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1 繁茂的森林里,几株长叶椰子正处在旺盛的生长期。透过高大乔木之间的罅隙,阳光映亮狭长椰叶,细细脉络仿佛涓涓溪流,一直汇聚到叶尖,缓缓凝聚成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 露珠饱涨,盈盈欲滴。 突然,两只鲜艳的巨嘴鸟振翅飞过,那露珠受到震荡,脱离叶片牵引直直坠落下来,与此同时,千万滴露珠恍如珠帘散落,一瞬间连幽暗的灌木林都被渲染上阳光折射成的七彩虹光。 这景象着实美轮美奂,一切都遵循自然完美无缺,只除了树下那个被淋成落汤鸡的可怜人—— 季晓安张大嘴,试着眨一眨眼睛,结果睫毛立刻被水粘到一起,再一动胳膊,一股凉意就顺着衣领飕飕淌过后背,激得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是在做梦吧? 可如果是做梦,感觉会这么真实吗? 但如果不是做梦,明明才几分钟之前,他还跟随导师的研究团队在古生物博物馆里参观学习,当时有一块独特的紫色琥珀格外吸引他注意,不知不觉就停下来细看,他还有印象,那块琥珀铭牌介绍上的文字—— 瓦哈克通古城遗址出土,形成于公元前3000年至公元前3500年,具人工雕琢痕迹,发源地待考…… 记忆在这里戛然而止,季晓安想起来,就是在看完这段文字的同时,那琥珀突然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吸引力,瞬间将他卷入一片黑暗,再然后,他就像个皮球一样被扔进了这个古怪的树林子里。 这一扔相当于直接从两层楼高摔下来,好在地面上满是落叶还算柔软,没被摔成脑震荡或是缺胳膊断腿儿,只在落地时手肘处被树枝蹭破了一道口子,现在沾透水微微有些刺痛。 季晓安心里突然狠狠一咯噔。完了,能感觉到疼,那就说明…… 不是梦。 1-2 传说中的瞬间移动?时空穿梭?俗称穿越? 他也许大概可能真的是穿越了吧,就不知道是只穿越了空间呢,还是时间空间一起错乱了? 摸了摸口袋,只有一个干瘪的钱包,钱包里装着少量零钱、一张□□和一张身份证,这种情况下多半派不上用场。 倒霉的是手机没带,因为那家展览馆不允许私人拍照,所以但凡有摄录功能的设备都存在入口的服务台了。 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那么现在的每一步行动都得靠自己。季晓安大胆揣测,刚才树林集体“下雨”只在很短的时间,显然并不是真的下雨,那么这种独特的景观最可能产生于一种地方,那就是——热带雨林。 高大粗壮的乔木主干直冲天际,深绿色的树冠层层叠叠遮住了大半阳光,仰头望去几乎看不见树顶。而四周,形状怪异的藤蔓植物爬满了乔木枝干,或与地面相接或凌空飞渡,形成一张巨大的望不见边际的植被网络。 各色各样的绿色中,偶尔才隐约飘出来几声鸟叫,这生机勃勃的密林,此刻似乎寂静得有些过分。 长期以来积累的职业经验,让季晓安不由地提高警惕,他蹲起身,先仔细观察附近的地面。 距离他两步开外,原本平坦的地面上有几个明显凹陷下去的痕迹。季晓安皱眉,悄声移步过去,小心拨开覆在其中一个凹陷上的落叶和枯枝,入眼的景象立时让他倒抽一口凉气。 一只硕大的掌印,凹陷的轮廓深而清晰,足有碗口大小,五趾位置都有肉垫,脚掌处凹陷最深,证明这东西行动的重心是在掌上…… 猛然间,季晓安意识到这是什么动物的脚印。 最最关键的是,雨林潮湿多雨,有雨水和露水不断冲刷土壤,落叶不断抚平湿地,所以只有十分新鲜的足印才有可能呈现出眼前这种完整无缺的状态。 莫大的恐惧感在刹那袭来,饶是季晓安并非第一次与猛兽狭路相逢,但此时此刻脑子里也禁不住嗡嗡作响。 1-3 果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啊。 季晓安保持半蹲的姿势,抬头看向侧前方。一只豹子正缓缓绕过灌木丛,在离他不足十步远的地方停住,一双暗金色的眼睛紧紧盯着这贸然闯入领地的不速之客。 季晓安竭力保持冷静,他的目光落在豹子腹部,瞧那肚子形状饱满,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这并非一头过度饥饿的野兽。而它的身体线条流畅结实,通体花纹分布规律,黄黑斑块颜色分明,目测至少有两米长,是一头成年猎豹。 猎豹龇了龇牙,似乎想要震慑对手般发出几声浊重的呼吸,露出两颗尖利门齿,以示警告。 季晓安不声不响,浑身僵硬一动不动。这种情况下他但凡有所动作,猎豹恐怕都会认为他要逃跑或者进攻,而无论哪一种认为,都只会激起野兽天生的警觉和狩猎本能。 在季晓安观察那猎豹的时候,它同时也在仔细审视着他。或许在它眼中,这个奇怪的生物实在陌生得很,与它对视时眼神坦然,既不表现胆怯也不流露敌意,让它也不免生出几分忌惮。所以,它始终没有更靠近一步。 一人一兽就这么僵持着,时间也在无比紧张的氛围中分秒流逝。 直到季晓安感觉自己的腿都几乎蹲麻了,那头猎豹才终于意兴阑珊,像只大猫似的,慵懒地舔了舔嘴巴,有了些许离开的意思。 季晓安的心还悬在嗓子眼儿,不亲眼看它消失走远,他绝对不能有任何懈怠。 而事实证明他是正确的,热带雨林瞬息万变,仅仅一阵被树顶微风掀起的细弱气流,却在下一刻暴露了他手臂受伤的事实。 极淡极淡的血腥味,已经足够激起一头猎豹全部的兽性。 只见它两只前腿微曲,身体前倾,瞳孔骤然缩成两条细线,同时咧开嘴,露出一整排尖利的牙齿。 季晓安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表面虽岿然不动,其实绕在背后的右手已经开始在地面摸索,直到摸到一根稍微粗硬些的断树枝,紧握在手里。 这种情况坐以待毙怕是行不通了,论速度要跑过豹子根本是天方夜谭,更别提无论上树还是下水这家伙都比他擅长,那么唯一能做的就只剩下放手一搏。 猎豹没有立即发起主动进攻,季晓安保持下蹲的姿势,稍微后退一步,紧绷的右腿终于重新获得血液循环,季晓安飞快眨了眨眼,迅速调整眩晕的大脑。 猎豹见他后退,只是轻轻晃了晃耳朵。 季晓安咬牙,又稍微退了一下左腿。 这次猎豹终于行动了,它往前走出一步,不过也就仅仅走了这么一步。似乎只是为了保持一段固定的安全距离,又似乎是还在试探眼前的猎物究竟有多少能耐。 季晓安明白仅凭自己手中的木棍要对抗猎豹的尖牙利爪无异于以卵击石,于是他又退了一步,同时暗中观察四周,右手也在一刻不停地寻找更加有利的武器,最好是尖锐的石头之类。 猎豹紧跟着他,亦步亦趋地前进。 就这么走了一段,直到季晓安突然感觉脚步受阻,随即后背贴上一棵大树。 窸窸窣窣……树梢传来轻微的声响,好像并不单单是树叶的声音。 这一刻,季晓安浑身汗毛都要倒竖起来,硬着头皮往后上方看的同时,他深切体会到什么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映入眼帘是一只摇晃着的尾巴。 深灰色的尾巴,光溜溜布满整齐的鳞片,相当于成年人上臂粗细,伴随着某种有节奏的声音,悠然地摆来摆去…… 不用再继续看更多,季晓安也完全知道身后这树上盘着个究竟是何方神圣,想吞咽以缓解心情紧张,才发觉喉头已经过度干涩。 “哎,好想装死……”季晓安闭了闭眼,心里默默吐槽。 生平第一次到最向往的热带雨林,却在短短几十步的距离接连碰见两大雨林霸主,而且还都不是靠装死就能蒙混过去的聪明物种? 没错,头顶树上的,是一条巨蟒。 他现在正遭遇的是,猎豹和——巨蟒…… 想到这里,季晓安脑子里突然有什么东西瞬闪而过,他倏地挺直脊背,目光再度落在不远处的猎豹身上。 它仍旧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捕猎姿势,若是一般人恐怕看不出有任何变化,但季晓安却细心地注意到,猎豹与自己的距离有了微妙的差异。 从他贴上大树到现在,不过思绪动荡的十几秒钟,然而猎豹却连续后退了两步。 没错,因为季晓安一直最关注自己与对手的距离,所以他清楚地记得,猎豹与它身边那丛灌木的相对位置。而现在,那个相对位置明显变了,就在他抬头往上看的时候,猎豹必定是后退过的。 而之所以没有彻底后退离开,恐怕只是因为心有不甘罢了。 这个微妙的细节,让季晓安陡然生出灵感,也让他重新有勇气去观察身后那个恐怖的物种,寻找可以利用的机会。 身后这棵树并不算太高,巨蟒大半个身子都盘旋在主干和枝丫上,而它头部并未朝着季晓安的方向,反倒一边吞吐着鲜红的信子,一边朝着另个树梢缓慢爬行,趋近。 季晓安顺着看去,原来是一只棕色的小猴儿被巨蟒逼到树枝最末端,正半挂在树梢瑟瑟发抖。 有了!计上心头,季晓安握紧手中的硬石块——石块有一角还算锋利,这是他刚才在地面找到的唯一勉强能用作武器的东西。 大蟒蛇对已经是囊中美餐的小猴儿垂涎三尺,完全没注意这边悄无声息的一人一豹。 巨蟒吞吐的信子距离小猴儿已经不足一臂远,季晓安看准角度,果断将手中石块对准蛇尾掷了出去,同时一转身迅速晃到树后,正处于蛇头正下方,是它视野的死角。 只听嘶的一声,巨蟒扭动身子直朝蛇尾方向窜了过来,它的动作比预想中还要灵活,季晓安与它几乎是擦身而过,只差一点就要被发现了。 不过好在蛇类是天生的“弱视”群体,一定范围内只能依靠红外热源来辨别猎物的位置。季晓安有树干作盾牌,而位于不远处空旷地带的猎豹可就没那么幸运了,它本身体形就大,捕猎时散发的热能也更加突出,现在正是“红光四射”,巨蟒再被季晓安故意这么一引导,果然最先发现就是猎豹了。 恼怒地吞吐着鲜红的信子,巨蟒将头直立起来,幽绿色的眼睛镶嵌在细密的灰色鳞甲上,隐隐泛着森冷寒光,傲然俯瞰位于下方的猎豹。 这姿态等同于是在宣战了。猎豹见状,也不示弱弓起后背,喉间发出几声低吼,四肢锋利的爪子在掌间若隐若现。 局势眼看着一触即发—— “咔、咔!” 寂静林中突然传来连续两声树枝折断的脆响,季晓安抬头一看,小猴子倒挂在树梢,尾巴勾着那根断枝,但却没能勾紧,只勉强缓冲了一下就整个儿跌到地上…… 第二章 巨蟒听见动静猛地回头,季晓安握紧拳头,急忙屏住呼吸。 硕大蛇头就在他正上方倏忽滑过,缠绕着树干的蛇身摩擦着树皮,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滋拉声,他和巨蟒的距离一度只差不到两厘米…… 小猴儿连滚带爬,仗着身小机灵飞快钻进最近的灌木丛,卯足吃奶的劲儿,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巨蟒远远瞧了一眼,并没费力去追。即将到嘴的猎物就这么溜走了,它彻底迁怒到横插一脚的猎豹身上,身子一转直接从树上下来,缓缓朝猎豹又逼近几米。 季晓安的心砰砰直跳,好不容易定了定神,他才壮着胆子偷偷朝树后望过去。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让他差点忍不住惊呼出声。 这巨蟒简直大得不可思议!刚才它多半身躯都盘在树上,所以一直没有现出全貌,如今它爬下来摆出战斗的状态,蛇身九转铺开整片地面,目测至少得有十多米长。 与这条庞然大物一对比,凶残的猎豹竟然显得格外渺小无力,可是自然界的法则就是弱肉强食,现在撤退已经毫无可能,要么拼死战斗,要么投降成为巨蟒的腹中餐,猎豹只能选择前者。 季晓安收回视线,默默在心里捏一把冷汗,他必须赶紧调整好状态,找准时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空旷树林中骤然爆发一声野兽嘶吼,数百只鸟雀扑腾翅膀,刹那倾巢而出。 在巨蟒急速靠近的瞬间,猎豹已经发挥速度优势率先进攻,扑上去一口咬住蛇头下方。蟒蛇吃痛地张大嘴,粗而有力的尾部横扫过来,被猎豹险险躲过,与此同时蛇身蠕动,从猎豹后方,由腿部迅速缠上它下盘…… 曾经在恐怖片中见过的场景如今就在眼前鲜活而血腥地上演。如果这是正在进行的自然科考项目,季晓安绝对会不吝生死大胆拿相机记录下这无比珍贵的片段。 然而可惜,现在的他只能选择逃跑。 也不知究竟跑了多久,直到来到一小片空地,那儿的乔木相对稀疏,树冠没有完全闭合,大片阳光得以照射下来,在这潮湿阴暗的雨林中形成小小的明亮区域。 季晓安喘着粗气停下来,刚想擦擦满头的汗,才发现整个手心又湿又冷,还有几个紫红的指甲印。 “……呵!” 盯着自己的手,季晓安突然自嘲一笑。短短时间内两次死里逃生,饶是他身经百战,也实在有些招架不住啊。 热带雨林看似物种丰富,其实碍于环境限制,大型食肉动物数量并不多,往往很大一片区域只专属于一个独立个体。 “真难得,一次就让我碰见两个。”季晓安自言自语,“不会真让boss说中了吧?荷尔蒙体质?……嗨,怎么可能?纯属巧合而已!” 摇头,季晓安将这种荒谬的想法抛到脑后。现在他吸取教训了,先脱下里层干净的t恤撕成布条,把胳膊上伤口简单处理包扎过,再仔细检查身上没有其他的伤痕血迹,杜绝吸引野兽的隐患,这才开始边观察四周边稍事休整。 热带雨林上层树冠很密,光照条件差,从现在这个位置看太阳恰好就在头顶正中,是视野最佳最适合探路的中午时分。再过一会儿,等到下午四五点,雨林恐怕就会提前进入漆黑的夜晚了。 “看来得想办法往地势高的位置走。” 季晓安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乔木的长势,位于他左边的乔木看似要相对疏松一些,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季晓安试着往左侧走了一段距离,身边的灌木丛一株一株像孤岛分布在地面上,除了满地落叶枯枝和零星几簇菌类,脚下基本见不到什么野草。 季晓安保持警觉,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谨慎,每走一段距离就用布条在树上打个结做下标记,好在今天穿的是白t恤,撕下布条做标记还算醒目。 就这样用掉整二十根布条时,乔木林的结构终于出现些许令人欣慰的变化。树冠虽然更高了,但是树与树之间的距离更加开阔,光线也相对变得充足。 季晓安知道自己找对了方向,只要能往高处走,必定就能到达雨林和山地的交界。如果这附近有人活动,在那里遇见的可能性将会更大,毕竟雨林环境实在不太适宜人类居住。 剩下的时间十分紧张,季晓安不敢耽误,走累了只在原地稍微休息两分钟,渴了就随手捞来植物叶片上积攒的露水来喝,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不知不觉中,天色越来越暗,雨林很快就将进入漫长而危机四伏的夜晚了。季晓安选定一株老榕树,它暴露的板根盘绕交错层层叠叠,在地面形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房间”,正适合过夜。 季晓安找好位置,就开始在附近捡拾柴火。雨林湿度太大,乔木树冠又太高,只有部分中心干燥的灌木可以用来取材,等收集到足够数量的干柴,林子里已经差不多全黑了。 虽然从不抽烟,但季晓安总会随身带一盒火柴,这是职业习惯。幸而外套里面的口袋没被淋湿,季晓安掏出火柴,生好了火,将剩余用来补充的干柴塞进树根下,防止受潮。然后他钻进树洞里,把事先挑好的结实木棍和锋利石头放在随手够得到的位置,用作应急防身的武器。 全部准备停妥,他才坐下来,轻舒了口气。 肚子有些咕咕作响,除了早餐的粥和包子,今天他还没吃过东西。刚才一路走来,雨林乔木长得太高果实够不着,地上稀奇古怪的浆果和菌类又不能保证安全。 过了今晚吧,季晓安想着,下午惊魂未定注意力基本都集中在赶路上,明天他一定不能让自己饿肚子了。 “这小兔崽子,估计就算把你一个人扔进深山老林,你也能给我活着回来!” 爽朗的笑声在脑海中响起,季晓安伸手摸向脖子,摸出一个小小的项坠来。 简单的红色编绳穿着一颗浑圆的黑曜石珠子,珠子上刻着几个古怪的字符,也称不上什么精湛工艺,不过就是古玩市场上随处可见的便宜货。 季晓安就这么攥在指尖细细摩挲了一会儿,直到珠子与自己的体温完全相融,他才将它重新塞回衣领内,然后钻出树洞,打算去给火堆加点燃料。 就在他起身这一瞬间,小小的黑曜石珠子随他动作晃出一角,在通红火光的映照下,微微发亮。 火似乎烧得更旺了,季晓安估摸着至少能持续两个小时不用添柴,趁这时间他必须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明天才有力气应对各种突发状况。 转身刚迈开步子,季晓安却突然顿住了。 “嗯?我眼花了?” 仿佛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季晓安自言自语,抬手使劲揉了揉眼睛,可当他又定睛一瞧,那个“奇怪的东西”还在—— 银白色的,半透明悬浮物。看外形酷似一台超薄款平板电脑,伴随着电子仪器惯有的滴滴声,屏幕上光标闪烁,徐徐出现两行小字。 ——默认范围内发现新的作物品种,是否标记查看? ——是否 季晓安如坠五里云雾,他往前走出几步,可那东西依然故我地存在着,保持在他胸前半米距离。季晓安犹豫片刻,试着伸出手,触屏选择了“是”。 光标随之清零,屏幕上再度出现一行小字。 ——标记已完成。 然后……然后没有任何然后了。 季晓安莫名其妙,屏幕上的字也没再变化。奇怪,这个“标记”是代表什么意思呢?季晓安仔细回忆先前出现的那行字,突然他想到某种可能,迅速扫视一眼四周。 果然,在挨着榕树板根的黑暗角落里,隐约可见一小簇微弱的蓝光正在闪烁。季晓安从火堆里拨出一根树杈用作照明,凑近前仔细查看。 原来那蓝光竟是从一株植物上发出来的,看上去是一株附生在榕树根上的草本植物,叶片形状细长,仅有一簇单独成株,比起热带雨林中的奇葩异草姹紫嫣红,它实在是太不起眼。 或许因为植株小,所以那蓝光初时就比较微弱,而随着季晓安定位到它,蓝光也逐渐变弱消失了。 这是否就意味着“标记结束”呢? 季晓安的猜测是正确的,屏幕上的小字果然再度更新了。 ——锁定新作物,正在读取基本信息…… 光标持续闪烁,这次接连出现了多行小字。 ——品名:柯本尼拉 ——类别:药用作物(?) ——状态:优良 ——成熟度:99.9% ——稀有度:★★ 季晓安大吃一惊,他注意到类别后面还有个明显的问号,伸手点中,屏幕于是弹出一个小的对话框。 ——用于外伤治疗,外敷辅以内服。尤对撕裂伤、蛇咬伤效果显著。有限试验证明,对神经性蛇毒有抑制作用。 看到这句话,季晓安算是被彻底震撼了。 三年前他和导师开始研究抗蛇毒的天然药材,至今发现却寥寥无几。为了维持团队运作,导师不得不选择了其他主攻方向,只有他始终坚持导师最初的理论,相信每个自然运作的生态系统中,所有生命都是相生相克相辅相成,有蛇毒存在就必定有解药产生,至少当地会有更高几率进化出能够对抗蛇毒的生物物种。 为了证明这点,季晓安花费整整三年时间,哪里有深山老林就偏往哪里钻,本领没少练,收获却十分可怜。 而这柯本尼拉,别说他没见过,根本就是闻所未闻! 季晓安沉浸在新发现的满心喜悦里,当他越高兴,就越有个古怪的疑惑在脑海中逐渐成形,可惜没等他有时间考虑,屏幕上就又跳出一个提示框。 ——发现成熟目标,可以收获! 那株“柯本尼拉”又开始发光了,只不过这次是黄光,屏幕上的信息里,成熟度那栏已经变成了100%。 季晓安将手中的火把□□土里,腾出双手小心拨开柯本尼拉下层的叶片,只见它的根系探入榕树板根的缝隙,是吸盘式的絮状根,季晓安驾轻就熟,掌握方向轻易就将植株完整连根拔起。 ——收获新作物,奖励经验值+5,水晶碎片+5。 “怎么像是在玩某种模拟游戏?” 季晓安下意识嘀咕一句,心里不知怎么有些忐忑,感觉就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奇怪,他的记忆力向来很好的。 季晓安边琢磨边回到树洞里,随着柯本尼拉的收获,那台神秘的“平板电脑”也化作一道银光隐没在黑暗里。 它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什么时候将再次出现? 这一连串的疑惑没人能给出答案,季晓安盯着手中的植物出神,若不是它切实存在,季晓安几乎要怀疑刚才的奇遇不过诸多压力下萌生的一场好梦。 不过有一点让季晓安觉得很欣慰,既然有这种先进的“高科技设备”存在,那就证明他穿越的时代不是当下就是未来,绝不可能是什么刀耕火种的蛮荒时代! “明天一早就发出求救信号,说不定能有人看见的。” 季晓安打定主意,心里也不由生出底气来。欢欢喜喜将新获得的珍贵小草仔细收进口袋,季晓安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侧躺下,闭上眼开始休息。 不远处,火堆还在噼里啪啦地烧,附近偶尔有夜行动物快速穿过,由于火光的原因它们大多都不敢靠得太近。 而之所以说是“大多”,只因为榕树后面还有一个探头探脑的小小身影。 季晓安睡得很浅,听见有异样响动,他立即警觉地睁开眼,悄悄拿起手边的木棍,稍微直起身,借助树洞上两条板根之间的几个缝隙,从不同方位观察外面的情形。 摇曳的昏黄火光下,他捕捉到那个鬼鬼祟祟的小影子,只消一瞧体态大小,他就认出那是只小型灵长类动物。 “原来是猴子啊。”季晓安放下心来,轻手轻脚躺回原处,不想惊扰了小家伙。 也许它只是好奇,待会儿就会自己离开了,季晓安这么想着,重又闭上眼也没太在意。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小猴儿不仅没走的意思,反而开始在季晓安所在的树洞上方敲打起什么东西来。有一下没一下,在这夜里吵得人心里乱七八糟。 季晓安不得不探出身子看个究竟,而眼前的一幕委实让他哭笑不得。 只见那只小猴儿骑在树根上,双手抱着一个黑色的椭圆形物体,摇摇晃晃抬高,再用力往树根上砸一下。由于那个物体比小猴儿自己的个头还大,它的两个小短前肢光是要环住就相当费劲,更别提抱起来砸树根了。 难怪那敲击的节奏会有一下没一下呢……不过,它究竟是在敲什么东西呢? 季晓安索性钻出树洞,小猴子看见他,立时瞪大一双溜圆的眼睛,衬着那颗皱巴巴的瘦小脑袋,给人感觉很有些楚楚可怜。 季晓安尝试靠近两步,小猴子立即往后一缩,躲在那个椭圆形物体的后面,只露出半张脸来警惕地打量。 季晓安这下总算看明白了,小猴子抱着的那东西表面布满细小的瘤状突起,正是热带雨林中的特产,面包树的果实。这只小猴子估计是想要砸开果壳吃里面的果肉,但是苦于果子大力气小弄不开。 “你这小猴儿,不会是故意找上我的吧?”季晓安装作恍然大悟,朝小猴子招了招手,半带诱哄地轻声说,“那过来吧。” 可是他手一动,小猴子就吓得整个身子都缩进面包果后面,连半张脸都不敢露出来了。 季晓安不由地笑起来。他略一寻思先返回树洞,挑了块石头拿出来。不用看也知道小猴子现在正在偷窥他,季晓安好整以暇地坐下,随手从垂下的藤条上揪了几个木头疙瘩,用那块石头最锋利的一边开始表演现场版“切水果”。 哒哒哒……小猴子的视线紧随季晓安的手,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等到季晓安停下来,它居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瞅瞅季晓安又瞅瞅自己怀抱着的大面包果,棕褐色的眼珠滴溜溜直转,慧黠的神情中透出一股子机灵劲儿。 “来,过来,我帮你把果子打开。”季晓安微笑着又朝小猴子比了个手势。 或许是因为眼前的人看起来充满善意,又或许是真的无计可施了,这次小猴子只不过矜持了几秒,就抱着面包果慢腾腾蹭了过来,一边蹭一边还紧紧盯着季晓安,好像随时准备撒丫子逃跑似的。 在距离季晓安还有半米远的时候,小猴子怎么着也不敢再继续靠近了。它只是默默放下面包果,那眼巴巴的神情真是万分之舍不得。 季晓安拼命忍着笑,为了照顾小家伙的情绪,他没直接把果子拿到自己这边,而是就留在原处,上半身俯过去,弯腿抵住树根稳住平衡,再扶正面包果,找到果壳最脆弱的一侧用石头切开一道口子。 这个面包果已经呈现深黑色,熟得非常好,只消破开一条裂口,再轻轻一掰,它就像西瓜似的四分五裂,完全露出里面浅黄色的果肉来。 霎时间清香扑鼻,小猴子咕咚猛咽口水,什么害怕矜持都抛到九霄云外,扑过去抱起一块果肉就开始大快朵颐。 “吧唧吧唧……”小家伙狼吞虎咽,发出夸张有趣的声响。 季晓安看它那猴急的模样,就知道是饿了很久了。现在恰好有机会能近距离观察,这只小猴子脸颊和上半截前肢是白色,身体是棕黑色,尾巴后缘微微卷起一个弧度,是热带雨林中常见的卷尾猴,从体型看刚出生没多久,有点儿过分瘦小了。 大概是不小心落单,又还没完全掌握生存本领,才沦落到如此地步。 季晓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悄悄退远了些。经过这番折腾,再睡是睡不着了,他索性给火堆又加了些木柴,再背靠榕树根坐下。 大概是因为小猴子触及他内心柔软的所在,身处这种安静孤单的环境,他突然很想也思念一下自己的家人,减轻那股突如其来的茫然和恐惧,可是临到想念处,他又发现完全不知该从哪里想起。 正当漫无目的神游天外的时候,手背传来某种毛茸茸的触感,季晓安偏头看去,小猴子一手高高捧着一块面包果,一手正轻轻刮他手背。 “叽!叽叽!” 见季晓安朝自己望过来,小猴子献宝似的立刻把那块面包果托举得更高了。 “你的意思……是想请我吃么?” 季晓安吃了一惊,有些难以置信。 小猴子见他不肯接,似乎不太高兴。而这一着急没掌握好平衡,手上的面包果一歪,眼看就要扣到季晓安身上。 季晓安连忙伸手接过。这下小猴子总算满意了,兴奋地在原地转圈,手舞足蹈,嘴里还发出“啊!啊!”的欢叫声,滑稽可爱的动作逗得季晓安忍俊不禁,什么乡愁忧虑都烟消云散了。 他低头咬下一大块果肉,清甜的香味让人食欲大开。面包果就跟它的名字一样,与香喷喷的面包很相似。 小猴子仰着脸瞧他,大眼睛一眨不眨的。季晓安撕下一块果肉来给它,它欢喜地接过,吃完就靠在季晓安腿边,用两只前爪摸摸微鼓起的肚皮,好像示意自己已经吃饱了。 这一顿很享受,虽然分量只够稍稍填一填肚子的,但对季晓安来说却是无与伦比的满足。 经过这次的分享,小猴子似乎是把季晓安当成了“看起来更大只一些的同类伙伴”,它已经完全不再害怕,甚至爬到季晓安头顶,学着猴妈妈给它做的那样,想替他抓虱子。 在它上蹿下跳玩闹的时候,那条猴尾巴时不时就在季晓安眼前晃来晃去,一度扫到他的鼻子。季晓安强忍着打喷嚏的冲动,惩罚性地轻轻扯了扯它的尾巴。 没想到就这一扯,小猴子发出一声痛苦呜咽,突然转过身就对准季晓安手背咬了一口! 第三章 3-1 看着自己手背上无辜多出来的两排小牙印,季晓安犹没搞清楚状况,低头再看时,小猴子眼睛里居然有些湿漉漉的,只见它小心捧起自己的尾巴,在中间部位轻轻舔了又舔,望向季晓安的眼神带着三分怨怪七分委屈。 被它那小眼神一瞧,季晓安无端生出百分百的罪恶感来。他安抚地摸了摸小猴子头顶,小猴子倒没抗拒,至少说明它并没因此讨厌他。 看来真是有什么特殊原因吧? 季晓安想到一件事,今天白天被巨蟒盯上的那只小猴子。他还依稀记得一个细节:树枝折断,那小猴子从树上摔下来的时候曾有用尾巴挂住树枝缓冲的动作,而树枝断口处通常很锋利,难道—— 季晓安正在仔细回忆,小猴子感觉头顶抚摸它手的动作停住,缠赖似的主动蹭向季晓安掌心。 季晓安回过神,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他看小猴子情绪稳定些了,便伸手碰了碰它的尾巴尖儿。 “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季晓安温声说道,小猴子盯着他瞅了两秒,这才渐渐松开了被小心护住的尾巴。 季晓安仔细一检查,发现它的尾巴中段果然有一处皮毛脱落,裂开半指长,伤口参差不齐的,虽然血已经基本止住,但伤口周围还扎着几根树刺,并且有轻微感染的迹象。 对卷尾猴来说,尾巴受伤就意味着树上动作将受到很大限制。而一旦无法再在树上灵活自如地活动,等待它的命运就可想而知。季晓安皱眉,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剩下的两根布条,决定替它治疗一下。 “别怕,不疼,如果疼的话,你还可以再咬我的手。”季晓安安抚地说,一边调侃一边还指了指自己手背上那两排华丽丽的牙印。 小猴子别开眼,耷拉下脑袋,活像做错事被抓包的小朋友。 季晓安扶着它的尾巴,以尽可能轻缓准确的动作,逐一摘除伤口处的树刺。小猴子起初还不愿意配合,总是忍不住尾巴乱动,但是挑出两根之后它就学乖了。 而这过程中它始终背转身,虽然还会龇牙咧嘴发出轻微的哼唧声,但却再没有一次,它真的转回来去咬季晓安的手。 好不容易挑完树刺,季晓安拿其中一根布条清理干净伤口,然后把几片柯本尼拉草的叶子含在嘴里嚼碎,再吐出来仔细敷在伤口上,最后用另一根布条包扎好。 “ok,大功告成!” 季晓安长舒口气,抬眼一看,小猴子嘴里不知什么时候叼了一块面包果壳,正发狠似的可劲儿咬着,一双大眼睛蓄满两泡泪水,十足控诉的表情。 尼玛?说好的不疼呢?你骗我! 那眼神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季晓安领会过来,顿时又是好笑又是心疼,“面包果壳比我的手好吃吧?” 小猴子自然听不懂他的话,它愤愤然吐掉嘴里的果壳,一溜烟钻进榕树洞里,默默地闹脾气去了。 季晓安也不主动去找它,好整以暇坐着假寐。果然没扛多久,那种毛茸茸软绵绵的触感就又贴上来,亲昵地挨着他右腿,再一会儿,便是浅浅的、均匀的、温暖的呼吸…… 季晓安弯起唇角,微微仰起头。雨林的夜晚漆黑一片,星月争辉全部被隔绝在层层叠叠的树冠上方,漏不进一丝光明。 不过,幸好还有眼前这一团火焰,和身边这个与他同病相怜的小家伙。 3-2 为了照顾火堆,这整夜里季晓安一直是睡了醒,醒了睡。早晨最后一次醒来的时候,小猴子已经不在身边,大概是去寻找食物了。面前的火堆还有些残余的火星尚未熄灭,季晓安钻出树洞,一手拿着木棍走到火堆前。 经过昨晚,雨林地面又多了厚厚一层落叶,叶片沾满晨露,把运动鞋也浸湿了。 季晓安用木棍将左侧的落叶往火堆中央拨,火焰被湿叶覆盖,顿时生出柱状的浓郁灰烟来,徐徐袅袅一直冲出树冠最高处。 “但愿有人能看见……”季晓安等了一会儿,拿棍子继续拨向另一侧的落叶。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当季晓安手中的木棍触及那堆“落叶”的瞬间,他的右腿蓦然袭过钻心剧痛。 止不住发出一声痛苦□□,季晓安立刻低头一看,一条臂长小蛇正咬在他脚踝上,它的颜色与周围落叶几乎别无二致,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它的存在。 季晓安当机立断提起手中木棍,认准蛇身七寸直钉下去。小蛇要害处立时被钉出一个窟窿,挣扎着扭曲两下就不动了。季晓安掀起裤子,脚踝被咬的位置已经开始呈现大片黑紫色。 糟了,有毒! 季晓安知道现在万万不能动腿了,为了减缓血液循环争取施救时间,他果断弯身捏开小蛇的嘴,将其从腿上轻扯下来,再用蛇身当绳子把膝盖上方处系紧。 做完这个动作,当季晓安重新直起身时,已经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体力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流失,就好像体内的神经元被一个接一个生生撕裂一般。 勉强抓住最后一丝力气,季晓安摸出剩下的柯本尼拉含进嘴里,却已经无法将它们充分嚼碎吞咽。 看来这蛇,毒性还真不小呵…… 心里默默感叹一句,季晓安浑身一软仰面倒在地上。 恍惚中,他仿佛听见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他拼命张了张嘴,却苦于发不出声音。那脚步声杂乱无章,竟还伴随着依稀的人群欢呼声,季晓安意识混乱,那种类似噪音的声波就在他脑中不停地旋转,旋转……直到穿过眼皮的光线骤然间昏暗—— 胸口像是被什么冷硬尖锐的物体刺破,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痛楚,季晓安两眼一黑,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3-3 傍晚的热带雨林被一层浓重的雾气环绕着,恍若仙境。 季晓安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在一株巨大的榕树下,身旁是已经熄灭多时的火堆,正是他昏迷前所在的位置。 周围空无一人,季晓安起身一看,脚踝处的伤口不知怎么消失了,那条小蛇的尸体也不翼而飞。 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他的双腿突然往前走出两步,身体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与大脑控制完全相反地,他开始一步步奔跑起来,频率也越来越快。 这是怎么回事?! “嗷——” 身后依稀传来野兽的咆哮,本来声音很远,可那股夹带着血腥的压力却转瞬之间近在咫尺,季晓安身体猛地一歪,失去平衡被整个儿扑倒在地。 满地的落叶冲天而起,一头猎豹张着血盆大口,眨眼间就要将他撕裂成碎片。 季晓安大脑一片空白,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本就无比骇人,但恐怖的事却还远远没有结束。在猎豹的后方,一条灰色巨蟒突然间窜出来,粗壮身躯缠绕上猎豹脖颈,随即伴随着某种皮革摩擦、绞紧的咯吱声,季晓安眼睁睁看着那头丛林猛兽在浓雾缭绕中化为一滩鲜红血影。 这就是最真实而残酷的自然法则。即便是自诩为食物链顶端的人类,在这样的自然法则面前,也不过只是软弱无力的蝼蚁。 季晓安坦然注视着巨蟒幽绿色的眼睛,那里面正流着冷血动物的血。忽然,他微微勾唇,牵扯出一抹浅淡的笑容。 疾风呼啸,一柄黑色□□倏地破空而出,力透蛇鳞,深深扎进雨林湿润的泥土。 巨蟒痛苦地仰起头,随即又是一道黑影掠过,从张开的蛇口中直切进去,又从头顶透骨而出。 之后,万籁俱寂。 诡异的雾气愈发浓郁了,枪尖上的蛇血还在一滴、又一滴……直至最终凝固。蛇血结成的暗块下,隐约有寒光熠熠。 枪头深邃漆黑,像极了某种无比熟悉的材质。季晓安的眼睛像是被它刺了一下,骤然生疼。 “奇怪,不过是做梦而已,怎么还会有痛觉?” 被猎豹追杀,被蟒蛇纠缠,他都没有任何实际的疼痛,从那时候起,季晓安就明白过来眼前一切都只是在做梦。 但既然只是做梦,为什么此时此刻,他会感受到某种痛苦,像是灵魂被煎熬,心脏被烧灼,虽然无比微弱,却分明切身体会。 “……وسژدەفۆاسسکو……” 隐约,有人在耳边轻声说话,用着一种季晓安所不懂的语言,音调似在颂唱,又似在呢喃,说不出的温润和动听。 季晓安微微张开嘴,一泓冰凉的泉水从唇齿间渗入,缓缓流淌过喉间,再一点点熨帖上躁动的心脏,唤醒身体流失的力量。 终于要,回归现实了吧? 季晓安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首先是昏暗的屋顶,再然后,才是在他侧边站着的一个男人。 异常高大健壮的身形,微低着头,虽然逆光看不清面貌,但那紧紧盯视犹如锁链的灼热视线,以及独具压迫力的强大气场,饶是季晓安九死一生绝少服输,此刻也有了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挫败感。 第四章 “لۆهدپۆڤبنجخحج……” 又是梦中那个声音,由眼前这个男人亲口说出来,更加沉郁而富有磁性,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无比。 季晓安觉得自己像是被蛊惑了,一瞬间的迷乱过后,他猛地清醒过来,意识到眼前是现实,他正浑身无力地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旁边还站着一个陌生人,不知是敌是友。 不过,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幕他还依稀记得,而胸膛传来受伤的刺痛也证明,他的确被什么人刺伤了,先中剧毒紧接着又受伤,他现在却还能活着。 “……是你……救了我?” 季晓安虚弱地问,又担心对方听不懂,就想做个手势,结果发现只有手指能勉强动一动。他的身体状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怕是刚从鬼门关前遛弯儿回来吧。 语言不通,也不能用手势比划意思,那到底该怎么沟通呢?季晓安犯了愁。 男人没有接着说话,昏暗中,季晓安看见他突然朝他伸出右手。 季晓安猝不及防,下意识就想躲,可惜他现在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看男人的大掌朝他的脸压了过来。条件反射地,季晓安迅速眯起眼。 额头蓦地覆上一片温热,男人的掌心带着老茧粗糙的触感,将贴未贴。 “……لۆگۆهئحج……زبخنژەو……” 又是那种直接在脑海中响起的声音,与梦中一样,像是在吟唱某种古老的咒文。这咒文韵律悠扬,让人不禁联想到大自然的风。 “你现在安全了。” 季晓安倏地睁开眼,他刚刚听见了什么?这男人居然在讲汉语?! “你、你会说汉语?” 季晓安又惊又急,脱口就问。而当他张开嘴,喉咙里冲出一个接一个音节来时,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绕着舌头,正在说出的是怎样一种古怪而陌生的语言。 所以并非那男人会讲汉语,而是他——季晓安,竟在眨眼之间熟练掌握了一门外语! 季晓安瞠目结舌,似乎还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汉语?就是你们的语言?”男人的手离开季晓安额头,像是闲话家常般问了一句。 季晓安本还在震惊中没回过味儿来,此时听他这么一问,脑子里叮铃一声,骤然警醒,“你说……‘我们的’语言?” 这个称谓无论怎么听,都像隐藏着潜台词,尤其那种浓重的种族分类色彩,分明是在暗示些什么。 男人却只是沉默,并不接话。 季晓安冷静下来,毋庸置疑,这男人知道一些他的底细,而刚才当他碰过他额头之后,他就学会了他的语言。这件事大大超出常理,姑且只能认为眼前这男人拥有某种神秘的超能力。而如果他真的有超能力,或许所有事情都能够解释得通。 “是你带我到这儿来的?”季晓安问,一半试探一半肯定。 男人似乎没料到他会问得这么直接,顿了顿,他反问,“我带你到这儿?‘这儿’是指哪儿?眼前这间屋子,抑或是什么别的?” 他说话的语调从容不迫,温和无害,可季晓安分明注意到,他右手状若无意地摩挲下巴,指间莹蓝微光闪过,有那么一刻点亮男人小半边脸,眉眼深刻,眸光微冷。 完全不同于东方人的半边面孔。 季晓安皱了皱眉,“我的生死现在掌握在你手里,你有什么目的就直说吧,不必故弄玄虚考验我的耐性。” 男人听见他的话,先是一愣,随即竟发出一丝嘲讽的轻笑,“不错,我是掌握着你的生死,不过你怎么就那么肯定……我会对你不利?” “你!” 季晓安有些恼了,这种模棱两可打哑谜似的对话真不是他风格,这男人分明就是在耍他玩儿吧? 正打算开口理论,季晓安却忽觉喉头一哽,男人眨眼倾身近前,两根手指已然扼住他咽喉。 “……” “嘘——知道太多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耳边呼吸温软,可男人的嗓音却透着一股莫名冷意,“你是这个时空的错误,十日之后的满月夜,我会更正错误,送你回到你本来的世界。如果你还想活着,就只需要相信我,乖乖待在这里,哪儿也别去。” 说完,男人迅速松开手指,背转身似要离去。 “等等!”季晓安勉力喊出这两个字,音量虽小,嗓子也有些沙哑,可语气却很强硬。 男人顿住脚步,“还有什么事?” “你……”季晓安踟蹰两秒,“至少你该告诉我,你是谁?” 男人微侧过身,不置可否。 季晓安轻吸了口气,顶着那种近乎“藐视”的目光,解释说,“你让我相信你,可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要怎么相信你?况且……” “况且?”男人饶有兴趣地反问。 季晓安硬着头皮接着说,“况且你也需要我的配合不是么?既然要谈合作,如果没有足够诚意是很难令人信服的。” 话音刚落,本来有所缓和的气氛再度变得凝重。 季晓安其实也没十足的把握,但对方既然不惜大费周章,也要选择送他回去而非直接杀了他了事,这就间接证明他对他还是有利用价值的。 凭借着这点,季晓安决定赌一把,反正赌输了也不过是被这男人当个笑话耻笑一番,而若赢了……这种“合作”关系的确立将会极大地保障他的人身安全,更关键的是,只剩下十天时间,他必须抓住机会好好了解一下这个世界。 毕竟这可是传说中的时空穿梭啊,而且还存在拥有超能力的“神秘人种”,科学痴的他怎么可能放任自己一无所获地回去? 耐心等了一会儿,没听见男人回话,不过在季晓安看来,对方不干脆拒绝或是直接走掉,那就说明有戏。 果然,男人的声音千呼万唤,还是传了过来—— “修拉。” 硬邦邦蹦出两个字,或许担心季晓安没听清,他抬高声音又添几个字,“修拉·霍约尔泽斯。” 修拉,修拉。嗯,名字还行不算拗口。季晓安赶紧默默记了两遍,一边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原来这人也挺好说话的! 这样想着,没等修拉主动开口,季晓安就礼尚往来地说,“我叫季晓安,季是姓,晓安是名字,跟你们的顺序不一样。” “嗯,”修拉只状若无意地点了下头,似乎对他的自我介绍毫无兴趣,不过季晓安倒也不气馁,他是帮他打开这世界奥秘的第一把钥匙,需要时间细致打磨。 修拉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季晓安的研究目标,他本打算离开,想了想又说,“你的伤势不轻,需要静养,稍后我会再派人过来。” “知道了,谢谢。”季晓安感激道,目送他走向门边。 可是临到门边,修拉却停了下来,仿佛才刚想起什么事儿,他突兀地问出一句,“你说你的名字叫,晓安?” 季晓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是啊,怎么了?” 晓安……晓安…… 修拉在心里默念两遍这个名字,而后轻轻读出声音,孰料那两个字音节缓缓,明明是同样的发音,却在从他口中逸出时,生生变成了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名字—— “安赛尔?” 季晓安没听清,“什么?” 修拉摇头,淡淡回答,“没什么。”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门外阳光明媚,屋内霎时亮堂许多。季晓安眼睛不太适应,连忙眨了两眨。再看时修拉的背影已经没入门外的光线里,轮廓模糊辨不分明。 门边一个年轻人正半跪着朝他行礼,等他走远后,才起身重新将门掩上。 第五章 5-1 屋内重又陷入昏暗,季晓安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这间目测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内,墙壁没有窗户,唯独门上开了个巴掌大的洞口,能透进些许太阳光。 就着微弱的光线,季晓安大致能辨出屋内物品的形状。这是间十分简陋的小屋,墙徒四壁,一张床,床头一张圆桌,桌边一个圆凳,就是全部摆设。 本想根据器物特征来定位一下目前所处的时代和地区,结果看来是不大可行了。 季晓安轻叹口气,安心平躺着休息,不再考虑其他的事。他现在浑身麻痹提不起劲儿,好在脖子以上和手指已经能稍微动一动,至少说明毒素正在缓慢分解。 就这么晕晕乎乎小睡一会儿,直到听见门再次被打开的声响,季晓安睁开眼,看见有人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这人进来之后没再关上门,屋内亮堂许多,季晓安于是看得清楚,来人右手拎着个篮子,个头瘦小,穿着筒状的灰色麻布裙,头上围着同色系的短披风,遮住大半面容。 “大人,您醒了?” 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干净清脆。她发觉季晓安正往这边望过来,于是快步走到跟前。 “您一定饿了吧?希娅这就服侍您用餐食。” 她说着在床边半跪下来,从床头靠内侧拿出一个木枕,稍稍扶起季晓安的肩膀,替他垫高一些。然后她打开带来的篮子顶盖,从里面端出两只陶碗和一只陶壶放到桌上。 在她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季晓安近距离观察,发现女孩半掩在披风下的面容稚气未脱,看起来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而且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保持跪着的姿势,季晓安本来想说什么,最后几番犹豫到底还是忍住了。 那两只小碗刚拿出来,还在往外冒着热气。几种食物的香味混在一起,其中有一股格外突出,压住其他味道。季晓安闻了闻,感觉竟然像是巧克力? 女孩端起其中一只碗,一手拿着木勺,从碗里舀起半勺,仔细吹了吹才递到季晓安嘴边。 季晓安有些局促,长这么大这还是他头一次被女孩体贴照顾,“你……你叫希娅是吧?谢谢,麻烦你了。” 希娅有些惊讶地抬眼,末了腼腆一笑,恭顺地回答,“大人言重了,这都是希娅应该做的呀。” 季晓安也笑笑,没再多说什么。他看向眼前的勺子,勺子里浓稠的液体看上去好像黑芝麻糊,刚才那股巧克力味儿就来源于它。季晓安微低下头,试着尝了一点。 刚入口时感觉很苦,隐隐带着咸味,勉强还算正常。可等液体到达舌头后方,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就开始冒出头来。 咕咚…… 极其努力地咽下,季晓安皱起眉,欲言又止。 希娅再舀了一勺,递过去时发现季晓安神情不大对劲,“大人?您怎么了?” 季晓安强迫自己忽略舌头上那种极度难以形容的味觉感应,只可惜生理上不允许他负隅顽抗,才刚咽下去不到五秒,胃部就猛然一阵抽搐,他几乎拼尽全部的忍耐力才总算没失礼地吐出来。 “呃……咳咳!咳咳咳……!” 这边胃里好不容易消停一会儿,嗓子里又开始火烧火燎,简直就跟吃了朝天椒似的,季晓安再无力控制,忍不住剧烈咳嗽。 希娅见状,忙搁下小碗拿起旁边的陶壶,一边轻拍季晓安帮他顺气,一边说,“这里有水,您先喝点儿吧!” 季晓安真是眼泪都快憋出来了,就着希娅送来的陶壶,他连灌几大口水,直到把一整壶都给干了,那股怪异至极的味道才终于被冲散。 “谢谢……咳……”季晓安满脸歉意地说,“真是不好意思。” 希娅轻舒了口气,抿嘴笑笑,“大人说哪里话?您没事儿就好。既然您喝不惯巧克力,希娅还替您准备了其他美味的食物,您再尝尝看。” 等等!她刚才是说巧克力? 季晓安难以置信,“这真的是巧克力?” 希娅虽然疑惑,却还是点头回答,“回大人,是巧克力。” 说起来这种液体的确有一股巧克力的香气,只是这两者味道实在迥然不同。季晓安所知道的巧克力是苦中带甜,可这里的“巧克力”却是多重味道的复合体:前味儿是苦,中味儿是咸,后味儿最最奇葩——居然是辣的!除此之外,连一丝甜味儿也吃不出来。 季晓安简直无言以对,脸上好像大字写着个“囧”。 “您要不要再尝尝看呢?”见季晓安想巧克力想得入神,希娅又生出一丝期待来,“巧克力其实很好喝的,而且喝了它您的身体能够恢复得更快一些。” 的确,如果这是真的巧克力,那它能迅速补充体力也还说得过去,不过这味道委实让人不敢恭维,季晓安算是望而却步了。 “希娅,你喜欢喝巧克力么?”他看她刚才神情殷切,如果她喜欢的话,他就送给她喝。 孰料希娅听到这问题却低下头,“我……我没喝过。” “你没喝过?”季晓安不明白了,“那怎么说它好喝呢?” 希娅把头埋得更低,怯怯回答,“巧克力是‘神的恩赐’,只有尊贵的大人们才可以品尝,像希娅、希娅是不能喝的……啊不过!希娅看大人们喝巧克力的时候都非常高兴,还连连称赞它好喝呢……希娅说的都是真话,不敢欺骗大人!” 季晓安见她又急又慌,有些诧异于这种过度的反应,似乎在她看来,他倒像是什么凶神恶煞的人物一般。 “没关系的,你别紧张,我没说你骗我。”季晓安温和地安慰。 希娅闻言小小点了下头,感激地看向季晓安,两只枯瘦小手紧紧绞着裙角,神色仍旧显得有些张皇。 季晓安明白了,从最初希娅走进这屋里,她的言行举止、她始终保持的跪姿,以及习惯性低头的谦卑态度,都在说明这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 正因为有这样的意识,所以季晓安即便不习惯、不忍心,也没提出异议来强迫她改变什么,毕竟他只在这里停留短短十天,而这女孩是要在这个社会生活一辈子的。他不能为了适应自己,给她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除却有一点关乎自身,季晓安不得不问清楚。 “希娅,为什么你要称呼我为大人呢?” 很显然,在她的语言里,那些所谓的“大人们”,即是处在上层社会地位最高的那一类人,也是少数有权利品尝“神之巧克力”的人。季晓安直觉这个称呼配在自己身上有什么深意,当然也有一个最为简单的可能—— “难道是因为修拉的授意?” “不、不是的!” 希娅连忙回答,神情忽然变得异常热切,“大人您误会了,并不仅仅因为您是修拉殿下的贵客,希娅之所以会这样称呼您,实是出于对您的感激和仰慕!因为您是希娅的恩人,是我族的勇者,是被伊扎姆纳赐予神力的人啊!” 5-2 “大人已经昏睡三天,可能忘记了,您之前独自杀死帕渎的蛇身,还在它的诅咒下活了过来,现在全城的百姓都在颂扬您的事迹,您已经是人人拥戴的勇者!” 季晓安完全没想到,自己出于自保杀死的一条毒蛇,竟然是这里人们谈之色变的“帕渎之蛇身”,恶魔的化身。 希娅见季晓安全无印象,又细细向他描述了那段惊心动魄的过程——当然是现在流传最广的版本:据说季晓安杀死毒蛇之后昏倒在树林里,因为身着奇装异服样貌古怪,被莽撞无知的戍林卫兵当成了邪恶分子,差一点就被当场刺死。多亏修拉率部队回城时经过,认出他脚上绑着的毒蛇尸体,这才将其解救回来。 说到这里的时候,希娅显得非常愤慨,“勇者是受神庇护的,要是大人真被他们杀了,那可是最最不详的征兆!神一定会发怒的!” 听着她郑重其事的语气,季晓安不禁莞尔,这小姑娘还真是虔诚。虽然他不信这些,但这是当地人们的信仰,他没立场评价什么。 “然后呢?那些差点把我杀了的人,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季晓安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 “那些家伙啊,他们已经被修拉殿下关起来了。可是……”希娅皱起眉,显得有些苦恼,“他们一定是受了恶魔的蛊惑,就是不承认是您杀死了帕渎的蛇身,要不是修拉殿下发现及时,他们就连谣言都散播出去了……” “哦?什么谣言?”季晓安感兴趣地问。 “他们说您是……!”希娅意识到说错话,突然咬住嘴唇,不肯接着往下说,半晌她抬高声音,像宣誓般道,“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只相信修拉殿下和大人您!” 季晓安有些怔愣,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坚决的话。沉默片刻,他微微笑起来,“希娅,谢谢你相信我,我很高兴。” “大人……”女孩怔怔地看向他,随即低下了头,虽然她极力掩饰,可季晓安还是注意到那种骤然变得哀戚的神情。 “我的父亲和哥哥,就是在狩猎时被帕渎咬死的。大人,是您为希娅报了仇,您是希娅的恩人,希娅永远都相信您。” 她的声音闷闷的,却一字一顿不容错辨。季晓安心神剧震,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小女孩,她虽然年幼,却比他想象得还要坚强。 “我想……你的父亲和哥哥,一定在神的左右过得很幸福。” 良久,季晓安最终选择了这样一句话,然后他费力地移动开手指,轻轻扣了扣坚硬的床板。 希娅愣住。过了一会儿,她趴到床边,将脸缓缓埋进胳膊里。季晓安感觉她的肩膀在轻微颤抖,整个屋里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季晓安闭上眼睛,脑子里最先浮现出的是一个名字—— 修拉·霍约尔泽斯。 关于他救他的那件事,季晓安虽然没有意识,但也能从希娅的描述里联想到一些讯息。这事情看似简单,其实复杂。因为现场目击者只有那么几个,修拉和那些人各执一词,如果修拉不是足够强势,恐怕他季晓安此时此刻早被抛尸荒林了。 而那个“勇者”的传闻,以及希娅所说“受到全城百姓景仰”,多半也是修拉在暗中推波助澜,将他神化的,目的就是为了压制那些人的“流言”。 虽然希娅刚才没说,但季晓安完全能猜到他们流言的内容,无非就反咬一口,将他说成异世界的灾星或者恶魔之类。 不过,以上这些讯息也是来自修拉,他相信希娅不会说谎,但修拉呢?他真的单单只是为了救他么?而那些对他不利的人,他们是谁?会与他的穿越有关么? 季晓安无从确认,而知道真相的修拉,恐怕不会轻易告诉他答案的吧。 第六章 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一夜,季晓安终于可以下地走动了。希娅搀扶着他,两个人到屋外转了一圈。 眼前视野相当开阔,远远能望见热带雨林的高大乔木。这里似乎是位于雨林中心的一块广袤空地,四周地面用大块石板铺成街道,屋子也是清一色的四方形制灰色外墙。每间屋子大小不一,分布位置规整有序。 其中有一座最大的房屋格外显眼,至少是四周屋子的两倍高,坐落在太阳升起的方位,屋顶有一部分突出物,形状奇特像是一座雕塑。 见季晓安望向那边,希娅适时解释,“那是修拉殿下的寝宫,不过殿下平时很少回来住。” 很少回来住,还拥有这么大的府邸,养着这么多的仆从,修建这么宏伟的宫殿?季晓安虽然是现代人的思维,对新鲜事物的接纳度向来也很高,但以往在书里和在电视里看到的,与亲眼所见比起来,那感受还是很不一样。 季晓安收回目光,对修拉的私事他没太大兴趣,希娅倒是絮絮叨叨,时常不经意地提起他。不过也多亏了希娅这么热心,再加上他俩已经相处一段时间,彼此都觉得投缘,希娅小女孩心性活泼大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季晓安便从她那儿断断续续了解到一些关于这个世界的情报。 他现在所在的地方名叫蒂卡尔城,尤卡坦帝国的首都。尤卡坦帝国是伊扎姆纳大陆上最富强的三个帝国之一。伊扎姆纳代表太阳神在凡间的圣名,这块大陆上的人们虔诚地信奉着太阳神,并且相信是众神之首伊扎姆纳创造了这个世界。 原始部落一般都讲究神祇崇拜,这是对自然无知和敬畏的必然结果,季晓安虽不信鬼神,对这些说法倒也能够接受。而比起神话传说,季晓安更想了解的是这个社会的日常生活。 在希娅的搀扶下缓步走了一路,季晓安果然还是有些收获。这里人们所用器具多是陶土烧制的,有些则是藤蔓手工编结而成。穿的基本都是粗制麻布,偶尔才能遇见一两个穿棉布衣服、佩戴兽骨饰物的人。据希娅说是宫里的高级内官。至于吃的,可以简单归纳为玉米、土豆、肉类,蔬菜极少,比肉类还要稀有。 虽然看上去算得上丰衣足食,但季晓安没忘记,他现在是在修拉的府邸,看到的是最富有家庭的情况,所以这个社会的生产力可想而知,必然是相当低下的。 这究竟是什么年代呢?希娅告诉季晓安,现在是“太阳元1181年”。 他们所使用的是太阳历,据说太阳历元年是从伊扎姆纳创世之日起开始计算,而它跟公元纪年是什么换算关系,季晓安也不得而知。 不过有一点季晓安注意到,侍卫们手里拿的武器既不是青铜器也不是铁器,那种材质他十分熟悉,与他戴着的项链一样,是黑曜石。所以可以初步判断,这个社会应该还处于新石器时代。而地理位置,黑曜石多产于火山活跃的地区,又有火山又有热带雨林,貌似仅凭这两点也无法准确定位。只能说,他绝对已经走出亚洲了,而且多半在赤道线上徘徊。 “还真是遥远的时空啊……”季晓安思忖着,总觉得超级没有真实感。 希娅听他轻声叹气,关切询问,“大人是不是累了?要不我扶您回去休息吧?” 头顶阳光的确有些刺眼,没有了树林遮蔽,热带气候的弊端就充分体现出来了,季晓安身体还未恢复,的确晒得有些吃不消。 两个人缓步往回走,到达一处拐角的时候,前边隐隐传来激烈打斗的声音,不过并没持续多久,等打斗声渐渐平息之后就听有人在大声呵斥—— “好你个不怕死的小贼,竟敢混进这里来?说!是谁派你来的?” 那嗓门儿中气十足,极富穿透力,可是无人回应,紧接着又传来拳打脚踢的声音。 “……”季晓安停下来,对希娅道,“我们走别的路吧。” 两人刚转过身去,后面却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小心!” 季晓安听见面色一凛,猛用力推开身边的希娅。 希娅一下子跌坐到地上,她还没搞清楚状况,慌忙抬眼一瞧,一支箭矢正飞速穿过他们方才所站的位置,从季晓安身前疾射而去。希娅顿时骇得睁大眼,就那么傻坐着一时间忘了该如何反应。 而季晓安被自己的反作用力一推,再加上身体本就虚弱,连退几步没能稳住平衡,正在摇摇欲坠的时候,一只强有力的臂膀斜刺里伸来,从背后稳稳托住了他。 “达坦办事不利,让大人受惊了!” 咦?好像是刚才那个大嗓门? 季晓安一怔,迅速站直身子,那只手的主人也及时撤回去,弯身抱拳向他行了一礼。 “请勇者大人恕罪,在下是修拉殿下的护卫队长,名叫达坦·卡因,大人唤我达坦即可。” 这人穿着背心短裤,健壮胳膊上用颜料画着奇怪的符号,在阳光照射下,褐色肌肉汗珠密布,线条十分刚强有力。而他的个子很高,季晓安就算站着,也要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一张年轻极富生气的俊朗面庞,黑发干练地束在脑后,头上还围着一圈彩色绳结,充满异域特色。 季晓安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比喻,眼前这人简直就像一头野性十足的美洲狮,身上自带丛林特徽,比都市里那些健美教练看起来养眼太多了。 季晓安由衷在心里赞赏着。他从小就最崇拜荧幕上的武打明星,也一直都坚持锻炼身体,甚至苦练格斗术,但可惜无论他怎么用功,就是练不出这样一身漂亮的肌肉来。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季晓安专注地上下打量达坦,达坦被他这种过于直白的欣赏目光给看得很不好意思,局促地抓了抓头顶,腾地满脸通红。 