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锅的米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江紫芙是穿越过来的。 她自己其实是不大情愿的。 死皮赖脸的躺了三天之后,她终是翻身一骨碌,手脚并用的从炕上爬了起来。 倒不是她良心发现,对自己白吃白喝恶劣行径幡然悔悟。而是实在饿得抓心挠肝。再这么耗下去,她总有一种不大吉利的预感。 这几天的伙食忒差,简直不能称之为伙食——碗底的几颗杂粮粒粒可数,面上漂着几朵野菜叶儿,清凌凌的,都能照出人影来。 门破窗残,凄冷的风吹进屋子,江紫芙一哆嗦,一个喷嚏打了出来。 “大姐,你起来了?” 门帘掀动,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见她下地了,遂就近将一个粗瓷大碗放到木桌上,细声细气的说道:“趁热赶紧吃。” 果不其然,还是刷锅水一样的吃食。 江紫芙抬手捂了捂眼睛,又捏了捏眉心。 “大姐,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小男孩江文元关切的问道,馨凉的小手抚上江紫芙的额头。 江紫芙指尖一动将他拨开,只觉得命运惨不忍睹:“没事,没事……有点烫……” “那你慢慢吃,我拾柴火去了。” 安顿好大姐,江文元就出了门,六岁的娃娃瘦骨伶仃的,看起来还不到五岁的样子。 这年冬天冷的格外早,院墙底下的柴垛早就见了底,饶是他天天出去捡,也依旧入不敷出,炕都烧不起来。 男孩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了北风里,江紫芙支撑着站起身来,钻出屋门,一头扎进了灶房里。 灶房里狭小简陋,一口大水缸,一方灶台,就占去了大半间屋子。 摸索过墙角几个落着灰的坛坛罐罐,又在碗橱里一通翻找,小半碗糙米,一小把野菜干,一丁点儿粗盐。 这真真是一个让人喜出望外的发现。 江紫芙咽咽口水,泡上野菜干,又在大铁锅里放米,加水。 只是她不曾想到,这看起来得心应手,尚存余温的灶膛,根本没有表面上那么容易应付。又吹又翻的鼓捣了半晌,呛得鼻涕泡都出来了,火苗才终于蹿了起来。 火势实难控制,为了避免糊锅,只得多加些水。就这样水多了放米,米多了放水,小半碗糙米,给糟蹋了个精光。 盛出米饭,放在灶台上温着,又加了把柴,下入泡开切好的野菜干,煮了个菜。 长年饥饿的鼻子,对饭菜的香味格外的敏锐。隔着老远,江文元就闻到了自家院子里飘出来的饭香。 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拖着比他矮不了多少的一捆干柴,江文元吭哧吭哧的进了门,喊道:“二姐,你回来了?” 江紫芙放下锅铲,迎出院子:“是我,你二姐还没回来。” “大姐?” 江文元吸吸鼻子怀疑自已闻错了,这应该是别人家里飘过来的味道。他有些失落,不过很快又打起精神:“大姐,你看这是什么?” 江紫芙伸手过去,两颗干瘪的野酸枣便放在了她的手心。 她丢了一颗在嘴里,只觉酸酸涩涩的。不过眼下的光景,有点干果吃已经弥足珍贵了,于是夸道:“还不错,哪儿来的?” 江文元开心起来:“好吃是吗?酸枣沟里摘得,想不到居然没被摘完,我明天再去找找看……” 正说着,就见门外一道利索的人影闪了进来。 江文元眼睛一亮:“二姐?” 江红柳略带的疲惫应了一声,不过看到江紫芙,她瞬间就爆发起来:“你……你看你弄得这一身!” 她抖了抖身上的烟灰,辩解道:“我这不是烧火做饭么……” 她还没说完,却见江红柳一下子呆住了,继而利箭一般冲进了灶房。 两人跟过去,只见江红柳揭开墙角的坛坛罐罐,神色惨白的瘫坐在缸沿儿边。 一直以来,江家二姐都是顶梁柱一般的存在。她的脸色一沉,那俩是连大气儿都不敢出的。 江紫芙看着这样的江红柳有些犯怵,问了一句旁边的江文元:“元元,她怎么回事儿?” 江文元眉毛耸了耸,压低声音道:“大姐,你一顿煮了咱家半个月的米吧!” 江紫芙挠了挠头:“我……” 江文元拍了拍江紫芙手,叹口气道:“你小时候脑袋烧坏了,没事,二姐不会真的打死你的。” 江紫芙:“……” 是的,在穿越事件发生之前,江紫芙还是个笨手笨脚,呆头呆脑,稀里糊涂的二傻子。 她的傻并非天生,而是三岁那年发了一场几天几夜的高烧,烧退了之后,人就这样了。 此后十多年物换星移之中,父亲江淮被征去做了苦役,音讯全无,后来听说已经凶多吉少。母亲含辛茹苦的支撑着一家子的生计,没两年就积劳成疾,撒手人寰。 如今,在一起相依为命的,就只有姐弟三人了。 第二章 来了生意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缀满补丁的门帘晃了一下,江文元条件反射的坐直了身子,双手递过去一双筷子,乖巧说道:“二姐。吃饭。” 江红柳接过餐具,头也没抬:“吃吧。”自己却只吃了两口,就搁了筷子。 今年秋天庄稼歉收,村里大都是数着米粒儿下锅,谁家的日子都紧巴巴的。江红柳能省的都省了,能借的都借了,能用的办法都用上了。如今大姐一顿就将家中的存粮折腾没了,真可谓山穷水尽,满目凄凉。 可是离领工钱的日子,还有大半个月。 思及此处,江红柳不禁又是一股绝望涌上心头——自家大姐已经不仅仅是傻了,而且还疯了。 江文元埋头一碗饭毕,舔了舔嘴角的饭粒:“二姐,你怎么不吃呀?” 江红柳回了回神,低低的说道:“晌午在东家那里吃得太饱,我剩下的这碗留着明早煮粥吧。” 家里的地早就没了,老二江红柳如今在镇上的大户人家里帮工,除却工钱,人家还管晌午一顿饭。 小丫头精瘦精瘦的,每日从早到晚洗衣烧火忙个不停,还要起早贪黑的来回跑上二十多里的路,江紫芙真的怀疑,这个二妹妹是不是铁打的身板。 天色已然全黑,江文元难得吃了顿饱饭,身体从头到脚的舒服,爬到炕上,很快就睡得酣熟。 江紫芙却来来回回的翻了好几次身,倒不是因为这几天躺得太多了,而是总觉得江红柳今晚平静得一反常态。 记忆中,江红柳可不是个温柔和顺的品性。就跟个火药桶似的。不然也不会看到这个人,江紫芙就条件反射的哆嗦。总觉得倘若她骂自己一顿,或者打两巴掌,反而没有这么别扭。 呸!自己这把老骨头,啥时候变得这么贱。 江红柳虽然躺着没动,却也是思绪万千。 自从母亲病故,这个家她已经苦苦支撑了三年,倘若只是带着弟弟一个,随着他一天一天长大,日子总还有些盼头。 可偏偏有一个永远不会长大,永远需要有人悉心照看,甚至时不时还发疯的姐姐…… 再这么下去,恐怕姐弟三人只有把自己卖出去这条路可走了。 对,卖! 江红柳灵光一闪,打定主意——赶在这傻大姐儿闯出大祸之前,趁早把她卖了! 这一觉睡的很不踏实,远远的听到几声鸡啼,江红柳就爬了起来。 姐弟三人胡乱喝了一顿稀粥,江红柳忽然开口:“姐,今天东家那里要添一个烧火的,你跟我一起去吧。” “去镇上?好啊。” 江紫芙正想出去转转,便不假思索的答应下来。 “二姐,你要带大姐去镇上吗?我也要去。” 江文元满眼的殷切:“我保证不添乱,再说,我烧火比大姐烧得还好……” 江红柳却丝毫没有要带他一起的意思:“文元乖,在家拾柴禾吧,等晚上回来,咱把炕烧起来。” 虽然他明白没有柴烧就要受冻,但捡了一冬天的柴禾了,烦腻总是免不了的。江文元小嘴撅起来老高,却又不敢违背他二姐的吩咐,只耷拉着脑袋道:“那……你俩早点回来……” 江紫芙抚着他的小脑袋:“外头冷,不要走太远。嗯……我想办法带吃的回来。元元想吃什么?” 然,不等江文元回答,江红柳已经催促着江紫芙,走出了家门。 十几里路,江红柳脚下生风,江紫芙硬着头皮紧赶慢撵,呼哧带喘。 记忆当中,太平镇车水马龙,像过年一般热闹。实际上,她此前也只在过年的时候来过——那是母亲江周氏病故之前的事情了。 而时下并非年节,又冷又早的,街上自是零落萧条了不少。 两人快步穿过大街,在一个路口,江红柳向一个早点铺子的伙计打听了几句,接着,领着江紫芙,七扭八绕的拐进一条窄胡同。 看看两边寒酸落魄的民宅,江紫芙更加确信这来的不是大户人家所在的地方,就扯扯自家妹子的衣袖:“麻三娘是什么人?你打听她做什么?我们到底要去哪里?这不是你打工的地方吧?我是说……帮工。” “去一个好地方。” 江红柳停下来脚步,望着小巷深处一户大门紧闭的人家,深吸了一口气,破天荒的问道:“紫芙,想不想吃桂花糕?” 这十足就是哄孩子的语气。大人哄小孩,奶奶哄孙子那种。 江紫芙等着看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就点了点头。 “好。”红柳抬眼望着比她高出小半个脑袋的姐姐,伸手帮她理顺耳边碎发,继而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郑重叮嘱道:“待会儿进了这个门,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别说话,听到没有!不然,可就没有桂花糕吃了!” 言罢,便下定了决心似的,大步走到那扇漆面斑驳的门前,敲了几下,喊道:“麻三娘,来生意了!” 少时,就听院里传来一串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妇人的应声:“来了来了……哎呦,今儿个可真早呀……” “麻三娘”的这个麻,兴许不是姓,而是脸上那几颗豌豆大小的麻子。 大概她这里来的主顾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乍见到江红柳这么稚嫩的,不禁一怔:“姑娘是……” 江红柳与她低语几句,指了指后头的江紫芙。 那麻三娘伸着脖子向这边望了一望,忙将姐妹二人让进屋里,随手关了大门。 第三章 同舟共济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麻三娘将江紫芙从头到脚打量一通,略略点了点头,而后便借着倒茶,进了里屋。江红柳借口去拿桂花糕,吩咐自家大姐好生坐着等,随后也跟了去。 幽暗的小屋里,只见麻三娘一双精明小眼骨碌碌直转,啧啧说道:“模样倒是挺俊俏的,只是这身板……这也忒瘦了,能干什么呀?如今这年景,谁家里还想再添口子闲人吃饭呀?一千个大子儿,不能再多了……” 江红柳狠下心来,抬价道:“才一贯钱?这也太少了点。买头牛还得六七贯钱呢!” 麻三娘分辩道:“那牛多大个儿?她多大个儿?牛多大力气?干多少活儿?她多大力气,干多少活儿?这人能跟牛比么?再说了,这自打你二位进门,我可一声儿也没听见她说话啊,保不齐……是个哑巴呢。一千个大子儿我都不好出手呢……” 被人误以为哑巴,总比拆穿她是个傻子强。 江红柳不免有些心虚起来,唯恐夜长梦多,咬牙说道:“一千八百文,行的话就把人给你留下。” 麻三娘叹了一声,一甩手帕子:“我也不说什么了,一千五!不行的话,你还把人领走……” 江红柳正待答应,不料身后猛然传来一句:“你还真打算把我当哑巴卖了啊?我就值一千五百个钱?嗯?” “你……”江红柳唯恐麻三娘发现什么,又急又恼:“你出去!你还想不想吃桂花糕……” “吃什么吃!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吗?过来!” 不大点的一个小丫头,居然如此歹毒!说出去简直没人相信! 江紫芙一把扯过红柳,拽着她,几步走出了屋子。 麻三娘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慌忙追到院儿里,眼瞅着两人就要夺门而去,连连招呼起来:“姑娘……姑娘别走啊……价格还可以再商量……喂……” 却哪里还追得上。 惊愕中,江红柳已经被自家大姐拉扯着,走过了大半条街。 之所以停下来,是江紫芙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弄反了方向,走到了一处完全陌生的地方。 江红柳趁机挣脱了她:“江紫芙!你到底疯够了没有!” 不等江紫芙回答有还是没有,就听她连珠炮一般的发难道:“你能不能安分一点啊!我每天做工已经累的要死,还得时时刻刻为你担惊受怕,我不是人啊!我不需要休息的啊!” “怎么?嫌我把你卖了?要不是看在爹娘的面子上,要不是顾忌你的死活,我早把你丢山里喂熊了!回家!今天哪儿也不去了!回去煮上一锅毒药,大家一起死了算了!” 一通指责歇斯底里的,中间连个停顿都没有,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凭什么都要我一个人扛着?凭什么?就凭你是个傻子吗……”江红柳说着说着,突然间蹲到地上,捂着脸,嘤嘤的哭了起来。她一双小手生满冻疮,肿得萝卜似的。 真是久病床前无孝子啊。 江紫芙幽怨的叹了一声,只好也跟着蹲了下来。 没记错的话,她们的娘去世那年,江红柳只有十岁。如今,也不过十三岁而已。可是生活的风霜雪雨,已经把豆蔻年华的少女,摧残得几乎像个三十岁的人了。 这些责任本该是江紫芙的,至少该是同舟共济。可是在这些年里,她除了吃饭就是添乱,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只甩不脱的吸血蚂蟥。 天寒地冻,江紫芙拿开红柳的手,用袖子给她擦了擦脸,柔声劝道:“我不傻。我这个样子像傻子吗?而且,对一个脑子有病的人一口一个傻子,很没礼貌的,以后别说了。这样吧,如果,我今天没有弄到米回家,我就还是个傻子,怎么样?别哭了,难听死了……” 江红柳听得脑瓜子嗡嗡的。不过事已至此,今天也没别的办法了。反正,家里断炊又不是头一次,饥一顿饿一顿的,早已经习惯了。 江红柳推开她,兀自站了起来,两下三下抹干净眼泪:“既然你说你不傻,那就自己回家吧。” 说罢,径自小跑几步,钻进街角的一扇偏门里。 看样子,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后门。 江紫芙立刻也跟过去,却被门口管事儿的给拦了下来:“一边去一边去,吕老爷的宅邸,是你随便溜达的地方吗?” 江紫芙指了指已经没影的红柳:“那她……” “她?” 管事儿的喝道:“她是这里的杂役!” 江紫芙于是退了回来。 此时日上三竿,隔着灰蒙蒙的云层,阳光无精打采的洒了下来。街上行人渐多,大都捂得严严实实。 避风处的墙上,新旧交叠的告示糊了一层又一层。墙角下,几个乞丐蜷缩着身体,脚下扔着只空荡荡的破碗。 江紫芙看在眼里,心思不免又活动起来——倘若自己找个墙角去歪上一天,不晓得收成几何。 这个念头才起,一只破碗忽然出现在眼前。江紫芙也不曾多想,正要伸手去拿,只闻一声苍老嘶哑的哀告:“姑娘,行行好……行行好……多少给一点儿吧……” 江紫芙往旁边让了让,歉意的苦笑了一声。老乞婆失望的摇了摇头,端着破碗跟别人乞讨去了。 竞争如此激烈,看来没戏。 江紫芙正要去别处转转,忽听得一声惊呼,自路边的包子铺里传来。 “快来人呀!宝儿噎住了!” 是个妇人的声音。 接着,一个中年汉子高声吩咐道:“快……快拿水过来,顺下去!” 江紫芙随着看热闹的人群冲到包子铺门口,情急之下大喊一声:“别动!” 包子铺掌柜吓了一跳,手中一盅茶水僵在半空。 江紫芙几步抢到近前,只见那宝儿不过三四岁,圆乎乎的一张小脸,此时已憋的发青。 来不及解释,江紫芙立刻将这孩子反抱起来,握紧拳头顶住上腹,一下……两下……小孩儿“哇”的一声,把卡在喉咙里的包子吐了出来。 孩子的父母甚至没来得及阻止她,就眼见着宝儿转危为安。 两口子后怕不已,妇人一边抹泪,一边在这男孩的屁股上拍了两下:“让你边跑边吃……看以后还敢不敢……” 中年掌柜把江紫芙打量一遭,不胜感激:“多谢姑娘。您救了我家宝儿,就是救了我们一家三口的命啊!” 边说,便从褡裢里掏出或成串儿,或零散的铜板,塞到江紫芙手中。 这就是举手之劳,江紫芙连连推辞。 那掌柜见她执意不肯要,遂吩咐伙计:“去,把刚出笼的包子给姑娘装上两屉,装肉馅的……” 这可不是小笼包,一屉足有车轮那么大。 掌柜坚决答谢,江紫芙若是继续推辞,今天恐怕出不了这个门。于是她说:“包子就不必了,不过您家中若是有米,我倒是愿意向您讨些……不用多,一小碗足矣……” “米?有哇。” 掌柜的再度吩咐伙计:“去,到后边,把精米给姑娘盛两升过来。” 小伙计很快回来,捧着个鼓鼓囊囊的小布袋,足有三四斤的样子。 江紫芙道了谢,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小店。 这下,看她江红柳还有什么说的。 第四章 风雪野熊岭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时近中午,天色却越发的惨淡,北风呼呼刮着,江紫芙才回到家门,就看到空中零零星星飘起了雪花。 江家破败的木门用力一推就开,里里外外没有江文元的影子,西墙底下躺着的,依旧是昨日那一捆干柴。不同的是,捆着它们的麻绳已经被拿走了。 以往这个时辰,江文元早该背着一小捆柴火,回来烧午饭了。今天大概是因为江红柳把她带走了,无需他来照顾这个傻大姐儿,所以人就走远了些。 江紫芙原本打算先把米煮上,再去找她这个任劳任怨的弟弟的,可这次灶膛里的灰早已凉透。她试了好多次,都没能将火点着,遂怏怏作罢,丢下火石,出了家门。 大柳树村的西边是一片大山,长着成片成片的野树林子,是附近几个村子的柴薪来源,也是春夏秋三季挖野菜,拾蘑菇的绝佳所在。 村外小路上,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冒着风雪,往村子里走来。高个儿肩上一根扁担挑着两捆干柴,矮个儿怀里还抱着一捆,远远的瞧见江紫芙,那矮个儿就开口招呼道:“呦,是江家大姐儿啊,都下雪了,这是上哪儿呀?” 江紫芙也认出了赵家这对母子,迎上前去:“赵大娘,赵丰,你们看见文元没有?” “早间在山脚下见过。” 赵大娘站住脚歇了歇,看江紫芙一脸焦急的模样,就来了兴致,道:“怎么,我这都回来两趟了,你家文元还没回去给你做饭吗?哎呀,可别是迷了路,钻到野熊岭里边去了呀……” 赵大娘有戏耍她这个傻子的心思,但江紫芙此时顾不得跟她耍嘴皮子,打听了最后见到江文元的地点,就匆忙往西山赶去。 赵大娘说的几块大石头很快就到了。距他们分别已经两个时辰过去,自是看不到江文元的半点影子。 江紫芙铆足力气大喊了两声,声音没传出多远,就被风雪撕扯得七零八落。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嘴里,使得她不得不弯下腰来,一阵猛咳。 她裹紧衣服,正要四下里去找,突然间摸到一个圆滚滚的类似豆子的东西。掏出来一看,却是干巴巴的一枚酸枣。 是昨晚江文元给她的。 她吃了一枚,另一枚随手就揣进了袖兜里。 江紫芙当即有了眉目,拔脚往酸枣沟的方向寻去。 为了尽可能多的收集食物,秋天的时候,她们姐弟三人来过好多次,跟其他孩子比赛似的,摘了许多花生米大小的酸枣。不过,入冬之后,这里就鲜少有人再来了。 西山以酸枣沟为界,外头的四五里地,是村民们打柴挖野菜的活动范围。再往里就是野熊岭,是绝对不可涉足的禁区。 风雪交加,天色暗沉下来。江紫芙在满地的荆棘中跋涉了半天,连个活物都不曾见到,只有地上的积雪白皑皑的,越来越厚。算算时辰,现在大概已是黄昏了。 会不会她漫山遍野搜寻的时候,江文元已经自别处回家了? 很有可能。 她正要转身回去,手指突然给树上的尖刺划了一道。江紫芙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看到就在她手边不远的地方,挂着指甲盖宽窄的一条布片。 看颜色质地,赫然就是江文元的。 这倒霉孩子,莫非真的进了野熊岭? 天黑得极快,风刮过怪石,一片鬼哭狼嚎。 幽冷的雪光中,江紫芙连滚带爬的,不知多久,才终于在两块巨石形成的缝隙之间,找到了嚎啕大哭的江文元。 江文元早就吓的心惊胆战,这会儿影影绰绰的看到有个“庞然大物”,朝自己扑过来,小朋友几乎魂飞魄散,两条小腿又踢又踹。 好一番周折,江紫芙才将他抱在了怀里,捂着他的小脸暖了一阵,又脱下外衫来给他裹上。 这孩子早上就喝了点粥,定然早已饿得七荤八素,江紫芙不禁一阵懊恼——或许,今天该要包子的。 江文元又哭了半晌,方渐渐止住,抽抽搭搭的说道:“大……大姐!你……你怎么来了?” 靠着冰冷的石壁,江紫芙呵着双手,想要学着江红柳的作风,把这个弟弟给臭骂一顿的。可这一路过来摔了无数的跟头,此时又冻又饿又累又疼,委实发不出火来,就长话短说了:“过来找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 江文元未及开口,嘴角就又撇了下去,摊开冻僵的小手,哭丧着说道:“我想抓一只山鸡……它……它跑了……” 伤痕累累的指缝里,夹着一根快要被揉烂了的鸡毛。 江紫芙把他的小手拿过来:“疼吗?” 江文元摇了摇头。 可能是冻得麻木了。 江紫芙搓热双手,将这只饱经辛酸的小手合在掌心,猛听得耳边一声瘆人的哭嚎。 她抬头,只见江文元一脸惊恐,小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我没哭……” 雪虐风饕中,江紫芙眼角的瞥过两道冷幽幽的绿光。来不及多想,她紧紧抱住江文元,就着山势,滚出去一丈多远。 几乎没有迟疑,野狼落地之后,又扑过来。江紫芙反手摸到一块石头,连泥带雪的砸了过去。 这一下砸的并不好,石块蹭着狼的后腿飞了出去,不仅没有解围,反而激发了野狼的凶性。 这下大概完了。 电光火石之间,江紫芙只把江文元死死护住,腥臭之气转瞬即至。 许久,那狼却迟迟没有下口。 江紫芙从雪地里抬起头来,睁开眼睛。离着鼻尖不足一尺的地方,只见那野狼挣扎了两下,四腿一瘫,倒在血泊之中,口中哀嚎不已。再看雪地里,一道一人来高,雄浑肥壮的影子,黑沉沉的站在那里。 她慌忙抱起弟弟,往后退了退。 “熊……” 江文元惊叫出声。 接连而至的惊吓,江紫芙心惊肉跳,霎时间只觉天旋地转。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她摇了摇头,揽着江文元的小脑袋,低声的安慰道:“不怕,不怕……这个季节不该有熊……” 也不知是安慰别人,还是安慰自己。 