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冬日徽州,新安郡,千翠覆玉,万山迎霜。 慈安寺的后山,往年遇到这般大雪,早封了山。 今年安家主母严氏,却非得赶在这个时候进山礼佛。 寺僧们只得顶着寒风、踏着积雪,将后山车马道与石径小路一并清理出来,花了整整两日的功夫。 安家不仅是徽州府富甲一方的大家,更是江南道上盛名远播的制香世家。 北有长“香”阁,南有永“安”楼。 南北两地的香业,基本由“香”“安”两家瓜分殆尽。 大周朝才子尤衡一首五言绝句《月下斗香》,便暗隐这两大世家。 销金留万芳幽烟转月廊 深阁惊花影闲庭浮暗(安)香 两家之所以能盛百年不衰,便在于其各有独家香方。 要知道,和成一种独家合香,历经选料、炮制、配比、调香、试香,千百次试炼,方能得成一味。若是名香用料,涉如沉水、檀香、龙涎等价比黄金之材,可不就如同掷千金销火窟一般。 因此,香道,又称赏金道,与斗茶挂画插花一起,并称“四般闲事”。而香方,自然就成了制香之家的不传之秘。 安家为保其独有香方不外泄,家规严厉至苛。 安家后代,自幼识香学香,选中有天赋者一人,学和香技艺,继承香坊。其余,便只能经商营香。 至安家第四代安叶亭中进士、点翰林,官至国子监典簿始,安家弟子似看到了另一条出路,不惜一掷千金,求明师访大儒,代代有登科,名利双收,门第辉煌。更成为本朝官商一体之家的楷模。 而安家是慈安寺的贵客,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年年供奉了此间一半的香火。 南方因气候湿润,线香易受潮损形,故寺庙中常用佛香为竹签香。但因竹签会随香燃烧,带出异味,不够纯澈。 安家历经几代制艺,调合了香方,做出加入冰片且不易受潮的贵重线香,专供慈安寺。 此香不仅让慈安寺尽享盛名,更是千金难求,让众多香客趋之若鹜,成为慈安寺一大财路。 为感激安家一片佛心,慈安寺特意在后山修筑了客院并车马道,专供安家人上香敬佛。 所以安家主母要来,别说下雪,下刀子也要迎客。 铅云压空,暮色早早就爬上山头。 独自带着蓑笠的刘嬷嬷立在后山山门处,眼看着白日里裹着湿雪的灌木矮树,从琼枝凝脂,变成了一团团浓黑的帷布。 雪不知何时停了,万籁俱寂,静得刘嬷嬷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那鼓声敲打着耳膜,“咚咚咚”,越来越响。 怎的这般响! 刘嬷嬷晃晃头,一个激灵,反应过来,等的人来了! 那“咚咚咚”,是马蹄踏地的声音! 她挪开早已冻僵的双腿,用出乎自己意料的速度,踏着薄雪,三步一滑,不顾一切地朝院子跑去。 安太太已将护卫与婢仆尽数遣到前山寺院中,宣称要静心礼佛,任何人不得打扰,将自己关在后院香堂内。 她身着琥珀色织金牡丹对襟镶梅枝的宫缎褙子,当胸一颗蝶恋花鎏金镶红宝大扣,额上覆着紫貂嵌红宝眉勒,白皙依旧的锆面上容色凝重,颧骨微隆,双眉紧蹙,虽保养得宜,毕竟年近五十,额头现出几道深沟,柳目紧闭,捻着三炷香,静静跪在蒲团上,立直身子,口中喃喃念着文殊师利菩萨心咒。 堂内只在香案上燃了一支红蜡,烛火如豆,那一丝黄亮的晦明,似稍不注意就要被窗外泼墨的夜色吞没。 房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跪在观音佛像前的安太太豁地站起身,将手中半截线香插到香案香炉上,紧张地朝门外看去。 一个身影匆匆闪到烛火明灭处,压低了嗓门道:“太太,来了!” 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激动的,刘嬷嬷觉得上下牙齿不停打架,声音中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安太太捏紧了拳头,准备往门外走去,又立定了,将拳头拢到宽袖中,丰腴的下巴往旁一努,沉声道:“慌什么,先喝杯热茶,去迎进来。” 安太太的镇定感染了刘嬷嬷,她稍稍平静下来,将茶一股脑儿灌到肚子里,提了提早被雪水**到小腿的棉裤,向安太太弯腰道:“奴婢去了。” 待刘嬷嬷退出去,安太太掏出袖中锦帕,擦了擦额上和后颈的细汗,再捧着案上墨釉茶盏喝了两口,才觉得呼吸又顺畅起来。 她又双手合十,念起了心咒,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平静下来。 门又再次打开。 “太太。”刘嬷嬷的声音还是有点发颤。 “太太安好。”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暗哑疲累,却沉如潭水,静如松山。 安太太猛地睁开眼睛。 刘嬷嬷身后跟着的只有一人,兜帽搁在脑后,露出一头盘成男髻的花白头发,戴着四方巾,披着灰狐狸毛鹤翎斗篷,怀中鼓鼓囊囊,裹着一团雪白毛裘。 “没人跟着你吧?”安太太顾不得跟来人打招呼,先脱口而出。 来人往前跨一步,走到屋中最明处,语声一如刚才平稳:“太太尽管放心,老奴是从金陵来的,官家一时还查不到金陵去。” 安太太稍微松一口气,没那么紧张,语气骤然间变得严肃起来:“于嬷嬷,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要拖我安家一大家子陪葬吗?!” 安太太本就生得五官端肃,此时嘴角两撇沟纹更添了威严,语声厉厉,面色寒戾,让伺到她身旁的刘嬷嬷心中不由一抖。 那于嬷嬷高抬着头,却丝毫不惧安太太满脸厉色,不急不缓道:“太太此言差矣。一来,在此处见面,是太太所定,既然愿意见我,想必太太也是有心的。二来,这孩子好歹有安家一丝血脉,就算为了已故的安老爷,太太也不能见死不救吧。三来。” 她说到此处,顿了一顿。 安太太却是最着急这个内容,下意识伸长了脖子听着,见她停下,方醒悟过来,朝刘嬷嬷使了个眼色。 刘嬷嬷忙捧起一杯茶敬了过去。 于嬷嬷接过茶一饮而尽,才接着道:“香家必不会薄待安家,除了财物,还有《天香谱》。若太太能替香家保存这点血脉,那书从此就是安家的。” 安太太血“唰”地涌入脑中。 《天香谱》是每个制香人都想得到的上古奇书,从何处来,已不可考。 只据说内中记载的是药香娘娘的合香方子,除了普通的熏香养身,更是药香合一,用世间人不敢用之奇物,多有神效。 安家也是偶然得知,此书在香家手上,怪不得,香家不仅稳居香业之首,更代代为皇家掌管调香院。 安家祖祖辈辈都想看一眼此书,因此当年,安老爷才不惜将自己最疼爱的长女安怀素嫁给香家庶子。 可惜却在一个月前,香家卷入太子谋逆案,满门抄斩。 安太太正庆幸安家没受牵连,没想到,安怀素的奶嬷嬷却突然托人带了信给安太太,说香家愿以《天香谱》,换安家保其幼女性命。 安太太的拳头又捏紧了。 她对安怀素不但没有亲情,反而有几分恨。 安怀素是安老爷第一任元妻所出,和她这个续弦的太太,多有不合。 因此对她来说,需要决断的,只是《天香谱》,值不值得她冒这个窝藏谋逆之犯的风险。 值得吗? 有了此书,便如怀揣聚宝盆,代代富贵必是不愁的! 想到此,她一颗心似火灼。 于嬷嬷没有催她,静静看着安太太脸色阴晴不定地变幻。 “可安家本就是香家姻亲,香家少了一个女婴,安家多了一个女婴,如何交代?”安太太终于开口。 于嬷嬷冷静道:“太太的二媳妇不是正要临盆么?抱过去凑成双生子养,岂不正好?至于香家那边,太太不用担心,既然敢送出来,就有办法让她活下去。” 安太太挑了眉,冷哼一声:“好啊,竟是连我安家都算计到了。你们香家到底能耐大,想必筹谋翻天的事,也不是一日两日。” 于嬷嬷打断她:“太太还是先做决定吧,老奴在此地不宜久留,还要回去交差。” 安太太一愣,知道于嬷嬷说的交差,便是投案交命:“你不留下?” 于嬷嬷冷笑一声,豪气干云道:“老奴的身契还在香府收着,不回去填这条命,岂不是惹人猜疑。别的事太太不用担心,只需想好,要不要《天香谱》,要不要安府添对双生子?” 安太太心思盘算起来,若这个于嬷嬷不在,这小婴儿在自己手中,怎么养不就是自己说了算?大不了,拿了书,再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于嬷嬷似是猜到她心中想法,冷冷道:“太太若是答应此事,就在这观音前立誓,终身善待我们小姐。” “那书呢?你带了吗?” 于嬷嬷坦然道:“小姐百日入族谱之时,自有人将书送上。” 安太太心又一下悬起来:“此事还有别人知道?” 于嬷嬷不满道:“太太不用担心,安家若被牵连,我们小姐也保不住,必不会所托非人。只要安家不漏风声,这件事情,便能让太太安安稳稳带到棺材里头去。” 安太太踌躇半晌,眉勒缠布已被汗浸湿,眼看着一盏烛将近,终究是抵不过《天香谱》的诱惑,一拍桌案一咬牙:“好!” 于嬷嬷怀中那安睡的小婴儿似是知道自己的命运已被决定,探出小手,咿咿呀呀地哭起来。 雪,又开始下了。 第一章 千里之贺 嘉泰七年,烟雨江南,春竞芳菲。 四月初五,是安家龙凤双生子做百日的日子。 安府园内,主阁沉香堂,镂雕四季花草纹的落地隔扇尽数开启。 春日晨雾带着细雨浸润过的泥土清香,跟随众仆络绎匆匆的脚步,流云从容般涌进宽敞厅屋中。 大厅四角的紫檀花几上,四个分别雕着福禄寿喜纹的成套紫铜双耳香炉,配放了龙凤呈祥的篆香,正袅袅腾起云烟,和薄雾渐融到一起。 那浅浅香息,清雅沁脾,似晨间花露,又似清风晚香,让人身在厅内,也仿佛置身于满园春光。 四十张梨木大方桌一一排开,桌上红烛、喜果、点心已经摆盘,一位二十岁许的清秀少妇身着华衣,正微蹙着眉,仔仔细细打量着厅内布置,生怕有一处不妥。 一个着青衣罩桃红比甲的丫环小跑着进厅来,见到少妇,拍着胸脯松了口气,扯着少妇长袖道:“我的奶奶,可算找到您了!快随奴婢走一趟吧,二奶奶又被太太给骂哭了。” 少妇显然和这丫环很熟稔,笑着推了她一把:“谁是你奶奶,可别瞎喊,回头二奶奶还以为我有个什么心思,怪到我头上,岂不是冤得要六月飞雪。” 那丫环知道她性子向来和善,只是开玩笑,故也不害怕,笑着扯着她往外走:“这会儿啊,谁能劝住我们奶奶,谁就是我的奶奶,姨娘奶奶,您就快着点呗!大少爷和三姑娘那儿,我还得去看顾着呢。” 这少妇是安家二房妾室,柳姨娘,虽说为妾,她在安府中却也颇得人心。这得来人心的办法,不过是柔顺两个字。 知进退,懂分寸。是安家主母严氏给她的评价。 安大爷是个惜花爱柳之人,屋内莺莺燕燕就没少过,应氏开始气不过,后来无奈,也只得放开手,只管抓着内宅。 这柳氏成日和她一处,晨昏定省,端茶倒水,两人倒真处成姐妹一般。 近日安家主母严氏生病,卧床许久,大儿一家在京中赴任,便将府内一应庶务都交给了二儿媳妇应氏。 应氏带着大姑娘毓芝,又看着柳氏所出的二姑娘兰芝,再加上新诞下这双生子,四手四脚也忙不过来。便让柳氏协着管家婆子一同处理家务。 柳氏刚进应氏院内,便看见另一姨娘王氏正带着毓芝和兰芝,在枝蔓蜿蜒的云萝藤下掐花骨朵儿玩。 四岁的毓芝昂着头正找花苞儿找得有趣,看了她一眼便回过头去。两岁的兰芝却扑过来,往她膝上一缠,缠得她心都快化了。 她轻轻拍了拍兰芝两小团丫髻,没忘记自己此来的任务,向隐隐传来啜泣的屋中使了使眼色,问王氏道:“可是为何?” 王氏向来老实,叹口气:“二奶奶不肯让三姑娘出去见客。” 柳氏有些头疼。 安家三姑娘灵芝,也就是这次龙凤胎中的女娃。 刚生下来的时候,不知发生了何事,竟惊得应氏晕了过去,醒来之后,便怎么也不肯见这孩子。 应氏说是八字相冲。 被婆婆严氏骂过不知多少遍,仍然对这个小奶娃退避三舍。 众人觉得很奇怪,毕竟是自己生的,再怎么八字相冲,也不该怕成这样。 但应氏是个执拗性子,定下的想法,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可今日是百日宴,怎么也要让三姑娘出去见见客呀。 柳氏叹口气,往屋里走去。 与此同时,安家主母严氏正在院内小佛堂中,对着一尊持香观音,拜了又拜。 她身后的男子走来走去,终开口道:“娘,不然就告诉慧茹得了。” “不行!”还在病中的严氏喝叱起来有点吃力,她又稍稍降低了声音,压着火道:“她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没脑子没心肝的,嘴上能有个把门的?她能立马给你闹到京城去你信不信?” 安二爷停下步子,忙扶着跪地的严氏缓缓站起来:“我信,我信,儿子一定不说。娘您别气,我回头就逼她去,她要不给好好养着,我就给她休回去。” “胡闹!”严氏瞪了她这小儿子一眼,不过见他终究是向着自己,火又降了些。 语重心长道:“这事关系重大,娘也是为了咱们安家。不过今日,百日宴,入族谱,肯定是要那女娃出来的。外头,可有人看着呢!” 安二爷听出来些转圜的余地,顺着道:“是,娘说的是,咱们都是为了安家不是?那今日之后?” 严氏在靠墙圈椅上坐下,冷冷道:“今日之后,也得把人给我养着,不管养在哪个院,好歹是我安家的姑娘。” 安二爷试探着道:“不如,就放在哪个姨娘房中?反正,慧茹也说了八字相冲,咱们就把着这个借口。” 严氏闭上眼,心中的忐忑一点没减少,缓缓点了头:“那就王氏吧,最是个老实不多事的。” 母子俩正谈着,佛堂门口急匆匆跑进来一个嬷嬷,冲进来忙不迭道:“来了,来了!太太,刚送进来一箱指定给三姑娘的贺礼。” 严氏眼一睁,站起身来,也不唤人,拔腿就往外走,安二爷和刘嬷嬷忙跟上。 那礼箱足有半人高,黑漆檀木缠枝纹,箱盖上木雕彩绘双龙戏珠,鎏金黄铜包角,闪着华贵威严的光芒。 严氏看着箱上那明黄的封条,一双笼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这是,谁送来的?” 刘嬷嬷看了看关得严严实实的厅门,低声道:“一个公公。” 安二爷和严氏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心内的惊骇。 香家竟有这等能耐,有宫里的人看着,怪不得放心把孤女寄养到安家。 安二爷眉头一跳,看了刘嬷嬷一眼:“可知是哪个宫的?” 刘嬷嬷无奈摇摇头:“放下东西就走了。” 严氏将手伸向箱盖,安二爷抢先一步,将那铜锁卸下来,打开盖子。 箱内还有四个大小不一的箱子。 安二爷先打开一箱,眼前顿时一花,被一堆随意拢放闪着流光的金玉珠翠乱了眼! 又打开一箱,全是叠好装筒的书画卷轴,不用看,必定是卷卷名品! 饶是安家富甲一方,见惯场面,安二爷还是微微有些心跳加速。 还有两个小箱子。 他打开一个,厚厚一叠花票盛在里面,他舔了舔嘴唇,看着严氏道:“都是银票!” “下面呢?”严氏沉得住气些。 他又往下翻了翻:“房契、田契,这是京城的,这是金陵的,这是杭州的,娘,还有新安郡的!” 严氏只点点头,亲自伸手拿出最后那个黑檀木盒,她深吸一口气,打开来。 一卷些微泛黄的书册,静静躺在盒中,散发着古老久远的气息。 严氏瞄了眼上头的字,灼眼一般,“砰”一声盖上盒子,捧在胸前,眼角滚出两行泪,颤声道:“这可是,我们安家的命啊!”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紧接着,是严氏大丫鬟梅香慌乱的声音透门传来:“太太,不好了!后头出事了!” 第二章 归去来兮 安灵芝就这么大睁着眼,躺在床上,听了一夜的雨。 她很想睁开眼的。 在合上眼的那一刻,她非常努力地想睁眼,看看将自己从血泊中抱起来的那人是谁。 楼鄯王宫被叛军攻破,后宫中哀声四起,血流成河。 她被一群银甲燎兵围住,那领头之人制住她双手,压在地上,将她衣衫在众人面前寸寸撕裂,那群人的眼中闪着野兽一般的绿光! 她拼了命一口咬在那人肩膊处,脱手将毒药丸塞进口中。那人正要一巴掌扇到她脸上之时,他的头没了。 血喷到她身上,她忘了惊骇,呆呆看着早她一步死了的无头之桩扑通倒下。 一个脸带苍狼獠牙面具的身影从天而降,转瞬间将自己揽在怀中。 她挣扎着,喃喃问道:“你是谁?” 那人正要揭开脸上的苍狼獠牙面具,可说完这句,她便撑不住了,眼前一黑,什么都再看不见。 她听见他因激动而变得尖亢的声音在哭喊:“灵芝!我来晚了!” 他到底是谁呢? 为何认识自己? 又为何会出现在楼鄯国的深宫中? 她想着这些个百爪挠心地问题死去,不甘心,太不甘心呀! 她才十八岁,她才刚刚知道自由的滋味。 就这么死了吗? 服下断肠草汁萃取的药丸,必死无疑! 可为什么又真的睁开眼了? 为什么看见的却是这里?! 雪洞一样的房间,除了一张罩着紫棠色暗石榴纹帷帐的梨木架子床,空余四壁。 她记得这里,这是安家刚搬来京城的时候,她住的房间。 帐顶上有一小滩变成深紫色的污渍,她那时睡前不知盯着看过多少次,不停地想,这是怎么弄脏的? 老鼠踩过的脚印?丫环拍死的蚊子?还是,这里什么时候发生过溅血的凶事? 那时她刚刚十岁,想到最后一个念头,还会有些害怕,慌忙闭上眼将脸盖进被子里。 这帐子直到她搬出去,也没换过。 怎么会再来到这里? 她眨了许多次眼,掐大腿掐胳膊掐得自己生疼。 疼啊!应该不是做梦! 她不敢动,就这么躺着,不敢闭眼,就这么睁着。 她希望自己,就是现在这个,十岁的,安家三姑娘,安灵芝。 挂在门口的风灯红烛燃尽,渐渐暗了下去,摇曳的烛影扫过墙角,最后一丝光亮收向门缝,屋内陷入一片寂黑,这是黎明前最后的夜。 雨还没停。 灵芝静静地听着。 沙沙沙,那是雨滴落在院内青草的声音; 滴答滴答,那是廊檐下,沿着如意纹瓦当垂下来的雨线儿,打在青苔石阶上的声音; 间或一阵哗啦啦,那是雨水在芭蕉叶上汇成小溪流,压弯阔叶,滑落到芭蕉树下那只残缸里的声音。 随着雨声渐稀,屋内透进一线朦朦胧胧地青光。 这是她和姨娘住的院子,叫晚庭,是安府最小最破的一层院落。 北京城的安府,是去年升了礼部尚书入了阁的安大老爷置下的,挨着永定门,坐落在琉璃井胡同里,和安大老爷的尚书府打通,占了大半个胡同。 刚搬进来时,这院落上挂着一张旧牌匾,头一个字掉了漆,后头隐约可见“晚庭”两个字。 “就叫晚庭吧。”父亲随意地说。 就像对她那么随意。 没人有意见。 管他也许是枫晚庭,或者是霞晚庭,都不重要。 对那时的灵芝来说,重要的是吃饱穿暖,和姨娘不再受丫环婆子的欺负。 等等,如果这是她十岁那年,刚搬到北京城,又住在这里,说明! 她脑子里突地一跳:说明姨娘还活着! 她蹭地从床上跳下来,双脚踏在地上,实实的,一点不虚,忽觉得心跳得厉害,又停下来。 这不是梦吧?不会是梦吧? 许是听到动静,耳房的棉布帘掀开,一个小脑袋探进来道:“姑娘醒啦?” 灵芝怔怔地站在,借着鸦青色的天光,看着眼前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是小令!陪伴了她十几年的小令! 又不是那个随着她去楼鄯和亲的小令! 这是小时候的小令,细软的发丝,细眉长眼,单薄的身子极瘦,穿什么都晃晃荡荡像兜着风。 她忍不住扑了过去,紧紧把小令搂在怀中,哭了起来:“小令!我们又回来了!” “啊?”小令刚醒,人还有些迷迷糊糊地。 不过她向来乖巧,姑娘说一绝不问二。 见姑娘这么莫名其妙地抱着自己,又哭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也不推开她,顺着她拍拍她的肩。 “姑娘做噩梦了么?我娘说,做了噩梦的人,得有人帮她把魂给喊回来。姑娘,要不,我给你喊喊?” 小令见灵芝没有回答,便悄声在她耳边碎碎念着:“灵芝灵芝,回来吧!灵芝灵芝,回来吧!” 灵芝听着她稚嫩又一本正经地声音,心头酸涩无比,真的是自己的魂魄回来了吗? 她抬起头来,看着比她矮了半个头的小令,咬了咬唇带着泪笑道:“我真的回来了?” 小令以为喊魂起了作用,高兴地点点头:“回来了!姑娘,别怕!” 灵芝用力点点头,直接问道:“今日是哪年哪月哪日?” 小令直当姑娘真睡迷糊了,担心道:“姑娘你没事吧?今儿个是元丰一年九月初六,姑太太要来,昨儿个睡前你还说,让我早点叫你起床,你好梳洗了候着雅姑娘。” 九月初六! 灵芝脑子嗡地一下,在她梦中,九月初六是个最难忘的日子! 那日,养着她的姨娘王氏投湖自尽! 为何会回到这日? “姨娘呢?”她忙问道。 “还在睡觉吧。”小令看了看刚泛起青色天光的窗外。 灵芝从她住的东厢房出来,院中的一切,和她晚间躺在床上脑中描摹的样子重叠起来。 青石甬道蜿蜒开去,将院子分成四坪,长久失了打理,几丛蒿草倒是茂盛得很,比墙角一溜冬青都高,围着攀满了野蔓藤的石桌石凳,沉寂在院子西南角的柿子树下。 东边,她住的厢房檐廊外,便是那黄了叶子已是半颓的芭蕉树,似一个垂暮老人,耷着脑袋撑在那口破旧大鱼缸上。 这宅院的前任主人想来也是南方人,舍不得“湘帘卷处披翠影”的景致,将这芭蕉挪移到北地大院之中,却忘了南橘北枳,倒给她留了一地残叶。 她们本来是被安排住在揽翠园的。 临上京时,已故安二老太爷之子,安家三老爷安怀樟,说服了大伯母严氏,带着一家子一起上京来。 于是揽翠园让给了安三老爷一家四口,灵芝和王氏则被安排到这还没来得及打理的晚庭之中。 灵芝来到正房的时候,王氏还没醒。 她叫住了准备唤醒王氏的菊芳,悄悄走到帐前,隔着一层薄薄绡纱,看着尚在熟睡中的王氏。 她那房间的帐子本是王氏这屋的,秋刚起,王氏怕夜间仍有蚊虫叮咬,执意将自己房间的帐子卸下来,挂到灵芝房去,自己则只留了薄薄一层绡纱。 王氏总是这样,虽不能为她在安家争取到更多东西,却总会把所有的最好的给她。 冬日厨房端来冷汤,她便亲手端着碗放在炭盆子上烤热。 一日下雨,送来了还混着泥水的剩饭,她扒开饭皮,将中间干净的米粒捡出来留给灵芝。 她们俩的冬衣,总是延后送来或者一冬都不见影,王氏便用自己旧衣,亲自动手为灵芝缝制。 一个嫡女,母不喜,一个妾室,夫不顾,都似被安府遗弃之人。 灵芝想到往事种种,眼睛一酸,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王氏似有觉察,动了动,睁开眼睛,待凝神看清了身着单衣立在床旁的灵芝,唬了一跳,忙坐起来,手探出帐子将她往床上拉。 “怎的起这么早,衣裳也不穿,你看你,手都是冰的,冻坏了可怎么办?” 王氏给灵芝裹进被子里,又用手不停搓着她冰凉的小手,心疼又嗔怪地看着她:“可是不习惯?要不今晚上姨娘这儿睡来。” 灵芝咬着唇,像小时候那样,将头探进她怀里,似猫儿般蹭了蹭。 真好,她不是魂,王氏也不是。那那些记忆,是梦吗? 王氏屋中从不点香,她怀中是带着微暖的汗气与女人最温柔的气息,是让灵芝最熟悉和安全的味道。 王氏拢了拢灵芝一头黑鸦鸦的散发,带着宠溺笑道:“可还像个小女娃一般,再过两年就是该说亲的大姑娘了。” 灵芝轻轻地“唔”了一声,努力止住漫出的眼泪,不让王氏觉察到自己的异样。 “我是不是吵到您睡觉了?” 王氏揽着她的背,一下一下轻拍着,带着笑意道:“傻丫头,姨娘陪着你,你再眯会儿。” 对王氏来说,与其说是她陪灵芝,还不如说是灵芝陪她。若不是这个玉琢般的小人儿,这大宅中十年,她真不知该怎么熬过来。 