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秦吏:骊山骨 - 秦吏:骊山骨 - 千年僵尸 骊山的深秋,风像蘸了冰水的钝刀子,刮过连绵的营帐,钻进郑墨新换的皂色吏袍领口,激得他后颈一层细密的寒栗。空气里塞满了冻土、汗酸、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从远处新掘开的陵墓坑道里飘出来的、属于死亡本身的浑浊气味。 营区深处传来一阵喧哗,很快又被皮鞭抽在皮肉上的脆响压了下去,像投入泥潭的石子,只溅起几点浑浊的水花,便再无痕迹。那是刑徒们每日的“功课”。 郑墨收回目光,指腹用力地按了按手中那份粗糙的麻纸卷宗,仿佛要压住那几行墨迹下透出的寒意。 “丙廿七,名籍失考。戌时三刻,卒于西三区丙字坑道口。初验:失足坠落,颅骨碎裂。” 墨字筋骨嶙峋,透着一股急于结案的潦草。卷宗末尾,前任骊山丞——一个因为“渎职”而刚刚被押往咸阳廷尉府论罪的倒霉蛋——留下的署名墨色深重,力透纸背,几乎要戳破那劣质的纸张。 郑墨放下卷宗,走向营区角落那间充当临时验所的破败土屋。门板歪斜,一股浓烈的血腥混合着石灰的呛鼻气味扑面而来,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堵在人的口鼻前。 三具尸身并排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只以草席粗略遮盖。郑墨屏住呼吸,掀开草席。第一具,头颅塌陷半边,红白之物混杂,触目惊心。他蹲下身,目光锐利如针,仔细检视颈项、胸腹、四肢。除了那致命的坠伤,并无明显搏斗痕迹。他拿起旁边一块沾着污血的碎石,棱角尖锐,与颅骨伤口形状大致吻合。 第二具,情况类似。郑墨的动作依旧一丝不苟,指节因用力按压尸身关节而微微发白。直到第三具。 丙廿七。 他看起来比前两者更瘦小些,面颊深陷,颧骨高耸。致命的同样是颅后的撞击伤,伤口边缘粘着泥土和碎石屑。郑墨的手移向死者脖颈,指腹下的皮肤冰冷僵硬。他轻轻拨开那沾满污垢的头发,目光猛地一凝。 一道极其细微的暗红色压痕,几乎被深色的污垢和尸斑掩盖,如同一条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环勒在颈项后侧。压痕的纹理……郑墨凑得更近,几乎能感受到那股尸骸特有的冰凉气息。是绳索!是那种浸过桐油、专门用于捆绑重物的粗麻绳反复勒压留下的独特交错纹路! 这绝非失足能造成的痕迹。 郑墨的心沉了下去,指尖微微发凉。他强压下翻涌的思绪,继续检查。当他的手抬起死者僵硬的左臂时,臂弯内侧,一小块被刻意烫平、又被反复磨损的皮肤上,赫然烙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印记! 印记线条简洁而凌厉:下方是层叠的山峦轮廓,上方,一柄长戈直刺苍穹。戈锋锐利,山势雄浑。 蒙氏家徽! 郑墨瞳孔骤然收缩。蒙氏!大秦军功勋贵之首,蒙恬、蒙毅兄弟权倾朝野,戍守北疆,统御数十万大军!一个身份如草芥的刑徒,手臂上怎么会有蒙氏私兵的烙印? 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瞬间冲散了土屋里浑浊的暖意。他猛地想起刚才在丙字坑道口勘察现场时的情景。碎石遍地,血迹斑驳。就在死者倒伏位置几步之外,一处不起眼的碎石缝隙里,似乎闪过一点异样的微光。 当时只觉得是反光,未及细查,便被属吏催促离开。此刻,这点微光在郑墨脑中骤然放大,变得无比刺眼。 他霍然起身,动作太大,带翻了旁边一个盛放验尸工具的破陶盆,“哐当”一声脆响在死寂的屋里格外刺耳。守在门外的属吏——一个面皮焦黄、眼神闪烁的老吏探头进来,脸上堆着谄媚又惶恐的笑:“郑丞?您……没事吧?” “备火把!”郑墨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回丙字坑道口!现在!” “啊?这……天都快黑了,那地方邪性得很,前头刚摔死人……”老吏搓着手,满脸为难。 郑墨已大步从他身边跨过,皂色衣袍的下摆卷起一阵冰冷的风:“我的话,不说第二遍。” 寒风呼啸着穿过骊山嶙峋的沟壑,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无数怨魂在哭嚎。丙字坑道口,白日里劳作的喧嚣早已散尽,只剩下死寂的黑暗和浓得化不开的土腥气。几支松明火把在郑墨和两名持戈甲士手中噼啪燃烧着,昏黄摇曳的光线将嶙峋的乱石和深不见底的坑道入口切割成狰狞怪异的形状,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 郑墨半跪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碎石硌着膝盖。他举着火把,手指近乎僵硬地在那堆染血的碎石缝隙中仔细摸索、拨弄。指尖被尖锐的石棱划破,渗出血珠,他也浑然不觉。心悬在喉咙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铁锈味。 终于! 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坚硬、边缘光滑的小物件。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它从石缝中抠了出来。火光下,那东西显露出真容——半块断裂的玉珏。 玉质温润细腻,是上好的青白玉。断裂面参差,显然是巨大的外力所致。残存的部分,边缘雕琢着极其繁复精美的蟠虺纹,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绝非寻常人家所能拥有。更关键的是,那蟠虺纹环绕的中心,残留着一个残缺的鸟形图案。虽只有半翼一爪,但那独特的造型,凌厉的线条,郑墨曾在咸阳宫颁发的某些重要公文封泥上见过类似的印记。 咸阳宫!廷尉府!抑或是……某个深不可测、权势熏天的咸阳重臣? 玉珏冰冷地躺在掌心,那精美的蟠虺纹和残缺的鸟形徽记,在跳跃的火光下仿佛活了过来,无声地嘲笑着他。蒙氏的烙印,咸阳权贵的玉珏,同时出现在一个卑微刑徒的死亡现场。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黑、更深、更刺骨。 寒意彻骨,仿佛周围的黑暗都凝结成了冰,顺着毛孔往骨髓里钻。他攥紧了那半块冰冷的玉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它嵌入掌心。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密集的鼓点,狠狠砸在营区入口的冻土上,也砸在郑墨紧绷的心弦上。 “廷尉府急令!骊山丞郑墨接牍!” 嘶哑的吼声穿透风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郑墨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一阵碎石滚落的哗啦声。他迅速将玉珏塞进袖中,用最快的速度拍掉膝上的尘土,整了整被风吹乱的吏袍,大步朝营门方向走去。心,沉得像坠入了骊山最深的地宫。 营门处,火把通明。三匹口鼻喷着白气的驿马焦躁地刨着蹄子。一名身着黑色紧身吏服、腰挎短剑的信使端坐马上,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一丝居高临下的冷漠。他并未下马,只是从怀中掏出一个用黑色封泥仔细封缄、缠着细密麻绳的狭长木牍,居高临下地递向郑墨。 “郑墨?”信使的声音干涩冰冷,目光锐利地扫过郑墨年轻的脸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下吏在。”郑墨垂首,双手恭敬地接过那沉重的木牍。入手冰凉,沉甸甸的,像一块寒铁。那方形的黑色封泥上,清晰地压着一个“廷尉之玺”的篆文印记,威严赫赫,透着无形的压力。 信使不再多言,一扯缰绳,拨转马头,带着两名随从,马蹄声再次急促地敲打着冻土,迅速消失在通往咸阳方向的沉沉夜幕里,只留下呛人的尘土味和更深的寒意。 郑墨捧着木牍,转身快步走回自己那间低矮、简陋的官廨。屋内只有一榻、一案、一灯,四壁萧然。他反手插上门闩,隔绝了外面的风声。案上油灯的火苗被门缝灌入的风吹得一阵剧烈摇曳,将他映在土墙上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 他坐到冰冷的案前,用小刀仔细剔开木牍上坚硬的黑色封泥,解开麻绳。牍板分开,露出里面一张质地精良的帛书。墨迹很新,笔锋凌厉,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骊山丙字坑道刑徒丙廿七坠亡一案,事属意外,证据确凿。着令骊山丞郑墨,即日具结案牍,封存验录,不得再行勘验滋扰。若有妄言生事,定严惩不贷。廷尉府令。” 落款处,是廷尉正赢駉那枚鲜红如血的方形官印。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昏黄的光线在帛书上流淌,那一个个凌厉的墨字像淬了毒的针,扎进郑墨的眼底。 意外?证据确凿?不得再行勘验?妄言生事? 袖中那半块玉珏冰冷地贴着皮肤,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丙廿七颈后那条勒痕的触感,依旧清晰地残留在指尖。 郑墨盯着那帛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案下紧握成拳的双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吧”声。灯火将他绷紧的下颌线条勾勒得如同刀刻。 他慢慢地、极其小心地,将廷尉府的帛书重新卷好,放回木牍之中。动作平稳,没有一丝颤抖。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用来堆放废弃简牍的旧陶瓮旁,掀开盖子,将整个木牍深深地埋进了那些布满灰尘的断简残牍之下。 陶瓮的盖子轻轻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像合上了一口微不足道的棺材。 他坐回案前,拿起一片空白的简牍,又取过刻刀。锋利的青铜刀刃在简面上划过,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刮削声。他刻得很慢,每一笔都力透简背。昏黄的灯光下,简牍上渐渐显露出新的字迹,那是他关于丙廿七尸身勘验的记录: “……尸身颈项后侧,有环状索状压痕一道,宽约半指,深陷皮肉,纹理交错,疑为生前受绳索紧勒所致,非坠落所能形成……” 刻刀在简牍上稳定地移动,发出单调而执拗的沙沙声,是这死寂寒夜里唯一的、不屈的回响。 ---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地压在骊山营区那间最大的土屋公堂之上。四壁插着的松明火把噼啪作响,腾起呛人的黑烟,光线在堂下跪伏的几名工师、狱吏惶恐的脸上跳跃,映照出他们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 郑墨垂手立于堂下,一身崭新的皂色吏袍浆洗得笔挺,却压不住那股从骊山深处渗出来的阴冷。他微微垂着眼睑,视线落在身前冰冷的地面上,那里有几道新近留下的车辙印痕。 堂上主位空悬。直到一阵沉稳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气息。所有人,包括郑墨,都下意识地将腰弯得更低了些。 来人并未穿象征品级的华丽官袍,只着一身便于行路的深青色常服,但那份久居中枢、惯于裁决生死的威仪,却如同实质般随着他的步入瞬间充盈了整个空间。他面容清癯,眼角有深刻的皱纹,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之处,连燃烧的火把都似乎黯淡了几分。正是御史大夫属官,以刚正严明、铁面无私著称的御史中丞,屠睢。 他身后跟着两名神情冷肃的属吏,手按腰间剑柄,目光如电。 屠睢径直走到主位,并未落座,只是负手而立,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最后落在郑墨身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沉寂:“骊山丞郑墨?” “下吏在。”郑墨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本官奉诏巡查骊山诸事,闻此地新发刑徒坠亡之案,”屠睢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郑墨的皮囊,直刺内里,“卷宗何在?验尸录何在?速速呈上。” 堂下跪伏的工师和狱吏们头埋得更低了,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空气绷紧到了极致,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压抑的呼吸声。 郑墨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直起身,皂袍的衣料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在屠睢那极具穿透力的审视目光下,在满堂死寂的压抑中,他抬起眼,脸上没有任何惶恐或迟疑,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 他没有去取案几上那份早已准备好的、写着“意外坠亡,证据确凿”的结案卷宗。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在屠睢微微眯起的锐利眼神中,郑墨的手,伸向了自己怀中。他掏出的,赫然是那片昨夜在油灯下,他亲手一笔一划刻下的、记录着丙廿七真正死因的简牍! 木简色泽深暗,还带着他怀中的一丝体温。他双手平举,将简牍稳稳地托过头顶,呈向堂上的屠睢。声音清晰、平稳,不高不低,却字字如冰珠砸落,敲碎了一屋的死寂: “回禀中丞,死者丙廿七,非意外坠亡。”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火把燃烧的声音都仿佛被冻结了。堂下跪伏的众人瞬间面无血色,身体僵直,连呼吸都停滞了,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工师头领猛地抬起头,望向郑墨的背影,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恐惧,仿佛在看一个自寻死路的疯子。 屠睢眼中锐光爆闪,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他并未立刻去接那简牍,只是盯着郑墨,那目光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要将郑墨钉穿:“哦?非意外?你,有何凭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郑墨托着简牍的手臂纹丝不动,迎着那足以让常人崩溃的目光,朗声道: “其一,死者颈项后侧,有深陷皮肉之环状索痕,纹理交错,确系生前被绳索紧勒所致。此痕之深、之新,绝非死后搬运所能形成,更非坠落伤所能掩盖!” “其二,死者十指指甲缝内,经细查,嵌有极细微之金屑!此物何来?营中刑徒,岂有接触金器之可能?” “其三,”郑墨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堂下那些面无人色的工师狱吏,最终回到屠睢脸上,“死者左臂弯处,有蒙氏私兵烙印!一个本该籍籍无名之刑徒,何以身负此等印记?此案疑窦重重,绝非意外二字可蔽之!下吏不敢渎职,更不敢欺瞒中丞、欺瞒大秦律法!故,据实以报!” “哐当!”一声脆响。堂下一位年老的狱吏终于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恐惧和压力,眼前一黑,直接瘫软在地,撞翻了旁边的陶制灯架。陶片碎裂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灯油泼洒一地,火苗瞬间窜起又迅速熄灭,留下一股焦糊味和更深的绝望。 屠睢的脸色,在郑墨一句句清晰的陈述中,彻底沉了下来。他猛地一步踏前,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海潮般汹涌而出,瞬间笼罩了整个公堂。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锁住郑墨,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 “大胆郑墨!”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震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廷尉府已有明令定案,尔竟敢妄自推翻!私藏禁物(指金屑),窥探勋贵(指蒙氏烙印),构陷上官!尔……意欲何为?!”最后四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和冰冷的杀意,狠狠砸向郑墨,“尔欲反乎?!” 公堂之上,空气仿佛被屠睢这声雷霆之喝彻底抽干。巨大的威压如同实质的磨盘,沉甸甸地碾在每一个人心头。堂下跪伏的工师、狱吏们抖若筛糠,牙齿咯咯作响,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已丧失殆尽,只恨不能将头埋进冰冷的土里。瘫倒在地的老狱吏身下,已然洇开一小滩带着骚气的湿痕。 郑墨的身体,在屠睢那几乎要将他碾碎的凌厉目光和滔天威势下,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皂袍下的脊梁却挺得笔直,如同骊山深处最坚硬的岩石。他托着那份沉重简牍的手臂依旧稳稳地举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缓缓抬起头,迎向屠睢那双燃烧着怒火与审视的眼睛。脸上没有任何惧色,只有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平静。他没有辩解“金屑何来”,也没有解释“烙印何故”,更没有提及那半块指向咸阳的玉珏和袖中深藏的廷尉府密令。 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郑墨空着的左手,伸向了自己腰间。 那里悬着一个半旧的鞶囊(皮制小袋)。他解开系带,探手入内,取出的并非印绶,而是一卷用熟牛皮绳仔细捆扎、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发亮的竹简。竹简的色泽深黄,透着一股岁月的沉厚。 他解开皮绳,双手将竹简展开。动作沉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竹简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干燥的摩擦声。昏黄的火光下,那上面密密麻麻、工整如刀削斧凿般的秦篆小字显露出来,字字筋骨峥嵘,透着一股穿越时空的森严。 郑墨的目光落在展开的竹简上,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如同金石相击,一字一句,回荡在死寂的公堂之上: “《秦律·效律》有言:‘诸断狱,必先尽听其言而书之,各展其辞,虽知其訑(yí,欺骗),勿庸辄诘。其辞已尽书而无解,乃以诘者诘之。’” 他略一停顿,目光抬起,直视屠睢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正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继续朗声诵读: “《法律答问》更明:‘论狱【何谓】“不直”?可(何)谓“纵囚”?罪当重而端轻之,当轻而端重之,是谓“不直”。当论而端弗论,及易其狱,端令不致,论出之,是谓“纵囚”。’” 诵完律文,郑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一切虚妄的凛然: “大秦以法立国,以律治民!吏者,法之绳墨也!今案有疑,身有痕,物有证!若因上官一纸令谕,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掩其迹,灭其证,此非断狱,此乃纵囚!此乃不直!此乃——”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目光如炬,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宣告: “——与奸同罪!” “吏不查奸,与奸同罪!” 最后八字,如同八记重锤,狠狠砸在公堂冰冷的泥地上,也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死寂。 比之前更加深沉的死寂。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以及那卷展开的、承载着大秦基石律法的竹简,在郑墨手中,在昏黄的光线下,无声地散发着千钧之重。 屠睢脸上的滔天怒意,在郑墨一字一句诵读律文时,如同退潮般迅速敛去。他死死盯着郑墨手中那卷竹简,盯着上面森严的律文,眼神深处,震惊、审视、一丝极其复杂的锐利光芒激烈地交织、碰撞。公堂之上,只剩下火把不安分的燃烧声和无数颗心脏疯狂擂动般的回响。 他伸出了手。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久握权柄的沉稳。他没有去接郑墨另一只手中那份记录着疑点的验尸简牍,而是径直探向了那卷摊开的、承载着大秦铁律的竹简。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竹片。屠睢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矩尺,一寸寸扫过上面那些筋骨峥嵘的小篆。空气凝固了,时间也仿佛在这一刻停滞。堂下众人连颤抖都已忘记,只是凝固在惊骇的姿势里,等待着雷霆的降临,或是……毁灭的宣判。 许久,屠睢的手指终于从竹简上移开。他没有再看郑墨,也没有看那份验尸简牍。他只是缓缓转过身,背对着所有人,面朝着公堂空荡的主位墙壁,那上面只挂着一幅巨大的骊山陵区营建简图。 “此案……”屠睢的声音响起,异常低沉,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了千钧之重的权衡,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质感,“疑点既生,不可不察。”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堂下那些几乎要瘫软成泥的工师、狱吏,最终落在郑墨身上,那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 “验尸录,本官带走。丙廿七尸身,着即深埋,不得有误!此案未结之前,今日堂上之言,但有半句泄露于外者——”他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利刃,“夷三族!” “夷三族”三字,如同三块万载玄冰,瞬间冻结了所有人的血液。堂下响起一片牙齿剧烈磕碰的咯咯声。 屠睢不再停留,袍袖一拂,大步流星向外走去。他身后一名属吏立刻上前,几乎是夺也似的从郑墨手中抽走了那份记录着颈后勒痕与指甲金屑的简牍,紧紧攥在手中,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烙铁。另一名属吏则快步上前,将郑墨手中那卷《秦律》竹简收起。 沉重的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在营区呼啸的寒风中。