软气息,吹入耳朵,他的手一麻,身体瞬间软了下来,可下一秒他就明白过来,想要重新把这个混蛋禁锢在怀中。 一秒钟而已,华练就已经将酒吞童子一脚踹开,咧嘴一笑:“姬晋,我还是不能原谅你,你的罪孽,将来去找一个别的什么人给你宽恕吧。而我的罪孽,现在就需要我来偿还。” “你这个混蛋!你给我回来!连东皇太一你也不管了吗!我这就杀了他!”酒吞童子只觉得自己像是流星一般坠落,眼前的星辉越来越远。 就像是他们,一开始亲密无间,后来,越来越远。 “阿幽。”清澈如水的声音,温柔也如水,平静也如水,眼前的流火也好,黑洞也罢,不能动摇这把声音一分一毫。 华练在一片辉光里,看见陈辉卿收起了那白色的法阵,抓住了她的手。 陈清平看着陈辉卿这一握差点落入罅隙里,连忙伸手拽住了陈辉卿,而今昭也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陈清平。 跟着陈辉卿赶来的老宋朱师傅等人,也七手八脚地抓住今昭,抓住彼此,来抓住与那罅隙只有咫尺的陈辉卿和华练。 清平馆的所有人,此时此刻在场的所有人,都结成了手臂与手腕的链条,一个接着一个,哪怕是那些素未平生的金甲士兵,也都扭成了一股绳,想要拉回绳子那头的人。 “阿姐!你敢死!你敢死一个看看!”玉卮尖叫。 “阿姐!你快回来!百花谷的鹿都给你吃!”蔓蓝满脸泪痕。 “阿姐!我怀孕了!你赶紧帮我带孩子啊!”青婀声嘶力竭。 “阿姐!你敢走!我诅咒你以后永远是飞机场!”鬼王姬狂吼。 “华练,你敢死我就敢挖了你的祖坟!”老周威胁。 “华练!你敢死我就,我就,我就帮老周鞭尸!”老宋大叫。 “华练,不需要你来牺牲的。”朱师傅看着华练,可他却万分清楚,他们所有人的挽留,都不过是徒劳。 都是徒劳,都当做没听见,华练只是看着陈辉卿,然后,嘿嘿一笑。 “你是知道这样,才会在那个时候,说要嫁给我吗。”陈辉卿问。 “你一直在等着这个时机,是非要抓住我的吧。不过我们别在浪费台词时间了,放手吧。”华练的另一只手伸过来,想要掰开陈辉卿的掌握。 纹丝不动。 “你什么都知道。”华练看着陈辉卿。 “从一开始,你第一个动作,我就知道了。”陈辉卿回答。 华练看见无数的辉光同样从陈辉卿的手上蔓延而出,与自己的手缠绕在一起,交相辉映,光芒融合。 那一瞬间血脉都融合在了一起,她甚至能在自己的心中,感受到陈辉卿的心跳。 陈辉卿什么也不说,只是死死地抓住华练,让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流入华练的体内,他明明知道,他们如果真的结合——“如果我们真的合为一体会把整个宇宙都炸飞的!”华练看着陈辉卿,眼中难得露出哀求。 所有的人的威胁都不是威胁,华练清楚,他们喊的凶狠,但是做不到。 包括酒吞童子,都做不到。 唯有陈辉卿,他说出,就做得到。 “那就炸飞好了!”陈辉卿平静而残酷地说。 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就让这个宇宙毁灭吧,这种没有用的东西。要靠我妻子一个人的命来成全,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陈辉卿的语气平淡而坚决,就像是复述一条任何人都坚信的物理定律,或者一个人尽皆知的道理。 “这是所有人的世界。”陈辉卿平静地看着华练的眼睛,“不仅仅是你我的世界。” “可我还是不能放着不管。我已经放着不管过一次,我犯的错已经够了。”华练敛去笑容,也沉静地看着陈辉卿,“现在的这个世界,其实已经不需要我了。” “那么,我们就一起走。不需要你的世界,同样也不需要我。时间和空间都自有存在,不需要什么神明。”