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民国十七年腊月,雪片似撕碎的纸钱覆满了长安街。馄饨摊的竹梆子在风里打颤,滚热的白雾裹着掌柜的吆喝。这鬼天气还在街面混饭吃的,不是刀尖上舔血的主儿,便是饿得失了魂的活骷髅。 瑞蚨祥的青砖檐下就蜷着这么个‘活骷髅‘。小乞儿怀里揣着半块冻硬的窝头,那是绸缎庄伙计泼出来的涮锅水冻成的冰坨子。伙计出门送货时脚下没留神,差点绊了个跟头。 小乞儿疼得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滚你娘的,死哪儿不好,触霉头的玩意。”伙计又补了一脚。 戴瓜皮帽的账房探出头,吩咐道:“等送完货,打东四牌楼过,叫巡街的来把这小崽子拖去乱葬岗,省得招苍蝇。” 伙计见惯不怪地应了声,扛着布匹拐过街角。雪粒子打在脸上像撒了把盐,刮得他眯眼蹙眉。反观百步外的韩家潭却将风雪碾作了金粉。今夜百花院请来严秋、菊堂两位名角联袂登台,自破晓起,各色花篮牌匾便络绎不绝,直堆到街口。 妙卿斜倚二楼栏杆,众人皆道是她面子大,她只垂眼望着雷司令腰间那柄佩枪,低笑不语——面子哪有‘里子’好使。 廊下十几小婢女躬身如雁阵,谄笑随寒风荡开: “三爷,您吉祥!” “韩公子可算到了,七姑娘备了您最爱的碧螺春...” 龟奴们一一引客登楼。 百花院的姑娘不必倚门卖笑,入夜自有奴仆手捏小相立阶迎客,熟稔的老恩客径直穿堂入室,生客则辗转于奴仆间拣选小相。 暮色未沉,楼内已泛起笙箫暖雾。 雪地里忽地轧出两道车辙。司机老徐与家丁平顺如提线木偶般精准——前者躬身拉开车门,后者掌心覆住门框。黑漆福特车里迈出个高大人影。 杜天明掸落肩头碎雪,掠过秋儿僵在半空的手,径自将礼帽扣在桃儿发间:“几日不见,我们小桃儿倒是丰润了不少。” 少女耳垂瞬间红过门廊灯笼,杜天明就着礼帽朗笑着揉乱她双丫髻。这婢子是他三年前从人牙子手里买下的,当日当着满堂莺燕许诺:“蔷薇姑娘缺个知冷热的体己人。”如今那苏州瘦马仍在等一句承诺,他倒成了八大胡同最阔绰的“缠头仙”。 “杜爷到——蔷薇阁迎!”报喜奴阿辉的唱喏声撞碎了满楼笙歌,这是二楼雅间的贵客到场才有的排面。 杜天明信手抛出的袁大头还在青砖地上打旋,阿辉的磕头声已追着靴跟响了三响。 铜镜里映着春竹的谄笑:“杜爷最爱看‘夫人’穿紫色了。”话音未落,帘外已漫进雪松混着草木香的气息——那是福隆洋行新到的男士古龙香水味。 “爷……”吴语跟化了蜜似的黏上来,杜天明瞥了眼贵妃榻上的墨貂毯。三年前他亲手将这罕物铺在蔷薇身下,少女肌肤比幼貂皮毛更莹润。如今这女子连解他衣扣都带着妾室般的恭顺,倒让他怀念起西直门外那些野性难驯的骒马。 他突然捏住她腮边,“张嘴!”拈起桌上杏脯塞进她口中,“甜么?”他拇指用力抹过她唇角。 “苦……”她连果核都一同咽下,苦得心底发麻。 他避开蔷薇的眼光,盯着她发间晃动的葡萄钗,当初用边角料串成的坠子,竟被这痴人当作海誓山盟,他没由来得感到烦躁,伸手扯松领结。 蔷薇抬手替他解开大衣,外套刚褪至臂弯,却被杜天明箍进怀里,他在她耳畔呢喃着,声音低沉而暧昧:“腰肢薄得都能裁纸了。” “天寒,胃口就差些。”蔷薇挨在他胸前低语。 从前这动作能让他直接扯断珍珠链子。如今只觉无趣,他抬手摘下葡萄钗扔在桌案上:“早该换个时兴样儿了。” 蔷薇脸上的笑僵在嘴角,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慢慢蹲下身替他脱靴子。 羊皮靴筒刚放倒,春竹就提着铜壶进来续茶。茶还没喝上一口,那边的桃儿又捧着珐琅烟丝罐凑过来:“爷,可要试试英吉利来的新烟丝?” 杜天明就着她手腕嗅了嗅:“还是我们桃儿会挑时新玩意儿。” 桃儿闻言把捧着烟罐的手往前送了送,好让他闻得真切些,另一只手则熟练地捏了撮烟丝塞进烟斗。 在蔷薇转头擦燃火柴的当口,那边烟雾早已腾起,划亮的火柴梗在琉璃缸里静静地断成两截。 桃儿浑然未察觉她家夫人的微妙变化,满心欢喜地在抽了一旁靠枕,垫在杜天明腰后:“严老板和菊老板的《霸王别姬》还未开锣,您瞧廊下,都挤满人了。” 小婢子说着,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斜襟衫裹着刚长开的身段,压根没注意第三颗盘扣已然崩开。 杜天明有心逗她,掌心贴着她后腰顺势往贵妃榻上带:“给你留个上座。” 蔷薇退开的动作慢了半拍,不小心踢翻了铜痰盂,那痰盂在青砖地上一路滚出沉闷的声响,打破了这一室旖旎,徒增了几分尴尬。 杜天明顿时觉得兴致索然,垂眸掸了掸袖口,好似那里沾了什么脏东西,他淡淡说道:“别老杵着,你也坐吧。”手中的白玉烟斗,被他随意往案几上一搁。 蔷薇的指甲几乎掐断在掌心。 对窗合欢阁的湘妃帘“刷”地掀开,合欢嗑着瓜子斜倚栏杆:“杜爷这台戏,真真是比戏本子还热闹。” 秋儿伸手想接她吐的瓜子壳,却被她偏头躲开,瓜子皮正好掉进一楼大厅一个穿丹士林长衫的倒爷茶杯里。 倒爷抬头往上看,一双凤眼含着笑跟他对视。他忽觉心头一喜,忙端起茶盏,瓜子壳混着茶水全咽进肚子里。 合欢再抬眼时,眼神里透着嘲讽与戏谑,直往杜天明那边看。 杜天明似有感应,眼风扫过对面湘妃帘,回了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笑——他养在百花院的两笼娇雀,一个温吞得似泡了三泡的高末,一个却似新沏的香片,泼辣辣地翻着滚水花,总能吊得他心里痒痒。要的就是这三分刁五分浪的劲头。风月场里撒银元,谁不是图家里寻不着的野趣?! 楼下阿辉唱喏声再次响起: “秦二爷吉祥——海棠阁掌灯!” “全爷万福——玉兰阁迎!” 杜天明倚着栏杆,朝那两人微抬下颌。秦鲁捻着翡翠十八子颔首,全轼的西洋礼帽往上一掀,权作还礼。 这时候戏台上跳加官的换过三拨了。 刚才那位倒爷突然拿起旱烟杆敲响桌沿:“严老板扮个西楚霸王莫不是要拖到鸡打鸣才肯登台?” 二掌柜斜睨着他:“花几个大子儿就想充大爷?”说着,啐了他一口:“有能耐自个儿请去你屋里头唱堂会去。” 那人憋了一肚子火,想骂又没底气。 大掌柜张德海瞧着一楼吵得越来越凶,叹了口气,蹭到二楼。账房门口的小奴阿泰听他嘀咕了几句,就弓着腰钻进暖阁:“当家的,大掌柜说再不让严、菊二位老板上台,楼下那帮碎催就要掀桌子了。” 妙卿摩挲着水烟筒的鎏金鹤首,吐了个烟圈:“急什么?让护院拎两个刺儿头去胡同口醒醒神。” “乌泱泱上百号人呐……” 原想着腊月里发善心,倒招来群聒噪的麻雀。她手中的水烟筒往案上重重一搁,不耐道:“告诉张德海,再等三刻钟。” 话音刚落,楼下忽地炸开一声唱喏: “福爷到——杜鹃阁开天门!” “去传话罢。”妙卿抿嘴笑出腮边梨涡。 秦鲁的米船泊着天津卫,全轼的酱缸腌透四九城,杜家的绸缎裹着八大胡同的莺莺燕燕,却都不及福嵘的盐引牵着北平城的命脉。百花院能力压群芳夺得魁首,凭的便是这四把交椅从不错时辰。尤其福大少这戏痴,四大名园里被他捧红的角儿不在少数,谁敢抢在他落座前开锣? 第二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咚咚锵——」檀板声骤然响起,如平地惊雷。严秋的西楚霸王,踏着铿锵有力的鼓点,威风凛凛地登场,金甲映着煤气灯,唱腔裂帛穿云: 「悲角惊破楚歌声,仰天愧对范增灵。鸿门放虎终遗患,陈仓暗度困蛟龙。九郡旌旗易汉帜,八千子弟化鬼雄。骓嘶犹闻垓下月,乌江不肯渡重瞳!」 满场旱烟袋敲着条凳叫好,铜钱雨砸得戏台叮当响。待菊堂的虞姬莲步轻移,二楼雅座已飞下数十枚袁大头。 「霸王且进兰陵酒——」虞姬水袖卷起琉璃盏。 项羽摔杯长啸:「困兽何须鸩毒慰!」 「妾随君上征鞍稳——」 「羞提巨鹿旧兜鍪!」霸王髯口乱颤,「八千子弟江东骨,今作他乡无主魂!」 虞姬款步轻移,声如莺啼:「愿化青锋劈血路!」 「速去汉营觅生机!」项羽挥袖如斩情丝。 「宁碎玉壶不瓦全——」虞姬勾住项羽的金腰带,「借君天子剑,舞断楚汉愁!」 「力拔山兮气盖世——」激昂的鼓点紧紧追随着剑光闪烁。 「四面楚歌兮,贱妾何聊生——」虞姬回眸噙泪。 就在剑穗飞扬时,满场静得能闻针坠地。忽听「当啷」一声剑落。 满堂喝彩:“好——!” 福嵘的翡翠烟嘴磕在珐琅盏上:“赏!” 小六探窗喝道:“福爷赏刘家班现洋开花,严老板菊老板赤金压惊!” 班主刘长贵赶忙率领全班人马,膝行三步,高声呼喊:“谢福爷的赏!!!” 二楼帘内飘出吴侬软语:“严老板的髯口该重裱了,奴家这备着法兰西金线呢。” 严秋闻言,再度磕头叩赏:“谢杜鹃夫人!” 福嵘侧卧在贵妃榻上,庄子恭谨递过长烟。 他抬手接过,眼底似有化不开的浮沉,“偏爱这戏文里的悲欢,可真到了肝肠寸断的境地,又觉堵得慌。” 杜鹃款步绕到榻后,指尖在他太阳穴上碾出轻重得宜的韵律。“爷的心肠向来最是柔软,见不得人间疾苦。” 她指尖摩挲着他后颈碎发,忽然轻笑一声,“这世上最烈的情啊,本就是把心尖子剜下来焐在人掌心——您瞧,纵使乌江的水漫了千年,戏文里还唱着她那滴血……”顿了顿,她又低低地补了句,“哪像咱们,真心藏在胭脂堆里,连自己都瞧不真切!” 福嵘伸手握住她的手,顺势搭在肩头,闲聊般问道:“杜夫人这般通透,可曾动过焚心煮骨的念头?” 腕间翡翠硌得她生疼,却比不得话音里漫出来的涩——这是他头一回在风月场里问起真心。杜鹃垂眸望着他指间的翡翠扳指,定定出了神,半晌才回道:“在这胭脂巷里讨生活的人,哪敢拿‘真心’二字作盼头?又有谁会真心瞧得上我们这般人?” 福嵘眼底闪过一丝怜惜,轻拍她的手背,温言说道:“别轻贱了自己。你写得一手好瘦金体,画得半幅《簪花仕女图》,比那些空有皮囊的闺阁小姐强上千倍。” 这话落在杜鹃耳中,像暖炉上的酒,初闻熨帖,细品却烧心。终是忍不住问:“那爷心中……可有牵挂的人?” 话一出口,便后悔——怕他说“有”,怕那缕情丝早系在别处雕梁;更怕他说“无”,怕这两年的痴,仅是自己在戏文里迷了路。 “不曾有。”他的声音轻得像片薄雪,说出的话却似块铅,压得人心头钝痛。 她正要抽回被虚虚拢着的手,偏生他指节突然收紧。手一僵,便不舍得再动——生怕惊跑了那点儿施舍的暖。 她慢慢俯下身,把脸贴在他肩窝,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外头雪片子密得能糊住眼,爷要不今儿就留……” 话未说完便被截断。 他抽回手,指节叩了叩案头: “这炭火烧得人发燥。” “灭了吧,去取条毯子来。” 等她抱着墨貂皮毯回来时,屋内只剩半盏冷茶。 玉莲姑姑的影子从湘妃帘外透进来,她手里攥着小相,轻声说道:“夫人,福爷已经好久不曾在这下榻了,若是……”顿了顿,又接着说,“这几日陆家粮行的东翁捧着您临的字,说要相个会临贴的,您还不明白吗?” “莲姨,你是知我心意的。”杜鹃苦笑垂眸,盯着炭炉里将熄的火星,“能常侍他左右,便比什么都强了。”她如吐苦水般吐出这咽在喉头里上不来又下不去的情。 玉莲凑近半步,压着嗓子:“福爷心善,待您不薄。可您琢磨琢磨,这碗饭还能吃几年?陆家这次相看,可是要相进府里的。”说着叹口气,絮叨起自己年轻时的事。 杜鹃抬头看她,像看见多年后的自己,满肚子惆怅没处说。 庄子突然“扑通”跪地,打断二人,“夫人三思!福爷晌午才遣人送来了“戴春林”新制的胭脂膏。” “掌嘴!”玉莲突然拔高了声,跟二十年前当头牌红姑时一个派头,倒忘了自己如今是给人洗衣裳的老妈子,“胭脂能抹脸,能糊住这满屋子的冷么?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懂个啥!” 杜鹃闷了半晌,突然问:“莲姨,你还念着他么?” 玉莲一下没声了,眼圈儿泛红。 杜鹃了然,她转头痴痴的望着铜镜里模糊的容颜,突然笑出声。镜中人也跟着颤,泪珠子滚落,砸在福嵘落下的翡翠烟嘴上——是呀,八大胡同的烛火,怎照得亮女儿家的痴念! ---- 福嵘踏出百花院时,细雪纷纷往大衣上落,转眼肩头就白了。小六慌忙撑开油纸伞:“少爷,前头胡同口积雪半尺厚,可要唤车来?” “无妨。”他打断小厮的话,“踏雪听个脆响也不错。”鹿皮靴碾过雪地,咯吱声里混着远处戏班的胡琴调。行至百顺胡同口时,忽被檐下新漆的花牌晃了眼,花牌上刻的“牡丹”二字被灯笼烘得格外醒目。 桃木相框里嵌着一张崭新的相片——少女眉眼含愁,隐隐透着股疏离清冷的气质。小六瞅直了眼,嘟囔着:“从没见过这么俊的姑娘,跟天仙似的……” “天仙?”福嵘轻笑一声。正说着,楼头珠帘“哗啦”一响。抬眼看见茜纱灯笼底下,穿半旧榴红旗袍的姑娘斜倚栏杆,金色叶子头面褪了颜色,耳际那朵廉价的牡丹绒花,倒是被她衬得鲜活了几分。 少女不过及笄年岁,偏生着双含情目,未施任何胭脂的眼尾,瞧起来却比八大胡同里任何姑娘都艳。 “刘禹锡有诗云——” “公子身上带银元了么?”苏小乔忽将团扇往栏杆上一敲,生生截断他的诗兴,“可要上楼打个茶围?” “什么?”福嵘呆愣当场。 这般突兀的言语,与她清冷的气质显得格格不入,就连小六听了,都不禁皱起眉头。 话声还在空气中回荡,门帘后,突然窜出一个身着绛紫缎面袄的妇人,一把瓜子壳直朝着少女的脸上砸去:“你个作死的小蹄子!老娘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养了你这么个赔钱货!”转脸间又对着楼下的堆起笑脸,“爷您担待,新孵的雏儿不懂规矩。” 第三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苏小乔偏头躲开瓜子雨,指尖蘸了檐雪,在栏杆写下「王八」二字。 福嵘神色未变,依旧挂着笑,“不碍事。” 凤娇瞧着有门儿,笑得更热络:“外头寒浸浸的,爷可愿上楼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福嵘望着少女眼里冒着火,偏又装出一副温顺之态,忽觉有趣。鬼使神差的便踏上了那吱呀作响的木梯。 小六盯着廊柱斑驳的朱漆,暗忖这腌臜地界少爷平时避如瘟疫。也不知这样的小窑楼有诈没诈,忙收了油伞紧跟上,多留个心眼总归没错。 凤娇见人进了楼梯间,快手把围栏上半干的「王八」二字擦掉,转头在苏小乔手上狠掐一把,从牙缝里挤出话:“待会儿机灵着伺候,再敢作死,仔细你的皮!” 苏小乔疼得一哆嗦,忙不迭冲凤娇点头,随后扭身出去迎客。 隔年的桂花油味混着发酸的胭脂膏,熏得福嵘太阳穴直跳。他广袖掩鼻走进内室。 苏小乔蹲身就要替他除靴,却见他倏地缩脚。 “不必。” 她端来托盘,摆着三支新的烟枪、烟杆、烟斗。 福嵘随手挑了支最素净的湘竹烟杆,才吸半口就被呛得喉头发甜,腥气直往脑门上冲,咳得眼泪都出来——这烟丝分明掺了槐树叶,一股子怪味。 苏小乔赶忙上前,替他顺背,声音柔得像水:“这烟丝不好,您别抽了。我让伙计上些热菜,再温壶热酒暖暖身子可好?” 他点头后便纳闷了,这地界儿如何能咽得下吃食。罢了,横竖不过撒几个银角子。 苏小乔瞬时笑开了花,撩起门帘冲外头喊:“虎哥,上俩热菜,再温壶热酒!”又转头问他:“来只烧鸡、一盘水煮鱼片,再烫壶高粱红可好?” 福嵘应了声:“好。” 没多会儿,冯虎端着一碟摆盘歪七扭八的烧鸡和一盘油乎乎的鱼片进来,扯着嗓子喊:“热乎菜来喽!” 接着又风风火火一出一进,把酒壶和花生米往桌上一墩:“开花豆给爷磨牙,这烧刀子烈,您多担待。”说着拿汗巾子抹了把酒壶嘴:“爷一会要温酒换盏您言语!” 苏小乔执起酒壶给他和自己各斟了一杯,又夹了一片鱼肉放他碗里,“今早护城河里现捞的,尝尝鲜!” 福嵘用筷子拨了拨鱼片上的辣椒籽,轻蹙眉:“我不吃辣。” 她夹了片鱼肉嚼着:“这椒子看着唬人,实则是南边来的纸老虎,不辣的,您尝尝!”见对面那人仍是不动筷,也只好放下筷子。 然而实在是饿得慌,眼看那鸡皮都凝出霜花了,心下思忖:再不吃该凉透了。忽地撕下鸡腿,油星子溅上袖口也不在意,将滴着油的腿肉递到他唇边:“正经小柴鸡这个不辣。” 福嵘颈间青筋微微凸起,身子几乎抵上椅背。时不时飘来的变味桂花油混着炭盆烟气,熏得他几欲作呕,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怀表链,“方才在别处用过......” 苏小乔心下犯嘀咕,这要是一口不吃,回头不认账咋整?她又把手往前送了送,几乎怼到他唇上:“香得很,就尝一口。” 见她这般胡搅蛮缠,他竟真的咬了一小口。把旁边的小六惊得眼珠子险些瞪落。 见他吃了,苏小乔也不客气,缩回手就啃,油渍顺着手腕往下滴,三两口啃完鸡腿,又夹片鱼就酒吃,腮帮子鼓得像只仓鼠。 他全程皱眉看着,忍不住问:“你就这么饿?” “饿呀!”她灌了口酒,辣得直哈气,“从昨儿到现在,这是头一顿。” “为何不吃?” “沒生意,姨娘不给吃。” “没生意便不给饭吃?岂有这样的理?” 俩人都在为对方的最后一句话感到颇为惊讶。一个生在朱门,不知人间饥寒;一个长于泥淖,惯经灶冷锅寒。 等她酒足饭饱后,二人闲聊着。诗词歌赋她不懂,市井百态他又觉鄙陋——这般各说各话的,竟也聊了近半个时辰,听得旁边的小六连连咋舌! 正聊着,伙计突然在廊下喊话:“花娘,前堂有人寻!”这是窑子里的暗语,提醒时辰到了。若客人不留宿便要劝走,若留宿,就装模作样出去打个照面,唤老鸨进来谈价钱。 长年浸染在风月场所的公子哥又岂会不懂个中含意?福嵘把玩着酒杯,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看她如何开口把自己留下。 苏小乔见消费了这么一桌,勉强可以交差,便开口撵他:“爷,外头有人候着,要不您明儿再来?” 福嵘脸色霎时难看——何曾被人这般撵过?哪家姑娘不是变着法儿留他? 他从小六腰间扯下钱袋,“啪”地拍在桌上,起身就走。 小六回过神时少爷已挑帘出了门,他忙抄起钱褡子——少爷啊,里头的银钱够置十间这样的小楼了!他照着百花院的标准掏了几块大洋放桌上,见那姑娘眼都直了,料想是给足了,这才抄起油布伞追出去。 冯虎见客人铁青着脸出来,喊了句:“爷您慢走,有空常来!”说着就要掀帘子探看,正撞上小六,二人点头打了招呼。 待那主仆二人的靴声拐过影壁墙,冯虎搓着骨扳指踱进来:“这是唱哪出啊?跟被鬼撵似的往外跑,莫不是你又把人给惹恼了?” 苏小乔耸耸肩:“哪能呢,许是有急务吧。” 冯虎提了提裤腰带问道:“支应过啦?” 她细白手指往案上虚虚一点,冯虎瞧见那三枚锃亮的银元,倒抽了口凉气,一般打个茶围也就两三个铜元,外加那桌酒菜也不值几个钱!他“嗬”了声,把银元掖进裤腰,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露台栏杆前,冲楼下喊:“爷,道上黑,您留神脚下!” 凤娇耳尖,冯虎那嗓子刚吊起,她就挑帘出来。见冯虎乐呵着,拿绢子虚点他:“怎的?今儿这羊牯够肥?” 冯虎掏出三块现大洋在掌心颠得叮当响:“当家的,您上眼。” 凤娇劈手夺过银元,放牙上狠咬一口,又贴耳垂细听。那清响如玉磬般脆亮,喜得她眉毛直跳:“我的观音菩萨!这怕是财神爷串门来了!” 瞥见苏小乔扶着门框要挪窝,凤娇忙贴上去,指尖捏着她脸蛋直晃,“我的心肝肉,你可真是咱楼里的金凤凰呐!” 苏小乔被捏得生疼,硬扯出个笑,“姨娘,我今儿累得慌,容我回屋歇会儿?”得了个好脸,她就想躲清闲,今晚说什么也不愿再接客了。要是来个穷酸或糟老头子要留宿,真能要了命——害人性命她不敢,可论甩脸子的本事,准能把人气得跺脚走人,只是真闹起来少不了挨顿打。 凤娇正用指尖摞着银元玩,头也没抬甩了甩绢子:“麻利去歇着吧。” 苏小乔刚挪两步,忽听身后喊:“站住!” 第四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姨娘还有事?”苏小乔喉间发紧,后脊梁的凉气顺着椎骨往上爬,脖颈僵得像根冻硬的擀面杖。 凤娇抄起她的胳臂扽了个趔趄,指尖如铁钩子似的往她腋窝里剜:“给老娘撂实话,抄肥没有?” “没有!”苏小乔拼命摇头,耳坠子都快打在腮帮子上了。 凤娇鼻孔里哼出冷气,绕着人打转,冷不丁揪住中衣盘扣狠命一扯、一拉。 “啊!!”苏小乔尖叫出声,弓着身子捂紧前胸。 凤娇拎着那水红肚兜在灯影里晃悠,冷声问:“这劳什子里头缝的甚?” 冯虎抻脖一瞅:“乖乖……”但见暗袋里三块现洋被晃得叮当响,敢情这蹄子竟敢昧下对半利! “好哇!你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凤娇夺了银元,把肚兜往她脸上一甩,“吃着老娘的饭食,倒学会藏体己钱了?”说着绞住她头发往后一拽,“啪啪”两记脆耳光,险些打聋她,“今儿不揭了你这层贼皮,往后楼里的窑姐儿都敢骑我脖梗拉屎!”鞋尖照着软肋就是一脚。 苏小乔衣衫不整地滚在青砖地上,哭腔里带着血沫子:“姨娘开恩...再不敢了......” 这节骨眼,凤娇已怒火攻心,心想着:若再纵了这蹄子,往后这楼里还谈啥规矩?她抄起镶铜头的旱烟杆抡得呼呼生风,掐拧踹捶招招见肉:“小浪蹄子还犟嘴!前儿李二爷的扳指…大前儿王老板的银角子…哪回你不说没下次?” “姨娘…姨娘饶命,真的再也不敢了…”苏小乔护着头脸往炕沿下缩,惨叫声在胡同里回荡,听得人毛骨悚然。 煤油灯在风里打着摆子,把凤娇的影子扯得像个无常鬼,她的千层底比戏台上的锣鼓点还密,鞋尖专拣肋条缝里踹,每一脚都让苏小乔觉得内脏在翻搅。 “今儿老娘非打死你这个手零脚碎的肮脏货不可。” 冯虎瞅着地上洇开的血点子,赶忙拽住凤娇的胳膊肘:“当家的,差不离就行了,再踹可就透油皮了!” “打死正好腾地儿!”凤娇甩开他,金鱼眼瞪得溜圆,仿佛要吃人一般。 冯虎往窗外努了努嘴,廊下影影绰绰站着几个窑姐,正扒着门缝往里头瞧,脸被月光照得着青白。 “您瞅瞅廊下那几个丑八怪,这眉眼身段咱可遇不可求。”他捻着骨扳指打转儿,“保不齐明儿再来个财神爷,咱总得有件撑场面的‘细瓷’不是?” 凤娇掂量了一下,估计也是打累了,染着凤仙花的指甲戳在苏小乔脑门上,疼得她偏过头去,“算你个小贱蹄子命大!往后再敢耍花活,老娘活拆了你喂护城河的王八!” 苏小乔趴在地上,听着凤娇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敢抬起头。她拢了拢被扯裂的衣衫,冷风从破洞灌进来,吹得伤口火辣辣地疼。她摸索着往耳房爬,膝盖擦过砖地时,疼得她直抽气。 ---- 另一头,百花院门前,月色如水,却照不亮福嵘此刻郁闷的心情。他带着小六原路折回,恰撞见杜天明、全轼、秦鲁与韩少均,几人正倚门前的石狮闲叙。 韩少均眼尖,瞧见来人,脸上瞬间堆起了热络的笑,高声招呼道:“嵘少爷!” 福嵘满心的不痛快,连个眼神都没赏给他。其余三人闻声转过头来,也纷纷和福嵘打招呼。 全轼声音温和:“嵘弟。” 秦鲁和杜天明则齐声唤道:“嵘哥。” 他虽心里憋闷,仍微微颔首——到底看重这三人的情谊。 杜天明见他要往楼里走,赶忙叫住:“嵘哥,我们正打算去广陵楼吃夜宵,一道去?” 福嵘顿住脚步,回头淡淡道:“不了,你们去吧。”说着又要往里走。 全轼见状,索性几步上前,伸手搭住他的肩膀,恳切道:“来吧,哥几个一起去喝点,解解乏。” “方才吃过了。”他拨开那搭在肩上的手,语气里已有了几分不耐。 杜天明紧接着讲:“听说广陵楼新捧了个小旦,名裴元,身如冰壶秋月,肤胜皓雪凝脂,更妙不可言的是他那一双红酥手,简直堪称一绝,据闻润滑而软和!嵘哥,一道去会会这妙人?”任他说得天花乱坠,福嵘脸上半分动静也无。 杜天明跟秦鲁交换眼神的当口,福嵘瞧得真切。从向来不善交际的全轼过来勾肩搭背,到杜天明这番游说,不管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是真没兴致奉陪。 秦鲁刚要开口,便被他冷声打断:“有话直说!” 秦鲁到底憋不住那炮仗脾气:“嵘哥别介,就一娼马子,不值当动气。”转念自己又气起来,“你前脚刚走,杜鹃那小娼妇后脚就迎进了陆必安那老棺材,日他娘的,合着爷爷们花的现大洋成了秦淮河的洗澡水?什么玩意都能来舀一瓢……” 他正骂得酣畅,冷不丁胳膊被杜天明狠狠肘了一下,这才惊觉失言,蔫蔫地闭上了嘴。 周遭进出的客人目光跟针似的扎过来,福嵘只觉颜面尽失。百花院的规矩谁不知?每年一千银元的「岁红」往老鸨手里一搁,便是三月不来五月不见,那扇雕花门也得积着灰等!端的便是“黄金阁里锁莺燕,贵人银元养活契”。要论值当?!十块银元能兑一石黄米,这价码够寻常人家嚼用两年白面。如今倒好!成了他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秦鲁说话间,杜天明就使眼色让平顺去叫老徐把车开来,车子一到,他便半哄半请地邀福嵘上车。 福嵘只得无奈应允——再不走,真要被人当猴看了。 四人共乘杜天明的车,小六、平顺、尢安、嘉禾四个家丁各自拦了黄包车跟上。 韩少均站在灯笼下搓了搓手,到底厚着脸皮也拦了辆黄包车,朝着广陵楼的方向紧追,一路催车夫跟紧些,生怕被甩下。 同一时间,广陵楼的账房内——陈喜枯指划过账页墨迹,喉间发出冷笑:“三月流水不及往年半数,倒是把你养得油光满面。” 王万福佝着的背又塌了三寸,后颈沁出冷汗。每逢交账日都是这光景,他声线低得快贴地:“喜爷,百花院近来老挤兑咱们,小的正琢磨着法子反击呢。” “嘭”的一声,陈喜掌心重重拍在案上,茶盏里的碧螺春溅出大半:“这些车轱辘话要说到棺材板上钉么?”账册擦着王万福耳根飞过,纸页哗啦散开。 王万福不敢多言,拾起账本小心翼翼码回桌案。 陈喜浑浊的眼珠盯着账本上零散的数字,血丝密布的眼半眯着:“当年跪地接烟土的奴,如今倒成了人物。”笑意里满是不屑,“明儿你去下帖子,老夫要会会那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当下雷霸天已坐大,马匪出身的他竟敢自封司令叫板巡警厅,哪还会念及当年三车烟土换二十杆汉阳造的情分?王万福胸腔发紧,却仍垂首应道:“是!小的明日亲自将拜帖呈至雷府。”有些实话不说也罢,何苦去触这霉头? 陈喜屈指有节奏地叩在案上,半晌才开口:“抖抖你破局的想子。” 王万福抹了把额上的冷汗,小心翼翼回禀:“听闻杭州闸口新到一拨‘清水货’……” 陈喜冷哼一声打断:“老夫每月花三百现大洋供着你,就为听你倒腾这左手出右手进的营生?” 王万福早料到从这老匹夫手里抠钱是这光景,忙不迭赔笑:“前儿在戏园子撞见个老相识,捡了个漏,低价盘了个雏伶回来,赵厅长见了喜欢得紧,三天酒水钱换闸口那批身价银,喜爷您瞧如何?” 第五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陈喜反怒为笑,手指虚虚指他:“你这脑子不是不灵光,是懒!但凡多转两圈,百花院早该改姓了!” 王万福点头哈腰头恭维着:“喜爷教训得是。” 正说着,跑堂的在外头敲门:“喜爷,掌柜的,楼里有贵客到!” 王万福打开一丝门缝,语气不耐:“没瞅见正议事?去去——”往常他自会应酬,可刚被训得像孙子,哪有心思搭理闲杂人等? 跑堂往屋里扫了眼,吞吞吐吐道:“掌柜的,是北平四少……” 跑堂话音未落,王万福已撞开他往外走,忽又想起陈喜还在屋内,忙折回禀了几句才退出来。 跑堂紧跟其后:“掌柜的,杜爷点名要裴老板作陪!” “那还不快去接人?” 跑堂面露难色:“裴老板昨儿被厅长的秘书架走,晨间是用门板抬回来的,现下连床都下不去,可咋整?” 王万福气愤骂道:“这牲口托生的玩意!回回把人往死里糟践。”叹口气,无奈吩咐:“去叫顶软辇,把人给抬过来吧!” “好嘞!”跑堂应下要走,又被喊住:“找胭脂铺的巧姐儿给上点妆,遮遮印子!” 天字号房里,秦鲁磕着瓜子唱俚曲,见王万福独自一人进来,登时不满:“老梆子,怎就你一人?那裴元呢?” 杜天明斜倚在太师椅上,指尖敲酒壶身,眼尾余光扫向门口,漫不经心。 王万福上前挨个斟酒:“各位爷稍候,已着人去接了。” 秦鲁罚了他几杯,又逼他敬了一圈才作罢。 烈酒灌得急,王万福顿时有些头昏脑胀,但仍是赔着笑,又自罚了数杯,才退了出来。 全轼见福嵘只顾闷头喝酒,打趣道:“嵘弟,裴老板还没来,咱可别先把自个灌昏了,回头听不见黄莺出谷,岂不可惜?” 秦鲁拍案骂道:“他娘的!那姓裴的是死在谁肚皮上了?让爷爷们好等!”转头唤家奴,“尢安,去把小海棠接来!” 杜天明看了眼福嵘,忽然开口:“爷们儿干喝无趣,嵘哥,弟弟今儿替你作个主,把蔷薇叫来伺候如何?她,你见过的,性子最是温顺,准能合你心意。” 此言一出,满座皆静——那年冬雪,那位南方姑娘不过是咳出半口江南潮气,杜天明几乎把奉天城的紫貂捕得断了种。三百张带胎血的貂皮运到北平城郊日时,三间纺织厂机器全哑了火,所有纺织娘挑灯筛绒毛;七月酷暑,那姑娘脖颈闷出了几粒红痱子,他便揣着万两银南下,四十二根百年黄花梨原木刚出琼州海峡就遇飓风。船老大跪着求他弃货保命,他攥着那姑娘不知何处求来的平安符就往海里跳,硬是拖回七根湿木头。后来木匠比划着说只够打两把贵妃榻,他便摸着木纹痴傻着说:“正好,她午后小憩不爱深睡”。闹休妻那日,又逼得杜老夫人把白绫甩过正梁。气得老爷子瘫在太师椅上直念叨:“孽障啊...孽障..….”这才唤醒了他几分,把那“水银般”的情收了回来。 当年旁人不解他,为何会爱得如此痴愚?如今同样不解,为何能断得如此干脆。 福嵘不答反问:“舍得?” 喉头酒液滚过三载光阴,终成了句:“随水逐流之物,早该换个河湾歇脚了,何来不舍这说法。” 秦鲁浑然不觉气氛微妙,举杯碰向杜天明:“哥哥局气!要不把合欢那尖果儿也匀我尝尝咸淡?每回瞅见那小腰一扭,弟弟心窝子跟被百爪挠似的。” 杜天明顿时脸色骤沉,一把掀翻刚被秦鲁碰过的酒杯,酒水泼了一桌。 秦鲁笑容瞬间僵住,尴尬地挤出两声笑,“玩笑,玩笑,当不得真。”随后又拿起酒杯,故作洒脱的说:“今儿个喝得有点高,瞅我这张破嘴,弟弟自罚一杯。” 杜天明这才扶正杯子,冲着旁边的人喝道:“给爷满上。”那声音里还带着被冒犯后的余怒。 坐在一旁的韩少均忙不迭拾起酒壶给杜天明斟满,脸上满是思量,憋了好一会才鼓起勇气,出声打破这僵局:“人生得意须尽欢,难得能有几回醉。二位哥哥都是爽快人,可别让这点小误会冷了场,咱接着喝!” 杜天明神色稍缓,抓起酒杯一饮而尽,沉声道:“好个难得几回醉。”至于得意?他心底苦笑,这世间,于他而言,哪还有什么得意之事? 恰在此时,“吱呀”一声,酸枝木门晃开道缝。一位身着碧绿长衫的人推门而入,他向座上众人屈膝行礼,声音仿若夜莺啼啭,却又藏着几分自怜:“大雪封了胭脂巷,真是对不住了,劳各位爷,久候我这薄命人。” 众人向来人望去,此人相貌极美,雌雄难辨,有几分男子的文雅之气,又有着女子的娇柔之质,一如传言那般眉眼如画,肤胜皓雪凝脂,身段如冰壶秋月,一身素雅淡妆,发间只用了根沉香木作点缀,但足矣媲美昆仑美玉。 尢安见少爷喉结滚动如吞炭。他低声问:“少爷,还要去请海棠夫人么?” 秦鲁摆摆手,目光黏死在裴元身上。 裴元在焦尾琴前坐定,指尖划过琴弦试音,柔声问:“各位爷想听什么曲儿?” 福嵘问道,:“会唱昆曲么?” “略学过几折。” “可会《牡丹亭》?” “《游园惊梦》可好?” 福嵘颔首。琴音起时,满室迦南香的清苦尾调在浮动:“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剪不断,理还乱——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 一曲终了,满座皆醉。 裴元起身再次向众人行礼:“奴献丑了。” 福嵘击节赞叹:“此音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妙哉!” “能得福爷如此妙赞,是奴的造化。” 福嵘闻言一笑:“当赏!” 小六从腰间扯下钱袋,福嵘随手抛去个小金条。 裴元双手稳稳接住,又屈膝行了一礼。 随后杜天明三人也一一赏了几个现大洋,又陆续点了几曲,大伙还是意犹未尽,行起了酒令来,命掌柜叫来舞姬作伴。 长夜之欢,月色如洗,美人在怀,含朱唇,嘴接酒,品曲赏舞擅欢场,醉生梦死销金窟,直言此处便是神仙地。 第六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次日,天刚擦亮,百花院就炸了窑。妙卿虽没明着点卯,但谁不知道这楼里的规矩比紫禁城的门钉子还要硬,杜鹃怎就犯那浑呢?现在全楼子都支棱着耳朵等福嵘来“盘道”,要是这位金主不护犊子,那百花院可就要折花了。 杜鹃见庄子回来,急忙问道:“怎样?妙娘可有什么话说?” 庄子搓着衣角嚅嗫:“阿泰透的口风,说…说当家的...要给夫人开条新路子,说军爷们正缺会来事儿的红签子。” 这消息犹如五雷轰顶劈在杜鹃头上,她踉跄着跌坐在贵妃塌上,喃喃低语:“完了…完了…那地界儿,哪个不是囫囵个进去,零碎着出来……” 屋里几个丫头秧子早吓成霜打的鹌鹑,独玉莲梗着脖子递茶碗:“夫人缓缓神,保不齐福爷……” 她不说话还好,一开口杜鹃就来气:“去你妈的老娼妇!”反手就是个脆响,“若不是你这老货乱出馊主意,姑奶奶能折在这阴沟里?” 玉莲腮帮子眼见着发面似的肿起来,随即颤巍巍的跪下不语。 杜鹃突然一嗓子哭开:“我这是造了哪门子孽啊!”抄起琉璃烟灰缸就要砸,“横竖是要下黄泉,拉着你一同去得了。” 玉莲见势,打着滚躲到屏风后,影儿沫儿赶忙上前架住杜鹃胳膊:“夫人,使不得呀!使不得呀!这劳什子抡下去得开瓢儿!” 庄子夺过凶器,假模假式宽慰着:“我的活祖宗,跟这老梆子置啥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呀!” 搁往常,夫人们打残、打死下人就是赔几个银元的事,雷司令的地盘,谁敢追究?且不说她们背后还有一位爷给撑着。眼看杜鹃要沉船,几个下人这会倒拧成一股绳,互相照应起来了。 杜鹃挨个剜着这群反水的,讥笑道:“好...好得很...” 几人虽低着头,但沫儿和影儿两人并肩站着,把杜鹃前路给堵得死死的,庄子也把烟灰缸揣口袋里头。 杜鹃气得一甩袖,进了内室。 过了许久,再出来时,手里攥着两封信笺,连带着绢帕包的几块袁大头往庄子跟前递:“劳驾再跑趟儿。” 见庄子往后缩,杜鹃声音都打着颤,近乎哀求:“念往日不曾刻薄过的份上,再帮一回,若还能留下,今日之事,定不追究,成么?” 在这楼里,除蔷薇外,就数杜鹃性子最温和,对奴仆们向来是赏多责少,她这么一整,庄子臊得耳根通红,接过信却推回银元:“夫人吩咐就是。” “先去福宅递帖子,见不着就奔陆府。”杜鹃硬把银元塞他兜里,“要都扑了空,掌灯前务必回来,我再另想法子。” 待庄子离去后,杜鹃转头对剩下几个下人温声道:“这儿没你们事了,都歇去吧。” 见杜鹃这样,她们心里也不好受,同是苦命人,心肠哪能说硬就硬得起来?