公堂内,只剩下瘫软一地、面无人色的众人,以及依旧挺立原地、脸色微微发白、胸口剧烈起伏的郑墨。他紧握的拳头藏在宽大的袖袍内,掌心早已被指甲刺破,一片黏腻。 --- 寒霜铺地,将骊山营区的枯草染成一片死寂的灰白。郑墨站在自己那间低矮官廨的门口,皂色的新吏袍在清晨凛冽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单薄,却也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如松。 一名身着玄色宫使服饰、面白无须的谒者,在两名甲士的护卫下,面无表情地立于阶前。他手中托着一卷用明黄色锦缎包裹的简牍,锦缎在熹微的晨光下反射着冰冷而华贵的光泽,与周遭的破败荒凉格格不入。 谒者的声音尖细平板,毫无起伏,如同宣读祭文:“制曰:骊山丞郑墨,明习律令,恪尽职守,勘验精当。着即迁为……云阳令史,秩三百石。命尔即刻交割,三日内赴任云阳,不得迁延。钦此。” 云阳令史? 郑墨垂首,恭敬地伸出双手,接过那卷沉甸甸的简牍。锦缎触手冰凉柔滑,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秩三百石,品秩跃升,从这苦寒的骊山刑徒营调往京畿重县云阳,掌管一县刑名狱讼……表面看来,这无疑是破格擢升,是昨日公堂之上那番据理力争换来的“奖赏”。 然而,云阳是什么地方?那是咸阳西北门户,是连接关中与北地、上郡的咽喉要冲,更是诸多宗室勋贵、封君列侯庄园别业盘踞之地!水之深,比之骊山,有过之而无不及。将他这样一个刚刚捅了天大窟窿、身上带着“刺头”标签的人塞到那个地方……这哪里是升迁?这分明是流放!是置于烈火之上炙烤!是让他去那权贵盘踞的泥潭里,要么被彻底同化吞噬,要么……粉身碎骨! “臣,郑墨,谢陛下隆恩。”郑墨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他躬身行礼,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 谒者那毫无生气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从那平静的面具下窥探出一丝裂缝,但最终一无所获。他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拂尘一甩,转身便走。两名甲士紧随其后,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清晨的薄霜。 直到那玄色的身影消失在营区辕门之外,郑墨才缓缓直起身。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卷华丽的任命简牍,锦缎的明黄刺得他眼睛微微发涩。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嘲弄。 “郑……郑令史?”一个带着浓浓谄媚和惊惧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是那个面皮焦黄的老狱吏。他佝偻着腰,脸上堆满了笑,每一道褶子都在努力表达着恭顺,“恭喜高升!贺喜高升!您看这交割……” 郑墨看也没看他,只淡淡吐出两个字:“等着。”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 他没有立刻回屋收拾那少得可怜的行囊,反而迈步,朝着营区深处那片被高墙围起的、弥漫着更浓重绝望气息的刑徒劳作区走去。脚下的冻土发出咯吱的轻响。 劳役尚未开始,巨大的露天采石场上只有几个佝偻的身影在清理碎石。郑墨的皂色吏袍如同投入死水的一抹异色,立刻引来了所有麻木目光的注视,那些目光浑浊、呆滞,深处藏着本能的恐惧。 郑墨的目光扫过,最终落在一个蜷缩在避风角落、抱着膝盖的老刑徒身上。那老刑徒须发花白纠结,脸上刻满了刀劈斧凿般的深纹,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遍布新旧交叠的鞭痕与烫疤,一双眼睛却不像其他人那般彻底死寂,偶尔转动时,还残留着一丝历经沧桑的警惕。 郑墨走到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开口询问,只是沉默地站着。寒风卷起地上的沙尘,打着旋儿。 老刑徒浑浊的眼珠微微动了动,抬起眼皮,看了郑墨一眼,又飞快地垂下。他似乎认出了这位昨日在公堂上掀起惊涛骇浪的新丞(虽然现在已是令史)。沉默持续了片刻,久到旁边的几个刑徒都因恐惧而将身体蜷缩得更紧。 终于,那老刑徒干裂的嘴唇嗫嚅了几下,发出极其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淹没: “……都死了……丙字坑口那几个……都死了……” 郑墨的心猛地一沉,眼神锐利起来,依旧沉默地俯视着他。 老刑徒的头埋得更低,声音也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却又像是在绝望的深渊里抓住了一根虚幻的稻草: “大人……他们……他们几个……都……都挖过‘龙首原’那边……新开的那条……‘引泉道’……”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身体开始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那地方……邪……邪性得很……进去的人……就没几个……能……能囫囵出来的……都说是……是惊扰了……地下的……” “龙脉”两个字,被他死死地咽了回去,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颤抖。 龙首原?引泉道? 郑墨的瞳孔骤然收缩! 骊山皇陵工程浩大,分区无数。“龙首原”他知晓,那是规划中靠近主陵地宫核心区域、象征“龙脉之首”的极其要害之地!所谓“引泉道”,必是为引水构建陵寝内部水循环系统的关键通道!这样的地方,非心腹工匠不得入内,其隐秘与重要程度,远超寻常坑道! 丙廿七……还有之前那几个同样被定为“意外”死亡的刑徒……竟然都参与过那条引泉道的挖掘?! 寒意,比骊山最凛冽的朔风更刺骨,瞬间从郑墨的脚底窜起,沿着脊椎直冲头顶!他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昨日公堂上据理力争的凛然,接到升迁令时那冰冷的嘲弄,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一股深不见底的悚然! 那引泉道深处,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东西,需要如此急切地、不惜一切代价地掩盖?甚至不惜动用廷尉府的密令,不惜以流放的方式堵住他这个小小狱吏的嘴? 老刑徒已经彻底瘫软下去,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里,如同受惊的鸵鸟,只剩下无法控制的颤抖。 郑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清晨冰冷的阳光越过骊山高耸的山脊,斜斜地照射下来,将他皂色的身影拉得很长,孤零零地印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和血痕的冻土上。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目光越过低矮的营墙,越过层层叠叠的枯黄山峦,投向了骊山深处那片被巨大阴影笼罩的区域。 那里,是始皇帝倾举国之力营造的万世陵寝。无数刑徒的骨血正日夜浇筑着那不朽的宏伟蓝图。 而在郑墨此刻的眼中,那连绵起伏、如同蛰伏巨兽般的骊山轮廓,在惨淡的冬日晨光下,却隐隐显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形状。 那不是象征无上皇权的龙脉之首。 那分明是一口巨大无朋、尚未完全合拢的—— ——棺椁! 云阳令史:引泉道 - 秦吏:骊山骨 - 千年僵尸 云阳城郭的轮廓在铅灰色的天穹下渐次清晰,夯土城墙斑驳如老人脸上的褶皱,墙头枯草在朔风中瑟瑟发抖。城门处,两名持戟戍卒裹着破旧的葛袍,缩着脖子,眼神麻木地扫视着稀稀拉拉进出的人流,戟尖上凝结的霜花在晦暗天光下泛着死白。 郑墨勒住缰绳,胯下那匹驿站的劣马喷着粗重的白气。他抬眼望向城门上方那两个巨大的、笔画方硬如斧凿的秦篆——“云阳”。字迹已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却依旧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沉重。 秩三百石云阳令史。掌管一县刑名狱讼,秩级跃升,冠冕堂皇。 他紧了紧身上半旧的皂色吏袍,袍襟下摆溅满了泥点,早已不复新升任时的挺括。离开骊山已近一月,那场公堂上的凛然抗辩、那卷沉重的律法竹简、老刑徒最后那句如同诅咒般的低语……并未因路途的颠簸而消散,反而如同附骨之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在这陌生的城门前愈发清晰。 “龙首原……引泉道……” 那五个字,像五根冰冷的铁钉,钉进了他的骨髓。骊山深处那片被巨大阴影笼罩的区域,仿佛透过重重山峦,投射在眼前这座灰扑扑的城池之上,带来无形的重压。 他轻夹马腹,驱马缓缓通过高大的门洞。一股浓烈的、混杂着劣质酒气、牲口粪便、腐烂菜叶和无数底层人身上汗馊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街道狭窄而拥挤,两侧是低矮的土屋和杂乱伸出的草棚。行人大多面色灰败,步履匆匆,眼神里透着一种被生活重压磨砺出的麻木与狡黠。偶有衣着稍显体面者,也是神色匆匆,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 这里没有骊山刑徒营那种赤裸裸的绝望,却弥漫着另一种更粘稠、更市侩的压抑。空气里似乎都漂浮着算计和提防的尘埃。 郑墨按着腰间的铜印和那份明黄锦缎包裹的任命简牍,驱马向着城内官署集中的区域行去。马蹄踏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引来路旁一些或好奇或冷漠的窥视目光。他面色沉静,眼神锐利地扫过街巷深处那些幽暗的角落、紧闭的门扉,以及偶尔闪过巷口的、衣衫褴褛的身影。一种直觉告诉他,这看似平静的市井之下,潜藏着比骊山更复杂、更致命的暗流。 --- 云阳县寺(县衙)位于城池西北角,占地不小,但同样显出几分破败。墙皮剥落,门漆斑驳,门口的石兽也缺了半只耳朵。唯一显出些官家气象的,是门口两名按刀挺立的门卒,眼神锐利,带着审视。 郑墨在县寺侧门前下马,将马缰递给迎上来的一名皂隶。他掸了掸袍袖上的尘土,正了正头上的法冠(秦吏所戴的一种前高后低、形如鹊尾的帽子),手持任命简牍,迈步而入。 庭院深深,几株老槐枝桠虬结,光秃秃的枝条在寒风中呜咽。地面铺着青石板,缝隙里积着黑泥。正堂前檐下,几名小吏正围着火盆烤火,低声交谈着什么,见郑墨进来,目光齐刷刷地投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好奇,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 “新来的令史?”一个留着山羊胡、面皮干瘦的中年文吏站起身,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眼神却没什么温度,“下吏县丞署书佐,赵佗。郑令史一路辛苦。” “有劳赵书佐。”郑墨微微颔首,将任命简牍递上。 赵佗双手接过,仔细验看封印、简文,动作一丝不苟。验毕,他脸上笑容加深了几分,却依旧浮在表面:“确是郑令史。县丞大人已在二堂等候,请随下吏来。” 穿过一道回廊,便是二堂。比起前院的冷清,这里气氛更显凝滞。堂上主位端坐一人,约莫四十许,面皮白净,眉眼细长,颌下三缕清须梳理得一丝不苟,正是云阳县丞,田不礼。他身着浅青色官袍,外罩一件半旧的狐裘坎肩,正捧着一卷简牍看得入神。堂下两侧,侍立着几名主簿、狱掾等属吏,皆垂手肃立,屏息凝神。 赵佗趋步上前,躬身禀报:“县丞,新任令史郑墨到任。” 田不礼这才缓缓放下手中简牍,抬起头。他的目光落在郑墨身上,如同两枚温润的玉珠,带着恰到好处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脸上随即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 “哦?郑令史到了?一路风尘,辛苦了。”他声音清朗,带着一种文吏特有的圆润腔调,“请坐。” 有皂隶搬来一张矮榻。郑墨依礼谢过,在堂下右侧坐下。 “郑令史自骊山来?”田不礼端起案上的陶杯,轻轻啜了一口温水,语气随意,仿佛闲谈,“骊山皇陵,乃国之重器,郑令史能在彼处历练,想必于刑名狱讼一道,定有非凡心得。”他话语温和,但“骊山”二字出口,堂下侍立的几名属吏眼观鼻鼻观心,神情却似乎更紧绷了几分。 郑墨面色平静:“下吏在骊山,不过尽本分而已。云阳乃京畿重县,下吏初来乍到,诸事生疏,还望县丞及诸位同僚多加提点。” “提点不敢当。”田不礼笑容不变,放下陶杯,“郑令史能得御史中丞屠公赏识,破格擢升,必有过人之处。”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几分公事公办的意味,“只是,云阳虽比不得骊山工程浩大,却也自有其繁杂之处。京畿之地,勋贵、豪强、商贾、流民……鱼龙混杂。刑狱之事,牵连甚广,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便可能……嗯,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手指在案几上轻轻点了点,意有所指。 “下吏谨记县丞教诲。”郑墨垂首应道,“必当秉公执法,恪守秦律。” “秦律乃国之基石,自然是要恪守的。”田不礼点点头,脸上的笑容似乎更真切了些,“郑令史明白就好。对了,前任令史……”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因……积劳成疾,已于月前卸任归乡。他留下的诸多案牍,尚需郑令史尽快熟悉梳理。赵书佐?” “下吏在。”赵佗连忙应声。 “你带郑令史去他的廨署,再将前任积压未结的案卷,悉数移交于郑令史。”田不礼吩咐道,目光重新落回郑墨身上,带着一种长辈般的期许,“郑令史年轻有为,这些许陈案,想必很快便能理清头绪。本官,拭目以待。” “下吏领命。”郑墨起身行礼。 田不礼含笑颔首,重新拿起案上的简牍,不再言语。那温和的笑容,如同精心描绘的面具,隔绝了所有真实的情绪。 赵佗引着郑墨退出二堂。穿过几重院落,来到县寺西侧一处僻静的角落。一排低矮的土屋,门窗紧闭,显得格外冷清。其中一间房门上,挂着一块半旧的木牌,上书“令史廨”三字。 “郑令史,便是此处了。”赵佗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灰尘和霉变气味扑面而来。屋内陈设极其简陋,一榻、一案、一灯架,墙角堆着几卷散乱的竹简,上面落满了灰尘。案几上积着厚厚的灰,一只陶制的笔洗里干涸着墨渍和不知名的污垢。 “前任走得急,未来得及仔细收拾。”赵佗略带歉意地解释,眼神却没什么歉意,“案卷都在那边墙角堆着,郑令史可自行整理。若有需要,可唤院外听差的皂隶。”他指了指门外一个缩着脖子、冻得直跺脚的年轻皂隶。 郑墨的目光扫过屋内,最终落在墙角那堆如同小山丘般的竹简和木牍上。灰尘在从门口透入的微光中飞舞。 “有劳赵书佐。”他声音平静。 赵佗似乎完成了任务,也不多留,拱手告辞:“郑令史先安顿,下吏告退。”说完,转身便走,步履轻快,仿佛急于逃离这散发着陈腐气息的角落。 郑墨走进屋内,反手关上吱呀作响的木门,隔绝了外面呼啸的寒风。他走到那堆“小山丘”前,蹲下身,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卷竹简。简牍沉重,入手冰凉。他拂去上面的灰尘,解开捆扎的皮绳。 简牍展开,墨迹有些黯淡,但字迹尚算清晰。开篇便是触目惊心的几个字: “云阳县民,伍甲,呈告:为里正牛乙,强占其家桑田十亩,殴伤其父,致残……” 这是一份状告里正侵占田产、殴伤人命的诉状。日期,赫然是半年前。 郑墨眉头微蹙,将这份简牍放到一旁。又拿起下一卷。 “商贾王丙,诉:其货船于泾水云阳段遭劫,货值千金,随船护卫三人皆亡……” 日期,四个月前。 再下一卷: “寡妇李丁,泣血鸣冤:其独子服役期间,于城北‘鹿鸣苑’(某勋贵别业)修葺园囿,无故坠亡,尸身伤痕可疑,苑内管事拒不理赔,反诬其子窃物……” 日期,三个月前。 一份份诉状、验尸录、勘查简牍……如同冰冷的石头,带着陈年的怨气、未干的血迹和无尽的疑点,沉甸甸地压入郑墨手中。状告的对象,从基层里正、豪强恶仆,到背景深厚的商贾、甚至直接指向拥有封号的勋贵别业!时间跨度,短则数月,长则经年!这些案子,无一例外,都被前任令史以“证据不足”、“事主撤诉”、“苦主无凭”等种种理由,束之高阁,积压在这阴暗的角落,任其蒙尘、发霉! 郑墨的目光变得极其锐利,如同出鞘的刀锋,缓缓扫过这堆积如山的“陈案”。指尖在冰冷的竹简上划过,留下清晰的指痕。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骊山带来的沉重疑云,在他胸中翻涌、凝聚。 前任令史“积劳成疾”?归乡? 恐怕是“积案如山”,避祸而去! 这云阳令史之位,哪里是升迁?分明是踏入了一个精心布置、污秽淤积的泥潭中心! 他站起身,走到那扇糊着厚厚麻纸、却依旧挡不住寒风的木窗前。推开一条缝隙,冷风立刻灌入,吹动他额前的发丝。 窗外,是云阳县寺灰暗的后院。远处,隐隐传来几声犬吠,更远处,是这座城池连绵起伏、在冬日里显得格外萧索的屋顶。 就在这灰暗的视野尽头,越过鳞次栉比的屋舍,越过低矮的城墙轮廓线,在西北方向遥远的天际线下,一片地势较高、轮廓起伏如卧龙的山塬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出模糊的暗影。 龙首原。 郑墨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方向。 骊山的引泉道,通向的是始皇帝万世陵寝的核心。 那么,云阳这堆积如山的疑案,这深不见底的污浊泥潭,又通向何方? 这看似平静的京畿重县之下,又埋藏着多少尚未见天日的骸骨? 他猛地合上窗棂,将刺骨的寒风隔绝在外。屋内光线骤然昏暗,只有那堆积如山的案卷,在角落里散发着无声的、沉重的控诉。 郑墨转身,走到那张布满灰尘的案几前。他伸出手,没有去擦拭灰尘,而是拿起案上那方同样蒙尘的石砚。指尖用力,指节泛白。 “呼啦——” 一声沉闷的响动。是墙角那堆“小山丘”最上面几卷散落的简牍,被窗缝灌入的最后一缕寒风彻底吹倒,哗啦啦地散落一地,扬起一片呛人的尘雾。 郑墨没有回头。他只是将手中的石砚,稳稳地、重重地,顿在了积满灰尘的案几正中。 第三章:泥潭之下 - 秦吏:骊山骨 - 千年僵尸 云阳县寺的廨署,白日里尚且积郁着一股驱不散的阴冷湿气,入夜后,更成了冰窖。油灯豆大的火苗在陶盏里不安地跳动,勉强将郑墨伏案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影子被拉得细长扭曲,如同蛰伏的鬼魅。案几上堆积的简牍如同起伏的山峦,将昏黄的灯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指尖翻过一页页粗糙的麻纸或沉重的竹简,墨字在摇曳的光线下扭曲变形,字里行间却渗出冰冷的血腥与冤屈。里正强占田产、殴人致残;商船遭劫、护卫横尸泾水;寡妇之子在勋贵别苑“意外”坠亡……一桩桩,一件件,时间在卷宗上凝固成厚重的灰尘,而案中人的血泪,却仿佛刚刚干涸,散发着刺鼻的铁锈味。前任令史那些“证据不足”、“事主撤诉”的朱批,此刻看来,如同一个个精心描画的冷笑,嘲弄着律法的尊严。 郑墨的眉心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寒意并非仅仅来自窗外呼啸的北风,更源于这字里行间透出的、盘根错节的势力阴影与刻意的湮灭。每一桩悬案背后,似乎都蛰伏着一个名字,一张无形的网。云阳的水,深不见底,粘稠污浊,远非骊山那种赤裸裸的残酷所能比拟。 “笃笃笃。” 极轻微的叩门声,带着试探的意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郑墨目光一凝,并未立刻回应。他不动声色地将手中那份涉及某豪强侵占民田的卷宗压下,指尖在冰冷的案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瘦小的身影敏捷地侧身溜了进来,反手迅速掩上门。来人是县寺内一个负责洒扫庭除、传递杂物的年轻皂隶,名叫阿七,约莫十五六岁年纪,面黄肌瘦,但一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机灵。他缩着脖子,脸上带着紧张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凑到案前,声音压得极低: “郑令史,您……您让我留意的,有动静了!” 郑墨抬眸,灯火在他深黑的瞳仁里跳跃:“说。” “就是城西杜家那事儿!”阿七咽了口唾沫,语速飞快,“昨儿个后半夜,小的……小的起夜,正好瞧见县狱那边角门开了条缝!两个黑影,裹得严严实实,抬着个东西出来,瞧着……瞧着像卷草席!沉得很!直接扔上了停在巷子口的一辆破驴车!赶车的鞭子一甩,往……往城外乱葬岗方向去了!” 杜家?郑墨脑中立刻浮现出那堆积案卷中一份格外刺眼的验尸录:云阳豪商杜衡,阖家七口,于五日前被发现死于自家宅邸。现场一片狼藉,财物被劫掠一空,死者皆被利刃割喉。前任令史初判为“流寇入室劫杀”。然而,卷宗中语焉不详的现场勘查记录和几处极其微小的矛盾痕迹,让郑墨嗅到了浓重的阴谋气息。更关键的是,这杜衡,是云阳乃至关中一带数得着的木材、石料大商,与诸多营造工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看清抬东西人的样貌了吗?”郑墨声音低沉。 阿七摇头如拨浪鼓:“裹得太严实,脸都蒙着,就露俩眼!不过……其中一个,走路有点瘸,左腿好像不利索!小的记得清楚!”他眼中闪着光,为自己能提供线索而激动。 瘸子?郑墨将这个细节刻入脑中。他沉默片刻,从案下摸出几枚半两铜钱,塞到阿七手里:“此事,烂在肚子里。” 阿七攥紧铜钱,用力点头,脸上带着一种被信任和参与秘密的使命感:“小的明白!郑令史您放心!”说完,又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带上了门。 屋内的沉寂被打破又迅速合拢。郑墨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堆案卷,最终定格在杜家灭门案的简牍上。“流寇劫杀”四个朱批大字,在灯下显得格外刺眼。他指腹缓缓划过冰冷的竹片,眼神锐利如刀锋。这案子,必须重勘!那具被连夜运走的“草席”,很可能就是关键! --- 天光未亮,云阳城还笼罩在一片灰蓝色的死寂中。郑墨已带着一名年逾五旬、面容愁苦的老仵作,以及两名按刀随行的衙役,踏入了城西杜家那扇被官府封条交叉贴住的朱漆大门。 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尸体腐败的甜腻恶臭,如同实质般扑面撞来,瞬间塞满了口鼻。即便已过去数日,那股死亡的气息依旧顽固地附着在每一寸空气、每一件器物上。前厅的景象触目惊心:桌椅倾覆,瓷器碎片遍地,深褐色的血迹大片大片地洇染在青砖地面和墙壁上,早已干涸发黑,勾勒出挣扎、拖拽的恐怖痕迹。几处血迹边缘呈现出诡异的溅射状。 老仵作面色发白,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打开随身携带的破旧木箱,取出验尸工具。郑墨则如同最敏锐的猎犬,目光一寸寸扫过这片狼藉的杀戮现场。他避开那些最显眼的血泊,视线在门槛、窗棂、案几边缘、倾倒的博古架下方等不易察觉的角落游移。 血迹……除了喷溅、流淌,还有几处极其微小的、呈点状或短促拖痕的暗褐色印记,位置隐蔽,像是某种沾血的器物短暂停留或被擦拭过。