第五章 披着熊皮的人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黑影上前几步,俯身将野狼背上的羽箭拔了下来,又摸出把匕首,切断了野狼的咽喉。 江紫芙松了口气,身体一软靠在树干上,还不忘对江文元解释道:“是人……” 那人走到近前,对姐俩沉声说道:“野狼的同伴很快就到,快离开这里。” 说着也不多留,抬腿就往林子里走去。 江紫芙撑着树干站起来,又扶起文元。江文元却惨叫一声,差点又摔回去。 她低头一瞅,只见江文元光着右脚,脚上的鞋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江紫芙只得一咬牙,把他抱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跟上前面的背影。 这人脚步轻快,应该不是个胖子,只不过身上披了张熊皮,看起来有些臃肿。 天气地貌如此恶劣,江紫芙很快体力不支,觉得离开那头野狼已经很远了,就快步赶上前去,喊道:“诶,恩公……壮士……大侠……歇会儿再走吧……” 这人却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只轻飘飘的丢下一句“没让你跟来”,就继续往前走去。 怀里江文元挣扎了两下:“姐,我能自己走。” 江紫芙把他的赤脚又塞回衣襟里去:“别乱动,会冻坏的。” 前面的人影突然停了下来。 江紫芙以为又遇上什么,四下里却什么树影怪石什么都望不见,正纳闷的时候,就觉得怀里一空,弟弟已经被人抢了过去。 江文元伸着小手,大叫一声:“姐……” 江紫芙赶忙追过去:“我抱着就行了,我保证不掉队……你给我……喂……” 江紫芙见抢人无望,只得隔空安慰起自家弟弟:“……别怕,熊不吃小孩儿……” 江文元挣扎了两下,发现的确没什么危险,就不再喊着找他姐了。 大概是因为这头熊不仅更加暖和,而且比较稳当。无需时刻提心吊胆,提防随时都可能如期而至的跟头。走着走着,他竟然小脑袋往人怀里一扎,就闭上了眼睛。 多年的手足之情,竟然这么快就叛变了。 熊人住在避风处的一个山洞,洞口一丈来宽,内部大约两三间屋子的进深。这人把江文元安顿在一张羊皮上,添了一把干柴,火苗一下子蹿了起来,昏暗的山洞霎时明亮不少。 江紫芙这才发现山洞里其实怪热闹的,会集了各种飞禽走兽,以及它们的皮毛。 “喝点水。” 这人解下肩上的熊皮,摸出个粗瓷大碗,从篝火上架着的铁锅里舀了碗热水给她。 火光明灭,这人的整张脸都映照在火光之下,三分冷峻,七分深邃,眉眼的线条磊落硬朗,隐隐带着些许的青涩,看年龄,顶多二十岁。 真是丰神俊朗美少年,雪夜孤灯对愁眠。 江紫芙痴了好一阵,才伸手接过那碗热水。此间少年没动也没催,就那么耐心的等着。待她接过之后,才给自己又盛了一碗。 江紫芙喝了两口,向那少年又望去一眼——英姿隽秀,身材也非常的养眼。 江紫芙身上暖和了一些,头脑也灵便起来,恩公也不恩公了,壮士也不壮士了,声线也柔了几度,张口说道:“小哥哥,你一个人住这儿吗?我是说……你的家人呢?你的……” 少年搁下水碗,略抬了眼眸,看她一眼:“我的父母早已不再人世。” “呃……是吗?那真的是……太令人悲伤了……” 江紫芙磕磕绊绊的说道。其实她哪里想问这个。虽然这也是挺重要的一件事情,但远没有眼下某个问题关键,完全可以以后慢慢再聊。 谁知少年倒是淡然:“没什么,生老病死,自然而然而已。” 说罢他站起身,清隽的身形在嶙峋的石壁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指了指一旁的笼子说:“那里的东西都可以吃,姑娘请自便吧。我要睡了。” 野兔,山鸡,鸽子,甚至还有一头趴着睡觉的羊,拴在笼子边上。 “这些都是……” 江紫芙回头去望那少年,只见人已经枕着手臂,和衣躺下了,遂止住了话头。少年侧耳听了一阵,见她不再出声,便闭了眼睛休息。 这些都是他一个人猎的吗?他知不知道,倘若时光前进几个世纪,这得判多少年? 江紫芙打了个呵欠,之前连滚带爬的也不觉得什么,此时一闲下来,那些伤痛便齐刷刷的朝她发难,她再懒得挪动一步,就顺着无法抗拒的倦意,揽着自家弟弟,睡了过去。 许久,耳边一阵窸窣,江紫芙睁开眼睛,却正对上少年的一双明眸。 江紫芙撑着身体坐起来,支支吾吾:“你……我……” 少年眼中的惊愕已经散去,默默的理了理衣襟,起身走到了外头。空留江紫芙一人,在滚滚天雷中凌乱。 她低头瞅瞅自己,其实衣服穿得好好的。可刚才,那小子怎么一副忍气吞声,受尽委屈的样子? 再回头一看——好家伙。 早不知什么时候,江文元翻到了她的另一边。此时,这小子还在呼呼大睡,根本不晓得,曾把他亲姐置于何等水深火热的惨烈境地! 江紫芙心里的火苗子“噌”就起来了,照着屁股拍了他两下。 江文元还有些犯迷糊:“天亮了吗?大姐?” 洞口微微的泛着亮光,洞里还是幽暗一片。地上的火堆只剩红彤彤的火炭,半明半灭。 江紫芙指名道姓,怒道:“江文元,你什么时候爬过去的?” 可怜的弟弟揉揉眼睛:“我不是一直都……” 在家里,他一直都睡在边上的,当间儿是江红柳的位置。 本来想让他睡中间暖和的,但是没办法,那个傻大姐儿不是卷走他的被子,就是一条腿压在他肚子上。红柳怕出事儿,就隔开了他俩。 少年盛了雪在锅里,拨亮篝火烧着,又从笼子里逮出来一只五彩斑斓的山鸡,要拿到外面去杀。 到这个时候,江文元方彻底的清醒过来,小手指着那只咯咯叫着的山鸡:“我的鸡……那是,我的鸡……” 江紫芙拍下来他的手:“什么就是你的?怎么知道就是你的?”又向那少年道:“别理他,你继续……” 江文元可怜巴巴的捏出一根东西,过了一夜,那根羽毛竟然还被他捏在手里。 江文元的无理取闹,竟然被少年当成回事。他从善如流的将山鸡放回笼子,换了只野兔下锅。 第六章 连吃带拿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趁着这少年处理兔子,江紫芙腆着一张老脸,说道:“那个……兔子皮能不能送我?” 少年手中的动作略顿了顿,江紫芙解释道:“元元的鞋子丢了一只,我想……” 少年往洞里指了指:“那边有好的,你自己去拿。” “哦。” 江紫芙应了一声,在角落里一堆的皮毛中,捡了块小一点的。没找到针线,她就用树枝扎了几个洞,拿皮绳穿上,做了只袜子不袜子,鞋子不鞋子的脚套,给江文元套上。 “姐……疼……” 才摸到他的脚,江文元突然惨叫一声,带着哭腔说道。 江紫芙揭开他的裤脚一看,才发现脚踝已经肿起老高。 她轻轻按了按,安慰道:“没事,只是脱臼。回家找个会正骨的郎中,接回去就行了……” 说话间,江紫芙手上突然用力,将他的脚给接了回去。 山洞里,霎时间回荡起一声响亮的惨叫:“啊——” 少年眼皮一跳,手中匕首一滑,差点割了腕。 江紫芙朝他望了一眼:“没事,不用帮忙,你忙你的。” 江文元抱着一条小短腿,边哭边嚎:“我的脚……我的脚……啊!断了……” 江紫芙把鞋套给他穿上:“稳着点儿,一会儿就不疼了。”原本还想敷点雪给他消肿的,可是江文元脚上又轻微的冻伤,不宜再受冻,于是作罢。 等到锅里的兔肉飘香,江文元的腿脚也利索了不少,他一骨碌爬起来,凑到锅边。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直冒绿光。 姐弟两个毫不客气,风卷残云一般,就啃了大半只兔子,面前的骨头狼藉一堆。 吃着吃着,江文元突然发现不对劲,懵懂的问道:“姐,你啃的骨头,为什么放我这边?” 江紫芙顿住,将嘴里的肉慢慢咽下去,拿过瓷碗,转手从锅里盛出一大碗汤:“来,喝点汤,别噎着……” 江文元被她喂得差点呛到,接过碗去自己喝了起来。 江紫芙拿袖口抹了抹嘴角的油花,轻抚着江文元的脑袋,冲着那少年笑笑:“小孩子,没怎么吃过肉,馋坏了,您别见怪,呵呵……” 江文元想解释什么,被他姐用力摁了摁脑袋,差点摁进碗里去。 少年轻轻笑了笑,伸手拂去江紫芙脸上的一点肉渣。 江紫芙惊呆了。 少年也是一愣。 一时间,偌大的山洞里只剩下篝火的噼剥声,还有江文元咕嘟咕嘟喝汤的声音。 “嗯……呃……那个……” 江紫芙语无伦次的试图打破尴尬。 少年看看外头:“雪停了,一会儿我送你们出山。” “啊?停了吗?” 江紫芙起身走到洞口外张望着。只见堆银砌雪,白茫茫的一片。 少年也跟过来:“是停了。” 江文元放下碗来,打了个饱嗝儿,冲着洞口道:“姐,你们这就要走了吗?” 江紫芙回去把他扶起来:“不是我们,是咱俩。” 雪后气温骤降,异常寒冷。江文元才到洞口,就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一溜儿晶莹的鼻涕垂挂下来。 少年拿了张羊皮,将他裹严实,道:“走吧。” 江文元却拽住洞口的一根藤条,巴巴的往回望着,眼泪汪汪,不肯离开。 这就不想走了?想跟人住了?气节呢?还知道自己姓什么不? 虽然……这里住得的确挺舒坦的。 江紫芙感觉自己仅存的颜面,全被这不争气的小子给糟蹋了,骂道:“怎么?你还想住这儿啊?” 只见少年莞尔:“不好意思,是我忘了。” 说着,找出一根皮绳来,将那只山鸡捆结实了,给他抱着。 江文元这才破涕为笑,重又爬到少年的背上。 今日这张老脸,算是丢尽了。 昨日的种种痕迹,早已被大雪覆盖,看不出半点儿踪影。 江紫芙紧跟在少年身后,踩着他的脚印,倒是不太难走。 经过昨夜遇狼的那一段,只见白皑皑的雪地里血呼啦的一大片,那狼不知被什么野兽给啃吃了,零落的尸体间,夹杂着雪水融化后又冻上冰碴子。 时光飞逝,感觉还没走多久,就到了酸枣沟。江紫芙望望周遭的地貌,方知至少过了六七里地了。 少年放下来江文元:“前面没什么危险,我就送到这里吧。姑娘一路小心。” 江紫芙接过弟弟,抱在怀里:“你也保重。那……我们走了……” 没走两步,江文元突然抬头道:“姐,这个哥哥叫什么呀?” “啊?” 江紫芙突然想起,连人家名字都还没问。 遂将自家弟弟胡乱放下,紧跑几步回去:“等等……” 少年收住脚步,江紫芙追过去道:“你……你贵姓啊?……哦,我叫江紫芙。那个是我弟弟江文元。我们住在大柳树村。他说……他想知道小哥哥您怎么称呼,来日,好……好……好登门答谢。” “答谢就不必了。”少年若有所思,望着雪地里那一串儿明晃晃脚印,说道:“只愿姑娘莫要透露我的行踪,就感激不尽了。我叫陈子谦。” “子谦。” 江紫芙念了一遍:“我会的……我是说,我会记住的。也会不向任何人提及这野熊岭里的一切。那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 少年摇头,止住话头。 江紫芙往后退了两步,转身离去。 江文元抱着他那只死皮赖脸讨来的山鸡,一下一下的抚摸着,小脸儿十分的无辜:“大姐,你怎么才回来?我腿都麻了。” “是吗?” 江紫芙把他背起来:“你不会原地转几圈,跺跺脚吗?” 问个名字而已,谁知道会这么久嘛。 何况,方才江文元只是随口一问,有口无心,这会儿早忘到九霄云外了。 “元元,等下回到村里,关于野熊岭里面的事,还有那个哥哥,一个字都不许说,听到吗?” 江紫芙边走边叮嘱道。 想起那只兔子的美味,江文元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别人我是不会说的。可是……二姐呢?” “二姐也不能说。” 江紫芙编造了一个十分靠谱的理由,连蒙带吓唬道:“倘若给你二姐知道,咱俩去了野熊岭,你觉得她的烧火棍,能放过你的屁股,能饶过咱俩的狗腿吗?” 想起接骨的痛楚,江文元后怕不已,毅然决然的摇了摇头:“不能。我不说。打死都不说……” 第七章 闻香而来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酸枣沟里荆棘丛生,草木盘根错节。江紫芙所过之处,不少积雪从枝头摇落下来。 钻过一片林子,江文元突然指着前面道:“姐,你看那儿!” 说着,就挣扎两下,从江紫芙背上滚下来,向不远处的一个小小人影奔过去。江紫芙赶紧快步跟上。 半尺多厚的雪地里,江红柳独自四下里搜寻着,边走边喊着江文元的名字。 “二姐!二姐!” 江文元欢快的跑过去,将山鸡拿在江红柳眼前炫耀,急不可耐的邀功:“二姐,你看!这个!我抓到的!” 江紫芙抚上江文元的肩膀,往前推了推:“这个!我……我也帮了忙!” 她本想说,这个!我找到的。 可是这样一来,无疑是把江文元到处乱跑,她冒雪出来找人的消息给透露了出去。万一江红柳对她这个弟弟发火,弟弟再不小心把野熊岭说出去,那后果就无法预料了。 于是把“江文元是我找到的”,这条信息,修改成“这山鸡我也帮了忙的”。 江红柳白了自家大姐一眼:“你不添乱就不错了!帮忙……” 继而俯身,摸摸江文元红扑扑的小脸:“文元,冻坏了吧?饿不饿……” 江文元摇了摇头:“一点儿也不饿,我和大姐……” 江红柳突然站直了身子,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盯着江紫芙。江文元登时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完。 变脸比翻书还快! 怎么不去唱川剧呢? 江紫芙见她过来,不免倒退两步。 江红柳眼中寒光扫过,看中积雪中的一根枯枝。 江紫芙抢先一步抄了起来:“嘿,你别乱来啊……” “反了你了!还想打我!”江红柳气不打一处来,转身折了根树枝,一边往这边追过来,一边抱怨道:“你还知道回来!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一夜……你自己不回家也就算了,还连累阿元,阿元若是有个闪失,你看我不……” 江红柳接连打了三四下,都让紫芙挡了下来,一下都没打着,气得她将树枝往地上重重一掼。 江紫芙明白她接下来要干什么,抢先拿袖子扫出一小块空地来,做了个“请”的手势:“嗯,坐下哭……” 这回,江文元既没哭喊,也没拦着。 他不知从哪儿薅了一把狗尾巴草,正忙着拿穗子里的草籽儿逗他的宝贝山鸡:“吃呀,快吃呀……你看,大姐二姐为了你,都打起来了……咱家热闹吧?” 江红柳好气又好笑,脚下用力一跺,拉起江文元,气鼓鼓的往家里走去。 走到家门口,她突然“咦”了一声,摸摸江文元身上的羊皮:“这哪儿来的?” 江文元根本没空搭理她,或许心不在焉的压根就没听见。江紫芙道:“回家再说。” 进了院子,江红柳侧目瞧着她。 只听江紫芙道:“捡的。” 又指指江文元踩着的脚套:“那个也是。都是捡的。” 江红柳又不傻,自是不信:“捡的?别人怎么捡不到?” 江紫芙耍赖道:“那我怎么知道。你问别人吧。” 江文元彻夜未归,江红柳估计也没心思做饭,从昨晚到现在,恐怕什么都没吃。 江紫芙语调温软下来:“回屋歇会儿吧,我去煮饭。”说着进了灶房。 江红柳冷笑一声,也跟了过去,抱起双臂瞧着她:“我看你拿什么煮。” “昨天那个米……” 江紫芙说着,往灶台上瞅去。 装米的布袋瘪瘪的,被啃出几个指尖大小的孔洞。锅台上凌乱的布满了啮齿动物的细小爪痕。 江紫芙拿起布袋倒了倒:“一粒都不剩?” 江红柳哼了一声。目光越过她,落在碗橱以及那一堆坛坛罐罐上。意思非常明显——粮食不好好收起来,不是缺心眼是什么? 昨晚本想只离开一下,喊江文元回家就烧火做饭的。岂料这一去,竟爬山爬到半夜,没顾上再回家收米。不过,只要弟弟平安无事,米什么的,身外之物。 想到这里,江紫芙潇洒的把拿布袋丢去一旁,两手一摊:“不就是没米么?我还是个傻子,行了吧?多大点儿事儿!” 江红柳凑过来两步,问道:“你怎么弄到的?” 江紫芙倚傻卖傻道:“我一个三岁小孩儿,你问我做什么。喏,那边有个六岁的,你去问他吧。” 说着,江紫芙打水过来,刷起了锅台。 江红柳讨了个没趣,转身回了屋子,歇着去了。家里人口走失,今日一早,她就托进镇卖炭的江六爷捎了信儿给东家,告了一天的假。 江紫芙刷干净锅台,又支使江文元点着了火,烧了锅开水。将锅台里里外外的烫了一遍。 江文元看在眼里,一阵心疼:“姐,拾柴禾很辛苦的……挑水也是……” 江紫芙手里忙活着:“不懂了吧?这叫消毒。” “毒?” 瞬间,江文元记起从前有过一锅绿油油的野毒芹汤,不禁头皮一麻。 正神思悠远,突觉怀里一空。 “四哥”,已经被江紫芙一把拎了过去。 是的,他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四哥。 因为它咯咯叫着,行四。 “大姐,你干什么?” 江文元跳起来去抢。 江紫芙闪身躲了过去,说道:“炖了,给你二姐补身子。” 寒光一闪,手起刀落。“四哥”便一命呜呼,血流成河。 江紫芙柔声安慰道:“放心,我会把它烧得很好吃的。” 江文元“哇”的一声哭出来:“我……我告诉二姐去……” 边哭边出了灶房。 江紫芙把“四哥”收拾干净,剁成几块,边剁边笑了笑:“我们家居然有老鼠了……” 不一会儿,江文元就抱了一捆干柴,乖乖的回来烧火了。大概是江红柳没有理他。还有,他大姐的烧火方式,相当的费柴。 鸡很快就炖好了。 一家炖肉,满村飘香。 江紫芙盛出来满满的一碗,端去给江红柳。 江红柳正生着闷气,也不看她,从炕上跳下来就吃。 才拿起筷子,只听外头一阵妇人的高声咆哮:“就是这儿!你们闻闻这个味儿!就是她偷了我家的鸡!” 雪地里走来几个村民,为首的妇人连喊带叫,不由分说就推开摇摇欲坠的院门,闯进了小院。 江家姐弟一眼就认出来,这领头的正是伯母江崔氏。 江莲花比江崔氏晚进门半步,扯着她娘的袖子,劝着:“娘,不就一只鸡吗?没就没了……” 六年前,老二江淮被抓去做了苦役之后,想到孤儿寡母这么多张嘴,老大江满一家唯恐吃亏上当,请族中长辈做了见证,分了家产,一纸两清,将老二家的孤儿寡母打发去了破破烂烂的旧宅。 这些年里,无论江红柳几个过得如何艰辛,江满和崔氏一粒米都不曾接济过,倒是隔三差五的,就盘算着怎么沾便宜。 江红柳无比头疼,耐着性子说道:“你们可数清楚了,你家的鸡的确是少了?” 江崔氏放开嗓门,吆喝起来:“今儿早上我家桂花,莲花,一人数了七遍,还能有错?” 说着,就拽过来自家儿媳妇秦桂花:“桂花,你说说,是不是少了?” 第八章 惹是生非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秦桂花自打过门,就被江崔氏拿捏得服服帖帖的。 此时听到自家婆婆发话,赶紧帮腔道:“就是就是,的确少了一只……红柳妹妹,你怎么能让紫芙妹妹做出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啊!虽然她……她……” 秦桂花偷偷瞟了一眼江红柳,终是不敢把“傻子”两个字当面说出来。 江红柳继续忍耐,说道:“还好今天下了雪,想必那偷鸡贼一定留下了脚印,既是早上丢了的,当时可有看见过脚印?” 大姐和三弟一直都在山里,近中午才回来,这些她是一清二楚的。再说那野山鸡村里也没人养。而她自己,昨晚,今早,一直在山里找他俩的脚印。 而江崔氏家里丢了鸡也确实不假。 大清早,左邻右舍都听见过她的叫骂声。可他们居然没人想过脚印的事儿。 到这会儿,那脚印早乱了。 江崔氏撒起泼来:“真是想不到啊!这丫头竟然做起了贼!我真是命苦!怎么摊上这样的侄女儿啊……” 秦桂花瞅准时机,做出息事宁人的大度姿态来:“算了算了,看在一家人的情面上。紫芙,你把鸡交出来,以后不再偷就是了。我们家吃点亏,那只鸡肚子里的蛋,算你两百文钱,钱等你们有了再给……” “两百文能买四五只鸡了……” “能买几十个鸡蛋了……” “真敢要啊……” 街坊四邻议论纷纷。 江崔氏赶紧争辩道:“我的这只,可是正在下蛋的芦花鸡,鸡生蛋,蛋生鸡,鸡又生蛋,蛋又生鸡,这一直生下去,岂是四五只鸡?几十个鸡蛋?二百文我还是看在情面上呢……” 江紫芙抓住重点:“芦花鸡?” 江文元小脸早就憋得通红:“我们没偷鸡,你们冤枉好人!” “冤枉?” 江崔氏眼珠子一瞪:“等我找到证据,看你们这几个小兔崽子还怎么抵赖!哼!” 江崔氏冷哼一声,闷头往灶房里闯去。 江莲花扯着她娘的衣角:“娘……回去吧……” 却哪里拉扯得住。 江红柳拿了根柴禾在手,一声大吼:“让她找!今日倘若是你们无理取闹,看她能好好的走出这个大门!” 秦桂花和江莲花双双一个激灵。 连江紫芙都被吓得不轻。 灶房昏暗,江崔氏一眼就瞅见了墙角的那堆鸡毛,呼啦一把就给拖到了院里,吆喝起来:“都来看哪!还说不是偷鸡贼,这些鸡毛明摆着呀……” 光天化日之下,鸡毛的颜色清晰可辨。 人群里有人说了一句:“野山鸡?” 江崔氏揉了揉眼睛,地上五颜六色的一堆,还夹着几根长长的漂亮尾羽,不是野山鸡又是什么? 江崔氏直起腰来:“不是我家芦花?那我家芦花哪里去了?你把我家芦花藏哪儿了?这野山鸡哪里来的?” 比起芦花鸡的去向,街坊们更加关心野山鸡的来路,纷纷抻长了脖子瞅着,随声附和道:“是啊,这野山鸡哪儿弄来的?” 江紫芙眨巴着眼睛,说道:“自然是……捡的。” 村民们自是不信,一个赛一个的目露精光,想要打探究竟。最好,自己也能弄一只来,打打牙祭。 这时候却听江文元大叫起来:“不对,不对!大姐骗人!这个山鸡分明就是……” 秦桂花赶紧问了一句:“这鸡是怎么来的呀?” 江文元理直气壮:“是它自己飞到我家院子里来的!气死你!” 秦桂花有江崔氏的贪婪,却没有江崔氏的泼皮劲儿,被唬得往后退了一步:“气我做什么……我又不稀罕!” 倒是江崔氏眼珠子贼溜溜的一转,就“扑通”一声,跌坐到地上,拍着大腿哭道:“可怜我辛辛苦苦,起早贪黑养大的芦花呀……你去哪儿了呀……你赶紧回来吧……” 桂花莲花两个赶忙扶她起来,劝道:“娘,我们在再找找,会找到……” 说着,娘儿几个就往外走去。 江崔氏的小动作,江紫芙全然看在眼里。她突然一拍巴掌,欢呼起来:“呀!山鸡精!大伯母成精了!身上长鸡毛了!哈!” 一边欢呼,一边几步跑过去,自江崔氏的衣摆底下,抽出两支五彩斑斓的尾羽。 这野山鸡的尾羽又叫做“翎子”,有人专门收这个,品相好的,要十来个铜板一根呢。 是以,江崔氏趁乱藏了两根在衣襟底下。她自以为做的隐蔽,却没想到被个傻子当场揭穿。 江红柳紧握着棍子,一口小牙咬得咯咯响,一步步走上前去:“诬陷不成,又顺手牵羊,伯母真是好一出大戏啊……” 江崔氏嘴角尴尬的抽了两抽,往后退去:“这……这一没留神,想不到还沾上了……” 江红柳哪里还容她狡辩,提起棍子抡了过去:“……这么多年,你们几时过问过我们几个的死活?如今刚捡到一只山鸡,你们就腆着脸来敲诈!过来偷东西!要不要脸!” 江紫芙在一旁起哄:“好啊!