玉莲肿着脸嘟囔:“老奴给姑娘拾掇香汤吧...晚上…不管是哪位爷过来,夫人也得有个好精神应对不是!” 杜鹃微微点头。 影儿和沫儿一个去挑衣裳,一个去后院采雪水,给杜鹃泡茶。 伏在门外听了好一会墙根的阿泰轻手轻脚离去。 账房里,妙卿正拨弄着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地算着花账,听见阿泰进门,眼皮也没抬:“那蹄子憋的什么屁?” “正满世界搬救兵呢。”阿泰压着嗓子:“蔷薇閣那位倒是沉得住气...” “先甭管那个闲篇儿。”妙卿合了账本,接过小丫头的热手巾擦了把手:“酱糖鹿筋给司令煨着没?” 红梅小声回着:“炖是炖好了,可…可司令刚让人来回话,说今晚不在楼里用饭。” 见妙卿脸色顿时不佳,阿泰忙接话,“是广陵楼的陈喜摆了局宴请。” 妙卿满脸不悦地把手巾摔进铜盆里。 雷司令八房姨太就数她最得宠,平日里连大房都敢甩脸子。司令部的兵,除大夫人外,也就只尊称她为司令夫人。 ---- 另一头的庄子揣着信先到的福家大宅,问了门房得知福嵘去了盐棚。急急脚赶到盐棚时,又从几个扛大包的嘴里得知福嵘已经离开了好一阵子。眼瞧日头就要往西偏,他又撒丫子往陆府颠去。 来到陆府门口,他问门房家丁:“小哥,陆爷今个儿在府上么?” 门房揣着手打量他,见其衣衫布料一般,不像高门大院出来的家奴,但也不至于太差,便问:“哪庙来的神仙?报个号,何事找我家老爷?” 庄子从口袋摸出三个大子儿,笑口盈盈递去:“我家主子有很要紧的事找,劳您驾给传个话。” 门房掂了掂那几枚铜子冷笑:“家门也不报,小爷闲着给你跑断腿?!”庄子又添两枚:“劳您驾,帮帮忙。”那人这才甩了甩着袖子往里晃。 庄子冲他背影啐道:“狗仗人势的玩意儿!搁我们楼里,你这样的连垫脚砖都算不上!杂碎!” 过了片刻,门房带着他穿堂过院。膳厅里陆必安正跟几个哥们喝着。庄子认得这些都是三楼撒银子的主儿,躬身道:“陆爷安。” 陆必安跟旁人碰了个响杯,半晌才斜着眼瞧庄子:“告诉那娘们,爷得空自会去听曲儿。”随即从兜里掏出几枚铜钱往他脚边砸去:“拿去打牙祭,没事就回吧。” 庄子后槽牙咬得咯吱响,这几个铜板在百花院连壶高沫都买不着,弯腰捡都嫌累,他挺直腰板:“夫人让递个万字贴,求爷给个准话。” 顿时惹得满座哄笑。陆必安脸上挂不住了,酒糟鼻泛着油光:“哟嗬,百花院的龟爪子倒是硬气!” 四九城的爷们儿茶余饭后都传着段趣言——没攥过钱龙头的爷,甭想摘百花楼的红帐子。这话头专指二楼那几间金丝笼,寻常阔佬砸干钱袋也迈不进那门槛。 陆必安今儿特意让庄子进府,本是想在哥们跟前亮腕子,谁承想这没毛的鹌鹑竟敢当众撅他面儿。 他转着翡翠扳指,吊梢眼把庄子剜了个透:“招子不亮的玩意儿!没见爷正摆龙门阵?什么花头贴,值当火烧屁股地送?扯开嗓子给爷们儿念念!” 庄子把信递去:“陆爷,还是您自个看吧,小的识不得几个蚂蚁脚,恐念不全。” 陆必安伸手指了指靠门边的家丁:“辛平!给爷亮亮你的灯影子。” 此话一出,不单是庄子,桌上那几人都愣了——让门房念窑姐儿的信,这可比当众扒人裤腰带还腌臜。 庄子指节泛白攥住信角,后槽牙咬得死紧,腮帮子都鼓出两道棱角:“既然这样,那小的还是不碍陆爷的欢喜局了,就先回了。” 陆必安又岂是那么好说话的人,他怒摔杯盏,大喝道:“下九流的玩意儿,我陆府岂是你一个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冲一旁的‘虎背熊腰‘一努嘴:“给爷按下!” 俩家丁铁钳似的手扣住庄子琵琶骨,辛平夺信时,几乎要把庄子的指骨掰断。 陆必安往八仙椅上一靠,眼剜着庄子,抬手指着辛平,讥笑道:“念!漏一个字,爷把你舌头拔下来喂护城河的王八!” “陆爷,见信如面——”辛平磕巴声像钝刀拉肉般。 在坐几人都知杜鹃是福嵘的外室,陆必安这两天是作大死了?!谁要陪他闹!!! 几人互打眼色,络腮胡的先抄起桌边的文明棍:“巧了!突然想起我家三姨太今日貌似要临盘。” 穿灰缎马褂的胖子突然捂着肚子叫喊道:“哎哟喂,怕是要泻肚子了。” 穿英式西装那个临时临急啥借口也没想到,只起身冲陆必安作了个歪歪扭扭的揖:“改日请您到寒舍吃刀削面。”说罢众人你推我搡的往外涌,挡风门帘瞬时被掀得噼啪作响。 众人走后,陆必安脸上红白翻涌似开了染坊,抡起滚着白烟的铜火锅就往庄子背上砸:“妈了个巴子!爷今儿就给你开光。” 庄子最后是被丢出陆府大门的,虽是烟花柳巷的奴仆,但也从未受过这等屈辱,他拍了拍衣裳的灰,捡起信件,擦着泪,一瘸一拐地往百花院回。 第七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酉时二刻,百花院的羊角灯才刚挑起,杜鹃便心急如焚地扒着窗棂,四处张望着,抬眸之际,恰好与斜对窗的合欢目光相撞,她嘴角轻扬,以示礼貌。 合欢眼皮都没多抬一下,往贵妃椅另一侧转身。自那夜起,她的心便封了一层蜡,不想再与这楼里的任何人,有过多无谓的交集。 她抬眸间望了眼对面紧闭的蔷薇阁,窗台下打转的铜铃在风里碎成了残响,仿如她破碎的心事——去年清明元侧说要带她回乡,临行前夜去和蔷薇告别,推开门却见满屋青烟翻涌,不过片刻功夫,杜天明的外套扣子便与她的海棠襟扣纠缠在一起,烟雾缭绕间,三人的影子绞成解不开的死结。 元侧破门进来时,正撞见这幅荒唐的景象。她至今记得他攥着赎身契的手背青筋暴起。直到雷霸天的马蹄声碾碎了晨雾才结束那恐怖的一夜。 后来她便成了杜天明的新宠,打那起,楼里的舌根就没停过,言语间满是戏谑:“你瞧!东厢房的炭盆还没凉透,西厢房的胭脂又上了新颜色。”可又有谁还记得,她妆匣最底层那支并蒂莲银簪却永远蒙上了灰?元侧给她簪上时说,这蒂莲要拜过祖宗牌位,才算真的并蒂。如今想来,不过是一场碎得彻彻底底的梦。 瞧见对面的合欢这般冷漠,影儿撇着嘴说:“夫人,您甭搭理她,惯会拿桥的。”又嘀咕着:“元爷前脚一走,后脚便攀上杜爷,论模样也不是顶尖的......” 听影儿这么一说,杜鹃的思绪瞬间被拉回那夜。若不是雷司令派兵镇压,元公子那晚恐怕要掀了百花院瓦。自己不也是见她安然无恙,昨夜才敢犯险么?她不禁暗自思忖:合欢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让妙娘饶过她? 随即慌忙转身进了里屋,从床底拉出一个樟木箱。里头装着的钱财首饰是她这些年积攒的心血,每一件都承载着她的期盼与无奈。她一咬牙,挑了对翠绿镯子和一条红宝石项链。而后,又翻衣笼,取出那件刚做,还没来得及穿的貂皮大衣。 影儿看着杜鹃忙得不可开交,满脸疑惑问道:“夫人,您这是做甚?” 杜鹃仿若未闻,一门心思打包着首饰和衣服。突然,楼下传来报喜声: “福爷到!杜鹃阁开天门!” 报喜奴的唱喏声沉沉地落进杜鹃耳中。她抬手捂住嘴,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嘴唇微微颤抖,“他…他还是管我的。” “福爷来了!”沫儿甩着红头绳冲进来,绣鞋在青砖地上直打滑,“夫人快准备,爷到拐角处了!” 杜鹃连声应着,双手慌乱地擦拭着泪水,任由影儿和沫儿为她整理衣衫头饰,可泪水却止都止不住。 福嵘迈进杜鹃阁,屋内空气瞬间一滞,正在补妆的几人忙起身行礼:“给爷道万安!” 福嵘身影映入杜鹃眼帘的刹那,她瞬间方寸大乱,忙不迭催促身旁的影儿:“快…快取爷最爱的蒙顶甘露!” “省了这些虚礼。”他径直坐落在太师椅上。 福嵘留在这里的物品不多,只余几件睡衣,和一些惯用的茶盏餐具。小六在里屋一通忙碌,该绞的绞,该扔的扔,玉石文玩他没动,权当施舍。 “哎呦!使不得呀,使不得呀!”小六走到哪儿玉莲就拦到哪里。 杜鹃听着里屋的杂乱声,凄婉地看着福嵘:“爷,当真要这般绝情么?” “我说过,你若属意他人,只需递个话。”他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又何须教我从旁人口中听得?” 这时阿泰走了进来,对福嵘施了礼后,在杜鹃耳边低语:“庄子折了三根骨头躺在成贤街…陆家说是偷钱挨的打。您看下……”他悄莫瞄了眼福嵘,“是不追究,还是着人去陆家讨个说法?” 听闻此言,她如五雷轰顶——不是让先去福宅不成再去陆府么?那…眼前的人便不是庄子请来的?!庄子挨打便是陆家给的态度?!这变故如飓风碾过,将她最后一丝希望绞得粉碎。 阿泰过来也并非真要给庄子讨说法,不过是想试探福嵘的态度,约莫半晌辰光过去,见无人放话,他心下了然,对两人又施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见阿泰一出门,杜鹃一个踉跄扑到福嵘脚边,“爷!”手指扒上他的膝盖,抽抽噎噎道:“是奴该死,奴知错了……” 他面无表情,语气也听不出喜怒:“去年你说想要个檀木梳妆台,我便让人去恭王府库房拆了格格的陪嫁送过来。” 他掌心一用力,把手剥离,扶了扶被弄皱的长衫下摆,动作里满是嫌弃,“既如此,便充作贺你入陆府的添妆。” “爷,不要…奴只是怕…怕哪天您连说话都不肯来…所以…所以才被鬼迷了心智,您就原谅奴这一回,就一回,成么?”她哭的几近窒息。 福嵘半晌未语,小六一从里屋出来,他便起身。 见他前脚已迈出门槛,杜鹃魂都要被抽离了,她从来不知真正的离别竟是这样的痛,发了狂般冲过去,“跪倒在他脚边,“爷,别走!求您!” 她真的好害怕这门槛一迈,便是一生的诀别,又低低哀求道:“奴不敢多留爷,只求您…求您让奴像从前那般,给您再温一回酒…成吗?”她心里思忖,若他肯留,那便还有转弯的余地。 福嵘突然俯身,用拇指拭去她眼下的泪渍,动作是温柔的,语气却比冰还要冷:“你既选了陆家,就该明白,福家的船,容不得两面帆。” 最后给她丢下一句话,“妙卿那边我会处理。”这是他最后的仁慈。 “爷,别丢下杜鹃,您就权当多养只雀儿在檐下解闷…成么?”她还想扑过去。 小六伸手一拦,“杜夫人,今后且好自为之。”说罢也跟着离去。 走出百花院,福嵘问小六:“我待她薄?” “您上月才给她添了整套点翠头面,是她贪心不足。” 他垂眸转着翡翠扳指,忽地低笑一声:“纵得过了......”待扳指转过第二道翠纹,动作蓦然停住。“遣人去杜、秦两家递个话——陆家西市的绸缎庄与米行......该清一清帐目了。” 小六心下了然,垂手应:“是。”又出言提醒:“您还没用晚膳,是寻个酒楼用些抑或回老宅?” 这话倒勾出他几分饥意,略一沉吟:“广陵楼。” “得嘞!”小六朝胡同口吹了声呼哨。 福宅虽备着两辆雪铁龙,但这位爷除了生意往来,素日鲜少动用。出门也只惯带小六这个拳把式。 小六是福父早年在蒙古捡回的狼崽子。他不过十五岁,五尺七寸的个头像截铁塔。他通臂拳的“缠丝劲”能把黄包车轴拧成麻花。去年在天津卫码头,六个持枣核棍的青帮打手围上来,不过一瞬就被他绞腕卸膊全丢进了海河。如今武行里传着话:想近福家少爷的身,先备上十条汉子的命或一杆枪——但凡给小六留个喘气的缝儿,那狼崽子的指骨都能插进你天灵盖。 第八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及至广陵楼雅间坐定,小六径自寻来王掌柜:“劳您驾,烦请裴老板过来唱几折子戏,给咱少爷解闷。” 王万福搓着手陪笑:“裴老板这会子…实在抽不开身...” 小六瞥了眼垂眸把玩茶盏的少爷,压低嗓子:“王掌柜且仔细思量,北平城里能让咱少爷青眼的角儿可不多。” 若是旁人,王万福一定把人截回来,可裴元正给自个东家和雷司令作兴,这人怎么接得过来?! 见王万福仍面露难色,小六声调陡然拔高:“裴老板如今是镀上金身了?” “罢了。”福嵘撂下碗盖,“强求反倒无趣。” 王万福急得直抹额角冷汗,追着赔不是:“福爷海涵,委实是......” 福嵘驻足拍了拍他微颤的肩头,“开门做买卖,各有难处。”说罢,不再给他回话的机会,径自往楼梯口去。 小六冲王万福啐了口,疾步跟上。空旷的雅间徒留掌柜扶着门框捶打胸膛。而此刻裴老板的头冠正被雷司令那帮丘八扯歪了半边。 福嵘立在广陵楼的匾额下,暮色里人流如织,糖葫芦叫卖声混着留声机里的《人面桃花》好不热闹,偏他心头落着北平城最寂的雪。 良久,他说了句:“我该成家了吧?” 小六险些跌了手里的暖手炉。若叫天津卫的老爷听见这话,怕是要惊动京津铁路局开条专列。 “少爷可要去陶府赏梅?”小六攥着袖口试探。陶家二小姐的八字帖,自她及笄那年便焐在福宅佛堂的紫檀匣里,如今已过了两度寒暑。 福嵘嗤笑一声,转向巷口:“去庆元春透口气。” 庆元春? 见少爷报了路名。他才想起那小窑楼…… 黄包车碾过八大胡同的青石板时,穿红透绿的姑娘们甩着湘绣帕子,活像一群啄食的锦鸡。小六挥出四五条水蛇臂,才护得少爷挤到那朱漆斑驳的楼门前。 穿葡萄紫旗袍的女子正倚着门柱子嗑瓜子,月光照过那鬓边半褪未褪色的头面,在门槛上映出星星点点的银斑。 福嵘抬手拍开她抛向空中的瓜子壳:“姑娘倒是好自在。” 苏小乔闻言吓一了跳,回头看向眼前的两陌生人,皱得鼻梁都起了细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目光触及她的刹那,福嵘只觉心底阴霾瞬间消散。道不明缘由。 他眼底溢出几分玩世不恭,嘴角轻扬,“可还记得我?” 黑灯瞎火的,打眼一瞧没留神,再定睛一看,苏小乔火气噌地就冒了上来,就是这个瘟丧上回害自己被打得老惨了。 她冷不丁地呢喃了句:“烧成灰都记得。” 福嵘又笑了,这一笑如雪后初霁,让他清俊的面容添了几分柔和。 “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时,忽瞥见二楼冯虎探出的瓜皮帽,生生咽下喉间恶气,不情不愿地挽上他胳膊,活像逮着个金蟾蜍:“爷,里头请。” 福嵘任凭她牵引。 进了内室,坐下后,见她两手交叠在身后站得倒是随意,便拍拍身旁:“你也坐。” 苏小乔极度不情愿地坐了过去。 福嵘问她:“吃过了?” 她轻轻的点了下头。 紧接又问:“吃得可饱?”很奇怪的问题,但不知怎的就是想知道。 “半饱。你呢?吃过了么?”她客套回了句。 “未曾,你还想吃点么?” 她一听,忙点头。 于是两人点了五个热菜,三个凉菜,一盅汤,一壶酒。 冯虎上菜的时候,也认出了这位财神爷,于是热情的恭维了几句,拿了两个赏银,便美滋滋的退了出去。 见冯虎这么脆灵灵就得了两个银元,苏小乔眼珠子都快掉汤碗里了,她也鹦鹉学舌。 每说句吉祥话,福嵘便给她添一箸菜,直到将那粗瓷碟摞成小山。 瞧那丫头把糟熘鱼片戳得七零八落,他问:“饱了?” 苏小乔偷偷松了松束腰,“托您的福,明日都不用开灶了。” 此时月光从窗外扫洒进来,正好照见福嵘眼底那未散的、带着戏谑的笑意。 苏小乔没好气的支着腮斜睨他,竹筷子有一下没一次的敲在空碗边。 两人又再一次从《长生殿》扯到天桥把式,说到来劲时,苏小乔还耍起了宝,在她蹲马步摆架势时,福嵘顺势将自己带来的茶盏搁在她头顶:“稳住,撑过一柱香给你赏银。” “摔了呢?”她伸手欲要去扶。 他折扇一转,敲在她手背上,“这贡盏顶碎了让你姨娘用这楼抵。” 耗到掌灯时分,龟公来催了三趟,苏小乔发麻的腿才得以直起。 打这天起,福嵘每次巡视完盐棚,一得空便往这胭脂巷里串。有会时捎来正明斋的枣泥酥、六国饭店的葱烧海参、泰安红楼的西式咖啡……食盒里头盛的哪里是零嘴,分明是根“逗杆”——他正在兴头上,非要把这野雀儿炸开的翎毛捋顺了才甘心。 小半月光景,他那手好丹青像在这破墙皮上生了根。苏小乔每回当模子,屁股都跟长了钉子似的,他总有法子让她安生——珐琅盒里装着胶牙饧,描金筒里盛着杏干蘸蜜,连镇纸都是能旋开机关倒出松子糖的西洋玩意——熬鹰玩的是断食绝眠,逗雀儿自然就得先喂饱。 在苏小乔第三次被按在榆木圈椅上时,她鼓着腮帮子含糊道:“您当咱是瑞蚨祥的衣裳架子?” 他笔锋未停,在澄心堂纸上逶迤而行,将她的眉眼、衣褶尽数拓印在画轴里。搁下狼毫时,声音不紧不慢:“衣裳架子可没您这蹬鼻子上脸的劲儿。” 苏小乔又捻了颗糖炒栗子往嘴里塞:“小年您来不?来得话,给我捎块西洋蛋糕。” “还挑上了?” “似窖泥浆混着酒糟那个也行。” “那是酒心巧克力。” 次日,小年前夕,福父福母返京。 福宅的铜门环被北风叩得铮铮作响。魏淑芬裹着灰鼠皮大氅迈过门槛,手套方摘下便已抚上福嵘面颊,满脸慈爱:“我儿怎瞧着清减了许多。” 福昌盛拄着文明棍也迈进了门槛,镜片后目光如秤,将福嵘剪裁合度的英式西装称量个来回:“嗯,瞧着是比中秋时清减了三分。” 福嵘含笑接过父亲的貂皮帽子——在慈亲眼中,孩儿总是清减的。 腊八醋的辛香撞进槅扇时,王妈已端着铜锅穿过游廊。 滚腾的羊汤在八宝格里游走,魏淑芬的银箸起落间,儿子碗中渐渐堆起了小山,她低叹:“皇城墙根倒是不如津门水土养人。” 福嵘眼含笑意,带着几分无奈与宠溺,顺从地将饭菜一一吃光。又拿起桌上的莲花白给父亲斟了半盅。 饭后,全家围坐在暖阁里。魏淑芬仍是笑盈盈地攥着儿子的手腕,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怎么看都看不够。半晌才问:“离京这些日子,可曾替我二人去陶府问安?” 福嵘捧上烘暖的普洱递给双亲:“陶世伯、伯母俱安,儿子时常过府问候。” “单是陶世伯夫妇康泰?你那嫣嫣妹妹可也安好呀?”魏氏眼尾笑出细纹。 福嵘掰了瓣蜜橘递至她唇边:“母亲尝尝可甜?” “你这猢狲!”魏淑芬笑骂着咽下橘瓣,丹蔻轻点他脑门:“莫顾左右而言他。” 福昌盛撇儿子一眼:“你这小子惯会搪塞你母亲,年齿渐长也该议亲了。” “儿子想待两年再议。” “女儿家经不得蹉跎,陶家丫头那般品貌……”魏氏急得直拍儿子手背。 却被福嵘反握着手,打断:“母亲,儿子心里有数,待盐号分铺稳固些,再议不迟。” 福昌盛忽的将茶盏重重一搁,“先成家后立业方是正理!二丫头温良知礼,配你这不成才的有余裕!” 福嵘敷衍着:“儿子如今心思全在盐务上。” “好个全在盐务上!”福昌盛嗤之以鼻:“成日厮混那秦楼楚馆,当我聋聩不成?杜家那败家子的腌臜勾当,你若敢效仿半星,坏了祖规……” “老爷这话重了。”魏淑芬急拦话头:“嵘哥儿岂是那等荒唐人?” “夫人莫纵他!”福昌盛文明棍重杵地面,“开春就随我去陶府拜年,亲事当场定下!” 魏氏见儿子还要张口,便在他掌心急掐了下。 即便不情愿,终是化作一句:“儿子,听父亲安排。” 更漏滴到亥时,二老仍拉着福嵘围坐,先问起盐行生意,又问了离京返津时的时政变化,接着又兴致勃勃地讲起在天津的见闻。儿子常年不在身边,一年到头相聚甚少。他们满心珍视,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多看几眼。待谈兴渐消,二老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回房。 第九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亥时三刻,另一头的庆元春。 朱漆廊柱上凝了层薄霜,苏小乔支着胳膊肘趴在二楼栏杆上,望着檐角灯笼在风里晃悠。她指尖无意识绕着旗袍盘扣发怔,嘴里呢喃:“那榆木疙瘩……今夜还会来么?” “躲这儿偷闲呢!”春荼的声音裹着隔年桂花头油味飘过来。 苏小乔扭身见是春荼,杏眼一挑:“嚯,你这是踩着棉花来的?悄没声的。” 春荼点了根哈德门,也学着她的模样,往护栏上一趴,打趣道:“还候着呢?等那情郎来?” 苏小乔噗嗤一笑:“等天津老祥记的脆麻花、油酥糖来堵你这张利嘴。” 春荼拍着栏杆笑:“那敢情好,来了我先抢两块糖渣儿尝尝。”说着轻推她胳膊:“快看!廊下——” 话音未落,小乔目光就急切往下寻——可哪有什么人影?空荡荡的门廊只见灯笼的倒影在黑夜中大剌剌的打着转。 随后两人云鬓歪斜的弯腰笑作一团。 楼外,新雪正悄没声地抹平了深深浅浅的脚印。而少女的心事,也被她一层一层的偷偷掖进笑声里。 ------ 腊月二十三。 福宅的铜漏刚滴过寅时末声,家丁们已扛着竹枝长帚候在垂花门外。魏淑芬则带着全屋女眷退避西厢。 福昌盛执起缠着红绸的竹帚,在青砖地上扫出第一道扇痕。晨光透过百年香樟的枝桠,将福嵘挽袖打水的剪影投在清花井台上。 “老爷,用盏六安茶润润喉。”管家欧国维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来,双手将茶盅递过去,正瞧见福嵘蹬着云梯擦拭「积善传家」的匾额。他赞赏道:“锦绣丛里养出劲松骨,最是难得。”。 福昌盛接过茶盅,下巴朝儿子一扬:“十二岁那年,盐棚里六十斤的盐包压得他打晃,偏不肯让人搭手。”茶雾蒙了镜片,却遮不住老父亲笑纹里的得意。 院里院外的忙碌进入尾声时,暮色一点点笼罩福宅,膳厅的大圆桌上,红烧牛肉的酱香搅散了佛龛的檀烟。福昌盛蹙眉叩了叩桌沿,欧国维立即撤下桌上的荤腥。 这时门房来报:“老爷,门外来了几个孩童。”这种时节,胆子大些的乞儿都会去大户人家门前讨顿灶君饭吃。 “把鸡汤酱肉温了,再蒸屉饽饽分出去。”福昌转头教导儿子:“纵是米面堆成山,也须记得油盐似海深,该做的门面一丝都不能疏忽。” 福嵘恭顺应:“是。” 席间,父子对坐无言,箸尖扫尽盘中青白。 待戌初月上,祭灶人抱着芦花公鸡跨过火盆。紫檀供桌腾起袅袅烟篆。欧国维领着下人摆齐素八珍,正中供着三尺高的枣泥寿桃塔。 福嵘望着父亲往灶君像的唇上抹糖浆,嘴中念念有词:“恭送灶君老爷上天奏命,望上天言好话,来年降吉祥,庇佑富察家族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子孙皆平安。” 话音一落,供桌忽然剧烈震动,雄鸡引颈啼出五声快板“咯咯咯咯咯” 祭灶人不着痕迹的松开扯着公鸡脖颈的细鱼线。扯开破锣嗓子唱喏:“红菊花红开!灶老爷允——!” 爆竹随即噼里啪啦炸响福家大院。 福昌盛转头看儿子,“今岁糖浆是你母亲熬的,来年换了陶丫头的手艺,这祭灶事宜该由你主理了。”他掸了掸袖上沾的檀灰,又道:“老祥记的枣泥糕虽不及洋点心时兴,却是你母亲一番心意,明早拣些给你陶伯父送去。” 福嵘没由来的想起那野雀儿馋嘴的模样,忽然抿唇笑了,他没听清父亲说什么,还是点了点头。 ---- 次日晨,小六将欧国维备好的红绸礼盒一摞摞地塞进轿车前座,随后利落地钻进驾驶位。 引擎咔咔作响几回,又熄灭。小六袖口往额角一抹,又要去摇那手柄——他才刚学会开车没几个月。 “这摇把,早晚得让你捣鼓坏。”福嵘敲着膝盖轻笑,仰靠在座椅上。 费了老大劲,那铁皮车才歪歪扭扭地往东交民巷驶去。 日头刚爬过滴水檐,管家老孙就见一辆熟悉的黑壳轿车扭摆着过来,忙放下雪铲拉开铁门,车子一靠近,便哈着白气喊:“福少爷安好!”紧接着便利落地帮忙搬起礼品。 福嵘熟门熟路地穿过青砖小径,往主楼去,离远就瞧见陶沛德端坐在花园石凳上,时而抓耳挠腮,时而拿着个放大镜不知在端详什么,他转了路径,朝陶沛德走去。 “伯父安好。” 陶沛德闻声抬头,眼中一亮:“嵘哥儿来得巧!这劳什子棋盘比紫禁城地图还绕人。”他轻敲棋盘,“说是从法兰西宫廷流出来的物件。” 福嵘挨着他对面坐下,解下围巾搭在石桌边,执起棋子耐心地和陶沛德讲解着玩法:“西洋棋讲究王车易位,象走斜格,这象西洋人也叫主教……” 老顽童只是粗略听了一遍,便兴致勃勃地执起黑棋:“管他什么教!先杀一盘再说!” 三招过后黑王被困,老头子急得吹胡瞪眼:“这局不算不算!方才没听清象走斜!” 福嵘忍笑执棋重新摆盘,他白棋方落下,正沉思着下一步该如何布局,忽听陶沛德“啪”地一声拍响大腿,“这步妙,吃你马。” 福嵘慢悠悠地抽走他指间棋子:“方才说过了,象不能走田。” 老爷子直耍赖,要重新再来。 小六来添茶时,瞥见自家少爷把白棋捏在指腹玩了个转,迟迟不肯落下。最后思量一番,把白后悄悄往歪里挪了半寸——方才那步绝杀登时成了死局。 老头子猛地直起身,黑棋快速落下:“将死!”随即大笑:“我就说这城堡比咱象棋的车好使!” 福嵘骨节分明的手指已被凍得绯红,见他还要再来,便出言相劝:“外头风愈发大了,伯父仔细冻着。” 陶沛德这才讪讪收了棋盘。 屋内,陶嫣然踩着旋转楼梯下来,瞧见客厅里老祥记的礼盒堆成小山,撅起嘴嗔道:“刘妈,嵘哥哥来了怎没人告诉我?” 刘妈擦条案的手停下,还没来得及开口,廊柱后传出个带笑的声音:“可不许冤枉人,原是我想着让你多睡会儿。” 第十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陶嫣然抬眸刹那,见福嵘逆着晨光走进来,她心跳都漏了一拍,轻声唤道:“嵘哥哥好。” “嫣嫣妹妹好。” 他骨子里浸着旧式文人的婚娶观,只当三书六礼是墨线描金的契约。两家的情分又恰似那檀木匣子配好了的铜锁,本该是天造地设的圆满。可一想到,那些自幼年攒下的兄妹情谊忽地变作画眉举案,真是平白教人生出几分进退失据的惶然。 后头跟进的陶沛德觑了眼两个年轻人,非常识趣地说:“嫣儿,你不是一直吵着要学西洋棋么?”说时朝女儿递眼色:“嵘哥儿可是西洋棋高手。” 少女脸上的绯红瞬间蔓延到脖颈:“爸爸,我会下的....”她生怕福嵘误会自己懒惰,又解释道:“方才在楼上练琴,没有睡懒觉。” 福嵘温和地说:“嫣嫣向来很乖。” 看着面皮泛红的闺女和泰若自如的准女婿,陶沛德心里着急,这两人进展也太慢了! 他出言打岔,“嵘哥儿这棋路刁钻得很,正好,嫣儿你来杀杀他威风。”随后对福嵘笑着说:“你伯母一早就去菜市挑活鳜鱼了,说今儿个给你露一手,中午留在这用饭!” 说罢不给福嵘拒绝的机会,转头看向仆人,“刘妈,你去同兴堂跑一趟,他们家烩三丁做得地道。” 刘妈应了声,抱着鸡毛掸子往门外挪——除了去同兴堂打菜还要去丽云美发厅找正在烫头发的太太回来。 陶嫣然低头看着脚下的珍珠白高跟鞋,喉间像含了块糖,黏黏糊糊的:“如果...如果嵘哥哥想下棋.…..” 陶沛德看不下去,指了指楼上,借故说:“银行还有几项文件要处理,你们年轻人先玩会儿。”说完便把棋盘往闺女手里一塞,溜个没影。 陶嫣然捧着棋盘像捧了盆炭火,浑身发烫。 福嵘心底暗叹,欠身接过棋盘,示意她到沙发那边坐。 “家里新到了祁门红茶,还有司康饼,要尝尝么?”她声音渐如蚊蚋。 “茶便好。” 福嵘几次开口,话都跌落在地上无人接。任他起什么话头,少女只垂眸应着单字“嗯”“好”“是”,她紧张得快把司康饼掰成碎渣了。 这般温顺倒比撒泼的性子更教人难招架。他理了理马甲缓缓起身:“忽然想起盐棚有桩急务,午饭就不在这儿用了,代我向伯父母告个罪。” “很要急吗?不能用了饭再走吗?”陶嫣然急忙抬头看他。 福嵘温声哄着:“是很急,不过要等我走了再告诉伯父,好吗?” 陶嫣然盯着他襟前晃动的怀表链条,沉默了半晌,才浅浅点头。 走出陶公馆,他长舒一口气。 小六扭头询问:“少爷,是回老宅还是去盐棚?” 他屈指叩了叩车座上的红绸礼盒:“庆元春。” ---- 苏小乔正百无聊赖地趴在栏杆处发呆,忽地瞧见辆熟悉的黑壳车往胡同里钻,她眼睛一亮,语气里藏不住窃喜,扯着嗓子喊道:“这地界里还敢钻车轱辘?不怕又一次被当唐僧肉活捉?” 福嵘从车窗里探出半截身子,唇角噙着笑:“想爷没?” “大骗子!”苏小乔杏眼一瞪,手里的瓜子壳兜头撒下,“害姑奶奶昨儿巴巴等你一宿,差点没冻成冰棍儿。” 福嵘忙把身子缩回车里,隔着帕子嫌弃地捏起落在西装前襟的瓜子壳,恨不能把外套脱下来用沸水滚烫一遍。 楼上那丫头片子伏在褪漆栏杆上笑岔了气。心里直呼:该!让你骗人。 福嵘刚踏进里屋,还没等他站稳,苏小乔已蹿到桌案边拆礼盒了。 他也懒得跟这野雀儿计较。径直走到炕边,一落座,就觉得这屋里头好像有哪儿不对劲,一时又说不上来。 “这麻花倒是脆生,葡萄干也甜津津的。”她腮帮子鼓得像松鼠,手又去捏糖炒红果,刚咬一口就皱起眉,“这劳什子是啥?糖霜裹了三层还酸掉牙!” 他抽走她手里的果子,掰了块麻花塞她嘴里:“什么时候才能学会食不言寝不语。” 苏小乔偏要嚼得震天响,嘴皮子也不停:“春荼您知道吧,过些天要跟个老梆子走,她老说女人没宗庙,死后坟头压不住恶鬼……昨儿来了个穿裘皮的阔佬,您猜您那堆鬼画符卖了多少?”沾着芝麻的手指得意地比划出两根,“是现大洋呦!” 话锋一转又咋呼起来,“今晨我可瞅见新鲜事了——冯虎那厮和凤娇在茅厕里好上了,啧啧,那场面……” 福嵘猛地起身,他总算明白那股违和感从何而来——四壁徒留挂画钉,自己的一番情义全成了她嘴里的现大洋。 “混账东西!”他抄起炕边的西装外套就往外走,苏小乔嘴里还叼着块麻花,见他一只脚已经迈出门槛,几乎用跑的窜到门框边,一把攥住他袖口,“哎哎哎!!” 福嵘看着她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只觉一股无名火直往上冒,甩开她时力道没收住。苏小乔后腰磕在门框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见她疼得脸色发白,福嵘心头莫名一紧,却还是冷着脸,不看她。不过,也没再用力挣脱,权当是给个机会她认错。 苏小乔也顾不上疼了,脸上立马堆起讨好的笑:“爷,茶水钱还没结呢。”说着,手虚虚指了指桌上那未曾动用过的茶水和烟杆——虽然他向来不用,但账还是得结的呀,不然她咋交差。 任他再好的修养,此刻也被消磨殆尽。他扯过小六腰间的钱袋,囫囵地抄起一把银元朝她兜头砸去,怒喝道:“从未见过像你这样如此不堪的女子,简直是烂泥难糊高墙的玩意。” 苏小乔被这突如其来的辱骂惊呆了,回过神后,也火冒三丈:“烂泥?!既然姑奶奶在你眼里如此不堪,那你还巴巴地跑来做什么?” “三日——”福嵘突然捏住她下颚,“找不回画,揭了你的皮。”说罢,用力甩了她一个踉跄,大步离去。 除了此刻,他从未发觉,这世间竟有女子可以令人发指到这种程度。 这回可把苏小乔给震住了,她闷不作声地揉了揉被掐疼的脸颊。对方与你争吵,说明还给你还嘴的权利;可他要是翻脸,自己除了受着,毫无办法。 小六伸手指了指她,“姑娘你真是的…唉。” 苏小乔见福嵘离去了,这才敢找回几分场子,对着小六扬起下巴,满脸的不服气。 待主仆二人脚步声远了,她赶紧蹲下身子去捡那散落一地的银元,眼尾快速扫过门帘外,驾轻就熟地往发髻里塞了两枚,骂骂咧咧道:“摆的哪门子少爷谱!那几张破画能当吃还是当穿?送我都嫌占地方……” 她不是一个听话的人,无奈一身软骨头不足二两重,禁不住任何威吓,这下可愁死她了——去哪儿把画找回来? 交账时,凤娇已习惯了那人的财大气粗,手拨弄着算盘珠子,眼皮都没抬,循例问了句:“今儿没顺点油星?” 十一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苏小乔把空荡荡的荷包翻过来抖三抖:“哪还敢呀。” “你爹当年为二两烟土把你抵在这儿,”凤娇蘸唾沫翻着账本:“平日里勤快些,早日清了账,好转活契不是?”随即抬眸看向她:“到时你要做清倌人或是红牌姑娘,不都由着你?便是要脱籍从良,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小乔敛了眉眼作乖巧状,“姨娘教训的是,先前是我猪油蒙了心,往后再不敢犯浑了。” 凤娇见她还算受教,点了点头,“忙去罢。” 苏小乔回屋时,见冯虎撅着腚在炕上翻腾来倒腾去,她便从兜里掏了把瓜子倚门框边上嗑。眼瞅着他连炕缝都拿筷子捅了捅,走时还薅了她一盒老祥记。 待收拾妥帖,她攥着案上剩余的两盒点心往春荼屋里去。暖炕上的姑娘见她进来,忙递过粗瓷茶碗:“你那相好今儿走得这般早?” 苏小乔两腿一盘陷进炕褥:“赶着给阎王爷交差呢。”忽又垮了脸,“春荼,我这回怕是要死了,十成十的没跑了!” 春荼往旁挪了挪,绣花鞋尖勾住炕沿:“莫不是沾了那脏……”最后一个字含在舌尖,像吞了枚滚烫的煤球。 “想啥呢!”苏小乔忽的被逗乐了,笑得前仰后合的就要去捣鼓她腰间的痒痒肉。 春荼“呀”地从炕上蹦哒开,活像见了麻风乞丐的反应——那玩意虽说触碰不会传染,但也膈应人不是。 “瞧你这怂样!”苏小乔抓了粒糖莲子抛着玩,面上故作洒脱的说,“真要得了那埋汰玩意儿,头一个拖冯虎垫背,哪轮得到你。” 春荼绞着帕子讪笑:“我、我去给你再添点儿热茶...…” “甭忙活了。”苏小乔咬开手里的糖莲子,甜壳底下的苦芯麻了舌尖,她抹了把嘴站起来:“困了!” 随即又把那礼盒“啪”地合上,拽在手里:“留这儿也是喂耗子的吧。” 看着门帘将将落下,春荼心里突然觉得难受,出言叫了声:“小乔。” “安啦!”苏小乔头也不回,扬起手比了个戏台上的兰花指,“姑奶奶命硬过城墙砖!” 苏小乔回到屋里,插上门闩后,就去搬炕头上那紫檀木衣笼——这稀罕玩意是她用一曲荒腔走板的《长生殿》在福嵘那换来的。 发簪在箱底处捣鼓了好一会,忽听“咔嗒”一声,暗格弹开,里头十六枚现大洋压着三根大黄鱼。 “管他什么破身契,找着机会就逃。”她从发髻里抠出两枚银元丢进去。眼角瞥见箱底刻的「福」字时,无由来心头一怒,朝着虚空处踹了脚,“日他个龟孙!” ---- 与此同时,另一边百花院的账房里弥漫着大烟膏的甜苦气。雷霸天把腿搁在案上,烟斗磕出个火星子:“这月水牌子翻了几成?” 妙卿闻言,放下手中把玩着的珊瑚珠串,径直坐进男人怀里,媚眼如丝:“有司令照拂,自然是好的。” “跟老子耍花活?”雷霸天的烟锅突然扣在她的锁骨上,皮肉烧焦的“滋滋”声混着焦香。疼得她倒抽口凉气,指甲掐进他军装呢料里,面上却绽出更艳的笑:“爷要查账直说,犯得着动肝火?” 说罢,起身走到博古架前拧开暗格,将账本摊在案上:“二楼雅间添了六成岁红,三楼红帐子的流水够买半条兵工厂的生产线。”指甲戳着墨字往下划,“昨儿东洋商社包场,银元摞起来能堵住巡警厅的嘴——拢共六千八百二十六块现大洋,一个子儿不少地锁在保险柜里头。” 雷霸天用烟杆勾住她下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东洋人的钱也敢收?” “奴贱命一条,啥钱不敢收。”妙卿用力合上账本,脸上依旧挂着温顺的笑:“供司令爷的枪子儿可不容易,就是阎王爷过来逛窑子,奴也得抠下几张纸钱。” 男人忽然大笑,掐着她腰肉:“爷们就待见你这股狠辣劲!”舌尖抵上她颈间的新疤,气音厮磨:“没这劲头,都不配跟老子趟死人堆。”说罢,手中扯过半副旗袍下摆丢在地毯上。 三刻钟后,红绡帐内的余韵还未散尽,他半倚在床塌上,尾音拖得老长:“广陵楼现下如何?” “还吊着半口气。四九城里但凡兜里有点响的爷们,早被咱们楼里的香饵勾住了。”妙卿顿了顿又说,“倒是王万福不知从哪个坟圈子里刨出个裴元,据说那嗓子能勾魂,尤其得昌盛盐行那位青睐。” “我看那老棺材是活拧巴了。”他冷哼一声,“杜鹃那头呢?” “那位派人打过招呼了,说不追究,也让咱别找那蹄子麻烦。” “既是这样,那你看着办。”他思忖一会,又说:“那个裴元,老子见过,是个绝色,你想个法子给弄过来。” 