形状……不规则。 他蹲下身,指尖几乎要触碰到一块位于倾倒的矮榻腿边、不甚起眼的点状血痕。那痕迹边缘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粘腻感?与周围干涸板结的普通血迹略有不同。他不动声色地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刮刀和一块干净的麻布,极其小心地刮取了一丁点样本,用麻布包好,收入怀中。 另一边,老仵作正蹲在发现杜衡尸身的位置附近,眉头紧锁。他指着地面一处被大片血迹覆盖、又被反复踩踏过的区域,声音沙哑:“郑令史,您看这里……这血迹……不对劲。” 郑墨走过去。老仵作用竹签拨开上面一层干涸发黑的血痂,露出下面一层颜色更深、质地似乎更粘稠的暗红色物质。他凑近闻了闻,脸色更加难看:“这……这像是……油?混着血?” “油?”郑墨眼神一凛。 “对!”老仵作肯定地点头,又指向旁边墙壁上一处位置较高的、呈放射状的喷溅血迹,“还有这里,看这溅射的力道和方向,死者当时应该是站立姿态,被割喉,血喷得又急又高。但是……”他顿了顿,指着血迹边缘几处极其细微的、颜色发蓝发绿的斑点,“这些斑点……老朽……老朽只在一种东西烧过后留下的灰烬里见过类似的……” “火?”郑墨立刻捕捉到关键。 老仵作重重点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悸:“像是……烧过什么!而且不是大火,是那种……突然窜起的、很急、温度很高的火!烧过油脂一类的东西,留下的烟灰渣子溅到了血迹上!” 油脂?突然窜起的高温火焰? 郑墨的呼吸微微一窒。一个极其荒谬、却又带着致命合理性的名词,如同冰冷的毒蛇,倏然窜入他的脑海——**鬼火**! 民间传说中,含冤而死、怨气不散者,尸身附近有时会莫名燃起幽蓝或惨绿、飘忽不定、遇物即燃的诡异火焰,谓之“鬼火”。其成因,后世或有“磷火”之说,但在此刻的大秦,唯有“冤魂索命”四字可怖流传。 杜家灭门,现场竟有油脂燃烧的残留痕迹?这绝非寻常劫匪所为!这是灭迹!是人为制造的“鬼火”假象,意图将灭门惨案引向鬼神之说,混淆视听,掩盖真正的凶手和目的! 是谁?如此处心积虑?如此……熟悉“鬼火”的传说并加以利用? “仔细搜!”郑墨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棱碎裂,“任何角落!任何异常之物!尤其是……灰烬!油脂残留!” 两名衙役和老仵作被他陡然迸发的锐气所慑,连忙应声,更加仔细地翻查起来。郑墨的目光则如同最精密的矩尺,再次投向这片血腥的修罗场,越过那些显眼的杀戮痕迹,投向更深、更暗的角落。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通往内院的那扇雕花月洞门门槛下方——一块被血污和灰尘半掩的、指甲盖大小的、深褐色的硬块。 他快步上前,蹲下身,用竹签小心翼翼地将那硬块从污垢中剥离出来。质地坚硬,边缘粗糙,带着一种树木特有的纹理,颜色深褐近黑,像是某种树脂或树胶在高温下焦化凝结而成。 **松脂?** 郑墨捏着这块小小的焦硬物,指尖仿佛感受到一股残留的、阴冷的火焰温度。松脂……易燃,燃烧时火焰明亮且带浓烟……若混入油脂…… 他缓缓站起身,将这枚小小的焦块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却如同握着一块燃烧的炭。 杜家灭门,绝非简单的劫杀! 这精心布置的“鬼火”现场,指向一个心思缜密、手段狠毒、且对杜家极为了解的幕后黑手! 而杜衡,那个与诸多营造工程有染的豪商…… 郑墨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杜家残破的屋宇,越过云阳城低矮的城墙,死死钉向西北方向那片在晨光中显露出模糊轮廓的高塬——**龙首原**。 骊山的引泉道,需要难以计数的木材、石料…… 云阳龙首原的工程,同样需要…… 杜衡的死,是否因为他知道的太多?是否因为他手中掌控的物料,触及了某个绝不允许触碰的秘密? 这云阳泥潭之下翻涌的,难道与骊山深处那口巨大的棺椁,竟系着同一根腐朽的绳索?! “郑令史!”一名衙役的声音带着惊疑从内院传来,“后院……马厩旁边……有发现!” 郑墨霍然转身,大步向内院走去。心,沉得像坠入了万丈冰渊。每一步踏在沾满血污的青砖上,都发出沉闷的回响,如同敲击在通往地狱的鼓面上。 第四章:焦痕 - 秦吏:骊山骨 - 千年僵尸 杜家内院。血腥味稍淡,却混杂着牲口的臊气与草料的霉腐。马厩旁几间堆放杂物的土屋,门板歪斜,在朔风中发出吱呀的**,如同垂死者的叹息。 报信的衙役脸色发白,指着马厩角落一处新翻开的、还带着湿气的泥土:“郑令史,就……就在这儿!刚才小的查看马槽,见这土颜色不对,像是新动过,就……就扒拉了两下……” 泥土被粗鲁地刨开一个小坑,一只惨白僵硬、沾满污泥的人手赫然暴露在惨淡的晨光下!五指扭曲张开,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仿佛在绝望中抓挠过地狱的深渊。 郑墨眼神骤然冰封。他一步上前,拨开挡在前面的衙役和老仵作,蹲在那土坑边缘。刺骨的寒意顺着泥土缝隙直往上钻。 “挖开!”声音冷硬如铁。 两名衙役强忍着惊惧,拔出腰间的短刀,开始小心翼翼地掘土。泥土混着冻块,被一锹一锹掀开。很快,一具蜷缩的男性尸体暴露出来。尸体穿着灰扑扑的粗麻短褐,是下等仆役的装扮。身体僵硬如石,面部朝下深埋土中,脖颈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被大力折断。 老仵作上前,与郑墨合力将尸体翻转过来。一张年轻却因窒息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映入眼帘。口鼻周围糊满了泥浆,眼珠暴凸,残留着临死前无法言说的惊骇。 “是杜家的马夫!”衙役中有人低呼,“叫……叫栓子!平时就住马厩边这屋里!” 郑墨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尸体全身。粗麻短褐被泥土浸透,前襟处有几道明显的撕裂口,边缘毛糙,像是被大力撕扯过。他伸手探入撕裂的口袋深处,指尖触到一个坚硬的小角。用力抠出,是一块指甲盖大小、边缘被磨得圆润的深褐色硬块,与他在前厅门槛下发现的焦块如出一辙! **又是松脂!** 郑墨的心猛地一沉。他将这块焦硬物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如同握着一条毒蛇的信子。目光随即移向尸体的双手。指关节处有新鲜的擦伤和瘀痕,指甲断裂,缝隙里同样塞满了黑泥和……几缕极细微的、深灰色的织物纤维! 他小心地用竹签剔出那几缕纤维,放在掌心麻布上。质地粗糙,颜色深灰,是云阳底层役夫或狱卒常用的那种廉价葛麻。一个卑微的马夫,临死前抓挠过谁?这葛麻纤维,又来自何人? “看脖子!”老仵作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指着尸体颈侧一处被泥土半掩的位置——那里赫然有一道深紫色的、半环状的瘀痕!瘀痕边缘清晰,皮下出血严重,纹理……交错!是绳索!是那种浸过油的粗麻绳紧勒留下的独特印记! 绳索勒痕!松脂!葛麻纤维!被扭断的脖子! 这绝非劫杀!这是灭口!是有人要彻底堵住这个可能目睹了什么、或者知道些什么的马夫的嘴!而灭口者,极可能就是那个穿着廉价葛麻衣物、可能左腿微瘸的人! 郑墨缓缓站起身。清晨冰冷的阳光落在他皂色的吏袍上,却无法驱散他周身散发的凛冽寒气。杜家满门被屠,现场布置“鬼火”疑云;唯一可能提供线索的马夫被灭口掩埋;运尸者特征指向县狱……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以惊人的速度在他面前收紧,每一个节点都散发着浓重的死亡气息和刻意掩盖的焦糊味。 这焦糊味……郑墨的鼻翼微微翕动。除了尸臭和泥土的腥气,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松脂燃烧后特有的、带着苦味的焦烟气息!这气息,与杜家前厅那诡异的“鬼火”残留,如出一辙! 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扫过马厩简陋的棚顶、土屋的墙壁、堆放的草料……最终,钉在离埋尸点不远的一处墙角!那里的泥土颜色似乎更深一些,几根散落的干草末端呈现出不自然的焦黑蜷曲! 他大步走过去,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点焦黑的泥土,凑近鼻端。那股松脂燃烧后特有的、混合着油脂的焦苦气味,清晰地钻入鼻腔!就是这里!那个制造“鬼火”的人,或者处理马夫尸体的人,曾在此处短暂停留,甚至可能……在此处引燃过什么! “郑令史!郑令史!”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由远及近。是县寺里另一个负责跑腿传信的年轻皂隶,连滚带爬地冲进内院,脸上毫无血色,上气不接下气:“不……不好了!县狱那边……死……死人了!” 郑墨瞳孔骤然收缩:“谁?!” “是……是狱吏张屠!”皂隶的声音带着哭腔,“就……就刚才!吊死在自己当值的号房梁上了!说是……说是……畏罪自尽!” **张屠!**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郑墨脑中炸响!那个左腿微瘸、被阿七在运尸夜暗中窥见的特征,瞬间与这个名字重叠! 畏罪自尽?灭口!这是赤裸裸的灭口!是幕后黑手在斩断他刚刚摸到的线索!动作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郑墨一把攥住那皂隶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带路!去县狱!现在!” --- 云阳县狱,深藏在县寺后巷最阴森的角落。高墙厚壁,狭窄的通道终年不见阳光,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屎尿臊臭和绝望的气息。 张屠“自尽”的号房在最里间。门板洞开,一股更加浓烈的、混杂着呕吐物和死亡的味道扑面而来。昏暗的光线下,只见一个穿着狱吏皂衣的粗壮身影悬在房梁上,脚下倒着一张矮凳。绳子是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他粗短的脖颈里,舌头吐出老长,面部因窒息而紫胀扭曲,眼珠暴突,残留着死前的痛苦与……惊愕? 县丞田不礼已经在了。他站在门口不远处,眉头紧锁,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手里紧紧攥着一方素白的手帕,掩着口鼻,似乎被这气味熏得极不舒服。狱掾(主管狱卒的小吏)和几个当值的狱卒垂手肃立在一旁,个个面如土色,大气不敢出。 “郑令史来了?”田不礼看到郑墨,声音透过手帕显得有些闷,“唉,真是……家门不幸!竟出了这等事!张屠此人……本官平日观之尚算勤勉,怎会……怎会行此糊涂之事!”他语气沉痛,眼神却飞快地扫过郑墨的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郑墨没有理会田不礼的“沉痛”。他径直走进号房,一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呕吐物的酸臭直冲脑门。他屏住呼吸,目光锐利如刀,扫过现场。 尸体悬在梁下。脚下的矮凳倾倒,位置……似乎有些过于靠近墙边?张屠体型粗壮,若真是自缢蹬倒凳子,凳子倒地的位置应更靠近尸体下方正中。但这凳子,却歪斜着紧贴着墙根。 地上有呕吐的秽物,散发着浓烈的酒气。旁边倒着一个空了的陶制酒壶。 郑墨蹲下身,仔细查看那摊秽物。除了未消化的食物残渣和酒液,似乎……还混着一点点极其细微的、深灰色的粉末?颜色与张屠皂衣的葛麻颜色接近,但质地更细。 他不动声色地用小刀刮取了一点粉末样本,用麻布包好。目光随即移向尸体。张屠的双手自然下垂,指甲缝里……很干净?一个刚刚“自缢”的人,临死前难道没有挣扎?没有抓挠脖颈上的绳索? 郑墨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深陷皮肉的麻绳勒痕。纹理清晰,力道深重。但……在勒痕靠近耳后的位置,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方向不太自然的皮肤皱褶!不像是绳索单一方向紧勒造成的,倒像是……被人从背后用绳索套住,再猛然向上提起时,绳索边缘在皮肤上短暂滑动、刮擦留下的痕迹! 他猛地抬头看向房梁。悬挂绳索的位置,灰尘有被明显擦蹭的痕迹。但……那擦蹭的轨迹边缘,似乎也沾着一点点极其细微的……深灰色粉末?与地上呕吐物旁的粉末如出一辙! “畏罪自尽?”郑墨缓缓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如同冰水浇在每个人的心头。他转向门口的田不礼,目光锐利如电,“田县丞,张屠所犯何罪?所畏何罪?卷宗何在?验尸录何在?” 田不礼被他这咄咄逼人的目光和连珠炮似的诘问刺得眉头一跳,掩着口鼻的手帕下意识地攥紧了,脸上那沉痛的表情几乎挂不住:“郑令史!你……你这是什么话!张屠自戕,尸身尚温,本官也是刚接到禀报!何来卷宗验录?至于他是否……是否与杜家之事有关……”他语气一顿,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变得严厉起来,“此事尚无定论!郑令史切勿妄加揣测!当务之急,是妥善处理张屠后事,安抚狱中人心,莫要再生事端!” “妥善处理?”郑墨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目光扫过张屠那悬在梁上、死不瞑目的尸体,“下吏身为令史,掌一县刑名。狱吏横死当值之所,死因蹊跷,岂能一句‘畏罪自尽’便草草了之?按秦律,凡非理死者,必当详查其由,验明正身!否则,便是渎职!便是纵囚!” “秦律”二字,如同两把重锤,狠狠砸在田不礼耳中。他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那方素白的手帕几乎被他揉碎。他死死盯着郑墨,眼神深处翻涌着惊怒、忌惮,还有一丝被逼到墙角的阴鸷。周围的狱掾、狱卒更是噤若寒蝉,头垂得更低,恨不得缩进地里。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惊呼声从县狱狭窄的通道深处传来。 “走水了!走水了!快!库房那边!” “快救火!” 浓烈的、带着松脂和纸张燃烧特有气味的焦糊烟味,猛地从通道深处汹涌灌来!那味道,与杜家前厅的“鬼火”残留、与马厩墙角埋尸点附近的焦土气息,如出一辙! 郑墨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 库房?!县狱的库房?!那里存放着什么? 他猛地推开挡在门口的一名狱卒,如同一道离弦的黑色利箭,朝着浓烟最深处、惊呼声传来的方向,疾冲而去! 身后,田不礼那张白净的脸在升腾的浓烟中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与一片死灰。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嗬嗬”声,仿佛被那致命的焦烟扼住了咽喉。 第五章:灰烬中的印记 - 秦吏:骊山骨 - 千年僵尸 浓烟如同黏稠翻滚的黑潮,裹挟着刺鼻的焦糊味和松脂燃烧特有的苦味,从县狱通道深处汹涌扑来。视线瞬间被剥夺,只剩下灼热呛人的气体灌入肺腑,激起剧烈的咳嗽。惊呼声、杂乱的脚步声、水桶碰撞的哐当声在狭窄的通道里混乱地交织、放大,如同地狱的喧嚣。 郑墨以袖掩鼻,身体压得极低,几乎贴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凭着记忆和对烟流方向的判断,逆着人流,如同一条在墨汁中潜行的鱼,疾速冲向浓烟最深处。皂色的衣袍被烟尘迅速染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燎般的刺痛。 库房!存放卷宗、证物乃至部分刑徒名籍的重地! 火光在前方通道尽头隐隐透出,跳跃着,将翻滚的浓烟染上狰狞的橘红色。库房那扇厚重的木门洞开着,火焰正贪婪地舔舐着门框和两侧堆积的杂物,发出噼啪的爆响。几个惊慌失措的狱卒正手忙脚乱地从远处水缸提水泼洒,杯水车薪,火势反而因水的泼入蒸腾起更大的浓烟和热浪。 郑墨的目光穿透混乱的人影和浓烟,死死锁定那燃烧的库房内部。火舌在堆积的简牍、麻袋上肆虐,腾起一人多高的火焰,焦黑的碎片如同黑色的蝴蝶在热浪中飞舞。浓烟的核心,似乎就在库房最深处靠墙的位置! “让开!”郑墨厉喝一声,声音穿透喧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猛地夺过旁边一个狱卒手中刚打满水、还在滴水的木桶,毫不犹豫地当头浇下!冰冷刺骨的水瞬间浸透全身,他打了个激灵,头脑却更加清醒锐利。 下一秒,他顶着湿透的衣袍,如同扑火的飞蛾,一头扎进了那扇燃烧的门洞! 热浪!足以将人皮肤烤裂的灼热气流瞬间包裹了他。视线被浓烟和跳跃的火光切割得支离破碎。脚下是滚烫的地面和燃烧的残骸。他屏住呼吸,眼睛被熏得刺痛流泪,只能眯成一条缝,凭着直觉和刚才对烟源的判断,朝着库房最深处、靠墙的那排存放重要卷宗的木架方向猛冲! 火势在那里最为猛烈!几排木架已经被引燃,熊熊燃烧,发出可怕的断裂**。堆积其上的竹简、木牍、帛书正迅速化为飞灰。浓烈的松脂焦糊味在这里达到了顶点,几乎凝成实质!就是这里!纵火的核心! 郑墨的目光如同鹰隼般在燃烧的火焰与浓烟缝隙中急速扫掠!他要找的不是被焚毁的卷宗,而是纵火者仓促间可能留下的、指向其身份的痕迹!松脂燃烧需要引火物……助燃剂……或者……容器! 突然! 他的视线猛地钉在燃烧木架下方靠近墙角的地面上!那里,一堆燃烧的竹简残骸旁,似乎有一小块尚未被火焰完全吞噬的区域!一块比巴掌略大的、颜色深暗的硬物,半埋在灰烬和烧焦的碎片中,边缘似乎……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 几乎是本能,郑墨一步踏前,脚下滚烫的灰烬灼烧着鞋底。他无视了头顶随时可能垮塌的燃烧木架,无视了扑面而来的致命热浪,猛地弯腰伸手,五指如钩,狠狠抓向那块深暗的硬物! 入手沉重!坚硬!带着灼人的高温!他闷哼一声,指尖传来剧烈的刺痛,却死死攥住,猛地将其从滚烫的灰烬中拔出! 一块烧得半熔、边缘扭曲的陶片! 陶片入手滚烫,形状不规则,残留着明显的器皿底部特征。内侧沾满了粘稠的、凝固的黑色油脂,边缘还粘连着几片尚未燃尽的松脂碎片!刺鼻的松脂焦油味扑面而来! 这就是容器!盛放油脂和松脂混合物的容器!纵火者用它制造了这场指向性极强的“鬼火”! 郑墨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膛!他强忍着灼痛,死死攥着这块滚烫的陶片,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陶片内侧那粘稠的黑色油脂残留物——就在油脂最厚处,紧贴着陶片内壁,赫然嵌着一样东西! 一枚小小的、边缘被烧得有些卷曲变形的……**封泥**! 封泥颜色深褐,质地坚硬,上面清晰地压着一个方形的印记!印记线条虽被高温灼烤得有些模糊,但其核心的鸟形图案和环绕的蟠虺纹……与他在骊山丙廿七尸体旁捡到的那半块玉珏上的纹饰,**如出一辙**! 又是它!又是这个指向咸阳廷尉府或某个深不可测权贵的印记! 封泥!这封泥原本是用来封缄卷宗或密函的!它怎么会出现在这盛放引火油脂的陶罐里?! 只有一个解释!这封泥,来自一份被刻意焚毁的卷宗!一份足以威胁到幕后黑手、必须立刻化为灰烬的卷宗!纵火者仓促间倾倒油脂松脂时,这枚封泥不慎脱落,粘在了油脂里,又幸运地未被完全焚毁! 骊山玉珏上的印记!云阳县狱库房灰烬中的封泥印记! 一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线索,终于在这冲天的火光与致命的浓烟中,将相隔百里的两桩血案,**死死地钉在了一起**! 郑墨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顾不得指尖钻心的灼痛,将那块带着封泥的滚烫陶片死死攥在掌心,如同攥住了通往深渊的钥匙! 就在此时! “郑墨!你疯了吗?!快出来!”田不礼尖厉到变调的声音在库房门口响起,充满了惊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郑墨猛地抬头!只见田不礼被浓烟呛得脸色发青,用手帕死死捂着口鼻,正站在燃烧的门洞外,一双细长的眼睛透过烟雾,死死地、怨毒地盯着他!更准确地说,是盯着他手中那块紧握的滚烫陶片! 田不礼身后,几名提着水桶的狱卒被他挡住,无法上前。 “滚开!”郑墨厉喝,声音在火场中嘶哑却如同金铁交鸣。他必须立刻带着这至关重要的证物冲出去! 然而,就在他话音未落之际,头顶那排燃烧的木架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一根碗口粗、带着熊熊火焰的焦黑横梁,如同地狱的判官之笔,带着毁灭一切的呼啸,朝着郑墨当头砸下! 热浪!死亡的气息瞬间笼罩! 郑墨瞳孔骤缩,全身肌肉在千钧一发之际绷紧!他猛地向侧面扑倒,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撞向旁边一个尚未完全燃烧的麻袋堆!动作快到极致! “轰隆——!!!” 燃烧的横梁狠狠砸落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火星混合着滚烫的木屑、灰烬如同暴雨般飞溅!灼热的气浪将他狠狠掀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墙上! “噗!”一口鲜血混合着烟尘呛咳而出。 手中的陶片却依旧被他死死攥着,紧贴胸口!滚烫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衣袍灼烧着皮肤,带来钻心的剧痛,却也带来一种近乎疯狂的清醒! “快!快救人!”田不礼惊恐的尖叫在门外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扭曲的急切。 几名狱卒冒着浓烟冲了进来,七手八脚地将被撞得头晕目眩、嘴角溢血的郑墨从麻袋堆里拖拽出来。 郑墨剧烈地咳嗽着,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腔剧痛。但他攥着陶片的手指,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他挣扎着抬起头,透过被烟熏得通红的眼睛,看向门口。 田不礼正快步迎上来,脸上充满了“关切”与“后怕”,声音带着夸张的颤抖:“郑令史!郑令史!你怎么样?快!快扶郑令史出去!请医工!快!”他一边焦急地指挥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搀扶郑墨。 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郑墨手臂的瞬间,郑墨猛地感觉到自己紧攥着陶片的那只手的手腕,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带着湿冷滑腻感觉的力量死死扣住! 是田不礼!他掩在宽大袖袍下的另一只手,如同毒蛇出洞,快如闪电般扣住了郑墨的手腕!那力道之大,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阴狠!目标直指郑墨手中紧握的、那枚嵌着封泥的滚烫陶片! “郑令史伤重!快松手!莫要被这污秽火场之物伤了!”田不礼的声音依旧带着“关切”,那张白净的脸凑得极近,细长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毒蛇般的寒光,死死盯着郑墨的眼睛,充满了警告、威胁,以及一种志在必得的凶狠! 湿滑冰冷的手指如同铁钳般箍紧手腕,剧痛传来。郑墨甚至能感觉到田不礼指尖那方丝质手帕透过来的、令人作呕的滑腻触感!他想要挣脱,但重伤之下,力气竟一时被对方压制! 那枚滚烫的、嵌着关键封泥的陶片,就在两人无声的角力中,被田不礼的手掌连同郑墨紧握的手指一起,死死地包裹住!