漫长的清冷岁月中,灵芝给她添了太多欢笑和乐趣,她是真心将她当作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般疼着养着护着。 也怜着。 她是可怜人,这小女娃,比她更可怜。 有母犹无母,有家似无家。 灵芝依然趴在王氏怀里,赖着不肯起,看起来像是撒娇,心中却琢磨着梦中的事。 不管那些记忆是不是梦,灵芝有一点很清楚,就如同真的活了那一世一般,她的心,再不是十岁小女孩的心思。 不过一夜没睡,那熟悉的香味让她格外安心,竟真的沉沉睡去。 第三章 似梦还真 待她醒来时,王氏正端坐在铜镜前,由菊芳梳着头。 “醒啦?”王氏从镜中看到她爬下床来,笑着道:“赶紧让菊芳给你梳个漂亮的垂髫,一会儿廷雅就该来了。” 菊芳伺候完王氏,再服侍灵芝梳洗更衣。 姑姑回安家,母亲应氏照例是不会让她们去前院见客的。 只是姑姑的女儿苏廷雅,一定会来找她。 廷雅长她两岁,是在她三岁那年,随姑姑搬回新安郡安府的,她和哥哥苏廷信,都爱找灵芝玩耍,也时时护着她不受毓芝和敄哥儿欺负。 不过只住了四年,苏老爷赴京任大理寺少卿,她们也随着入了京。 小令捧着食盒从院外回来,兴冲冲一路小跑:“姨太太,姑娘,今日朱嬷嬷给了一碟翡翠虾仁烧麦!” 王氏喜道:“可是因为姑太太回来准备的么?” 灵芝却一凛,浑身瞬间爬满鸡皮疙瘩。 翡翠虾仁烧麦,她记得! 在她梦中,就是这日,小令也是这样带回一碟翡翠虾仁烧麦。 她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因为她当时特别开心,食盒还没打开,那油浸浸的香气就盈满鼻端,勾引得她肚里的馋虫直往外拱。 可当她大口吃到嘴里的时候,却一口吐了出来,咸到发苦。 她就知道,朱嬷嬷怎会那么好心,想来是手一抖洒落了盐,与其扔掉,不如塞到她们这里来。 灵芝看着小令喜冲冲地将两碗小米粥并三样酱菜放到桌上,再小心翼翼取出一个润瓷纹花枝四方小碟,碟子里三枚绿莹莹似菱角的烧麦静静躺着。 她的梦里,吃到那烧麦的那一日,还发生了一件事,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若今日也见到那人。 那么。 她如堕深渊之中,那么她记忆中的那些事,便不是梦! 她几乎是跑着过去,几步来到桌边,拿起朱红竹箸,挟了一个烧麦就往嘴里送。 “呸!”翠色刚到舌尖,她便吐了出来。 是那记忆中的味道,苦涩难抑。 王氏忙道:“怎么了怎么了?” 一面赶过来掏出帕子来给灵芝擦嘴。 灵芝将那碟子放往一旁,心中一片冰凉,是真的,梦中的事都是真的,是她实实在在经历过的! 面上却淡淡道:“嬷嬷太舍得放盐了。” 王氏一听就明白过来,又心疼又添了几分愧疚,都是因为她没用,所以灵芝这个安家嫡出的小姐,却过着丫环都不如的辛苦日子。 她没注意灵芝话语中异样的冷漠,但菊芳注意到了。 菊芳本是安老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 灵芝两岁那年,因为乳母嬷嬷失职,将她遗落在慈安寺后山中。虽后来灵芝被人送了回来,那嬷嬷也被发落出去。 安老夫人就将菊芳送来王氏身边,一起照顾灵芝。 她一百个不愿意,这等变迁,等于是从朝堂一品大员贬成七品从吏,可老夫人发了话,她不敢违背。 虽然月银不少还多了,但在安府的地位一落千丈。 一开始她还想着回去,但后来老夫人病越来越重,以前在老夫人身边的门路也早被人挤没了,她虽不甘心,也只好认命跟着这倒霉的两个主子呆了下来。 这两个主子差不多,大的小的,都是那和好的面团,任人搓圆捏扁的性子。 今日她好像有了一丝错觉,三姑娘刚刚那话里,多了几分令人生寒的凉意。 她额外地看了三姑娘一眼,还是老样子,低眉静气,老老实实喝着三等丫环配用的小米粥。 她心底暗叹一声:可惜了这个小美人儿。 用过早膳,灵芝便陪王氏坐在窗前炕沿上缝制冬衣,透过半开的窗棂,不时看看院门。 雨已住了,小令清扫着檐廊的积水,菊芳不知去了哪里。 如果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好好的姨娘,怎么会投湖自尽呢? “姨娘。”灵芝开口了。 “嗯。”王氏答着,并没有抬头,仍专心地给灵芝的冬袄绣着襟边一只红蜻蜓。 灵芝又不知说什么好。 王氏却自顾自说:“等一会儿姑太太小姐来了,得问问她,京城哪家金银铺子好。等年前出门上香的时候,姨娘再带着你去打两根钗子,我们灵儿翻过年就十一岁了,也要备点妆面了。” 灵芝心头一酸,王氏不会自尽! 还想着给自己打钗子的人,怎么会忍心丢下自己不管呢? 话音刚落,院门口就响起密密的脚步。 “三姑娘,姑太太姑娘来了!”菊芳推开门喊道。 “灵芝!”一个俏丽的身影出现在院中,喊了一声,便怔在那里。 “雅姐姐!”灵芝从心酸中回复过来,又是激动又是欣喜,三两步奔出去,往刚刚十二岁的苏廷雅面前跑去。 苏廷雅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行姿言语、待人处事无一不是娴静文雅。 她上身着雪色兰草纹秋衫,外罩蜜合色瑞草云雁纹的褙子,下穿烟霞红流彩纹金百褶裙。 头上两个乌溜溜油光水滑的总角,各攒着一圈莹润白亮的珠子,还斜插了一朵金蕊翠叶的海棠珠花,那花蕊根根分明,随着走动轻轻颤动,配着秀气精致的五官,衬得人秀雅端庄,华贵大方。 灵芝一把抓起她的手紧紧握着:“能再见到你太高兴了。” 她真的很高兴,本以为一辈子再见不到的人,却活生生立在眼前。 苏廷雅却没那么高兴,眼圈儿都红了,眼前的灵芝已经和自己一般高,五官没怎么变,和小时一样,美得不似真人,只一双眼更亮,流转着灵光宝气,璀璨得让人不敢逼视。 身上却更瘦,握着自己的手,骨节分明,肩窝处都凹了下去,穿的明显是旧衣,袖口处已磨得发白,还是不怎么好的杭绸料子。 还有这院子,破破落落,连条好路都没有。若是哥哥见到她,不知该怎么心疼呢。 她揪心地看着灵芝:“你就,住这里?” 一说完,还是没忍住,眼泪似断线珍珠一般滚出来。 这哪里像是主子住的房间,比她家的三等丫环还不如。 王氏也急急赶过来,哄着廷雅道:“姑小姐怎么了?可是我们灵芝惹你不高兴了?” 廷雅摇摇头,只低着头垂泪。 廷雅的贴身丫环秋歌一向快人快语,直言道:“姑娘是心疼灵芝姑娘呢,怎能让安家姑娘住这样的地方?” 王氏尴尬了,顿时羞得脸通红。 菊芳忙过来劝道:“过两日老夫人就会派人来打理,三老爷家也进京了,这几日还有些忙乱。” 又道:“姑小姐还没转过这园子吧,东园那边还好大一块儿地方呢,有山有湖,那湖啊,还是大老爷引了护城河的水灌进来的,湖边还有仿着江南乌篷船做的木舟,这两天正好可以摘莲蓬。不如让三姑娘带姑小姐去那边转转?” 廷雅知道灵芝在安家的地位,若没有她,想来灵芝自己也不能在自家园子里转。 便抹了泪,点点头:“灵芝,咱们出去看园子吧。” 灵芝却想着那湖,秋水湖。因是秋天搬进来的,安二老爷见着一池秋水,便题名秋水湖。 王氏就是在那湖中自尽的。 她看了王氏一眼:“姨娘去吗?” 王氏摇摇头:“你带着姑小姐去吧。” 灵芝才稍稍放了心,对菊芳道:“照顾好姨娘。” 便带着小令和廷雅秋歌出门去了。 第四章 命由天定 王氏回到屋里,呆坐半晌,又站起来。 “姨娘去哪里?”菊芳道,她还在想着方才灵芝出门那句话,俨然是命令的口吻。 三姑娘什么时候开始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了? “我想,去看看老夫人。”王氏垂着眼凄然道:“想厚着脸皮,向老夫人求求情,好歹,别委屈了安家的姑娘。” 菊芳叹口气:“走吧,我带姨娘看看去。” 灵芝和廷雅牵着手出了门,直接往东而去,走过一片杏子林,再翻过一座盖有凉亭高阁的小山,一汪碧湖便出现在眼前。 湖岸水阁花榭,曲廊碧荷,垂杨丝柳,再远处还有一片枫林。 此值秋始,柳尚绿,枫初黄,借着水光,处处可着景入画,既有江南的秀致,又有北地的大气。 廷雅忍不住叹道:“不愧是内阁大人的府邸,这湖,怕能和卫国公府的流云湖一比了。” 二人一路走来,说起这些年各自的生活,又想起年少无忧的日子,渐渐让廷雅收起了初见的伤心,愉悦起来。 灵芝先带头走进山坡上的秋水亭内,此处能览湖面全景,若王氏出现,她定能一眼发现。 “你想去摘莲蓬吗?”灵芝回头问道。 廷雅摇摇头,她喜静不喜动,这点和灵芝也志同道合,她想起程云霜来,笑着道:“要是霜丫头在这里,一定会立马冲下山去。” 灵芝也笑了。 程云霜是安家在新安郡时,徽州府同知的女儿,程老爷和安大老爷是故交,所以和安家也走得近。 云霜比灵芝大一岁,最是好动好热闹,用王氏的话说,是个投错了胎的小子。 “下次我带云霜一起来找你。”廷雅笑着道:“别看她才来京城两年,到处都可熟了,让她带咱们出去逛去。” 程家比安家早两年进京,当时,程老爷调任河间知府。 嘉泰十七年春,景帝病重,当时的河间王,也就是当今皇上,斩后夺宫称帝,史称“嘉泰政变。” 程家据说有从龙之功,程老爷程铨三天连升四级,从五品的知府直接入阁,成了皇上的左膀右臂。 安大老爷不知是不是走了程家的门路,也顺利入阁,安二老爷还被认命为调香院新任院使。 一朝天子一朝臣,多少血流成河,又有多少青云高歌。 灵芝正想着,忽闻到一丝入了麝香的存古堂墨锭香味。 她自出生以来,嗅觉便比常人灵敏,能分辨出身边每种细微至极的味道,当然也能从气味识人。 沾了这种墨锭香的,定是廷雅的哥哥,苏廷信了。 灵芝不敢回头,可她从廷雅回头望去,又转头回来堆满红云的面颊上,看出了答案。 果然和她梦中一般,那个人也在。 那真的不是梦。 “雅儿,灵妹妹。”苏廷信爽朗的声音传来。 灵芝不得不回过头去,打招呼道:“信哥哥来了,澍大哥也来了。” 再冷冷看着第三个人,那是她的同胞弟弟,安敄。 安敄从来不叫她姐姐,她也从不会喊他弟弟,二人不似姐弟,倒似仇人一般。 安敄见她眼神望过去,果然一转脸,从鼻子里哼一声:“信哥儿,澍哥儿,咱们上湖里划船去。” 苏廷信拒绝道:“好久没见灵妹妹了,我与妹妹说几句。” 安敄又翻了个白眼:“离她远点儿吧,灾星。” 说完自顾自往山下走去。 走了个胖胖的安敄,剩下的两人,苏廷信穿着湖蓝色团花直裰,面目爽朗,温润如玉,如挺拔梧桐;安孙澍眉清目秀,更瘦高一些,一身天青色直裰,如清直修竹,都是珠玉少年,风度翩翩。 苏廷信又往前一步,无奈朝灵芝道:“灵妹妹不要听那些闲言碎语,都是无知之人的缪谈。” 灵芝笑了,她以前不会听,死过一次,这样的话,更不会影响到她。 苏廷信被她一笑恍了神,那笑颜如云破日出,光芒四射,竟不由怔在那里。 就连一直将视线放在廷雅身上的安孙澍,也被那艳光吸引过去,多看了两眼。 “信哥哥真是念旧之人,用的还是徽州存古堂的墨锭。”灵芝道。 苏廷信回过神来,认真看着灵芝:“凡是君诚认定的事,一生都不会改变。” 君诚是苏廷信的字,因他十四岁已入科场,便早早取了表字。 见他如此赤裸裸的坦诚心迹的话,饶是灵芝也禁不住脸颊发热,只得转移话题道:“澍大哥什么时候来的?” 安孙澍是安家三老爷那一支的远亲,和苏廷信是同窗,在新安郡时,同求学于当世名儒澹静先生席下,故与安家几个子女都相熟。 灵芝此时已明白过来,那不是梦,那是她真正经历过的这一世,只不知为何,她又回到十岁,将这一世重新来过。 前世的安孙澍,与廷雅有情,才名高举,却是个忘情负义的小人,能够重来,灵芝希望廷雅能认清此人,不再被他所欺。 安孙澍彬彬有礼欠身答道:“前几日刚到,托安老夫人之福,暂住在府上,还一直未曾拜见妹妹。没想到今日偶遇,还能有缘碰见雅妹妹。” 说着,两只眼睛往廷雅处探去,一双清目水波粼粼,柔情万种。 灵芝面带冷笑,她前世里,也当此人是个情种。 后来才知道,他一入京,便有了新目标。 当下仍带着笑道:“来了好几日啦?想来澍哥哥已经见过应家姐姐了,听说澍哥哥仰慕武定侯家的应姐姐很久了。” 此时的灵芝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仰慕这种词,可以说她懂,也可以说她不懂。这话她故作天真讲出来,便像是讲述一件无意中听到的好奇事而已。 廷雅却变了脸,向安孙澍看去。 安孙澍稍微有些恼怒,有些尴尬,却不知说什么好。 廷信帮着安孙澍圆场道:“应家两兄弟听说安大哥素有才名,确是邀了我们去侯府作客两次。下次带上你们一起去玩吧,毓芝和应家姑娘倒是挺熟的。” 这个应家,便是武定侯应家,也算是灵芝母亲,应氏的娘家。 廷雅正待开口说话,忽见安敄满头大汗跑了上来,慌慌张张道:“祖母,祖母房里,死了个人!” “你说什么?谁死了?”灵芝往前一冲,越过苏廷信,站到安敄身前去。 安敄瞪了她一眼,喝道:“别过来!你离我远点!还能有谁,就是你克死的呗!日日跟你待一块儿的。” 灵芝浑身发抖,又往前一步,深深地盯着安敄:“你说清楚,到底谁死了?怎么死的?” 安敄被她一瞪,犹如被点穴一般,竟双腿僵住,气势不由自主泻了一半,舌头打着卷儿道:“王姨娘呗,在祖母院里,上吊自杀了。” 灵芝拔腿就往外跑,廷雅、廷信和小令在身后追过来:“灵芝,慢点!” 安敄隐隐藏着兴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可吓人了,吓晕了好几个丫环,说眼珠子都要掉出来,舌头伸得比下巴还长……” 灵芝脑中已是混乱一片。 怎么会这样? 前世投湖自尽,这一世上吊自缢。 是命吗?任凭她想改变,也改不了? 可姨娘不会是自杀,绝不会! 第五章 透风之墙 灵芝来到松雪堂时,院门口已站满了丫鬟婆子。 灵芝不顾一切往里扑去,却被两个婆子架住:“三姑娘,里头不是你呆的地方,先回去歇着吧。” 灵芝身小力微,被两个婆子轻轻一抬,就抬出院门去。 她拼命扭动身子,对着两个婆子又抓又挠,放声尖叫大喊:“祖母!娘!爹!放我进去,我要进去!” 应氏也是刚刚赶到松雪堂,正吩咐人收殓了王氏的尸身,在正房严氏榻前,听刘嬷嬷说事情经过。 “……她哭了几声,老夫人也答应她了,说回头叫人把晚庭收拾收拾,再搬点摆设过去。她便没再说什么,又说借着老夫人的佛堂,给二姑娘上两炷香,老夫人就让她自己去了。谁知道,哎……听她说的是挺可怜的,院子里连路都被杂草埋着,三姑娘屋子里除了张床什么都没有。平日里的吃食,竟是连丫鬟都不如……” 这就是在说应氏的不是了。 应氏假装咳了一声,看了躺在床头闭目不语的严氏一眼,敷衍道:“嬷嬷也知道,那院子本来没打算住人的,谁知三弟一家过来,多出那许多事,一时来不及收拾那院子。再说,谁知道她是因为这事儿不痛快呢,还是因为对兰芝心有愧疚呢?” 严氏眼皮也不抬,打断了她的话:“慧茹,这儿也没外人,你不必跟娘说那些场面话。如今王氏的事,也就这样了,她自个儿想不开,也怨不得旁人。只是玷污了我那佛堂净地。” “明儿就叫人过来给娘把佛堂翻修一遍。”应氏知机答道。 严氏抬眼看了看她,微微点了点头,接着道:“只是三姑娘,你如今得自个儿养着,还得好好儿给我养着。再过几年,她就出阁了,能吃掉你什么?养好了,可是能派上大用的!再说了,给毓芝准备的嫁妆,多少是那孩子给你带来的,你心里不也该有个数吗?” 应氏心头虽然不痛快,也只好勉强应着。 严氏继续道:“以后她就住到你琅玉苑去,吃穿用度一律和毓芝一个数……” 堂外灵芝还在拼命喊着,可惜庭院深深,内屋根本听不见。 灵芝喊累了,不顾廷雅小令一个劲儿地劝,只木愣愣红着眼睛瞪着紧闭的院门。 忽一个丫环拉开门,探出头来问道:“柳姨娘来了吗?” 有人答:“还没有。” 趁这当口,灵芝一个窜身,往面前婆子胳膊底下钻了过去,一把撞在门上,将那丫环撞得哎哟一声退开去。 灵芝趁机钻进门缝,往院里跑去。 她记得严氏住的后院东厢房,不顾丫环们的呼喊,径直往后跑。 刚到东厢房门口,便听见应氏的声音传来。 “……媳妇只是不明白,这天都变了,宫里的贺礼自打去年灵芝生日就没送来了,非亲非故来路不明的,咱们安家为何还要养着她?要养着也行,只是跟毓芝同份……” 灵芝瞬间呆立在门口。 “非亲非故,来路不明,咱们安家为何还要养着她?”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在灵芝脑际炸开,将她所有的过往炸得粉碎。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安家是安家,她是她! 前世她一直不解,就因为八字相克,为何母亲那般厌弃自己,为何像软禁一般养着自己,又为何狠心将自己送到那遥远的西疆蛮荒之地和亲去? 原来如此!非亲非故啊! 接连之间,姨娘走了,父母不是父母,家不成家! 原来这天地熙熙攘攘间,竟只有自己孤身一人而已! 她想哭,又想笑,嘴角抖了又抖,脚底下竟动不了一步。 屋里应氏正跟严氏掰持,除了不知道灵芝是香家之女,不知道养灵芝是为了换来《天香谱》,为了让她接受灵芝,严氏将其他事情修饰过后都告诉过她。 现在安家如此显赫,大老爷位极人臣,家底又丰厚显贵,宫里也再没人关照这个孤女,为何还要将她真当成嫡出姑娘养? 再加上那件事,她对灵芝一直有种惧意,让灵芝住她院里,她想想都不自在。 正说着,听见门外一阵喧嚷,有人喊着:“三姑娘!” 两人忙停了对话,悚然转头看着门口。 灵芝被丫环一推,方清醒过来。 只觉如堕深渊之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只呼呼随风而坠,无境无底,心寒至极,脑子却比什么时候都清明。 惊急反静,定定神,甩开丫环来拉她的手,用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字一句冷笑道:“我是安家嫡出的姑娘,就你们几个贱婢,凭什么拦我!” 那丫环被她突如其来的气势惊到,愣愣呆站原地。 “吱呀”一声,屋门忽然开了,刘嬷嬷道:“三姑娘请进来。” 灵芝挺了挺胸,迈开腿,跟着刘嬷嬷进屋去。 她看也不看应氏一眼,朝着严氏直挺挺跪下去,僵硬着道:“祖母,我要去看看姨娘。” 严氏微微点了点头:“等收拾好了再去吧,毕竟养了你一场,你去送送,是应该的。” 灵芝朝严氏磕了一个头:“孙女想现在就去,姨娘,她不是自杀的。” 严氏稍稍抬起身子,惊愕地看了灵芝一眼,道:“她自个儿去了佛堂,又自个儿在佛堂里上吊,还有谁逼着她不成?” 应氏在旁边一脸嫌恶道:“娘你听听她这话,真是。” 灵芝抬头扫了应氏一眼,应氏只觉那眼神蔓到自己身上,似被毒蛇爬过一遍,又想起那夜那一眼,浑身直哆嗦,活生生将要说出口的那句“妖气”给吞回肚子里。 灵芝僵着脖子道:“祖母让孙女去看看,必定能看出些端倪,反正,姨娘不会自杀。” 严氏又躺了回去,一个王氏的死,她根本不放在心上。 对刘嬷嬷道:“带三姑娘去吧。” 灵芝又磕了一个头,站起身,跟随刘嬷嬷而去。 王氏静静躺在一张门板上,刘嬷嬷屏退了其他人,佛堂静悄悄地,松香混着西厢飘过来的药香,在堂内交织弥漫。 灵芝跪在王氏身前,王氏脸容依旧,可她鼻尖却再闻不到那熟悉的母亲的气息。 撑在胸腑间的最后一口气散去,她此时才觉一路急坠,终摔落着地,血肉骨皮尽裂,三魂六魄皆飞,碎成一片片,一缕缕,再拼不成自己。 胸腔中的酸楚灼心烧肺,澎湃而出,漫过嗓子,嗓子发涩,冲上鼻尖,鼻梁发酸,最后所有悲痛与哀戚,化作两行清泪,如决了堤的江,无止境一般连绵流出。 这世间唯一一个疼她的人也没了。 就算上天怜她让她重活一世,终究还是只留孤零零的自己。 “娘!”她喊了一声,再抑制不住,伏在王氏胸口,嚎啕大哭起来。 第六章 篱下求存 应氏带着安二老爷过来时,灵芝已哭累了。 她庆幸自己不再是那个孤苦无措的十岁女孩,这一世,即使只有自己,也要好好活下去。 她简单看过王氏尸身,衣裳完好,除了脖子上深陷的红紫印记,其他地方并无伤势。 她又在佛堂中转了好几圈,佛堂布置得很简单。 北墙一尊持香坐莲南海观音,一张螺钿缠枝纹梨木香案,案上供奉着瓜果寿桃,一尊精致华贵的二层八龙柱紫铜香炉,下层熏香温热,上层炉中插了三柱普通线香,松香味儿便是从这里而来。 西墙立了一架三脚紫檀脸盆架,摆了铜盆胰子手巾等物,用作进香前净手洁面之途。 还有两把酸枝圈椅并一张束腰高几,其中一张圈椅倒在门中央,想来是王氏上吊踏脚之用。 高几茶盘中一套双色松蛙趣图朱泥茶具,四只茶盏静扣着,她一一仔细嗅过,没有使用过的痕迹,也没有异味。 一切都很正常,只是转到观音像跟前时,除了更加浓烈的松香味儿,还多了一种淡淡的甜香。 那甜香不是任何一种她闻过的花香果香,但是却是存在她记忆之中的,她在什么地方闻过? 她又跪坐在王氏身边,呆呆看着王氏的脸庞,脑中努力思索着。 安二老爷进来时,正看到这一幕,只见灵芝小脸瘦得下巴尖尖,怯怯生娇,一张脸只看得见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哭肿得跟桃儿似的,头发也散了,垂了几绺在鬓间,更显得楚楚可怜。 他虽从来对灵芝不上心,但看见她这般单薄可怜的模样,心头一软,转过头狠狠瞪了应氏一眼。 应氏毫不露怯地又狠狠瞪了回去。 安二老爷不满地轻哼一声,转过视线看着灵芝道:“怎么,还难过呢?” 灵芝本想对他如对应氏一般,视若无物,可转念一想,要想查清王氏死因,必须得借力。 祖母病怏怏躺在床上,很多事情都插不上手,若有安二老爷开口,事情便好办得多。 如此想着,方抬起眼来,泪眼婆娑地看着安二老爷,跪着一步步蹭过去,一把抱住他小腿,哭着喊道:“父亲!姨娘没了!” 安二老爷刚三十出头,正当壮年,身量高长,一双眼明亮多情,白净脸皮,留着两撇山羊胡子,一派逍遥模样。 一身花团锦簇的枣红地程子衣,腰上垂着一块打着方胜璎珞的双面镂空雕荷白玉佩,系着鹤鹿同春织金丝绣香囊,盛的当然是他引以为傲的安家独方调配的“玉生香”。 他是个博爱之人,爱香,爱花,爱诗,爱画,爱这世上一切美丽的东西,当然也包括美丽的女人。 爱分出去太多,便不够用,落到子女身上,就剩不下几分舐犊之情。 孩子嘛,好好长着就行,是他的想法。更何况灵芝这个不是自己血脉的孩子,甚少在他的关注之中。 但他终究是个心软多情的人,灵芝这一哭一跪一抱,一张晶莹小脸梨花带雨,一身单薄衣衫弱质纤纤,端的是让人肝肠寸断、怜意丛生,也不知触动了他哪根心弦,心口一酸,滴出两滴泪来,口中念道:“母别子,子别母,白日无光哭声苦。我儿快别哭了,还有父亲母亲照看你呢!” 应氏却看不下去,她本就泼辣要强,掌家多年,没人管制,又在京城之中,仗着应家繁盛,愈加霸道。 闻言在一旁开口便骂道:“呸!一个姨娘,算哪门子母?嚎什么丧,赶紧将人抬走得了。” 灵芝装作吓坏的模样,忙收了哭声,被吞回去的哭声变成无声的抽泣,双肩耸动着,却咬紧牙没有声息,更让人生怜。 安二老爷本就不喜应氏母夜叉的模样,见她在孩子面前给自己落脸,也怒从中起,瞪向应氏道:“你这悍妇!若不是你管家无方,怎会逼得好好一个姨娘上吊自缢,还扰了娘清修!” 应氏见他将罪过安到自己头上,更按捺不住,声音顿时挑高八度,嚷嚷道:“怎么是我逼死的啊?你倒是说说看!娘都说了,她就是因为害死了兰芝,心中有愧,自个儿要去赔命的!” 