妙卿犹豫道:“广陵楼就剩这根台柱子了,硬挖…可就要跟陈喜撕破脸了,毕竟当年……” “撕破脸才好!这十年里,军饷过手要刮层油,收编土匪抽两成,恩情这玩意…早他妈的被那老棺材熬成带毒的枪子儿摁在我心口——该挖出来了!” ---- 次日,晨露未散尽头,李副官的马靴已踏进广陵楼的门槛。手中的木匣子往柜台上一掼,半句废话都没有:“咱司令瞧上你家裴老板了,这是身价银。” 王万福直勾勾盯着柜台上的木匣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良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您瞧您这事,小的没挑儿啊。您也知道,小的就是个听喝的,哪敢替喜爷做主。真要请神儿,容小的先去禀过喜爷,再给您信,成不?” 李副官腰间的勃朗宁往柜台上一拍,“甭废话,明日洋钟敲响第四下,胡同口准点抬人。”走出门口时,又回头瞪了他一眼,“敢误了时辰,老子让你全家撞太岁。” 人走后,王万福无奈叹气,捧着木匣子进账房。 “雷霸天的狗腿子走了?”陈喜没看他,低着头往烟锅里填大烟膏。 “走是走了,不过留了个钱匣子,说是…说是…” 十二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你他妈挤脓包呢?给老子把话撂清楚!”陈喜不耐烦地乜了他一眼。 王万福只得硬着头皮避重就轻的讲了个大概。 听王万福把话讲完,陈喜气得把烟枪都摔了:“雷霸天这杂碎!老子在四九城打出广陵楼这块招牌的时候,他丫的还是前门楼子跪地接烟土的奴!妈了个巴子,今儿敢摆谱摆到老子头上来了。” 王万福吓得一哆嗦,缩着脖子劝,“喜爷,您先消消气,雷霸天现下人多枪多,咱可别……” “扯你娘的臊!”陈喜揪住王万福的大褂前襟,喷他满脸唾沫星子,“他雷霸天敢往老子碗里伸筷子,老子便敢剁了他丫的爪子!” 他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在屋里来回踱步——硬碰硬,如今确实碰不过雷霸天,但要让他咽下这恶气,倒不如把心肝剜出来痛快。 半晌后,他突然驻足,手掌狠狠拍在桌上,从牙缝里挤出话,“备车去东直门。” ---- 约莫半个时辰后,陈喜带着王万福来到了洪门堂口。 刘凤鸣在烟榻上吞云吐雾,听见脚步声时,眼皮都没抬,“稀客啊,什么风把喜爷给吹来了?” 陈喜也不废话,甩开大褂前襟就落座,三言两语把事情抖落干净,“凤爷,您在这道上威望最高,我也不打马虎眼,那杂碎这样坏规矩,陈某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他眼底寒光乍现:“两箱黄货请凤爷断个公道。” 刘凤鸣这才抬眼皮瞄了眼王万福打开的两个小匣子,沉思片刻,慢悠悠开口:“雷霸天这小子跨海插旗是不地道,明儿让麻六跟你走趟水。” ---- 时间一晃,便到了第二日,日头刚往西斜,李副官就带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士兵闯进了广陵楼。堂前扫过三巡都不见裴元的身影,只有王万福和几个跑堂点头哈腰地迎上来。 他脸一沉,牙缝里挤出声:“王掌柜,裴元人呢?司令可等着呢!” 这时,陈喜叼着烟斗,慢悠悠从里屋晃出来,“小瘪三!你算哪根葱?敢来老子地盘龇牙?雷霸天那小子怎的不亲自来?” 李副官压着火气,面上堆起假笑:“喜爷消气。司令着实看重裴老板,想给他搭个新台子。只要您肯行个顺水人情,往后在这四九城里,两家都欢喜。” “谁他妈跟你欢喜?”陈喜怒极反笑,“他雷霸天当年在前门楼子跪地接烟土的时候,还是老子帮衬的他,如今出息了?敢来抢我台柱子?回去告诉那厮,裴元他休想带走!” 李副官脸上的笑一收,眼一瞪。后头几个兵,立马抬起枪杆子。 人群后的麻六突然往前一站,恶狠狠地瞪着他:“咋地?想在老子眼皮底下撒野?” 李副官瞧了眼突然冒出来的麻六,心一沉——他妈的,这老棺材什么时候和洪门搭上的? 李副官强扯出个笑:“麻六爷,我哪敢在您跟前捋虎须,都是误会!”随即转向陈喜,沉声道:“喜爷,今儿这事暂且搁下,我回去如实禀报司令!”说罢一甩袖子,带着手下匆匆离去。 等人走尽,陈喜脸色愈发沉郁,强压怒火后转身冲麻六抱拳道:“麻老弟,多谢今日仗义执言,这份情,陈某记下了。” 麻六侧身向手下使了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迅速出门。他这才回身朗声道:“喜爷言重!凤爷既有吩咐,咱必定把事儿办妥当。我已着人给雷霸天递帖子,明日酉时,聚义楼摆局,且看他敢不敢来!” 陈喜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最好识相些。” ---- 隔天,到了约定时间,聚义楼里气氛凝重,陈喜和麻六端坐在主位,身后站着一众手下。 包厢门“哐当”一声被推开,雷霸天带着几个挎着盒子炮、一脸凶悍的手下闯了进来,他鹰隼般的目光一扫,将官手套拍在八仙桌上,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喜爷,今儿整得是哪出呀?又是撒帖子又是摆茶阵的,这是要跟兄弟拆庙?” “雷小子,别揣着明白装糊涂。”陈喜慢条斯理地嘬了口烟斗,青白色的烟雾在他阴沉的脸前缭绕,“你让几条疯狗去我地头呲牙抢人,这事儿,你打算如何给老子个说法?” 雷霸天嗤笑一声,大马金刀地在对面坐下,二郎腿一翘:“喜爷这话寒碜人了!什么抢不抢的?兄弟我不过是看那裴老板是块好料子,想给他搭个更大更亮的戏台子,让他名扬四海罢了。怎么到了您这儿,就成抢人?”他故意把“更大更亮”这几个字咬得重。 一直沉默的麻六,突然开口,他目光锐利,直直刺向雷霸天:“谁不知裴元现在是广陵楼的台柱子,他前脚一走,后脚广陵楼的招牌就得塌半边!”声音陡然转沉,“你想拆人招牌?那大家就亮腕子说话,别磨嘴皮子。” 雷霸天脸上的假笑瞬间凝固,腮帮子咬出棱角。他刚要发作,陈喜那边突然“砰”一声拍响桌子。 “雷!霸!天!”陈喜突怒目圆睁:“今儿你要是这么玩,那在这北平城,咱俩便只能有一个舒坦!” 雷霸天转头望他,一股子邪火直冲脑门,也跟着猛地一掌拍在桌上,瓷器震颤,茶水溅出。那手抬起来都快要掐到陈喜的脖颈上了,然而,仅一瞬,那狂怒又被强行摁了下去——如今北平局势波谲云诡,自己与赵厅长争权夺利,双方僵持不下,局面本就微妙脆弱。陈喜这个老棺材,他没放在眼里,但因为一个戏子和陈凤鸣这个马蜂窝打擂台,委实是不值当。 他收回僵在半空的手,硬生生挤出一个极其难看、带着几分扭曲的假笑:“喜爷消气,我对裴元确有几分喜爱,一时欠了思量。”说着,拾起酒壶,给陈喜面前的空杯斟满。“这杯酒,算兄弟我给喜爷赔不是。喝过这杯,咱把这事儿…翻篇!如何?” 陈喜并未接酒,靠回椅背,拿起桌上的烟斗,慢悠悠地、一下一下、不轻不重地敲在桌沿上。 “笃…笃…笃…” 那沉闷的敲击声听得人牙齿发酸,每一下都精准无比地敲在雷霸天紧绷的神经上,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余光扫了眼坐在斜对面的麻六,忍了又忍才没去掰断那老家伙的手腕。 敲到麻六都想发火的时候,陈喜终于停下了那令人发疯的敲击。 “翻篇?雷小子,你想得倒轻巧!你搅老子的局,动老子的人,坏道上的规矩!一杯猫尿就想糊弄过去?”陈喜冷笑,“传扬出去,老子还如何在四九城立足?” 雷霸天彻底收起脸上的假笑,他知道,今天不放点血,这事儿难善。他不耐道:“那..….喜爷您说个章程。” “道上的规矩就是天,坏了你就得兜着。按老例儿,得见真章。”陈喜目光如炬,直逼雷霸天,“听闻你前段阵子进了批黑疙瘩,掰一半出来。这梁子就揭过,不然,今后甭怪老子不讲情面,让你在北平城寸步难行!” 雷霸天脸色顿时阴沉,舌尖划过牙槽,“喜爷,真是敢张嘴。一半烟土?这是要剜人心肝肉?”他眼尾都未瞄陈喜,话是看着麻六说的。 “雷司令!在道上混,坏了规矩就得认罚!”麻六声音不高,但也没有跟他商量的意思,“那批烟土,拿三成出来!算是给你个教训,让你知道有些事不能胡来。明日——!天黑前,送到广陵楼。” 随即眼中闪过一丝狠辣:“凤爷既认了这事,少一两!这事儿都平不了!洪门自会找你算清这笔账!” 雷霸天低头笑了一声,灌了一杯酒,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话:“行,今日我就给六爷三分薄面!事!我……照办!” 陈喜心头大石终于落地,那两匣子小黄条价值近四千现大洋,若只找回面子,掉了银子,他夜里都得睡不着觉。嘴上仍嘲讽道:“雷小子,下次做事前,先掂量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麻六不想听陈喜磨嘴皮子,端起酒杯:“那这事儿就算翻篇,往后都别再提,喝酒!” 众人举杯,看似和解,实则暗流涌动。 ---- 宴散后,回到百花院,雷霸天一脚踹开房门,脸上凶相毕露,“啪”地把官帽子狠摔在地上,扯着嗓子吼:“都给老子滚出去!” 房里的几个小丫头吓得屁滚尿流,作鸟兽散。 妙卿正陪着几位贵客调笑,听小丫头在耳边低语后,心里“咯噔”一沉。忙向贵客致歉退出。 一进房门就见雷霸天那要吃人的模样,她拾起地上的官帽,软声问道:“爷是遭谁惹了,动这么大肝火?” 雷霸天抄起桌上的酒壶,猛灌一口,“陈喜那老棺材今天联合麻六那狗东西给老子下套,生生吞了我三成烟土!” 妙卿一听,顿时也怒了:“爷,这事儿绝不能就这么算了!要忍了这口恶气,咱往后还如何在北平立棍儿?” “他妈的,陈喜那老梆菜——!”雷霸天咬紧后槽牙,“老子先给他记着!等腾出手,有他好受的!” 妙卿眼珠一转,凑近低声道:“爷,眼瞅着新岁将至,正是好时机!咱在百花院大办场花魁赛如何?当时广发英雄帖,把四九城有头有脸的爷们儿全请来,把热闹给搅上天去!” 雷霸天转头看她,两指扬了扬示意她继续说。 “广陵楼不就指着裴元那小旦撑场面么?咱给他来个釜底抽薪!把香港粤剧名角梁徽生请来。那可是台上一跺脚就能迷倒半城人的主儿!再把严、菊二位名角也请过来!京粤名角同台,南腔北调斗戏,定叫台下那些爷们儿把这场面刻进骨头缝里,往后十年都忘不了!” 随后她脸上浮起一抹毒蛇般的笑:“裴元就算还留在广陵楼又如何?在戏园子里混饭吃,若他拿不出本事压下这阵仗,那就等着被对家的角儿抢了地界儿,到时我看他怕连窝头渣都捞不着!” 十三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次日的庆元春 苏小乔踩着绣鞋在屋里转磨,手里的瓜子嗑了一把又一把。那阎王要债似的脸一直悬在脑瓜顶,急得她后脖颈都发凉。两日里,她把整个楼里的人都求了个遍,就是没人答她茬,末了就剩春荼了。可想到上回俩人撕破脸……磨蹭了好一会,眼瞅着天快擦黑,硬着头皮,一跺脚还是掀了对门的帘子。 “春荼,再帮我回成不?”苏小乔挨着炕沿边,臊眉耷眼地用脚尖扣着墙根。 春荼目光复杂地瞥了她一眼,迟疑片刻终是叹了口气,认命般道:“你且说吧。” 苏小乔眼中闪过亮色,“去纸铺替我寻个画匠来。” “就这点事?” 苏小乔苦笑道:“你瞧我,这两条腿似被上了镣铐一般。”指了指窗外的冯虎,“便是往门楼外走远两步,都要挨鞭抽的。” 春荼知道她是背着债在这儿接客的。追问道:“那你寻画师做什么?” “那瘟丧前阵子拿我描了几画,被我拿去兑钱了。他现在反水要讨回去,我上哪儿找?只能描几张赝的呗!” “敢情你上回说要死要活的,就这?”春荼长舒一口气,“我还以为你又想让我替你那个……” “哪个?”苏小乔一愣,脸瞬间红透,“不是啦!” 春荼借着别碎发的动作瞥了眼窗外,压低声音:“总这样也不是办法。万一让凤姨知道,咱俩都活不成的。要么让他赎你,把你丢这儿替他守身,算哪门子事嘛?” 苏小乔也知道春荼的话有理。每次有拉铺的,她就把客人灌醉,花钱请春荼顶替。这么做并非为谁守身——在这腌臢地界长大的,什么没看淡?只是十二岁那年给她留下了巨大的阴影……若不是遇到那好心大夫,恐怕早被凤娇活埋了。 春荼见她不应声,杵杵她:“老穆说,明年三月来接我。到时我走了,你怎么办?” 苏小乔耳根子烧得慌,胡乱点头:“晓得啦晓得啦!”说罢反手闩了门,在身上摸索了好一会,抠出十个大子儿,“劳你跑一趟,水钱都在里头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春荼领回五六十岁的老汉。老汉身着一身粗布黑衣,手里提着个洗得发白的麻袋,看上去就颇为寒碜。 “哎哟喂!”凤娇捏着鼻子啐道,“哪儿蹦出个要饭的?” 老汉第一次逛窑子,紧张得头皮发麻,都没听清凤娇说什么,便急抢话头:“我…我是来…是来喝茶围的。” 凤娇闻言大笑,“喝茶围?笑死老娘了,春荼你打哪儿弄来这玩意?” 文人傲骨,哪堪这般受辱?!老汉想着这钱不挣也罢,正要和春荼告辞。 里屋的苏小乔闻声窜出。那抹艳红让老汉瞬间看呆了眼——夫人小姐画过不少,喘气的仙儿,头回见。 春荼使个眼色。苏小乔立马明白。生硬地扭动着水红旗袍,声音娇得能滴水:“爷,要进来打个茶围么?” 老汉只觉心口“扑通”乱跳。 凤娇猛地转头,瞪着苏小乔。见天儿和那些个财神爷甩脸子!对个老乞儿倒使上热乎劲了?她忍不住怒骂:“你他妈脑门进水啦?” 然而无人理会她。苏小乔走上前,拉住老汉的手,“爷,进来啊。” 老汉跟中邪似的,直愣愣地跟着她走。 凤娇立马从柜台后颠了出来,“啪”的一声打掉两人相握的手,甩着帕子横在老汉跟前,指甲差点戳人眼珠子里:“往哪儿钻呢,你这老棺材瓤子,这可是咱的头牌,想找姑娘,先亮亮您老人家的钱袋子。” 老汉哆嗦着摸出春荼塞的仨大子儿:“这,给!” “这点子碎银就想听响?”凤娇劈手将苏小娇往身后拽了个踉跄。 “这姐儿说打茶围不点大菜……”老汉扭头找春荼,却见那丫头正往门口挪。凤娇嗤笑着揪住他补丁摞补丁的褂子,指着门框旁的春荼说:“那蹄子,俩大子儿都行。” 谁承想老汉真把裤腰带里缝的救命钱都抖落了出来,十七八个铜钿摊在掌心上。 凤娇用指甲盖就着老汉掌心划拉着数目,突然换了副笑脸:“到底是老大哥会疼人,东厢房给您空出一会儿。可甭耽误姑娘接晚局!” 老汉点头哈腰,急忙跟上苏小乔的步伐。 进了内室,铺放好纸笔后,苏小乔一手搭在圈椅上,一手撩在旗袍开叉位置,摆了个和瑞蚨祥月份牌一模一样的动作。 老汉的目光一触及她,三魂瞬间被勾走了七魄,心里奢想着,这女子若能为自己所有,那么这世间上的万般苦难,兴许都会变得有些甜吧。他执笔迟迟不敢落在纸张上,生怕一不留神就毁了眼前的美好画面。 “您老倒是动笔啊!”苏小乔扭了扭发麻的手腕,“跟这儿描魂呢?” 老汉看着依旧空白一片的纸张,面露羞愧之色,心中暗自责怪自己——这该死的在想些什么?这般年纪,若不是独身一人,怕是孩儿也有这么大了,康子良啊,康子良,你枉读圣贤书。 他轻皱眉头,说道:“姑娘,且再等一会,正在画。”说罢,他挥毫泼墨,强令自己屏蔽杂念。 可人心若生出魔障,又岂是一句阿弥陀佛就能消除的?! 他低头作画间,状似不经意道:“姑娘,鄙人姓康,字:子良。若蒙不弃,可唤在下子良。” 苏小乔只觉这人太过絮叨,嘴上废话没个停,她手都快摆得抽筋了,心里直叫苦:这要耗到何时才是个头?! 过了片刻,康子良又道:“在下在光绪三十年间已过会试,当时只差殿前一考,本是成竹于胸,奈何世道不与我,如今才落得潦困至此……” 苏小乔本就不是个有耐性的主儿,最烦听人说书似的唠嗑,拦住他话头:“是龙就上天扑腾,是蛇就蜷地盘道,如今皇上都叫人轰出紫禁城了,您老就别再琢磨那些个老黄历了,人总得往前瞅不是?” 康子良被她直白的话噎得脸红脖子粗,讪讪点头:牡丹姑娘这话在理。” 待第一幅画完成的时候,苏小乔累得瘫倒在地上,一会揉揉发酸的手腕,一会捶捶僵麻了的腿肚子。 康子良瞅着自己的画稿,一时诗兴上头,摇头晃脑念道:“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这话音跟个炸雷似的劈下来,震得苏小乔心肝都颤了,蹭地蹦起来揪住他前襟,抄起桌上的毛笔就戳他喉结,嗓门都喊劈了叉:“谁他妈让你在我画上题诗了?!” 康子良见她眼里冒着杀气,吓得直打摆,哆嗦着辩解:“子良…子良就是一时嘴碎念叨两句,并未在姑娘的画中题诗。” 苏小乔抢过画纸对着天窗照了三遭,才算把心揣回肚子里。 随后把画小心收好。又从箱笼里翻出套紫色琵琶襟裙褂,丢给康子良一方帕子:“蒙严实,我要换衣裳。” 康子良叠了叠帕子蒙上眼,等她转了身,终是没忍住偷偷掀了帕子角——只见那裸背白璧微瑕,虽说鞭痕淡得快看不见了,可那印子瞧着就让人浮想联翩,心里发躁,差点就没按住想扑上去的邪火。 等苏小乔换好衣裳,康子良赶紧把手帕挪回原处。刚才那身红旗袍衬得她像朵带刺的玫瑰,这会儿换了身宽袖紫裙,眼下倒添了几分爽利。见她又出去端了碟花生米、桂花糕,又提溜一壶酒进来。 苏小乔示意康子良开始,便半躺在炕上,一手撑头,一手拿酒壶,昂头浅浅含着酒壶嘴,双目半闭未合。 他铺画卷时,推开了面前的花生米。 苏小乔立马皱眉坐起,重新摆放好位置——如若那丢失的画还在,不免会让人惊叹,所有摆设竟和画中竟分毫不差,像拿尺子丈量过似的。 画作到一半的时候,门外伙计来喊话了,苏小乔只好送走康子良,让他明日差不多这个时候再来一趟。 见康子良迟迟不肯离去,最后冯虎凶神恶煞的走了进来,他才拎起那褪色的麻袋,一步三回头——此刻的他哪还有半分文人的傲骨?往常他最瞧不上这黏糊劲,今个倒好,自己当了回痴汉。 倘若此刻有人问他,情为何物? 他会答:情,是初见时心底无端泛起的涟漪——自此终岁,神魂所系,再难容纳其他。 若再问,便是:但愿跨出这门槛,抬眼便是次日午后。 十四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与此同时的百花院三楼,杜鹃杵在屏风前,瞅着从宽敞的双房带堂屋换成了这逼仄独屋,心里头跟猫抓似的憋屈。短短几日,竟从第一夫人跌成了三楼的花娘! 她尖着嗓子开火:“这腌臜地儿咋待人?再说了,年关还没到呢,你们就敢断定福爷会断了我的供?” 红梅叼着水烟踱过来,嗤笑一声:“呦!嚷嚷啥呀?还当自个儿是头牌‘夫人’呢?醒醒吧!” 杜鹃被呛得火起,扬手“啪”地打落她的烟杆,“少在姑奶奶跟前拿腔拿调!福爷待我的情分,楼里谁不门儿清?等他消了气……”话锋陡然一转,眼刀子剜向红梅:“到时有你这老货好看的!” 红梅也不恼,慢悠悠拾起烟枪,绢子擦了擦烟嘴儿,“吧嗒”吸一口,才拖长了调子:“杜花娘这身细皮嫩肉,可是福爷金贵养出来的,仔细着手疼。往后啊,可没爷们儿捧着护着了。”吹散烟圈,又“吧嗒”一口,轻飘飘甩出刀子:“实话撂这儿,福爷两日前就差人送了岁红,可那红帖子上写的可是蔷薇夫人的名儿!” 杜鹃脑袋“嗡”地炸了,尖叫着扑上去撕打:“放你娘的屁!老虔婆,你胡说!胡说!我撕烂你的臭嘴!” 红梅被扯得金钗歪斜,反手“啪”一记狠耳光甩去:“还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呢!”揪住杜鹃发髻就往门框上猛撞,“让你明白明白自个儿是咋上这三楼的!”照着后脑勺又是“哐哐”几拳:“上了这层楼还学不会夹尾巴?老娘让你天天伺候毛子兵的红差事!” 正闹得凶,龟奴在门外扯嗓子喊:“杜花娘,林家二爷递花牌喽!” 杜鹃一下泄了气,绞着水红帕子的手捏得死白。三楼散局的规矩她门儿清,往后再没有撒金暖阁里品茗听戏的雅事,只剩些摸黑钻巷子的打茶围。 她失魂落魄地拢好散乱的发,从地上起来。走到妆台前坐落,对着铜镜扯出个笑:“劳梅姨递个珐琅粉盒。上月福爷赏的爪哇螺子黛,总得给我留两钱吧?” 红梅腮帮子直抽,袖袋里摸出个掐丝珐琅双燕盒,阴阳怪气:“花娘紧着点儿用,往后这些金贵玩意,怕是要绝迹喽。” 等她描完眉后,又觉镜中人唇上少了几分血色,指尖蘸了些胭脂膏凑合匀在唇上——原先妆台上的胭粉头油早被这些恶奴瓜分干净了。 龟奴第二回来催命时,杜鹃才不情不愿起身。 她刚迈进暖阁,“奴给爷道万福……”话未落音,水红帕子就被只熊掌钳住。络腮胡客商喷着酒气贴上来:“早闻杜夫人的小曲儿能勾魂摄魄!今儿给爷唱段带颤音的《灯月谣》,让爷也酥酥骨头!” 杜鹃后槽牙咬得生疼。刚入寮就被福嵘捧了做清倌人,而后也一直伴着他。何曾听过这等腌臜话?眼下却只能忍着冲天蒜臭解盘扣。 三刻钟刚过,龟奴又来拍门催命:“杜花娘拾掇利索!南城布庄马爷在西厢候着呐!” 杜鹃盯着帐顶的缠枝纹,扯过锦被裹身,身子扭得像条受伤的蚯蚓,低低抽泣——最疼的不是身子,而是那句扎心窝的嚷:“当年福爷的相好,今儿仨大洋就能拆下玉搔头!” 到了后半夜,杜鹃腰都快断了。刚出暖阁就踉跄扑向楼梯,一级阶梯还没迈下,后衣领就被红梅猛地揪回,指甲狠狠掐进她胳膊:“还有力气扑腾?正好,再转两局去!少在这儿装死卖活!” 杜鹃瘫在楼梯口哭嚎:“让我找妙娘合计合计成不?凭我这嗓子还愁寻不着下家么?我这两年也攒了不少体己,我也可给自个先续……” “聪明的人儿咋就钻了牛角尖呢?”红梅冷笑,指尖戳着她脑门,“二楼那位爷能容你在他眼皮子底下给旁人唱旧调门?这楼里的体面,就是层窗户纸,捅破了——谁也没脸!” 杜鹃抬头看着红梅,是呀!他还能容我在跟前晃么?她低笑着扶着栏杆起身。往回走时,路过北厢房,从门缝瞄进去,见椿儿裹着珍珠衫跪在熏炉边给人点烟,薄绡下透出的肉色,比那烟泡儿还透三分。她忽然痴痴地笑出眼泪,往后这便就是她的命了么? ----- 农历腊月廿七。 新岁逼近,街边的年货堆成小山,周遭的烟火气浓得化不开。百花院更是热闹冲天,西洋灯混着茜纱灯笼,把雕梁画栋映得透亮,欢声笑语直往朱门外溢。 杜天明昨日喜得麟儿,虽说还未满月,他却迫不及待在百花院摆下宴席,宴请自己的好兄弟——福嵘、全轼、秦鲁先喜庆一翻。 “明哥!好家伙!您最先成亲,也是最先得子,往后这日子定是顺风扯满篷,要多舒坦有多舒坦!”秦鲁满脸通红,酒盏“咣”地撞上杜天明的酒杯。 杜天明笑意压不住,仰脖干了:“同喜同喜!兄弟们能来,这年脚下的喜庆劲都翻倍了!” 全轼端着酒杯,嘴角含笑:“明弟,这可是桩大喜事,往后杜家的香火算是稳稳续上了,生意指定也能一路开方子,越发兴旺!”福嵘眼中笑也浓,“那今日就借小公子的光,咱哥几个先讨个好彩头!” 杜天明笑着斟酒,目光不经意扫过对面窗棂,笑容忽地一凝,心口像塞了团乱麻。 这时,房门轻启,合欢款步而入,嘴角噙着笑,“各位爷,这秦江玉酿,赶在大雪封山前运到的,快尝尝鲜!” 她给各人斟酒后,自然落座在杜天明身旁,手搭在他手背。杜天明下意识反握住着,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把玩。 酒过数巡,众人都有了几分醉意。杜天明脸颊酡红,舌头也大了:“兄弟我得了儿子,天大的喜…可这心里头啊,为何总空落落的?像丢了啥宝贝似的…”说罢,又灌下一杯。 酒入愁肠,杜天明醉眼迷离,满脑子都是那人身影。“这酒…总喝不到心坎儿里去…”他喃喃,声音苦得像黄连,“哥哥心里苦啊,多想……” 合欢凑近,柔声问:“爷,您说什么?可是难受?奴给您煮碗醒酒茶可好?” 杜天明缓缓抬眼,攥紧她的手,醉语呢喃:“莫忙…你坐着…就好。”他目光涣散,手指抚上合欢眉眼,轻得像怕碰碎珍宝,嘴角勾起恍惚的笑:“你呀…今儿瞧着不同了…这眼下,像少了颗痣…”旁人看去只道两人情浓,却不知他心早已被旧影填满。 就在此时,小六悄步至福嵘身侧,欠身低语:“少爷,时辰到了,大运河那边该码垛了。” 福嵘点头起身,向众人抱拳道:“各位兄弟,实在对不住,码头有事,我得先走一步。” 杜天明见人要走,他摇晃站起:“嵘哥,我送送。” 出到楼外,寒风一吹,他酒醒几分,和福嵘寒暄了几句后,目送人上车。汽车渐渐驶离视线,他立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 小六驾着汽车疾驰。大通桥码头转眼即到。 福嵘刚下车,欧国维神色匆匆迎上:“少爷,陈五来德律风,说咱的船在塘沽嘴跟英国佬撞了!苏州那边…” 福嵘眉头紧锁:“人货呢?” “万幸是空船!货没损失!正扯皮赔偿,死活扣着人不放!” “常三爷的船现泊在哪个码头?” 欧国维紧跟着脚步:“今晨被被俄国兵征用了。” “东家好!”肩头扛包的苦力见到来人纷纷打着招呼。 福嵘走到码头栈场,手搭在货箱上,问:“装几箱了?” 管事老徐连忙拿来羊皮册点数,“东家,验过三十七箱,余下的正在封箱。” 片刻,欧国维又疾步返回:“少爷,青帮坐地起价,说每船抽水要加一成…” “给他们!”他食指轻轻掸落烟灰,沉声道:“务必在初五前顺利交到客商手上。” 霰雪弥天,福嵘望着雪粒纷纷扬扬漂落在河面上,又瞬间凝固成铅灰色。他抬手理了理领口,吐了口闷气,对小六说:“回吧。” 小六应了一声,发动车子。码头的喧嚣与风雪,也渐渐被抛在身后。 十五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次日,福嵘刚从陶公馆用过午饭,原该去码头的车,却停在了庆元春门口。他立在车旁,望着门头招牌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心中翻腾着对那‘野雀儿’的复杂情绪。盐运的烂摊子火烧眉毛,原不该来这里,可这两日一想到她对那‘画’的毫不在意模样,又让他莫名烦躁。 两刻钟无声过去,小六的脚边已散落了七八个烟蒂,他时不时偷瞄眼少爷,大气都不敢出。 那种被猎物反制的挫败感,终是逼得福嵘抬脚迈进了那破旧的小窑楼。 苏小乔正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指。门口那熟悉又陌生的脚步声让她神经一紧。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周身裹着一层陌生的寒气,威压逼人。 她一阵恍惚。望着来人。这人好时,能把人哄进蜜罐里;翻脸时,说出的话又似刀子一样剔人心骨。这陌生感让她心头发虚,但转念想到卖画的祸事,又无奈地堆起笑脸迎上去,手里捧着个画轴,语气十分讨好:“就找回一副,还有两幅说明儿送回。” 福嵘只淡淡地瞟了一眼,都不用打开,便知那不是自己的真迹。他用的是传承自南唐的澄心堂纸,珍稀无比,岂是这破竹纸能糊弄的?想到这丫头片子不识货,两个大洋就贱卖了,火气就往上拱。可瞧着她赔小心的劲儿,那剥皮拆骨的狠话又咽了回去——难不成真煮了她? 苏小乔见他不验,索性自己抖开画轴。成不成,给个痛快! 画轴展开,福嵘瞳孔一缩——构图笔触竟与他原作分毫不差!细看之下,画中人似被注入了魂魄,呼之欲出!他心头疑云翻滚:她到底对那画师做了什么?竟能画出这般神韵?这本该独属他的画面,竟被另一个人用画笔复刻,甚至更胜一筹!一股无名醋火“噌”地窜起,眼神陡然锐利,死死钉住苏小乔。 苏小乔被他盯得后脊发凉,强作镇定:“我…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 福嵘沉默良久,拿过将画轴缓缓卷起,掷给小六:“出去。” 小六下意识接住。看看脸色铁青的少爷,又看看僵立的苏小乔,哪敢多嘴,麻溜儿退出去把门带上。 门一关,苏小乔心道不妙,脚底抹油想溜,却被福嵘长臂一捞,困在怀里。“想去哪?” 苏小乔干笑着挣扎:“爷不是让我…出去么?” 他手臂收得更紧,铁箍似的。 苏小乔这才觉出姿势暧昧,再看福嵘阴沉的脸色,心里叫苦不迭:又哪儿惹着了这位祖宗? 他嘴角噙着戏谑的笑,眼底却醋意翻涌:“还逃么?” 屋内温度骤升。苏小乔下意识又是用力几挣,身体反复摩擦的瞬间彻底粉碎了福嵘的最后一丝理智,想完全占有猎物的欲望比任何时刻都要强烈。他的手插入她发间,滚烫的唇突然压下。 苏小乔脑中一片空白,双颊绯红,睫毛乱颤,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这令人窒息的灼热堵了回去。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彼此狂乱的心跳。 两人呼吸缠绕成火网时,他的手很自然地就探入她衣襟。就在这关口——苏小乔眼前猛地闪过十二岁那年姨夫狰狞的嘴脸和那双猥琐的手!恐惧如同冰水浇头,她浑身剧颤,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双手死命推拒,带着哭腔尖叫:“不!不要——!” 福嵘正被欲火吞噬,起初只当她是羞怯,直到那哭声渐渐凄厉且带着绝望,才猛然惊醒,骤地停手。 这时,小六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少爷!马上酉时了。” 福嵘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哑声应道:“知道了。”他松开苏小乔,迅速整理着衬衫,抬脚欲走。 没挪几步,身后传来压抑的啜泣。那哭声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脚步再也迈不动。他回头,见苏小乔蜷缩在床角,肩膀不住耸动。满心的不忍瞬间漫过堤岸。 他坐回床边,将她颤抖的身子轻轻揽入怀中,声音低柔得不像自己:“是我不好…吓着你了…” 苏小乔埋在他胸前抽噎。他细声细语地哄着。这温柔的抚慰却像火星,再次点燃了空气中未散的余烬。不知不觉,拥抱变了味道,唇齿再度纠缠,刚刚冷却的温度又悄然攀升…… 同一时刻,大通桥码头,寒风呼啸。 欧国维神色焦急地与老徐站在一堆盐箱旁,身后是二十来个苦力。 “水脚再添两成!少一个子儿,这盐就烂在码头上!昨天的黄历管不了今天!”马六指叼着烟卷,一脸泼皮相。 马六指这堂口早就被他掏成了空壳,上海要来人查账的刀子悬在他头顶,就指着这笔租船费跑路。可左等右等都等不来福嵘,他越等越窝火,便改口再加两成价,一次捞够本。 欧国维怒道:“马爷!江湖饭吃的就是个信字!你这坐地起价,还讲不讲道义?!” “道义?”马六指啐了一口:“这年头,鹰洋可比关二爷好使!谁不是指着现大洋活命!” 双方僵持不下,剑拔弩张。马六指原本埋伏的三十名打手是防着谈不拢,对方要动手。此刻贼心一起,跟手下一合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劫了这批盐卖给葡国佬,揣着大洋远走高飞! 片刻功夫,不知是谁先动的手,码头瞬间炸开了锅!挑担横飞,刀光裹着人影狠扑上来!大顺为护张狗儿逃出去报信,被乱刀砍倒。张狗儿满脸血泪,拼死冲了出去。 待张狗儿打着上百号家丁、打手折返时,青帮众人早已离去,码头一片狼藉,苦力们全部重伤,大顺也没了气息。 另一头,小六带着哭腔的声音穿透门板:“少爷,酉时都过去了!”那声音里满是焦急与无助,一下下撞击在福嵘心上。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放开那个被他折腾得不成样子的人儿。利落整装后,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又到门从小六那拿了一根十两规格的大黄鱼塞在她枕下,才转身离去。 楼下的汽车已发动等候。福嵘钻进车里,引擎咆哮着冲向大通桥。冷风灌进车窗,吹散了些许燥热与迷乱,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他烦躁地扯松领口,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心脏——他怎会被温柔乡误事?实在荒唐! 车抵达大通桥码头,还未停稳,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便如重锤砸来! 一下车,福嵘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眼前的场景混乱不堪:受伤的苦力横七竖八,呻吟声交织成绝望的哀鸣。散落的盐包东倒西歪,破裂的麻袋里,雪白的盐粒混着暗红的血水,在昏沉天色下格外刺目。被抢回的一点货箱胡乱堆在岸边,无人问津。 越靠近,铁锈与腐烂的恶臭便越浓烈,熏得他胃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 欧国维脸上乌青,额头肿起个大包,嘴角淌血,被两个伙计架着坐在木箱上,嘴里反复念叨:“这可怎么交代呀…少爷怎么还没来…” 福嵘的身影一靠近,欧国维便哆嗦着挣扎起身,“少爷…您可算来了!货…货让青帮截了!都怪老奴没用啊…” 福嵘喉咙发紧,强压下翻涌的不安:“欧伯,怎么回事?慢慢说。”——他十二岁随父学经商,十五岁独当一面,接手盐行至今五年,从未如此狼狈!他甚至都没脸去看那些带血的工人。 问清始末后,他宽慰了欧国维几句,吩咐小六送他去医院,又让未受伤的伙计帮忙护送伤员。 码头残货不多,工人收拾后陆续散去。唯有张狗儿孤零零坐在河岸石阶上。 福嵘走近:“你为何还留在这?” 张狗儿抬头,鼻青脸肿,泪痕未干。他起身施礼:“东家……大顺没了!是他护着我逃出来的…他被青帮的人活活砍死了!” 福嵘沉默一瞬,而后重重拍了拍他肩头:“今晚的事,我定给大家一个交代!” 张狗儿忽然“噗通”跪下:“东家,若能给大顺报仇,我张狗儿刀山火海也敢闯!” 福嵘扶起他:“你身上有伤,快些跟去医院吧。” 看着他蹒跚上阶的背影,又追问了句:“大顺家中…可有高堂妻儿?” “有个七十岁的老娘,未曾娶妻。” 张狗儿离去后,福嵘独自伫立石阶,目光僵在漆黑如墨的运河上。凛冽寒风卷起冰冷水汽,掀起层层浊浪,一声声“哗啦”狠砸在阶前,也狠砸在他心头。 他眼神空洞,此刻只盼自己是个惬意的看景闲人。可这滔天祸事,已将他彻底吞噬。收拾烂摊子不难。他痛恨的是自己荒唐!为了一晌贪欢,误事害命!这沉重的罪孽压得他喘不过气。 此时,远处驶来的车灯划破黑暗。福嵘回头。 王勇疾步下车,恭敬道:“少爷,老爷请您回家。” 车内,福嵘神色颓然:“伤员…都安置了?” “老爷已派人送了慰问金。” 福嵘闭目,声音轻得像叹息:“大顺的抚恤…加厚一份。” 十六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福宅正厅内,烛火摇曳,光影在墙壁上不安地晃动。福昌盛面色阴沉如墨,端坐在主位之上,身旁的欧国维,脸上带着伤,低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气息。 