陈辉卿看着自己的手臂和华练的手臂融为一体,像是一条白色的辉之练,连接着两个心跳。 “你说的也是。”华练也平静下来,露出一个花朵一样的笑容来,那是午后田野之中,仰起脸来迎接阳光的温暖和明亮的向日葵的笑容,“可是,我很累了。很累很累。” “如果这个宇宙还讲点儿感情,如果还有什么超越神明的力量存在——那就让我们一起去吧。不管那一头是虚无还是毁灭。”话音一落,突兀的宇宙星光在华练的周身闪烁而起,与陈辉卿周围的白色光芒,逐渐融合,“可是如果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狗皮倒灶,如果我们分开……” 陈辉卿微微一笑,依旧那般天人照雪:“如果我们分开了,你要找到我。还有,你长得,可真好看啊……” “你是这个……寺院的和尚吗?你长得真好看。” “如果你是个和尚还好,如果你不是,我想你会后悔昨晚发生的事情的。” “不要想找到我哦,提裤无情可是渣男我的标配梗呢!” “我不想懂你们的交际手腕!” “啊?原来你在啊卿卿。” “你这个人真奇怪啊,大招动不动就拆筋碎骨血肉横飞的,治疗术却弄得跟鸡蛋灌饼似的。” “你娶我吗?陈辉卿。” 黑暗之中,星光与白耀,丝丝绕绕与自己的手融为一体。 不断不断地,随着一丝一毫的相融,无数的画面在脑海之中闪过,那是属于她的记忆,他的记忆,他们全部的记忆。 她被喊作九幽,和修罗女一起戏弄百里燕,她翻墙去跟宫韵白弹琴,她遇见不该遇见的姬晋,她亲手杀了她初恋的人,她被剥夺了时间力量,软禁在昆仑山,她四处游玩,她来到那一片枫红之间,她对他说:“你是这个寺院的和尚吗?你长得可真好看啊。” 陈辉卿看见华练的脸上,有晶莹的液体,在辉光之中闪烁。 他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温热的液体从眼睛里流出来,他歪着头看了看指尖透明的液体,微微蹙眉:“并不是血啊……” 一滴滴一行行一片片,无数的透明的温热的从眼眶之中流出来,陈辉卿愣愣地看着那些应该叫做眼泪的东西从自己的下颌滴落。 很快,那些晶莹剔透都看不见了,一片黑暗,笼罩在周围,连一丝光芒都看不到。 跨次元级的黑暗之中,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靠在了他的肩头。 华练好像是累极了,闭着眼,靠着陈辉卿的肩膀,说出她最后一句话:“它奶奶个卷儿的,我们都死了,这下,没有人阻止我们爱个痛了吧。” “不会再有了,我不允许有了。”陈辉卿歪着头,也靠着她的发丝,闭上了眼睛,可他却微微一笑,笑得很软,很甜。 “好了,去他大爷的世界,我现在是你一个人的了。”华练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睡着了。 “嗯。我知道。”陈辉卿的回答也很低柔,像是一声满足的叹气——你,终于,永远,彻底,全部,属于我。 神啊,当我魂归天国,请允许我与他一起。 当他来至,请允他同行。 神啊,请你垂恩。 他风度出尘,姿容俊雅,令我心沉沦。 他是我的太阳,他像钻石一样许我辉光闪耀。 尘世喧嚣,看尽繁华。 得偿所愿,我心已老。 纸醉金迷,如云烟过。 盛夏之夜,轻狂年少。 乱世攘攘,灯红酒绿,你我肆意张扬,宛若孩童。 冷眼尘世,凤冠霞帔,粉墨登场。 角色变幻,时光流转。 盛夏白昼,歌舞升平,你为我盛装登场。 你姿容绝美,灵魂辉光,我永志不忘。 你可还会爱我,当我美貌不再,青春已老。 你可还会爱我,当我一无所有,千疮百孔。 我知你会,我知道你会的,我知你必定,当我美貌不再,青春已老,你会爱我,一如往昔。 