灵芝心中咯噔一响,难怪前世王氏死的时候,有人说她是被二姑娘拉下水的。如此听应氏说来,二姐兰芝的死,怕是和王氏有关系。 不过她不相信王氏会害人,一定是意外,安家却将罪责推到王氏身上,王氏自己也心怀愧疚,故而与灵芝一般,成了安府遗弃之人。 灵芝只觉愈加酸楚,可怜的姨娘,她该有多自责,又该有多苦啊! 安二老爷见应氏还敢回嘴,气得火冒三丈,正要发飙,听得一句尤带稚气却坚定地声音:“姨娘不是自杀的!” 他低头一看,抱着自己腿的灵芝,含着一汪泪看着自己,目光清澈又坚毅。 应氏抢着骂道:“你是睡糊涂了还是哭疯了,说什么浑话呢?” 又向外头喊:“来人,把三姑娘给我拉出去!” 安二老爷被灵芝一看,火气都觉消了,小心翼翼扶着她起身,还替她拍拍膝盖上的土,低声道:“好孩子,爹知道你难过,不过都已经这样了,还是让姨娘安心走吧。” 灵芝抓着安二老爷的胳膊晃着,焦急道:“爹,你要信我,姨娘真的不是自杀的,你让仵作来查查看,一定有问题!” 外头进来两个婆子,伸手就要来拉灵芝,被安二老爷一瞪,只好看看应氏,又缩了缩胳膊站回去。 安二老爷厌恶地看了应氏一眼:“你看看你,连个孩子都容不了,娴德贤惠,你占哪一个?” 应氏气得浑身发抖,被他当着下人如此作骂,只觉愤恨羞愧难当,直嚷嚷着就朝安二扑过来:“好啊!你这么护着这个妖怪,是不是就是你在外头留的野种!” 灵芝听她越说越过分,冷着眼抬头盯着她,应氏接触到她的目光,饱含怨毒憎恶,根本不像一个十岁小孩的眼神,心头一慌,不知怎么脚下一绊,“吧唧”摔了个狗啃泥,头上的一柄紫玉髓莲瓣多宝发钗都跌落出来。 再顾不上安二,干脆往地上一趴,哼哼唧唧哭起来,两个婆子忙将她扶起,其中一个又赶紧扶起绊住她的那把圈椅。 安二冷冷看着她:“多行不义。” 又对婆子道:“先送你们太太回去。” 应氏哼哼着,脸带哭色,回头扫一眼灵芝,又避如蛇蝎一般将眼神挪开,悻悻然而去。 灵芝借机往安二老爷身上一靠,怯怯道:“爹,娘为何不喜欢我?” 安二抚了抚她的额发,叹息一声道:“别管她,以后爹护着你,不行你就住到柳姨娘的烟霞阁去。” 说曹操曹操到。 柳姨娘匆匆进了门来,先向安二老爷行过礼,柔声道:“老爷!已遣了人去通知王氏家人,点了一副杉木的厚板棺材,铭旌设重白蜡等物也已置办下去。老夫人说自缢不吉利,就不举丧吊唁了,在家中设个灵堂,请和尚道士做三日法,便请入土。老爷看还有何吩咐?” 灵芝插嘴道:“我想给姨娘戴孝守灵。” “这。”柳姨娘迟疑着:“三姑娘,这不合规矩呀。” “准了!”安二老爷挥挥手,反正灵芝不是她的骨肉,他没什么忌讳,加上此刻万般怜惜这个孤女,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 灵芝忙跪下给安二老爷磕头:“多谢父亲!灵芝还想请父亲请仵作来给姨娘验身!” 第七章 蛛丝马迹 这下轮到安二老爷迟疑了。 灵芝接着道:“若姨娘真是被人害死的,就在祖母院中,歹人这般肆无忌惮,祖母岂不是也有危险。好歹查一查,安祖母的心,也是爹的一片孝心。” 安二老爷还是很注重“孝”这个字的,听灵芝这么一说,想着大不了仵作白跑一趟,确实也好让大家安心。 便点点头应下来,又对灵芝道:“不过,若仵作验过之后,你可不得在外面胡言乱语了。” 灵芝一听有了希望,大怀快慰,真心实意地满含感激道:“是,爹!” 安二老爷满意地拍拍她头:“也别回去了,就在你祖母房中用午膳吧。” 灵芝满怀心思回到正厅时,厅堂内已站了一地的丫环婆子。 祖母带着盘金花鸟纹眉勒,靠着湖蓝地童子献寿桃彩缎方形迎枕,半倚在对门大炕上。 姑姑安怀玉长挑脸,杏核眼,也是个美人,一身赤芍地蝶戏兰对襟窄袖褙子,挽着堕马髻,一头珠翠,坐在绘着远山寒梅的黄花梨炕屏边上,轻轻替她捶着腿。 廷雅廷信两兄妹乖乖站在安怀玉身侧,见灵芝进来,都目透担心之色地看向她。 炕旁方凳上,还坐着安三老爷的太太徐氏。灵芝向祖母和姑姑见过礼,又向徐氏问候过,便退到一旁。 安怀玉不知灵芝身世,只知道灵芝不受安家待见,但母亲想将她许配给信哥儿,明里暗里提过,会许一笔异常丰厚的嫁妆,便勉强对灵芝有了几分亲近之心。 遂主动招呼灵芝到跟前来,拉着她的手打量道:“可怜的孩子,以后姑妈定得多疼你几分。” 说着,将手上一对鎏金绞丝镯子褪下来,塞到灵芝手中。 灵芝对这个姑妈说不上什么感觉。 说她坏,前世她也没怎么伤害过她,只是后来苏廷信高中之后,想来安家求亲,她以绝食相逼,宁死不许,导致后来这门亲事作罢。 说她好,可她对灵芝的种种遭遇从来不曾过问和帮扶,只是淡淡地,在一旁看着。 但对姑妈此时的示好,灵芝还是感激的,深深地福了一福,道了谢,站到廷雅旁边。 大人们似已忘了王氏的死,闲闲聊着家常。 廷雅悄悄握住灵芝的手,附到她耳边低声道:“别难过了,还有我们。” 灵芝感受到她一片真心,胸口一暖,眼圈又红了,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以示回应。 另一侧的廷信凑过来悄声道:“听说,你说王姨娘不是自杀?” 灵芝点点头:“绝对不是。” 廷信显然想帮忙,锁着眉,热心分析道:“刚已听几个丫环说过,当时是姨娘一个人在佛堂中,她们并未见到有人出入,若不是自杀,她是如何上吊的呢?” 灵芝茫然摇摇头,紧咬着下唇:“我不知道,但一定是有人暗害她。” 廷雅也思索着:“那就不是院内的人,可能是从后院翻墙来去的。” 松雪堂本就在安府西路的最北面,佛堂后院是小片银杏林,再过去就是围墙,从后院逃跑,确实有可能。 灵芝还是想不通,姨娘遇到外人,至少会呼救出声吧,没有伤痕,又怎么解释呢? 况且,那人怎么知道姨娘要去佛堂,又为何要事先躲在佛堂中呢? 灵芝越想越觉得脑中一团浆糊,似缠成一堆的麻线,怎么也理不到头。 还有那甜香,到底是从何处来?她隐隐觉得,这是其中关键。 一直到用过午膳,众人回到厅内吃茶解腻,灵芝还在想着这个问题。 徐氏刚告辞一会儿,门口丫环打起帘子道:“老夫人,尉姨娘带着攸哥儿来了。” 一着烟柳色比甲、湖绿长裙的袅娜少妇跨进厅内,牵着一个走路还带蹒跚的小哥儿,向严氏福道:“娘可安好?没受惊吧?” 严氏敷衍地“嗯”了一声。 少妇又推那小娃娃道:“快向祖母问好。” 那小娃娃张张嘴,吐字囫囵不清,依稀听着个好字。 严氏脸上才挂了笑,对身旁嬷嬷道:“快把攸哥儿抱过来看看,都会说话了!” 说来安二老爷,还真是个艳福不浅的。 应氏虽然凶蛮,长得也颇为艳丽,杏眼大嘴高鼻,就是相由心生,看起来总是凶巴巴的。另外几个妾室,那是桂芳兰香,各有各的美。 已去的王氏胜在端庄贤淑,柳氏秀丽婉转,这尉氏是近几年安二老爷的心头肉,白玉肤,秋水眸,方口鼻,樱桃嘴,亭亭玉立,清丽动人,生下攸哥儿之后,更添了几分柔美,将个安二老爷拴了好几年,让应氏妒恨不已。 严氏却不喜她出身太过低贱,原是个勾栏里的伶人,拿来当婢就算抬举了,最多做个通房丫头。 安二老爷在别的上头犹可顺着娘,在女人上头,却相当任性。 哪有真正拧得过孩子的父母? 几番较量下来,严氏还是眼睁睁看着二儿子将这戏子脱了贱籍抬成了妾,只不过嫌她上不得台面,甚少让她出来见客。 今日若不是事出有因,也不会见她。 虽不喜欢她,但见到亲孙子,还是疼的。便让丫环搬了方凳来,让尉氏坐下。 尉氏向安怀玉见过礼,又看向灵芝,满眼同情道:“三姑娘,节哀。” 灵芝正想那甜香想得出神,听到声音,抬眼看去,眼神与尉氏撞在一起。 脑中顿时闪过一片亮光,心头豁然,脱口而出道:“是蜂!” 正哄逗孙子的严氏被她吓一跳,颇为不满道:“又神神叨叨什么?” 灵芝一阵激动,哪有功夫管她说什么,匆忙道:“祖母,孙女有事要去找父亲,先告退。” 不待严氏表态,就一个箭步窜了出去。 把个严氏一口气气得堵在胸口,亏安怀玉忙捋了几下,才悠悠扶着眉勒咬着牙道:“真是个孽障!” 原来灵芝见到尉氏,便想起两年前,在新安郡的时候,自己偶然被蜜蜂扎了手,是尉氏亲自用母乳给她涂伤口。 当时,那被蜜蜂扎过的伤口,就留着一丝这种淡淡的甜香! 她一口气跑出松雪堂,王氏遗体已经被送到搭起白棚的念祖堂前。 安二老爷刚刚送走仵作,揪着眉头,站在王氏棺材旁沉默不语。 已恢复过来的应氏带着柳氏,正张罗着一众婢仆将灵堂摆设好。 灵芝直接冲到安二老爷身边,未语泪欲滴,又强忍回去,急急道:“父亲,是蜂毒,姨娘是死于蜂毒!” 第八章 嗅香之灵 一旁的应氏见她过来,本就不爽快,听她说完,便嗤一声向身旁的柳氏讥笑道:“笑死人了,这么大个人,还能被蜜蜂蜇死。” 柳氏也微微一笑,柔声附和道:“是,这时节,也没蜜蜂呀。” 灵芝不理他们,只满怀殷切地看着安二老爷。 安二老爷眉头锁得更深,光洁的额前拧出三道川字,搓着胡子,看着灵芝道:“有何凭据?” 灵芝急了:“一定是,不然那佛堂之中,为何会有蜂毒之味?” 安二老爷转身往堂内走去,一面道:“跟我来。” 灵芝随他进了厅堂,绕过一扇窄长的湘绣二十四孝屏风,穿过云锦纹雕花落地罩,径直来到里间。 安二老爷让随身小厮守到门外,回过身一脸凝重地看着灵芝:“你怎么知道蜂毒之味?” 就凭她能说出蜂毒两个字来,安二老爷便不敢小瞧这个女娃。 灵芝前世从未把自己能嗅到细微气味的事告诉别人,因她自生来便如此,并不以此为意。 直到在去楼鄯的途中,穿过沙漠绝境——沧海之时,她能凭风与水的味道辨别方向,震惊众人,才明白自己这也算是天赋异禀。 这一世,她已有了盘算,以自己这个特异之处,学制香和香,岂不是如鱼得水。 想到此,便和安二老爷坦诚道:“八岁时候,我曾被蜜蜂蜇过,因此记得蜂毒的味道,而姨娘自缢的佛堂中,也有那种味道。” 安二老爷更为惊异:“我怎么没嗅到?” “父亲可还记得灵芝七岁那年,程家伯伯拿了两幅展子虔的《游春图》来让父亲鉴赏辨别真伪,灵芝一眼便指出真迹。” “难道不是猜的?”安二老爷盯着灵芝,心头不知为何有些发毛:“你七岁能懂画?” 灵芝摇摇头,认真道:“并不懂。 女儿只是能嗅出画上的气息。 当时,其中一幅画,笔墨古旧,卷轴气息久远,且有长久存于匣椟的空尘味道;另一幅墨迹气味稍新鲜,有风吹日扫的气息,还沾了些胭脂酒香。想来真迹是舍不得一直摆在外供人玩赏的。女儿是凭此判定画之真伪。” 安二老爷一双眼瞪得比铜铃还大,皇家的制香师中,也有不少嗅觉高人一筹的,但比起灵芝这种天生灵敏,又自不可同日而语,当下惊疑不定地看着灵芝:“你竟然能闻出画上的年岁味道!” 这个平日里似影子般的小女娃,竟有这份惊天的本事! 安二老爷不敢相信,指了指自己,道:“那你能闻出我身上有什么味道?” 灵芝张口便答:“丁香与七里香味道最重,除此之外还混有龙脑、薄荷、佩兰、菖蒲石、檀香。” 安家以香艺著世,安家后代从学识字开始就学认识香料,而灵芝对香料的味道更是过鼻不忘,因此对这些味道,再熟悉不过。 安二老爷此时已目瞪口呆,灵芝说出的,正是他香囊中“玉生香”的原料方子。 灵芝继续道:“这几种香历久弥远,想是父亲香囊中早配制好,随身携带的香。其香之上,有沉水之香,是沉香合中之后火燃的味道,该是父亲房中所用香篆。 另外还有白芷混合樟脑的气息,味沉而新,应是衣物所用熏香。还有一丝淡淡浮于表缠于肤的新鲜桂花香,想来该是月桂苑的味道。” 月桂苑是尉氏的居所,此时金银桂开得正繁,桂香馥郁,安二老爷晨间刚从那里出来。 还有几丝玫瑰胭脂的味道,她没说,因为这是尉姨娘身上的气味。 安二老爷已楞得似块木头,张着嘴呆看着灵芝,心头一阵惊一阵喜! 这可是制香的不世之材! 那《天香谱》用材怪异奇诡,比如什么采过野山兰花蕊的蝶翅,露水泅过三次的中秋后玉簪花,启明已落金乌未出之间抽芽的艾草。 还有很多需要炮制的部分他都把不清火候,若有灵芝这鼻子,还怕什么和香制不成? 可灵芝根本不是安家的人,她是不能知道《天香谱》香方的! 可是,安二的思绪已飞出去老远,想着若能将《天香谱》的方子都配出,那自己,离名垂千古流芳百世都不远矣! 应氏说得对,这女娃是不同于常人,可这不是妖,是仙啊! 灵芝看着安二老爷一张脸从惊愕变成傻笑,疑惑不已,试探着喊道:“父亲?” 安二老爷这才回过神来,想起他们本来在讨论的事情,清清嗓子,压低嗓门道:“好孩子,你说的有道理。爹看你是个聪明懂事的,不妨告诉你,刚才仵作验过,在王氏脖子伤痕处,发现一个极小的针眼。可她又没有中毒的征兆!” “爹现在想起来,真是蜂毒,蜂毒能让人窒息而死,又无其他中毒迹象。”他越说越觉得这事情不简单。 他确实是在灵芝告知之后,才想起来蜂毒。 应氏说蜜蜂蜇不死人,他当然也知道,可是若是三百只五百只蜜蜂的毒呢? 而安家自己的香坊中,正有这种浓缩提炼出来的蜂毒! 灵芝得到父亲肯定,又听说了仵作的结论,心中稍微踏实,这么一来,王氏就不会被当成自缢而冤死去了。 不过她也同样不解,蜜蜂的毒怎能让王氏死去呢? “这蜂毒是不是炮制过的?”她不知道蜂毒是炼出来的,却隐约觉得应该和炮制香料一样,能将那最纯最澈的香气提出来。 安二又被她的天分惊到,点点头,斟酌着道:“王姨娘确实是被害的,但这件事,暂时不能张扬出去。” 这件事牵涉到香坊的蜂毒,蜂毒是怎么来的,他必须彻查。为免打草惊蛇,他决定先按兵不动。 “爹会去查,你先乖乖回去,记得不要告诉别人,知道吗?” “我能帮忙!”灵芝急迫道,她不管这蜂毒背后会牵扯到什么,她只想找出害死王氏的凶手! 既然确定王氏是死于蜂毒,那就好办了。 “怎么帮?”安二不解道:“王氏是怎么被刺死,又是被谁摆做自缢的模样,你也能查吗?” 灵芝坚定道:“不管对方是如何做到的,既然用了蜂毒,那接触之人,身上必也沾了蜂毒之味,这人,我能把她找出来!” 安二不由讪笑,果然还是小孩子,想得太简单,拍拍灵芝肩道:“傻孩子,别说那人有可能会沐浴更衣,就是净净手,那些微气息也早散了,你以为还能闻出来吗?” 灵芝抬头看着安二,点点头:“虽不能闻出蜂毒气味,但能闻出心虚之味!” 第九章 霜打菊落 灵芝垂着头,在念祖堂走了一圈,又默默回到松雪堂。 祖母在歇午觉,安怀玉带着廷雅也在西厢房休息。灵芝独自坐在廊前,一阵秋风带着凉意扫过,廊下候着的几个丫环身上的气息,都随着风息来到鼻尖。 她又在松雪堂前院后院转了一圈,一个人走进佛堂去了。 “三姑娘怕是伤心得魔怔了。”有几个松雪堂的丫环凑一起窃窃私语道。 “真可怜见的,眼都哭肿了。” “这王姨娘也是个可怜人,人走了,也就三姑娘为她哭一场。” 正说得热闹,一个穿着撒花缂丝杏黄比甲的丫环进来道:“二老爷说了,大伙儿先把手头的活儿放一放,到佛堂去一趟。” 众婢一愣,其中一个和她相熟点的,攀着她青衣长袖问道:“云裳姐姐,可知是何事?” 云裳是安二老爷的通房大丫鬟,身量高挑,长眼秀眉,此时肃着一张鹅蛋脸道:“按老爷的吩咐过去就知道了。” 众人心里都不免有些忐忑,那攀着她袖子的也继续问道:“姐姐能不能先透个信儿,一会儿若老夫人问起来什么事,我们也好回话。” 余下几人纷纷附和。 云裳犹豫几分,方压低嗓门道:“你们知道吗?仵作查出来了,王姨娘是被人用蜂毒给害死的!那害人的人,一定就在老夫人院里!” 那几个丫环唬地脸色都白了,一个喃喃道:“不是要把我们都送官吧?” 云裳摇摇头,神神秘秘道:“不用,二老爷自有办法。你们可知,他日日与香打交道,对香的味道最熟悉不过,那害人之人,沾了那蜂毒,却不知蜂毒的香味最是缠绵,洗都洗不掉!只要让二老爷近身闻闻,便能知道谁碰过了!” 几个丫环方松了一口气。 有人讶道:“二老爷这般厉害!” “怪不得能任调香院院使!” 有人拍拍胸口:“反正不是我,随便怎么闻。” 有人揣了心思,微微红了脸:“会,凑多近闻?” “呸!”这丫头被另一人啐了一脸。 “你个小浪蹄子,恨不得二老爷把头凑到你身上是吧!” 云裳见她们越说越过分,忙道:“好了好了,都正经些!妹妹们都是老夫人知心的人儿,我才把这事儿悄悄告诉你们的,可千万别说出去。万一被那害人的人知道,刻意用别的香盖住味儿就不好办了。我还得寻别人去,所有今日来过松雪堂的人都得来。你们先过去。” 说完匆匆走了。 虽说她叮嘱过此事要保密,但安二老爷要靠闻香抓凶手的消息,还是转眼间传遍了整个安府。 灵芝跪在观音前,佛堂内已收拾过,一切都回复原状。 只那二层香炉最下头的温炭还闪着火星,熏着上头一层的香灰,散发着清新的松香味。 灵芝在观音前磕了三个头,希望菩萨能保佑姨娘,下辈子投好胎,嫁个好人过好日子。 她缓缓起身,以她的身高,那案上的香炉正好凑在鼻前。 果然,那香炉前的蜂毒香味最浓,她又凑近了些,细细嗅着。 针眼。 那蜂毒是由针扎送入姨娘体内的。 姨娘又是怎么会被针扎到咽喉的呢? 等等,除了那松香和蜂毒香味,还有一小丝若有若无的燃蜡的味道,是怎么回事? 她伸手朝那香灰扒去,却被烫得手往后一缩。 这才想起来拿起旁边一只线香,往香灰中探去。 上午进出过松雪堂的丫环婆子都来了,五人一组,进到佛堂中,由安二老爷带着灵芝从她们身前身后走一圈。 都出去之后,灵芝附在安二老爷耳边,说出几个字。 安二老爷惊疑地看着她,灵芝点点头:“在父亲派人散布要闻香识凶手的消息之前,我已将这些人的气息记在心里,而在她们进佛堂的时候,只有她身上的气息变了,加了相当厚重的桂香,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安二老爷一拍大腿,朝身旁小厮道:“把菊芳带进来,其他人散了。” 菊芳在听闻自己留下的那一刻,后背就冒出了丝丝凉气,不过还是撑着一口气,提起步子进到佛堂来,她故作镇定看着安二老爷道:“老爷,叫菊芳还有何吩咐?” 安二老爷闲闲地在圈椅上坐下,翘起二郎腿,双手十指交扣,下巴往观音像前一努,道:“敢当着观音的面杀人,看不出来,胆儿够肥啊。” 菊芳双手紧紧绞住帕子:“老爷说什么,菊芳不太明白。菊芳今儿陪姨娘过来,就一直在院外……” 安二老爷打断她的话:“你选吧,是现在招,还是受刑之后再招。” 菊芳再撑不住,“扑通”跪在地上,一面磕头一面道:“老爷,冤枉啊!奴婢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灵芝冷眼看着她,她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菊芳! 虽说她对她们娘儿俩也是不冷不热的样子,但好歹日日伺候照顾她们梳洗更衣,相处好几年,感情也不是没有。 可她竟然要了姨娘性命!这是为何? 灵芝冷冷道:“菊芳姐姐,你说冤枉。早上出门的时候,你身上还只是香囊中的薄荷艾草香,午时在院中的时候,多了一层皂角的味道,而现在,你不仅换了一身衣裳,还全身都是浓浓桂花香。你以为这样,就能遮住你身上的蜂毒味道了吗?” 菊芳听着她的话,渐渐浑身开始打颤,待她问出最后一句,如遭雷击,跌坐在地,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还有味道,这不可能!” 安二老爷大喝一声:“菩萨都看着呢!老实交待吧,为何要杀王氏?谁是帮手?又是谁遣你来的?” 菊芳眼珠子乱转,忽想起什么一般,仍勉力犟声道:“冤枉啊老爷!冤枉啊!就算奴婢身上有什么味道,也是搬动姨娘的时候沾上的,奴婢跟姨娘没怨没仇,为何要害她?姨娘一个人进佛堂的时候,奴婢就在院里跟银桂聊天,好半天看姨娘没出来,才进去看看,结果,结果就发现姨娘吊死在房梁上!” “奴婢怎么可能害姨娘呢?老爷,真的冤枉啊!” 安二老爷微微皱眉,他也想不通,菊芳当时没进佛堂,松雪堂的好几个丫环都可以作证,那王氏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第十章 抽丝剥茧 菊芳还一个劲儿的哭喊冤枉,安二老爷的犟脾气上来了,一挥手:“拉下去,用刑,看她招不招。” 几个小厮拖着菊芳出去了,安二老爷还在沉思。 灵芝站起身,站到观音像前。 安二老爷抬眼看着她,问道:“你做什么呢?” 灵芝看着香炉道:“父亲,姨娘进了佛堂,是不是就是站在这里进香?” “当然,进佛堂不进香还做什么?” “女儿在想,若是站在这里,要被针扎进咽喉,那带着蜂毒的针,倒像是从香炉里自己飞出去的一般。” 安二老爷心头一震,站起身子,也来到观音像前。 没错! 若是王氏站在这里,二层香炉正好到她咽喉处! 可针怎么会自己飞出来? 他盯着那香炉看着。 灵芝接着道:“刚刚女儿在香灰里发现一点东西。” “什么?”安二老爷越来越对灵芝感到惊异,这个十岁的女娃,很多事情想得比他都周到细致。 “一小撮残蜡。”灵芝抬眼往安二老爷看去。 安二老爷张大了嘴:“蜡?” “正是。” “蜡在香灰中,炭气熏香的时候,蜡会融化!” 灵芝点点头,这个父亲看来还不是很笨。 她看到蜡的时候,就已经猜到几分。 空无一人的佛堂,针眼,蜂毒,以及香灰中的小撮凝蜡。 这些事物瞬间在她脑中串联起来,环环相扣,结成一个早早摆好的圈套。 王氏死于蜂毒,蜂毒来自细针,既没有人,那细针便是自己飞向王氏咽喉。 怎么能自动飞出来?蜡就成了关键。 她想到在前往楼鄯时,见过的边境军队里,能飞石射箭的弩机。若是有这样类似的机关,用蜡将针固定,待蜡融化之后,针便能飞出来! 但她不敢直接将想法告诉安二老爷,他会真把自己当作妖吧,一个十岁的深闺女娃,怎会知道弩机这种东西! 她满怀希望地看着安二老爷,盼着借他之口,找到真相。 安二老爷一挠头,又看向灵芝道:“蜡融化,和针有什么关系?” 灵芝无奈垂下头,还是高估这个父亲了,她叹口气:“问菊芳吧。” 菊芳又被拖了上来,十指血迹斑斑,衣裳也污烂不堪。 “招了吗?”安二老爷问。 “嘴硬得很,只喊冤枉。”一个小厮答。 安二老爷踹了瘫倒在地的菊芳一脚:“你不招,也没关系,你以为我们就不知道你怎么杀死姨娘的?你将针藏到香炉中,让针自己飞出来!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是么?告诉你,香灰里的蜡就是证据!” 安二老爷虽然不知道蜡到底有什么用,但既然不是应该出现在香灰里的东西出现了,就必有妖异。 菊芳果然慌乱地抬起眼,但仍断断续续坚持道:“奴婢,不懂老爷,说什么。” 灵芝忍不住插嘴:“姨娘在佛堂中的时候,你确实没进来。那姨娘在进佛堂之前呢,你去了何处?便是在那时偷偷将毒针放入香灰中的吧?” 菊芳脑子嗡的一声,灵芝这话便像是亲眼看见的一般。她确实是在那时候偷偷去佛堂的,还在院门口和端茶的竹青擦身而过。 她觉得身子渐渐冷下来,可是不能招,不招的话,才能保住娘和妹妹的性命! 正在这时,门口小厮道:“二老爷,老夫人传话问审得怎样了。” 安二老爷闻言皱皱眉,大手一挥:“走,带去母亲那里审,把人都给我叫来,看看在安家作乱是个什么下场!” 松雪堂宽阔的前院中,一溜木凳排开,刘嬷嬷扶着严氏坐在抬出来的湘竹贵妃榻上,两边依次坐着应氏、柳氏、尉氏,并其他几个姨娘。 安怀玉毕竟是苏家的人,带着廷雅避了嫌,在西厢房中未出面。 后面站了两大排丫环婆子,有胆小的,捂了眼,不敢看瘫倒在地的菊芳。 秋日暮阳似血,红霞罩天,斜斜洒在院中雕琢蕃草纹的青石地砖上。 让人分不清上头的红,究竟是残阳的影,还是菊芳的血。 安二老爷拿了条皮鞭挥在手里,已经抽了十几下了,菊芳此刻就如哑巴了一般,连冤都不喊,只偶尔抽搐一下,任凭血肉在皮鞭下乱绽。 