院中,小六被按在长凳上,板子带着风声落下,皮肉绽开。行刑家丁厉喝:“说!少爷今晚去哪儿了?!”小六牙关紧咬,一声不吭。后腰上的血顺着凳腿蜿蜒而下。每一下沉闷的击打,都伴着小六压抑的痛嚎,在死寂的夜里格外瘆人。 福嵘刚踏进大门,声声惨叫便直刺耳膜。他心头一凛,面上镇定,脚下却急步走向声音来处。入眼便是小六血肉模糊的惨状。 他目光骤冷,厉喝:“住手!” 家丁吓得动作一滞,看向福昌盛。 福父见儿子回来,怒火腾起,抄起文明棍疾步冲来,人未至,吼声已到:“孽障!你死哪儿去了?!关键时刻不见人影。”话音未落,棍子裹着风声,“啪!”地抽在福嵘背上——力道看似重,实则他留了余地。 福嵘身形微晃,“是儿子失职。” “失职?”福昌盛气得脸色铁青,“轻飘飘一句失职?!货丢了!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多少心血付诸东流!”他手中文明棍在空中狠狠一划,“说!你因何事不在场?” 福嵘双唇紧抿,那些酿成大错的缘由在喉头翻滚,却实在难以启齿。 福昌盛见他仍不开口,怒极,朝家丁使个眼色。一桶冷水“哗啦”泼向晕厥的小六。小六激醒后发出痛苦呻吟。 “打!不说出实话,打死为止!” 家丁高举板子。福嵘一步上前,劈手攥住落下的棍棒,直视父亲:“错在我一人!与小六何干?!” 福昌盛见儿子竟敢阻拦,怒火直冲天灵盖!“反了你了!”吼声中,文明棍带着雷霆之怒,“啪!啪!啪!”连抽福嵘三下,每一下都裹着恨铁不成钢的狂怒:“你眼里还有没有家规?!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欧国维见状,慌忙扑上去,死死抱住福昌盛夺下棍子:“老爷息怒啊!打不得呀!再打要伤筋动骨了!” 福昌盛气喘如牛,指着福嵘,连说三个“好!”字,胸膛起伏:“你!跟我来!”转身大步流星向外走。 刚出房门几步,见父亲直奔祠堂方向,他微微一怔,随即沉默跟上。俩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院落里回响,沉重如锤。 福昌盛跨入祠堂门槛。福嵘随后而入。 “跪下!” 福嵘依言,沉静地跪在蒲团上。 “你可知错?”福昌盛立在祠堂中央,声音很轻,已没了方才的暴怒,但裹挟的寒意更砭人肌骨。 “孩儿知错。” 福昌盛眉头紧锁,负手在身后:“你既称知错,那便该明白,咱富察家这一脉能在乱世存续至今,靠的绝非运气。当下局势动荡,各方势力犬牙交错,钱虽是立身之本,可没了势,就如无根浮萍,早晚覆灭。咱们树大招风,多少眼睛在暗处盯着?你的玛法曾说过,暗处花再多银钱周旋都可,但明面上,谁敢动咱一个子儿,就得剁了他的爪子!你可知今日的肆意妄为,会将‘福家’推于险地,将富察家百年声誉毁于一旦!” “此次盐找不回也罢,当务之急是挽回颜面,重振‘福家’威望!这烂摊子,当是你明年接掌家业的入门帖!办好了,福家基业可保;办砸了,往后族中大小事务,你休想再沾一指头!客商那边务必安抚妥当!若再出纰漏——家法伺候,绝不容情!” “儿子明白!” 福昌盛脸色稍缓,沉声道:“今夜你且在祖宗跟前好好思过,想想日后如何担起家族的兴衰。”说罢,转身离去。 祠堂内只余福嵘与摇曳烛影。 刚出祠堂,便见暗处的欧国维疾步上前,欠身低语:“老爷,查实了。少爷晌午离了陶府,径直去了百顺胡同一间叫庆元春的小窑楼,待了足有两个时辰。” 福昌盛脸色骤变,沉吟道:“看来…根子就在这小窑楼了。” 欧国维宽慰道:“少爷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等成家就收心了……” 话音未落,福昌盛抬手打断:“国维,嵘哥儿的秉性我清楚,他向来知分寸,此番反常…”他神色逐渐凝重,“凡事…过则不吉。”抬脚便走:“备车!” 这时,远处传来“梆梆”打更声,铜锣“锵”地刺破夜色。 欧国维紧追劝阻:“老爷,五更天了!您熬了一宿,身子骨要紧!这事不如交由给老奴处理……” 福昌盛眉头仍是紧锁,但语气缓了几分:“罢了,你也歇吧,明日再说。”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天刚透出蟹壳青,魏淑芬就带着几个精壮家丁,抬了顶铺着厚厚狐裘的藤轿到祠堂接儿子。 她面上未施脂粉,眼下乌青一片,显见是整夜未眠,伸手去搀人时声音都在发颤:“嵘哥儿,可受得住?” 福嵘刚想撑着起身,膝盖以下却麻得跟不是自己的似的,身形不受控地打了个晃。 魏淑芬当即朝旁侧两家丁厉声喝道:“眼瞎了不成?还不扶稳少爷!”转脸再看儿子时,眼底霎时红透,“你瞧瞧这脸色!你爹那黑心肝的!这冰窟一样的地方,硬生生跪了一宿!也不怕把你腿跪折了!我千娇万宠养的儿子……”话到半截儿哽在喉咙,又气又疼地戳他额头,“傻小子!让跪就真跪?你不会偷空坐会儿?” 福嵘缓过腿上的麻劲,拿拇指轻轻蹭去母亲眼角的泪:“母亲,不碍事的。” “不碍事?”魏淑芬的声音又尖利起来,“你瞧瞧你这模样叫不碍事?他福昌盛也下得去这狠手!”她心疼得浑身发颤。 福嵘忙岔开话头:“小六怎样了?” “送医院了,医生说没什么大碍,没伤着骨头。”她边说边整理着儿子身后的靠垫,好让他坐得舒服些。 回了房里,她又风风火火地指挥:“快些!把炭火烧得旺旺的!热水端上来!参汤熬好了没?陈梅怎的还没到?” 一众丫头老妈子噤声不语,脚下生风地应承着。 家庭大夫陈梅检查时,魏淑芬就立在旁边,眼神锐利地盯着她每一个动作。直到陈梅说只是膝盖劳损、受了些寒气,没大碍,她紧绷的肩膀才松快些。 亲自喂儿子喝了汤药,看着人躺下睡沉了,她才轻手轻脚往外走。 刚踏出房门,就撞上内外负手而立的福昌盛。他脸色沉沉,显然是有话要对福嵘说。 魏淑芬眼神立马冷下来,不等他开口,劈手就是个噤声的手势,毫不客气地将他从门口推出廊下,压着嗓子:“嵘哥儿才刚合上眼!天大的事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扰他休息!” “夫人……” “少跟我来这套!”魏淑芬挥着帕子打断他,眼里冒着火,“福昌盛你给我听仔细了!嵘哥儿是我的命根子,是你的嫡脉独苗!从小金尊玉贵养到大的身子骨,哪是给你当桩子戳在冰地上的?你那些‘劳筋骨’‘苦心志’的大道理我一句都不想听!我只知道,我儿掉根头发丝我都心绞痛!你再动他一下试试看! 福昌盛被她这毫不掩饰的“金贵论”噎住,看着妻子眼中的偏执,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试图解释宗族责任:“他明年便要接管咋这一脉的家主之位,这点苦头……” “我不管什么家主不家主的!”魏淑芬再次打断他,“我只要我儿平安健康!你再敢拿家法磋磨他,别怪我翻脸闹你。” 福昌盛看着眼前油盐不进的妻子,所有的话都堵在胸口。满心都是被顶撞的愠怒和深深的无力感。他深知妻子对儿子的骄纵是铁板一块,再争下去也是徒增不快。他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转身:“不可理喻!” 魏淑芬立在廊下,直到丈夫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才拢了拢旗袍领口——只要不碍着她儿子,平日里她与他也是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可一旦触到她的逆鳞,便是天王老子来了,她也敢豁出去争上一争。 十七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次日傍晚时分,一辆黑色雪铁龙碾过胡同积雪,稳稳停在庆元春门口。 福昌盛刚推开车门,便被一群裹着臃肿棉袍、脂粉糊面的女子蜂拥围住。 “爷!打茶围不?包您骨头酥!” “爷!上炕暖暖?姑娘可会疼人哩!” 污言秽语裹着哈气扑面。福昌盛嫌恶地皱眉,随手抓出一把银元,看也不看就朝远处用力一撒!像驱赶苍蝇。人群哄抢着散开。 楼上阳台,冯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先是一愣,旋即堆满谄笑,小跑下楼:“哟!贵客临门!外头风刀子似的,快请进窑暖暖身子!” 福昌盛示意王勇将车驶至胡同口,带着欧国维踏入庆元春。 凤娇见冯虎这般作态,心知来头不小,扭着腰肢上前,低语探问。冯虎侧身,压低嗓子:“点子硬!坐铁壳子来的,银元当石子撒!” 凤娇一听,眼中闪过精光,腰枝扭得更欢实了:“爷是要开盘子乐呵?还是挂灯留宿?咱家姑娘,伺候人的本事顶顶好!” 福昌盛神色冷淡,侧身避开她搭过来的手。 凤娇讪笑着缩回手。 欧国维利落脱下羊呢外套铺在太师椅上。福昌盛这才落座,声音不高却带着高位者的威压:“把你们这儿的所有姑娘都叫出来。” 冯虎觑着凤娇眼色,见她点头,转身到阳台,指头点着楼下:“你!你!还有你!上来!”又冲进内院扯开破锣嗓子:“清闲的!都麻溜滚出来见客!” 眨眼间,厅里站了七八个姑娘。瞧见福昌盛气派,个个搔首弄姿,媚眼乱飞。 福昌盛挨个扫过,喉头一哽,强压住翻腾的胃液:“就这些?” 凤娇扭着水蛇腰,媚笑:“爷,眼下没局的就这些,其余都在炕上忙活呢!” 福昌盛眉头拧紧:“都叫出来。局钱,加倍。” 冯虎凑近凤娇耳语:“这尖斗子不像来踩弯子的,倒是像来盘道的。” 凤娇撇撇嘴:“鬼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砒霜!”转脸又堆起为难:“爷,这…可不大妥当,屋里头的火还没泄完呢……” 话音未落,欧国维已摸出一根一两规格的小黄鱼递到眼前。 凤娇一把夺过,狠咬一口确认,忙不迭揣进怀里,笑靥如花:“爷您稍坐,花娘们立马就到!”朝冯虎使了个眼色。 冯虎心领神会,抄起个铜脚盆,“哐哐哐”狠敲着冲进内院:“走水啦!扯呼!快扯呼!” 眨眼间,十来个衣衫不整、惊惶失措的男女连滚带爬冲出来:“哪儿走水?!哪儿?!” 冯虎抱拳作揖,满脸假笑:“诸位爷海涵!今儿窑变,花头钱算小的孝敬!” 听说白嫖,几个完事的抖抖衣裳,嬉笑着走了。可也有横的,厅里顿时炸了锅。 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子,脖子青筋暴跳,跳脚大骂:“干你娘的!老子差你这几个臭钱?!正在兴头上,你让老子熄火?信不行砸了你这破窑!” 冯虎几步上前,一脚狠踹在瘦子膝弯! “噗通!”瘦子跪地。 “他妈的!招子放亮点!也不看看这是谁家的窑!”冯虎骂着,又猛踹几脚。 瘦子被踹得满地打滚,“哎哟哎哟”讨饶。 “滚!”冯虎啐道。 他连上衣都顾不得拢好,抓起外衫就蹿了。余下的也一哄而散。 这下人都齐了,凤娇让姑娘们重新站好,谄笑:“爷,花娘齐了,您过过眼?” 福昌盛目光如梭,直刺左边最后一位。 欧国维跟着老爷的眼神,抬手一指:“你。” 苏小乔看向凤娇,凤娇赶忙过去,挽起她的手,低声叮嘱:“给老娘支棱起招子。”随即带着警告的口吻:“仔细着柳活,敢折了鞭头——活剥你的皮!” 进了内室,福昌盛瞥了眼炕上的紫檀木衣笼,冷笑一声。随即又看向案上未完成的画。 苏小乔忙收起画,沏了茶,娇声软语:“爷,您坐……” 这做作的腔调让福昌盛胃里一阵翻搅,想到她方才还与别的男人在此厮混,鄙夷更甚——这等货色,给嵘哥儿提鞋都不配!他负手而立,目光又钉回炕头边那紫檀木衣笼上,半晌才开口:“认得福嵘?” 苏小乔初见便觉眼熟,此刻心下了然。指甲深深掐进帕子里:“他是我相好。爷…您认得?” 福昌盛脸色骤沉,厉喝:“放肆!”也懒得再绕弯子,直劈要害:“从今往后,离他远点。攀扯,想都别想!” “爷是要断人活路呀?”苏小乔拿腔拿调的反讽回去。 恰在此时,凤娇被欧国维拽进门。她一瞧情况不对,抬腿就狠踹在苏小乔膝窝:“作死的贱蹄子!贵客跟前也敢呲牙!” 苏小乔痛得闷哼一声。 福昌盛示意。欧国维立马掏出两根十两规格的金条,沉甸甸地压在给凤娇手上。 福昌盛指着苏小乔,“一锭,买她。另一锭,买北平城里再无人提及“福嵘”二字进过这门槛。” 凤娇不知福嵘是谁,平日里都是“公子”“爷”这样称呼,仍忙不迭应承:“您放一百个心!保管把话都嚼碎了冲进护城河底!”突然发力将苏小乔狠狠搡到福昌盛跟前:“这孩子…皮相嫩,身子软,最会伺候……” “两天。”福昌盛掏出手帕掩住口鼻,仿佛怕沾染了什么秽物似的,“让她滚出北平。永世不得踏入。” 凤娇心里“咯噔”,拍马蹄子上了。忙挤出抹残笑:“明儿!明儿一早就打发她滚蛋!” 得到准话,福昌盛正眼都没瞧苏小乔,仿佛她就是团污浊空气,麻风乞丐,路过身旁时,避得远远的,大步离去。 人散尽去后,苏小乔盯着凤娇手里的金条,忽地伸手:“姨娘,该还我身契了吧?” 按说早该还了。虽说她刚出来接客没几个月,但抵不住福嵘来的这些日子,银子如石子般撒。早够抵她爹当年押她抵的债十倍有余裕。可这老泼皮又哪会认账? 凤娇冷笑一声,尖着嗓子:“喝灯油迷了心窍?天还没黑透就做起春秋大梦?”她爪子“啪”地拍在苏小乔手心上,唾沫横飞:“老娘把你从黄毛丫头拉扯大,吃喝拉撒、教你唱曲儿陪笑的本事,哪样不是金山银海堆出来的?你这些年吃的雪花膏,抹的桂花油,穿的绫罗绸缎,是天上掉下来的么?再卖三年堂差,也填不满老娘这窟窿眼!” “你……”苏小乔被气得想笑,一顿饱饭都没让吃过,若不是指着她撑门面,恐怕衣裳都是补丁摞补丁。 凤娇优哉游哉啜着茶,眼皮都懒得再抬。 冯虎拎起太师椅上那件顺来的羊呢外套披上,美滋滋地咂嘴:“嘿!别说,还真合身!” 凤娇白他一眼:“美得你!保不齐人家转头就杀回来取!” 十八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那两人自顾自言语,全然当苏小乔是团空气。苏小乔回屋时,一脚踹在铜脚盆上,“哐当”巨响! 凤娇被惊得一哆嗦,白眼翻上了天。 冯虎问:“真这么着?那‘硬点子’回头问起来咋整?” 凤娇也愁这事,拧着眉思索一会,好半晌才开口:“我南京有个表舅,专给东洋人搜罗‘花姑娘’,小鬼子出手贼阔!她这样的,准能卖个大价钱!” 冯虎眼珠一转:“得嘞!过了年,我亲自押送。” “可那老爷子…撂话两天就得撵走!” “眼瞅着过年了!他能天天来查岗?真来了,把人往地窖一塞不就结了!” 原本这桩“断头买卖”让凤娇心里膈应,如今能赚两份身价银,她又美上了,跷起二郎腿哼起了小曲儿:“桃叶儿那个尖上尖哎,柳叶儿就遮满了天…” 春荼摸着空荡荡的耳垂,想着许是方才慌乱掉了。她蹑脚摸回大厅,正撞见凤娇和冯虎的盘算……月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切出几道惨白的痕。 屋里,苏小乔正盘腿坐炕上数银元,手里的“孙小头”撞着“袁大头”碰得叮当作响。她又捻起福嵘给的三根大黄鱼,盘算到了长安就置间前店后宅的小铺面——东街王寡妇的胭脂铺子,不就是这么立起来的么?! “砰砰砰!”砸门声惊得她差点咬了舌头!慌忙把钱塞进那紫檀箱子。开门见春荼惨白的脸,嗔道:“作死啊!当是冯虎那……” “进去说!”春荼反手插上门栓,声音压得极低:“凤姨他们合计好了,年后把你卖去南京伺候东洋人!火车过永定门拐弯处会慢下来,你瞅准机会…”她指甲掐进苏小乔腕子,“记死了,跳车时护住头脸!” 说着,从怀里抠出两枚温热的银元塞她手里:“收好,路上用。再多…我也没了,我也得留点傍身钱。” 苏小乔盯着掌心的银元,喉头哽住——原来!春荼还是把自己当姐妹的。 春荼见她发愣,急得推她:“傻啦?听明白没?!” 苏小乔攥紧银元,猛地抱住春荼,声音哽咽:“嗯…我走后,你…多保重。” 春荼拍着她背:“甭担心我,老穆快来了。倒是你,逃出去,趁年轻赶紧找个人嫁!瞎子瘸子都行,只要能生个一儿半女,将来有人压坟头…总强过在这腌臜地里烂透。”说着,自己先哽咽起来。 “好…要是老穆对你不好,就来长安寻我。” “好!” 两人跌坐在炕头,一时哭,一时笑…… 这般好年华的姑娘,本该是飞针走线绣繁花,或是伴着书声探乾坤,闲时倚在娘膝头听家长里短,脚下踏着阿爹铺就的青石小径。可关于爹娘——是爱是恨,早被岁月蚀得模糊。日常能念叨的,不过是东街绸缎商爱掐人腰肉,西巷教书先生给钱最爽快。最大的念想是明日灶头能准时飘出米饭香。 这,便是被列强撕扯、战火煎熬的世道。男为寇,女为娼,卖儿鬻女,流离失所,家不成家,国已不国。 次日腊月三十,大雪接连下了半月,毫无要停的意意。康子良搓着冻僵的手,将刚写好的春联递给主家,收拾好笔墨,匆匆赶往下一处。 今年他撞了大运。原本包揽大户春联的三春堂有丧事,旁人避讳。碰巧秦家大太太偶见他字迹,颇为赏识,便推荐他去高门府邸。 来到朱红大门前,康子良仰头望了望气派的府邸牌匾,向门房打听:“劳驾小哥,欧管家可在?” 家丁打量着他身后的大麻袋,客气道:“您可是秦家大奶奶推荐来写春联的康先生?” 康子良忙拱手:“正是!” 欧国维正在廊下桌边俯身调金粉墨汁,张狗儿裁着红纸。见人进来,欧国维抬眼打量:“秦大奶奶荐的康先生?” 康子良再次拱手:“是在下。” 欧国维推过调好的金粉墨:“大门、几间正屋并祠堂用这个。其余屋子和铺子,用寻常墨。”又推过一张标记好的纸条。康子良接过细看:“明白。” 此前康子良未给高门写过春联,在秦家时拟的几副,虽雅致,却被秦大少斥为“不够气派”。有了前车之鉴,他这次下笔格外谨慎,拿起裁好的红纸,蘸了金墨,问:“欧管家,拟‘财如东海滔滔至,福似南山滚滚来’,横幅‘富盛千秋’,您看如何?” 欧国维听后轻摇头:“好意头是有的,略嫌直白。” 康子良又提了几对,欧国维皆未认可。 他绞尽脑汁,忽地灵光一闪,朗声道:“富宅聚财添百福,华堂纳瑞启千祥!”横幅“盛世荣辉”。 欧国维眼睛一亮:“好!既有气象又应景,就它!” 随后,康子良依据各处情境,精心撰写,忙了近一个时辰方罢。欧国维吩咐家丁与张狗儿去贴各处铺子对联,自己则带着康子良张贴宅内各院。 随欧国维穿行庭院,康子良留意到,每经一处,洒扫家丁皆停手恭立问好,整座宅院秩序井然,和乐融融。他低头暗叹:若非皇纲解纽,自己未必不能有这样一座宅邸…… 欧国维闻声回头:“先生何故叹息?可是有何不顺?” 康子良惊觉失态,苦笑:“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熬着罢了。”道理他懂,可近来那股失意,总如跗骨之蛆,扰得他彻夜难眠。 行至一处小院,但见假山玲珑,梅竹掩映,小桥下流水淙淙,暗香浮动。康子良心道:这主人必是风雅之士。忍不住问:“欧管家,此院清幽别致,不知是哪位主子居住?” 欧国维笑道:“是我家少爷的院子。”他指向前方:“先生随我来,先贴书房。” 贴联时,康子良扶梯递刷。贴至横幅,纸略长。欧国维让他进书房取剪刀。 康子良推门而入,瞬间被墙上唐宋八大家的字画钉住!书柜满架珍籍,更有不少孤本。他忍不住伸手,指腹小心翼翼抚过书脊,眼中痴迷如见稀世珍宝。此地书香,让他狂躁的心陡然沉静。文章,是他毕生所求,亦是这乱世里唯一能攀附的浮木。 欧国维久等不见人,不放心地唤道:“先生?剪刀在书案竹筒里!拿了快出来,少爷不喜旁人进他书房!” 喊声将他神魂拽回。康子良怅然轻叹:“终究是世道负我,我负文章…”走向书案时,目光陡然定住……案头那卷摊开的画轴,赫然是他画的牡丹!他魂牵梦萦的牡丹!怎会在此?她当初急着索画,是为了…送给此人么?! 一生冷冽含怒的声音在他身后骤然响起:“你是谁?谁准你进来的?” 康子良抬头,见来人一身贵气,必是此屋主人。正欲拱手报家门。 欧国维已疾步抢入:“少爷!这位是秦大奶奶推荐来写春联的康先生!是小的让他进来取剪刀的。” 福嵘快步上前,一把卷起画轴,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还不出去?!” 欧国维连忙抓起剪刀,半拉半拽地将失魂落魄的康子良拉出书房,反手把门带上。 十九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福嵘指腹无意识地抚过画中人的唇,低声喃喃:“你这样的瓷人儿,就该锁在锦盒里…”画中的眉眼一瞬便与记忆重叠。 “少爷,老爷请您去正厅议事。” 门外的家丁通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福嵘应了声,将画轴仔细卷好锁入锦盒里,随人前往。 正厅内,礼盒堆积如山,几乎无处落脚。魏淑芬满面喜色招手:“嵘哥儿,快来坐!” 福嵘落座后,福昌盛递过一张清单:“王府井最旺的五间铺面,成贤街三所别院,都添进你聘礼单子。看看,还缺什么?” 福嵘接过扫了一眼,除了田地铺契,多是翡翠珠玉、金银首饰。他将清单放回案上,拂了拂袖:“父亲、母亲,我与嫣嫣的婚事尚未落定,此时议聘礼,是否早了些?” 福昌盛一想起庆元春那位就头疼,只想快刀斩乱麻。他瞟了魏淑芬一眼,神色不容置疑:“我与你母亲,还有你陶伯父、伯母,早商议定了。明日拜年,一并下聘。” “下聘?!”福嵘愕然,“父亲、母亲,这等大事为何不提前与我商议?我与嫣嫣之事,何必急在这一时?好歹等…等瑾琛哥回来……”话出口,他自己也觉茫然。平津两地,除了那些遗老,似乎再无比嫣嫣更合适。论家世才情,便是与男子相比,她也属拔尖。 福昌盛深知儿子心思,却一刻也不愿再拖:“小年便给琛哥儿发了电报,按行程早该抵京。明日定亲,再择吉日完婚!”他斩钉截铁。 魏淑芬吃了一惊,觉得父子俩今日古怪。她虽盼着早日喝儿媳茶,却又怕仓促委屈了人家:“老爷,定了亲就好,婚礼还得……” 福昌盛打断她:“不必多言,就这么定了!”转向儿子时,语气稍缓:“近来京中难民多,婚事不宜张扬,免得招眼。聘礼上我们多给些,你看如何?” 父亲鬓角新添的银丝刺入福嵘眼中,他心头微涩,早晚要娶,何必再违逆?勉强点头:“听父亲的。”随即重新拿起清单,划掉几样俗物,添了几样雅致器物,又将天津英租界一栋洋房别墅添了上去。 福昌盛接过细看,满意颔首:“还是你周全。亲家日后去天津,也方便些。” 与此同时,陶家公馆内也一片忙碌。于静秋坐在女儿房中,木梳滑过她如瀑青丝,眼中眷恋深深:“一转眼,我的嫣儿都要出嫁了…妈妈好久没给你梳头了。” 陶嫣然侧身,见母亲眉间隐有愁绪,亲昵挽住她胳膊:“妈妈,您有心事?” 于静秋嘴角浮起笑意,指尖轻抚女儿脸颊:“家里好着呢。就是想到你要嫁人,心里…空落落的。” 提及嫁人,陶嫣然脸颊飞红,羞涩垂首:“妈妈若舍不得,嫣儿就不嫁,一辈子陪着您…” 于静秋看着口是心非的女儿,眼中波光潋滟:“你福叔叔派人来说,明日即是拜年也是提亲,再议定个吉日,就在这两月里…把喜事办了。” “啊?这般快!”陶嫣然轻呼,惊喜中带着慌乱。提亲她是知道的,至于两月内成婚……那自己憧憬已久的盛大婚礼恐难周全,一丝失落掠过眼底。 “妈妈也觉仓促,委屈你了。”于静秋心疼地抚她发顶,“你爸爸一听,立时便出去给你张罗嫁妆了。嫣儿若不愿,明日妈妈就去说,另择吉日!绝不委屈我家宝贝。” 陶嫣然连忙起身摆手:“妈妈别!就…就依嵘哥哥的意思,我都听他的。”在她心中,那场幻想过无数次的婚礼,比起能与福嵘相守一生,顿失颜色。只要是他,其他皆可抛却。她笃信,这世间再无人能像他那样,能走进自己的灵魂深处,成为此生无可替代。 于静秋放下梳子,拉女儿坐下,满眼慈爱不舍:“爸妈商量了,正大银行一成股份给你压箱底。家里十六间铺子,待会儿你去挑几间合意的。城郊那座庄园,也给你。”声音渐哽,“时间紧,虽说从前也备下了不少,只是…妈妈想给你更周全的……” 陶嫣然眼眶一热,靠上母亲怀里:“妈妈,你们给的…已是最好。” 傍晚,陶沛德回到家中,见母女俩眼圈红肿,心急如焚:“这是怎么了?我才出去一会儿!” 于静秋刚张嘴,泪水又涌出:“沛德,我舍不得女儿。” “哎哟!可吓死我了!”陶沛德忙上前拥住妻子,温声安慰,“好了好了,莫哭。嫣儿又不是嫁到天边去!同福家就隔几条街,你想她了,随时叫小两口回来住!这有何难?” “可一想到女儿要出门子,我这心就…就揪得慌…”于静秋抽抽搭搭地说。 “瞧瞧,跟个孩子似的,在女儿跟前哭鼻子,羞不羞?”陶沛德打趣着,自己眼眶也红了。这小女儿是他心尖肉,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自己还没疼够呢,就要…… 陶嫣然上前,双臂环住父母,带着哭腔:“爸、妈,我和嵘哥哥定会常回来看你们!” 陶沛德别过脸,悄悄抹去眼角湿意,强笑道:“再哭,明日眼睛肿成核桃,可要变丑八怪咯!” “丑”字果然奏效,母女俩立刻止住了泪水。 随后,陶沛德带着她们下楼,去看自己一下午的“战绩”。 一下楼,母女俩瞬间愣住。只见满屋子站满了人,个个手中捧着箱子、礼盒,琳琅满目。 陶沛德兴致勃勃:“我把北平城叫得上名号的首饰铺掌柜都请来了!嫣儿,尽管挑!喜欢的留下,不中意的让他们带走。”又指向偏厅候着的几人,“那是绸缎庄的,带来了最新料子,你去瞧瞧,拣些心仪的做多些新衣!” ----- 民国十八年,正月初一 大街上热闹非凡,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着,锣鼓声震彻云天。穿着崭新衣裳的孩童们三五成群,在大街小巷间追逐嬉闹,为新年增添了几分活泼的气息。 穿虎头鞋的男娃用冻萝卜似的手指戳向同伴:“财神爷,打南来,反穿着棉袄,踢拉着鞋,接!” 梳羊角辫的女娃脆声应和:“兜里的元宝砸您脑门尖,叮铃咚隆地响……” 不知哪个小孩率先喊了一嗓子:“瞧,那儿有人发糖果,还有红鸡蛋!”一群孩童的毽子“噼啪”砸落在石板,孩童们如炸窝的麻雀,呼啦啦涌向车队。 张狗儿反手抽出铜钹猛敲:“退!退三步!退!” 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向他摊出小手掌。 欧国维领着婢女家丁,提着食篮守在提亲队伍首尾。遇孩童递糖蛋,逢说吉祥话的妇人老翁也送上一份。这支披红挂彩的长龙,成了大年初一最热闹的街景。 突然,一群衣衫褴褛的难民冲出,拦在车前!家丁们迅疾抄起预备好的棍棒,将抬礼挑担的伙计护得铁桶一般。福昌盛早有预料,今日倾尽府中家丁护院、伙计押送。 难民见这上百人的队伍严阵以待,气焰顿消,却又不甘离去,双方一时僵持不下。片刻,福昌盛摇下车窗,对不远处的管家道:“国维,拿些吃食银钱,赶紧打发走,莫误吉时。” “欸!”欧国维高声应着,引着难民远离车队,“列位乡亲赶巧!今儿双喜临门!”食篮盖猛一掀开,红枣雨砸向人群,“接稳红蛋、糖果!铜元管够!” 舞龙锣鼓趁着这个空档,快速钻过人群裂隙,六十八台聘礼碾着满地碎蛋壳向前蠕动。 春荼本是出来采买年货的,被热闹吸引着凑近。 张狗儿递给她红蛋、铜元。她乖巧道:“祝少爷新夫人白头偕老!” 老徐笑道:“承姑娘吉言!狗儿,再给个红封!” 春荼忙摆手:“钱不要,多给个蛋行不?” “姑娘,给!” 二十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福昌盛望着车窗外那些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难民,感慨道:“一打仗,苦的终是百姓!年年烽火,几时能休?” 福嵘同样望向车窗外,说:“听闻炎峻山不日带兵入城,或许能平息干戈。” “但愿吧。再打下去,怕又要换人间了。”福昌盛叹气苦笑:“今儿几个鸡蛋尚能打发,待饥荒遍地,偷抢暴乱恐在旦夕。这四九城…不知又是何光景。” “安民局自会管!你父子俩杞人忧天!”夹坐中间的魏淑芬插嘴。 福昌盛揉额:“安民局手段酷烈,岂顾灾民死活?强压么?”他冷笑,忽又转向儿子,“嵘哥儿,年后联络杜、全、秦三家,看愿否联手设粥棚赈灾。” “好。” “若不愿,咱自己买粮。让二丫头同去,行善积德,也是给你俩立好名声。” 福嵘一一应下。 说话间,陶府已至。车未停稳,门房便朝内欢呼:“福家提亲队到!” 福昌盛一家下车,陶沛德夫妇携陶嫣然含笑相迎。众人拱手贺岁。 待福陶两家主母给孩子分发过红封后,又命欧国维、刘妈将红纸包裹好的银元散与众人,共沾喜气。 席宴桌上,除了福陶夫妇、福嵘和陶嫣然,还有陶沛德的胞弟陶沛言及其妻陈砚冰——这夫妻二人都是京师大学的教授。 开席前,陈砚冰已致电报社友人杜醇,请他过来为新人拍照,登报发布订婚启事。 记者杜醇来到陶公馆后,见准新郎是福嵘,微微一怔。拍完照后,陈砚冰塞了一个大红封给他:“醇,启事明儿能见报么?” 杜醇假意推拒:“冰姐见外!咱俩交情还用这个?”在陈砚冰坚持下,他“勉为其难”揣进兜里,笑道:“初五原是最早版面,既是您侄女,明儿给您插队!” 一家人谢过他后,又留他用饭。杜醇忙摆手:“饭就不叨扰了,社里还有事。”略顿,他凑近陈砚冰耳语数句,便告辞离去。 杜醇一走,陈砚冰脸色骤沉,对丈夫使个眼色:“沛言,我身子不爽,陪我去歇会儿。” 陶沛言忙向众人告罪,随她上了二楼。 片刻后,陶沛言沉着脸下楼,附耳对兄长低语。 陶沛德急步上楼,劈头便问:“弟妹,消息哪来的?可作准?”又似自我宽慰,“定是弄错了!若有此事,城里岂能无风?” 陈砚冰看一眼丈夫,见他点头,才道:“杜醇说,《北洋画报》原想作新年头条,被福家强压下去了。” “何时的事?” “腊月二十八。据说死一人,二十余伙计重伤。” 陶沛德在房中疾走,猛地一拳砸在桌上:“好你个臭小子!” “大哥!”陈砚冰急劝,“此子品行如此不堪,怎配得上嫣儿?趁还未成礼,退婚还来得及!” 见陶沛德沉默,她又道:“大哥若为难,我这做婶娘的代兄长出面!” 陶沛德艰难摆手:“此事…权当不知。”声音沉重,“尤其莫让静秋和嫣儿知晓。” 他非迂腐之人。朱门绣户,纳妾收房本是常情,婚前放个通房丫头暖床也非逾矩。偏是勾栏瓦舍出来的,沾着千人枕万人尝的腌臜气,便是当个洗脚婢都嫌脏了门庭!眼下福家这潭水深浅未明,若只是银货两讫的露水缘,贸然撕破脸,反会落个刻薄名声。 他默立半晌,终是决定按下不表,步履沉重地下楼。 陈砚冰看向丈夫。陶沛言上前揽住她肩:“下去吧,客人还在。” 陈砚冰忽地抄起桌上钢笔,“当啷”砸向咖啡杯沿!墨水溅开如血:“《玩偶之家》的娜拉出走时,可曾问过丈夫公不公平?”她指尖直戳窗外。陶嫣然正含笑为福嵘整理围巾。 “非要等嫣儿成了易卜生笔下的海鸥,被礼教猎枪击落才来悔么?”于她而言,莫说嫖妓,就是精神出轨亦是不可恕的罪! 陶沛言搭在她肩头的手一僵,拇指无意识摩挲着她西装肩线,叹道:“砚冰,新思想当如暖阳青藤,傍旧墙悄然抽芽,而非逞莽力去推倒他人的墙。”他摸出怀表佯装对时,表链在指间绕了三匝,才再度开口:“你若执意拿西洋剪子去修四合院的梁,仔细…仔细塌了嫣儿终身。” 陈砚冰摇头冷笑,拾起杯沿边上的钢笔,指腹摩挲冰凉的笔杆。七年前在伦敦政经学院辩论厅,正是用此笔捅穿《女诫》扉页,此刻却觉重如铁杵。 她缓缓开口:“当年在海德公园为女权演说,台下掷来的烂菜叶,都比你这套说辞干净!” 她抬眸,满眼都是失望,“沛言,还记得大学图书馆那盏长明灯吗?我们译《玩偶之家》那夜,你说娜拉摔门声会震醒东亚…如今这声响,怎成了嫣儿喜宴上的哑炮了?” 她用力拨开肩上那只手,声调陡扬:“你我今日之隙,非理念之差,是你试图想将我的灵魂…塞回裹脚布里!” 陶沛言没料到她会把事情说得那么严重,蹙眉截断话头:“非要把学术辩论沦为市井骂战么?”修长食指指向窗外新挂的红绸,“这喜绸今晨才悬上,你是想立刻绞了它么?” 他低叹一声,左手插进裤兜,右手正了正领结,脚下皮鞋轻点地面,声音低沉而平静:“你若不愿下去,便在此静一静。我不欲…与你再争。”言罢转身下楼。 酒过三巡,陶沛德晃着半杯琥珀酒液撞来,拇指的翡翠扳指磕上福嵘杯沿上:“嵘哥儿,这杯…得见底!” 福嵘连忙起身,双手稳稳举杯,“侄儿先干为敬。” 陶沛德亦仰脖灌下,喉结滚动似吞炭般,酒渍顺下颌滑落,污了雪白衬衫。“痛快!”他重重撂下空杯,象牙筷尖直戳水晶肴肉,另一只手又去倒酒:“当年我给静秋下聘那日…” 话头被于静秋夺杯时截断。他反手钳住妻子手腕,金丝眼镜滑落鼻尖:“妇道人家别打岔,这是爷们…交心!”说着,又执起酒瓶。 三瓶威士忌见底时,陶沛德铁钳似的手已箍上福嵘肩胛:“嫣儿五岁那年出水痘...”他食指叩了叩青年心口,“我开了三个保险柜,现洋铺满了德国医院的台阶,硬是把冯·克莱恩教授从圣诞宴上绑来扎针!”他叩击心口的食指突然张开成掌,手掌如起重机般碾回福嵘肩头,青年的西装顿时陷下两道凹痕,“八岁那年,她烧得说胡话那夜,同仁医院连下三次病危书,我愣是调来了五台电疗仪围成个金刚罩!” 他指尖转女儿,“护住了她!” 福昌盛见气氛剑拔弩张,强堆笑意打圆场:“沛德兄,嵘哥儿他定会……” 话未说完,陶沛德突然发力攥住福嵘襟口! “沛德,你这是干嘛呀?”于静秋惊呼。 陶沛德用手肘搡开妻子,动作太大,直踉跄。 福昌盛欲起身搀扶,被魏淑芬死死拽住了衣角,她脸色阴沉得能滴出墨。 “伯父。”福嵘稳稳地将人扶着。 陶沛德借着桌沿撑直身子,酒气喷在福嵘脸上:“嵘哥儿!伯父想问你拿句准话…永不纳妾!不养外室!能应否?!”这借着酒劲的逼问,是试探,更是索要投名状。 所有的目光瞬间如针,齐齐刺向福嵘,都在等他开口。 他骨子里最厌恶受人拿捏。这般步步紧逼,只觉尊严与自主被冒犯。福嵘面上淡然寸寸剥落,眼底浮起一层薄冰。他本无纳妾心思,却绝不会在胁迫下,为未知之事赌咒发誓。 两人僵持之际,陶嫣然看到福嵘脸色愈发阴沉,神色间满是对被强行逼迫的抵触。她的笑容微微一僵,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但还是乖巧地走上前打破僵局。牵起福嵘的手说:“爸爸,您放心吧,嵘哥哥会对我好的。”然后转头看向福嵘,甜甜一笑:“对吧,嵘哥哥。” 福嵘的手掌覆上她发顶,只是淡淡应了个“嗯。”字 原本热闹的宴席,在众人压抑的氛围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偶尔的几句寒暄也难掩生硬。福陶两家的文定宴,最终在一片尴尬里匆匆落幕。 二十一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另一边,春荼逛到下午才回庆元春,她拎着两碗打卤面跨进苏小乔房间时,正瞧见苏小乔在叠衣服,开口问道:“拾掇得咋样了?” “就几件贴身衣裳,没啥要收拾的。”苏小乔拍了拍那紫檀衣笼,“这稀罕物我带不走,归你了。” 春荼放下食物,点头说:“先垫口热乎的,待会我帮你。”见苏小乔盯着面条发怔,她变戏法似的掏出个红鸡蛋,“跑遍三条街都没寻着团圆,应个意头。” 苏小乔笑着接过:“都要天各一方的人,吃这个…倒是扎心。” “今儿东长安街那定亲阵仗,才叫扎心窝子!”