第五百零八回星光依旧在 瞬息之间,星光爆炸,光耀的瞬间,所有的人都失明。 等再张开眼睛,那一对盘古的化身,已经投身于那一片黑暗之中。 众人都愣住了,抬着头看着那片黑暗逐渐被无限的星辉所替代,然后,瞬间崩裂,化作无数的闪着星光的碎片,纷纷跌落。 仿佛是一场光之雪舞,仿佛是一场非常符合华练与陈辉卿的风格的,华美盛大的告别。 黑罅消失了,可所有的人,都没有表情,也发不出声音。 每个人都像是被冻住了,只有眼睛被灼烧,被解冻,被消融。 今昭突然想起,在那个节日的夜晚,在漫天的灯光和烟花之中,她看见那满脸油彩的上古女神,怀中抱着自带柔光滤镜的东皇太一,偷偷对她炸了眨眼睛。 今昭总觉得,也许这场光之雪舞结束,那一片夜空之中,那个人还会回来,牵着她的爱人,对所有人狡黠地眨眨眼睛。 正如同,她曾经做过无数次的那样。 今昭站在原地,所有的雪花都已经落地,所有的期待都已经落空,她还是努力忍着酸涩,看着天空。 为什么,没有那个人来给大家一个惊喜。 没有了那个人,以后他们的惊喜要怎么办呢? 以后还会有人拿出那种恐怖的游戏,或者在看美剧的时候,拿出好多垃圾食品吗? 今昭猛瞪着眼睛,盯着天空的某处,似乎下一秒钟,那里就会有一个笑得很贼的笑脸出现,一如既往,贯穿此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兀的嘶吼声划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今昭被这声音震慑,僵硬着身体,顺着声音回过头,看见了酒吞童子。 在太岁曾经见过的某个梦境里或者记忆里,这个人曾经也这样悲痛欲绝过,那时候这个人被九幽重伤,满身鲜血,几乎已经没命,却还是咬着牙带着恨,从那一片废墟之中爬出来,发着誓,要报复回去。 那个时候的这个人,看上去万分悲痛,满腹怨恨。 可是现在看上去,要比那个时候更难过,全然的难过,充满他的身体的,却已经不再是怨恨,而是绝望了。 这个人现在的胸腔在剧烈地欺负,整个人都扭曲蜷缩在地上,好像在抵抗着什么,大概是在抵抗痛苦。 曾经被背叛的姬晋,被心上人下了杀手的痛苦,现在,失去那个人的痛苦。 一定很痛。 就算是对于同样做出杀戮的姬晋和贺兰敏之,还有自暴自弃的酒吞童子来说,都会很痛的。 也许他的罪孽永远不能得到他期望的宽恕。 一个已经一无所有的罪人。 今昭转回头,看了看那半空之中曾经出现过,又被抵消湮灭的罅隙,她收回目光,看了看众人,视野终于被眼泪模糊,有点难以分辨清楚众人的表情。 他们每个人,都分辨不出彼此的表情。 今昭看了看陈清平,紧紧攥着他的手,她甚至能听见陈清平的骨头被她捏的咔咔作响。 陈清平猛地将她拽过来,紧紧箍在怀中。 有温热的液体,顺着今昭的脖子,流入衣领。 可今昭的视线却始终隔过泪水,看着蜷缩在地上颤抖的酒吞童子。 她想,那该有多痛。 恨有多深,爱就有多痛。 如果他能在恨的时候,还记得爱,是不是现在可以好过一点? 今昭觉得自己一分为二,一半悲痛欲绝,紧紧抓着陈清平,一半理性得荒谬,依旧无法接受,依旧还在等待半空之中的眨眼睛。 “你,起来吧。”陈辉卿的声音突然响起。 酒吞童子也好,今昭也罢,所有的人,都惊愕地回过头,看着披着一件星月夜空鹤氅的陈辉卿。 不,那不是陈辉卿。 那是陈透卿。 那种十丈软红里打马笑过的风流旖旎,属于那个和陈辉卿容貌相同的人,陈透卿。 此时此刻,陈透卿的手里,拿着一把白色的枪,那是陈辉卿的法器,清平馆。而陈透卿的身后,停着一辆白色的跑车,车标是一个盾的形状。 所有的人都认得,那是那辆辉腾。 “想要在这里哭鼻子也行,不过那我就先走了,殷梨亭。”