打鸡精了……打妖怪了!” 嘴里喊着,手上也没闲着。抓起积雪,团成雪球就砸了过去。 江文元看在眼里,也觉有趣,跟他家大姐一起打起了雪仗。一个个雪球炮弹一般,往江崔氏身上招呼过去。 江崔氏才躲过了红柳的柴火棍,头上,身上,就结结实实的挨了几下,她手脚并用的往外跑着:“哎呀打人了!打人了……哎呦喂……别打了……别打了……” 江莲花看到她娘吃亏,慌忙又折了回来,扶起连滚带爬的江崔氏,一步三滑的往家里逃去。 至于秦桂花,见事情不妙,早头也不回的先跑了。 江红柳丢掉柴火棍,长长出了一口恶气,转过身来,一把拍掉了江紫芙手里的半成品雪球:“玩雪做什么!手冻掉了!” 江文元见状,慌忙抛掉手里的雪,把手上的雪水在裤子上擦了擦,缩起脖子,做出乖巧模样。 江紫芙捡起来墙角的柴火,拿去灶房。又吩咐江文元把炖好的鸡端回来,回锅热了一下,给江红柳拿了过去。 江红柳一拍桌子:“你俩去哪儿?坐下一起吃!” 江文元往后躲了躲:“二姐,我们吃过了,一人吃了一个鸡腿儿呢……” “是吗?” 江红柳从碗里扒拉出两只鸡腿来:“来,你告诉我,一只鸡有几条腿?” 江紫芙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两只眼睛四条腿,加上我吃的那条,有五条……” 江家二丫头根本不听她装疯卖傻,一拍桌子:“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吃饭!想把我一个人撑死啊!” “四哥……四哥对不起!” 江文元别别扭扭的拿起鸡腿,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最终“嗷呜”一口,咬了下去。 第九章 茯苓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村子另一边,母女婆媳三人回到家里,江崔氏拍打着身上的雪,冲着江紫芙家的方向,咬牙“呸”了一口,恨恨说道:“哼!小崽子!咱们走着瞧!” 江家户主,江满上赶着问道:“怎么搞得?这么狼狈?老二家闺女炖的鸡,没拿回来?” “拿回来?” 江崔氏蓬着一头乱发,后槽牙几乎咬碎:“老娘差点被她们打死!你们爷儿们倒是轻松,在家里干等着吃!” 她儿子江连升争辩道:“不是娘你怕大老爷儿过去要一只鸡不好看,让我和爹在家里等的吗?” 秦桂花刚才只顾着自己逃跑,唯恐婆婆找她后账,此时自觉倒了茶过来:“娘,消消气,喝点茶暖暖身子。” 江崔氏接过茶碗,白了秦桂花一眼,冷哼一声。又怜爱的看看闺女江莲花,伸手理了理她鬓边碎发:“莲花,多亏你护着娘啊。想不到那傻子手劲儿还挺大,把你砸疼了吧?” 江莲花用力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娘,我不疼。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去找二叔家的麻烦了吧?” 江崔氏眼珠子一瞪:“那怎么行!凭什么他们吃肉,我们就只能闻着!今天的事,我跟她们没完!” 江满砸吧了两下嘴,也是心有不甘:“没完又能怎样?这会儿,恐怕鸡骨头都让那傻大姐儿啃完了。” 江崔氏正了正头顶的发髻,道:“你可别忘了,她们家,可还欠了不少外债呢。倘若这锅鸡给黄老爷知道……” 她掀开帘子,望着外面乱糟糟的雪地,一脸狰狞的说道:“这几天都准备着,等路一好走,就让莲花跟我上太平镇去!哼,我看她们这回,如何收场……” 旧宅小院,江紫芙挑了两块鸡骨头,啃完之后,就从屋里找了几根草绳,试了试足够结实,说道:“柴火用完了,我跟元元出去捡去。” 本来不想让这孩子去的,可他非要跟着。江紫芙想了想,觉得他有点用,就答应了。 江红柳斜睨他们一眼:“去吧去吧,早点滚回来,否则……” 后面的话江紫芙连听都没听,就领着弟弟出了门。两人没有直接去西山,而是拐了个弯,到刘大婶家里借了斧头。 刘大婶早已得知他二姐今天在家,此时看到江文元来借斧头,就爽快的给了他。 地上的干柴早就被收拾得差不多了,江紫芙于是爬到树上,将一些树枝砍下来。 江文元就在附近跑前跑后,将他姐砍下来的柴火,以及一些被雪压断的枯枝拢到一处。 不一会儿,就积攒了高高的两堆,江文元喊道:“姐,别砍了,我们拿不动了……” “没事,还能再拿点。” 江紫芙吭哧吭哧的,很快又砍了一大堆,这才罢休,从树上爬下,将柴禾用草绳捆扎起来。 她绑绳子的手法很是奇特,江文元一点也帮不上忙。他眼巴巴的在旁边瞅着,问道:“大姐,你说的那个雪人,咱们什么时候堆啊?” 江紫芙抬头看看沉沉的暮色,道:“明天吧,明天你二姐去了镇上咱就堆。” 江文元双手托着腮帮子,踢踢脚下厚厚的积雪:“路这么难走,那要是二姐明天不去呢?” “那咱就在这儿堆。” 以自家二妹的抠搜劲儿,因为这点阻碍就不去做工,想想都不太可能。 江紫芙用力打好一个绳结,一堆手臂粗的树枝横竖叠起两层,已经变成个木筏的模样。她对江文元说:“来,坐上试试。” 江文元跳上去之后,她又将筏子和后面小山一样的柴火用绳子接起来,拖着往村里走去。 江文元从未想到还能这么玩,坐在爬犁上一脸的新奇:“哇!大姐好聪明啊!” 江紫芙加快脚步:“坐稳了。” 没跑几步,只听“咔嚓”的一声,三尺多宽的筏子,死死的卡在了两株大树的根系之间。 江文元双手紧紧抓住筏子,才没掉下去摔着。 姐弟两个又搬又抬,又拖又拽,无奈筏子纹丝不动。江紫芙叹了口气,只得再度抡起斧头,吭哧吭哧的砍起了树根。 天色刚刚擦黑,江红柳就看到一座小山,朝着自家门口奔驰过来。江紫芙在前边拖着,文元坐在后边,怀里还抱着脑袋大小的一块……石头? 江文元跳下爬犁,捧着那个棕黑颜色的大疙瘩,眼神雪亮:“二姐,你看大姐今天捡到了什么?” 江红柳瞟了一眼,冷哼一声:“什么?不就是石头吗?山里还缺这个?抱着不沉吗?不凉么?还不快扔了!” 说着,就从他怀里抢了过来。 这么大一块石头,少说也得十几斤了,江红柳一把抢过来,却冷不丁的闪了一个趔趄——这东西很轻。 她不禁纳闷:“这是什么?” 江文元无辜的摇了摇头。 江紫芙道:“茯苓。” 她把斧子交给江文元,让他给刘大婶送回去。自己扫去西墙底下的雪,整理起柴禾垛来。 江红柳戳戳那块石头:“啥?” 江紫芙又道:“一种中药。利水渗湿,宁心健脾。归心、肺、脾、肾经。” 江红柳听不懂,只关心三件事:“能吃吗?值钱吗?有没有毒?” 江紫芙道:“能。值。是药三分毒。” 这一晚,凉了半个冬天的冷炕终于烧热了。江紫芙却无甚睡意,借着窗口幽微的雪光,将那张羊皮上的毛尽数剪了下来。光净的皮子被裁成一块一块,又缝合到一起。 第二天一早,江红柳下地的时候,发现自己那双满是破洞快要烂掉的鞋子,变成了一双崭新的羊皮靴。 她拿起来瞅了瞅,发现里面竟然还絮了棉花,里子是家里的碎布拼成的。只有鞋底子还是原来旧的。 江红柳穿上试了试,暗骂一句:“看把你能的!” 许是一暖和起来,人就容易犯懒。 江紫芙醒来的时候,江红柳早就不见了人影。一起不见的,还有昨晚挂在墙上的几根翎羽。 滚了雪球,堆了雪人,已经快中午了。 江紫芙把鸡汤热了热,姐弟俩一人喝了一碗。江文元望着炕沿上那块“宝贝石头”,舔着嘴角问道:“大姐,我们晚上吃什么呀?” 江紫芙把那块茯苓摸了摸,道:“这个东西可不能随便乱吃。至于晚饭……等你二姐回来就有了。现在嘛……” 江紫芙把他抱到暖暖的热炕上,将昨晚剪下来的羊毛丢给他:“好好在家搓毛线吧,我去挑水。等晚点儿,带你去一个好地方,玩点有趣的东西。” 傍晚,江红柳用稚尾换来的几十个铜板,买了粗粮杂面,还有些许盐巴回来。 院子里静悄悄的,屋里的炕还温着,缸里的水也满的快要溢上缸沿儿。里里外外却半个人影也不见,大姐和三弟不知去了何处。 第十章 黄鼠狼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寒星隐隐,冷风阵阵,村外一条干涸的水沟里,姐弟两个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着。 江文元胳膊底下夹着块破网,看着那荡来荡去,肥的流油的猎物,直咽口水:“大姐,原来真的有黄鼠狼进咱村偷鸡啊!” 江紫芙扛着把粪叉子,抚摸着面前挑着的那油光水滑的皮毛,叹了一声:“可惜,跑了一只。”看到自家弟弟的哈喇子,她又道:“你馋什么?这可不能随便吃……” 俩人走到村边,冷不丁的从树后跳出个人影:“大半夜的!你俩跑哪儿去了?” 江文元听出这是谁的声音,转惊为喜:“二姐?你怎么在这儿?” 江红柳一把捏住他的小耳朵:“跑出来做什么?不冷吗?冻死了!我怎么会在这儿?还不是你们这两个……” 江红柳手上并未用力,江文元晃晃脑袋就夺回了耳朵:“我们抓黄鼠狼来着,一点都不冷。你看……” 他小脚往前一伸,举起双手:“大姐给我做的羊皮靴子和手套,可暖和了。” 许是听到了什么,村里的狗“汪汪”吠了两声。江红柳白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转身往家里走去——手套?怎么只有江文元有? 关好院门,江紫芙将系在粪叉子把上,已经断气儿的黄鼠狼交给江红柳:“不是给你留言了吗?我们到土窑那边,抓了黄鼠狼就回来……你没看到?” “留言?什么留言?” 江红柳看看院子里傻呵呵的雪人,又盯着那少了一根铁齿的粪叉子。 江紫芙边把农具放回破旧的杂物间,边申辩道:“这东西本来就这样啊,你可不能赖我。” 江文元举手赞成:“我作证,它都坏了好几年了!” 江紫芙俯身跟弟弟击了下掌,领着他进了灶房,加了些柴,拨亮灶膛里的炭火。 乘着火光,她瞅了瞅锅台,又翻找一通,对门口的江红柳双手一摊,道:“我的确给你留了纸条,就放在锅台上,用烧火棍压着。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被风刮跑了吧。让你担心了,我下次注意……” “那张黄不拉几的草纸吗?我拿来引火了。” 江红柳抄起菜刀,搁磨刀石上蹭了蹭,火星子蹭蹭直冒。 江紫芙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你都看见了,那你还……” 江红柳呼啦一下剖开黄鼠狼的肚皮,进而将整张皮子剥扯下来:“那上面用黑炭画得乱七八糟的……谁知道画的什么!黄鼠狼吗?一点也不像!” 江紫芙在她身边蹲下,盯着她看了一会,道:“哪儿点不像?元元都说,我画的活灵活现,是不是元元?” “砰”的一声,菜刀狠狠的剁在一根劈柴上,唬得江文元眼皮子一紧,赶紧将板凳拿给江红柳坐着:“大姐画画的时候,我……我还没见过黄鼠狼……” 江紫芙望了一眼自个儿的亲兄弟——傍晚出门之前,这小朋友一个劲儿的催自己快点,刚画出和轮廓,他就说好了,真像,跟真的一样……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二丫头向来袒护弟弟,江紫芙心知多说无益,就敷衍的鞠了一躬:“好,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当晚,只有杂面糊糊可吃。 几根尾羽换不来多少钱,以江红柳的精打细算,自然是选最便宜的买,没得挑拣。 这种杂面掺着稻糠,本身就带一丝苦味,眼下又在灶上温的时间长了,更添一股糊味,江文元皱着眉头:“大姐,咱明天做什么?还去打黄鼠狼吗?” 江紫芙坐在炕洞边上,一边烧火,一边吸溜吸溜喝着糊糊:“黄鼠狼贼得很,老窝被我们发现,肯定不会回去了。哪儿能天天都被咱打着啊。” 江文元不情愿的“啊”了一声。 等炕烧热了,江红柳赶了江文元爬上去暖着,拿起他的羊皮靴子烤在炕头上,又低头看看江紫芙脚下湿漉漉的布鞋,走到跟前问道:“你的呢?” 江紫芙顺着她的视线瞅了瞅:“哦……正做着呢,还没做好。” 江红柳忽而想起什么,往炕上的被褥瞅去:“你做鞋的棉花从哪里来的?” “啥?” 江紫芙一蹦跳上炕去,裹上棉被,愣头愣脑的问道:“二姐你说啥?什么棉花?能吃吗?值钱吗?有没有毒?” 江红柳立刻明白过来,劈手去夺她的棉被:“拿来!别给我装傻充愣!” 江紫芙裹着棉被骨碌碌滚到了墙角。 江文元觉得今夜是无法安宁了,他战战兢兢的往前探了探:“二……二姐,要不……我跟大姐换换?我个子矮……”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一眼没看住,被子里的棉花都给掏了。这天寒地冻的,万一夜里受凉再害了病,日子还过不过了?江红柳一个巴掌拍在炕沿儿上,咬牙切齿道:“不必了!” “哦……” 江文元缩了缩脖子,只听二姐又是一声怒吼:“还不睡!” 吓得他赶紧闭上了眼睛。 半夜,江紫芙迷迷糊糊的就要睡着的时候,只觉身上一冷,棉被让人给抢了过去。很快,又砸过来另一张。 江紫芙连打了两个喷嚏,正要发作,睁眼看到江红柳面黄肌瘦的一张小脸,瞬间就没了脾气。 一觉醒来。江紫芙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鼻子也有些不透气。于是这天就没有出门,让江文元去河沟里,捡了两块稍微平整点的鹅卵石。自己在家里把那块茯苓又蒸又切,最后用卵石给磨成细粉。 至于那条剥了皮的黄鼠狼,江紫芙本想把它的心肝肺也炮制一下,以待日后入药,可眼下实在没那气力,干脆扔了不要,只留下几块相对肥点的肉,削了支细细的槐树根穿上,烤出些许油来,盛在一个缺了口的破碗里。 江文元在一旁舔着嘴唇:“姐,这个肉……” “别打这个主意,这个肉除非饿死,否则最好别吃。” 油脂精炼过三遍,已经变得清透明亮,江紫芙用袖子抹抹鼻涕,将茯苓粉缓缓加了进去,搅拌均匀。 第十一章 毛衣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一条黄鼠狼刮不出多少油水,茯苓块茯苓粉还剩下许多,江紫芙找了个坛子,将它们收了起来。 江文元翻箱倒柜,终于在犄角旮旯里找到一个比他岁数还大的空胭脂盒子,让江紫芙把即将凝固的油膏装了进去。碗底还剩下一些,江紫芙也没有浪费,将其涂抹在了自己和弟弟的手上脚上。 做完这些,江紫芙就窝到了炕上,拿着两根光滑的木棍,一针一针的织起毛线来。 江文元一边搓羊毛,一边瞅着那渐渐成形的“布片”,十分惊奇:“大姐,你这两根棍子织出布来了!它是……织布机?” 江紫芙慵懒的抬了抬眼:“这是针织。手工编织。织布机我还真不会用,再说咱家也没有。” 江文元咬着后槽牙道:“咱家以前有过的。” 江紫芙“哦”了一声。 江文元继续说道:“还不是贾金子她娘!咱们娘一死,她就抬走了我们的纺车和织布机抵债!” 江紫芙道:“贾金子她娘?江萍?” 她依稀记得,自己似乎还有一个姑姑,这个姑姑有两个孩子,大的叫贾金子,小的叫贾银子。 江文元哼了一声:“哼!不是她,还能有谁!” 江紫芙将织错的几针拆掉:“为什么?咱欠了她很多钱吗?” 江文元手里的动作停下来:“欠了,三百文!可咱家的织布机……听舅舅说,是咱姥姥花了两贯钱,专门请人定制,给咱娘陪嫁的呢。” “咝……” 江紫芙让织针扎了手指头,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见江文元坐着不动,就道:“怎么不搓了?想偷懒啊?” 江文元拍拍手:“都搓完了。” 赶在红柳进门之前,江紫芙将毛衣毛线藏在褥子底下,蒙上被子睡觉。 江文元献宝的那盒冻疮膏,果不其然又被她嗤之以鼻:“什么玩意儿?黄鼠狼身上的臭油?这东西能往身上抹么?当心变成臭虫!” 江文元闻闻自己的手:“不臭不臭,还有点香香的呢,不信你闻闻……” 嘴上虽然不饶人,但由于那张皮子换了不少钱,江红柳的情绪还是十分稳定的,看到江紫芙睡下了,也没说什么,就径自藏起了钱。 倒是江紫芙有些躺不住,撑着手臂半坐起来:“我说……你就没给元元带点什么东西?一块点心,一串糖葫芦,都行啊……” 江红柳听到她说话,似受了惊吓一般,突然转过脸来:“你……你都看到了?” 江紫芙莫名其妙:“看到什么?你……你藏钱的地方?这有什么稀罕的嘛,除非我不知道你有钱,否则——就咱家这点破地方,随便翻翻也都找出来了。与其费这劲,还不如在院子里随便挖个坑,埋了呢……” 江红柳“砰”的一声合上箱子:“找出来又怎么样?江紫芙我告诉你,别打这些铜板的主意!什么点心糖葫芦,一样都别想!这是攒给文元娶媳妇的,少一个,我扒了你的皮!” 江紫芙耸肩,冷笑,看看门口捧着碗进来,比炕沿儿高不了多少的弟弟:“他娶媳妇?那都猴年马月的事了。你还是好好思量思量,就你这个暴脾气,能不能嫁得出去吧。” 江红柳上前两步,斜睨着她:“就凭你?也有脸说我?” “有啊有啊,二姐你不知道,大姐她已经……” “江文元!” 江紫芙突然一声怒吼,打断了三弟的话茬。 江红柳早就觉得他俩形迹可疑不是一天两天,连忙跑过去两步,一把按住江文元肩膀:“已经什么?快告诉我……阿元乖,告诉二姐,二姐明天给你带一串糖葫芦,不,三串……” 江紫芙恨不得飞奔过去,堵住江文元的臭嘴:“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 “你闭嘴!” 江红柳随手抄起个包袱,往炕上丢了过去,继续温言利诱江文元道:“乖阿元,二姐这次真的不骗你……” “好啊,那二姐说话要算话,我们拉钩。” 拉完钩,江文元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眨巴着,十分的蠢萌无害:“大姐她已经不傻了呀!二姐你没有发现吗?” 江红柳呆了一呆,朝炕上望了望:“不傻又怎么样?笨得跟什么似的……” 那包袱砸到脑袋上,一点也不疼。江紫芙打开一瞧,竟是一团新棉花,比她从被子里掏出去的只多不少。 接下来的两天,她瞅着空儿。夜以继日,织织拆拆,终于织成了一件毛背心。倒不是她懒得织袖子,实在是羊毛就这么多。 江紫芙本不打算带着江文元的,想让他在家里看门。毕竟,他们家现在有钱了,虽然只有百十个大子儿,但万一少一个,她的皮可就没了。 可是转念一想,倘若来的贼把江文元一并偷走了,问题只怕会更加严重。 还是带在身边吧。 走到酸枣沟,江紫芙突然停下了脚步,唤住蹦蹦跳跳的江文元:“元元,我觉得……我可能病了,要不我们今天先回去,改天再来?” 江文元跑回她的身边,十分正经的说道:“大姐你这几天织织补补的,饭也不好好吃,夜里又不肯好好睡觉,当然会有一点不舒服了。没事的,咱们哪次生病,不是抗几天就好了?” 江紫芙抱了抱怀里的包裹,点了点头:“好吧。我们这就去,倘若看到对风寒有利的药材,说不定还能挖点回去煮煮。” 山外的积雪已经消融得差不多了,山里的却还残存着斑驳的一层。江紫芙凭着记忆走了一段,忽而觉出有些不对劲。 积雪虽有所消融,可依旧在山坡上大片大片的残存着,没道理前几日的脚印全都消失,不见任何痕迹。 莫非,是被人刻意抹去了? 是陈子谦吗? 江紫芙兜兜转转,中间还走错了两回,总算是又找到了陈子谦的住所。 山洞里没人,只一头野羊拴在笼子边上“咩咩”地叫着。 天色不早了,江紫芙本想放下毛衣就走的,奈何浑身酸痛,两腿仿佛灌了铅,方一坐下来,就一步都不想再动,连站起来都不想。 前两日大多是在家里窝着,还不觉得有多严重,今日出了远门,方知此番风寒恐怕不是好相与的,恐怕得抓几味药来吃一吃了。 于是她靠在石壁上,叮嘱江文元:“我歇一会儿,你从一数到一百,数够十遍就叫我。” 不知多久,只听洞口有人说话:“啊!你回来了!我姐给你织了件毛衣,说要亲手送给你呢,怎么叫她,她都不肯走呢……” 第十二章 吃就算了,你还藏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你……你胡说……” 信口开河!一派胡言! 江紫芙挣扎着爬起来:“你什么时候叫过我?” 看到陈子谦近前,遂将怀里的布包塞给他:“这是给你的。试试合不合身,如果不合身,我再改改……” “有劳紫芙姑娘。” 陈子谦抖开包袱,发现是一件无袖的羊毛坎肩,里里外外不见任何线缝的痕迹,不知是如何做出来的。 “不必客气。” 江紫芙撑着石壁往外走了两步,扶着江文元的肩膀当拐杖:“走吧,我们该回家了。” 江文元用力挺了挺身板:“姐,你轻点啊,你按得我都直不起腰了……” 斜阳西沉,山间的积雪都给镀上了一层迷离的霞光。 江文元正说着,不防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一脑袋把他姐给撞了出去,正砸到身后的陈子谦。 这一跟头跌的天旋地转,好一会儿,江紫芙才又恢复了神智。只听陈子谦焦急的问:“……怎么会突然摔倒?这是怎么了?” 江文元在一旁坐着,拿着根棍子拨着篝火:“我听我姐说……她可能是病了,想吃点药什么的……还不是给你织毛衣织的,好几天没睡,手指头都扎烂了呢……” 陈子谦温凉的手掌在她额头上触了触:“是有点热,倘若现在出山去找大夫,不晓得来不来得及……” 说着双臂用力,就要将人抱起。 江紫芙察觉了他的意图,挣了一挣:“不用,何况村里也没有大夫。来的路上,我看到山谷里有大青叶,荆芥……还有不少蒲公英,挖一些来……凑合着用吧。” 见自家大姐醒了,江文元立刻小手举高,表现十分的积极踊跃:“我知道在哪儿,我带你过去。” 陈子谦点了点头,拿上工具,跟着江文元走出山洞。 江紫芙往后一倒,又躺了回去——这回,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刚才分明是这小子撞她,她才摔倒的。眼下却好,他借口她生病,把责任给推得一干二净。 药很快挖了回来,江紫芙借着火光,在这些枯枝败叶里一番挑挑拣拣,留下能用的丢进瓦罐里,不能用的,直接扔进火里当劈柴。 吃过药,江紫芙很快就出了一身汗。只是睡到后半夜就醒了。夜里的野熊岭并不太平,听着外头诡谲的风声,以及不知名的猛兽的嗥叫,江紫芙再无困意。 许是这几天养成了习惯吧。 好在此番她随身带着针线,看到身上盖的皮子东一块西一块的,干脆给缝到了一起,做成一床被子。做完这些,又瞅见陈子谦脚上的鞋破了个洞,半个脚趾头都露了出来,只觉分外可乐,笑了一阵,就觉得应该脱下来,补一补。 于是她就这么干了。 只是才一动手,突然觉得有什么人在盯着自己。 她缓缓的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在火光中晦涩不明。 “我没别的意思,也不是笑话你……我是……我是看见什么东西坏了,就想修修……” 江紫芙解释得有些语无伦次,手忙脚乱的,将已然脱了一半的鞋给穿了回去。 陈子谦坐起,看看身上盖着的被子,伸手过来:“针线给我吧,谢谢姑娘。” 江紫芙颤巍巍的交出了作案工具。 陈子谦却拿过她的手,放在眼皮子底下瞅了瞅:“火光这么暗,难怪都扎成这样了。真是可惜……” 江紫芙笑笑:“没事的,这点小伤什么都不耽误。” “我是说,这么秀气的姑娘,手下的针脚又粗又难看,真是可惜了。” 陈子谦放开她的手,往篝火中添了把柴,一簇火苗“呼”的窜了起来。 江紫芙向来擅长从一大段语句中获取关键信息。 她双手捧了捧脸,转过身来说道:“是吗?我也觉得我长得挺秀气的。而且不止一般的秀气……反正,如果评级的话,我绝对是上上品。倘若排名,也绝对能进世界八强。总之就是风华绝代的那种,我要是个男的,绝对要娶我这样的……你也这么觉得,是吗,太好了……” 陈子谦默默听了一阵,一声长叹:“紫芙姑娘既如此优秀,想必追求者,应该不在少数吧。” 江紫芙被这一句噎住,这时,只听江文元骨碌碌的滚了过来,砸吧着油汪汪的小嘴:“不用担心,大姐她能嫁得出去……” 江紫芙爬过去堵他的嘴,这小子早就说完了梦话。 陈子谦笑了笑,伸手替江文元盖好被子。 天光朦胧,洞口微微的透出亮光。陈子谦看着山洞里风干的肉干,眉心蹙起。 江紫芙好心的问了一句:“不会吧?肉都吃腻了?不晓得早上该吃什么?” 陈子谦点点头:“的确如此。” “可是……” 江紫芙指指外头:“那边就长着一大片山药,你既然吃肉吃腻了,为什么不挖来改善改善呢?” 上回雪积得太厚,什么都看不到。这回有不少地方都露出了原有的地面,江紫芙才发现,这野熊岭当真是一座宝库。 说是一大片山药,其实长得十分分散。两人一个挖一个捡,约莫翻了两亩地的范围,才挖了大半筐回来。 每当江紫芙看到那些自然风干,已经无法食用的野菜,都要忍不住大发感慨,嗔责陈子谦有眼无珠,暴殄天物。在她的不断絮叨中,陈子谦不仅认清楚了哪些是山药,还知道了哪些是灰灰菜,蕨菜…… 等到江文元起床,山药已经煮好了香喷喷的一锅。但是,陈子谦额外切了一大块肉,用细树枝串了,烤给江文元吃。 小朋友难得的客气起来,将肉串又推给陈子谦:“陈哥哥,你吃。” 陈子谦皱着眉心,直往后躲:“你都吃了吧,别让我看见这些……” 对肉串如此厌恶的,江文元从没见过,不过他很快就“啊”了一声,恍然明白过来:“陈哥哥,你是不是害喜了?我听说,只有害喜的人,才会讨厌这,讨厌那的……” 陈子谦停下筷子:“害喜?” “胡说八道!” 隔着火堆,江紫芙踹了自家弟弟一脚,又对陈子谦道:“你放心,你这辈子不可能害这个病。呃……这也不算是病。” 转眼间,一大把肉串就给江文元撸了个精光。江紫芙定睛一看,发现江家三小子衣服前襟油乎乎的,领口还有几根细棍往外戳着,遂一把将他薅了过来:“吃就算了,你还藏?看我……” 江文元委屈巴巴的:“我……我想带回给二姐尝尝……” 第十三章 再不还钱,就没地方住了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明明打算好了,送完衣服就走,可是……江紫芙看着手里的一大块肉干,以及一瓦罐羊油——怎么变成来揩油的了? 在她脚下,已经攒起一堆新出土的白蔹,小包袱皮都快要包不下了。江紫芙于是喊道:“好了元元,别挖了,装不下了。” 江文元这才丢掉手里的木棍,将最后一个山地瓜拍了拍,擦掉上面的泥土,跟之前那堆一起包上。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次姐弟两个非常愉快就统一了口径,一边走,一边编了个瞎话,准备糊弄江红柳。 然而才走到酸枣沟,就听见林子里窸窸窣窣直响,四下里却望不到人影。 江文元缩了缩脖子:“姐,我们回去吧,万一有狼……” 江紫芙看看太阳:“放心吧,光天化日的,有狼也不用怕。”说着,就让江文元在一旁等着,自己继续往林子深处钻去。 江文元害怕得往后退了退,想要跟过去,又没那个胆子。正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就看到江紫芙突然站到了眼前,手里提着一大团灰黄杂色的东西:“看!我抓到了什么?” “兔子?” 江文元揉揉眼睛:“哇!好大一只兔子!” “还有这个!” 江紫芙晃了晃另一只手中锈迹斑斑的铁夹子:“有了这个,我们就不愁抓不到猎物了。” 这天难得没风,太阳暖洋洋的照着。姐弟俩刚进了村,就看到刘大婶慌慌张张的跑出来。 江文元招呼道:“刘大婶,您这是做什么去啊?” 刘大婶这才瞅见是他俩,慌忙将两人拉进一条小巷子里:“哎呀!你俩可回来了!快回去看看……唉!我糊涂了!还是先别回去,上我家里去躲躲吧……” 从刘大婶颠三倒四的描述中,江紫芙总算明白,今日本该是发工钱的日子,可江红柳的工钱,竟被吕员外直接付给了黄老爷,用以偿还江家欠下的债务。江红柳自是气不过,当场就闹了起来,惹怒了吕黄两家,而今——讨债的上门了。 难怪天气这么暖和,村里一个人也瞅不见,原来都跑到自己家去看热闹了。而刘大婶,生怕江红柳吃亏,正准备去石岗村,把他们姐儿仨的舅舅周祥喊过来。 江紫芙安抚了刘大婶,让她带江文元去家里躲着,自己分开看热闹的人群,回了小院。 黄老爷眼前一亮,调笑起来:“呦呵,是傻大姐儿回来了呀!这两年不见,出落得还可以嘛……” 江红柳被几个打手围在中间,脾气丝毫不减:“黄老爷,钱我慢慢还你,想要房子,绝不可能!” 黄老爷的视线从江紫芙身上移开,歪着脑袋望着江红柳道:“慢慢还?你拿什么还?工钱吗?你以为你今日大闹一场,吕家还肯用你?” 江紫芙旁若无人的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大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节奏:“房子?这房子这么破,怎么够还债?还是钱好,有了钱,能买花,能买糖,什么都能买……” 黄老爷乐得直咧嘴:“是,是,大姐儿说的是,就这房子,白给,我黄某还不稀罕要呢!怎么样?二姑娘,赶紧按了手印吧!从此一笔勾销。你呀,不亏!” 江紫芙往那张密密麻麻的字纸上瞅了一眼,摇了摇头:“白给都不要你还要,你傻呀!不,你不傻,你拿走了房子,我住哪儿啊?” 说着,她跑去抱住江红柳的大腿:“二姐,你快还钱吧,你不还钱,我就要没地方住了……” 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这个时候回来!江红柳正烦着,随口道:“让我还钱,总得给我时间吧!你以为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啊!” “那……那一个月够不够?”江紫芙道:“一个月那么久,应该够了吧?我不管,反正我就要住房子!就一个月,你要是还不上钱,我就跟着房子走,房子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你是不是傻!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这话说得实在丢人现眼,江红柳恨不得当场揍她一顿。 那边黄老爷却是眼前一亮:“好!就听大姐儿的!江红柳,我限你一个月之内,还清欠我的这七千文钱,倘若不还,不仅这房子归我,你家大姐儿,也得给我当丫鬟!否则,我们今天就去见官,白纸黑字的借据清清楚楚,到了官府,自有公断!” 母亲病危那年,江家姐弟实在走投无路,不得已借了黄家钱庄七千文钱,这利滚利的一年又一年,已是二十一贯,去年年底,江红柳不得已把家里的六亩地抵给了黄老爷。岂料黄老爷欺负她不识字,在文书上做了手脚,那几亩地只偿还了利息,本金却依然要还。 私凭文书官凭印。这已然是没办法的事。 江红柳甩开腿上的紫芙,走上前去:“好,就以一个月为限。我若还不上,房子归你。” 黄老爷指指江紫芙,补充一句:“还有她。”而后,他将那张字纸抖了抖:“口说无凭,立字为证。二姑娘,请吧。” “等等。”江紫芙凑上前去,睁大眼睛道:“黄老爷,这以房子抵债,和一个月内还钱的,怎么是同一张呢?” 黄老爷支吾道:“这个……” 后面的人群里,已经有几个识字的往前探头探脑,黄老爷连忙将字纸揣进怀里,对外做了个罗圈揖,吆喝道:“横竖有借据在我手里,不怕你这丫头不还!今日,还请各位乡亲父老做个见证,一月之内,倘若江红柳没能还上七千文钱,这房子,这……这傻大姐儿,就都归我黄某人所有!” 言罢,大手一招。领着手下七八号伙计,迈出了小院。 江崔氏今日看了这出热闹,颇为扬眉吐气,乐不可支的说道:“红柳啊,倘若你凑不够那七千文钱,尽可以跟伯母我开口。房子抵给我,终归还是姓江的,也不算是辱没了祖宗。我呢,也不会让你空手的,毕竟,你也叫我一声伯母呢……” 一旁的赵大娘也跟着煽风点火:“我说江满家的,这房子给你,你出多少钱呀?” 江崔氏摇头晃脑的伸出五根手头。 赵大娘便猜道:“五千?五百?五十?” 均被江崔氏摇头否决,江崔氏洋洋自得地开口:“这破房子,风一刮就倒,给她五个铜板,我都嫌亏呢……”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江红柳抽出西墙底下的柴禾,劈头盖脸的丢过去:“滚!都给我滚!” 看热闹的男女老少这才一哄而散。 第十四章 兔子是树底下捡的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江文元一直嚷嚷着要回家,得知黄老爷走了,刘大婶才打开家门,又亲自把他送了回去。 以及肉干,油罐,包袱,铁夹子,大肥兔子。 路上遇到几个街坊,看到江文元手里的兔子,少不得又是一阵羡慕,几句打听。 不过无论如何打听,江文元只一口咬定:“树底下捡的。” 一传十十传百,江文元抱着兔子回家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江崔氏的耳朵里。 借着黄老爷讨债,江崔氏好容易出了一口恶气,正兴高采烈张罗着一家人的晚饭。谁知才这么一会儿,就又听到个窝心的消息。 她摔了饭勺就跑到了西堂屋里,发起火来:“上回是山鸡,这回又是野兔。前几天,还有人看到她拿了条黄鼠狼的皮子在镇上卖。咱是比她笨啊还是比她傻啊,凭什么好事都跑她江红柳家里去了!” 秦桂花留在灶房里烧火,江莲花跟过来劝道:“娘,他捡让他捡去,又没拿咱家的。您坐下歇歇,别生气了。” 江崔氏坐下,训斥自家闺女道:“哼!就你好心!也没见她把鸡肉,兔子肉,分你一块!” 江满正要大哥圆场,江崔氏看到他,一张老脸又往下拉了拉:“前儿我让你带着连升去村外头转转,你到底有没有去?怎么什么都没抓到?” 家里已经一个多月不知肉味了,江满肚子里的馋虫早就闹翻了天。眼下又被自己婆娘冤枉,更是有苦无处诉:“怎么没去?上次我跟连升我们俩转到半夜,的确是连根鸡毛都没有瞧见啊!” 想起那天远远飘来的炖鸡的香味,江连升口水都要流出来了,站起来说道:“娘,今晚我跟爹再出去转转,我就不信,他江文元能抓到的,我就抓不到!” 江满低头,瞅瞅自己的腿脚:“还去什么去?黑灯瞎火的,上次差点一跟头摔死!鞋都磨破了两双了!谁爱去谁去!” 说着便往后一躺,坐等开饭。 江文元回到家里的时候,院子里除了更狼狈一点,还是很安宁的。不过他还没进屋,就听见了他二姐的咆哮声隔着窗户传来:“弄成这个样子,你开心了?我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江紫芙,我没有钱!我还不了!” 大姐的声音就比较和缓了,不紧不慢的说道:“没关系,我们一起想办法,不还有一个月吗?来得及……” “来得及干什么?来得及让我和阿元搬出去?还是让你收拾收拾,去做人家的……丫鬟?” 江紫芙依旧不急不缓:“不赠送点什么,只怕黄老爷今天不会善罢甘休。何况还钱的事我已经有了点眉目。万一真的还不上……也没关系,给谁家当丫鬟不是当?反正,你想把我卖了,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下正好……” “砰!” 屋里一声巨响,不知摔坏了什么。 江文元推了推门,发现从里面拴上了。 “谁?” 二姐一声大吼。 江文元吸了吸鼻子:“是我……” 门开了一条缝,江文元尚未看清究竟,就见江紫芙趁机钻了出来,一把将他拽进了灶房。 江紫芙围着锅台忙活一阵,末了,拿了个大碗,盛了满满的兔肉,又包了两个杂面锅贴,让江文元给刘大婶送了过去。 这么多年,刘大婶对姐弟几个颇多照顾。虽然她孤儿寡母日子也是紧巴巴的,但每逢年节,总会塞些吃的给江文元。今天的事,也多亏了她帮忙照顾。 江文元抱着大碗,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怎么的,眼泪汪汪的:“大姐,二姐她……真的想把你卖了?” 江紫芙安慰他道:“没有,她……我说着玩的。快去吧。回来我们就开饭。” 江文元半晌才回来,端着半碗糙米:“刘大婶非要给咱,我说不要,她非给不可。” 江紫芙叹了口气,将米收了起来:“没事,下次就不用咱自己的碗了,借她家一个,然后放下就跑……” 门口传来一句:“往哪儿跑?家里搁不下你了是吗?” 江文元的身板瞬间绷直了:“二姐,你来了?” 江红柳看看锅里的肉,瞅了瞅边上的锅贴:“杂面祸祸完了?” 是没人教过她好好说话吗?还是她压根学不会? 江紫芙耐心更正道:“面是没了,不过不是祸祸,是用。用这个字你要是不知道怎么写呢,我可以教你。” “好啊。” 江紫芙拿起菜刀,猛一下剁在砧板上:“那你不妨教教我,你俩昨天一大早出去拾柴禾,今天傍晚才回来,柴禾呢!” 江文元吓得一头躲进他大姐的怀里,备好的说辞全都忘了:“大姐没打算去这么久的,还不是因为……” “闭嘴!” 江紫芙轻轻揉着他的小脑袋,十分柔情的说道:“小元元,你说,是你二姐的烧火棍疼呢?还是大姐的巴掌疼?” 江文元乖乖的闭了嘴,揉了揉屁股——当然是屁股比较疼了。 江紫芙十分满意他的乖巧,将他护在怀里,亲口对江红柳解释道:“我们真的打算去捡柴禾的,还不是因为看见了这只兔子?一撵它就跑,它跑我们就撵,就这样一直撵到抓住它,所以现在才回来。” 这番鬼话江红柳自是不信的,可兔子皮就扔在那里,兔子肉就炖在锅里,这兔子总不可能是别人送上门的。她一时寻不到破绽,遂刀指瓦罐:“那这是什么?那些又是什么!” “你说这个吗?兔子洞里捡到的。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你说稀奇不稀奇?” 江紫芙把肉干收进碗橱,又把油罐也塞了进去,还从一旁的包袱里摸出一块白蔹来,继续道:“这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林子里挖出来的,不是特别值钱。不过你要是想卖呢,也可以……” 以前呢,自家大姐只是傻乎乎的,时常捅些娄子,让人提心吊胆,但好歹天天能见着人。如今看似明白了一些,可动不动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回来还好,一回来,简直能把人气死。 当着自家弟弟的面儿,姐妹两个十分默契,只字没提黄老爷索债的事。只是江红柳饭吃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瞧着江紫芙:“怎么光吃锅贴子,来,吃肉。” 说着就夹起一块兔肉,递过去给她。 江紫芙没有接,揉了揉鼻子:“风寒,忌口。你们吃吧。” 江文元发现二姐看了看他,就鼓着腮帮子道:“大姐她的确病了,昨晚在……兔子洞,躺了一夜呢……” “是吗?”江红柳眸子沉了一沉,不过转脸就揶揄道:“谁知道她是不是炖肉的时候放了什么,所以自己不吃……” 说完,她起身出了门,不一会又回来了,塞给江文元几枚铜板:“待会儿去村头老赵家,买些香烛纸钱回来。” 江紫芙看着红柳指甲缝里的泥:“你还真把……埋院子里了?” 虽然不明就里,但江文元知道自己只有跑腿儿的份儿,就匆忙吃饱肚子,出了家门。 第十五章 练摊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江红柳找出三个小碗,盛上肉,锅贴,最后一碗实在没什么可装的,就盛了碗清水,一并装在篮子里,找了块棉布盖着。待江文元买了香烛纸钱回来,就领着他俩往村外的枯水沟走去。 直走到那天打死黄鼠狼的地方。 这未免太过愚昧,江紫芙一脸嫌弃:“这是干什么?追悼?不会吧,一条……” 一条黄鼠狼而已,而且皮都给扒了。 “废话!你以为你怎么病的!好好的怎会在山洞里睡了一整晚?还有,吕员外怎么会扣我工钱,黄老爷怎么会上门?让你跪就跪!” 江红柳踹了她一脚,自顾自的,十分虔诚的摆上供品,随后点起了香,也在一旁跪好,口中念念有词:“大仙好走,莫怪莫怪……” 冷风嗖嗖,气氛十分诡异,江紫芙打了个喷嚏。这个病怎么来的,她再清楚不过了。还不是江红柳一条棉被换来换去,导致她冷一下热一下的。 吕员外本身就抠,且与黄老爷是亲戚,扣她工钱有什么奇怪? 至于黄老爷,欠条还在人家手里,找上门是早晚的事。 ……总之,跟黄鼠狼没有半毛关系! 青烟袅袅,香灰簌簌,不一会儿功夫,三个铜板就化为了一堆灰烬。江紫芙哀叹一声——这点钱干点啥不好,为啥要搞这些封建迷信? 挑水,砍柴,烧火,冒烟…… 村里议论纷纷,谁也弄不清楚江家姐弟在做什么,只闻到大门紧闭才小院里飘出阵阵的异香。 姐弟三人忙活了整整两天,终于将那一罐子羊脂,分装在百十个空胭脂盒子里。 江红柳看着那满满一篮子的冻疮膏,心疼不已。那些盒子,可花了她四五十个铜板呢,这钱还没开始挣,本儿却下了不少,倘若卖不出去,真是没的活路了。 天寒地冻,姐弟三个冒着阴冷的北风,徒步走到了太平镇上,就在最繁华的那条街上,找了处空地,支起摊子。 江紫芙打开一盒面脂,因为有免费试用,很快就围了一圈人。 眼瞅着那盒冻疮膏被过路的大姑娘小媳妇,你一指头我一指头,毫不吝惜的往手上,脸上,以及孩子的手脸上涂抹,江红柳气得直瞪眼珠子,只是碍于出门前跟江紫芙的约定,才强忍着没有发作。 这时,就听人群里一个年轻女子说道:“这面脂挺滋润的,味道也清雅,倒是比兰香坊的成色还好些,给我来一盒吧。” 江紫芙捧起一盒递过去:“姑娘您慧眼识货,这面脂用的上等原料,加以秘方精制,不仅滋养肌肤,还能防治冻疮,手上,脸上,脚上,都可以用。今天是我们的新品发布的第一天,所以只要五文钱,就可以带走一盒。” 年轻女子接过面脂,数出五枚铜板给她:“东西好,价格也便宜,多谢了。” 江紫芙福了一礼:“承您照顾。” 江文元敲了一下借来的破铁锣,不失时机的吆喝起来:“面脂,香香的面脂,冻疮皴裂一抹就见效,五文钱一盒特价推广了,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面脂,美白养颜的面脂,五文钱一盒啦……今天只要五文钱,错过一天后悔一年……” 在小朋友卖力的吆喝之下,到了半下午,满满一篮子已然卖出去大半。江紫芙瞅着街上行人渐少,就收了摊子。而后去一家木工作坊添了些空盒子,又到一家肉铺称了几斤羊板油,最后在路边摊给江文元买了两个热烧饼,一碗热豆浆。 江文元吃饭的功夫,江红柳已然数清了剩余的面脂,又清点了铜板。 无需算盘,她飞快的就算出了一笔账:“我们一共做了八十三盒,你留了三盒说要送人。带到镇上八十盒。眼下还剩二十二盒。去掉试用的那一盒,也就是说一共卖掉了五十七盒,应得二百八十五文钱。盒子花了四十文,买板油花了六十七文,烧饼和豆浆五文钱……应该还剩下一百七十三文。可现在……为什么我这里只有一百六十三文?莫非……一眼没瞅住,让人偷了两盒?” 斗大的字识不了一升。想不到账算得倒挺尖酸。 江紫芙道:“没人偷,我送人了。一个是老婆婆,手脚都冻坏了。另一个……她领着好几个孩子,怀里还抱着一个,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她的钱我没收。” “什么?” 江红柳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烧饼摊老板听到响动,赶忙过来照应,江紫芙摆手道:“没事,她拍苍蝇,您忙您的。” 江红柳忍住一口怨气,压下火来:“你……你不是留了送人用的?怎么还送?” 江紫芙扶额,叹了口气,哀己不幸,怒己不争:“我就知道,我不是个做生意的料。红柳我不妨告诉你。其实这样一盒手脂,成本差不多就在四五文钱了……” 只不过,她用的药材是自己挖来的,烧的柴,用的水,还有人工……都是不花钱的,所以看起来还有不少赚头。 回村的路上,江红柳把紫芙好一顿数落。记了她十文钱的账,并决定让其今晚连夜将油膏做出来,明白天在家休息。至于卖货,有她带着江文元就足够了。 由于前两天将柴火,药材囤得足够多,又有过一回批量操作的经验,这个要求对江紫芙来说,也不算特别过分。 只是她白天这一觉还没怎么睡够,江红柳两个就从镇上回到了家。 见她已然被吵醒了,江红柳也不再轻手轻脚,隔空抛过来一个纸包:“赏你的!” 江紫芙一把接住,翻身坐了起来,打开一看:“桂花糕?就这么一小块,你也太小气吧?” 人家买点心都是买一包,她可好,只买一块。 “嫌少?还给我!阿元想吃都没有呢……” 江红柳作势就要来抢,紫芙转身躲开了她,低头咬了一口:“下次再给他买嘛,他还小,日子且长着呢……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卖完了?” “今天一到镇上,我还没站稳脚跟呢,面脂就被她们给抢光了。看来,你做出来的东西还不错嘛,挺受欢迎的。多做点,啊。” 江红柳把米,面,以及今天刚买的原料,一一从一个崭新的竹筐里取出来,归置好,坐到炕沿上来,嘉许的拍了拍自家大姐的肩膀。 第十六章 突发情况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江紫芙见她满面红光,就问:“今天是卖六文钱一盒么?高兴成这样。” 红柳点了点头:“说好了都听你的安排,我自然不会反悔。还有人问我明天什么时辰到镇上呢。我跟她们说了,明天七文一盒。你猜怎么着?有一个一下子买了十盒的主顾,当场就七文钱卖掉了九盒……” 正说着话,就听见院门“吱悠”响了一声。