如此高大伟岸的健美先生搭配这样忸怩逗趣的神态,季晓安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晓安大人?”希娅被他吓一跳,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慌忙问,“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呀!该不会是伤口裂开了吧?” 希娅猛然想起季晓安胸口还有旧伤在,难不成刚刚他推开她时用力过度伤口撕裂了! 达坦一听希娅的话,表情也立刻变得严肃,他皱起眉正要说什么,旁边副官突然上前一步,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达坦于是抬起头,目光越过季晓安身后,落在一个隐蔽的位置。 “那个人”正站在那儿,对他稍稍比了一个简单的手势,随后转身离开。 达坦面容一整,高声道,“来人啊,去请拉文塔祭司前来!” 几名卫兵面面相觑,其中一人上前低声提醒,“队长,据说拉文塔祭司还在休关中,恐怕……” 达坦拧起眉毛,恶狠狠回道,“就说是我叫他出来的,他要还不肯来,本大人就亲自去请他!” “是。”卫兵低头擦汗,领命去了。 达坦不满地哼一声,转向季晓安时表情才稍微变得柔和几分,“大人您先回去休息,稍后拉文塔祭司会来替您医治。今天的事实是达坦失误,如若不能确认大人平安,达坦万死难辞其咎!” 希娅听见达坦的话,立时满脸欣喜,“太好了!晓安大人,拉文塔祭司是整个蒂卡尔城医术最好的人,能请到他来,您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我本来就没事啊…… 季晓安很想这么说,可一瞧达坦和希娅的神情,他还是咽下了,“嗯,谢谢你,达坦。” 达坦棕褐色的脸上红光满面,憨厚地笑着说,“大人您太客气了,有什么吩咐尽管叫我就是!” 说完他招呼来一名卫兵,让他负责护送。季晓安与达坦就此道过别,继续往回走,途中自然要路过刚才发生打斗的地点。 地上仰面躺着一个人,穿的是卫兵的衣服,胸口心脏位置竖插着一柄弯刀,身下一大滩鲜血。这刀法十足是稳准狠,只见这人双目圆睁,显然一击毙命。 希娅胆子小不敢看,缩着肩膀直往季晓安身后躲。 季晓安注意到那人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小型角弓,地面散落着几根箭矢,与方才袭击他的那支长短相同。 这个人,究竟从一开始目标就是自己呢,还是濒死之际胡乱射出一箭恰好撞到了他? 季晓安思索着,视线缓缓上移,落在死者胸口那把弯刀上,弯刀露出半截刀身。季晓安一愣,如果他没看错,那把刀似乎并非黑曜石打磨,从颜色看倒更像是铁铸而成的? 原来这个时代的人已经学会冶铁了,不过规模还很小而已。季晓安想也有这种可能。 等他们走过之后,达坦领着几名卫兵迅速围拢上来,准备处理现场。 “奶奶的!竟敢在本大人眼皮底下玩儿阴的,最后还不是成了本大人的刀下鬼!” “这……可是队长,他人都死了那幕后主使……?” “……哎呀什么乱七八糟的!真不禁揍!还都愣着干什么?拖下去拖下去!看到就心烦!” 身后传来达坦骂骂咧咧的声音,他嗓门本就洪亮,让人想不听见都难。 季晓安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达坦利落地拔出弯刀,顺手在衣服上擦了两把,再收回腰间的剑鞘里,随后领着一队卫兵朝相反的方向大步走远了。 回到屋里,达坦指派的那名卫兵告退离开。希娅服侍季晓安靠在床头,给他倒了碗水。 “达坦大人总是这么凶巴巴的。”希娅坐在床边,支着下巴噘嘴抱怨,刚说完又觉造次,连忙吐舌做了个鬼脸。 “他是近卫队长,凶点儿也正常,”季晓安想了想,又说,“其实我倒觉得,他这人粗中有细。” “是吗?好吧,反正我挺怕看见他的,”希娅撇了撇嘴,“不光是我,大家都怕他……啊不对!有个人不怕他,还总能跟他作对,惹得他着急上火呢!” 季晓安喝了一口水,见希娅盯着自己眼睛亮晶晶的,对于这个话题明显兴致勃勃,于是就顺着她的话头问,“谁这么厉害?总不会是你的修拉殿下吧?” 希娅面色飞红,“修拉殿下当然不怕达坦大人,我说的是别人啦!” 季晓安笑起来,从一开始这小妮子的心思就全靠大字写在脸上了,他不过是故意逗逗她的。修拉是达坦的上司,他不怕他那是正常的。 “既然不是修拉,那你说的是谁呢?” 希娅眨了眨眼,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一会儿您就知道了~” 第七章 7-1 天呐!好漂亮的人! 季晓安怔怔看着那个正缓步走进屋里的人,在他将头顶披风的帽子掀下来的一刻,季晓安第一次领悟到什么叫真正的“蓬荜生辉”。 而且最关键的是,他没看错,那人无论外表身形,还是走路姿态,都明显是个标准的——男青年。 “拉文塔大人。” 希娅站在门边,恭恭敬敬朝来人屈膝行了一礼。那人则淡淡点了下头,视线在屋内一逡巡,径直朝床边走了过来。 季晓安坐直身子,还没来得及打声招呼,拉文塔已经走到近前。季晓安只觉恍惚一阵幽香扑鼻,下一刻喉咙就被两根手指抵住了。 季晓安不由皱起眉,疑惑地看向拉文塔,那张精致面容宛如冰雕玉琢,却连一丝最微妙的表情也捕捉不到。 难道这个世界的人有动不动就掐别人脖子的习惯?先是修拉,再是这个拉文塔。 “大人已经开始治疗了,请您忍耐一下。”希娅握紧双手,神情比医生和患者还要紧张。 治疗?季晓安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跟中医把脉是一个道理,只不过这里把脉把的是颈动脉。 这样一想,季晓安脑子里有个念头猛然闪过——难道那天修拉也是在替他把脉?并非他所以为的威胁? 季晓安有点儿糊涂了。也不知怎么回事,拉文塔的手指出奇的冰凉,而且那股凉意仿佛正在一层层透过喉咙皮肤渗进动脉血管。季晓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再看拉文塔,依旧是初时的面无表情。 希娅站在不远处站,担忧地朝这边张望,“晓安大人,是不是很难受?” 季晓安说不出话,他的喉咙与全身的冰冷截然相反,像是同时有好几个火球在来回熨烫,针扎似烧灼的疼。如此冰火两重天的折磨,真不是一个难受就能概括得了的。 勉强牵动唇角,季晓安对希娅扯出一个尽可能放松的笑容,示意她自己能坚持住。 拉文塔始终低垂的眼皮稍微抬了抬,若有似无瞥了季晓安一眼。 季晓安则浑然未察,不知是否因为已经疼得近乎麻木,他隐约觉得痛楚好像减轻了几分,高度紧绷的精神也跟着放松了些。而这一放松,季晓安便又闻到那股隐秘的幽香。 似乎是薄荷草的味道,夹杂着某种不知名的药香,清冷而又委婉,还有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意味。季晓安闻着这香味儿,脑子里有点晕晕乎乎的,那些疼痛仿佛也渐渐感觉不到了…… “拉文塔大人,怎么样了?晓安大人他没事吧?” 拉文塔刚收回手,希娅就急切地过来询问。季晓安听见声音,摇了摇昏沉的脑袋,迷蒙中他看见拉文塔轻轻点了下头。 “太好了!”希娅长舒口气,“没事就好了。” 拉文塔转身朝门口走去,希娅跟在他后面,“拉文塔大人辛苦了,我送您。” 季晓安望向拉文塔的背影,不晓得为什么,他依稀觉得有哪里怪怪的。而当拉文塔重新将披风帽子戴上时,季晓安才骤然从迷糊中惊醒—— 他清楚地看见,在拉文塔抬手那一刹那,他身后长长的靛蓝色披风轻轻扬起一角,露出下边一大片头发。 长及脚踝的头发,居然是像雪一样的纯白色! 7-2 “拉文塔大人很美吧?”希娅送走了拉文塔,回来时见季晓安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掩嘴笑道,“拉文塔大人可是我们蒂卡尔城的第一美人,大家都说在整个尤卡坦帝国说不定都找不出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季晓安还在琢磨方才的惊鸿一瞥,这位拉文塔祭司明明面容如此年轻,为什么头发竟会全白了呢? 想到这儿的时候,季晓安又觉得不对,他见过拉文塔将帽子放下来的模样,他替他医治时两人也离得很近,他确信他所见的头发是黑色的。正因为如此,季晓安才一直没意识到他头发有什么异常。 难道……他的头发是上边一截黑色,下边一截白色的?那样岂不是更加奇怪? “拉文塔祭司,今年多大年纪了?”季晓安试着询问。 希娅想了想,“好像是十九岁,还是二十岁来着?哦对了,拉文塔祭司比修拉殿下大两岁,上个月修拉殿下十八岁生辰整个城里都在庆祝,这么算来拉文塔大人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呢!” 什么?那个修拉居然才刚满十八岁?! 季晓安万万没想到会在无意中听见这么令人震撼的事实,虽然他直到现在都还没见过修拉的庐山真面目,但仅仅最初也是唯一一次交谈,他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就让他毫不怀疑,那家伙一定是个满面胡渣心机叵测的沧桑男人。 现在的小孩果然都比较早熟,季晓安默默吐槽,就连原始社会的小孩也很早熟。 修拉的事暂且不论,现在这个充满神秘气息的拉文塔祭司,更让季晓安想问十万个为什么,不仅是他的人,更主要是对祭司这个古老的职业。 “拉文塔祭司平时主要就是替人治病么?”季晓安决定从这里问起。 “嗯,偶尔会替一些大人们诊治,不过拉文塔祭司不光医术好,他最厉害的其实是与天神对话!” “与天神对话?”季晓安不明白这是怎么个对话法。 希娅合起手掌,不无崇拜地说,“拉文塔祭司是蒂卡尔城三位祭司长中最年轻的,而且是唯一一位不是贵族出身的祭司。我们大家都特别钦佩他,希娅也希望能像他那样,有一天做到自己想做的事!” 看着希娅无比虔诚的神情,季晓安心中不由一动,在这样的原始社会,一个小女孩居然能有如此超前的想法,恐怕可以称得上惊世骇俗了。 “如果是希娅的话,一定能做到的。”季晓安微笑着语含鼓励地说。 希娅一时怔住,半晌她咧嘴笑起来,“晓安大人,您是第一个对我这么说的人,我好高兴!” 季晓安温柔地摸了摸希娅的头发,像是兄长在给妹妹最真挚的安慰。 希娅微微低下头,感受着那种久违的关切,她清亮的眼睛闪烁着,似乎是想到什么,蓦地垂下脸,两手绞在一起,低声道,“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会坚持到最后的,虽然这个愿望真的很难实现呢……” 季晓安沉默了,其实就算她没明说,他也能猜到她的愿望究竟是什么,然而他并没有点破。 也不知,他现在给她希望和信心,将来是对还是错。 7-3 这一夜睡得不踏实,或许是白天接受的信息太多太杂,就连做梦都是各种画面来回倒腾。直到早上睁开眼的时候,季晓安脑子里定格的还是那头半黑半白的古怪长发。 关于拉文塔祭司,已知的信息实在太少了,头发的事也一样,大家似乎都知道他头发奇特,但谁也不清楚具体原因。所以根据希娅的描述,季晓安目前只能归纳出如下几点: 一,他是战俘的儿子。 二,他与达坦出了名儿的不对盘。 三,他……不会说话。 是的,昨天拉文塔自始至终没讲过一个字,季晓安曾以为他是孤高冷漠不愿意说话,却没想到他其实是因为不能说话。 联想起那张精美绝伦的脸,不由地就感觉有些可惜,果然万事万物都很难达到完美的。 季晓安无奈地笑笑,自从穿越之后,他发现自己竟学会“多愁善感”了。除了学业与研究,他偶尔也开始想些其他“无用”的事。或许是因为在这里,可支配的自由时间格外多的缘故吧。 “晓安大人,您醒啦?”希娅推门进来,见季晓安已经坐在床边,“我先服侍您洗沐,然后再吃点儿东西!” “好,”季晓安下床试着伸了伸胳膊腿儿,“今天感觉好多了,我自己来!” 希娅端来一个大点儿的陶盆,里面盛着热水。虽说是洗沐,其实也就是洗个脸,然后用一种被称作“胡荷”的香草叶片来清洗牙齿。真正的沐浴通常在傍晚,专门有人用木桶抬着热水进屋里洗,季晓安昨晚就有幸享受到穿越后的第一次沐浴,沐浴完再换上麻布衣,上边背心下边“五分裤”,轻薄透气很适合这里的气候。 舒舒服服洗沐完毕,然后吃了一大碗“玉米蔬菜沙拉”,季晓安抓紧时间又出门探索去了。 这次希娅领着季晓安走另一个方向,与昨天的屋宇林立相比,今天所到的地方稍微有些冷清,不仅屋子的密度小得多,而且也只有道路用石块铺起来,其余全都露出地面本来的泥土。 放眼望去,除却小屋和石板路,泥土占据了将近一半的面积。奇怪的是,这些泥土表面全都光秃秃的,连棵杂草也很少见,离近了观察感觉就像是刚经人工翻耕过的。 “这些土地是做什么用的?为什么上面什么也没种?” 希娅也疑惑地皱起眉,“怪了,我记得这一块原本是种着玉米的,怎么现在全都没了呢?” 修拉的府邸里居然连菜园子都有,还真是齐全。季晓安心想,这样一间豪门大院,简直跟一座小城没两样了。 “我去前面问问!” 希娅望见其中一块地里有人正在忙活,便小跑过去询问。季晓安环视左右,蹲下来抓了一把泥土。 这些土颜色黑红,土里还掺杂着草木枯叶,不愧是热带雨林的土,看上去就很肥沃。不过热带雨林这么多树,大多还是又高又大的乔木,也不知这里的人们是怎么开垦田地,建设家园的。 “晓安大人,我问到了!”希娅很快跑回来,一脸兴奋地说,“原来是这一批玉米都采摘完,已经被割掉了,现在正在换种土豆,他们刚把地里翻新一遍,今天才开始种上。” 先种玉米再种土豆?看来这里的人们已经懂得换季耕作了,季晓安来了兴致,“走,我们去看看他是怎么种土豆的。” 希娅一听,忙在前面快走几步,临到跟前刚要跟那人表明身份,却被季晓安一把拉住胳膊。 季晓安对她轻轻摇了摇头,显然是已经看出了她的意图。他今天换上当地人的衣服,如果不声张很少有人能认出他就是所谓的“勇者大人”,这也正合他意。 田里的农民正蹲着干活儿,听见有人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一瞧是希娅便没多注意,又埋头继续侍弄地里。 地里放着一堆发芽的土豆,等那农民用木锄把地表挖出一个小坑,季晓安才发现那土下还垫着一层枯玉米梗,土豆就嵌在玉米梗上,表面再埋一层新土,这样就算种好一个。 季晓安看明白全过程,再眺望四周,发现这片地里几乎全都是种土豆的。倒也难怪,土豆和玉米是这里人的主食,需求量相当大。 “再去别处看看吧。” 季晓安又和希娅往菜园里面走了一段。负责耕种的农民挺多,一片地里至少有一个,现在正是农忙时间,他们每个人都专注手头的活儿,还有两三个管事的在旁督促。偶尔有人注意到季晓安,只以为他是府邸里新来视察农事的小官员,看一眼就罢了。 两人一路穿过种土豆的大片田地,越往深处走眼前的景观也逐渐发生变化,一条类似院墙的低矮灌木丛隔开田地,前方远远出现一片茂密的树林。 难道已经接近这座府邸的边缘了么?季晓安在犹豫是否应该继续往前走,正想征求希娅的意见,眼前却蓦地一闪,一道银光在身前刹那展开! ——默认范围内发现新的作物群落,是否标记查看? 那台神秘的“平板电脑”,竟然再次出现了。 第八章 ——默认范围内发现新的作物群落,是否标记? ——是否 季晓安心里一惊,瞧向旁边的希娅,她神色如常,似乎完全没发觉季晓安身前多出一个奇怪的悬浮物。 “前面快走到头了么?”季晓安犹豫片刻,试着问道。 希娅转过脸来,“应该还没有,这条路我也不是很熟悉,但是如果到头的话肯定会有院墙的。” 从希娅现在的角度,要发现什么异常再容易不过,然而她却完全视若无睹,可见她是真的看不见那台“平板电脑”了。 季晓安放下心,刚抬手打算选择“是”,却又想起上次标记作物时柯本尼拉身上发出的荧光。那还是一株十分小巧不起眼的草本植物个体,而现在系统提示却是发现新的“作物群落”,季晓安直觉就与前方那片树林有关。 这么庞大的目标,万一他现在贸然标记,出现什么解释不了的怪现象,被希娅看见到底不妥。为了保险起见,季晓安还是决定暂时先不去操作。 “啊,我想起来了!”两人又往前走了几米,希娅看清树林最近几株大树的叶子,忽然兴奋地拍手说,“晓安大人,前面马上就到可可园了!” “可可园?” “嗯!晓安大人前天喝过的巧克力——”希娅故意停顿一下,满脸狡黠地说,“就是用那些可可树的果实做成的哦!” “……”提起那所谓的“诸神之美食”,季晓安就一直从舌头苦到胃里,那滋味儿甭提有多难受,才一次就足够形成强烈的条件反射。 “嘻嘻~”希娅调皮地眨眼,“晓安大人,园子里好像没人呢,我们进去看看吧?” 季晓安虽然在书里读到过有关于可可树的信息,也见过图片和照片,但还没真正近距离观察过活的可可树。有这么好的机会,他当然是欣然同意了。 两人于是继续沿石板路往前走,经过一个陡坡,到达灌木丛隔开的一道小门,门边立着两根石柱。 季晓安观察仔细,一眼就注意到石柱上的浮雕图案,“这是……?” “她是我们的巧克力女神*尔那,”希娅停下来,对着石柱站定,双手合十轻声念道,“*尔那神,请保佑我们的可可树获得丰收,赐福!” 季晓安听她祈祷,又仔细看那石柱,虽然浮雕线条粗陋简洁,但有意识地去看,还真能勾勒出一个体态丰腴的女神形象来。 希娅拜过巧克力女神,推开前面的门扉,茂密树林就近在咫尺,“晓安大人,这些都是可可树了。” 季晓安顺着她手指望过去,眼前是清一色的常绿乔木,二三十厘米粗细的树干,树顶最高处距地面大约两层楼高,每棵树之间间隔相仿,横竖排布十分整齐,乍一看就像士兵列阵,蔚为壮观。 希娅走到一棵树下,围着它转了一圈,“我还是很小的时候来过这园子里,那时候它们才这么点儿粗,”她说着,双手比划一下,“没想到现在都已经能结出果子了!” 季晓安记得,可可树通常在种植后四到五年开始第一次结果,十年以后收获量才会达到一定规模。而这些树看上去长势良好,繁茂的树冠上每隔一两米就有一根枝条挂满成串的可可果实。浅绿色的果实形状像橄榄球,足有二十厘米长,直压得树枝都弯垂下来。偶尔可见零星几个变成浅黄色或者红色的果子,应该是接近成熟了。 看着这些个大饱满的果实,季晓安很难想象远古先民是怎么将它们加工成类似现代热巧克力的饮料的,“希娅,你知道可可果是怎么做成巧克力的吗?” “当然知道啦!”希娅愉快地回答,“我住的院子离巧克力工坊特别近,我每天都能闻到好闻的巧克力味儿,可好了!晓安大人,我带您去看看!” 季晓安跟随希娅走出可可园,在离开门口二十余步之后,那个一直悬浮着的平板电脑突然消失了。季晓安回头一看,这距离刚好望不见可可树的树冠。 或许它是随着某种特定作物的出现而自动开启的?季晓安猜测这种可能性极大。 两人继续沿原路往回,大约又走了十分钟,达到一片屋宇密集的区域。 “这里就是我平常住的地方,晓安大人您看,靠右边那座矮一些的就是我的屋子,我跟两个姐姐一起住。” 希娅所指的是一幢十分简陋的小屋,看起来只有一般警务岗亭大小,墙壁是用大块石板直接堆砌而成,没有经过任何打磨修饰,表面坑洼不平,看上去十分破落。 像这样的小屋在道路两旁比比皆是,占满了这个拥挤的区域。不过奇怪的是,明明有这么多屋子,附近却并没见到几个人。 偶尔有人经过,女子穿着与希娅相同的筒裙,男子则光着上身,下着麻布短裤,赤脚不穿鞋子。他们看见季晓安,都是离很远就停下手里的动作,诚惶诚恐半跪下,低头唤一声“大人”。 很显然,他们都是这里的仆从,很习惯根据人的衣着辨认出等级身份。而这片区域,应该就是专供仆从们居住的地方了。之所以见不到几个人,也是因为这时间他们都在府中各个岗位忙碌。 季晓安想到这里,格外留意起一件事来。这里房屋格局很清楚,一共排成六列。他一路走过去,悄悄数了一下每列的房屋数,总共加起来是一百二十多间房子。如果按希娅所说每间房平均住三人来算,那这里住着的人数至少能达到三百余人。 在纯靠手工刀耕火种的原始社会,人口总数十分有限,三百多人意味着多少生产力,季晓安心里有数。而那个修拉竟拥有这么多仆从……身为现代人的季晓安,算是切身体会到阶级差异的可怕了。 从仆从聚居区穿过,季晓安心里难免疙疙瘩瘩的不太舒服,虽然从理性上他完全能够接受阶级差异在过去和现在的存续,但能接受并不代表能适应,这就好比阅读别人的故事与自己过生活,那感觉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而希娅的本意是带着季晓安四处转一转,再从最近的路线去参观巧克力工坊,她显然没意识到刚才的景象已经对他造成不小的冲击。 但是好在季晓安并不是真正的“勇者大人”,他说白了也只是个异时空穿越过来的普通游客而已。正因为始终铭记这一点,季晓安才渐渐得以释怀。还有七天他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在此之前他仍有很多谜团想要探究,眼下并不是纠结这些复杂情绪的时候。 离开聚居区,再走一小会儿,空气里开始隐隐浮动巧克力的香味儿,越往前走越靠近,那股味道也愈发浓郁。 说是巧克力工坊,其实是一处用围栏围起来的露天场地,大约占地两个篮球场的面积。季晓安一眼就看见场地中央摆放的两口大陶缸,缸口齐腰高,其中一口正往外冒出阵阵浅黄色“雾气”,巧克力的香味儿就是从那里面散发出来的。。 季晓安悄悄走近前,两名师傅正站在那口冒气的缸旁边,他们双手共同握住一柄打磨光滑的长木棍,不停沿逆时针方向搅动陶缸里的浓稠液体,巧克力已经初具雏形。 “晓安大人,这边这边!” 希娅在另一口缸前兴奋地招呼季晓安。他走过去一瞧,原来这边的工艺流程才刚刚开始。 几名师傅排成队列,每个人都是右臂夹着一个小陶盆,左手举高扶着头顶另一个小陶盆。陶盆里装满棕褐色的粉末,应该就是可可豆磨成的原料粉。他们一个跟着一个,将可可粉次第倒入大陶缸里。粉末倒进去的瞬间,一层薄薄的“雾气”扑出来,微微带点清香。 季晓安在旁不动声色地观察,他最想知道除了可可粉,究竟还有什么原料能让巧克力味道变得那么“丰富多彩”。 果然,队列最后的两名师傅走过来了。他们所带的陶盆里,分别装有一种橘红色的粉末和一种金黄色的粉末。后者一看就知道是玉米粉,但前者——粉末腾地倒进大陶缸,霎时激起一股呛人的刺激性红雾,光是瞧见就觉得眼球火辣辣的。 “……不会吧?做巧克力难道还要放辣椒粉?” 季晓安猜得没错,这就是纯正的辣椒粉。也不知道是谁创造的配方,简直可以入选当下最咂舌黑暗料理了。 “晓安大人不喜欢吃辣椒?”希娅觉得放辣椒理所当然。 “倒没有不喜欢。”季晓安摇了摇头。 他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在到北方上学生活之前,他也曾经是顿顿无辣不欢的那种,但巧克力里面兑辣椒……虽说饮料跟辣配合也不是完全没有,像姜丝可乐就是绝配。其实坏就坏在,这种“神之巧克力”太过奇葩,它都已经有苦味儿有辣味儿了,最后季晓安还眼睁睁看着师傅往大陶缸里投了一把白花花的——盐。 算了,对于这里人们的饮食习惯,季晓安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发言权,他就踏踏实实当个旁观者吧。 待所有配料全部就位之后,两名最强壮的师傅拿木棍过来,另外第三个师傅手抬木桶,开始缓慢往大陶缸里注入热水。 随着一边加水一边搅拌,陶缸里各色粉末先是结成半干半湿的小面疙瘩,再过一会儿,小面疙瘩被打散了重组,细腻的粉末完全融合在一起,逐渐成为液体形态,光看外形还真有种丝滑柔顺的光泽感。 “这样巧克力就算做好了?” “还没完呢,”希娅回答,“他们还得搅拌好久的,我们先去那边吧,那是最开始晒可可果的地方。” 原来这座巧克力工坊虽然是一整块场地,但实则划分成许多功能不同的区域。就像晒场,成熟的可可果采摘下来之后,就铺开摆放在一座凸起的高台接受暴晒,直到果壳完全干瘪变硬。 晒干的可可果变成深褐色,只消在火上一烘烤,就会沿表皮纹理裂开,露出里面粒粒饱满的可可豆。 季晓安发现这里的人们似乎很擅长用烧烤的方式来烹制食物,这几天在他所吃的饭菜里,肉类几乎都是用烤熟的,还有一半时候都会吃烤玉米,而他今天才第一次见识到这里烧烤的过程。 由于铁器稀有,冶炼工艺也有限,所以他们并没有方便易用的铁制烧烤架,而是以粗细均匀的树枝为原材料,连接处采用藤条固定,做成架子形状。为了让木材不易着火,他们会提前将树枝削皮放在水缸中浸泡,使其彻底吸收水分变得潮湿。 树枝会很快被烘干,所以这个过程每隔一段时间就必须重复一次,可可果也需要不停地翻动使其均匀受热,再加上这里气候本就湿热,被大火一燎更加酷热难当,负责烧烤的师傅们个个满头大汗,手上动作却一刻也不停。 就这样将可可豆取出来之后,装在干燥的篮筐再晾一会儿,就可以进入最为精细的下一步骤,研磨。 十多名师傅同时开工,利用最简单的工具石臼和木杵将整粒可可豆用力碾碎。碾碎后的可可豆渣粗细不均,经过一轮粗麻布筛漏之后,最细的粉末会率先留下来,粗的粉末则再次回到打磨师傅那儿进行二次加工,如此反复直到确实无法继续磨细为止。 可可豆对这里的人们似乎弥足珍贵,所以在做这一步的时候,每个人都十分认真虔诚。而紧接着,磨好的可可粉就被运至先前那两口大陶缸里,等待与水和其他配料的完美融合。 季晓安看完全过程,第一口大陶缸正好已经搅拌得差不多了。其中一名师傅朝某个方向高声吆喝两句,就有人朝这边快步走了过来。 领头的那人双手捧着一柄长木勺,跟在他后面的人则都怀抱一个细长花瓶形状的罐子。比起之前所用的器具,这一组木勺还有罐子上都明显绘有雕花纹路,形状轮廓也更显精致许多。 师傅们将搅拌好的巧克力盛出来分装在这些罐子里,全部装好之后,他们双手握住罐子,前后左右上下开始摇晃。领头的那人手舞勺子,赤足拍击地面,节奏明快而规律像是在做指挥。其他人就跟随他打的拍子,一边扭动身体一边摇晃罐子,嘴里不时发出呜噜噜的呼号声。 节拍越来越快,他们摇的也越开越快,这场面就像在跳集体舞,季晓安看得眼花缭乱。 领头人经验显然十分丰富,他打节拍的同时不忘默默估算时间,在恰当的火候突然一声令下叫了停。充分摇晃后的巧克力倒出一碗,充满丰富的泡沫,这样才算大功告成。 最先倒出的头一碗按规矩是要供奉给巧克力女神的。位于巧克力工坊旁侧就是女神庙,全场的师傅们不约而同安静下来,准备迎接一场小型的祭祀仪式。 领头人双手捧着巧克力碗,迈着略显滑稽的方正步伐走到神庙门口,双膝跪地,将碗高高举过头顶。 不愧是“诸神之美食”,那香味既醇厚又刺激,仿佛有生命般一直窜入紧闭的门缝,才一小会儿,就引得里头的人打开了门。 门后徐徐走出一个驼背老人,他看到巧克力,浑浊的眼神立刻放出异彩,只见他双手接过碗去,满意地一点头,“嗯,不错!” 他这么夸奖的时候,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按理是笑容满面的,但不知怎么配上他凹陷的眼睛、以及覆盖半边脸的蓝色油彩,无端就给人一种狰狞可怖的感觉。 “请祭司赐福!” 随着领头人这一声呼喊,周围黑压压跪下一片人,包括希娅在内,他们全都一遍遍高呼着“赐福”顶礼膜拜。 老祭司一边抚须一边缓缓转过身去,这时,他注意到不远处唯一还站着的人影。 季晓安愣了一愣,当与老人目光相触,他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好像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老祭司微微眯起眼,古怪的苍老颤音拉得很长—— “敢问……对面的是‘哪位大人’啊?” 第九章 9-1 季晓安意识到,自己这是被点名了。 周围的仆从们跪满一地,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希娅听见声音只偷偷给他递个眼色,之后又连忙默默低下头。季晓安心领神会,这位老祭司恐怕不会那么好相与的。 还没等季晓安做出反应,那位老祭司已经自顾自背转身去,一边往门里走一边幽幽地说,“大人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小庙里一坐?” 他说这话时完全背对旁人,语气低沉就好像在自问自答,季晓安想了想,知道装聋作哑绝不是什么好策略,他还是选择快走两步上前,紧随老祭司之后进了那道门。 门咯吱一声关上了,预想中的昏暗却并没有到来。 屋内右侧墙壁上罕见地点着一根火把,摇曳飘忽的火光中,季晓安看见正前方立着一座一人高的神龛,神龛里石雕女神像体态婀娜,双手交叠托举着一枚硕大的可可果。 老祭司捧着热巧克力在神像前跪下,季晓安犹豫两秒,跟在后面也跪了下来。老祭司倒不看他,兀自将热巧克力注入神像脚边一个漏斗形的容器里,又弯身拜了三拜。 再直起身时,他才淡淡开口道,“大人先请起吧。” 季晓安稍稍有些吃惊,他跪下的动作其实很轻,老祭司一直没有回头,却能准确地知道他的动作,这么一大把年纪听力还如此灵敏,怎么说也是相当难得的。 季晓安依言站起来,客气地说了一句“多谢”。 老祭司头也不抬,缓缓举高右手,只听啪的一声,巧克力碗直直落到地上,摔成了碎片。 “我族的勇者从来不会对任何人说‘谢’。”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就像碎裂的陶碗一样,棱角分明,带着不容忽视的锋利感。 如果说刚才只是隐隐有些察觉,那现在季晓安算是很清楚明白地接收到来自这位老祭司确切而不加掩饰的敌意了。 他知晓他的身份,却明摆着不肯承认他的身份,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连季晓安自己都知道,这所谓的勇者身份来得稀里糊涂,经不起推敲。 不过……“真真假假,恐怕也只有神才能定论吧?”季晓安这样回答,世上没有神,那就根本没法定论。 老祭司花白的眉毛抖了两抖,“大人这样说法倒十分有趣。” 季晓安笑笑,不再接这无意义的话头。 老祭司状若随意地瞥他一眼,回转身对着神像默念几句祷辞,也扶着膝盖晃晃悠悠打算站起来。 “……” “……” 等季晓安发觉自己动作的时候,他已经下意识伸出手,搀住老祭司的胳膊。而老祭司正斜着眼望住他,凝结的视线里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情绪,总之古里古怪的。 “呃……对不起,是我失礼了。” 季晓安迅速收回手后退一步,心中暗自懊恼。这位老祭司虽然弓着背头发花白,但是真要站起来个子似乎比他还要高上那么一点点,而且从刚才的语气态度来看,老祭司性格明显十分高傲,那自己这么冒失地一搀扶,岂不是显得十分不妥? 季晓安这样寻思,视线游移间,恰巧错过了老祭司唇角微微勾起的一个弧度。 “大人方才是否已经见过我族的圣果,可可?”老祭司走到神龛侧边,在一张桌前停下,左手抓起桌上一把黑褐色的东西。 他张开手掌,季晓安定睛一瞧,看起来像是十几粒可可豆。不过比起可可豆,他很快觉察到另外一件更加非同寻常的物事,就是老人的手掌。 “这可不是一般的可可豆,”老祭司右手捏住一粒,凑近脸眯起眼,状若在看显微镜一样地、无比仔细而略带陶醉地看向那枚小小的黑褐色物体,“它是被神选中的可可豆。” 对于这种说法,季晓安不予置评,虽然这老祭司手中的可可豆比起季晓安曾经见过的,确实形状更加圆润颜色更加透亮,个头甚至稍稍大上那么几毫米,但说到底它们还是从可可树上结出的可可豆,本质上毫无区别。 果然虔诚的神职人员大多都有些神神叨叨的,平凡人难以理解。季晓安这样解释老祭司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种“怪异”。 对季晓安的无动于衷,老祭司浑然不以为意,他缓缓在桌边坐下,哗啦一声将手中的可可豆重新铺开在桌面上,然后他嘴里轻声念道—— “伊扎姆纳……” 他抬手将一粒最大的可可豆放在中间。 “墨丘利……” 他继续念着,将一粒较小的可可豆放在与先前那粒相隔两厘米的位置,然后,他用手指蘸取桌上碗里的某种液体,以小的可可豆为起点,围绕大的那粒画了一个圆圈。 紧接着一粒可可豆接着一粒,大小各不相同,随着他口中振振有词,逐一落到相应的位置。 “维纳斯……马尔斯……朱庇特……撒旦……尤拉纳斯……尼普顿……普鲁托……” 桌上圆圈一层围绕着一层,越往外去,圆圈的形状也越来越扁,逐渐成为一个个椭圆。 季晓安起初没太在意,后来不知怎么越看越入迷,不知不觉中竟像着魔了一般。等老祭司停下手里的动作,又念一句“赐福”,季晓安脑子里嗡的一声,这才醍醐灌顶般清醒了过来。 老祭司刚才画的,居然像是太阳系九大行星的轨道图?而他嘴里念着的,发音也极似九大行星的英文名字啊! “这是……” “仪式已完成,大人请回吧。” 老祭司打断他,站起身朝着神龛后面颤颤巍巍地走了。 季晓安愣在原地,等老祭司背影彻底消失在火光照不到的暗处,他才悄悄走上前,近距离看他留在桌上的画作。 仔细琢磨片刻,季晓安突然鬼使神差地,从另一些散乱的可可豆里挑了最小的一颗,放在老祭司所画图案的最外圈。再三思索过后,他却并没有为它标记轨道,反倒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回转身推门就出去了。 外面的人们已经散开各忙各的,只有希娅一脸焦虑守在门口,看见季晓安出来,她连忙迎上去,小声道,“对不起晓安大人,都怪希娅忘了提醒您,您……您还好吧?” 以为希娅指的是祭祀时应该下跪的礼节,季晓安摇了摇头,“我没事儿,你今天很冷静做得很好。以后注意,要是我再有做得不妥的地方,你看场合纠正我,能提前想起来就最好了。” 希娅拉着季晓安往别处走了几步,她看看左右,声音压得更低,“不是指那个……晓安大人,小型的巧克力祭祀您本来就不需要跪,是那位祭司大人故意在难为您的!” 季晓安自然知道他是故意,所以对于这句提醒,季晓安只是善意地笑了笑,并没说什么。 希娅却像是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路上都苦着脸,嘴里念叨着那位祭司大人古怪的脾气、古怪的言行、古怪的外貌,总之在大部分人眼中,那是一个连名字都无从知晓的“怪人祭司”。 季晓安不发表评论,仅仅耐心地听希娅说话,心里其实在意着另外一件事。 那位老祭司的手掌相当奇特,相比于老祭司苍老的脸和手背,那只手掌的皮肤显得尤为紧实,指节之间虽然也有茧印,但却几乎没有老化皱纹。 说起来这现象与拉文塔祭司的“少年白头”恰恰相反,难道这个世界的祭司们都有自己异于常人的专属特徽么? 总之让人觉得相当神秘呢! 9-2 吃过午饭后,希娅被她的姐妹叫去主厅帮忙,据说是修拉刚刚打赢一场胜仗,今晚要回来举办庆功宴,同时参加的还有好几位贵客。 希娅本来跃跃欲试很想过去,又顾忌季晓安身边无人服侍,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季晓安说他想睡会儿午觉,现在也不需要她做什么,希娅于是毫不怀疑,高高兴兴地走了。 季晓安在床上假寐一会儿,等到外面差不多安静下来,吵嚷的人群都走远了,他悄悄推门出去,依循印象又返回到先前的那片可可园。 正如他所料,刚一靠近可可树林,“平板电脑”就立即出现了,而且提示语仍旧是那句“发现新的作物群落”。 可可园空无一人,季晓安特地往里多走一段,找了一处相对隐蔽的位置,才点击屏幕选择“是”。 ——标记已完成。 眼前骤然大亮,整片树林都在瞬间被染上浅绿色的荧光,季晓安放眼望去,随着他视线每触及一棵树,那棵树的荧光就变得暗淡一些,直到这片可可树林全都被他“扫描”一遍,整片荧光才彻底熄灭恢复正常。 电脑屏幕右上角这时出现一个不停闪烁的“新”字,季晓安点击进去,弹出一个页面,页面上有两个图标。第一个图标是一棵小草的形状,下面写着“柯本尼拉0001”,第二个图标是三棵树的形状,下面写着“可可树0002(群)”。 季晓安不记得上次有出现过这个界面,他先试着点选择第一个图标,很快又弹出一个小框来,除了之前已知的柯本尼拉的基本信息以为,这次还额外多出一行小字。 ——作物已收获,子代联系未知。 ——警告!条件不足,无法开启搜索功能,请先提升系统等级。 季晓安想了想,看这字面意思,似乎作物收获之后还有后续工作,只不过目前系统相应功能还处于锁定状态,必须先升级才能解锁。 可是这升级该怎么升呢?季晓安回忆上次收获柯本尼拉的经过,系统曾奖励过经验值和水晶。 他于是尝试返回最初始页面,果然在右下角发现一个向上的小箭头,季晓安往上一拖动,出现一列竖着排列的图标。其中只有位于最下方的“小房子”图标、“包裹”图标以及“树叶”图标是彩色的,其余图标都是灰色的,并且还附带“禁止”标识。 季晓安点击小房子图标,出现一个很简单的页面。最中间是一个进度条,左边写着lv1,数字显示5/100,季晓安看到数字5,很自然地猜到这就是经验值,而距离等级提升还差95经验值。进度条下方有一个卷轴形状的图标,但是右侧的方框里却是空白的,目前不知道代表什么意思。 季晓安又点开包裹图标,里面只有一个碎裂水晶的图案,下面数字也是5。季晓安试着点击水晶图标,系统弹出一个提示框。 ——警告!合成功能尚未开启,请先完成主线任务“星之彩”。 第十章 又出现新鲜功能了,季晓安眼下也弄不明白,决定暂且搁到一边。他退出包裹,又点开最后一个可选图标“叶片”。 界面一转,再次出现了最初的柯本尼拉0001和可可树0002(群)。看来叶片图标代表的是所有被系统标记的作物,而0001和0002的数字应该是代表顺序编号。 大致明白怎么回事,季晓安点选了“可可树0002(群)”。 ——正在读取新增群落信息,请稍候…… 很快地,页面上出现第一棵小树图标,下面显示“可可树0002(群)-0001”,紧接着第二棵、第三棵……系统刷新的速度越来越快,直至最后占满整整一页,右侧还出现了下拉条。 ——群落信息全部读取完毕,已生成布局图0002。 界面随之弹出一个对话框,框内全屏显示出一张小地图,地图上绘有几十个红色的圆点,以及一个缓慢闪烁的蓝色光标,地图右侧还有几行小字。 ——名称:可可树群落 ——个体数量:45 ——时期:12年生,生长期(中) 看样子,红色圆点应该是代表单棵可可树,而那个与众不同的蓝色光标……季晓安联想到某种可能,他抬脚往树林右前方走出大约十步,从一棵树前走到另一棵树前,与此同时,地图上那个小光标也随之移动,从一个小红点移动到另一个小红点。 所以,这难道是手机地图里常见的gps定位功能?! 季晓安试着点击正对光标的那个红点,地图随着弹出一个新的文字对话框。 ——品名:可可 ——类别:食用作物、药用作物(?) ——状态:三级缺水 季晓安看到这里,不由地皱起眉,眼前这棵树的状态竟然是缺水?按理说这地方是热带雨林气候,应当很难出现缺水的情况,但话又说回来,这些树都是人工移栽的,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他又接着查看了其余树木的情况,从不同区域进行抽样检测,得到的结果也都是二级缺水或者三级缺水。 既然缺水那就得想办法补充水分,季晓安想到就做,首先开始就近寻找水源。 在绕至树林外围边缘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有一堵墙中下部开了一个十厘米宽的破洞,洞口被一堆枯枝树叶给堵死了。 本来这个洞口十分不起眼,从旁走过去也很难被发现,但是洞口下方摆着两个木桶,这就格外引起了季晓安注意。他将耳朵贴近墙边,依稀听见墙外侧传来水流的声音,而且感觉距离很近。 季晓安找来一根粗木棍,想把洞口处的杂物拨开一些,才刚弄出一条窄缝,就有水流从中漏了出来,哗啦一声正好接在下方的木桶里。 季晓安心头大喜,更加卖力地清理堵在洞口的枝叶。到后面水流逐渐变大,就直接把杂物全部冲开了。 水源问题幸运地得到解决,可令季晓安犯愁的难点还远远没结束。眼前可以利用的工具只有两只木桶,甚至没有扁担,仅凭他一个人要徒手浇灌这一整片树林,更别提他的身体还没恢复到最佳状态,这显然是短时间内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那有没有什么更便捷的方法呢?季晓安一边环顾四周一边思考对策。 叮!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电子提示音。 ——触发新手任务“灌溉”,系统正在为您筛选最优解决方案。 ——最优方案已生成,建议采用水渠灌溉法,灌溉路径自动规划中,请稍候…… 紧接着,屏幕中间又浮现出那张可可树林分布图,从蓝色光标所在的位置开始,徐徐延伸出一条黑色细线,在各个圆点之间穿梭环绕,最后又回到起点。 ——路径规划已完成。 季晓安观察系统绘制的水渠走线图,这图虽然看似简单,实际却很精细。就连线条的粗细对应水渠的宽窄,包括转弯弧度和长短距离,每一处都不尽相同,应该是经过系统计算的结果。 季晓安刚刚把这张图消化得差不离,新的更加急促的提示音又响起来了。 ——恭喜您满足“唤醒”条件,机器人1已激活! ——系统检测到可执行任务“灌溉”,是否立即执行机器人1操作指令? ——是否 季晓安已经很习惯选择是,并没往深里想,却没料到这次就这么随意一点,平板电脑突然一阵猛烈颤动,随后只听砰的一声,规矩板正的电脑摇身一变,居然幻化成一只头圆圆身子也圆圆的“小雪人”! 这莫非就是系统所说的“机器人1”?原本还以为只是个程序代号,没想到真是机器人。不过,这小东西长得还挺可爱的嘛。 季晓安心里刚这么想,耳边就突兀地传来一个软糯的小男孩的声音,“主人是在夸我可爱吗?好高兴,好高兴!” 季晓安吃了一惊,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哪儿来的说话声。 “主人,看我看我~” 小机器人凌空转过一圈,嵌在身上的两截小短胳膊朝着季晓安不停地使劲摇晃,见他还在发呆,它突然倏一下凑近季晓安的脸,眼睛对眼睛瞅向他。 “我在这儿呐主人,我是小1呀!呼啊~伸个懒腰,小1睡醒了,终于又能见到主人了~” 黑曜石一般的大眼睛,仔细看还有类似人类的瞳孔,眨眼的时候金属眼皮一下一上,呆呆的,“伸懒腰”的动作也显得十分笨拙。 “你,是小1?”季晓安终于确信这是谁在说话了。 小机器人1似乎有些委屈,闷闷道,“是呀,主人,你不记得小1啦?” 咦?季晓安糊涂了,他应该记得这个小机器人么?别说他从没见过这么高科技的产品,如果真见过,铁定也不可能会忘记的。 “哎呀!程序错乱了……主人主人,对不起是小1出错了~” 小1像是突然着急得不行,断句慌慌张张的,白净的圆脸上浮现出两坨红彤彤的印子,像是□□十年代给小孩儿脸上涂得鲜艳的腮红,又滑稽又可爱。不得不说这机器人设计得挺人性化,还能根据情景模式启动“脸红程序”。 季晓安不禁笑着说,“没关系,不过你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 “是的主人,但是只知道一丢丢啦!小1的芯片还是初级的,只能可以识别一些简单的情绪。主人要是不喜欢,小1可以把程序关掉哒!” 说着,小机器人胸口弹出一个方形的前盖,露出里面小小的键盘,上面花花绿绿全是各种按键。 “嗯……应该按哪一个呢?有点忘记了的说……” 小机器人两手自动伸长一截,刚想按下某个键又仿佛很犹豫的样子,转而探向另一个键,可也不敢坚定地按下去,时不时挠一挠头顶,作专注思考状。 看来这小机器人还是个小迷糊。 季晓安心下莞尔,转念一想,自己暗暗叫它小迷糊,小1估计又会通过程序探知到。不过那小东西此刻似乎光顾着苦恼,并没捕捉到季晓安这回的心理活动。 “算了,别找了。如果连你都不确定还是别瞎按了,万一按坏怎么办?” “是哦……”小机器人糯糯的语调带着浓浓的失落,“万一按坏了,主人就会不要我了……” “怎么会不要你?”季晓安很纳闷它哪儿来的这种想法,“再说我还指着你帮我一个大忙呢!” “啊?真的?主人真的需要我吗?” 小1举起双手,两只眼睛信号灯忽闪忽闪,瞬间原地满状态复活。不愧是电脑程序控制的机器人,情绪变化简直不能更快。 季晓安微笑着指向地面,“你有什么办法能帮我在这里挖一条水渠?嗯,越快越好。” 小1毫不犹豫,立即回答,“这个太简单啦!” 说着它原地旋转两圈,蓝灯一亮一暗,又再次变回平板电脑的形状,而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正是那张水渠规划图。 “主人,是照这样来挖不?” 随着小1的这句问话,屏幕上也同时出现一行小字。 ——即将按照规划路径挖掘水渠,机器人1“铲土(1级)”指令已就绪,等待确认执行。 季晓安点了点头,“对,就照这样来做。” “遵命!我的主人。” 小1初次得到指令,似乎格外兴奋,叮一声又变成了机器人形态。季晓安本来还想着,机器人虽然高级,但小1个头这么小巧,要挖出这么长的水渠至少也得耗费一段时间的。 但是这回季晓安算大错特错了。从看见小1胸口指示灯亮准备开工起,到小1再次回到他跟前为止,总共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简直就像是神乎其神的魔术表演,弹指间水流欢腾流窜,季晓安脚下的水渠已经满载着汩汩清泉涌向树林的各个位置。而关于过程,他甚至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 这种惊喜来得太过突然,季晓安向来灵光的脑袋也有点转不过弯来。如果实在要用理性科学来解释,那只能认为是极致的机械效率和超强的计算机算法了吧。 季晓安上下打量眼前背着小手、一副小傲娇模样的白色机器人,最令人惊叹的是,它身上连一丁点泥土都没有。 季晓安忍不住问,“小1,你是怎么做到的?” “嘿嘿~”小1毫不掩饰得意情绪,“我能做到的事情还有好多好多,主人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喜欢我的!” 至于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小1可不打算就这样摊牌。 季晓安已经领会到它顽皮语调下隐藏的意思。这小机器人,明明是呆萌属性,偏偏偶尔还学人类卖卖关子搞点小腹黑什么的。季晓安无奈地摇了摇头,虽然没直说,但小1猜的没错,他的确是挺喜欢这个小家伙的。 “主人,作物的状态发生变化了哦!要不要回去看看?”小1指着自己额头正中一个按钮,“你看它在闪了,你点一下它。” 季晓安依言操作,小1随之又变回电脑形态,这次季晓安看见屏幕上出现几行新的小字。 ——可可树0002(群)-0001~0045个体缺水状态已解除,奖励经验值+45,水晶碎片+10。 ——恭喜!新手“灌溉”任务已完成,奖励经验值+100,水晶+1。 小字最后有光标在闪烁,季晓安试着再点击屏幕,画面正中弹出一个对话框。 ——是否永久保留当前解决方案? ——是否 ——注意:默认状态下系统将自动为您保留二十四小时。如需立即清除,请选择否。 “主人,如果选择永久保留解决方案的话,这条水渠就会变成真实的东西,一直存在于这个世界了,不过需要耗费1枚系统水晶哦~您可以考虑过后再做选择。” 季晓安顿时明白过来,但紧接着他想到一个问题。 按照小1的说法,这个系统生成的东西目前并不是真实的,那是否就意味着,那些标记用的荧光也是虚拟的,所以在他操作系统的时候,其他人也看不见这些异常现象? 季晓安刚想问个清楚,突然却感觉脚下有些不对劲。 “主人?” 脚踝处传来某种冰凉刺骨的触感,季晓安下意识低头,只见脚边的水渠里竟赫然伸出一只苍白细瘦的人手来,映着蓦然变成黝黑的流水,宛如死神的手! 季晓安心跳骤停,喉头一梗,差点失声惊呼。而那只手牵动剧烈晃动的水波,瞬间将他小腿死死缠住,一股巨大的拉扯力随之裹卷而来。 季晓安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身子猛地一沉,随即被拽入无边的黑暗…… 第十一章 季晓安感觉自己被硬挤进一个狭窄逼仄的空间里,全身的骨架都被某种无形的怪力扭曲弯折,发出隐忍的咯吱声,疼得他脑子里嗡嗡作响。 在这样的黑暗中,哪怕一秒钟也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既看不见,也听不见,更摸不着,唯一能感受到就是这种催筋断骨的疼痛。 季晓安差点以为自己即将失去知觉,正在这时,前方隐隐有光线透射过来,在黑暗中撑开一个圆形的光圈,季晓安眯起眼,随着那光圈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他接近它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迫——直到身体猛地一沉,他就像来时一样被大力拉扯住,随后眼前一片大亮,他整个人肩膀朝下摔到一片坚硬的地面上。 季晓安还没从新伤旧伤双重的疼痛中缓过劲儿来,双臂就突然被用力一拧,有两个人从后面架住了他,还用膝盖顶住他后背强迫他跪着。 “呵呵~亏得修拉费那么大力气,最后还不是落到我手里?” 一个轻笑的女子的声音,仿似蕴着刺骨的冰刃,激灵灵戳进季晓安混沌的意识里,他顿时清醒大半,倏地抬起头。 这声音,怎么好像在哪儿听过? 前方墙壁上火把烧得正旺,通红火光下站着一个年轻女子,一身黑色长袍清晰地映衬出她妆色冶艳的面容,凤目流转中尽是冰冷笑意。 虽然声音有些耳熟,但季晓安确信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不过,她半抱的双手有一只在袖中露出半截来,纤瘦苍白的手腕,戴着一串精致的朱红色贝壳项链。 就是这个人!季晓安清楚地记得,就是这只手将他拉到这儿来的! 想起不久前亲眼目睹的那幅恐怖画面,季晓安不禁还有些汗毛倒竖,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究竟是谁?她所使用的又是什么怪力? “怎么?你好像一点儿都不害怕?”女子轻轻一挑眉,她始终注意着季晓安神情变化,而他目前过分镇定,与她所料显然不尽相同。 季晓安无奈牵了牵唇角,“我当然害怕。” “哦?我可看不出来,从没有一个‘祭品’会有你这样的姿态,”女子噙着冷笑的唇轻抿起来,她徐徐上前两步,轻抬起季晓安的下巴,凝目打量,“倒真是个俊俏的男孩儿,说实话,我还真的并不讨厌这张脸呢!” 季晓安微微皱起眉。 “殿下,不必与他多说。” 又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从那女子身后缓缓走出一个人。这人音调十分古怪,像是紧着嗓子发出的细声,乍听有些男女莫辩。他也穿着纯黑色的衣服和长袍,不同的是斗篷戴上完全遮住整张脸,看不清长相,只知从身形判断,似乎是个瘦高个子的男人。 如果不是他开口说话,季晓安恐怕都不会意识到黑暗中还藏着这么一号人物。 “放心,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女子松开了季晓安,悠然转身朝向那人,轻笑道,“再说这么标致的脸蛋儿,若是放干了血,做成干尸,永葆容颜岂非更妙!” “……”季晓安与黑衣人同时陷入沉默,但心境却显然完全不同。 季晓安额头微微沁出冷汗,他很明白这女子是针对自己,但没料到她居然能将这么血腥阴毒的手段说得如此云淡风轻面不改色。 黑衣人悄然退至一边,女子幽幽开口道,“开始吧。” 架住季晓安的两人于是齐齐用力,一把将他扯了起来,牵动他胸口的刀伤隐隐作痛,季晓安强忍住,就看见那两人各自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横切向他两手手腕。 黑曜石的刀刃被火焰浸染上一层幽晦的暗红色,季晓安眸光一动,看向女子,一字一顿地认真问,“你抓我两次,就是为了杀我?” 女子淡漠的神情闪过一丝讶异,“抓你两次?呵!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啊,让我来猜猜,是修拉告诉你的?” 该死!就是因为修拉什么都不肯说,他才完全不知该从哪儿防范起。季晓安暗暗腹诽,不过话说回来,其实就算修拉说了,他也未必能完全信任他。 “殿下,不会是修拉,那个人戒心极重。”黑衣人适时提醒。 女子却眯起眼,笑得略带一丝说不清意味的暧昧,“话虽如此,可若是这孩子的话,我觉得要让修拉放下戒心,也很容易呢!” 咦?这话是什么意思? 季晓安有点闹不明白,但他也没时间琢磨他们云里雾里的对话,他现在最该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处境。而眼前这女子,十有*就是最初害他穿越的罪魁祸首,证据就是那句“到底还是落在我手里”,明摆着这就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连环行动。 “我只是个普通人,而且也不认识你,杀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季晓安无法理解,自己老实本分地生活,平时就爱搞搞研究,人际圈子也很简单,怎么偏偏就能摊上这种亿万分之一几率的倒霉事? 女子听见这句疑问,先是一愣,继而竟状似愉悦地笑了起来,“对,你只是个普通人,我与你也的确互不相识,不过杀你,对我来说却有天大的好处……” 说着,她重重拍了两下手掌,扬声道,“好了,不必再故意拖延时间了,我宣布,祭祀仪式正式开始!” 话音刚落,季晓安骤然感觉一阵刺痛,那两把匕首眨眼划破他左右手腕的动脉血管,两股血液喷涌而出。 女子满意地看着,“我不介意一边这么做,一边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呵呵……这样你就能心安理得去见我们伟大的神,而不留遗憾了。” “……” 有没有搞错!?你不介意我介意啊!还有什么伟大的神,他是唯物主义教导下根正苗红的无神论者好不好! 季晓安长这么大还真是头一回想爆粗口,而且这还没完,他一时紧张下意识盯着自己手腕瞧,眼看着血越流越多,竟头晕眼花控制不住隐隐开始有些晕血了! 不行,现在可是生死攸关的时候,绝对不能晕,一定要挺住! 季晓安在心里不停地鞭策自己,可是到底失血过多脑子不大听使唤,视野一会儿发红一会儿发黑,东西南北地晃悠旋转,想看什么都看不清。季晓安情急之下狠狠咬了自己舌头一口,剧烈疼痛瞬间唤回他大部分理智。 依稀,那黑衣人正在低声说什么“慎言……”。 而女子则回答,“死人是不会泄密的。” 然后,女子朝这边走近,季晓安心神一凛,立即半合上眼,装成已经接近虚脱的模样,断断续续地出声,“你……你到底……” 女子笑着贴近他,“放心,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儿上,我会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你。其实呢,你是修拉的替死鬼……嗯这么说也不全对,应该说,你是修拉的死亡引路人哦!” 季晓安沉默不语,垂着头看起来像是奄奄一息。 女子继续娓娓说道,“其实我跟你的确无冤无仇,修拉才是我的仇人,但怪就怪在你这副躯体里流着的血——神的谕旨告诉我,你的血是最干净的血,只有用这样的血来祭祀,才足以获得万能的神力。” 她纤手一指,指向季晓安脚下。在他脚下是一处圆形凹陷,血液就滴在当中,从凹陷侧边延伸出一条蛇形通道,通道尽头是一个狭窄的深坑,深坑里摆放着一尊人形雕塑。 “看见了吗?那就是修拉的□□,当你的血液都流干了,将□□全部淹没,血祭就会生效,修拉将立刻暴毙而亡!” 女子仿佛已经亲见这种结果的发生,神情突然显得异常狰狞而激动,“你们两个一起,在死神那里还能做个伴儿呢,你说……我是不是很仁慈?” 季晓安强抑下心头的震撼,他低头凝视自己的血,看它们在脚下的凹陷处一点点聚集。那两把刀上一定抹了什么东西,因为他的血完全不能止住,而且丝毫没有凝固的迹象,始终保持流动状态。 血越聚越多,凹陷处那一滩从最初的暗红逐渐变成更深的颜色。 突然,季晓安猛地想到什么,脑子里飞速闪现女子无意间强调过的某些字眼。他觉得,他或许找到可以救命的办法了。 第十二章 12-1 女子正得意地笑着,根本没注意季晓安。倒是她旁边的黑衣人始终保持警惕,很快就发觉有些异样。 季晓安似乎已经神志不清,身体伴有轻微抽搐,嘴唇无意识地翕合着,仿佛想要表达些什么。 稳妥起见,黑衣人还是走上前,靠近季晓安身边。他听见他正隐约低声呢喃着,“不是……不是……” “不是?不是什么?”黑衣人皱起眉。 “不、不是……”季晓安情绪更加起伏,上气接不住下气,只是断断续续梦呓般念着,“不是……不干净……有毒……不干净……” 黑衣人先是愣住,继而浑身一震,似是突然从他话语中领悟到什么,他快步走到墙边取下火把,往季晓安脚下的血池照过去。 池里的这滩血,深红中竟似泛着些微诡异的黑色。 黑衣人立刻又将火把举到季晓安身前,只见他手腕上那两条不住流淌的血线,同样也并非正常该有的鲜红色。 “不好!快停止!” 黑衣人当下命令道,架住季晓安的两人虽不明所以,却还是迅速收回短刀,一左一右将他手腕死死扣住,遏制血液继续流出。与此同时黑衣人也伸出两指,抵在季晓安喉头。 “兰达!你这是做什么?难道你竟敢忤逆我?”女子见状,满脸愠色地厉声质问。 黑衣人默不作声,手指停顿几秒后方才收回手,微微欠身,“兰达不敢,请殿下息怒。只是殿下,他现在的状态恐怕无法执行血祭,他身上还有毒素尚未清除。” “什么?”女子凤目一凛,“被帕渎咬过都已经第六天了,怎么可能还未清除?” 黑衣人移动火把,从季晓安的手腕顺着直到脚下,一一照亮,“殿下请看,他的血很不干净,帕渎的污染之力虽强,但这么久的时间理应早已消除殆尽,而他体内却反还存有如此多的毒素……” 季晓安心头突地一跳,事情好像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依兰达方才诊断,这些毒素毒质深厚,毒性缓而深长,短期内可以毫无察觉,恐怕是通过每日饮食积累导致。所以如此推断,他极有可能是被人下毒了。” 季晓安心绪剧颤,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什么别的,他感觉自己指尖微微有些僵冷。 “……”女子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黑衣人见她似乎犹豫不决,而反观季晓安手腕,伤口又开始往外渗血,溶血剂药性猛烈,强压已经不太能压制住了,“殿下,时间紧急,若等污血染上祭偶,只怕会触怒神明,前功尽弃。” “那好,给他解毒!”女子忽然开口道,火光摇曳中她的眸子忽明忽暗,看不出情绪,“兰达,你知道的,我要最快的速度。” 黑衣人略一沉吟,“每日三顿不吃不喝,只服用冰蓝药剂,净化血液的功效就能达到最大,预计只需要三天足够。” “三天?”女子轻哼一声,冶艳的面容重又缓缓露出笑容,“那就等着吧!”她轻飘而愉悦地说,“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不差这短短三天。就这么办吧,兰达,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三日之后正是礼祭日,我要亲眼看着修拉死。” 黑衣人欠了欠身,恭敬回答,“是,殿下。” 女子睨一眼还在“半昏迷”状态的季晓安,她的目光倨傲而又轻蔑,就像在看一只抬手就能捏死的下等蝼蚁。 “今天算你走运,不过祭品永远都只能是祭品,你再怎么挣扎,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衣摆与石面摩擦的声音渐行渐远,女子终于离开了这座狭窄的石室。黑衣人保持弯身恭送的姿态,直到她背影彻底消失,他才回转身,一手从腰间的袋子里取出一个陶瓶。 “按紧他。” 季晓安感觉自己手腕被更加用力捏住,然后敷上一层冰凉,隐隐还有药草的味道。伤口处先是刺痛,像一排细针在扎,却很快就不那么难受了。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 架着季晓安的两人应声松开手,快步离开了石室。 突然失去左右支撑,季晓安脚下有些使不上劲儿,虽然其实并没虚弱到那个地步,但为了不被识破,他心一横索性顺势歪到在地。也幸好后面是一堵墙,他只靠着滑坐下去,不必真的摔自己一跤。 满室寂静,火焰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显得尤为清晰,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靠近季晓安,将火把举到他耳边。 季晓安的半边脸被烤得发烫,他一度错觉自己头发快要被烧着了,有一股很明显的焦味儿。不过这情形只维持了短短片刻,那火把就又忽然飘远了。 季晓安稍微松了口气,他能感觉到,黑衣人正紧紧盯着自己。虽然移开了火把,但那人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就那么杵在原地,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季晓安双眼紧闭,心里莫名直打鼓,他之所以从开始就将自己装得病弱不堪,正是为了想让对手放松警惕,对自己戒备不那么森严,这样才有利于之后逃跑。可是算盘打得虽好,在这个黑衣人面前,他又忍不住有种错觉,感觉自己的伪装怕是早就被看穿了。 不过,那人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就这么离开了石室,同时带走了石室中唯一的一个火把。 季晓安太阳穴突突直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试着睁开眼,四周只剩下一片伸手看不见五指的黑暗。 季晓安下意识想撑住地面,掌心一热,却摸索到一片温热黏腻的液体。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他的血,黑色的血。 季晓安最初发觉到血液颜色不正常,还天真的以为是被那条蛇咬了以后余毒未清,本来还暗自庆幸可以以此做文章,却万万没想到,这并非因为他运气好,而是人为造成的,他不过歪打正着而已。 “真是……” 季晓安不由地感叹两个字,只觉得掌心碰触血液是热的,但心里却禁不住一阵阵发凉。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时候他居然莫名其妙想到一个人,一个他连面都没见过的、曾以为可以当做“合作伙伴”的人——修拉。 季晓安现在才算明白了,他之所以会穿越过来全是拜修拉的仇恨值所赐,而那个人应该是知道真相的,而他不仅不对此感到抱歉,起初还以那种威胁的态度对待他。更为可恶的是,这几天他一直被人暗中下毒而不自知,那有机会能给他下毒的人是谁,根本就已经昭然若揭了吧? 越想越气愤,强烈的不甘心让季晓安陡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斗志,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他这次一定要化险为夷,而出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修拉那厮算算总账! 12-2 入夜的府邸,不同于往日的幽暗静谧。远处一大片火光映亮半个天际,隐约有欢快的鼓乐声和脚步踏地的节奏声朝这边飘来,为夜晚增添一分难得的热闹和喜庆。 没有人注意到,昏黑的屋舍巷弄间还有个小小的急切的身影。希娅一路小跑着,右手举着火把,左手提着裙子,仓促中披风也不知落在哪里。除开正在举办晚宴的地方,她几乎已经把整个院子翻来覆去找了个遍。 “晓安大人……晓安大人……” 她一边四处寻找,一边轻声呼唤。害怕被发现自己严重失职,希娅既不敢找人帮忙也不敢大声叫季晓安的名字。她原先以为他只是在院子里逛迷路了,只要找一找就能寻到的,却没想到一个下午和傍晚都过去了,她还是一无所获。 眼看着时间已近深夜,希娅开始有些慌了,正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她一抬头再次望见远处仍旧灯火通明的修拉寝宫。 那是最后没找过的地方了,希娅咬住嘴唇,“晓安大人难道去看热闹了?或者,修拉殿下会不会让大人也去参加宴会呢?” 这个倒是挺有可能!希娅正焦急万分,此刻一想到这种情况合理,顿时就觉得百分百是它没错。虽然明知就算如此,季晓安也不大可能会不跟她说一声就消失,但希娅潜意识还是宁愿相信这种解释。 季晓安是尊贵的“勇者大人”,修拉邀请他出席庆功宴,无论哪方面都说得过去。 希娅自动认定这个结论,心头那丝不安也刻意被压抑下来。不过她还是决定去宴会现场看一看,以证实季晓安确实好好的在那里。 走到寝宫外围的正殿门口,正巧有个侍女两手各托一只果盘朝这边过来,是希娅平时关系很好的姐妹赛娜。 希娅整整衣裙,迎了上去,“阿娜姐,今天辛苦啦!我来帮你。”说完她伸手端走赛娜左手的果盘。 赛娜并没抢回来,只冲她眨了眨眼,笑着说道,“是真心要帮我呀还是想借机溜进去啊?我还不知道你?” 希娅一吐舌,躲到赛娜身后,“哎呀阿娜姐你就别问那么多了,耽误时间怠慢了殿下的贵客,看你还笑得出来?” “这小妮子!” “嘻嘻~阿娜姐你先前进去过没有?嗯……殿下这次都请了哪几位大人啊?”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才刚过来替班的。” “哦……”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正殿。里面还有好几道门,都站着卫兵把守。赛娜和希娅一路循规蹈矩接受身份检查,通行还挺顺利,眼看着前面再穿过一条短廊就要到达宴会前厅了,却不想在最后一道门的时候出了岔子。 “等等!” 听见背后传来这个声音,希娅惊得魂儿都要飞出来了。那标志性的大嗓门,不是近卫队长达坦还能是谁? 其实按理说也没什么好做贼心虚的,但希娅不知怎么,本来心里就有一股子不安的劲儿始终散不去,再被他冷不丁这么一吓,条件反射地就莫名害怕起来,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赛娜没发觉希娅的变化,她从容地屈膝行礼,“达坦大人,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希娅回过神来,也赶紧跟着行了个礼。 达坦绕过赛娜身后,打量低着头怯生生的希娅,门口这一带光线有些暗,他看不太清,打量来打量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这丫头,怎么好像有点儿眼熟?” 达坦盯着希娅足足瞧了有一分钟,门口两名卫兵面面相觑,就连赛娜也露出十分纳罕的表情。向来不近女色的近卫队长,今天怎么突然对一个小女孩儿感兴趣了?莫非是终于受不住修拉殿下耳濡目染的影响,也跟着春心萌动起来? 一名卫兵这么想着,一时出神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达坦听见猛地回过头,那卫兵立即昂首挺胸立正站好,视线朝向斜上方,满脸正气凛然。 达坦拧起粗眉,不耐地挥了挥手,“进去吧进去吧!” “谢达坦大人。” 希娅如蒙大赦,紧紧跟在赛娜身后,眼看着前面就是满室通明的宴会正厅了。希娅心情一松,轻轻舒了口气。 前脚刚迈过门槛,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高声惊呼,“不对,她不是勇者的侍女么?她怎么会在这儿?”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13-1 黑暗中看不见任何东西,听力就会变得格外灵敏。季晓安侧脸将耳朵紧紧贴靠在墙边,注意听外面的动静,一处听不见他就顺着墙摸索过去,换一处继续听,直到隐约听到有特殊的声音传来,依稀像是人声。 虽然极其模糊,但季晓安捂住另一侧耳朵,更加仔细地反复辨认,确定是几个人在说话,间或夹杂有轻微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从侧上方位置传来的。 不过除此之外,他们说话的内容几乎无法听清。季晓安又换了几处位置,却发现除了刚刚那一点,别的地方什么都听不见。 为了避免惹人生疑,初步查探完季晓安就重新摸回最初的那个凹池处,倚靠墙壁坐下来。他猜自己现在所在的位置十有*是个地下室,因为他身上有伤,明显能感觉潮气很重,另一方面从刚 刚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在他上层有人活动,而且人数还不少。 季晓安默默坐了一会儿,手掌沾染的血液中残留的药效应该过去了,逐渐开始凝结成血块。又不知过了多久,眼前视野突然发生变化,有一簇火光破开黑暗,蓦地闯了进来,朝这边缓慢移动。 到得近前,季晓安才看清,又是那个神秘的黑衣人“兰达”,他的衣色与黑暗融为一体,乍看去就好像只有一根火把在飘动,不过这次除了左手的火把,他右手还提了一个陶罐。 只听“当”地一声,他径直把陶罐置于季晓安跟前,不客气地说,“喝了它。” 季晓安皱了皱眉,“这是什么?” 兰达冷冷道,“冰蓝。” 季晓安记得他与那女子先前的对话,冰蓝药剂应该是一种强效解□□,也是他这三天之内唯一能喝的东西。 季晓安没再说话,他伸手端起陶罐,深吸一口气就着罐口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因为喝得太快他也没尝出太多味道,只感觉像在喝冰镇苏打水。 “也不过如此。”将陶罐“当”一声又放回原处,季晓安不忘给出评价。 兰达见状似是一顿,“……倒是心宽得很,难怪被人算计也不自知,你就不怕我在里面做点手脚?” 季晓安知道他暗指什么,虽然眼神难免有些动摇,但落在语气上却丝毫不受影响,只笑一笑说,“总算我还知道,你暂时不会让我死罢。” 男子冷哼一声,这个回答的确无懈可击,不过这种无所谓中甚至带着些许得意的态度,却分明让他不怎么受用。他好像懒得再跟季晓安计较,甚至连陶罐都没拿,直接转身就走了。 看着那火把越飘越远,之后在某处突然熄灭——季晓安知道,那个方向有一扇门,距离他大约十步平路五步台阶,而这个时代没有门锁,门那侧应该是有人把守的。 季晓安再度摸到身前那个陶罐,将它小心藏在自己身后,然后他顺着墙壁找到先前能听见声音的那处位置。 依稀有很浅的脚步声过去了,而后很久很久再没传来任何动静。 13-2 希娅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整个人匍匐着,头也不敢抬。在上首坐着的人,他的容貌她铭刻在心,可是她现在完全不敢看他一眼。 “起来说吧。” 头顶的声音平淡如常,但希娅却分明感到心脏难以负荷的压力,勉强吞咽了下,她颤着腿站起来,嗓子却仍旧抖得厉害。 “回殿下……希娅最后一次见到勇者大人是在今天中午,希娅服侍大人用饭过后,大人说想休息,希娅就离、离开了……” 希娅心下忐忑,不敢明说自己是因为什么擅离职守,不过好在他也没问,他只是沉吟片刻,再看向一旁静立的白衣祭司。 “拉文塔,你好像有话想问?” 拉文塔祭司微微点头,旁边的侍者立刻递上朱笔和皮纸,拉文塔抬手在上面飞快地书写出一串字符,然后示意侍者念出来。 “勇者大人这几日,可有对什么事物表现出特别的关注?” 侍者刚念完,还没等希娅意会过来,已经有个大嗓门迫不及待出来呛声,“嘁!什么烂问题?我们这是在找人,你可倒好,问人家有什么兴趣爱好?他再喜欢什么,人要没了还上哪儿喜欢去?” 达坦毫不掩饰满腔不屑,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了。 负责翻译的侍者一脸尴尬,小心翼翼瞅瞅拉文塔,对方倒是一脸平静淡漠,双手笼在袖中,丝毫没有再用纸笔进行反击的意图。 希娅也不知该怎么应声才好。 正在这时,位于上首的人却再度发话了,“回答这个问题。” 达坦没反应过来,当即被狠狠噎了一下,他不甘心地瞪向对面那位。只见祭司大人恍若未觉,目光微微低垂,整个人只是随意地站在那儿,就自然生出一段飘逸雅致的态度来。 达坦瞪着瞪着,不觉地有些神游天外。 “回拉文塔大人的话,希娅这几日一直紧随勇者大人左右,若说他对什么特别关注,那一定是‘农事’。” “农事?”上首的人身体微微前倾,对于这个回答他似乎很有些意外,“你如何确定?” 达坦此时也回过味儿来,他刚刚不会听错了吧?那个看上去文弱秀气的男孩居然对干农活儿最感兴趣?这两者怎么看也联系不到一起吧? 希娅接着回答,“回殿下,勇者大人曾让希娅引他在府中转过两日,其中在农园和可可工坊停留的时间是最久的,而且他关心的问题也大多与这有关……对了,大人还亲自到田地询问过土豆的种植方法。” 听到这几句话,就连一直无甚表情的拉文塔,面上也不觉流露出疑惑的意味,他转头看向上首的那人。 只见那人右手支颐,两根手指轻轻摩挲着下巴,大拇指上椭圆形的蓝宝石戒指幽幽泛出荧蓝的光泽。 拉文塔眼神微动,抬了抬手,身后侍者立刻上前,拉文塔快速写下几个短字示意侍者呈上去。 果然,那人看过先是眉头舒展,唇角一勾,便随手将写字的皮纸一卷抛向达坦,“把农官都召集起来,你们两个跟我走一趟。” 达坦手一扬稳稳接住皮纸,走?去哪儿?还有大晚上的召集农官做什么? 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达坦边自言自语边展开皮纸低头一瞧……这不瞧不要紧,一瞧他面色立马变成黑炭。 上首的人已经快步走下正座,拉文塔相隔两米紧随其后,翻译的侍者见达坦还傻站着不动,想提醒又有点不敢,达坦可是出了名儿的暴脾气。他明哲保身地选择跟自家大人先走,果不其然,后面很快传来怒吼声—— “奶奶的熊!这该死的拉文塔!怎么又用水写字,每次到我手上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13-3 从黑衣人第一次送过冰蓝药剂之后,第二次再来送药的人就换了,换成了一个穿着灰色长袍的人。 同样是用帽子遮住大半面容,体形略矮一些,进来之后从不说话,只把陶罐放在季晓安前边,等季晓安喝完就拎起空罐子走人。 如此,紧接着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次数一多季晓安便逐渐总结出一些规律来。首先是时间:凭感觉计算,黑衣人来的那次和第二次之间隔的时间最长,而且是尤其长,第二次和第三次之间与第三次和第四次之间则较短,时间间隔也相仿。这是一个循环,第四次和第五次之间隔的时间又变得很长,以此类推。 季晓安记得自己被抓来的时间大概是午后两点左右,如果推断没错,黑衣人第一次送药应该是晚上。在这种原始时代,人们大约六七点就休息了,所以晚饭一般很早,晚饭和早饭之间间隔才尤其长。而这种规律,通过听墙壁传来的人声也可以直接证实。 黑衣人曾说,冰蓝药剂要空腹服用每日吃满三顿才最有效。看来他真的很严格地遵循了这个时间,按这样来计算,第一次是晚饭,第四次是晚饭,那么第七次应该也是晚饭…… 季晓安沉下心来,耐心等待着。冰蓝药剂正在将他体内的毒素一点点清除干净,而与此同时,毒素效力减弱,他的伤口也在持续静养中快速恢复。 身体机能好转再加上坚持不懈地贴墙打探,终于在第六次吃药后的下午,季晓安意外地获取到一些十分有用的情报。 似乎最后两次药剂本应是由兰达亲自监督服用的,但他好像因为什么急事不能过来,为了那件事他甚至下令诛杀了一名祭司,这动静在这里的人们当中闹得很大,以至于季晓安在地下都大概听了个七七八八。 兰达暂时脱不开身,与他一起的那女子也曾经说过,她要参加什么礼祭,已经将这边完全交给黑衣人处理。 这情况出人意料的好,季晓安一直在冷静等待时机,虽然主要是想调整身体状态,让自己拥有更大把握,因为到底两天没吃东西,营养摄入不足,如果再往后拖,体力恐怕会反过来跟不上。但他没想到的是,居然还能等来这么一个好机会,简直就像是老天爷也在暗中帮助他一样! 三天期限,九次药剂,已经马上就到终点了。第七次送药的这个时间,将成为关键中的关键! 第十四章 14-1 寂静黑暗中,飘摇火光和着脚步声如期而至。 灰衣人走进地下室,照例将陶罐放到季晓安面前,默默等他喝完。不过季晓安这次只是看着眼前的药罐子,却并没有立刻端起来。 “呃……对不起,能否麻烦帮个忙?”季晓安突然这样问。 灰衣人听见这话,既不言语也没做出什么动作。季晓安于是伸出自己的双手,只见那两只手腕上赫然露着一条一指长的红痕,隐隐正在往外渗血。 “我这旧伤好像是裂开了,两只手完全使不上劲儿,你帮我把罐子递过来可以么?” 灰衣人似乎犹豫了一下,他拿着火把走近两步,季晓安也十分配合地抬高自己的手,证明那伤口绝对不是假的。灰衣人观察片刻,这才后退一些,转身将火把装置在墙上。 随后他半蹲下身,两手端起地上的陶罐,虽然动作明显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勉强送到季晓安前边。 季晓安毫不介意他这态度,主动稍微往近处挪了挪,身体前倾做出想要低下头喝药的姿势。灰衣人见状,不疑有他,也稍用力将陶罐口倾斜过来…… 就在这时,墙上的火光陡然晃动两晃! 灰衣人完全没反应过来季晓安是如何行动的,他只觉眼前黑影掠过,喉咙处就已经被一个坚硬锋利的物体给死死抵住了。灰衣人下意识想张嘴“啊”一声,才刚冒出半个音节,那不知名的物体已轻轻划破他咽喉要害的皮肤。 “不想死的话,就安静点儿。” 季晓安淡淡的警告声在身后传来,灰衣人不敢回头看,他能感觉到的只有那只圈在自己脖颈的手臂。刚刚看去分明细瘦的手臂,没想到居然蕴藏着如此强大的蛮力。 灰衣人身体僵硬,再不敢有多余的举动,生怕一个不留神,下一刻就会被割破喉管而惨死。 “很好,”季晓安握紧左手的利器,右手缓慢地抬起来,“然后,放下你手里的东西。” 灰衣人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双手还紧紧捧着那只盛满药剂的陶罐,正要寻思什么,却听季晓安在他身后又缓缓开口了。 “记得,必须要轻轻地放,否则……” 季晓安左手微微一动,灰衣人浑身一激灵,退无可退的情况下只得连点了两下头,“是……是……” 他一边应着声一边忙不迭运动僵硬的手臂,以极尽所能的轻缓将那只陶罐小心放到地上。 在陶罐落地的一刹那,灰衣人后脑猛地袭过钝痛,季晓安右手手肘准确击中他,只一下那人便知觉全无,颓然倒地。 “……”为了确认,季晓安伸出手,在灰衣人颈部探了探,他下手有分寸,这人只是暂时晕过去了,并没什么性命之虞。 “没想到区区一块碎片,就把你吓成这样。”季晓安心里暗暗庆幸,这次碰到的是个胆小惜命的家伙。 他抬起左手,手掌里握着的就是方才用于威胁灰衣人的那枚利器,估计灰衣人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不过是用兰达最初落下的陶罐敲成的碎片吧。 季晓安将碎片藏在腰带里,事不宜迟,他端起地上那个装满药剂的陶罐,一口气喝光,然后迅速脱下灰衣人身上的长袍,按他的样子穿戴起来,随即又从墙上抹了些石灰搓在脸上,让自己的面色显得与灰衣人相似,紧接着再覆上帽子,把大半张脸全都遮住。 装扮完毕,他一手提起空药罐,一手从墙上取下火把,整了整衣衫镇定下心神,便缓步朝灰衣人来时的方向走过去。 整个过程平稳顺利,连一丝异样的动静也没发出来。所以当季晓安推开尽处的那扇门,门口两名卫兵看见披着灰袍的他,只是随意瞟了一眼,就让他过去了。 季晓安走出两步,甚至还听那两人边打哈欠边互相抱怨了一句,“哎终于可以换班了,困死了!” 正如季晓安所料,第七次过后是入夜时分,看门的守卫精神不济,更完全没发觉眼前的人已经被暗中偷换过。 季晓安镇定地走出守卫的视线范围,一步步继续往上,他手中的火把照亮脚下的石阶,一级一级延伸到很远。这一路路线单一明显,不过最后还是出现了两条岔道。 一条宽道一条窄道,一条往左一条往右。 季晓安原地停留片刻,回忆自己在地下室时听见声音的那个方位,凭他这几天获得的信息,那个方位应该就是这座建筑的出口了,虽然往那边走极有可能会碰到人,但他眼下只能冒险往那个方位去,不然在这里没头没脑地乱撞万一被发现只会更加惹人怀疑。 打定主意之后季晓安选择了靠左的那条宽道,果不其然,没走出多远,迎面就来了两名卫兵打扮的人。 “真是的,又要去看门,你说先知大人是怎么想的?就那么个弱不禁风的家伙,值当咱哥几个儿没日没夜轮番来看着吗?” “嗨!上头的命令,你尽管照办就是了。再说明天就是最后一天,过了今晚也就没咱俩的事儿了,你少说两句吧,否则再传到先知大人的耳朵里……” 那两人看季晓安走过来,暂时停下对话,先前抱怨的那人脸上的不屑表现得最明显,在彼此擦肩而过的时候,季晓安听他嘟囔了一句,“这些个祭司心眼儿最坏了,咱离他远点儿。” 然后倒是相安无事,各走各路。 那两人过去一段儿之后,又回头望了季晓安一眼,其中一人随意轻嗤一声,收回目光开始絮絮叨叨地抱怨什么。两个人走到地下室门口,原先看门的两个同伴立刻迎上来,准备与他们换班。 依照惯例,换班的时候是要检查一下的,这次也不例外,他们打开门,举着火把朝里面稍微晃了晃。 昏暗的光线下,依稀可以望见一个人抱腿坐在角落,头埋在膝盖里,像是在睡觉。 “嗯,行了,你们先回去吧,这儿有我们呢!” “好嘞,那你们仔细点儿。” 换班完毕,门重又被合上,那座地下室再度陷入浓重的黑暗之中。 14-2 前方似乎隐隐有夜风吹来,火把上燃烧的火焰明显呈现出往一侧飘摇的态势,季晓安于是循着空气流动的方向一直走,并没遇到什么阻碍,他就来到了这座建筑的出口。 现在已经是夜晚,外面一片漆黑,什么动静也没有,为避免引人注意,季晓安还是将火把留在入口内侧的墙壁上,自己则悄悄走了出去。 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季晓安不敢有丝毫怠慢,起初他是借助身后火把散射出的一点光亮辨识路况,还勉强能顺利地走几步,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这座建筑物的位置比他所预想的还要荒僻,因为还没走多久,他就已经完全置身于一片密林中,头顶星空被树冠遮住,让他很快失去了方向感。 眼前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只能依靠用手脚感知和摸索来辨别障碍物,耳边间或传来窸窸窣窣的树叶摩擦声,无端给这静谧的夜晚增添了一分难以言喻的阴森可怖。 季晓安意识到不能再这么胡乱往前走了,他摸到一棵大树,暂时停下来喘口气。 “该怎么办?难道就在这儿等着,一直等到天亮?”季晓安心里想着,可他又不能保证兰达会不会突然回来,万一他发现自己逃跑这件事,以现在这距离,他要将他抓回去简直轻而易举。 手腕处还在隐隐作痛,为了取信灰衣人,他用碎片伤了自己,虽然这多半是虚张声势,但他本就有旧伤在身,毒素也没全解,更两天两夜没吃东西,刚刚能逃出地下室已经耗费他大半精力,但眼下该何去何从…… “算了,与其被放血祭祀,再搭上修拉一条命,还不如在林子里给野兽做免费夜宵值当呢。” 季晓安自嘲而疲惫地叹了口气,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上,他知道自己都已经快撑到极限了,所以几乎是带着些许自暴自弃的性质,他为接下来的命运找到这么一个最合理的安排。 季晓安还是决定继续往前走,凭着他本能的直觉,尽最大可能走得远远的。心里一旦有了这个目标,所有的犹豫不决就仿佛都被抛诸脑后,季晓安突然间轻松了许多,眼睛也越来越适应黑暗,脚下的步子也越走越顺。 “就这样,别停,只要不停就好。” 然而这夜晚的时间才刚刚开始,仅靠信念支撑的潜力总有被耗尽的时候,季晓安一路都走得很快,直到某一刻,他突然毫无征兆整个人直挺挺向前倒在地上。 这一停,就再也难站起来了。 季晓安的头好像马上就要炸开,脸也被地上的树枝刺得生疼,胸口更疼,关键是,他现在连一个手指头也快动不了了。 “可恶,不就是两天不吃不喝,你至于么……” 季晓安在心里激将自己,可是没有用,身体根本不听使唤,眼皮也越来越沉重,季晓安强忍着不让自己睡过去。 恍惚中,他感觉地面隐约传来轻微的颤动,而后,眼前有个模糊的黑影一闪而过。 季晓安心里顿时一咯噔——什么人?! 第十五章 季晓安清醒大半,刚想抬头看个究竟,就觉右手处传来某种奇怪的触感,带着湿润的呼吸,若有如无,像是有什么动物在用鼻尖试探着靠近他。 “叽叽……?叽叽!” 紧接着是两声动物的叫声,第一声细细小小的,第二声却明显有底气了,季晓安听见这声音先是一愣,继而竟觉得分外耳熟。 那小动物这时已经窜到他前边,举起两只胳膊一蹦一跳手舞足蹈,一边还拍起手来,虽然看不清模样,但动作显得十分欢快。 这——难道是那只小卷尾猴儿? 季晓安惊喜不已,虽然光线很暗,但他看见了小猴子尾巴上那根显眼的白色布条,确实是它没错! “小家伙,居然又遇到你了,咱俩还真是有缘……” 季晓安强撑起上半身,小猴子立刻依偎过来,亲昵地捧着他下巴磨蹭他脸颊。 季晓安摸了摸它后背的皮毛,好多天没见,这小猴儿比先前长得结实了些,摸起来有肉多了,看来应该是渐渐适应环境,已经能很好地独立生活。 相比较而言,这再次重逢,自己却反而变得更加狼狈了。季晓安深吸一口气,重又无力地俯趴下来,侧过脸朝着小猴儿,眼皮控制不住直往下坠。 小猴子叽叽叫了两声,小脸凑近季晓安,歪头看了一会儿,还伸出前爪轻轻碰了碰他,季晓安迷迷糊糊的,也没在意,只是恍惚觉得它在那儿呆了不多久就自己离开了。 季晓安半睡半醒,潜意识里突然想起刚才感觉到的地面震动,那动静相当可疑,令季晓安无法不介意,但他现在实在没力气再细究什么。他只能选择闭上眼,放任自己先休息。 也不知就这么昏昏沉沉过了多长时间,季晓安突然被脸颊轻轻的瘙痒给弄醒了。 抬起眼皮一看,小猴子正蹲在它面前,熟悉的清甜香气隐隐传进鼻子里,季晓安一惊,怎么好像是面包果的香味儿? 小猴子掰了一小块送到季晓安嘴边。毋庸置疑,这就是面包果肉。季晓安吃下一口,新鲜的果肉在唇齿之间缓慢融化,久违的、食物的味道让他眼眶微微发热。 而后小猴子又变戏法似的,攀到树上取下另一半空的面包果壳,季晓安起初不明所以,仔细看才发现,那果壳里原来盛有少量清水。 季晓安喝了一点,这水入口冰冰凉凉的,还带着植物特有的清新。联想到小猴子刚刚的动作,他猜这应该是从树叶间积攒的露水。 “真聪明……”季晓安润了润喉咙,轻声夸奖道,“以后你说不定能成为猴王呢。” 小猴子叽叽叫了两声,仿佛真能理解季晓安称赞它的言语,讨好似的咧开嘴像是在笑。 季晓安也勉强笑笑,他还是没什么力气,只能继续再躺一阵,小猴子于是也躺下来,学他的动作俯趴在地上,侧过头大眼睛瞅着季晓安,一眨不眨的。 季晓安刚想摸摸它的头,忽然觉得不对劲,身下好像又传来轻微的震感,他立刻侧过头,用耳朵贴住地面。 这次的震动比先前似乎要轻一些,但频率却更加急促,哒哒……哒哒……哒哒…… 季晓安猛然醒悟,那是马蹄声! 在这种地方这种时间传来的马蹄声,季晓安想不到其他可能,再加上先前不久也有那声音,必定是兰达回去发现他不在,才立刻追过来了。 季晓安心中警铃大作,小猴子此时也倏地坐起身,它动了动耳朵,更加偎近一些,明显开始显露出不安。 “如果真是兰达找来,现在怕是也跑不掉,只能躲了。” 依据地面的震感,那队人马离这边还有一段距离,季晓安决定就近找个地方藏身。他记得自己往这边走的时候曾经路过一个小斜坡,他还差点跌进斜坡下面的树坑里,那里地势藏个人应该没问题。 勉强支住上半身,季晓安扶着旁边的灌木,轻吐口气站起身,缓步朝目的地挪动。 小猴子紧紧跟在他身后,时不时朝四周张望。等季晓安滑下那小坡,小猴子也毫不犹豫跟着滑了下去。 季晓安其实一度已经忽略小猴子的存在,待确认过周围环境,再把头顶身边的树藤都做好伪装,季晓安靠坐下来,才发觉这小东西竟一直都不声不响跟着自己。 季晓安心头一暖,半带调侃地笑笑说,“一会儿要有坏人来,你不怕?” 小猴子只巴巴地瞅着他,在季晓安伸手过来的时候,把小脑袋主动蹭过去,季晓安将它抱进怀里,轻轻地摩挲摩挲。 大敌当前的等待时间,反而就这样安宁地过去了,头顶的藤条树叶蓦然开始轻微晃动,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来了…… 伴随着马蹄声而来的,还有一大片火把照亮周围树林,季晓安甚至感觉自己头顶的树叶缝隙都开始有细弱光线漏下。 季晓安不由地往里缩了缩。 上面的马蹄声却在这时戛然而止,四周突地变得安静,异常安静,季晓安心漏跳一拍,却听上方传来一个突兀的嗓音。 “咦?这不是先知大人么?大人安好!不晓得这大半夜的,先知您不好好休息,在林子里转悠作甚呐?” 等等!这声音…… 独特的极具辨识度的大嗓门,季晓安就算只听过一次,也绝对不可能记错,说话的人竟然是修拉的近卫队长达坦?! “辖下有个小祭司畏罪潜逃,我是来抓人的,反倒是达坦你……不好好在王子殿下身边护卫周全,深夜闯我神殿属地是何用意?” 季晓安心一沉,是兰达,他果然还是追出来了。 暗暗屏住呼吸,季晓安皱眉仔细听着,他刚才没注意到,马蹄声其实是来自两个方向。不过说来也奇怪,达坦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难道…… 某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季晓安潜意识给打消了。 “哦?神殿属地?” 男人的声音含着轻笑,如此反问。 季晓安心头不由地一跳,这声音是他在这世界听见的第一个人类的声音,那时也是这种深邃中半带缥缈,让人捉摸不透又不觉被吸引的音调。 “……兰达见过二王子殿下,殿下安好。” 兰达傲慢的语气略微收敛几分。 “本殿下可不记得,这附近有什么‘正经’的神殿啊,再说,本殿下就喜欢夜间狩猎,捕获些稀奇古怪的好玩意儿,难道你兰达先知通晓百事,竟没听闻过不成?” 男子语气中的笑意愈深,明明只随意那么一说,却无端给人一种冷入骨髓的感觉。 “……兰达知道了,不过殿下,兰达治下的人这次的确犯了大错,若不及时予以抓捕,怕是陛下那边也……” “好了好了,本殿下也没说要妨碍你公务,这样吧,你我互不干扰,我走东你走西,怎么样?” 听见这个提议,兰达虽心有不甘,却也只能暂时低头,“是,谢殿下通融。” 季晓安稍稍拨开一点头顶的树叶,两队人马各有十多人,火把的光照亮大片树林,在他对面方位正朝向他的那人骑着一匹黑马穿一身黑色长袍,头顶的披风似乎放下来了,但因为距离远光线飘忽看不清脸。不过从衣着身形来看,应该是兰达没错。 而位于季晓安这方的队伍,为首的那个正好被达坦高大的身形挡住一半。在双方达成一致之后,这一方的队伍先开始往前行进,而兰达则率部暂时避让开一条路。 看这情形,达坦他们是要往与自己相反的方向去了。如果那边是东,那兰达岂不是往西就要朝自己这边过来了? 季晓安知道现在藏身的地方虽然隐蔽,但如果有意要找,也极易被发现。他迅速在心里权衡,其实修拉也不能信任,但若落在兰达手里,明天他必定是被当成祭品杀死的命运,相比起来自己和修拉好歹算是面临共同的敌人,还有可以商量的余地。 所以得想办法让他们互换路线,把兰达引开才行。季晓安灵机一动,看向怀里的小猴子,可是下一秒他又有些犯了愁。 “要用什么东西才能把信号传递到呢?” 季晓安低头瞧自己身上,他现下穿的是这个世界普通的衣服,没有什么东西是具有标志性特征的……突然,他想到了! 只迟疑两秒,季晓安便迅速摘下自己的项链,戴到小猴儿脖子上,“拜托了,带着它替我去找那个人。” 趁达坦落后一截,那个背影完全显露出来,季晓安指向队伍的最前方,小猴子先顺着看了两眼,而后举起双手,在头顶比出一个形状,季晓安起先没理解,后来才猛然意会过来。 “对,就是那个短头发的。” 达坦是束起发辫,兰达像是长发,只有那个人是短发。 小猴子跳出季晓安怀抱,聪明的它从另一侧钻出树坑,小绕了一圈。季晓安眼看着队伍逐渐走远,突然有个小小的黑影从地上飞快窜上马背,前面那人于是勒马停了下来。 季晓安心里砰砰直跳,但他觉得以那个人的心机,他不可能认不出那条项链。 停顿片刻,他听他愉悦地笑着说,“哟,果然有猎物自投罗网了。对不住兰达先知,这西边看起来好像更加好玩一些,恐怕得辛苦先知走东,本殿下走西了。” “……随殿下喜欢。”这几个字像是从牙缝中生生挤出来的,明摆着兰达这是被耍了,但他面上仍旧只能遵从。 “那么,先知请吧。” 两队人马各自掉头,往相反的地方行进,季晓安恰好处在差不多中间的位置,他看着兰达走远,心情一松,禁不住暗暗松了口气。 火光也渐渐远了,季晓安没立刻动作,他等了一小会儿,果然看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从兰达的队伍里出来,隔一段距离悄悄跟在另一方后面。 季晓安重又坐下,心里默默盘算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心里的不确定也越来越扩大,刚刚情急之下没有细想后果,他这么做会不会还是太冒险了呢? 正在思虑的时候,近处某个地方隐约传来细微的声响,季晓安一惊,刚坐直身子,就有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猛扑过来,径直钻进他怀里。 “叽叽!叽叽!” 是小猴子!那…… 季晓安抬起头,洞口细密的树藤发出窸窣的响声,随后被向两边分开来。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颗奇妙的拳头大小的珠子,它在黑夜里发出浅碧色的光,映亮四周晃动的叶片,乍看去就仿佛潋滟水波流淌着弥散开来,充斥住这片狭小而隐秘的空间。 “季晓安?” 突然闯入的声音,让季晓安蓦地睁大眼。 说话的人却已经拨开树叶,弯身从容走了进来,他左手正握着那颗碧色的夜明珠,面容随距离而逐渐清晰,季晓安怔怔眨了眨眼,就见那人微微勾唇,英挺的眉稍上扬,对他露出了一个,比夜明珠还要明亮的笑。 “呵!真没想到,你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大胆。” 第十六章 16-1 达坦驾着马,保持不快也不慢的速度在林中穿行。 身旁的副官腾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驱马靠过来,小声询问,“队长,这地方咱们好像刚刚才来过……该、该不会是迷路了吧?” “迷你个——”达坦张嘴就要开骂,想到什么又立即打住,只狠狠赏了副官一记杀气腾腾的眼神。 副官顿时被唬住,乖乖不敢再问,只默默在心里泪流成河。他其实真正想说的是,长官大人,王子殿下跟丢了有木有啊,他们不去找王子殿下却在原地兜圈子是闹哪样啊有木有啊! 达坦板着一张凶神恶煞的黑脸,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 本来他今天正在被窝里做着好梦呢,突然就被修拉派人给强行弄醒了,这也就罢,如果是要发挥他达坦队长英明神武的特长来擒贼杀敌什么的自然是不在话下,却没想到最后却是跑到这深山老林里跟人玩起捉迷藏来了? 所以也难怪这帮弟兄们闹不明白,他也直到现在才搞清楚这回事,达坦翻了个白眼,抱怨归抱怨,上头交待的本职任务他还是得好好完成。 “嗯咳!”清了清嗓子,达坦瞟一眼暗处偷偷摸摸紧追不舍的跟屁虫,一本正经道,“殿下在前面捉猴子也不知捉到没,咱们速速跟上去,保卫殿下安全!” “是!” 众人一扫满腔疲惫,立刻响亮应声,随后就听马蹄嘚嘚,在幽寂林间显得格外欢脱。 16-2 修拉伸出右手,只见食指和拇指间绕着一串红色编绳,红绳下则坠着一颗浑圆的黑曜石。 “拿去,物归原主。” “谢谢!” 季晓安刚抬起手想接,那项链就被松开了,吧嗒一声正掉在他掌心。项链触手的一刻,季晓安眼前恍惚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这么重要的东西,以后还是别再轻易给人了,我有的是办法找到你,不需要借助任何事物。” 季晓安下意识地疑问,“你说什么?” 修拉看向他,微皱起眉,“嗯?” 季晓安怔愣,几秒后方才如梦初醒,赶紧解释,“对不起,我好像听错了……” 他刚刚似乎是出现幻听,怎么感觉有人在跟他说话?那内容模模糊糊的,现在回忆他也有些不确定了,大概是因为精神状态太差的缘故吧。 季晓安低下头,轻轻攥了攥那颗黑曜石,然后展开将项链重新戴上。 “叽叽?”小猴子攀住他手臂,好奇地用前爪跟随他动作。 季晓安被小猴子干扰,戴项链的过程挺不顺利,只能边由着它玩闹边找机会反手扣链扣,等好不容易弄好了,刚一抬眼,视线却恰好与另一道视线险险交错而过。 “……”季晓安心头隐约划过一丝奇异的感觉。 修拉此时已经站起身,扬手拨开前面稀松的树帘,朝外边观望,“这地方不安全,我先带你回去。” “……好,多谢。”其实是有很多问题想问的,不过季晓安明白现在并不是好时机,既然他已经选择将修拉引来,就等于承认他跟他是处在相近的立场上,至于其余的问题就留待安全以后再慢慢计较吧。 季晓安轻舒口气,一手扯住旁边的树藤,在这树坑里蹲久了,双腿感觉又酸又麻,他得先适应一小会儿。 修拉侧过身,目光从季晓安上下扫过一圈,最后落在他肩膀蹲着的那个小不点身上,“它也要一起?” 季晓安偏头,这才意识到小猴子还黏着自己。身为野生动物的它,当然是要留在树林才最合适。 季晓安于是将小猴子抱起来,轻放到地上,“谢谢你小家伙,你今天救了我一命,不过我得先走了,以后有机会再见吧。” 小猴子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只把右爪抬起来挠一挠头顶的几根黑毛,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 季晓安看那瞳孔里水汪汪的像镜子,清晰倒映出两个自己来,忽然就想到今天这一分别应该是再也见不到了,心里到底有些不是滋味儿。他弯身握住小猴子的一只前爪,晃了两晃。 “再见了,未来的小猴王。” 笑着说完最后这句,他便狠下心来不再看它。不远处,修拉一直注视着这一幕,眼见季晓安要站起来,他上前一步对他伸出右手。 “能自己走么?”他询问的语气淡淡的。 季晓安点了点头,“没问题。” 修拉也不再多说什么,他转身对着寂静夜空吹了一记口哨,悠长口哨伴随着舒缓叶声,瞬间撩拨空气流动,带起阵阵清凉的风。 而这清风如羽翼,转眼便将一匹雪白神驹翩然送至两人面前。 刚刚在队伍里,季晓安的确见修拉骑的是一匹白马,但那时相隔很远,现在却是近距离看见这匹马,简直让他大为惊艳。 季晓安自小长在南方,真正的马统共没见过几匹,而眼前这一匹,就算他是个实打实的外行人,也忍不住在第一时间拍手叫好,没什么可说的,就是一个大写的好字。 夜明珠的光照下,这匹马体格高大通身雪白,唯有右眼处一条极为霸道的玄色皮毛,纹理清晰有如片片龙鳞逆向生长,蜿蜒直至马鬃深处,更衬得那马神骏异常,傲骨不俗。 像这样的骏马,合该在天高地阔的大草原上奔跑,怎么会跑到这种毫不相干的丛林里来呢? 季晓安先是看得发呆,后来职业病发作,又生出满满探究心理来。修拉在他出神的这当口,人已经利落地翻上马背,一紧缰绳,只听那骏马长嘶一声,把季晓安游走的思绪重又惊了回来。 “上马吧。” 季晓安应声走上前,他先观察了一下,这时代的人还挺聪明,已经知道用藤条编成马鞍起缓震作用。 季晓安抓住马鞍一角脚踩镫子刚想用力,熟料突然身体一歪,前面的人竟毫不客气拎住他肩膀,季晓安只觉腰间一股大力将他整个带起来,再下一刻手被迫离开马鞍,人已经轻飘飘落在马脖子后方那个微妙的位置。 猝不及防,下面的骏马也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猛抬起两只前蹄,季晓安感觉身子骤然失去平衡,慌忙中只得胡乱抓住马鬃,谁知这么一来马儿吃痛更加气愤了,整个前半身都高高跃起,卯足劲头想把背上的人摔下去。 季晓安一着急,更加手忙脚乱,正在这时,身后却传来一个无比淡定的声音,“松手。” 废话!季晓安恼了,常识都知道不能扯马毛应该松手啊,但这种情形箭在弦上他这个生手根本控制不住好不好? “松手,我可不想跟你一起死。” 什么?!这话未免说得也太——究竟是谁没事把他拎到前面来,害得马受惊的,这会儿倒来说风凉话! 季晓安血气上涌,紧闭的眼睛猛地一睁,右手还真就松开了。 圈在他腰间的手臂却在这时突然箍紧,季晓安身子顺从重力不由往后一靠,脊背正贴住后面那人胸膛,严丝合缝,密不可分。 “吁——吁——” 紧接着两下剧烈颠簸,马儿听见主人号令,终于落下前蹄,只是还不住地前后踱步,不时发出急促而焦躁的响鼻声。 “好了,阿尔卡,”修拉轻轻拍了拍马脖侧边,一边呼唤它的名字,一边反复安抚,“好了,没事了,安静……对,安静……” 修拉的音调是季晓安从没听过的温和耐心。他目前与他就说过那么几句话,语气通常不是淡如白开水,就是含着类似嘲讽的轻笑,说实话他给他的印象并不怎么样,真没想到这个傲慢的年轻人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季晓安摇了摇头,心情不错地低笑了一声。 修拉却在此时看向他,“被马摔死,可是我们这儿最不光荣的死法之一。”潜台词是,刚刚那么丢脸你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季晓安哪能听不出他话中带刺,无奈地叹口气,他笑得依然故我,“真可惜,我并不是你们这儿的人。” 修拉挑眉,并不反驳。他只是“好心地”略微加重手上力度,提醒季晓安他现在还处在“依靠”自己的状态。季晓安这才后知后觉,发现两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正紧密贴在一起,修拉的手就搭在他腰间,两人这么一动不免磨蹭,本就单薄的麻布衣衫隔不住体温,总觉得有哪里怪别扭的。 季晓安耳根隐约有些发热。 奇了,都是大老爷们儿他瞎紧张个什么劲儿?不过反过来想,正因为都是大老爷们这姿势才极其诡异—— “话说,我非得坐在前面么?” 他是个纯正的汉纸,不是柔弱的妹纸,没必要非得这样放在双臂之间好好保护起来吧? 修拉倒也不坚持,反而很爽快地松开握住缰绳的手,“随意。” 他这么出乎意料地好说话,让季晓安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他貌似自己把自己送上了一条贼船?而且还是没有返程的那种? 接下来的事实也再一次充分证明了季晓安神准的第六感。 因为他脑子里明明才刚冒出要爬下去的想法,甚至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修拉就突然一夹马肚子,□□骏马收到讯号,瞬间加速度爆棚,开始四蹄如飞大步狂奔起来。 密林之中有夜明珠开道,骏马跑得那叫一个欢快。季晓安现在已经毫不怀疑,这匹马是在热带雨林中长大的稀奇物种,居然能在这种起伏不平的地势如履平地健步如飞。 这下可苦了季晓安,他起先还身体前倾想靠抓住马缰来稳住平衡,到后来真是身不由己,只能为了保命往后靠,还不自觉越靠越近。 后边不合时宜传来一声得逞的轻笑,某只手于是很顺理成章地再次缠上季晓安的腰,将他彻底捞了过去。 季晓安身体一僵,没动。 “这就对了,伤者就该有伤者的样子,别逞能。”修拉说道,语气里那抹笑意更深。 季晓安眼睁睁着旁边树林景色急速后退,很理智地选择充耳不闻,终归还是小命儿要紧,为了一时之气跳马不值当。 再说了,不就是跟个大老爷们儿肌肤相亲么,谁怕谁啊?他又没少块肉还能坐享其成体验纵马驰骋的感觉,何乐而不为? 季晓安不停地做着心理建设,他算是知道了,这个什么修拉霍约尔泽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跟他预想的不一样。 本来以为他是好心照顾自己身上有伤,结果现在看来他根本就是少爷心性惯会戏弄别人;本来以为是座远观可畏的高冷冰山,结果证明他根本就是个睚眦必报心胸狭隘的卑鄙小人! 而且最最可恶的是,这家伙没事长这么高大干什么?明明才十八岁而已,坐在马上却生生比自己高出一个半脑袋。 季晓安头被颠得晕晕乎乎,心里就这么嘀咕了又嘀咕。 马背上两个人可谓初次交锋各怀心思,却是谁也没有留意到,后边飘扬的马尾巴上正死命扒着一个小小的“毛绒球儿”。 这件事,目前大概也只有无辜的阿尔卡才知道吧。 顺带提醒一句,阿尔卡就是那匹可爱的小马的名字。 第十七章 现在插播小萌货之萌剧场,与主线微相关,崩坏向,慎xd 自从那天值夜班回来后,阿尔卡(种族:丛林马;性别:雄性)就有一件十分尴尬难以启齿之事——屁股疼。 请别误会,此屁股疼非彼屁股疼,若要从生物学解剖学等角度精准分析,他是位于尾骨附近的骶结节韧带撕拉痛,勉强算是内伤,绝对绝对绝对不是那什么……造成的外伤。 咳咳,言归正传,咱们继续聊阿尔卡的屁股——呃口胡,是阿尔卡的小忧桑。 却说那天它载着你侬我侬(大雾)的两个人到达目的地,这才终于有了精力去关切一下自己的“后面”,只见那条原本柔顺飘逸清扬沙宣的长毛尾巴已经被揪得稀巴烂,而罪魁祸首还意犹未尽地扒在那上面,大眼一眨一眨装无辜。 好嘛,敢情这还有个坐云霄飞车偷渡的货? 偷渡的呢其实是一只猴子。种族:雨林卷尾猴;性别:雄性。 阿尔卡呼哧呼哧鼻孔出气,怒瞪自己尾巴上仅剩的一撮秃毛,头顶华丽丽升起两个大字——蛋疼。 一匹马和一只猴子的孽缘,于是乎就从这两个字开始了。 时间:某上午。 地点:蒂卡尔城二王子府马厩,贵宾专用豪华单间。 话说季晓安急于研究阿尔卡所从属的新型马种,一大清早就赶过来深入基层实地考察,希娅则寸步不离地跟着,隔一段时间给他递上水壶,据拉文塔说现在是全面解毒关键阶段,需要大量补充水分。 小猴子倒挂在季晓安胳膊肘上荡秋千,左顾右盼看什么都很新鲜,这时望见希娅拿水壶的动作,立刻两眼放光,扑过去就要抢。 只不过它抢的不是水壶,而是希娅肩膀上挎着的装水壶的布袋子。这个布袋平时用来带点随身小物件,挺合适,虽然是麻布做的并不起眼,但纺织的时候编入了香草藤条,不仅自带花纹闻起来还香喷喷的。 小猴子抢过去就爱不释手,从房梁到树梢到处撒欢儿,上蹿下跳怎么叫都不肯回来。 希娅急得团团转,一看就知道是那布袋里装着什么重要的私密物件儿。最后还是季晓安脑子灵光,让希娅赶紧找纺织部门又要来一只新编的布袋子,专供贵族用的高档货,上面居然还精心镶了一枚硕大的玳瑁。 季晓安汗,“这……会不会太贵重了?” 他只不过是要糊弄事儿的玩具,修拉那厮可别趁机以此为借口,又来找他的麻烦才是啊。 希娅则满目星星眼,“不会不会,他们猜到大人用得上,早就给您准备了好多这样的东西,这个已经算是最朴素的啦!”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季晓安后背飕飕的,感觉不太妙。然而不等他反悔,小猴子眼睛贼拉尖利,已经发现了希娅藏在袖子里的好玩意儿。 这俗话说得很在理,猴子掰玉米,见一个爱一个。小猴子一瞧有新布袋,果然见异思迁,撇下原来的那个就转去抢新的。季晓安见状赶紧让希娅把手里东西抛得远远儿的。 小猴子扑棱棱追过去,脚踩“筋斗云”轻轻松松就把那镶着玳瑁的宝贝疙瘩搂进怀里,据为己有。末了他还龇牙咧嘴咯咯直笑,学着人类的方式将布袋绳子套在自己脖子上,迈着外八字满道场里踱步来踱步去,有模有样地显摆。 之前的全过程,阿尔卡都默默低头啃草,这时它终于忍受不了,嘴巴边嚼边碎碎念出一句——白痴。 小猴子即兴的肚皮舞节目于是戛然而止,那厢希娅正欢欢喜喜地去捡自己的袋子,不曾想小猴子突然飞快地跐溜过来,她可怜的布袋还没来得及跟主人上演破镜重圆的煽情戏码,就再度惨遭打劫。 只见那轻灵的小身影一把抓起布袋,三两下窜到马厩边上,再攀上栏杆,不偏不倚,手里的布袋就那么一扔,被准确地套在了阿尔卡脖子上。 “卟哒卟哒!卟哒卟哒!” 小猴子拍手欢叫,尾巴卷住栏杆,笑得肚皮都翻过来。 “……” 阿尔卡很无语,今儿这草算是啃不成了,它一撇厚厚的嘴唇,头顶一串乌鸦衔草飞过,它顿时觉得自己怎么辣么无辜。 希娅在旁已经快哭出来了。季晓安则真正是哭笑不得,他看着正捧腹嘲笑阿尔卡、嘴里还一直不停“卟哒卟哒”的小猴子,脑子不知怎么神光乍现,瞬间冒出一个灵感来。 也就是从这天起,小猴子终于和阿尔卡一样,有了一个属于它自己的、十分贴切的名字。 没错,你猜的肯定没错,就是——布、袋、儿。 布袋的布,布袋的袋,布袋儿。 (布袋:版权所有,翻版必究,如有重名,请自行转换。就酱,谢谢敬上,下期节目再会~xd拍飞) 第十八章 到目的地时已经是后半夜,修拉并没有让季晓安回他原来的屋子,而是直接带他去了自己的寝宫。季晓安虽然已经从外看过几次这座宫殿,但真正进到里面却还是头一回。 这宫殿内的布置并不似外边显出的那么奢华贵气,所有内墙都统一刷着灰白色的涂层,墙面干干净净的也没有皇家宫殿常有的壁画装饰。倒是每经过一道门,门口必定挂着浅色的帐幔,不知是什么原因。 从进门下马后,就有侍卫上前随同左右,季晓安一声不吭跟在修拉后面走,主动隔开几步远。两人从主厅侧边的通道往里,没多久就进到一间小屋子。 屋子里只放着两个木架,不像是能住人的地方,正前方一扇门半敞开,似乎还可以继续往前走,但修拉却突然停下脚步。季晓安疑惑地望去,发现这屋子有一面整个儿就是一幅纱帐,帐帘掀开,几名侍女鱼贯走了出来。 帘子后头白雾缭绕,什么也看不清,直到帘子合上,透过缝隙还隐约往外冒出飘渺雾气。 “艾玛,带他去内殿休息。” “是的,殿下。” 站在最前面名唤艾玛的女官走过来,接住修拉随手脱下的披风递给旁边的侍女,转对季晓安屈膝道,“大人请随我来。” 这是要分头走的意思?他还以为修拉会打算先跟他谈一谈呢。季晓安有些不解,下意识地朝修拉投去探询的一眼。而这一眼刚落到某人身上,季晓安就瞬间凝固了。 只见两名侍女在修拉身边,一左一右,一跪一站,旁若无人地服侍他宽衣解带,她们动作显然十分熟稔,眨眼工夫他就已经脱得只剩贴身衣裤…… “怎么?你想留下来跟我一起?” 修拉长眉一挑,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无比玩味的笑。 呃……什么一起?季晓安犹还懵懵懂懂的,分明不知所谓。 侍女们面面相觑,有两个年纪小些的一时没忍住,低下头掩嘴偷笑,季晓安见状猛然顿悟到什么,脑子里嗡一声有如五雷轰顶,紧急赶在某人遮羞布落下之前背转过身,非礼勿视。 “……谢了,我还不想长针眼。” 季晓安干巴巴说完这句话,就大步流星迈开脚,身后这时传来一声愉悦飘忽的轻笑,听起来颇有几分故意。 虽然后知后觉,但季晓安也总算明白了,这间屋子应该是沐浴用的,而那张大帘子后面显然就是浴池。他因为来这里几天都用木桶浴,所以没第一时间看出来。果然土豪就是不一样,家里不仅有私人浴池,而且看那水雾充沛的样子,搞不好还是地热型的,温泉浴。 不过话又说回来,不就是洗个澡么?从前学生时代季晓安也跟室友在男生澡堂一起洗,打打闹闹的毫无芥蒂,反正都是男生,你有的我也有,看一下又不会吃亏。那为什么修拉洗澡,他就非得像做贼似的躲开不可? 思及此,顿时就有种想要打道回府扳回一局的冲动。但这个念头才刚冒出来,就被季晓安的理智给否了。 还有那么多侍女在场呢,修拉虽已习惯成自然,但他季晓安可是连女朋友都没谈过,而且就算谈过,他也绝不可能在那种阵仗下还淡定自若地洗澡。更别提那些侍女看起来跟普通侍女不太相同,并没有从头裹到脚,反倒各个衣着清凉,长相也都清秀可人。 由她们来服侍修拉沐浴……这画面太美,以季晓安在某方面堪比白纸的人生体验,他根本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 不过季晓安也没那个兴趣想象,他其实有点儿在意的是,侍女们当时那种窃笑。若说是嘲笑倒不太像,感觉有点儿怪怪,具体是哪里怪,季晓安也说不上来,只是隐约觉得那笑意有所指,让人心里像长了疙瘩似,毛毛躁躁的。 哎,文化不通还真是难揣摩。 搞研究的毛病又开始作怪,季晓安这厢烦恼事情,艾玛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在这宫里待得时间长了,懂得些察言观色,自然发觉新主子神情明显带着纠结。 这纠结安在特定事件情景下,很容易就被理解偏差,而且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大人,殿下其实也替您安排好了,只是您身上有伤,得有医官诊治过后方可入池沐浴,稍后艾玛会先替您擦身,纾解您的疲劳。” 啊?擦身?季晓安一听立马回过神,忙尴尬地直摆手,“不用了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我……我自己来就行。” 艾玛微愕,旋即善意而理解地笑笑,“谨遵大人吩咐。” 她说着稍微快走两步,上前引路。季晓安松了口气,也懒得再去思索刚才的难题,转而开始注意观察周围环境。 这座宫殿内格局四四方方,每隔一段距离就能看见一根圆形石柱,有规律地将宫殿围成半露天的结构。内殿中央圈有一小片树林,绕着树林的回廊往里走,就到了内殿其中的一间寝室。 推开门,寝室里出乎意料的宽敞,不同于季晓安之前住的那个小房间,这间寝室目测得超过一百平米,贴近墙的四个角落各立有三盏灯台,清一色相同的瘦长形制,足有一人多高,台顶上簇簇火焰将整个房间映照得十分明亮。 “大人请稍等,我去准备些热水来。”艾玛引季晓安在桌边坐下,就先关门出去了。 季晓安看一眼四周,这个房间陈设不多,宽大的床铺,床四周挂着帐幔,还有一个大柜子,以及几张桌椅……每样都是简洁柔和的灰色或白色,被微微发红的火光渲染得暖意融融。 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憋了两天两夜,还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再置身此情此景,季晓安不禁在心里生出一丝莫名的感动来。 “真想现在就好好睡一觉啊!” 那张床看起来就很柔软很舒服,就像他自己家里的床。虽然家里的床远不如眼前的这张宽大,但每天都收拾得整洁干净,晒过之后还有阳光的味道,每每从外面考察风餐露宿回来,抱住被子就仿佛抱住了莫大的幸福。 季晓安想到自己再过几天就能回家,忍不住有些小雀跃。 房门这时被轻轻叩响,艾玛在外面询问道,“大人,是我,可以进来吗?” 季晓安走过去打开门,艾玛双手捧着一叠布料,她身后还跟了三名侍者,每个人都带着东西,进来分别摆开放在桌上和架子上。 三个盛有热水的木盆,一个漱口用的陶钵配小香盒,两块干净的布巾,一整套换洗衣物,以及一个装食物的篮子。篮子打开来,里面惯例是烤土豆、蔬菜沙拉以及几粒肉干,不过除此之外还比平常多了一样东西,装在小杯里,看样子像是牛奶。 “这是什么?” “回大人,这是热马奶,殿下专门吩咐给大人您补身用的。” 艾玛解释道,季晓安端起来闻了一下,他没喝过马奶,闻起来跟牛奶好像也差不多。 “大人请慢用,艾玛就在门口,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叫我。” 艾玛处事沉稳持重,经过这段短暂的交流与观察,他也大致了解了季晓安的性格习惯,于是主动提出告退,季晓安听她这么说,自然是求之不得。 临去时,艾玛还细心补充一句,“大人,那两块布巾,请您先用左手边的那一条。” “好,谢谢!” 等艾玛关门出去后,季晓安决定先把自己收拾干净再来填肚子。也多亏那小猴儿先前给他吃过面包果喝过清水,现在体力上感觉稍微恢复一些。 而说实话他也的确是该好好擦一擦了,手上胳膊上全都是血迹,衣服更是被捂得又脏又臭。身处险境的时候并不觉得,一旦安逸下来这股难受劲儿就甭提了。 三下五除二脱掉衣服,季晓安拿起两条布巾,颜色看起来不大一样,左边那条还有一股清香味儿,像是用某种香草浸泡过的,沾水擦在皮肤上还会生出细小的泡沫,血渍轻轻一抹就很容易除掉。 这样擦过第一遍,再换盆水拿另一条干净的布巾擦第二遍,擦完之后身上清凉舒爽,跟用沐浴露洗完的效果差不多。 大概那条毛巾是用类似皂角之类的清洁植物专门处理过的吧,而且这种待遇恐怕也不常有,否则艾玛不会特别提醒他。 季晓安舒舒服服擦完身上,洗了脸又用胡荷漱过口,再换上干净的衣服,整个人就如重获新生般遍体都觉得通透。 接下来就该解决温饱问题了,因为几天没吃东西怕肠胃不适应,他只稍微吃了点容易消化的食物,马奶是温乎儿的正好喝,尝起来口味略淡,不过对现在的季晓安来说已经相当奢侈了。 “啊!好满足!” 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也不知下面垫了什么,不仅触感非常柔软还相当有弹性。 季晓安于是忍不住翻身打了个滚儿,一晃眼却发现枕头旁边还藏着一个小物件,摸出来一瞧,是个藤条编成的空心小球,里面塞了一撮植物。 季晓安就是研究植物的,这时来了兴致,把那小球凑在鼻端仔细闻。里面的那簇植物没有花朵,叶片却很新鲜,散发着某种淡淡的香味儿。很快地,季晓安联想到一种植物——天竺葵,这味道很像是天竺葵。 而人们提到天竺葵,最先想到的恐怕就是它独特的驱蚊效果了。 季晓安恍然大悟,不止是这个小球,床四周也被帷幔封得严严实实,还有每道门上都会挂着的那些帐帘,应该都是因为雨林气候容易滋生蚊虫,才特意这么设置的。 思及此,季晓安不由地想起之前住在那个小屋的时候,希娅还会时不时坐在床边拿蒲扇替他驱赶蚊子…… 季晓安突然心头一紧。 他怎么竟忘了,希娅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状况呢!他擅自行动被抓,修拉既然能及时赶到肯定是一早就收到了消息,这过程若追究下来,希娅很有可能会受自己牵连的吧? 季晓安急忙下床,跑到门口打开一看,艾玛果然还在。 “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我想去见修拉。” 艾玛抿嘴一笑,对于他的这个要求,她看起来丝毫不感到诧异,“殿下还在沐浴,很快就会过来了,大人您再稍等一会儿。” 咦?这么说修拉本来就是要过来的么?季晓安皱了皱眉。也对,他肯定是急于知道事情原委,毕竟兰达和那个神秘女子与他的生死可是息息相关的。 “大人请先回屋里去吧,这门口风重,您身上还有伤,小心别着凉了。” “我……”季晓安思虑再三,到底没憋住,“艾玛,你认识先前照顾我的那个姑娘么?她叫希娅,她现在……” 季晓安话没说尽,却已经注意到艾玛脸上露出疑惑而歉意的神色,他咬咬牙,自己先摇头叹道,“算了。” “大人?” “没什么,我想去见修拉,现在就去。” 