陈透卿说着,抬脚踢了踢酒吞童子,“等到再见到她的时候,你就还是个一无是处的罪人。” “等等,你是说……”陈清平最先反应过来。 “没有人知道黑洞之中,事件视界之后,到底是什么。”陈透卿转着手里的白色左轮,“也许你们不记得了,但我还记得,曾经有个很强大的更高次元的控制者也在这个黑洞之中,然后他历尽千辛万苦,离开了黑洞,他甚至来到一片混沌之中,创造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们有他的血脉,我觉得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回来的,说不定,以高次元更强大的形态回来,或者变成了普通人,但不管怎么说,你们真的打算当他们已经死了?”陈透卿看着众人,“也许不过就是上百年,等不了吗?” “说的也是。”沈鲜衣最先恢复过来,他狠狠揉了揉脸,“这么说,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追悼会什么的,就不必开了。” “诚然如你所说,有理有据,如果你愿意加入我这边,我非常欢迎。”卫玠立刻就开始为自己的组织和行动招兵买马。 “要是阿姐回来,看见我们都跟霜打的茄子一样,一定会气得真的死过去的。”蔓蓝也深吸一口气,猛瞪着桃子一样的眼睛,“等她回来,百花谷的鹿她想吃也行,想骑着玩也行!那张我丢失的成了精的床,她想睡了也行!” “我的书都被她给耗光了,还拖走了东皇太一欠着另一本不还。这可不行。”老周揉着鼻子,顺手拽起老宋的衣襟,揩了揩鼻涕。 老宋咬牙切齿:“我还指望她回来能借我几个师妹帮我带孩子!” “青婀,你觉得阿姐和姐夫回来,看见你们连个幺蛾子都没生出来一窝,会很满意吗?”玉卮转向青婀。 黄少卿脸一红,低头不语。 青婀满脸涨红,拍着肚子:“老子已经怀了!快俩月了!” 黄少卿吓得连忙拉住青婀的手:“别拍!别拍!别吓着孩子!我们生几窝,华练她一定会满意的!” 鬼王姬翻白眼:“别拍了,还不到你跟阿姐显摆的时候,它现在还只是个茧蛹子。” 神荼一脸艳羡:“我也想跟你生个茧蛹子。” 郁垒却脸色一黑,推开他哥:“桃夭,你的伤,要不要先处理一下。” 朱师傅拉住玉卮的手:“我们可以先生一个,过继到华练的名下也不错。”说着,他又看了看陈清平和今昭,“六合的朱厚照不算,不是三千界有个男孩,十二族还有个闺女么,你们要不要努力一下?男女都能结个亲家。” 今昭被这句话噎得眼泪都流不出来,她指着自己的灶台师父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陈清平揉了揉今昭的头发:“要入冬了,存一些食材留着过年吧。尤其是那张特别垃圾食品的。说不定……” 今昭也点点头,望着陈清平:“是啊,说不定……” 说不定,哪一天,铃铛儿一响,进来的一对儿,就是那两张熟悉的面孔。 陈透卿咧嘴一笑,笑得风流写意,那鹤氅随着星风微微摆动,他率先离开这一片天空之下,钻进了那辆白色的辉腾,又探出半个身子:“有人想要搭车吗?” 所有的人呼啦一下,都离奇地钻进了车里。 今昭拍了拍那真皮的昂贵的座椅:“我一直想问,辉腾到底是什么?” 陈清平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其实在唐朝的时候,见过它的原身。” 今昭努力思考,然后恍然大悟:“白马?!” 陈清平转头看着车窗外那夜色如旧,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的天空:“人生如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辉腾,就是时间的白驹。