田不礼正用尽全力,要将它从郑墨手中抠出来! 浓烟呛入咽喉,后背撞击的剧痛和胸腔翻涌的血气让郑墨眼前发黑。田不礼那看似文弱的手腕,此刻爆发出的力量却大得惊人,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郑墨的手指在滚烫的陶片和对方冰冷湿滑的钳制下,指骨发出不堪重负的**! “田县丞……此乃……重要……证物……”郑墨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嘴角溢出的鲜血滴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显得格外刺目。 “证物?”田不礼凑得更近,几乎贴着郑墨的耳朵,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和嘲弄,“郑令史看花了眼!此乃库房失火,焚毁的……**无用灰烬**!” 最后四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入郑墨耳中! 话音未落,田不礼眼中凶光暴闪!扣住郑墨手腕的那只手猛然爆发出全部力量,狠狠一扭!同时,另一只手也闪电般探出,双手合力,如同铁钳绞索!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微弱的脆响,仿佛来自郑墨紧握的手指内部! 剧痛!钻心刺骨的剧痛瞬间从手指蔓延至全身!郑墨闷哼一声,眼前一黑,紧握的五指在剧痛和巨力之下,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 就在这一刹那! 田不礼眼中闪过一丝狂喜与狠戾!他猛地发力,硬生生地将那块滚烫的、嵌着封泥的陶片,从郑墨剧痛痉挛的手指中,狠狠抠了出来! 陶片入手滚烫,田不礼被烫得闷哼一声,却死死攥住,如同攥住了自己的性命!他看也不看,迅疾无比地将其塞入自己宽大的袖袍深处!动作快得只在旁人眼中留下一道残影! “快!扶郑令史出去!他伤得太重了!快!”田不礼的声音瞬间又恢复了那种夸张的“关切”和“焦急”,对着旁边目瞪口呆的狱卒大声疾呼,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生死角力从未发生。只有他那微微颤抖的、缩回袖中的手,和袖袍深处隐隐透出的、被陶片灼烫的焦糊气味,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浓烟滚滚,火光跳跃。郑墨被两名狱卒搀扶着,踉跄地走出燃烧的库房。他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挂着血迹,被烟熏火燎得几乎睁不开眼。但那双深黑的瞳孔深处,却燃烧着比库房烈焰更加炽烈、更加冰冷的火焰。 他微微侧过头,眼角的余光死死钉在田不礼那张看似焦急、实则掩不住眼底深处那一丝得意与阴鸷的白净脸庞上。 袖中空空。 指骨剧痛。 证物被夺。 但骊山玉珏的印记,灰烬中封泥的印记,田不礼袖中那滚烫的焦糊味……所有的一切,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脑中清晰地印下了一个再也无法磨灭的印记。 **龙首原!** 这云阳城西北高塬之上,那如同卧龙般蛰伏的阴影,此刻在郑墨染血的视野中,正散发出浓郁到令人窒息的、**尸骸的腐臭与阴谋的腥膻**! 第六章 龙首塬下 - 秦吏:骊山骨 - 千年僵尸 云阳县寺后衙那间狭小的廨署内,空气凝滞如铅。浓烈的草药气味混杂着血腥和焦糊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次呼吸上。医工刚刚离去,留下满榻狼藉的染血麻布和刺鼻的药膏。 郑墨半倚在冰冷的土炕上,后背的撞伤和胸腔的闷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随着每一次心跳在体内搅动。左手中指和无名指被粗糙的麻布紧紧包扎,指骨处传来的剧痛依旧清晰锐利,每一次轻微的牵扯都让额角渗出冷汗。田不礼那双湿滑冰冷、如同毒蛇缠绕般的手,那骤然爆发的阴狠力道,还有那刺入骨髓的“咔嚓”轻响,如同梦魇般在痛楚中反复回放。 证物被夺走了。 那枚嵌着封泥的、至关重要的陶片,被田不礼塞进了袖中。 库房的大火,张屠的“自缢”,杜家的灭门,马夫的掩埋……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在那场大火和随之而来的阴狠抢夺中,化为了真正的灰烬。 郑墨缓缓抬起那只剧痛未消的手,指尖在眼前微微颤抖。剧痛提醒着他刚刚发生的、赤裸裸的暴力与阴谋。田不礼那张在浓烟中扭曲的、混合着“关切”与阴鸷的白净脸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不是幕后黑手。他只是一个被推到台前、急于抹去痕迹的卒子! 一个卒子,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掌管刑名的令史下此狠手,强夺证物? 是谁给了他如此大的胆量?是谁赋予了他如此决绝的疯狂? 答案,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郑墨的心头——**龙首原!** 只有那座在云阳西北天际线下蛰伏的、象征着巨大利益与禁忌秘密的高塬,才能催生出如此不顾一切的疯狂! “吱呀——” 廨署那扇破旧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张瘦削、机警的脸探了进来,是皂隶阿七。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室内,确认只有郑墨一人后,才像泥鳅一样滑了进来,反手迅速掩上门。 “郑令史!”阿七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紧张和兴奋,快步走到炕边,“您……您没事吧?小的听说您伤得不轻……” “死不了。”郑墨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疲惫,眼神却锐利如初,“说。” 阿七咽了口唾沫,凑得更近,几乎贴着郑墨的耳朵,气息急促:“小的……小的按您之前的吩咐,一直盯着龙首原那边!尤其是……尤其是田县丞府上!” 郑墨眼神一凝。 “就刚才!田县丞从县狱那边回来,脸色难看得像死人!他……他没回县寺,直接回了自己府邸!小的就绕到后巷狗洞那边趴着……”阿七的声音更低,带着一丝冒险的刺激,“没过多久!就听见府里后门开了!一辆没挂任何标识的黑篷马车,悄没声地出来,直接往……往城西北的龙首原方向去了!赶车的是个生面孔,裹着头巾,看不清脸,但动作麻利得很!” 龙首原!又是龙首原! 田不礼刚夺了证物,就迫不及待地派人去了龙首原! 他在向谁复命?他在传递什么?那枚滚烫的封泥,是否此刻正躺在龙首原深处某个人的案头? “还有!”阿七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更亮的光,“小的多了个心眼!那马车刚走,小的就看见田府后门又溜出来一个人!鬼鬼祟祟的,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短褐,像个贩夫走卒!他……他走的方向,也是西北!但不是跟着马车的大路,而是……而是钻进了城西那片乱葬岗后面的野林子!那条路……那条路也能绕到龙首原后面,但难走得很!平时根本没人走!” 双管齐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田不礼不仅派了马车走大路,还派了心腹走小路!如此急切,如此谨慎,甚至不惜动用两条线! 龙首原深处,到底藏着什么?那场即将到来的“暴雨”,又是什么? 郑墨的心沉到了谷底,却又有一股冰冷的火焰在胸中灼灼燃烧。田不礼的动作越快,越疯狂,越证明龙首原就是所有谜团的核心!证明他郑墨,已经逼近了那足以致命的真相边缘! “阿七,”郑墨的声音低沉而凝重,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替我找两样东西。立刻!马上!” ---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噬了云阳城。寒风在空旷的街道上呜咽,卷起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撞在紧闭的门板上。 两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敏捷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穿行在城西北偏僻的陋巷中。郑墨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的粗麻短褐,脸上涂抹了锅底灰,掩盖了苍白的面色。后背和手指的剧痛在冰冷的空气中似乎被暂时冻结,只剩下高度紧绷的神经在支撑着身体。阿七跟在他身后,同样装扮,瘦小的身形在黑暗中几乎难以察觉,只有那双眼睛在紧张地扫视着四周。 两人避开巡夜的更夫和偶尔出现的戍卒,很快抵达了城西那片坟茔累累、鬼火飘忽的乱葬岗。刺骨的阴风裹挟着浓烈的土腥和若有若无的腐臭,吹得人头皮发麻。阿七指着乱葬岗边缘一条几乎被荒草和荆棘彻底淹没的小径:“郑令史,就是这儿!那人就是钻了这条路!” 小径蜿蜒曲折,没入前方更加浓密的黑暗。那是龙首原的背面,地势陡峭,怪石嶙峋,荆棘丛生,平日绝无人迹。 郑墨从怀中掏出一小包阿七找来的硫磺粉,极其小心地洒在入口处几块不起眼的石头上,留下一个只有自己人才能辨识的微弱标记。又取出一个用厚布包裹、带着浓烈草药和硫磺混合气味的香囊,系在腰间——这是阿七在巫医那里寻来的“驱蛇虫”之物,此刻成了掩盖生人气息的屏障。 “跟紧。”郑墨低语一声,率先拨开一人多高的枯黄蒿草和带刺的荆条,侧身钻了进去。阿七紧随其后,瘦小的身体在荆棘缝隙中灵活穿梭。 黑暗如同粘稠的实体,包裹着一切。脚下是松软的腐殖土和硌脚的碎石,每一步都需极其小心。浓密的树冠遮蔽了本就稀薄的星光,只有偶尔穿过枝叶缝隙的惨淡月光,在地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斑,更添诡异。风声在密林深处扭曲成怪异的呜咽,像是无数冤魂在窃窃私语。不知名的夜枭在枝头发出凄厉的啼叫,令人毛骨悚然。 郑墨的感官提升到了极致。他侧耳倾听着风声中任何一丝异常的响动,鼻翼翕动,捕捉着空气中除了草木腐朽和硫磺草药之外的气息——泥土、石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焦糊味**?与杜家、县狱库房如出一辙的松脂焦糊味! 这味道,如同黑暗中的引线,牵引着他们艰难前行。 荆棘撕扯着衣袍,尖锐的刺划破皮肤,带来火辣辣的刺痛。后背的撞伤在攀爬陡坡时被牵动,痛得郑墨眼前阵阵发黑,牙关紧咬才没发出声音。阿七在后面喘着粗气,却一声不吭,只是紧紧跟着。 不知在黑暗中跋涉了多久,脚下的坡度逐渐变缓。前方密林的尽头,隐约透出一片相对开阔的、被巨大山体阴影笼罩的谷地。而那股松脂焦糊味,在这里变得清晰可辨! 郑墨猛地停下脚步,示意阿七伏低身体。两人如同壁虎般紧贴在一块巨大的、布满苔藓的岩石后面,屏住呼吸。 借着惨淡的月光,郑墨锐利的目光穿透前方稀疏的林木,望向那片谷地。 景象,让他的血液瞬间冻结! 谷地深处,紧贴着陡峭的山壁,赫然开凿着数个巨大的、黑黢黢的洞口!洞口边缘的岩石棱角分明,显然开凿不久。洞口附近的地面被反复踩踏,寸草不生。几个简陋的木棚和土屋搭建在洞口旁,如同依附在巨兽身上的虱子。 更令人心悸的是——洞口附近,以及通往谷地深处的几条小路上,散布着人影! 不是劳作的民夫。 是**甲士**! 他们身着制式的玄色皮甲,腰间挎着青铜短剑或环首刀,手持长戟或强弩!虽然站姿并非完全笔挺,带着一丝值夜的疲惫和懈怠,但那份属于军人的肃杀之气,以及腰间兵刃在月光下偶尔闪过的寒光,却清晰无误地昭示着他们的身份——这是**军队**!是装备精良、守卫森严的军队! 他们如同沉默的雕像,守卫着那几个深不见底的洞口,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谷地四周的黑暗。 郑墨的心沉入了无底深渊。 私兵?家丁? 不!这是正儿八经的、有编制的秦军甲士! 什么样的工程,需要动用军队驻守?需要如此隐秘地开凿在龙首原背面的绝谷之中? 骊山的引泉道,尚且在刑徒营的范围内。 而这里,是军队!是铁与血的守卫! 就在这时,谷地深处,靠近其中一个最大的洞口附近,几点幽蓝色的火光毫无征兆地、无声无息地飘荡起来! 那火焰飘忽不定,忽明忽暗,颜色幽蓝惨淡,如同鬼魅的眼眸,在浓重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和诡异! 它们没有依附在任何可燃物上,就那么凭空悬浮着,缓缓移动,轨迹毫无规律! **鬼火!** 郑墨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又是鬼火!与杜家灭门现场那精心布置的假象不同,这谷地中的鬼火,是真实的!是空气中弥漫的某种物质被引燃的产物! “呜——呜——呜——” 一阵低沉、压抑、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那飘荡着鬼火的最大洞口深处飘了出来。声音模糊不清,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恐惧和……**绝望**! 是人的声音! 是活人的声音! 紧接着,一阵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从洞内由远及近,伴随着铁链拖地的刺耳摩擦声!洞口守卫的甲士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只是冷漠地朝洞内瞥了一眼,并未移动。 很快,几个佝偻的身影被粗暴地驱赶着,出现在洞口惨淡的月光下。他们衣衫褴褛,几乎无法蔽体,裸露的皮肤上遍布鞭痕、烫伤和污垢。手脚戴着沉重的镣铐,每走一步都发出哗啦的声响。身形枯槁如柴,面颊深陷,颧骨高耸,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刑徒!** 数量不多,只有七八个,被两个手持皮鞭、满脸横肉的监工驱赶着。他们步履蹒跚,其中一个似乎体力不支,脚下一个踉跄,沉重的镣铐绊在一起,噗通一声摔倒在地。旁边的监工二话不说,手腕一抖,浸过水的皮鞭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狠狠抽在那刑徒的背上! “啪!”一声脆响,伴随着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破烂的衣服下,瞬间洇开一道深色的血痕。 “废物!快起来!误了时辰,把你们全扔进‘火眼’里!”监工恶狠狠地咒骂着,鞭子如同毒蛇,再次扬起。 就在这时,那个摔倒的刑徒似乎被剧痛刺激,猛地抬起头!他那双原本空洞麻木的眼睛,在惨淡的月光下,竟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混合着极致恐惧与怨毒的光芒!他死死盯着洞口外飘荡的幽蓝鬼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猛地抬起枯瘦如柴、戴着镣铐的手臂,指向那飘忽的蓝光,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破碎地喊出几个字: “……火……火眼……吃人……都……都死了……骊山……骊山来的……都……都……”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旁边的监工脸色骤变,眼中凶光暴闪,手中的皮鞭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意,不再是抽打,而是如同铁棍般狠狠朝着刑徒的太阳穴砸去! “噗!”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钝响! 刑徒的头颅猛地歪向一边,身体如同破麻袋般软倒在地,手脚的镣铐发出一阵短促的哗啦声,随即彻底沉寂。那双刚刚爆发出最后一丝疯狂光芒的眼睛,迅速失去了所有神采,空洞地瞪着布满鬼火的夜空。 “晦气!”监工啐了一口,骂骂咧咧,“拖走!扔后山坑里去!”他朝旁边另一个监工示意了一下。 整个过程,洞口守卫的甲士冷眼旁观,如同看着蝼蚁的生死。 郑墨伏在冰冷的岩石后,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火眼……吃人…… 骊山来的……都死了…… 那刑徒临死前破碎的嘶吼,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 骊山的引泉道!云阳的龙首原! 果然!这两处相隔百里的巨大工程,下面流淌着同一条**用尸骨铺就、被鬼火照亮的黑暗之河**!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寒意,混合着洞中飘出的、混杂着血腥、汗臭、排泄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矿物粉尘的污浊气息,如同冰冷的巨手,狠狠扼住了郑墨的咽喉!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一刻! “咻——!” 一支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毫无征兆地从郑墨侧后方一片浓密的荆棘丛中及射而出!冰冷的箭镞在月光下反射着死亡的寒光,直取他的后心! 杀机!来自背后的、冰冷致命的杀机! 第七章 血染龙脊 - 秦吏:骊山骨 - 千年僵尸 “咻——!” 弩箭撕裂夜风的尖啸,如同死神冰冷的吐息,直刺郑墨后心!那声音在死寂的绝谷中炸开,惊得阿七魂飞魄散,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扼住的惊叫! 千钧一发! 郑墨全身的肌肉在死亡的刺激下爆发出骇人的力量!他甚至来不及思考箭矢的来路,身体的本能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那不是闪避,而是如同被巨锤击中般猛地向前扑倒,同时腰腹核心骤然发力,身体在半空中强行拧转! “嗤啦!” 冰冷的箭镞擦着他左臂外侧的粗麻衣料狠狠掠过!布料瞬间撕裂,一股灼热伴随着剧烈的刺痛感在手臂上炸开!箭镞带起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 “噗!” 弩箭深深没入前方一块布满苔藓的岩石,箭尾兀自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哀鸣! 剧痛!鲜血瞬间从撕裂的伤口涌出,染红了粗麻衣袖。但郑墨的身体没有丝毫停顿!扑倒拧转的势头未尽,他借着前冲的惯性,如同被激怒的猎豹,双脚在湿滑的腐殖土上猛地一蹬,整个人朝着弩箭射来的方向——侧后方那片浓密得如同墨团的荆棘丛,合身撞了过去! “出来!” 一声压抑着剧痛与暴怒的低吼从喉咙深处迸发!他的右手在扑出的瞬间,已闪电般探入腰间,拔出了那柄从不离身的、尺许长的青铜短剑!剑身黯淡无光,在惨淡的月色下却流淌着致命的寒芒! 荆棘丛剧烈晃动!一个全身裹在深灰色夜行衣中的身影显然没料到目标的反击如此迅猛暴烈,仓促间想要后退,却被纠缠的藤蔓绊了一下! 就是这一瞬的迟滞! 郑墨已如同鬼魅般撞入荆棘丛中!无视了尖锐的刺扎入皮肉的剧痛,无视了手臂鲜血的流淌,他的眼中只有那个灰色的身影!短剑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没有任何花哨,直直地刺向对方因为绊倒而暴露出的胸腹要害! 快!准!狠!如同秦军弩机射出的三棱箭镞! 灰衣人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他仓促间只来得及将手中的劲弩横在胸前格挡! “锵!” 金铁交鸣的刺耳锐响在荆棘丛中炸开!火星迸溅! 青铜短剑狠狠刺在弩臂之上!巨大的冲击力让灰衣人手臂剧震,虎口瞬间崩裂!他闷哼一声,身体被撞得向后踉跄,脚下又被藤蔓一绊,重心彻底失去! 郑墨得势不饶人!他如同跗骨之蛆,脚下生根般稳住身形,短剑借着反震之力顺势回收半尺,手腕一抖,剑尖化作一道更阴狠、更刁钻的寒光,如同毒蛇吐信,直刺灰衣人因踉跄而暴露的咽喉! 必杀! “呃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嚎戛然而止! 青铜短剑精准无比地贯穿了灰衣人的咽喉!剑尖从后颈透出,带着一蓬温热的血雾! 灰衣人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的惊骇瞬间凝固,随即被无边的死寂吞噬。他手中的劲弩无力地滑落,身体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软软地瘫倒在纠缠的荆棘中,汩汩的鲜血迅速染红了身下的腐叶。 整个搏杀过程,兔起鹘落,不过呼吸之间!血腥味混合着草木的腥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郑……郑令史!”阿七这才从极度的惊骇中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扑过来,看到郑墨手臂上淋漓的鲜血和地上那具迅速冷却的尸体,吓得浑身发抖。 “闭嘴!”郑墨低喝,声音因为剧痛和刚才的爆发而微微喘息。他迅速拔出短剑,在灰衣人尸体上擦净血迹,警惕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四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没有第二支弩箭。只有风声呜咽,远处洞口飘荡的鬼火依旧幽蓝,刑徒麻木的呜咽和监工的呵斥声隐隐传来,仿佛刚才的生死搏杀从未发生。 他蹲下身,强忍着左臂撕裂般的剧痛,用短剑迅速挑开灰衣人的蒙面巾。一张平凡无奇、丢进人堆就找不到的中年男人的脸,皮肤粗糙,带着风霜之色。不是云阳县寺的人,也不像军伍中人,更像……游侠?或者……死士? 郑墨的手探入灰衣人怀中摸索。没有腰牌,没有信物。只有几枚半两铜钱,一个装水的皮囊,还有……一小块用油纸仔细包裹的、深褐色的、散发着浓烈松脂气味的硬块! 又是松脂!与杜家、县狱库房、马厩墙角一模一样的松脂! 郑墨的心沉了下去。这杀手,与制造“鬼火”灭迹的,是同源!是同一个幕后黑手派出的爪牙!他们一直潜伏在暗处,如同毒蛇,等待着他踏入龙首原这片死地! “郑令史!您的手……”阿七看着郑墨手臂上不断涌出的鲜血,声音发颤。 “死不了。”郑墨咬着牙,撕下灰衣人夜行衣的下摆,用短剑割成布条,快速而用力地将左臂伤口上方死死扎紧。剧痛让他额角青筋暴跳,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他必须止血!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刚才的搏杀和惨叫,随时可能引来守卫甲士! 他站起身,目光越过灰衣人的尸体,再次投向谷地深处那几个如同巨兽之口的幽深洞口。火眼……吃人……骊山来的都死了……那刑徒临死前的嘶吼在他脑中回荡。秘密就在那洞中!那足以撼动骊山、颠覆云阳、甚至可能倾覆大秦根基的恐怖秘密! 但他不能进去!洞口的甲士不是摆设!他现在重伤在身,带着阿七,强闯无异于飞蛾扑火! 就在这时,谷地深处靠近山壁的位置,一处被巨大岩石阴影笼罩的角落,突然亮起了一点微弱的、橘黄色的火光!不是飘忽的鬼火,而是……油灯或者火把的光! 紧接着,那火光晃动起来,沿着山壁下方一条极其隐蔽、几乎被乱石和荒草完全覆盖的小径,朝着谷地入口的方向移动!隐约可见两个人影,前面一人提灯引路,后面一人身形……有些熟悉! 田不礼! 虽然距离遥远,光线昏暗,但那件浅青色的官袍下摆,那略显急促的步伐,郑墨绝不会认错!