春荼突然倾身凑近,唾沫横飞着比划,“六十八台朱漆礼箱压得扁担都弯了!银子满街撒,红蛋、枣子、糖块,伸手就有……” 她啧啧连声,“听说是啥盐行的福少爷定亲!哎呦喂,那气派!真真是…时也,命也!” 苏小乔剥蛋壳地手指蓦然僵住:“昌盛盐行?” “对对对!你一说我就勾起来了,不过主人家在黑壳子车里瞧不真切脸……” 春荼话未说完,苏小乔已将剥得光润的鸡蛋放进她碗里。 “团圆得成双吃。”苏小乔低头搅动着面条,热气晕湿了她睫毛,“愿你和老穆…白头偕老。” 一提到老穆,春荼耳根都红了。 两人闲话至傍晚。冯虎踹门进来时,春荼正笑得花枝乱颤。他邪火莫名窜起,抡圆胳膊,照着她后脑勺就是一抽!银簪“当啷”砸落在炕沿。 “他妈的!闲出屁了是吧?!”又指她鼻子骂:“天都擦黑了!还不滚下去揽客?! 春荼是租契,与他本就是合伙关系。心头火起,捡起簪子就梗着脖吼:“揽不揽客轮得着你管?老娘今儿歇……”后半句话被冯虎吃人眼神瞪了回去。 下楼时,她狠狠抹了把泪。真他妈见鬼了! 苏小乔同样被吓得不敢吱声,默默把碎发别到耳后。冯虎转头剜了她一眼:“有贵客,三倍价,还不赶紧拾掇一下。” 康子良扛着麻袋进来时,苏小乔正收拾着桌上残羹。他“咚”地撂下麻袋,从里头掏出绿豆糕、糖酥饼……撒了半桌:“给、给姑娘…拜年…” 见他手脚不知往哪放,苏小乔拍拍炕沿:“坐吧。” 康子良双脚并拢,双手搭放在大腿上,坐得板正。 “大年初一的,你不用在家陪妻儿么?” “未…未成家!”康子良紧张站起,一脚踩中麻袋,又慌忙俯身去掏摸,见画轴完好才松了口气,双手捧上如献珍宝:“上回缺的那抹丁香色已补全…牡丹姑娘,您过目。” 苏小乔接过画,缓缓展开。指甲划过画中人入木三分的眉眼,终是嗤笑出声。自那夜起,他便音信全无。什么江南烟雨长相忆,不过是鬼话连篇。左右过几日也是要走的人,再见…再见不过是说几句告辞的话语,罢了,不见也好。 康子良嗫嚅着说还欠一幅。 她摇头:“不必了。” ----- 年初二的香港 雷霸天的另一副官胡彪,坐了几日的船终于抵达香港。刚下船就被晌午的日头晒得发晕,他抬手抹了把脖颈的油汗,龇牙咧嘴地骂出一口半咸淡的粤语:“丢那妈,搵个戏子都要老子亲自出马。”(粤) 一行马弁拖着影子跟在后头,一拐过荷李活道,就见一间气派的岭南大宅。滴水檐下的两尊石狮子爪间嵌着前清铜钱。 胡彪眯眼打量着门楣上的“梁庐”鎏金匾额。 “彪哥,呢个梁徽生听讲喺省港第一武生...”手下话音未落,胡彪抬脚便踏在石墩上:“叩门!要似张大帅点兵咁架势!”(粤) “嘭!嘭!嘭!”铜环三急两缓的叩门声,正是梨园最忌讳的“催命鼓”。 老仆刚打开条门缝,胡彪腰间的勃朗宁已亮在眼前:“阿叔,北平嘅雷大帅想请梁老板过府食大茶饭!”他生硬的粤语夹着京片子尾音,“车马费够买你成个红船班!”(粤) 随后,胡彪带着一众手下,浩浩荡荡穿廊过厅。 酸枝木八仙桌上,潮州朱泥壶正吐着白烟。梁徽生广袖垂落如戏台帷幕,“胡长官请赏面,饮杯鹤山古劳银针。”(粤) 胡彪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直奔正题:“雷大帅喺八大胡同摆堂会,缺个压轴老倌!”他突然前倾,眼里闪着寒光,“听闻梁老板嘅《金印定山河》,连张胡子嘅五姨太都听到甩晒耳钉!”(粤) “胡长官可知,梨园规矩——”梁徽生屈指轻叩茶船,“有五不做、三不唱:庙破不唱神戏,馆杂不唱文戏,师殁不唱武戏……” (粤) 话未说完,胡彪蒲扇大的巴掌拍裂茶托:“你敢不唱?!” 后头十二杆毛瑟M1898“咔咔”上膛,满墙戏服蟒袍无风自动。 梁徽生霍然起身,反手抽出架上红缨枪,枪尖直指胡彪:“民国六年,陈济光嘅兵抬机关枪对住太平戏院,我梁徽生都未惊过!”他忽地扎个“金鸡独立”,月白长衫纹丝不动:“我师父系咁教落:武生卸甲,红船沉沙!”(粤) 胡彪的京腔彻底炸了:“甭他妈拽戏文!两日后太古码头,”他咬紧牙槽切回粤语:“带齐你锣鼓镲,少个钹都烧你戏箱!”(粤) 起身时,皮鞋尖狠狠碾碎地上烟蒂,“来迟一刻钟,老子让你红船班当场变妓寨!” 暮色浸透香江时,梁徽生在关帝像前焚了三炷线香。老仆阿祥捧着红船契书的手直颤:“班主,真系要破「三不唱」嘅祖训?”(粤) “当年三十六个师兄弟顶住烧塌嘅台板,师父佢老人家……”梁徽生咬破指尖,血珠滴在契书“永不离埠”的朱印上,如落血泪,“阿祥,拎我套文武大靠来!”他忽然抄起青龙刀劈断供桌一角,咬牙切齿:“班…畜…生…”(粤) 两日后的太古码头。胡彪用刺刀挑开樟木戏箱:“带咁多行头?”(粤) “《游龙戏凤》要七十二套旗靠,《香花山大贺寿》要三十六天罡面具。”梁徽生抚过箱面雕的牡丹纹,“仲有雷大帅中意嘅《金印定山河》”他忽地甩出个“拉山膀”,“全套宫装少粒东珠都唔开锣!”(粤) 胡彪冷笑,牙缝挤字:“甭他妈整幺蛾子!”一脚踹开最末的戏箱,里头整整齐齐码着镶珠凤冠。 汽笛凄厉,刺破维港暮色。梁徽生回望渐远的太平山,袖中五指死死攥紧,骨节绷得发白。 二十二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年初四的北平。 陶瑾琛从绿皮火车下来时,已是傍晚,比预期晚了三天。他没急着回家,而是去了一家裁缝店。 何宏才正俯身码着碎布样,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打烊了,明日请早。” “烦问掌柜,碎花布二十铜元可够?西洋布又比碎花布贵多少?”青年屈指在玻璃柜上敲出《国际歌》前奏的节奏。 老裁缝猛地抬起头:“西洋布再加二十大子儿。” “要十匹碎花布配五匹西洋布。”陶瑾琛摘下皮手套,“劳驾,拣些时新花样。” 何宏才紧忙从柜台出来,把门上闩,引他进内室。 眼前青年暗号对上了,但却迟了两天,他带了几分谨慎,问道:“外头大雪已停,风雷迟迟不降?为何现在降?” 陶瑾琛肃然:“风雷一降震九州。雪停,风霜…何曾止?” 何宏才骤然抓住他手腕:“真是风雷同志?”见青年颔首,眼眶瞬间赤红:“三个联络站…烧得只剩门牌号!赵东来那狗娘养的…”他掀开夹棉门帘,墙根发报机残骸还沾着乌黑的血痂。 陶瑾琛抚过真空管裂痕,沉痛道:“滦州同志…用命铺的路。他们以为掐断电报线……”随即,他解开西装大衣,内衬密密麻麻缝满密电码。 待陶瑾琛回到陶公馆时,已是次日清晨。刚踏入门厅,玄关处水晶吊灯突然亮起。 “呦,这不是陶大少爷么?”陶沛德裹着法兰绒睡袍从旋转楼梯缓缓下来:“舍得回来啦?” 陶瑾琛哈着白气搓手:“爸,我给您捎了滦州的苹果…” 陶沛德叼着烟斗径直走向沙发“家里新换了德国保险柜,你要不要再练练手?” 他把破皮箱往身后藏了藏:“爸,我是在滦州投了永丰洋行...” “洋行?”陶沛德甩出张旧《晨报》,广告栏赫然印着“滦州永丰洋行破产拍卖”,“你当我不看报?”金丝眼镜后射出冷光。 “后…后来改变计划做了绸缎庄。” 于静秋默默地端着英式茶具过来打圆场:“孩子刚回来,先让喝口热茶...” “喝茶?”老爷子从墙上扯下月份牌,“前年爷爷停灵七日你没影儿;腊月廿三小年说回,灶王爷都上天了你没影儿;这回嫣丫头文定...”他把月份牌甩过去,“你要不要看看今儿是什么时辰?” 陶瑾深盯着瓷砖地板上的月份牌,喉咙像噎了块冻柿子:“记…记岔了日子…” “好一个记岔了!” “你爷爷弥留那会攥住个长命锁等了五日!护国寺和尚整宿整宿地念经,就为了等我们陶大少爷的尊驾!结果呢?”他走到圆冠柜子前抄起长命锁砸过去,“头七都过了!才见你这尊大佛!” 陶瑾琛接住金锁:“当时京绥铁路断了……” “放屁”,”陶沛德炸雷般截断,“傅作庭的兵当天就抢通了!最后是嵘哥儿替你扶的棺!你走的时候还顺走了家里两箱金条!” 陶瑾琛压了压心头的苦涩没说话。 “要不是看在你姓陶的份上...”陶沛德炸开一声冷笑:“人家十二岁一边念书,一边赤脚踩盐卤,二十岁时就坐稳长芦稽核所背后的掌秤人,你呢?二十岁在干嘛?撬自家保险柜!” 空气骤然凝固。 良久…“从明天开始,你给我去嵘哥儿那当跟班学学...” “我自己有生意!”陶瑾深突然吼出声,墙角的暹罗猫惊得窜上柜子。 “生意?”意大利皮拖鞋尖点着他斑驳的千层底,“不是做绸缎庄大老板么?那你给我说说这身行头…是什么时兴穿搭?”陶沛德突然揪住儿子襟口,“你他妈的偷了我两箱金子,连套像样的行头都混不上!” 缺了里衬的西装,棉絮混着一张皱巴巴的车票飞了出来。 陶瑾琛都来不及兜。车票已被老爷子拈住,他声音平静得可怕:“昨儿到的北平,今晨才进门。”说罢,气极反笑。 “去…去厂甸庙会瞧热闹了…” “巧了!昨儿厂甸拉洋片,演的是白眼狼偷金记,您有没有去品品这出戏啊? 于静秋轻扯丈夫衣袖:“老爷子…” “嫣丫头!”陶沛德朝楼上暴喝。 陶嫣然猛得被惊醒,以为家里出了什么大事,鞋子都顾不上穿就跑到楼梯口,见到陶瑾琛回来了,她眼里闪过一丝喜悦:“哥哥…” 陶瑾琛回她一个疲惫的笑。 “去书房!把博古架下那樟木箱搬下来!” 陶嫣然睡眼惺忪,还没搞清楚什么状况。 “去” “哦…好,爸爸。” “你!过来!”陶沛德走向沙发。 箱子放茶几上时,老爷子从里头抽出厚厚一沓当票: “亨得利表行——民国十三年冬•当掉瑞士手表!” “民国十四正月•蓝宝石领针……” “民国十六年二月•别克车……” 陶嫣然的手紧张的按在兄长起球的西装上,“爸爸,哥哥可能真的是遇到难处,才……” “正大银行的长公子周转到当铺上?!我看他是喝洋墨水把脑子喝傻了!” “这些都罢了!”陶沛德摆摆手,“东四牌楼钱庄的周掌柜是我把子兄弟!他去年腊月约我吃饭,说有个愣头青,拿祖传的田黄石章非要当黄岫玉卖。” 说着,他俯身从樟木箱底部拿出一份文件,“只要我点个头,明天陶家产业全改姓福...”他忽地把合同撕成两半,“可我他妈舍不得祖宗牌位沾外人灰!” 老爷子突然剧烈咳嗽,目眦欲裂:“说啊!这些年,你把钱和良心都埋在哪儿了?” “在甘肃...”陶瑾深扯出个虚弱的笑,“盖了座…孤儿院。” 陶沛德手中残纸狠狠抽在儿子脸颊上:“滚!”手指向大门,“等你记起人话怎么说…” “老爷,琛哥儿…” “我去给爷爷上香。” “拿上你的破烂,洗干净再去。”陶沛德一脚踢在破皮箱上。 紧闭的箱子擦着瓷砖移了三尺远,里头码着一叠青年的旧照片,头一张青年满脸污秽,身后横幅写着“甘肃抗震救灾•刻不容缓”,日期正是家中发来电报日:“祖父病危速归”。 二十三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次日,年初。 火车沿着铁轨发出单调又沉闷的“哐当”声,老旧的车厢内弥漫着刺鼻的煤烟味和令人作呕的汗臭,其间还夹杂着乘客们的嘈杂交谈声。苏小乔被冯虎押在靠窗座位上。窗外景色飞速掠过,眼瞅就要到拐弯处了。 “虎哥…闷得慌,让我去廊道透口气成不?”苏小乔强抑着颤抖。 冯虎用鼻腔冷哼,粗粝大手掐在她后颈:“小蹄子又想作什么妖?!” 苏小乔用力挣扎间,猛地碰倒了对座那老爷子用来泡茶的热水壶。滚水泼了冯虎满裤裆!他急忙跳脚起身,嘴里骂骂咧咧。 就在此刻! 苏小乔像尾银鱼般滑出车窗,外头的风灌满衣袖。她身后爆发的怒吼瞬间被铁轨碾碎。后腰撞上枕木的瞬间,十六年人生走马灯似的晃过……七岁被父亲为了几口大烟膏卖进庆元春当柴火丫头,十二岁被姨夫诱骗,差点死在那一夜,去年被迫入寮……如果还能活下来…… 在地上躺了一刻钟都不够,她立马拖着疼痛的身躯一路狂奔,双腿如灌铅般沉重,呼吸急促得近乎窒息,最终体力不支倒在茂密丛林里。 不知过了久,天色渐暗,周遭偶尔还会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野兽叫声。 忽地,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和笑骂声惊醒了昏睡的苏小乔。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听见头顶传来炸雷般的吆喝:“逮着个山鸡崽子!” 七八条套马索从天而降,她被甩上马背时,正巧撞上土匪怀里的臭烘烘的羊皮袄。那马跑起来活像抽风的骰子,颠得她把昨夜的窝头今早的韭菜盒子全呕在马鬃上。 一到寨子,苏小乔就被当死狗一样,掼在黄土坡上。 “二当家,这娘们儿吐得跟醉猫似的,八成怀崽子了!”小喽啰捏着鼻子翻她包袱,突然蹦出句:“豁!三根大黄鱼!”银元叮叮当当滚了满地。 “呕!”苏小乔又吐出一滩酸水。 “败家玩意儿!”陈九跳着脚躲开,“老子的牛皮靴!值三块现大洋呢!” 大当家赵振海趿拉着布鞋从茅房出来时,正撞见陈九往一个女人身上泼凉水,他喝道:“老二!你当浇菜秧子呢!”抡起旱烟杆就要打,突然瞅见地上反光的金条,烟锅子“吧嗒”掉进泥里。 陈九手中的砍刀往地上一杵:“老规矩,谁捡的归谁!”说着,伸手就要扛人。 大当家格手一挡:“且慢!这得开堂审审!” “审个球!”陈九把银元拍得山响,“老规矩,钱财交公,带喘气的,谁捡的归谁!” “上个月你捡的那匹瘸腿马,不也充公了么?” “马能和娘们儿比吗!”陈九急得直拍大腿,“我都三十八了!” 两人正较劲,山道上传来一串脆生生的铃铛响。正是大夫人柳如仙骑着毛驴回寨,驴背上还驮着新扯的花布。 “哟,捡着个吐奶娃娃?”柳如仙的绣鞋尖戳了戳苏小乔腰眼,“这细皮嫩肉的,搁山里活不过三天。” 等苏小乔被泼醒时,晒谷场已吵翻了天。有喊“卖钱换酒肉”,有人说“寨子光棍汉多,自己人先收了”。 赵振海突然清了清嗓子:“要不...抽签定?” “抽你祖坟!”柳如仙往太师椅一歪,翘起二郎腿,眼风剜向自家汉子,“当家的莫不是想学皇帝翻牌子?” 赵振海扯出个笑脸:“媳妇儿,这、这是老二捡的...” 柳如仙轻嗤一声,“吵吵啥,先洗刷干净让祖宗牌位认认脸。” 两个粗使婆子立刻架起苏小乔往澡堂拖。 “我自己会走!”苏小乔挣扎着,突然摸到婆子腰间别的剪子。她正盘算怎么夺凶器,婆子大手一拗把她的手腕子折得“咔咔”响,扯着嗓门喊:“姑娘莫怕,老婆子当年在紫禁城伺候过贵人洗澡!” 澡堂里热气蒸腾,苏小乔被扒得只剩肚兜时,突然抓起澡盆往婆子身上砸去。木盆被拍飞“咣当”撞在铁栅栏窗上,随即“哗啦!”被一瓢热水兜头浇落,“小蹄子省省吧!”李婆子晃着黄板牙,“外头八个汉子举着火铳,连耗子都钻不出去!” 等苏小乔裹着借来的宽大棉裤出来时,晒谷场静得能听见山风穿裤裆的动静。赵振海手里的茶碗“咔嚓”碎在地上,陈九被酒呛得直咳嗽。柳如仙的瓜子壳粘在嘴唇上,半晌憋出句:“这…这是剥了壳的嫩鸡蛋啊!” 接下来的日子,山寨因筹备二当家的喜宴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账房先生把喜联“天作之合”抄成“天作之盒”,陈九非要用抢来的留声机在婚礼当天播放洋曲,结果拧来拧去都是那几句:“皇军托我给您带个话...” 陈九抱回山下买的红绸缎那日,正撞见赵振海蹲在苏小乔房门口剥松子,粗粝的手指捏着绣花针,正试图把果仁串成项链。“大哥这是学洋人搞定情信物?”他皮笑肉不笑地抖开绸缎。 大当家只得讪讪地走开,边走边往嘴里头塞松子仁。 陈九又不知从哪打听来,说新派婚礼要交换戒指,又连夜熔了抢来的银元,打出一对镣铐似的银镯子。“这叫情比金坚!”当他得意洋洋地晃着镯子,推开门时,却见苏小乔正用头钗撬窗栓。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陈九突然拍腿大笑:“原来妹子还有这手艺!” 苏小乔第一次逃跑时,是哄骗赵振海说后山有金矿。这憨货举着铁锹挖塌了半片山崖,惊出冬眠的熊瞎子。若不是带够了人和火铳,众人差点葬身熊口。回来时捡了个死山鸡,晚上炖了送过来献殷勤:“妹子,安心待在寨子上,顿顿有荤腥!” 第二次逃跑时,她往陈九酒坛里掺巴豆,陈九顶着一裤裆屎水踹开房门:“老子就放长双眼,看你还能整出什么花活!” 苏小乔第五次出逃时,选了个黄道吉日。这日山寨上下都要去山神庙杀猪祭刀。还没走出大门,就被守门山匪提溜着像鸡崽子一样给拎了回来,苏小乔捉住他的裤腿喊:“救命啊!” “嚎啥嚎!”守门土匪啐了口痰,“二当家说了,您就是嚎出花来,也得给他生个大胖小子!” 柳如仙冷眼瞧着这出闹剧,某夜捏着苏小乔第六封血书找上陈九时,他正跟新得的蝈蝈笼子较劲。 “二弟,这丫头留不得,满眼精明劲,大伙都是把脑袋别裤腰带过活的,让她再折腾下去,整个寨子都得跟着遭殃。”她指尖点点血书上的“救命”,“前儿在你酒里搁巴豆,昨儿在灶锅里放毒蘑菇,明儿就敢下砒霜。” 陈九的络腮胡抖了抖:“可、可老子三十八...” “嫂子给你说个屁股大的!”柳如仙拍手唤来胖丫头春花,“这丫头一顿能吃五碗饭,保准三年抱俩,换不换?” 春花适时掏出油纸包,层层展开,声如洪钟,“这是俺腌的酱肘子、熏鸡屁股、卤猪蹄...” 陈九喉结上下滚动。他思忖着:婆娘就是要这种,日子才能过得滋味:“换!马上换!” 卖人那日,雷霸天带着二十匹杂毛马上山,马背上驮的胭脂水粉箱子全贴着“囍”字。柳如仙出寨子迎接时笑了:“哟,怎得劳驾司令亲自来接!” “这不是嫂子来信说,有个顶顶好的清水货,我那戏台子正愁一个压轴花魁。” 二十四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当苏小乔被雷霸天的两个手下从福特车里拖拽出来时,她眼神惊惶,双腿发软,几乎是被架着进百花院的。这虎穴与狼窝不过是一条胡同之隔,这教人能如何不绝望! 才被架到二楼转角,就见妙卿扭着水蛇腰迎上来。她绕着苏小乔打量了一圈,扯着尖细的嗓子:“哟,这就是鹰嘴崖送来的姑娘?瞧瞧这脸蛋儿、这身段儿,元宵那夜肯定能大放光彩!” 转头又对身后的红梅吩咐:“带去西跨院醒醒神,仔细说说咱们楼里的规矩。” “欸,夫人!”待妙卿走后,红梅几步跨到苏小乔面前,周身气场凌厉。她猛地钳住苏小乔下巴,喝道:“抬头!”脸瞬间贴上去,鼻尖几乎相触,一字一顿道:“窑姐的眼神要像沾了蜜的钩子…勾中三寸又避开七分,懂吗?”紧接着,指甲狠狠掐进苏小乔腰眼肉,咬牙切齿道:“腰板给我挺直喽!” 学沏茶那日,暖阁里的炭盆烧得正旺。红梅踩着三寸金莲,不紧不慢地绕着茶案踱步,嘴里念念有词:“龙井要凤凰三点头,普洱要关公巡城池……”话未说完,她忽地捉起茶壶,滚烫的茶水直接浇在苏小乔手背上,冷声说道:“抖什么?当年我学奉茶,烫脱三层皮都没洒过半滴!” 苏小乔盯着被烫红的手背,忽地觉得凤娇其实也没那么刻薄!!! “废物!”就在苏小乔走神的瞬间,老虔婆又骂了一声,紧接着抄起鸡毛掸子就追着打。她吓得脸色煞白,慌不择路地满屋子乱窜,一个不留神,撞翻了博古架上的白瓷花瓶。妙卿闻声赶来时,只见红梅举着断成两截的掸子,气喘吁吁。 “这小蹄子是属耗子的吧?”妙卿扶了扶额头,“罢了!元宵灯会快要到了,教她练练更挣钱的活计。” 地窖里,十八盏红灯笼晃得人眼晕,墙上绞在一起的倒影如走马观灯般不断重复上映。苏小乔稍有半分走神,迎来的便是火辣辣的疼痛。 往后的晨昏里,她每天被红梅按着学本事,跪地奉茶、点烟泡,对着铜镜练飞眼,新伤叠着旧痕在月白衫子下若隐若现…… 与此同时福嵘也是忙得脚不沾地,一边是盐船被劫后的四处奔跑:找小盐商借盐,挽救声誉。一边是和陶嫣然的婚事筹备,家中老母亲每日都在催促各项事宜,绸缎、喜帖、宴席,桩桩件件都等着他拿主意,压得他喘不过气。 闲暇时,他多次来到庆元春门口,几度想进去看看那个人,好一舒心中郁结,但一想到码头那夜的惨状,终是转了身。 初十,运往苏州的盐船终于顺利出发,晚间,福嵘邀了京津两位盐商在百花院答谢。 席间,蔷薇叫来了琵琶女弹唱了一曲《长生殿》: “笼灯就月细端相,庭花不及娇模样……且将个中意,慰取眼前人……” 琵琶女唱到半截时,蔷薇见福嵘眉头轻皱,挨近问道:“爷,可是觉得这丫头唱得不好!” 福嵘摇头,“就是觉得唱词难免悲凉,听得人心头郁结。” 蔷薇赶忙摆手喝停,让琵琶女换了几首欢快的曲子。 福嵘苦笑一下,若杜鹃在,定能和他言上几句。人生能得一知己当真是难。其实他对杜鹃并非全然无情,只是那淡淡的情份终是没能抵得过男人的面子。忽地又想起那野雀儿荒腔走调的《长生殿》,罢了,罢了,就连帝王将相也不能事事尽意,自己又何必太过苛求。 这时,谢玉龙提议让琵琶女唱《灯月谣》,说爷们喝酒就得配这种调调才有趣。福嵘虽不喜这类俚俗艳曲,碍于不想扫众人兴致,便强自忍耐,任由那靡靡之音在席间回荡。 宁寿林祖辈世代行医,但不知为何到他这代就突然转行做起了盐生意,这次他几乎倾尽了自己所有盐额去帮忙,且给的盐价比市面要低很多。所以福嵘对他高看了一眼,起身亲自给他斟酒。 尽管谢玉龙有抬价,但福嵘也并未薄待。 “昌盛盐行能保住百年招牌,托赖二位出力。今日且满饮此杯,日后有用得着福某的地方,尽管到府上递个帖子。” “福先生客气,宁某不过略尽绵力!” “福少爷,跟我客气啥,道上的人都知道我谢玉龙最讲义气!喝!” 更鼓敲过三遍时,众人已醉意醺然,谢玉龙敲着牙板唱俚曲,醉眼乜斜着往人怀里扎。唱到高亢处,手指跟着节拍在案上跳舞,从茶盏沿跳到银钗头,惹得少女满脸臊红,抱着琵琶左躲右闪直往福嵘边上撞。桌上杯盏也被推推搡搡间弄得七零八落,琥珀色的酒液顺着桌沿滴落在福嵘下襟上,他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蔷薇见状,立马拿了手绢要擦,福嵘不着痕迹的从她手中接过。 忽地那琵琶女又撞上来,福嵘突然用力钳住那女人手腕:“你用的是什么香粉?” “梨、梨花膏...”少女吓得结巴。他又猛地将人手腕甩开,那抹廉价的脂粉味突然化作蚀骨蚁群,啃咬着记忆里最隐秘的角落。 宴散时福嵘脚步明显虚浮,辛辣的液体在腹中翻涌,烧得他脸颊泛红,意识也逐渐模糊。蔷薇说伺候他下榻,他用力将人推开,拖着踉跄的脚步走出门口,小六赶忙拿上大氅追上去。 “少爷,赶紧披上,外头风雪又大了!” “不必!”福嵘推开他,脚步不听使唤地往胡同旮旯处钻。 平日里,他靠着忙碌和愧疚强压下的那份思念,终是在那抹梨花膏下破了防线。 昏黄的灯光透过半掩的门洒在石板路上,那股熟悉而劣质的脂粉味越来越靠近。 凤娇听到动静,扭动着腰肢迎了出来,一见到福嵘脸上立马堆满殷勤的笑:“爷,有些日子没您了,快里头请。”随即拉了一个姑娘往福嵘跟前一搡,“小桃红是咱新来的清倌人,还未梳拢。” 福嵘看着眼前的陌生人,眉头蹙紧,声音带着酒后的喑哑:“她呢?” 凤娇脸上一僵,随即大腿一拍,咬牙切齿:“哎呦,爷说的是牡丹那死丫头吧,她跑啦,都好些日子了,也不知道死哪儿去了。被老娘捉着了,非剥了她的皮不可…” 话未说完,凤娇脖颈便被一只大掌箍上,“你要剥谁的皮?” “少爷,别别别…” “爷、爷…喘喘不过气了…”凤娇只能从挤鼻音里挤出话。 六七个人围上来才把这醉汉拉开。 身后波嘚什么福嵘一句都听不清,徒留凤娇在那死命哀嚎。 福嵘在心中暗自嘲笑自己,她倒好,原以为有过那些亲密的过往,总该有几分情义在,不曾料想,她要走,竟连一点消息都不曾透露过半分。曾经那些相处的画面不断在脑海中闪过,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孤寂又狼狈,最后怎么回到福宅的,他记不清了。再度醒来时,已经瘫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满心疲惫。 二十五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元宵夜,大街小巷被花灯照得透亮,空气中弥漫着烟火与喧嚣。城中最负盛名的百花院,更是热闹得好似要冲破天际,老客们早就接到帖子,知晓今夜不仅有京粤名角连台好戏,更有神秘的笼中押宝,谁不想来凑个热闹、碰碰运气? 待二楼雅间的贵客们到齐后,鼓板便如惊雷般在戏台上炸响! 省港第一武生梁徽生踏着“冲头”锣经,腾跃而出。金线蟒袍在煤气灯下泛起粼粼波光,用的是岭南香云纱混织暹罗金丝制成。但见他一个“大架”亮相,粤韵穿云裂石: 「(滚花)六国舆图掌中翻,合纵连横非等闲!」 「(二黄慢板)看旌旗蔽日马嘶喧,且将这山河作棋盘——」 唱到「棋盘」时,手中令旗忽化作三尺青锋,寒光所过之处折射出七彩虹光。 「(白榄)苏秦我,布衣郎,说齐楚,服燕韩,腰间无剑胜有剑,三寸舌动九重天!」 「(快中板)……」 「(快二流)……」 「(快滚花)……」 就在锣鼓声骤然加急之际,梁徽生一个旋身凌空,振臂展旗,气贯长虹收末句: 「(霸腔滚花)但求四海升平日(拉腔)金印——重铸定九霄!」 瞬间掌声如雷鸣,满堂喝彩:“好!” “赏红!”喝醉的孔家三少踉跄扑向栏杆,翡翠扳指脱手飞出。那抹桂花黄掠过梁徽生眉梢的瞬间,武生靴尖轻点,翻身用旗缨接住宝物,顺势甩向琴师案头。那扳指滴溜溜转了三圈,堪堪倒扣在《金印定山河》工尺谱的「士」字上。整套动作行云流水,鼓点竟未错半拍。 台下穿香云纱的广帮商人拍案叫绝:“呢个背旗式,够威!够煞食!”(粤) 掌声还未歇,银元便如雨点般砸向台前,却在触及红氍毹刹那,被红船班的龙套们用铜盘「叮叮当当」精准地截住——过埠的角儿,赏钱不落地。 在众人还沉醉于上一场戏曲中,尚未回过神时 京剧名角严秋的靠旗已携新戏《残梦成痴》踏台而出,台上胡琴起调悲怆,武生手中银枪抖出七点寒星: 「(西皮导板)盟誓犹在耳畔响!」 「(原板)怎奈那铁律如枷锁,棒打鸳鸯情难止,一腔悲愤有谁知!」 「(快板)枪挑黄泉路,血溅三生石,阎罗殿前问因果——」 散板锣鼓一响,菊堂的水袖拂枪,借力旋身,却在「因果」拖腔时陡然松脱。旦角踉跄扑向台口,点翠头面上的珠络一通乱颤,扁簪在鬓边上斜坠着欲落未落: 「(反二黄慢板)菱花碎,胭脂涴,凤钗遗落情难拾,残梦偏遇五更寒,泪洒罗衫君不知。」 「(哭头)君不见——(跪步)妾身已化望夫石,盼君来世再相知!」 一曲落罢,广帮的鹰洋与京圈的龙洋像是斗起了法,二三楼的银元雨似下不完般的往戏台下砸,红船班的龙套们使起了“海底捞月”的绝活。银元翻飞间竟一个不落地锁入盘中!刘家班的弟子们也不甘示弱,十二个虎跳接住了漫天的银元雨,落地时还稳稳摆出个“顺风旗”! 福嵘的烟杆轻轻磕在桌上。小六心领神会,抬出了三个描金箱,吊着嗓子喝破满场喧闹: “福爷赏——梁老板东珠润喉!” 众人见那鸽卵大的北溟珍珠被颠在掌心,瞬间惹起一片哗然! 他尖嗓再度响起: “福爷赏——玉麒麟一对给严老板镇台子!” 玻璃种帝王绿的玉麒麟一亮相,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至于菊老板嘛…” 小六突然旋身甩出把金叶子。千张金箔化作飞蝶,堪堪笼住旦角云肩。他露出一口白牙,调笑道: “福爷说,给您这劳什子望夫石,镀个真金身!” 此话一出,众人哄笑声炸裂。旁人纷纷打趣:“福爷这风趣劲,哪个姑娘扛得住!” 菊堂被这哄闹声簇拥着,不自觉地仰头望向二楼。只见那人随意的倚在栏杆前,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轻笑,少女对上他那深邃眼眸时,心里悄悄泛起了一丝旖旎,即便浓妆覆面,也难掩她脸上泛起的潮红。 严秋和菊堂在众人的喝彩声中盈盈退下戏台,紧接着,张德海满脸堆笑,迈上戏台,手中的折扇有节奏地开合着。 “列位公子爷,戏看完了,角儿也瞧了,接下来,就是咱们今晚最精彩的环节——笼中押宝!” 随着张德海的话音落下,几个小奴抬着两个装饰精美的铁笼走上舞台。其中一个铁笼里,装着身着明艳喜服的女子,她像只受惊的小鹿蜷缩在角落,眼中满是恐惧与不安,双手识揪着裙摆。另一个铁笼则空无一物。 福嵘一眼就认出笼中的苏小乔。刹那间,惊喜、心痛、愤怒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喜的是再度见着她;痛的是她竟落得这般境地;愤怒那些贪婪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 一时间,整个百花院人声鼎沸,众人的目光紧紧锁住笼中佳人,有人惊叹那女子的美貌,有人则琢磨着这场押宝的门道。 人也相过了,场子也热了,小奴们便把红绸布盖回笼子上,匆匆抬回后台。一阵忙碌后,顺序被打乱的笼子再次被推了出来,笼身依旧盖着红绸,没人知道佳人究竟在哪一个笼子里。 “诸位爷!”张德海拔高音量,好让全场都听见,“且听仔细了!十个银元起价,往上喊价每次至少加十块现洋。押中藏佳人的宝笼,奖金翻倍;最终夺魁者,除奖金翻三倍外,这笼中美人便归您,能有一月相伴之缘;但要是押到空笼,那就谢各位爷赏的茶盘钱了!” 掌柜话音一落,竞拍的铜锣适时响起“咚!” “东笼三十现洋!”一楼倒爷甩出的鹰洋还在台面打转,三楼的钱庄王掌柜就跟着出价:“东笼跟五百现洋!” 竞价声一浪高过一浪,价格蹭蹭地往上蹿…… 这时,二楼一直没吭声的孔家三少,酒气冲天地扯开嗓子:“西笼一千银元!” 福嵘点了点桌案。小六立刻探窗高喊:“福爷押西笼,两千银元!” 二十六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随着竞价声此起彼伏,每一次加价,小奴们都会立刻上前收走相应的银钱。东笼那边的价码慢悠悠往上涨,众人都留着三分余地;西笼这边,秦鲁玩得兴起,和福嵘较上了劲。起初还三五千地甩银元,到后头价码攀到七万银元时,他额角青筋暴起,却越发上头,梗着脖子吼:“西笼七万零一十银元!” 越想越气的他,拔腿就往蔷薇阁冲,质问道:“嵘哥!你向来不赌,这是成心拆我台?再这么抬价,回去我祠堂石板都得跪碎!” 福嵘倚着窗棂前的栏杆,手中雪茄明明灭灭,眼神没离开戏台上的笼子:“你要是不想把祖业搭进去,就适可而止。” 这话呛得秦鲁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瞥见楼下小奴们正一箱箱地将装满银元的钱箱抬走,那些可都是实打实的赌资。继而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张押注的欠条,上头记录着自己一路飙升的价码,累计数额触目惊心。 再添价?输了怕是真要动到祖业。秦鲁心有不甘却只能妥协,他一言未发,气鼓鼓地回到海棠阁,瘫在太师椅上大口喘气,眼睛仍死死锁着那两具笼子。 既然秦鲁不玩,他便收网了:“东笼三万一千银元,西笼七万一千银元!”福嵘的声音清澈地穿透整个百花院,与此前小六代喊截然不同,带着与生俱来的强势与志在必得。 众人这才明白,这位爷要的不是输赢,而是那笼中佳人。 见无人再加价,张德海捧着托盘哈着腰蹭上二楼,恭敬地对福嵘说道:“福爷,按照规矩,还请您在这注单上画押,咱们这就开笼验宝。” 福嵘接过笔,在东西两笼对应的押注单上添上押印。 红绸揭开的刹那,西笼里的苏小乔怯生生抬起头。凤冠歪斜,喜服皱得不成样子,看起来像只落难的金雀。 张德海扯开嗓子:“恭喜福爷抱得美人归!” 福嵘顿时被那双含泪的杏眼,搅乱了一池春水。正出神时,张德海接过阿泰的托盘,三支花签分别写着:牡丹、芍药、铃兰。张德海笑着说:“请福爷赐名。” 他随意扫了眼,指尖停在“牡丹”二字上。 张德海捧起那张花签,转身面向众人,高声宣布:“福爷赐名牡丹,往后这姑娘便叫牡丹!” 转眼间,“杜鹃阁”的牌匾便被拆下,换了崭新的“牡丹阁”匾额。苏小乔被小婢搀扶着跨过门槛,红盖头下的脸,连睫毛都在发抖 雕花门“吱呀”闭合,将满院喧嚣隔绝在外。屋内烛火摇曳,光影照着端坐在床榻上的苏小乔。这看似喜庆的仪式,不过是老鸨谋取利益的手段,所谓的“洞房”,处处都显得荒诞又凄凉。对女子而言,婚嫁本是一生的归宿,如今却成了被随意摆弄的闹剧。她此刻满心都是无力感,每一丝烛光都像尖锐的针,把她的灵魂戳得千疮百孔。 在她神绪游离之际,开门声突然响时。福嵘带着酒气逼近,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勾起红盖头,红绸布随着他的动作无声滑落,苏小乔的面容就这样撞进他的视线。 苏小乔别过脸。 他抬起她下巴,定定看着那双藏着星子与月光眼睛,此刻他已然心乱。喉结滚动间,带着几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痴迷,缓缓开口:“你这双眼,合该用钧窑的碎瓷来描。” 苏小乔与他对视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欲言又止。福嵘捕捉到了她的神情,却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彼此都默契地避开那个话题。 他未提为何不辞而别,她没问为何自那夜后再未踏足。 片刻沉默后,他倾身靠近,呼吸拂过耳畔:“许久未见,你还是这般让人心动。” 苏小乔轻颤一下,还没回应,他的唇已覆了上来。 他的吻先是辗转缱绻,随后舌尖急切撬开贝齿,肆意纠缠。苏小乔轻喘着扭动身躯,双手本能推搡他的胸膛,却被他一把抓住按压在身侧。 呼吸起落间,滚烫的手掌急切游移至她领口,修长的手指灵活地解开一颗、两颗盘扣,动作利落又难掩渴望…… 烛光摇曳下,将两人身影绘成灵动的皮影画。福嵘的吻沿着脖颈一路向下,滚烫触感似烛火舔舐肌肤。他的掌心力度时轻时重。苏小乔的身体轻颤着,那交叠纠缠的影子像活了过来一般,在屏风、桌椅上共舞……室内处处都拓印着浓墨重彩的暧昧画卷。 待一室旖旎渐散后,空气中的暧昧余温也悄然冷却。苏小乔轻缓起身,移步至水盆前简单清洗,随后拿起一旁搭着的珍珠纱裹在身上,轻纱贴合曲线,勾勒出若隐若现的曼妙身姿。 她看向桌上红烛,火苗微弱得似要熄灭,便拿起剪刀轻轻挑起灯芯。 “剪它做什么?”福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慵懒与不解,打破了这份宁静。 “不剪会灭。”她没回头,专注于手中的动作,声音轻柔得似在呢喃。 “熄了就熄了,又不是没有电灯。”他的语气依旧淡淡。 苏小乔的手微微一顿,心底轻叹:是啊,灭了就灭了吧,又不是真的洞房花烛,哪还讲究燃到天明。这般想着,便放下手中的剪子。微弱的火苗在她落寞的侧脸上晃出光影。 福嵘半倚在床上,目光在珍珠纱上流连了片刻,才懒懒抬手轻唤:“过来。” 苏小乔闻声缓缓转过身,眼中若隐若现地蒙着一层雾气,眼神直直地看向床上的男人。他的眉眼在昏暗中依旧俊朗逼人,可又透着一种难以亲近的距离感。 她坐到他身旁,忽然轻声问道:“爷,我这样…算不算是嫁给你了?”那模样,强作轻松,似是在逗他,可眼底却藏不住小心翼翼的希冀。 他微凉的指尖拂开她颊边一缕汗湿的发丝。不答反问:“怎么,想嫁给我?”说罢,便将人揽入怀中,下巴摩挲着她的发顶,低低地笑了声。 