它能带着东皇太一去往任何一个时空,它有一天,就必定能带着我们,找到它的主人。” “嗯。一定能找到的。”今昭顺着陈清平的目光看过去。 在这样的星空之下,也许会有人惊讶于那一场很快就熄灭的盛大的光辉雪舞,也许会有人把那一场当做是一个外星访客的足迹,也许还会有浪漫的人们相互依偎,彼此眼中只有彼此,对这一切全然无知。 更也许,会有很多很多的人,目睹,恍悟,了然,然后记住这一切,记住所有的值得被爱的,忘掉所有应该被怨恨的。 他们会记得这幸福来之不易,也会记得这世上曾有人红衣如烈火,白衣如星辉,还会记得天与地的尽头,那无尽的时间与黑暗之中,终于得偿所愿的相爱。 更会记得,在那相遇的老地方,留一盏灯,留几道弥散着熟悉的香气的美味,用甜甜辣辣的鸡翅膀,去搭配半点儿糖也不加的黑咖啡。 然后,有一天,长街尽头,旅人归来,会有温暖和笑容,洗去他们的尘埃与疲惫。 他们会这样等着,哪怕是孤灯寒夜,哪怕是容颜凋零,哪怕已经一无所有,年华老去,他们确定,他们会一直等。 第五百零九回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邱处 雍和宫附近总是很热闹的,先不说几街之隔的簋街夜夜灯火如椒如红,单是附近曲曲弯弯的胡同里,就藏着不少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馆子,尤其是这几年走红的五道营胡同,大有小南锣鼓巷的气势,凌晨一两点钟,还有脚步摇晃的夜归人伸出一条手来,灵蛇一样招着出租车回家。 这几天天气不太好,人本来就该少一些,但九点不到,人少到大街上只有团团雾气,就不怎么正常了。家住附近的饭店老板娘今昭从自家的饭馆出来,走了没多久,就觉得不对劲。 一条街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笼了浓浓的雾气,本该在附近的名馆吃饭的行人过客,一时间都像是被什么东西吞噬掉了一样。别说行人,过往车辆也没有,雾气聚成一团一团,挤挤挨挨,好像是有意识地围在今昭身边,又不敢十分靠近。顺着团雾的罅隙看去,那国子监的牌楼上,似乎蹲着一个人,或者一只鸟。 今昭摸了摸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无奈地看着国子监的牌楼。 国子监这条街走下去,有些小店,平时人可不少,她提着从荷花市场的朋友那里拿来的莲藕,加快了脚步,眼角余光却还盯着那楼牌上的大鸟。 一对火红眸子腾然亮起,翅膀振动扫起风来,唬得今昭抬胳膊挡住了头脸,那大鸟扑飞下来,化作一辆红色的跑车,停在了今昭的面前。 “今昭,好久不见。”玉人一般的美男子在副驾驶露出脸来,“捎你一程?” 今昭看了看驾驶席那红头发红衣服面容妖冶眼神却沉郁的男人,又看了看后排座上半躺着盖着一件星月鹤氅懒洋洋的男人,脑子里很自觉地开始分CP攻受,不由得嘴角抽搐:“卫玠啊,你怎么跟酒吞和透卿在一块儿?” “嗯。说来话长。简单解释,就是他们俩现在为我卖命。”卫玠说道。 “可是酒吞之前那刺青,是刺的盾么?他戴罪立功?”今昭突然想起来八百年前见过酒吞的身上有个刺青。她猛然顿悟,难道那个时候的满脸悲怆,在清平馆小住的酒吞童子,是通过盾组织而来的未来的酒吞? 这个事儿埋伏的时间可有点长了。 “也不算戴罪立功,因为按照姬晋当时的身份,祭祀掉童男童女,以及作为唐的妖怪祸害妖怪与人类,属于,嗯,封建统治阶级劣根性,当时的观点还不是罪过的。云上九野也并非定罪。”卫玠也觉得这件事情解释起来涉及到各种历史观和世界观,有点纠结复杂,“总之现在在我这边。