一个粗粝的嗓音招呼道:“紫芙,红柳,在家吗?” 江红柳忙领着江文元迎了出去,江紫芙也赶紧从炕上跳了下来。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石岗村的周祥,姐弟三人的舅舅。 周祥背着捆柴禾进门,看到院子里小山似的一堆,不禁一愣:“这……文元已经这么能干了?” 江红柳帮他把柴火卸下来:“他哪儿拾得了这么多,我们一起砍的。” “哦,哦……” 周祥拍了拍江文元的小脸,又打量了江红柳一番:“听说,前几日那姓黄的过来逼债了?怎么样,有没有吃亏?咋不让街坊去喊我一声呢?我还是听村里人说起,才晓得的呢……” 江红柳道:“没事的舅舅,您知道,我不是吃亏的人。” 说罢,姐弟几个将人让到了屋里去坐着。 周祥看看眼前的三个外甥,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来:“唉!今年收成不好,税赋又重,这两斤糙米你们先吃着。唉!过几天我再想想法子,多弄些来……” 舅舅一家人的日子,也是拆东墙补西墙,过得捉襟见肘。得亏周祥有膀子力气,农忙之余,还能靠打柴补贴家用。舅妈也勤俭持家,织的一手好布。日子勉强能维系下去。 江红柳没有接那两斤糙米:“舅舅,我们还有吃的。这米您拿回去,给小南小北吃顿干饭吧。上次我见到他俩,他们眼珠子都饿绿了呢。” 怕周祥不信,江紫芙特意打开坛子,给周祥看里面的米面。 “好,好,真好。红柳啊,让你养这个家,真是辛苦你了。” 周祥这才放心的收好布袋,又想起什么:“红柳,我听说,那黄老爷让你一个月之内,还清七千个铜板,倘若还不了,就要拿走江家的房子,还有……” 他的目光落到江紫芙身上。 随即,周祥压低了声音:“红柳啊,倘若真到了那一天,你和文元,就跟我回石岗村,舅舅保证,有小南小北一口吃的,就有你和文元一口吃的……” 这是……直接弃她于不顾了? 江紫芙拿着那盒面脂,呆在原地,无奈的摇了摇头。 江红柳吸了口气,从她手里拿过油膏,交给周祥:“舅舅放心,那七千文钱,我一定能还上。” “这么多钱,谈何容易啊!” 周祥打开油膏来瞧了瞧:“这不是……这两日在太平镇卖疯了了那个面脂么?听说抹了之后,手又细又滑,还能治冻疮,已经涨到七个大子儿一盒了。红柳,这是你买的?” 江红柳抬起下巴,指指江紫芙:“这是姐姐做的,她最近不知抽哪门子疯,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前两天,还说要用黄鼠狼的尾巴做什么毛笔……不过……这个面脂还行。这盒您带回去,让舅妈试试。” “紫芙做的?” 周祥惊诧得站了起来,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傻大姐,和传说中的那个联系起来:“这……我怎么听镇上的人说,这面脂,是一个聪明伶俐,模样长得天仙似的姑娘,带着个风风火火的黄毛丫头,还有一个虎头虎脑的兄弟,姐弟三个……就是你们三个?” 江红柳脸黑了一黑,咬牙道:“大概是吧。” “好,太好了!有了这个,那七贯钱,想来也不在话下。” 周祥忙着砍柴,看到家里暂且没事,喝了碗水就出门去了。 送走舅舅,江红柳一头扎道灶房里去做饭,将砧板剁得乒乓响,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家包饺子呢。 剩下的两盒油膏,江紫芙拿出其中一个,吩咐江文元给刘大婶送去。江文元知他二姐又犯了脾气,接了差事,一溜烟就跑出去了。 江红柳手下萝卜横飞,看看站在门边喝水的紫芙:“怎么还不去睡?我告诉你,不管你白天睡没睡够,今晚,都得给我把油膏做出来!” 江紫芙放下水碗,走过去,将自家二妹的一绺头发拈起,捋了一捋:“黄而已,能变黑的。”又托起她的下巴,瞅了瞅面色:“是黑了点,不过想要变得白里透红,完全不成问题……” 对自己的容貌,江红柳其实非常在意。只是一直以来,肚子都填不饱,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一直以来,无论是出于戏弄嘲笑,还是严谨的医学探讨,她都容不得旁人对自己评头论足。 更何况,这个傻大姐儿连手都上了。 江红柳恨不得一刀劈过去:“滚!” 江紫芙立刻放开了手,举起来做投降状:“好。横竖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等忙过这一阵,我们再好好研究研究。” 次日一早,看着江紫芙的一脸倦容,江文元好心劝道:“大姐,要不你还是别去了,我跟二姐我俩可以的。” 江紫芙用冷水又洗了遍脸:“没事,走吧。” 村外的小路上空无一人,连个车都搭不搭到。刺骨的北风,厚重的阴云,给整个世界都蒙上了一层凄冷苦寒。 出人意料的是,姐弟三个刚踏进镇子,那些等待抢购油膏的主顾,就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三盒,五盒,十盒……江红柳数钱都数不过来。 江文元的吆喝,也从招揽主顾,变成了维持秩序:“大家不要抢啊,慢慢来……明天还有……” 人群里有个壮汉喊了一句:“明天?明天就八文钱一盒了!” 这边正热闹着,街口的方向忽然就咋咋呼呼的,赶过来两个人:“别买了别买了!骗子!他们就是骗子!” 这两人一大一小,看似一对母子,在姐弟几个跟前停下,那位三十多岁的妇人,一脚就踢翻了地上的竹筐。 第十七章 你这手还想不想要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竹筐倾倒,油膏满地,闹哄哄的促销现场一下子安静下来。 江红柳一下子火了:“你们是干什么的?凭什么搅我的生意!” 只见那妇人一屁股坐下,拍着大腿哭诉起来:“哎呦!我可没法活了!你们大家评评理啊,就是因为用了她们卖的面脂,我家柱子的手都烂了啊……都来看哪……” “呦……都烂成那样了!” “不会吧,这面脂我才用了两天,你看我的手,柔嫩了好多呢……” “是呀,我也是看我家大嫂用着不错,她儿子脸上的冻疮明显好了许多,才来买的……” “可那孩子的娘,总不会故意把孩子的手弄烂吧……” 周围议论纷纷,那妇人举着自家孩子的手,一声接一声的哭诉,搞得人将信将疑。还没买的犹犹豫豫,静观其变。已经买了的盘算着是不是退回几盒,先拿一盒回家试试。 江紫芙想要看看那孩子的病情,刚伸过手去,就被那妇人一把挥开:“干什么!想毁尸灭迹啊!坑了我们孤儿寡母的钱,还弄残了我儿子的手……可怜他才八岁啊!你……你太黑心了!” 这孩子的手血肉模糊,皮肤都溃烂掉了,江紫芙已经瞧了个八九不离十,就道:“这孩子的手被烫伤,已经七八天了吧?” 那妇人愣了一愣,随即一口咬定:“胡说!分明是用了你的油膏,才……才变成这样的!” 江紫芙俯身下去,拿过那孩子的手,又仔细看了看。这次,妇人倒是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在这孩子害疼的时候,眉心紧缩了一下。 江紫芙松了口气——看来是这妇人的孩子没错。 她拿了条干净帕子,轻轻拭去孩子手上污渍:“疼吗?” 小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怯怯的说道:“没有之前那么疼了。” 这孩子烫伤之后,他的伤处不仅没有愈合,反而又被冻伤。伤口反复溃烂,眼下又肿得老高,都冻得有点麻木了。江紫芙半蹲下来,轻轻问道:“那这只手,你还想要吗?” 小孩一个劲儿的点头:“想,我想要!” 那妇人朝墙角瞥了一眼,江紫芙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条鬼鬼祟祟的人影一闪,躲出了视线。 倘若就此大吵大闹起来,这桩生意就彻底黄了。 江紫芙于是好声好气的,甚至有些委屈巴巴的扶那妇人起身,谆谆说道:“这位大嫂,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来撒这个谎,倘若您只是为了讹点钱给孩子看伤。我倒可以帮些。倘若……是受了什么人的唆使,借孩子的手来闹事,那我就爱莫能助了。还有,这孩子的手,再不医治,恐怕真的就要废了。” 那妇人四处张望,大概是在找许给她银钱的大老爷,却哪里还找得见。 江紫芙从红柳怀里摸出两个铜板,塞给文元,指了指不远处的回春堂:“去请个大夫过来。” 很快,江文元就领来个山羊胡子的中年郎中。那郎中仔细诊视一番,说道:“这娃的手是热油烫的吧?伤的这么厉害,怎么不早些来瞧啊……” 那妇人见是真的大夫,也顾不得讹江紫芙她们了,一五一十的说出了实情。 七天前她家里炖肉,这孩子半年没闻过肉味了,肉刚炖熟,他就抢着来端碗,谁知脚下一滑,连肉带油汤,全浇在了手上。 羊胡子郎中连连摇摇:“耽误这些日子,这都烂成这样了,恐怕……唉!我也无能为力啊!” “是我糊涂,是我糊涂!大夫,姑娘,求求你们,救救我家柱子吧……” 那妇人连连哀告着,红柳一步抢过来,挡在江紫芙身前:“你这个不讲理的,你来找我们的麻烦,我姐不跟你计较,都花钱给你请了大夫了,怎么,还想让我们出药钱啊!” 那妇人往后退了退,领着孩子站到了一边。 交易继续,一百多盒油膏很快又被抢购一空。 江红柳都收摊了,那对母子依然站在原处。江紫芙正要过去,却被二妹给拦了下来:“姐,她差点毁了我们的生计,你可怜他们做什么!回头再讹上我们!” 江紫芙把她的手拿下去:“我不是可怜她,那孩子还有一辈子呢,就因为摊上了一个糊涂的娘,没了一只手,太可惜了。” 说完,她径自走了过去,对那孩子说了一句:“等我一下。”就去了百步开外的回春堂,不多时,就拿了两个纸包回来,交代给那妇人。 考虑到大多数人都是不识字的,江紫芙就在内服的那包药外头画了只勺子,外用的那包画了个小手。 妇人一阵千恩万谢,领着孩子就要回家。江红柳忽然又冒出来:“我姐出诊,要一两银子。付钱吧。” 那妇人浑身上下摸了摸,面露难色:“可是姑娘,我们……没钱……” 江紫芙摇了摇头:“她胡说的。这几味药没那么贵,几个铜板而已。也不用现在就给,等柱子的手长好了,人长大了,能挣钱了,再给我也不迟。” 柱子拍了拍胸脯:“我一定赶快长大,挣好多好多的钱。” “好,我等你,快回家上药吧。” 江紫芙朝他挥了挥手,拉起自家二妹,往另一边去了。 柱子往前走了两步,忽然转过身来:“姐姐,等我有钱了,上哪儿找你啊……姐姐……” 姐弟三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江红柳心里一百个不满:“二十个铜板?你拿什么给的回春堂?别问我要,我可不给。上次欠我的十文,还有今天欠我的两文,我还没找你算呢……” 江紫芙淡然道:“前些日子采了那么多药材,反正也用不完,我明天给回春堂带些过来。” 天气越发的冷了起来,朦朦胧胧的飘起了雪花。 江红柳难得出回血,带他俩钻进一家包子铺,要了六个最便宜的素馅的包子,三碗蛋花汤。 掌柜的吩咐店小二去后厨端汤,自己送来包子,看到江紫芙,不禁眼前一亮:“呀,是姑娘您啊!孩儿他娘,快带宝儿出来,咱家的恩人来了!” 江红柳一头雾水:“恩人?谁?” 江紫芙揉了揉鼻子,颇有些无地自容:“怎么是这家?” 第十八章 合作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包子铺里,一顿饭你推我让,吃得十分热闹,大概只有江紫芙一人觉得尴尬。她两口吃完了包子,让江红柳搁下饭钱,三人逃也似的跑出了小店。 正要停下来喘口气,忽听得身后传来:“姑娘,姑娘请留步……” 她立刻又狂奔了起来。 身后的声音穷追不舍,直跑出了两条街,江文元扶着不知谁家的墙角:“姐,我跑不动了!” 江紫芙企图抱起他,试了试没有抱动。身后的人却已经追了过来,气喘吁吁的:“姑娘……请……留步啊……” 江紫芙回头一看,发现这人面白须短,穿着件缎子面的袍子,并非包子铺老板。 这人站在雪地里,摇摇晃晃的作了个揖:“姑娘,在下徐林,是兴隆商号的掌柜,有要事跟姑娘相商。” 江紫芙这才发觉,眼前这人似乎有些面熟,跟着他走了一段,突然记起,自己卖油膏的地方,就离这家兴隆商号不远,跟这掌柜的似乎还打过两回照面。 “姑娘请,二姑娘请,小公子请。” 徐林客客气气的将三人请进商号,吩咐伙计上茶,上点心,又亲自去后堂请来自家夫人,介绍给姐弟几个认识。 姐弟几个见礼道:“徐夫人好。” “不必如此客气,请坐吧。” 徐夫人也回了一礼,拿出一盒面脂放在桌上:“姑娘聪慧,短短几日,就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真是令人惊羡。这面脂我也用了,的确是难得的好物。听说……是姑娘自己做的?” 江紫芙道:“雕虫小技,夫人过奖了。生计艰难,做点儿小本儿买卖,养家糊口而已,承蒙夫人照顾。只是不知夫人找我们几个过来,是要多备上几盒自用,还是大量订货?” “此番请姑娘留步,正是商议此事。” 徐夫人留徐掌柜照应红柳和文元,挽起江紫芙的手:“请随我来。” 方才江文元匆匆忙忙的没有吃饱,此时看到香甜的红豆糕,忍不住直咽口水。 江紫芙笑了笑:“吃吧。” 他方伸手拿了一块。 徐夫人引江紫芙在店里转了一圈,两间铺面里丝绸布匹,胭脂水粉,针头线脑,摆放的琳琅满目,拾掇得齐齐整整,一看便知店主是个勤快利落的。 徐夫人领她到后堂小坐,执壶添上清茶,款款说道:“小店虽然不大,但是地段繁华,经营的也还算可以。我家相公做事向来童叟无欺,保证不会在分成上亏了姑娘。不过,倘若姑娘肯将配方相让,我也一定会出个好价钱。” 江紫芙了略一沉思,说道:“分成吧。” 于是,她跟徐夫人商定,由兴隆商号提供油料和包装,她负责药材以及制作。以后在太平镇范围之内,江记面脂只在兴隆商号售卖。 两人从后堂出来,江文元已经吃光了两碟点心,江红柳也算清了账目。 大雪如绵,街上已没什么行人。徐掌柜唤来伙计,赶了辆马车,送姐弟几个回了大柳树村。 这种带车厢的马车江文元还是头一次坐,一路上又唱又跳,时不时掀开车帘往外瞅着,新奇不已。 大柳树村牛车驴车偶尔还有几辆,却鲜少有马车经过,马蹄声所过之处,街坊四邻纷纷打开大门,探着脑袋出来瞧热闹。看到马车竟在江紫芙家门前停下,更是惊掉了下巴。 待马车走远,更有好奇者冒着大雪前来打探:“二丫头,这马车……你雇的?这得不少钱吧?” 江红柳把竹筐塞给江紫芙,让她先搬回家去,随即踌躇满志的伸了个懒腰,对赵大娘说道:“是呀,下这么大的雪,本想着雇辆马车,快些回来的。谁知道这一路摇摇晃晃的,晃得我腰酸腿疼,真是花钱找罪受。” 赵大娘一张老脸黑了一黑,讪讪的又寒暄了两句,就离开了江家小院。她并未直接回家,而是往前又走了一段,叩响了江崔氏家的大门。 听着赵大娘绘声绘色的描述,江崔氏气得牙根痒痒,却又碍于面子,不得不做出满不在乎的姿态来:“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不就是坐了回马车么,有什么好嚣张的。我看她呀,就是打肿脸充胖子!等一月期限一到,我看她还笑不笑的出来!” 赵大娘道:“你说的对。我看呀,这江红柳这次是没招了,横竖是还不上钱了,干脆破罐子破摔,把家里值点钱的东西,都拿到镇上去卖了,过一天算一天。听说,她如今天天都吃的干米饭呢,真是连日子都不过了……” 江莲花乖巧的沏了茶水过来:“红柳不是那种得过且过的人,或许,她真找到了挣钱的门路,已经有了着落……” 赵大娘两眼骨碌碌的望着江莲花:“呦,莲花真是大姑娘了,这模样……越看越叫人喜欢!” 江莲花温顺的递过去一杯茶水:“赵大娘您喝茶。” 江赵两家有意联姻,江崔氏也留意赵丰有一阵子了,就顺着话茬打听起来:“家里还忙着吗?这两天怎么没看见你家赵丰?” 提到自家儿子,赵大娘一脸得意:“在家里跟他爹做豆腐呢。可不是我跟你吹啊,我家赵丰打小就聪明,学啥会啥。我看过不了两年,我家那老头子,就该给他打下手喽!” 面对准亲家的自吹自擂,江崔氏也不甘示弱,夸起自家闺女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都想在风头上盖对方一筹,好不热闹。 这回,江红柳采买的原料有点多,江紫芙一到家里,便一头扎进了灶房,打算趁着天色还早,无需摸黑,赶紧把油膏做出来。 江红柳收拾好了铜板,也一起过来帮忙,一边问道:“你真的把油膏卖给了徐掌柜?以后在整个太平镇,只有他一家能卖?” 江紫芙将成块的茯苓放在石臼里,磨成细粉,说道:“没错,明天是我们最后一天自己卖货了,这些是最后一批。以后,我们只负责药材和制作,油料和其他,都归徐掌柜管。兴隆商号每拿走一盒货,给我们三文钱的分成。这个月正是冻疮膏的旺市,她至少要拿三千盒的货,否则我们可以另找人合作。” “三文钱?” 江红柳丢下手里的东西:“你不是说,这一盒些都快五文钱了吗?怎么三文钱就卖给了他?” 紫芙解释道:“我说的五文钱,是把劈柴,用具,以及所有的人工都算进去了的。而徐老板提供的油脂,是已经提炼好了的,我们只需再过两道工序,就能出货,能省下许多柴火,不少时间。而且,我们还不用自己去摆摊,无需担心有人来找我们的麻烦。” “你是说今天那个疯妇?她不是让你给解决了吗?难道……你给她的药,根本治不了那孩子的手?你怕她回来……” 江紫芙苦笑一声打断她:“我没那么黑。给她的药完全没有任何问题,你放心吧。我们的生意太好,难免招人嫉妒,今天一计不成,肯定还会有另外的阴谋。” “阴谋?你是说,那疯婆子是别人暗中指使的?” 江红柳暴跳起来:“她奶奶的!真是便宜了她!是谁?……是不是黄老爷?他生怕我们还了钱,拿不到我们的房子,所以找人诬陷我们?” 第十九章 想起一出是一出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江紫芙思忖片刻,摇了摇头:“不像是黄老板,以黄老板的作风,大多会找几个混混,来踢了我们的场子。可今天这个妇人,摆明了是要砸了我们的招牌。我想……应该是同行做的吧。镇上卖脂粉的有好几家,我也不拿不准究竟是哪个。” “卖脂粉的……”江红柳想了一想:“最有名的,应该就是兰香坊了。会不会是他们?” 兰香坊的名气,连从未用过脂粉的江红柳都时常听说。 “无凭无据,不好说。” 紫芙扶额,捏了捏眉心:“其实,我原本就想把这个面脂的方子卖给兰香坊的,他们在这个县又好几家分店。以他们的销量,这方子我要五十贯钱也不算多。可是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刚好徐夫人又找上了我们,所以,我就退而求其次,跟徐夫人合作了。” 随后,她又叹了一句:“人生在世,一定要识抬举啊。徐老板夫妻是好人,肯公平合理的跟我们几个小丫头小孩子谈。倘若我们非等遇上个巧取豪夺的,碰了钉子,吃了亏,再回头去找他们,那就很难为情了……” “五十贯钱?” 对江红柳来说,这个信息才是至关重要的,她不禁瞪大了眼睛:“你不如去抢啊你!” 半晌,她又道:“真有那么值钱?那为什么不直接卖给徐掌柜?” 江紫芙道:“徐掌柜是个单纯的商人,后头没有作坊,又只有太平镇这一家店面,他的预估销量,肯定不如兰香坊,方子卖给他,预计最多不过二十贯,所以我就没考虑。” 江红柳情不自禁的吐吐舌头:“二十贯,那也不少了……” 第二天一早,冒着零星的雪花,姐弟三人就让马车给接到了镇上。 “江记面脂唯一指定售卖处,兴隆商号!绝佳好货,物美价廉,风雨无阻,天天都有!欢迎给位乡亲父老,大姐大嫂,大婶大妈,随时光临!” 伴随着江文元一声接一声的吆喝,两百多盒油膏就在兴隆绸庄的门口,被哄抢一空。顺带着店里的其他商品也被买走不少。 徐老板眉开眼笑的拨拉着算珠,从抽屉里拿出两串铜板,吩咐伙计出去给江文元买了糕点蜜饯之类的零嘴。老板娘乐呵呵的张罗出一桌子好菜,留姐弟三人一起吃饭。 桌上,徐老板拿出一个方形的小木盒:“紫芙姑娘,这是昨日我连夜找人定制的脂粉盒子,您看怎么样?” 盒子是正方的,倒了圆角,上了清漆,正中间是“江记”竖排的两个小篆,四周刻有花纹,大小差不多能盛三四钱油脂。整体看上去,呃……有点像月饼。 江紫芙道:“挺好的,就这个吧。徐掌柜费心了。” 徐掌柜客气道:“哪里哪里……” 徐夫人嗔怪一声:“吃着饭呢,你看看你,就不能过会儿再说!来紫芙姑娘,吃菜……多吃点……” 不同于江红柳之前买的一文钱两个的盒子,这新包装的造价差不多要两文,于是,油膏的价格自然定到了十文。不过,倘若拿着保存完好的江记的空盒,可以八文换购。 早上刚刚扫过的大街,眼下又积了薄薄一层。吃过饭,江紫芙去了一趟回春堂,送过药材,就把徐掌柜提供的东西装上马车,早早的赶回了家。 徐老板的马车大概隔一天来一回,带走这一批货,并带来原料和上一次的货款。 村里没什么秘密,谁家早上煮粥多放了两粒米,都能短时间内传遍街头巷尾。一来二去,江家姐弟制作油膏的消息便不胫而走。江家小院门外的积雪,都给踏得不剩什么了。 几个闲来无事的村妇每日探头探脑,企图打听出些什么,或者讨上一盒油膏来抹抹。可她们哪里是红柳的对手,没说两句,就被江红柳一顿抢白,讪不搭的走开了。 这天,江紫芙和文元采药回来,隔着老远,就看到江莲花从西到东,又从东踱到西,心神不宁的,在自家门外徘徊。 “莲花?你有事吗?怎么不进门啊?” “我……” 江莲花被她俩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一时间语无伦次:“我没事,没事……那个……我……我先回去了……” “等等。”江紫芙回到屋里,放下竹筐,取出之前留着的那盒油膏:“这个给你,不用客气,拿去用吧。” “这……”江莲花推辞不过,咬牙说道:“紫芙我不瞒你,是我娘让我过来,她说……说……说想让我帮她看看,这能治冻疮的油膏,都放了些什么……” 身后陡然一声炸雷:“好啊!老的不行,派小的过来了!你家收了粮食也不见分我们一星半点,我们才做了个冻疮膏,就过来东打听西打听……怎么?是不是要我把挣来的钱,都拿给你看看?” 江红柳正在家里包饺子,听到动静,提着根擀面杖就冲了出来,把江莲花好一通数落。 江莲花下意识往后躲了躲:“红柳你别冲动,我……我没有恶意的,我知道我娘做了许多对不起你们的事,可我……我根本劝不住她呀。我……我走了……” 说着,逃也似的就往回走去。 身后,江红柳的咆哮一声接着一声,指责江紫芙道:“竟然把油膏送给她!你是不是傻!