季晓安明白,他失踪的这件事,知晓内情的肯定没几个,他找艾玛询问显然是病急乱投医了。所以只能去找修拉,希娅现在情况不明,早一刻晚一刻结果或许都会截然不同。 希娅是他的侍女,他无故失踪,她肯定会受到责罚。在地下室里,季晓安是听过兰达如何对待犯错的祭司的,若祭司尚且如此,那侍女呢? 艾玛看季晓安面色凝重,也不好劝阻什么,“大人,您先进屋里,我去替您取件披风来。” 她说完体贴地关好门,外面的确有些凉了,季晓安站在门后,双手交握越攥越紧,只觉得指尖都有些发冷。正在焦躁不安的时候,门扉突然发出一声响动—— 季晓安几乎条件反射般立刻迎上前。 “哦?在等我?” 门开,那个挺拔的男人轻袍缓带,正侧身倚在门边,明知故问。 他唇角微微勾起,神情间犹带三分邪气,轻扬的眉梢湿漉漉的,视线肆无忌惮从季晓安身上掠过,再从头到脚反复一遍,随后才悠然自得踱步过去,微俯身靠向季晓安。 包裹着健硕身躯的松垮浴衣在他动作的一刻微微敞开,浅蜜色的肌肤上依稀有水珠在盈盈闪烁。 季晓安皱眉,刚要后退。 那人却突然伸出手,一把搂住他的腰,低下头,耳鬓厮磨。 “嗯……” 低沉的嗓音,仿佛最细腻的白沙穿过时光的沙漏,润泽水汽随之扑面而来,悠悠拂动夜风的味道。 用如此动听的声音,他无比欠揍地道出一句—— “嗯,洗得还挺干净,真乖……” 第十九章 现在是什么情况? 季晓安感觉自己脑筋转得慢了半拍,完全get不到“有个男人貌似正在很亲密地拥抱他”这件事的重点。 咔哒!门却在这时很应景地关上了,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耐着性子等了五秒,修拉还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季晓安终于忍不住,语气生硬地道,“请问,这是你们这儿打招呼的礼节?” 目前,他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 “……”修拉似乎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问,竟先稍顿了一下,才略微松开手,看向季晓安,深邃带笑的目光隐隐掠过一丝复杂。 “干嘛?”季晓安被他那眼神注视着,眼皮莫名跳了跳,下意识后退两步。 这次修拉倒没怎么再用力,任由季晓安成功地挣脱开钳制,两人于是就这么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暗中对峙。 修拉仔细审视季晓安脸上的表情,分明是满脸木然什么都不明白,却偏偏要用那种逞强而直接的目光来修饰伪装,尤其那两条拧成毛毛虫的眉毛,真真切切出卖了它们主人内心的真实情绪。 他好像是在紧张吧?修拉微微勾唇也不点破,只轻描淡写道,“如果你觉得是礼节,那就是吧。” 季晓安一头雾水,“什么叫‘我觉得’?” “就是……对什么人用什么礼节,往往也是因人而异的。”修拉信步走向屋内,一边答得理所当然。 季晓安很认真地想了想,“也对。” 修拉仿佛随意回头看他一眼,什么也没再说,就径直走到床边,掀开帐帘和衣侧躺下。 季晓安心心念念着要紧事,这时也在后头急忙跟过来,“那个,希娅现在在哪?” 修拉本来正想闭眼,这时重又睁开,“希娅?” “就是你指派给我的那个姑娘,前几天一直是她在照顾我的。” 季晓安不知是否自己错觉,或者是因为帐帘影子投射的关系,修拉的脸色好像突然有点儿阴阴的。 “哦,你问她啊。”修拉重又闭上眼,漫不经心答了这么一句,然后……然后就没有关键下文了。 季晓安心里忐忑不安,急切想知道答案,尽管能觉察修拉不想提及这件事,但他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理清思路就坦诚说道,“修拉,我会被抓完全是我自己造成的,我瞒着希娅出去,与她无关,请你别迁怒到她。” 这番话说完,气氛霎时变得无比沉默,仿佛连飘拂的床帘也瞬间凝固不动了。 季晓安越等心里就越有一股火在烧,其实理智也告诉他,这个时代并不是他的时代,这里是人治而不是法治,在统治者的眼中,随意决定人的生死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然而理智与感情交锋,这一次还是感情占据上方,季晓安或许可以旁观,但他仍旧无法忍受杀伐决断发生在自己所能影响的范围内。 “修拉,这次错在我,你警告过我哪儿也别去的,但我没听你的,对不起。” 修拉闭眼躺着,还是无动于衷。 季晓安咬了咬牙,“我知道我这次被抓,能回来是幸运,万一要回不来,你也会因此有性命之虞,我很感谢你连夜来救我,而且这次差点连累到你,我很抱歉……” 话音刚落,就听那人轻轻笑了一声。 终于有反应了!季晓安精神为之大振。修拉慢悠悠撑起上身,右手支在耳下,眼皮半睁半合,斜挑的目光在阴影下愈发显得深邃。 “等了半天,总算知道错在哪儿了。” 这句话语调低沉仿如自语,季晓安没怎么听清,刚想再问,却见修拉朝他招了招手,“过来,坐下说话。” 季晓安不疑有他,乖乖走了过去。 孰料屁股还没完全挨上床铺,就被某人一把捞了过去,只一个天旋地转,人已经被牢牢禁锢在身下,两条腿被迫交缠在一起,胸膛紧贴胸膛,鼻尖轻抵鼻尖。 呼吸一瞬间变得乱七八糟,季晓安血气上涌,只觉得从上方喷洒下来的呼吸异常滚热,“你……你这是干什么?” 这总不会是什么礼节了吧? “别动,这是为了方便说——悄、悄、话。” “是……是么?” 像男生宿舍那样挤在一张床上卧谈*神马的——可是自己明明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了啊?季晓安一个头两个大,脑子又有点儿转不过弯儿来。 而修拉也没给他脑子转弯儿的机会,“呐,我问你几个问题,你一五一十坦白回答我,我就考虑原谅你这次冒失闯祸的事。” “这……”季晓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好像他才是受害者吧?怎么现在申诉不成反倒莫名其妙被牵着鼻子走了? “包括那个希娅,我既原谅你,她自然也就没事……” “好!我答!” 季晓安这下十分果断干脆,一脸的大义凛然,外加捉急殷切。 修拉稍稍皱了皱眉,凝视季晓安的目光又深了几分。季晓安本来认真与他对视,这时也不由自主被那别有深意的眼神所牵引。 修拉的眼睛其实是很好看的,修长的形状,睫毛细密,尤其是他瞳孔的颜色,与最纯粹的黑曜石别无二致,只有从某些角度看去,会微微闪烁暗金色的细小光轮,仿佛黑曜石陈列在展览馆中,被灯光打得熠熠生辉,让人忍不住想要往深处探究,探究这种神秘背后的渊源。 看见季晓安盯着自己出神,修拉唇角一勾,低沉的嗓音贴近他耳畔,诱哄般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季晓安稍稍偏头,躲避他落在他脸上的头发,他似乎还在思考什么,但嘴上却已经很诚实地给出答案,“你眼睛的颜色真特别。” 修拉唇角的弧度于是微微放大,“你喜欢?” 季晓安嗯一声,“还行,不讨厌。” 这是实话,但听在修拉耳朵里就很狡猾了,他有意曲解,“不讨厌?那她呢?你喜欢她?” “……谁?” “那个姑娘。” 季晓安稍微反应了一下,“你说希娅?” 听见这个名字,修拉连哼哼都省了,直接以沉默代替肯定。不过季晓安从他不甚愉悦的表情也看出,他就是问的希娅。 然而……这一连串的问题究竟是些什么鬼?他们为什么非得进行这种毫无营养价值的对话? 他真的不想回答。 “这就是第一个问题,答吧。” 修拉说,一脸答不答随便你的表情。 季晓安怔住,半晌望天,认命地翻了个白眼,“应该……算喜欢吧。” 希娅照顾他这几天,对他一直很关照,两个人年纪差得不多,小姑娘性格又活泼单纯,很难让人不喜欢。在季晓安眼里,她就像是妹妹一样,而且季晓安曾经是有过妹妹的,所以难免会有移情作用。 他所指的“喜欢”其实就这么简单,但在有心人听来可就不一定是这个意思了。 修拉凝视季晓安半晌,他回答的时候目光始终真挚无欺,竟让修拉也禁不住一时语塞。沉默几秒之后,他突然翻了个身,从压在季晓安身上改为平躺在他身边。 “那姑娘现在很好,你大可以放心。” 修拉说道,语调不复刚才的痞气,倒跟季晓安第一次听见的时候差不多,淡淡的令人听不出情绪。 胸膛不再被人压着,呼吸也变得顺畅得多,季晓安听见修拉的话,禁不住长长松了口气,“太好了!” 他其实是听希娅说过的,因为关于修拉的主题永远是希娅每天的必修课。在她口中的修拉,算是少有的对待下人很宽容的主子。他还听说他从小就是一名武士,统帅军队四处征战,忍常人之所不能忍,在副将和士兵中口碑极好,与达坦等人亲如兄弟。 这样的修拉,季晓安其实早在心里暗暗相信,他一定不会随便处罚希娅,所以最初修拉那样无所谓的态度,才会让他觉得大失所望。 兜兜转转回来,季晓安也算明白了自己的心情,不禁也对修拉更多了一丝赞许和感激。 不过这份赞许和感激却没能及时传达给对方知晓,季晓安最后那一声由衷的感叹,反倒令修拉陷入了自己的沉思—— 局面似乎与他预想的不太一样,那么,原本的计划究竟还该不该继续下去呢?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20-1 季晓安睡着了。 其实那枕头边的小球里还掺杂了些别的东西,有轻微的镇静催眠作用,不过味道被天竺葵所掩盖,不知内情的人很难察觉。 修拉注视季晓安平静的睡颜,幽暗的眸子掠过一丝阴鸷,而后又飞快隐去了,这已经是第二次,他素来坚定的心智莫名产生了动摇,虽然这感觉无比微妙,但却容不得他忽视。 修拉握了握拳,强迫自己撇开视线,迅速翻身下床,一把掀开帐帘朝门口走去,再也不看床上睡着的那人。 “……殿下?” 门蓦地被推开,艾玛看见突然出现的修拉,神情难掩诧异,她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却在下一刻匆忙噤声,赶紧弯腰行礼。 长廊的火光随风摇曳,映着修拉的面色阴晴不定。 “你就在这儿守着,”他吩咐,迈开一步却又顿住,淡淡补充一句,“明早换希娅过来服侍他。” “希娅……”艾玛低下头,似乎有些为难,“禀殿下,希娅目前只是三等女侍,而且她的出身……按规矩怕是进不了寝宫内殿。” 修拉一扬眉,抬高声音道,“那就给她升阶,就说那姑娘伺候勇者大人有功,升一等女侍,至于出身——本殿下的意思,谁敢多说半个字!” “是。”艾玛头埋得更低,姿态恭敬地半跪下来。 灰白衣袍的一角就她眼前翩然掠过,下一刻夜风阵阵回旋,发丝拂过眼角,转瞬之间那人已消失在回廊尽头。 20-2 长夜灯火,映得半边苍穹微微发亮。 整个王子府都笼罩在明暗交界那一抹亮色中,恢弘轮廓勾勒毕现,却唯独中间那一隅显得异常昏暗。 修拉斜靠在椅上,单手支颐,目光随意扫过下首。 在他左右,正对向坐着两个人。 拉文塔一身纯白色祭司袍,右手执朱笔,左手拿萱纸,那纸上还干干净净地没有写字,正如他平静淡漠的面容,既不显山也不露水。 而达坦却没他这么好脾性,才刚风尘仆仆从林子里转悠回来,最终是凭借过人的耐力成功甩掉了那个难缠的跟屁虫,而经过这好一番折腾,他本来累得倒头就能大睡,却没想到前脚刚进家门,就被告知速来王子府议事。 这股怨气憋了大半夜正愁没地方发泄,现下就剩他们三个人,达坦一点儿都没顾忌了,张口便道,“既然已经确定是这么回事,那还有啥好议的?索性杀了他,既直接又简单,多痛快!” 杀了他? 修拉目光微动,“的确……” 破坏祭祀最行之有效的办法,的确莫过于永久性地毁灭祭品了。 达坦丝毫没看出修拉神情有异,紧接着又是爽朗一笑,“是吧?最开始也算那小子命大,不然当初那一箭就能射死他,省得后面再出这么多麻烦事儿!还害咱们差点着了王妃的道儿!” 拉文塔抬头瞟了达坦一眼,那个粗神经的家伙正说得眉飞色舞,一脸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者惯有的洋洋自得。 修拉的眉头很明显地皱了起来,不过他并没有打断达坦滔滔不绝的言论,因为这些话语想表达的意思曾经也正是出于他本人。 包括季晓安为什么不偏不倚正巧落在雨林的那片区域,那片蟒蛇与猎豹共存的死亡之谷;甚至包括那条帕渎蛇身,它怎么就咬中了他季晓安?其实都与修拉有脱不开的干系! 修拉只是没想到,季晓安居然能一直顽强地活到现在。 “要他死似乎并不怎么容易呢,就连那个女人也杀不了他……”修拉说着,眼神似有若无飘过自己的右首。 拉文塔疾书的朱笔顿了一顿,手指不由自主捏紧,微微沁出冷汗。 “有什么不容易的?不过是个病怏怏的家伙而已,先前我故意扶他那一把,就觉得他身体虚得很,几次能逃过那纯粹是他运气好!” 达坦骂骂咧咧,“既然暗的不行,那就来明的!反正他那勇者的身份也就是个幌子!现在我马上找个厉害的人过去,保证他睡着睡着就一命呜呼!我的人下手干净利落,他绝对不会有任何痛苦的,也算咱们对得起他……” “够了!” 空寂大厅里霎时针落可闻。 这冷喝一声,生生逼停了达坦后面还未说完的话。他与修拉战场上奔波,同生共死这几年,何尝见过修拉这种严厉态度?顿时瞠目结舌呆在当场。 修拉也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态,他到底不是简单人物,迅速调整好情绪,低低叹了口气,踱步从上方走下来。 “达坦,若真要杀他,我从最开始就有很多机会可以下手,你知道的,我完全可以做得比你更加不留痕迹。” “……那怎么……?”达坦吞咽了下,讷讷询问。 “你别忘了,勇者的身份虽是虚的,但他没被帕渎咬死却是事实。我们虽然抓住了王妃的人,但他们早已将见到的事实公诸于众,我们正是因为这样才不得不转而采取借刀杀人的办法。” “说起来那女人也真是厉害,”修拉不得不承认,“她就是知道我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让传说中的勇者无故死在王子府中,这才肆无忌惮散播那件事,为她下手争取时机。不过依我看……这么阴损的招数,十有*是兰达想出来的。” 拉文塔闻言也略一点头,表示赞同。 达坦局促地挠了挠鼻子,这些话怎么越听越深奥?他忍不住问,“可这跟咱们杀不杀人又有什么讲究?” 修拉想了想,回答,“你我打仗的时候是杀过无数人,可战场上杀人与在这里杀人不同,杀痛恨的人与杀无关的人不同,杀敌人与杀同伴更加不同。所以,有的人能杀,有的人不能杀。” 修拉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季晓安曾经用一个词来形容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合作。 “而季晓安,是属于我们不能杀的人。” 达坦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在他眼里,季晓安与战场上千千万万的敌方士兵毫无区别,只要是阻挡他们前进的道路,就可以狠下心来铲除。 他是一个真正的战士和将军,从小就是在血雨腥风中挣扎求生,他只懂得这一个浅显的道理。 修拉也是理解达坦的,他本人并无恶意,就是有时候想法太过简单激进了一点儿。修拉无奈摇了摇头,走过去轻轻拍了拍达坦肩膀。 “总之他现在不能死,因为预言者告诉我,关于‘神谕’还有新的内容,如果他现在就死了,恐怕我们几个也活不长了。” 拉文塔本来已经写出一行字,在听见修拉这句话的时候,他几不可察地一怔,随即抬手轻轻将那行字划掉了。 “什么?又是那个预言者?”达坦瞪大眼,明显充满怀疑。 “没错,”修拉微勾的唇角挂着一丝狡黠,“预言者曾说有人打算用时空禁忌之术对我加以诅咒,现在事实不是证明他的预言完全正确?” “可也是他说的,只要杀掉祭品,就能从根本上解除诅咒的啊?”达坦还不死心,也难怪,他认定的事向来很难拧过来。 “……”修拉抱臂站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正在这时,始终静静坐着的拉文塔突然站起身,朝两人走过来。修拉和达坦循声望去,拉文塔只轻轻点了下头,随后将手里一张纸笺递到达坦眼前。 达坦狐疑地接过。只见那上面清秀小字,温婉写道:神谕实言,牵绊断裂,血咒可解,并非一定要取人性命。 “真是,什么狗屁神谕,文绉绉的!”达坦偷瞄了眼拉文塔,不知怎么耳根子有点发热,嘴里却还一个劲儿逞强,嘟嘟囔囔地念叨,“牵绊断裂什么的,不杀了他怎么了断?想得倒挺好……” “是啊,”修拉微微勾唇,似笑非笑,“如果不杀他,又该怎么做?” 他这话并没有直言问谁,但达坦却立刻抬头瞪向拉文塔,仿佛就等着看他吃瘪呢。 拉文塔很快提笔,似乎早已胸有成竹。 几个小字迅速在纸上成形,修拉凝目注视,眉宇间的纹路随着那朱红笔迹在纸上晕染一层层化开。 “不愧是拉文塔,此言深得我意!”他忍不住拊掌赞叹。 拉文塔稍稍欠了欠身,算是对这夸奖的回应,神情依旧平淡如常,端得是不卑不亢。 达坦吃一堑长一智,这次果断把纸条抢到自己手里,一眼瞧清上头写的什么字。 “与其躲避藏匿,不如正大光明加以保护……”达坦咦了一声,“这是什么意思?” 修拉回答,“没什么意思,你可以回去睡觉了,明天准你一天假。” “啊?”达坦振臂高呼,顿时喜得嘴都合不拢了,哪儿还能想着回去睡觉?他身为近卫队长,已经好几年没放过假了,这么难得一遇的好事,他得赶紧规划规划怎么利用才行啊! 这厢达坦正乐不可支,丝毫没注意那边修拉和拉文塔,那两个人各怀心思,有那么一瞬间眼神交错。 这场以沉重开头以轻松结尾的议事终于进行到尾声,时间已经很晚,拉文塔与达坦不再停留一并告退。修拉看着他们离开,自己也转身从后门出去。 他朝着内殿的方向走,没过多会儿,便望见前面有个角落,黑暗中隐隐闪现一抹苍白,映着灯火轻曳,依稀几分寥落的意味。 修拉并没有放慢步伐,他逐渐离那角落越来越近,而后从容经过,直到一只手突然扯住他的袖子,他才终于停了下来。 白衣的祭司走出角落,长发没有了披风遮蔽,被吹得有些凌乱,一半是纯黑,一半却是比衣服要刺目的惨白,连同他的脸色也是。 “擅自动手,并不像你的作风。”修拉稍侧过身,语气合着夜色,微微有些发冷。 拉文塔轻轻摇了摇头,松开修拉的袖子,将早就准备好的一张字条双手奉上,不过修拉却没有接。 他知道那上面写着什么,无非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不得不多留一手准备”之类的话。只不过这多留的一手准备,他是瞒着他秘密进行的。 就连达坦也不知道,刚刚修拉在说起季晓安被抓的来龙去脉时,特意将这部分简化了,让达坦误以为是帕渎蛇毒真没除净,才让季晓安侥幸躲过一劫。 而至于季晓安本人……修拉想起不久前他们的那段对话。 季晓安说到自己被下毒的事,很自然地怀疑到修拉,而他也将这怀疑向他坦白了。 他竟直接问他,“是你做的吧?” 其实在那一刻修拉就已经猜到究竟是谁下的毒,因为排除自己,没有第二个人有动机有能力有机会去做这样的事。 但他还是回答他,“是我做的,我也没打算瞒你,而且你该感谢我,正因为我早有准备,你才幸免于难。” 修拉还清楚地记得季晓安听见这个回答时那种十足矛盾的表情,两分不信,三分懊恼,五分却还是无可奈何。 那种表情令修拉现在回想起来,还忍不住心情愉悦。明明是个胆识与机智都算过关的家伙,到这世界来也一直不停地在吃亏,怎么直到现在骗起来还是那么容易呢? “明天,把他身上的毒解了吧。”修拉道,不是命令的语气,却强硬不容人抗拒。 想起床上那个还在沉睡的人,要说他修拉与拉文塔其实半斤八两,也一样对那个人用了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对于修拉的话,拉文塔毫不迟疑,立即点头答应。 修拉又道,“你也早点回去休息,礼祭日就要到了,今年的祭典由你来操持,父王对你期望很高。” 拉文塔一怔,仍旧是温顺地点一点头。 修拉注视拉文塔,他们两人个子其实差得不多,像这样面对面,基本应当是平视的姿态,更何况拉文塔比他年长,论地位也毫不逊色,可他却总是表现得小心谨慎,谦逊到仿佛能低至泥土里。 这种根植于心的自卑,有时候让修拉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他不由半带自嘲地道,“虽然是阴差阳错,但其实这次也算多亏了你,不然我和他恐怕都活不成。所以,这事你也不用再放在心上,我不怪你。” 拉文塔默默低下头。 修拉挥了挥手刚打算让他回去,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他有意单独留下拉文塔其实还有别的原因。刚才达坦那个粗人在场他也不好细问,眼下正是机会。 “拉文塔,你说要正大光明加以保护,那如果……”修拉很难忘记他问季晓安的第一个问题,“如果他因为某些原因,不肯接受我的保护……” 不肯接受? 拉文塔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他并没询问那“某些原因”具体指什么,他只是略一思索,便抬手飞快地写下几个字。 “坦诚相告,他会接受的,一定会的。” 第二十一章 21-1 迷迷糊糊睁开眼,透过薄薄的床帘,从外头照射进来的光线被削弱了些,却还是比夜晚要明亮。季晓安眨眼适应了下,正打算翻身从左侧卧换到右侧卧,却感觉背后被某种结实的东西抵触,一时翻不过去。 季晓安满腹狐疑,刚想起身看个究竟,不料一只光溜溜的胳膊突然从后方伸了出来,径直圈住他肩膀,季晓安随着低头一看,这才发觉他脖子下面居然还枕着一条胳膊,两条胳膊就这样在他胸前交叠在一起,浅蜜色的肌肤,微微凸显出流畅的肌肉线条,看起来十分的刚强有力。 不由自主眼睛就胶在那两条胳膊上了,季晓安好像还没完全睡醒,他那奇葩的“健美先生”癖暗中作祟,让他有点挪不开眼,甚至很有冲动伸手在那皮肤上面摸一摸。 “呼哈——” 耳边近处突然传来男人略显夸张的、打哈欠的声音。 季晓安猛地缩回手,脑子里第一反应竟然是“完了做坏事被抓现行,要不要这么丢人啊!”,心里霎时间敲锣打鼓,砰砰直跳。 “嗯?这么早就醒了?”又是一个悠长的哈欠,“我都还没睡好……陪我再睡会儿,乖……” 那两条胳膊扣住他缠得更紧了,脖子后头甚至还被不知名的物体适时蹭了蹭,只可惜季晓安都没感觉到,他完全被某人最后那一声甜腻腻的“乖”给震得七荤八素,彻底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修、修拉!” 季晓安简直气出丹田,一个鲤鱼打挺刺溜滑脱开去,指着床上睡眼惺忪的男人——严格意义上来说,嗯,还是个裸男。 某件浴袍此刻正华丽丽散落在床尾,那男人上身什么打扮就不用赘述了,好在下身还勉强盖着一角被子,没完全露点。床上一片惨不忍睹的凌乱迹象,足见昨晚两个人的睡(dong)姿(zuo)有多么不(ji)雅(lie)。 “你怎么在这儿!” 乍见眼前这般情景,季晓安当然不可能像个初经人事的小姑娘那样羞红脸质问对方,而且以他的脑筋也根本没往不纯洁的方面想,他只是严重表示不能理解,这个半裸的妖孽为什么会跟自己睡在同一张床上。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这是我的宫殿。” 修拉右手支住额角,满脸倦色,他说话的时候还眯缝着眼,看起来像一只慵懒的大猫。 季晓安想想也是,这是人家的地盘儿,他想睡哪儿是他的自由,那只能自己主动让步另觅别的窝儿栖身了。他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光脚还没落地,后面传来窸窣的布料摩擦声,一具散发着滚烫热度的胸膛好死不死贴靠过来。 “再说了,昨晚某人可是在我臂弯里睡得很香呢,我实在不忍心吵醒他,只好勉为其难留下啰!” “你——” 季晓安猛地转身,视线还没稳定下来,又像被烙铁烫到似的迅速折返回来。他深吸一口气,嘴里嘟囔,“好歹大小也是个国家的王子,行为怎么就这么……” “这么怎样?” 修拉明知故问,他刚刚有意把被子蹬开一些,半遮不遮的就想看看季晓安会是什么反应。前几天没怎么关注过,如今考虑问题的角度一变,心态也自然发生变化,他发现季晓安戏弄起来其实挺有意思的。 修拉突然不想那么快就跟季晓安说明自己的计划了。 “喂,你怎么不回答?” 修拉继续言语敲打,只可惜季晓安现在背对他,让他看不见那张脸上是多么精彩纷呈的表情。 而若按修拉的想象,季晓安此时应该是正鼓着腮帮子,眼睛瞪得很圆,一副大义凛然打死也不出声的神态罢。 修拉想着,禁不住低低一笑。 季晓安蹭得站起身,头也不回就往门口走。他已经一秒钟都不想跟某个不要脸的怪胎待在一块儿了。 “哎,等等啊!”那个怪胎还边笑边在床上喊。 季晓安充耳不闻,哗一声用力拉开门栓。 “晓安大……!” 穿着女官服的年轻侍女站在外头,满脸惊喜的神色在越过季晓安,触及屋内场景的刹那,陡然凝固。 “希娅?” 季晓安起初还没看出来,因为希娅的装束变了,印象中裹在不合身筒裙里、瘦小矜持的小女孩,仅仅两天不见就摇身一变成了端庄秀气、举止文雅的美丽少女。 “太好了!你没事!” 亲眼看到希娅平安,季晓安心里的大石总算落地,刚想再问什么,却注意到女孩清亮的眼睛透出一抹异样的晦暗,灰褐色的瞳孔痴痴注视前方,焦距有些涣散完全没跟自己对上。 季晓安隐约感觉到,她见到他,并没有他预想中的喜悦。希娅是个会诚实表达情绪的姑娘,这种过分沉默的态度很不寻常。 “希娅,你怎么了?” 听到季晓安询问,希娅这才浑身一震,仿佛刚从恍惚中回过神,她抬眼望向季晓安,却又匆忙低下头,很恭敬地行了个标准的宫礼,与昨天艾玛做得一模一样。 “晓安大人,恭喜您平安回来。” 这句“恭喜”却是毫无喜气,令季晓安心里有些发堵,难道希娅是在怪他之前做错事?想到这种可能,季晓安也不知该怎么说了,本打算解释,但另一边修拉还在,只能找机会再单独跟希娅谈。 气氛正凝重时,屋里突然传来一记明显的冷哼声。 季晓安闻声回头,就见修拉披着浴袍抱臂坐在床边,一脸的不悦,还故意抬高了声音,“现在这些新来的,怎么都这么不懂规矩?没看见本殿下在?还不过来服侍本殿下洗沐更衣!” 这莫名其妙又是摆的哪门子的谱?季晓安皱起眉。 没等他发话,希娅已经匆匆绕过他身边进了屋,在她身后还跟着两名侍女,她们端着早就准备好的洗沐工具,放在床边的架子上,随即垂手立在一边。 希娅在修拉跟前跪下,那两名侍女配合她递东西,希娅则负责亲手给修拉擦脸,以及服侍他漱口洗沐。这些做完之后,最后一步就是脱下浴袍,从里到外换上繁复的衣饰。 这整个过程季晓安都在门口等着,虽然对修拉那种盛气凌人颐指气使的态度颇为不满,但一想到希娅潜藏的心思,季晓安还是识相地没出声。 “怎么?心疼了?” 耳边蓦地一缕热气拂过,季晓安触电般迅速闪出三步远,狠狠瞪一眼那个始作俑者。而这一眼过去,季晓安却在心里吃惊不小。 修拉已经换好装束,只见他上身□□,只在下身用一幅宽大的玄色布料围着,下摆拖曳长及地面,显得身形修长高挑,柔韧的肌肉优势也被突出得恰到好处。 而相对于这种简单的穿着,他那些配饰可就极尽奢华了。首先颈间佩有长短不一的数条宝石项链,手环和腰带也是同系列的宝石材质配以编饰流苏。除此之外,最惹眼的则要属他腰侧悬挂的那柄弯刀,看上去像是黄金材质,雕工精致,刀鞘正中还镶着三颗鸡蛋大的蓝宝石。 果然所谓土豪,就是指浑身金光熠熠的发光体,自带壕气的这种。 不过,季晓安最稀罕的还是那把刀。 “呵!”修拉弯起唇角,悄悄朝季晓安走近,似笑非笑的神情暗藏诡计得逞的狡诈,“你瞧,我把你的小侍女毫发无损地还给你了,你是不是也该好好报答我一下呢?” 听到这话,季晓安敏锐地嗅到某种不寻常的意味,他警惕地盯着修拉的眼睛。这神情在修拉看来,简直跟一只浑身炸毛的刺猬别无二致,当然,论长相是比刺猬好看那么一丢丢的。 季晓安脑筋急转弯,“你昨晚说只要我回答你的问题,你就保证希娅的安全,我都已经做到了,你现在再跟我要报答,未免也太不仗义了吧?” 很好,智商也比刺猬高,还知道跟他讨价还价。 修拉危险地眯起眼,“仗义什么的,我似乎从来都不讲那种东西呢。” “……”季晓安咬牙,下嘴唇很快被咬出一道印子。 修拉已经很逼近他,两个人呼吸彼此相碰,暗中较着狠劲儿,谁也不让谁。殊不知这种亲密贴合的姿态落在旁人眼中,却全然成了另一番春意盎然的景致。 远远有脚步声朝这边过来,大概不是卫兵就是侍女。 季晓安就算再迟钝,这时也感到气氛微妙到过于诡异,而修拉放大的俊脸不知什么时候越贴越近,他再躲就该被抵到门框上了。 “你……你要什么报答?” 季晓安终于豁出去了,他到底不如某人脸皮厚,扛不住先摇起小白旗。 不就是个报答么?他季晓安莫非还怕了不成?反正他现在一穷二白身无长物,孤零零穿越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蛮荒年代,修拉那厮能从他这里讨到什么好处?再说又不是貌美如花的女性角色,总不可能是以身相许这么老掉牙的八点档桥段吧? 呵呵…… 季晓安正笑呢。 那边修拉却轻扬眉梢,在他耳边吐气如兰,低沉的嗓音挠痒痒般,一字一顿,“不如,就用你的身体……来报答吧?” 看,都说了不可能是以身相许了吧? 季晓安笑得有点儿勉强。 他脑子里一直嗡嗡回旋着两个字:身体……身体……身体……身…… 轰隆—— 一道天雷滚滚劈过,正中他濒临破碎的小心脏。季晓安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外焦里嫩“”的通透感。 第二十二章 22-1 和煦的微风吹拂绿叶,带走笼罩建筑物上空的潮热气流。晴天树海,小阁庭院,好一番惬意的春日景色。 只除了——不远处藤椅里躺着的、那个正笑得一脸算计紧紧盯着他的危险男人,以及站在男人右侧低着头咬着牙楚楚可怜的委屈少女。 “主人,你又皱眉头!数数啊,今天都已经是第六次了。” 小机器人一手刮刮脑袋,眨巴两下眼睛,头顶的小黄灯咘呤咘呤闪啊闪。这是表示它的内部程序正在运行,小i看来真在计算皱眉头的次数。 季晓安不由地摇头叹息,这还真不能怪他控制不住情绪,都赖某些人的计划实在太离谱,要做到自然转换角色,他还需适应再适应。 为什么会这样呢?时间拉回到今天早晨,修拉说出那句天雷滚滚的话之后。 话的具体内容不提,只说季晓安听见那话呆若木鸡,久久都无法从被雷劈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修拉却还唯恐天下不乱,一手揽过季晓安振臂一呼,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队卫兵还有一众高阶女官们郑重宣告。 “勇者季晓安深得本殿下喜欢,从今日起,他就是本殿下钦点的康卡尔,位份一阶,入住玉树神殿。” 季晓安懵了,话说那些侍女卫兵们脸上欢呼雀跃惊喜交加的神情是什么鬼?修拉的宣言有这么让人兴奋到热泪盈眶么啊喂! 然而这个并不是重点,修拉刚刚到底在说些什么?康卡尔?神殿?他怎么完全听不懂—— 像是为了解答季晓安这一股脑儿的疑惑,修拉转头在他红白参半的脸蛋上轻啄一口,“宝贝儿,看你,高兴得都说不出话了吧?呵呵!你这么可爱,让我现在迫、不、及、待想跟你单、独待一会儿呢!” 他刻意说得缓慢,就听话音未落,周遭围观的人们已经眨眼撤得一干二净,徒留满园飞扬尘土,一片沾满岁月沧桑感的昏黄色。 一秒,两秒,三秒。 要不是季晓安还有点自控力,他现在估计就得跟修拉干起架来了,“你到底闹够了没?” 修拉脸上本还挂着痞气的坏笑,却在触及季晓安凝重的眼神时,那笑容僵了僵,他转而松开对他的钳制,摊手道,“抱歉,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 “……”好一个开玩笑!季晓安都懒得回答他了。 其实他早知道修拉是在戏弄自己,可亲耳听见承认又是另一番体验,再怎么说,曾经季晓安也想过跟这个人成为盟友的,哪怕互相利用也好。 不过,对方似乎根本瞧不起自己,还一而再再而三将自己当小丑耍着玩儿?也难怪,修拉到底还是个十八岁的孩子而已。 季晓安无奈地笑笑,平静道,“我知道我的存在对你是一种威胁,说吧,闹了这么半天,你到底想干什么?需要我配合你做什么?” 修拉一愣,“你……” 话顿住,他注视季晓安那双无比淡漠的眸子,以及静若止水的面容,胸口不知怎么划过一丝怪异的感觉,像是被树藤极细的尖刺给轻轻刮了一下,又痒又麻,还有丝丝刺痛。 “好吧,算我错,”修拉忽然道,“你放心,这次我不会再伤害你了。” 季晓安依旧是低着头,但修拉注意到,在听见自己这句话时,他肩膀轻微颤了颤。 事实上早在那座地下室里,季晓安无意中知晓自己被下毒的时候起,他将过往事件串连起来,就已经猜到修拉对自己是起过杀心的。因为最初的达坦事件,他当时发现过疑点,只不过一直没有证据。而后来平静的生活,也让他不免放松警惕。 但季晓安也明白,人人都求自保,修拉那样做并没有错,只不过是立场不同而已。当时比起落入兰达手里,季晓安会选择修拉,也是下了很大赌注的,结果搞不好都是一死,但他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宁可死在修拉手上,也好过被血祭,再搭上一条命。 事后想来,竟也算做了一件所谓舍己为人的高尚事呢。 季晓安自嘲地摇了摇头,坦然看向修拉,“我也是托你的福,才捡回一条命。这都无所谓了,我倒想听听,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只要我能做到,我都会尽力。” 他说这话时心情已经轻松多了,修拉看着这样的季晓安,胸口那种不适感反倒越发扩大,为了不让情绪泄露,他及时转过身,避开季晓安目光,“进屋里说吧。” 季晓安点头,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在桌边坐下来。通过这短暂的时间,他们彼此默契地各自调整,等到再交谈时,情绪都已经被隐藏得很好了。 “我之前跟你提过,月圆之夜送你回你的世界,并不是骗你。只要这次你能成功回到你的世界,你就失去了唯一一次成为祭品的资格,而且你在这儿的所有记忆也会被一并抹去,不管对你还是对我,这都是解决问题两全其美的办法。” 季晓安算了算,“还有五天?”第一次跟修拉对话,他曾说过十日之后月圆之夜,季晓安一直记得。 修拉回答,“对,最后这五天至关重要,其中还得经历一次礼祭日。要知道兰达诡计多端,上次我牵制住他让你逃走,这次他绝对会千方百计阻止我们行动。再加上那个女人……” 说到这里,修拉皱眉顿住,似乎在考虑该如何表达。 季晓安也有些了然,接道,“那个女人应该是有什么超能力吧?那天她抓我的方式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后来我问你你没正面回答,她那能力是不是跟水有关?” 修拉笑了笑,眸光微闪,“你很聪明。虽然不想承认,但那女人的确是帝国现任位列最高的祭司长,而且因为与生俱来的血统,她掌管着帝国十二眼圣井中最重要的九座,只要是那些圣井覆盖的区域,她都能感知到,并且能够以水为媒介实现时空转移。” 听起来的确神乎其神,但季晓安亲身经历过从水里伸出手来的恐怖事件,那便由不得他不信了。 修拉又道,“从可可园墙边流进来的水,直接就与圣井相连。” 季晓安略一思索,“那照你这么说,只要我不靠近那些圣井,是不是就能保证安全?” 修拉摇头,“你想得太简单了,除去对水的操纵力,还有更多防不胜防的其他因素,例如——人。” “人?” 修拉的神情忽而变得异常严肃,“我府里的人,并非每一个都是可以相信的。” 季晓安暗暗吃惊,但他很快又意识到,修拉身处的地位和他面临的权力争斗,明知有暗线在周围却故意装作不知道,倒也不失为一种策略。 “所以,你是故意让我配合你演戏?” “演戏?”这个词语听起来有些陌生,修拉重复了一遍。 季晓安解释道,“就是假装成某种身份,配合你做假的事情,故意给人看来混淆视听。” 听到这个解释,修拉忍不住眉梢上扬,嘴角勾起微笑,“原来如此,就是演戏!那么季晓安,你可愿意陪我演这场戏?” 现在貌似也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了吧?季晓安为了身家小命,必须是骑虎难下,不得不演了。 “好吧,你需要我扮演成什么?” “刚刚我已经说过了,你没注意听?” 季晓安无语,他是注意听了,可问题是他根本听不懂。 “我倒不介意再说一遍,”修拉淡道,一本正经,“你要扮演的是我的康卡尔,说得更明白一点儿呢,就是妃子、妾、小妻子,还有……” “停停停!”季晓安慌忙打住,脸憋得通红,“不用再解释那么多了,我听明白了!不过我有个问题!” “说。” “我是个男人。” “我知道啊,我不在乎男女。” “……那你的父母还有臣民呢,他们也不在乎?” “在尤卡坦帝国,纳男人为妃自古都有,康卡尔就是男人的官职之一,一点儿也不稀奇,难道你们的世界不是这样?” 这回轮到修拉惊讶了。 季晓安可算是大开眼界,心道难怪远古时期人丁稀少呢,本来环境就够恶劣,再一搞基那岂不是更繁衍不下去了? 但这思想开明的程度,还是不得不令人叹服。季晓安orz了一下,到底不能完全死心,“就算你们很习惯,但……为什么我就非得是这个角色不可?” “这还用问?”修拉一脸理所当然,“因为只有这个角色,才能方便我时时刻刻盯着你啊!我有意制造的假象就是,在外人面前,我对你十分迷恋宠爱非常,片刻也离不开你,必须同吃同住同行同睡,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保护你了,谅那女人也不敢在我眼皮底下下手。” “……”季晓安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修拉居然能用如此面无表情的神情将这么恶心的说辞说得像背书一样流利,他真的相信他这计划是经过周密构思反复推演的了。 可是…… 季晓安咬牙,请原谅他还是想最后挣扎一下下。 “你确定,你时时刻刻盯着我,就能保证万无一失?”那女人听起来可是相当厉害的啊,还有那兰达,一看就不是简单人物。 修拉挑眉,俯身靠过来,“怎么?不相信你的王子?” 季晓安故意呕了一下,翻白眼。 修拉于是笑起来,修长眉眼微微弯起,笑容很是愉悦,“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也是有超能力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22-2 “主人,你在想什么?内容好像有点儿复杂,小i感知不到呢~” 小机器人受到冷落,委屈兮兮地耷拉眼。 季晓安回过神,低道,“没事,我们接着说刚才的吧,讲到‘星之彩’任务?你快教教我怎么做。” 季晓安的声音不大,再加上他说话时稍微侧点角度,避免被人看到嘴型,不知道的人只以为他正蹲着在专心做什么事。 他现在已经从机器人小i处获得证实,除了自己以外没人能看得见那台电脑或是感知系统带来的影响,除非那种影响被永久保留,也就是采用水晶进行实体化操作。 所以他现在可以放心地研究系统。而之所以有这个闲心,还是托了那边正优哉游哉乘凉的某人的福。 修拉舒适地躺在藤椅上,这座庭院位于他专属的“玉树神殿”一角,只有少数经过允许的人可以进来;而希娅站在他身边服侍,手里握着一柄葵扇,低着头,情绪有点儿低落。 季晓安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他知道希娅对修拉有意思,可偏偏修拉强调了,这场戏要以假乱真,所以不能对任何人透露分毫。即使季晓安很想跟希娅解释自己和修拉并不是她所想的那种关系,却也只能忍耐。 本来打算直接跟修拉讲明,至少让他把希娅安排到别处,好歹别整天刺激人家。但转念一想,让希娅跟修拉多相处也未必不是好事,再说自己过几天就穿越回去了,记忆也不会保留,届时人都不在了还用担心事情不能解决么? 想通了之后季晓安便不再烦恼,索性自己捣鼓自己的事儿,再适当把修拉和希娅搁一块儿晾在一边。 既然决定要演戏,那必定就得表现得像一点。在这方面不得不说,修拉做得可比他季晓安自然多了。 最起码“新婚”第一天,修拉就对季晓安格外“宠溺”,简直达到了百依百顺说一不二的地步了。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季晓安在院子里晒太阳晒到浑身长毛,实在无聊到爆,于是乎就出现了下面这段对话。 “修拉,有什么好玩儿的东西么?” “哦?好玩儿的?不如我们进屋里去吧?昨晚我教你玩儿的那东西,咱们再温习温习如何啊?” 场外蹲墙角的一众侍卫猛喷鼻血。 “……我要看书。” “看书?不行,那多没意思!再说书哪儿有我好看?不如……我脱给你看?” 走过一队年轻侍女失血过多倒地。 “你讲话可以正常一点儿……” “爱妃,我很正常,你在担心我么?” 季晓安握拳,“我要去逛可可园,我要看土豆发芽了没?我还要……” “来人啊!去给本殿下准备十坛土豆,十坛可可树苗,还有其他植物,只要能找到的,统统在盆里栽好了端过来,本殿下的爱妃要欣赏!” 玉树神殿里,一百多号人开始屁颠屁颠忙碌。 “……”季晓安瀑布汗,他其实就随便说说泄泄愤而已,那些园子里危机四伏,他才没作到自己又大老远送上门去。 可他万万没想到,修拉居然能想到搬花盆这么一出啊? “早听说我的爱妃喜好农艺,果然与众不同!” 修拉笑得万分宠溺。 季晓安恨不能当场给他一棍棒,阴阳怪气道,“那真是谢谢了!” 满园□□管不住,从这天开始,尤卡坦帝国二王子府传出一则头条新闻,据说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王子殿下,终于肯带人回家了,虽然只是康卡尔,但却贵为传说中的勇者大人。 是不是郎才郎貌,天作之合呢? 至少除了极少数人,这一对还是十分合乎大众品味的,所以喜讯不胫而走,很快地,传到了尤卡坦帝国最高掌权者的耳中。 第二十三章 23-1 ——系统经验值150/100,水晶数量≥1,符合当前升级条件,是否立即提升系统等级至2级?(消耗水晶x1) 面前的几十盆各色植物成功触发平板电脑启动,季晓安于是得以再次见到机器人小i,而他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提升系统等级。 通过之前那两次少量积累,系统虽然已经满足升级条件,但小i提醒季晓安,目前水晶数量太少,获取的途径也十分有限,这唯一一枚水晶,它建议季晓安留待必要时再用。 季晓安听取了这个建议,另一方面他一边挨个查看植物的状况,一边向小i咨询关于水晶的来历和用法。 从小i那里,季晓安第一次知道了这台平板电脑原来也是有名字的,它叫做“因菲尼特”,因为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是i,所以机器人形态的系统又代号小i。然而小i的记忆在它每次被初始化激活之后都会重置,所以关于它的过去,以及是谁创造了它,这些关键的来龙去脉,它都完全没有印象。 不过,季晓安读到“因菲尼特”这个词,越念越觉得它的发音很像英文的“”,意为“无限,无边”,最常用来形容浩瀚无际的宇宙。而小i接下来告知他的讯息,似乎也在无形中印证这一猜想。 “主人,现在小i的功能还很弱,水晶是小i唯一的能量来源,主人要多多地完成任务,小i才能多多地成长,更好地为主人服务!” 说到任务,季晓安目前只接受过系统自动触发的新手“灌溉”任务,也就是那次任务奖励了他一枚珍贵的水晶,其他情况得到的都只有水晶碎片。 物品栏中水晶碎片虽然可以合成水晶,但系统提示他,必须先完成“星之彩”任务才能开启合成功能。 “对了,那个‘星之彩’任务是什么?我要怎样才能接受任务并完成它?” 小i回答,“已知的系统程式除了新手任务,还设定了三段主线任务,包括星之彩、星之轨、星之门。星之彩会在新手任务全部完成之后自动触发,而新手任务现在主人已经完成其中一个,剩下的等升到2级以后就可以在任务界面中显示出来。不过主人也别急,只要满足触发条件,系统会提醒接受任务的,就像先前主人完成‘灌溉’任务的模式一样。” 季晓安点点头,大概明白了系统运作的规律。而关于小i所说的主线任务,那些名字都与星星有关,星之彩,星之轨,和星之门,听起来既神秘,又仿佛暗藏某种循序渐进的潜在规律。 随着季晓安目光所及,眼前的几十盆植物全部被扫描过,系统迅速读取完全部讯息,结果显示大部分个体状态极差。 除了还未长芽的土豆和刚刚一人高的可可树苗,这批送来的还有几盆天竺葵,以及一种新的不认识的草本植物,系统称之为“特特尔斯”,也是一种药用作物,主要作用是预防蚊虫叮咬。 季晓安选择性地查看过盆中土壤和植物茎叶,初步判断是因为仓促移植造成的应激不适。这些盆中的土壤一看就是直接从土豆田里挖出来的,虽然湿度和养分还可以,但结块严重,很容易压迫絮状根系,所以土豆的生长情况相对正常,而其他植物却不一定能很快适应。 ——系统已生成最佳解决方案:物理改善土壤形态。 ——作物分布图已绘制完成,土壤数据加载率100%,正在生成机器人i操作指令。 “又轮到我上场啦!”小机器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季晓安笑道,“原来除了灌溉,你还会松土呢?” 小机器人眨眼扮了个鬼脸,“主人笨笨,不管灌溉还是松土,对小i来讲都是一回事呀!” 季晓安不禁失笑。的确,在机器人的操作指令里,这两者确实都是拿铲子铲一铲的事儿,只不过按照不同的图纸和数据,这个“铲”的结果也能千差万别。 ——操作指令已生成,是否立即执行当前解决方案? 季晓安选择了是。比起上次挖水渠,这次小i用的时间要长一些,季晓安数了数,大概过去十秒它才回来。 没等季晓安发出疑惑,小i已经抢先孩子气地抱怨,“哼啊~每一个都不一样,小i我都差点被绕糊涂啦!” 它边说还边拿手挠头,十足人类小孩儿笨拙的模样。不过机器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小i很快又恢复神气活现,迫不及待想验证自己辛勤劳作的成果。只一眨眼,它又变成了电脑形态。 ——可可树0003~0012状态提升至“良好”,天竺葵0023~0028状态提升至“良”,特特尔斯0029~0031状态提升至“良”。 “咦?怎么还差一个?” 作物分布图上,本来被标记成黄色的圆点都已经变成了绿色和蓝色,但是仍有最后一个圆点颜色没变,季晓安以为是系统还在加载,又等了两秒,没想到那个点随后竟开始剧烈闪烁,很快地它从黄色变成了红色。 ——警告! ——特特尔斯0032生命值已低于警戒线,系统倒计时开始。 ——60、59…… 季晓安一惊,电脑里传来小i急切的声音,“主人不好了!有个体马上就要死亡了!都怪小i,刚才执行得太慢,要是现在这阶段就造成个体死亡,系统会受到很大损伤的……” 这么严重!季晓安定了定神,现在生成解决方案肯定来不及,要不然小i也不会这么紧张了。 “先别慌,你知道有什么方法能让这个倒计时停止或者慢下来?” 小i听到季晓安的话,迅速运转系统程序,很多脚本它也还在回顾中,不过根据这个角度一搜索,果然立刻有了答案。 “有!有办法可以延迟的!主人,用水晶,快!” ——加注特特尔斯0032生命值24小时,需消耗水晶x1,是否立即执行? 季晓安毫不犹豫,迅速选择了“是”。 ——加注已成功,特特尔斯0032生命值倒计时已重新计算,请注意系统右上角最小化悬浮框。 季晓安勉强松了口气,“幸好赶上了,小i,时间总算足够,我们赶紧来看后面的解决方案吧?”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很奇怪,小i并没像往常那样,及时给出回应。反倒是系统屏幕一闪,出现了新的弹框界面。 ——恭喜!您已触发隐藏新手任务“援救”(难度系数★★★★☆),系统在此任务模式下将被强制锁定,无法运行任何功能,请您在限定时间内完成任务。 ——倒计时现在开始。 ——23:59:59。 23-2 修拉状似惬意地享受阳光,但其实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不远处那个人身上,而那人此时背对他,就在一盆植物跟前席地而坐,已经很久没发出任何动静了。 修拉微坐起身,示意希娅不必再给自己扇扇子。 希娅于是收回手,刚一抬头,就瞥见门廊处有个高大人影快步朝这边走来,是近卫队长达坦。 修拉也看见了,他略一皱眉,“我准你一天假,你这是去哪儿鬼混了?” 也不怪他这么数落,因为达坦的确整个人灰头土脸,脑后的发辫也散了一截,膝盖处的裤脚甚至还破开一个洞,看上去像是摔在地上蹭破的。 “得!”达坦面色也不知是窘的还是气的,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石头凳子上,岔起右腿不忿道,“假没休成,倒被阿尔卡给招回来了!” 修拉眯起眼。 “阿尔卡?”希娅小小声发出惊呼,阿尔卡不就是修拉那匹爱马么? 达坦随意拨拉一把头发上的灰,“就是那匹马,我尊敬的殿下,阿尔卡出去这一回,居然还给马师整回来一个新鲜玩意儿!您猜是什么?一只猴子!我的天!那猴子真叫一个……” 达坦猛一拍大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总之,总之就是马师老头儿驯服不了那小玩意儿,非得求我出山。” 一只猴子? 修拉似有所悟,却只饶有兴味地听,也不打断。达坦这人其实有个优点,说故事最是绘声绘色,正巧修拉现在闲着,而这故事他也愿闻其详。 不过达坦的记性修拉实在不敢恭维,昨晚某只猴子突然出现跳到他肩膀上,达坦似乎才隔一夜就完全忘记了。 当然关于这点达坦的确是毫无意识的,只听他口若悬河越说越来劲,“求我出山当然没问题啦!不过……嘿嘿!殿下您还记得那匹赤炎么?之前那死老头说什么都不肯给我,这回我只消动动小拇指,就给他解决心腹大患,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主动把赤炎双手奉上给我!那真叫一个痛快!” 修拉勾唇一笑,真是动动小拇指而已?怎么看也不像吧。 “殿下你可不知道,那只猴子简直又皮又野到极点了,在马厩里上蹿下跳搞得乌烟瘴气,谁都拿它没辙!多亏了达坦我……” 为了表现自己神勇姿态,达坦说着说着就要撸起袖管,撸的时候才意识到今天穿的是短袖,袖管没得撸,低头倒是发觉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立时就闹了个大红脸,后面的话都噎在嗓子眼儿里,讷讷发不出声来。 正在一口牛气吹得不上不下的时候,多亏有个人横插一脚,及时给他解了围。艾玛进来,对着修拉和达坦各拜了拜,恭敬道,“殿下,马师有急事求见达坦大人。” 真是说谁谁就到啊。 修拉看了眼还默默沉浸在植物世界里的季晓安,略一思索,对达坦说,“你去吧,如果是那只猴子找来,直接把它带到我这儿。” “啥?!”达坦目瞪口呆。 修拉挑眉,“怎么?有问题?” “没……没有。” 达坦心想修拉估计是闲得慌,所以才正巧想要只猴子逗乐儿吧。不过,那只猴子已经被他的人撵出宫去了,他还特意嘱咐要丢进林子里,丢得越远越好。那修拉怎么说那只猴子会找来?而且一只野猴子而已,难道还指望他会认路? 马师等在玉树神殿外头,攒着双手来回踱步,一瞧见达坦迈步出来,立刻焦急地迎上前。 “大人!”两个字才刚脱口,老马师就瞪大一双浑浊的眼睛,颤着手指向达坦身后,“它……它……它……” 达坦不耐道,“它它它什么?不就是只猴子么?本大人早把它赶跑了,你还吓成这样,到现在话都说不清?枉你还是个驯马的!就这点儿胆量!” “不是……大、大人……”老马师急得直跺脚,“真、真是那只猴子啊!它往神殿里跑了!往神殿里跑了啊!” “什么!” 达坦惊跳起来,回头只看见高高房顶上露出半只猴屁股,以及一截弯弯的猴尾巴,小黑影一闪,就飞快没了踪影。 这下玩儿完,虽然修拉是说过要带猴子进去,但这种进法,万一那家伙劣根不改玩性大发,不长眼闯进玉树神殿的禁地—— 神啊!那可是“禁地”啊! “哎嘛你个死猴子!你可要坑死老子了!” 第二十四章 对于这种名叫“特特尔斯”的植物,季晓安从来没见过,关于它的知识也是零储备,一想到要在24小时内独立完成所谓的“救援”任务,季晓安心里就不由得犯起嘀咕。 正在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做时,附近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墙外似乎有不少人来回跑动,吵吵嚷嚷的听不清说得是什么。 季晓安疑惑地站起身,就见达坦三步并两步跑进院子里,仰望上方左右环视,张口就喊,“那猴子呢?该死的!又跑到哪儿去了?” 跟着他的众侍女卫兵一窝蜂挤在门口,没来得及刹住车差点跌了个叠罗汉,他们本是想进来抓猴子的,可一瞧见院子里的人,都纷纷止步,低头垂手不敢吭声。 修拉挑眉看着这滑稽的一幕,又见季晓安也注意到这边,他索性站起来,朝他走近两步。 忽然有阵风拂过,那袭玄色下裳呼喇喇张开,腰间串串宝石流苏随之高扬而起,刹那折射出太阳明亮的七彩。 季晓安一片眼花缭乱,下意识抬手遮挡。 视野突然被高大阴影笼去一半,他甚至没来得及捕捉对方是如何动作的,修拉就已经站到他跟前,相隔仅有一步。 “呵!这是谁?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 修拉一扬右手,只见一只棕黑色的小猴子被他抓住尾巴头朝下倒挂着,四只爪子奋力想往上攀,龇牙咧嘴作出要咬人的姿态。 季晓安一眼看出来,“是它!” 小猴子听见季晓安的声音,一改刚才张牙舞爪的凶狠模样儿,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叫声,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泫然欲泣。 “你快放下它,它尾巴上还有伤。” 看季晓安那紧张不忍的神情,修拉居然难得心软,他稍稍放松手劲,小猴子立时张开两只前爪,一扑就扑进季晓安怀里,死命抓着他衣服,小脑袋不住地蹭啊蹭。 修拉抱胸站着,凉凉道,“个头这么小,胆子却一点儿都不小,嗯,跟你倒是挺相像。” 季晓安不接他这话茬儿,转身朝内厅走。修拉无谓地笑笑,也趋步跟上。 可怜的近卫队长这时才后知后觉,发现他要抓的小猴子已经被自家殿下拱手送人了,刚踟蹰着是否要追上那两人,一边却瞅见小猴子从季晓安胳膊肘缝隙里探出半张脸来,朝他得意地撒泼吐舌头。 “好你个死猴子,有人罩着了不起啊?信不信本大爷抓住你,照样做成烤猴肉吃!” 达坦放下狠话,刚迈出两大步,不料却被希娅挡在面前,温温柔柔地拦住了,“达坦大人,殿下方才吩咐,大人今日……呃,捕猴有功,特准您明日再补一天假。” “再补一天假?”幸福来得太突然,达坦感觉有点儿飘忽。 希娅点头,“殿下还说,若您不想休假的话,新兵营那边还有些事,大人不妨前去看看……” “谁、谁说我不想休假的?”达坦横眉竖目,“我现在就回去歇着,替我跟殿下禀报一声,走了!” 这场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季晓安站在门廊等了一会儿,听见外面声响渐渐小了,直到重又恢复宁静。 “你啊,在丛林里生活多好,怎么偏要跟我过来?” 他低头帮小猴子顺了顺毛,这小家伙身上的毛一绺一绺的,还沾着好些细枝叶片,像是刚从湿草垛里钻出来似的,不过好在尾巴上的伤口已经恢复,今天这般折腾也没受什么外伤。 修拉倚着柱子,注视季晓安细致入微的动作,忽然道,“对只猴子也这么好,难怪它都不肯走。” 季晓安搔了搔小猴子头顶,“我们算是伙伴吧,互相帮助过的伙伴。” 小猴子一边发出愉悦的吱吱声,一边享受地眯起眼。 伙伴?修拉细细琢磨这个词。昨晚发生的事大概就是最好的解释,不过说实在的,他真没想到有人能用那种求救方法,季晓安算是让他大开眼界。 希娅这时已经回来,她看见季晓安怀里抱着的小猴子,那蔫蔫儿的缩成一团的模样也着实惹人怜惜,忍不住就脱口道,“大人,要不要我去端点热水来给它洗洗?” 季晓安吃了一惊,希娅猛然察觉不对也慌忙低下头。 从今早那场尴尬的重逢会面开始,这是第一次希娅主动跟季晓安说话,就算是贴身服侍,由于季晓安从不提任何要求,希娅也都是默默按部就班地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两个人的氛围越来越微妙,到最后往往是季晓安寒暄一句,希娅就答一两个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好,”季晓安微笑道,“顺便再给它拿点儿吃的来吧,我想玉米它应该会喜欢的。谢谢你了,希娅。” “是……大人客气了。”像是想起什么,希娅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 很快东西就准备停妥,可是将小猴子放进澡盆却并没那么顺利,由于它始终揪着季晓安的衣服不肯撒手,没办法他只好双手托住它,再请希娅配合帮它洗澡。 小猴子大概从出生就没洗过澡,一双大眼睛写满惊恐,不住地蹬胳膊蹬腿儿胡乱挣扎,弄得满盆水珠四溅,季晓安和希娅被它这么一闹,半截衣服都湿透了。 “小崽子,再乱动就打你屁股了!希娅,你快去换身干衣服,这儿剩下的简单,我自己就能搞定。” “没关系,您才是要多注意,我一会儿再去来得及。” 说话间抬起头,两个人目光彼此相碰,短暂怔愣后,他们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这番简单的互动修拉从旁看在眼里,神情仿佛若有所思。 洗完澡,小猴子裹着一块干棉布,蹲在季晓安膝盖上边晒太阳边啃玉米。季晓安则在石阶边席地而坐,仰头眺望晴朗天空,始终徘徊在心头的疑问再度浮现出来,却仍旧没有任何头绪。 “别在这儿坐着。” 修拉突然走过来,语气凉薄地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季晓安抬头看他一眼,右手支住下巴,只简单答应一声,算作听见了。修拉见他没动,本来不想理会,可是视线仍不由自主落在那人身后。 细密的阳光像金子织成的网,覆着青年挺直略显单薄的脊背,灰白布衣敞开大大的宽领,露出一段白皙后颈,另一段则被湿润发梢贴靠着,若隐若现,让人不禁想要伸手去拨开来,一窥它的全貌…… 修拉倏地别过眼,“下午的阳光很厉害,别坐太久。” 季晓安又嗯了一声,纯粹条件反射,他此时正心无旁骛地发愁那株濒危的植物,根本没注意身边人说了些什么,再过两秒,他突然问,“修拉,你这儿最精通农艺的师傅是谁?我有个问题着急想请教他。” “最精通农艺的?”修拉摇头,“恐怕没有这样的人。” “怎么会?”季晓安没想到,可看修拉的神情不像随便说说,“你的园子里种着那么多东西,总归得有专人照料的吧?” “是有专人负责那些东西,可他们都只能算是工匠,按照既定的规则做事,算不上精通农艺。” 季晓安敏锐捕捉到一个词,“既定的规则?那规则是谁定的?” “规则么?”修拉似是轻哼一声,“规则自然是诸神确立的,太阳神、雨神、四季之神各司其职,还有像可可女神专门执掌可可树,诸神成百上千,他们确定规则,我们凡人要做的只有遵守。” 这意思就是所谓的靠天吃饭吧。在这个蛮荒年代,人们对抗不了自然,只能依赖神祇崇拜,无论丰收还是饥荒,都只在神明一念之间。 