苏小乔在他怀里扭动,双手抵着他的胸膛,半嗔半怒地挣脱出些许距离,仰起脸,执拗地又问了一遍:“你还没说呢,到底算不算嘛?”她内心并非很在意答案,但又矛盾的想得到一些虚幻的确认。 福嵘眼神深了些,指腹划过她微肿的唇瓣,“你这般模样……”他尾音拖得极长,带着意渐浓,未尽兴的气息: “倒是勾人…” 随即长臂一紧,轻易就将她揽回怀中:“靠过来些,陪我再待会……” 苏小乔闻言,眼中那点微弱的光瞬间覆灭,她明白了,他避而不答,并非羞涩或犹豫,而是他根本不屑于思考这个问题。她在他心里的价值,仅在于能给予他的身体片刻欢愉。巨大的空洞感吞噬了她。她没有再问,也没有挣扎,顺从地闭上眼,任由他加深袭来的吻,手指却无意识地死死攥紧了身侧的床单。两人一夜缱绻,同床异梦。 窗外天色大亮,熹微的晨光透过窗纸,悄然洒落在屋内。福嵘悠悠转醒,看着身旁仍在熟睡的苏小乔,轻手轻脚地起身穿衣服。苏小乔也被他的动作惊醒,睡眼惺忪中赶忙起身,走到他身边,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衣物,细细帮他穿戴。 她垂眸专注于手中的动作,将衣衫的褶皱一一抚平,系着衣扣时,不经意间抬眼,恰与福嵘落在凌乱床铺上的目光撞个正着。她下意识回头,瞬间注意到那白绢上刺目的胭脂红。她心头猛地一紧,想起昨夜嬷嬷强硬塞进她体内的鸽子血袋。慌乱地伸手将白绢抓起藏到背后,脸上泛起一丝难堪的红云。 第一次给他时,已不是。 他淡淡地评价了句:“戏做得倒周全。” 随即目光从白绢移到她紧张羞窘的脸上,眼神复杂地闪了闪。一方面想起她过往的经历,心中难免膈应;另一方面看着她紧张遮掩的模样,又觉她可怜。他别开眼,极力让自己忽视那白绢的存在,可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幻想出她与他人亲昵的场景,那股夹杂着嫌弃、嫌恶的情绪在心底横冲直撞,令他烦躁不已。他强压下心头的不适。 再回望她时,眼神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和…抽离。“安心在这儿住着,回头我遣人把岁红送来。” 他像是在安排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又如同收藏家得到一幅名画需妥善保管的理所当然、语气中听不出一丝温情。仿佛昨夜的沉沦与痴迷只是幻影。 二十七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处理完盐务,福嵘回到府中已接近傍晚,正要迈进大门,突然一阵尖锐的喇叭声从身后传来。他回头,只见一辆军绿色吉普车缓缓停下,吴韬从车内探出身子,嘴上咧着笑,“我够意思不,一回来,家门都没进,就来寻你喝酒!” 福嵘嘴角上扬,笑声应下:“你不来,我也正想去找你。” 暮色漫过胡同口时,吉普已抵达广陵楼。 广陵楼自百花院昨夜那场盛宴的冲击,今日冷清了许多,大厅上稀稀疏疏的没坐几人,包厢更是全都空着。 吴韬见到这样的光景,不免好奇起来:“广陵楼今日怎么啦?连个门奴都看不着。” 福嵘摇头表示他也不清楚。 “告诉他,没了!真真是没了!要命便来取!”王万福正对着一个穿着警卫服的人在低吼。听到身后有人说话,转过头那一刻,差点没去跪迎。他已经好些个日子,没见到这些熟悉的脸孔了。 旁边的巡警顺着王万福的目光看去,顿时噤声,走时还不忘给吴韬行了个军礼。 吴韬睨他一眼,颔首示意,又看向王万福,侧头对福嵘笑道:“这两人定是有什么不轨勾当,改日得空,得敲一敲。” 王万福赶忙趋步上前,连番寒暄,亲自引二人到天字号厢房。 坐落后,点过酒菜,吴韬挥退跑堂,只留自家副官与小六在侧侍奉。 这两人都是心腹,吴韬说起话来也不用避讳,从军装内袋摸出张皱巴巴的电报纸,面容略带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山东急电,整营的弟兄拿香灰敷烧伤。” 每逢见他这副神情,便是寻由头来要钱来了。 福嵘问:“你又想让我做什么?” 吴韬讪讪一笑,抿了口酒:“英国佬卡着磺胺涨价,有批药得从香港走黑船。”见福嵘不接话,便清了清嗓子,故作深沉道:“这药一百银元一支,眼下有五百支现货,你说该拿多少支合适?” 福嵘谈笑间夹起一粒花生米嚼着,反问:“你觉得呢?” 吴韬也拈了粒花生抛入口中,故意不看福嵘,硬着头皮说:“磺胺如今难寻得很,一百银元一支说贵也不贵,依我看,能尽数拿下最好。” 福嵘搁下了筷子,纯属好奇:“你当真穷得连几万元都拿不出?”他知道他穷,但不知道有多穷。 “就我那点微薄薪饷,连喝小酒都不够,哪还有余钱?再说,我也算得是为数不多的清官了。”说着便倾身给福嵘斟酒。 “少来这套。”福嵘笑着,仍是饮了那杯酒。 吴韬见他表情略略松动,顺势把腿撂到桌面,笑着说“我是真没钱,你瞧,穷得连鞋油都买不起。” 福嵘望着他鞋头那抹土黄,脸色都变了:“你这是踩粪…了?” 吴韬笑得流里流气,把腿拿开:“什么屎,泥巴。” 小六见状立马提着铜壶上前,滚水泼在适才搁脚的桌沿,蒸腾的水雾裹着龙井香漫开。又拿来桌布,用力一顿擦拭,末了还从口袋里掏出干净手绢仔细擦拭。仍觉不妥,又让跑堂将酒菜尽数撤下,重新换上一轮。 吴韬直勾勾看着小六一气呵成的动作,双手交握在胸前,评价道:“你主仆二人,也是有趣得紧。” 福嵘懒得理他。 吴韬又为他斟满酒杯:“那英国佬在香港不会留太久……” 福嵘瞟了眼酒杯,“行,明日我便着人去办。” 吴韬忙摆手:“这个英国佬很谨慎,我打算亲自走一趟!” 福嵘用银筷拨了拨碗里凉透的桂花鱼,冷不丁来了一句:“我看这批磺胺不是发往山东的吧!” 空气骤然凝固。 良久,福嵘从小六手中接过一张旧报纸,置于桌面。 吴韬拿起那份《益世报》一目十行:“这份报我怎么没看过?你给压下来了?” 福嵘淡淡应了声,随即又说:“今日才得到消息,人在四川。” “你要我帮你把盐拿回来?” 福嵘摇头,“那么大一艘货,市面上没流通,大概率是走黑路到了洋人手里头。”他顿了顿又说,“听闻发往滦州那批物资一直在查…”他说半句留半句。 吴韬忽然嗤笑:“也好,正缺几个垫背的,他们死得也算不冤!待我从香港回来,整理好‘证据’,便一锅端了。” 随即两人便不再逃这个话题,转而聊起些轻松的趣事,酒过几巡,不知不觉间夜已深沉。 车子停在福宅门前,福嵘郑重拍了拍吴韬的肩膀:“万事当心,赵东来那边,你大约也有耳闻。” 吴韬脸上泛着酒后的红晕,敷衍地摆摆手,一副万事都不入他眼的模样,随后靠向椅背,车子缓缓驶离福宅。 ----- 城内赈灾事宜前头一切顺利,只是十日后,小六来到书房禀福嵘:“少爷,负责粥棚采购的秦汉之着人来说,说钱银短缺,问是否要提前中断赈灾?” 嵘垂眸翻阅着账本,面上并无波澜,直至把帐本看完,才起身说:“去瞧瞧。” 寒风卷着雪粒子往人脖颈里钻,福嵘立在德胜门城前,看着蜿蜒几里的灾民像冻僵的蚯蚓贴在城墙根。有个裹着破棉袄的妇人正把雪团塞进婴孩嘴里,那孩子嘬了两口,突然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少爷,这是刚和伙夫要来的馒头。”小六捧着食盒的手在抖,掀开盖子时,两个拳头大的馒头滚落在雪地上,竟似纸团般弹起,立时便有几个饥民扑上来疯抢。 小六紧接着又说:“刚开车巡了一圈,无一不是清汤寡水,粒米不见,有几处粥棚连馒头都没有发放。” “让秦汉之带上经手的账本来见我。”福嵘掏出怀表看了看时辰,表链上的翡翠坠子映得他眉眼森寒,“把几家的主事也一并请来。” 残阳将古柏的影子扯得细长时,福嵘已在临时搭就的竹棚内落座,一沓账簿堆得满桌都是。他随手抽出一本翻检,突然开口:“昨日东便门施粥多少桶?” “六、六十桶...” “前年安民局拨了六万斤赈灾粮,接济一月还余两万斤米面锁在丰台仓库!”福嵘的眼神逐渐冰冷,“倒是我们五家自筹的五万现洋,十日就见了底,余下的米面进了谁的肚子?” 秦汉之正要回话,就听见脚步声,他回头一看,见是秦鲁来了,忙堆笑道:“大侄子来得正好……”他眼角斜睨着福嵘,“福爷早前便交代过,馒头需按二两一个、人头两个发放,粥汤务必浓稠。周边饥民与贫民听了,才纷纷涌来。” 说罢一拍大腿:“饥民又需烤火取暖,单是供柴一日便要六七十捆,处处皆是银钱开销,每一个大子的去处都记在账上,如今却遭疑忌,当真是冤枉!” 一旁的全轼听了,只连连摇头。 二十八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小六的算盘拨得“噼啪”响:“小的替秦掌柜核计核计,便知有没有冤枉了您。按每日二十处粥棚、每棚供五十屉算……” 秦鲁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方才急着出门,里衣外头只套了件呢大衣,此刻冻得直吸鼻子:“嵘哥,你就直接说结果,我这脑仁让西北风吹成冻豆腐了。” “回秦少爷的话,就算昼夜不停地蒸馒头,煮粥,十日最多耗米:六百余石、面:四百余石。”小六拿起账本翻阅着:“但账上记着支取米面分别三千多石。” 福嵘端起茶盏,吹开茶沫,这茶沏得太浓,他饮了一口便搁下。 秦汉之只觉脑袋嗡嗡作响,先前只顾着饥民数目难料,与老穆合计着克扣钱粮,账面做得干净,却忘了蒸笼压根赶不及。 杜天明用帕子遮住口鼻,姗姗来迟,方才路过广安门,见饥民捧着碗对日照看,笑称那粥是‘琉璃盏映菩提汤’。”说罢,抬起手在身上左拍右拍,帕子一刻都不敢离开口鼻。 秦鲁顿时脸色铁青,走至灶头,拿铁勺搅动着锅底米汤。他舀起半勺晃了晃,米粒稀得能数清,“这他娘的叫粥?老子撒泡尿都比这稠!”说罢往地上一泼,粥水尚未落地便结成冰沙。后头排队的瘸腿老汉见状,扑上前捡起冰沙上黏着的两根霉烂菜叶,就着急地塞入口中,生怕慢一些便有人和他抢一般。 “一粒米合两厘银。”全轼碾开掌心结团的霉米粒,叹息:“六千石米面摞起来足有一座正阳门高。” 当初秦鲁拍着胸脯保证供的是江南新粳,再看全轼掌心的霉米,只觉脸颊“啪啪”作痛。他剜着秦汉之,骂道:“一屉馒头才用四斤面,按你这老货报的账算,够蒸到宣统复辟……”话未说完,忽然想到什么,舌头像打了个结地顿住,余光扫了眼福嵘。 “大侄儿…大侄听我解释…”秦汉之扑通跪地。 话音末落,秦鲁抄起米斗就扣他头上:“你这腌臢泼才!谁是你侄儿?快把老子的米吐出来。”他最烦这种八杆子打不着关系的穷亲戚了。 没一会,竹棚后头已在行刑。杖责声混着秦汉之的惨叫传来,福嵘掏出怀表对准月光:“戌时三刻前,我要看到新粮进棚。”他声音比冰棱还冷。 秦鲁不情不愿地应了声,走时还不忘对着竹棚后头大吼一声:“脱了棉裤打!” 亥时的风将雪地里的枯枝吹得“簌簌”响,新熬的粥桶泛着氤氲水汽,秦鲁气鼓鼓地冲着伙夫吼:“水米比例按军粮例配,一升米配三瓢水,木勺给老子搅够五十转。” 米香随着伙夫们地搅动不断飘出,饥民队伍渐渐骚动起来。有个抱孩子的妇人挤到棚前,怀里的娃儿瘦得像脱毛猫崽。 秦鲁舀了勺米汤就要喂。被福嵘用竹筷拦住:“米未开花,伤胃。” 妇人突然扯开衣襟,干瘪的乳房贴在娃儿的脸上:“咱们命贱,不打紧的,只求一口热食……一口便好……” 米汤滴落在婴儿唇上,立烫出个水泡,孩子哇哇大哭。 福嵘解了大氅扔过去:“裹着孩子,半炷香后开锅。” 第一屉馒头,第一桶粥出锅时,秦鲁拿了个馒头往地上一摔,雪地里顿时嵌进个坑,随即他又拿筷子往粥桶一抛,竹筷立在桶中央,纹丝不动,宛如一面旗帜。他讪笑道:“嵘哥,你看这规格,成不!” 三更天的粥棚被火把照得透亮,饥民终于迎来了这个寒冬的第一顿饱餐。 秦鲁为了将功补过,一直坚守在前线,晨光染红城楼时,他抡勺抡到臂膀都发酸,这时有个老秀才颤巍巍地捧着碗,对着粥桶,吟诵道:“勺声如雷,粒粒分明!” “分明个卵!”秦鲁一勺稠粥扣进他碗里,“赶紧喝,别在这酸文假醋的!” 这时他肩膀被人一拍,转身就要骂,却见着个烫着西洋卷发的姑娘对他甜甜一笑。 “秦哥哥!” “嫣然,你怎的来了?”见她月白的呢子外套上沾着灶灰,秦鲁用手肘搡了搡她,“这里不安全,老污糟多得很,去你嵘哥哥那。”说着铁勺往西边一指。 另一头,秦汉之血淋淋地被绑在粥棚的木桩上,嘴里头发出“呜呜”低鸣。 这时一桶热腾腾冒着气泡的粥刚出锅,福嵘转头对新伙夫说,“给他盛一碗。” 话音未落,一勺滚着泡的粥便撬进秦汉之嘴里。他烫红的舌头在晨光下抽动,像条将死的鱼。 “啊!!!”陶嫣然刚来,便被眼前一幕吓得小脸瞬间失了血色。 福嵘侧过身,自然而然地把人挡在身前,他扯下沾了粥渍的麂皮手套,掌心覆上她的眼,声音放柔了几分:“别看。” 陶嫣然紧紧挨着他,身体仍微微发颤。他凑近她耳畔轻声哄着:“去车里坐着等我,一会送你回去!” “嗯。”她带着哭腔应着。 “往后米袋下锅前要过三遍秤。”手套被福嵘随手掷进柴火堆里,凌厉的眼神扫过新管事,“再有贪墨者,差一两米,卸一条腿。” 声音不高,落在众人耳中却如重锤。 新管事抬手抹了把额上不知何时冒出的冷汗,腰弯得更低了,脚跟几乎要贴到地面,一路小碎步,恭恭敬敬地把人送走。 汽车拐进东交民巷路段时,陶嫣然仍缩在后座绒毯里,脸色发白,未发一言。福嵘瞥见她鬓边珍珠发卡在颠簸中歪斜,伸手欲扶正,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珍珠,少女突然浑身一颤。 “别!!”她猛地拍开他的手,声调尖得破了音。待看清福嵘僵在半空的手掌,又慌忙抓住他袖口:“嵘哥哥我不是......”话音未落,眼泪已砸在座椅上。 福嵘掏出帕子递过去。陶嫣然似又想起什么,忽而干呕起来,喉间发出幼猫般的呜咽。他暗叹一声,扳过少女单薄的肩头,将人虚揽在臂弯:“闭眼,别想。” 陶嫣然睫毛抖得像风中残烛,却乖顺地把脸埋进他西装前襟。车轮碾过积雪的“咯吱”声里,她听见心跳隔着三件套西装传来:平稳,冷硬,像永定门城楼上那口青铜钟。 车在陶公馆门前刹住时,福嵘胸前的领带已皱成一团咸菜。他正要抽身,袖扣却被纤指勾住。陶嫣然仰起脸,哭红的鼻尖几乎蹭到他下巴:“嵘哥哥方才说晚些日子会来看我…这话,作数吗?” 福嵘望着石壁上的琉璃灯,嘴唇轻启:“会来。” “二小姐!”老孙打开门迎了出来。福嵘顺势抽回手臂,虚扶少女腰际将人送进门:“回去让厨子熬碗安神汤。” 返程时,雪下得更密了。后视镜里映出他眉心的褶皱。 福宅书房 福昌盛听到声音,从账册间抬头:“没出什么大乱子吧?” “人已处置过,其余就是秦家的事了。”福嵘解开袖马甲扣,落座,“管事和伙夫都换成了我们的人。” 福昌盛合上账本,靠在椅背上,神色平淡:“你看着办就行,本就是顺手博个好名声的事,不必太过劳神。”说着,他打开案上的锦盒:“定了下月十八的黄道吉日,这是陶家送来的妆奁礼单。”锦盒推到案边。“你母亲挑了翡翠头面,我倒觉西洋钻石更衬二丫头。” 西洋钟在耳边“嘀嘀嗒嗒”地响着,福嵘盯着自己映在窗纸上的影子出了神。 “嵘哥儿?” “父亲安排便是。”他伸手端起茶盏。 福昌盛的话混着茶香飘来:“成家后,也该收心了。” 二十九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杜鹃此刻浑身痛得散了架,瘫在抬椅上,任由龟奴抬回百花院。昨夜,她在楼里周旋到快天亮,还没喘口气,又被拉出去出官条子。 这些日子以来,她无一刻不备受煎熬。昔日风光早已散尽,眼下只剩无情羞辱,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她算是尝了个透彻。终究是熬不住了,决心去找合欢,只盼能从她那里讨得脱离苦海的法子。 杜鹃从衣柜里取出那件一直没穿的貂皮大衣,又将一对翠玉镯子与一条红宝石项链揣在怀中,匆匆往合欢阁去,仿佛抓住合欢就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见到合欢时,杜鹃艰难地扯出一抹笑,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好妹妹。”她将带来的珠宝和大皮往桌上一推,“我这般没皮没脸地撞上门,实在是阎王爷的生死簿…画到我名姓了…求妹妹发发慈悲,给指盏明路灯。” 合欢看着杜鹃肿如桃核的眼,低叹:“我自个儿都似漂萍一般,在这乱世里不知何去何从,又哪来的本事给人摆渡?” 杜鹃的膝头忽然“咚”地砸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妹妹你也曾身陷囹圄,却能让妙娘网开一面,其中必有缘由。姐姐求你,看在…看在……”她一时语塞,原就与合欢没多少交情。 合欢见她实在可怜,伸手欲扶:“你莫要如此。”见杜鹃仍跪在地上抽噎不止,便由着她去,缓缓开口:“元侧他……”提及这个名字,合欢心头猛地一揪,似被尖物狠狠刺中,“并非妙娘发善心,实则我已是自由身,只是离了这百花院,竟无地可去罢了……” 杜鹃听闻这话,如遭重锤,心中残存的希望霎时碎了,她眼神空洞,嘴唇微颤,许久才喃喃道:“原来…竟是这般,是我痴心妄想了。” 行至昔日的杜鹃阁,檐下却映着“牡丹阁”三个字,刺得她眼底洇出血丝。她目光呆滞地盯着那崭新牌匾,嫉妒、怨恨与不甘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只觉胸膛剧烈起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片刻后,她猛地抬手,用袖子狠命擦去不知何时滑落的泪水,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踏入牡丹阁。 彼时,苏小乔正在逗弄着福嵘前两天送来给她解闷的画眉鸟,听到开门声,捏着食匙的手不由一滞,瞧着来人,上下端详:“你是谁?” 杜鹃屈膝时,腰肢僵得像压弯的扁担:“奴给牡丹夫人道万福。” 苏小乔眉头轻蹙,看向身旁的影儿,眼中满是询问。 影儿也愣住了,急忙说道:“杜花娘,仔细迷了路,红姨吩咐过,不许你下…” “哈!”杜鹃突然笑得诡异,指着影儿,啐道,“我点红灯笼那会儿,你这蹄子还在给我搓马桶呢!”她往鼓凳上一坐,看向苏小乔,“她们都没跟你提过我?”说罢,她拖长音调,“我可是福爷最宠爱的女人!” 影儿瞬间觉得不妙,赶忙上前去拉杜鹃。 杜鹃用力搡开她,踉跄着扯下墙上的春图,画轴撞翻了桌上的香炉,扬起一片灰尘:“看好了!这画上的并蒂,是福爷亲手添的,他说画里美人不及我半分…” 说罢又踱到梳妆台前,摩挲着镜面:“那会不过随口提了句…他便去恭王府,拆了格格陪嫁的陪嫁送来。” 苏小乔绞得帕子几欲撕裂,喉咙里像卡了枚生锈的铜钉,一句话都说不出。 杜鹃已扑到雕花床上,指尖用力掐进锦被,猛地撕开个窟窿,嘶声像钝刀刮瓷,她痴喃道:“他就在这儿…把西域龙涎香撒我身上…说那是销魂蚀骨散……” 说着,她低头望向脚下的残画,眼中泪珠坠在地上碎成七八辦。 仅一瞬,她眼神逐渐失焦,状若疯魔。凄厉地笑声伴着戏腔陡然乍起: “可怜我啼血染透薛涛笺…”她抄起床头烛台砸向梳妆台的镜面,裂痕将镜中人劈作两半。唱词在镜面碎裂中陡然转沉,“十指连心写断肠篇!” 她踉跄着起身,失魂地走到桌上,捧起香炉,炉灰如溪钱般随着她扬起的袖口洒成惨白漩涡:“恨只恨薄幸郎折断琵琶弦…” 脚尖忽又移着鬼步围着屋缘快速打转,那声音凄厉地像女鬼在嚎哭: “且将这冷香灰砌作断情冢…” “咒他生生世世寒衾梦不成!” 沫儿也顾不得惊吓了,扑上去,就锁她脖颈,想将人拖走。杜鹃奋力挣开禁锢,转身又去扯月洞门的珠帘,上百颗珠子“嘀嘀嗒嗒”滚落在地,如进出的快板般给她伴着奏: “说什么牡丹艳压三春宴…” “不过是妙娘算的百日钱!” 最后一句唱词混着鸟笼坠地声,画眉惊飞。她兰指翘起,“且看这金漆笼中鸟…”指尖缓缓转向苏小乔,侧头讽笑:“来日也作阶下残朱钿!” 玉莲进来时正撞见满地狼藉,叉腰就骂:“两个吃白饭的死蹄子!等这腌臜货,把屋拆了才动弹?” 影儿赶紧扑上去把人箍住正要往外拖,反被咬住手腕子疼得她嗷嗷叫,沫儿见状也上前帮忙,三人瞬间扭作一团撞翻了屏风,直至庄子过来,才把人拖出去。 苏小乔盯着满屋狼藉,在转头看看床褥上被撕开的大口子,突然觉得心肝脾肺肾都被人掏出来践踏过一般。 玉莲沏了茶递去:“夫人甭跟那疯婆子较劲,破鞋烂袜的,翻得起什么风浪!” 那盏安神茶腾起的热气,熏得苏小乔眼底发潮:“原是我痴....明知瓦上霜不能当珍珠粉抹脸。” 外头仍隐隐传来杜鹃沙哑的哭嚎,声声都像浸了血的刀子,把人的心剜地支离破碎。 ----- 晚上,漏刻敲过子夜,苏小乔刚歇下,外头就传来阿辉的唱喏: “福爷到——牡丹阁掌灯!” 苏小乔由着婢女为自己整衣、挽髻。那半月的规矩,倒是让她性子温顺了不少,乍眼一看真有几分头牌红姑的模样。 沫儿手中最后一根发钗刚别上,身后就传来福嵘微醺的声音:“别它做什么,我爱看披下来的模样。” 他斜倚着门框,目光肆意打量着苏小乔。 众人参差不齐地向他施礼:“爷,万福!” 他抬手,示意两个小丫头出去。 苏小乔款步上前,双手环上他的腰,语气里透着些许委屈:“那么晚了,还过来。” “在家中,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想过来看看你。”他下颌蹭着她发顶,言语里满是眷恋。 一番亲昵过后,苏小乔忽地大口咬在他胸前,喉间溢出话:“爷喜欢销魂蚀骨散…撒身上么?” “今日雅园的铜锅…炭火旺,羊肉片薄得透光。”他语气轻柔,捏住她下巴的手却收得紧,逼住苏小乔仰头与他对视,“你这样的妙人,就该配那青花瓷盘。” 苏小乔疼得眉头紧蹙,嘴巴却死犟:“爷要不把我剁了,涮锅里……听说人肉片儿是胭脂色的。” 福嵘突然笑了,星辰般的眼眸映着她脸上的倔强:“你这嘴儿,倒是比广陵楼的裴老板还会唱。” “那我去学戏好不好?”苏小乔眨着眼睛,看似是问戏,尾音里却带着几分不依不饶。 “你觉得有意思,明日便给你寻两位师傅。” “唱杜丽娘投江如何?” “好!”他的唇一次次轻点堵着她的嘴,眸中满是宠溺。 “《凤头钗》呢?”她目光在修复好的妆台上扫过,又看向福嵘,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 “都好!只要是你唱的都爱听……”福嵘笑意未减,对她的试探充耳不闻,只顺着话头应答。 “骗人,你才不爱听,你说我唱的《长生殿》像野鸭子叫……”苏小乔撅着嘴,佯装生气。 “爱听……现在就想听段猫儿叫……”福嵘贴近她耳畔,声音愈发低哑,指尖在她腰间轻划…… 三十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农历二月十八,寅时初。 鞭炮炸响,锣鼓喧天,刺破了夜静。 福宅门前张灯结彩,猩红绸带从朱漆大门两侧垂下,顺着门柱缠绕,好似两条威风凛凛的赤龙。 福嵘身着蟒纹喜服,在众人簇拥下跨上高头大马。迎亲队伍浩浩荡荡穿街走巷,直达东郊民巷。 陶公馆铁艺门早就大开。福嵘翻身下马,门房和小厮一涌而上,嘴里吉祥话一句接一句地说,掌心朝着新姑爷讨红封。 福嵘笑着递出几封,一旁的小六也适时将红封撒出,引得周围一阵欢呼。 不多时,陶嫣然凤冠霞帔,被喜婆背了出来。她放弃了心仪的西式婚纱,只为契合这场传统婚礼。待新娘子坐进喜轿,轿帘一盖。福家迎亲队伍唢呐高奏、鼓乐齐鸣,浩浩荡荡朝着福宅折返。 回到福宅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大厅内红烛摇曳,喜字高悬,珍馐美味摆满了桌。新人携手步入礼堂,正要行拜堂之礼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尖锐的警笛声,紧接着,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赵东来身着警服,带着几个巡警闯了进来。他大剌剌地推开挡路的家丁,径直向正堂走去。待立在福嵘跟前时,他心中多少有忌惮,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笑,双手作揖说:“福少爷,今儿对不住了。上头有令,要捉拿赤色分子。”说罢,一抬手,身后巡警迅速将陶瑾琛围住。 福嵘眼尾余光扫了陶瑾琛一眼,心中了然。随即目光如隼,直直逼视着赵东来,字字透着狠戾:“赵厅长,我大婚之日,你这样闯我府邸!是手握铁证?抑或已经笃定我大舅子身犯重罪?” 赵东来伸手从随行巡警手中拿过一份报纸,“福少爷,您瞧瞧这个。”他手背重重拍打在报纸上,“我也是奉命行事,上头有令要带陶公子回去协助调查。” 福嵘随意扫了眼报纸上口鼻蒙实的人影,“赵厅长办案倒是别致。”他忽然低笑一声:“你拿张废纸搅我喜堂的模样…倒让我想起天桥耍把式…只是那只猴,可比你懂事些。” 随即脸色一沉:“听着。”他声音轻得像在吩咐家仆,“即刻带着你的人从后门出去,别踩我红毡。” 对方瞳孔映照出他森然的眸光:“明日带着搜查令来。若搜不出证据…跟你没完!” 恰此时,吴韬刚到福宅,他几步上前揪住赵东来后领,扯了他一个踉跄,嘴里的槟榔吐在他警徽上,身后三十挺汤姆逊冲锋枪齐齐上膛。 “认识这玩意儿么?”吴韬把赵东来的脸往枪管上怼,“上个月山东兵变,老子用这枪突突了六百人。”腥风卷着硝烟味扑在赵东来脸上。“你猜督军府给我的批文怎么写?”他唇挨到赵东来耳边,“他说「有过无错」,今儿给你脸,就兜稳,不然就把脑袋留下给新人听个响!”手一松,人就跌落在地上。 福嵘转身扶正陶嫣然的凤冠,隔着红绸抚过那颤抖的小脸,淡淡开口:“吉时到了。” 吴韬劈手夺过唢呐吹出凄厉长调,门外装甲车轰鸣着碾碎青砖地。他甩出武装带抽飞赵东来的佩枪,鞭梢在对方颈侧勒出血痕:“数三个数,不滚的就地埋了——!” “一。” 三十支枪口压低三寸。 “二。” 赵东来被手下拽起时,腿肚子都在打颤。 福嵘始在背对着闹剧,衣摆都不曾动半分。他执起红绸带轻声说道:“夫人,该拜天地了。” 喜乐声再次欢快地奏起,仿佛刚才从未有事发生过。 ----- 三朝回门过后,宝物像流水一样送进百花院。翡翠镯子、珍珠钗子、还有南来的绸缎、西域的香料,摆满了牡丹阁。 苏小乔指尖划过妆台上的锦盒。这些天,百花院的客人都在议论福家的婚礼。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新娘子是正大银行行长的女儿,两家门当户对…这些话如针尖般扎在她心头。 傍晚时分,苏小乔捕捉到那抹熟悉身影后,一股无名火,没有理由地涌了上来,“哗啦”一声,满桌的珠宝盒被扫落在地,“爷,新婚燕尔的,不去陪名门淑女,怎得来踏我这腌臜地界?” “捡起来。”福嵘解马甲纽扣的手倏地停住,“赏你体己钱,倒学会糟践了?” “赏?我是爷养的哈巴狗么?”她踢翻绣墩逼近他。 福嵘突然擒住她手腕拽到跟前,“闹够没有?” “我算什么东西,也配闹?不过是解闷的玩意儿…”苏小乔仰头笑出泪,“整个北平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我被蒙在鼓里。你何曾跟我提过一句半句?” “够了!”福嵘甩开她手腕,声音寒的渗人: “认清本分,还能容你。再疯癫——” “您便如何?“苏小乔大笑出声,泪水染晕了眼尾的胭脂。 他喉结重重滚了滚:“不缺你一个。” 苏小乔望着福嵘的背影,一想到这些晨昏相伴的日子…不过是他的施舍。崩溃瞬间袭来,她再也控制不住,声嘶力竭地痛哭出声。 福嵘迈出门槛的脚步突然僵住,心头无由来地一紧。最终,还是没有回头,只是吩咐小六:“多留些银钱,别委屈了她。”说罢,便大步离开。 日子流水般过去,苏小乔曾经灵动的双眼失去了光彩,整个人沉默寡言。 玉莲见她这般消沉,忍不住劝慰:“夫人,在这行讨生活,能得少爷们图个新鲜已是恩典。您可千万别犯糊涂呀,能实实在在捞到银子,才是正事儿。” 此后一段日子,福嵘偶尔现身百花院。每次前来,他都一头扎进蔷薇阁,与一众商界友人推杯换盏、把酒言欢,牡丹阁的门槛,他连半步都未跨进。苏小乔每回听到阿辉唱喏,心中涌起的期待转瞬又化作深深的失落。 这日,福嵘在蔷薇阁应酬至深夜。刚迈出阁门,神色慌张的沫儿便一头撞进他怀里。 他眉头蹙起,伸手稳住身形,问道:“慌什么?” 沫儿声音带着哭腔:“爷,我们家夫人烧得快要死了,我正要去请医生呢!” 福嵘醉意褪了三分,侧头吩咐小六:“开车送她去。” 牡丹阁内,苏小乔烧得两颊绯红,药瓶子被她打翻在地。沫儿跪在地上捡着药片:“夫人,您好歹服一粒呀,福爷特意吩咐洋大夫开的阿司匹林,矜贵着呢…” 话音未落,福嵘的声音就从三折屏风后传来。“别让我叫人灌。” 苏小乔抓起沫儿手里的药瓶就往声源处砸:“假慈悲!” 他俯身拾起药瓶,倒了一粒药在掌心,“病死倒省心,省得半夜搅人清静。”说罢,药片往她嘴里硬塞。 苏小乔用力推开他的手,有气无力地挤出了句,“您的新夫人此刻正穿着蕾丝睡衣等您呢?怎么还有闲心来管我这破落户——” “你找死!” 福嵘突然掐紧她腮帮,整瓶西药一股脑地磕在她牙关上:“再叫我听见这种混账话。” 她突然松口,把那苦巴巴的药片当糖嚼了起来。 他心头一惊,又去挖她的嘴,“想死是不是?” 血腥味混着苦药溢进心底:“我若真死了…”眼泪砸在他手背上,“爷经过时,会停一停车么?” 福嵘甩开她的力道莫名泄了力:“车轱辘印都不会留。” 晨光爬上窗棂时,苏小乔摸到枕下压着的半截怀表链。 沫儿顶着黑眼圈说:“爷守到五更天,临走时...才把链子扯断的…” 苏小乔眼角沁出一滴泪,“…早晚会疯的吧!”呢喃声比飘落的蛛丝还轻,在窒息的空气中弥漫散开。 三十一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苏小乔大病初愈,斜倚在妆台前。她乌发如瀑,却少了往日光泽,几缕发丝凌乱地垂落在毫无血色的脸颊旁。 窗外寒风呼啸,撞得窗棂哐当作响。 门“吱呀”被推开,福嵘的影子漫过镜面。他夺过苏小乔手中的象牙梳:“养的丫头是摆设?” “梳个头也支使丫鬟,爷是想把我供成庙里的玉菩萨?”说着,她故意扯乱刚梳好的发髻。 “愈发会使性子。”嘴上说着,手里的梳子却给她通着头发,“隆福寺今日有庙会…瞧你这蔫样儿,想必也没兴致。”说罢,他把梳子扔给一旁瑟瑟发抖的影儿。 “我能去?”她猛地转身,头发缠住他袖口纽扣。福嵘扯断那缕头发扔炭盆里:“裹严实些,咳一声就回。” 一路上街摊多得跟星点似的,糖葫芦红得亮眼,糖画摊前围满了孩童。街边上的吆喝声、笑闹声乱成一团。苏小乔看迷了眼,她竟想不起多少年没像这样在街上透气了。 经过银楼时,福嵘牵起她的手,“进去瞧瞧,看有没有入眼的。” 掌柜一看来人衣着华贵,满脸堆笑,立马从身后的博古架捧出个檀木盒,盖子一掀,里头装着一套翡翠头面。步摇主饰嵌的是上等翠玉,水头十足。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贵人,您瞧,这是从宫里流出来的,一般人可不让看。” 福嵘侧头看她:“喜欢就留下。” 见她摇头,掌柜又捧出个珐琅妆奁,里头盛着一套珍珠首饰,颗颗珍珠饱满莹润:“这套珠宝是英吉利那边倒过来的稀罕物!” 苏小乔依旧兴致恹恹,拽了拽福嵘袖口,软声道:“爷,这些我都有了。” 两人从银楼出来,没走几步,福嵘留意到她的目光,定在一个支起的扇摊子上。 二人走近摊位,苏小乔拿起一把竹扇,扇骨由湘妃竹制成,上面绘着淡雅兰草,笔触虽不算细腻,却勾出几分生机。 福嵘瞧那竹扇骨架拼接处略显粗糙,扇面涂料也不均匀,忽然嗤笑:“野兰花也值得描……” 话未说完,便见她指尖抚过扇面兰草,眼中流露出几分喜爱,便示意小六付钱。 他自然接过老板递来的竹扇,牵着苏小乔继续闲逛。还没走几步,狂风便裹挟着雪花横冲直撞过来,天地间仅一瞬便变得白茫茫一片。 小六紧步上前,提醒道:“少爷,外头风雪愈发大了。” “回吧。”福嵘替她把狐裘紧了紧。 正要转身离开,苏小乔却在一个地摊前顿住了脚步,她蹲在雪地里捧起一个巴掌大小的白瓷娃娃:圆脸笑眼,小手捧着个元宝,模样十分可爱,只是瓷身有道明显的裂痕。 福嵘皱眉看着那个豁了口的白瓷,折扇往娃娃肚脐一戳:“专挑些破烂玩意儿。” 苏小乔忽而转头对他笑,“您看这娃笑得多像….” “倒有几分傻气像你。”他挥动手中竹扇敲了敲娃娃脑袋,“可惜是个残次品,摆不得正经台面。你要真稀罕,让瑞宝斋照这模样给你雕个白玉的。” “我就要这个。”苏小乔瘪了瘪嘴。 他朝雪地里扔了两块银元,“留着当个乐子看罢。” 她又何尝不知“残次品摆不得正经台面”。 一片雪悄然落在她睫毛上,晕出朦胧的水汽,模糊了视线。苏小乔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任由凉意从掌心蔓延,呢喃道:“今年的冬雪,像是永远下不停一样。” 回程时,车窗外头传来卖花童吆喝声:“新娘子戴的海棠花哟!” 福嵘挑了一朵别在她发髻上:“这下舒坦了?” 苏小乔没回话,缩在车后座,头枕在他襟前的呢大衣上,呢子料上的寒气还没散,她心头却暖了几分。 ---- 一晃眼便到了农历四月。 福府上下为回天津祭祖的事宜忙得不可开交。 陶嫣然从影壁后追出来,叫住准备出门的福嵘。“母亲说祭祖要穿得素净些,嵘哥你看这套可好?”她扭着腰支在福嵘跟前转了个圈。 福嵘着急去盐行处理事务,回头略略看了一眼那套鸦青色旗袍,敷衍道:“挺好,你穿着合适。” “嵘哥,那你还要收拾什么吗?” “你看着办。” “我还想给……”她话没说完,福嵘已经迈出庭院。 刘妈看着满脸失落的陶嫣然,开口道:“小姐,祭文还抄吗?” “抄的,作为新妇,头一年祭祖该给祖先添些文墨香。”说完便继续叮嘱家仆注意事宜。 ---- 晚上,西洋钟刚敲过七下,熟悉的古龙香就漫进牡丹阁:“听说今儿有人学林黛玉绝食?” 苏小乔正趴在地毯上数银元玩,听到声音,笑得喘气。福嵘用鞋头踢乱她摞得整齐的银元:“不像啊。” 她一边护一边骂,“你这混球,松……” 话没说完,人就被提了起来,“骂谁混球呢?”福嵘轻咬她下唇,“你这张嘴,早晚得被我拔掉舌头…” 苏小乔故意把口脂印在他雪白领口,指尖划过他喉结:“出去让全北平城的人都瞧瞧,福少爷不正经的样子。” 福嵘反手将她按在妆台前:“那就坐实了这罪名。” 苏小乔笑着把人推开,“不是说祭祖要斋戒净心吗?” 窗外忽然飘进手风琴声,是小六在廊下摆弄新到的留声机。福嵘跨步往沙发上一坐,“后日清明,” 他伸手把人往腿上带,“要回天津小十日,弄个西洋玩意给你解闷。”说着,把头挨在她颈侧,“回来给你捎十八街麻花?” “谁稀罕。”