不过让他加入也是为了顺便……”卫玠没有说完就转换了话题,“上车吧。我们正好要过去。” 今昭了然,顺便能找一找华练和陈辉卿呗。她提着莲藕,进了车里。 透卿笑了笑让了座位:“正好,去你们的新店吃个饭。” 五道营胡同的清平馆,在人类的软件上显示是一家普通的菜馆,换了老板,重新装修以后评价不高,因此很少有人去;但在神鬼们的印象里,却是重装重组之后,不再提供住宿,而是以接订单为主,走预约和精品路线的清平馆二代。 清平馆2.0的格局据说是老板陈清平和老板娘沐今昭亲自商议,用神木雕刻的,有东瀛大妖怪酒吞童子送的暗影之锁,可以抵挡所有污糟烂的邪祟,还有已故的东皇太一大人的守护法阵,保证每一位食客的安全,更有年族前世子给的钥匙,通过预约,可以通往古今中外任意一个合理合法的地点,因此,也就可以品尝到古今中外,任意一道存在或者存在过的美味。 老板陈清平亲自下厨,手艺卓越,老板娘沐今昭亲自掌柜,笑容亲和,账房姑娘蔓蓝模样可爱,还是单身,跑堂的伙计老周和老宋,妙语连珠,你来我往,不啻于对口相声。 因此,焕然新生的清平馆,虽然没有了往日的煊赫,但依旧是八荒界一流老饕客们梦中的圣地。 今昭领着卫玠三人进了前院,还没开口喊自家男人出来叙旧,就被一个肉团子一头撞在腿上。 “佳音今天乖不乖啊。”今昭抱起小小女孩,那小姑娘一双灰蓝眼睛,集合了爹妈的优点,看着十分可爱。 透卿咧嘴笑,问今昭:“这就是老宋和那个人类的孩子?” 佳音一扭,落在地上,蹬蹬跑开喊着:“Daddy!有客人来了!三个帅叔叔!” 今昭无奈摊手:“安可隔一段时间会来看一看孩子,不过我还是觉得,她和老宋没有什么希望。人类想要融入八荒界的生活,实在很难。” 卫玠微微点头:“不勉强就好。” “老宋倒是他们宋家的功臣,那件事情里他立了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现在宋家一句话,比春水楼都好使。你千万不要同情他。”老周的声音凉凉响起,他的腿上,挂着肉滚子一样的佳音,小姑娘正在努力顺着老周的小细腿往他身上爬。 “我那次以后没过来,还真的是错过不少事情呢。”卫玠一笑,佳音立刻放弃了老周,扑过来,顺着卫玠的腿开始爬。 花痴也遗传。 今昭无语扶额。 老宋搓着手出来,一见眼前这几位,立刻热情招呼:“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儿老朱一家三口回来吃饭!正有好料的!” 透卿顿时从懒洋洋的状态满电复活,一脸喜上眉梢:“快点算我一个!” 倒是卫玠顺便开了口:“要是方便,也把青婀和鬼王姬叫过来,我有些事情要确认一下。” “桃夭没问题,青婀够呛,这几天要生了。黄少卿跟鬼上身一样,连上厕所都寸步不离。”今昭坏笑,“还有个大八卦,纯少卿和杨少卿,对,纯湖和杨玉盏,去荷兰领证了。” “噗——”老周喷出一口茶,“这什么时候的事儿?!” 老宋一脸严肃:“嗯,百合大法好。” “今昭今昭今昭你男人叫你哦——”蔓蓝人未到,声先到,一抬头看见卫玠,蔓蓝眉开眼笑,“卫玠!你来得正好!我今天把鹿贡献出来了!快来吃鹿肉!” 卫玠抬头看看天上憋着要下雪的样子:“的确是吃鹿肉的好天气。” 三个人走进去,蔓蓝扯着今昭悄声说:“你看酒吞童子,怎么跟变了一个人一样。” 今昭也暗搓搓点头:“是啊,从抖S变态变成忧郁王子了,我简直不习惯。” 蔓蓝抬头看着不发一言,眼神沉郁的酒吞,又看了看他身侧懒癌晚期,笑颜如花的陈透卿,握拳:“新的CP诞生了。” 俩姑娘说着悄悄话,鬼王姬也打车到了场,和黄少卿一左一右,扶着大腹便便的青婀。 “青婀!您老这样还出来吃呢!”玉卮深吸一口气。 青婀翻白眼:“我又不是你,生孩子就像是岔气。” 