季晓安瞬间感到有点儿灰心丧气,却又不愿意听天由命。 “那照你这么说,倘若有人能与天神对话,是不是他就有机会知道更多的规则?” 修拉闻言一怔,修长眉眼微微舒展,深邃眸中闪过一抹隐含赞许的笑意,“你的思维方式还真特别,不过不得不说,很犀利。” 他拍了拍手掌,守在外面的卫兵应声进来。 大约十分钟之后,拉文塔祭司再度出现在两人面前,他早上曾经来为季晓安解过毒,是以现下修拉唤他过来,他还以为是季晓安身体又出现什么状况。 但令拉文塔没想到的是,一到门口,他就看见季晓安坐在桌边,眼睛直盯着桌上一盆草出神,而修拉就站在他旁边。 看见拉文塔,修拉对他招了招手,“来来,有问题要问你。” 季晓安听见也立即站起来,一脸歉意道,“拉文塔祭司,真不好意思又要麻烦你了!” 拉文塔略一摇头,微欠身以示恭敬。 季晓安看了眼修拉,修拉对他点头,“不用拘束,直接问就是,正好我也想知道怎么回事。” 季晓安于是领拉文塔在桌边坐下,请他观察那盆0032特特尔斯。 这间房屋顶上是特殊的采光结构,晴天可以将一层木板和一层麻网全部掀开,中午时分正好照亮下边的桌子。阳光下,特特尔斯植株的每一片叶子都显得异常晶莹剔透,若仔细看还能看见叶片的纤细经脉。 “你觉得这株植物长得好么?”季晓安先问。 拉文塔略一沉吟,从袖中取出纸笔,写下小字,“表观看似茁壮,实则内里已经停止生长。” 季晓安与修拉对视一眼,“怎么这么说?” 拉文塔又写道,“生命之神赋予生机,这棵草的生机在不久前凋零了,自然就停止生长。” 季晓安暗暗吃惊,拉文塔的判断连时间都掐得很准,但这结论果真与什么“生命之神”有关么? 在拉文塔到来之前,季晓安曾专心观察过这株植物,期间小猴子的举动引起他的注意。小猴子在丛林中长大,对各种植物有天然的辨识力,当季晓安从院子里将这株特特尔斯搬回屋里的时候,小猴子对院子里其他几盆特特尔斯表现出强烈的兴趣。 或许因为这是种驱虫植物,虽然人闻不到气味,但动物却能察觉。小猴子甚至还摘下其他的特特尔斯叶片放在嘴里嚼,但唯独对季晓安手中抱着的那一盆,它仅仅看了一眼就再没关注过。 这一奇怪的举动,让季晓安生出一种感觉,这株特特尔斯其实已经处于“死亡”状态了。 而通过在阳光下细看,那株植物表面瞧来绿油油的很是富有生机,但越往细处观察,季晓安就越觉得古怪,有那么些时刻,他甚至能透过茎叶看进里面的导管,发现那些浅绿色的液体似乎是静止不动的,所以整体看去才会那么死气沉沉。 难道因为系统的原因,他的眼睛偶尔还能拥有显微镜的功能? 季晓安试着让修拉也来观察,修拉自诩眼力非凡,不过他给出的结论却是,这株草和别的草没什么不一样。 两个人意见由此出现分歧,最终他们一致同意等拉文塔来评判,果然根据“神的鉴别”,这株草被证实的确有很大的问题。 季晓安又问拉文塔,“既然你也认为这草已经失去生机,那我该怎么做才能救活它呢?” “为什么非得救活?”修拉不以为然,“不过一棵草而已。” 季晓安毫不动摇,只当没听见这句挖苦。 拉文塔凝视他郑重的神情,思索片刻,他落笔写道,“生命之神愿意赋予万物生机,大人若想救活,我那里或许有些东西可以帮到您。” 季晓安眼睛一亮,“真的!” 他因为激动,放在桌上的手都不由得紧握起来。拉文塔注意到,淡漠如冰的眸子微垂下,长睫遮住其中潜藏的某些情绪。 “请殿下和大人稍待片刻,拉文塔去去就来。” 留下这张字条,拉文塔便起身先行告退。季晓安浑身一松,双臂交叉下巴枕在手背上,定定凝视眼前那株植物,心里同时也在默默地祈祷。 “喂,为什么非得救活这株草?”修拉又在问了。 季晓安能怎么回答他?“对不起,无可奉告。” 修拉低低笑了一声,“不说是吧?那么……那天在可可树林里,我可是亲眼见到了某些‘奇怪的东西’,你不打算一并解释解释么?” 季晓安惊而抬头,“什么意思?” 修拉笑得万分诡秘,“关于……你的身份,我可是越来越好奇了呢!” 第二十五章 25-1 季晓安干笑两声,“有什么可好奇的?我在我们那儿也就是个研究植物的,所以到这儿来还喜欢捣鼓植物。” “哦?仅仅是这样吗?”修拉的眼神像是能把人身上生生盯出个窟窿。 季晓安不确定他到底看到或猜到了些什么,更不可能傻到不打自招,只要修拉不明说,他就抵死不认!打定了主意,季晓安也理直气壮回盯过去,修拉被他这么直勾勾地一瞧,反倒愣了下神,难得先收回攻势。 “……姑且就当你说的是吧。” “什么叫姑且——” 两个人各怀隐秘,一拍即合倒是谁也没继续往深里追究。 再过一会儿拉文塔也回来了,他带来了一部厚重的典籍,树皮削成的棕褐色封页上刻有三个字,卡虚传,卡虚就是他口中“生命之神”的名讳。 季晓安翻开首页,原来这书的内页也都是用薄木片做成,互相以树藤串联,上面的字则像是用石头凿刻的,笔触生硬,而且每个字都很大,除去边缘的空白,一页根本填不下几个字。 季晓安很快就浏览完第一和第二篇章,他现在虽然能很熟练地“翻译”这个国家的语言,但看这本书的时候还是感觉像用现代汉语去理解古代汉语,很难全部弄懂,只能通过关键词大致明白说的是什么事。 好在这本书虽然名为人物传记,但实际是由数个独立的神话故事汇编而成的,内容短小精悍,也比较简单易懂。 季晓安逐页翻过,遇到不清楚的地方就询问拉文塔,这么通读下来,倒是很快就到了最后一篇。 这篇比较特别,它没有任何文字记述,只有连续的三张图画。第一张是一棵倒地的大树,树没有叶子,根系全部暴露在外面。第二张也是一棵树,似乎是在第一张的基础上,把那棵树拦腰斩断了。第三张,这棵树断裂的部位多出了两片叶子。 季晓安注意到,那两片叶子的上方还有一个圆点,因为极小,所以乍看去似是写书人不小心多刻的一笔。但季晓安仔细又看,越看越觉得那个点的形状像个小水滴。 “这是……?” “这是生命圣水,卡虚神的宝物。”拉文塔如此写道。 看这图上画的,好像能让断树起死回生,重新焕发生机一般,只可惜是个神话,季晓安不无遗憾。 马上他就要翻过最后一页了,这本书的内容他已经了解,大略是将各种动物和植物拟人化,宣扬神所希望的和谐自然说与善恶因果论。 季晓安不明白,拉文塔为什么要给他看这样一本书? 像是猜到他心中所想,拉文塔又写下两行字,“这里蕴藏着关于自然规律的全部解答,以及卡虚之神遗落在凡间的力量。大人,找到这力量,任何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神的力量,听起来的确有巨大的诱惑力,但季晓安始终不信这些。然而拉文塔都已经这么说,他还是决定从头再看一遍,或许这书里有什么隐性知识是他所没领悟到的。 最后的三幅图完了是一张空白页,季晓安略一迟疑,并没有直接倒回最开始。通常来讲一本书的封底偶尔还会有关于书本身的信息,他现在不想错过任何一点可能有用的东西。 封底被翻过来,季晓安却愣了一下。 这本书是从地底挖出来的么?怎么封底会沾着这么多土?他随手抹了抹,而这一抹,他就感觉到不对劲。手掌的触感凹凸不平,树皮的纹路照理是竖着的,而这种不平整的感觉,显然横竖交错,不像是纹路那么简单。 拉文塔静静注视季晓安动作。他看见他先是面露惊讶,随即用手仔细抹去封底厚厚的土灰,一个神秘的图案由此跃然眼前。 这是一个多角芒星图,交错的线条将两个不相交的圆环隔成九块区域,其中只有边缘四角里有类似字符画的古怪形状填充,其余五块则都是空白。 季晓安又惊又疑,他手指缓慢描摹那些字符画,一笔一划就像是横七竖八的火柴棍…… 季晓安眼睛一亮,立即联想到罗马数字。而这个芒星图案因为这几个数字的填入,整体在他脑海中重构,去除旁枝末节,竟像极了一幅待解的九宫格图。 “对了!” 季晓安猛地低呼,手上迅速翻回卷首第一篇,他还记得全书开头有个故事大意是这样的:生命碑文的密码被记录在一张图上,神鹰盗取密码图堕入人间,密码图就此遗失,宝物于是再也无法重回天界。 这则故事看起来十分浅显,所以季晓安最初只是一扫而过,但是现在再带着疑问来理解这段话,季晓安却觉得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了。 他抬眼看向拉文塔,手指点住那段话的“宝物”一词,“这个宝物,会是你刚刚说的‘卡虚神的宝物’么?” 25-2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段时间,今天却是季晓安第一次亲眼见识到这个远古帝国的都城,蒂卡尔城。 坐在宽敞的马车上,季晓安稍稍掀起前面的车帘一角,观察外边。修拉就坐在他对面,闭眼假寐;拉文塔则微低着头,右手轻轻摩挲那本《卡虚传》,似在凝神细思。 从出王子府开始,马车就一直保持直线前行。这座蒂卡尔城是中轴线布局,主干道路笔直宽阔,道路两边的建筑大多十分对称,无论是低矮民居还是高大宫殿群都成双成对,对面而立。 整齐的建筑物外墙,大多涂成白色,夕阳下耀眼夺目,瑰丽壮观。街边还有货物市场,不过已经没什么行人,摊主们提着大小篮子准备收摊回家。 季晓安看得兴致勃勃,突然他发现前面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比寻常宫殿还要高出一倍多。季晓安定睛看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才看清那竟然是一座金字塔形的巨型建筑。 不同于他曾见过的埃及金字塔,那座建筑顶端是平顶,而非削尖形状,塔形倾角目测甚至超过70°。而至于整个建筑物的体积,直到越接近,那种强大的压迫感才真正是扑面而来。 “到了。”修拉忽然睁开眼。 季晓安从震撼中回过神,之前拉文塔说要带他来卡虚神殿,难道竟是指的这座金字塔?他还以为是跟修拉的玉树神殿一样的普通庭院,完全没想到会是如此雄伟恢弘的建筑! 直到下了马车,两脚踏上金字塔的台阶,季晓安还有种不真实感。从四方形的塔基开始,往上走一共九层相叠,每一层都跟现代楼宇的层高差不多。 季晓安爬到一半,忍不住往下眺望,脚下的台阶只有不足一米宽,入眼全都是陡峭平滑的塔身,视野空旷一望无垠,矮小的建筑尽数被踩在脚下,蒂卡尔城中另外两座主金字塔显得鹤立鸡群,十分突出。 往上去,塔顶的神庙已经能看见轮廓了。比起巨大宏伟的基座,那孤零零的神庙就显得矮小不起眼得多。 终于到达顶端,季晓安跟随拉文塔走进神庙内部。一堵墙将一个房间隔成大小两个,就是这座神庙的基本构造了。 外面的小间屋顶完全敞开,屋内什么摆设也没有,不过光线倒很充足,相反里面的小间则一团昏暗,只有中央一簇微弱的小火苗微微照亮。两个小间由一道门连通,门还设置有门槛。 拉文塔率先走进里间,他从墙上拿下一柄火把,在房间中央那簇小火苗上靠了靠,火把倏地被引燃,屋内立刻变得亮堂许多。 季晓安这才看清,对面点着小火苗的地方是烛台,就放置在一堵突出的墙体上。那处突出的墙体框住一座一米多高的立体雕塑,雕塑上部刻着一条蟒蛇,蛇躯部分弯成拱形,在中部形成一个神龛的空间;神龛宝座中坐着一位长胡子老者,虽是石雕,神态面貌却惟妙惟肖,令人观之可亲;宝座下方还有一只张开双翅的大鹰。除此之外,形形□□的古老文字填满了神龛两侧的空处。 拉文塔对着雕塑端正跪下,将《卡虚传》翻开放置在膝盖前,双手合十闭上眼。默祷片刻之后,他托起那本书,合拢放平书脊朝外,从神像下方的宝座处插了进去。季晓安这才发现,原来那地方还有一个隐藏的凹槽。 随着这番动作完成,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本来看上去挺普通的雕塑,蟒蛇、老者、巨鹰、文字,这些看似一目了然的形态线条,经过书脊一填充,再看时居然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几何图案,俨然就是书背面那个芒星九宫格的放大清晰版。 季晓安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 拉文塔取下神龛正中一个小坛,示意季晓安将右手食指伸进去,季晓安照做了。 那坛口虽只有两指宽,里面却很深。季晓安伸进去后,最初感觉是空无一物,然而很快地指尖猛然传来刺痛,季晓安下意识赶紧抽出来,再看时手指指尖已经多了一个小血珠。 拉文塔对季晓安点点头,又将自己的手指指向九宫格图案,逐一点向那几处空白比划两笔。 季晓安有些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让我用手指在这些空格里填字?” 拉文塔再一点头,将小坛放回原处,而后写下一张字条递给季晓安,“照你心里想的填就可以。” 照他心里想的填么?季晓安还是有些迷惑,那本书的线索只是他情急之下胡乱猜测,而接下来的事情他也是被顺势推着往前走。 事到临头,眼前的神像庄严肃穆,手指间战栗的血珠仿佛在隐喻什么,这一切都神秘到让人忐忑,既期待又排斥的忐忑。 不会真的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吧? “放心好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季晓安的思绪,他惊讶地抬起头,修拉也正看向他,“你就算填错了也无所谓,要是对了的话,自然是好事。” 不知是否因为环境的原因,修拉的声音显得格外低沉,眼睛也被火光晕染上一层薄薄的暖色。 季晓安不由地心里一松,“是啊,你说得对,没什么可担心的!” 不再去想那些无法预知的事,季晓安按最初的想法很快理清思绪,一边计算一边先在自己胳膊上打草稿。指尖的血液始终维持那一点,恰到好处的量,既没有凝固也没有流个不停。 修拉和拉文塔看了一会儿,悄悄退到外间。 此时已经是夜幕低垂,蒂卡尔城的主要街道被点点灯火照亮,广袤苍穹一半灰白一半靛青,越往遥远处,越能看见寥落星子装点其中。 “东方星座连续数日隐匿不现,有异象征兆,送他回国的计划恐怕还是变更为好。” 看着拉文塔写下的字条,修拉并没有立即回答,他仰头望向斜上方,透过敞开的屋顶像在审视天上的星座。 半晌,他才说,“不用变。” 拉文塔怔了一怔,微微欠身,没再继续劝他。两个人一时间谁也没有动作或言语,这种微带紧张感的静谧一直持续很久,直到——里间突然传来一声异样的响动。 修拉身形疾闪,先一步冲进去。只见季晓安半跪在地上,雕塑中心那个芒星图案竟隐隐发出绿色的荧光! 咔哒一声,神龛中的老人神像弹出来,露出后面一个黑乎乎的暗格,因为暗格太深,光线照不进里头。 季晓安刚想靠过去,却被修拉一把握住手腕。修拉对他摇了摇头,转而取下墙壁上的火把,将其凑近那个暗格,照亮里面。 窄而深的暗格里,倒放着一瓶绿色液体。 修拉和季晓安对视一眼,拉文塔此时也走过来,看到那瓶液体,他素来蕴满冰霜的眼睛竟难得地微微发亮。 没等他写字,季晓安脑中就骤然闪过一个大胆猜测,“难道——这就是生命圣水!” 25-3 披星戴月赶回王子府,季晓安迫不及待开始实施他的援救工程。 回来的路上他已经过充分考虑,除了手中的“圣水”,他还需要几个空的培养盆、特特尔斯田地里原始的土壤、透气性更好的沙土以及新鲜泉水,这些东西修拉都派人先一步回去准备。 等原料都到齐了,季晓安才将那株特特尔斯0032小心地从盆里连根□□,同时保留一部分泥土以减少断根。通过把根系稍微打开一些,季晓安发现这植物并没有主根,根系足够发达,为了提高成活率,他决定把植株分成多个样本。正打算动手时,才想起自己没有剪刀。 “直接用揪的肯定会伤到植物组织……”季晓安正喃喃自语,这时修拉推门进来。 看到季晓安愁苦的表情,他皱眉问,“怎么了?还缺什么?” “刀子。” “哦,我以为是什么呢!”修拉二话不说解开自己腰间的佩刀,撂在桌上,“我这儿有现成的,你用吧。” 镶宝石的黄金佩刀,熠熠发亮。 季晓安神色古怪地看了眼修拉,略一犹豫还是将刀拿起来,其实他曾想过几次这把刀拿在手里的感觉,没想到它看起来华丽笨重,握着手感却很舒适,只可惜稍微大了那么一点点,饶是如此季晓安还是很宝贝地多攥了攥。 修拉正挨着坐下来,刚巧就看见某人一副星星眼的刀痴神态。他微微勾唇,只装作没注意。 季晓安拔出刀,从特特尔斯根部往上一厘米,手起刀落一下就断成两截。他先将茎叶那部分挑出中间最健壮的几棵扎成一捆,剩下根系部分则再分成等量的三份。 然后他把茎叶竖放进盛水的盆里,四分之三露在外面,这是采用叶培方法,算1号样本。另外三株根系分别栽进三个不同的土盆里,其中2号样本彻底换特特尔斯田地挖来的原始土,3号样本换沙土,4号样本则保留根系周围的土,外圈再放原始土。 因为不确定这种植物更适应哪种培养方式,季晓安索性决定豁出去全都试一试,置之死地而后生。而下一步就该放那瓶“生命圣水”了,他模仿书里画的那样,在每个样本的断口处都滴了一滴。 修拉在旁看季晓安操作,对于这瓶奇怪的液体,他也同样保持怀疑的态度,不过他还多了一个疑问,就是装这液体的透明瓶子究竟是什么材料做的。 如果问季晓安,他肯定会万分笃定地回答:这就是个普通的玻璃瓶而已。 正因为司空见惯,所以季晓安才忽略了这个问题,他忘记了,现在是在不知多蛮荒的远古时代,既然是远古,那怎么会有玻璃瓶这种物体? 可惜修拉没问,季晓安于是错过了更早发现某件大事的机会。 他现在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圣水本身,直到最后再往三盆土里浇过适量泉水,这项工程才算刚刚完成一小半,而剩下的一大半就只能期待效果了。 “哎……” 季晓安长叹一声,他讨厌这种结果无法预判的试验,一波三折忙活半天,一点成就感都没有,过度紧张过后只剩下疲惫,以及自信全失的沮丧。 修拉用手肘推了推季晓安,“你觉得哪盆会活?” 季晓安勉强抬头,又摇头,“不知道……” 话音刚落,就被修拉重重弹了一下额头,“依我看,都会活。” 季晓安吃痛地瞪了眼修拉,又看向那四个花盆,整张脸都皱成一团,“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如果真的都活了,我的刀送给你,作为贺礼,怎么样?”修拉说着一勾手,那把刀从桌上飞起凌空转过一圈,收刀入鞘,被他妥妥挂回腰带上。 季晓安看得十分心痒,“那就一言为定!” “呵!”修拉挺满意他的反应,“现在高兴了吧?好了,赶紧睡觉。” 咦?他这语气怎么倒跟哄孩子似的?季晓安直觉不大对劲,修拉已经自顾自脱衣上床,他却还在愣神,一动也不动。 “你是打算坐着睡觉?” “……” 季晓安无语,虽然明知他们现在同床共枕是在演戏,但修拉表现得实在太过自然了,自然到给人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是——老夫老妻的感觉?! 囧,季晓安被自己狠狠雷到了,他故作大方地走过去,和衣躺下。距离修拉大约十厘米,比三八线略宽一点儿。 修拉仗着自己早上床,已经故意把被子全都卷走了,季晓安只管忍,背过身去不言语。刚一闭眼,却没想到后面那人突然翻了个身,一把将他揽过去,密密实实的被子拢上来。 “又逞强,晚上会冷。”不管什么时候,这人说话都像自带低音炮。 季晓安牙咬切齿,“那你倒是大方点儿啊。” “我还不够大方?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张床可是我的。” 是,被子是修拉的,床是修拉的,宫殿也是修拉的……季晓安不跟他争这些,争也争不过,他是实用主义,只当住免费的高档宾馆还有人主动暖被窝,他完全想得开。 季晓安闭上眼,今天折腾一整天也确实是累了,他迷迷糊糊眼皮已经开始打架。正在半睡半醒的时候,突然感觉右手被人握住。随后,食指落入一个温暖而柔软的包围。 “嗯?”季晓安稍稍睁了睁眼。 “没什么,睡吧,明天一早那棵草肯定救活了,放心……” 雨林的夜晚其实是很冷的,湿气沉重,季晓安不禁往温暖的源头缩了缩,就这么一放松,很快地他就坠入了沉眠。 修拉却还没睡着,他握着季晓安的手。本来是因为这只手实在太凉,他一时善心大发想给他暖一暖,可没想到握住之后就有点儿舍不得松开了。 尤其那右手食指上一抹嫣红,让他想起雕塑前季晓安敛眉沉思的恬静模样,和用自己的鲜血在胳膊上写字时,那毫不露怯专心致意的神情…… 鬼使神差地,修拉勾下头,嘴唇在那根食指上轻轻扫过。微带着淡淡血腥,以及温和的肌肤的味道,意外的好闻,也意外地能蛊惑人心。 修拉突然想起那则传唱已久的预言诗—— 魔鬼的第十个儿子,蛊惑了太阳神最纯洁的圣使,他们生死相契,承诺永远流着共融的血,终将向往同一种命运。 第二十六章 26-1 深黑色的水潭,一眼望不见底。 黑衣女子手执蛇形权杖,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她猛一扬手,将权杖顶端的蛇头朝下,刺向水潭中心,在距离水面一指远的位置蓦地悬停,而后开始缓慢画圈。 一圈,两圈,三圈……水面从静止到微微颤动,浅细涟漪逐渐荡漾开来,有模糊的影像在水镜中依稀浮现。 “哗啦——” 突如其来一股外力震荡,那些影像还未来得及完全成形,就在冲涌而起的水花中四溅开去。 “可恶!又是修拉!”女子尖声厉喝,一怒之下将手中权杖用力甩了出去,权杖坠落在黑暗里,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殿下请息怒。”暗处一个人影缓步走出来,双手捧着权杖,半跪下。 女子深吸一口气,狰狞扭曲的面容很快又恢复端庄冷艳。她拂袖转身,不再去看那恼人的水池,“你来了,打探得如何?” “的确是被修拉带走了,有传闻说,修拉已将其纳为康卡尔,现在几乎寸步不离左右。” “康卡尔?”女子冷笑一声,“难怪怎么也查不到下落,原来还有这一手……不过修拉还真是愚蠢至极,枉他手上早有九条人命,最后反倒偏偏舍不得解决这小子?呵,依你看,这回修拉该不会真的心软了吧?” 跪着的那人沉默,没有立刻回答。 女子低声自语,“事情好像越来越有意思了。” “殿下,后天就是礼祭日,我们不如……” 女子闻言略一点头,“我也正在考虑,修拉不是打算把人放在身边护着么?那我就帮个忙成全他。” 似乎又想到什么,女子忽而愉悦地笑起来,妖艳红唇似暗夜里盛放的罂粟花,“正好,养了那么久的棋子,似乎也到了该动一动的时候了。” 26-2 季晓安今天醒得格外早,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心心念念的小植物们。 只可惜时间还太早,天都没大亮,小植物接收阳光不足,状态跟昨天比差不多,不过令人欣慰的是,样本1的叶片至少没有萎靡的迹象,还是一样翠绿挺拔。 季晓安这时候也没什么睡意了,索性就在桌边坐下来等着。 他曾经听说过一个有意思的理论,说植物虽然看似没有意识,但其实能通过空气中某种无形的波动,感受到培育它的人投射过来的善意,这也算是养分的一种,所以一株植物如果能获得外界更多关注,通常它就能长得更好。 听起来好像挺荒谬的,但季晓安现在什么都愿意尝试。 于是当修拉醒来,最先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季晓安顶着被压得乱蓬蓬的头发,趴在桌上目不转睛盯着那几盆植物出神。 修拉皱眉,受不了地伸手在那头顶上使劲揉两把,“先去洗沐,再这么瞧也长不出花儿来。” “谁说的!”季晓安挥开他手,不过还是乖乖站起来,张臂伸了个懒腰。 修拉打开门,早候在外面的侍女们次第走进来,服侍二人洗沐,再收拾桌子摆上早餐。晓安奇怪没看见希娅,一问才知道是被某个小家伙给牵制住了。 昨天季晓安跟拉文塔去城里的时候小猴子还在睡觉,未免它醒来又到处乱窜,他就把它托付给希娅帮忙照顾。而修拉对小猴子嫌弃得不行,坚决不准它跟他们住一个屋,经过协调,最后只好让希娅把小猴子带到隔壁的隔壁去看着了。 还没走进那个房间,光是站在门口,季晓安就听见里面传来什么东西正在被撕扯的响动。 “晓安大人,你可算来了!”希娅看到季晓安进来,简直就跟见到救星一般,“你看看它,我都快发愁死了!” 明明晚上睡着的时候还那么乖巧那么可爱,谁想清早起来瞬间变身泼猴一只,逮着什么都要乱搞破坏。这不,现在就在折腾床帐,手嘴并用边啃边撕。季晓安进来时,它正把床帐撕成大长条,兴奋地左右一通挥舞,还发出叽叽的欢叫。 一见到季晓安,小猴子立刻从床上跳下来,敏捷地从他腿攀上他胳膊,最后再到肩膀,身手别提有多矫健了。 指着木桌上明显的几处抓痕,碎了一地的陶碗陶盆,以及啃完就到处乱扔的玉米棒子,季晓安假装讯问,“这些都是你的杰作?” 小猴子咯咯像在笑,伸出爪子挠了挠头,眼珠子转啊转的,虽然安分了不少,但那顽皮的动作神情,一看就丝毫不知悔改。 无奈地叹口气,季晓安对希娅说,“我来照顾它吧,你昨晚没休息好,先去歇会儿,这里没什么事了。” 不管怎么说,这混世魔王总算还懂得在季晓安面前装装傻卖卖乖,希娅可算暂时从灾难中解脱了,临去的时候她交给季晓安一长段彩色的编绳。 “我本来打算给它拴上的,不过它不愿意,还咬我。晓安大人您试试看,它听您的话,拴起来总归能放心一些。” 季晓安想想也是,小猴子毕竟是野生的没完全驯化,不能保证它不会到处乱跑惹出麻烦,或者甚至还可能咬伤别人。还是希娅想得周到,这段编绳应该是她刚做好的,为了让小猴子戴着舒服,她还细心地用柔软的兽皮做成宽项圈。 一看季晓安拿出编绳来,小猴子立刻竖起耳朵,显得十分紧张。 季晓安绝对严肃地板起脸,“如果想留下,必须得戴上它,否则我就送你回去。” 大概是被季晓安的神情给吓到了,又或者它真能理解那么一点他的用意,小猴子缩了缩前爪,呜咽一声,最终乖顺地垂下小脑袋。 看它可怜兮兮的模样,季晓安不免有些心软,但他还是迅速给它套上项圈,扣紧,再将绳子的一端握在手里,“现在你跟我一起,等我走了,你就自由了。” 他已经想好,临到离开的那天,他会先将小猴子放归树林,它如果找不到他自然就会放弃,而后重回原本的野外生活。 小猴子似懂非懂地歪头,大眼睛瞅着季晓安,有几分湿漉漉的。 季晓安摸了摸它脑袋,一人一猴走出房门。修拉看见蹲在季晓安肩膀上左顾右盼的小猴子,轻哼一声,倒也没发表异议。 屋内的阳光开始变得明亮,季晓安专门把小猴子放在桌上,让它靠近那几盆植物。小猴子对这些光秃秃的植物看都没看一眼,它似乎对漂亮的东西格外感兴趣,虽然起初不愿意,但现在越看希娅做的彩色编绳越喜欢,攥在手里拉扯着玩儿,还打个活结自娱自乐。 季晓安时不时仰头望向屋顶,阳光一点点拉高角度,洒在手背和头顶,暖意越来越显著了,也同时象征时间的推移。 修拉就在门口站着,偶尔回头看一眼季晓安。 庭院里摆满的那数十盆植物绿意盎然,原本还埋在土里的土豆竟然已经开始抽出新芽,嫩绿嫩绿的,在阳光下显得玲珑剔透。 回廊处,一名近卫快步走过来。 “殿下!” “什么事?” “宫里来的信函,请殿下过目。” 修拉接过刻字的圆形木牌,特质的玄色木牌边勾勒金色太阳纹,是宫里独有的信物。他面色微沉,往门外走出几步,又低头仔细看过一遍。 “我知道了,你去吧。” 等到近卫离开,修拉将木牌握在手心,轻轻一捻,那块坚硬的木牌就在他掌中碎成片片木屑。随后他转身回到屋里,季晓安正把种着茎叶的那株植物推到小猴子跟前。 “有什么新发现?”修拉发觉季晓安神情有异。 季晓安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小猴子动作,“还不确定,得再等等看。” 小猴子凑近特特尔斯的叶片,小鼻子皱了皱,状若疑惑地歪起头,右手胡乱搔着下巴,看看季晓安又瞅瞅那株植物,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突然,它像是察觉到什么,蓦地安静下来。现在摆在它跟前的只有1号样本,剩下三盆都放在桌子的另一侧。然而它不等季晓安将它们都挪过来,小猴子就蹿上去,贴近2号样本的断茎处,一个劲儿猛嗅。 “啊!啊!”小猴子发出夸张的叫声。 季晓安连忙站起来。2号样本的断茎乍看去没什么变化,但当季晓安视线落在那植株上的时候,他突然听见“叮”的一声,系统的倒计时悬浮窗开始闪烁。 植株被镀上一层薄薄的绿光,尤其中间一片单独的叶子颜色最深。那叶片圆圆的只有一毫米大小,刚刚他才看过还没有,不知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在温暖阳光的沐浴下,那片叶子显得既软萌又柔弱,仿佛风一吹就会掉了似的。 系统被锁定的屏幕上,那个硕大的红色感叹号被一个新的提示框取代。 ——收获任务道具x1,是否立即提交任务完成?注意:任务道具只能提交一次,请慎重选择操作。 倒计时仍在进行,还剩两个小时。季晓安心里有了底,他决定再等等,因为另外三个样本还没有动静,按系统这提示,说不定他还可以提交更多的任务道具。 就这样耐心等待,很快一个半小时过去了。种植原始土的样本3也长出了一片新叶,系统再度提示收获新的任务道具。眼看着倒计时面板上时间开始以分秒计算,季晓安心里的紧张感也进一步升级。直到样本4同样被标记,系统显示已经收获了三个任务道具。 只剩最后两分钟了,可最早让小猴子察觉变化的那株茎叶样本1,仍旧安安静静的毫无反应。 ——警告:系统进入倒计时60秒,已检测到任务道具x3,是否全部提交? 果然还是不能太贪心了。虽然有些遗憾,季晓安还是选择了“是”,系统屏幕出现一个绿色的进度条,显示正在读取任务信息。 ——恭喜您,隐藏任务“救援”已完成。 ——任务难度:★★★★☆。 ——完成等级:★★★ ——获得奖励:绿水晶x1,水晶x4(完成度翻倍x3),经验值x200,变异特特尔斯植株幼苗x1。 看着最后这一长串奖励数据,季晓安心里忍不住砰砰直跳,就好像玩游戏终于度过一个boss关卡,细数最后爆出好装备的那种兴奋感。而且他才是个新手玩家,爆出的东西还不怎么看得明白,无形中更加觉得高大上了。 “主人主人!你太棒啦!变异植物可是好宝贝,咱们赶紧把它种起来吧!” 系统也同时解锁了,小i迫不及待变身出来,围着季晓安绕圈儿。 修拉还坐在旁边,季晓安不好跟小i说话,他假装起身把这几盆样本搬到外面院子里,和其他那些植物放在一起,顺便低声跟小i交流。 “怎么种变异植物?” “主人,你要先升到第2级哦,现在水晶有好多,升级后可以解锁新功能。我这就变回去,你按系统提示来,我会悄悄告诉你的。” 小猴子就扒在季晓安肩膀上,不过好在它看不见小i,懵懵懂懂也不明白季晓安在嘀咕什么。 趁着蹲下来整理花盆的空档,季晓安打开系统主页面,果然看见经验值那栏正一闪一闪的,他点开一看,旁边的升级按钮已经被点亮了。然后仅仅花费1枚水晶,系统就成功完成了升级。不过升级后季晓安才算真正理解,为什么水晶会那么珍贵了。 ——恭喜您,系统已提升至第2级,当前可解锁功能一:虚拟花园,需要水晶x10。可解锁功能二:透视(初级),需要水晶x5。 这下又要面临选择,一共只剩下11枚水晶,这两个功能只能选择其中一个。季晓安点开了功能界面,查看待解锁功能的介绍。 ——虚拟花园:种植变异植物,必定大量反馈水晶碎片,有概率获得彩色水晶及其他特殊物品奖励。 ——透视(初级):肉眼可观察植物内部,视微等级“组织级”。 季晓安想到小i说的,决定先解锁“虚拟花园”功能。就这样,又消耗10枚水晶,刚入手的水晶很快就花得只剩下1枚了。 花园解锁后,系统右侧新增了一个栅栏形的图标,图标上还有个“新”字。季晓安点开图标,没想到主页一闪,突然间变了一种画面风格。 清新的绿色草地,阳光明媚蓝天白云,完全立体的四维景色显示,让这个小花园显得十分清新灵动。季晓安挨个点击花园下方的小图标查看,其中几个图标是灰色的不可选,能选的三个图标有两个里面没东西,只有一个点开来显示有“变异特特尔斯幼苗”,季晓安于是选中它。 ——预测种植周期:七天。所需元素:无。成活率:100%。 ——是否立即种植? 季晓安选择种植后,那个植物小图就立刻消失了,再转回花园界面,原本光秃秃的草地上,已然多出一颗小幼苗,两片子叶肉乎乎的十分可爱。 “主人,其实不用等七天的,可以用道具加快养成速度哦,道具需要完成任务才能获得,现在新手任务小i都给列出来啦,主人快去任务界面看看吧!” 听到小i这么说,季晓安返回主页面打开任务栏,果然看到一连串六个任务条目,依次是:播种,施肥,病害,虫害,增产,共生。 从名字大致能判断这些任务的内容,季晓安试着选择接取第一个“播种”和第二个“施肥”任务,在他打算选第三个的时候,系统弹出提示,说最多只能有两个任务处于“正在进行中”的状态。 季晓安于是又点进任务的详细说明栏,里面介绍了任务难度和完成要求,他刚刚接取的两个任务都是“★★”难度,应该不算很麻烦。分别只需要完成“至少两种植物播种”和“至少两类肥料使用”的要求就可以,而关于任务奖励暂时则没有显示。 “主人,每个任务奖励都是随机的,而且根据完成情况的不同奖励也会不同,所以主人要尽可能超出基本要求去做,说不定会有意外惊喜呢!” 说起意外惊喜,季晓安倒是想到什么,“那个黄水晶是做什么用的?”在物品栏里,这东西并没有显示。 “黄水晶是七色水晶最常见的一种,七色水晶是开启‘星之彩’任务的必要条件,也是转化物品的重要原材料,因为现在星之彩任务和转化功能都在锁定状态,所以黄水晶也没有显示出来。” 季晓安明白了,看来这系统比他想象得还要复杂,现在才第2级而已,不知道往后会怎么样。他特意多看了一眼主界面,升级经验值那一栏显示目前经验值是350/500,下一次升级需要水晶数量是10。 按照小i先前说的,水晶目前只能通过任务才能获得,合成功能也还指望不上。那么任务有限的情况下,要保证最大量的获得水晶,就只能靠超额完成任务了。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现在人在屋檐下行动还受限,季晓安只能硬着头皮求助某人,他需要种子和肥料,越多越好。 听到季晓安的这一请求,修拉先是反问,“你要这些做什么?” 季晓安避重就轻地回答,“也没什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种来打发时间的。” 修拉面色不怎么好看,其实想想也是,堂堂的王子殿下,成天吩咐底下人去给他找这些玩意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改行务农了。 “我才知道,给本殿下当康卡尔,居然是这么无聊的一件事?”从早上起来,季晓安心里眼里都只有他那些植物,修拉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魅力减弱。 季晓安笑呵呵的,好言道,“拜托了,拜托了。” 修拉轻哧一声,“要我帮忙也不是不行,不过呢……”故意放缓语调,修拉眼中掠过一丝狡诈,“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季晓安警觉。 修拉似笑非笑,突然伸出一手,单指挑起季晓安下巴,蛊惑地凝住他的眼睛,“后天礼祭日,我要你穿得漂漂亮亮的,好好扮一回……我的康卡尔。” 第二十七章 27-1 可可种子、天竺葵种子、卷齿蕨种子,目前能找到的就只有这些;而至于肥料,这个世界的人们似乎还只会利用干枯植物铺在底层的方式来转化腐殖质。 季晓安于是又自己烧了些草木灰,再找卫兵帮忙从马厩里要来废弃的干草——通常它们被铺在马厩地面,用以保持地面干净,同时也便于清理排泄物,因此这些干草上可以说保存有大量丰富的“有机肥”。 接下来这一天,季晓安就在研究植物和系统中充实度过。本来整洁宽敞的庭院,因为那些盆盆罐罐的加入而显得异常拥挤,没整理好的时候还十分混乱。 修拉看季晓安撸着袖子忙前忙后,偶尔抬手抹一把额头的汗,那脸上就会多出道道脏印子,而他本人却浑然未觉,依旧踏实侍弄那些不起眼的植物,就这么一会儿下来,季晓安就变成了花猫脸,模样着实挺滑稽的。 好笑之余,修拉心里也没停止算计,如今他的承诺算是兑现了,到明天就该轮到季晓安履行义务,陪他去参加礼祭日的祭祀大典。 其实按照王族规矩,身为康卡尔的季晓安是没有资格进入王宫的,更别说参加如此重要的典礼了。而在收到那枚传令金牌之前,修拉也在考虑该怎么安排,他本来是打算利用职务之便借故自己也搞缺席,却没想到王宫里会提前发来命令,让他带着季晓安参加典礼,而且是以勇者的身份。 这道命令来得突兀,明摆着具有很强的针对性,并不像某个人的行事作风,修拉大概猜到了是谁在暗中推动。不过他并没向季晓安明言这些事,只提前让女官教授了一些典礼现场的基本礼节。 季晓安学得挺快,毕竟男人的礼节比起女人还是简单得多,而且说实话,修拉自己都不怎么遵守这些规矩,他只是不想让季晓安到现场不适应,再徒增烦恼而已。 “这样就足够了,”修拉看季晓安演练过一遍,“到那儿之后,你只需要好好跟紧我就是。” 季晓安点头,刚才女官已经跟他讲了些礼祭的流程,据说这典礼最隆重的就是天神降临与祭司长对话的环节,季晓安的确很想亲眼见识见识。 而这种见识,总归是要付出一点代价的。 第二天,传说中的礼祭日终于来临,天还没亮季晓安就被迷迷瞪瞪拽出了床铺,而后大门敞开,八名侍女鱼贯而入,在床两侧排成整齐的两列。 “你们,好好给他打扮打扮。” 撂下这么一句话,修拉就潇洒走了。可怜季晓安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一群美女围拢过来,面前一个硕大的木桶,里面正不断地往外冒热气。 “勇者大人,请先净身沐浴……” 修拉回到自己专属的浴池,同样也开始净身,完事之后再换上正式的祭祀礼服。他虽然身份是王子,但论官阶也是帝*统帅,所以他今天穿了一身铁质胸甲,下裳微束起来,长摆只及脚踝,更加显得人精神利落。 回到寝宫,那门却还紧闭着。“怎么这么慢?”修拉皱眉,想也没想就推门进去。 只有两名侍女站在季晓安跟前帮他整理衣服,其余的人都在旁候着,看见修拉进来,她们连忙弯身跪拜。 不知道刚经历什么窘迫事件,季晓安面色明显有点儿发红,在见到修拉的瞬间目光甚至还不自然地躲闪了一下。 他现在穿的是祭祀典礼上统一制式的王族礼服,下身围有一幅曳地长裙,深蓝色的布料上点缀荆棘暗纹,再搭配数条灰色流苏。不同于往日简单随意的短衫短裤,这样衣着的季晓安,修长身形完全凸显出来,就这么往那儿一站,优雅中不失大方,足足令人惊艳。 不过这些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这种礼服套装并没有上衣,所以季晓安现在上身除了饰品外其实是什么也没穿戴的。 修拉唇角不露痕迹地勾起,对左右淡淡吩咐,“都下去吧。” 侍女们应声散了。 终于不用再被这么多年轻姑娘盯着瞧,季晓安总算长舒一口气,他最初也有试过自己解决身上这些繁琐的玩意儿,但结果实在是搞不定,尤其这地方还连个镜子都没有。 看修拉走近,季晓安首先注意到的是他的装束,“喂!为什么你就能穿上衣?”而他就非得光膀子? “错,不是上衣,是铠甲,战士的铠甲。” 修拉一指自己右下肩,只见那胸甲上朱笔金线勾勒着一只老虎头,圆眼阔口,纹理生动,煞是威风凛凛。 不得不说,这铠甲的确为它的主人提升了至少百分之五十的武力值,而剩下的百分之五十则来自穿戴者本身。这几日一直表现纨绔的修拉,穿上铠甲后竟难得显出气度威仪,颇有几分帝国王子应有的风范。 季晓安暗暗赞赏,心一宽也不再纠结于自己的穿着,其实对他而言穿什么都一样,而且既然答应了修拉那就更得全力配合。 “好吧,那就这么着吧。” 季晓安低下头继续扣腰带,刚才扣到一半侍女们就都退出去了,他现在只能自力更生。不过这腰带真心难扣,足足两排宝石扣子,还是那种无比精致的小宝石,整整围满腰间两圈。 修拉好整以暇等着季晓安跟扣子奋斗,视线则大大方方在他身上逡巡。 季晓安的皮肤不同于他们民族的浅棕色,他的皮肤要更加白皙一些,虽然身形稍微偏瘦不够强壮,但也正因为此,那身线条流畅之余才不会显得太过突兀,□□出来反而意外的赏心悦目。尤其是他胸前,若是用最漂亮的红宝石雕琢成胸环,佩戴上去一定会非常诱人。 好不容易跟最后的扣子奋战完毕,季晓安刚一抬头,就撞进一双异常深邃的眼睛,幽黯沉晦,仿佛能将人瞬间吸引进去。 季晓安下意识咽了咽,“怎、怎么了?我穿得不对?” 修拉勾唇,注视的目光纹丝不动,“没有,很对。” “呃……”季晓安哈哈干笑两声,仓促避开他过于直接的视线,“那就好,总算准备完了,咱们是不是该出发了?” 修拉微微蹙眉,顿了顿,他忽然说,“等等,还有件东西。” “什么?还有?!”季晓安觉得自己快被各种繁复的首饰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桌上果真还有个托盘,不过它被一块布盖着,所以季晓安起初并没注意。 修拉走过去掀开那块布,露出托盘中的物件。原来是一件头饰,黄金质地的锦带,中央镶有一颗巴掌大的翠玉,翠玉下方再坠着三枚水滴状的小玉。 一看就价值不菲……重量也必然是杠杠的实在。 “非戴不可?”季晓安默默在心里哀叹三声。 “都已经到这份儿了?还有什么可挣扎的?”修拉不咸不淡地说。 “……啰嗦!”季晓安举起那顶头饰往自己脑袋上一扣,视死如归,“这样总行了吧?呃,赶紧走!” 说得轻巧,结果没迈几步就开始摇头晃脑,季晓安使劲梗着脖子不动,试图在不被人发觉的情况下找回失去的平衡。 修拉见状无奈摇了摇头,上前扶住季晓安头顶,“都戴歪了,还想去哪儿?” “啊?歪了么?” 季晓安抬起胳膊刚打算把头饰弄正,没想到手一摸却摸到了另一个人的手。那只手指尖略微有些粗糙,季晓安忽然觉得这触感好像很熟悉,似乎不久前在哪里曾经体会过。 修拉看向季晓安,他既没拨开他的手,也没提醒他什么,而是自顾自替他调整好头饰的位置,短暂停留过后迅速收回自己的手。 “该走了。” “哦,好……” 季晓安讷讷回答,指尖依稀还残留着什么,怪怪的,但并不会让人感觉不适。 27-2 马车在王宫前的广场停下来,修拉特意带季晓安提前到场,所以这里还没见到多少人,只有三两名衣着华丽的贵族和神职人员在侍从的簇拥指引下,正朝仪式区走去。他们走在前面,没注意到后头的修拉和季晓安。 临近仪式区,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巨型金字塔建筑,女官昨天给季晓安科普过,这座名为“城堡”的正方形大金字塔,就是诸神之首太阳神伊扎姆纳主神庙,也是尤卡坦帝国的圣殿所在。 按照规矩,所有人进入仪式区前都需要绕这金字塔一周,以示对太阳神顶礼膜拜。季晓安也跟在修拉身侧,沿着金字塔基座旁走过。 仰头望去,这座太阳金字塔比起那天所见的卡虚金字塔更加规整,台阶的层次棱角分明,直线轮廓尤其挺拔而清晰,各个部位的直线都像是用界尺画出来一样。除此之外,这座金字塔四个方向都有台阶,并且四处基座都安置有一个形态各异的蛇头雕塑。 绕过金字塔一周,就可以进入仪式区中部了。中部的仪式广场十分开阔,直通王宫正殿。广场两侧石碑林立,排列整齐,统一的灰白色长方体式样,远远望去就好像是石碑仪仗队。 季晓安趁走过时特意多看了两眼,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刻着字,约略记载有帝国政治军事事件、自然现象或宗教仪式等内容。 再往前走就要穿过第一道正殿大门,临到门口,有两名王宫内官远远迎上前,“殿下稍等,陛下与拉文塔祭司长正在请圣石,仪式区暂时封闭,目前还不能进入。” 修拉望一眼里面,“知道了。” 现在时间果然还早,但再等一会儿估计就会有很多人聚集到这边。修拉顾虑季晓安,决定先带他暂时到别处避一避,等仪式区开放之后再过来。 仪式区旁边有个专供临时休息的院子,修拉领着季晓安往那处走。迎面一队巡查卫兵朝这边过来,领头的那人看见修拉,立即命令队伍停下,主动让出路来并弯身行礼。 今天是礼祭日,王宫里随处可见警戒的卫队,所以季晓安并没太注意,他只是专心走在修拉侧后方。途经那名卫队长身边的时候,两个人视线稍有接触,双方均礼节性地略一颔首,随后擦肩而过。 刚走出十步远,季晓安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他蓦地停下步伐。 一阵穿堂风从脚下呼呼吹过,稍稍拂动他下裳衣摆,带起轻微震荡,虽说腰间本就戴满各种有分量的宝石,但这次的震荡感却不太一样。 季晓安弯下身,摸到膝盖处有个小小的凸起。深蓝色布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个暗袋,他伸手探进去,手指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 “别动!”修拉一把拉住季晓安的手。 然而已经晚了,季晓安已然掏出了那个物体——鸡蛋大的椭圆形石头,表面如龟甲般布满皲裂纹路,隐隐从纹路缝隙间透出蓝光,握着手里只觉寒气逼人。 不远处,有跑步声正朝这边快速逼近。季晓安犹还没搞清楚状况,右手突然被紧紧攥住,五指被迫收起包拢那颗石头,随后整个人被一股大力压倒,直至后背重重抵上一根圆柱。 “你做什……”剩下的声音被尽数堵在喉咙里。 季晓安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修拉的脸是前所未有的贴近,他的眼睛紧紧锁住他,那睫毛又翘又长,然而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修拉正在吻他!不是任何礼节性的贴面吻或是贴手吻,而是嘴对嘴地亲上来了! 季晓安被这变故惊得七荤八素,根本来不及思考,他的身体就率先做出应激反应,猛抬右腿,要攻击对手要害。 好个小野猫!修拉微眯起眼,扣住那条飞腿反而顺势将人往近了一带,直接变成缠住他的腰。 季晓安张嘴刚想骂人,一条灵巧的舌头就趁机钻进来,在他牙上轻轻掠过,季晓安浑身猛一激灵,大脑霎时一片空白。 “什么人!竟敢在宫里放肆!” 突然闯入的呵斥声打断这旖旎氛围,修拉终于肯松手了。 季晓安像是溺水获救的人,连忙大口大口喘气,脸上烫得快要喷出火来,嘴唇也几近麻木,只能感觉嘴角像是被咬破了一块儿,有种淡淡的血腥味,让他想伸出舌头舔一舔。 修拉神情蓦地一僵,侧身将季晓安完全挡在自己后面,阴沉着脸回头看向那队士兵。 “啊!修、修拉殿下!” 被修拉那眼神一扫视,士兵们吓得腿都软了。 修拉不悦地眯起眼,虽然没有开口,但那神情分明在说,“胆子可真不小啊,竟敢打扰本殿下的好事,还不快滚!” 最初发话的那位兵长简直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早该想到的,敢在礼祭日当天、王宫里、光天化日之下做这种风流韵事的人,除了眼前的这位修拉殿下,整个尤卡坦帝国都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来。 可即便如此,公务在身该问的话还是不得不问,可怜兵长只能顶住前方高能压力,硬着头皮拱手见礼。 “禀殿下,不知殿下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人从这边经过?礼祭的圣石被偷了,陛下现在命我们封锁王宫捉拿嫌犯,事情紧急属下实在不敢怠慢,这才无意冒犯殿下……” “什么?”修拉惊讶地扬眉,“圣石被偷了?居然发生这么大的事儿!那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 士兵们面面相觑,有苦说不出,他们连嫌犯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找? 修拉装模作样思索片刻,“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本殿下才想起刚刚好像真有人从这边跑过去了,那家伙鬼鬼祟祟形迹可疑,但是本殿下忙着与美人取乐,也没注意那人长什么样子。” 兵长登时面露喜色,“那殿下有没有印象他往哪里跑了?” “那边!”修拉笃定地伸手一指。 士兵们不敢怠慢,当即列队跑去追查嫌犯去了。 季晓安听着他们步伐渐远,隐约一阵心惊肉跳,“他们说的圣石,该不会——” “嘘……”修拉回头,对他摆了摆手指。 两个人呼吸再度相触,季晓安脑子里嗡的一声,这才猛然想起刚才发生了什么,而且不仅是刚才,直到现在他还被困在修拉双臂和柱子之间,过于逼仄狭隘的距离,让浮荡在二人当中的气流都蓦地暧昧了起来。 “你……就算是为了掩人耳目,也不必非得——” 话音戛然而止,修拉的手碰上季晓安嘴唇,成功将他剩下的句子尽数扼杀在摇篮里。而后那位罪魁祸首微微一笑,悠然反问,“非得什么?” 季晓安咬牙不说话,就算是做给别人看,也没必要非得动真格儿的吧?这可是他自打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跟人亲吻,没想到对象居然是个男的!男的就男的吧,结果后来竟还变本加厉,直接演变成了法式深度版本! “我说你这人,开玩笑好歹也得有个限度。”季晓安一阵郁卒,半晌沉默后才苦口婆心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修拉一怔,抚触季晓安嘴唇的动作就此停住,随后他松开手臂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 呼吸重又恢复顺畅,季晓安顿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为了缓解尴尬,他站直身装作整理衣饰,手指碰到膝盖时才猛然想起什么,“对了,刚刚那东西呢?” “在我这儿。”修拉摊开手掌,那个泛蓝光的椭圆形石头就躺在他手心,给季晓安看了一眼之后他将它塞进腰带。 季晓安没忘记先前士兵说过的话,“这个该不会真是所谓的祭祀圣石吧?” 修拉瞥他一眼,冷道,“是或不是,都跟你没关系。你今天要做的,就只是乖乖听我的话,至于其他的都不需要插手,明白?” 季晓安被噎住,虽然修拉往常说话也浑不客气,但却从没像现在这样,难道真与那队卫兵和他们口中的“圣石”有关? “我明白的,你放心。”季晓安决意贯彻沉默是金原则,坚决不给修拉惹麻烦。熟不知,他所猜测的事情和实际对方的想法却完全是南辕北辙。 两个人绕回祭祀广场正殿,现在那里已经围了许多人,门口卫兵持刀肃立,暂时封锁通道。 修拉的到来,让人群自发地分开一条路,他们中绝大多数都在关注季晓安,对于这位传说中杀死帕渎的勇者、同时也是修拉新宠的人物可谓相当的好奇。 季晓安不动声色,眼观鼻鼻观心,随他们怎么指点议论都只当耳旁风过。 负责把守的王宫守卫看见修拉,暂时抬刀让行,但对于修拉身后的那位,他们显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殿下,恐怕勇者大人还不能入殿。” 关于修拉宠爱新人的传言这几天正是沸沸扬扬,为了避免惹怒修拉,守卫又紧接着解释,“现在圣石失窃,陛下和各位大人还在查探祭坛,所以殿内限制进入,还请殿下谅解。” 说来说去,都不过是区别对待的意思。 但修拉可不是这么好糊弄的人,只见他一把揽过季晓安肩膀,似笑非笑道,“很不凑巧,本殿下恰好知道圣石的下落,更不凑巧,本殿下今天心情欠佳,除非他也跟我进去,否则本殿下可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所有人一片哗然。 第二十八章 28-1 季晓安又一次见到了那个神秘女子。 虽然装扮完全改变,不同于那夜里一身黑衣,但季晓安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高台上的她穿着绛紫色长裙,佩戴华贵珠宝,就那么仪态万方地站在王座旁,看着修拉和季晓安一步步走近。 她的神情带着位居高位的女人惯有的傲慢,除此之外完全看不出任何破绽,对于季晓安,她就仿佛在打量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儿臣拜见父王,拜见王后。”修拉微弯身行了一礼。 季晓安终于知道了女子的身份,尤卡坦帝国现任王后,塔约娜·兰特狄娅。因为早就猜到她背景不简单,所以季晓安此刻并没有很惊讶。而在那女子身边,端坐王座上的中年男人,就是修拉的父亲,帝国国王尤卡坦图蒙二世。 “吾儿,你说你知道圣石的下落,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位国王的声音很洪亮,说话时语调平和,并不如他外表看去那么威严。不过季晓安倒也没敢更多瞻仰那位帝王的样子,他只在最初看过一眼后就谨慎低头,做出谦卑恭敬的姿态,尽量让自己不被注目。 然而即便如此,季晓安还是感觉有一道目光自进来时就始终盯着他,如影随形宛如芒刺在背。 对于图蒙国王的提问,修拉的回答也十分直截了当,当着大殿所有人的面,他取出腰带里的物件,“不瞒父王,圣石就在儿臣这里。” 说完他手腕轻轻一转,那块小石头竟飞速脱开手掌,朝前方激射出去,“铿”地一声,与正殿中央另一块大些的石头碰撞、粘连在一起。 那石头同样也是布满奇怪的纹路,泛着蓝光,只不过形状并不规则,被安放在一个刻有古怪咒文的圆形黑曜石基座上。 看见这大小两块石头,季晓安脑子里然冒出一个想法,它们刚才彼此相吸,简直就像是两块磁铁一样! “陛下,果真是圣石。” 说话的是一位白胡子老祭司,他似乎对圣石十分熟悉,只看一眼就下了定论。拉文塔听他断言,也微微蹙眉缓步走下台阶,近前观察那块石头。片刻之后他朝修拉投去疑问的一眼,神情隐隐有些忧虑。 修拉却仿佛毫不在意,接着又道,“迈迦祭司长说得没错,那就是圣石,是儿臣拿走了圣石,所以父王要罚就罚儿臣好了。” 季晓安大吃一惊。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国王的声音蓦地低沉下来。 现场霎时一片死寂,季晓安握了握拳,抬头望向修拉,那男人正毫不畏惧与王座上的君主对视,微微上扬的唇角竟似带着若有还无的挑衅。 正在局势微妙的关头,始终沉默的塔约娜王后却突然开口了,“陛下,修拉王子不会是这么胡作非为的人,恐怕他这话并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另有隐情。” 图蒙国王看向自己的王后。 塔约娜神情温婉地一笑,“圣石不会说谎,不如让圣石来告诉陛下真相,也可避免王子蒙受不白之冤……兰达!” 听见这个名字,季晓安心下骤然一紧。 兰达居然也在这大殿里!那个人简直就像隐匿在那女人背后的一个影子,以致于季晓安每次都不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他的存在。 兰达已经走上前,他先是朝国王拜了拜,而后转身向修拉见礼。 他仍旧是一袭黑色长袍,不同的是那层用于覆面的斗篷被完全放下来,毕竟在国王面前没有任何人有理由遮掩自己。 到这时季晓安才终于看清了,那位兰达先知的一半容貌。 说是一半,只因为另一半已经面目全非,一道狭长的丑陋疤痕从他左侧额头穿过左眼,一直延伸至下颌的位置,将他左半边脸撕扯成狰狞可怖的形貌。 而那只仅剩的右眼——季晓安心里隐约划过一丝异样,他这辈子从没见过如此美丽到令人心颤的眼睛,罕见的银白色瞳孔,让人望去如同置身九重冰窖,从指尖堪堪冻结到心脏。 从刚刚起,就是这道视线一直紧盯着他不放。 “陛下,”兰达的声音就如同他的眼睛一样冰寒刺骨,“但凡接触过圣石的人,都会令圣石产生特殊的反应,而且越早接触反应也将越强烈。所以,通过这种方法,可以追溯圣石的走向,以此来发现真正盗窃圣石的人。” 28-2 所有人,包括前来参加礼祭的王公贵族和神职官员在内,无一例外都被聚集到一起。 广场正中摆放着两块圣石,人们被要求排成队列从圣石旁依次走过,同时伸手在圣石上方虚晃两下,这个过程中,如果圣石的颜色不发生任何变化,那就说明走过的人排除盗窃嫌疑。 这项测试从低层级的宫人开始,越往后被测试的人身份也越尊贵,除了国王王后和两位祭司长,剩下就只有兰达与修拉不用接受测试。 季晓安排在队伍靠后,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过关,他手心不由地有些冒汗。很快就要轮到他了,而他的的确确是碰过那块石头的,修拉也亲眼见过,甚至还从他手里拿走了石头,可现在修拉的表现却好像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 季晓安仔细回想,很明显他是被塔约娜和兰达设计了,从那块石头莫名其妙出现在他身上,到那两个人一唱一和提出这种测试方法,在在都是针对他。而既然是早有预谋,那么最开始把圣石放进他衣服里的那个人,此刻恐怕也已经不在殿里。 修拉不可能没看出来,否则他也不会替自己背黑锅了,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又这么坦然就答应了这场测试? 除非,修拉是已经有应对的办法了。 “大人,请往前一步。” 卫兵在提醒,季晓安勉强压下心头忐忑,他记得修拉说的,在这里得听从他的安排,既然他都能表现得如此平静,那应该还是不会出问题的。 季晓安深吸一口气,跟随引导靠近圣石。那块小石头就嵌在大石头表面,仿佛它们生来就是浑然一体密不可分。季晓安绕着圣石走过一圈,石头上莹蓝色的辉光依旧忽明忽暗,按照既定的节奏缓慢闪烁,并没什么特殊变化。 季晓安暗自诧异。 “大人,请伸手。” 季晓安犹豫一下,伸出左手置于圣石上方。与此同时他屏住呼吸,密切注意圣石的反应…… 没有反应,居然什么反应都没有发生! 季晓安惊讶之余下意识抬眼,远远的修拉也正在看他,两个人视线相交时,那人微微一笑,似是不经意抬手点上自己嘴唇,一下,两下。 或许真有所谓的心有灵犀,季晓安瞬间读懂了那个手势里所暗藏的、只有他们俩人才能理解的潜台词。 莫非……是因为先前那个吻? 所有人都完成了测试,出乎预料地,圣石没有对任何人产生任何特殊反应。王后的脸色很不好看,兰达的表情倒是内敛得多,但季晓安觉得若是眼刀能杀人,他恐怕已经实实在在死过一百次了。 事情进行到这里,似乎也应该有个交待。那些被圣石“愚弄”的官员们都在等待图蒙二世开金口,然而这位向来处事果决的君王,此时却慢了一步。 他的儿子修拉当着所有人的面,率先说道,“您看,父王,儿臣早就跟您说过,圣石是儿臣拿走的。至于原因,儿臣这些年四处征战,只听说天降圣石是个好东西,却从来没机会见到,所以今天才一时兴起先拿出来把玩,玩腻了这就还回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场的官员们窃窃私语,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修拉身上。 那些目光中隐藏着或嘲讽或鄙夷,或忌惮或惋惜,什么样的态度都有,只是却没有一个人敢真正走上前来发表意见。 修拉抱臂站定,神情倨傲,仿佛谁也不放在眼里。 就连那位看似高高在上的王,见到事情演变成当下这样,自己重要的儿子不仅把祭祀仪式当游戏,而且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口无遮拦,他身为一国之主再不表态只怕都难以服众。 可是,修拉那一句“四处征战”,却让这位曾经也以铁血杀伐闻名的尤卡坦图蒙二世,无论如何也开不了那个口。 一边是修拉过分嚣张跋扈的言语行为,另一边则是国王和官员们顾虑重重、有怨而不敢言的非常态度。修拉并不是这么缺乏分寸的人,以他的心机完全可以将事情解决得更加无懈可击,那又是为什么,他非得将自己亲手推向风口浪尖呢? 季晓安隐约觉得不太对劲。 第二十九章 谁也没想到,这一次主动开口终止父子冷战的,居然是王后塔约娜。 “修拉王子还年轻,又许久未能参与我国敬神诸事,做出这种不妥当的举动也算情有可原,陛下既顾念王子辛苦不予怪罪,诸位官员还是不要再多言议论了。” 她语调轻描淡写,表面上是在替人开脱,却实际句句都在含沙射影。季晓安悄悄看一眼修拉,却见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仍旧一幅全无所谓的表情。 察觉到季晓安目光,修拉甚至还转过脸,微俯身对他耳根轻吹一口气,“怎么?在担心我?” 季晓安忍不住想翻白眼,心道自己要真担心那才是活见鬼了。 看见这状若打情骂俏的一幕,人们议论的主题居然也在无形中被带跑偏了。王座上的国王、尤卡坦图蒙二世适时轻咳一声,“好了,时间已经到了,修拉王子的事情稍后再议。拉文塔祭司,先准备举行仪式吧。” 随着这一声令下,拉文塔缓缓走到广场正中,人群自发地让至道路两侧。 王座、圣石、太阳金字塔形成三点一线,拉文塔对着国王和左右贵族们略一欠身,才转而朝金字塔走去。 他的步伐缓慢而稳健,纯白色祭司长袍随着他脚步微微扬起,细长的镶金绶带一直垂至身后两米。到达金字塔底后,他仰头朝斜上方眺望一眼,在十级台阶的位置有一座凸起的圆柱形高台。 拉文塔走上高台,转身朝向众人,随后抬手从袖中取出一柄黑曜石短剑,短剑通体幽黑没有任何装饰,是用一整块黑曜石打磨而成。他低头注视眼前的高台,那里面盛满漆黑泛蓝光的浓稠液体,像将要沸腾的水一样正在缓缓冒出气泡。 拉文塔不能说话,季晓安只看见他闭上眼,张口似乎默念了一句什么,现场的气氛竟一下子变得肃穆而紧张。 那把黑曜石短剑突然被横过来,拉文塔右手握剑柄,左手执刀身,将剑举至与双眼齐平,随后凝视剑身,神情异常专注。 下一刻,令人胆颤的一幕发生了。拉文塔左手突然用力握拳,任由锋利的刀刃切割进他手掌,鲜红的血液霎时滴落下来,很快淅淅沥沥汇成一线。 季晓安骇得屏住呼吸,眼见那大量鲜血滴入拉文塔身前的圆台。莫非这里所有的祭祀都无一例外要用到人血?季晓安一看那血流如注,就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但拉文塔本人却好像完全没有知觉。 “放心吧,他是个医者,有分寸。”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修拉低道。 拉文塔的手背已经明显开始泛白,好在这一场放血也即将临近尾声。他松开剑刃,同时彻底放开右手,黑曜石短剑扑通一声,掉进了前面的圆台,迅速被掺杂了血液的混合液体淹没下去。 一直在金字塔下等待的辅助祭司走上高台,拉文塔从他手中接过火把,再将燃烧的火焰缓慢靠近那圆台之中。 辅助祭司退至一旁,轻声祈祷,“伊扎姆纳神,恳请以圣光恩泽您的子民,赐福!” 他话音刚落,火焰接触到圆台里的液体,就立刻从中央为起点向四方蔓延开,熊熊大火瞬间盈满整个台面。令人惊奇的是,那火焰中心居然是深紫红色的。 季晓安立刻联想到“焰色反应”,那高台里的东西应该是含有什么特殊物质,按照火焰的颜色有可能是锂元素化合物或是金属。 众人显然对眼前这神奇火焰的出现很是欢欣鼓舞,他们满含虔诚而崇敬地望向拉文塔,火焰越来越高,那抹紫红色的范围也越来越大,从正面看去竟将拉文塔整个人都包在了火焰里。 广场上并没有起风,火焰却逐渐开始轻轻摇曳,带动拉文塔身上的长袍。他微闭上眼,面朝圆台双掌合十。燃烧的烈火激起一波热浪,长袍此时被完全鼓起,飘扬的绶带在那股无形气流中猎猎翻卷。 突然,他的披风被整个掀开来,露出一头肆意飞扬的长发。 季晓安彻彻底底被惊呆了,他到底看见了什么!在火焰灼热的包围中,在阳光炽烈的照耀下,那头漂亮的长发居然被染成了金色! 他使劲一眨眼,没有看错,并不是原先的黑白两色,而是从头到尾纯粹到令人眼花的金色!比季晓安曾经见过的任何金银珠宝都要瑰丽华美,让人根本挪不开眼睛。 “神!是伊扎姆纳神!我们的神降临了!” 所有人都兴奋地欢呼着,哗啦跪了一地,包括尤卡坦图蒙二世在内,就连修拉和塔约娜都半跪下来,季晓安被修拉轻轻一扯,也回过神下跪行礼。 拉文塔双手在胸前交叉,做出一个类似托起的动作,那只本来被剑刃划伤的左手掌一片光洁,奇迹般什么伤痕也没有。 而后他缓缓睁开眼,那双漂亮的眼睛轮廓依旧,只是瞳孔的颜色却变了,与他的头发一样变成了纯金色。这个金发金瞳的绝色美人,从火焰后方缓步走出,从容俯瞰位于下方的一切。 季晓安也被那目光扫过,他心头一惊,不知怎么竟生出一种错觉。眼前这个“拉文塔”,好像无形中变了一个人。 他的神情仍旧是淡漠而疏离的,但那淡漠和疏离中又透出强大与威严,以及上位者特有的悲悯和孤傲,他就那么立于高台之上,一身凡人的白色长袍掩不住周身金色光轮,那气度风姿,卓然超脱,当真就像是普度众生的神祇。 “ۆهدپۆڤجخحبنج” 拉文塔并没有开口,这声音是从脑海中直接传来的,清冷如水流淌过耳膜,每一个音节都十分清楚,但季晓安却“翻译”不出这句话的意思。他突然想起,拉文塔不会说话,那么这声音…… 不会吧?难道真的有所谓神祇附身传达旨意之类的灵异事件?正在动摇的时候,季晓安注意到那两块“圣石”,若是以上空的太阳为原点,拉文塔和那两块圣石正好处在对立的位置,形成一个光线的折射角。而且这个折射角的两边,又很巧合的与金字塔底座上的蛇头雕塑重叠。 那石头肯定是有磁场的,而圆台里的易燃物也分明含有某种特殊物质,所以这些怪事会不会跟它们之间的无形联系有关? 季晓安正在仔细琢磨,上方的“拉文塔”视线绕过一圈,最后又回到他身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目光停留了两秒,但季晓安完全没有察觉。 圆台火焰噼啪一声,骤然变小了,空气流动的节奏逐渐舒缓下来,拉文塔的长袍轻轻落地,那头金色头发也随着搭上他后背。 在火焰愈发暗淡的微光中,那头发慢慢地、慢慢地恢复成原本的颜色,一半乌黑如缎,一半苍白如雪。 拉文塔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闭上,再睁开时,仍旧是最初沉静淡漠的样子,所有威严尽数褪去,他又变回了那个谦和温雅的拉文塔祭司。 整个“变身”过程,似乎只持续了不到两分钟。 这时间实在太短,以至于季晓安根本来不及参透就结束了。但他不知道,对这里的人们来说,这短暂的时间却是好几辈人苦等许多年换来的神圣时刻,连续无数次的礼祭日过后,“神”终于肯开口说话了。 高台上,拉文塔从袖中取出纸笔,低头写下一行字。辅助祭司走上前半跪接过,而后起身大声将纸条上面的字念出来。 “太阳元1181年,第二神谕现世:司星圣者降临,护佑尤卡坦帝国兴旺昌盛,子民安康,福泽万代!” 辅助祭司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所有人都像被这句话惊呆了,他们纷纷愣在当场,甚至忘记礼祭仪式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国王尤卡坦图蒙走下王座,与拉文塔继续往上,一直到达太阳金字塔的顶端。顶端立有一块石碑,国王亲手将刚刚拉文塔写下的字在石碑上又重新题写一遍。季晓安顿时明白祭祀广场上那些石碑的来历了。 这时人群中不知是谁率先欢呼了一句,人们被唤回神智,犹如炸开了锅,一下子沸腾起来,他们如潮水般涌向高台,争先恐后要登上金字塔顶。 “最先触碰到神谕的人,将接受最多来自神的恩赐。”修拉这样解释眼前近乎疯狂的景象。 “那你怎么不去?”季晓安反问。 “我?我不需要神的护佑。” 倒很像修拉会说的话,季晓安摇了摇头,不过他很快发现,对面不远处,塔约娜和兰达同样也只是静静站着,冷眼看着蜂拥而上争抢的人群,不动声色。 “礼祭是要结束了?”季晓安问。 修拉抬头看一眼太阳的位置,“快了,一会儿还得要进贡。” “进贡?” “嗯,把珍贵的东西扔进祭坛里。” 修拉指向先前着火的那个圆台,季晓安这才知道那原来是祭坛,除了点火还兼收集贡品的作用。 “进贡是所有人都必须做的,我虽然不指望神明护佑,但也不想惹祸上身。” “那我呢?”季晓安低头看自己戴着的各种华丽饰品,“我手头也没什么珍贵的东西,拿你的这些进贡可以吧?” “本来是不可以的……” 季晓安感觉他还有话说,果然修拉一挑眉,接着道,“但因为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所以还是说得过去。” 季晓安横他一眼,“有机会我一定会还给你……”学着修拉的强调,他也故意停顿了一下,才说,“不过我相信我是没那个机会了。” 算算时间,明晚就是月圆夜。 修拉啧啧摇头,“这么快就过河拆桥,就不怕我改变主意不送你回去了?” 季晓安轻轻一笑,眸子里闪动狡黠,“把这么个危险分子安在身边可不好玩儿,你应该巴不得我赶紧消失吧?” 修拉这次没能及时接上话,神情飞快闪过一丝异样。 季晓安察觉到,“怎么了?” “没什么。”修拉淡淡回答,他不再看季晓安,而是抬头望向高高的祭台。有几个人正跪在地上,拉文塔以手指轻点他们额头,亲自传递太阳神的加持。 辅助祭司宣布,进入最后的进贡环节。季晓安立马将脑袋上的头饰摘下来,瞬间整个人如同轻了十斤,舒畅无比。 “你还挺会挑。”修拉看出来他打什么主意。 季晓安一吐舌,“实在太重了,戴得我头晕脑涨的。你呢?你要拿什么进贡?” 其实他不知道,他身上的东西就数那件头饰最贵,中间那颗翠玉玛瑙还是经过修拉亲手打磨的,早上他特意给了季晓安,没想到这没心没肺的小子竟打算直接进贡掉。不过说实话,修拉自己也不在乎这些东西就是了。 “本来是想进贡它的,”修拉低头,右手摩挲腰间佩刀的刀柄,“现在想想还是算了吧。” “我觉得也是,”季晓安连连点头,“这把刀你带了这么久,是会与人心意相通的,完全可以作为护身符,还是好好留着吧,可以进贡的东西多得是。” 修拉微讶,“你怎么知道我带了很久?” 季晓安理所当然地回答,“上次你借给我用,我摸这刀手感光滑,明显不是新做的,肯定是被经常握在手里。” 修拉怔了怔,继而一笑,“观察得很仔细,以你这细心的程度,比拉文塔也差不了多少,若是留在我国,说不定也能成为优秀的祭司呢。” “谢谢夸奖,”季晓安叹口气,“不过还是算了吧,光就跟神对话这一条,我估计这辈子都做不到,还是乖乖回去研究我的植物比较靠谱。” “没做过,怎么知道做不到?” 修拉反问,季晓安撇嘴不答,跟他说他根本就不信神?估计立刻会被贴上反动者的标签吧。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修拉还是保留了佩刀,最终选择一条项链作为贡品,那项链也不是寻常物件,足足用十二颗大小形状相同的紫水晶穿成。 说到紫水晶,季晓安还记得希娅跟他提起过,尤卡坦帝国有多个邻国,其中属兰特索亚国最为神秘,据说那国家大部分国土都位于水下,盛产各种名贵罕见的水晶,而且制作技艺巧夺天工,历史上曾有一枚水晶交换十座城池的典故。 不过她也说过,这些传言大多来自行商们的转述,具体可不可信还有待查证,所以当时季晓安也没往心里去。如今倒是见到真正的紫水晶,除了修拉,别的贵族身上都没佩戴,足见应该是十分稀有的。 两人一道往祭坛走去,按身份品阶国王走在最前面,其他王室成员紧随其后,所以塔约娜王后也与他们临近。 “修拉王子,果真相当宠爱这位新晋的康卡尔呢?” “是啊,怎么?王后有异议?”修拉揽住季晓安的肩膀,丝毫不顾及旁人目光。 “怎么会?”塔约娜雍容华贵地一笑,“能见到修拉王子终于肯纳康卡尔,身为‘母后’,我自然高兴还来不及。” 季晓安感觉修拉的手稍稍加重了些力度。 “多谢王后关心,其实康卡尔倒也不算什么,能从康卡尔坐到一国王后的位置,那才真是值得高兴的事儿呢!” 塔约娜精致的面容有一瞬间僵硬。 修拉悠悠抬起手,故作炫耀般晃了晃那条准备用来进贡的紫水晶,阳光下那水晶异常通透,宛如水波潋滟瑰丽绝伦。 季晓安注意到,在看见项链的一刹那,塔约娜脸上的笑容彻底龟裂了,虽然不至于丧失仪态,但那神情中一抹狠厉之色,完全已经掩饰不住。 她的视线一直紧随那条项链,直到它最终被投入了黝黑的祭坛里,被那种丑陋液体吞没于无形。 这一刻塔约娜脸上的神情,简直跟被人当面打了一巴掌差不多。但她始终咬着牙,什么也没再说。礼祭结束后,她和兰达也很快就离开了。 季晓安忍不住询问修拉,他究竟是用什么方法一下子就把王后的伪装给击溃了,还硬是把她给刺激成那样。 “也没什么,只不过那项链刚好来自她的母国而已。” 季晓安听懂了,原来塔约娜王后是兰特索亚国的人。但就算自己国家的珍贵物产被当做贡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就这么简单?” “哼!”修拉悠哉地拨弄一下头发,“还刚好那紫水晶项链比较稀有,据说整个兰特索亚也只有一条而已。” 季晓安听出问题来了,“整个国家只有一条?那你是怎么得到的?” “这还用问,当然是战利品。” 恐怕不仅仅是战利品那么简单,季晓安还记得塔约娜看见水晶项链时,那种近乎青筋暴突的表情,就算她一时失控当场翻脸,季晓安都丝毫不会觉得诧异。 “不对……”他越想越蹊跷,“你今天该不会一早就准备拿那条项链进贡的吧?” 第三十章 这个问题季晓安没能收到解答,修拉就被国王的人招去了,这次他没带季晓安一起,而是留下达坦在他身边保护。达坦一直对季晓安有些成见,这门差事他接得不怎么情愿,但还是一直尽职尽责守着,直到修拉从殿里出来。 季晓安注意到,修拉脸色阴沉似乎心情不太好,两个人从上马车起,互相都没说一句话。回到王子府后,修拉也是将季晓安送进玉树神殿,就立刻找来几名亲卫,一会儿便不见了人影。 昨天种下的种子还没反应,季晓安独自坐在院子里,抽空跟小i学习系统的事。 “现在任务还没完成,我除了这么等着,还可以做点什么让系统更快升级吗?”季晓安在系统里点来点去,大多数图标都是灰色的不可用。 “可以啊,主人要想快速获得经验,最省事的方法就是出去多多搜索作物信息,每株作物状态都不一样,主人只要满足它们各种需求,或者在作物成熟时予以收获,都可以获得经验值奖励的。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激活隐藏任务呢!” 最初的柯本尼拉以及后来的可可树林,似乎都是依循这个原理,过程听起来倒也简单,但现在麻烦的是,季晓安的行动范围只限于这小片院子,为了安全起见他哪儿也不能去,更别提搜索新作物了。 没别的事情可做,季晓安索性也不去操心那么多,在他脚边小猴子正抱着个青可可果啃得带劲,季晓安恶作剧地突然抽走可可果,把它当皮球用两只手绕过来递过去,逗小猴子玩儿。 小猴子兴奋地吱吱叫,在季晓安身上到处乱窜,好几次差点给他胳膊上挠出印子。而起初它只会笨拙地追着季晓安的手跑,到最后它竟还自己悟出声东击西的法子,明明作势要抢右边,结果实际往左边去,终于成功抢回了自己心爱的可可果。 季晓安看它这么机灵,突然玩心大起,想试着训练小猴子听口令。不过眼下手里没什么好吃的能做诱饵,季晓安只能采取精神鼓励法。比如教它握手打招呼,如果它乖乖伸出前爪配合让他握,他就摸摸它的头做出由衷夸奖的表情。 小猴子是能通过人的表情读懂喜怒哀乐的,这方法虽然比起物质奖励见效要慢些,但好歹也不是全无效果,季晓安又是很有耐心的人,就这么一直不间断地锲而不舍,居然还真摸出点门道来。 “你好,布袋先生!”布袋是小猴子新得的学名,这绰号的来历还得追溯到昨天马厩事件,小猴子身上挂个布袋,跟它这名字倒挺般配。 小猴子对自己的名字也很有反应,不过现在他对“你好”这个口令掌握得还不够熟练,总是要先用爪子挠挠头毛又挠挠脸颊,才在季晓安殷切期待的眼神鼓励中灵光乍现,想起得伸爪子给对方握一握。 当修拉再度踏进院子里时,看见的就是季晓安正傻里傻气跟只猴子握手,偏偏还笑得十足开心的模样。 “怎么不管你的植物了?” 季晓安抬头看见修拉,“它们还没发芽,我也只能等着。” 修拉略一沉吟,忽然说,“你稍微收拾收拾,换身轻便的衣服,我一会儿带你去个地方。” 季晓安没来得及细问,修拉就朝院外边唤了一声,希娅应声走进来,手里提还着个篮子。篮子里飘出食物的香味,小布袋最先闻到,放下可可果就乐颠颠朝希娅扑了过去。 当希娅开始摆桌子的时候,修拉却像转身要朝外走,季晓安不由地脱口问,“你不一起吃吗?”这几天几乎每顿饭他们都是一起吃。 “不了,我去处理点儿事。” 说完修拉头也不回地走了,脚步明显带着匆忙。季晓安看向那背影,隐约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希娅也在目送修拉离开,眼中明显闪过一抹黯然,像是自语般轻声叹道,“殿下还得赶回偏厅议事,他出来是特地吩咐我给大人您准备午饭的,结果他自己还回来了一趟,殿下……真的很重视晓安大人您呢。” 季晓安闻言微愕,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我跟他明明……” 明明就不是那种关系的。 希娅伤怀幽怨的神情依稀浮起一丝期待,季晓安虽然很想向她说出实话,却到底还是拼命忍住了。 明天,这场戏就只剩下最后一天,到时候他消失得干干净净,这些误会不攻自破,他也不会再有这么强烈的负罪感了。 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居然会成为一个女孩的假想情敌。至今没谈过恋爱的他,第一次就碰上这种纠结模式,饶是季晓安也很有些招架不住,只能装傻到底。 可在希娅看来,沉默就等于默许。强抑下心头痛楚,希娅故作释然地笑笑,像是想挥去心头郁结,又像是故意般接着说道,“殿下身边曾经有许多人,殿下那么温柔,那些人无论男女都对他死心塌地,所以,殿下大概永远都不可能完全属于一个人吧。” 说这番话的时候,希娅还在心里暗暗期待,机会总是有的。但她刻意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修拉从来不曾把任何人带进过玉树神殿,也从来没亲口承认他与以往那些“情人”间的任何关系。 这才是希娅真正的恐惧和忧虑所在。 她心里想的这些,季晓安是不可能知道的。他现在只想赶紧摆脱这种一团乱麻的状态,随便扒拉两口吃的,又喂小布袋解决两根烤玉米,他就借机让希娅回避,自己关上门重复早上的反过程,卸下身上那一堆繁复的饰物。 有了经验这回还算驾轻就熟,首饰顺利卸完,只剩下一件下裳还没脱。 “怎么又在自己弄?” 突然,传来门开的声音。 “喂!进门敲门是基本的礼节好不好?” 季晓安一个头两个大,他都已经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偏偏某人还总这么阴魂不散,不知道是他天生点儿背还是某人故意的,每次都在他半脱不脱的时候,他就那么大大咧咧地闯进来,一副早将他看光了般毫不客气的态度。 如果放到现在,简直就是一枚演技颜值双高影帝啊有木有! “我进自己的门,看自己的人,还需要什么礼节?”修拉径直走向季晓安,惬意地看他警惕地瞪圆眼,活脱脱一只濒临炸毛的小野猫。 季晓安算是彻底服了修拉的厚脸皮,“好吧,随便你。” 季晓安强憋住一口气,当着修拉的面开始脱下裳,反正还有一件里衬,虽然短了点儿,但完全能挡住重点部位。他们之间本就什么都没有,要是还遮遮掩掩欲盖弥彰的,那也未免太矫情了,也实在有失男子气概。 季晓安是个一根筋的主儿,这下可算便宜了修拉。今天早上大饱眼福不说,这会儿还免费捞到一幅活色生香的美人图。尤其美人现在几乎等于什么也没穿,两条白花花的长腿线条修长,清劲柔韧的腰身下裹着一小截遮羞布,让人很难不想歪。 “啧啧,真漂亮!” 季晓安动作一顿,扯起换下的衣服就用力扔了出去。修拉扬手接住,那条下裳从他面上轻扫而过,隐约送来某种熟悉的味道,这些天夜里伴他入睡的那种味道。 修拉猛然想起,他好像已经很久没吩咐人点过催眠香了。 这一愣神的功夫,季晓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穿好了衣物。等修拉再看他时,他已经又是那个短衣短裤干净利落的美少年。 带着挑衅而自信的微笑,季晓安眉梢眼角都似飞扬起来,一如春光明媚炫惑人眼。修拉心头蓦地一动,唇边不由自主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 他说得相当笃定,让季晓安也忍不住期待起来,而后面的事实也证明,修拉这回的话一点儿都不含糊。 玉树神殿,殿如其名,季晓安在这里住了几天,如今才第一次知道了玉树神殿真正的奥秘所在。两个人甚至都没有走出这房间,修拉拨开床帐掩住的床头一角,转动那里隐藏的十字形机关,床霍的一声平移开,露出下面一条幽暗的密道。 密道入口虽窄,里面却比想象中宽敞得多,修拉以夜明珠照亮,先下台阶后上台阶,两个人走了大约十多分钟,终于到达密道终点。 修拉没直接出去,而是停下收起夜明珠,“你先闭眼,适应一下光亮。” 季晓安依言闭上眼,感觉手突然被握住,修拉微微用力带他继续往前走。很快地季晓安明白了修拉让他这么做的用意,因为当走出密道的那一刹那,即使有眼皮相隔,他也明显感觉一种比阳光还要刺眼的光亮投射进眼睛。 他下意识抬起手,一只手却比他更快地覆上他眼皮,温暖如春风拂过,那种不适感瞬间被缓解了。 “……谢谢。”季晓安说。 修拉轻笑一声,同时松开两只手,“好了,可以看了。” 季晓安缓缓睁开眼,一大片白光像梦幻中的轻纱被层层撩开来,映入眼帘的一幕让他顿时忘记身在人间天上,只觉叹为观止亦不足以形容眼前这壮美奇观。 那居然是一棵大树。 系统发出急促的滴滴声,季晓安无暇顾及,他根本挪不开视线,只一眨不眨盯着眼前那棵树,同时脚步自发地向前。修拉也随着望向那棵树,眼睛微微眯起,神情中难得显出几分怅然与怀念。 “玉树”,就是这座神殿名字的由来。 它生得像榕树,通体却像玉一样呈现剔透的浅蓝绿色。粗壮巨大的气生根盘绕错节,从树梢一直垂到地面,分不清哪些是树枝哪些是根系。茂盛的树冠张开成伞状,由于过分宽大,一眼甚至看不到边。 季晓安站在树下仰头向上望,只见晶莹玉色在阳光照耀下形成斑斑点点的光轮,就仿佛在看一个巨型的万花筒,万千美景变幻莫测,无法用言语细致描摹十中之一。 这棵树,漂亮得宛如一尊玉雕。然而与没有生命的玉雕不同,那树梢还时不时有三两小鸟振翅飞过,清亮啼鸣自在欢愉,俨然一幅和谐美满的生态图景。 系统又在响了,季晓安终于回神低头一看,屏幕上先后出现两行提示。 ——注意,发现同源生命体!信息读取中,请稍候。 ——信息读取故障,系统等级受限,无法获得作物信息,请升级后重试。 同源生命体?是指这棵树?这提示跟以往发现新作物的情形都不一样,季晓安直觉这树大有来头,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植物。 “你怎么……突然想起带我到这儿?” 修拉不会做没目的的事,他今天自从去见了图蒙国王,整个人都怪怪的,季晓安虽不愿主动询问,但要说丝毫都不介意,那也是不可能的。 没想到修拉却只回答,“没什么,就是很久没来看看了,突然想来而已。” 季晓安沉默,这地方如此隐蔽,修拉应该是十分珍视的,他若想来看,完全可以等自己走了以后再独自过来,并没理由非得带上他这个外人。 那他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用意呢? 季晓安揣测不到他的意思,修拉这时静静地望着玉树出神,那目光隐隐有些涣散,似有焦距又似没有,零星的微光就那样洒在他眼角,卸下往日的强势,这一刻的修拉竟像个脆弱的大男孩。 季晓安忽然想起,修拉其实也不过才十八岁而已。 十八岁在他原本的世界,应该才刚刚走出高中校园,怀揣着对未来人生的梦想迈向大学校门,懵懵懂懂开始从书呆子向半个社会人士进化的过程。至少十八岁的季晓安,是这样按部就班一路走来的。 而修拉,他年纪轻轻却已经是一个国家的军队统帅,不仅对外征战多年,对内还要时刻提防仇敌暗算。从今天的事件看来,他与他的父亲,恐怕也存在不小的隔阂。 想到这里,季晓安不禁疑惑,塔约娜王后肯定不是修拉的母亲,那他的亲生母亲现在什么地方,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知不觉中,季晓安没发觉他已经开始在意起修拉的事,到最后反而是他出神过头,被修拉轻拍肩膀唤回理智。 “在想什么?”修拉又恢复了原本的神情,刚刚惊鸿一瞥流露的脆弱仿佛只是季晓安看走了眼。 季晓安凝视他的眼睛,迟疑两秒,“这棵玉树,一直都长在这个地方吗?” 修拉摇了摇头,“不是,是我把它移过来的。”说完他又炫耀般说,“你看,除了你我也会种树,而且种得还不赖吧!” 这么大的一棵树,居然能整个移栽过来,季晓安自问自己也不一定能做好。 “的确很不错。”他中肯地评价,同时他也明显察觉到,修拉心情比最初进来时已经好多了,是因为看了那棵树的原因? 这里面一定有故事,但修拉不愿意说,季晓安也不好问。 沿着来时的密道,两人重又返回了屋里。门外隐约传来小布袋欢快的叫声,应该是希娅正带着它玩耍。 “就这一次了,”修拉忽然道。 季晓安疑惑地看向他,“什么意思?” “明天夜里送你走,在那个时间到来之前,你都必须待在这屋里,刚刚带你出去也只有这一次,务必要记住了。” 他强调的语气非同一般,禁足令的范围变得更加苛刻了,季晓安不由紧张起来,“连院子里都不能去?” “是的,我无法时时刻刻在你身边,送你走还需要做很多准备,只有这个房间是绝对安全的,除了我亲自出现,你最好谁也别信。” 季晓安敏锐地觉察到什么,“难道……是因为今天礼祭时候……” 他穿的下裳是一整块布料做成,原本并不存在什么暗格,所以今天那块圣石能被藏进他身上,说明那件下裳早有人动过手脚。 “与那件事相关的人,我已经都处理过了,但不能保证没有漏网之鱼,我府里有王后的眼线,你是早就知道的,明天最关键的一天,王后肯定会有行动,所以我不在的时候,你一定要多加注意。” 季晓安这时候才明白,修拉一回来就闭门议事,原来是在查找府中里应外合的奸细。 “我知道了,我一定哪儿都不去。” “嗯,你需要用到的东西我会提前让人放在屋里,包括你的那些植物,也省得你自己待着无聊。” 说到最后一句时,修拉自己倒先露出无奈的一笑,“好了,别的没什么了,我会陪你待到明天早上,剩下的你自己小心就行了。” 堂堂的王子殿下,任何事都习惯雷厉风行,恐怕真没想到他也会有罗里吧嗦的潜质,像这样事无巨细地叮嘱一个人,就仿佛无论怎么关切都不足够,生怕有一星半点的遗漏。 这反常,让修拉不禁想起,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修拉,如果有一天你遇到让你放心不下的人,一定要好好对她,牢牢抓住,这样你就能获得幸福。” 可什么是幸福? 那时年幼的修拉还不能理解。 而如今好像理解了一些,却到底最先迎来离别。 第三十一章 31-1 一天的等待过去,出乎意料的平静让每个人心里都像压了一块大石,什么都没发生反倒显得太不正常了。然而就算如此,该做的事情还是必须得尝试。 季晓安又一次回到他最初落在这个世界的地方,那片危机四伏的热带雨林。中天满月正挂当空,疏影横斜林木窸窣,为这静夜平添丝丝幽寂与隐秘。 “准备好了吗?” 修拉看向季晓安,他已经专门让他换上来时的那身衣服,只为了确保他回去之后不被当作异类,而这身打扮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也醒目地提示修拉,季晓安原本就不是属于这里的人。 “准备好了。” 季晓安点点头,略有些紧张地舒口气。这次行动属于重要机密,除了达坦和拉文塔,修拉并没带其他亲卫,达坦举着火把站在一边,时刻警惕野兽靠近。 修拉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触季晓安额心,“闭上眼,在脑中想象你的世界,除此之外不要有任何杂念。” 季晓安最先想到是他的小家,温馨简朴的一间屋子,墙上挂着家人和朋友的照片。然后,他想到他的实验室,似乎才在不久之前,他还和导师在实验室里熬通宵,只为了更早验证昆虫试验的结果。最后,他想到他穿越的时候,正参观的那间古生物博物馆,那好像是一家私人博物馆,馆主是个从不露面的科学怪人…… 突然,一阵风从脚下吹过,带起满地的落叶。季晓安蓦地感觉身体一轻,那朔风凛冽,瞬间以横扫千军的态势席卷周身,季晓安双脚直接离地,整个人被风托举悬在半米空中,手脚也仿佛被无形锁链缚住,无法动弹。 “风之神,请听我的祈愿——” 后面的祷告,彻底被越来越强劲的风声所掩盖,季晓安只来得及看见修拉被风得散乱的头发,和正专注凝视他的那双愈发深邃的眼睛。 随后,所有的景象都模糊了,疾风织就屏障,缓慢而切实地将他一步步往上。 头顶的星空更加接近了,一轮圆月耀如银盘,巨大天幕的背后仿佛就是那个无比熟悉的世界,季晓安依稀已经看见有人影在晃动。 他心中惊喜,张口刚想叫出一个名字。 这一刻瞬息万变,他双脚猛地下沉,就像突然被加了两个巨大的砝码,千斤重量将他用力拉扯,周遭飓风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 季晓安下意识低头看去—— 原本覆满落叶的地面不见了!深不见底的黑色水潭里,漩涡的中心逐渐扩大,伸出一只犹如噩梦般苍白的手! 他认得那只手,是塔约娜! “快!抓住我!” 上方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唤,季晓安听着那声音分外耳熟,可眼前的变故让他意识混乱,影响了他在第一时间的判断,而且现在周遭视野相当模糊,往上也是一片漆黑,他根本看不清说话的人在哪儿。 修拉在上面迟迟不见季晓安伸手,心急如焚。他早料到塔约娜会阻拦,但他们反复谋划经过推敲已经万无一失,这地方也绝对不是那女人力量所能影响的范围,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修拉咬牙,眼下并不是追究原因的时候,他的“风”现在正与塔约娜的“水”在对抗,刚刚的祈祷已经耗费了他不少力气,只能勉强维持平衡让季晓安不至于被水涡吸走,但要将他完全拉上来,却还远远不够。 风障形成的地坑越来越深,坑底黑色的水迅如泉涌,眼看就要碰到季晓安了。 “该死的!”修拉忍不住低咒一声,不顾吸力自己俯身往下探去,终于稍微碰到了季晓安的后衣领,季晓安这时终于有所感应,很快朝他伸出右手。 修拉立即准确地握住了他。 可谁知五指刚要使劲,一股怪异的蛮力突然从下方冲涌而来,修拉没注意一个趔趄,差点也一起被带了下去。 怎么回事?怎么好像越用力,那股反作用反而越强? 糟糕,力量不够了…… “修拉!你松手!” 季晓安朝他大喊,他也觉察到修拉状态不对,两个人隐隐有一起往下掉的趋势,可是握住他手腕的那五根手指却丝毫不见松懈。 达坦始终在旁密切注意局势发展,这时风障明显减弱,他惊骇地发现修拉正趴在地面,整个右手臂都被那圈诡异的黑影给吞噬了!达坦惊得立刻冲过去,一把拽住修拉露在外面的左胳膊,将他使劲往外拽。 可是,达坦根本看不见地面下发生了什么,他也只能靠蛮力暂时拖住修拉。而这力量与塔约娜的异能力量相比,实在是杯水车薪,修拉很快又继续往地下沉,眼看着半个身子都没入地面。 那股黑色的漩涡还在不断增强,修拉暗中较劲,额头已经开始渗出汗来,然而风吹落叶发出凄厉的呜咽,也丝毫抗拒不了那股漩涡的强大吸引力。 正在千钧一发时,风中突然传来一阵清浅铃音。 不知是否错觉,季晓安感到周遭空气似乎寒冷了几分,自修拉掌心传来的热度相对之下愈发显得灼烈。 那铃音蓦地升高一度。 犹如雾霭迷离中陡然划过一缕银白亮光,季晓安终于看到了修拉的脸,那张脸上写满罕见的焦躁和担忧,因为过于用力,他的眉毛紧紧皱起,在听见铃声的一刹那,他眼神里的焦躁瞬间转化成震惊。 然后,季晓安蓦地睁大眼,不可思议地望向上方。 风障与大地,在一瞬间都变成透明,他们仿佛一起进入了某种虚拟结界,周遭事物都消失不见,唯有几个人影缓缓浮现,在季晓安眼中逐渐清晰—— 他看见了,正死死拉着他的修拉,拼命拽紧修拉的达坦,以及……在不远处半跪姿势的拉文塔。 只见他双手交握胸前,微微颔首,右腕上一截铃铛手链被风得叮铃作响,白衣翻飞中,铃铛发出夺目的亮光,借着那亮光,季晓安看清拉文塔翕合的嘴唇,他似乎正在专心默念着什么。 修拉突然大喊,“住手!拉文塔,你要做什么?” 可是拉文塔没有停止,铃声再次升高一度,分明越来越急促了! 就连头顶苍穹也变成几近透明的颜色,周遭水汽被迅速冻结,一片片凝固成霜花,而后,片片白雪悠然飘落。 风与水同时静止,万籁俱寂。 白衣祭司终于收拢手掌,整个人犹如风中残烛,仰面倒了下去。季晓安心头猛然一震,他看见拉文塔的披风落下来,一头长发尽数散开。 竟然,全部都是白色。 铺天盖地的白,白雪,白发,就连那张精致绝伦的面容也是与雪无异的苍白。 “拉文塔!” 达坦看得目眦尽裂,嘶吼一声,拔腿冲了过去! 他一把抱住摇摇欲坠的拉文塔,握紧他僵硬的右手,那手腕上的铃铛还在幽幽响着,宛如黄泉禁地的催魂魔咒,听来十分毛骨悚然。 “达坦,快!毁掉那条链子!” 达坦眼神有些茫然,虽手指已经悬在那手链上方,最后关头他却犹豫了。心底里有个声音在警告,修拉现在也是危急关头。 “你想让他死吗!快啊!” 听到那个凄厉的“死”字,达坦浑身剧震,再不迟疑狠命抓住那根手链,怒吼一声用力将其断成几截。 随着项链的毁灭,它与拉文塔身体的牵引也宣告终结。时间又重新开始转动了,风声呼啸,季晓安最后看见的是修拉满含坚定的眼睛。 再然后,一切都没入无尽的空无。 这种空无很熟悉,应该是时空旅行的先兆,不过这次又有些不同,因为掌间始终传递着温暖,让季晓安头一次面对未知世界,有了某种安心的感觉。 32-2 再度睁开眼的时候,既没看到想象中古色古香的博物馆,也没看到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头顶繁星密布的夜空明显不可能存在于任何工业化的大都市。这次穿越,他好像仍旧十分凄惨地掉在了荒郊野外。 左半边身子有些空落落凉飕飕的,季晓安下意识偏过头。两粒石子直直滚落下去,很久很久都没有回音传来…… 那边居然是万丈悬崖!季晓安猛一阵眩晕,赶紧往里缩了缩。而这一缩,就碰到一个温热有弹性的物体,而且他好像正被那物体包覆着。 “嗯……”那“物体”这时轻轻哼了一声。 季晓安有些听出来了,可是不会吧?难道修拉也跟他一起穿越了?这是什么情况?还是说他根本就没回去,还存在于这个蛮荒世界的一角? 季晓安轻轻推了推修拉,没反应。 但是胳膊上奇怪的触感却让他心头一惊。修拉好像有点不对劲,季晓安连忙坐起来,上身乍一接触到夜晚冰凉的空气,便立刻察觉后背有片异常的湿热。季晓安往后一摸,就着星光再低头一看手心,竟然全都是血! 他很清楚自己并没有受伤,那这些血只可能是…… 季晓安急忙俯身查探,好在修拉的呼吸心跳还算正常,当务之急是先找到伤口止血,但现在是晚上光线太弱,季晓安灵机一动在修拉腰带处摸索,果然摸到那颗他随身携带的夜明珠。 借助夜明珠照亮,季晓安看清修拉胸前并没有受伤,反倒是两人躺着的地上一片湿漉漉的血迹,看来伤口应该是在后背。 这下困难了,季晓安既然不确定修拉到底受了什么伤,那就不能轻易翻动他。可是如果不及时查看,任由他这样不停出血,在这么个连120急救都没有的时代,那就相当于放弃等死。 “不,不能放弃!”季晓安一狠心,对修拉道,“好歹我以前算半个兽医,现在只好委屈你当我的小白鼠了。如果我操作不当害死你,那我也回不了家了,就算我赔你的,你做鬼也可以随时找我算账。” 他有意说得轻松,修拉仍旧双眼紧闭,毫无动静。 季晓安深吸一口气,取下修拉的佩刀放在旁边,先从出血的一侧稍稍将他抬起来,膝盖跪地作为支点,让修拉暂时靠住他的腿。有了这条缝隙之后,季晓安伸手探向修拉后背,小心翼翼以尽可能轻的动作触碰检查。 首先是脊柱,从颈部往下摸不到特别异常的点,季晓安稍稍放下心,紧接着是肺后和腰侧,同样感觉不到有血涌出,至少证明关键要害没有受伤。而当摸到右肩处时,季晓安的手掌立即晕上一片湿热,看来这里就是出血点了。 出血点的位置明确后,季晓安就可以大胆将修拉再撑起来一些,在夜明珠的光照下,他看见修拉右肩处有个半指来宽的血洞,鲜血从血洞四周涌出,中间似乎刺进了什么钝器。季晓安又仔细一瞧,那钝器看颜色形状好像是一块石头,但也不能百分百断定。 由于那枚钝器嵌在肉里,暂时阻挡了更多血液流出,而那血洞边已经有少量血痂凝固,应该过不了多久就可以自然止血了。 虽然继续这么下去不清理伤口会有感染的风险,但眼下手头既没有工具也没有药物,贸然将那钝器取出来必定会引起更大规模的出血。 季晓安环顾四周,他们现在正处在一个断崖边,三面都是空旷,唯有一面方向大约五十米开外能见高低起伏的树影。 一轮圆月就挂在树影之上,比平时看起来还要更大更圆。突然,从月中振翅而出几只飞鸟,羽翼张开自头顶掠过,看外形叫声好像是鹰。 雨林中是没有这样的鹰的,它们通常只在高山峭壁活动,季晓安心头陡然一紧,除了鹰啸,他好像还听见别的什么声音—— 仿佛集合呼号,一声接着一声,悠长而凄厉。 是狼! 季晓安轻放下修拉,收起夜明珠往树林方向迅速走去,一路捡拾散落的树枝叶片,而后回到悬崖边用最快的速度升起一个小火堆。 火焰刚刚窜起的一刻,他望见树林阴影中现出第一双幽绿的眸子,紧接着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十余头成年野狼循着新鲜血液的味道,朝这边缓慢聚集而来。 领先的灰色头狼仰天长啸一声,那些野狼们迅速散开形成一个扇形包围,以火堆为中心,将季晓安困锁在万丈悬崖边。 即使面对猎豹和蟒蛇,季晓安也从没这么恐惧过。他现在的对手是擅长集体作战的野狼,手里又只有一把冷兵器,而且他还得保护修拉。 毫无疑问,这些不停流着口水的食肉动物,那幽绿色的眼睛最先盯着的就是修拉,它们是被他的血吸引过来的,要不是眼前有那堆火,饥肠辘辘的狼群早就扑上来了。 季晓安抬头望一眼天空,他们是在午夜时分开始行动的,那时候月亮在正中央,而现在月亮的位置倾斜到树林那一边,意味着夜晚的时间已经剩下不多了。 他有把握火堆能坚持到天亮,但却没把握这群狼在天亮之后会不会舍得放弃这场一边倒的狩猎。虽然这种动物习惯在夜间出没,但也不排除它们不愿意在白天享受美食。 狼群的先锋已经距离他只有五米,季晓安清楚地看见它们幽绿的眼睛正紧紧盯着他,他迅速抽出一根火把威胁性地晃了晃,那几头狼停下脚步,背部稍稍弓起,深棕色的毛竖了起来,口中发出低低的嗡鸣。 “嗷呜——” 头狼尖锐的叫声突然划破天际。 季晓安手下猛地一紧,用力举起火把扔了出去,一头野狼朝他扑过来,正好被火把击中,只听一声凄厉悲鸣,那狼直直跌入后面的悬崖,随着火把一点亮光,很快无迹可寻。 季晓安心有余悸,他万万没想到,狼群的头儿竟然会不惜牺牲同伴,也要试探着进攻他,这完全超出了他所知晓的狼群规则,这个世界真是处处有“惊喜”。 季晓安再也不敢被动等待了,他拿起手中的刀,好在他事先有准备,第一时间保留了就近能取用的干柴。 狼群似乎因为同伴的牺牲,暂时不敢再靠近。 局面陷入僵持。狼群不退,季晓安也不能动。他有想过自己先进攻,但又怕杀掉更多野狼之后,反倒逼得狼群更加疯狂涌过来,它们的数量肯定不止于此。 季晓安略一思索,回头望向身后的悬崖,这悬崖貌似笔直向下,但通过观察他还是发现,悬崖下大约两米的斜侧方位有两棵并排生长的树,树干枝繁叶茂,承载一个人的重量应该没问题。 或许,可以利用那里…… 但是修拉现在昏迷不醒无法配合他,身边也没有绳索可以用于固定,季晓安很难带着他做这么危险的事,一个不小心他们就会摔下去尸骨无存。 办法再次遇到阻碍,季晓安真是犯了愁。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让火烧得更大,以缩小狼群从火焰两侧同时进攻的间隙,只要它们不是一窝蜂涌上来,他还是有把握退敌的。 然而,那堆火焰毕竟有烧尽的时候,除了寄望于修拉快点恢复神智,就只有期盼太阳升起狼群主动放弃,虽然这可能性实在太低,这里的野狼既敢冒险逾越火线,那估计对于夜间狩猎的习性也不会多么严格去遵守。 “修拉,修拉!” 季晓安尝试唤了两声,修拉还是静静躺着没反应。季晓安轻叹口气,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修拉裹上,防止他因为失血而体温降低。 在给他裹衣服的时候,季晓安发现修拉嘴唇干裂得厉害,一摸额头还微微有些低烧。季晓安拿起刀,也没多想就在自己手臂上割开一道口子,送到修拉嘴边。 一接触到那种温热新鲜的液体,修拉就自动开始吮吸起来,季晓安忍着疼痛,任由他又是吸又是咬,这人当真是渴极了,季晓安感觉自己当初献血也不过如此。 “我这可不是义务的,喝完立刻给我醒来,否则我就把你喂狼去。” 明知修拉不可能听见,但季晓安还是恐吓他。终于,等修拉喝够了,季晓安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失血的人都会忍不住犯困,可季晓安强迫自己保持精力集中。狼是十分聪明的动物,他的状态一旦有变,它们都有可能蠢蠢欲动。 可是,再□□的人也有流露软弱的时候。 突然一头狼毫无征兆扑了过来,季晓安眼前一花反应不及,握刀的右手竟被野狼咬住了,季晓安一抬右手猛挥左手火把,准确击中野狼咽喉。 野狼皮毛被点着了,它吃痛松开季晓安,翻滚几下滚入悬崖。几粒石头下坠的声音清晰可闻,季晓安右手一松,那把刀被迫掉在地上。 糟糕,好像骨折了…… 季晓安咬牙,仅剩的左手只能选择使用一样武器,火把和弯刀比起来,他选择了前者。战斗好像在这一刻才刚刚开始,可是季晓安这边已经元气大伤。 又是一声长啸,头狼发出指令,位于先锋的狼群开始朝这边靠近了。 季晓安稍稍蹲下身,将修拉挡在自己左后侧。然后他集中全部精力注意先锋狼的动向,它们中有两只离他最近,也是靠两边可以随时突破火焰窜进来的位置。 果不其然,不过两秒停顿,那两只狼就从两侧夹击,飞快朝他扑咬过来。季晓安心下一凛,瞄准时机猛抬右腿,同时左臂用力挥出火把,被火烫伤的那只狼暂时撤退,另一只则直接被他踢下悬崖。 然而这还远远没完,又有三四只狼扑过来了,它们甚至不惜被火焰燎到,有一只竟直接从火堆上方高高跃起,肚子上分明还着着火。季晓安纵身避开,向后一脚飞踢,那只狼本来冲着修拉过去,这时一声呜咽直接葬身崖底。 也正因为这短暂的一分神,右侧那狼趁隙突入,利用季晓安右手弱点,一口咬在他小腿上,季晓安一声痛哼半跪下来,火把已经朝左边扔出去了,他果断抄起地上弯刀,一击刺中那只狼头顶。 不等他稍有喘息,仍有源源不断的野狼朝这边涌来,黑压压地犹如潮水,季晓安深切体会到无力感,这时他想到了身后的悬崖。 难道真的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嗷呜——” 头狼的声音,此刻在季晓安听来异常遥远,山风吹动眼前的火焰,以及远处若隐若现的树林,季晓安眼前猛一阵发黑,完全是程式化地抬起左手探向那火堆,准备继续负隅顽抗。 他想,这么慢的动作,或许很快他就会被好几只野狼撕成碎片吧。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短暂的意识涣散过后,他惊讶地发现,狼群不知什么原因竟然在后退! 绝不是试探性的后退,它们仿佛突然收到什么强制命令,虽然龇着牙很不情愿,但还是在后退几步之后,齐刷刷转过身,很快没入那片漆黑的树林。 一切都变得安静了,如果不是那树林中徐徐走出的人影,季晓安几乎要怀疑,他刚才所遭遇的惊险与恐怖都只是一场噩梦。 “你是谁?” 那人影靠近了,两个人同时开口。 第三十二章 月光下,男子身形异常颀伟。随着他靠近俯身的动作,那脑后束着的一截长发垂落下来,罕见泛灰的颜色,就仿佛被月光镀上一般。 季晓安惊讶地睁大眼,发现男子身上裹着一整块深棕色的兽皮,从系在腰间尾巴的形状来看,竟然是狼皮。回想刚才狼群突然集体撤退的情形,季晓安禁不住大胆猜测,难道他这是遇到传说中与狼共生的野人了?可刚刚这人说话,他明明也能听得懂。 “怎么不回答?莫非吓傻了?”男子又问了,他蹲下身,“陪我可爱的孩子们玩儿了那么久,还以为是多厉害的人物,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呵!” 季晓安心下一凛,立即反应过来,“那些野狼是你故意……!” 他话没说完,就见男子突然朝他伸出手,季晓安下意识刚要避开,斜刺里竟又有一手从后方伸出,一把架住男子手腕。 “对我的人出手,你是有那个觉悟了?” 季晓安听见这个声音惊讶地回头,修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起来,他正眉头紧皱,阴沉着脸直视那个人。 两簇目光蓦地交汇,电光火石间似有诸多暗流同时涌动,停顿片刻,男子忽而哈哈一笑,“这么快就醒了?不愧是修拉啊!” 季晓安吃了一惊,这人认识修拉? 反观修拉,他的神情若仔细看去也的确值得推敲,季晓安甚至隐约觉得那眼神里并没显出多少真切敌意,反倒给人一种看见老朋友的感觉。 果然,修拉松开了手,“拜你所赐,还没死。是不是很失望?瓦夏克?” 被称作“瓦夏克”的男子略微转动手腕,轻笑附和,“还好吧,虽然看你沦落到还得让人保护的地步,但总算能剩点儿蛮力,也不至于太凄惨,可喜可贺。” 他说话的声音倒是阳刚十足,偏偏语调邪里邪气的,而且内容委实让人不怎么痛快,季晓安一时云里雾里,不知道这俩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修拉听见瓦夏克的话,却是微微眯起眼,“什么叫……‘让人保护’?” 突然想到什么,修拉迅速环顾四周,散乱的火堆正噼里啪啦地燃烧,悬崖边横躺着一具野狼的尸体,狼头上还插着一把弯刀,黄金刀柄露出来他再熟悉不过,而且,刀柄上沾着血。 季晓安见势不妙,悄悄将右手背到身后,同时稍弯起右小腿,挡住前面的光亮。 修拉面色瞬间沉下来,他已经注意到季晓安的小动作,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拾起滑落在地上的季晓安的外套,给他披上。 这举动出乎意料地温柔,季晓安一怔,有些呆住了。他本以为修拉这么高傲的人,再经瓦夏克这番讽刺挖苦,必定会因为自己的保护而觉得颜面大失,搞不好还会生气发怒,可事情的发展却显然不是这样。 在季晓安还在莫名其妙的时候,修拉已经小心拉起他右手,那只手无力地低垂着,被咬得血肉模糊,指节几处伤口甚至深可见骨……修拉心里禁不住抽痛了一下,强忍着要把某人痛揍三百回合的冲动,他继续检查季晓安的右腿,不用想,小腿的情况也比手好不到哪儿去。 “啧啧!真是难得,我们风流冷酷的小修拉也学会心疼人了?” 瓦夏克笑得一脸欠扁,还在继续煽风点火,好像十分想激怒修拉。 不过修拉现在的关注点完全不在吵架上面,他弯腰一手环住季晓安肩膀,一手绕到他膝盖下,从左侧避免碰到伤口,用力将人抱了起来。 季晓安只觉身子一轻,这才猛然回过神,不会吧?这姿势难道……他一个大男人,居然被另外一个男人在公主抱? “你这是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季晓安红着脸努力挣扎,偏偏修拉本就心里有气,这时手下用力就是不理他,黑着一张脸直接对瓦夏克说,“带路,我需要一个懂治疗术的祭司,立刻马上。” 瓦夏克无所谓地摊手,一指头顶的月亮,“你确定?这时间?” 修拉冷冷反问,“不然呢?” 瓦夏克轻笑着转过身,“好吧,服你,不过我还真是相当好奇,你的口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呵呵!看起来就是只难驯服的小野猫,不过长得嘛倒还算可圈可点,就好像不符合你的喜好呢?” 他意有所指在季晓安身上瞟过一圈,而此时的季晓安正奋力用左手左腿跟修拉的蛮力作战,一看两人目光都汇聚到自己身上,季晓安抓住机会赶紧大声抗议,“你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 “哦?自己会走?”修拉的眼神简直可以杀人。 季晓安被那眼刀戳中,忍不住吞咽了下,士气锐减,“那……那要不你背着我吧?这样实在、实在不太好,我很重……” 修拉突然停住脚步,季晓安做好准备,觉得这气氛必定得被他先奚落一通,结果没料到修拉居然微弯身,挺痛快地就放下他,不过右手还扶住他肩膀帮他稳住平衡。 “随你吧。” 见季晓安单腿站稳,修拉才松手转身,这样说了一句。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恐怕连修拉自己都没注意,当局者迷,也只有瓦夏克这个旁人才听得出来,那简单的三个字里暗藏着是怎样无奈又宠溺的意味。 季晓安暗自再动一动右腿,确定实在没法支撑走路了,这才硬着头皮伸手,刚想趴到修拉背上。 这时,瓦夏克突然在旁不无调侃地长叹口气,“哎,背上顶着个大洞还想背人,看不出修拉你也是个舍己为人怜香惜玉的情种嘛!只可惜啊人家未必同样为你着想就是了~” 季晓安扶在修拉肩膀上的手猛地一僵,他光顾着考虑自己心里踏实,怎么居然忘记修拉还有那么严重的伤,他从刚刚起就表现得很正常,以至于季晓安完全忽略了这件事。 “瓦夏克,你废话未免太多了吧?”修拉警告地瞪一眼瓦夏克,随即看向季晓安,淡道,“这点小伤不碍事。” “可是你之前都昏迷不醒……” “那并不是因为受伤,是力量耗费太多的原因,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再跟你解释,你先上来。” 季晓安还在犹豫,就算不是因为受伤才晕倒,但那伤口里的钝器还没拔除,自己这么压上去,钝器万一再深入,伤口必定会极疼的。 “不如……让我来背他吧?这样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啦!”瓦夏克唯恐天下不乱,貌似十分好心地提出建议。 修拉脸上顿时黑得可以滴出墨来,“不必了,我的人不劳你费心。” 说完不管季晓安愿不愿意,修拉当机立断就宣誓主权般,再度将人打横抱起来。 瓦夏克心里笑得东倒西歪,摇摇头跟上他,同时不忘点评一句,“以前也没见你这么沉不住气,这次是动真格儿的了?” “我警告你别打他的主意,他跟你我都不一样。” “这可奇了,有什么不一样?” 修拉神情一黯,“与你无关。” 瓦夏克被噎住了,他纳闷地打量季晓安,除了服侍怪异外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但是修拉神情不对,他这话茬也不好接下去了。 季晓安窝在修拉怀里,这次倒也没再反抗,而是自我催眠般乖乖缩起脖子,假扮鸵鸟装死。这一定是梦,否则他怎么会觉得修拉的怀抱意外地有安全感?这种想法实在太诡异了,所以一定是做梦。 三个人各怀心思,就这么一路无言地朝某个方向走着,直到到达一处巨大的崖洞前,他们才终于停下来。 走进崖洞,里面漆黑一片。 季晓安想起修拉的夜明珠还在自己身上,刚打算拿出来照明,瓦夏克却先他一步自己掏出个东西来,居然也是一颗夜明珠。与修拉的那颗极为相似,乍看去似乎稍微大一圈,从他拿出来后,整个崖洞都被照亮了。 眼前空间十分宽敞,洞内依稀传来轻微的风声和水流的声音,里面好像比看上去还要深许多。 “跟我来吧,这外面太显眼了。”瓦夏克走在前头,领着修拉继续往洞里去。 这貌似只是个寻常山洞,但越是往里走,季晓安就越有种奇怪的感觉,有点心绪不宁,胸口还隐隐喘不上气。 “怎么了?”修拉察觉他异样。 季晓安闷闷答了声,“没事。” 他以前在野外考察,为了更近距离接触那些罕见的古老生物,曾经深入各类山洞甚至天坑,其间也出现过这种生理反应。大概是因为空气过于稀薄,或者这洞里存在什么特殊气体,季晓安看修拉他们都没事,估计是自己身体不适应闹的,也就没太在意,心想忍忍就过去了。 可修拉不是这么好糊弄的,他低头仔细打量季晓安脸色,越看越觉得有哪里不妥,“是不是伤口疼了?” 季晓安刚一摇头,脑子里就猛一阵眩晕,勉强才嗫嚅出个“不”字,却明显开始上气不接下气了,“不、不疼……我真没事。” 季晓安扯出个笑容,拼命掩饰身体的不适。同时他心头的疑惑也愈发扩大,这感觉好像跟之前任何一次都不一样,最主要是那股莫名而生的焦灼与抗拒,从内心深处一直蔓延出来,仿佛即将见到什么极其不想见到的东西。 “还有多远?”修拉替季晓安问出来。 瓦夏克回头,“就快到了……嘿我说,修拉你还瞪我?我这不都是为了你的安全,这儿可是马丘边境,万一被发现,哼哼,我可一概不负责!” 原来,他们现在根本就不在蒂卡尔城附近,甚至都已经出了尤卡坦帝国的边境?季晓安听见瓦夏克的话,才意识到他们刚经历了一次遥远的空间瞬移。 不过对于瓦夏克的警告,修拉却并不在意,他现在在意的只有一件事,“你伤了他,如果治不好,你自己看着办。” 瓦夏克被他的眼神骇了一跳,“你——不会吧?” 这回这玩笑可算开大发了,但瓦夏克根本也没想到,修拉竟会为季晓安跟自己翻脸。在他看来,季晓安不过是修拉过往无数个“小情人”其中之一,或许因为是新欢,才会稍显那么些特别,但完全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哼!一点儿都不好玩儿,说这种话根本不像你!”瓦夏克抱怨完,又低声嘟囔一句,“这死小子,该不会被恶魔附体了吧?呃好吧,他本来就是个恶魔。” 的确,要不是足够了解修拉的脾气,瓦夏克也不会贸然用狼群来“戏弄”季晓安。 对于瓦夏克的话,修拉不予置评,他神情异常严肃,丝毫不见玩笑意思,瓦夏克也沉下脸不再嘻嘻哈哈。两个人心照不宣,没就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他们默契地选择了避开季晓安。 不过此时的季晓安,正在专心感知身体里的那股异常躁动。随着前面水声越来越大,那种仿佛破体而出的焦灼感也愈发明显了。 终于到达崖洞尽头,呈现眼前的居然是一条巨大的瀑布,那瀑布就从崖洞上方的空隙里倾流直下,与地河相接处宛如珠玉泻地,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场面蔚为壮观。 瓦夏克指向瀑布,“从这里过去,就到了。” 修拉微微皱眉,从瀑布下面过去?他自己是没问题,但季晓安…… “放心吧,绝对不会淋湿的,你瞧我。” 瓦夏克说着径直朝瀑布走去,只见临到瀑布跟前时,他身影蓦地一闪,居然像直接从水帘中“穿”了过去。再过一会儿,他又从瀑布后“穿”了出来,令人惊讶的是,他那身狼皮上竟一点湿迹水珠都没有。 “你这是搞什么鬼?”修拉怀疑地看向瓦夏克。 瓦夏克故作神秘地摆了摆手,刚要回答,突然发现季晓安怔怔望着那瀑布,眼睛在夜明珠的蓝光下隐隐流光溢彩,让他一时也像被慑住,忘记要说什么。 修拉更加莫名了,正想出声询问瓦夏克,却是忽觉手臂一轻,季晓安竟毫无征兆从他怀里跳下来,修拉伸手要拉没能拉住,季晓安慢慢地,一瘸一拐朝那瀑布走去。 修拉赶紧跟上前,“你这是……” 手指刚触及季晓安胳膊,一股强烈的刺激就从指间一路窜至额头,这变化仅在电光火石之间,修拉完全描述不出那是种怎样震撼的感受,他只是整个人都被惊呆了,脑子里一直盘旋着刚才那幅奇异的画面。 好像是什么庞然大物的一角,正从无数星辰之中缓慢掠过,发出类似浪涛拍岸的轰隆……哗啦——哗啦——哗啦—— 等修拉终于从震惊中回神,季晓安已经站在瀑布前面。他抬起手,两只手掌正轻轻抚触瀑布表面,然后,他仿佛张口说了句什么。 瀑布的声音轰然,修拉隐约只能听见那句话中有三个字—— 任意门。 第三十三章 “x星云1至3号任意门已关闭,正在重新规划返航路线。” 冰冷的程式化的女声传入脑海,季晓安发现自己正置身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银白色类似金属材质的墙壁,高大的拱形圆顶。 不远处有几名身着铝箔样奇怪衣服的人正朝他大步走来,他们个个神情肃穆,步履急促,眼看着距离已经很接近了,季晓安正不知该如何反应,那几人竟仿佛没看见他一般,直接那么撞了上来。 季晓安条件反射赶紧闭眼,熟料接下去什么也没发生,那几人像是形同透明似的,从他两侧穿越过去…… 季晓安讶然回头,看向那几人背影。他们正在快速走向对面的一扇门,那门表面光滑宛如镜面,清晰映出几个人的面容和身影。 突然,季晓安无比震惊地发现,他自己的影子居然不在那门的影像里。季晓安愣了一下,缓缓低头,地面也是像门一样的材质,那几人刚才走来的时候,季晓安清楚地记得,这地面同样也是有倒影的,然而此时此刻,他所站的位置空无一物。 甚至,没有脚、没有腿……季晓安一路向上看,什么也没有。除了清楚的意识和思维,他现在整个人居然都没有形体! 所以,并非那几个人是透明,反而是他自己有问题。 这是什么情况? 季晓安脑子里刚掠过一个想法,眼前的视野就倏忽一转,像是被那想法带动般,自发跟随那几人往门边“飘”动——说是飘动,实在因为他感觉的确轻飘飘地像在飞一样。 那门感应到人靠近,一束红外光亮起。 打头的人站到门边的身份识别系统前进行虹膜核准后,那门滴一声自左向右滑开。但是后面的人并没尾随通过,而是也依次进行身份确认。 季晓安迟疑两秒有些忐忑,他不知道若强行跟过去会怎样,但是不等他意识犹豫,他自己就不受控制先动起来,待最后的人通过后,也缓缓飘到系统前。 那个黑洞洞的摄像头转了转,似乎在寻找目标,季晓安看见里面有个极小的亮点稍微一闪,系统发出滴的一声提醒。 屏幕上出现一个绿色的双框三角形,它边闪烁着,下方边显示出一行文字:持有最大通行权限,无需进行身份核准! 季晓安盯着这行字反复又看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误。可是在他记忆中,这地方他从未来过,既然是初来乍到,又怎么可能拥有所谓的“最大通行权限”呢? 突如其来的警报声打断他愈发混乱的思绪,前面几人加快脚步开始朝通道那侧奔跑,又一扇门跟着打开,尽头好像没路了。 季晓安来不及多想也赶紧跟上,而等他一进去,眼前的景象就立刻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视觉震撼—— 巨大的球形空间里,内壁布满各种不停闪烁的信号灯、精密仪器、机械操纵杆……简直就像个变形加强版的中央控制室!而那正前方的电子显示屏格外突出,屏幕上一个不断闪烁的红色圆点正以很快的速度靠近一个蓝色船型标志物。 随着两者之间距离不断接近,控制室发出阵阵急促的警报声,也就是季晓安听见声音的源头。 从门口延伸出来的道路是透明的,刚刚进来的那几人踩在上面,乍一看就像是悬浮在半空。道路尽头还有另外三个人,他们面朝电子屏呈三角位站立,相同姿势笔挺端正的背影给人一种训练有素的感觉,而那些蓝白相间的服装,也让季晓安最先联想到海军军服。 “长官,标的距离0.1光年,请求指示!” 位于左侧的人率先发声,那是个年轻女子,听声音精明干练,她微侧首看向中间的指挥官,戴着白手套的右手稍稍抬起。 随着她动作,一个圆柱形的操作台显现出来,她右手收拢,正握住台面上鲜红的操纵杆,只待一声令下,就可以立即拉动它。与之相应的,前方球面中央有个同样的操作台也缓缓突出,上面的信号灯亮起。 这过程流畅得就像全息影像的呈现,季晓安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他刚刚还在疑惑,这么大的球形空间,又只有一条路,要如何才能覆盖全部那些密密麻麻的按钮键位,没想到居然是这么神奇的方式,跟他以前在科幻大片里看见的异曲同工,简直太先进了! “长官?”