苏小乔指尖戳着他胸口的金纽扣一路向下,忽然在他内袋摸到个硬物,拿出一看,是把袖珍勃朗宁手枪,她挑眉笑问,“哟,这又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福嵘咬开她颈后的珍珠扣,雪纺衬裙像蜕下的蛇皮滑落。他接过勃朗宁贴在她后腰上,“记牢了…这儿,”他手指点了点枪管抵住的位置,“除了我,” “谁碰,毙了谁。” 待铜壶落至三更半时,福嵘正在系着领带。苏小乔滚到床沿,抬头看他,“这就走?” 他返身用锦被裹住她,从皮夹里抽出一张满蒙双文地契:“十七号院,归你了。” 苏小乔披着锦被赤脚追到月洞门,从身后抱紧他,脸埋在他后背低喃:“不想你走。” 他低声哄着:“回去躺着,明儿带你去「来广营」学个新把式。” 出至门,他弯腰钻进汽车时,似有所感地抬头,将沾着口脂的银烟盒贴在心口位置,车窗映出他朝阳般的笑。 露台上的人一直挥着手,直到车尾灯没入黑夜尽头。 ————【特别声明】文中:「十七号院」为虚构别院,与现实存在的任何院落无任何关涉!—————— 次日来广营的晌午,日头正毒。 三件套灰西装把福嵘肩线衬得格外凌厉:“腿分开点,站稳当,不是让你扎马步。” “这铁疙瘩死沉死沉的!”苏小乔龇牙咧嘴地瞄准十米外的钢靶,枪口抖得像风中秋叶。她突然转身把冰凉的枪管戳在福嵘胸口:“要不您给打个样儿?” 福嵘叹着气从背后环住她,虎口卡住她乱晃的手腕:“看准前头那三点……”话未说完,苏小乔已经扣动扳机。 “砰!” 后坐力震得她踉跄后退,福嵘眼疾手快揽住她的腰,却见被她打中的路灯正滋滋冒烟! 他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小六,快将消防栓抬过来。” 他的手掌再次覆住苏小乔握枪的指节,“打中靶心,晚上带你去六国饭店吃拿破仑酥。” “砰!”「来广营」的路牌被轰了个对穿。 “砰!” “砰!” 三十二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钢板靶心在暮色中闪着光,苏小乔举枪的手抖得像筛糠。 “专心点!”福嵘托起她手肘:“枪口再低半寸能把自己脚面轰个窟窿。” “您当谁都跟您似的?“她梗着脖子回嘴,“您有能耐打个移动靶给我开开眼。” 福嵘摘了她珍珠耳环,向上一抛。苏小乔还没反应过来,子弹已经击碎空中那枚纽扣大的东珠。他吹散枪口青烟,“移动靶,得这么打。” “赔….赔我珍珠!”这是她特意挑选最昂贵的一对东珠来衬今天的西洋裙,苏小乔抄起弹壳就砸他,“你这混蛋…缺德带冒烟的…” 话没说完就被打横抱起,“小没良心的,”福嵘的皮鞋踩过一地弹壳,“走,赔路灯去。”他忽地又朗声大笑,“那可是澳洲来的稀罕货,数数你荷包有几个钢镚。” 苏小乔的抗议被堵在喉咙里,只余腕间金铃销在风中叮当作响。 夜色迈进六国饭店旋转门时,苏小乔正在包厢里踩着真皮沙发和头顶上的水晶吊灯较劲。福嵘倚着黑胶唱片架轻笑:“我的小瓷儿是要改行当电工?” “这劳什子亮得晃眼…” “下来,”他张开手臂,“给你瞧个新鲜的。” 苏小乔扑进他怀里时,瞥见他掌心的怀表弹出个小相片:竟是个小男孩。 她伸手要抢。 “想要?”福嵘把怀表塞进衬衫贴着胸口,“自己来拿。” 她指尖刚触到温热的胸膛,就被人按在沙发上。 “我走这几天...给我老实待着,回来带你坐租界电车。” “当我是三岁...”抗议声被吞进唇齿间,苏小乔发狠地咬他下唇,“我要坐车头!” “成,”福嵘舔着血珠笑,“给你挂车头当洋旗使。” 苏小乔调整了个位置,挨在他肩头上,指尖摩挲着镜片中的小男孩:“怀安?” “小时候体弱,爷爷给起的,说是怀天地之佑,保岁岁平安。” 就在这时,侍应生敲响了包厢门,推着餐车进来。 吃饱喝足的苏小乔正往白兰地里加方糖。福嵘牵起她的手,“出去,教你跳舞。” 苏小乔第五次踩中福嵘的牛津鞋时,“你们有钱人管这叫跳舞?我看是花钱找罪受!”鞋跟又一崴,整个人歪在他臂弯里,她揪着他领带借力。 “别揪领带!”福嵘单手托着她后腰拔萝卜似的往上提, “脚!”在不知第几次从她鞋跟下抢救出牛津鞋时,他怒道:“你再把舞池当蹴鞠场……” 她突然拽着他往立柱后躲:“那边穿洋装的婆娘瞪我半晌了!” “…你撞了她一晚!”福嵘忽地托起她旋进立柱阴影,“抱紧。” “哎哎哎!”苏小乔整个人悬在半空晃悠:“福怀安!放我下来!” “求人得有个求人的样儿。”他掏出打火机好整以暇点烟,眼底的戏谑与亲昵,搅得空气都暧昧起来,“叫声好听的。” “混账东西!”她蹬腿踹他。 “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混……”话未说完,苏小乔的水晶发夹“嗖”地射进钢琴键缝,正在演奏《蓝色多瑙河》的琴师弹出个破音。 全场寂静中,福嵘淡定地摸出张“天津花旗银行”本票,笔尖扫过票面:“去东交民巷的汇丰兑付,他们认天津分行的签字。”他将本票搁在琴键上,侧头瞥向满脸通红的苏小乔,嘴角扯出半分笑,“这架斯坦威,买给她当响炮玩。” ---- 月光浸透百花院露台时,苏小乔用脚尖点着那人胸口:“怀安少爷说要斋戒…这牙印斋的是哪门子戒?” “走那么多天,不得留个念想。” 福嵘捉住她脚裸,摸出把黄铜钥匙,将钥匙环套在她脚腕子上。“枪也学了,舞也跳了,等我回来,就接你回家。” 苏小乔眼眶突然一红:“给我带塘沽的贝壳...” “带一船。”他将人揽进怀里,“给你串成帘子玩。”怀表滑进苏小乔掌心。“听着它走,”他喉结在她锁骨滚动,“就像...我在数归期……” ---- 两日后。 天津卫的晨雾裹着咸涩海风漫进福宅时,福嵘正跪在祠堂青砖上给祖宗牌位敬香。檀香缭绕间,陶嫣然捧来新抄的祭文,往他身侧凑:“嵘哥,瞧这字迹可还工整?” 福嵘盯着香炉里明灭的檀香,忽然想起那个人总爱用指甲蘸着胭脂在他公文上画王八。他摩挲着袖口银烟盒上残留的口脂印,唇角漾起涟漪:“尚可。” 正午电报局送来加急件,福嵘拆开时,见电报纸上歪歪扭扭爬着钢笔字:「昨夜枪走火轰碎留声机速归赔钱」他几乎能看见那人叉腰耍赖的模样,指腹抚过电报,吩咐着小六:“备车去塘沽。” 暮色漫进百花院时,门外传来阿泰的声音,“牡丹夫人,天津卫来德律风。”苏小乔赶紧跑到妙卿的账房,金铃铛在脚踝处撞出清脆响,“喂!” “伤着没?”电流声裹着福嵘翻动纸页摩挲声传来。 “骗你的…” “送你的玩意儿,收到了?” 他话音未落,庄子就捧了个匣子进来,“夫人,外头说是从天津卫销来的。” 苏小乔打开匣子时,眼眶瞬间红透,是几串串好的贝壳。 话筒那头低沉的男声渐起:“几个时辰前,它还在我掌心里沾着渤海湾的咸味。” 她眼泪“啪嗒”滴在匣子上,蚌壳中躺着枚湿漉漉的月亮贝,纹路里嵌着沙粒。 “先赔你半帘子,回来亲自给你挂床头上。” “好” 第七日,福嵘借口查盐仓又出了祖宅。陶嫣然翻了翻账房送来的单子——有两口檀木箱贴着「易碎」签,收货地写着百花院。 暮色四合时,妙卿指挥着阿辉和阿泰往牡丹阁搬箱子,吃味地说:“你家福大爷寄来的破烂!” 苏小乔撬开木箱时,除了贝壳,里头还躺着一张被潮气氤氲过的洒金笺: 「三日归,看朱成碧。」 德律风铃声惊破寂静时,苏小乔正把脸贴在冰凉贝壳上。 “看到月亮没?”福嵘的呼吸混着电流声传来,“贝壳里藏着今夜的潮汐。” 她将洒金笺按在心口,静静地听他说话。 福嵘咬开怀表的声音清晰可闻:“还有六十七小时零九分...”秒针走动声贴着耳膜漾开,“等我回来...数你睫毛上挂了几颗星子。” 第九日暴雨突至,潮水几乎淹了半个码头。小六撑着油纸伞提醒:“少爷,少奶奶催您回祖宅用午膳。” 他解开浸透海风的西装,露出内袋里鼓鼓囊囊的贝壳。上车后,对小六说:“去电报局。” 钢笔尖悬在稿纸上良久,最终画了只戴珍珠耳环的贝壳。又吩咐小六,“回码头。” 稿纸终是赶上了福家最后一艘回北平的船。 傍晚,苏小乔正趴在窗边数雨滴。妙卿举着稿纸走进来,啧啧称奇:“这画的是劳什子?一天一破烂的往楼里送。” 三十三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深夜的陶公馆。 西洋座钟敲响了十一下。陶沛德仍坐在沙发上,翻阅着报纸,半点要休息的念头都没有,手中的《益世报》头版照片是位蒙面青年高举“抵制东洋货”的标语,衣襟缺口处隐约可见一枚青玉平安扣——正是陶瑾琛及冠那年他亲手给戴上的。 开门声“咔嗒”一响。 “舍得死回来啦?”报纸重重拍在茶几上,“今日工部局抓了十七个闹事的,说是给积水潭那三船东洋军械殉葬。” 陶瑾琛立在玄关处,一言不发。他西装下摆还沾着暗红血渍。左腕缠着纱布,那是昨天在天津卫玩‘猫捉老鼠’时被铁围栏刮伤的。 见儿子不出声,陶沛德冷笑一声,“自你妹妹出阁那日起,就不见了人影,这会子露头,我猜你是回来参加那劳什子运动会!” 陶瑾琛神情微微动了一下,还是不吭声。 老父亲突然放缓了态度,手支在膝盖上,拍了拍。语气中透着几分无奈:“琛哥儿,能不能跟爸爸透个底,这些年你都在外头捣鼓些什么?” “爸,我不是小孩了,做事有分寸的…” 话未说完,老父亲就激动起来,他起身扑过去,紧紧地拽着儿子衣领,“三天前,积水潭沉了三船东洋军火,水警捞着个中弹的赤色分子!” 他剧烈地咳了起来:“我现在倒想问问,什么时候到你?老陶家的香火到底还能不能续下去?” “爸,您还记得教我临《多宝塔碑》那年吗?”他看向墙上裱的一副字「天下为公」,“当时您说,陶家的骨头要像这狼毫,宁折不弯。” 陶沛德身形一晃,儿子…终是认了! 他松开手,忽然大笑,“我一直当自己养了个不成器的废物,没想到你胆子大到要去捅天。” 良久,他低喃道:“我宁愿生了个没脊梁骨的软蛋,也不想哪天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爸,国势艰危,大厦将倾。我既已置身其中,便再难回头…您、您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吧。” 这是父子俩五年里,第一次交心。 “东北商会今早发来讣告。”老人从一沓报纸里,摸出封电报,“张理事的独子被当成抗日分子处决,尸体吊在奉天城楼喂乌鸦。那孩子与你同岁,小时候还抢过你的枣泥酥。” “昨日我去广济寺请愿。”陶沛德在儿子坦白那一瞬仿佛就老了十岁,说几句话中气就开始不足,“大师问我求什么?我说求菩萨、求菩萨把我儿的胆气…劈一半给别家的孩子…” 他捏着电报纸的手止不住地在抖,“太怯,太勇,都活不长!” “爸,您知道南京的樱花为何开得那么艳吗?树下…都埋着尸首作化肥,我亲眼所见…有个姑娘被刺刀挑破肚肠时,手里还攥着课本书……” 父子俩都试图说服对方,但彼此都不敢对视,太多的心酸、无奈、不得已…… “去睡吧,”陶沛德突然出声打断他,手掌抚平儿子衣领,“你妈妈知道你今天会回来,给你屋里换了新被褥。”转身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陶瑾琛伸手欲扶,被他拨开。 丑时的更鼓穿过雨幕时,陶瑾琛忽然听见门窗外传来敲击声,他在漆黑中快速摸索着枕下的勃朗宁。赤脚冲到门边,却发现门把锁怎么扭也拧不开,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去开窗,发现窗户同样被封死了,他无力地呐喊:“爸,你要干嘛?爸爸…” 回应他的只有雨点声和木板的敲击声。 次日,约定好的人群,一起在安定门前集合,其中有一百多码头工,举着“三目洋行还我血汗钱”的粗麻横幅、三百纺织女工举着“山田纺织厂还我血汗钱”的横幅。再者就是学生联合会、及其他团体职工,加起来五百多人,分别举着“黑心洋行滚出北平城”“不诚商会滚出北平城”等多个横幅。 游行队伍按原定计划,被拖欠工资的码头工、纺织工行在前头,学生夹在队伍中间,其他团体职工垫底,队伍浩浩荡荡从安定门出发,经东长安街、东四牌楼,最后进入铁狮子胡同口,停在巡警厅门前请愿,希望厅长能出面给东洋商会施压。 第一日,卫队长黄龙借口厅长有事外出了,队伍只好沿街游行。 第二日,队伍经昨天的穿街走巷,吸纳了不少热血人士加入,从几百人的队伍迅速扩张至两千人,再次逼近巡警厅门口。黄龙又以不同借口把人打发走了。 到第三日时,队伍不知不觉发展到五千多人,再次来到巡警厅门前。由于人数太多,把黄龙给吓到了,他立马安排卫兵举刺刀抵住最前排,大喝道:“退后!厅长在开重要会议!” “开他祖宗十八代的会!”扛包工赵大膀掏出按满红手印的诉状,“我们来三天了,天天不是这事儿就是那事儿,让厅长立马出来,为我们主持公道。” 人群里忽然炸开一声哭嚎:“青天大老爷给条活路哇!” 赵东来见游行者太多,黄龙又搪塞不过去,一时也慌了,立马召开紧急会议应对。 副厅长攥着东洋怀表在屏风后打转,警备队长猛嘬烟卷发愁:“宪兵队说东洋军抗议了,让咱们半小时清场,明日不能再让游行。” 窗外声浪突然拔高,“赵厅长,出来给我们伸张正义!” 几人商量来商量去还是无应对之策。最后副厅长拍板,从侧门离去,至于队伍不遣散,也不面对,让他们自己闹到没意思,就自动解散。 这时福嵘的车被堵在东四牌楼已经半个多小时,小六下车去打听消息再次回车上时,又过了大半个小时,他转头对福嵘说:“少爷,前边是被东洋商会拖欠工钱的游行队伍。” 福嵘蹙眉,“这么多?” “哪能呀?估摸好几千人呢,我都看不到队伍的尽头,沿街问过去,说是去请厅长出面主持公道,第一天,没请来人,第二天也没请来人,这不就第三天了嘛,凑热闹的就越聚越多了。” 苏小乔扒着车窗,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她八卦的心早就跟着游行队伍走了。 福嵘两指拈着她衣领:“坐好,外头人多,一会把你挤下去。” “闷嘛,堵一上午了。”她满是不耐烦的扭着身子。 福嵘拿出手帕,给她擦着额角,吩咐小六,“去陈五那把棋盘拿过来。” “欸!”小六应了一声,便往后面那辆车走去,他敲了敲后车窗, “五叔,劳您驾把那白玉象棋找出来。” 正在翻看账本的陈五听到声音,便在苏小乔的一堆行李里翻找,贴身衣物不在这车里,他找起来,也不用太顾忌。翻了好一会,才在角落处,翻出个手提皮箱递了过去。 一开始福嵘还会让她两三个子,后来发现此人棋品十分差,冷眼看她偷棋,悔棋,耍赖,后来干脆半子都不让,三两下就杀她一盘,从她首饰盒里拿走一件又一件。 没一会,苏小乔的大匣子空了一半,她急得快哭出来了:“这不算,不算…”说着手就要去拿棋。对面竹扇一转,敲打在她通红的手背上:“将!” 她彻底毛了,棋子一推,“不玩啦!没你这么欺负人的!” “成,听你的。”福嵘顺手就把赢来的首饰匣子往小六怀里一塞。 苏小乔眼睁睁看着宝贝被收走,腮帮子鼓得像只气蛤蟆。她瞪了福嵘一眼,见他捻着颗白玉卒子把玩,丝毫没有还回来的意思,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又顶了上来。她咬着唇,一声不吭,弯腰把滚落在车垫的棋子一颗颗捡回来,噼里啪啦地重新码在棋盘上。 “再来!” 与此同时,另外一边的游行队见厅长迟迟不出来,人群开始骚动,推挤着向前涌去。 “退后!再上前开枪了!”卫兵们紧张地用刺刀和枪托抵挡着人潮,黄龙的厉声警告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 就在这时—— “砰!砰!” 尖锐的巨响毫无预兆地撕裂了空气!不知是卫兵走火,还是人群里有人开枪,抑或是警告的流弹……恐慌像野火瞬间燎原! “快跑呀!杀人啦!"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哭喊声、尖叫声、怒骂声乱作一团。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互相推挤,都想第一时间离开现场,学徒工被撞翻在地,消防水缸轰然倾倒,断腿老人被卷进人潮吞没。 三十四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稳住!拦住他们!”黄龙在混乱中嘶吼,脸色煞白。墙头的巡警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手足无措。 赵大膀突然抡起铁棍砸向油罐车,“轰隆”一声巨响,黑色的煤油汩汩涌出,混合着地上不知是谁的血水,蜿蜒流淌,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 “天杀的啊!”女工春蝉抱着瘫倒在地的丈夫跪在浓烟里,“咱们只是要个理字呀……”她背后的「明镜高悬」匾额轰然坠落,砸在地面擦起一蓬火星。 后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往前拱,前头的又要逃离,一时间,前逃后拱,秩序大乱,人踩人不计其数。 几经波折的陶瑾琛赶到时,见到混乱的一幕,瞬间嚎哭大喊:“请停止……他们是来和平请愿的,不是来闹事的,请快停止……” 巡警见快要压不住了,索性搬来了油桶,设火栏。 小六见前头一群人莫名地往这边跑来,赶紧掉转车头,后头陈五那辆车也即刻跟上。 回到十七号院时暮色已至,苏小乔在福嵘陪同下参观起新家。 这是座二进小院,朱漆院门透着古朴气息。迈进大门,前院映入眼帘,青砖铺地,角落里两株石榴树枝叶葱茏。穿过精美的垂花门,便到了后院。院子共有五间房,正房宽敞明亮,坐北朝南,门窗雕着花鸟鱼虫。东西厢房对称分布,与正房由游廊相连。后院还设了一方小天井,摆着石桌石凳。整座小院布局紧凑,却处处透着精致。 福嵘从下午开始就心绪不宁,他隐隐见到一个衣衫褴褛的熟悉身影从车旁跑过。越想越无心用饭,安顿好苏小乔便要离去。 苏小乔忽然捉住他衣袖,眼睫毛上挂着几滴水珠:“福少爷行行好…开恩还点吧!”她捧着个空匣子作势要跪,被福嵘用竹扇托住手肘,一个眼神过去,吓得她立马挺直脊梁背。 趁福嵘不注意,她突然扑向小六手里的檀木匣。却被福嵘拎着后领拽回:“出息!” 他语气依旧淡淡的,“今日收走这些,是教你记着…”温热气息拂过她颤抖的眼睫,“眼泪泡不软世道,能倚仗的,永远只有你藏进血肉里的筹码。” 苏小乔满脸不忿地骂道:“缺德带冒烟的玩意,姑奶奶不要了。”手里的空匣子哐当砸在青砖地上,眼睛瞬间红了一圈,“拿走就拿走!横竖都是您赏的玩意!” 福嵘用鞋头拨开脚下的匣子,“但凡留着三成体己,何至于为个空匣子红眼。” 一旁的新仆人,个个低着头,摸不清状况,第一天上工就遇到主人家吵架,他们恨不得把耳朵都摘了。 见人气鼓鼓地走了,福嵘吩咐冬妈:“晚餐给她熬碗排骨荷叶汤下火。” 小六提着两大箱珠宝匣子,觑着福嵘脸色:“少爷,这些当真要带回老宅?” “我缺这点钱?”福嵘往门外走着,突然吩咐小六,“帮她存进汇丰银行保险柜里,过些日子,再给她送回来。” 回到福宅,陶嫣然还没用饭,见福嵘回来,便急急忙出去迎,“嵘哥…”一开口,话都说不完整,眼泪就吧嗒吧嗒的掉。 “怎么了?”福嵘替她拭去眼泪,“慢慢说。” “哥哥、哥哥他……” 福嵘看向一旁的刘妈。 刘妈也心焦,搓着手回:“姑爷,我们家大少爷出事了,眼下人在巡警厅……说是他起的头……”她一股脑将事情原委说了个大概。 福嵘看着哭得双眼通红的陶嫣然,温声安抚:“先去洗把脸,余下的事我来处理。” 刘妈赶忙上前,搀扶着陶嫣然进了内室。 他扯松领带,暗自叹了口气,转身走向书房,拿起听筒,“转北平卫戍司令部吴韬少将,私事找。” 过了几分钟,听筒穿来对方声音,福嵘开口:“帮我查一下今天下午在巡警厅门口发生的事。”说完,便挂断德律风,在书房里静静地等待消息。 约摸过了半个小时,铃声响起。福嵘拿起听筒,对面传来吴韬的声音:“你让我查的事有结果了。今天下午巡警厅门口那场乱子,死了三十七人,伤者不计其数。就现在这情况,随便抓个小喽啰,赵东来肯定没法向上头交差。你那大舅子也是点儿背,被《益世报》的人拍了照片,虽说被他婶娘暂时给压了下去,但那群人里头,就他身份最显眼,可不就被盯上了。” 福嵘听完,神色凝重,思忖片刻道:“我知道了。”挂了德律风,便叫小六备车。 不多时,汽车稳稳启动,抵达督军府后,福嵘递上自己的名帖。很快,就被引到了周鹤年的书房。 周鹤年正俯身校准军用地图的比例尺,他头也没抬,“贤侄来得不巧,我这正要开作战会议。” “世叔日理万机,原不该叨扰。”福嵘解开西装纽扣自行在书案对面落座。“我那大舅子,您也知道,是个不成事的纨绔,没那个热心肠参与那种事。就是碰巧路过,哪曾想就被当成乱事者给扣了,内子因这事在家中啼哭得我头疼,这才不得已腆着脸来讨您句话。” 周鹤年直起腰杆,铜尺“啪”地拍在地图上山海关的位置:“五千人暴动,死了三十七口子!”他在一堆文件里,挑出一份未面世的报纸——正是陶瑾琛抱着血人在硝烟中嚎啕大哭的画面。 他冷笑,“陶家那浪荡子倒是会挑地方哭丧。” 福嵘从皮夹抽出张当票轻放案头,“他上月刚输掉东四牌楼两家铺面,原是想去当铺赎祖产…”说着苦笑摇头,“偏他心善去扶伤者,才叫人乱拍了照片。”他指尖点着报纸信口胡诌。 老督军眯眼打量他:“南京来的特派员,此刻正在隔壁喝碧螺春。”随即拿起一份文件佯装翻阅,“这事影响太大,不是贤侄三寸舌说颠倒就颠倒。” 福嵘接过小六手中的檀木匣:“最近新得个小玩意,想着世叔书房缺个镇纸。”匣盖掀开时,羊脂玉雕的卧虎压着张花旗银行本票,金额栏“叁拾萬圓”的票脚处签着天津分行经理J.P. Richardson的花体英文。 三十五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周鹤年喉结动了动。三十万够武装两个骑兵团,他合上文件,吩咐副官上茶。 福嵘翻开烟盒递过去,“正巧侄儿有批山西的煤,今夜子时过丰台站,世叔若有闲置车皮...” 老督军突然朗声大笑,接过福嵘递过来的香烟,随即走到话机架前,拿起话筒,“转巡警厅——立即释放陶瑾琛!”电话那头传来赵东来惶急的辩解声,周鹤年“啪”地挂断。 福嵘起身整理西装褶皱,笑得温良恭俭:“既如此,侄儿便不叨扰世叔了。” 书房门合拢时,周鹤年靠在椅背上,神色冷峻,手中的茶盏还冒着热气,却暖不了这一室的肃杀。他对副官冷冷开口:“即刻发公文,赵东来镇压暴动处置失当,革职查办!” 副官捧着委任状欲言又止:“督军,赵东来在警界经营多年,只怕….” 周鹤年抬眼,眼神犀利如刀:“他捅出这么大篓子,不处置难平民愤。”手中茶盏重重搁在书案上,泼出的水渍晕染了《华北治安报告》,“也值此事儆戒巡警厅那帮酒囊饭袋,办不好事!就是换条狗来守城都比他们强!” 赵东来听闻撤职消息时,正把玩着手中的古董摆件。刹那间,那摆件从他指尖滑落,“啪”的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旋即,他猛地掀翻了面前的桌案,文件、纸笔散落一地。“周鹤年!老子替你兜着军火走私的烂账,你就拿老子当替死鬼?!”他眼底充血,喉结随着喘息在青筋暴起的脖颈上滚动,像困兽在撕咬铁笼。 这时,黄龙匆匆推门而入。他几步跨到赵东来面前,见赵东来正盛怒,先咽了口唾沫稳定情绪:“厅长!查明白了!”他双手递过档案,“这次起头的那个赵大膀,原名叫赵滨,是雷霸天养的暗桩!闹事前夜有人瞧见他在大北窑赌坊撒钱,雇了好些泼皮混进队伍起哄!” “雷、霸、天!!”赵东来抓过卷宗撕得粉碎,他獠牙咬得咯咯响,“这笔账,老子迟早要跟你算!” 几天后的一个雨夜,赵东来悄悄潜进东洋人的秘密据点。昏黄的灯光下,他满脸谄媚地与东洋军官田中一郎交谈。腰弓成虾米,声音急切:“太君,我在北平城人脉四通八达,消息更是灵通无比,往后定能给您提供数不尽的价值。这次我被对手算计,丢了厅长之位,只要您肯拉一把,我这条命往后就卖给您了,必定赴汤蹈火!” 田中一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说:“赵先生,合作可以,但是你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实打实的好处?” 赵东来连忙说:“太君,北平城里有两大家族,福家和陶家,那可是家大业大。福家生意遍布各行各业,在商场上人脉极广,陶家掌控着正大银行,对资金的调动和把控能力非同小可。他们两家人的人脉关系、生意往来,还有最近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我可以协助您和他们建立更深入的‘关系‘。” 田中一郎坐直身体,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哦?那这福陶两家的事,你详细说说。事成后,好处肯定少不了你的。”说着递给他一份合作协议。赵东来颤抖着手签下名字,就此沦为东洋人的‘走卒’。 这一天,福嵘与陶沛德在陶公馆的花园里对弈。棋盘上黑白子交错,局势胶着。这时,管家神色匆匆地走来,手中拿着份烫金请帖。福嵘接过一看,原来是东洋商会举办的“中日友好茶膳会”。他眉头紧皱,“这东洋人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恐是来者不善。” 陶沛德放下手中棋子,神色同样凝重,“嵘哥儿,这东洋商会向来与咱们毫无交集,突然邀约,你说他们所图什么?” 福嵘食指轻敲石桌,沉声道:“且去看看,探探虚实。” 陶沛德只得无奈点头。 三日后,茶膳会。福嵘和陶沛德踏进六国饭店,田中一郎满脸假笑地迎上来,“陶行长,福少爷,久仰大名,今日能赏脸,真是荣幸。” 福嵘礼貌性地笑了笑,“田中先生客气了,只是不知今日这场茶会有何见教?” 田中一郎摆摆手,示意众人坐下,“陶行长,福少爷,我就开门见山了,东洋商会想与二位共谋发展。”他推过合同书:“正大银行担保东洋商社贷款,福家让出津浦线七成运力。” 福嵘并未去看那合同,修长的手指拈起银匙,不疾不徐地搅动着杯中的杏仁茶:“田中先生有所不知,北平商界向来讲究个礼尚往来…”他抬眸时,笑意未达眼底,“您打算拿什么换?” 陶沛德借着咳嗽打翻茶盏:“人老了,就不中用,让田中先生见笑了。”紧接着,他不慌不忙地掏出手帕,在纸张上来回擦拭,文件上的字迹被摩挲得模糊一片。他边擦边说:“田中先生,如此大的合作,涉及众多事务,容您给我们两家些时日商讨,毕竟这关系到两大家族的未来,草率不得。” 田中一郎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他也知道这块硬骨头不是一时半会能啃下的,很快又恢复笑容:“那便静候二位的答复。” 回到家中,翁婿二人在书房彻夜长谈。 陶沛德手指按在《益世报》头条“东洋军炮轰济南城”的铅字上,报纸褶皱处渗出冷汗:“嵘哥儿,这局棋进退都是死路呀。” 福嵘拿来地图,在书案上铺开,指尖重重点在“上海”二字上,指腹划过长江金线:“上海商业发达,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在英法势力制衡下,东洋人远不及在北平这般肆意,无法做到一手遮天,若我们不想趟这浑水,南迁就是步活棋。” 陶沛德轻轻颔首,拿起桌上的茶盏,却没心思喝,又缓缓放下,接过话茬:“嵘哥儿,这步棋你可想清楚了?”老人家还是有点不舍得放下百年祖业,背井离乡。 福嵘推开窗棂,夜风裹着槐花香卷入,他薄唇轻启 :“爸爸,树挪死,人挪活!该弃子时…就得当机立断。” “琛哥儿那边?” “昨日清晨已乘津浦线南下。”福嵘抽出车票存根:“英国领事给他安了个「文化参赞」的虚衔,这会儿该在轮渡上喝咖啡了。” 听到这话,老人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他浑浊的眼神突然清明,“看来南迁的事,你早有打算,那接下来你想如何谋划?” 福嵘指间的雪茄在《上海租界规划图》上划出弧光:“英商惠和洋行空着三间临江仓库,我打算买下来,改造成摄影棚正合适。美利坚西电公司的录音设备月底会到港,胶卷走法国邮轮免检。” 三十六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陶沛德摩挲着怀表链,沉吟道:“霍马斯去年在虹口建了五间影院,你打算烧多少银钱与那些地头蛇打擂台?” “不是打擂台,是掌灯!”福嵘弹落烟灰,“第二桩生意,我已着人谈妥,沪上二十七家教会医院的进口医疗器械,全权由我们包揽,航运、报关、分销——正大银行在外滩设分号作保,惠和洋行出关防,利润与英商对半劈。” 老行长突然大笑,“当年胡雪岩左手钱庄右手药铺,今日你右手胶卷左手货轮,也称得上是乾坤掌纹!” “咱们先从外滩开始扎根...”福嵘望着窗外渐亮的东方,“假以时日,再造新城!” 接下来的半月,翁婿两人日日与东洋人周旋,回回说到要紧处,便作酩酊大醉状,扶都扶不起来。 第十六日,福家的货船运走了最后一批金条,悄无声息间半座北平城的金银气魄已照着黄浦江的齐天盛景。 今日,小六匆匆从外地赶回,水都没顾上喝一口,就径直来到书房向福嵘禀报:“少爷,镖局已将老爷、老夫人、亲家太太和少奶奶平安护送至上海。乔夫人临时要带春荼姑娘,将今早津浦线车票换作晌午班次,列车业已启程。” 这时,欧国维拿着一份请柬和一沓票据踏进书房,“少爷,东洋人今日又送来了东三省铁路债券,说是给正大银行作抵押,要两百万现洋。” “拿满洲国的废纸就想换真金白银,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福嵘用竹镊夹起请柬和那一堆铁路债券放到烛台前点燃后,丢进铜盆。 火苗“呼”地窜起。 他只淡淡道:“去回话,说明日家母生辰,不便赴宴。” ---- 今夜全轼作东,邀杜天明、秦鲁两位兄弟同来百花院,为福嵘明日南迁设下送行宴。 玉兰阁内烛火摇曳,全轼指节摩挲着温润的杯壁,忽然仰颈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间溢出低叹:“自明日起,想再听嵘弟说句“满饮此杯”,怕是要等三秋桂子落了又开。”他眼尾细纹里盛着经年的风霜,此刻在烛光下愈发分明。 福嵘执壶的手在空中凝滞片刻,终是稳稳注入四只瓷杯,他起身环视众人的眼神像在拓印故人面容:“乱世飘摇,身不由己,诸君各自珍重!”杯盏相碰的清音里,他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今日满饮此杯!” 杜天明的象牙箸尖在翡翠虾仁上徘徊良久,终是搁箸举杯:“前日得见白乐天真迹,“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如今方知个中况味。”秦鲁始终垂首拨弄腰间的怀表,在表链叮当声中忽然仰头饮尽冷酒,喉间发出压抑的闷响。 宴散时更漏已残,福嵘留了杜天明单独说话。“明弟,我此次南迁,恐怕没法再帮你护住蔷薇姑娘了。你若觉她留在身边徒增烦忧,我可着人安排,送她去英吉利或是香港,寻个安稳去处,你意下如何?” 杜天明眼中血丝如蛛网缠结,他犹豫片刻,终是开口:“嵘哥,弟弟有个不情之请,你能否把蔷薇也一同带去上海,让她与小乔姑娘作个伴?” “说的是什么荒唐话。”福嵘语气淡然。 “当年我为蔷薇与家中闹翻,时下双亲年迈,再经不起折腾,只是她一人远赴英吉利或香港,我实难放心。”杜天明喉间溢出嘶哑苦笑,“如今只求她跟在小乔姑娘身边侍奉,这要求果真荒唐么?” “她,我已难以安置妥当。”他眼底掠过一抹淡淡的愁,转瞬恢复平静。 杜天明苦笑道: “罢了,是我强人所难!”声线里满是疲惫与颓然。 屋内陷入短暂沉寂,唯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福嵘望着杜天明模样,心下也不是滋味,欲要开口。杜天明却拍了拍他的肩膀,哑声道:“嵘哥,啥都别说了,个人有个人的难处。”言罢,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出百花院。 ----- 两月后的上海,嵘光影业。 办公桌上摊开二十三张试镜胶片。照片里女明星的泪滴似黏在眼尾的玻璃珠,连假睫毛的胶痕都清晰可见,福嵘靠在大班椅上,随手将整叠照片扫入一旁纸篓。。 “整个上海滩,就找不出一个眼里有活气的女人?” 立在书案边的陈五盯着纸篓里的胶片,不敢多言。 福嵘扯了扯领带,目光定在桌面《缎面人生》剧本上。牛皮纸封面上潦草写着“村姑蜕变为实业家”的铅笔字。 “笃、笃。” 小六轻叩房门,捧着新到的报纸进来。福嵘眼尾扫过《晶报》头条,标题“新晋影后龙芷柔,年度巨星”。照片上的女人着墨绿丝绒旗袍,腕间金镯衬得肤色冷白,眼角下一颗朱砂痣斜坠颧骨旁,嘴角似笑非笑,眉梢扬起的弧度比胶片上的女明星多了三分冷冽活气。 “就这个了。”福嵘指尖重重敲在照片上,指腹划过女人眼尾朱砂痣。 陈五见状忙劝:“东家,这位是霍马斯影业新捧的红星,江湖上都传她是香港赤豹会舵主龙枭的亲妹妹……霍马斯在上海滩扎根十载,半数影院都是他产业。咱们初来乍到……” 福嵘轻笑一声,指节敲了敲砚台,打断他的话。案头钢笔被随手捉起,在烫金名帖上唰唰掠过。他将名帖往桌面一推,指节叩了叩纸面:“告诉龙小姐,嵘光影业的福嵘,想约她今晚去汇中饭店喝咖啡。” 小六执起名帖,掷地有声:“少爷放心,人必如期赴约。”他自幼伴在福嵘身边,从垂髫稚子到如今,早己不是主仆,而是少爷身后一道沉默影子。少爷交办之事,他从不过问缘由,也不计生死。 晚上,汇中饭店第六层露台落地窗外,黄浦江灯火如揉碎的金箔洒在江面。福嵘倚着栏杆,望着街景人潮如织。抬手看了眼腕表,距约定时间已过一刻钟。 “龙小姐到——” 侍应生长音通报中,龙芷柔踩着三英寸高跟鞋踏入接待厅,湖蓝色旗袍上的豹头图纹在暖黄光影下流转如活物。她身后四个赤豹会亲卫刚要迈步,便被两排荷枪实弹的保镖拦住。那是福嵘从英租界工部局借调的外籍护卫。 “福老板好大的派头。”龙芷柔指尖划着护壁板上的石膏花纹走过去,“单是今晚包下整层的价码,够买下霞飞路半条街的霓虹广告了吧。” 福嵘转过身理了理袖口,低笑道:“久闻龙小姐腕间双镯是赤豹会开山大礼,今日得见,倒比传闻中更衬月色。” 他侧身虚引,掌心朝座椅微探:“原以为铜铁之地难养明珠,不想龙小姐一到,倒令这整层楼的铜灯都成了陪衬。” 三十七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龙芷柔随他虚引落座,臀尖刚触到丝绒椅面,福嵘已从侍应生银盘抽出最上首的本票,推过桌面时指尖敲了敲“花旗银行”钢印,直入主题:“二十万,够霍马斯在工部局交十次消防整改费。” 她盯着支票边角,眼尾微挑:“嵘光影业初来乍到,就想在十六铺拆人招牌?” “拆招牌?”