我喂狗都不送她!你给我过来!跑,让你跑……有本事别回来吃饭……阿元,你还傻站着干什么!回家吃饺子去!” 虽说是肉馅饺子,但以江红柳素来的小气劲儿,皮里包着的大多都是萝卜菜叶,只放了可怜的一丁点肉末。尽管如此,江文元依旧吃的呼哧呼哧,头也不抬。 江紫芙自己去锅里捞出仅剩的几个破的,蹲在一边:“她娘是她娘,她是她,我们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她跟她娘串通一气,一个红脸一个白脸。 就算她们是,但莲花现在做出与人为善的样子,你这么咄咄逼人,岂非自己落人话柄,还成全了她的名声? 何况,万一她真的没有恶意,你这么面红耳赤的,岂非把她推到了江崔氏那边? 再说了,我傻不傻你还不知道?我最近不晓得抽什么疯,想起一出是一出,前几天还……” 江红柳一个空篮子砸过来:“你吃不吃?不吃把碗给我放下!” 第二十章 刺探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江莲花甫一进门,就让江崔氏赶紧拉进屋里:“莲花,你回来了。快进来,告诉娘,你都看到了什么?” 江莲花有些厌烦的说道:“娘,我……我没看到什么,就看到文元拖着一捆柴禾,紫芙……好像背了一筐石头,圆滚滚的,大概是从河沟里捡的吧。你知道,她经常捡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回家,红柳真是可怜,大概又要被她气死了……” 崔氏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转:“合着你连她家大门都没进?在门口看到的?” 江莲花点了点头,随手将那盒面脂放在桌上。 崔氏眼前一亮:“这是……这就是她们做的冻疮膏?” 说着,拿起来打开盖子,闻了一闻:“倒是没什么腥气,还有点香味。” 门帘一动,传来一声惊呼:“呀!这不是镇上抢破头的手脂吗?” 儿媳妇秦桂花进门就看到那盒油膏,用尾指指甲挑起一点,在手背上抹匀了。又叫过来她儿子小虎子,蘸了一指头油膏,涂在他脸上的冻疮上,边抹边说:“听人说,这面脂治冻疮可见效了……” 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 崔氏冷哼了一声:“也不过如此!无非是些羊油,加了些香粉,搅和在一起罢了。” 秦桂花道:“娘,这么说,您也会做?” 江崔氏不以为然:“这些日子她家烟囱里冒出来的,一股子一股子的羊油味儿,以为我当真闻不出来?去,把你的水粉拿出来,明儿个咱也整上点羊油,做些油膏!” 江崔氏家的灶房里,咕嘟嘟的冒了一阵子黑烟。娘几个忙活半晌,午饭都没顾上做,终于做出了一盒所谓的“面脂”。 江连升凑上前来闻了闻,扇扇鼻子:“嗯……一股子羊膻味。” 江崔氏沾了一指头,往手上抹了抹:“这抹上去,不都差不多吗?能看出什么来?我看哪,我们也能到镇上去卖。” 秦桂花嗫嚅了一句:“可是……娘,单我那盒水粉……就要十五个大子儿呢,这又是羊油,又是忙活的,我们得卖多少钱一盒,才能回本儿啊……” 江崔氏愣了一愣。 她悱恻难眠,辗转整夜。次日一大早,就眼巴巴盯着江家旧宅的大门。到近晌午,终于瞅着江红柳出了门,她终于狠了狠心,呸了两口,包了两个杂面窝窝,去了旧宅。 一进院子,她就堆了堆笑,寒暄起来:“呦,大丫头,忙着呢……” 江紫芙抱着柴禾,就将她堵在院儿里:“是呀,二姐让我堆柴火,她回来之前堆不好,就要罚我不许吃饭呢。” 江崔氏佯叹一声:“哎呦。我说怎么看你这两天瘦的。来……伯母给你带了吃的,快吃吧……” 边说,便拿出了那两个杂面窝窝。 江紫芙放下柴火,伸手去拿,半途却停了下来,抿了抿嘴道:“你骗人,这是泥巴做的,我才不会上当!” 江崔氏耐心哄道:“放心吃吧,这回呀,保证不是泥巴做的。骗人是小狗……” “那好吧,就再信你一回。” 江紫芙咽咽口水,又伸手去拿,崔氏却突然往回一收,让她拿了个空,咧着嘴笑道:“紫芙啊,红柳这些天,都在做些什么啊?说给伯母听听,这两个窝头,就都是你的。” “嗯……” 江紫芙歪着头,煞有介事的想了一阵:“她每天又是烧火,又是和泥的,弄得家里烟熏火燎的。熏死了。” “和泥?她怎么和泥的,都用的什么?” 听到关键信息,江崔氏一把抓住了江紫芙的袖子,目露精光。 江紫芙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她不让我靠近。不过……我看到她搅和两下,就瞅一眼那张纸,再搅和两下,又瞅一眼那张纸……” 江崔氏赶紧说道:“那张纸在哪儿?你拿出来,我拿窝头跟你换。快!” “那你说话算数。” 江紫芙转身跑回屋里,很快,就拿了张写满了字的草纸出来。 虽然看不懂写的什么,但江崔氏欣喜若狂,伸手就要来抢。 江紫芙将纸背在身后,伸手道:“窝窝……” 江崔氏狠心将窝头给了她,换过来字纸,揣进自己怀里, 江红柳挑水回来,正看到这一幕:“是你?你来做什么?” 江崔氏拍了拍衣襟,故作镇静,吸了吸鼻子道:“瞅着烟囱冒烟,就过来看看。这……是蒸的米饭吧?那吃饭的时候可得仔细着点,可别噎着了呀!” 江红柳放下扁担,牙尖嘴利的说道:“怎么?伯母家里揭不开锅了,想来讨一口吗?等着吧,等我吃过了,再把村里的鸡呀,狗呀的都喂饱了,若还有剩的,就赏你一口。” “你……” 被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江崔氏一股邪火“腾”的烧了起来:“你这怎么跟我说话呢!不就是挣了两个小钱,还狂的没边了!你是得跟那些猫啊狗啊的好好处处,等你流落街头的时候,好跟它们一个槽子里抢食儿!” 江红柳冷笑一声:“我说话就这样,不爱听别过来我家啊!不瞒你说,看你一眼,我都觉得恶心!” 吵闹声引来几个村妇的观望,江崔氏揣着“秘方”,恐夜长梦多,遂撂下一句:“小丫头片子!我倒要看看,你能蹦跶到几时!” 说着就抬脚离开,转身之际,瞅见江紫芙手里的窝窝头,又咬牙唾了一口:“呸!噎死你!” 江红柳一把抢过那两个窝窝,劈头盖脸的丢还给江崔氏:“拿走你的东西,少来我这里丢人现眼!” 江崔氏哎哟一声躲过窝头,又小跑两步将其捡起,三步并作两步回到了自家。 进院,她转身栓了大门,理了理衣襟,宝贝似的拿出那张字纸:“老头子!连升!快来看我拿到了什么!” 江满识不了几个字,接过看了两眼,就转手给了江连升。江连升一句一句的念了出来:“羊骨七斤取汁,羊髓九两捣烂,羊角半斤磨粉,羊脑六钱……” 江崔氏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的记下来。末了一划拉,算了笔账:“这羊骨头,羊角,都不是什么太值钱的东西,赶明儿去镇上置办些就是。我就不信,咱一家子还能输给她一个丫头片子!” 第二十一章 通缉令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徐夫人第一批货就订了六百盒,隔上两三天,兴隆商号的伙计就要赶着马车,跑一次大柳树村,取走上一批的成品,留下分成款项和下一批的原料。 这些日子,江紫芙忙得不亦乐乎。 江崔氏一家也是手忙脚乱,单是羊角磨粉,就已经手酸胳膊疼,根本没有时间前来捣乱。 江红柳发脾气的时候越来越少,江紫芙明白,自家欠的那点钱,应该存得差不多了。虽然,她一个铜板都见不着。 这天,兴隆商号的马车一到,江紫芙就匆忙扒了几口饭,收拾了几样东西,打算跟着进城。 江红柳赶紧追出来:“等一下。你去做什么?我也要去。” 江紫芙退了回来,拉着她走到一边,低声说道:“家里的东西你要是不怕被偷,咱就都去。” 江红柳如今也是有了身家的人了,好多双眼睛盯着,心下一盘算,深知不能离开家门太久,于是作罢,叮嘱自家大姐道:“天怪冷的,你早点回来。要是搭了黑,我可不会给你留饭。” “放心吧,我知道。” 江紫芙转身跳上马车,江红柳又追过来两步,咬牙摸出了几枚铜板,挑开车帘塞给她:“这钱你拿着,你想买点什么就买点吧。先说好,可不许乱花。” 江紫芙望着手里几枚铜板笑了笑:“这能怎么乱花?” 江红柳的眉毛立刻竖了起来:“怎么,你还嫌少?给我!” 江紫芙手心一合,将铜板收了:“不要白不要。我走了,你回吧。” 马车颠簸了一阵,停在兴隆商号。 徐掌柜迎出门来,把她让进店里:“紫芙姑娘,您怎么亲自来了?哎呀快请快请,快屋里请……夫人!紫芙姑娘来了!” 江紫芙打开随身带着的包袱,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徐夫人,这是我这两天做出来新品。这盒是加了桂花的,还有这款,是加了山茶花的,您试试。” 两盒晶莹剔透的面脂打开来,一盒淡黄,一盒绯红,各自带着淡雅的花香。相应盒盖上的“江记”两个字,也用红色或黄色的颜料勾勒了一遍。 徐夫人拿起来瞧了瞧,又试了试:“这香气真好闻,让人心旷神怡。用了这个,连香粉都省了呢。真是想不到,才半个月,你就又做出来新的。其实我们的面脂,卖的还挺好,这个月三千盒不成问题。” 江紫芙道:“可是前阵子,您每三天就拿六百盒,这一次都五天了,却只订了两百盒。我想这些日子过去,镇上人已经买的差不多了。倘若不及时推出新品,恐怕很快就会积压存货。” 徐夫人点了点头:“姑娘真是事事想到了前头。不过……眼下推出新品,我怕姑娘会忙不过来。” 她取出一纸文书,给江紫芙过目:“长宁县的王掌柜,刚刚向老徐订了八百盒之前的货。我让老徐跟他说七天后来取。本想今天采办了原料,明日连同这消息一起送去给姑娘的……真是要辛苦紫芙了。” 江紫芙接过文书瞧了一眼,见没有任何问题,价格也合理,就道:“七天时间,完全来得及。您只管让伙计来取。” “好,好。” 话又说回眼前,徐夫人道:“这个……不知紫芙打算如何定价?” 山茶花和桂花都是从回春堂换的,工序也多了一道,江紫芙算了算,说道:“每盒我多加一文,其他的,您跟徐掌柜看着就行。” 徐夫人笑道:“紫芙,一盒普普通通的香粉,都差不多要十五文。你这可真是便宜我了。过两天,我就让木器行……” 正说着话,大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呼喝,一票官差吆五喝六的,佩着大刀,拿着画像到处张贴,时不时还拉几个行人对照,大街上的男女老少纷纷避之唯恐不及。 徐夫人叹了一声:“紫芙,咱家冻疮膏出货变少的缘由,你只说对了一半。一来,大家的确是买的差不多了。二来,就是这满街的大头兵,这几日整天兵荒马乱的,闹得大姑娘小媳妇,都不敢出门了。” “他们这是在抓人吗?抓什么人?” 江紫芙瞅了那画像一眼,发现画的是个面相白净,眉目冷峻的年轻人,隐隐的似乎有几分眼熟。 徐夫人冷哼了一声:“听说是一个刺客,曾经冒死去刺杀云阳王,只可惜失了手,好在逃了。上一个办案的查了一年多,一直没抓到人。如今听说上头又换了一个新官接手,新官上任三把火,怕是想抓了他,献给云阳王做年敬……” 听到自家娘子口无遮拦,徐掌柜慌忙劝道:“哎呦,什么可惜,你胡说什么,快回后面去!” 徐夫人不服道:“怎么?我说错了吗?云阳王苛捐杂税这么多,地皮都给他刮去了一层。我看,那刺客就是为民除害……” 发觉江紫芙盯着画像,那为首的官差便走了过来,徐夫人这才住了口。 那官差将江紫芙上下打量一番,抖搂着那幅画像:“你,见过这个人?” 江紫芙摇了摇头:“没,没见过。” 那官差又逼近一步:“真没见过?” 江紫芙往后退了退:“没有。” 官差看她怯生生的模样,料想她也不敢说谎,于是转而言道:“小姑娘,这可是天字第一号逃犯,坏事做尽,穷凶极恶。要是能提供这个人的线索,上头赏银子二百两。要是抓了他,赏银子三千两。倘若见到,记得告诉给官府!” 徐掌柜端来一碗热茶,赔笑道:“一定!一定!这么多赏钱哪,倘若见了,一定不能让他跑了。大冷天的,官爷真是辛苦啊。” 那官差大手一挥,接过茶碗喝了一口,拔高了嗓门道:“没什么,既然吃了这碗饭,给王爷分忧,保一方平安,应该的。” “校尉大人!校尉大人!” 有个衙役一路小跑过来:“校尉大人,知县大人在一品楼设了酒宴,恳请金大人您赏光。” “卢知县,他怎么来了?” 这金校尉放下茶碗,问身旁一个随从:“这周围的几个村子,可都派人去搜查了?” 随从回话:“回大人,每个村子都派人去了。” 校尉又问:“那附近的山里……” 随从又回:“大人放心,山里已安排了大量人手搜查。” 金校尉点了点头,对手下的办事效率颇为满意:“走,喝酒去。我就不信,这小子还能长了翅膀,飞上天不成!” 第二十二章 搜山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官差散去,徐夫人见江紫芙脸色极差,不免担心的问道:“紫芙你怎么了?是吓着了吧?快进屋歇歇。” 江紫芙满脑子都是那张画像,以及上面的几行文字:“不……不了。时间不早,我该回去了。红柳怕是已经等着急了。夫人留步,我走了。” “诶……等马车回来,我让他送你啊……” 徐夫人追过去两步,哪里还追得上。 出了镇子,江紫芙远远的就看到一群官兵,为首的几个骑着马,浩浩荡荡的走在乡间小路上。 江紫芙见状,小心翼翼的伏低了身形,穿过一片庄稼地,从小路绕了过去,村子也不回了,直奔西山。 野熊岭中还有残雪未消,江紫芙仔细的避开,免得留下痕迹。她走得太心急,一路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找到了陈子谦所在的山洞。 洞里的篝火早已熄灭,整个山洞黑乎乎,冷清清的,没有一点声息。 江紫芙摸索着往里探了探,发现不仅没有陈子谦的影子,连那些羊皮,肉干,锅碗瓢盆什么的都不见了踪影,只留下角落里的两个木头笼子。 莫非他听到风声,先一步转移了? 江紫芙稍稍放下心来,起身往外走去,洞口却冷不丁的闪进来一个影子,差点让她撞了个满怀。 漆黑的山洞里突然冒出个人来,对方明显也是吓了一跳:“是你?” 江紫芙急于弄明白眼下的状况:“你都知道了?所以……搬走了?可是,你又回来做什么?” 陈子谦提起一个兔笼子:“我来取东西。姑娘怎么又来了?” 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情搬家,真不知这人是沉着还是吝啬。 江紫芙一把打落他手里的笼子:“别要了!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惦记这点破烂!” 陈子谦一愣:“什么意思?怎么回事?” 这里面恐怕有点误会,江紫芙不免纳闷起来:“官兵都进山来抓你了,你不知道?陈……” 那画像上的陈衡,跟眼前的陈子谦其实并不十分相似。画像上眉眼冷酷,透着几分恶毒。眼前的人虽然冷漠了一些,却是温和无害的。 不过,也难保云阳王一伙儿对他恨之入骨,所以不知不觉中把对手给丑化了。 江紫芙此时方意识到自己的冒昧,沉静下来说道:“外头好多官兵,在抓一个跟你岁数差不多的逃犯。我抄小路过来的,比他们快不了多少。此时,恐怕他们已经进山了。你一个人住在山里,又……总之无论如何说不清楚的。” 陈子谦眸光一敛,眼底闪过一丝寒意:“你……” 江紫芙赶紧声明:“跟我没关系。我不曾对任何人说起。” 说完她又想起什么,试探着问道:“既然……你根本不曾得到消息,那你搬家该不会是……” 该不会是躲她的吧? 半山腰的林子里,扑棱棱的惊起一群麻雀。 江紫芙来不及废话了,拉了他一把:“快走!” 陈子谦面沉如水,反手将她带去另一个方向:“这边。” 两人刚走出去不远,这处山洞就被搜山的官兵发现,看到洞中的生活痕迹,原本懒散懈怠的人马,这下立刻来了精神。 那领头的说道:“山外的村民说这里野兽出没,根本无人敢来。这藏在荒山野岭的,不是陈衡,也是其他重犯。兄弟们都支棱起来,抓到案犯,王爷重重有赏。” 士气被鼓舞起来,士兵们三五成群,四下里搜寻起来。这山洞也没浪费,领头的派了两个小兵打理一番,似乎打算就在这里安营扎寨。 借着周围嵖岈怪石的掩护,陈子谦往后退了退,十分戒备的带着江紫芙钻进一片密林,两人藏身在几株盘根错节的大树之间。 江紫芙被他抓得手腕生疼,拍了拍陈子谦的手臂道:“好了,你先放开我。” 陈子谦不为所动。 她只得又道:“我要是想让人抓你,就不会翻山越岭的来这里通风报信了!再不然,我现在只消大喊一声……” 话未说完,就见陈子谦掌心一翻,一把冰凉的短剑就抵上了他的脖颈:“你最好不要。” 江紫芙被凉得一个颤栗:“好好好,我不喊。你愿意抓就抓着吧。” 陈子谦收了匕首,冷哼了一声:“放心,哪怕是到了黄泉路,我也会带上姑娘。”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江紫芙腹诽了一句,将左手也伸过去:“随便。不过,你能不能换个?” 陈子谦垂眸看了一眼那腕上的红痕,换了只手抓着。 江紫芙甩了甩酸疼的手腕,从地上捡起块石头片子,在一蓬枯草底下挖了起来。 陈子谦冷冷说道:“你又想做什么?” 只见江紫芙刨了几下,就丢开石片,从土里拔出两个巴掌大小的,瘦长的块根来。她拿起稍大点的那个给陈子谦:“跑半天了,吃点东西吧。” 陈子谦不为所动,根本就不接她的茬。 江紫芙叹了口气:“那我自己吃了,这两个甘薯恐怕还不够我的呢。借你的刀用用,帮本姑娘削个皮。” 陈子谦冷着个脸,摸出匕首,将她手中的所谓甘薯削了一层皮下来。 江紫芙咔擦咬了一口,边吃边道:“还挺甜的,可惜啊,有些人有眼不识金镶玉,没这口福喽。等他饿晕过去,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白捡三千两银……” 正说着,手里的甘薯突然就被抢了去。 陈子谦一边看着外面跑来跑去的官兵,一边不动声色的啃着她剩下的甘薯。 “这就不怕有毒了?” 江紫芙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其实那画像并不太像,倘若我之前还拿不准你是不是他们要抓的人,那么现在,基本已经能确定了……” 陈子谦动作一滞:“那又怎样?确定身边的是一个亡命之徒,姑娘感觉自己的处境很美妙吗?” 江紫芙哑然:“我……” 啃完甘薯,她抬头看了看天色,透过枝枝叉叉,只见暮色苍茫,霞光暗淡,最多半个时辰,天色就能全黑下来。 她低声说道:“你看那边的烟,他们已经支锅做饭了。我看用不了一会儿,这些官兵就该收队了。等夜里他们睡着,我们就悄悄溜过去,只要不在山里被他们抓到,就总还有机会。” 陈子谦漠然的望了她一眼,那意思似乎是在表达——还用你说? 但事情的发展,远没有他们预计的那般顺利。 第二十三章 逃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官兵大概是认准了逃犯就在山里,唯恐他连夜逃跑。四周的山上接连生起了十几处篝火,最近的一处,甚至就在林子外头,距两人的藏身之处不到十丈。夜里一静下来,连说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其中一个小兵望了望林子,抱怨道:“与其这么一片一片的搜,我看,倒不如一把大火,将这林子烧了!我就不信逼不出来那小子!” 其余有七八个人纷纷附和,一个老兵说道:“这黑灯瞎火的,人跑出来也看不见,待明天去请示了曹大人,将这片林子围了,再烧不迟……” 说了一会儿话,这二十来个官兵就分成两队,分到后半夜的人裹紧了衣裳,在火边挤挤挨挨的睡了过去。 “走了。” 陈子谦站起身来,拉起江紫芙,打算穿过林子,横贯整座大山,从另一边出去。 江紫芙身子一歪,扶住树干:“等我一会儿。” 陈子谦只得停了下来,低声警告道:“你又耍什么花招?” “腿麻。” 江紫芙敲了敲自己的腿。天寒地冻,此时她一站起来才发现,腿脚都冻得麻木了。 这时,就见林子外头有支火把凑到篝火上点亮,往这边晃了一晃,有个小兵问他的同伴:“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什么?你说林子里?可能是兔子,狐狸,还有可能是狼吧。” 远远的几声狼嚎传来,那小兵一个寒战,退了回去,被他的同伴一通取笑。 这夜没有风,山里万籁俱寂,在林子里一不留神,就是窸窸窣窣的动静。好在星光惨淡,稍远一点,就很难看清究竟。 见没有人追过来,陈子谦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抓着江紫芙手腕的力道也缓了一缓:“你最好老实点。” “我已经忍你很久了。你最好轻点,不然我可保证不了,我不会喊出来。” 江紫芙吸了口冷气,定了定神,随着陈子谦的拉扯,一步一个小心的往林子深处走去。脚下坎坷崎岖,不少地方都需要爬上爬下,才勉强能过得去。 逃难真是个要命的活儿,摸爬滚打了大半夜,才终于穿过林子,跟那拨大头兵拉开了些距离。 望着四周黑黢黢的深山老林,江紫芙只觉得眼冒金星,一步都不想再动。她正想唤住陈子谦,歇一歇再走。夜色之下,那少年却猛然一个转身,朝她扑了过来。 这半天磕磕碰碰的,她可一声都没出啊! 太过分了! 江紫芙来不及惊呼,就被陈子谦重重的压在了地上,几乎同时,一团凶悍的黑影从他们上方越了过去,“咕咚”一声落地,溅起一大片枯草残叶,竟是一头野猪。 那野猪不给对手反应过来的时间,落定之后头尾一摆,就又直冲过来。 陈子谦翻身跃起,抄起一截树枝。 江紫芙也赶忙爬了起来,只见陈子谦后背的衣裳都让野猪的獠牙挑开,露出里面的毛背心,和几根断开毛线。 树枝砸在坚实的皮毛上,应声断成两截,那野猪被激发出凶性,哼哼两声,连拱带撞的扑向陈子谦。一双獠牙寒意森森,对少年手中的匕首丝毫不惧,片刻之间,就占尽了上风。 周围地势险峻,很多地方枯草之下就是乱石,看得出陈子谦对这一带也不甚熟悉,突然间一脚踩空,卡在石缝里,失了平衡。 眼看情况危急,江紫芙捡起块碎石就丢了过去,正砸在野猪耳后。那野猪丢下陈子谦,转头就冲了过来。 江紫芙顺着来时的路,跑得耳畔生风,忙不迭的就近爬到了树上。 那野猪攀着树身,几次都滑了下去,于是换了战术,转而撞起了树干。 江紫芙本想挑一棵大树的,奈何那野猪追得太紧,以致她慌不择路。眼下这棵树,只比大腿粗了一点,遭到撞击便剧烈动摇起来。 江紫芙双手抱着树杈,正不知能支持多久,就见陈子谦一记闷棍又打在野猪耳后,这野猪登时停止了撞树,朝陈子谦撞去。 陈子谦小跑几步,攀上三丈开外的一根树枝,略一用力便跃了上去。