女子没听到回答,抬高声音又问,“重复!标的距离小于0.1光年,请求指示!长官!” 安全距离0.09光年很快就到了,可回应她的仍旧是沉默不语。 刚刚进来的那几人面面相觑,前面的那个顾不得等级僭越,直接大声汇报,“报告!储备舱40°方向着火点全面失控,已照一级应急方案完成全部舱舰分离,剩余动力预计维持正常飞行20分45秒,请求指示!” 季晓安也觉出异常,他随着他们看去,只见那位指挥官双手负在身后,似是微微仰起头,以示他听见了他们的话。 那人淡金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高挑背影明明看起来傲岸肃然,却又无端给人一种颓唐挫败的沉重感。这两者矛盾重合,让季晓安突然很想看看那人长得什么样子。 他控制自己稍往前飘了一截,正当能看到侧脸的时候,他听见那人突然开口了。 “摧毁。”淡色薄唇轻轻吐出冷漠无情的两个字。 “是!”女子收到指令,果断扳下操纵杆。 周围空间隐约晃动了一下,似乎是有什么东西飞出去造成的反冲,但也不过一秒就恢复正常,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但是屏幕上,一个黄色的箭头自船型物体飞出,以高于船体的惊人速度,朝着那个小红点飞快靠近。 这时,季晓安鬼使神差地朝那位指挥官瞥了一眼,这角度仍旧只能停留在侧脸,他看见他睫毛轻轻颤了颤。不明原因的,季晓安的心也仿佛跟着抽搐了两下,他突然没有勇气再去看那个人的正脸了。 季晓安的视力其实并不太好,还有些轻微散光,从小到大的书呆子性格加上正统单一的读书经历,直到现在还能不用时时刻刻戴眼镜已经很谢天谢地了,只不过远距离看人时,还是会有些模糊。 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后,这种情况也丝毫没有改变。但在此时此地,他的身体骤然发生变化的同时,视力也仿佛跟着变了,简直就像刷新重造一样,他能精准锁定目标,看到任何他想看的细节,哪怕隔着很远的距离。 起先季晓安并没意识到这个改变,直到他开始注意那位“长官”的时候,这改变才凸显出来。他惊讶地发现,他对那人的头发、嘴唇、睫毛……一切的一切都看得无比清楚,清楚到让他忍不住慌乱。 季晓安努力别开目光。 屏幕上,那个黄色箭头正在不断接近、再接近,终于,它撞上了那个红色的小圆点——瞬间二者皆无,屏幕上只剩下那个蓝色船型物体。 “检测到x星云1至3号任意门已开启,‘宙斯之眼’请求返航。”最初听见的机械女声再度在整个空间响起。 道路尽头缓缓现出一个悬空的虚幻人影,大概因为信号传输的原因,那影像显示断断续续有些不清楚,只见他好像双手合十,似乎在鼓掌。 热烈的掌声随着传递过来,“那边”应该有很多人。 “任务完成得很漂亮,x星云所有居民由衷敬佩你们的英勇表现。‘宙斯之眼’号,允许由3号任意门返航,我们期待你们的归来。” 影像的声音虽然飘忽,可乍一听来却隐约有些耳熟。季晓安刚想再辨认,那影像哗一声却很快消失了。 “长官,您辛苦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们。您请先回后舱休息,着陆后还有许多场合需要您亲自出席。” 位于右侧的副官主动提出建议,可是那位指挥官却摇了摇头,“不必了,我再看看……”声音虽低沉,也丝毫不容拒绝。 左右副官面面相觑,神情不约而同闪过一丝忧虑。 再看看?他想看什么呢? 季晓安心里冒出这样一个疑惑,那人仍旧朝向那个巨大的电子屏幕,一如最初微微仰头的姿势,只是脊背却似乎不那么挺直了,负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攥起,像是为了发泄什么情绪,那手指关节用力到近乎泛白。 突然,他看见他猛地抽出右手,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朝正前方行了一个无比郑重的军礼。两位副官见状,也同样抬起右手,跟他一样,对着空无做出他们最高级别的表示。 “永别了,我的圣者!” 那人如斯说道。 季晓安的心突地狠狠一沉,像是整个人瞬间从天际跌入谷底。 下一刻那人豁然转身,季晓安根本来不及躲避目光,那张脸就强制性地占满他全部视野,一张俊美逼人的英挺面容,薄唇轻抿,那脸上压抑的痛苦神情让季晓安只消多看一眼,就几乎控制不住眼眶酸疼。 怎么会这样呢?明明是从没见过的人,却感觉如此熟悉,熟悉到每一个呼吸都仿佛在叫嚣着他的名字。 可是直到最后,季晓安也什么都无法说出来,他只能远远望着那人走远,望着他背影消失在那扇缓慢闭合的门后…… 当门彻底关上的一瞬间,强烈的疼痛感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宛如千万火点同时燎烧皮肤,季晓安想伸手却没有手,想蜷缩起来却没有身体,只能任由那疼痛将他无情吞噬。 意识彻底消失之前,耳边仪器滴滴答答的声音终于渐渐低沉,脑子里空白一片,只剩下那人行军礼时说的那句话还在隐约回响,那样珍而重之又冷酷无情地一句话—— “永别了,我的圣者!” 他说,永别了,我的……“圣者”。 第三十四章 眼看着季晓安消失在那瀑布后面,说不上为什么,修拉恍惚竟觉得这情景仿佛在哪里曾经见过似的,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霎时涌上心头。 “哎修拉?等等我啊!” 瓦夏克从惊怔中回神,就见修拉朝瀑布跑过去,他也赶忙跟上,“你们这一个两个的,都在搞什么把戏?” 瀑布浇在头顶,果然没有任何湿润的感觉,但地上的浅水坑里却真的有水,剩下大部分水都从瀑布旁的洞口汇入了地下河。 所以这条瀑布本身也许是真的,但只有瀑布前那一小片地带像是什么东西创造出来的幻影,因为瀑布看起来水流十分湍急,敢这么贸然走进来的人也是相当稀有,胆大如牛的瓦夏克就碰巧成了其中一位。 越过瀑布,不可思议的情景出现在他们眼前。 修拉完全没想到这瀑布后居然还别有洞天。前方宽阔、笔直的隧道一直往深处延伸,比王宫的穹顶还要高大壮观,然而粗略环顾一周,却并没有看见季晓安的人影,他腿还受着伤,按理说应该不可能走得这么快。 “这里就这一条路么?” “前面还有条岔道,不过我已经差不多摸透了。”瓦夏克看出修拉心思,安慰地拍了拍他肩膀,“放心吧,他腿脚不利索,肯定没走多远,咱们现在去追,保准一会儿就能找到。” 两人于是顺着路继续往里走。这条隧道挺奇特,虽然看起来是个封闭的空间,但四周洞内却能感觉空气明显的流动,而且从各个方向每隔一段距离洞壁上就会出现个一人多高的假门,微风就是从门缝漏进来的,似乎这些假门就是这条隧道的通风井。 而且除了通风,这条隧道的照明也与众不同,它四周的墙壁都涂有青碧的釉质,表面相当光滑,洞底通道也异常平坦,并不像一般人工修凿的地面。但这还不是最特别的,最特别的是所有洞壁和地面都像覆盖着一层特殊的发光材料,可以在黑暗条件下自然将环境照亮。 一切都很清楚的表明,这条隧道绝非天然形成,而且建造水平已经远远超过尤卡坦帝国现有的工艺水准。而周遭几个大些的城邦国家,据修拉所知也完全没有能力修筑这样一条隧道。 “马丘现在忙着内战,相信我,这里跟他们毫无关系。至于究竟是什么人建的,我也还在调查。” 瓦夏克接着说,“今天带你到这儿,一是也想让你看看,二是这地方比较隐蔽,马丘最近城防力量加强,巡逻的人随时可能到这附近,你们的伤还须得再调养几天,这地方用于藏身再适合不过。” “嗯,”修拉明白瓦夏克的用意,可他现在心系季晓安安危,有些事只能暂且搁到一边。他们已经走了有一会儿,却还是没发现季晓安的踪影,修拉担忧之余,内心也不免生出疑问,他们走路的速度超出季晓安很多,为什么这么久也没追上? 除非——他们走的根本就不是一条路!可是瓦夏克又明明很肯定地说过,瀑布后就只有这一条路啊? 修拉越想越不对劲,又回忆起那所谓的“任意门”,莫非真跟字面上的意思似的,这瀑布后通向的是“任意”的随机地点,如果真是这样,那可就糟糕透顶了! 修拉不禁加快脚下步伐,他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也只能先把这地方找个遍。不知又走了多久,这条长长的隧道终于开始有所变化,前面出现一个宽敞的大厅。 半球形的大厅,中央一根棱形石柱,四壁开有八条通道,他们正处在其中一条通道的道口。巧合的是,石柱每一个棱面的朝向都刚好对应一条通道,似乎有意设计般,看起来就像一个交通枢纽中心。 “奇怪,上次我来的时候还只有四条岔道的,怎么今天多了四条?”瓦夏克惊疑不定地看向修拉。 修拉略一思索,“多的是哪四条,你还能认出来吗?” “当然能!先前四条通道我都进去看过,顺便也划下记号了。”瓦夏克带领修拉依次辨认他去过的那几条通道,果然道口的白色石灰标记还在,而新增的那四条,位置正好穿插在原来的四条通道之间。 “我们就进这里看看吧。”修拉先指向其中一条新增通道,也是所有通道中光线最暗的一条。 “……为什么选这个?”瓦夏克觉得这通道越往里去越黑,看起来怪瘆得慌的。相比之下,其他几条与他之前探索过的差不多,他心里也更加有底。 修拉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隐约有种感觉,让他打从一开始就注意到这条通道了。 进去之后,墙壁的发光涂层明显变得稀薄,到最后瓦夏克不得不拿出夜明珠辅助照亮。 好在这条通道并不算很深,起先夜明珠照的都是墙壁,不出片刻,那亮光显著朝四周扩散,他们来到了一个比通道宽敞些的小厅。 随着光线逐渐深入,二人惊讶地发现,这里居然有一张桌子,桌子右边还放有六七把椅子。 那些桌椅既不像用石头、木材做的,也不像用金属做的。瓦夏克壮着胆子上去摸了摸,只觉得那材质光滑柔韧,但很坚硬,稍微一抬纹丝不动,竟似重逾千斤。 前面已经没有路了,修拉顺着墙壁仔细查看,这小厅面积不大,他很快绕过半圈,在最后半圈即将开始的时候,光下阴影初现一角,他隐约瞥见了一个恐怖苍白的的物体,再一细看竟好像是死人的手骨! 修拉倒抽一口凉气,心头一个可怕的念头骤然浮现!冷静如他,此时也禁不住脚步一颤。 “怎么了怎么了?!”瓦夏克听见动静赶紧过来,夜明珠的光突然将那物体照亮,他一个没忍住,低呼出声,“该不会是——” “不可能!” 修拉打断他,额头青筋直冒。瓦夏克自知失言连忙闭嘴,他也是糊涂了,季晓安才刚进来不久,就算出什么事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变成一堆白骨。 修拉自然也是这么想的,强抑下内心忐忑,他示意瓦夏克抬起夜明珠,让光线将那堆白骨完全照亮。 一副完整的人形尸骸被精心摆放在地上,犹还保持正坐的姿势,似乎死去的时候相当平和。那骸骨上洒满金色的粉末,在夜明珠照射下闪闪发光。 修拉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这骨架看起来是个少见的高个子,身量恐怕与自己相当,绝不可能是季晓安。 光线继续向前移动,修拉忽然发现,这骸骨的右手竟奇异地呈现某种向右侧尽力延伸的姿势。照理说一具没有肉身的骨头,右手应该跟左手一样,就那么随意垂在地面上才对,又怎么可能会有动作呢? “奇怪……”修拉暗自觉得讶异,主动往那侧靠近一些。 仅剩白骨的右手下,最初能够看清的是一件熟悉的深色外套,修拉心里一惊,只见外套下的人蜷缩手脚正侧身躺着,头依偎向那具尸骸,尸骸的右手掌正搭在那人侧脸上,而那张侧脸是修拉闭眼都能描摹出来的。 不得不承认,季晓安拥有一张极好看的脸,虽然不够惹人惊艳,却是阳光又不失优美的饱满线条。乍一瞧去,那只白骨右手似乎正在温柔地抚触着那张脸,以无比珍惜又小心翼翼的姿态。 修拉的呼吸禁不住一窒,终于找到心心念念的这个人,可他居然没在第一时间将他跟那具骸骨分开。 “咦?这不是……” 瓦夏克的夜明珠照过来,他也看到了。修拉听见声音立即清醒,像是不愿被旁人窥见这一幕般,他迅速伸手挡住季晓安,在瓦夏克察觉异样之前,默默俯身将人抱起,那只白骨右手自此从季晓安身上滑落,无力地垂在了地上。 “真奇怪,”瓦夏克低声嘀咕道,“他怎么会倒在这儿?” 修拉微微偏过头,下颌碰上季晓安额角,他的脸贴靠在他颈侧,均匀的呼吸缓慢而深长,似乎正沉沉昏睡着。 “先找个地方给他看看吧。”这个小厅给修拉的感觉实在很不好,他一刻也不想多呆。 瓦夏克了然地点头,两人于是又沿原路返回那个有八条通道的枢纽大厅。这里光线充足,修拉蹲下身将季晓安小心放在地上,让他往后靠着自己。 经过初步查看,季晓安身上除了原本右手和右腿的狼咬伤,并没什么异常,昏睡的原因目前不明确。不过大概因为强行行走,右腿明显有些青紫肿胀,比左腿整整粗了一圈儿。 瓦夏克瞧见这情形,心下一沉,看向修拉,“这样子不太妙,如果不马上处理淤血,等我找人来,他这条腿只怕也危险了。” 瓦夏克有着充足的与野狼打交道的经验,他既然这么说,那也就真的到了必须慎重的时候。修拉低头看向季晓安的腿,眼神沉晦不明。 瓦夏克略一迟疑,“如果你放心的话,我可以试试。” 修拉蓦地抬头,“你?” “嗯,”瓦夏克眼中掠过一丝无奈,“虽然医术我是一窍不通,但好歹这两年混迹野狼群里,对付咬伤也算有点儿心得,应急处理应该是没问题的。” “……”修拉没有立刻答应。 虽然对于瓦夏克,他是绝对信任的,而且倘若受伤的人是修拉自己,他必定会毫不犹豫同意让瓦夏克来尝试,但换作季晓安……修拉到底犹豫了一下,然而现在局势也不容再多耽搁,修拉最终还是点头应允了。 “听你的,开始吧。” “好。”瓦夏克顿了顿,又苦笑道,“建议你最好别看,否则我怕你会忍不住宰了我。” 明知他这是开玩笑,可修拉却一点儿都笑不出来,“我没那么冲动,你不用管我,尽管动手吧。” 瓦夏克闻言在心里默默叹息一声,修拉自己是不知道,他现在的表情还真就跟个情窦初开血性方刚的冲动小伙儿毫无二致。 只不过这话是不能说给当事人听的,瓦夏克专心在眼前的伤口上。他取出佩刀,轻挑开季晓安腿伤的淤肿,一股细细的脓血顺着破口处缓慢流出,瓦夏克辨认那血的颜色,又紧接着划破三处口子,经过有规律的反复轻按,让淤血逐渐排除殆尽。 清理完淤血,就便于从伤口外形看里面的情况了。瓦夏克握住季晓安的右腿,手指刚一接触那伤口处的残血,他突然愣了一下,不过也只有短暂刹那,他便恢复寻常,又接着手中操作,通过手指感指伤口附近骨头的位置,判断内里暂时是没有大碍。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找些对症的伤药来,给伤口敷上加以控制。 因为从前没少被狼咬伤,瓦夏克自己也留下过一些伤药,自从发现这个隧道后,他更时不时将多余物资储存到这里以备不时之需,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你扶住他,我去拿点儿东西。” 瓦夏克嘱咐完修拉,又在那八条通道中找到当初做过特殊标记的一条,进去没多会儿,他就拿着两个瓶子和几块布出来了。 “这瓶是止血的,这瓶是帮助伤口愈合的。”瓦夏克给季晓安腿上涂了两层伤药,又用备用的布条包扎好,暂时控制不让伤口恶化。 解决了腿伤之后,再就是手伤。手部的肉本就不多,相比起腿来说更不好处理,瓦夏克不敢随便乱动,与修拉商量过后,决定先做一下简单的伤口清理,然后擦药缓解,剩下更深入的治疗恐怕还是得去找祭司出面。 “我现在就回城里,为了安全起见,我找人来的时候会先给你发‘那个’信号,你最好回避一下,别让人看见你……对了,你的珠子呢?” 修拉从季晓安衣服口袋里摸出那颗夜明珠,“在这儿,我会注意的。” 瓦夏克点点头,又看一眼季晓安,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说起来我去请祭司,总得编个由头的。他……哦,就是你这个新欢,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修拉微微皱眉,瓦夏克总爱把“新欢”这个词儿挂在嘴边,以往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今天却是越听越令人讨厌。 “他叫季晓安。”修拉回答,又说,“你大可以不用真名,用个假的岂不是更加妥当?” 话虽如此,但其实季晓安的名号还没响亮到大街小巷人尽皆知的地步,更何况这里并不是尤卡坦帝国的领域;而“修拉”这名字的意义则完全不同,所以他需要回避,季晓安则完全不需要。 瓦夏克当然不傻,所以他那么问也有故意套话的成分在里头,“好吧,季晓安?这名字古里古怪的……嗯,季、晓安?” 他念着念着,突然觉得发音有些耳熟,“晓安?怎么好像跟那个‘安赛尔’读起来一模一样?” 听见这个名字,修拉的神情蓦地一僵。 瓦夏克的猜测无异于间接得到印证,他顿时满脸怀疑地看向修拉,“你……该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对季晓安另眼相看的吧?” 第三十五章 “你该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对季晓安另眼相看的吧?” 面对瓦夏克的猜疑,修拉先是一顿,继而却嘲讽般勾起一丝冷笑,“你这样想,未免也太小瞧我了。” “……好吧,”瓦夏克无奈地摇头,也回之一笑,“那就但愿是我想多了吧。” 说完,瓦夏克准备先离开,临走时想起什么,又嘱咐修拉,“我来回一趟会有些时间,你最好把你那背上处理一下,省得回头没法儿解释。” 等瓦夏克走后,修拉却并没如他说的先去“处理”自己后背,而是伸手摸了摸地面,这地上比较坚硬,温度还有点儿凉,修拉于是靠墙席地坐下,用季晓安的外套垫在地面,再把他放平,让他的头枕着自己的腿。 这样应该能舒服一些,修拉想着,一边很自然地打量季晓安。只见他双眼紧闭,眉心微微皱起,即使在昏睡中似乎也不踏实,难道是因为那具骷髅? 再联想季晓安起初在瀑布前的异常表现,修拉猜测这地方恐怕与他有不小的渊源,然而季晓安明明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脑中某个想法飞速掠过,修拉抬头看向四周,那些精致而说不出名字的建筑材料,会自动发光的涂层,以及隐藏形态的任意门,这些神奇的事物恐怕同样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十之*也是从季晓安那边过来的! 这种可能性让修拉忍不住心惊,他决定等季晓安醒来找机会问问他,倘若这座建筑果真是穿越时空而来,那必定与塔约娜脱不了干系。如果真是如此,就意味着塔约娜的力量已经在短时间内强大到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这也恰好解释了她为什么能够隔空影响他的传送阵。 正在思虑的时候,修拉忽然感觉掌心隐隐传来一股热意,低头看去,那颗蓝色的夜明珠正在缓慢闪烁着,接连明暗三次后,才重又恢复寻常。 这是瓦夏克传来的信号,他应该已经快要回来了。修拉放季晓安平躺在地上,自己则起身走进一条通道,藏在逆光的位置朝那个方向观察。 没过一会儿,瓦夏克领着个灰色人朝这边过来了。那灰衣人体态臃肿,身上也裹着一层厚厚的兽皮,双眼被黑布蒙住,两手怀抱着什么,正亦步亦趋地紧跟在瓦夏克身后。 由于马丘地处高山区域,夜晚尤其寒冷,所以看那人装束,应该是地道的马丘国人。修拉稍微往外探出一些,瓦夏克的视线正朝这边看过来,两人目光交汇,皆是稍微一点头,彼此心领神会。 修拉悄悄朝通道里走去,算是将季晓安暂时托付给了瓦夏克。 瓦夏克和灰衣人一直走到季晓安身边,那灰衣人被蒙着眼看不见路,只感觉瓦夏克好像突然停下来,他试着询问,“将军大人,是到了么?” “到了。”瓦夏克说,顺手摘下灰衣人眼睛上的黑布。 没有他的命令,那人自己是断然不敢动手的。而这时即使重见光明,灰衣人耳朵里仿佛还不停回荡着此起彼伏的狼嚎声,让他后怕不已。 瓦夏克指向地上的季晓安,“他就是我跟你提到的伤者,刚才我已经稍微处理了下,你再好好替他弄一弄,务必给我治好了。” “是,是。”灰衣人忙不迭点头,立即弯下身贴近伤口仔细检查,好一番反复确认之后,他暗暗觉得奇怪,这狼咬伤虽然严重,但也还在可以治愈的范围内,至少比起他原本预料的要好太多,没到耽误一刻就断手断脚的危险地步,怎么瓦夏克非得急着大半夜专门找他过来,还神神秘秘地让他蒙眼睛? 看来一定是相当重要的人,而能令堂堂“狼王”如此重视的人必是不简单,灰衣人心道自己一定得趁机好好表现,将他医得活蹦乱跳才行。 “怎么样?有把握么?” “将军请放心,没问题。” 灰衣人信心满满地拿出一卷包袱,摊开在地面,清一色是各种大小的铁质刀具、粗细不均的针和棉线。马丘因为是游牧民族为主,行医特点比尤卡坦更直接了当,也更加野蛮暴力,简单归纳就是,能开刀绝对不抹药,能抹药绝对不养着。 灰衣人先喂季晓安含服几片药草,在正式开始动刀子之前,瓦夏克特意朝某个方向瞄了一眼,确认修拉没在看这边,这才默许了灰衣人上手。 他这可是专门请的附近城邦技术最好的外伤师傅,若非他亲自出面,人家还不一定肯来夜诊。虽然这类人并非修拉想要的会医术的祭司,但其实对付这种伤口,还是外伤师傅更加在行。 不过这点瓦夏克没跟修拉说明,虽然他自己是两个国家的治疗方法都体验过,但修拉可就不一样了,他恐怕还需要心理建设;而且最最关键的一点是,刚才瓦夏克替季晓安处理伤口,近距离观察才发现那伤撕裂得挺厉害,必须得用到缝合术,这样医治时免不了要露出骨肉,这风险和疼痛感可想而知,他担心修拉知道会接受不了。 而修拉若是不同意,到头来不仅还得让他再找个祭司,又不一定能医好季晓安,那瓦夏克在修拉面前可真就一点儿信用都没有了。 好歹这次的确是他先失手闯下这祸事,说实话,瓦夏克现在也有点后悔,然而此时的修拉并不知道外面正在进行怎样残酷的治疗,因为他自己也正在专心致志做着一件事,那就是掩饰背部的伤口。 要不是瓦夏克提醒他,他都差点忘记了。以前修拉从来不会在瓦夏克之外的人面前这么不设防,这次倒是个例外,他觉得他或许对季晓安有些过分关注了,这种失常的表现应该适当控制一下。所以他虽然很想知道外边情形,却还是刻意忽略了心里潜藏的担忧,而是转而专注调整自己的状态。 他脱下上衣,□□的上身精壮结实,只是后背有处伤口在暗光下依稀可见,比起最初时,那个鲜血淋漓的大洞明显变小了几分,里面的石头状物体不知怎么被包覆得更深,几乎要看不见。 而随着时间继续流逝,让人震惊的事情紧接着发生了——那个血洞竟以肉眼可以辨别的速度开始缓慢愈合,四周的皮肤一点点朝中央生长、聚拢,直至最后完全封闭,表面光滑平整,除了点点残留的血痕,几乎看不出任何受过伤的迹象。 修拉此时轻吐口气,反手摸向右肩,确认那里是彻底痊愈了,可是他却不见多么放松,反倒微微皱起眉。 “这次似乎比以前更快了……” 他状若无意地低声自语一句,拿起刚才脱掉的上衣,刚套了一只袖子在身上,想了想复又脱下来,将上衣拧成一个粗条状,绕过头顶正压住伤口位置缠了一道,在胸前打了个结。 这种模样,看起来很像伤口已经过包扎处理,他到时再编个理由搪塞几句,找瓦夏克要件衣服穿着掩饰一番,依照季晓安的性格,应该不会起疑,时间一长,自然也就说得过去了。 正想到那个人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吟。这音调相当熟悉,让修拉忍不住心头一跳,倏地站起身。不过好在他还保有理智,并没就这么贸然闯出去,而是先悄悄靠近通道口,朝某处暗暗观望。 随之看见的情景,简直让修拉呼吸都差点停滞下来。 瓦夏克也完全没料到,听见季晓安发出声音的时候,他还以为他才刚刚醒来,瓦夏克甚至暗自庆幸,总算已经到了缝针这一步,很快就要结束了。 然而当他看见季晓安满脸的冷汗,以及那胸前已然湿透的衣衫,他才恍然明白过来,季晓安这种情形,只怕是早就已经醒了,或许在最初开始第一刀的时候,他就被疼痛刺激稍微清醒过来,后面一旦痛苦加剧,那意识也就彻底恢复了。而瓦夏克因为一直注意看灰衣人操作,竟丝毫没有发觉。 “你……”瓦夏克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季晓安本来仰面躺着,这时听见声音,便转动眼睛朝瓦夏克望了一眼,似乎是想回应什么,略松开始终咬紧的嘴唇,那下唇横亘着一道嫣红的印子,正隐隐往外渗血,“我没事……”他勉强笑笑,“继续……” 古代的医疗手段无非就那么几种,季晓安在各种文献上也不是没读过,除了缺少麻药,手术开刀什么的都是常事,他刚醒来就看明白了。 瓦夏克瞧见季晓安那十分吃力硬挤出来的苦笑,心里突突跳得有些不是滋味儿。像这样治伤的痛苦他是亲身经历过的,说哭天抢地可能太过丢脸,但又喊又骂却绝对是必须的,然而季晓安竟从始至终只吭了那么一次。 灰衣人稍微停顿下来,可是瓦夏克没让他住手,他也就继续在那皮肉上走针。 一针接着戳下去,季晓安闭上眼不出声,只把牙关咬得更紧了,瓦夏克终于看不过去,索性心一横蹲下来,伸出一只胳膊。 “咬它,”瓦夏克将手臂贴近季晓安嘴边,“算我赔你的。” 季晓安盯着瓦夏克看了两秒,竟也没有跟他客气,咔嗤一口咬在上面。 “哎哟!你还真咬啊!” 瓦夏克故作大呼小叫,却并没有真的抽回手。季晓安那双瞪圆的眼睛此时带着得逞的笑,很着点泄愤的意味,仿佛终于逮住机会可以复仇般,他咬得相当认真,也格外用力。 看着这样的季晓安,瓦夏克心里的负罪感奇迹般地不减反增。他下意识别过眼去,视线正与黑暗中一道复杂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瓦夏克心下顿时一咯噔,完了! 经过这种种事件后,修拉明显是不想搭理瓦夏克了,等那灰衣人收工,瓦夏克送他到山洞洞口,又借故回来看了一眼,结果还离着老远修拉就拦住他,把他轰了出去,“顺便”还扣下了他的狼皮大衣。 季晓安已然被折腾得只剩下一口气,这倒霉催的,全怪那没长眼的瓦夏克。修拉会发这么大火,其实也在情理之中。瓦夏克自知理亏,只当是体贴他们二人独处,决定自己找附近的狼窝先暂时借住一晚上,等修拉消气再回来。 走在路上,瓦夏克想起他好像忘记告诉修拉一件事,而具体是什么事,又愣是没回忆起来。 等瓦夏克一离开,修拉就把他的狼皮严严实实裹在季晓安身上,然后双手环住他,两个人算很亲密地偎在一起,却是半晌无话。 这气氛委实有些微妙,季晓安能感觉修拉正在生气,但他又不知道这股气是打哪儿来的,明明最该生气的应该是他自己才对。 不明白归不明白,心里到底隐约觉得这样下去可能会出问题,季晓安很想说点儿什么来打破眼前这种尴尬的局面,但他又实在虚脱到浑身无力,奄奄一息连开个口都得好一阵酝酿。 再加上,大抵是因为疼痛略有好转,而且这狼皮也实在太过温暖了,季晓安脑袋晕晕乎乎的,挺想就这么懒懒地睡一觉,满足一下术后患者的生理需求,而思维一旦散漫了,他也就想不出到底该说点什么。 “对不起。” 却没想到,最后还是修拉先说了这么一句话。 季晓安登时有些怔住,像修拉这样的人,竟会主动跟他说“对不起”?虽然道歉的具体理由尚且不明,但仅凭这么一句话,就已经足够让人吃惊了。 “对不起……什么?” 季晓安讷讷反问,茫然中意识不受控制,渐渐地愈发昏沉起来。 修拉却没再回答,他低头凝视季晓安,那张脸看起来过分苍白没有血色,原本明澈干净的眼睛此时半开半合,隐约可见细密血丝,红通通的像兔子似的。这模样连平常十分之一的美感都不剩,可是在他开口问他的时候,那片干裂唇瓣上一道鲜艳欲滴的印子,却勾起修拉心底一股从未有过的欲念。 仿佛想要看得更清楚般,修拉伸手抬起季晓安的脸,指尖自下颌轻缓往上,直至碰触他嘴唇,枯槁交织的纹路与精心触目的红形成强烈对比,与皮肤接触时摩挲的感觉很粗糙,却又意外的温暖。 鬼使神差地,修拉低下头,轻轻攫住那片嘴唇。 舌尖沾上血液,酸甜苦辣咸,尽数交织其间。就这么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在没有受到抵抗的诱惑下愈渐长驱直入,辗转反侧,沉醉难以自拔…… 第三十六章 瓦夏克终于想起来他忘记告诉修拉的是什么事了。那个外伤师傅替季晓安开刀之前给他含着的药草除了催眠用,还会因人而异有轻微的致幻效果。而等他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时间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瓦夏克回到崖洞里,修拉和季晓安正在说话,两个人看起来倒都是心平气和的,不见任何异样。瓦夏克于是想那药草估计也没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就索性当作不知道了。 “我带来些吃的,你们估计也饿了吧?” 瓦夏克拿出新采集的清水和野果,三个人随便吃喝了点。瓦夏克不忘询问季晓安的身体状况,谈到后来,他提出打算把这洞里的通道都探索一遍。修拉对这个提议却不认同,一直没怎么出声的他难得直接表示反对,瓦夏克以为他是顾虑季晓安的腿,便主动说有法子可以解决,然后就神神秘秘地跑出去了。 “其实在附近转转也好,”季晓安看向修拉,“你刚问这地方是不是跟我的世界有关,我目前也不能确定,如果再仔细看看或许能发现些线索。” 修拉略一沉吟,季晓安说得也有道理,他的确也想确认这件事,“那就只去没进过的那三条通道,其余的我跟瓦夏克都已经看过了,没什么特别。” 说到底,他还是对那个诡异的骷髅有些耿耿于怀。 季晓安毫不知情,他的记忆只停留在那条瀑布,后面感觉就好像是做了一场噩梦,梦醒之后大部分细节很自然都忘记了,只依稀记得些模糊的场景。而修拉给他的说法是,他自己在瀑布前莫名其妙突然晕倒,一直到手术中才清醒过来。 “一会儿你也不用勉强,不舒服随时告诉我,另外这里不确定会出现什么,你多小心,找线索只是次要的。” 季晓安听出修拉语气里的关切之意,“嗯我明白,我也没你想的那么脆弱,放心好了。不过说实话,我自己的世界我了解得也相当有限,还真有可能看不准。” 季晓安故作轻松的笑里隐约流露出失落,这次传送失败,他一直都还没勇气问修拉,这样是不是意味着回不去了? “一个月以后,还有机会的。”修拉看出季晓安心思,“时空裂隙始终存在,下个月月圆,我一定做好万全准备,不会再出这样的纰漏。” “真的?”季晓安闻言惊喜不已,总归还是有希望的,“谢谢你修拉。” 修拉淡淡回道,“本来就是我的责任,不必谢我。” 瓦夏克很快回来了,来的时候他手里还牵着一只“四不像”的生物,深灰色卷毛乍看去长得像羊驼,却又比羊驼矮,四蹄也比较短粗,大眼睛大耳朵,大嘴一嚼一嚼的,神态丑萌丑萌。 “这只山驼,最适应这里地势,上下坡也完全不成问题,你骑着它就不用担心走路了。” 看着瓦夏克正大力推荐的这个新型代步工具,季晓安忍不住怀疑它的靠谱程度。这岂不是让他骑“草泥马”么?神兽什么的简直不要太傲娇…… 修拉看见也有些诧异,“山驼还没被驯化吧?你确定能骑?” “这只是我自己先单独驯化的,在马丘可比什么都好使。” 敢情还是没实现批产化的试验品?季晓安真是服了瓦夏克的创意。不过就这样,季晓安坐上原始版神兽坐骑,体验了一把尝鲜级待遇。值得一提的是,这山驼比他预想中要温顺许多,乖乖地让走就走,让停就停。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这一切的原因只因有瓦夏克在旁边起威慑作用,毕竟山驼万一使性子一不听话那就只有一个下场,即成为野狼的群体美餐,这样谁受得了? 有了交通工具,接下来终于可以无障碍地展开探索了。照修拉的意思,有五条通道都不用再看,那么剩下三条就由近到远挨个进去。 第一条通道连接的也是个小房间,里面有些简单陈设,与修拉发现骷髅的那个房间类似,不过那些桌椅的材料季晓安看过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像某种塑料,但又比金属还要笨重。 第二条通道则格外狭长,走了大约十分钟才走到尽头,而且尽头被一面墙堵死了。瓦夏克伸手在那面墙上触摸,感觉有凹凸不平,再一抹墙面,一层霜样的薄膜被抹开。墙上出现一个门形方框,方框右侧还有个小凸起。 季晓安越看越觉得这形状与昏迷时梦见的某道门有些重合,他于是也试着伸手,手掌轻轻按上那个凸起。 突然,墙壁霍地一动,有层层薄灰落下,那道门形方框竟向一侧打开了。 门后光线微弱,长长的石板地道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深处,粗粝的地面与昏暗石壁相连,与这一侧光亮整齐的构造截然反差,似乎这一道门隔开明暗两个世界。 但是很明显,石制的那条通道应该是属于这个年代的东西,而且修拉注意到那些用于堆砌的石块,从打磨痕迹上能看出帝国早期的影子。 三人对视一眼,似乎不约而同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们走出那道门,片刻之后那门在身后缓慢关闭。接着他们沿石板路继续往前又走了十多分钟,最后到达一座石室。 走进石室的一瞬间,瓦夏克有些傻眼,这一路历经波折本以为能遇到点意外惊喜,结果没想到这就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石室,普通到只剩下墙徒四壁,其他的什么也见不着。 更为可恶的是,这石室里完全封闭,既没有门也没有窗,除非运气好那条通道还能打开让他们沿原路返回,否则都极有可能被困死在这儿。 三个人分开寻找线索。季晓安驱使山驼缓慢走动,突然在踏上某个位置时,他听见山驼蹄子落地的声音有些异样。 “这里有动静!” 瓦夏克和修拉赶忙过来,季晓安又确认一遍位置,他们拨开那块地面表层的土灰,意外地发现用于铺盖那处的石板上有两列拴石的小孔。小孔恰好能容纳一根手指伸进去,瓦夏克与修拉二人合力扣住石板往上一提,整块石板被往旁边挪开,下面现出一个很深的洞口。 用夜明珠一照,洞口处有台阶一直往下走,这里应该是个地下密室的入口。 经过商量,修拉拽住瓦夏克让他先下去试了试,这台阶不高踏地也稳,没几步就到平地。瓦夏克爬上来,跟修拉他们先说了情况。虽然入口宽度足够,但为了安全起见,修拉还是背起季晓安,瓦夏克则牵着山驼在他们前面。 三人顺利下到密室底部,两颗夜明珠同时照亮,映入眼帘是一个天然的溶洞密室,密室里长满了钟乳石,石尖上还有水珠低落。而密室中央陈放着一个巨大的长立方体石头,走近一瞧原来是个石棺。 这石棺似乎很有些年代,棺盖上的刻字已经隐约风化模糊了。不过主体碑文因为有红色印染,所以还能看得比较清楚。修拉认出上面的内容,“先王,帕伦克·巴克尔之墓。” “巴克尔?”瓦夏克很是惊讶,脱口奇道,“竟然是他,那个巴克尔国王!原来他实际葬在这里啊?难怪之前一直没被发现,这也实在太隐蔽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他是怎么葬到这里来的?难道瀑布的事情帕伦克的人早就发现了?” “……”修拉摇了摇头,“不一定,找找看,这里应该还有别的出口。” 在查看的时候,季晓安问修拉关于墓主人的情况,原来这位巴克尔是三百年多年前古帕伦克国的国王,在他统治时期帕伦克地区也曾盛极一时,与现在的尤卡坦不相上下。但后来这位国王神秘死亡,帕伦克群龙无首爆发内战,迅速就没落了,而现在的帕伦克已经成为尤卡坦帝国的第二大城邦。 据说这位国王死后,很多早有野心的周边小国的贵族都闻风而动,聚集来搜刮帕伦克王室的奇珍异宝,结果在那座号称是国王陵墓的神庙中却只找到个空棺材,连尸体都没见着,别的宝物更加一无所获。于是就有传言说国王其实是假死,也有人说那座神庙王陵只是个幌子,巴克尔国王生性洒脱不喜约束,如今终于摆脱肉身困扰,必定要找个无人打扰的地方进入永恒的沉睡,而那些宝物也应同时作为陪葬品被一起埋了。 不过无论怎样传说,真正的王陵地点却始终没人知晓。但凡参与过葬礼的人全都是一口咬定,国王的确去世了,也亲眼见他葬在祭祀神庙里了。总之这件事情很玄乎,起初被关注了很久,但是后来没有任何新发现,时间一长人们渐渐也就将其淡忘了。 然而就算已经变成历史,关于王室的传说也总有可以流传的途径,所以瓦夏克和修拉到底还是知道这个故事的。 季晓安听着也觉得挺有意思,含着探究的心理,他开始观察这石棺及其上面的刻字。 石棺就放在墓室正中央,长约三米,宽约两米,看样子应该是用整个大石块凿空而成,没有明显接缝。石棺两侧还刻着九个相貌神态各异的神灵,其中一位季晓安认得,是自然之神卡虚,他与其他八神一起像守护者一样环绕着石棺。 石棺的盖板是相当厚重的石板,上面刻满了图案,这些图案似乎有隐秘的古老祭祀内容在里面,时刻三百多年,就连修拉也无法完全破解其中的意思。 绕过石棺,季晓安在棺顶发现了个古怪的凸起,用夜明珠一照,那东西在光下立刻熠熠生辉,细看竟然是个镶嵌在石棺头部的青玉面具,异常醒目。 这怪异的青玉面具并非一整块玉石雕刻成,而是一小块一小块的菱形青玉顺着人脸型的弧度逐一拼凑而成的。整个面具看起来有一种诡异的碎裂感,但又是那么的贴合自然。青玉面具的眼睛位置是用白色的贝壳制作而成的,白色的中间是黑曜石点缀起来的瞳孔。 这青玉面具一眼瞧去就非同凡响,让人仿佛看到死者生前的样子,神秘中透着一股阴森,仿佛有来自阴间的鬼混附着在上面一般。 “哎,你们快来看,这儿好像还有一条密道!” 瓦夏克指着溶洞一角,那里的确有一道类似裂缝的痕迹,用手轻轻在壁上扣击,则会发出阵阵朦胧的回音。 修拉和瓦夏克两人一齐用力,后来季晓安也加入了,可是无论怎么使劲,那条缝隙只是被稍拉宽一两毫米,无法彻底打开。但是很明显,这缝隙既然能活动,那也证明这后面的确有个出口。 “不然咱们砸墙试试?”瓦夏克提议。 “你觉得巴克尔国王会蠢到留个出口,还能让你砸开?” 瓦夏克无言。 季晓安想了想,“这种墓地一般都有机关,我们再找找,看有什么能转动的东西。” 说实话这座墓室十分窄小,纯粹依天然地势而建,一眼就能看尽,其简陋程度很难将之与那位富有传奇色彩的旷世君王联系在一起,而且那些陪葬品恐怕都在石棺内,要说有什么能转动的东西……季晓安头一个想到那件青玉面具! 虽然作为机关,那青玉面具好像太过显眼了一点儿,但若不试谁也不能知道行不行。季晓安左手按住面具,试着先往右转了一下,转不动,他于是又反向往左。 只听咔嚓一身,面具动了! 但是,那处墙却没有变化。季晓安皱眉,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他想起刚才在石棺表面似乎看见过一串奇怪的符号——两个左箭头,一个右箭头,再四个左箭头。 这会不会是某种暗示呢?季晓安将青玉面具向右拧回原位,然后从头开始按照箭头顺序,左二右一左四依次转动,当转完最后一次之后,面具正好变成额头朝下的倒置状态。 随即就听一声轰隆,那面墙竟然真的开了! “哈!季晓安可真有你的!”瓦夏克禁不住赞叹。 季晓安还在注意青玉面具,只听“滴滴滴”类似钟表走动的规律声响,那面具竟像表盘一样开始往回转动起来。 “这应该是倒计时,我们得赶紧出去,很快门就该关上了。” 三人再不耽搁,穿过墓地小门进入又一条暗道,没走多远暗道顶上开始出现树叶,空间也越来越窄,只容一人通过了。季晓安无法再骑着山驼,由修拉扶着他往前走。 前面的光线越来越强,树叶缝隙里开始明显漏下阳光。当他们从一片低矮的灌木丛里钻出时,抬眼看去,只见大片开阔地上点缀着遗迹残垣,座座没有阶台的金字塔状的庞大建筑群高耸屹立宏伟壮观,视野辽阔,风景如画。 “等等……这里该不会是……”瓦夏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好像在短时间内从马丘的山地来到一个相当遥远的地方。这地方很眼熟,但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 “的确是。”修拉回应道。 前面最近的那座灰色神庙,他们俩都认出来了,正是巴克尔国王对外宣称的那座正式陵墓,虽然这陵墓经历时代变迁已经荒废了,也早乏人问津,但墓前那座特殊的石制三角碑却是独一无二的,因为那么大而完整的绿色火山石现在已经很难找到。 为了进一步确认方位,三人来到那座神庙跟前。那神庙样式与尤卡坦不同,正面由五个门洞和壁间柱构成前厅,前厅的后面是分隔为三个房间的后厅。在中间那最大的一间后墙和两侧的墙上刻满了象形文字。深绿色的石头筑成墙体,上面撰写着长长的祈祷铭文,所以这里还有个别称叫碑文寺。 修拉回望一眼他们刚才出来的灌木丛,恐怕没人能想到,真正的巴克尔国王陵墓居然就隐藏在碑文寺旁边的地底,而入口就在那丛灌木中间。 “果真是碑文寺没错了,看来从这里走不远应该就能到博南帕克镇,”瓦夏克停下来,“你们赶过去今晚正好在那里借宿,我不便露面索性就在这里分别吧,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我也是时候回去了。” 修拉没料想意外中就抄了近路,这样看来返回蒂卡尔也指日可待了,“嗯,你回去路上小心。” “呵!我可你不像某人,”瓦夏克伸手捶一把修拉肩膀,“照顾他的同时也别忘了自己,另外最近没事先别过来了,有结果我会主动传讯给你的,老规矩!” 说完他转朝季晓安,视线看向他右腿,“季晓安,这次的事算我欠你个人情,下次还给你,不过你可得记得找我要,不要我就不还了。” 季晓安报之一笑,“放心,我很记仇的”。 瓦夏克挥挥手走了,顺便骑走了那匹山驼,这种动物是马丘特有的,也比较少见,而修拉和季晓安已经身在尤卡坦国内,万一带着山驼被人看见,难免会引起不必要的误解。而且瓦夏克现在的距离,比他们更需要代步工具。 现在只剩下修拉和季晓安,为了确保前进速度,修拉先背季晓安走一段前面的坡道,等路变平整一些,他再扶着他走,也能适当休息一下。期间季晓安果然问到修拉背后的伤口,不过他只回答没事,季晓安虽然有所担忧,但也不好婆婆妈妈地问,而且修拉看起来状态的确很好,至少比他这个“残疾人”好。 就这样两人从金字塔群外围的矮树林出发,往东边低地的雨林里去,过了一片藤蔓丛生的复杂地段后,下午不知不觉就过去大半,这时树林顶端开始能看见徐徐冒出的炊烟,他们顺利到达瓦夏克所说的那个边陲小镇——博南帕克。 这是个容易被人遗忘的小镇,它位于潮湿的原始森林深处,默默无闻,隐蔽而简陋。茂密的原始森林在这里达到最深,彻底地吞噬着它,茁壮而修长的青藤环绕着经年历久的古老建筑,让它看起来几乎完全与世隔绝。 镇口连接外面只有一条林荫小径,季晓安和修拉顺着那条小径走进镇子里,两旁错落的房屋门口并没看见几个人,大多都是衣着朴素的妇女,正坐在台阶上一边编织藤筐,一边悠闲地互相交谈。而她们脚边散落着各种藤框成品或是半成品,暗示这座小镇主要的收入来源。 当季晓安和修拉走进来的时候,她们抬头好奇地张望了两眼,显然这地方不乏有行人经过,所以她们只以为是大城市来的商旅,便冲两人友好地笑了笑。 有三两个孩子打闹着从屋子后头跑出来,看见有外人进了镇上,他们也显得既大方又有礼貌,其中一个小孩儿还主动上前询问,“请问客人是要买筐么?我们镇上的筐可是最结实好用的!” 另一个小孩儿拿胳膊捅了捅他,“哎呀客人什么都没说呢,你着什么急?不一定是买筐的啦,还是让长老爷爷来招呼客人吧!” 说完小孩儿憋着奶声奶气的声音就冲某个方向吆喝,“长老爷爷~长老爷爷~快出来啊,有客人来啦!” 这小嗓门十分嘹亮,整个镇子几乎都能听见了。不一会儿最靠外边那屋子的门打开,一个须发皆白的长胡子老者颤巍巍走出来,“有客人?这就来,这就来!” 老人杵着个拐杖,步伐虽然不怎么稳当,但步速却还比较快,能看得出身体硬朗,说话的语气也精神十足。他走近后,抬手撩起长眉,对着修拉和季晓安上下打量。 “这装扮……二位客人可是从太阳之城远道过来的?” 太阳之城?季晓安看了眼修拉,修拉回答,“对,我们正是从蒂卡尔来的行商,今天时候太晚,想在镇上借住一夜,不知道方不方便?” “方便!当然方便!” 虽然对方不是来做生意的,但那位长老却反而比做成生意更加兴奋,“我们镇上已经很久没有过太阳之城来的贵客了,二位到这里就是博南帕克的荣幸,别说借住一夜,就算是常住也完全可以的!” 长老殷勤地说着,带领两人来到一间小屋,他们前脚才刚进门,后头居然就已经跟了好些人,都是这镇上的居民。也不知消息是怎么传得这么快,他们似乎都知道了修拉和季晓安是从蒂卡尔城来的,所以表现出异常强烈的热情。 不用长老吩咐,就已经有农妇争先恐后送来新鲜的吃食和刚熬好的玉米羹,这屋里的床只有一块木板,有人看见后立即回去找软垫和盖布,甚至还有个小伙子主动给季晓安送来一根打磨光滑很是趁手的拐杖。 这待遇让季晓安受宠若惊,但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免费午餐,总觉得这里的人热情过头很是反常。 不过接下来长老的介绍却让他有些明白了原因。 他给他们安排的这个房间,据说是以前战乱时候尤卡坦军长官们暂时借助和议事的地方。以前博南帕克镇因为太不起眼总是被遗忘,不隶属于任何大国,也因此饱受周边小部落侵扰,尤其帕伦克内乱那段时间小镇更是暗无天日。 博南帕克层试图寻求庇护,但又因交不起贡资而不被接纳。后来尤卡坦帝国占领帕伦克城,将小镇纳入保护范围,民众自那之后终于得以安居乐业,两百多年没再有过战争,这个房间于是也就闲置了。 但是为了纪念当时给他们带来和平的尤卡坦帝国驻扎军,这间房屋。又一直被保留下来,直至现在。 房间虽然只有十多平米,但房间的内墙布满了壁画,壁画中的人物高*真,整个建筑内墙的壁画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而且像尤卡坦文字的阅读顺序一样,从左到右地发展。据村长介绍,这也是村里一代传一代画上去的,他们不怎么会写字,就用绘画的方式来记录历史,也让子孙不忘过去。 其中有一幅,长老介绍是最新画上去的,叫作《凯旋图》。那副凯旋场面表现在一个建筑物的台阶上:盛装的胜利者头戴各式兽形头饰,手持长矛和火把伫立在台阶的最上层,正中央站着的是头戴羽毛头饰的军事首领。 “这就是我们伟大的国王尤卡坦图蒙二世。”长老不无虔诚地说,对这位国王的统治相当感恩戴德。 季晓安看一眼修拉,修拉只是平静地看了看,就略过去了,似乎并不以为然。 那副画是上下构图的,国王在最上方,台阶的最下层还站着一排胜利的武士,他们手持武器看守着一群赤身*、瘦骨嶙峋的俘虏。这些凯旋者一个个头戴高耸的头饰,身着华丽的戎装,体魄强壮,精神饱满,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胜者与败者,形成的视觉反差触目惊心。 “……这画得好逼真啊,长老,画画的人是见过图蒙国王么?” 长老摇摇头,“也没有。我们这小镇里的人多半都没出去过,也没什么见识,不怕您笑话,这些画有些是真的,有些都是画匠想象出来的。” 季晓安了然地一点头,“实际的图蒙国王也是个威武的英雄。如果他能到这里来,看见你们的画,想必也会非常高兴的。” “是啊!”长老浑浊的双眼顿时有些发亮,“贵客一定见过国王本人吧?若是我们镇上的人也能见过国王陛下亲自驾临,那该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啊!真希望我还能活到那一天。” “会的。”季晓安微微一笑。 听见这话,修拉像是无意瞥了季晓安一眼,不过他并没说什么。 看完壁画,屋子里也收拾干净了,床铺换上新的,有个妇女在旁殷勤地询问,垫子是要厚一点还是薄一点,修拉看向季晓安,季晓安愣了下反应过来,“那就要厚一些的吧。” 那妇女于是高高兴兴又铺了一层,他们这儿的床垫是用布缝成外罩,里面塞各种细草料做的,虽然很朴素,但看起来却很柔软。 “二位贵客请先休息,傍晚时候镇上会有活动,二位如果不嫌弃,可以跟大伙儿去一起热闹热闹。” 季晓安挺诧异的,这小镇上还举办活动呢? 正在铺床垫的妇女攒了攒手,满面红光,愉快地接下长老的话,“是啊是啊,我姐姐的孩子今天举办‘落神礼’,若是能有太阳之城的贵客赏光赐福,那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的!” 等到他们出去,季晓安问修拉,“‘落神礼’是什么?” “就是成人仪式。” 季晓安明白了,又经过进一步询问,才知道原来在这世界的大部分地区,男孩长到十六岁,女孩长到十二岁,就会举办名为“落神”的成人典礼。 临到傍晚的时候,外面开始传来热闹的人声,季晓安从窗口张望,修拉看他跃跃欲试的神情,忍不住一笑,“想看就去看看吧。” 季晓安正要拄拐杖,却听修拉不咸不淡地道,“谁准你自己去了?” 他说着走过来,虚扶住季晓安左手,季晓安略有些诧异,他以为修拉对这些事不会感兴趣的。 修拉看出他想什么,挑眉道,“上位者应该充分了解属地居民的生活状况,才能对他们的基本愿望予以满足,这不是你说的么?” “我什么时候……” 季晓安顿住,旋即展颜一笑,“哦原来是这样啊!我说一句话,你还真能理解出十句来,很有当国王的潜质嘛!” 他是想起之前跟长老的那段关于图蒙国王的讨论了,但像这么直白的说出来,其实也是不太合时宜的。修拉谅解季晓安不知道这个中复杂,只是无奈地一摇头,“还好是在博南帕克,否则这话被有心人听见,也可以算大逆不道了。” 季晓安闻言也紧张起来,他之所以这么轻易说出来,一则是朋友间调笑的成分在,二则是上次礼祭日只看到修拉这一位王子,而据说礼祭日是所有权贵都必须出席的重要典礼,季晓安于是就默认地理解为修拉是现在唯一的王位继承人。 但从修拉的话看来,好像并没这么简单,这水果然很深,季晓安想还是不去探究了。自古以来夺嫡之战都是最残酷黑暗的,他丝毫不想淌这浑水。 但是此时的季晓安根本没想到,他鞋都已经湿了半截,这趟浑水已经淌定了。当然,这是后话。 两个人也不用向人打听,直接跟着笑闹的人群就找到了活动地点。那是一棵大榕树下的空场地,中间活动的主角似乎还没来,边上已经围了一圈观众。 不多一会儿,某一侧的人群朝两边分开,依次走进来几个人。 打头的那个是个中年男人,瘦小个头一身原始装扮,腰间围着块棕色兽皮。手臂、腿部、额头用蓝色染料涂上形状不一的复杂花纹,头顶还戴着彩色羽冠。他走路的姿势端正,表情肃然中带着严厉,季晓安猜测可能是仪式主持人。 而后走来的三个人就是接受成人礼的男孩和他的父母了,男孩走在父母中间,与先前的中年男人一样,也是上半身□□,下身只围着一截兽皮,不过看花纹是虎皮,颜色更鲜亮一些。 人群中有人低声说,“安静,安静,开始了,快看阿其萨满。” 季晓安这才知道,那所谓的主持人原来是位萨满巫师,似乎在当地人眼中颇有威信,他一抬手,人群就立刻鸦雀无声,大家都屏住呼吸虔诚地注视着那位萨满一举一动。 只见他喁喁念了几个短语,伸出手指从左到右虚划了一条弧线。随即就有两个壮年男子从榕树后出来,拿着树枝绑成的“扫帚”清扫地上的落叶,他们动作娴熟利落,很快就把落叶全都扫到榕树后面。紧接着又有两名年轻女子出来,她们一人挽着个竹筐,扬手从里面抓起一把鲜绿的树叶,均匀洒在刚刚打扫干净的地面上。 这一去一来,让季晓安联想到一个词“辞旧迎新”,虽然方式不同,但这些远古先民们的意愿却大体相似呢。 刚才算是准备工作,完成就绪之后,阿其萨满示意接受成年礼的那男孩离开父母中间,站到他跟前来。然后他展开一块白布盖在男孩头上,并低声念起祷告词。 念完之后,当着众人的面萨满问男孩,“太阳神在天上看着你,请诚实地回答,是否做过任何恶事?如果说谎,神的诅咒将会陪伴你一生!” 男孩像是十分紧张,季晓安看他连手都激动得在发抖,不过他还是扯着嗓子非常大声地回答,“没有!我没有做过!” 阿其萨满满意地点头,伸手从袖中拿出一根长条形的兽骨,挑开男孩头上的白布,男孩眼睛亮晶晶的,十分自豪地直视前方。 紧接着,萨满又用那根骨头开始敲打孩子的前额,一、二、三……连续敲了九次。然后哦,旁边有人及时递过来一个小罐子,那罐子也被装饰得花花绿绿,阿其萨满伸手进灌子里蘸了些液体,按顺序在男孩的前额、脸部、手指和脚趾等各个部位的空隙打湿润。 当这些繁琐的步骤都做完之后,安静的人群隐隐开始骚动起来。季晓安看情形本以为仪式已经接近尾声了,却没想到还有相当古怪的一道程序紧跟在后面。 站在前面的一圈观众纷纷拿出某样东西,把那样东西一端点燃,另一端含进嘴里,只听一阵整齐划一的砸吧声,团团烟气自那东西里冒出,直朝男孩所在的方向喷出去,一时间现场云遮雾绕的好不奇特。 季晓安明显感觉喉咙呛得慌,他低咳一声,定睛仔细再瞧,才发现让众人吞云吐雾的那些东西竟貌似是一个个烟斗! “这样做是为了驱邪,邪神都惧怕烟叶燃烧的气味。” 修拉在旁适时地解释,季晓安心道还真是烟叶,没想到原始人不仅喝咖啡还抽烟,这两种让人上瘾的东西,都无一例外跟神明联系起来,或许也是为了堂而皇之地享用它们吧。 仪式进行到这里,一直在旁焦急等待的父母终于被允许走上前,将早就准备好的成年礼物送给男孩,原来是一把狩猎用的□□,枪头是铁做的,这也证明这家人在当地还算比较富有,所以男孩的成年礼也会吸引大半个镇子的人都赶来参加。 给孩子送过礼物,那位父亲便亲手给阿其萨满盛好一碗清水,那碗水代表献给神灵的圣水,萨满当场一口喝干,以示为神的敬意。 喝完圣水之后,阿其萨满就退场了,这也预示着成年仪式告一段落。男孩的父母亲人带着男孩一起向前来参加仪式的乡里乡亲致谢,轮到季晓安和修拉的时候,忽然那长老提出了一个请求。 “太阳之城的大人,可否冒昧请您作为这孩子的教父,在以后的日子里帮助他、教导他?不知我们是否能有这个荣幸……” 长老这话是面向季晓安说的,随着他这一问,周遭的人们都朝这边聚拢过来,那孩子的父母满怀质朴的期待殷切地看着季晓安,季晓安完全没料道事情会有这种发展,如果早知道,他就不来看热闹了。 可是现在这样,该怎么圆过去?直截了当拒绝?好像不太好。 长老看出他为难,略一寻思,试探着低声问,“大人好像有什么难处,莫非您还没有成婚?” 啥?成婚?季晓安脑子里灵光一闪,听长老这语气,貌似只要没成婚,就有正当理由拒绝当教父了? “对!我——” “他当然已经成婚了。” 修拉理直气壮地抢白,而后还煞有介事地反问季晓安,“难道你的丈夫不应该是我么?” 季晓安顿时满脸黑线,头顶仿佛有一排乌鸦齐齐飞过,修拉是不是脑子秀逗了?现在明明应该一致对外,把“教父”这顶帽子甩出去才对啊!他怎么反倒来拆他的台?而且就算他不帮忙也罢,这种话说出来他都一点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和谐之处么? 长老已然呆若木鸡,不仅仅是长老,一干众人也被震得不轻。 半晌,还是长老见多识广地比较能扛住压力,只听他咳嗽一声,“既、既然大人已经成婚,那还是不好麻烦您了,教父之事我们稍后再商量。现在,还是接着完成仪式……” 人群哗地散了,季晓安自然而然地发现,暗地里观察自己的目光明显变多,但那目光说不出恶意,就是纯粹的好奇,甚至还带着那么一丝丝——仰慕? 简直是活见鬼了! 好不容易挨到仪式结束,人们开始享用主人家准备的丰盛食物,正好夜幕降临,再燃起一堆篝火,露天聚餐有声有色地开始了。 季晓安很想撤退,可主人家和长老轮番上阵地殷勤招待,修拉这会儿又一副看热闹的态度杵在旁边,光凭季晓安一时半会儿也推拒不了。就这么来往寒暄着,终于挨到大家意兴阑珊,三三两两各自往回返了。 季晓安可算逮着机会,他问修拉,“这又不是在蒂卡尔,你刚刚那样说有意思?” 修拉故作无辜,“我哪样说了?” 季晓安瞪他一眼,狠狠道,“别想装傻,我忍你很久了。” 修拉差点没憋住噗嗤笑出声,不过他还真没这么没风范地笑过,所以他只是酷酷地一勾唇,低头凑近季晓安。 “哟?终于发飙了?好吧,如果你指‘我是你丈夫’这件事……” 季晓安深吸一口气。 修拉适可而止地打住,变脸比变天还快地,他换上一副绝对正直的面孔,“我那样说是为了彻底打消他们的念头,你知不知道,在这里如果男人年满十六岁成年还没成婚意味着什么?” “什么?” “意味着他没有能力成为真正的男子汉。” 季晓安半信半疑,“怎么可能?十六岁明明还很小。”好吧,这么说也不一定对,现代社会偏远地区都还有童婚的,更别提这是在古代了,十六岁或许真可以结婚了。 “可是我又不受你们的习惯约束,就算他们知道我这么一把年纪还没成婚,或者因此而瞧不起我也没事,我不怕这个,重点你是知道的,我怎么可能当教父?再等一个月我都走了,留下那孩子岂不是误人子弟么?” 听到这话,修拉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他微微敛眉,“是,你是不可能留下的。所以我才说那些话彻底打消他们的念头。” 季晓安不理解这个中话意。 “你难道没看出来?他们很欢迎你。如果知道你没成婚,他们或许会暂时放弃让你当教父,但反过来他们必定会极力向你推荐人选促成你成婚,之后还是一样会让你当教父。” “怎么会?成年礼之后难道非得结婚不可?” 修拉摇了摇头,季晓安低估这些单纯的人对太阳之城的向往和近乎疯狂的崇拜,如果不是修拉一直冷着脸摆出生人勿近的样子,他们的目标毫无疑问也会包括他,但是季晓安太过具有亲和力了,待人接物又习惯彬彬有礼的,在这儿可不是什么好事。 “怎么不会?情况就是这样,今天举行成年礼的那孩子,肯定很快就会成婚了,你若不信,明天可以自己看。” 修拉说得一点都没错,第二天大早,外面又是一阵人声鼎沸。昨天刚刚成年的男孩在父母亲朋地簇拥下,浩浩荡荡到女方家去提亲去了。 不过个中详情,季晓安自然是没心思再去参观。 “你确定不去看看了?”修拉有意无意地这样问。 季晓安回答,“不看了,我们还是快点赶路吧,趁现在没人注意咱们。” 修拉眼中飞快闪过一丝狡黠,他们这儿的婚礼习俗可是相当特别的,季晓安执意不看也不知将来会不会后悔。 季晓安不知怎么突然接连打了两个喷嚏。他狐疑地蹭了蹭鼻子尖,也没在意。 二人就此告别长老,带了些干粮、两张毛毯以及少量应急草药,准备继续赶路。为了加快脚程,修拉特意用两枚翡翠手镯跟长老交换了两匹骏马。 翡翠在这一带可以用作高级货币,因为临近的马丘国盛产黄金缺少翡翠,这里的人们可以用翡翠换去大量所需物资。 离开博南帕克镇,修拉和季晓安一路向东行进,穿过整片热带雨林,下一站目的地是帕伦克主城,等到达那里,就有办法与蒂卡尔取得联系,也就很快能回去了。 穿过雨林的过程还算顺利,因为周围少不了有作物生长,机器人小i被召唤出来,系统也接连出现作物成熟和收获的提示,季晓安一路先是采集了不少柯本尼拉,得到经验和水晶碎片奖励,后来他还碰到一棵面包果树,以前只见过果实,这次是真的见到果树本身。 那树上结满熟透的面包果,修拉爬上树摘了两个下来装进布袋子里,等休息的时候用刀子剥开,混着干粮一起吃。 面包果的香味引来不少小动物,这附近目前还没见到食肉动物,多数只有些不具攻击性的食草动物,例如白尾狐和短角小鹿等。修拉本打算弄点肉来给季晓安补一补,可是狩猎工具有限,用短刀好不容易猎获一头小鹿,抓起来一看发现是头母鹿。 “还是放了吧。” “怎么?” “它还有小鹿要养,咱们吃了它,小鹿可就饿死了。”季晓安一看那肚皮,就知道母鹿还在哺乳期。 修拉皱眉,“反正都是要被人杀死吃掉的。”在他看来,行军打仗最困难的时候逮到什么就吃什么,不管大小一概照吃不误,他可没那么多慈悲心肠。 季晓安当然没法跟他解释什么保证循环生生不息的大道理,现在这个时代物产丰富也不存在禁猎休渔这么些规矩。 “算了,随便你。”弱肉强食的地方,季晓安也没什么好说的。 修拉略一思索,“那就不杀它了。