他身边跟着一个提着灯笼的随从,正沿着那条隐秘小径匆匆向外走!方向正是通往云阳城的那条荆棘小路! 他要走!要离开龙首原!带着他从郑墨手中抢夺的证物?还是带着洞中获取的某种东西? 郑墨眼中寒光爆闪!不能让他走!这是唯一的机会!唯一可能撕开这铁幕一角的机会! “阿七!”郑墨的声音嘶哑而急促,“你立刻原路返回!记住我们留下的硫磺标记!回城后,找个地方躲起来!任何人问起,都说没见过我!明白吗?” “那……那您呢?”阿七惊恐地看着郑墨手臂上被鲜血浸透的布条。 “别管我!走!快走!”郑墨一把将阿七推向他们来时的方向,力道不容置疑,“记住我的话!快!” 阿七看着郑墨染血的衣袖和那双在黑暗中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嘴唇哆嗦了一下,终究不敢违抗,一咬牙,转身如同受惊的兔子,迅速消失在来时的黑暗荆棘中。 郑墨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部生疼。他最后看了一眼谷地深处那移动的灯火和田不礼模糊的身影,不再犹豫,强提一口气,忍着左臂撕裂般的剧痛和后背的闷痛,拨开荆棘,朝着田不礼离开的那条隐秘小径入口,悄无声息地潜行而去! --- 黑暗如同粘稠的沼泽。风在嶙峋的石缝间穿梭,发出鬼哭般的呜咽。郑墨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又如同最危险的影子,紧紧缀在田不礼身后。他利用每一块凸起的岩石、每一丛茂密的荆棘作为掩护,脚步放得极轻,呼吸压得极低。手臂上的伤口随着每一次动作都在渗出温热的液体,带来一阵阵眩晕感,被他强行压下。 田不礼显然对这条隐秘小径极为熟悉,提着灯笼的随从在前引路,步履匆匆,灯笼的光芒只能照亮脚下丈许之地,在无边的黑暗中如同一颗摇摇欲坠的孤星。他们似乎急于离开这个被鬼火和死亡笼罩的地方,警惕性并不高。 小径崎岖蜿蜒,时而贴着陡峭的山壁,时而没入深不见底的沟壑。郑墨始终保持着一个既能看清对方动向、又不易被发现的危险距离。田不礼那件浅青色的官袍,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一个醒目的靶子。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传来哗哗的水声。小径似乎要穿过一条狭窄的山涧。涧底水流湍急,在寂静的夜里声音格外清晰。 就在田不礼主仆二人即将踏入山涧入口那片相对开阔的乱石滩时,异变陡生! “嗖!嗖!嗖!” 数道凌厉的破空之声,毫无征兆地从山涧两侧高耸的、如同犬牙交错的黑色岩壁上急射而下!不是弩箭,而是……**吹箭**!细若牛毛的毒针,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快如闪电! “呃啊——!” 提着灯笼的随从首当其冲!他甚至来不及发出完整的惨叫,身体猛地一僵,灯笼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橘黄色的弧线,哐当一声砸在乱石上,火光瞬间熄灭!随从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软软栽倒在地,再无生息。 “什么人?!”田不礼的惊呼声带着极度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在骤然降临的黑暗中炸响!他猛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剑身在仅存的惨淡月光下反射出惊恐的寒芒。 回答他的,是更多、更密集的破空声!从四面八方袭来! 黑暗成了最好的掩护,也成了最致命的猎场!袭击者显然不止一人,而且潜伏已久,就等着田不礼踏入这片绝地! “叮叮当当!”田不礼疯狂地挥舞着佩剑格挡,剑刃与细小的毒针碰撞,发出密集如雨的脆响,溅起点点微弱的火星。但吹箭太过密集,太过刁钻!他身上的官袍瞬间被划破数道口子! “噗!”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田不礼身体猛地一颤,格挡的动作出现了一丝迟滞!他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一步,左肩胛的位置,赫然钉上了一根细小的、闪着幽蓝光泽的毒针! 毒发了! 田不礼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他手中的佩剑再也握持不住,当啷一声掉落在地!身体摇摇晃晃,如同风中残烛。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试图说什么,却只有血沫从嘴角涌出。他挣扎着转过身,似乎想看清袭击者的模样,或者……想寻找一条生路?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一道黑影,如同从地狱深渊中爬出的恶鬼,毫无声息地从他侧后方一块巨石的阴影中暴起!手中握着的不是吹筒,而是一柄短小精悍、刃口泛着幽蓝的**淬毒匕首**!匕首带着一股阴毒的寒风,直刺田不礼毫无防备的后心! 真正的杀招!吹箭只是障眼法,这无声的背刺才是致命一击! 郑墨伏在二十步外一块巨岩的阴影里,瞳孔骤然收缩!他认出了那个握匕首的黑影!那动作,那身形,尤其是左腿在发力时那一丝极其细微的迟滞——**瘸子**!正是阿七在县狱运尸夜看到的那个抬尸的瘸腿人!也是可能灭口杜家马夫、穿着廉价葛麻衣物的凶手! 来不及了! 郑墨甚至能看清匕首刃口上那幽蓝的毒光! 就在这生死一瞬! 田不礼似乎感觉到了背后袭来的致命寒意!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他猛地将身体向侧面一扭! “噗嗤!” 淬毒的匕首没有刺中心脏,却狠狠扎进了田不礼的右肋!深及没柄! “呃——!”田不礼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剧毒和重创的双重打击下,他如同被抽掉了脊梁,身体猛地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冰冷的乱石滩上!鲜血如同泉涌,迅速染红了他身下的碎石。 那瘸腿刺客一击得手,毫不恋战!他看也不看倒地的田不礼,如同鬼魅般迅速后退,隐入黑暗的岩石缝隙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山涧两侧岩壁上,那些吹箭袭击者也如同潮水般退去,瞬间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一切发生得太快!从吹箭袭击到背刺夺命,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快得如同噩梦,残忍得如同地狱的表演。 郑墨伏在岩石后,心脏狂跳,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他死死盯着乱石滩上那个扑倒的、不断抽搐的身影。田不礼还没死!剧毒和贯穿伤正在迅速吞噬他的生命,但也意味着……他可能还有最后一口气! 机会!这是唯一的机会! 郑墨不再犹豫!他如同离弦之箭般从藏身处冲出,几步就跨过二十步的距离,扑到田不礼身边! “田不礼!”郑墨一把揪住田不礼的衣领,将他翻过来。田不礼的脸色已经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嘴唇乌紫,瞳孔放大,右肋下的伤口汩汩冒着黑血,散发着腥甜与腐败混合的诡异气味。剧毒在迅速蔓延! “说!龙首原下面是什么?!火眼是什么?!谁指使你?!”郑墨的声音如同冰锥,狠狠凿向田不礼涣散的意识,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那封泥!那玉珏!是谁的印记?!” 田不礼涣散的瞳孔似乎聚焦了一瞬,认出了郑墨。他那张白净的脸因为剧痛和毒素扭曲得如同恶鬼,喉咙里嗬嗬作响,涌出更多的血沫。他死死盯着郑墨,眼中充满了怨毒、恐惧,还有一丝……濒死的疯狂。 “……嗬……是……是你……”他破碎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晚了……都……都晚了……” “说!”郑墨手上用力,指甲几乎要陷入田不礼的皮肉,“你想带着秘密下地狱吗?!” 田不礼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神开始彻底涣散。死亡的阴影已经笼罩了他。就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他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嘴角咧开一个扭曲诡异的弧度,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生命力,嘶哑地、破碎地挤出几个字: “……棺……棺椁……是……是……万……万世的……” 声音戛然而止。 田不礼的头猛地歪向一边,瞳孔彻底放大,残留着极致的恐惧和那一丝诡异的嘲弄。最后的气息,带着血腥和毒液的腥甜,消散在冰冷的山风里。 死了。 带着那句语焉不详、却令人毛骨悚然的遗言。 万世的……棺椁? 郑墨的心沉入了无底冰窟。他松开手,田不礼的尸体软软地瘫回冰冷的乱石上,身下的黑血还在缓慢地蔓延。 失败了?线索又断了? 不!还有一样东西!田不礼从自己手中抢走的证物!那块嵌着封泥的陶片!他一定带在身上!那是唯一指向咸阳的实物! 郑墨眼中寒光一闪,立刻俯身,不顾那浓烈的血腥和毒腥,双手迅速在田不礼的尸身上摸索!怀中!袖袋!腰间! 没有! 袖袋是空的!怀中只有几枚铜钱和一方染血的手帕!腰间鞶囊里也只有些零碎杂物! 陶片不见了! 那枚滚烫的、嵌着封泥的陶片,消失了! 是那瘸腿刺客!他在背刺田不礼的瞬间,不仅夺命,还顺手摸走了陶片!那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田不礼的命,或许根本不值一提!他们只是要回收那枚指向核心秘密的封泥印记! 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挫败感和更深的愤怒,瞬间席卷了郑墨全身。他猛地抬起头,锐利如刀的目光扫向瘸腿刺客消失的那片黑暗岩缝。 就在这时! “轰隆隆——!!!” 一阵沉闷得如同大地心脏搏动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龙首原深处、那飘荡着鬼火的绝谷方向滚滚传来!脚下的乱石滩都在微微震颤! 紧接着,那片绝谷上方的天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撕裂!一道惨白刺眼、扭曲如蛇的巨大闪电,毫无征兆地劈开了浓重的夜幕!瞬间将整个龙首原狰狞的轮廓映照得如同鬼域! 惨白的光线下,郑墨清晰地看到,绝谷深处那几个幽深的洞口上方,原本坚实的山体岩层,正如同被煮沸的粥一般,剧烈地**拱起、撕裂**!无数巨大的石块在令人牙酸的崩裂声中滚落! “轰——!!!” 伴随着一声更加震耳欲聋、仿佛天崩地裂般的恐怖巨响!绝谷深处,最大的那个洞口上方,山体猛地**塌陷**下去!形成一个巨大无比的、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渊!如同大地张开了吞噬一切的巨口! 一股混合着浓烈硫磺、硝石、焦糊以及浓重血腥味的、令人作呕的灼热气流,如同火山喷发般从那塌陷的深渊中冲天而起!直贯云霄! 无数燃烧着的、焦黑的、甚至带着火星的碎块被抛向高空!如同地狱之火点燃了人间! 火眼! 这就是火眼! 吞噬了无数骊山刑徒、吞噬了龙首原下那些麻木灵魂的**火眼**! 它……**炸了**! 巨大的冲击波夹杂着滚烫的气流和碎石,如同无形的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冲到了山涧入口! 郑墨只来得及猛地扑倒在地,死死抱住头! “呼——轰!” 狂暴的气流夹杂着滚烫的沙石,如同无数烧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后背!灼痛!窒息!耳边只剩下毁灭一切的轰鸣! 山崩地裂!鬼哭神嚎! 当那毁天灭地的轰鸣和灼热气浪稍稍平息,郑墨挣扎着抬起头,吐出满嘴的沙土和血腥。他望向龙首原的方向。 绝谷,连同那几个巨大的洞口,连同驻守的甲士、麻木的刑徒、飘荡的鬼火……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无比、深不见底、边缘还在不断塌陷崩落的、如同地狱之口的巨大陷坑!坑口蒸腾着滚滚的、带着硫磺恶臭的浓烟和尚未散尽的尘埃,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大地永不愈合的、流着脓血的**巨大疮疤**! 一切,都被埋葬了。 所有的秘密,所有的尸骸,所有的罪孽……都被那口突然爆发的火眼,彻底吞噬、掩埋! 只有那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血腥、焦糊与矿物粉尘的恶臭,如同无形的诅咒,弥漫在云阳城西北的夜空,沉甸甸地压向每一个角落,也压在了郑墨染血的、剧痛的身体之上。 万世的……棺椁? 这吞噬一切的火眼深渊,难道就是那口棺椁的入口? 郑墨望着那还在蒸腾着死亡气息的巨大陷坑,染血的拳头在冰冷的乱石上,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第八章 黑旌压城 - 秦吏:骊山骨 - 千年僵尸 云阳城郭的轮廓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如同蛰伏的巨兽。铅灰色的城墙被硫磺恶臭与焦糊血腥混合的毒雾笼罩,那味道无孔不入,沉甸甸地压在城头戍卒麻木的脸上,钻进每一扇紧闭的门窗缝隙,在死寂的街巷中无声流淌。 郑墨几乎是拖着残躯爬回城西那片荒坟。左臂的伤口在剧烈动作下再次崩裂,鲜血浸透了临时捆扎的布条,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后背的闷痛和指骨的剧痛。他蜷缩在一座半塌的荒坟背后,腐土和枯草的腥气混合着自身浓重的血腥味,刺鼻欲呕。远处,龙首原方向那地狱深渊蒸腾起的滚滚浓烟,如同巨大的、污秽的招魂幡,在惨白的天幕下投下不祥的阴影。 田不礼死了。证物被夺。火眼炸了。秘密被彻底掩埋。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啃噬着他的意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撕裂般的痛楚和那深入骨髓的硫磺恶臭。 “……棺……椁……万……世的……” 田不礼临死前扭曲的面容和那破碎的遗言,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万世的棺椁?是始皇帝倾举国之力营造的骊山地宫?还是……这吞噬了无数性命、最终自身也化为巨大疮疤的火眼深渊?抑或是……某种更令人不寒而栗的隐喻? 他猛地咬破舌尖,剧痛和血腥味瞬间冲散了眩晕与颓丧。不能倒在这里!阿七还在城里!县寺廨署中堆积如山的冤案!骊山深处那口尚未合拢的棺椁!还有……田不礼背后,那驱使军队、豢养死士、制造“鬼火”、引爆火眼的恐怖存在!这一切,都像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他挣扎着撕下内衫相对干净的布条,用牙齿配合尚能活动的右手,将左臂伤口上方再次死死勒紧。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冷汗如同小溪般淌下。做完这一切,他靠着冰冷的坟茔喘息片刻,积攒起最后的气力,如同受伤的孤狼,蹒跚着,避开尚在沉睡的城坊,朝着县寺方向潜行。 --- 县寺西侧那排低矮廨署,在黎明前灰暗的天光下,如同废弃的墓穴,死寂无声。郑墨推开自己廨署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浓重的草药和血腥味扑面而来。他反手插上门闩,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腔剧痛。 必须处理伤口!必须……活下去! 他挣扎着爬到炕边,从角落一个破旧的藤箱里翻出前几日医工留下的伤药和干净的麻布。药粉是粗糙的褐色粉末,带着浓烈的苦味。他解开左臂上早已被血浸透、冰冷黏腻的布条。伤口狰狞地翻卷着,边缘红肿发烫,深可见骨。他咬紧牙关,将整包药粉狠狠按在伤口上! “唔——!” 钻心的剧痛让他闷哼出声,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眼前金星乱冒。他死死咬着牙,用干净的麻布一层层用力缠紧,直到鲜血不再迅速渗出。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瘫倒在冰冷的土炕上,汗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窗外,天色由深灰转为一种惨淡的鱼肚白。龙首原方向的浓烟依旧弥漫,给这黎明蒙上了一层不祥的灰翳。 “笃……笃笃……” 极其轻微、带着特定节奏的叩击声,在门板下方响起。 郑墨猛地睁开眼,强撑着坐起身,低喝:“谁?” “郑令史……是我……阿七……” 门外传来少年压抑着恐惧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郑墨迅速起身,忍着全身的剧痛,拉开一条门缝。阿七像只受惊的兔子,嗖地钻了进来,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小脸煞白,眼中充满了后怕。 “郑令史!您……您回来了!吓死我了!”阿七看到郑墨惨白的脸色和左臂厚厚的包扎,眼圈瞬间红了,“龙……龙首原那边……那……那声响……天都塌了!城里都……都乱了!好多人跑出来看……都说……都说地龙翻身了……” “我没事。”郑墨打断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定,“外面情况如何?县寺里呢?” 阿七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呼吸,语速飞快:“乱!乱得很!好多人在街上,都往西北看,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县寺里……田……田县丞没回来!赵书佐他们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到处派人去找!还有……”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神秘和恐惧,“小的……小的偷偷溜去田县丞府邸后巷瞄了一眼……您猜怎么着?府里……府里好像在……在收拾细软!后门偷偷摸摸运东西出去!像……像是要跑!” 田府在收拾细软?要跑? 郑墨眼中寒光一闪。田不礼的死讯显然还未传回,但他的家人或心腹,似乎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们知道田不礼卷入了什么,知道龙首原的爆炸意味着什么!这是在准备后路! “知道了。”郑墨点点头,示意阿七坐下休息,“你做得很好。从现在起,你哪里都不要去,就待在我这里。外面的事,不要打听,不要掺和。” 阿七用力点头,蜷缩在墙角一个小马扎上,抱着膝盖,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郑墨重新坐回炕沿,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龙首原炸了,田不礼死了,田府要跑……这是巨大的危机,但也可能是……撕开铁幕的契机!田府仓皇逃离,必然会留下痕迹!必然会带走或销毁某些东西!而这些东西里,或许就藏着指向最终黑手的线索! 他需要力量!需要足以撬动这铁幕的力量!云阳县寺?赵书佐那些人不过是田不礼的应声虫!指望他们?无异于痴人说梦!他的目光,穿透廨署破败的墙壁,投向东方——咸阳的方向。 御史中丞,屠睢! 那个在骊山公堂上,面对他高举的秦律竹简,最终选择带走验尸录、下令封口的铁面御史!他是唯一一个曾直面过这桩疑案、并且拥有足够权力和可能立场的人! 郑墨猛地睁开眼。他挣扎着起身,走到那张落满灰尘的案几前。没有竹简,只有几片粗糙的麻纸。他拿起笔,蘸着早已干涸又被他滴入清水化开的墨汁,忍着指骨的剧痛,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御史中丞屠公台鉴:** **云阳令史郑墨泣血顿首。骊山疑骨未寒,龙首火眼已崩。县丞横死山涧,府邸仓皇欲遁。鬼火非虚妄,人祸胜天崩。万世棺椁启,黑幕压云阳。证物遭夺,线索尽断,墨身负创,独力难支。唯秦律昭昭,如日悬空。伏乞屠公,念社稷之重,悯生民之艰,速遣干员,彻查云阳!迟则……恐生巨变,噬脐莫及!** **郑墨百拜泣告!”** 字迹因为剧痛而略显扭曲,却带着一股浸透了血与火的凛然与急迫!他将麻纸折好,塞入怀中,贴身藏好。这是投向咸阳的唯一希望!必须尽快送出去! “阿七!”郑墨唤道。 “小的在!”阿七立刻跳起来。 “你立刻去驿站!”郑墨的声音斩钉截铁,“用我的印信,找驿丞,要最快的马,最可靠的驿卒!将此信,八百里加急,直送咸阳御史大夫署,面呈御史中丞屠睢大人!记住,只给屠睢本人!任何人问起,只说是寻常公文!明白吗?” 阿七接过郑墨递来的铜印和那封带着体温的密信,用力攥紧,小脸上满是郑重:“小的明白!豁出命去,也一定送到!” “去吧!小心!”郑墨拍了拍阿七瘦削的肩膀。 阿七重重点头,将铜印和密信仔细揣入怀中最深处,转身拉开一条门缝,像一道影子般溜了出去,迅速消失在灰蒙蒙的晨雾里。 郑墨望着阿七消失的方向,心悬到了嗓子眼。这封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能否激起涟漪?屠睢……会信吗?会来吗? 时间,在硫磺的恶臭和无声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却依旧被那来自西北的、遮天蔽日的尘埃浓烟笼罩着,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昏黄。县寺前院开始有了人声,带着压抑的惊慌和议论,显然龙首原的剧变和县丞的失踪,已经引发了骚动。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不同寻常的、沉重而整齐的马蹄声,如同闷雷般由远及近,狠狠碾碎了县寺周围的死寂!那声音带着千军万马的威势,踏在云阳城清晨空旷的街道上,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郑墨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糊着厚麻纸的窗前,用指尖戳破一个小洞,向外望去。 只见县寺正门前宽阔的街道上,烟尘弥漫! 一队队身着玄色重甲、头戴鹖冠、面覆青铜面具的**宫廷郎卫**,如同冰冷的钢铁洪流,手持长戟,腰挎环首刀,胯下战马高大神骏,喷着灼热的白气!他们沉默地奔驰而至,动作整齐划一,瞬间将整个县寺正门及前庭围得水泄不通!冰冷的杀气混合着战马汗水的腥臊,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席卷了整个空间! 郎卫!始皇帝身边最精锐、最神秘的近卫!非奉皇帝诏令或中枢重臣符节,绝不可能调动!他们怎么会出现在云阳?! 县寺门口当值的门卒早已吓得瘫软在地,面无人色。院内隐约传来赵书佐等人惊恐的呼喊和杯盘落地的碎裂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肃杀之中! 一辆形制极其特殊、通体漆黑、巨大无比的四轮马车,在八匹纯黑、神骏非凡的骏马拉拽下,如同移动的黑色山岳,缓缓驶到县寺正门前停下。