严氏皱着眉:“可别屈打成招,确定是她吗?确定就打死给王氏赔命就行了,别折腾了。” 应氏劝道:“娘,您可别心软,让其他人都好好看看,这种贱婢,竟敢害到主子头上,可不能让她死得痛快!” 柳氏也在一旁道:“她区区一个奴婢,怎敢做这种大事,必是身后还有主使,就算,为了活命,也定会招的。” 这一句,倒是提醒了安二老爷,大声道:“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招出来是何人所使,便放你一条生路!” 趴着的菊芳抬起头来,透过披散地乱发看着安二老爷,气若游丝问道:“真的?” 安二老爷拍拍胸脯:“君子一言九鼎!” 菊芳似溺水的人看到浮木一般,捏紧了拳头,颤巍巍伸出一个手指头。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那带血痕的手指尖上,只见那手指不停颤抖着,忽停下来,指着一个方向。 所有人都朝那个方向看去。 尉氏! 尉氏呆愣在地。 安二老爷首先一鞭子向菊芳抽过去:“胡闹!” 菊芳哽咽着,挣扎着朝尉氏的方向爬去:“姨娘奶奶,救救我,姨娘奶奶,救救我啊!” 所有人都看着尉氏。 严氏狐疑,应氏有些惊诧有些掩不住的欢喜,其他人也都讶然万分。 尉氏只愕然抬起眼看着安二老爷,道:“老爷,我。” 安二老爷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又一鞭子抽向菊芳:“再乱指,将你手指头一根根剁下来!” 应氏看着安二老爷当众维护尉氏,颇有些不爽:“老爷不是审出来了吗?怎的审出来又不相信了?” 安二老爷也没想到审出来这个结果,瞪了应氏一眼,向小厮道:“拖下去,好好伺候着,一日不说实话,一日不让她死!” 一排小厮过来,拉了菊芳拖出去。 严氏叹口气,指着院子道:“洗洗地吧。” 待丫环婆子纷纷散去,又看了看尉氏,这种戏子,谁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她皱着眉:“尉氏,你可得罪过她?” 尉氏忙站起来,坦然道:“不曾。” “那她为何会指认你?” “娘!妾身也不知道,妾身根本不认识她。” 安二老爷道:“娘,肯定和敬娘没关系,敬娘和王氏又没仇。” 严氏冷冷的声音压过来:“可若是和我有仇呢?” 第十一章 疑云再生 这话说得院中众人都是一愣。 严氏本没把这当回事,王氏是自杀还是他杀,她不曾放在心上,既然已经抓到人,依她的性子,当下发落了就了结了。 可万万没想到,招出来个尉氏,让她心中一颤。 她当初为了阻挠安二老爷抬尉氏进门,是用了不少阴招,包括暗中买通一个当地屠户,强抢尉氏准备生米煮成熟饭。 可惜后来被尉氏那贱人识破,提前跑了! 难道尉氏知道背后主使的人是自己?还是说她嫉恨自己冷落于她? “你方才说,菊芳是在王氏进佛堂之前,去放置毒针的吧。” 这是灵芝的说法,安二老爷照搬了过来,他点点头。 严氏虽在病中,脑子却还清醒。 “菊芳怎知王氏要去上香,怕是她本来要害的人,是我!” 严氏的语气瞬间转厉! 安二老爷并应氏等人都扑通跪下来,黑鸦鸦跪了一院。 “母亲这是何话?怎会害您呢?” 灵芝也跟着跪在地,心中却也将这最后一环想通了。 她本也不明白,菊芳害王氏做什么,原来,她本来的目标是祖母严氏! 只不过王氏突然提议去上香,点燃了香炉下的炭盆,将蜡融化,成了替死鬼。 可怜的姨娘! 严氏的眼神似冰一样,早年间丰腴的脸已凹陷进去,干瘪的病容上添了几分森寒,肃然的脸色扫过院内众人,用似诅咒的怨毒声调道:“想我死是吗?瞧着吧,想我死的人,都会比我先死。” 她说完,便颤巍巍站起身,让刘嬷嬷扶进屋里去了。 廷雅陪着灵芝回到晚庭,一日之隔,菊芳与王氏都不在了。 灵芝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庭院,想起早上与王氏重逢时的欣喜,几息功夫,却又再度天人永隔,眼眶又忍不住发酸。 早知道,就一直赖在她怀里,说什么也不起来。 这便是命运吗? 虽然重来,她还是失去了她想要守护的人。 廷雅轻轻拉着她的手:“我和娘说了,晚上就在这儿陪你。” 出了这样的事,安怀玉放心不下母亲,便带着廷信廷雅留宿在安府。 灵芝却摇摇头:“我没事,我想去陪着姨娘。雅姐姐。” 廷雅看着她:“嗯?” “是不是我做什么事,你都会支持我?” 廷雅有些诧异:“当然。不过,你想做什么事情?” 灵芝微微一笑,她比什么时候都活得明白。 离开这里!早就该这么想了! 前一世,她不知道,这天地间,原来可以如此广大,如此自由! 上天怜惜,让她回到小时,从现在开始准备,还来得及。 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金玉牢笼,去西疆大漠、雪山草原,踏沧海明月,追碧野千里,还要去寻找那个,前世从刀山血海中救出自己的人。 她不要再被圈禁一世!绝不要! 但是在那之前,她必须完成两件事,一是找出自己的身世,二是找到能靠自己活下去的办法。 她看着廷雅:“我想,活得更好一点。” “灵芝!”廷雅心疼地抱住她,喃喃念着:“会的,一定会更好的!” 这一日,像一世那么漫长。 灵芝穿上素服,扎起白绢,跪在王氏灵前的时候,心内安宁。 屋内念经的和尚偷懒闭了口,烧纸钱的两个小丫鬟不知躲到了何处,小令倚靠在墙角打起了盹。 四下寂然,初凉的晚风啸啸而过,素白丧幡翻飞如练,雪色灯笼摇曳着烛影,让周遭的明暗都随之晃动起来,只有香灰盆上的浮屑,不知疲累地在空中打着圈儿,似九天幽冥之下采魂吸魄的墨蝶。 银汉迢迢,星河漫漫,夜色中的人间,如虚似幻。 一人独对一夜,一心静面一世。 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灵芝嗅到了一丝墨香。 “灵妹妹,去睡会儿吧。”苏廷信道。 这是他第三次来看自己了。 灵芝依然摇摇头:“信哥哥回去吧,我没事。” 苏廷信执着地在她身旁跪下:“你不走,我也不走。” 灵芝冰凉的心中涌起些微暖意,这个人,不管前世还是这一世,都这么真心地护着自己。 她诚恳道:“信哥哥,你若真想帮灵芝,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件事。” 苏廷信一愣:“什么事,你尽管说。” “安家的婢妇中,有哪些是在安家待了十年以上的。” 王氏的死已经明了:无辜替死。 现在,她最想知道的,是自己的身世。 那日应氏说到宫中贺礼,是什么意思?安家既然不喜欢自己,又为何要当成嫡女写入族谱养着? 苏廷信不太懂,茫然看了灵芝一眼,见她眼神殷切,不由自主先答应下来:“好,我想办法打听。” “不要让姑姑知道。”灵芝又补充一句。 苏廷信觉得自己和灵芝之间多了某种奇妙的联系,那种感觉让他打消了追问缘由的念头,只要她想,他就会去做,遂点点头:“放心。” 三日很快过去,寅时三刻,王氏的灵柩便已从安府西北的小角门抬了出去。 灵芝不能再跟去扶灵,送走姨娘最后一程,带着小令回到晚庭。 廷雅早命秋歌端着热菜热粥在屋里候着,见她小脸又瘦了一圈,下颌尖尖如纤,心疼地拉她到桌前坐下,以命令的语气道:“快都吃了,这是加了老山参的五珍药膳煲,这是八宝素粥。” 灵芝也不客气,虽没什么胃口,但要吃饱了才有力气,遂乖乖拿起小巧精致的莲柄银勺。 见她吃得差不多了,廷雅方道:“菊芳死了。” 灵芝一愣,探询地看过去。 “喝了鹤顶红,死在关她的柴房里。” “哪儿来的鹤顶红?”灵芝不解道。 廷雅摇摇头。 王氏的事既已了,安家其他的事情,灵芝便事不关己了。 前一世,王氏的死,只怕也没那么简单,但那时候那件事就这么悄无声息下去,菊芳后来也离开了晚庭。 日日被困于晚庭中的灵芝,根本不知道安家在发生些什么事,只知道她被送出和亲之时,安家已陷入麻烦之中。 这次的事情实在蹊跷,灵芝有种感觉,王氏的死,只是刚刚开头而已。 用过早膳,还未到卯时,廷雅催着她补了一觉,方带着去给祖母请安。 严氏依旧那副淡淡的样子,让灵芝暂还在晚庭住着,除了小令,再指派了一个婆子一个小丫鬟去晚庭。 也没提打理院子归置屋子,便不耐烦地让灵芝退下了。 廷雅又陪着灵芝呆了半日,午后随着安怀玉回了苏府。 灵芝独自躺在王氏房中宽大的梨木架子床上,冰凉的白瓷孩儿枕和绣着百鸟闹春的锦衾薄被,还留有王氏的余香,她闭上眼,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惊醒。 隔扇半开,烛盏半明,窗外是沉如深水的夜。 那夜息中,竟传来隐约可闻的咿咿呀呀声。 听仔细了,是徽州时下最流行的黄梅调,句句残词如敲金击玉,在寂静的夜中分外清晰: …… 旧时多喜庆,今日多悲伤? 命运作弄人,沉沉夜未央。 腰若流纨素,著上绣裙装。 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 口如含朱丹,耳垂明月珰。 …… 一咏三叹,如戚戚碎箫之声,在夜色中如泣如诉,听得人身冷心寒。 忽又安静下来,那声音消没得和乍起时一般突然。 灵芝豁然坐起身:“小令!” 小令就歇在外间简榻上,也惊醒过来,忙应道:“姑娘!” 灵芝下了地:“是月桂苑,走,去看看。” 第十二章 多事之秋 月桂苑就在晚庭南面,穿过一段长长的抄手游廊,再过一扇飞檐彩绘的月洞门,便到了月桂苑的大门口。 大门洞开,内中火把灯笼明明一片,让内院亮如白昼,纤毫毕现。 桂香扑面而来,浓了夜,馥郁醉人。 成群的丫环婆子侯在院中,窃窃私语,面色凝重。 还有好几个婢妇仆从匆匆从灵芝身边跑过,对她视而不见。 灵芝还想往前走,一个护卫模样的随从拦住她:“三姑娘,二老爷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还请三姑娘回去休息。” “出什么事了?”灵芝问道。 那随从犹豫一下,方答道:“尉姨娘投井了。” 刚说完,一个婆子带着个挎药箱的郎中挤过来:“快让让,大夫来了。” 灵芝向小令使了个眼色,小令点点头,便向院内扎堆的丫环群中挤过去。 原来自菊芳死之后,内院便开始了一波清查,后来竟查到尉氏院中的一个小丫鬟,买过鹤顶红。 那小丫鬟受刑之后,招认了买通厨娘,将鹤顶红混到茶中,毒死了菊芳。 又招出是攸哥儿的奶嬷嬷派她去买的鹤顶红。 昨日下午,严氏派人搜查月桂苑,竟在尉氏的状奁匣子底下,找到了菊芳家人的身契! 严氏大怒,打死了攸哥儿奶嬷嬷,要将尉氏抓起来拷问,安二老爷左右为难。 最后安大老爷亲自出面,才暂熄了严氏的怒火。 哪知尉氏刚烈如此,竟不惜一死以证清白。 “人怎么样了?”回到晚庭的灵芝,听小令说了打听出来的事之后,问道。 小令摇摇头:“没了。” 灵芝长叹一口气,她不记得前世尉氏是时候死的,怎么死的,反正攸哥儿后来是养在了应氏屋里。 又一个可怜的孩子。 秋渐渐深了,晚庭院内的蒿草已变衰黄,成群的蚂蚱蟋蟀欢快地在其间鸣奏跳跃,和安府的人们一样,快活着自己的快活。早忘了那两个消失的姨娘,也忘了角落里这个无人看顾的三姑娘。 灵芝却并不孤单。 受了刺激的安二老爷,选择日日盘桓在书房与香坊,疗治情伤。这期间,还特意叫灵芝去过两次书房,让她去嗅品几种新出的和香,见灵芝颇有天分,又拿了几本香理香方的书册,给她看阅。 此正中灵芝下怀,自是日夜不分,如饥似渴地勤读起来。 转眼到了十月。 这日灵芝正窝在窗前大炕上细读着《百家香源》,院门外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笑闹声,紧接着,环佩叮当并着翘头履沙沙踏地的声音,一叠儿扑进院来。 “灵芝!”一个黄莺般清脆欢快的声音响起。 灵芝鞋都来不及穿,踩着裹腿长袜就冲出门来:“云霜!” 应氏从来不曾让灵芝到前院见客,因此,要见灵芝的人,都得自己到晚庭来。 两个许久不见的老友紧紧抱在一起,又抬起头相互打量着。 程云霜以前还跟男孩子差不多,如今女大十八变,也出落成个美人儿。 身形玲珑,小圆脸,尖下巴,深眼皮,眉毛带些英气,又粗又黑拢在鬓边,更衬得肤如象牙,一张粉嘟嘟樱桃小嘴,讲起话来爆豆子一般,噼噼啪啪利索干净。 和苏廷雅的秀美不同,显得娇俏可人。 程云霜一进这院子便知道灵芝过的什么样的日子了,也不由簌簌落下泪来。 廷雅在一旁打趣着:“刚刚还有人说,见了面绝对不会抹眼泪的。” 灵芝也笑了,拿起帕子替云霜沾眼角,云霜自己接过抹了两下,愤愤道:“伯母越来越过分了!” 她一面说,一面拖着灵芝的手,反客为主进了屋,四下打量着毫不客气道:“破床、破柜子、连个花瓶都没有!你看你看,都下霜好几日了,地笼也不烧,炭盆子也不供!灵芝,你嫁给我哥吧,明儿个就搬我家去。” 灵芝一想到程逸风那总是郁郁沉沉地一张脸,慌忙摇头。 廷雅急了:“不行,我哥怎么办?” 灵芝作势要揪她俩的嘴:“你们两个,可还是闺阁大小姐呢,被人听到光天化日说嫁这个嫁那个这种话,自己还嫁不嫁?” 两人异口同声道:“你不也说么?” 三人又同时大笑起来。 小令给众人上了茶,带着小丫鬟扣儿到檐廊下烧炉子去了。 云霜喝了一口茶,撩起袖子一拍桌子,就开始絮絮说起自个儿这两年的经历。 讲到当今皇上入京,程老爷带头写了绝笔书,带着一众护军直入京城。 临走时,还留了厚厚白绫并好几大瓶见血封喉的毒药,命程家女眷,若事不成,当自戕,不可留人辱程家血脉。 听得廷雅和灵芝入了迷,从龙之功,当真是走攀天索,若不能登天,便是跌渊。 只见云霜口沫横飞,手舞足蹈,头上插的花钿丝带跟着乱颤,直喝了三杯茶,方才讲个尽兴。 又正了脸色,看着灵芝道:“该说你啦,你就愿意这么熬下去么?” 灵芝歪着头看着她,神秘一笑:“当然不。” “那你有什么打算?”云霜讲累了,将下巴搁到炕上乌木案几上,撑着头道:“和你娘打擂台?” 灵芝定定看着她:“我要自己挣银子。” 云霜撇过头,和廷雅面面相觑。 “挣银子?”二人同时道。 灵芝点点头:“反正没人管我,挺好,我就自己管自己。这些下人都是银钱开路,只要有银子,不怕她们不给热汤热茶。再说,还有你们帮忙,那时候,我便能自己在外置衣被,打头面、置田庄、买宅子。” 她越想越兴奋,握着拳头总结道:“所以,我只缺银子。” 听的两人却觉得这也太过异想天开。 廷雅闷闷道:“可你要怎么挣银子?那都是外头的事儿。我那里还有些私房,先给你用着。” 云霜也点头:“是,只要有银子就行的话,我的也都给你。” 灵芝坚定摇摇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们与其给我银子,不然想办法帮我挣银子,才是长久之计。” 云霜噘着嘴:“话虽如此,可要怎么挣呢?” 灵芝竖起两个手指头:“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我想办法让父亲教我和香,我自个儿找铺子卖;第二个是,汇丰钱庄。你们听说过吗?” 二人对看一眼,都点点头,廷雅道:“当然听说过,这是京城最大的钱庄铺子了。” 云霜补充道:“何止京城,整个大周朝的钱庄加起来,怕都没汇丰厉害。听我爹说,当今朝官,至少有八成和汇丰有银钱账。” “是了!”灵芝兴冲冲道:“听说汇丰有一种生钱的法子,你们可知道?” 二人均不解地摇摇头。 这也是上一世灵芝后来无意中听应氏说过,说早知在汇丰多存银子,多生银子。她不太懂生银子是怎么个生法,倒是把这句话给记住了。 云霜廷雅二人毕竟都是闺阁女子,与外头银钱没打过交道,不知道想来也是正常。 云霜又兴奋起来:“那咱们一块儿上街,上汇丰去问问呗!可是,你能出门吗?” 灵芝狡猾一笑:“现在不能,不过很快就可以了。” 廷雅又想起一事,道:“对了,我哥说有几个人,让你留意。” 灵芝想起托他的事,定定神听着。 “针线坊的余嬷嬷,二老爷身边的秦护卫,膳厨房的柳嬷嬷,老夫人身边的刘嬷嬷,你娘身边的黄嬷嬷。这都是什么人?为何要你留意?” 灵芝暂时还不打算告诉她们自己的身世之秘,只追问道:“就这五个么?” 廷雅道:“哥哥只说了这五个。他们怎么了?” 灵芝郑重道:“他们都是安府的老人,我想打听一些以前的事。” 廷雅云霜只当是安府家事,也没在意。 三人约定了出门的日子,又闲聊一阵,方散了。 第十三章 毓兰灵秀 灵芝将那五人在心头捋过一遍,父亲母亲以及祖母身边的人,无法下手,那就只剩下一个余嬷嬷和一个刘嬷嬷。 她叫来小令,吩咐她悄悄去打听打听,看与哪位嬷嬷能说得上话。 小令是个乖巧性子,在安府中一没地位二没关系,这样的人反而受最下头丫环婆子们欢迎,因为好不容易逮着个比自己还好欺负的,偶尔还能怜悯怜悯她,享受一下施舍的快意。 因此小令在府中也有许多个干姐姐干婶婶干娘。 很快小令就带回来消息,她的干姐姐小鹊的小姐妹的干娘,是针线坊余嬷嬷手下的婆子,听说余嬷嬷好吃酒,吃了酒就喜欢讲话。 灵芝翻出王氏的妆奁匣子,里头是她所有的财产,也是王氏留下来的,八个银锞子,加一把碎银子。还有前几日姑姑给的那双镯子。 王氏的头面首饰,她都收到棺中让王氏带走了。 灵芝掏出那把碎银子,递到小令手中:“去厨房端几个趁酒的菜,再盛一壶徽州甲酒。” 既然是徽州府的老人,应当爱喝老酒。 又小心翼翼从里间拿出一个六角缠枝葡萄铜盒,打开盒盖,蛋青色的粉末细细密密,铺满盒底。 待小令办好,已是掌灯时分,灵芝带着小令,拎着食盒,往安府西北角上的针线坊而去。 晚庭在安府的中路偏南,要去西北角,要么穿过北面的一片枫树林,要么就要穿过西路的园子。 小令以为她们要从枫树林过去,结果姑娘竟然选择走西路的园子,那儿临着的可是,蕙若阁。 那是大姑娘毓芝住的院子,而现在又是晚膳的时间…… 果然,刚沿着蕙若阁外的鹅卵石小路走几步,一转弯,一丛石竹边,迎面便出现一队人影,领头两个拎着青花风灯的丫环,中间簇拥着一位如众星捧月的少女,往她们缓缓行来。 这便是安家的嫡长女,灵芝的大姐,十四岁的毓芝了。 只见她杏仁目银盘脸,眉峰略凸,翘鼻阔嘴,长相甚为明艳,圆鼓鼓的脸颊,比王氏少了几分凶色,却添了几分娇横。 头梳宝髻,簪着粉宝石樱花盘成花枝模样的白玉钗,花枝缠住发髻,婉妍秀丽,髻间嵌着几颗珍珠,耳上各一颗同色的明月珠耳珰,粒粒滚圆,熠熠发亮。 上着宝蓝掐金缠枝牡丹交领短襦,下系一条金线刺绣花鸟纹拼缀的凤尾裙,在风灯映照中,粼粼生光,炫彩夺目。 她也同时看见了灵芝二人,先是微怔,随即眼睛一亮。 故意大声道:“这是哪里来的丫环,这么不懂规矩,看见主家来了,还不给让道?” 灵芝前世对这个长姐,又嫉又怕,嫉她备受安家众人宠爱,怕她时时以羞辱嘲讽自己为乐。 可长幼尊卑有序,她又无人相护,只得默默避让。 而这一世,再见到她这般嚣张的模样,她只觉好笑和鄙夷。 她再不是自己的长姐,无需尊她,更无需怕她嫉她。 何苦上一世的毓芝,并不快乐,嫁给了她并不喜欢的武定侯府二房的应二爷。 武定侯府,那是五代同堂的大院世家,这样娇蛮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如何能讨得了好? 据说受了不少腌臜气,连着落胎两次,伤了身不说,还被婆婆嫌没有养儿之福,给应二抬了一房又一房的妾。 灵芝只在和亲离京之前,见过她一次,刚刚二十的毓芝,已像是一个久病的怨妇,圆鼓鼓的苹果脸早凹陷下去,神采飞扬的眼睛也变得呆板浑浊,看着金玉满身的灵芝,却还不忘挖苦诅咒,附在她耳边讥笑着说:“听说那西疆可是会父子兄弟共妻的蛮荒之地。” 灵芝一直想不通,对毓芝来说,自己好歹是她的亲妹妹。自己过得凄惨,于她也没什么好处,何苦这般厌弃自己。 后来才明白,应氏的言传身教,对毓芝的影响是多么的大,以至于那时的毓芝,已经活脱脱一个新的小应氏。 毓芝也呆了呆,她以为自己说了那话,灵芝便会乖乖避让到一旁,没想到这个妹妹静静站在那里,寸步不让地看着自己。 许久不见,她已出落成婷婷少女的模样。 虽只着月白暗锦纹半旧褙子,素色襦裙,头上乌溜溜两个髫,一朵珠花也无,却身姿挺拔,在银月下清秀如风竹,妍丽似初荷。 尤其那双流波盈盈如黑宝石的双瞳,亮比星子,闪着她捉摸不清的意味,没有慌张,没有恐惧,反而有一丝,怜悯? 这眼神激怒了毓芝。 她是安家嫡长女,人人都赞她长相貌美,又出身富贵,再无可挑剔之处,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有求必应,处处得意。她也自觉备受上天宠爱,可是,又来了个妹妹灵芝。 虽然灵芝不受母亲待见,可见到她们的人,那眼神中,分明给出了评语,原来妹妹更美丽! 尤其是那件事,那个人竟忽略主动献好的自己,却对当年仅八岁的灵芝另眼相看!让她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 这样的灾星,就不应该生在安家! 毓芝又大喝一声:“还不退开?” 她身畔的大丫鬟名望桃的,故意大声道:“大姑娘,这不是丫环,是三姑娘呢!” 毓芝暗喜,故作惊讶往前迈了两步,来到灵芝跟前,一边打量一边道:“是三妹呀?许久不见,怎的看起来跟丫环似的?就不能穿件好点的衣裳么?要让别人看见你这模样,岂不是给咱们安府丢脸?” 灵芝微微一笑,端庄镇定回道:“是,大姐说的没错。将安府嫡出的姑娘养成丫环模样,这件事传出去,确实丢脸。” 毓芝哪还听不出她话中的意思。 她说的是她丢脸,灵芝借她的话,骂的却是养她的母亲丢脸! 可她却无法反驳,像丫环是她自己说的,这模样丢脸,也是她自己说的。 一时气不过,噎在原地,瞪着大眼看着灵芝,这个三妹,今天是吃了豹子胆么,连个婆子都能欺负的人,竟然敢跟自己呛声! 一把柔柔的声音这时传来:“毓芝姐姐,灵芝妹妹也怪可怜的,不如回头你与二伯母说说,看她身上穿的,还是秋日的薄衫呢。” 一面说,一面也走过来,笑着望向灵芝。 是安三爷家的姑娘,安秀芝。 她身着蛋青色柿蒂纹妆花褙子,秋湘色月华水纹裙,比之毓芝的华贵,显得低调很多,故而灵芝方才竟没在一众丫环里认出她来。 因安三爷那支,早在上一辈时就已分家分了出去,是以秀芝的排行,未与毓芝等人排在一起,只互相称姐姐妹妹。 灵芝也笑着回道:“多谢秀芝姐姐。” 她面上客气,心头暗笑,这秀芝表面娇怯乖巧,特别来京之后,似毓芝的影子般,跟随左右。却暗地里不知多少次挑拨自己与毓芝关系,明着暗着让自己去害毓芝。 就比如这句话,表面看起来是做中调和,实则更句句指出,自己是多受应氏苛待。 毓芝倒是越听别人说灵芝凄惨,她越高兴,闻言心情稍好了一点,扬着头道:“娘那么忙,我怎么能拿这些小事烦她。要怪就怪某些人自己命带灾星,专生祸害。对了,三妹妹不在晚庭好好住着,大晚上是要去哪里?” 她看灵芝拎着食盒,往这条路走,很是奇怪。 灵芝好整以暇道:“正如秀芝姐姐所见,灵芝还没冬衣,只好自己上针线坊催催去。” 毓芝笑得几乎绝倒,把着秀芝胳膊,好不容易收住了笑,喘着气,觑着灵芝道:“是该去催催,不过三妹也别急,实在不行,我屋里几个大丫鬟往年的冬衣都还在,借你拿去穿穿。” 灵芝面对她的讥嘲,并不退让,反而针锋相对:“大姐最好在母亲父亲跟前都这么提提,让大伙儿都知道,安家的姑娘只能穿丫环旧衣过冬。” 