野猪却因为追得太紧,一头撞上大树,一双獠牙深深没入树干。 陈子谦双腿勾住树枝,头下脚上,手中匕首寒光一闪,钉进那野猪头骨。 瞬间,一声凄惨的嗷叫响彻山谷。 江紫芙从树上滑下来,望着那野猪不断抽搐的躯体,依然心有余悸。 但现实容不得矫情,山林间一串儿火把相继冒了出来,有人喊道:“声音是从那边传过来的,快下去看看……” 一口气儿还没喘匀,就又得急于奔命。好在陈子谦只是被那野猪的獠牙划破了手臂,没什么大碍。 上方已被官兵占据,两人顺着断崖往下爬了一段,暂时躲进一条石缝里。 石缝中阴冷无比,江紫芙刚藏进去,就看到外头火光一闪而过,那搜山的士兵已然到了头顶。 “快看!好大一头野猪!” 只听一声惊呼,随后就是一阵脚步声在上方响起。似乎是有人拔出了那野猪脑袋里的匕首,惊叹道:“真是好刀!” 旁边还有人兴奋的问了一句:“是那陈衡的吗?” 不知谁回了一句:“这谁知道……最好是。” 此时东方已有些微亮,官兵四处搜查一番不见人影,干脆就地烤起了猪肉。柴火噼里啪啦的烧了起来,肉串滋滋的往外冒着油,几个馋坏了的大头兵有说有笑的,好不热闹。 江紫芙靠着一块石头坐在地上,咽了咽口水,忽听得耳边“啪”的一声脆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 石缝深处幽暗漆黑,她侧过身去,正要去看个究竟,突然间被一个不知什么东西砸到肋下。江紫芙疼得差点没晕过去,用力捂住了嘴巴,才没喊出痛来。 待缓过神来,伸手一摸,只觉冰凉圆滑。她用力将这东西拔了出来,却是一根尖利的冰凌。 另一侧的陈子谦听到动静,摸索过来。江紫芙一把抓住他的手,低声道:“石顶上有冰,这地方不能待……” 这时,又有几根冰柱受热,相继落了下来,激起一连串脆响。 江紫芙将冰凌给他摸了一摸,忍着疼骂道:“缺心眼!你不会还在怀疑我吧?……我如果跟他们一伙的,刚才……只需要袖手旁观,看着你被野猪咬死就好了……” 其实,那时陈子谦将她放开之后,就没再抓过。 “好,我们走。” 陈子谦用力将她搀了起来,江紫芙却一把推开了他:“你走吧,他们要抓的反正不是我。我就说我是进山采药的,总能糊弄过去……” 陈子谦抱着她靠在石壁上,躲过一根冰凌,觉察出不对劲来:“你受伤了?” 江紫芙挥开他乱摸的手,兀自强忍着:“我没有。” 第二十四章 不许睁眼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陈子谦已然触到她腰间温热的血迹,心下一惊,随手撕下一片衣襟来帮她止血,随后一个用力,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放我下来,不然我喊人了!” 江紫芙捶了他一拳,那拳头却不听使唤,软绵绵的半点威慑力都没有。 趁着天色还没有大亮,陈子谦钻出石缝,贴着断崖,往乱石间走去。 此时,头顶那群士兵正忙于大吃大喝,无人留意断崖下的情景。 江紫芙有些迷糊,觉得眼前一张老脸晃来晃去的,晃得她头晕眼花,于是干脆闭上眼睛。 再一睁眼,那张老脸早已不见,只余幽暗的石壁映出些微凹凸不平的火光,身上还盖着条羊皮毯子,那蹩脚的针线,怎么看怎么眼熟。 这是……又回到了最初相遇时的那个山洞里? 可是又不像,眼下的这个山洞,明显空间也小了将近一半,洞口狭小,洞顶也低矮许多。甚至她觉得,自己只要站起来,就能摸到洞顶。 “不要乱动。” 眼前人影一晃,挡住了晦涩的火光,接着,这人把她半抱起来,一只瓷碗贴到唇边,江紫芙低头喝了一口,水温正合适。 她想起如今的处境,不免担忧起来:“这是哪里?怎么还生了火,你不怕……” “这里是我打算搬过来的地方,位置还算隐蔽,他们暂时还没有找过来。” 陈子谦在她身后隔了张羊皮,让她靠在石壁上,自己转身走到火边:“这是前些日子存下来的炭,没有烟,只可惜所剩不多了。” 很快,他盛出一碗山药粥回来:“吃点东西。” 江紫芙吃了两口就意态阑珊:“你还是尽快出山去吧。那三千两银子我是挣不到了,可我也不想便宜了别人。” 陈子谦见她执意不肯再吃,遂放下了碗勺,叹道:“现在想走,只怕也晚了。” 他抬手指了指:“除了野熊岭的方向,那边,还有那边,都有官兵搜捕。这片荒山野岭,现在已经被包围了。” 江紫芙闭了闭眼:“四面楚歌?让你早走你不走……” 陈子谦倒是释然:“既然我选择了这条路,早晚都会有这一天。紫芙姑娘不必惋惜。” “我才不是为你惋惜。” 江紫芙抬了抬手,一没留神牵扯到了伤口,疼得眉心皱了起来:“我……我是怕万一你被抓走了,没人管我,我岂不是要饿死在这里。我死了,我妹肯定不知道,不晓得她会不会到处找我……还有我弟……” 陈子谦出声打断她:“别乱说,你不会有事的。” 江紫芙沉沉一叹:“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死不足惜。这两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红柳在家里骂也把我骂死了。元元呢,他可能会担心的哭鼻子。唉,让他哭吧,这回总算不白哭了,就当给我上坟了……” 眼下缺医少药的,陈子谦没心思说笑,小心翼翼的安顿她躺下,叮嘱道:“好好休息。” 江紫芙拉住他的手:“我知道你不是坏人。无论那些官兵怎么说。等你哪天……” 陈子谦轻轻挣开了她:“我出去看看。” 外头黑沉沉的,静的出奇,看样子应该是半夜。这么算来,陈子谦耽误的时间可不算短。江紫芙叹了口气——这小子还真是缺心眼。 这一晚,陈子谦睡得并不安稳。天色刚有些蒙昧,他就看到不远处升起一股浓烟。 他连忙跑出去,看了一眼,很快又折回来,唤醒了江紫芙:“快起来,他们放火烧山了!” 江紫芙被他拖着走出山洞,只见四面八方火光冲天,唯有北边的山腰上光秃秃的,有个缺口。显然是故意留出来,专等他们上钩的。 火借风势,很快就烧到了近前。江紫芙挣开陈子谦,兀自站稳了脚跟:“我去引开他们,待会儿你眼睛睁大点,找个机会溜出去。” 陈子谦道:“等等。” 她一回头,却见陈子谦伸手扯落了发带,绕了两圈在自己手上,用牙咬着打了一个死结:“我们这样出去,姑娘不仅能尽快得到医治,那三千两也还是你的。” 添乱! 江紫芙三下两下帮他解开发带:“你要明白,他们抓到我是没用的,我跟那画像差了十万八千里,大柳树村有的是人给我作证,我不会有事的。” 倘若是在野熊岭,或许还能够蒙混过去。但这会儿,山火已经烧了起来,恐怕就很难说了。 陈子谦将她拽了回来:“别去!” 江紫芙扯到伤口,脚下一软,伏在陈子谦肩上,疼得直冒冷汗。 陈子谦将她半抱起来,指着火势略小的山谷:“我们到那边去。” 四周噼里啪啦的全是火声,江紫芙没头苍蝇似的,被陈子谦裹挟着一阵乱跑,突然她眼前一亮:“那里!那里有河。” 谷底,河面已经结了厚厚的冰层,冰面上斑斑驳驳的还覆盖着一层残雪。眼下,这一层残雪被两岸的火苗燎着,正在渐次融化。 “走。” 陈子谦抱起她就走了上去,江紫芙甚至没来得及阻止,就听见脚下冰层断裂的声音,下一刻,她就置身在了刺骨的冰水之中。 陈子谦拨开一块浮冰:“紫芙,你怎么样?” 江紫芙晃了晃脑袋:“没事,快走吧。” 约莫在河里泡了几十丈远,两人才终于穿过火海,爬上了岸。江紫芙冻得牙齿直打架,看到岸边不远有一座石头房子,陈子谦不由分说,带着她就躲了进去。 万幸,这房子里只有破破烂烂,孤孤零零的一尊山神像,没人。 如今到处都是火光,陈子谦也无须顾忌了,拢了些干草干柴,就在山神庙的地上点起火来。 待火苗稳定了,陈子谦道:“我先出去,你把衣服脱下来烤干,不然要冻坏的。” 江紫芙手脚僵硬,浑身上下止不住的颤抖,磕磕绊绊的说道:“不用,你……你转过去就好。” 待外衣烤干了,江紫芙才换下来湿透的棉袄,穿好单衣:“好了,你也烤烤吧。” 陈子谦剥下冰冷的湿衣服,摸了摸毛背心破损处的几根毛线,十分的惋惜。 江紫芙一睁眼刚好瞅到这一幕:“别拽!那个线头……千万别拽,回头给你织上就好了。” 陈子谦吸了一口冷气,慌忙拿毛衣遮住自己。江紫芙赶紧闭上眼睛,权当方才不曾睁过。 第二十五章 早就认识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棉衣正烤到半干不湿,忽听外头扑通扑通的一阵脚步声,期间还夹杂着几句抱怨:“……我看这逃犯根本没躲在山里,就算在,也差不多该烧焦了。” “这山里又是狼,又是野猪的,还有豹子。得亏咱这么多人。倘若一个人进山,怎么可能还活着?” “真不知道上头怎么想的,这大冷天的,他们躲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让咱们兄弟出来遭罪。还好这两只兔子不错,前面有个庙,走,进去把它们烤了……” 陈子谦贴着门缝,望了一眼:“糟了,他们要过来了。紫芙,多谢你这一路舍命相陪,可惜生死有命,我……” 山神庙是石头砌成的,只正面一个小门,没有后路。内部空间狭小,没处躲也没处藏。 江紫芙站起到一半,又摔了回去,一脸痛苦的捂着肋下伤口:“你过来,扶我一把。” 陈子谦刚靠过去,腿上就被重重的踹了一脚。同时,一把炭灰劈头盖脸的糊了过来。 随后,“砰”的一声闷响,山神庙残破的木门被一脚踹开。 “啊!” 江紫芙惊叫一声,抱起衣裳,挡在身前。 陈子谦更是惊慌失措,脚下一滑,两次才爬了起来。眼瞅着误会已经造成,他顶着满脸星罗棋布的麻子,不得不从善如流的逢场作戏:“你们……谁报的官?我和她,我们……” 江紫芙拢了拢衣襟:“我们有婚约的,只是,只是……” “只是还没来得及成亲而已。” 陈子谦随声附和了一句,伸手捡过来地上的棉衣披上,换上一副笑脸,恭维起来:“我跟……诶,这点事儿,想不到竟然还惊动了官爷,几位辛苦了。来,烤烤火,暖和暖和……” 眼前的状况始料未及,几个大头兵一时也傻了眼。不过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是撞破了一对儿野“鸳鸯”的好事。 “烤什么火?先出去呀,让我把衣服穿上……” 江紫芙说着,就抡起小拳头砸了起来,边砸边哭:“都怪你,都怪你,你不是没人会找这里,现在怎么办?怎么办?我没脸见人了……” 陈子谦只好揽着她的肩膀,哄道:“怕什么?我会娶你的。几位官爷,您看……”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那几个大头兵也不好硬着脸皮杵着,遂暂时退了出去。 江紫芙七手八脚的,就把半干的棉袄穿在了外面,她将腰带往上移了移,遮住腰间的破洞。 两人互相搀扶着走出破庙,正要告辞,岂料那官兵取了画像过来,斜睨了陈子谦一眼:“你,哪儿的人呀?” “林安县,陈家庄。” “林安县?” 林安县据此处两百多里,远远不在云阳王的势力范围。再一看陈子谦满脸的的麻子,尤其眼角处那一块铜钱般大小的黑记,那大头兵于是摇了摇头。 于是他又看向江紫芙,问了一句:“你呢?” 江紫芙福了一礼,说道:“回官爷,太平镇,大柳树村。” “大柳树村?那不就是……山那边的那个村子?” 江紫芙点了点头:“是呢。官爷也去过我们大柳树村?” 正说着,就见一个小兵火急火燎的跑过来:“你们几个怎么在这里!快!大人从火里抬出来一具焦尸,赶紧过去帮忙吧……” 几个大兵顾不得再盘问两人,三步并作两步的往山里跑去。 等他们走远,江紫芙推开陈子谦,往前走去。 陈子谦追上去:“你去哪儿?” 江紫芙捡了根棍子当拐杖:“回家。还能去哪儿。” 陈子谦忙搀住她的手臂:“我送你。” 望着眼前人此刻的尊容,江紫芙忍了很久的笑终是释放出来:“好呀,正想带你去我家看看呢。” 由于怕路上再遇见官兵,明知自己现在的样子不太雅观,陈子谦也竭力按捺着没有去擦。 只是想不到没走两步,江紫芙就突然停住脚步,望眼前的一株古木,急切的说道:“快,爬上去!” 陈子谦堪堪放下来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四下望去,却不见任何追兵。 江紫芙催了一句:“还站着做什么,快爬!” 陈子谦依言爬了上去,在江紫芙的指挥之下,攀到指定位置,将那株巴掌大小的灵芝摘了下来。 太平镇上,江红柳跑到兴隆商号,这已经是第四遭了。她拉着徐夫人的袖子,心急如焚:“徐夫人,你再好好想想,我姐姐她今天……真的没有来过?” 徐夫人按着她坐下来,倒了杯茶给她:“没有啊。红柳。紫芙她自打那天走后,一直不曾来过。紫芙是个好姑娘,听你说她没有回家,我这几天真是不知怎么办才好。何况那边王掌柜订了八百盒的货……唉,倘若我那天让长福去送她,就不会有这样的闪失了……” 江紫芙哪里坐得住,站起身往外走去:“不怪你,她又不是小孩子不认路。我再去别处找找。徐夫人……” 徐夫人送她出来,说道:“红柳你放心,倘若见到紫芙,我一定第一时间,就让长福去大柳树村告诉你。她一个姑娘家,能去哪儿呢……” 江红柳在太平镇来来回回找了半天,天黑才回到家里。江文元听到门响,立刻就跑了出来:“二姐,找到大姐了吗?” 江红柳身后空空荡荡的,空无一人,她转身关了大门:“没有。她要走就走吧,被人拐去也好,被狼叼去也好……文元,我们不管她了。做饭没有?” 江文元摇了摇头:“不,我们不能不管大姐。大姐不会走的,她不会丢下我们。” “我去找大姐……” 江文元往大门跑去,被江红柳一声喝住:“回来!” 江文元看着他二姐气势汹汹的走过来,瞬间就呆住了,绷紧了浑身上下的皮,以防挨打。 谁知江紫芙突然抱住了他:“阿元,二姐已经没了大姐,二姐不能再没有你了……” 几滴温热落在他的脑门,江文元抬手摸去:“二姐……二姐你怎么哭了?” 江红柳没有理他,自顾自的喃喃道:“这个家里……以后,就剩我们两个了……” 这时,就听一辆车子轧轧驶来,停在门口,院门被推来,一股穿堂风扑进小院。 江红柳腾的站了起来,抹了把眼泪冲过去:“长福,是有大姐的消息了吗?” 江紫芙几乎被她吓得倒退一步:“红柳,是我。” “你……” 江红柳看清了门外站着的人,突然劈手将她拉进院子:“你还知道回来啊你!你干什么去了!你知不知道……阿元为了你都哭成什么样了!你还有脸回来……” 江文元站在一旁,怯怯的想要争辩一句:“分明是二姐你……” 江红柳怒斥着打断了他:“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进屋!” 江紫芙半倚着陈子谦,踏进院子,交代江红柳:“去把车钱付了。” 江红柳难得的二话没说,付给了驴车四十个铜板,回头看到陈子谦还在屋里,就道:“我钱都付了,你怎么还不走?” 江文元却小跑过去,拉住陈子谦的衣角:“陈哥哥你也来了?” 江紫芙恹恹的介绍道:“这是子谦,他……多亏他送我回来。” 江红柳的目光依次在三人脸上扫过:“你们早就认识?” 第二十六章 灵芝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江紫芙抢在自家三弟前头,交代道:“是,前些日子砍柴的时候认识的,子谦帮了我们不少忙,元元的爬犁就是他做的。” 江红柳审讯般的目光落在江文元头上:“是吗?” 江文元为掩盖心虚,一个劲儿点头:“是,就是这样。我可喜欢陈哥哥了。” “真是这样?” 江红柳半信半疑:“那今天……你一走三四天,到底干什么去了?” 江紫芙推开陈子谦,径自撑着木桌,缓缓坐下,信口就开始编起瞎话来:“我那天从镇上回来,看到一只兔子就去追,追到一片林子里,迷了路,转了三天。后来爬到树上,又摔了下来。幸好今天子谦路过……” “你从树上摔下来?摔哪里了?怎么样?严不严重?” 江红柳连拉带扯的,一眼就瞅见她棉袄上的破洞。 江紫芙拨开她的手,掩了掩衣裳:“没事,树枝刮的,就擦破点皮。不用担心。” “谁担心你了?怎么不摔死你?” 江红柳一拂袖子:“你没事爬树干什么?” 江紫芙道:“一来看看路,二来,爬上去摘株灵芝。” 初次登门,陈子谦卖力的将花里胡哨的一张脸擦了又擦,手忙脚乱的从怀里取出来那株巴掌大小灵芝:“哦,就是这个。” 哪怕完全不懂药理,江红柳也知道灵芝是好东西,当下便眼神一亮:“这么大一棵?天哪,这得值……长多少年啊……” 碍于有外人在场,江红柳没有直接提钱。 一整天没怎么正经吃过东西,此时一放下心来,江红柳转身去了灶间,不一会儿,饭菜就端了过来。 借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红柳亲自盛了一大碗饭给陈子谦:“谢谢你送我姐回来。” 陈子谦道了谢,十分歉疚的接了过来。 吃饱喝足,江红柳收拾着碗筷,问道:“陈公子,你家住哪儿?” 陈子谦站起身道:“我是陈家庄人,现在住在……哦,我该走了。” 江红柳将筷子往桌上一顿:“这么晚了,还走什么走?上花轿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就在这儿睡,明儿一早再走吧。” “啊?” 陈子谦愣神的功夫,就见江红柳已抱了她家三弟的被褥,一股脑的塞给他:“去灶房!怎么,你还想进屋啊?” 江文元帮着摞好碗碟:“二姐,那我怎么办?” 江红柳伸手拍了拍他的发鬏:“你跟我睡。” “哦。” 江文元抱着碗筷,领陈子谦去了灶房。 江红柳关上屋门,不由分说掀开江紫芙的衣衫:“怎么搞成这样子?还疼不疼?” 江紫芙点了点头:“疼还是有一点的。你打开箱子,把最右边那个小瓷罐子给我拿来。” 江红柳依言取了过来,问:“这是什么?” 江紫芙打开罐子闻了闻,确定没人动过她的,就说道:“山里采到的药,前些日子抽空做了一点。给了回春堂一包抵那天的药钱,韩大夫又问我买,我没给。想不到这就用上了。” 看她笨手笨脚的样子,江红柳一把抢过来瓷罐:“我来吧。” 药粉沾到伤口,江紫芙疼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咬牙说道:“你就不能轻点……” 江红柳嗤之以鼻:“这药是你自己做的,怎么能怪我?忍着吧。” 处理完伤口,江紫芙裹上被子,刚刚睡下,就听江红柳道:“窗户底下冷,睡里边去吧。” 江紫芙轻叹一声:“没事。不用这么在意……” 江红柳劈手就将她大姐的枕头扔了过去:“这个家什么时候轮到你说了算了?” 江紫芙只得挪了过去,刚闭上眼睛,就听江红柳把文元叫到身边:“阿元,那个陈子谦是个什么人?” 江文元“啊?”了一声,转头望望自家大姐,不知该如何回答。 江紫芙咳了一声,稍微拔高了嗓门,确保一墙之隔的陈子谦也能听见,好方便串供:“他打小父母双亡,被他大伯霸占了田产房产,还把他卖给了大户人家做杂役。后来又被人牙子拐走,几经转手,卖到了我们这里的地主家。眼下田里没什么农活,东家嫌他干活儿少吃得多,就把他撵了出来……” 江红柳望了一眼隔墙,压低声音:“这么说,他是……流浪汉?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想不到他还挺倒霉的,他大伯真不是东西……” 这一觉睡得沉甸甸的,直到日上三竿,江紫芙才睁开双眼。还没完全清醒,就听到一阵不无揶揄的声音隔着窗户传来:“呦,这是哪个呀?怎么几天不见,家里还来了生人了?” 说着,便眯起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骨碌碌的往陈子谦身上打量。 陈子谦停下劈柴的斧头,直起身来:“这位大婶,您是……” 江文元手里的干柴滑落到地上,磕磕巴巴的唤了一声:“姑,姑姑……” 陈子谦垂眸看了看他:“姑姑?” “眼生是吧?我雇的。帮着我干点粗活。” 江红柳系着围裙,从灶房走出来,她拍了拍双手道:“今天是多大的风啊,怎么把您老人家都吹过来了?呦,还带了贾银子啊?” 江萍生过两个孩子,老大贾金子是个丫头,明显不如弟弟贾银子受宠。江萍无论走到哪里,都愿意把这个宝贝儿子捎在身边。 在她的精心呵护之下,贾银子自然被惯得不像样子,一眼瞧见红柳围裙上的面粉,摇着他娘的胳膊就撒起泼来:“我要吃馒头!我要吃花卷!我要吃白面饺子!我要吃!” 附近几个村子互有婚嫁,亲戚之间来回走动,消息免不了就传了出去。看来江萍所在的小河村,也听说了江红柳家里“大吃大喝”的近况。 江红柳俯身望着贾银子:“想吃白面饺子啊?” 贾银子热切点了点头。 往日里,这贾银子无论是得了糖葫芦,炸油糕,还是别的什么吃食,都会刻意在文元面前炫耀。惹得文元只能咬紧牙关,咽着口水。 想起自家弟弟的可怜模样,江红柳冷哼一声:“白面饺子白面馍嘛,有的是,就不给你吃,做梦去吧!” 贾银子“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第二十七章 敬老爱幼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见不到好吃的,贾银子敞开喉咙,哭嚎声一声赛过一声。 江萍见宝贝儿子受屈,怒火蹭地就冲上了头顶,指着江红柳的鼻子骂道:“你……有你这么当姐姐的吗?银子他才这么点,又是你弟弟,你有吃的给他一口怎么了?你还有没有良心?” 一边骂,一边低声哄着贾银子:“……乖,不哭,一会儿就给你吃,这就让她拿给你吃……” 贾银子还小吗?过了年就十二岁了。 院子里哭声震天,江紫芙不知何时走出的屋子,也帮着江萍,一起哄起孩子。她柔声说道:“乖弟弟,给你吃,那是不可能的事。就像你有好吃的,也从不会给姐姐我吃一口那样。你娘她在骗你呢……” 贾银子一跺脚,哭的更加凶残了。 嚎啕的哭声很快就吸引来了左邻右舍,街坊们拖家带口的纷纷围过来,饶有趣味的探究着小院里的情形。 江萍一见有人围了过来,立即换了一副嘴脸,拍着大腿就高声哭诉了起来:“乡亲们!乡亲们啊!大家都来评评理啊!二丫头如今日子好过了,就忘了做人的本分了啊! 那些精米白面,她不给我这个姑姑,不给我家金子吃,也就算了!可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可从没给我那可怜的老母亲,她的亲奶奶送过一碗哪……既不爱幼,也不敬老,这样丧尽天良的人,老天爷居然让她吃香喝辣,还有没有天理人伦呀!都评评理啊!” 一通欲加之罪,和着拍打大腿的节奏,被江萍演绎得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周围几个看热闹的村妇也开始七嘴八舌,指点起江红柳的不是来。 江红柳气得牙根痒痒,反质问道:“你娘当年赶我们出来的时候,说什么以后养老全靠给了大房,好房子好地半点舍不得给我们。