车辕高耸,车厢宽阔深邃,四角垂挂着沉重的玄色流苏,车厢壁板雕刻着繁复的蟠虺纹,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威严与神秘。最令人瞩目的是,车厢顶端,赫然矗立着一面巨大的、迎风招展的**纯黑色旌旗**! **黑旌车驾!** 郑墨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连身上的伤痛都仿佛被冻结了! 黑旌! 大秦尚水德,服色旌旗以玄黑为尊。但能使用这种通体漆黑、旌旗纯黑、由宫廷郎卫拱卫的车驾者,普天之下,屈指可数!非皇帝亲临,便是……代天巡狩、权倾朝野的**中枢重臣**!其权柄,几与天子仪仗无异! 黑旌压城! 这突如其来的、碾压一切的黑旌车驾,如同泰山压顶,降临在刚刚经历剧变、人心惶惶的云阳! 是冲着龙首原的爆炸而来?还是……冲着他郑墨而来?! 沉重的车门被两名郎卫无声地拉开。一只穿着云纹锦缎厚底官靴的脚,沉稳地踏在了车辕上。紧接着,一个身影缓缓步下车驾。 来人并未穿象征品级的华丽官袍,只着一身裁剪合体的玄色深衣,外罩一件同色的大氅。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显得有些清瘦,但那份久居权力巅峰、执掌生杀予夺的威仪,却如同无形的风暴,随着他的现身瞬间席卷了整个县寺前庭!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他面容清癯,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角有着深刻的纹路。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如同古井寒潭,深不见底,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蕴藏着洞察一切、裁决一切的锐利光芒。正是曾在骊山公堂上带走验尸录的——**御史中丞,屠睢!** 他竟然亲自来了!而且是以如此煊赫、如此碾压的姿态降临! 屠睢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一片死寂、噤若寒蝉的县寺前庭,扫过那些瘫软在地的门卒,扫过院内影壁后隐约窥探的、惊恐万状的小吏身影。他的视线并未在某个特定位置停留,但那无形的压力,却让所有被其目光扫过的人,都如同被冰水浇透,浑身僵硬。 最终,他的目光似乎微微抬起,极其短暂地、若有若无地掠过郑墨廨署那扇破旧的、糊着厚麻纸的木窗。 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了薄薄的窗纸。 郑墨甚至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冰冷。审视。不带丝毫情绪。 屠睢收回目光,并未言语。他身边一名身材异常高大魁梧、面容如同岩石般冷硬的郎卫都尉(侍卫统领)上前一步,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冰冷地响彻死寂的县寺: **“御史中丞屠公奉诏巡察!云阳令史郑墨——”**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如同惊雷炸响: **“即刻,庭前候见!”** “即刻,庭前候见!” 郎卫都尉那如同金铁摩擦般的声音,裹挟着千军万马的肃杀之气,狠狠砸在县寺死寂的前庭,也砸穿了郑墨廨署那扇破旧的木门,如同重锤擂在他的心口。 庭前候见。 不是传唤,不是询问,是带着黑旌威压的、不容抗拒的“候见”! 郑墨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后背的撞伤和左臂的撕裂痛楚在巨大的压力下似乎被暂时麻痹,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屠睢来了。以他所能想象的最具压迫感的方式降临。是收到了那封血书密信?还是……龙首原的剧变已然惊动了咸阳中枢?亦或是……他本就是这巨大黑幕的一部分? 屠睢在骊山带走验尸录时那深不可测的眼神,此刻在郑墨脑中无比清晰地回放。带走,是认可疑点?还是……为了封存?他究竟是律法的最后守护者,还是那“万世棺椁”的看门人? 没有时间犹豫了。黑旌之下,避无可避。 郑墨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硫磺的恶臭刺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踉跄着走到屋角一个积满灰尘的水盆边。盆里是冰冷的、浑浊的存水。他咬紧牙关,将剧痛的左手连同包扎的麻布一起浸入刺骨的冰水中!剧痛如同万针攒刺,让他眼前发黑,身体剧烈地颤抖,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鲜血从布条缝隙渗出,在浑浊的水中晕开丝丝缕缕的殷红。 冰冷和剧痛,如同最残酷的清醒剂,瞬间驱散了身体的虚弱和脑中的混沌。他猛地抬起头,水珠顺着下颌滴落,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却抿成一道刀削般的直线。那双深黑的瞳孔里,所有的疲惫、伤痛、疑虑,尽数被一种近乎燃烧的、冰冷的决绝所取代。 他扯下挂在墙上的半旧皂色吏袍,忍着全身撕裂般的痛楚,动作缓慢却异常坚定地套在身上。衣袍沾染着尘土、药渍和干涸的血迹,皱巴巴的,狼狈不堪。但他仔细地抚平每一处褶皱,正了正头上的法冠,将腰间那方代表着云阳令史权柄的铜印,端端正正地悬好。 最后,他走到墙角那堆散落着断简残牍的旧陶瓮旁,掀开盖子。指尖在布满灰尘的简牍中摸索,触碰到那份被他深埋其下的、来自骊山廷尉府的密令木牍。 冰冷的木牍入手沉重。 “即日具结案牍,封存验录,不得再行勘验滋扰。若有妄言生事,定严惩不贷。” 他握着它,如同握着一块冰冷的墓碑,又如同握着一柄淬了剧毒的匕首。然后,他将其再次深深埋入简牍之下,盖上了瓮盖。 做完这一切,郑墨直起身。廨署狭小的空间里,他挺直了脊梁。皂袍虽旧,却如同战甲。法冠虽简,却如同兜鍪。铜印悬腰,重若千钧。 他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是弥漫着硫磺恶臭与无形肃杀的灰暗庭院。远处前庭,黑旌招展,郎卫如林,肃杀之气凝如实质。 郑墨迈步而出。脚步有些虚浮,踏在冰冷坚硬的泥地上,却异常沉稳。他一步步,穿过空旷死寂的后院,绕过影壁,走向那如同巨兽之口般敞开的县寺正堂。 每一步,左臂的伤口都在渗血,后背的闷痛都在加剧。但他只是微微抿着唇,目光平视前方,穿过那些如同雕塑般肃立的玄甲郎卫,穿过瘫软在地、抖若筛糠的赵书佐等县寺属吏,最终,定格在正堂前檐之下。 屠睢负手而立,玄衣大氅在带着硫磺味的风中纹丝不动。他并未看郑墨,目光仿佛落在遥远的天际,落在龙首原方向那依旧翻腾的污浊烟柱上。那清癯的侧脸在昏黄的天光下如同石刻,没有任何表情。 郑墨走到庭前,距离屠睢十步之遥,停下脚步。他没有下跪,没有行礼,只是挺直了脊梁,如同骊山深处最坚硬的岩石,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的闷痛让他气息一窒,但随即,一个清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穿透力的声音,在死寂的、只有风声呜咽的县寺前庭响起: **“云阳令史,郑墨,参见御史中丞!”**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落玉盘,敲碎了那令人窒息的肃杀死寂。 屠睢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那双古井无波、深不见底的眸子,如同两道实质的寒光,终于落在了郑墨的身上。从头到脚,从那狼狈染血的皂袍,到那惨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再到那双燃烧着冰冷决绝火焰的眼睛。 目光交汇的刹那。 时间仿佛凝固。 庭中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一片枯黄的叶子,在肃杀的寒风中,无声无息地飘落。 第九章 庭前槐 - 秦吏:骊山骨 - 千年僵尸 枯叶飘落。 在肃杀的、凝固了硫磺恶臭的空气中,那片枯黄的槐叶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擦过郑墨染血的皂袍下摆,最终落在他脚前冰冷坚硬的泥地上。 十步之外。 屠睢的目光,如同两道从九幽寒潭深处射出的冰锥,穿透了弥漫的尘埃与无形的威压,稳稳地钉在郑墨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静。平静之下,是足以冻结灵魂的审视与裁决。 县寺前庭,死寂无声。唯有远处龙首原方向传来的、沉闷如大地呜咽的崩塌余音,以及那遮天蔽日的污浊烟柱,如同巨大的、沉默的注脚。 郑墨挺直脊梁,承受着那目光的千钧重压。左臂的伤口在冰冷空气的刺激下阵阵刺痛,后背的闷痛如同无形的巨石压迫着胸腔。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浸湿了鬓角。但他没有低头,没有退缩。那双深黑的瞳孔迎向屠睢,里面燃烧着同样冰冷、同样决绝的火焰。火焰深处,是骊山刑徒颈后的勒痕,是杜家满门的血腥,是县狱库房冲天的烈焰,是龙首原那吞噬一切的火眼深渊,是田不礼临死前扭曲的面容和那句破碎的“万世棺椁”!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膨胀,几乎要压垮庭中所有旁观的生灵。赵书佐等人早已瘫软在地,如同烂泥,连呼吸都停滞了。拱卫的郎卫如同玄铁浇铸的雕像,面具下露出的眼睛冷漠如冰,只有战马偶尔不安地喷着鼻息。 终于。 屠睢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却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力量,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郑墨染血的左臂和那包扎得异常厚实、却依旧渗出暗红痕迹的衣袖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抬起来,重新落回郑墨的脸上。 “郑墨。”屠睢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久居高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庭院,“骊山一别,未及半载。云阳令史,秩三百石,掌一县刑名,位虽不高,责亦不轻。” 他的语调平缓,如同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旧事,但那平静之下蕴含的锋锐,却让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本官奉诏巡察北地,行至频阳,惊闻云阳西北山崩地裂,硫火冲天,恶臭弥城。疑有地龙翻身,祸及黎庶。遂兼程而来。”他微微侧身,目光扫过远处那依旧翻滚的污浊烟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也被那来自地狱的气息所扰,“然入城所见,非止天灾。云阳县丞田不礼,擅离职守,踪迹全无。县寺之内,人心惶惶,案牍积尘,刑名荒废。”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郑墨身上,那古井无波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郑墨的身影,清晰得令人心寒:“而你,云阳令史郑墨,身负新创,袍染血污,印信不明,行踪诡秘。立于庭前,气息不稳,眼藏戾气。” 屠睢的声音陡然转沉,如同闷雷滚过云层,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向郑墨: **“告诉本官——** **云阳县丞田不礼,今在何处?!”** **“龙首塬下,那吞天噬地的火眼,因何而崩?!”** **“你身为令史,身负之伤,从何而来?!”** **“这满城惊惶,遍地疑云,你——作何解释?!”** 四问!如同四柄无形的重锤,一锤重似一锤,带着冰冷的威压和洞察一切的锐利,直指核心!没有给郑墨任何喘息和迂回的余地! 尤其是那最后一句“作何解释”,仿佛一张无形的巨网,瞬间笼罩下来,将郑墨牢牢锁定在风暴的中心! 庭中气氛绷紧到了极致!瘫在地上的赵书佐等人抖得更厉害了,头死死埋着,恨不得钻进地里。郎卫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郑墨的呼吸在巨大的压力下微微一窒,胸腔的闷痛骤然加剧。屠睢的诘问,直指要害,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审判的姿态。他看到了自己的伤,看到了自己的狼狈,却对龙首原下的秘密、对田不礼的死、对那指向咸阳的封泥印记只字不提!他是在逼问,还是在……诱导? 郑墨的指骨在袖中因用力而再次发出细微的**,剧痛钻心。但他脸上的神色却愈发沉静,如同风暴中心最坚硬的礁石。他没有立刻回答屠睢的诘问,反而微微抬起下颌,迎着屠睢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用同样清晰、同样沉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穿透力的声音,缓缓开口: “回禀中丞。”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屠睢话语留下的沉重回响。 “下吏郑墨,自奉诏离骊山,赴任云阳令史,迄今二十又七日。不敢言夙夜匪懈,然案牍积压如山,陈年血泪未干,下吏不敢一日懈怠。所查之案,所录之证,所疑之点,皆按秦律规程,录于简牍,存于县寺库房。”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瘫软在地的赵书佐,那眼神锐利如刀,让赵书佐如同被蝎子蛰了一般猛地一缩。 “然,就在昨日酉时三刻,云阳县寺库房——**突遭大火焚毁!** 火起突兀,烈焰冲天,松脂焦油之气弥漫!下吏当时正在勘验杜衡灭门案现场,闻讯赶回,救火不及,库房卷宗,十不存一!其中,便包括下吏到任以来所有勘验记录、疑案卷宗!” “库房大火?!”屠睢身后的郎卫都尉发出一声低沉的惊疑,如同闷雷。屠睢的眼神也瞬间锐利如针,死死钉在郑墨脸上。 郑墨仿佛没看到他们的反应,继续陈述,声音如同冰面下流动的暗河,冷静得可怕: “库房大火未熄,又惊闻县狱当值狱吏张屠——**‘自缢’于号房梁上!** 现场酒气弥漫,疑点重重!下吏赶赴查验,于张屠尸身附近呕吐秽物中,发现可疑灰色粉末!更在其颈后索痕处,发现非自缢所能形成之异常刮擦痕迹!” “而就在下吏欲详查张屠死因之际——”郑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源自血火经历的凛冽,“龙首原深处,突传天崩地裂之巨响!硫火冲天,恶臭弥城!山崩地陷,生灵涂炭!下吏当时,恰在城外查访民情,被那毁天灭地之气浪波及,**身负此创!**” 他猛地抬起那只被麻布层层包裹、依旧渗着暗红血迹的左臂!动作牵扯伤口,剧痛让他脸色瞬间煞白,额角青筋暴起,但他强忍着,将那狰狞的伤口露在屠睢和所有郎卫冰冷的目光之下! “此伤!非为私斗!非为罪愆!”郑墨的声音如同受伤孤狼的嘶吼,带着血性与不屈,在死寂的庭院中炸响,“乃天灾骤临,飞石所溅!乃为查清云阳疑案,为不负令史之责,身临险境之见证!” 他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全身的伤痛,目光却如同淬火的利刃,越过屠睢,死死钉向西北方向那片翻腾着死亡气息的污浊天空: “至于云阳县丞田不礼……”郑墨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如同从深渊中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下吏最后得知其踪迹,乃龙首剧变之前!彼时,田县丞行色匆匆,离城而去,方向……亦是西北!其后山崩地裂,火眼吞噬万物……田县丞……”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沉重的、刻意为之的“不确定”: “**至今……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四个字,如同四块冰冷的巨石,狠狠砸在庭前! 郑墨巧妙地避开了田不礼确切的死亡地点(山涧)和死亡方式(被刺),只强调其失踪于龙首原剧变之前,去向西北!将田不礼的“消失”与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紧密联系在一起!半真半假,死无对证! 他更将库房大火、张屠“自缢”、龙首爆炸、自身负伤等一系列事件,用“查案”这根线串联起来,将自己置于一个“恪尽职守却屡遭变故、身临险境”的位置!矛头直指那场毁灭一切的爆炸和“失踪”的田不礼! 庭中一片死寂。只有郑墨压抑的喘息声和远处隐隐传来的崩塌余音。瘫在地上的赵书佐等人面无人色,抖若筛糠,显然被郑墨话语中透露出的库房大火、狱吏自缢、县丞失踪等一连串骇人变故彻底击垮了。 屠睢静静地听着。那张清癯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面具。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郑墨陈述库房大火、张屠自缢时,瞳孔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波动。当郑墨抬起染血的手臂,嘶吼着“身临险境之见证”时,他的目光在那狰狞的伤口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重新归于古井般的平静。 直到郑墨说出“下落不明”四个字。 屠睢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丝冰冷的嘲弄,如同寒潭水面上掠过的一丝涟漪,瞬间消失无踪。 他缓缓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玄色的官靴踏在冰冷的泥地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却仿佛踩在了所有人的心跳之上。 那无形的威压,随着这一步,骤然提升到了顶点! 他不再看郑墨染血的手臂,不再看远处翻腾的烟柱,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寒冰锁链,死死锁住了郑墨的双眼。 “好一个恪尽职守。” “好一个身临险境。” 屠睢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冰冷,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针,狠狠扎入郑墨的耳膜: “郑墨,你口口声声秦律规程,案牍卷宗。本官问你——” 他微微俯身,那清癯的脸在昏黄的天光下逼近,带来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你掌云阳刑名印信,乃行权之凭,律法之证。此刻——”** 屠睢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郑墨空悬的腰间——那里只有空荡荡的印绶绳结! **“你的令史铜印,现在何处?!”** 第十章 印信悬疑 - 秦吏:骊山骨 - 千年僵尸 “你的令史铜印,现在何处?!” 屠睢的声音不高,却如同九天落下的冰瀑,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每一个字都精准地砸在郑墨腰侧那空悬的印绶绳结之上!那绳结,在灰暗的天光下,在染血的皂袍衬托下,显得如此刺眼,如此……空荡! 庭前死寂。 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只剩下硫磺的恶臭和心脏疯狂擂动的回响。瘫在地上的赵书佐等人猛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极致的恐惧和一丝病态的、窥见他人落难的扭曲兴奋。郎卫们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更加用力,青铜面具下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聚焦在郑墨腰间那空悬的绳结上。 印信! 掌刑名者,印信即权柄,即律法之凭!无印,则无权!无权,则言轻!甚至……可视为僭越、渎职、乃至心怀叵测的铁证! 屠睢这一问,如同毒蛇,精准无比地咬住了郑墨此刻最致命的破绽!时机之准,角度之刁,令人遍体生寒! 郑墨的呼吸在那一刹似乎停滞了半拍。全身的伤痛仿佛在这一刻被那冰冷的诘问彻底唤醒,左臂的撕裂痛楚、后背的闷痛、指骨的**,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体内搅动!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的脊背,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空悬的绳结。 阿七带着铜印和那封泣血密信,此刻正在通往咸阳的驿道上亡命飞驰!那是投向黑暗的唯一希望!但此刻,它却成了悬在自己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不能露怯!不能迟疑! 郑墨的指骨在袖中再次发出不堪重负的微响,剧痛如同电流般刺激着他高度紧绷的神经。他猛地抬起下颌,那惨白的脸上没有惊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燃烧起来的、冰冷的决绝!迎向屠睢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寒潭之眼,他的声音依旧沉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穿透力: “回禀中丞!” 声音在死寂的庭院中清晰地荡开,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 “下吏印信,此刻不在身上,实有缘由,绝非怠惰渎职,更非心怀叵测!” 他微微侧身,目光扫过瘫软在地、眼神闪烁的赵书佐,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与控诉: “云阳疑案,非止一桩!杜衡灭门,阖家七口,血溅厅堂,疑点重重!前任令史草草定案‘流寇劫杀’,下吏到任,重勘现场!于马厩旁新土之下,掘出被灭口掩埋之马夫尸身!颈有索痕,身藏松脂焦块!” “更于前厅门槛之下,发现油脂燃烧之迹,与所谓‘鬼火’之说如出一辙!此乃人为灭迹,混淆视听!” 他每说一句,赵书佐的身体就剧烈地颤抖一下,脸色如同死人。 “此案未明,县狱库房又遭焚毁!松脂焦油之气冲天!下吏所有到任勘验之卷宗,尽付一炬!”郑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悲愤,“库房火起,狱吏张屠又‘自缢’当值号房!现场呕吐秽物之中,藏有灰色毒粉!颈后索痕,显露他杀之迹!” “库房被焚,卷宗尽毁!狱吏横死,线索再断!”郑墨的目光猛地转回,死死钉在屠睢脸上,那眼神如同燃烧的黑色火焰,“下吏身为令史,岂能坐视云阳刑名崩坏至此?!岂能坐视血案沉冤,凶徒逍遥?!”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牵动全身伤痛,脸色更加惨白,声音却斩钉截铁,如同宣告: “值此危局!下吏深知,寻常驿传,难通中枢!