毓芝果然又怒了:“少拿父亲吓我,不要以为父亲叫你去了书房几次,就要抬举你了!” 说完又回头对丫环道:“去跟望月门的婆子说,今儿个蕙若阁遭了贼,要盘查,先把门锁给落了,谁也不能放过去。” 望月门正是从蕙若阁通往后院的大门。 然后再斜睨着灵芝,一挑眉道:“真不好意思,蕙若阁要搜贼,三妹妹要去针线坊,还是从北边绕过去吧!” 第十四章 旧情老酒 灵芝见她故意刁难,不怒反喜,淡淡道:“怎的这么巧,我一来,大姐就要搜贼。也是,大姐是丢了不少东西,第一桩怕就要好好找一找,鱼戏莲叶香囊之类。” “你住嘴!”毓芝忙喝道。 她们二人都明白灵芝什么意思,鱼戏莲叶香囊,是当年毓芝暗送给那人的信物! 两年前,程家还在徽州府时,一日到安家作客玩耍,随同而来的,还有一位贵人,当时的河间王二子,宋琰。 现在回想起来,程家在那时就与河间王关系十分密切了。 彼时毓芝刚十二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猛的见着这人,眉眼凌厉,峻意轩昂,在一众少年中风流出挑,便暗暗上了心。 也不知宋琰对她说了什么,让她满心小鹿乱撞,巴巴地跑去见他,特意赠送了自己亲手绣出的鱼戏莲叶香囊,为免被人看见,还带上当时年仅八岁的灵芝。 尚懵懂的灵芝不知道他们二人是否约定了什么,香囊宋琰倒是收下了。 那日回来之后,毓芝和应氏问起与应家的口头婚约,应氏奇怪,刨根究底地问下去,毓芝便明说,要等宋琰提亲。 把个应氏气得七窍生烟,差点吐血!要不是柳姨娘相劝,她当时就要把毓芝锁到祠堂去。 她深知长女任性,却不知任性到如此地步! 男女私相授受不说,还有婚约在前! 这些也都撇开不论,那时的河间王,只是一个被弃于封地的落魄王爷,据说最艰难时,王妃还要亲自下地播种栽苗。 应氏怎么可能放着武定侯府不让毓芝嫁,反而选一个落魄王爷的儿子,还不是嫡长子! 而最后,不知怎的,应氏又想起了灵芝这个出气筒,憎怪灵芝拉着毓芝去见宋琰,罚她跪了三日祠堂,抄女诫二百遍,足足抄了一个月。 没想到,当年应氏根本看不上的河间王,转眼间成了天下至尊之君,他的二子宋琰,也成了尊贵无匹的平远王。 应氏不知作何想,自是将这段事封于尘中不再提。而对毓芝来说,更是一段心病。 后来她曾问过程云霜,宋琰有没有说过关于安府的事情,云霜是这么答她的:“有啊,他经常说,安家三姑娘很不错。” 三姑娘很不错! 毓芝又恨又气,怪道他收了香囊,后来却迟迟不见提亲,原来自己那日不该带灵芝,让他生了别的心思! 此刻灵芝提起这话,便如揭了她的伤疤,冷冷看着灵芝,声音几乎颤抖:“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如果大姐要搜贼,那我就不妨告诉父亲,你丢了这个香囊。” “你威胁我?”毓芝恶狠狠往前跨一步,几乎抵着灵芝鼻尖,这个妹妹长个儿了,已经快和她一般高。 可她的脾气似乎比她的个头长得更快! 自己不过是要戏耍戏耍她,她却明晃晃一把刀子砍过来! 灵芝怡然不惧,这事闹大了谁没好处,一目了然,她把着毓芝的死穴,还怕她作甚? 淡淡一笑:“大姐要搜贼,妹妹自然要帮忙。” 毓芝捏紧了拳头,看着眼前笑意盈盈的珠玉小脸,恨不得一把挠破! 但她却也真怕灵芝将这件事情宣扬出去,且别说父亲的责罚,若被外人知道,那自己一辈子就完了! 别提什么武定侯府,怕是嫁出去都难! 只觉心口憋闷,又不得不硬生生吞下这口恶气,低声道:“我们走着瞧!” 说完也不喊秀芝,甩着袖子往前冲去。 “大姑娘!”一行人呼啦啦跟上,转眼灯笼摇曳的光影消失在黑暗中,只剩下小令手中的风灯,晃晃悠悠。 灵芝又才抬脚,继续往北而去。 却不见小令跟上,一回头,小令正微张着嘴,一脸被雷劈了的模样,楞在原地。 “怎么了?”灵芝笑着问。 小令闻声,忙往前跟上,收不住惊愕之色,叹道:“姑娘好厉害!大姑娘竟会怕你!” 灵芝也叹了口气,小令见惯了前一世的她,那懦弱卑怯的自己,自然不习惯敢顶敢撞的自己。 果然,小令又纳闷道:“姑娘今儿怎么,像是故意要气着大姑娘似的。” 三姑娘平日里见着大姑娘,唯恐避之不及,今日怎么还主动挑这条路,还故意顶撞,似凑上去惹她一般。 灵芝微抬起头,看着夜空将满的一轮秋月,月华如洗,衬得园中山石草木影影憧憧,越发幽深。 她不想再隐忍。激怒毓芝,让她闹到母亲跟前去,她才好进行下一步计划,让她们一点一点看清楚,她再不是那个任她们捏在手中把玩的安灵芝! 她的目光迷蒙起来,似穿透到另一个世界,喃喃念道:“我听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对付对手,不过两种方式,一种是置若罔闻,让她拳打空气;一种是让她怕你,她凶你更凶,她强你更强,她奸你更奸,针尖对麦芒,奉陪到底。” 小令不太懂,她日日跟着姑娘,出入内宅,在哪里听到过这样离经叛道的话? 灵芝确实听到过,那是上一世,当时她已住进皇宫西苑,准备随使团出京,那晚使团突然遭遇刺客,她在乱中晕了过去。 醒来之时,已身在玉鸾殿碧纱帐中,听得落地罩外有女子这般说道。 不知她是何人,在与何人对话,语声呖呖,语气明快,格外洒脱,铿锵有力。 她还说了一句,灵芝没说出来,她说:所以,除非你能将敌人毙命,否则不要举起你的剑。 那几句话,给灵芝的印象格外深刻,却没想到,自己会有用上的时候。 现在的她,谁也不怕,要来便来,奉陪到底。 小令还在琢磨,或许是云霜姑娘说的?想着大姑娘的怒气,又不免忧心忡忡道:“姑娘,大姑娘怕是要去太太跟前告状了。” 灵芝倒是一脸平静:“我就怕她不去。” 小令也不问为何不怕,姑娘做事,自然有她的道理,便点点头:“那就好。” 乖乖地领着往针线坊去。 针线坊是一个小小的两进院落,倒座房是值班房,前院东西厢房做了仓库,正面三间厅房连着耳房,做了针线间。 后院六间房,住着几个婆子。 灵芝与小令从管事钱嬷嬷的房间出来,假装告辞,待她关了门,一转身,随引路的婆子进了余嬷嬷的房间。 那引路的婆子退了下去,小令守在门口,树影婆娑,挡住了糊窗高丽纸透出来的朦胧灯光,后院东厢内,只余灵芝和余嬷嬷。 余嬷嬷穿着海蓝粗布褙子,缠着绛色刺绣眉勒,脸上皱纹丛生,一双眼却还清亮,对灵芝见过礼后道:“三姑娘要问冬衣的事儿,该找管事钱嬷嬷才是,找我这个半残的婆子做什么?” 灵芝这才看见她走路有些奇怪,左腿行动不便,全靠右腿出力,一瘸一拐地退回方桌旁长凳前坐下。 灵芝不答话,打开食盒,端出一碟酥香鱼块,一碟辣子田螺,一碟炸五色团子,一碟凉拌三丝。 再拿出两盏小小的彩漆绘月桂羽杯,打开酒壶盖,将琥珀色的甲酒斟满杯中,一股浓浓的米香味儿扑鼻而来,蜜香清雅,余香悠长。 余嬷嬷两眼一亮,赞道:“好酒!” 灵芝端起一盏酒杯,置到余嬷嬷跟前:“嬷嬷请。” 余嬷嬷抬起头,意味深长看她一眼:“老奴不敢受这一请,三姑娘屈尊前来,该不是想请老婆子品酒的吧?” 第十五章 如烟往事 灵芝并不直接回答,闲闲道:“嬷嬷在安府多少年了?” “回三姑娘,有二十三年了。”她并没有因为灵芝年纪小,就轻慢了规矩,依旧毕恭毕敬。 “那嬷嬷,是看着我出生的老人了。”灵芝定定看向她。 余嬷嬷心中咯噔一响,一双眼眯起来,似是回避灵芝眼神,又似是在回味往事:“老婆子常年在外院干着粗活,可惜没那个福分。” 灵芝将酒杯端到嘴边,径直问道:“嬷嬷可愿陪我喝上一杯。” 余嬷嬷慌得要跪地:“姑娘可折煞老奴了!” 灵芝扶住她,两人僵在半空。 “我不会为难嬷嬷,嬷嬷有不愿意说的,尽管不说便是。” 余嬷嬷左右为难,心中对三姑娘的来意已猜得了七八分。 不过她心中并无不安,对于这位安府嫡女的身份,她是真不知晓,只隐约听说这三姑娘来得诡异。 不知便无虑,就算她如何威逼自己,自己也可安全。想及此,便坦然坐下。 灵芝端起酒杯送到她胸前,余嬷嬷只好接住。 灵芝纤手握袖笼住嘴,头一仰,将整杯酒倾口倒下,美酒带着醇甜的甘冽之味,冲喉而入,漫过肺腑。 “果然好酒!”这酒比起她饮过的爽辣青稞酒、醇厚葡萄酒来说,更为绵软清香,后劲悠长,回味甘甜。 余嬷嬷终是好酒之人,道一声:“那老奴放肆了!” 也一仰脖,一咂嘴,那清雅甘甜之味,弥散在喉头胸口,剩下一丝余味,飘于脑际,似混着时间的味道,将她带回曾经的徽州山水间,不知是酒带乡愁,还是乡怀酒忧,思乡之情澎湃而出,酒意上涌,竟让她模糊了眼。 灵芝见她模样,试探道:“当年和嬷嬷共事的人,安府可没剩下几个了。” 余嬷嬷只觉那声音似从九天外飘来,恍恍惚惚,似真似幻,她眼前闪过一些熟悉的人影,那些人青春依旧,笑语晏晏,打着转儿从她面前走过,笑着道:“九娘,给你找了个针线坊的活儿,你愿不愿意去?” “九娘,这獭皮褂子是太太赏的,这口子你可一定得帮我补好!” “九娘,别琢磨花样了,快来吃酒!” 那些人话可真多,吵吵得她头疼,她挥挥手:“去,去,吃酒去!” 那些人影又都飘远了。 “她们都去哪儿了?” 有个声音在问。 “都散了,早都散了,有的回家了,有的回土地里去了。”余嬷嬷眯缝着眼,喃喃道。 “谁回土地里去了?” “多了,阿金,小英,芳姐姐,大柳……” “为什么安府的老奴那么少?” “为什么?不知道,说没就没了。” “是因为要隐瞒三姑娘的身世吗?” “三姑娘?三姑娘说不得。”余嬷嬷仍有一线清醒,眼神往灵芝处一飘,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头,指向自己:“知道我为什么还在吗?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不知道三姑娘是不是亲生,还是不知道三姑娘的亲生父母是谁?” 余嬷嬷听见一连串的问题,有些发晕,口头还在喃喃念叨:“说不得。” 灵芝知道自己问得有些急了,不过由此看来,可以确定,自己的身世,在安家不但是个秘密,还是个忌讳。 可看来余嬷嬷是真不知道,就如她所说,知道的都死了。 灵芝忽想起什么,又换个问题:“接生二少爷和三姑娘的稳婆是谁?” “死了。” “产房的丫鬟婆子呢?” “都死了。” “她们怎么死的?” “被三姑娘吓死的。” 灵芝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个说法,和说她出生时母亲受到惊吓何其相似! 她追问道:“三姑娘还那么小,如何吓人?” 余嬷嬷脸上现出一丝诡异的神色,神神秘秘道:“这个我知道。” 灵芝捂住要跳出嗓子眼的一颗心,屏气听着。 “太太不喜欢三姑娘,刚生出来,就叫人弄死她。” 灵芝后背发寒,攥紧了拳头,紧紧咬住下唇。 “她收买了稳婆,稳婆就准备将那女婴溺死在隔壁水桶里。谁知,稳婆过去许久没再过来,太太就派小英去看,小英见那女婴乖乖睡在案上,稳婆却倒在地上,眉心一点红,已然没了气儿。小英抱着女婴去见太太,太太听说稳婆死了,惊诧不已,又一眼扫过去,那女婴刚好醒来,睁开眼睛不哭不闹地盯着她,太太便吓晕了过去。” “是小英告诉你的?” “是,小英是我同乡,她见事情不妙,连夜回屋,把攒下的银钱都给了我,托我交给她弟弟。果然第二日,她再没从太太院中回来。” 灵芝嗅到鼻尖一丝血腥,才发觉,自己已将下唇咬出血来。她强压着嗓子,努力让声音不颤抖,继续问道:“太太为何要三姑娘死?” 余嬷嬷摇摇头:“不知道。” “那宫中的贺礼是什么?谁送的?” 余嬷嬷又摇摇头,声音渐渐低下去,似乎异常疲惫:“不知道。” 灵芝知再问不出什么,站起身来,扶住桌沿,才勉力站稳,定了定神,方道:“今晚,你没见过任何人,自己买了酒,喝醉了。记住了吗?” 余嬷嬷点点头。 灵芝走出院门,月已上中天,深秋的夜风挟带着露气袭来,寒凉浸骨,她裹紧了衣衫,一手扶着小令,紧紧抓着她胳膊,一步一步走回晚庭。 “那酒有用吗?”小令关了房门,替灵芝拧了热帕子过来,悄声问道。 她擦到灵芝唇边,发现一抹红,轻轻拭去那血痕,也没多说什么。 姑娘害怕的时候,紧张的时候,难过的时候,都会拼命咬自己下唇。 灵芝则木讷地点点头。 她看香本之时,将书上所说的自己能找到的原料都一一找来试过香理药性。 取小毒的一品红茎汁,加炮制后去处苦味的苦艾草,和以散味的藿香、芸香、排草,再用米酒熏蒸,碾成末。 这两种植物都能让人致幻失觉,而又对身体无大害,特别是苦艾,还会让人既失意识,又觉得自己异常清醒。 今日余嬷嬷,算是她的试炼品。 至少目前看来,这两种东西是有效果的。 若安二知道灵芝能只看香理,便配出迷药,定会惊诧得舌头都掉下来。要知道,炮制、配比,如何去除其他药性又保证毒性,如何去除异味,如何确定用量,不管哪一步,都要经过数十上百次调试。 而灵芝,只凭自己对香料的把控,就能独自完成这些步骤,当真是制香奇才! 灵芝却不知道,她只觉这些东西都再简单不过。 套余嬷嬷的话,她本来只想确认,自己的身世在安家是个忌讳,知道了这一点,下一步就好办多了。 不料,却意外知道了应氏憎恶自己的原因,让她心头多了几分放不下的恨。 她本来还想,虽安家待自己略苛,好歹有养恩,让自己好好活了下来,怨怼之情渐消。谁知,应氏本打算杀了自己。 她对她唯一的一点恩情也没了。 可她为何要杀自己,那稳婆到底怎么死的? 小令替灵芝散了头发,再脱去外衫,换上夹棉素色中衣。 屋中清冷,她跳了跳脚,抱着肩道:“姑娘早些去歇息吧,床上能暖和点。” 灵芝看着桌上铜盆发呆,忽对小令道:“将我那簪子拿来。” 灵芝只有一柄簪子,一柄修长简洁的素荷绞丝铜簪,黄亮亮,连二两银子都不值。 却是灵芝极心爱之物,因为那是无迹哥哥送的。 无迹哥哥并不是安家的亲戚朋友,也不是下人奴仆。 他是曾在慈安寺讲佛的行空大师的弟子,无迹小和尚。 第十六章 素荷银针 灵芝两岁那年,曾被奶嬷嬷遗落在慈安寺后山中,后来,便是被行空师徒二人捡到,送回了安家。 据无迹哥哥说,当时他和师傅住在山中禅房内,忽听得佛堂中咔吱咔吱响。 他还以为进了黄鼠狼,蹑手蹑脚过去,掀开香案下的帷布一看,却是个浑身沾满泥水的小女娃,脏污得看不清脸,只露出一双琉璃猫儿眼,捧着一个供奉在佛前的猪脚啃得正欢。 她已记不清小时的事,当时听他讲来,笑得直打跌。想来自己是凭着灵敏的鼻子,循着卤猪脚香味去的。 后来祖母请行空大师在安府住了一段日子,长她三岁的无迹哥哥便成了她最好的玩伴。 住了一年,他又随师父回了山里,此后,在逢年过节时,二人又才会遇见。 直到她五岁那年,无迹哥哥随行空大师云游远去,二人再没见过。 临走时,他送了她这柄簪子。 她记得他郑重地将簪子放在她面前,轻轻点了那花蕊一下,簪子前端,出现一个小孔,再按一下,瞬间,一枚银针快似闪电,疾飞而出。 无迹哥哥轻轻一探,便将那银针捏在手指中。 “看见了吗?遇到危险,就拔下簪子,对准坏人,按下花中间的这个铜点。” 那时她还不太懂,只将这簪子看作一个有趣的玩具,异常喜欢,便好好收了起来。 可惜在去楼鄯的路上,那簪子遗失在沧海之中。 只是现在,她才明白,怕是那时候,无迹哥哥就已看出了自己在安家的境况,所以才送了自己这样一个可保命见血的凶器。 小令取来铜簪。 簪身黄亮依旧,灵芝小心翼翼将簪头对准桌上香囊,按两下机关。 “嗤!”一声极细微的破空声,一枚小小的银针穿香囊而过,扎进梨花方桌上。 小令倒吸一口凉气,她还是头次知道,这貌不起眼的簪子,有这样厉害的机关。 在知道应氏曾对自己起杀意之后,灵芝便觉得安家,并不是那么安全。 她决心保护自己,用自己的方式。 她小心翼翼将银针又放了回去,再将桌上铜盆中剩余的粉末,用香勺尽数灌进了铜簪中。 她做完这些,看着一旁目瞪口呆的小令,玩心忽起,笑着道:“可不要不小心碰到了哦。” 小令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眼神踌躇,几次张口又闭上,犹豫好久,才道:“姑娘,你可是要去杀余嬷嬷?” “啊?”灵芝笑得几乎绝倒,对于真正十岁的小令来说,杀人真的是件太可怕的事。 她捂着肚子,笑着安抚道:“只是怕遇到坏人而已,现在姨娘不在了,我们只能靠自己了。” 小令这才舒了一口气,姑娘是越来越厉害了,先是吓退了大姑娘,后又用迷药套话了余嬷嬷,现在还拿出这杀器! 不过,她真心佩服姑娘,和自己一般大,却这么有本事! 她想着,挺了挺胸,拍拍瘦弱的胸脯道:“姑娘放心,万一遇到坏人,还有我!” 灵芝看着她瘦骨伶仃的模样,摸了摸她的肩,眼眶有些湿润:“是的,我还有小令呢。” 小令这么说,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上一世,在楼鄯叛军冲进王宫时,小令便义无反顾挡在她身前,替她承受了破空而来的乱箭。长高的小令仍然很瘦,瘦长的身子倒下时,却变得只有一点点,蜷在地上,背上扎满羽箭,似一只小小的冬眠的刺猬。 这一世,再不会让你挡箭。灵芝在心里暗下决心。 第二日一早,琅玉院迎来了不速之客。 应氏正由云裳梳着乌发,对着紫檀妆台上一面金镶玉如意花枝八棱铜镜,寻思今儿个要去苏府作客,画什么眉型好。 她五官明朗,当下流行的远山眉、涵烟眉蜿蜒清浅,显得太过柔弱。 “拂云眉太太觉得如何?”云裳一面将应氏头发拢好,带上鬏髻,一面问道。 拂云眉横平粗粝,倒是和她五官相配, “会不会看上去很粗鄙?”应氏担心道。 云裳替她挑了一套翡翠镶金头面,比划着讨好笑道:“太太眉眼亮堂,五官艳丽,若是配上这碧色老坑翡翠,大气富贵,怎会粗野。” 应氏满意地点点头,让她取出螺子黛,先给自己描眉。 正打扮着,大丫鬟花容迈着小碎步急急进屋来,忐忑地看向应氏,小声道:“太太,三姑娘来给您请安了。” “嗯,让她……”应氏正应着,忽心头一惊,谁?三姑娘! 她猛地一转头:“她来做什么?” 云裳正替她带上水滴翡翠耳坠,刚把钩子穿过耳洞,应氏一甩头,正好拉到肉,吓得她慌忙松手。 “哎哟哎哟!”应氏捂着耳朵叫起来,又一转头甩了云裳一巴掌:“笨手笨脚,只会在爷们儿身上下功夫的浪蹄子!” 云裳和花容一并跪下来,连声告饶。 应氏捂着耳朵呲着牙问花容道:“你来了多少年?规矩还不懂吗?不打发回去,还巴巴地跑来告诉我,存心想气死我?” 花容忙告罪道:“太太息怒!奴婢原是挡着的,可三姑娘说,孝乃德之本,百善孝为先。奴婢阻她给母亲请安,便是阻她行孝,于家国礼法所不容。奴婢,奴婢不敢,只好……” 应氏左耳仍生疼,暗暗嘟囔:“这孽障,一来就没好事!” 她也狐疑,昨晚毓芝气冲冲来把灵芝告了一状,说她如何嚣张,如何自个儿跑针线坊去催冬衣。 她还当毓芝又去招人生事。如今看起来,这灵芝果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招惹毓芝不说,还自个儿往自己枪口上撞。 她来找自己做什么?自己什么时候给过她好脸了?连孝道都搬出来了,莫非一个人在晚庭里面关得快失心疯了么? 她瞪一眼跪在地上的云裳,喝道:“还不继续给我梳妆?” 又向花容道:“带去偏厅,让她等着。” 灵芝还是头一遭来到琅玉院的偏厅,这是前院厢房隔出来的一个小花厅,想来是日常婆子仆妇回话之处。 陈设却也比晚庭强太多。 两尊一人多高的钧窑彩绘花鸟青瓷白釉瓶放置墙角,北墙与西墙各两把红木太师椅并浮雕暗八仙的红木高脚案,南墙一条长案,两盆开得正茂的金皇后绣球菊,一樽美人捧月青花梅瓶,一盏鎏金浮雕火焰纹蹄足铜香炉,正袅袅吐着青烟。 烟气散开来,灵芝细细辨着,应是以沉香为君,辅以白芷、檀香、乳香、马牙硝,浸过蔷薇水,应还加了蜜炮制,只不知是什么蜜。 正想着,门楹处环佩叮当,一个婆子打起帘子,恭敬道:“太太来了。” 第十七章 几个丫环先进得屋来,然后是盛装打扮的应氏。 她身着松花绿地百子图对襟宽袖褙子,靛蓝蕃草纹织锦马面裙,一块松鹿团纹翡翠禁步,一头绿汪汪金灿灿的翡翠头面,两串雨滴翡翠耳坠,脖子上一串同色小指头大小个的翡翠佛珠,手上还两个绿得发幽的碧玉扳指。 挑高着下巴,目不斜视进来,看也不看灵芝一眼,自顾自走到北面太师椅上坐下。 一身绿看得灵芝掩嘴想笑,这可不是一只油亮亮的大蚂蚱么。 当下便笑着起身,恭恭敬敬行了礼:“母亲安好!” 前世她被封为灵心郡主入宫前,宫中曾派来两个教养嬷嬷教导她各种礼仪,坐、行、姿、语、神无一不受过调教,因而如今虽十岁,那已养成习惯的仪容姿态却分外端正大气。 丫环这才上了茶。 应氏见她身着月白半旧薄衫,头上只插了把铜簪,寒酸模样让她心头微微爽快。 又见她举手投足落落大方,带着几分骨子里的贵气,言语间又毕恭毕敬,又浮上来一层无名火。 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却占着安家嫡女的位置,休想分了毓芝一分好处去! 想到此,没好气道:“不在晚庭好好呆着,跑来这里做什么?” 灵芝不待她吩咐,便自己在西墙太师椅上坐下,似聊家常般:“母亲忙于家务,怕是忘了,晚庭至今还未供炭,也未烧上地笼。” 应氏心头窝火,一大早,这是给自己找茬来了。 “你知道母亲忙,还拿这些事情来烦我?年纪轻轻,火力旺盛,冻个一日两日又如何?再说,这还没下雪呢,就嚷嚷冷了?”应氏捻着木叶纹建盏茶盅盖,小心翼翼将浮在红亮茶汤上的碎沫荡开, 灵芝面色平静,还带微笑:“蕙若阁可是半个月前就供炭了。” 应氏刚画好的两道眉簇成八字,酸着声音道:“长幼有序,不要凡事都想着和你大姐比。再说,毓姐儿身体弱,我看你气色倒是好得很,还能北院南院到处窜呢。” 灵芝依旧不气不恼,小小背脊端正挺拔,不像是被训话,倒像是受赏一般,言语间却字字针锋相对:“母亲怕是看错了,灵芝日日都觉得冷,被单衣薄,若再冻下去,恐怕只好求父亲去寻医问药了。” 应氏一早看出灵芝不对头,可这么句句顶着自己,半句不肯服输的模样,可真是让她捉摸不透。 心中对她又是厌恶又是憎恨,这丫头什么时候长成了这般刁钻无礼的性子!还敢搬出安二老爷来压人! 想到此,一声冷笑:“既如此,你就回晚庭好好养病去吧!” 这是下了软禁之令! 灵芝假装不懂,一欠身:“灵芝不敢只想着自己,还是要日日来给母亲请安的。” “你!”应氏被她堵得心口发慌,抓着茶盏的手微微打颤,这家伙,软硬不吃! 正想着要怎么打磨她。 花容进来在耳边轻声道:“太太,出发的时辰要到了。大小姐已经在房中侯着了。” 应氏被灵芝缠得心浮气躁,一时又不知如何打发她,只想眼不见为净,遂冷哼一声道:“你的孝心我受不起,要炭要火还是要饭,自个儿找婆子去,别来烦我!” 说完起身,扔下灵芝,匆匆去了。 灵芝好整以暇地端起案上茶盏,茶汤红润亮泽,茶气醇香甘爽,是上好的古树龙珠。 轻抿一口,甘醇入脾,香后回甜,温热适中,刚刚好。 “姑娘,咱们真要自个儿去找婆子要炭吗?”小令略忐忑道。 “当然,这可是母亲的吩咐。”灵芝说着,嘴角露出一丝不着痕迹的轻笑。 四辆盖着宝蓝绣米珠垂帷的梨木清油马车,载着安大太太与安二太太、毓芝并一众仆妇,缓缓驶出了南城琉璃井胡同。 毓芝自然听说了一大早灵芝上琅玉院要炭的事情,愤愤道:“娘,你说她是不是真穷疯了?跟要饭的一般不要脸,昨儿个要冬衣,今儿个要银炭,明儿还指不定要什么呢?” 应氏脱口而出:“能要什么,还能把她的东西都要回去不成?” 毓芝奇道:“什么东西?她有什么东西?” 应氏忙道:“就是说她的月例银子吃穿用度什么的。” 