朱师傅看了看青婀,对黄少卿一笑:“看怀相,应该不止两个。” 黄少卿脸一红:“的确,两女一男。” 老宋嘶嘶哈哈:“黄家的繁殖力——” 老周一拳揍在老宋的脖颈:“闭嘴。” “周思赋你不要以为你和西王母公开了就了不起!”老宋跳脚。 尾随鬼王姬来的神荼伸出脖子:“什么?和西王母公开了?!” 郁垒无语:“这不是十几天前的事情了么,难道你都不刷朋友圈?” 一行人簇拥着进了最大的雅间,随意坐下来叙话,交换着最新的八卦情报,比如沈鲜衣已经找到了新生的地龙辽宁,长得那叫一个鲜花着锦春暖花开;比如长江和黄河现在担负起了地龙们的职责,忙得脚不沾地;比如孽镜童子加入了卫玠的盾组织;比如羽衣狐回了籍,跟着纯湖在大理寺工作了;比如土蜘蛛想娶稻荷女神被大国主骂了一个半死;比如辉夜星一郎应了陈清平的请求,和妹妹望月在六合开始搜索疑似华辉的人;比如金井儿可能过阵子会开始在清平馆打工;比如黄飞虎因为私带天兵被罚了半年的俸禄;比如元梦泽已经把年族料理清爽,有罪有关的该囚禁囚禁,该流放流放;比如周王朱橚将已经长成青年的混沌给踹出家门让他去独立;比如饕餮两口子留居海外前阵子还和塔乌鸦起了点儿小冲突;比如天使族和年族都已经正式承认透卿的户籍,拉斐尔还给透卿改了一个风流倜傥的名字叫做费罗特拉多,意思是,美丽的男子,可惜被透卿嫌弃了;比如利白萨死赖着不走,就是不跟他的前妻回希腊;比如西王母已经带着徒弟们正式脱离云上九野,仗着牡丹园里那俩康乐球,自成一派了;又比如,清平馆的老板娘也开始摩拳擦掌,想着赶紧也生一个俩的,趁夜努力,想要结个亲家,绝不肯放过那盘古血脉的两位,那美好基因上等皮相。 很多很多的比如,话题从这里到这里,三五分钟就能横跨一个宇宙。 桌面上叠摞着菜盘子,醋椒鱼压了红烧肉,蒜苗鸡子儿顶熘肝尖儿,远远望着拱起一个小山来,亲朋好友们就围着这些菜山子,东拉西扯,唠闲嗑儿,侃大山,远远望去,猿啼猢嬉——有人说你看这肚子你可不好生了;也有人说你家闺女千万别长着长着也一脸褶子就麻烦了;还有人说长着长着一脸褶子不要紧要是像了老周就恐怖了;更有人说你看酒吞童子是不是被什么玩意上了身怎么这么忧郁得令人心疼? 一箱箱的啤酒抬上来变成空瓶子下去,觥筹交错里一壶新的桂花龙井喝干了又满上,热闹里陈老板亲自端来一道道看家本事,最后一道花好月圆,还是熟悉的精湛雕工,还是熟悉的完美配色,大朵的牡丹花带着没变的红粉颜色,托着炸得香喷喷脆生生,一轮菊丝月编得圆圆团团,裹了面衣黄澄澄煞是好看,细碎的桂花洒在整道菜上,有黄金落雨一般的富贵圆满。菜是寻常的做法,取得单单是好兆头好寓意。 一桌子的人齐齐举杯,连酒吞童子都被陈透卿捏着手腕,碰杯之声叮叮当当传来,嘴里说的都是一句话:“吃好喝好,花好月圆!” 这画面不是头一次在清平馆里出现,也不是最后一次在清平馆里出现。 今昭握住陈清平搭在她肩头的手,只觉得眼眶发热,心头发甜,幸福很满,期待很心甘情愿。 恰时,一干人等宴热酒酣,却听见一把似熟非熟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这里可是陈清平先生的清平馆?” 今昭和陈清平起身去看,只见外面走来一位衣着虽然简单,但十分整齐妥帖,搭配得宜的少年,他的眉目如那时一般清澈依然,只是敛去了曾经的富贵之气,变得清透干净,他看了看雅间里的人,露出一个笑容来:“人倒是很齐,这样正好。” “陈夙珩?!”今昭大吃一惊。 “你,你是不是有她的……”酒吞童子猛地起身,带翻了酒杯,那馥郁的香雪海撒了他满手满身。 陈夙珩微微笑着:“我已然归来,她和他的归期,亦是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