唯有以令史印信为凭,调遣驿丞,启用八百里加急快马,遣心腹驿卒,携下吏亲书之疑点密报,直送咸阳——御史大夫署!面呈中丞大人座前!” 郑墨的声音如同受伤的孤狼在悬崖边的长嗥,带着血性与孤注一掷的决绝: “此印!乃下吏为破云阳迷局,为求真相上达天听,为不负令史之责、秦律之重,**不得已,而暂离己身!**” “此刻!想必那携印送信之驿卒,正快马加鞭,星夜兼程,驰骋在通往咸阳的官道之上!印信所向,非为私利,乃为——” 他猛地抬起那只染血的、剧痛颤抖的左手,指向西北方向那依旧翻腾着死亡气息的污浊烟柱,嘶声力竭: **“——求问这龙首塬下,吞噬万物的火眼!求问这满城惊惶、遍地尸骸的真相!”** 话音落下,庭院中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郑墨压抑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声,以及远处那如同大地呜咽般的崩塌余音。瘫在地上的赵书佐等人如同被抽掉了魂魄,彻底瘫软。郎卫们冰冷的眼神中,似乎也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印信离身,私调驿传,密报中枢! 这解释,石破天惊! 它将郑墨置于一个极其危险的位置——擅自离印,已是重罪!但若所言属实,其行径又带着一种孤臣孽子的悲壮与绝地求生的决绝! 郑墨挺直着染血的脊梁,承受着那几乎要将人碾碎的无形重压。他赌上了所有!赌屠睢在骊山公堂上那带走验尸录时深不可测的一念!赌这位铁面御史心中,是否还存留着对律法最后一丝的敬畏与对真相的执着!更赌那封泣血密信和阿七的速度!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洇开一小点深色的痕迹。左臂的伤口在剧烈的情绪波动下,鲜血再次渗出,迅速染红了包扎的麻布,一滴,两滴,落在脚下的泥地上,如同绽放的、绝望而妖异的血花。 屠睢静静地听着。 那张清癯的脸上,依旧如同戴着一副完美的玄冰面具,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郑墨嘶吼着“求问真相”时,瞳孔深处,似乎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言喻的……涟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微小波澜,瞬间又被无边的深邃吞没。 他的目光,缓缓地从郑墨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移到了那只抬起、指向西北、染血颤抖的左手上。那淋漓的鲜血,那狰狞的包扎,那指向地狱深渊的决绝姿态…… 屠睢的目光,最终落回了郑墨腰侧那空悬的印绶绳结上。他的嘴角,再次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这一次,那冰冷的弧度似乎更深了些,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残忍的嘲弄。 他没有立刻回应郑墨那悲壮的陈词。 反而微微侧首,目光极其短暂地扫过身后那名如同岩石般冷硬的郎卫都尉。 郎卫都尉微微颔首,动作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随即,他右手按在腰间刀柄之上,拇指在青铜兽首吞口上极其轻微地一叩! “锵!”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金属摩擦声,如同毒蛇吐信,瞬间打破了庭前的死寂! 这声音,如同一个冰冷的信号! 拱卫在庭前的玄甲郎卫阵列之中,位于郑墨右后侧的两名郎卫,如同得到指令的精密机械,动作整齐划一,毫无征兆地踏前一步! “哐!” 沉重的战靴踏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两人如同两座移动的铁塔,瞬间封死了郑墨所有可能的后退与闪避空间!冰冷的目光透过青铜面具的眼孔,如同实质的刀锋,死死锁定在郑墨身上!一股混合着铁锈与杀意的寒气,如同冰水般当头浇下! 庭前的气氛,骤然从压抑的死寂,滑向了**一触即发的冰冷杀局**! 屠睢这才缓缓转回头,重新看向郑墨。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古井无波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如同在讨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郑墨。” “你说印信离身,是为密报中枢,求问真相。” “此心,可昭日月否?”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矩尺,一寸寸丈量着郑墨惨白的脸、染血的袍、颤抖的手,以及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本官,信你。” 这轻轻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郑墨耳边! 然而,屠睢的话音未落,那温和的语调陡然一转,如同冰河乍裂,寒气四溢! “然——” “秦律昭昭,印信所系,非比寻常!离印即离权,离权则失据!此乃铁律,不容僭越!” “你既言印信在驿卒之手,驰往咸阳。真伪如何,自有公断。” “但在印信归还、真相大白之前——” 屠睢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之力,响彻死寂的县寺: **“卸其法冠!缴其印绶!剥其令史皂袍!”** **“云阳令史郑墨——暂押县狱,听候发落!”** 第十一章 狱底枭鸣 - 秦吏:骊山骨 - 千年僵尸 “卸其法冠!缴其印绶!剥其令史皂袍!” “暂押县狱,听候发落!” 屠睢那如同金铁交鸣的裁决之声,裹挟着黑旌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落!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律法之力,瞬间剥夺了郑墨身上所有象征权柄的外衣! 庭前死寂。 唯有远处龙首原方向传来的、大地深处沉闷的呜咽,如同巨兽垂死的**,在硫磺恶臭的空气中隐隐回荡。 那两名踏前一步的玄甲郎卫,如同得到敕令的恶鬼,动作迅疾如电,毫无半分迟疑!一人铁钳般的大手猛地探出,直取郑墨头顶那顶象征着令史身份的法冠! 郑墨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涌向头顶,又被那冰冷的命令瞬间冻结!左臂的剧痛、后背的闷痛、指骨的**,在巨大的屈辱和压力下仿佛被暂时麻痹,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他看到了郎卫眼中那毫无感情的冰冷。 看到了赵书佐等人脸上瞬间涌起的、病态的、扭曲的兴奋。 更看到了屠睢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深处,那一丝几不可察的、冰冷的嘲弄。 不能反抗! 黑旌之下,郎卫环伺,反抗即是授人以柄,即是坐实“心怀叵测”! 那冰冷的律法条文,此刻成了悬在他头顶最锋利的铡刀! 就在郎卫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法冠边缘的刹那! 郑墨猛地闭上了眼睛! 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翻涌而上的血气与屈辱狠狠咽下! “嗤啦——!” 粗糙的、带着铁锈和汗渍味道的手指,毫不留情地扯下了那顶半旧的法冠!动作粗暴,带落了几缕被汗水浸湿的额发。 紧接着,腰间的印绶绳结被另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拽断!空悬的绳结被随手丢弃在冰冷的泥地上。 最后,是那件沾染着尘土、药渍和干涸血迹的皂色吏袍!粗糙的手指抓住衣襟,猛地向两侧撕扯!布帛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庭院中格外刺耳!带着他体温的皂袍被硬生生剥下,如同剥去一层尊严的血肉,露出里面同样染着血迹、被汗水浸透的单薄中衣! 寒风,裹挟着浓烈的硫磺恶臭,瞬间穿透单薄的衣物,如同无数冰冷的针,狠狠刺入郑墨的肌肤,刺入他的骨髓!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一下,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寒栗。 耻辱!冰冷的、深入骨髓的耻辱! 如同当众被扒皮抽筋!律法的威严,在此刻化作最残忍的羞辱! 郑墨猛地睁开眼!那双深黑的瞳孔里,所有的火焰瞬间熄灭,只剩下一种被冰封的、死寂的平静。他挺直着仅着中衣的脊梁,任凭寒风刺骨,任凭那剥下的皂袍如同破布般被丢弃在脚边。他没有去看任何人,目光低垂,落在身前冰冷泥地上,那片刚刚飘落的、枯黄的槐叶。 卸冠!缴绶!剥袍! 三下,如同三道冰冷的烙印,刻在了他的身上,也刻在了所有旁观者的眼中。 “带走。”屠睢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平静,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琐事。他不再看郑墨一眼,负手转身,玄色的大氅在风中纹丝不动,目光重新投向西北方向那翻滚的污浊烟柱。 两名郎卫一左一右,如同铁钳般抓住了郑墨的手臂!冰冷坚硬的铁甲硌着他裸露的臂膀,那力量大得惊人,不容丝毫挣扎!左臂的伤口被猛地挤压,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让郑墨眼前一黑,闷哼出声,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 他咬着牙,没有发出更多的声音。身体被粗暴地扭转,推搡着,踉跄地走向县寺通往阴暗后巷的侧门。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踏在屈辱的尘埃里。身后,是瘫软在地如同烂泥的县寺属吏,是肃立如林的玄甲郎卫,是那猎猎招展、象征着无上威权的纯黑旌旗。 还有……屠睢那玄衣大氅的、如同山岳般不可撼动的背影。 --- 云阳县狱。 深入地下,终年不见阳光。通道狭窄而漫长,两侧是厚实的夯土墙,浸透了无数绝望的汗臭、屎尿臊臭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墙壁上插着稀疏的火把,光线昏暗摇曳,将行走的人影投射在凹凸不平的墙面上,扭曲拉长,如同鬼魅。 郑墨被两名郎卫粗暴地推搡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这条通往地狱的甬道中。每一次踉跄,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左臂的伤口在郎卫铁钳般的抓握下不断渗出温热的液体,浸透了单薄的中衣,带来持续的灼痛和失血的眩晕感。后背的撞伤、指骨的碎裂痛楚,在寒冷和屈辱的刺激下,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 甬道深处,隐约传来刑徒压抑的**、铁链拖地的刺耳摩擦,以及狱卒不耐烦的呵斥。那声音在死寂中回荡,更添几分阴森。 终于,甬道尽头,一扇厚重的、包着铁皮、布满铜钉的木门出现在眼前。门上方开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窗,用粗大的木条封死。浓烈的霉变和腐烂气味从门缝里汹涌而出。 一名身材矮壮、满脸横肉、腰间挂着大串钥匙的狱掾早已候在门口,脸上带着谄媚又惶恐的复杂神情,对着押送郑墨的郎卫点头哈腰:“二位军爷,就是这里了!甲字重囚号!绝对稳妥!” 郎卫面无表情,其中一人从腰间摸出一块刻着简单符文的黑色木牌,对着狱掾晃了一下。狱掾连忙躬身,掏出钥匙,哗啦啦地打开了门后几道沉重的铁锁和门栓。 “哐当——吱呀——” 沉重的铁门被向内推开,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恶臭混合着阴冷的湿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门内,是一个比甬道更加阴暗、狭窄的石室。没有窗,只有墙角一盏昏暗如豆的油灯,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地面是冰冷潮湿的夯土,墙角铺着一层薄薄、散发着霉味的稻草。空气污浊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进去!”郎卫猛地一推郑墨的后背。 郑墨本就虚弱踉跄,这一推之下,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左臂的伤口狠狠撞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呃啊——!”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贯穿全身!他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蜷缩在地,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眼前阵阵发黑。 身后传来铁门沉重关闭、落锁上栓的冰冷声响。最后一丝来自甬道的昏暗光线也被彻底隔绝。石室内,只剩下墙角那点豆大的、随时可能熄灭的油灯火光,以及他自己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 冰冷。潮湿。恶臭。剧痛。屈辱。绝望。 如同粘稠的毒液,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试图将他彻底吞噬。 郑墨蜷缩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住那几乎冲破喉咙的嘶吼。左臂的伤口在剧烈的撞击下彻底崩裂,温热的鲜血不断涌出,迅速在身下的夯土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粘稠的痕迹。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眩晕和更深的冰冷。 骊山的寒风,龙首原的烈焰,田不礼临死的扭曲面容,屠睢冰冷裁决的眼神,郎卫粗暴的撕扯……无数画面在剧痛和眩晕中混乱地闪现、交织。万世的棺椁……那吞噬一切的火眼深渊……袖中深藏的廷尉府密令……阿七带着印信和密信在驿道上亡命飞驰的身影…… 时间,在这绝望的囚笼里失去了意义。只有身体的剧痛和石室深处渗出的阴冷,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他的意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 墙角那盏油灯的火苗,在污浊的空气中不安地跳跃着,将石室内的阴影拉扯得更加扭曲诡异。 就在郑墨的意识因失血和剧痛而开始模糊的边缘。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突兀地,在石室最深处的、那片被浓重阴影覆盖的角落响起! 那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穿透力,幽幽地飘荡在死寂的囚室中: “……骊山的骨头……还没烂透呢……” “……云阳的火……就烧得这么旺了?” “……小子……你身上这血……是龙首原的味儿……还是……那口黑旌的味儿?”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入郑墨因剧痛而混沌的脑海! 骊山!云阳!龙首原!黑旌! 这四个词,如同四道惊雷,瞬间劈开了郑墨意识中的迷雾!剧痛和眩晕仿佛被这诡异的声音暂时驱散!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声音来源的角落! 那里,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油灯微弱的光线根本无法触及。 是谁?! 这县狱最底层的重囚号里,关押的……到底是什么人?!他怎么会知道骊山?知道云阳的变故?甚至……知道黑旌?! 郑墨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猎豹!伤口的剧痛被巨大的警惕和惊疑暂时压制。他挣扎着,用尚能活动的右手撑起身体,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墙壁,目光如同淬了毒的箭矢,死死锁定那片黑暗: “……谁?!” 黑暗中,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夜枭低笑的“嗬嗬”声。 紧接着,是一阵铁链拖地的、缓慢而沉重的摩擦声。 一个佝偻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从地狱最深处爬出的幽灵,缓缓地从那片阴影中挪了出来。 借着墙角油灯那点微弱的、摇曳的昏黄光线,郑墨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轮廓。 那是一个老人。 身形枯槁得如同冬日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乱糟糟、花白纠结的头发和胡须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浑浊、深陷,眼白布满了血丝,瞳孔却异常地幽深,如同两口枯竭了千年、却依旧沉淀着无尽黑暗的古井!没有绝望,没有麻木,只有一种看透了一切、沉淀了无数岁月风霜、却又燃烧着某种奇异火焰的……**洞悉与嘲弄**! 他身上穿着一件几乎无法分辨原色的破烂囚衣,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瘦骨嶙峋,皮肤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狰狞的鞭痕、烙印和伤疤。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脚踝——那里锁着两根比寻常刑徒粗重一倍不止的、黝黑沉重的铁镣!铁镣连接着深深嵌入墙壁的巨大铁环,限制着他只能在那片角落极其有限的范围活动。 老人挪到油灯光线勉强能照到的边缘,便停了下来,佝偻着身体,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他抬起那只枯瘦如柴、布满污垢和老茧的手,极其缓慢地、指向郑墨身下那片在昏暗中依旧显眼的、深色的血迹,喉咙里再次发出那嘶哑干涩的声音: “……血……流了不少……” “……再不止住……你这把刚点着的火……就得……熄在这儿了……” 他顿了顿,那双幽深的眼睛透过乱发,如同鬼火般钉在郑墨惨白的脸上,嘴角似乎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熄了……可就……没人听……老头子……讲那骊山……地底下……埋着的……真龙……和……尸骨的故事了……” 第十二章 朽骨之言 - 秦吏:骊山骨 - 千年僵尸 “……熄了……可就……没人听……老头子……讲那骊山……地底下……埋着的……真龙……和……尸骨的故事了……” 嘶哑干涩的声音,如同锈蚀的齿轮在转动,在死寂阴冷的石室中幽幽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深入骨髓的疲惫,却又如同冰冷的钩子,死死钩住了郑墨因剧痛和失血而混沌的意识! 真龙?尸骨? 骊山地底? 郑墨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骊山!又是骊山!这深陷囹圄、脚戴重镣的神秘老人,竟也开口便是骊山!仿佛他郑墨身上流淌的鲜血,都浸染着那座巨大陵寝深处的腐土气息! “你……究竟是谁?!”郑墨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无法抑制的惊疑。他强撑着身体,背靠冰冷的墙壁,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死死钉在老人那双浑浊却又异常幽深的眼睛上。左臂的伤口在剧烈的情绪波动下,鲜血涌得更快,浸透了单薄的中衣,黏腻冰冷的触感和持续失血的眩晕感如同跗骨之蛆。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 他佝偻着身体,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断断续续的嗬嗬声,似乎在积攒力气。那双深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额前乱草般的花白头发,幽幽地打量着郑墨——那惨白如纸的脸,那被冷汗浸透的鬓角,那染血的、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尤其是……那双即便在绝境中依旧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 “嗬……嗬……”老人又低笑了几声,那声音如同夜枭在枯枝上磨爪,“……骨头……倒是够硬……像……像年轻时的……他……” 他顿了顿,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枯瘦如柴、指关节粗大变形的手,指了指郑墨仍在渗血的左臂: “……箭镞……还在里面吧?……不取出来……光扎着……没用……血……流干了……故事……也就没了……” 郑墨瞳孔一缩!这老人……竟能隔着包扎和衣物,仅凭血腥味和细微的动作,就判断出是箭伤,且箭镞未取?!这份眼力和经验…… “怎么取?”郑墨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剧痛和失血带来的冰冷感越来越重,他知道老人说得对,再不止血,他撑不了多久。 老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弄的光。他极其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沉重的铁镣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枯瘦的手指在身下那层薄薄发霉的稻草里摸索着,动作缓慢而吃力。许久,指尖捏起一块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极其锋利的、深褐色的东西。 一块碎陶片。 边缘被磨得异常锐利,在昏暗的油灯光下闪着微弱的、危险的寒光。 “没……没火……没酒……”老人嘶哑地说着,将那枚锋利的碎陶片极其缓慢地、朝着郑墨的方向推了过来,陶片在冰冷的地面上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用……这个……咬着……牙……” 用陶片割开伤口,取出箭镞?! 没有消毒,没有麻沸,在这污秽不堪的死牢之中?! 一股寒气顺着郑墨的脊椎直冲头顶!他看着地上那枚锋利的碎陶片,又看向自己左臂那不断渗血的包扎。剧痛和失血的眩晕感提醒着他处境的绝望。要么血流殆尽死在这污秽之地,要么……承受这如同酷刑般的自救! 没有选择! 郑墨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他猛地伸出尚能活动的右手,一把抓起那枚冰冷锋利的碎陶片!陶片边缘的锐利瞬间刺痛了他的指尖。 