她怕毓芝再缠问下去,挥挥手,装作厌烦的样子道:“算了算了,不说那个灾星了,只要她别来烦我,该给的给她又怎样,反正安家将来是你跟敄哥儿的。” 灵芝带着小令,从偏厅出来,只见前院中已空落无人,秋阳明而无力,懒懒伏在蝎子尾檐头,葡萄架子上还挂着几颗晚熟的紫玉珠子,晃晃悠悠,在深秋的飒风里打着转。 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抄手游廊雕花方柱后,手指塞在嘴里,吧唧吧唧吮着,眼巴巴望着那几颗紫得发红的葡萄。 “攸哥儿?”灵芝试探着喊了一声。 那小娃挪着短腿,往前走了两步,又有些害怕地看着灵芝。 灵芝指指葡萄:“想吃吗?” 安攸头点得似小鸡啄米。 灵芝心头一酸,想到应氏的性子,这个孩子,怕是又一个安灵芝,吃不饱穿不暖。 遂偏头招呼他到跟前来:“姐姐摘给你?” 安攸一双眼睛渴望地看着她,又有些害怕,不敢再往前。 灵芝直接踏上石凳石桌,将能够着的几粒葡萄统统摘下来。 小令唬得直跳:“姑娘,小心!” 灵芝暗笑,这便是中原女子与西疆女子的差别,西疆女子别说踩高爬架摘葡萄,骑马射箭、猎兽杀狼,个个英姿飒爽。 若是无迹哥哥还在,她定要跟他学武,再不做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娇花。 她将一捧葡萄递到安攸跟前:“拿着。” 安攸抿着唇,看了看灵芝,又看了看葡萄,还是没忍住,伸出手来,抓起一颗就往嘴里塞。 紫色的葡萄浆汁儿溅开来,糊得他小手下巴到处都是,灵芝掏出绢帕,笑着替他擦拭,一面道:“慢点吃,别着急,都给你。” 忽的从廊下窜出一个婆子,一把拉过安攸,将他手中葡萄打落在地,凶道:“又乱跑哪儿去了?” 安攸憋着小嘴,哇地一声哭出来,婆子朝他瞪眼一横,那哭声又小声小声地被憋了回去。 想是因为哭而吃过亏的。 婆子又看了看灵芝,也不打招呼,像躲瘟疫一般,拉着安攸就往内院走去:“说了不能乱跑,是聋的么?整日里就知道吃吃,人小嘴还刁,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村货!” 小令在一旁气得不行:“这还是奴?欺侮少主,早该发配出去,就这么对小少爷?” 灵芝面无表情,这样的话,更难听的话,她从丫环婆子口中听到过的不知凡几,淡淡道:“她们不是一向这样么?” 小令想想自家姑娘的遭遇,点点头:“也对。” 又道:“姑娘怎么不骂这婆子一顿?” 她觉得现在自家姑娘可厉害了,大姑娘,太太,她都不怕。姑娘可是有老爷撑腰! 灵芝无奈一笑:“有什么用?骂了她,回头她只会出气到攸哥儿身上,攸哥儿会更可怜。” 小令想一想:“也对。” 灵芝脸上的苦笑转为真切的笑,揪了揪小令的丫髻:“我说什么你都觉得对。” 小令认真点点头:“对。” 说完,二人相视一看,都忍不住笑了。 第十八章 鸡毛令箭 晚间的琅玉院又热闹起来。 除了前来请安回话的柳姨娘,还有一众婆子。 本来应氏回来的时候,心情是极好的。 安家在新安郡时,尚算是扎根几代的钟鸣鼎食之家。 可在京城,即便家中一个二品大员一个五品院使,到底是商贾出身,又是初来乍到,门槛便低了几分。 这可是京师,不管走在正阳门大街,还是棋盘街,随便一指,便兴许能点到个五品官,随便一撞,兴许就能撞到个公侯伯爵,没有几代盘根错节的姻亲故交网,没有出上几个权臣军将,就不敢说自己是京师贵人。 应氏虽然是武定侯府不起眼的四房所出,但毕竟是侯府小姐,小时也出席过若干京中金贵人家的宴席聚会,知道这些人,势如火眼,个个人精。 武定侯府这些年后继无人,除了老侯爷曾荡平靖南立下军功以外,其子孙竟是文不成武不就,再无一人出挑,全靠祖先的封荫度日,在京中的名声日渐衰微。 苏家虽也才来京中两年,却是金陵书香门第的大家,在京中门生故第旧友也不少,因此,对她来说,这是结交新贵的好时机。 好歹结果还不错。 虽说她不是什么诰命,也不是世家太太,但一来,安大太太内阁大臣夫人的身份,给她添了几分脸,二来,安家有钱。 当初安大老爷为二弟上侯府求亲,她还觉得自个儿低嫁。不料安家是那般泼天的富贵,她再不埋怨安家的商户身份。 后又飞来那样一笔横财,这些年,银钱这些东西在她眼中已是流水一般,竟不知安家已富贵到这种地步。 她今儿个的打扮还不是最华贵炫丽的,那一头一身绿莹莹透着亮的极品碧玉翡翠,却也招来了不少艳羡的目光。 文景帝在位时,官场风气浮夸,穷奢极欲,侈靡成灾。因先太子谋反一案,先皇后对一众皇子赶尽杀绝,除了亲生独子之外,只有两个皇子活了下来,一个是病怏怏的颍川王,一个就是差点被逼死的当今皇上——河间王。 因此,今上宣德帝算是贫寒出身,对富贵人家的奢侈之风最是深恶痛绝。 登基后,为打击先皇后势力,查抄了朝中几乎一半王侯臣子的家,当即诏狱人满为患,罪奴成群结队,多少人家九族俱灭,血流成河,京中大族无不惶惶不可终日,最后,抄出的银两可抵四个国库。 皇上大怒,下旨所有官吏士族,一律减俸少禄,若有贪墨受贿者,一律严处。 在严律酷刑下,那些世代簪缨的官宦之家,财源顿减,安家这样的官商一体之家,反而成了她们眼红的对象。 应氏想着一干妇人太太,围着毓芝夸赞的时候,心情就美得能飞上天,甚至想着,若是有更好的对象出现,不履应家的口头婚约是不是也可以。 可惜,这样的好心情,在众婆子的回话中,渐渐消弥殆尽。 “三姑娘要了二十斤银霜炭,四个炭盆子,三个手炉,还有两个博山炉一个宣德炉。说是二太太您的吩咐。” “三姑娘吩咐厨房每餐必送四素一汤,汤要热的,不能凉。” “三姑娘让三日内赶制至少一身冬衣出来。还订了狐狸毛披风,貂毛袖笼,貂毛大氅各两件。” “三姑娘要了冬日的妆花缎面棉被并夹绸帷帐两幅,炕上榻上灰鼠毛毡各两套。” “三姑娘……” 应氏不耐烦她们一一再说下去,一面让云裳将她头面卸下去,一面挥着手道:“行了,知道了,你们都应了?” 众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低下头,细声道:“应了。” 应氏甩手便将端在手中的哥窑白瓷南瓜纹茶盏砸了出去,碎瓷片并茶水茶叶泼洒一地,她犹不解恨,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咬着一口牙道:“我不在一日,便翻了天了!谁许你们应的!” 众婆子慌得忙跪下,领头的库房管事马嬷嬷欠身道:“三姑娘说,是二太太您应下的,让她只管开口要,奴婢们这才……” 应氏才想起自己早间说过的那句话:要炭要火还是要饭,自个儿找婆子去。 心头更是窝起一团火,这孽障小小年纪,竟然学会捡根鸡毛当令箭了! 马嬷嬷看着她起伏的胸膛,小心翼翼道:“要不,明儿个咱们再去把东西搬回来?” 应氏气得脑仁生疼,跺着脚道:“怎么搬?上姑娘屋里抢东西去?” 一回身,气鼓鼓坐到圈椅上,脑中却思量着:这丫头怎的这般胆肥了,难道真是安二许了她什么?要给她撑腰了? 口中仍半点不服气道:“都退下吧,就当家中遭贼了,以后若没我吩咐,谁也不能许她半钱东西!” 她鼓着气辗转半宿,方才睡着。 第二日一大早,应氏正端坐炕上,闭着眼由云裳揉着酸疼的太阳穴,花容来报,三姑娘又来请安了。 这一次,应氏不再让她等了,趿上鞋就往偏厅气冲冲赶去。 一进门就气汹汹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灵芝早料到她这副模样,仍好整以暇道:“给母亲请安。母亲忙碌,无暇分身照顾女儿,女儿只好自己照顾自己了。” 应氏一声冷哼:“你以为自己翅膀硬了?休想!我当家一天,你便乖乖听话一天,否则,将你配到田庄庄户上去!” 灵芝眼神转冷,漠漠看着她:“母亲的意思,是想按照祖母的吩咐,将我接到琅玉院,亲自照顾我么?” 应氏顿时哑口,后脊生出一丝寒意,瓮着声音道:“你都听到了?” 灵芝不回答,自顾自端起身旁茶盏,轻啜一口。 应氏往前一步:“你还听见了什么?” 灵芝轻轻放下茶盏,抬着眼看着面前的应氏,她好像还从没这样近距离看过她,大眼下有小片的青色,皮肤略松弛,显出了眼袋的轮廓。 嘴角两旁的法令纹像浅浅的括号,更显出几分苦相。 “母亲还说了什么?” 应氏盯着她,像盯着鬼一般。 心中迅速盘算,这丫头是来真的,当真是自己把她逼急了? 若闹大了,让安二和母亲插手进来,真让她住到琅玉院来,可如何是好? 还不如就在自己手里把她压下去,反正,将来她的出路,都握在自己手里。 母亲说得对,她能吃多少用多少,都从她嫁妆里扣就行了。 想到此,脸色渐渐和缓下来,还努力挤出一丝笑,却不知那干涩的笑落在灵芝眼中,愈加可怖。 “没什么,本来就打算给你好好添置点东西的,不想你这么着急。” 灵芝听出了她话中的退让之意,知道祖母的威势还在,趁机道:“多谢母亲,母亲日夜操劳,晚庭的事情,就不麻烦母亲了。” 说着,站起身来告辞:“若母亲太过忙碌,灵芝以后不来请安便是。” 应氏长舒一口气,没想到这么好打发,听说她不来,心中已是万幸,想来,自己的决定是对的,花点银子,少受点气,多值! 只没想到灵芝的要求比她想象的繁琐得多。 只一天功夫,门槛又快被婆子踏破。 “三姑娘要花木圃的人今日将晚庭院子打扫出来。” “应了!” “三姑娘要了四个花架四个钧窑花瓶,一个博古架。” “应了!” “三姑娘要了两盒胭脂一瓶玫瑰露一瓶蔷薇露,一盒螺子黛,一盒青雀头黛。” “应了!” “三姑娘要……” 应氏终于受不了,这一点点琐碎得要命,是故意折磨她的吧! 气冲冲冲着一地丫鬟婆子吼道:“以后三姑娘的事情,再不许来烦我!她要什么随她要去,要翻天都行!记住了吗?” 灵芝听到小令转述的这句话时,拿着刚送来的玫瑰露,笑得花枝乱颤起来。 第十九章 相去甚远 到了约定出门的那一日,廷雅亲自到晚庭来接她。 她先是诧异地看了一圈晚庭陈设,几日不见,处处焕然一新,再不是那个破旧不堪的简陋院子。 看来安家终究还是肯照顾这个嫡女的。 随即又忧心忡忡地看着灵芝:“我刚见过二舅母,她似乎不知道你要出门,我也不敢提。” 灵芝早已收拾妥当,轻轻松松挽着廷雅的胳膊就往外走:“她当然不知道。” 边走边朝廷雅挤挤眼:“她也不会知道。” 二人带着小令秋歌,径直来到垂花门。 守门的王婆子见了礼,拦着跟着廷雅继续往外走的灵芝:“三姑娘,前边儿就不是内宅了,还请留步。” 灵芝淡淡看着她:“我当然知道,我今日要和姑小姐出门,太太没告诉你么?” 说完,不再搭理她,继续往前走去。 王婆子不敢再拦,又对她的话半信半疑,三姑娘这两日的动静她也有所耳闻,闹得内院快翻天了。 不过,以太太的性子,怎么可能放三姑娘自己出门? 要知道,闺阁女子,无事不得出内宅,更何况三姑娘已快十一岁,是个可以说聘的大姑娘了。这独自出门,万一冲撞到陌生男子,安家的脸面要往哪里搁? 想着,叫来一个小丫鬟道:“快去太太屋里说一声,三姑娘出门去了!” 那小丫鬟一路小跑,来到琅玉院,刚进前院,就看见花容,忙道:“花容姐姐,三姑娘……” 话还未完,就被花容一把唬了回去:“小点声吧!” 又指指屋里:“若让太太听见再提三姑娘,小心拖了你出去打板子!太太昨儿个都发话了,三姑娘的事儿再别来烦她,随她折腾去吧。” 小丫鬟忙闭了嘴,点着头退了出去。 回到垂花门处,跟王婆子交代:“花容姐姐说,太太说,随她去。” 王婆子虽狐疑,却也只好压下了心思。 那边厢,灵芝与廷雅,已上了早侯在二门处的云霜的马车。 车内宽敞温暖,烧着热热的炭炉子,座上是一层厚绒软绵的灰鼠毛毡,座上案几还有一个被固定住的乳钉纹豆形嵌铜琉璃香炉,融融浓香扑鼻,更暖入心脾。 云霜打量着灵芝,因还在王氏孝中,她挽着丫髻,只簪一柄铜钗,素色贡棉褙子,配着藕荷色马面裙,整个人便如褙子对襟处绣着的那株绿叶蓝瓣的空谷幽兰,清新淡雅。 灵芝则嗅了嗅,仔细道:“檀香与零陵香相和为君,虽冬日要温香暖人才好,但这两味和到一起,有些过热,若加上薄荷调中,既能少些温性,又能疏散暖香,会更为清幽。” 云霜惊诧地看着她:“你学和香啦?” 灵芝摇摇头:“现在还只看过一些香理香源。” 云霜与廷雅对视一眼,本还对灵芝上次所说靠制香挣银子半信半疑,此时却不由多了几分希望。 廷雅问道:“那咱们今日顺道去香铺看看去?” 云霜早已安排好,兴高采烈道:“去正阳大街,汇丰钱庄的总号便在那里,刚好它旁边是福寿斋,那是京城最大的香铺,然后上一品香,请你俩吃全羊宴去。” 正阳门大街坐落在皇城以南,正阳门以外前门以里,横贯东西,是京师最繁华鼎盛的街道之一。 在大街上,能看见正阳门上威严的三层箭楼,再远处,透过屋宇间隙,漏出一角高高翘起的琉璃宝脊彩绘飞檐,明黄的琉璃瓦闪着皇室独有的庄严光彩,蹲在飞檐上的一列走兽在蓝天上留下一团团墨色轮廓,更显皇城的神秘巍峨。 汇丰钱庄就坐落在正阳门大街的北面正中,五扇黑漆金边铜门大开,分别浮雕着五蝠捧福禄寿喜财五福的精致铜纹,五对两指粗的麒麟兽首镀金门环,果真财大气粗,气势非凡! 进得厅内,一列五厅并排开来,中间三厅内设柜台,以琉璃罩并铁栅栏与前厅隔开,只留了小窗对话交易。 边上两厅则是陈列台,摆满了各种金器玉饰、古玩奇巧,诸如西施用过的扇子,汉武帝把玩过的玉圭,唐高祖佩过的玉玦,杨玉环浴过的披帛等等。 灵芝和廷雅还是首次来,四处打量,看得目瞪口呆。 迎面过来一个小二,面貌端正,笑容和煦,十分讨喜。虽只着蓝布直裰,腰上却配着青羊玉佩,看上去也价值不菲。 只一个迎客小二就这般模样,灵芝不由咂了咂舌。 “三位姑娘,是要存货还是取货?” 灵芝有些不解,看向云霜。 钱庄怎的还存货取货? 云霜毫不客气对小二道:“我们初次来,你们钱庄都能做些什么?” 小二并不因三人是小姑娘,又是初来,就轻落怠慢,依旧满面笑容耐心道:“小的羊哥儿,姑娘们有事只管询咱。咱们汇丰可存银、取银,和一般钱庄无二,另外,若手头无现银,存货当银亦可,存起来的货,若存死货,那就归咱们汇丰,不得再取回去,若存活货,便还能以银取回。” “这不就是和当铺一样?”云霜插嘴道。 “正是。”小二指着大厅两侧:“这些个死货,都是可以买卖的,姑娘们若有喜欢的,也可挑几件去。” “除此之外,还可买股卖股。” 灵芝一听上了心:“这是什么意思?” 小二边说边领着三人来到靠墙一溜方桌旁,桌与桌之间都以彩绘琉璃屏风相隔,有茶倌过来上了茶,小二方详细道:“三位姑娘边用茶,边听羊哥儿细说。” “股的意思,便是汇丰起头做买卖,愿者入股,按利分红。比如大米,若米价涨,您若想卖股,则按当时市价得利钱,若米价跌,您要卖股,仍按当时市价扣除损失再拿回余钱。再比如洋货,出一船货,挣了钱,您再按股分利,若是赔了,也得按股算本。这价涨价跌,挣钱赔钱,谁也说不好,所以挣多挣少,全靠您自个儿选。” 灵芝与廷雅听得头晕脑胀,云霜却津津有味,睁大眼追问道:“都有些什么生意可买股?” 羊哥儿道:“那可就多了,米粮铺子、绸缎庄子、金银楼、酒楼饭馆、茶舍香铺、文房书斋。” 灵芝睁大了眼,这会儿她听懂了,原来这就是应氏所说钱生钱的法子! 她心扑通扑通直跳,若换了别人,这是靠运气的事情,但对她这个重活一世的人,那真是太简单了! 其他生意倒不好说,可米粮一类的,都是看年景。 哪年旱哪年涝,虽她前世出不了内宅,这些大事细细想还是能想起的。按这样去专买米粮股,岂不是净赢? 云霜这会儿也颇感兴趣,啧啧道:“真会玩儿,谁想出这么厉害的法子,这不是拿大伙儿的银子自己做生意发家么?” 廷雅则暗地嘀咕:“这么多生意,谁知道哪门能赔哪门能赚,说白了还靠一个赌字。” 起身便想拉着云霜与灵芝走。 灵芝却已经问道:“我想买股,怎么买?” 羊哥儿从案几上拿出一份文本范本,递过去道:“入股者,千两银子起,看您想买什么?能买的铺子都在这后页列着,剩余多少股,一股多少利……” 话还未说完,灵芝和云霜对看一眼,都懊恼下去。 千两银子起! 第二十章 天价翡翠 灵芝算了算,自己手中到头也就三十两银子…… 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遂起身抱歉对羊哥儿道:“多谢小哥,不过我们没那么多银子买股,打扰了。” 羊哥儿也不恼,依旧满脸笑:“姑娘客气,此时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汇丰还等着您以后照顾呢。这边还有许多小物,若姑娘们有看上的,不妨挑几个把玩。” 说完,让她们自己逛着,上一边招待其他客人去了。 廷雅叹道:“真真周到,做不成生意照旧说一堆好话。” 云霜拿起一面精巧镶宝铜镜打量着道:“看见了吧,这就是大气!怪道汇丰能做得这么火,唉,可惜咱们没银子,若是能凑出千两,也要跟着去赚一把。” 廷雅还想劝她打消这心思,一回头,见灵芝闷闷跟在身后,知她心头明白,这条财路行不通,灰心了。 便拉着云霜道:“算了,走吧,咱们去福寿斋看香去。” 这一拉却没拉动,回头一看,云霜俯身盯着一块白翡,眼睛都快粘上去了。 她反手晃着廷雅衣袖唤道:“你俩快来,看看这块翡翠!” 灵芝与廷雅上前一看,见是块放在长案旁高几上的一块白底青翡翠。这种翠底白如雪,丝丝绿色在白色的底子上鲜艳夺目,白绿分明,很是漂亮,不过在翡翠中只能算中品,算不得极品。 灵芝与廷雅看两眼,便明白了为何云霜盯着这块翡翠不放了,因为那青葱如竹的绿丝,在凝脂般的如意形白玉底上蜿蜒开去,正好组成一个“云”字! “真适合你!”灵芝叹道。 “打上金线璎珞,做个垂绦,配在腰间正好。”廷雅也赞道。 云霜喜欢极了,正要伸手拿起那块翡翠,旁边忽伸过来一只胳膊:“这位姑娘,这翡翠……” 三人抬眼一看,原来只顾看翡翠,没发现高几旁边站了一个书生模样的少年,面容清隽,气质温润,长了一双笑眼,眉眼弯弯,让人顿生亲切之心。 只是还没等他说完,云霜便打断道:“这翡翠是我先看到的,你别想跟我抢。” 那少年一愣,摇摇头,又道:“这翡翠是我……” 云霜急了,这翡翠就像是为自己量身打造的,且那绿丝云字还是天生而成,何处可寻? 忙指着灵芝廷雅道:“她们都可以作证,明明是我先看见的,先来后到懂不懂?” 旁边一个小二也忙过来,对云霜道:“这位姑娘,可这翡翠确实是公子……” “怎么?”云霜急了:“你们欺负我人小没钱是么?说吧,多少钱,姑娘我今天要定了!不管谁先看到,反正现在在我手里,就是我的!” 那书生无奈看了小二一眼,挥挥手止住了正要张口的小二,道:“那不如这样吧,既然姑娘也喜欢,我们就公平竞价,价高者得,如何?” 云霜上下打量他一番,天青色暗枝纹莲叶直裰,头扎四方巾,一柄普普通通的白玉如意钗,腰间也无配饰,手中一把折扇。 不由“噗”一声笑了,都冷成这样,还拿把扇子,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酸儒生。 拉着身后的灵芝廷雅在耳边细细低语几句,三个姑娘捂着嘴偷笑起来。 那书生无奈看她们一眼,依旧带笑道:“姑娘可是不敢了?” “比价就比价,来吧,看你能出多少!”云霜本就是个小子性格,一拍桌案:“小二,报个底价。” 书生摇摇头,拦住正要报价的小二道:“小的叶鸿,不知姑娘贵姓?我们二人都喜欢这翡翠,肯定会往高竞价,这底价本就高,若叫价叫上去,姑娘实在难以负担,不如从二百两纹银开始可好?” 云霜差点一口血吐出来,这样水色的翡翠,铺子里充其量卖一百两。 这叶鸿口口声声为自己着想,最后却抢先抛出个二百两,明摆着要用价钱逼自己。 可她偏生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咬了咬牙,比起三根手指头:“右安门外程家姑娘,三百两!” 灵芝与廷雅面面相觑,灵芝更是肉疼,对她来说,二百两已经是个天文数字!她也不懂翡翠好坏,只见这么一小块玩意已经要三百两,都可以买二两檀香了! 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边厢云霜已喊出:“五百两!” 叶鸿面不改色,依旧笑意盈盈,似乎他不是出钱的是赚钱的,淡然道:“六百两。” 云霜已经有些微微喘气了,廷雅忙拉着她:“要不算了,你上哪儿找那么多钱?” 云霜朝叶鸿看去,知他是听到了,却偏偏还是一脸笑,那笑落在她眼中,就多了几分讥诮。 她转转眼珠子,诡诡一笑道:“六百零一两!” 叶鸿见她这般无赖竞价法,嘴角笑意扩大,却仍旧毫不留情道:“七百两!” “七百零一两!” “八百两!” 云霜只觉脸和脖子都红了,喘着气,像头小牛般盯着叶鸿,这人到底是多有钱?要八百两买这块翡翠! 灵芝和廷雅已是呆在一旁,不知如何收场。 “八百零一两!”云霜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 叶鸿盯着她看了几息,叹口气,打开折扇晃了晃:“唉,罢了罢了,既然姑娘如此喜欢这块翡翠,在下只好割爱!姑娘拿去吧!” 云霜狠狠瞪他一眼,要不是他,自己怎么会白白多扔出去几百两银子!他倒是要来装好人! 再没有刚见到这块翡翠时那般好心情,往小二跟前一努下巴:“走,交钱去!” 廷雅和灵芝忙跟在后面。 “你哪有八百两银子来付钱?”廷雅急了。 云霜摘下腰间黄澄澄的金丝玉佩,又脱了手上一对金镶九龙戏珠镯,往柜台上一拍:“这儿不是当铺么,这些够八百两吧?” 小二笑着道:“够了够了!还请姑娘在这文书上签字画押,这翡翠就是您的了!” 云霜这才有了点得宝的快乐,画了押满意地将翡翠拿在手中看了又看,向灵芝廷雅道:“要是也有你们名字的白底青翡就好了,咱们正好买下来凑一套。你的雅字太复杂,苏字倒是有可能。” 又向灵芝道:“你的灵字可以,安字也简单,安灵芝,三个字都好找。” 灵芝打趣她:“可我没八百零一两银子去买呀!” 这话让云霜又恼火起来,恨恨地回头瞪了那叶鸿一眼,叶鸿正在她们身后,听到三人言语,正愣愣地若有所思。 见云霜回头看他,也不躲,反而笑着赶两步追上来,拦在三人前面,向着灵芝道:“这位可是内阁安大人府上的三姑娘?” 第二十一章 貌比潘安 灵芝与他素不相识,见他这般问起,诧异万分:“你认识我?” 叶鸿直起身,摇摇头,笑着道:“方才听见二位姑娘喊起,既是有缘相见,想着相识也无妨。” 又转向廷雅道:“那这位是?” 廷雅冷了脸,她素来谨守女规,闺阁女子,与陌生男子搭话已是大忌,何况还要问人名讳。当即冷冷道:“叶公子还请自重。” 便拉着二人快步离开。 云霜边走还边回头朝叶鸿做了个鬼脸,一面道:“本来以为只是个无赖,没想到还是个登徒子,竟然当街问女子名讳。” 待三人走出去,那小二过来,殷切道:“公子,那翡翠真……” 叶鸿打断他的话:“无妨。那位安家三姑娘来做什么?” 小二道:“她们三人是羊哥儿接待的。” 叶鸿往里间一面走,一面道:“把羊哥儿叫进来。” 福寿斋就在汇丰钱庄往西三间铺子外,是京城最大的香铺,三扇清漆檀木大门大开,店堂宽敞明亮,里间是一长排单间,供客人试香所用。 外厅货柜格均是紫檀木雕成,内墙摆的一格一格各种造型各种材质的香炉,往前一排密密麻麻全是各种香品。 香粉、香泥、香丸、香块、篆香、线香,包罗万种,该本是百香混杂,却有一股淡如清茶的幽幽静香,将那百香的味道都压了下去,让人心旷神怡,脑明目清。 