也不是没东西可吃,回头等小鹿也长肥了,我再给你烤鹿肉。” 这不还是一样的结果?可是季晓安翻了个白眼,却隐约觉得修拉这人还不错,至少一点就明白很知道变通,两个人若是好好交流其实也没那么困难。 这个短暂的小插曲过后,季晓安又带着系统上路,令人惊喜的是,他还在无意中触发了一个隐藏任务。这任务来源是一大片“龙舌兰草”,都已经完全成熟了,季晓安将它们采摘收集起来,当收集到某个数量的时候,系统提示接取新任务,任务名称叫“酒香四溢”。 隐藏任务都没有任务指引,季晓安推敲这任务名,觉得应该是指用龙舌兰草酿酒,也就是龙舌兰酒。据他所知,尤卡坦帝国现在还没发明“酒”这种东西,看来他得考虑自学成才了。 通过这一番收集,系统经验值再次爆满,已经达到升至第三级的要求,不过还缺少水晶。季晓安想如果顺利的话,等回到蒂卡尔把新手任务交付完成,升级应该没问题。 路上修拉注意到季晓安偶尔心不在焉,有时还像在自言自语,他隐约觉得奇怪,但也没问。不过不知是否错觉,每当季晓安采摘植物的时候,修拉都能感到他身上有种奇怪的波动,尤其当他挨着他,那波动就更明显了,仿佛有清风环绕,送来植物叶子的淡泊香味,倒也挺清新怡人。 就这么整整赶了一天路,临近入夜时分,两个人找到一处宽敞的平地,生了一堆火,用一张毛毯垫地,一张则用来当被子盖。 这次很反常地,修拉并没死皮赖脸抱着季晓安,反倒规规矩矩地躺在他身边,头顶就是满天星星,点缀在藏蓝色天幕上煞是好看。 两个人都没什么睡意,季晓安睁着眼睛看了会儿天,忽然想到一件事,“修拉,我问你,你十六岁的时候也举行过成年礼么?” 修拉没想到季晓安会这么问,他微微皱眉,“自然。” 季晓安盯着他的眼睛,有所怀疑,“那你怎么会还没结婚呢?” “……”修拉一时语塞,短暂的沉默后他忽然像找到最完美的解释,扬起英挺长眉,露出邪肆一笑道,“问我为什么还没结婚?那不是很明显么……” 季晓安瞧见他那笑容,心里突地一跳,直觉就要不好。果然,他后退一点刚横起左臂准确格挡,就将某只咸猪手架在离他十厘米开外。 季晓安现在吃亏吃太多明显变机灵了,修拉没能吃到豆腐,又躺回去无奈叹了口气。 “好吧,不逗你了,其实原因很简单,我过去很多年都一直在外带兵打仗,所以没办法结婚。” 这理由倒是说得过去,季晓安一想修拉其实也挺不容易的,才刚十八岁,就已经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这么久,必定也是吃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才能成长为现在这样出色,相比他而言,那个成年礼上十六的男孩,明明才小两岁,却显得稚嫩青涩太多。 这样一想,居然有点儿同情修拉了。 季晓安觉得这感觉挺奇怪,两个人后来谁也没说话,不一会儿都先后睡着了。 到夜里的时候,季晓安不知怎么睡到半截突然醒过来,偏头看见修拉睡在旁边,正侧身朝向自己,以前季晓安还没注意,今晚这么一瞧,才发觉只有这样睡着的时候,那张俊朗的面容还能隐约透出些许孩子气。 季晓安稍微动了动,修拉一只手仿佛有所感应般,也跟着移动,轻轻挨向他还缠着布条的那只右手。季晓安想起临睡前修拉特意让他先躺下的举动,突然,他好像有些明白了,昨天和今天晚上修拉都没抱着他睡觉的原因,或许是怕压到他手脚的伤口吧。 季晓安心里蓦地一暖,不远处两匹马轻微的响鼻传入耳中,风吹夜静,润物无声。季晓安忽然想,修拉其实有时候也没那么讨厌。 就在这种潜移默化的温暖氛围中,季晓安迎来旅途的第三个早晨,穿过热带雨林,前面出现一个平缓的山坡,从山坡往远处眺望。 灰白相间的帕伦克城就坐落在丘陵山麓之侧,居高临下前接平川,千里之外浅蓝色的河湾绕成而走,为帕伦克提供了一个可以依托、借鉴的天然护城渠。 相比于首都蒂卡尔,这座城池基本保留了原本的风格,并没被尤卡坦的文化彻底同化,明显少了些循规蹈矩,多了些灵动随性。 走在城市街道上,季晓安更加有这种体会,与其说帕伦克是城邦,还不如说它是园林更加合适。造型偏精巧的金字塔神庙散处林莽山麓之间,虽然城里也有一个中心,却不求房屋布局的对称。 “就是这儿了,我们先去找城主。” 两人在一座庙宇建筑前停下来,修拉跟门口守卫说了句什么,那人面容一肃,快步跑进屋里通报。 季晓安仰头一看,这里的建筑跟那座“碑文寺”相像,也很有帕伦克自己的特点,不像蒂卡尔房屋那样封闭如洞穴,而是多开门窗,正面通常都有几个门构成开放式的前厅。 不一会儿,里面有个穿着正式头戴金环的人迎出来,应该就是帕伦克的城主。 “帕伦克迪加见过殿下,见过勇者大人。” 季晓安微讶,这位迪加城主竟然认识他?修拉回道,“城主多礼了,里面说话吧。” 其实在礼祭日的时候,迪加是见过季晓安的,也明白他的另一重身份,修拉新纳的康卡尔。不过他现在疑惑的是,修拉过来帕伦克,怎么没听人提前知会一声?导致他现在什么准备都没有,实在是大大的不妥。 不过,迪加很快注意到季晓安杵着拐杖,右腿明显是受伤了,他于是悄声吩咐手下去找个祭司。 “殿下今天来帕伦克,是打算要去温泉山么?” 虽然修拉向来都是一个人去那儿,从没见过他带谁。但迪加猜想修拉对季晓安正是恩宠备至,极有可能真是带他出来玩儿的。 修拉起先并没这么打算,此时听迪加提起,暗自觉得也还可行,不过这回时机不对。 “温泉山还等下次吧,我们已经到处游玩了几天,这就返回蒂卡尔去。麻烦迪加城主帮我换两匹马,补充一下物资,另外我想写封信函,早一步送回城里,交给达坦,不知迪加城主能否帮我这个忙?” “殿下说得哪里话,这些都是小事,迪加立刻着人去办!” 两个人稍微坐着休息片刻,季晓安觉得这厅里自然有风,挺舒服。后来才发现房屋的顶饰是建成网格状,透过网格,可以见到湛蓝的天空和高耸绿树、白云,屋顶像幅画框,与周围的环境紧密地融为一体。 “你喜欢这样的屋子?”修拉注意到季晓安从进帕伦克起,就一直对这儿的建筑相当感兴趣。 “嗯,环境很好很惬意,适合养老。” “养老?” “哈哈,等我老了要是能住在这种地方倒也不错~” 修拉闻言笑笑,不置可否。 等到准备工作都做完,信使也已经骑马出发了,如无意外今晚达坦就会收到修拉的信函,知道他们平安无事,正在回城的路上。 迪加找来的祭司本来要看季晓安的伤口,被修拉婉拒了,因为缝合伤不便给尤卡坦的祭司看。 不过修拉还是问季晓安,“你身体吃得消么?要不要多歇一天?” “不用,完全没问题,还是快点回去吧。” 修拉和季晓安于是换好马,也没多逗留,就启程继续赶路。 途经道旁的帕伦克大金字塔时,他们看见塔下有十几个祭司打扮的人聚集在一起,簇拥着一名穿斗篷的祭司上马车。 修拉认出那人腰带上有两枚玉扣,看位份是这座金字塔的次祭司长。修拉起先只看一眼并没在意,不过在路过的时候,他听他们中有人提到了“蒂卡城尔”。 修拉顿时有些疑惑,难道这位次祭司长也要去蒂卡尔?正好身边有护卫护送,修拉于是遣他上前询问。 不一会儿那护卫回来了。 “禀殿下,蒂卡尔拉文塔祭司长日前病重,所以祭司会临时派出他拉比纳次祭司长代为执掌卡虚金字塔的事务,次祭司长现在正准备出发。” 什么?拉文塔病重?! 季晓安突然想到了,那天在传送阵中的确看见拉文塔头发全白,不知怎么,他心中霎时涌上不好的预感。 转头看向修拉,他也是一脸少有的凝重。而且不只是凝重,季晓安觉得,修拉一定知道些什么! 第三十七章 修拉和季晓安快马加鞭赶回蒂卡尔城,比起预计的时间早了一夜,现在正是傍晚时分。临近城墙时远远就望见西城门外有一小队卫兵驻扎,高举的两面军旗在夕阳下猎猎飞舞。军旗红底金饰,中央绣着老虎头,与修拉铠甲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修拉正打算驱马过去,被季晓安拦住了,“小心,也有可能是王后。” “不会是她,别说现在已经到了城门口,就算还在荒郊野外,她也奈何不了我。” 听修拉这样说,季晓安也觉得奇怪。他们既然到过帕伦克城,那里人多眼杂又十分接近蒂卡尔,搞不好塔约娜那时就知道他们的动向了,可这一路上却没遇到任何阻碍,反倒有些匪夷所思。 毕竟在一般人看来,与其费那么多心思抓个祭品去血祭,趁修拉落单时直接对其下手理应更加简便快捷。 两人到得那队卫兵近前,为首的一名小队长走过来,“殿下,达坦大人命我们在这里等候,先护送殿下回府,之后我再通知大人来见殿下。” “不用,我现在去找他。” 修拉并没有直接回王子府,而是先去了达坦家中。不出所料,达坦已经将拉文塔从神殿接回身边照顾。 自拉文塔那天昏迷开始,达坦就连续几夜没能合眼,眼眶下两圈暗影愈发深了些。看见修拉平安回来,他那双无神的眼睛才好似稍微亮了亮。 “拉文塔他……” 提及拉文塔,达坦神情又难免黯然,只说了个名字就再说不下去,季晓安注意到,这位人高马大的年轻壮汉眼窝深陷面色蜡黄,竟像是突然间颓丧憔悴了许多。 “这些天你一直都守在这儿?”修拉问。 达坦低头看向拉文塔,“是的。”几乎是一步也没没离开过,生怕一离开,拉文塔勉强吊着的那口气就没了。 修拉点点头,拍了拍达坦肩膀。他其实还担心,依达坦这过于暴躁的脾气,眼见拉文塔变成这样,自己又下落不明,搞不好会一时冲动去找塔约娜报复。不过还好,看来拉文塔在达坦心中的地位早已经根深蒂固,只不过他们自己始终没看明白而已。 在修拉和达坦说话的同时,季晓安也在观察拉文塔的病情。他的头发如季晓安当日所见,从头皮根部开始已经彻底变白,而且发丝枯槁没有光泽,若非拉文塔沉睡的面容依旧,那他此刻的形容可能看起来真与老年人别无二致。 季晓安心里犹如压上一层厚重的铅块,拉文塔是因为修拉送他回国才会出手,从而陷入这种昏迷不醒的状态,他有脱不开的责任。 “他的病有人来看过么?都怎么说?”季晓安这样询问。 “……”达坦却没有回答,他只看了季晓安一眼,目光隐隐流露出不善,很显然他在迁怒他,季晓安感觉到,对此也无话可说。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重,修拉开口道,“虽然对外只能说是病重,但其实拉文塔这不是病,而是力量枯竭的结果,所以没有人能医治,目前这样只能靠他自己。” 达坦暗暗握拳,低头重又将视线落在拉文塔身上。 修拉看了眼季晓安,季晓安领会到他意思,两人一道悄悄走了出去,留达坦单独陪着拉文塔。 “修拉,你刚说的‘不是病’,是什么意思?” 等到走远了,季晓安终于问出一直以来的疑惑。自从初见拉文塔,他就给他一种无以名状的神秘感,不仅仅是祭司这个职业,更多的是拉文塔本人,绝少可见的精致容貌,以及那头特殊的长发,让季晓安总觉得他背后一定有什么跟普通人不一样的地方。 “拉文塔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成功从圣井祭祀中转世重生、被奉为‘圣井神使’的人。圣井神使拥有与神近似的外表,灵力也极强,早已经超过普通祭司长的水平,可却依旧无法成为帝国最高位的‘大祭司’,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他的出身?”季晓安记得希娅说过,拉文塔最初的身份是战俘。 “出身固然是很难打破的一个壁垒,但更重要的,还是因为他只在圣井祭祀中坚持了一天,一天等于十年,这是神的诅咒,用诅咒换得对等的时间和力量,所以他剩下的寿命只有十年。” 季晓安愣住了,最长只有十年? “你说的圣井祭祀……拉文塔那时候多大?” “十二岁。” 那就意味着,拉文塔最多活不过二十二岁。而季晓安知道,拉文塔现在才二十岁,他余下的时间已经只剩两年。 “帝国的大祭司必须是长寿者,因为需要用永久的侍奉向神证明忠诚。拉文塔无法做到,他的头发就是诅咒的印记。如你所见,他因为过度使用力量诅咒被加强,样貌出现提前衰老的症状,但十年时间却是准确的不会改变。所以他现在虽然昏睡着,但其实还有意识存在,能不能醒来只能靠他自己,如果醒不来,那他就会这样一直昏睡……直到两年以后。” 季晓安难以想象,这就意味着,拉文塔就算醒过来也只能等死了?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事? “那个所谓的‘圣井祭祀’,究竟是什么?” “说白了就是将祭品投入圣井中,不过除了一般的玉器珍宝,偶尔也会用活人祭祀,拉文塔就众多活祭品其中之一,而至于祭祀的具体方法……我想你不会愿意听到的。” 从季晓安此刻震惊的神情,修拉就知道他的世界必定不存在这么多血腥残忍的事,所以就算季晓安执意要他讲,他也不会说。 “拉文塔肯定忍受了常人无法忍受的磨难,否则为什么只有他可以最终活下来?所以我想以他的能力,一定会很快清醒的。” 修拉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他怔了怔,看向季晓安,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发酵。即使他远比季晓安更加了解拉文塔,但此刻,修拉却无法像季晓安一样,如此笃定地说出这番话。 “但愿会是这样吧。”修拉勉强笑了笑。 而季晓安望向远处那座屋子,想象那两人此时的状态,他心里越发坚信,哪怕只有短暂的两年,拉文塔也肯定不会放弃。因为他始终记得出事那天,拉文塔不顾自身安危协助修拉时义无反顾般的坚毅,以后最后倒在达坦怀里,似乎牵挂着什么般微微睁开的眼睛。 回来后的第二天早晨,修拉就被召唤入宫了。而身为王子,他不可能一直待在下属家里,在带季晓安返回王子府之前,他们又去看了看拉文塔。 达坦的态度依旧十分冷漠,即使有修拉在场,他也毫不掩饰对季晓安的敌意。季晓安很能理解达坦的心情,尽量不与他正面对上,在修拉与达坦说事的时候,季晓安只注意观察拉文塔的情况,昨晚时间仓促没能看仔细,今天再来才发现,拉文塔右手手腕处有一圈明显的类似烧伤后的凸疤。 季晓安依稀还记得,当日修拉命令达坦毁掉的那条奇怪的手链,好像就是戴在拉文塔那只手腕上…… 对了,那条手链呢? 季晓安心里忽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走吧。” 修拉这时已经和达坦说完,季晓安见他要走,也快步跟上。等出了这处院子,季晓安才向修拉问起那条手链的事儿。 “你说那条链子?应该还掉在原地吧,那东西断了也就没用了。” “哦……那条链子算是拉文塔的法器么?也就是那种需要借助它才能使用力量,如果断了就意味着力量消失的法器?” 修拉微微皱眉,这种可能性他倒是从没想过,“祭司的力量是来自于神,拉文塔则是从圣井中获得的力量,并不需要什么法器,不过偶尔在施加咒语的时候可能借助媒介,那条手链只是恰好被他所用而已。” “所以你当时是看见拉文塔用手链做媒介,才让达坦毁掉它的?” “是的。” 修拉回答得很肯定,可是季晓安却越想越觉得漏掉了什么疑点,那条银质铃铛手链,晃动的时候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其实没什么特别,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难道是因为拉文塔手腕上的伤? “拉文塔右手手腕上有道伤疤,你知道么?” 修拉疑惑地摇头,显然他并没注意过这么细节的事情。所以关于那伤疤究竟是什么时候形成,与手链有没有关系,季晓安也无从确认。 季晓安边走边思索,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内心仿佛有股强烈的拉扯力正牵动他朝某个方向靠拢,明明就觉得是那串铃铛有问题,但抓住这个点又不知该怎么继续往下深究。 要是能看看那串链子就好了,季晓安心里这样想着。 回到王子府后,修拉换了身正式的礼服,就匆匆赶往王宫。季晓安被叮嘱哪儿也不能去,只能在院子里跟几盆植物作伴,希娅也不知去了哪里,季晓安从回来后还没见过她。 那几盆植物中有两盆已经发芽了,播种和施肥任务都算完成了一半,季晓安决定再等等,不马上提交任务。刚接的隐藏任务目前是没心情做了,季晓安接着给每盆植物适当浇了点水,再把这一路上收集的各种药草稍微拾掇拾掇,在院子空地上铺开打算晒干备用,完成这些后他就在台阶上坐下来休息。 刚才忙碌的时候并没觉得,等到一安静,心里乱七八糟许多事就再也压不住了。四面高墙挡不住愈渐高升的烈日,雨林里其实大部分时候都是阴雨缠绵的,不过季晓安穿越得很巧,太阳几乎每天都精神十足,而对于这个崇拜太阳神的国度,这可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光了。 季晓安想起礼祭日那天,当拉文塔宣布神谕的内容之后,底下曾有人悄悄议论,说是因为那位“圣者”的到来,才让今年的太阳季格外长,这是神的附加恩赐。而想到这里,自然而然季晓安就又想到此刻生死未卜的拉文塔祭司。 说来也巧,正在季晓安再度钻进死胡同一筹莫展的时候,修拉回来了。他是骑着马一直到玉树神殿门口才下来,进门的时候风尘仆仆直像赶了很久的路。 季晓安见到这样的修拉不免吃了一惊,“你不是去王宫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快?我还觉得慢呢!”修拉顾不上脱掉披风,从腰带里摸出个布包着的东西递给季晓安,“喏,你要的,给你拿回来了。” “我要的?”季晓安诧异地接过,打开外面那层布一瞧,居然是一些零碎的银质铃铛和一段段的短银链子。 “这是……拉文塔的手链?!” “嗯,还在原处。” 修拉边往屋里走边轻描淡写地回答,他那句‘还在原处’,其实主要只是为了说明这条断掉的手链应该就是拉文塔那条没错,不过季晓安听着,却还感受到另外一层意思。 “这么短的时间,你去了那片树林?”先去王宫,再出城往返,这得是怎样的神速才可以办得到。 “那里不算远,而且我的马可不是一般的马。” “话虽然可以这么说……”季晓安顿了顿,微微皱起眉,他看见修拉后脑勺的头发上有片叶子,在开始犹豫之前,动作已经快思维一步,他伸手替他摘掉了。 电光火石间,有什么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修拉察觉到回头,就见季晓安手里捏着片叶子,正盯着他一阵出神。 “怎么了?” “啊?……哦没什么。” 季晓安猛地回过神,随手扔掉叶子,心里那抹异样瞬间消失无踪。他笑了笑,自然地移开视线,低头打量手里的铃铛手链,“你不是说这链子已经没用了,达坦也真够狠的,再用点儿力估计都能碎成粉末了吧?” 修拉看他一眼,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话。 这链子的确是没用了,但季晓安当时为这链子耿耿于怀,修拉是看到了的,他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从王宫出来就直奔树林去了,回来才发现自己大概是做了件蠢事。 头一回想讨好什么人,结果费半天劲就送他一条断掉的银手链,不是大蠢事是什么? 季晓安明显没考虑那么多,他正专注观察手里的物件,那些银质的铃铛做工可以说相当精致,每个铃铛上都刻有复杂的字符,链子虽然已经断了,但也还能看出原本是由一个个圆扣串联而成。 “你认识这上面的字么?”季晓安请教修拉。 修拉拿起其中一个铃铛辨认了下,“这是卡拉克穆尔一族的古文字,只有他们本族的人才认识。” “拉文塔是卡拉克穆尔的人?” “嗯,那一族现在基本不剩下什么人了,在那次叛乱中全族覆灭,拉文塔也是因为圣井祭祀才侥幸活下来的。” 修拉将铃铛放回季晓安手里,见他听见自己的话明显皱起眉,似乎对于这些战争之类的事既不赞同也无法理解。 拉文塔是被尤卡坦帝国俘虏的战俘,那毫无疑问,让他们一族灭亡的罪魁祸首不用说也就是尤卡坦帝国,而修拉身为帝国王子,会将卡拉克穆尔的战争称为“叛乱”,而他们是镇压叛乱的一方,其实也只是立场不同,并不能完全代表什么。 这道理季晓安也都明白,而且即便这样拉文塔还是如此忠于修拉,这其中必定是有原因的,只不过在和平年代长大的季晓安,到底无法完全苟同战争这种途径罢了。 修拉看出季晓安心有排斥,于是本来想说的某些话没能马上说出来。两个人一起用过午餐,之后修拉又离开了好一会儿。 这期间希娅被派来服侍季晓安,两个人好几天没见,本来稍有起色的关系仿佛忽然间又因为时间疏远客气了几分,季晓安总是尽量主动说话,而希娅则是他问一句她答一句,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希娅,其实你挺像我妹妹的。” “大人有妹妹?” “是啊,跟你差不多大。” 季晓安笑了笑,尤其是他妹妹在叛逆期的时候,跟他说话的样子简直就跟现在的希娅一模一样,总是嫌他啰嗦,表面上虽然在听,其实心思早已跑了十万八千里。 希娅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怎么感兴趣,季晓安也就打住不再说了,两个人沉默了几分钟,倒是希娅为了缓解尴尬,无意中提到一件事。 “听说殿下马上就要出征了,大人一定会很想念殿下的吧?” “出征?” 希娅皱眉,“大人怎么好像不知道这件事?” “的确不知道。” 季晓安完全没听修拉提起过,应该是今天去王宫时刚决定的吧。不过修拉也并没义务告诉他他的行程,而且比起在意这件事,季晓安此时更加在意的是希娅的态度,这姑娘好像误会了什么。 “大人您别伤心,殿下肯定是还没来得及说呢,都怪我多嘴,”希娅连忙懊悔地补救,出征这么大的事儿,修拉居然没第一时间告诉季晓安,这意味着什么,可以说不言而喻吧。 季晓安看她一脸的不知所措,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一点儿都不伤心,真的。” 希娅只不吭声,可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写满忧虑和同情,还是让季晓安彻底被打败了。他是多么想对希娅说实话,然而话都已经到嘴边了,经过好一番纠结,最后还是变成旁敲侧击的暗语,只盼希娅玲珑心思,能够从中理解一二。 “你的修拉殿下不是普通人,他的心思是不会在一个人身上的,至少目前不会。所以就算我真被冷落也没什么,这不是很正常的么?真的没关系,希娅。” 自古无情帝王家,而且来这里之后季晓安不止一次从不同人口中得知修拉那些风流韵事,他既然无法直说跟修拉并不是那种非正常关系,但至少可以利用这点向希娅暗示,他跟修拉的假关系也不可能长久,而且他一点都不在乎这种关系能不能长久,他们之间实际不过互相利用罢了。 季晓安说那些话的时候,眼神尤其认真丝毫不带敷衍的,似乎他对修拉真的无欲无求,希娅与他对视好一会儿,却忽然说,“可大人是殿下唯一带回神殿的人啊。” “那也不代表什么。”季晓安真想敲敲希娅的榆木脑袋,她还真是一根筋,不过就是个地方而已,他可不是什么金屋藏娇的对象。 然而关于这点,季晓安真不能怪希娅一根筋,等到很久之后,当他从修拉口中得知玉树神殿的来历,他就明白为什么希娅对他误会如此之深了。 本来也是无意的宣言,却生生改变了好几个人的命运。 希娅对季晓安的话是不完全相信的,等到修拉回来之后,她偶尔留心观察,发现这两个人的关系倒的确值得推敲,看起来若即若离的,说亲密吧却还保留了些距离,说疏远吧,时不时又给人以暧昧的默契感。 比如,吃饭的时候有个细节,季晓安不爱喝巧克力,修拉会自己先喝巧克力把马奶留给季晓安;再比如,季晓安吃素修拉吃肉,但双方会不约而同,给对方拨出少量蔬菜和肉类,最后既能吃饱又不会吃得太单一。 但是无论如何,两人直到现在都不会在同一屋沐浴,修拉还是去专属浴池,季晓安则用木桶在屋里自己解决。 关于这点,希娅始终想不太明白,虽然在季晓安来这里之前,她还只是三等女侍,能见到修拉的机会极少,但她们几个小姐妹时常凑在一起聊天,修拉虽从不带人回神殿,但经常会与人在温泉共浴,那为什么在神殿里他跟季晓安还要分开沐浴呢? 这样想来,似乎季晓安的话也有些道理,修拉的心思的确捉摸不透。只是就算再怎么捉摸不透,到了晚上两个人照例还是会同床共枕。 就像现在,季晓安在床上平躺着,已经很习惯两人目前这种状况,他睡眠一向不错,没过一会儿就渐渐有了睡意。 修拉始终耐着性子等,结果发觉这么等待下去果然是毫无作用的。 “我从明天起又要出征了,去奇琴伊察。” 季晓安嗯一声,半睡半醒的,他已经听说了这件事,所以接受得顺理成章。 修拉稍微侧过身,朝向季晓安,撑起胳膊俯视身边人,那人正半阖着一双眼睛,呼吸隐隐有逐渐加深加长的趋势。 “你怎么什么都不问?”修拉平淡的语气终于开始略微起伏。 “嗯?”季晓安稍稍清醒些,迷迷糊糊答,“我该问什么?” “……”修拉顿时哭笑不得。 季晓安以为他觉得自己表现得不够惊讶,又补充道,“今天希娅跟我说了,你要出征的事大家应该都知道。” 修拉无言以对,其实不是“应该”都知道,而是他故意放消息出去的,就为了试探季晓安会不会介意,他也好根据他的反应决定该怎么安置他,是留下周密看护呢,还是连人打包带走。 结果哪想到,季晓安居然一点超出常规的特殊反应都没有!完全不像他以往那些情人,一听说他要走,哪个不是依依不舍含泪惜别,就连要死要活的都不在少数,怎么偏偏这个就仿佛完全跟他毫无挂瓜葛。 修拉几乎要怀疑,和季晓安之前的生死与共到底是不是真的,“以你现在的处境,你好歹也该问问我,我出征,你怎么办吧?” “难道不是待在这里哪儿也别去?”这是修拉总挂在嘴边的话,季晓安现在全面贯彻到底,就算睡着了都还记得。 深吸一口气,修拉难得耐心引导,“奇琴伊察很远,比帕伦克远很多,而且我这一出去,至少半年时间不会回来。” “啊?”季晓安终于清醒了,“半年?” “是啊,这么久……”修拉微微低下头,俯身靠近季晓安,这人脸上终于出现可以称之为“可爱”的焦急表情了,修拉很满意。 然而还没等距离拉近到足够让人脸红心跳的程度,下边那人突然煞风景地来了一句,“你去那么久,拉文塔那边怎么办?总不能真这么一直放着不管吧?” 修拉被他问得愣了一下,季晓安这时坐起来,“我还想你带我去那个圣井看看,我今天想了半天,觉得那个圣井既然给拉文塔力量,说不定他现在这样,也还可以再次借助圣井呢。可是你一去这么久,拉文塔剩下的时间本来就不长……” 说到这里,季晓安才想起一个关键问题,“对了,还有你不是说过一个月后送我回去的?该不会是要让我等半年吧?” 修拉算是彻底无语了,“如果我说是呢?” 季晓安半带调侃地回答,“那我可能就得重新评估你这个同盟的可靠程度,争取找别的办法回去啰。” 他其实想到之前那条神秘的山洞隧道,但另一方面,季晓安没忘记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王后在时刻盯着他,这是个大麻烦,以至于他无法意气用事,还得尽量依附修拉共同进退,但如果事实证明这同盟也不靠谱,季晓安也许只能尝试依靠自己,这也是没辙。 时至今日,在两人已经经历了许多事之后,季晓安还能说出这么不带任何私人感情的话,其实是就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但或许因为白天跟希娅的交谈,让季晓安觉得应该适当撇去多余的情绪,减少将旁人牵涉进来的可能。 然而他这想法,修拉是不清楚的,满腔期许只换来一句“重新评估”,是个人估计都得发火,更何况是自视甚高从没在这方面碰过钉子的修拉。 两个人之后都没再说话,季晓安倒是睡着了,修拉却基本一夜无眠。 而第二天,当季晓安醒来,猛一瞪眼看见的就是那双正注视自己的“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修拉也不知盯着他看了多久,总之眼睛里都开始有血丝了。 “你……你醒了?”季晓安莫名有些心虚。 醒了?哼哼!是根本没睡好不好?修拉真的很想捉住这人给他点颜色瞧瞧,不过到底还是忍住了,毕竟已经忍了一夜不差这最后一小会儿。 “你是不是想去圣井?”修拉问。 “是啊。”季晓安答。 “一个月之后,我是不是还得送你回家?”再问。 “当然是了。”季晓安回答得更加肯定。 “那好,”修拉点头,“这次出征,你跟我一起。”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我?跟你一起出征?” “对,这事已经决定了。而且基于你的安全考虑,你离我当然还是越近越好。” “可是……” 上战场绝不是闹着玩儿的,季晓安自然有些顾虑,修拉又接着说道,“圣井就在奇琴伊察,另外,即使离开蒂卡尔,我也仍旧有办法送你回国。如果再加上这两点,理由够不够充分?” 毫无疑问,这两点才是季晓安当下最关注的,修拉很懂得利用心理战术,季晓安明显已经产生动摇,“不过……圣井在奇琴伊察,这个会不会太巧合了一点?” 季晓安有些狐疑地看向修拉,修拉挑眉,满脸的淡定自若。季晓安于是撇嘴笑起来,“好吧,姑且相信你。你让我跟你去打仗,我去就是了,只不过以我这功夫,又手无寸铁的,咱们先说好,到时候你可别嫌我给你添麻烦。” 你给我添的麻烦已经不少了,不差这一件。修拉心里暗道,又见季晓安冲自己那副笑嘻嘻的模样,仿佛也被他笑意感染,禁不住唇角一勾,语气也不自觉放缓了几分。 “不用你跟我上战场。” 修拉说着,伸手到枕头下面,摸出一把金柄金鞘的小型弯刀,递给季晓安,“这把刀给你防身用,这次出去我恐怕无法时刻顾着你,你自己多注意安全,必要的时候用它杀人,不管你杀的是谁,这把刀都代表我的授意。” 季晓安心头震撼不已,他接过刀握在手中,刀鞘贴住手掌却丝毫没有金属冰凉的触感,而且他打量这刀,只觉得它的外形越看越有些眼熟。 “怪了,这刀我好像见过?” “你见过的是这把。” 修拉顺手拿出自己的随身佩刀,与季晓安手中的小弯刀并列在一起,果然这两把刀除了大小长短有差,外形样貌几乎一模一样。 “你这该不会是——” “你不是很喜欢我这把刀么?我就仿照这样子,叫人重新打造了一把。不过……”修拉故意上下打量季晓安,揶揄道,“要跟主人相配的话,个头只能稍微小那么一点儿了。” 季晓安闻言瞪眼,“你是在挑衅么?小弟,哥哥我吃的盐可比你走的路还多!”他觉得似乎有必要跟这个十八岁的孩子重申一下自己的年龄,免得总被瞧不起。 然而修拉其实并不是他所想的那个意思,“我是指,你别的方面比我小。” “哪方面?” “呃……很多方面。” “比如?” 季晓安问得一本正经,修拉却无法再一本正经地回答下去了,他稍侧过头低低咳嗽一声,居然相当诡异地——貌似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 季晓安顿时看傻了眼,好半晌呆愣过后,他才试探着问,“你……你这该不会是……脸红了吧?” “怎么可能!”修拉立即打断他,板起一张石头样的冷脸,回瞪季晓安。 这种高冷狂霸拽的眼神,才符合修拉通常的做派,季晓安点头作思忖貌,感觉这样正常多了,刚才果然是他看错,修拉怎么可能会脸红? 修拉表面上虽然不动声色,但内心的确是经历了好一番起伏。关于某个尺寸问题,其实是有些□□的,但这绝对不能说,否则要是被发现了,依季晓安那脾气,瞬间就能给他跑得无影无踪。 就这样,两个人险些因为一把刀而分道扬镳,不过好在最终有惊无险,季晓安还是跟着修拉一起上路了。 撇开主要的大部队,修拉率先带近卫队早一步离开蒂卡尔城。季晓安起先还不明白他为什么走得这么着急,后来一问才知道,原来每次出征必定会先举行大半天祭祀仪式,王子亲征场面更为宏大,繁文缛节一大堆不说,还要应付各种前来寒暄客套的贵族官僚。修拉虽不待见这些流程,但以往场面上的应付他都还能做到位,不过这次他先离开,却是有特殊原因的。 两人出发后约摸过了半天,后头有一匹马载着一人快速跟上来,那是修拉出门时特意派遣的信使,“禀殿下,信已经送到达坦大人手中,这是大人返回给殿下的。” 修拉接过信使递来的回笺,展开来最先看见是上面一圈鲜红的痕迹。 “以达坦之血护佑殿下,愿殿下早日凯旋!” 修拉将回笺折起来,“不愧是达坦,没让我失望。” 这时,季晓安忽然明白了,修拉为什么要先于大部队出发的原因,他这是为了不让达坦为难吧。 本来出征的事修拉是有意隐瞒达坦的,但如果外面送军祭祀那么大的动静,达坦早晚会觉察。而一旦打听到是修拉出征,身为近卫队长他不可能不恪尽职守,而拉文塔此时还昏迷不醒,身边也没有可以托付的人,达坦必定会陷入两难的境地。 季晓安想,如果他是达坦的话,只怕最开始的第一选择也会是追随修拉远征,不过倘若修拉早一步离开还留下信使相劝,刻意不与达坦照面,这坚决的含义已经不言而喻,那结果可能就大不一样了。 不得不说,身处这个社会的修拉,倒也算得上半个人性化的统治者。季晓安顿时觉得达坦和拉文塔愿意效忠修拉,似乎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因为达坦不在,近卫队长的职务暂时交由原本的副队长特雷担任。这位代队长虽生得不及达坦魁梧,但年纪轻轻就能成为副队长也不是简单人物,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季晓安发现特雷远比达坦精明细心,据说他原本还是负责近卫队的练兵事宜,身手更不用多说。 而特雷“武术教练”的身份,一定程度上也让季晓安特别感兴趣,于是就经常趁着行军休息的间隙向他请教这世界的格斗术。 好在季晓安右腿没有伤到骨头,临走时他又用新采集的柯本尼拉上过药,伤口愈合得很快,现在大部分时间可以脱离拐杖了,就是走路仍旧有些一瘸一拐的不太利索。而右手因为骨折所以不怎么得劲,还必须缠着厚实的布条保护。 特雷为人和气,教起季晓安来也是仔细认真,既让他得到锻炼,又尽量避开会拉扯伤口的动作,细心程度可见一斑。修拉起初还有些担心,后来见季晓安切磋得高兴,也就没多干涉,偶尔还会在旁看一会儿。 修拉其实没见过季晓安动武,不过通过这几次观察,他发现季晓安身材虽不怎么强壮,但却出乎意料的灵活矫健,即使受伤只能用反手,爆发力也丝毫不弱,显然之前是有些功底的,当然碍于体质原因,持久力还是差了点儿。 修拉于是暗中吩咐特雷,在出征这段时间他除了管理近卫队听他直属调遣,主要任务就是照看季晓安,不过季晓安并不知道修拉的安排,他只是觉得渐渐地跟特雷处得更熟了,私人教课时间也更长,正合他意。 平静的行军路途快要接近尾声,从首都蒂卡尔到奇琴伊察城邦,他们已经走了整整六天时间,在离目的地还有最后两天的时候,周围地形开始明显发生变化,雨林被抛在后面,大片大片的泥色山峦出现在远方。 这天下午,季晓安照例在一片矮树林里跟特雷比划拳脚。他用反手,特雷也用反手,双方连过十多招,季晓安被他一次虚晃露出破绽差点落败。 “狡猾,这招你可没教我!” “大人学得太快,要是都教完了,我还怎么打得过您?” 两人哈哈一笑,正待继续,突然树林中飞出两只小雀,紧跟着后面传来类似大型食肉动物的几声低吼,还隐约听见有人呼救。两人对视一眼,赶忙跑过去查看。树后是个小斜坡,只见一个狼狈的灰色人影正从小斜坡上滚落下去。 斜坡右侧立着一只生面獠牙的大鬃野猪,这时看见季晓安和特雷出现,那野猪先是蹬了两下后腿儿,亮出两根粗长的大尖牙。特雷见状,很有经验地立即抽出佩刀晃了两晃,那野猪似乎跟这类东西打过交道,一见占不得好处就灰溜溜地跑了。 “啊!” 刚才滚下斜坡的人蜷缩着身子,在他后面就是个更大更陡的落坎,而他双手正死命抱住一棵矮树树干,眼看只差一点就要摔下去了。 季晓安心头一凛,他听见那声惊呼,颤抖的语调听来还有几分稚嫩,再加上身形穿着,虽然那人上半身包着一块斗篷看不清脸,但下半身灰色短裤露出半截细瘦的小腿,似乎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孩。 季晓安俯下身刚想观察斜坡的情况,特雷看出他意图,伸手拦住他,“只是个平民,大人还是不要冒险。” “……”季晓安顿了顿,面色一冷,“平民也是人,更何况还是个孩子。” 特雷被他说得愣住,就见季晓安起身环顾左右,这附近长有很多树藤,他用左手挨个试了试,选择柔韧性最好的一根用刀从中斩断。他打算左手挽着藤条一端,另一端靠大树拉扯作为防护,顺着斜坡下去救人。 这坡度看起来并不算陡峭,地面也有坑洼下脚也方便,只是那孩子明显吓得不轻,一直僵在哪儿不敢动,季晓安于是决定先靠近些好安抚他,争取能让男孩主动拉住他跟他一起爬上来。 想好对策之后,季晓安正要把藤条往手臂上挽,突然有只手伸过来,强势地把住他手里的树藤,季晓安抬眼一看,是修拉。 “……你也觉得平民不值得冒险?” 季晓安讽刺地反问,修拉只是笑了笑,顺着季晓安动作,双手用力将树藤拉了两下,同时在自己上臂打了一个结,经过测试,这根树藤的柔韧度的确够好。 季晓安不明白修拉什么意思,他正在想接下来该怎么说服他,而下一秒修拉说出的话却完全出乎他预料。 “我去吧,你右手不能用,万一出什么状况很难应对。” 季晓安吃了一惊,修拉已经转向特雷,“你拉住这根树藤,注意后面那棵树,别让它断了。” 特雷一看修拉竟然要亲自下去救个平民小孩儿,登时骇得大惊失色,急忙说,“殿下,还是我去吧!” “冲锋陷阵多的是时候用你,这种事还值得跟我争?拉好了!” 特雷被训了个劈头盖脸,只得诺诺接过那根树藤,眼下这东西就好比千斤重的金链子,他这使命重大容不得半点闪失。 修拉用树藤末端在自己手臂转了两圈,正要下去时,季晓安终于看不过去,提醒说,“最好在腰上再打个结,以防万一。” “怎么打?”修拉正等着他开口,这时明知故问,“你帮我?” 季晓安本来正因修拉替自己下去救人的事而感到心情复杂,也没多想就走到他跟前,单用左手拉住树藤在修拉腰间绕过一圈,绕完将要打结的时候,修拉突然握住季晓安被包裹得鼓囊囊的右手。 “剩下的我自己来。” 季晓安疑惑抬头,就见修拉含笑的眼睛隐隐闪烁一丝狡黠的亮光,而后他右手被轻轻捏了一下,不痛不痒,刚够察觉。 特雷连忙别开眼,暗自低头汗颜。同时他又实在没忍住偷瞄了一眼正站得很近的那两人,如此情景气氛,让特雷心里愈发觉得,某些传言果真是没错的,他们情场高手的修拉殿下,这回貌似要栽在一个男人身上了。 季晓安当然是没听过那些传言的,他只觉得自打这次回蒂卡尔城之后,修拉不分时间场合“调戏”自己的次数越来越多,手段也有日渐从低端向高端转变的趋势,这样环环相扣潜移默化,倘若他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女生,说不定还真得被修拉给骗昏头了。 但是很可惜,季晓安是个二十好几的纯爷们儿,而且修拉是什么人他也算看得半清,所以在季晓安眼里,修拉这般表现的目的无非就是想做戏做得更像一点,于是这样无休止的重复刺激也只是无限加强季晓安对修拉的免疫力而已。 面对修拉电力十足的注视,季晓安仅是面无表情地抽出手,淡淡嘱咐了个八字箴言,“救人要紧,多加小心。” 对于这种明显敷衍了事的态度,修拉倒也不以为意,矫健身形就那么一转,就潇洒地下斜坡救人去了。 被困的男孩应该是听见他们说话,也知道有人下来了,但他还是一动也不敢动。他所在的那处位置地势还算平坦宽阔,如果不是后边那道又高又深的陡坡,他完全不必吓成那样,只要克服心理障碍,凭自己爬上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修拉靠近时,听见男孩似乎在低声抽泣,从身形上判断,这孩子至少也有十二三岁,这种年纪的男孩在尤卡坦帝国都足以通过训练成为预备战士了。 “男子汉大丈夫,这么胆小可不行!” 修拉先托住男孩后背,想用言语激励他配合自己。可是没想到那孩子听见他的声音身体一抖,竟仿佛更加害怕了,要不是有修拉扶着他,他那么一动搞不好真会掉进后面的坑里去。 这一带离奇琴伊察不远,临近干旱山地,天气相比蒂卡尔要燥热许多。按理说这周边的原住民一般很少有穿斗篷的习惯。但这孩子头上却蒙得严严实实,而且现在性命攸关,他却似乎更在意自己会不会被看见,一个劲儿朝与修拉相反的方向躲,还刻意将头埋在斗篷里。 修拉心生警觉,他狐疑地打量一眼男孩,突然,单手猛地掀开他头上的斗篷。那孩子双手正环抱树干,这时又猝不及防,本来拼命掩饰的面容就这么暴露在修拉眼前。 哪里有什么男孩?那分明是一张眉清目秀的少女的脸! “殿下……” 季晓安听见那带着哭腔的呼唤顿时吓了一跳,“希、希娅?!” 其实今天修拉的确感觉有人在跟踪他们,但因为那人明显不是经过专业训练,跟着的时候也是漏洞百出,磕磕绊绊的。再加上以往出征时,也会有附近村庄的孩子出于好奇跟着部队行进一段路程,通常修拉只是适当予以注意,观察之后觉得没恶意就随他们去了。 只是没想到,今天跟着他们的人居然会是希娅,她乔装得很好,再加上年纪小身形也不显,以至于就连修拉都没看出来。 “殿下,我……” “先上去再说。” 修拉揽住希娅一边肩膀,稍用力就将人带起来。 希娅胆颤心惊地松开树干,下意识像捉住救命稻草似的,手臂贴靠在修拉胸前,这种前所未有的亲昵姿势和毫无间隙的接近距离就像做梦般,霎时在少女心头激起万千波动。 那种既甜蜜又苦涩的心情充斥满希娅胸口,她必须竭力抑制才没让自己收拢手指抓住修拉的衣服,或是做出更加造次的举动来。因为,她很快看见,季晓安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希娅!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季晓安站在斜坡边上,一见他们上来,就连忙焦急询问。他注意到希娅脸上还挂着泪珠,就想起刚刚害她摔下山坡的野猪,一个女孩子单独跟那么个大家伙碰上,也难怪她会吓哭了。 希娅听见季晓安问,却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她视线游移避开他目光,轻轻咬住嘴唇。 等到了安全的地方,修拉立刻松开希娅,眼见季晓安只知道关心希娅,修拉微微皱起眉,面色笼上寒霜。 特雷跟随修拉的时间也不算短了,而且他人本就很擅察言观色,一瞧修拉那神情就知道不太妙,他很想给季晓安递个眼色,怎奈某人根本就领会不到,也完全没注意他这边正在一个劲儿挤眉弄眼。 “希娅没事,谢谢晓安大人关心。” 希娅对季晓安礼节性地拜了拜。离开修拉的怀抱,她此时只觉得怅然若失,不自觉就轻抽了抽鼻子,那小脸苍白梨花带雨的模样倒也十分楚楚可怜。 只可惜此举并没博得修拉同情,反而她在季晓安面前越是表现这样,修拉的脸色就只有越发难看的份儿。 “既然没事,那就现在说吧,你怎么会在这儿?” 修拉语调明显冷了,希娅扑通跪在地上,“殿下,希娅知错了,希娅不该擅自离开蒂卡尔,请殿下责罚!” 希娅没有立刻替自己的突然出现找理由,因为她知道,修拉最讨厌底下的人上来就推卸责任。 “她跟来肯定是有原因的……” 季晓安话还没说完,就听修拉冷笑一声,“再有原因也不能破坏规矩,她只是个侍女,就该谨守做侍女的本分。” “……”季晓安愣住了,前一刻还令他觉得亲善平民的修拉,突然间竟变得如此不近人情,还在这种时候强调所谓的“身份”,是他完全始料未及的。 而另一边,修拉也同样心情复杂,季晓安神情中分明流露出失望,让修拉最初因嫉妒而生的恼怒宛如被兜头淋了一盆冷水,他彻底清醒过来,隐约感觉懊悔,可是重话撂出去容易,要圆回来可就难了。 正在气氛僵硬的时候,旁边特雷突然惊慌地低呼一声,“勇者大人,您的手怎么……!” 其余三人闻言齐齐向季晓安右手看去,似乎是因为没注意握得太紧,那层白色布条上模模糊糊有一道浅红色印子浸染出来。 修拉见状不由分说拉起季晓安胳膊,急道,“松手,别用力,先回营帐!” 季晓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完全没觉得手疼,再说那布条上的痕迹不是之前早就留下来的吗? “我没用力啊……” 刚要抽出胳膊辩解,就见特雷朝他猛地眨了两下眼,还伸出手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季晓安怔了怔,顿时恍然大悟,也会心地回以一个点头,左手背在身后暗地里指了指希娅,随后任由修拉将他拉走。 特雷有意落后几步,等两人离得远了,他才又回来跟希娅说了句什么,再带着她一道往营帐折返。 修拉其实也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不过既然机灵的下属给了他个这么好的台阶,他也就装作不明就里,顺台阶走下去了。 主将营帐里,季晓安一进去就直接被拉到床边,跟着还莫名其妙被放倒,仅仅因为一个手伤,他结果好像成了浑身骨折的重症患者。 “你这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我都说了我真没事。” “再啰嗦,我可不保证有事没事。” 对啊,希娅的命运可还掌握在这个阴晴不定的暴君手上呢。季晓安想得有点偏差,却还是乖乖闭了嘴。 修拉亲自给他拆掉手上布条检查伤口,见伤口没裂开,又取来床边的药草咬碎敷上,重新仔细包好。 “……谢谢。”季晓安说实话有点受宠若惊。 “先别急着说谢。”修拉其实是要先确认季晓安身体无恙,再来考虑体罚问题。 而体罚第一步,自然是利用床这么个有利刑具,先欺身压住,防止小猫逃跑,再谈其他。这一系列动作,修拉完成得可谓不露痕迹。 “哼,敢当着我的面跟女人眉来眼去,你这胆子可真不小呵!” “什么眉来眼去……”季晓安刚嘟囔一句又觉得不对,“等等,就算我要跟女人眉来眼去,也跟你无关吧?” “哦?”修拉微微眯起眼,忽然俯身贴近,“跟我无关?” 他语调幽幽,呼吸随着字句一点点熔融在脸颊唇边,季晓安不自在地咽了咽,“你……你说话就说话,压着我干什么?” 而且,是两只手腕都被制住,双腿也被卡得死死的,季晓安不知不觉就被对手占尽先机,修拉明显是早有预谋。 “你觉得我要干什么?身为一军统帅,我带着我最宠爱的康卡尔随军,你觉得在别人眼里,我跟你……还能干点儿什么?” 季晓安被问得懵了,因为康卡尔这个词落在他脑子里,还得先消化三秒钟,而等他消化完毕,也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劲。 某人的手居然在扯他的腰带?! “有、有没有搞错!”若是季晓安还能动,他一定早就从床上暴跳起来。痴长这么大,他的确是没吃过猪肉,但那也不代表他没见过猪跑啊?修拉这意思,该不会是打算动真格儿的吧? “搞错?”修拉似笑非笑,眸光愈发幽深了,“我自己的人,当然不可能搞错了。” “你……”季晓安想说的话登时被卡在嗓子眼儿,他真切地感觉到,那只手拨开腰带,开始伸到他衣服里,正若有似无撩拨他侧腰部的皮肤,指温徘徊危险又暧昧。 “这次,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季晓安浑身一激灵,汗毛倒竖,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镇定再镇定,“修拉,你冷静点儿,咱们有话好好说。” 苍天可鉴,他们是怎么会发展到当下这种局面的?季晓安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做,究竟是哪里又惹到这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家伙了? 季晓安说话的时候,脸分明已经涨成猪肝色。修拉看季晓安瞪着自己,那双小豹似活力充沛的眼睛亮晶晶的,本来只是出于惩罚目的想要逗逗他,意思一下吃个豆腐渣,却没想到身体居然真的因此燃起某种奇妙的反应。 指尖碰触肌肤的地方,仿佛有火星正在烧燎…… 第三十九章 39-1 危险!修拉,放开他! 脑子里有个声音突然严厉警告。 修拉霍的松开手,触电般从床上坐起来,不知是什么原因,他面色显得有些阴晴不定。 季晓安并没注意到修拉变化,他以为是自己劝导奏效,又或者是修拉突然间开窍了,总之不管怎样,他现在只想赶紧趁机起来。再低头一瞧,腰带已经彻底散开了,那把小刀也掉在床上,晓安手忙脚乱系好腰带,再稍微整理一下乱七八糟的衣物和同样乱七八糟的心情。 “……”修拉神情复杂地看一眼季晓安,忽然说话了,“在这里,你的身份毕竟与我相连,你一天不离开,这身份就一天不会改变。” 季晓安手上动作顿住,沉默了。 嗒,嗒嗒! 外面突然传来木桩叩击石板的声响,这是一般传讯信号,随后就有侍卫靠近帐边禀报,”殿下,特雷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吧。” “是。” 季晓安飞快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衣服,确认没什么不妥。几秒钟后,特雷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殿下,属下刚才已经问清楚了,希娅是给勇者大人送药草来的,她说勇者大人在玉树神殿晒制的药草没有带上,所以……” “都是借口,我这里难道还缺好药?” 特雷本来想说的话被修拉打断,他抬头征询地看向季晓安,同时也发觉两人气氛微妙,似乎刚才的进展并不怎么顺利。特雷猜自己大概到的不是时候,于是考虑该退下呢还是先接着往下说完。 “她还说什么?”幸而修拉倒是主动继续问了。 特雷忐忑回答,“禀殿下,希娅还承认,她本来是打算将药偷偷送到就折返回去的。但是她犯错在先,也甘愿受罚。” 特雷边说边将一个布包摆放在木桌案前,摊开露出里面的东西,等候修拉决断。 那包里包着的是一大簇草须,季晓安走过去拿起一根来轻捻了捻,“这柯本尼拉草的确晒好了,我以前教过希娅这草的用处,它对治愈外伤很有效,我本来打算晒干了磨成粉带在身上备用的,不过因为着急出来等不到那时候了。” “这么说,她真是来送药的?”修拉对此表示怀疑,只怕是借送药的名义,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这草完全晒干得需要一两天,所以希娅应该是在我们出发后才追上来的。” 可以想见,在他们走走停停行军的时候,希娅应该一刻不休在赶路。想到对方才是那么个小女孩,季晓安也挺惊讶。希娅的确是个勇敢的姑娘,他大概猜到,她可能是为谁而来,只不过那个人至今还不了解她心思。 等特雷走后,季晓安问修拉,“希娅擅自跟来,你打算怎么处置她?” “……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相信你不会为难她的。” 似乎季晓安来到这个世界不久,两人也曾经就希娅有过这样的一段对话,只不过那时候修拉的心情绝不是现在这般。 “我的确不至于因为这件事处罚她,毕竟她是为你做事。但我也绝对不会留下她,我们是去打仗,带女人是肯定不行的。” “我知道,我也没说要留下她。但她一个女孩子,虽然这次侥幸跟上我们,回去就不一定能保证安全了。你不是说过还有一天就能到奇琴伊察?我们先带她到那儿,让她休整两天,再请城主派人送她回蒂卡尔,你觉得可行吗?” “你倒是替她想得周到,”修拉无奈地摇头,“就照你说得办吧。” 季晓安放下心来,他收好柯本尼拉草,想着到城里之后就找个工具把这些药草加工一下,也好给修拉带上一些。 “刚才……” 修拉突然开口说出两个字,季晓安本来还在刻意回避某个话题的,这时浑身一绷,又忍不住紧张起来。 修拉见状微微皱眉,淡道,“我刚才只是给你提个醒,我想你也不愿意招惹是非,所以以后说话做事尽量多想想自己的立场,大家都看着你,那些无谓的关系还是尽早撇清的好。” 修拉语调平和,措辞也算中肯,季晓安略一琢磨,便很快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虽然修拉说过这次并不是开玩笑,但果然还是在开玩笑的吧。 季晓安总算松了口气。事已至此,希娅的突然出现或许是个契机,季晓安觉得还是有必要将误会向修拉澄清一下。 “我跟希娅只是很单纯的关系,我最早跟你说你不信,但实际上,我只把他当妹妹,而她……现在大概只当我是‘大人’吧。” “单纯?”修拉挑眉,“可她似乎很喜欢你。”不畏艰险孤身送药,任谁都会觉得超越一般的主仆之情。 可季晓安却笑笑,坦白说,“她更喜欢你。” “喜欢我?” 修拉倒从没往这方面想,准确来说是他根本从没真正关注过希娅的存在,只除了她跟季晓安互动的时候,如果不是季晓安,她现在还是个不起眼的三等女侍,修拉根本连她的名字都不可能知晓。 “是的,她真的很喜欢你,所以我觉得……” “觉得什么?” 季晓安没意识到,修拉的语调微微泛冷。而后,他听他似乎轻轻笑了一笑,“觉得我应该回应她?” 季晓安一时语塞,他其实没这么想,毕竟感情这种事强求不来,而且依修拉的作风,希娅的这份倾慕获得回应的可能性太过渺茫。季晓安只是不想再被夹在中间,也不想怀揣着事实却无法说出口,既然对希娅不能说实话,至少对修拉他应该讲清楚。 “不管你回不回应,总之,她喜欢你,我只是告诉你事实。” “喜欢我的人有很多,”修拉几不可察地轻叹口气,“不过,我喜欢的人却只有一个,你知道么……季晓安?” 最后三个字,修拉说得很轻很轻,却字字清楚,这是修拉第一次直呼季晓安的名字,在道出这个名字的同时,他视线也很轻很轻、却确切地落在季晓安身上。 两个人目光相接,季晓安的心蓦地漏跳半拍。 随着这超出掌握的半拍,连带着呼吸仿佛也瞬间凌乱起来,季晓安察觉到,却又无法控制住,那种眼神实在太具蛊惑力了,会让人联想到清风海岸,明月苍空…… 对了,季晓安还记得他曾在空间望远镜摄影展上,看见过某个几万光年外遥远星系的照片,背景是泼墨重彩的深邃暗色,可是暗色之中又有无数星子连成银河一样耀眼的缎带,缎带缠绕着的,是一颗与地球极为相似的浅蓝色星球。 神秘而又美丽,宛如亘古不变的梦境。 就像此时,修拉凝视他的眼睛一样……如此摄人心魄,却又如此扑朔迷离。 39-2 一天之后,修拉率领部队抵达奇琴伊察主城。 奇琴伊察的城主科潘最近饱受边境小国骚扰,听说修拉要来亲征,早就带着一众人在进城的官道上等候。 季晓安见到科潘时,才发现这位城主有些与众不同,他并没有身着贵族制式的华丽服装,反而穿一身朴素的灰色祭司服,不管做什么,左手臂下必定夹着一大厚本经书,说话最后总会带上一句口头禅“神灵赐福”。 后来季晓安才知道,科潘除了是奇琴伊察的城主,还是城中唯一的大金字塔——雨神恰克金字塔的祭司长。 城主兼任祭司长,这是奇琴伊察长久以来形成的特殊传统,由于城中只有一座大金字塔,金字塔的祭司长就格外被寄予厚望,在民众中威信也极高,就连城主都落于下风,祭司长由此渐渐凌驾于城主之上,慢慢形同虚设,再后来,城主就直接由祭司长来担任了。 科潘一边引修拉去往暂住的宫殿一边与他交谈。或许是由于同时身兼祭司的原因,季晓安觉得这位城主并没什么官僚气息,也不似帕伦克城主那样会主动向修拉献殷勤,反而更像是一位虔诚的神职人员,态度客气中又显清高,似乎并没太将修拉这个晚生后辈看在眼里。 不过修拉也不介意,两人会面后直接开门见山,先就城外战况以及城中守备的情况进行了简要交流,这次的对手是位于奇琴伊察北部边境的两个土著部落。 这两个部落曾经也向尤卡坦称臣,但最近两年实力有所壮大之后,开始蠢蠢欲动,起先还只是背地里搞点小动作,但这次不知道被什么人煽动,直接打着独立国的旗号,大举进攻奇琴伊察。 那两个部落目前形成同盟,左右夹击以野战为主,奇琴伊察原有的守城部队暂时处于劣势,情况并不太乐观。 暂时了解局面后,修拉请科潘安排了一场军事会议,打算请到城中说得上话的官员和附近关键要塞村落的统领一并参加,等到大部队进城会和之后,他们好再进一步仔细商讨对敌策略。 这当中还有半天,修拉预计过了今晚,他就必须去城外坐镇指挥,很长时间都不得空闲了。 “不如现在就带你去圣井看看吧。”修拉对季晓安说。 “现在?你不用先休息一下?”赶了这么久的路,刚刚又从科潘那儿了解如今的战局,季晓安注意到修拉明显有些疲惫,从刚才起就一直皱着眉,果然当统领是需要操心的,跟他这种出来游山玩水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我不用休息,倒是你,如果累的话就说。” “我精神得很。” “那就好,走吧。” 事不宜迟,两人说走就走。季晓安其实一直很好奇,能给拉文塔带来力量的所谓“圣井”,究竟是口什么样的井,而当他看见圣井真容的时候,内心类似朝圣的期待感还是打了个不小的折扣。 说是井,其实应该叫做湖才更为恰当。 大型石灰岩蓄水湖,这是季晓安初步判断的结果。石灰岩地貌经年累月地风吹日晒,形成深坑或峡谷,又恰好遇到足够的地下水填涌,才能在这片干旱贫瘠的土地上,形成如此巨大的湖泊。 根据目测,这口“圣井”长宽至少得有五十米,边界是不规则的椭圆形,井口到水面的距离很高,站在光秃秃的井边往下望,水面折射毫无遮拦的太阳光,会给人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起风的时候甚至还会耳鸣,仿佛真有神灵在井中低语一般。 “这口圣井意义重大,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两个部落的主要目标,应该就是圣井。” “为什么?” “这一带连续两年遭遇大旱,很多水源都相继枯竭,只有圣井一直保持不变,奇琴伊察也是因为圣井的存在才得以繁荣稳固的,所以那些人必定很想夺得圣井。” “原来是天灾……”季晓安有些了解了,资源引发战争,就算在现代这种事情也很常见。 而奇琴伊察的城名,其实就“尤卡坦的井口”的意思。奇琴伊察位于尤卡坦北部,与帝国大部分区域丰沛的热带雨林不同,这里属于干旱地区,生存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水。这里的人们比起崇拜太阳神,更加看重的其实是雨神恰克。 传说是雨神恰克圣物下凡的这口圣井,对奇琴伊察人来说性命攸关,因此他们不惜动用有限的资源和人力,在井边修筑唯一一座大型金字塔,用以供奉祭祀,日日顶礼膜拜。 修拉和季晓安一路绕圣井走过一圈,源源不断看见前来进贡雨神的贵族和平民,为了取悦神,他们不惜将身上最好的东西都投进圣井中,不仅有金银玉珠,还有刀斧贝雕等等。 季晓安注意倾听祈祷的内容,几乎都是在企盼战争早日结束,祈祷完成后他们则会排队去金字塔找祭司领取当日进贡的奖励——一桶珍贵的井水。 那些进贡的人群中,绝大多数都老人、妇女和儿童,很明显,战争带走了青壮年男人,这些家庭就只剩下他们留守了。 这种场面,看去令人忍不住心酸。 “据说那年也是战争加上干旱,一般的祭祀已经无法改变什么,于是就决定人祭,将活人通过圣井送往雨神祭坛,询问雨神的谕旨。” “那年是指……?” “就是拉文塔成为‘圣井神使’的那年,我当时随父王第一次到奇琴伊察,也是来镇压叛乱,那情形就跟现在一模一样。” 季晓安低头看向脚下的圣井,那水深不可测,如果没人提起,谁也无法想象,里面曾经埋葬了多少具鲜活的躯体和数不尽的金银财宝。 忽然,季晓安注意到一个细节。 井边石灰石的内壁,有一段是位于水平面上方的,光秃秃什么植物也没有生长,而在水平面下方,如果仔细看,不难发现有植物的影子。 季晓安对植物向来敏感,这两截边界十分清楚,从植物生长的历史痕迹来看,上方的石灰石几乎没有任何腐殖质生成过的印记,而下方的壁生藻类也没有明显的层次区分。 “奇怪,如果一直有人朝里面扔东西的话,水面应该会涨高才对……”再加上井口风化,天气干旱,按道理,水面和井口的距离应该会持续缩短,或者哪怕稍有变化也说得过去,绝不可能总是维持在如此稳定的一个水平。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圣井底下真有什么玄机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