福嵘指节轻叩本票边缘,唇角噙着冷诮,“霍马斯拿空头栈单糊弄人,我拿花旗现钞点灯…龙小姐觉得,哪盏更亮堂?” “嵘光影业的胶片能照亮十六铺?”龙芷柔唇角扯出冷笑:“霍马斯的码头灯亮了十年,你凭什么说你的灯芯!不会被黄浦江的潮气浇灭?” 福嵘随手从银盘底层抽出张泛黄的片酬单,指尖碾过“霍马斯影业”落款处的墨渍:“他给龙小姐的片酬,是账面上的三成现洋,七成烟土票。”指节敲了敲单据上龙芷柔的签名栏,“上个月你拍武打戏摔裂了尾椎…” 目光扫过她坐姿中刻意绷紧的腰背,低低笑了声,“医院止痛针的钱,也要从自己胭脂匣里抠,真是寒碜人。” “你调查我?”龙芷柔抬眼看着他。 “值价的,我都会称一称斤两。”福嵘将本票滑到她肘边,“这是给你前东家的违约金。” 没等对方回复,他便推过合同,食指精准点在“预付六成”的条款上,如同点她命门:“违约金,现钞。片酬,现钞。我这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没有烟土票。” 龙芷柔突然笑了:“福老板这是要拿金砖砸开上海滩的门?” “明晚七点,北码头三号仓。”他目光定在她眼角的朱砂痣上,带着一丝玩味的审视,“美利坚的全色胶片抵港,专为衬你这颗痣。” 龙芷柔看眼那些外籍护卫,又定定望着桌上的合同,半晌终是拿起桌上的本票,指尖摩挲着“贰拾萬圓”的墨迹,唇角原本紧绷的线条忽然化开道浅弧。 福嵘知道,这女人眼底的光,已从警惕转为算计。当汇中饭店的侍者推来鎏金餐车时,这局用金银铺就的棋,已然落子。 “尝尝这道鹅肝。”他掀开银盖,香气混着爵士乐涌来,“厨子是从巴黎丽兹饭店挖来的,和你即将签约的嵘光影业一样——”他指向窗外的霓虹,“只给懂得开价的人,最耀眼的舞台。” ----- 黄浦滩路·嵘光影业。 江风撞得铁门轻响,锻金厂标将铜汁熔成流动的琥珀。原英商惠和洋行的红砖仓库被福嵘剖开,三间仓库打通成挑高八米的巢穴。殖民拱顶缠着冷锻青铜齿轮,门楣霓虹蜿蜒如未熄的机械星火,“嵘光”二字砸进江面,碎成满河滚动的金箔。十二扇哥特式天窗斜切穹顶,像胶片机的金属片门咬住天。 这里曾是英商堆烟土的仓库,如今镀铬灯架的冷光在钢桁架上流淌,机械齿轮在拱顶投下巨影,门头霓虹随波浪摇晃,将全沪最摩登奢华的嵘光影业揉进黄浦江,整座影院在江面上倒影成会发光的锻金宫殿,连浪花都在为这新崛起的光影王朝颔首。 首辆劳斯莱斯银魅碾过红毯。福嵘旋开车门,陶嫣然的奶白小羊皮洋装率先映入眼帘,裙摆的百褶如胶片卷边般层叠,颈间的珍珠链随下车动作轻晃。这是巴黎首席匠人奥黛特·德·莱茵为这场开业大典一针一线赶制出的高定礼服。 福嵘虚扶她腰间,踏进影院。十数位举着徕卡相机的记者立刻围拢,镁光灯将夫妻俩人的每一帧画面,拍得比明星画报还要夺目三分。 第二辆银魅紧挨驶停,福昌盛身着石青色马褂,襟前赤金怀表链晃出温润光斑,魏淑芬的月白杭绸旗袍随车门开启随风拂动。 紧接着是陶沛德凯迪拉克V8的鸣笛惊飞群鸽,老行长左手扶着妻子于静秋踏下车门,她身上的米白蕾丝洋装缀满碎钻齿轮,正是嵘光影业的标志元素,在琉璃灯下如星光凝固。她侧头对丈夫说:“沛德你看,嵘哥儿这手笔,倒像是拆了海关钟楼的铜骨做灯架。” 陶沛德满面得色,笑而不语。这个女婿他是打从心底里欢喜、看重。 陶嫣然趁记者换胶卷的间隙低语:“嵘哥,霍马斯的车停在街角。”她眼尾余光扫过铁门阴影,面露忧色。 福嵘轻笑,指尖掠过她肩头的披肩:“随他。” 镁光灯在红毯上织出银丝网时,霍马斯的黑色帕卡德轿车径直碾过警戒线,轮胎擦着红毯边沿刹住,惊得一旁的记者们倒退三步。 福嵘指尖在陶嫣然披肩上多停了一瞬,转身时已换上三分笑。霍马斯杵着狮头银杖踏出座驾,苏格兰呢大衣领口别着法国领事会颁发的“光影艺术”徽章,鹰隼般的目光刺破红毯尽头的琉璃灯阵:“福老板开业大吉,倒把我这老骨头忘在霞飞路吃灰?” 福嵘携陶嫣然迎上,笑意未达眼底:“霍老说笑,嵘光开业这等小事,怕扰您清静。” 霍马斯杖尖点地,打断他的话,钢制狮爪在红毯勾出裂帛声,“福老板这是介意霍某不请自来?” 他目光扫过那裂帛的红毯,声音无波澜:“霍老肯赏光,蓬荜生辉。” 这时龙芷柔正从一辆别克车里探出高跟鞋,人刚立在红毯上,人群便嗡地炸开声浪。所有徕卡相机同时转向,胶片卷动声如蚕食桑叶。 福嵘唇角勾起一抹好看的浅弧,侧身虚引:“霍老请。正好,谢您‘割爱’。” 随着小六抬手击掌三声,穹顶十二盏胶片形状的琉璃灯骤然大亮,将一列《缎面人生》的巨幅海报映成流动的瀑布。海报上龙芷柔攥着褪色绣绷,眼角朱砂痣边凝着泪,身后是齿轮咬合的纺织厂轮廓。 霍马斯银杖突然戳进海报右下角制片人署名栏:“年轻人烧钱玩票无妨,但不拜码头就泊岸,小心浪头颠碎船只。”他鹰目扫过福嵘身后正在调试的德国造有声放映机,一字一顿:“当心到头来一场空欢喜!” 福嵘搭上他手背重重握住,翡翠扳指在老人手背上碾出红痕:“霍老当年抢青帮第一块银幕时,拜的哪座码头?”银杖缓缓他的动作缓缓移开,“新船,只认新航道。” 他掷开老人的手,“老胶卷过时了,上海滩的镜头也该换新焦距。”说着,俯身,指尖看似随意地拂过对方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挑眉:“霍老忘了当年自己说过的话?“新船硬泊旧码头,万两银锭也填不满老龙的潭”…倒不如辟海另筑霸王滩。” 侍者递来香槟时,福嵘举杯朝海关总署副税务司的英籍官员示意,对方同样对他举杯回礼。气泡在舌尖炸开之际,小六近身提醒:“少爷,乔治已调试话筒三次,只等您上台致辞。” 他将酒杯搁回托盘,指腹扶正领结,对霍马斯颔首:“失陪。”未等对方回应,便挽着陶嫣然走向主席台。 三十六盏追光灯在他踏上台阶时齐亮,福嵘虚扶话筒朗声道:“感谢各位商界巨擘、文化名流、影坛同仁拨冗莅临,共鉴嵘光影业新篇!” 他目光扫过全场,声线透过扩音器传遍影院:“嵘光影业新片《缎面人生》将是新时代的宣告,它将打破默片的沉寂…”镁光灯爆闪中,他侧身优雅伸手,“…将由新晋影后龙小姐担纲女主角!” 龙芷柔踩着高跟鞋上台,字字清晰地漫过全场:“有幸让全上海听见影界第一个音节,全赖福先生抬爱。”她掌心扬向身后海报,“在嵘光,每格胶片都能呼吸。” 话音一落,记者们的镜头立马锁死二人,快门按个不停。 这一刻,福嵘和龙芷柔就如同两颗闪耀的新星,在宣告旧时代落幕得同时,以雷霆万钧之势托举起崭新的光影时代。 三十八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福嵘的银魅停在霞飞路的一栋小洋楼前,铁艺大门后的墙壁、花架爬满霄藤花。 苏小乔蜷在藤架下的摇椅里,鹅黄杭绸旗袍松松垮垮裹着身子,脚边青瓷碟堆着吃剩的蟹粉酥。《晶报》头版“嵘光影业开业轰动沪上”的标题格外醒目,她捏着裁纸刀,正小心沿着边框比划——这是要剪下来留作纪念的。 “又不穿鞋,小心着凉!” 春荼接过福嵘的风衣,施了礼便自觉退进屋,不打扰他们。 苏小乔晃着脚丫坐直,故意将沾着酥皮的指尖往他西装上蹭:“爷管得倒宽。”说着又往他怀里钻,指尖捏住他西装翻领,“昨儿影院开业热闹吧?那么多人捧着您,倒像全上海滩的星光都落在您西装上了。” 福嵘任她蹭着自己,掌心落在她后腰上轻轻揉了揉——她总像只没骨头的猫儿。低头抽走她指间的报纸,瞥见头版正是他和龙芷柔的并肩照。 “呀!”苏小乔伸手要抢,却见他忽然将那报纸揉成团,抛进霄藤花丛。 “这是开业头版!”她慌忙跳下摇椅。 福嵘望着她蹲在花丛里捡纸团的背影,像只急于护食的小兽,不免觉得好笑。待她展开皱巴巴的报纸折回时,他伸手捏住她手腕,将人拽进怀里,“留着这报纸做什么?难不成要把我和旁人的合照裱起来?” 他再次抽走报纸抛在石桌上 “外滩“丽影照相馆”最会捉人神韵,明早让春荼替你挑身月白旗袍。”他唇角扬起极浅的笑,“拍张二十四英寸的银盐合照,我穿长衫,你簪支刚开的霄藤花,定会比这报纸上的影子鲜活百倍。” 苏小乔眼尾扫过报纸上两人的并肩照:“报上说龙小姐眼尾朱砂痣是‘海上明月’,这样的美人站您身旁才般配。” 福嵘掌心托住她后颈,迫使她与自己对视:“明月?”他拇指摩挲着她唇峰,眸色深了几分,“这世上能勾住我魂的,唯有你眼里的光……等照片洗出来,便挂在床头,省得你盯着张破报纸发呆。” 她突然轻声问:“那…爷在我眼睛里…瞧见什么了?” “瞧见…”他低头咬着她耳垂:“瞧见个混世魔王,搅得我…没一日安宁。”说着捉她手,按在自己心口。 苏小乔浑身发烫,挣开,捶他胸口:“爷愈发没正经了。”却忍不住蜷起脚尖,像只偷腥的猫儿般蜷进他怀里。 他拈起瓷碟里最后半块蟹粉酥,尝了一口,腻得齁,便塞她嘴里,“你若想当女明星……” 话未说话,她就打断:“听说德善堂医馆招女学徒,我想去试试。” 他忽然笑出声来,胸腔震动着传到她身上,“你连算术都算不明白,现在倒想背《本草纲目》?”见她鼓了鼓腮帮子要反驳,又柔了声音,“罢了,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明日我让陈大夫送些医书来,省得你整日窝在摇椅里数落叶。” 苏小乔环住他脖颈,忽然轻声道:“怀安,你说……若有一日我真成了大夫,能治得了别人的伤。”忽而狡黠一笑,虚点他胸膛,“可治得了你?” “治得了。”福嵘低头吻她发顶:“早就治得服服帖帖了。” 春荼在二楼推开琉璃窗,望着楼下纠缠的身影,两人挨得那样近,连说话的声音都融在花香里,分不清是蜜甜还是酒浓。她悄悄合上了窗,阳光正浓,照得铁艺大门闪闪发亮,却照不穿这小洋楼里,两个被时光偏爱的人,偷来的、带着酥皮碎屑的清晨。 日头越发滚烫,刺目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花枝也被晒得蔫蔫的,没了早上的蓬勃劲。福嵘抬手轻拍苏小乔的腰间,“进屋吧,别中暑了。” 苏小乔伸手拉住福嵘的胳膊,身子顺势挂了上去,娇嗔道:“你背我。” “胡闹!”话虽这么说,他还是顺从地一只手托住她的腿弯,另一只手攥着她的手心。苏小乔侧脸贴在他背上,得意地晃着脚丫,像个得逞的孩子。 福嵘将苏小乔轻放在羊皮沙发上,鹅黄绸缎随着动作滑到大腿,露出白藕似的一截小腿。 他俯身时嗅到她发间花香,喉结动了动,顺手抄起茶几上的戏本。 “《残灯烬》?”烫金封皮在他指尖转了个圈,“倒不知我的小瓷儿喜欢吊嗓子。” 苏小乔伸脚去勾他的马甲,足尖在铂金纽扣打着旋:“春荼昨儿新买的唱本,说是菊老板新排的苦情戏——前朝官家女给人做妾,等不到良人归的故事。”说着,她忽地坐直身子就要去抢戏本,旗袍盘扣蹭开两颗,露出洁白的锁骨,“我俩就是随意比划着玩的……” 话音未落,福嵘已挨着她坐下。真皮沙发凹陷处肌肤相贴,他捏着戏本往她膝头一摊:“唱两句。” “爷就会欺负人!”苏小乔指尖戳着他胸口,眼波流转间忽然清了清嗓子。她捏着绢帕虚搭在鬓边,学着坤伶的做派甩了个水袖:“他教我,收余恨,免痴心——〞 “且把痴魂抛向那残灯碎!”福嵘突然接腔,扣住她手腕,鼻尖抵上她耳垂,“这剜心恨…十殿阎罗判无凭!九世轮回 也!难!平!”温热气息染红她耳廓,“沉萦那犟劲倒像在说你。” 苏小乔挣了挣:“我才不犟…”尾音被吞进突如其来的吻里。福嵘衔着她下唇轻轻撕咬,掌心磨过旗袍开衩处的肌肤,激起细细战栗。 春荼捧着莲子羹进来时,被眼前一幕惊摔了茶盘。青花瓷碗在波斯地毯上滚了两圈,汤羹浸湿苏小乔的绣鞋。她赶忙蹲下收拾残片,睫毛颤得厉害。 “仔细手!”苏小乔要起身,却被福嵘按回怀里。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她腰间软肉,目光却盯着春荼发白的指节:“去冠生园买几包陈皮梅回来。” 待脚步声消失在影壁处,苏小乔忽然翻身跨坐在他腿上。旗袍擦过西装裤,揪着他领带凑近:“故意支开春荼是不是? 福嵘掐着她腰往怀里带,笑声震得怀表链轻响:“我倒要看看,想学医的人儿…”唇贴上她跳动的颈脉,“背不背得全《黄帝内经》。” 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两人身上投下斑斓光影。苏小乔的珍珠耳坠晃啊晃,在沙发上映出星星点点的光。她忽然咬住他耳垂:“背不全…”手指灵巧地解开他马甲扣子,“但治得了福老板的心疾。” 福嵘的手正探进旗袍后领时,她忽然旋身起身,发间霄藤花坠落,被福嵘凌空接住。他捏着花枝逼近,将她困于双臂下:“躲什么?”花苞扫过她锁骨,指尖挑开珍珠纽扣。 苏小乔仰头咬住花骨朵,唇瓣擦过他手指:“拿本《黄帝内经》对着……”看到他眸色转暗,她尾音化作轻笑,“望闻问切也可以……” 窗外黄包车的铜铃声,伴着屋内荡起一室旖旎。 ———————————— 作者附上《沉萦小传》及原创京剧《残灯烬》(《小传》、曲目及全部唱词均为原创): 《沉萦小传》 沉家败落那日,也是潘沉两家婚书作罢之日。潘少裘在雨里跪了整夜,求父亲留下沉萦。红盖头终究落在尚书千金头上。潘父允她做妾,条件是等留德三年,归来再行礼。 沉萦在荒宅守着残灯等到第七年的孟冬,始终没等到潘少裘来接她。老仆送药过来时,发现她青丝垂落,僵坐在临窗藤椅上,膝头摊着潘少裘留学前送她的《石头记》,书页正翻到“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那节,书页随着老仆的挪动,彻底脆成齑粉。 葬仪那日,姑苏正飘起庚午年的第一场雪。沉萦至死不知,潘少裘归国轮船失事的电报,与她咽气的时辰只差三刻钟。 《残灯烬》 [反二黄导板] 潘郎啊!你怎忍沉萦独对残灯照空帷! [回龙腔慢三眼] 留不住合欢枕上鸳鸯戏, 断不开青丝缠绕结发情。 摔不碎白玉阶前同心坠, 剜不去石栏刻的并蒂梅! 【快三眼】 (白)潘郎...你既负我—— (唱)何必当年赠我这痴魂泪! (哭头)喂呀呀…… 【垛板】 他教我收余恨,免痴心, 且把痴魂抛向那残灯碎! [散板·双翻高腔] 这剜心恨—— 十殿阎罗判无凭! 九世轮回… 也!难!平! ———————————— 三十九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德善堂。 铜药戥“咔嗒”轻响,陈德善烟袋锅敲在苏小乔手背上:“二钱朱砂称出三钱半!过钱即毒,你是要给人催魂?” 朱砂从戥盘滑落,苏小乔盯着偏移的刻度线颤声:“是弟子眼眩。” “眩?”烟袋锅敲在百子柜上,“华佗刮骨疗毒时是不是要喊眩?这剂量下去,”老大夫枯指捻起朱砂,“今夜德善堂就要变义庄!别在这里碍眼,滚去后院分药材。” 头两日苏小乔不过是随意翻了两页《本草图谱》,便能将草木根叶的形色纹路刻进心里。连分惯药材的三德都惊叹她生了双“照妖镜”似的眼睛。偏昨夜贪看《千金方》到破晓,此刻烈日高悬,晒得她意识混沌游离。眼睛盯着竹筛里的药材,逐渐失焦,双手机械地分拣着,指尖在苍术和白芷间来回游走,竟将二者胡乱混在了一起。 身后忽然传来老者斥责的声音:“九岁药童都比你眼明心亮!”陈德善手指点在图谱上,“叶脉五纵为白芷,七纵为苍术!看着都能分错。” 暮色漫过药廊时,野猫从苏小乔肩头的紫檀匣跳过,匣子猛然倾斜。百年赤灵芝如残星碎在青砖地上。行在后头搬药的三德惊呼炸响:“这是马家少爷预定的救命药!” 苏小乔满脸惊慌地摆着手,嘴里重复着:“不、不…”不什么她也说不出,灵芝确实是从她手里摔的。 三德叫来陈德善时,只见老大夫脸色阴沉:“此物生于雁荡绝壁一百多载,经百余年露水滋养,才凝成玉髓纹。” “弟子愿赔。” 老大夫拾起半片残芝屑,“你当药性是用袁大头砸出来的?”他忽地瞥见苏小乔腕间赤金镯子,冷笑道:“金丝雀就该蹲笼唱曲,学什么人碰药秤?” 秋风卷着药香渗入苏小乔的骨髓,她眼泪猝不及防地滚落,洇湿了出门时精心描绘的妆容,如同她此刻的尊严,破败且狼狈。 “捡起来,锁进顶层柜,别让晦气冲了药性。”陈德善吩咐完三德,便甩袖离去。 另一边的嵘光影业影棚里,龙芷柔的旗袍开衩扫过墙角所剩无几的全色胶片箱,箱角“柯达”牌的火漆印在煤油灯下泛着暗红。 “霍马斯买通了十六铺的引水员。”她将工部局的红头文件拍在桌案上,指甲划过“消防隐患”四字,“美利坚的货船在吴淞口漂了一天,再不泊岸,胶片要接不上了。” 福嵘指节扣在文件上:“龙小姐可还记得,上周你和乔治一起译的《船舶检疫条例》?” 女人眼尾微挑,:“你早把码头租约签到了英租界?” “不然为何让你陪卡文迪打三晚桥牌?”他起身踢了踢脚边的胶片箱:“霍马斯以为扣住船就能卡死《缎面人生》?”他眼尾漫出三分戏耍:“上个月从维多利亚港走的货,此刻正在圣心堂地窖里听圣歌呢。” “那工部局的封条,是哄他玩的?” 福嵘忽然将食指竖在唇前,笑纹在嘴角尚未成型便凝成霜色。 夜间,苏小乔跪坐在地毯上分拣药材,丝绸睡衣下的膝盖红肿发紫。福嵘推门而入,威士忌混着古龙香漫进房间,他把人提溜起来,看她吃痛的模样,翻起她袖口——小臂上密密麻麻的针眼淤青。 “何苦这样糟践自己?”他眉头深锁,“要胭脂铺还是绸缎庄?不能挂你名?” 她咬着嘴唇摇头:“炮制药材...总要吃点苦。”眼泪却砸在他手背上。 福嵘将人揽进怀里:“南京路新开的西洋珠宝行,盘下给你玩,不学了好不好?” 她揪紧手中的《本草图谱》,“让我自己做一回主成吗?” “苏小乔。”他第一次唤她全名,“你要什么?但凡开口,天亮前都能给你送来!” 沉默漫过西洋座钟的滴答声,他忽然语气转冷,“明日就叫人拆了德善堂。” “不要!”她猛然抬头,额角撞上他下颌,“我……”她别过脸,“想站在德善堂匾额下…让人瞧见光里还有我这一粒尘埃。” “这般自苦,值得吗?跟法兰西画师学绘肖像,跟英吉利琴师学谱曲,不比泡在药渣里体面?” “比不得…”她喉间发苦,泪珠悬在下颌将落未落,终是不成句。 福嵘忽然倾身,将人打横抱到沙发上,指尖悬在她膝上半寸:“疼吗?” “不疼…真的不疼…”皮肉的疼,怎比得上心里扎着的针——若不能堂堂正正站在光里,这辈子都只能做见不得光的笼中雀,连和他并肩看场电影都要被人戳脊梁骨。 西洋座钟“铛”地敲响十二下。“三个月,”福嵘站起身,“ 若通过不了理论知识考核,便乖乖去学画画。” 秋风掀起蕾丝窗帘时,银魅引擎声碾碎了夜色,苏小乔蜷缩在沙发上,轻轻摩挲着膝盖上未干的药膏,像极了他眼里克制的光,明明近在咫尺,却隔着一整个浑浊的世道。 两月后。 嵘光影业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撞开,小六浑身水湿地冲进来,怀里的油纸包滴着水:“少爷,霍家的人在码头撒传单,说咱们的胶片有细菌……” 福嵘接过浸透的传单,“东洋毒剂”四个墨字在水痕里晕成墨团。龙芷柔凑过来,指甲划过“勾结东洋黑商”的字体,忽然低咒:“好腌臜的手段。” 他盯着传单上模糊的油墨,转身抓起一旁的德律风,拨号声在静谧的办公室格外刺耳:“接《申报》广告部……对,整版,明晨头版。”唇角勾起冷弧,“标题就叫——《嵘光影业邀沪上西医共验胶片》。” 德善堂的铜门环被砸得震天响时,陈德善正坐在后院摇椅里发怔——租界霍乱横行,所有医师都被巡警厅强征。三德守着咕嘟冒泡的药吊子,苏小乔缩在角落,用银针在冬瓜皮上画任脉图。 “陈圣手!我家少奶奶横胎见红!”管家大气都喘不顺,“您老快随我来!" 陈德善看了一眼九岁药童,再瞥了眼那丫头,带去打下手,总比留在医馆糟践药材强。他烟袋锅几乎戳穿冬瓜皮:“去装艾绒!”见苏小乔发愣,暴喝炸响,“愣着作甚?还不去?” 冯家雕花床幔浸透了血汗,冯老太拄拐拦门,“混账!我冯家儿媳岂容男人窥看!” 陈德善气性上来,欲要甩袖离去,忽听房内“啊”一声传出孕妇凄厉嘶吼。稳婆举着血手推门而出,“不好啦,胎头卡死两个时辰!再不正位要出人命!” 医者仁心,他终是驻足脚步,“老朽隔帐指点稳婆。” 屋内又过了半个时辰,稳婆血手突然拽住苏小乔:“老婆子弄了八回!你来!” “我…”苏小乔跃跃欲试但又心头惊慌,嘴里却不听使唤的蹦出一连串话语:“师父,我昨夜按《针灸大成》试过转胎术的穴位……” “住口!”陈大夫的烟袋锅砸在红木屏风截断,“你当人命是冬瓜?” 不等陈德善反应过来,苏小乔已经被稳婆拖至帐帘内,“姑娘,你快快瞧瞧冯家娘子…人怕是不行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被拉来垫背的苏小乔,麻溜地戴上羊肠手套,抖着手,手心早被冷汗浸透,银针在孕妇肿胀的腹部上打颤。医书在她脑里翻飞间,精准停在「胎位矫正」的扉页——按昨夜用自己肚皮试针的穴位落针,此刻竟与胎动频率共振。 一针下去,冯娘子的痛呼声闷闷作响,苏小乔的艾条正悬在至阴穴上方半寸,第二针却下不去手。 “姑娘,你动呀,再拖延,人要不行啦…”耳边传来稳婆发颤地催促声。 银针再次刺入穴位的瞬间,冯娘子的指甲掐进床沿。苏小乔盯着针尾轻微的颤动——完了完了,这针尾怎会乱颤?她强迫自己心神定下来,再次回忆「胎位矫正」的施针图。 四十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忽听帘外传来老者苍劲有力的嗓音,“至阴穴在足小趾外侧甲角旁。”这声音如定海神针般,镇住了苏小乔发颤的心尖。 银针再次刺入时,稳婆突然拔高嗓音:“转了、转了,胎位正了。”稳婆麻溜地上前托住产妇后腰,掌心顺着胎儿转动的势头往下轻推——半歇间,便听见婴儿啼哭声在房内炸响。苏小乔顿时瘫坐在地,泪水混着汗水黏住垂下的碎发。 晚间,光陆大戏院的穹顶吊灯熄灭时,胶片转动的“嗒嗒”声里,《缎面人生》投在银幕上,龙芷柔眼尾的朱砂痣像滴在光影里的血。 “福老板好手段。”霍马斯拄着银杖踏进影院,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前排坐满的白大褂,“借西医的刀,斩自己的棘。” 福嵘转身,恰好看见苏小乔站在侧门的暗影处,青布医袍领口处正别着枚“杏林”领针——是他特意让银匠将鹤首雕成振翅状,愿她羽破长空。 “霍老难道不知,”他指尖虚指对方胸前的“光影艺术”徽章,“西医最信“实证”二字?” 银幕上忽然响起惊呼,第一格胶片跃上幕布——龙芷柔饰演的村姑正转着绣绷,在素缎上碾出遒劲的针脚,浸着汗渍的经纬里,藏着绸缎庄的第一幅蓝图。 霍马斯的脸色在明灭的光线里变幻。 福嵘凑近他耳边:“你压箱底的老胶卷早该同那些旧把戏一起烂在显影池底了。我也回你一句话,再胡乱蹦跶——当心新世纪的风刮过片门时,把你那半副老骨头搅得渣都不剩!” 说罢,便不再理会他,走到侧门时,发现角落处早已空荡荡。 空气里浮着半缕将散未散的药香,川芎尾调缠着艾草的苦——这气味在影院本不该有的,硬要说的话,倒像苏小乔藏在暗处、不敢声张的爱意。 ----- 民国十九年小雪 威士忌与雪茄的腹香弥漫在整个礼查饭店的宴会厅。福嵘握着一张靛蓝色的请柬,指腹摩挲着刻着米字纹暗记的“亚联亚贸易公司周年酒会”烫银字样。 “恭贺福先生!”拄银柄手杖的英国男人吐着一口生硬的中文走近,“贵公司的有声电影,让上海滩所有放胶片的人夜里睡不着觉!” “卡文迪先生的码头才是功臣。”福嵘晃了晃请柬,“胶片能及时抵沪,全靠您的“亚瑟号”绕道香港。” 卡文迪坐下时,抖开《晶报》,头版“嵘光影业新戏《残灯烬》”的标题用红笔圈得醒目,“福老板新戏——灯油熬尽的女人,听起来比刺绣更有趣!” 福嵘挑眉:“卡文迪先生对剧本也有研究?” “我只对能锁进保险柜的东西感兴趣。”卡文迪忽然压低声音,“亚联亚不想开影视公司,”他用生硬的中文挑重点,“但想唱段中国戏!” 福嵘凉凉的看着他。 “生意人不谈虚的。”卡文迪从秘书手里接过分润表,指尖划过“嵘德贸易医疗器械分销”条目:“原本五成的抽成——”他用钢笔圈住“30%”,“现在收三成,换嵘光影业三成股份。” 见福嵘没出声,卡文迪又说:“以后嵘光的器材,都走亚瑟号。”他指了指窗外的米字旗,“法租界的查扣单——”做了个撕纸的手势,“会在路上‘弄丢’。” 福嵘抽出钢笔敲了敲分润表上的亚瑟号:“成交可以。”他抬眼直视卡文迪,“但船头得挂上我的‘嵘’字旗。” 卡文迪的手杖在地面顿了半拍,镜片后的蓝眼睛闪过微光:“比亚联亚,”他竖起两根手指比在胸前,“低半寸!” 福嵘抬眼时眉峰微挑:“卡文迪先生这样说话就没意思了!”手中的钢笔往桌上一搁。 “旗杆等高”的墨迹还未干——这场以旗子高度为价码的交易,已在掌纹相握间尘埃落定。 留声机换了首《毛毛雨》时,福嵘抬眼看见对桌的龙芷柔挽着个穿褐色华丝葛长衫的男人走过来,她冷冽的眼尾弯出甜笑:“福老板,介绍下,这是家兄龙枭。” 龙枭伸手时,手腕处露出半个豹头刺青,指节粗粝如老船木:“早听说福老板笔尖能化银,今日可算见着活财神了。” 福嵘虚虚握了握,“龙老大客气,港九码头的风,早把您的名号吹到黄浦江了。” 龙枭倾身,雪茄味混着海盐气息扑来,“方才在邻桌瞧见福老板的气魄——”他竖起拇指恭维着,“一面旗子便为我们华商争出个体面。”忽然压低声音,“鄙人在港九有批铜器,不知能否搭趟“亚瑟号”的顺风船……”说着,身体又往前倾了一些,“木箱贴您的嵘字封条,外头再套层亚联亚的防水布。” 福嵘指尖敲了敲桌面:“亚瑟号的舱位,只装电影器材。” “运费按胶片的双倍算,” 龙枭摸出张“贰萬圓”的汇丰本票,“您新挂的旗子,总不能只护着几卷胶片吧?” 福嵘瞥了眼不远处正在与买办碰杯的卡文迪,想到他刚才在胸前比划“低半寸”的手势。忽然低声一笑,接过本票。在文件袋里抽出几张舱单模板,添了行小字:「嵘光影业道具,易碎免检。」 龙芷柔看福嵘和哥哥谈完了合作,便挨着福嵘坐下,旗袍开衩滑上寸许,小腿蹭了蹭他西装裤管:“福老板,我想演《残灯烬》的沉萦。”她拿出预先准备好的戏本,指尖划过封面,冷冽的眼尾竟凝出几分哀婉,“那个落难时连簪子都要典的前朝官家女,眼尾该有颗泪痣不是?” 福嵘调整了下坐姿,垂眸望着戏本上沉萦的画像——是他照着苏小乔三分模样描的。钢笔在指间转了半圈,轻轻的吐出几个字:“你不合适!沉萦是要浸过苦茶的骨头!”他抽出张空白稿纸,龙飞凤舞写下《胭脂刀》三个字,“倒是有个新本子,女当家劫法场救丈夫,更适配你。” 龙枭忽然笑出声,从长衫内袋掏出张缅甸翡翠原石的清单“啪”地拍在戏本上:“舍妹就这点执念,非要演个哭断肠的角色。”指腹碾过清单上“三箱原石”的墨字,“您就当给这些石头找个戏台子,总好过埋在港口的地窖里。” 福嵘将稿纸对折,连同那“贰萬圓”本票,往回一推:“龙老大的翡翠要亮相,我的戏更要听喝彩。” 龙枭怔了一下,随即朗笑道:“芷柔的刀光,确实比泪珠子要亮眼!”他将本票推回福嵘跟前:“您的旗子能飘多久,我的货就能在黄浦江走多久!” 福嵘拿起桌上的香槟:“那就借龙老大的煞气,镇一镇英国人的霉运。” 适时,卡文迪的酒杯隔空举来,他笑着仰颈饮尽。留声机里“毛毛雨下个不停,微微风吹个不定”的旋律在宴厅里萦绕不去。他侧头看向窗外,米字旗倒在江面,晕染成模糊的影——这份用三成利益换来的免检合同,恰似一柄开山斧,无意间为他凿出一条秘境小道。 留声机放到最后一支舞曲时,有个穿补丁褂子的小女孩突然挤到福嵘桌旁,踮脚把竹篮举到他面前,看着一旁的龙芷柔说:“先生买枝花吧!红玫瑰,送漂亮小姐的。” 龙芷柔夹着香烟的手在半空顿了顿,眼尾余光扫过福嵘。 “哪来的野丫头?”侍应生伸手要拽人,白手套刚碰到小女孩胳膊,她就往福嵘膝头一躲,辫梢的头绳甩到他西裤上:“神父说,玫瑰开得最红时,心意最真。” 侍应生正把人往外拖时,福嵘突然开口,“给我一朵。”随手给她抛去一个银元。 小女孩慌忙从篮里抽出朵开得最盛的玫瑰,塞进福嵘掌心时仰头一笑:“玫瑰像红灯笼一样,送给喜欢的人,心就亮堂啦!” 龙芷柔指尖微蜷,眼波亮起的瞬间又不着痕迹地敛去:“福老板这花买得蹊跷,野丫头的话也信。” 福嵘笑而不语,将玫瑰往西装内袋一别。 宴会散场时,法租界的路灯已次第亮起。福嵘站在霞飞路小洋楼前,内袋里的玫瑰早没了灯火下的艳丽,花瓣却还倔强地蜷着。二楼灯光透过纱窗,将苏小乔的剪影投在窗帘上。 四十一章 - 算尽商途,唯她乱我平生局 - 一烬 苏小乔听到引擎声,还没走出房门,就被裹进带着夜风的怀抱里。 “礼查饭店买的,说像红灯笼……“福嵘抽出玫瑰别在她耳边,指尖擦过她耳垂时低笑,“确实亮堂。” 她还没看清那花长什么模样,抬手要取。 腕子却被他反手扣住,脚步一步步逼退到窗棂上。纱帘扫过肩头,玫瑰香混着雪茄味呵在她锁骨。楼下巡警的哨声忽远忽近。 苏小乔紧张地望向楼下,“别,楼下有……” “嘘!”他喉结蹭着她鼻尖,“要叫人听见了。” 话音未落,她只觉天旋地转…… 福嵘抱着她旋身陷进沙发,西装下摆扫落了茶几上的珐琅糖罐,方糖滚进地毯,像撒落的星子。 他忽然摸出怀表悬在她眼前,语气既是戏耍,又是暧昧:“猜猜什么时辰?猜错一次解粒扣子。” 〝十点半。”她知道他醉了,陪着他胡闹。 “错。”怀表坠进她领口,凉得她轻颤,“是良辰吉时。”他抽开旗袍侧边盘扣,旗袍如瀑滑落,角几上的医书被扫落在地。 苏小乔惊呼:“我的书…坏了要赔的!” 福嵘喉结滚着笑,就着她的手扯开自己衬衫,纽扣崩落满地。又摸出支票簿,咬开笔帽,“要现钱还是…”笔杆滑至她腰窝,“肉偿?” “你捉弄人。”苏小乔脸一红,别过头不去看他。 “巴黎新运来的香水…都盖不住你身上的苦艾味。”说着,手腕被他拽到唇边轻轻磨着,突然用力一咬,留下了一个牙印子。 “晤!”苏小乔疼得眼眶噙着泪花,就要去踢他。却被掐着腰反按在沙发上,“方子不对,苦味太浓,得添…” “添什么?” 他唇顺着脊椎游走,轻声呼出,“我。” 楼下突然传来春荼送醒酒汤的脚步声。苏小乔慌忙去抓滑落的旗袍,被他用西装外套裹着抱起来。 月光漫过窗台时,她拾起散落在床边的衬衫,福嵘突然从背后拢住她双手,“今晚不回了。”下颌新冒的胡茬,蹭着她耳垂,“上回说要拍张合照挂床头,相框在保险柜养了半年灰。” “爷,贵人多事,倒还记得。” “记得,明天补。” 晨光爬上妆台时,玫瑰早已碎一地。 福嵘指腹划过她月白旗袍的肩线,“量体时你躲懒打瞌睡…”镜中映出他掌纹转至胯骨处,“现在倒是宽出两指。” 苏小乔踮着脚给他整理着墨色长衫:“新式剪裁原就宽松…”话音未落,就被他抵在穿衣镜上。镜面晃出两人的叠影,他咬开她领口珍珠扣:“改衣费该从你月钱里…” 苏小乔推开他,“别闹,才穿好。”伸手去拉抽屉,摸出一条平安绳,吊坠上小金牌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嵘”字,“和银楼师傅学的,打得不好,拍完照就…” “好看!”他把手绳套进手腕,绳索松至最尽,还是勒得紧。 “小了,我改天再…”她上手就要摘。 福嵘转腕躲开:“紧些好。” 迈出小洋楼时,苏小乔的披肩勾住枯藤。福嵘抬臂替她拂去,断裂的藤须飘进晨雾,像团未烧尽的戏票。她驻足望了眼空荡的藤架。 外滩。 丽影馆橱窗摆着台德国造镜箱,鹿皮风箱积满了灰。玻璃板映出两人身影。 老板掀开黑布示意着:“二位靠近些,笑不露齿的年代过了,新式夫妻讲究个眉眼传情。” 镁光灯炸开硫磺味的白雾时,福嵘腕上的小金牌反光,在底片上划出条细线,横贯两人交叠的掌心。老板第二次拉开风箱时,突然“咦”了声掀开黑布,“怪事。” 福嵘上前看了眼槽中浮起的影像,显影液里浮出苏小乔左肩下方有团小灰雾,细看形如爪勾。 老板用绒布擦拭着额角的汗:“怕是镜箱漏光...给二位再重…” “不必了,添点瑕疵才鲜活。”福嵘打断他,“两张都要。” 他转身替苏小乔挽起鬓边的碎发:“瞧见没?这是我盖在你心上的章。” 苏小乔看老板还盯着他们,脸瞬间红透,埋进他胸膛,“胡说什么呀…哪有人用爪印当章的……” 他朗笑着揉她发顶:“这样才能勾得紧,好让你记住,你是我一人的。” “二位真是壁人。”老板在一旁讪笑着恭维。 ---- 另一头的嵘光影业,后台的铁皮大门被推开条缝,茉莉抱着帆布包穿过长廊时,就被左侧墙面的猩红的海报烫了眼——《胭脂刀》海报上,龙芷柔身着绛红窄袖短袄,双刀横在胸前,刀刃几乎要劈出画框。本该悬挂在对面的《残灯烬》海报被生生压去大半,仅露出沉萦垂在膝头的手,连落款“沉萦”二字都遮得只剩个“氵”旁,像极了滴进苦茶里的血。 化妆间的木门虚掩着,茉莉推门进去时,看见龙芷游坐在自己的妆台上。 “龙小姐早!”茉莉的手指不安地绞着帆布包带。 弧光灯将龙芷游的皮大衣照得发亮,她正对着镜子调试假睫毛,那是剧组替茉莉准备的。 “听说一会你要试沉萦死在藤椅那场戏?”她看着镜中倒映的茉莉,“巧了,我的《胭脂刀》也改了今早试戏。” 茉莉看着周师傅,他昨天明明让自己早上九点过来的。此刻西洋座钟正指着八点四十分。 “可、可《残灯烬》的……” 龙芷游打断她,从手包里摸出张请柬,“我下午要去烫头发,陪福老板应酬。”指尖划过“影视联谊会”的烫金字,“总要学会体谅一下不是?” 周师傅低头擦着调色盘,镜片后的目光避开茉莉:“茉莉小姐,要不您先用小杨师傅……” “小杨师傅在给道具组修头面。”龙芷游插话,又看向正在熨烫“沉萦”戏服的小妹说道,“这袭‘蜜合色’太艳,死戏要素净些,去把箱笼里的那件旧素裙拿给新人——领口的霉斑别洗,苦情戏就得带点晦气。” 茉莉僵立在原地,戏本里分明说的是沉萦临死前“感应天命”才会挑了抹‘残阳’色穿在身上。 这身戏服是福嵘特意从苏州请来绣娘定制的,服装部主管玉嫂惶恐道:“龙小姐,这戏服……” “玉嫂,是你懂戏?还是我懂戏?”龙芷游打断她,眉眼锐利:“这是嵘光第一场拿“双色法彩色片”上映的电影!”她扫过茉莉的帆布包,“沉萦死时穿得比舞女还光鲜,传出去当我们嵘光拍艳情片?” 在场无一人敢出声。 座钟敲响第十下时,茉莉的妆面只化了一半。她穿着领口带霉斑的戏服站在布景前,导演皱着眉,骂道:“玉嫂搞什么?前清的戏穿明朝的服装?” 玉嫂在导演耳边低语几句后,他眉头深锁,声音带着不耐,“就位!” 拍摄到一半,隔壁的《胭脂刀》灯光技师走了过来,“龙小姐说那边光不够,要借柔光镜…”犹豫了会,又支吾出半句:“说、说死戏自然光能照清半边眉眼就行,说残缺美才能见真章,太亮反而会晃了镜头。” 话未说完,导演就摔了戏本,起身离去。 茉莉唇瓣微启,脸色青白倚在藤椅上,下颌线绷出细颤的弧度——这副模样若被导演看见,倒真像沉萦咽气前哽在喉间那半句未说出口的怨。连指尖掐进掌心的力道都带着那落败官家女的不甘。 收工时,龙芷游坐在化妆台前,周师傅正给她拆头绳。礼查饭店那一灼红忽然晃上心头,她抠了块口脂碾进孔雀蓝眼影盘里:“您说,是戏妆褪色快——”蘸着污彩的手指在镜面划出带金属光泽的瓣尖,“还是人心变得快?” 周师傅的梳子急得“当当”敲在桌台上:“龙小姐!这西洋盘…混了口脂可就废了呀!” “废得好!”她截断话头,指甲刮过镜面,“旧的不去,新的怎么透亮?”镜中映出她唇角锋利的笑——这才是属于台柱、永不凋谢的玫瑰!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