灵芝循味望去,只见厅堂两角各一尊落地仙鹤瑞草青铜香炉,仙鹤嘴中氤氲出丝丝烟气,她只嗅出了龙涎与苏合的味道,其他确实分不出来,想来都是炮制后或者外藩来的香料所制。 “这是什么香?”她不禁问道。 一旁的小二答道:“姑娘好眼光,这是我们镇店之宝:潜龙。潜龙一出,百兽俱销。只要有此香在,其他香都会被压下去。” 灵芝在铺子前一路看过去,又问了几味和香,都各有妙处奇处,看得她情绪却是越来越低落。 若想靠卖和香挣钱,至少得做出这般好的和香来。 可她如今,还只能和些龙脑、桂花、白芷、艾草之类的入门香料,这一条路,也远不如自己想的简单。 廷雅与云霜则只顾看着各种纹样的篆香玩。 所谓篆香,就是将和好的香泥用模子印压,做出各种造型花样,用时以火燃香即可。 福寿斋的篆香,是京城最出名的,因花纹多样,样式新巧,很受京中贵族欢迎。 灵芝也跟着一路看过来,篆香样式确实漂亮,有马上封侯、喜上眉梢、吉祥如意、童子献桃等寓意纹样的,也有西湖十景、寒山晓月、江南水乡等风景纹样的,比之安家的篆香,毫不逊色。 可惜手中无钱,不然,真想每种买一份,回家试香去。 最后,廷雅买了三盘流云百福的篆香,送了灵芝云霜一人一盘,方出了门,往一品香去。 一品香是京中最有名的饭庄之一,以北食为主,尤其擅制各种面食小点。 楼高三层,呈回字形,四面楼以廊桥相连,中间一池碧水,斜飞拱桥,角上一座爬满藤萝的假山石,小阶盘旋而上,石上有六角翘檐凉亭,亭中有佳人或弹筝抚琴,或高歌低唱,风雅清绝。 门棂窗?皆有镂雕彩绘,富丽堂皇。 一层为大厅,二层为以绢帛屏风隔开的小间,三层为独立包厢。此时为午膳时分,三层楼皆是食客来来往往,幸好云霜提前订了桌子,三人才不用去大厅受挤。 云霜并没有真的要全羊宴,灵芝还在孝中,戒荤食,三人便只点了些精致素菜面点,围着一张二楼靠窗临街的方桌坐下来。 这张桌子刚好在墙角,背后一架屏风,隔出独立的空间,桌与桌相隔较远,只要不是特别大声,便不虞被人听见谈话。 云霜仍把玩那“云”字翡翠,越看越喜欢。 廷雅则道:“你花八百两买块翠回去,你爹会不会罚你跪祠堂一个月?” 云霜得意道:“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找我哥去帮我把镯子玉佩赎回来就行。” 灵芝假装叹道:“老天爷真是公平,虽然给了程老爷一个爱捣蛋生事的女儿,却也给了他一个专门收拾烂摊子的儿子。” 云霜笑着作势要掐她的脸,两人正闹作一团。 “咦?”坐在窗畔的廷雅讶然道:“京城地界儿就是灵,说曹操曹操到。你看那是谁?” 云霜与灵芝抬头一看,可不正是云霜大哥程逸风。 只见他穿着绛色撒花直裰,头扎东坡巾,匆匆进了一品香来。 云霜嘴角翘起来,手一挥,豪气与二人道:“尽管胡吃海喝了去,这顿饭有人付账了!咱们先聊,一会儿再找我哥付账去。” 说完向门口候着的丫鬟喊道:“黄鱼儿,去打听打听,我哥在哪屋?” 正说着,菜上来了,豆腐煎果子,橙汁冬瓜球,翡翠白菜,椒香五味菇,还有许多灵芝叫不出来名字的小菜面点,碟碟精致可爱。 比如紫米和面粉做成的玫瑰花模样小点,叫紫瑰;以葛粉和淀粉做出的半透明粉色团子,叫桃花馒头;还有一碟月宫折桂,用白面做的兔子,白萝卜雕成月宫,真桂花布成丹桂,米豆腐雕成嫦娥,刀工精巧,栩栩如生。 灵芝毫不客气就提起筷子吃起来。 这一世,她再不会亏待自己,美食、佳景、情义,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她都绝不辜负。 “唔~”! 桃花馒头面上一层透明葛粉入口即化,内中的胭脂色糖浆带着枣泥和茯苓的味道浸润到舌尖,香甜可口,似蜜似糖,又有些烫,冒着热气在舌尖打着转,让人无处可躲又舍不得吞。 廷雅见灵芝享受得眯起双眼似小猫一般,三分心酸三分欣悦。 她知道灵芝嗜甜如命,又挟了一个水晶山药糕放她碟子里:“小心烫着,这个凉,先吃这个。” 云霜却停下筷子,盯着窗外,喃喃道:“不会吧,我哥要见的不会是他吧?” 二人也跟着往外看去。 一品香门口人客来来往往,廷雅与灵芝却不约而同将视线集中到一个人身上去。 因为他实在是太打眼了。 “你是说许指挥使?”廷雅问道。 “可不就是他。”云霜忿忿道:“这个小人,我不喜欢哥哥老跟他在一块儿。” 灵芝指着那鹤立鸡群的一人道:“就是他?” “是。”廷雅回答道:“貌比潘安,狠似俊臣。” 潘安是众所周知的美男子,俊臣当然就是则天大帝时的酷吏来俊臣了。 灵芝打量着那人,潘安,确实当得起这美誉。 第二十二章 无德小人 在一众人当中,那人飘逸如谪仙。 肤白似冷玉,长眉斜挑入鬓,俊目神采如电,轮廓似刀刻斧凿,面上神情却格外冷冽,周身散发着拒人于三尺之外的森寒气息。 一身象牙白程子衣,飘然垂地,头顶青纱网巾,髻上一把竹节白玉簪,出尘逸世。虽身在人群之中,却让人感觉远在人世之外。 灵芝前世听说过这个人,知道他极得圣宠,年纪轻轻便入阁封相,成为大周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阁老。 “为何狠似俊臣?”她好奇道,云霜打小就喜欢长得好看的男子。 小时候,她最爱追着无迹哥哥揪他圆圆的脸,后来,见到小叔安怀杨,又成日粘着他放风筝、练大字,找尽各种借口出入安家。 却为何对这容貌如此出众之人不屑一顾。 云霜撇撇嘴:“他带人抄了京城十三家,斩杀数百人,被他抄过的人家,寸草不留!你知道宋则琛吧?就那个先皇后准备扶持做皇帝的8岁皇子。” 她凑到灵芝耳边道:“就是他杀死的!还是稚子啊!听说当着先皇后的面,将他头一刀砍了下来。” 又挟起一块豆腐塞进嘴里,忙不迭吞下去,接着道:“所以,这刚十七岁,就被封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明明满手鲜血,平日里却爱穿白。” 她用筷子点了点正在吃的桃花馒头:“喏,就像这个。外面光里面红。” 说着,一口将那鸽子蛋大小的玲珑馒头塞进嘴里。 廷雅噗一声笑出来,忙用袖子掩口道:“你这张嘴呀!” 灵芝却想起上一世倒在自己跟前的那桩无头之尸,有点食不下咽,放下筷子,问道:“那又为何说他是小人?” “还能为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当然一样打洞。”云霜边说边往窗外看去,心里盘算着回头要跟哥哥说说,得离这人远点。 灵芝却没太懂:“他父亲是谁?” 廷雅和云霜都朝她看过来,同时讶异道:“你不知道?” 灵芝茫然摇摇头。 云霜捶着胸口作痛心疾首状:“看来以后真得多带你出来转转!” 廷雅放下筷子,细细解释道:“倒不是他的生父,是他的养父,乃大周朝文武双全第一人许绎许玉轮! 当年先皇亲赞:文能提笔起檄,武能上马定邦。十七岁钦点探花郎,却不入清流,领兵西征,五战五胜,大败当时的番国,驻守边关六年,将盘踞甘陕的番人赶至阴山以北,也就是现在的西番。 后来先皇担心他军功过大,西征兵变成许家军,又召了他回翰林院,弃武从文。所有人都惋惜,一代猛将就要这么泯灭下去,谁知,他又上书九大国策,改兵制,推新政,深得先太子喜欢。可惜……” “有才又怎样?无德便是小人!”云霜气愤填膺地打断廷雅,她不似廷雅一般谨守食不言的规矩,舞着筷子乱晃: “人人都知道先太子如何信任他,当年力抗先皇先皇后,一力推新政。结果,先太子落难逃到雄安之时,就是这个许绎,借亲信之名,砍下先太子头颅,送到京城邀功!不过,也是老天有眼,他许家一门也死光了。所以才养了许振这个养子。” 她喝一口茶,犹不解恨,将茶盏往桌上狠狠一扣,压低嗓门道:“你们看,是不是老鼠生儿就打洞?许绎背叛先太子,来先皇跟前邀功,见先皇没了,怕宣德帝清算先太子那笔账,又让许振背叛先皇,来宣德帝跟前邀功!打的一手好算盘,他自个儿是告老辞官了,可许振受了重要,不是照样功名富贵样样有么?拿主家的血铺自己的官路,奸戾小人,哼,所以啊,就算他权倾天下,我程云霜照样不服!” 灵芝点点头,她总算听明白了。 周史载:嘉泰六年秋,文景帝体弱多病,后钟氏实揽朝权。太子询不服,起兵夺宫,直神武门外遇伏,兵败,逃至雄安城外,被亲信反,砍其头颅献于圣上。后大喜,悬其头于午门三日。史称“嘉泰政变”。 原来这个反水的亲信,便是许绎! 灵芝轻叹一口气:“自古人心难测,那这个许振这般狠厉,也不为怪了。” 廷雅也微微叹道:“可这京中,从来不少趋炎附势之人,就这许振,追着她的闺阁女子不知凡几。” 她压低了声音,欠着身子道:“听说景荣公主,都十分爱慕于他。” 云霜立时睁大了眼,她是最喜欢打听奇闻逸事的,立马接道:“真的吗?难道许振要尚公主?” 灵芝则没那么惊诧,景荣公主喜欢许振,她前世入宫的时候便知道了。 宫内人人皆知,神女有情,可惜襄王无意。为这件事,宣德帝竟狠心将自己最疼爱的这个长女软禁在云霄宫中。 不过后来她去了楼鄯,许振有没有娶亲,景荣有没有梦想成真,她都不得而知了。 这一世,虽然她的人生有了些微的变化,但从姨娘殒命来看,似乎大部分,还是按着前世的命运进行。 那自己呢?等着自己的宿命会是什么? 正说着,黄鱼儿进来向云霜道:“姑娘,少爷问你有何事,他现在返家去,你要不要同去。” 三人这才惊觉,已是未时。 灵芝忙起身道:“我该回去了,恐出来太久惹人闲话,传到母亲那里就糟了。” 云霜便向黄鱼儿道:“你让哥哥给我们结完账就先回吧,我还要送安家姑娘回家。” 三人出得楼来,正要上马车,灵芝转头一瞟,见旁边大街角上跪着一人,头低垂着,黑发上插着草叶,面前一张白布,黑黢黢几行大字,最上头书:卖身为婢。 大周朝奴婢买卖甚为自由,街上也常有卖身葬父或卖身治病的,但通常都有婆子带着,这般独自一人的,还不多见。 因此周围经过的人,都停下来看一看,但看两眼,又摇摇头走了开去。 云霜廷雅见灵芝发愣,也随着她视线看过去。 “咦?”云霜首先道:“这卖身的还挺挑剔。” 那白布上写着: 不伺男主; 不伺妇人。 廷雅也看见了,奇道:“这不伺候男子,不伺候妇人,就只能伺候闺阁女子了,我们倒是可以收她。” 灵芝却整个人似木偶般,楞半晌,挪着僵硬的身子,大气也不敢出,小心翼翼往那人跟前移去。 是槿姝吗?好像是槿姝! 她走到那白布跟前,跪地的女子见面前有双露出小小尖角的翘头履停下,抬起头往上看去。 灵芝浑身一震。 微乱的鬓发下,一张干净瓜子脸,清秀可人,眉间一颗朱砂痣,眼神英气勃勃,掩不住的豪气飞扬。 是她!是槿姝啊! 第二十三章 木槿英姝 上一世,她在闺阁中时,只有过两个丫鬟,一个是小令,另一个,便是槿姝。 不过上一世的槿姝,不是这时候出现的。 是在年后,她随祖母上潭柘寺进香,半道上遇见槿姝也是这么跪于路旁。 祖母将她买了下来,她主动要求伺候灵芝,祖母就随她跟了自己。 她后来不知多感激祖母,幸亏她让槿姝来到自己身边。 槿姝不是普通女子,她是有武艺傍身的。 虽名为婢,但她气度自在,遇事遇人又颇有见地,与其说是婢,灵芝更将她看作好友同伴。后来多次陷入危险境地,也全靠槿姝护着她。 可惜在去楼鄯前那场皇宫刺杀中,槿姝没了。 听说是为救自己而死,可怜她到最后,都没见着槿姝一面。 没想到,今日出门,竟能遇见她! 灵芝又是激动又是无措,僵立着不知如何是好。 她想立即让槿姝跟自己走,可她没钱! 廷雅与云霜看出了灵芝的异样,廷雅轻晃着她衣袖道:“你喜欢这个丫头吗?” 灵芝努力抑制着自己,不要一声“槿姝”喊出口。 猛的点头,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多少钱可以买你。” 槿姝歪着头打量了她一番,伸出两根手指头。 灵芝心头松口气,决心先找廷雅借钱,回头再还她。 这槿姝果然和前世一般,最是省言吝语,不爱多话。 “二十两?”云霜惊道:“人牙子那里买个丫环可只要十两。” 廷雅瞪了她一眼:“花八百两买块翠的人还为十两银跟人还价?” 云霜立马灰溜溜倚到灵芝身后,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下去。 廷雅立即掏出荷包:“你叫什么?我买了,你跟这位姑娘去吧。” 她指了指灵芝,掏出二十两银子递到槿姝面前。 灵芝感激地看向廷雅。 槿姝看了看那二十两银子,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虎牙:“槿姝,不过。” 廷雅皱了皱眉,以为她要坐地起价。 槿姝捡起廷雅手中一小块碎银,简洁道:“二两。” “啊?”一旁的云霜下巴都要惊跌下来。 廷雅也纳罕不已。 灵芝却再忍不住,和她一样吗?槿姝也这般认定自己! 她蹲下身,伸出双手扶起槿姝,尽量压抑着情感道:“槿姝姐姐!那你以后就跟着我了。” 槿姝却一愣,事情进展得太过顺利,且这漂亮小女孩的声音里,似包含了无限深情,却也立马干脆答道:“自然,槿姝定当尽心照顾姑娘。” 廷雅却觉不妥,哪有二两银子就将自己卖了的! 这女子不仅相貌生得好,更难得气质带着几分洒脱清高,半分不像穷苦人家出身。 这样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又定下恰恰好的条件,又恰恰好碰到自己三人。 她越想越不对劲,拉了灵芝到一旁悄声劝道:“怕是个有来历的,要不算了,回头我挑一个能干忠心的,送你那儿去。” 灵芝不知该跟她如何解释,自己与槿姝已有一世的主仆缘分,只好道:“雅姐姐不要担心,我这个样子,也没什么好图的,必是我与她有缘。” 廷雅见她如此喜欢槿姝,不忍再劝,想了想道:“那你回头将她身世来处问个明白,再告诉我,我找人去查查,看有没有问题。” 当下验看了身份文书等凭证,简单问了问槿姝家中情况,问三句她答一句,好不容易才知道了个大概。 果然和前世一样,槿姝只道是江南道杭州府人,家中只剩自己人,本想到京中投亲,不料遍寻不得,银钱也花完了,只好先寻个安稳人家呆着。 灵芝又拉着槿姝单独问了几句,小令秋歌便带了她往后一辆马车去,三人又刚要离开,却见程逸风从一品香大门出来。 他今年十七,已是青年模样,蜂腰猿背,肩膊格外宽阔,肤色偏褐,五官明朗,男儿气概十足。 他见到三人,含笑走来,先向灵芝与廷雅打过招呼,再向云霜道:“怎的还没送三姑娘家去?” 云霜比他矮了一个头,仰着脸凑到他跟前,堆起一脸笑,乖巧着道:“现在就走,哥哥来此办事么?” 程逸风见她模样,不由笑起来,往她发髻上揉一揉:“你又闯祸了?见了一个朋友,要不,我送你们回去吧。” 云霜一偏头躲过,撅着嘴道:“哪有闯祸,我们自己走就好。” 说完推他道:“哥哥大忙人,快些回去歇着吧!” 程逸风又朝灵芝与廷雅笑笑,告辞而去。 与此同时,三楼临街的一扇花棂窗前,闪过一个人影,那人愣愣地看着街上,挠着头自言自语:“真是她?不可能啊,那灾星怎么会出府来呢?” 三人上了车,灵芝方问云霜道:“你哥哥,和叶鸿认识吗?” “叶鸿?”云霜呆了一呆,才恍然大悟道:“你说那个登徒子啊!我哥怎么会认识那种人?” 灵芝咬着唇,在心中反复思量几遍,才道:“你哥哥刚才见的人,该是叶鸿。” 廷雅与云霜同时看向她:“啊?” 灵芝解释:“他刚刚身上的味道,有一丝那个叶鸿所佩的香球味道。那是沉水与龙涎为君配出的香,非常名贵,味道也相当独特。” 能以香辨人,廷雅云霜都觉得匪夷所思,不过二人对于灵芝的话,是百信不疑的。 云霜呆呆看着她,伸手刮了她翘挺的鼻子一下,夸张道:“天爷,你这是长了个狗鼻子吧!” 她对哥哥见过叶鸿倒是无所谓,只要不是和许振那个小人混在一起就好。 哥哥在京中交游广阔,明春又要加开恩科,不少想投奔门路的举子都会结交到他这个程阁老长子这里来。 廷雅知道灵芝对香灵敏,但没想到仅仅见过一面的人,她也能分辨出对方身上的香料,也惊叹道:“要是外祖母真答应你学和香就好了!” 灵芝摸着自个儿鼻子哭笑不得,又对廷雅道:“刚刚问了槿姝,她本家姓莫,是杭州府太清山的武林世家。你可要去查查?” 其实她并未问槿姝,只是将自己前世知道的消息告诉廷雅,好让她查了安心。 这一别,又不知哪日才能相见,让人传话也不方便,不如现在就告诉了她。 廷雅果然郑重道:“你放心,必定会找个仔细的人查清楚。你自个儿也小心点。” 灵芝笑笑没说话,槿姝的到来,她不用小心,反而要放心。 真好,上天终是待她不薄,还有这许多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人,陪伴着她。 第二十四章 玫瑰澡豆 廷雅亲自陪灵芝进了安府,又径直带了槿姝去严氏跟前。 在外祖母身边一番撒娇之后,便说槿姝是自己的丫鬟,却有算命的说她八字刚硬,得找个八字更硬的主子才克得住,干脆就让槿姝照顾灵芝去。 安府对外所称三姑娘不养在母亲身边的理由,一向是此女八字太硬。 严氏也知道两个小孩感情好,什么八字刚硬,那不过是找些说法。 不过一个婢女,她也不好驳了这个自己一向最疼爱的外孙女的面儿。 便应了下来,让人将槿姝带到晚庭去,并按一等丫鬟规例。 灵芝自是欢喜万分,当下让小令将西厢房打扫出来,与槿姝细细聊了一阵,心中激动慢慢平复,方让她歇息去了。 小令将木桶盛满热水,灵芝褪去衣衫,单薄身子几乎还未发育,但身姿聘婷,已见雏形。 脖颈修长,双肩平直,细腰只得一拧,皮肤比上佳的羊脂白玉还要晶莹几分,迈着修长笔直的一双腿,小心翼翼坐到浴桶中。 自她在应氏处闹过这两次,这洗澡水都更暖了几分。 所以这世间,许多恶人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 她闭上眼,氤氲在腾腾而升的热气中,额头渐渐渗出几颗汗珠,沾湿水的乌黑发梢,粘成几缕垂在脸颊,更衬得五官秀妍清丽,似一朵雨后初开的栀子花。 拿着澡豆与澡巾进来的小令看得有些呆了,姑娘这样子,怕是偷偷下凡洗澡被董永一见倾心的七仙女也不过如此罢! 这一呆,手中捧着的盛澡豆的浮雕折枝花纹白瓷盒一倾,浸泡在玫瑰露中的澡豆“哗啦啦”洒了一半。 “啊!姑娘!糟了糟了!奴婢真是笨!”小令一面将瓷盒小心翼翼放到木桶旁高几上,一面要去打扫洒一地的玫瑰澡豆。 “等一下!”灵芝睁开眼来。 小令吓坏了,虽然姑娘从不会凶她,但这可是头一次送来晚庭的玫瑰澡豆! 是安家特贡宫中的方子,这一盒子,可值百金! “你先不要碰。”灵芝又闭上眼,微微抬起鼻子,仔细辨别着弥漫在室内的香气:“是玫瑰澡豆吧!” 小令听话地站到一边,乖乖回道:“是,今儿个晚上库房吴嬷嬷特意送来的,说是姑娘昨儿个要的。” 灵芝抬手道:“把剩下的给我端过来,小心一点,不要碰到。” “是!”小令将瓷盒递到灵芝手中。 灵芝把敞开盖子的瓷盒放到鼻子底下,没错!这里面混了奇怪的东西! 上一世她也用过玫瑰澡豆,是在进宫之前,祖母特意命人送来的。 那味道,她记得很清楚。 玫瑰露以玫瑰调和香茅、橙花,澡豆则是特制的玉脂豆,除主料白豆屑以外,以青木、甘松、白檀、麝香、丁香五味相合,加白僵蚕、白术,可凝脂滑肤,润肌驻颜。 可现在除了这几味香料合成的味道之外,还多了一丝淡淡的酸腥气。 用完玫瑰澡豆,香可绕肤三日,不应该出现这样的味道。 她仔仔细细在脑海中搜索关于这种气味的记忆,闻过这种味道,应是某种植物的枝叶,是什么呢? 她旋即又想,澡豆,加在澡豆中,必是要用此伤肤,或者使人接触中毒。 能让人皮肤受伤害的植物…… 黛粉叶!她想起来了,猛地睁开眼睛,是黛粉叶的汁液! 味辛酸,沾到皮肤会红肿不堪,强烈痛痒! 好狠的招!若不是她嗅觉比常人灵敏,此时早已浑身痛痒难耐了。 她心如明镜一般,安府中,只有蕙若阁中种着黛粉叶。 看来那日把毓芝气得够呛啊! 她本来不再打算招惹毓芝,没亲情就罢了,也没必要结仇,可我不犯人,人来犯我,她也必是要还回去的! 小令看灵芝发呆,怯生生道:“姑娘,这。” 灵芝将瓷盒递过去,心中已有了定计:“小心拿好,可别沾了里面的东西。” 她将鬓间湿发拨到脑后,安抚小令道:“你洒得好,这澡豆中放了会让人皮肤痛痒的药。” 小令惊恐抬头,一着急又差点洒了瓷盒,慌慌道:“那奴婢赶紧去倒掉!可是,怎么会?是不是奴婢不小心,混进去东西了?” “不。”灵芝微笑着阻止她:“不关你事,你且先将这瓷盒放好,明日,自有用处,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第二日一大早,灵芝叫来槿姝,交代了几句,又让小令将自己脖颈手臂处擦上一片一片艳红的胭脂,穿好衣裳,就到蕙若阁叩门去了。 京城寸土寸金,蕙若阁也并不大,成品字形的一进院落,毓芝一个人住也绰绰有余了。 当门影壁旁,便是高高两排黛粉叶,即使在草木凋敝的深秋,也青郁葱葱,叶上粉白的脉络似花纹般蜿蜒,远远望去,似一排开得正烈的银簪菊。当真是庭院好景观! 灵芝望着冷冷一笑,再装作痛苦慌张的模样,揪着袖子,匆匆往正房去。 “哟!稀客!三妹怎么来了?”毓芝早早就得到通报,心中暗想着必是事成了,便得意洋洋盘腿坐在炕上,等着灵芝来,好看看她的狼狈样,只不过没想到,这家伙真够精的,这么快就找到自己这儿来了。 “大姐!”灵芝进屋便委委屈屈见了礼,用袖子捂着脸,呜咽着:“大姐救我!” 这般装腔作势的作戏,前世她还真没做过,怕露了馅儿,故用袖子遮遮掩掩,装作羞怯。 毓芝看她低声下气的模样,几乎要笑出花儿来,强忍着探着身子,假装关切道:“这是怎么了?” 灵芝撩起袖子,双臂红块斑斑,又解开蛋青竹叶纹褙子对襟上的莲花盘扣,扯开中衣竖领,隐约露出红红一片:“求大姐赐解药!” 毓芝看得真切,眼珠往上一翻,往后一靠,倚在烟霞色绣瑞鹤红日的万字纹大迎枕上,抿着嘴道:“这是怎么搞的,我这儿有什么解药啊?你不是可有本事了吗?怎么不找父亲去呀?” 灵芝装作无奈的样子,颤声道:“是三妹不懂事,冲撞了大姐,只求大姐赐药,妹妹以后再不敢了!” 毓芝心头大快,看她在自己跟前俯首称臣的感觉真是太爽了,见她服软,不觉飘得更高,也顾不上掩饰,笑着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算你还识相,不过呢,这可没有解药,你且熬上三日,多洗洗身子,自然就好了!” 想着她还要这般熬上几日,更是高兴,又叫来望桃:“把夏天时候应姐姐送我那薄荷膏子给三姑娘拿一盒。难受的时候,抹上点,清清凉凉,必定是很舒服的。” 后一句是对灵芝说的。 灵芝见她连掩饰都不屑,一颗心愈加冷下去。 如此捉弄人,不但没有愧疚,反而以此为乐,当自己是什么?砧板上的鱼肉么? 她抬起袖子遮住脸,假装呜呜咽咽哭泣起来。 毓芝又借着长姐身份作势教导了几句。 待望桃拿了薄荷膏过来,收到袖中,一面假装抹泪,一面借着袖子缝隙往外看去,见槿姝紫色的衣衫在窗棂处一闪,便站起身道:“谢大姐,愿妹妹他日也能有这般帮到大姐之时。” 第二十五章 种豆得豆 三人离开之后,毓芝犹自扶着炕上案几笑得花枝乱颤,心里那叫一个痛快! 待她笑够了,扶了扶歪掉的团髻,捧着胸口喘着气道:“哎哟,这两天心里这口气总算吐出去了。” 说着从炕上跳下来:“望桃,给我理理头,我要告诉娘去。” 她得意地翘起嘴角,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落地罩后紫檀带菱镜梳妆台前:“可算给她出了一口恶气,让那灾星慢慢熬几天去吧!