这么多年,更是不曾吃过她一粒米,如今凭什么要我去孝敬!” 江萍哭得眼泪汪汪:“二丫头,谁你都能不认,可我娘,那毕竟是你亲奶奶……” 江紫芙按了按红柳的肩膀,免得自家二妹一个激动,再动起手来。她对江萍款款说道:“哭得可真好。今日要不是您老上门,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姑姑,还有个亲奶奶。 只是不晓得,我娘病逝,姑姑你抬走我家织布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们毕竟是你的亲侄女。我们家断粮断炊,没钱买药去求她借的时候,我奶奶你娘她有没有想过,元元毕竟是她亲孙子……” 村妇口中的议论就像风向,立刻就调转了个儿。 这傻大姐儿今天说出的话,怎么句句都打在七寸上?而且在情在理?难道她不傻了?想到这里,江萍一声哭泣噎在了喉头,须臾,打出个响亮的气嗝儿。 她看看江紫芙,又指指江红柳:“你……呃……你野汉子都偷到家里来了!小小年纪就勾三搭四……呃……真不要脸……” 这下,十几道目光瞬间打在了陈子谦身上,这个老实巴交的少年,一下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胡说八道!” 江紫芙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一个巴掌扇了过去:“子谦是我找来帮忙的!跟二姐没关系。再敢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江红柳破天荒的被人抢了先,看着自己抬起的手,良久,略带尴尬的放了下去。 江萍被这一巴掌打得头脑发懵,捂着红肿的面颊,抬起头来,恶狠狠的诅咒道:“竟敢打我!你,你不会有好下场……你们不得好死!” 陈子谦一字没说,只是站在江紫芙身边,默默地挽了挽袖子。江萍见对方人多势众,明白再纠缠下去一定还会吃亏,忙不迭的拉起早被吓呆的贾银子,仓惶逃出了小院。 他们娘俩儿是走了,但吃瓜群众并未散去。 有个梳着油头的中年妇人啧啧说道:“这小伙子是哪儿的人啊?这么俊的人儿,我们这十里八乡可找不着……” 有人接着她的话头,也饶有趣味的嚼起舌根来:“再俊又怎么样?这样的小白脸,最会骗她们小姑娘……” 江红柳冷哼一声,吩咐江文元去灶房端盘子端碗,自己大步流星的回屋提起饭桌,“砰”的一声就支在了院门外头。 烙得金黄酥脆,冒着油花的大饼,擀得均匀细长,卧着荷包蛋,码着肉丝的汤面,一样一样的从院里端了出来,将木桌摆的满满当当。油酥,芝麻,葱花,肉丝的香气一阵一阵的,直扑鼻子。 瞬间,这顿饭就馋哭了一帮子大大小小的孩童。他们一个个哭天抹泪,抱大腿的抱大腿,摇胳膊的摇胳膊,缠着大人又是撒泼,又是打滚。 “娘,我想吃,我想吃……我要吃肉丝面……呜呜……” “奶奶,我要吃烙饼,带芝麻的烙饼……我要吃……现在就要……” 江文元两手各拿起一块大饼,夸张的咬了一口,并递过另一个给陈子谦:“哇!真香,陈哥哥你尝尝。” 陈子谦尝了尝,就当自己没见过世面,不住地点头称赞:“这饼真好吃,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这皮烤的又酥又脆,这里面一层一层的,又是花椒又是油酥,太香了……” 那些嚼舌根的男女老少瞬间蔫了下去,纷纷拉扯起自家不争气的孩子,连哄带揍的往家走去,场面一时十分的热闹。 见邻居们都散了,江红柳边吃边道:“赶紧吃,吃完了好干活儿!文元,一会儿你去灶房烧火。陈子谦,待会儿你劈好了柴,就去把水缸也挑满。自己有点眼力劲,该干啥干啥就当自己家,别老让我支使你。” 江紫芙吸溜一口汤面,摇了摇头:“红柳,你好好说话,客气点,人家好歹救了我……” “救了你?哼!就因为这个,我才要跟他好好算账!家里好不容易清净几天,都让他给搅了!” 江红柳放下面碗,一抬头,看到自家大姐,又道:“你怎么出来了?嫌家里的麻烦还不够多是不是?回去给我躺着!” 安安稳稳的睡了一觉,江紫芙精神大好,她夹过一角烙饼,十分的理直气壮:“我出来吃饭。” 第二十八章 照猫画虎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江萍脚下飞快,拉着连哭都忘了的贾银子,一溜烟的奔到了江家新宅。大白天的,平时颇好扎堆闲话的江崔氏,今日竟意外的大门紧闭,从里面上着门闩。 听到院里的说话声,江萍知道有人在家。她擦干贾银子脸上的泪痕,又抬手理了理头发衣裳,换上一副亲善脸色,敲响了大门。 纷杂的说话声瞬间就安静下来,良久,才听到一声:“谁呀?来了。” 江连升打开大门,招呼了一声:“姑姑?您怎么来了,还带了小银子,快进屋。” 分明一家子人都在,开个门却耽误这么长时间,江萍和气的问了一句:“连升,家里忙活什么呢?” 江连升移开视线:“没什么……没什么。” 空气中的弥漫着一股焦糊的气味,江萍吸了吸鼻子,望着熏得黑乎乎的,还在冒烟的灶房,几步走到江崔氏跟前:“大嫂,这是咋回事?家里着火了?” “行了,你姑姑不是外人,不用瞒了。” 江崔氏解下油乎乎的围裙,擦了擦手,泄气似的叹了一声,领着江萍踏进灶房。 看着灶上那一锅黏糊油腻的,花花白白浆糊似的,还在发出腥糊气味的不明物体,江萍不禁目瞪口呆:“大嫂,这是……” 江崔氏气哼哼的,将冻疮膏方子的由来,以及这些日子她一家磨羊角,蒸羊骨的辛苦粗略讲了一遍,末了加了一句:“我看,一定是那傻大姐儿稀里糊涂的,把方子给拿错了。” 江萍也跟着叹息一阵,说道:“不瞒大嫂,我刚从二丫头那边过来。还让那个傻大姐……” 江萍抚了抚隐隐作痛的腮帮子,轻轻摇了摇头:“大嫂,你说……她是不是不傻了?方才她伶牙俐齿的,弄了我一个大红脸,那神情那举动,可半点都不像傻的。” 江连升也后知后觉的,恍然想起了什么:“娘,你说这个江红柳,她什么时候识的字?谁教的她?她哪儿看得懂什么方子?那江紫芙……” 江崔氏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想起最近这些日子的桩桩件件,也砸吧出不对味儿来:“照你这么说……她是故意拿了错了方子,就是要害得我劳命伤财?想不到这个江紫芙,心思这么歹毒……” 江崔氏气得七窍生烟,想起自己置办原料的花费,以及江莲花磨得起泡的双手,忍不住就拍了桌子:“竟敢戏弄我,这两百多文钱的账,我定要她十倍!百倍的偿还!” 江萍从未吃过今日这么大的亏,巴不得有人早日帮她出了这口恶气:“我一个外嫁的闺女,被她姐妹两个欺负也就算了。大嫂,该出面的时候,你可得硬气起来,可不能便宜了她们!” 江莲花见她娘火气又上来了,赶忙上前来,又是倒水,又是劝解:“娘,我看,算了吧。那方子是咱自己大意,非要按着上面的做。紫芙她不傻了又能怎样?待过了年,天暖和起来,她的冻疮膏还有谁会去买?咱家有田有地的,日子还能比谁差了不成?” “莲花,你也别忙了,坐下歇会儿吧。该拾掇的,让你嫂子去拾掇。” 当着江萍的面儿,江崔氏毕竟还是有些分寸的,就着江莲花的话头,顺坡下了驴,转而唠起了家常:“孩儿她姑,你这次过来……” 江萍这才想了起来,从怀里摸出块方方正正的布料:“这是我前儿个托人,专门从镇上给咱娘捎的鞋面。本想着做好了再送来的,可惜夫家那边事情太多,一时抽不出空来。唉!我这笨手笨脚的,又赶不上大嫂手巧,真是要劳烦大嫂了。” 江崔氏收了鞋面,假惺惺的说道:“看你说的,这家里缺了谁的,还能缺了老太太的?咱娘的那份儿,我早准备上了。不过既然你一片孝心,那我就收下了。” “那大嫂忙着,我去看看咱娘。” 江萍拉着贾银子,起身去了东堂屋。 人走后,江崔氏朝自己的小孙子努了努嘴,眼珠子往东一扫。江小虎立刻会意,也跟着钻进了太奶奶屋里。倘若江萍带了什么吃食,他也好跟着沾点光。 江崔氏随手将那块布料翻了翻,吩咐儿媳秦桂花:“织得倒是挺密实,这料子不错。前阵子你不是给连升纳了双鞋底儿么,把这个用上吧。” 江莲花小声阻止道:“娘,这个给哥哥穿了,那奶奶……” 江崔氏漫不经心的说道:“家里不是还剩着块布头么,颜色差不多,就用那个吧。” 江莲花道:“可那是夏天的料子,薄得……” 江崔氏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你奶奶她一个老人家,什么活儿都不干,又不费鞋。对了,桂花,你奶奶的鞋底,就用连升磨烂了的那双,剪个边,上下附上一层新布就行了。” 交代下去之后,江崔氏长出了一口闷气,歪歪的靠在椅背上。 看着那一锅被倒出去的油糊,江连升心有不甘:“娘,这次就这么算了?” 江崔氏冷哼一声,两眼眯成一条窄缝,透出阴毒的寒光:“她家还债的期限快到了吧?你说……她挣了多少钱了?够不够还黄老爷的债?倘若这个钱……没了……” 江连升缩了缩膀子,将声音压得低了又低:“娘,你是说……咱去她家里把钱偷出来?” “咱去?” 江崔氏翻了个白眼:“江红柳那丫头鬼着呢。这些天,她家里定是不会离人。再说万一被抓住,我们在村里还怎么见人?” “那娘您打算……” 江崔氏招了招手,示意江连升附耳过来,说道:“我们只需要把消息散播出去,不愁没人惦记她家……” 自打江紫芙失去音讯,江红柳姐弟俩这几天吃不下睡不着,自然也没心思做别的。所有该做的事,全都在家里积压着。 如今,有了陈子谦不惜力气的做一些粗活儿,不消两日,长宁县王掌柜订的八百盒面脂就如期做了出来。交货那天,徐掌柜亲自跟着马车过来,清点了货物,付了分成,又让伙计长福卸下来一堆原料。 江红柳望着那两筐浅黄淡粉的小瓷罐,睁大了眼睛:“徐掌柜,这是……” 徐掌柜道:“哦,这是用来盛山茶花和桂花面脂的,夫人特意找人烧制的,前几天就做了出来。听说紫芙姑娘摔伤了,怕姑娘累着,所以就拖着没送来。” “山茶?桂花?”江红柳埋怨道:“又不跟我商量。” 卸车装车的功夫,徐掌柜拿出来两大盒点心,塞给红柳:“紫芙姑娘怎么样了?” 江红柳收回思绪:“谢谢掌柜和夫人挂念。我姐她没事,多休息两天就能出门了。” 第二十九章 推陈出新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徐掌柜留下了两种香型各五百罐的原料,因为晓得江紫芙受伤,所以也没催,只说三天后来取货,做出来多少算多少。 江红柳归置好东西,一回头,就看到自家大姐将盒子里的点心一块块取出,整整齐齐的码在油纸上,包成方方正正的两个纸包,搁进篮子。再看那点心盒子,里面已经不剩下几块了。 这是打算藏起来,自己一人独享?虽说这点心是徐夫人送给她的,可是她撇开弟弟妹妹,一个人吃独食,这也太小气了吧? 江红柳走到她身后:“你拿这些点心做什么?” 江紫芙丝毫没有被抓个现行的惊吓,拿眼神指指盒子里的,坦然说道:“给元元留着解馋。” 江红柳没好气的追问:“我是说篮子里的这些!” 江紫芙恍然大悟:“哦,我打算走一趟石岗村,去看看舅舅。早该去了的,没想到拖到现在。正好,趁着徐掌柜送我们的点心,今天就去吧。” 江红柳道:“这是徐夫人送给你吃的,去探望舅舅和外婆,我又不是不能再买。就你一个人知道孝顺似的……” “真的吗?” 江紫芙喜出望外:“你真的打算给外婆买点心?这样,肥水不流外人田。买谁的都是买,不如照顾照顾我。这么精致的点心,少说也要六七十文一盒,看在亲姊妹的份儿上,这两包算你六十文,给钱吧。” “六十文?” 江红柳差点惊掉下巴:“不如去打劫啊你!” “本来就这个价。”江紫芙道:“这可是吉祥斋的点心。” “吉祥斋?你怎么知道?” 江紫芙抬起下巴,漫不经心的指指那点心盒子:“上面写着呢。” 江红柳望望盒盖上那繁复的花纹:“你认识字?” 江紫芙点了点头,高声说了一句:“是啊,子谦教我的。是吧子谦?” 连自家大姐儿不傻了这个事实,江红柳都已经坦然接受,认字已经算不得什么稀奇。她去屋外转了一圈,挖出窗户底下的一个瓦罐,数了数正好五千文钱,就找了个袋子装了,塞进竹筐,又在上头覆了一层杂物。 当初母亲身染重病,是舅舅周祥卖了耕地的牛,凑了五贯钱送过来给她们买药。这么多年过去,虽然他从未提过,但江红柳时刻记在心里。 至于点心钱,江二丫头肯定不会给的。她抢过点心篮子:“你在家歇着,我去就行了。” “那可不行。这一趟,我得亲自去。” 江紫芙夺回篮子,顺手就去提地上的竹筐。谁知一下竟没能拿动——五千个铜板,至少三四十斤。 江红柳赶忙搀了她一把,扶她坐下:“傻了吧?好好在家呆着,我去去就回。” 江紫芙缓了口气,拉着江红柳的袖子:“一起去吧,我想看看外婆,还有她的病……我凑了几样药,想亲自去诊断一下,是否对症。” “那好吧。” 这个理由让人无法反驳,江红柳叹了口气:“阿元,领你陈哥哥去看看六爷的牛车在不在家,如果在,借过来跑一趟石岗村。” 江文元一双大眼睛雪亮雪亮的:“借来牛车,我也要去看外婆。还有小南哥哥,小北哥哥,我们好久没在一起玩了。” 得到江红柳的应允,江文元一蹦三尺高,带着陈子谦,很快去而复返,一起回来的还有一辆两个轮子的简易平板车。 江文元道:“二姐,六爷的牛生病了,只能把车子借给我们。” 江红柳微微有些犯难,倘若借来的是牛车,那她们姐弟三个出门之后,还有陈子谦看家。可眼下只有车子,倘若陈子谦不去,这车谁拉? 在江文元面前,江红柳已经失信过太多次了。望着自家弟弟兴高采烈的一张小脸,又瞅瞅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江红柳终于一咬牙,做出决定:“走,都去。” 听了她的安排,江紫芙几乎暴跳起来:“什么?你让人家拉车?这不是把人当牲口使唤……” 江红柳反问道:“拉车有什么奇怪?大街上那么多拉车的。我就不信,他以前的东家没让他拉过车。” “可是……” 江紫芙还想再说什么,陈子谦已经搬上东西,推起双轮车。 红柳揽着文元,舒舒服服的坐了上去:“你到底去不去?不去正好看家。” 江紫芙只好坐了上去。约莫过了三四里地,就到了外婆家门口。 小南小北听到车轮声,跑到门口观望,一见到江家姐弟,高兴得都跳了起来:“红柳姐!紫芙姐!小元元!你们来了!” 小南跑回屋去报信儿,小北拉着文元的手,将几人让进屋子。舅妈宋氏也搀着外婆,从里屋走了出来。 “这一路走过来累了吧?快坐,桌上有热水,我去做点吃的。” 宋氏安顿自家婆婆坐下,转身就要往灶房忙活去。 江红柳轻轻拉住了她:“舅妈,不用忙了,我们都不饿。” 江文元也跟着说道:“是的,我们不饿。” 每次江家姐弟过来,无论家里多么拮据,宋氏都要招待他们几个吃顿饱饭,这么多年,都已经成了习惯。眼下被江红柳拉住,才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周祥说过的,江家姐妹制作冻疮膏的事情。 得知姐弟三个日子过得不错,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提起茶壶倒水:“你外婆可惦记你们了,刚刚还挂在嘴边呢,正巧这就来了。都快坐吧,又没外人……呃,这位是……” 江红柳介绍道:“这是陈子谦,前几天大姐摔伤,多亏他给送回来。这一趟,也是他推车送我们来的。” 周婆婆慈爱的一一打量了几个孩子,又把目光落在陈子谦身上:“这么说来,这位陈公子是咱家的恩人了。咳咳……红柳啊,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正在谢呢。”江红柳一句带过,转了话茬:“外婆,您怎么样?夜里还咳得厉害吗?” 周婆婆一声叹息:“还是老样子,都是我这个病,把全家人都拖垮了,唉……” 宋氏低声劝了一句:“娘,您别这么说……” 这一年庄稼歉收,生计艰难。小南小北一个十岁,一个八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却每日只能吃些稀粥野菜,杂面糊糊,一个个面黄肌瘦的。 江紫芙从篮子里取出纸包,拿出点心,闻到香甜的气味,小南小北不由自主就给吸引了过去。 此时,两人看着江紫芙手里的点心,咽咽口水,又望了望宋氏。得到宋氏的许可,方伸手接了过去,道了一声:“谢谢紫芙姐。” 这才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江紫芙端着碗温水,喂给他们:“慢点吃,管饱的。” 那边,江红柳也泡软了一块点心,喂给江阿婆尝鲜。 听红柳说大姐儿的傻病好了,江阿婆欣慰不已:“那就好,那就好……看到你们姊妹三个齐齐整整的,外婆就放心了。嗯,真甜,真好吃……” 说着,她又唤着自家儿媳的小名儿:“蓉儿,别光顾着孩子,你也吃啊。这些日子,真是苦了你了……” 宋蓉儿捏着手里的一块点心,正想悄悄放回去给孩子们留着,就被周婆婆抓了现行。 “好,我吃,我也吃……” 第三十章 走了个亲戚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三十一章 趁火打劫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三十二章 散播谣言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三十三章 一群野羊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三十四章 树大招风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三十五章 众筹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三十六章 大摆宴席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三十七章 扬眉吐气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三十八章 集体财产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三十九章 锦翠绸庄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四十章 花布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四十一章 争执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四十二章 指腹为婚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四十三章 套路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四十四章 将计就计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四十五章 各有所图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四十六章 面膜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四十七章 华服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四十八章 定亲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四十九章 一地鸡毛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五十章 蓝图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五十一章 睚眦必报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五十二章 诊金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五十三章 母女连心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五十四章 工钱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五十五章 货郎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五十六章 死无对证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五十七章 订购现场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五十八章 事了拂衣去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五十九章 吃亏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六十章 弄巧成拙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六十一章 丢人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六十二章 绑匪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六十三章 脱身之计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六十四章 毒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六十五章 众叛亲离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六十六章 巧大嫂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第六十七章 新棉衣 - 穿回田园事农桑 - 枫桥飞雪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