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浓重霉味和血腥味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他低下头,牙齿死死咬住了右臂的衣袖!用力之猛,几乎要将布料撕碎! 然后,他右手捏着那枚锋利的碎陶片,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刺向自己左臂伤口上方那厚厚渗血的包扎! “嗤——” 布帛被割开的声音细微而清晰。 紧接着,是皮肉被强行割开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濒死般的闷吼从郑墨喉咙深处迸发!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身体剧烈地弓起,如同被烧红的铁钎贯穿!豆大的冷汗如同暴雨般从额头、鬓角滚落!牙齿深深陷入衣袖的布料,牙龈瞬间渗出血丝! 剧痛!无法形容的、足以摧毁意志的剧痛! 陶片冰冷而粗糙的刃口,如同钝锯,在他翻卷的血肉中探寻、切割!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带来撕裂神经的痛楚!鲜血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 郑墨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剧痛的冲击下如同狂风中的烛火,摇摇欲坠!但他右手的力量却如同铁铸,没有丝毫颤抖!他凭借着仅存的、近乎疯狂的意志力,操控着那枚致命的陶片,在模糊的血肉中摸索、探寻那该死的箭镞!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石室里只剩下郑墨粗重痛苦到变形的喘息声、陶片切割血肉的细微摩擦声、以及鲜血滴落在冰冷地面上的嘀嗒声。 终于!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天籁般的金属碰撞声! 陶片的尖端触碰到了异物! 郑墨精神猛地一振!剧痛仿佛都减轻了一瞬!他咬着牙,用陶片小心翼翼地抵住那坚硬的东西,感受着它的形状和位置——一个带着倒刺的、冰冷的金属物! 就是它! 他用陶片边缘死死卡住箭镞的尾部,屏住呼吸,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外一撬! “噗嗤!” 一股温热的血箭随着箭镞的拔出猛地飚射而出!溅在冰冷的地面和墙壁上! 一个带着血肉碎末的、染着幽蓝暗光的、寸许长的三棱青铜箭镞,当啷一声掉落在郑墨脚边的血泊中! “呃啊——!”郑墨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嚎,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向后瘫软,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眼前彻底被黑暗笼罩,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剧痛和失血的冰冷在疯狂吞噬他!他右手无力地垂下,那枚染满鲜血的碎陶片脱手滑落。 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迅速沉向无底的深渊…… 就在他即将彻底失去意识的边缘! 一只冰冷、枯瘦、如同鹰爪般的手,猛地抓住了他鲜血淋漓的左手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腕骨! 剧痛如同最后的强心针,让郑墨涣散的瞳孔猛地聚焦了一瞬! 他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中,是那张近在咫尺、隐藏在乱发后的、如同厉鬼般的脸!老人那双浑浊幽深的眼睛,此刻竟爆发出一种骇人的精光,死死地盯着他! “别……睡!”老人的声音嘶哑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力量,“……睡过去……就……醒不过来了!” 老人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死死箍住郑墨的手腕,阻止他因失血而彻底瘫软。另一只手则极其迅速地探入自己那件破烂囚衣的内襟深处,摸索着,掏出一个用脏污油布层层包裹的小包。 他颤抖着手指,一层层剥开油布,露出里面一小撮灰白色的、散发着浓烈苦涩与奇异辛香的粉末。 “按……按在伤口上!”老人声音急促,将那撮粉末不由分说地塞进郑墨剧痛麻木的右手中,“……快!” 郑墨的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边缘疯狂挣扎,身体的本能压过了理智的迟疑。他咬着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右手中那撮苦涩刺鼻的粉末,狠狠按在了左臂那血肉模糊、还在汩汩冒血的伤口上! “呃——!!!” 又是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那粉末仿佛带着无数细小的火焰,瞬间灼烧进翻卷的皮肉深处!郑墨身体剧烈地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前金星乱冒! 然而,就在这如同酷刑般的剧痛灼烧之后,一股奇异的、带着强烈刺激性的凉意,如同冰泉般迅速从伤口深处弥漫开来!那汹涌的流血,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缓、凝滞! 金疮药! 而且是药效极其霸烈、绝非寻常狱中能有的秘制金疮药! 剧痛稍缓,失血的眩晕感却如同潮水般更加汹涌地袭来。郑墨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他看向老人,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和更深的不解。 老人似乎也耗尽了力气,松开抓着郑墨的手,身体佝偻着滑坐回墙角,沉重的铁镣哗啦作响。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死……死不了……”老人喘息着,声音更加嘶哑,“……命……够硬……像……” 他抬起浑浊的眼睛,再次望向郑墨,那眼神中的疲惫更深,但那份洞悉与幽深却丝毫未减。 “……现在……能听……故事了?” “……骊山……地底下……埋的……不是什么……真龙……”老人的声音低沉下去,如同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是……一口……烧穿了……地脉的……**火眼**!” 火眼?! 郑墨的心猛地一沉!又是火眼!骊山皇陵之下,也有火眼?! “……始皇帝……要万世……陵寝……固若金汤……水火不侵……”老人干裂的嘴唇扯动着,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选骊山……是看中……山腹深处……一条……沉睡的……地火之脉!……引地火……为陵寝……永世……长明灯!……何等……气魄!……何等……疯狂!” 引地火为长明灯?!郑墨倒抽一口凉气!这简直是……逆天而行! “……蒙恬……蒙毅……兄弟……”老人浑浊的眼中爆发出刻骨的怨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奉旨……督造!……征发……刑徒……工匠……数十万!……开山……凿石!……硬生生……要打通……通往……地火之脉的……引泉道!……” 蒙氏!又是蒙氏!骊山刑徒臂上的烙印!龙首原军队的守卫!所有线索瞬间串联! “……打通了……也……打开了……地狱之门!”老人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恐惧,仿佛回到了那噩梦般的场景,“……地火……岂是凡物……可控?!……引泉道深处……温度……高得……融金化铁!……毒气……弥漫!……塌方……地陷……无日无之!……进去的人……十不存一!……尸骨……都……烧成了灰!……填进去……多少……都……填不满!” 郑墨的眼前仿佛浮现出那地狱般的景象:幽深的坑道,灼热的岩石,翻滚的毒气,瞬间吞噬生命的塌方,还有那些被高温瞬间汽化或烧成焦炭的刑徒……丙廿七颈后的勒痕,是否就是为了阻止某个濒死之人逃出那死亡坑道?那半块指向咸阳的玉珏,是否就是某位知晓内情的监工或将领,在绝望中留下的最后控诉? “……蒙氏……怕了!”老人喘息着,眼中怨毒更甚,“……怕……死的人太多……捂不住!……怕……地火失控……毁了……整个……骊山工程!……更怕……陛下……降罪!” “……他们……瞒报!……封锁消息!……将……引泉道深处……彻底……封死!……所有……参与……最深……段工程的……刑徒……工匠……一个……不留!”老人的声音如同泣血,“……骊山的骨头……堆成了山……烧成了灰!……那口……引泉道……也成了……一口……巨大的……**活人棺**!” 活人棺!郑墨想起了那老刑徒临死前的嘶吼!想起了龙首原那吞噬一切的火眼深渊!骊山之下,竟也埋葬着同样的人间地狱! “……然……地火……岂是……封堵……就能……熄灭?”老人幽深的目光转向郑墨,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封堵……只会……积蓄……压力!……骊山……那口……被强行……堵住的……火眼……迟早……要炸!……炸得……比……云阳……更响!……更惨!” 如同惊雷在郑墨脑中炸响!骊山的火眼……也会炸?!那正在日夜赶工、浇筑着始皇帝万世基业的骊山皇陵之下……竟埋着一颗随时可能毁天灭地的炸弹?! “你……你到底是谁?!”郑墨的声音因惊骇而颤抖,死死盯着眼前这如同从地狱归来的枯槁老人,“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老人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身体佝偻成一团,仿佛随时会散架。许久,他才缓过气,缓缓抬起头。这一次,他没有再回避郑墨的目光。 他伸出那只枯瘦的手,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拨开额前遮住大半张脸的、乱草般的花白头发。昏黄的油灯光下,一张布满刀刻般深纹、饱经风霜摧残、却依稀能看出昔日轮廓的脸显露出来。 虽然污秽不堪,虽然瘦脱了形,但那眉宇间残留的、属于上位者的痕迹,那眼中沉淀的、阅尽世事的沧桑与智慧,却无法被彻底磨灭! 郑墨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张脸……这张脸他似乎在咸阳宫颁发的某些重要律令、某些工程图册的署名封泥上……见过模糊的拓印! 一个几乎被遗忘、却又如同惊雷般的名字,瞬间劈入郑墨的脑海! 那个权倾朝野、制定法度、主持营造、最终却身败名裂、被腰斩于市的帝国前丞相! 老人浑浊的眼中,那最后一丝嘲弄与幽深,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与刻骨的怨毒,他迎着郑墨震惊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一字一顿地吐出那个石破天惊的名字: “……老夫……**李斯**!” 第十三章 囚笼惊雷 - 秦吏:骊山骨 - 千年僵尸 “老……夫……**李斯**!” 嘶哑干涩的声音,如同锈蚀的铁钎刮过岩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刻骨的怨毒,却如同九天落下的惊雷,狠狠劈在郑墨因剧痛和失血而混沌的意识之上! 李斯?! 那个权倾朝野、制定秦律、统一文字度量、主持营造阿房骊山、最终却落得腰斩于市、三族夷灭的帝国前丞相?! 那个名字,如同烙印般刻在无数秦吏心头,象征着无上权柄与惨烈覆灭的符号! 那个早已被始皇帝亲手钉在耻辱柱上、尸骨无存的……**死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在这云阳县狱最深、最污秽、最绝望的囚笼里?!脚戴重镣,形容枯槁,如同地狱爬出的幽魂?!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扼住了郑墨的咽喉!他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身体因极度的震惊而僵硬,甚至连左臂那钻心的剧痛都仿佛被冻结了一瞬!他死死盯着眼前这张在昏黄油灯下显露出的、饱经摧残却依稀残留着昔日威仪轮廓的脸,那刀刻般的深纹,那浑浊眼底沉淀的无尽沧桑与怨毒…… 是他! 真的是他! 虽然污秽不堪,瘦脱了人形,但那眉宇间属于帝国顶级智囊的痕迹,那双阅尽风云、洞悉人心的眼睛……无法磨灭! “你……你不是……”郑墨的声音干涩嘶哑,几乎无法成句,“……腰斩……夷三族……” “嗬……嗬嗬……”李斯发出一阵破风箱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枯瘦的身体随着笑声微微颤抖,沉重的铁镣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腰斩……?……夷族……?……那……是……给……天下人……看的……” 他浑浊的眼中爆发出一种混合着无尽悲怆与怨毒的光芒,如同地狱的鬼火在燃烧: “……陛下……要……我死……是真的……但……有些事……死……比活着……麻烦……蒙恬……蒙毅……那两个……蠢货!……骊山……火眼……捅破了天!……他们……捂不住!……更……不敢……让陛下……知道!” 李斯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音,仿佛随时会断气,但那双眼睛却死死盯着郑墨,燃烧着最后的力量: “……引泉道……深处……地火……失控的……迹象……越来越……明显!……堵……堵不住!……迟早……要炸!……一旦……炸开……整个……骊山……地宫……将……化为……齑粉!……陛下的……万世……基业……将……灰飞……烟灭!……蒙氏……九族……都不够……填!” 万世基业,灰飞烟灭!郑墨的心沉到了无底深渊!骊山之下,竟真的埋着一颗足以颠覆一切的炸弹! “……他们……怕了……怕到……骨头里!”李斯的声音带着一种刻骨的嘲弄,“……杀……光……所有……知情者……也……没用!……地火……不会……闭嘴!……他们……需要……一个……知道……怎么……‘安抚’……地火……的人……一个……懂得……山川……地脉……阴阳……五行……的人……” 李斯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指,指了指自己污秽不堪的胸口,嘴角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除了……被陛下……恨之入骨……‘已死’……的……老夫……还有……谁……更合适……被……他们……锁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笼里……做……那……救火的……囚徒?!” 囚徒! 救火的囚徒! 郑墨瞬间明白了!李斯没死!他被秘密囚禁,成了蒙氏兄弟手中唯一能用来“安抚”骊山之下那口恐怖火眼的“工具”!一个用毕生所学,在黑暗地狱中为大秦万世陵寝做最后挣扎的……活死人! “……龙首原……的火眼……”李斯的目光转向西北方向,仿佛能穿透厚重的石壁,看到那仍在翻腾的污浊烟柱,眼中充满了冰冷的洞悉,“……就是……骊山……的……前车!……云阳……也有……一条……小的……地火支脉……蒙氏……想……在那里……先……试手!……用……刑徒的命……去填!……去试……老夫……教的……法子……能不能……稳住……地火!……” 用云阳的火眼做实验场!用无数刑徒的性命去填!去验证那些在骊山深处无法尝试的、疯狂而危险的“安抚”手段!这就是龙首原爆炸的真相!这就是田不礼为之奔走、为之灭口、最终被灭口的根源!这就是那枚指向咸阳廷尉府的封泥背后,所掩盖的滔天罪孽! “……他们……试砸了……”李斯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火眼……炸了……云阳……完了……骊山……的……时间……也……不多了……” 石室中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李斯破风箱般的喘息声,铁镣冰冷的摩擦声,以及郑墨沉重的心跳和左臂伤口那被秘药暂时压制、却依旧隐隐传来的灼痛。 巨大的信息如同狂暴的洪流,冲击着郑墨的神经。骊山的绝密,云阳的惨剧,蒙氏的疯狂,李斯的囚徒身份……这一切,如同一张巨大无比的、用尸骸和谎言编织的黑幕,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几乎令人窒息。 他猛地想起田不礼临死前那扭曲面容和破碎的遗言: “……棺……椁……是……是……万……世的……” 万世的棺椁! 不是象征皇权的陵寝! 是那口被强行堵住、随时可能爆炸、将始皇帝万世美梦连同整个骊山化为齑粉的——**火眼**! “屠睢……”郑墨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看向李斯,“……御史中丞……他……知道多少?他来云阳……” 李斯浑浊的眼中,那最后一丝嘲弄的光芒陡然暴涨!如同回光返照的鬼火! “屠睢……?”他嘶哑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讥讽,“……好一个……铁面……御史!……好一个……秦律……的……卫道士!” 他枯瘦的身体因激动而剧烈地颤抖起来,铁镣哗啦作响: “……你以为……他……为什么……在骊山……带走……你的……验尸录?……是为了……查?……嗬……嗬嗬……是为了……**封存**!……是为了……不让……那……指向……蒙氏……烙印的……线索……继续……扩散!” 郑墨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 “……你以为……他……现在……来云阳……是……为了……查……龙首原……的……真相?”李斯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带着淬毒的冰寒,“……他是……来……**灭火**的!……是来……替……蒙氏……擦……屁股的!……是来……确保……云阳……这把火……烧掉的……只是……刑徒……和……田不礼……这种……小卒子!……绝不能……烧到……骊山!……烧到……蒙氏!……烧到……那……万世的……棺椁!” 李斯猛地向前探身,那张枯槁如鬼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逼近郑墨,浑浊的眼中燃烧着最后疯狂的火焰: “……小子……你……还不明白吗?!……” “……屠睢……他……” “……根本就是……**蒙毅**……的人!” “蒙毅的人?!” 李斯最后那嘶哑的、如同淬毒冰针般的四个字,狠狠扎入郑墨的耳膜,也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本就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之上! 蒙毅! 蒙恬之弟!始皇帝最信任的近臣!执掌枢密,权倾朝野! 屠睢……是蒙毅的人?! 那个在骊山公堂上,面对他高举的秦律竹简,最终选择带走验尸录的御史中丞?那个以铁面无私、刚正不阿著称的屠睢?!他竟然是……蒙氏的人?! 巨大的荒谬感与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郑墨!他想起屠睢在骊山那深不可测的眼神,想起他降临云阳时那煊赫的黑旌威压,想起他在庭前那看似公正、实则步步紧逼的诘问,想起他下令剥去自己皂袍时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嘲弄…… 一切,都有了答案! 带走验尸录,是为了封存线索! 黑旌压城,是为了震慑局面! 庭前诘问,是为了寻找破绽,将自己这个“刺头”彻底打入囚笼! 他根本不是来查案的!他是来善后的!是来确保云阳这把火,烧掉的只是田不礼这样的卒子和无数刑徒的性命,绝不能牵连到骊山深处的蒙氏!绝不能危及那口被强行堵住的、象征“万世基业”的火眼棺椁! 而自己…… 郑墨低头,看着自己仅着单薄染血中衣的狼狈身躯,看着左臂那狰狞的伤口,感受着身下冰冷的囚笼石地……自己这个执着于真相、试图撬动铁幕的小小令史,在屠睢眼中,恐怕连棋子都算不上,只是一只碍眼的、随时可以碾死的蝼蚁!将他投入这死牢,恐怕下一步,就是如同田不礼、如同张屠、如同那无数被灭口的刑徒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污秽之地! 绝望! 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从脚底蔓延至头顶!比身体的伤痛更刺骨,比失血的眩晕更令人窒息! 就在这绝望的念头升起的刹那! “轰隆——!!!”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心脏被撕裂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遥远的方向滚滚传来!并非来自西北龙首原那已然成为疮疤的陷坑,而是来自——**东南**! 紧接着! 脚下的石地猛烈地一震!如同沉睡的巨兽被惊醒,发出痛苦的痉挛! “哐当!哗啦——!” 墙角那盏昏暗的油灯猛地跳起,灯油泼洒,火苗瞬间窜高又骤然熄灭!整个石室彻底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浓墨般的黑暗! 头顶的夯土层簌簌落下大片的尘土和细碎的石屑!呛人的土腥味瞬间弥漫! 沉重的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扭曲**!锁链哗啦乱响! “呃啊——!”李斯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被剧烈的震动掀翻在地,沉重的铁镣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郑墨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震动狠狠抛起,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左臂的伤口被猛烈牵扯,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昏厥!但他死死咬着牙,右手在黑暗中胡乱摸索,撑住地面,才勉强没有倒下。 震动只持续了短短几息,便迅速平息。 但死寂的黑暗中,只剩下两人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以及铁镣冰冷的摩擦声。 东南方向? 郑墨的心脏疯狂地擂动着,一个比龙首原爆炸更加恐怖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头!他猛地抬起头,尽管眼前只有无边的黑暗,但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石壁,穿透了云阳城低矮的城墙,死死地投向东南方那遥远而熟悉的地平线—— 骊山! 是骊山! 那沉闷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咆哮,那剧烈的、如同山崩地裂的震动……只可能来自那里! “嗬……嗬嗬……”黑暗中,传来李斯嘶哑干涩、带着无尽绝望与一丝病态快意的笑声,如同夜枭在坟茔上的哀鸣,“……来……了……终于……来了……” “……骊山……的……火眼……压……压不住了……” “……那口……万世的……棺椁……” “……它……**醒了**!” 醒了! 骊山之下,那口被强行堵住、积蓄了无尽毁灭力量的火眼,它醒了!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