沾了黛粉叶的汁儿,麻痒难耐,似万只蚂蚁不停地在你身上咬啊爬啊,哈哈哈,量她都没法子睡觉了!” 望桃听着身上不由打哆嗦,一面替她将簪子珠花一并取下,一面道:“三姑娘这次吃了亏,以后必定能学乖了,看她还敢不敢嚣张?方才三姑娘身边还跟了个脸生的丫鬟,送她出去的时候奴婢看到,长得比云裳还好看,也不知是哪里来的。” 毓芝又挑了一攒珠花,示意望桃给簪上,也疑惑:“谁给她添了人?一会儿我问问娘去。” 灵芝主仆三人回了晚庭,小令小心翼翼关上门窗,捏紧了拳头,气呼呼道:“果然是她!欺人太甚!” 灵芝拉了槿姝小令回到里间炕上,方问槿姝:“如何?” 槿姝自己是洒脱惯了的,之前以为这位姑娘会是个深闺中的娇娘,没想到小小年纪,就这么敢做敢为,杀伐果断,倒是生出几分佩服几分相惜,点点头道:“姑娘猜得没错,她果然是用玫瑰澡豆,我便都给掉包了。” 小令瞪大眼看着槿姝:“你怎么进去的?” 槿姝洒然一笑:“后窗。” 小令一双细眼差点瞪成牛眼,她就在院前庑廊下,为借口上恭房的槿姝掩护,却一点声音都没听见,院中婢女婆子人来人往,竟也没一人察觉。 灵芝倒是知道槿姝的本事,除了一手好鞭法,轻功更是绝妙,飞檐走壁不在话下。 偷入房中掉包这点小事,还难不住她。 当下放了心,拔下头上铜簪,在手中把玩:“我本来还在愁,要用什么借口去见祖母,现在好了,若不出意外,怕是明日祖母便会派人来叫我了。” 她料得一点没错。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灵芝披一袭鸦青色竹纹披风,捧着一盏越瓯,徘徊在园内,搜集草尖上的露水。 很多香料的炮制,都要配以秋露,而秋露又以寒露之后、霜降之前为上品,她已蓄了一瓮埋于芭蕉树下,想着若有富余的,便留着给小叔,以秋露煮橙花茶,是小叔最喜欢的。 若前世的一切未变,那小叔应会在明年寻到这里来。 小叔离家已整两年了。 越瓯已有三分清浅盈盈,严氏身边的碧荷匆匆进晚庭来:“三姑娘,老夫人有请!” 还未到早膳时分,灵芝回头与檐廊下的槿姝对看一眼,均明白,毓芝必是昨夜就出事了。 想是闹了一宿,应氏好不容易撑到天明,告到了严氏处。 灵芝将越瓯交给身旁的小令,示意她拿下去储好,再向碧荷道:“母亲也在祖母那里吗?” 碧荷一愣,见灵芝不问所为何事,只问二太太在不在,颇有些奇怪。 不过她一向是个老实的,从不僭越多嘴,便坦诚道:“不在。” “可是刚从祖母那里离开?” “是。”碧荷迟疑一下方答道。 灵芝抿嘴浅浅一笑,嘴角两个小小梨涡乍现:“有劳碧荷姐姐,我换身衣裳便去。” “这。”碧荷踌躇一下,还是直接道:“老夫人说,不要让她等太久。” 灵芝心头冷笑,看来应氏把严氏吵得够烦,这一汪火气,又得转到自己头上。 她扶了扶发髻中的素荷钗,向槿姝看了看,道:“既然如此,那现在就走吧。” 严氏此时心情十分窝火。 秋寒愈深,她的咳疾愈狠,昨夜几乎整宿未睡,天光快明时分,才闭眼歇了一息。 结果刚阖眼,应氏就哭着跑进松雪堂来了。 说毓芝被灵芝害惨了,用了掺了药粉的玫瑰露,浑身起了风疹一般的大红疙瘩,又痛又痒,打着滚在床上呼天喊地,直哭了一夜,叫大夫来看过都说没辙,只能自己硬抗。 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眼睛下也是黑黑一圈,想来跟着一宿没睡:“……毓姐儿可是马上要说亲的,那腰身胳膊,本来白白嫩嫩,如今都布满红斑,若是留了疤印,可如何是好?……” 一面说,一面又添油加醋地将灵芝这两日的嚣张行径告了一状,如何琐碎要东要西,如何不将她这个主母放在眼里。 严氏又气应氏管家不擅,连个孤女都养不住,又气灵芝多事,生出这许多麻烦来。 加上没睡好觉,又疲累又心中烦躁,恨不得马上将灵芝拎了来好好捶打一番。 安怀素的种,果然跟她一样,不是个省心的! 槿姝被留在外院,碧荷引着灵芝进了松雪堂后院。 还是熟悉的松香夹杂着药香,还有严氏房内长期熏燃的甜香,灵芝低着头,腿刚迈进门槛,迎面便飞过来一团白乎乎的影。 灵芝下意识身子一侧,那东西还是擦着她额角飞了过去,只那么轻轻一触,额角锐疼。 那物哐当摔落地上,变成一地碎瓷,竟是严氏常置于炕头的一盏钧瓷白釉冰裂纹三足兽首香炉! 灵芝跪下去,扶了扶额,一片黏湿,放下手,指尖几许红。 她不动声色,一张脸却愈加白起来,心中的寒意直透眼底,朝身上还半掩着松花锦被的严氏看过去:“祖母是为何事生气?” 严氏看她冷静漠然的模样,仿佛面前是当初那个处处跟她作对的继女,语气更加怨毒起来:“你做的好事!还来问我?” 灵芝眼都不眨一下:“祖母是何意思,灵芝不懂。” 严氏气得几乎咆哮,将身后的迎枕也狠狠掷了出去,可惜过于沉重,只落到灵芝跟前:“还装糊涂?毓芝如今浑身红肿,痛痒一宿,你还说不懂?” 灵芝故作讶异地瞪大眼睛:“难道毓芝姐姐,也用了那有黛粉叶汁液的玫瑰澡豆?” “承认了吧?你还装傻充楞?昨日就你去过蕙若阁,不是你还能有谁害她?” 灵芝委屈道:“祖母!那您可知孙女去蕙若阁所为何事?” “前日库房给晚庭送来一份玫瑰澡豆,灵芝沐浴的时候用了,也是浑身红斑,痛痒不已,好在舍不得那般贵重的好物,只用了一点点,今日红斑已经消退了。昨日灵芝去蕙若阁,正是向大姐寻解药去,那玫瑰露中的黛粉叶,只有蕙若阁才有,大姐也承认是她放在澡豆中,想给灵芝一些教训。 灵芝前几日得罪了大姐,知道自己也有错,不想将事情闹大,便自己受了下来。谁知道,大姐她竟然也误用了那澡豆!祖母却巴巴地来责问孙女,孙女冤枉!” 说完,灵芝便以头伏地,呜咽起来。 第二十六章 亲疏有别 严氏知道自己错怪了灵芝,见她身姿纤弱,穿一件月白折枝柳对襟绣蜻蜓立荷的褙子,水青色暗纹棉襦裙,素白小脸,泪眼婆娑,额角一片血红,乌发垂髫,头上只一柄铜簪,寒酸可怜。 又见她字字句句舒心熨贴,比起应氏要翻天的模样不知懂事多少。 心中已将应氏所说灵芝如何闹腾的话打了几分折扣,想来自己不管事已久,灵芝怕是在应氏手底下吃了不少苦头。 于是向伺在一旁的竹清道:“给三姑娘拿盒金创药膏来,再把那镶红珊瑚玉瓣莲花的金簪拿来。” 竹清专管老夫人的银钱妆枢等物,应声是,往里间去,转眼捧了个红木彩漆绘富贵莲的盒子出来。 另一大丫鬟银桂给灵芝上了茶,又将地上的迎枕拾起,细细拍了灰,重新放到炕头。 竹清先将红木盒子上一小盒药膏递给灵芝,又将盒子递给刘嬷嬷。 刘嬷嬷打开盒盖,看看严氏,见严氏点点头,方将盒子凑到灵芝跟前道:“这可是老夫人当年陪嫁的宝贝,如今赏给姑娘,姑娘可收好了。” 那金簪颜色澄亮,通体金身,晃得耀眼,当头挽成一朵盛莲,簇簇密密,层层叠叠,镶嵌其上的莲瓣由白玉细雕而成,脂润莹透,毫无杂色。 花蕊则是一颗娇艳欲滴的红珊瑚,色泽浓艳,比金更夺目,下坠三串以镂空金球半包的红珊瑚珠子,每串珠子下又各一片脉络清晰的镂空金叶子。 灵芝站起身接了盒子叩了谢,一颗心却沉到千尺寒潭之底去。 这就是血亲与外人的区别。 毓芝遭罪,便对自己大发雷霆之威,刚刚那瓷香炉若再正一点,怕自己半条命就丢在这里。 如今知道自己反是受害者,竟对毓芝半分责骂没有,还不惜拿出这般贵重之物,替毓芝安抚自己,以求息事宁人。 她还以为严氏好歹是看顾自己的,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也罢,所谓亲情,不过是以前糊涂的自己一厢情愿而已。 她紧咬住下唇,静静听着颜氏断断续续的训话。 “…在新安郡时,也在安家私学里跟女夫子读书习字,《女戒》、《内训》想来都是熟读的。长姐为尊,对母亲更应孝顺体贴,你若乖觉忍让,她们也不会对你步步相逼……” 灵芝在心头冷笑,前世自己就是这般百忍成钢,乖乖在晚庭中过着几乎圈禁的日子,等着赏饭吃,赏衣穿,最后再舍身顶罪,入宫和亲,客死他乡。 步步相逼?自己已在角落尽头,再无可退,还能逼到何处去? 她暗叹一口气,没办法了,要为自己争取出路,只能这样了。 趁严氏停歇喝茶的间隙,抬起头道:“祖母说的极是,终归,是让灵芝明白,亲疏有别罢了。” 刘嬷嬷浑身一懔,看向严氏。 严氏一口茶哽在喉咙,险些呛到,堪堪放下茶杯,抬起眼看着灵芝清澈透寒的一双眼,不禁打了个冷颤:“你说什么?” 灵芝缓缓道:“我说,亲,疏,有别。是吗?祖母。” 她在“亲疏”两个字上刻意加重音。 严氏与刘嬷嬷对视一眼,刘嬷嬷招呼刚端了一盏新香炉进来的竹清与立在门口的碧荷退了出去,关上房门。 屋内一片寂静,两人都不出声。 严氏只觉头有些晕,闹腾一晚一早,她已有些支撑不住,斜斜往后靠去,依在迎枕上,看着房上雕花绘彩的横梁,沉声道:“你是越大越糊涂了,回头就呆在晚庭好好养养性子吧。” 灵芝缓缓站起身,来到炕头高几旁:“祖母,既然你们如此讨厌我,为何要养我这么一个与安家非亲非故的孤女?” 严氏胸口一紧,心“咚咚”跳个不停,面上却依旧不看她,口中的话愈加狠辣毒断:“你若是迷了心智,胡言乱语,小心以后都说不出话。” 灵芝对这威胁浅浅一笑,她越威胁自己,说明越怕别人知道这件事。 她将云母隔片放到闪着火星的热炭上,热气醺醺扑面:“我的生身父母是谁?祖母为何会害怕被人知道我不是安家亲生?” 似乎嫌炭不够旺,她拔下头上素荷铜簪,小心翼翼伸到香灰里的红炭中。 严氏转过头来,恶狠狠盯着灵芝,那淡定从容的模样,完全不似一个十岁的女孩。 她想起应氏说过的话,妖异! 话语到嘴边化成一连串猛烈迅疾的咳嗽,只好抚着胸口坐起来。 灵芝的拇指放到了素荷花蕊处。 忽门外响起刘嬷嬷的声音:“二老爷安好!” 灵芝一顿,拇指收了回来。 真可惜,这么好的机会! 可若是安二一来,必能闻出苦艾的味道。 安二推门进来,揪着胡子道:“到底怎么回事?毓芝怎么成那样了?” 见严氏咳嗽,忙上前替她顺气,不满地看着灵芝:“可是你把祖母气得?” 一转头见她额角一片血迹,又是一愣:“这又怎么了?” 灵芝见了礼,道:“父亲言重了,祖母只是有话想说,一时有些急,堵住了气儿,想来把话慢慢说出来就好了。” 严氏示意刘嬷嬷将门关上,握紧安二的手,长吸两口气,眯起双眼看着灵芝道:“不管你听说了些什么,但若敢在外面散布什么风言风语,莫怪我不客气。” 安二讶异的看着母亲,又看了看灵芝:“怎么了?毓芝…” 严氏打断他,眼中闪着刀子一样的光:“毓芝是她自个儿折腾,那事就不用管了。该管的,是你这三丫头。” 灵芝将云母隔片放在泉窑青釉雷纹三足香炉上,再从旁边的瓷盒中挑了一块朱砂色香饼,置于隔片上,带着热气的暖香徐徐扑鼻,由浅至浓。 “父亲是不是也不会告诉我,我的生身父母是谁?在何处?” 她站在炕头边上,淡淡地看向安二老爷。 安二老爷却如遭雷击,唬地从大坑上跳下来,两撇胡子都惊直了:“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 灵芝在心头讪笑,这个父亲果然比祖母好对付,早知道,自己就从他下手了。 严氏憎怪地看了二儿一眼,见纸已捅破,倒镇定下来,反正这件事,她铁了心要带到棺材里去,若惹急了,让灵芝变成哑巴,对她来说并不是难事。 于是道:“你既入了安家的族谱,就是安家的女儿,当知道何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件事,若传出去,大伙儿都逃不了一个死字!你还想问吗?” 灵芝心头惊疑更甚,自己的身世竟牵涉到安家生死。 但她早料从祖母这里问不出什么,要不然,也不用巴巴将自己养做安家嫡女来遮掩真相了。 于是终于提出自己此行的目的:“要我当不知道,很简单,允我入香坊学制香便可。” 严氏冷笑一声,她以前竟看走了眼,以为这灵芝是个安分的:“小小年纪,便学会跟老婆子谈条件了。可惜,你还没那个资格,乖乖回晚庭呆着,没我允许,不得再出院门一步!” 安二倒是动了心,他巴不得灵芝入香坊帮忙,又能让灵芝不再追根究底,又能解决自己很多棘手问题,犹豫地看着母亲到:“娘,我觉得,也不是不行。” 严氏朝他一瞪:“混账!香方岂能外传!” 灵芝挑起嘴角一笑:“祖母终归还是承认了,我只是外人。” “不过。”她话音一转:“就像您说的,我是入了安家族谱的,不管怎么说,也是安家的人。就算学了香方,也只能在安家香坊中用,父亲是知道灵芝的天分的,这对安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安二不敢再插话,只频频点头,他觉得灵芝说的没错,对安家有好处的事情,为何不做呢? 严氏坚决道:“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趁早断了这念头!来人,送三姑娘回晚庭去,天寒地冻,好好将养着,别出门了!” 说罢,闭上眼,神色冷峻地躺回迎枕上去。 第二十七章 制香奇才 待灵芝走了之后,严氏与安二母子俩自个儿关在屋内,各怀心思,凝神相视。 安二老爷先带着焦虑开口:“她怎么知道的,知道多少?” 严氏早想到那日,应氏那个没把门的敞嘴在屋里说话时,灵芝在外面不知听了多少去,扶了扶额上双蝠捧珠的灰鼠眉勒,恨恨道:“还不是你娶的好媳妇儿!幸好没告诉她,灵芝是谁家的,不然,我们全家都得去见你父亲了!” 安二倒是在琢磨,灵芝的提议正中他下怀,香方不传外人,不过灵芝这不是已经入族谱了吗?生是安家的人,死是安家的鬼,将来嫁人也是安家的女儿,和的香挣的银子自然也是安家的银子。 他搓了搓下巴,试探着道:“娘,不过,这宫里已经变天了。是不是,当初安家托的人也没了?再说,圣上不是为勇戾太子正名了么?连太子遗孤都封为了靖安王,就算被人知道灵芝乃香家之后,也无妨了吧?” 严氏立时直起身来,往前倾过去,凑到安二跟前,一字一顿严厉道:“隔墙有耳,这话再说不得!” 她叹一口气,又稍微往后靠去,语重心长道:“这些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么多年,你大哥一直在查探宫中消息,那年年一份的贺礼究竟从何而来,竟是半点痕迹没有!可见,香家所托之人,若不是权高位重,那便是老谋深算,或二者皆有,不让人有半丝把柄。如今,那宫中到底是何情形?那人护着香家是为何?香家是不是托了不止一人?这些,我们都不分明!如何就敢让这事儿捅出去? 咱们母子二人今日坦诚心迹,娘就说句诛心的话,有时候,有些事情,特别是宫里的事情,不是你看见的模样。” 她说话多了有些气短,靠回迎枕上,合眼深吸两口气,才道:“当今这位。” 她指了指屋顶:“是不是真的想为勇戾太子正名,是不是真的想接回来这个遗孤,天不知,你不知,我不知。这个时候,若翻出来当年太子共犯还有漏网之鱼,什么结果,都不好说。我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再不敢押上安家几十口人的性命去赌!” 还有些更深的话,她连这个二儿子都没法说。 香家之灭,可不是卷入太子谋逆那么简单! 安二也懒得管那些陈年旧事,只要灵芝这事儿不翻出去,不影响他挣银子耍乐,他都无所谓。 他顺着严氏的话乖觉地点头,待她说毕,方亲自倒了茶,半扶着严氏,将茶递到她嘴边,点点倾斜着伺候她饮了几口,方道:“幸好,灵芝也不知道。娘不用太过忧虑,只要咱们不说,这事儿就漏不出去!不过,这孩子,倒真是有点本事的,娘还记得王氏那事儿吧,其实,就是灵芝提醒我,佛堂内有蜂毒的气味。” 严氏眼神一闪,侧过身子,诧异地看着安二:“她怎么知道?” “这便是她的本事了,她天生能辨香,且过鼻不忘!儿子已试过她,确实是闻香奇才。不瞒娘说,那《天香谱》的方子真是难配,从选料到炮制,没一个容易的,儿子钻研这么些年,也就成了两味香,隋炀帝曾用过的夜酣香,和洗衣百遍也不消失的百濯香。” “只凭这两味,圣上便任了儿子为调香院院使,若是能再多制几味出来的话……” 他停了话头,满怀希翼地看着严氏。 严氏当然是信他的,这个儿子,心思虽简单了些,但对香是天生热爱的,她许多次庆幸自己当初的判断。 老大本来也对制香颇有天分,但她看出老二不适合入仕登科,便强硬着逼迫安老太爷选了老二做香坊继承人。 在她心中,安家制香才是君,入仕乃是臣。 制香是铁板钉钉的手艺,只要有手艺在,便不愁没饭吃,入仕则为辅制香而成,有官身相护,不但名声好听,做生意时也能多不少便利。 而对《天香谱》,更是给予了厚望! 她沉吟下来,脑中却想起了一个人,不由喃喃道:“难道这香家,真是受了药香娘娘点拨的?当年香家长女,也是个不世出的和香之才,年仅十二,和出一味千步香,名动京城。可惜,开悟过甚,盛极必衰,不到二十便夭亡了。” 千步香安二是听说过的,只不知道,原来是出自一名豆蔻少女之手,心中却暗叹,怪不得灵芝有此奇才,原来是家传渊源! 心中更想让她随自己制香去,遂向严氏道:“娘,反正灵芝这丫头,也蹦不出天去,让她跟我去香坊历练历练,将来的好处,不也都是安家的。” 严氏虽明白是这个道理,但心头还是有些忐忑,这丫头当真能一直乖乖听话? 更何况,她还有别的打算,沉吟良久,方对着安二希翼的目色道:“这丫头,娘是还打算用在别处的。” “噢?”安二第一次听严氏这么说,他还一直以为娘想将灵芝许到苏家去。 “你看她才十岁,那模样,已是娘所见过的所有女子皆不及,若假以时日,风姿之盛,不可估量!” “娘的意思是?”安二见她忽然提起灵芝的样貌,不由心头一动,猜到几分:“难道要,入宫?” 严氏点点头:“当今圣上宫中,只得皇后与贤妃,后宫空虚,必是要充盈一番的。” “可灵芝年下才十一……” “三年后呢?”严氏示意他又给自己添盏茶,咳了两声,接着道:“一来,你自个儿的姑娘,你可舍得送入宫去?这丫头就是个现成的礼,又让安家成了皇亲,又不必真费咱们自个儿的骨肉;二来,护她的人不是在宫里么?也送去探探底,看能不能钓出什么鱼。” 安二沉吟着点点头,接过严氏茶盏:“还是娘想得周到。” 随即又惋惜道:“可她若不学制香,真真可惜!” 严氏已盘算半晌,此时方道:“也不是不可以。” 她坐得有些乏了,伸了伸胳膊,安二立马站起身来,立在炕头,握掌成拳,替她轻轻捶着肩膊。 严氏舒服地闭上眼,缓缓道:“你可以让她入香坊,做些选料、炮制的活儿,香方嘛,也就罢了。” 安二闻言大喜,下手更卖力:“娘说的是!回头儿子就找她说去!” “不过。”严氏话音一转:“只怕慧茹又要不乐意了。” 安二想起这个正妻就头疼,闻言嗤声道:“无知妇人,娘不用担心,我去跟她说,以夫为纲,这是事关咱们安家的大业,她还敢阻挠不成?” 第二十八章 清寒异香 话说灵芝回到晚庭,心中有些郁郁。 她没想到祖母反应这么大,竟不惜威胁毒哑自己来保守这个秘密。 这让她心中更煎灼难安,究竟是为何?自己到底是谁? 不过她没打算就此放弃,不管要用什么办法,她都要学制香! 在祖母扔过来的香炉碎在地上的一刹那,她便觉出了不对劲。 后来为了点燃铜簪中的迷香,凑近那新取来的香炉时,那不对劲的感觉愈加在心中扩大。 祖母是寒症,最是畏冷怕凉,连夏日三伏天都只敢喝热茶,平日里进食熏香,皆是小心翼翼,排除寒湿之物,重在温阳着补。 但这寒咳还是绵延十年,明火易去,湿寒难除。 可那香灰洒落一地时,她分明嗅到一丝清苦。 苦乃寒凉之物,怎会出现在祖母房中? 反常即为妖,她捏紧了拳头,这是她的机会。 小令小心翼翼地给灵芝额头处清理干净,再抹上药膏,心疼道:“这可是亲孙女呢!况且还是大姑娘的错!怎么就变成我们姑娘受罪了!” 说着,泪就淌了下来。 灵芝暖暖一笑,拉着她:“想出气吗?” “嗯。”小令死命地点头:“太欺负人了!” 灵芝歪着头笑道:“你将昨儿个大姐给的那薄荷膏送到蕙若阁去,告诉她,难受的时候,抹上点,清清凉凉,必定是很舒服的。” 这是昨日毓芝对她说的话。 她要让她知道,现在的安灵芝,你予我什么,我便回你什么,再不是她安大小姐戏耍玩乐的对象。 “怕不怕?”她问小令,现在去蕙若阁,可得不到什么好脸色。 小令昂起细长脖子:“当然不怕,哼!让她欺负我们姑娘!活该受罪!” 小令拿着薄荷膏高高兴兴出去了。 灵芝叫过槿姝:“你能想办法出府吗?” 槿姝点点头,安府的守卫都是些普通货色,对她来说,翻墙来去自如。 “那太好了!”灵芝拍着手道:“等会儿我写封信,掌灯之后你悄悄出去,找到苏府,交给苏家大小姐。” 槿姝再点点头。 “你知道苏府吗?”灵芝又问,她总是忘记现在的槿姝是刚刚到自己身边的槿姝。 “槐树胡同里的苏府。”槿姝答。 灵芝倒是诧异,没想到槿姝对京城这么熟,不过她没多想,对槿姝的忠心从不置疑,坦诚相告道:“我今日和祖母父亲都闹翻了,可能之后会有些麻烦,若是万一。” 她顿了顿:“只是万一啊,可能会需要从安府逃出去,你可能帮我们?” 槿姝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姑娘放心,你便现在要走都行。” 灵芝只是喜欢凡事都做最坏的打算,她被前世的结局折磨怕了,重活一世,便事事谨慎,小心翼翼。 她松一口气,再咬着唇笑道:“希望没有那一日。” 好在事情并没有往最坏的方向发展,她的信刚刚送出去,第二日午膳后,云裳特意来请她,去安二老爷的书房,沉香阁。 沉香阁坐落在秋水湖畔的小山上,位于秋水亭之后,是一座三层六角飞檐小楼,最高一层的隔扇装的是西洋运来的琉璃花罩,在阳光下宝光流转、璀璨夺目。 阁楼旁是一所四四方方的小院,作为安家的私家香坊,若想制个简单和香,或是配个香囊,做瓶玫瑰露,窖点香茶之类,便可以上这里选料,捡些需要的工具。 安二老爷在书房正厅把玩着一块半成型的杉木雕,听外面传了声“三姑娘”,便放下东西,亲自迎了出去。 “父亲!”灵芝见过礼,端端正正坐到下首圈椅上。 “伤可好些了?”安二打量着她额角,棕黄色的药膏敷了薄薄一层,贴在白皙娇嫩的肌肤上。 小厮茗茶端上茶盘茶盏茶炉等物,摆在当中炕几上,又再退下。 灵芝温顺的点点头:“敷了药,好多了。” 当下不再接话,静静地等安二出声。 安二想起母亲说的将来的打算,忍不住细细打量这个他一向当作影子的女儿。 果然有些风姿,虽五官还带着稚气,但无一不精致秀丽,眉如远山,肤白胜雪,鼻管挺秀,桃腮樱口,一双眼低垂着,密密长长的睫毛似卷扇,不漆而黑。 当下他点了点炕桌对面,道:“坐过来吧,尝尝父亲煮茶的手艺。” 灵芝抿嘴乖觉道:“是。” 起身挪坐到安二对面的炕台上。 安二这才发现她抿嘴浅笑之时,唇边两窝小小梨涡,为清雅面容平添几分娇俏,也不由暗叹:若是再长几年,当真是个可倾国倾城的人物。 面上不动声色,将茶饼置于铁锅中开始炙茶,闲闲道:“你昨日所说,可当真能办到?” 灵芝本就猜测,他请她来,是事情有了转机。 听他有此问,更笃定了几分,心中暗喜,抬起头盯着安二道:“父亲可是答应了?若能入香坊学和香,灵芝便就是父亲的女儿。” 安二心头一震,原来此女最慑人之处,还在一双眼。 她看人之时,圆睁似猫儿,亮如黑宝,隐隐珠光流转,似潋滟日影的清泉,晶莹得让人挪不开眼。 以安二见惯风月之人,亦要暗吸一口气,才能压下心头的惊艳之感,回到正题,颇为难道:“入香坊是可以,不过你也知道,安家的规矩,子女中只能有一人,学安家香方。如今敄哥儿在学,所以,你祖母的意思是,你可以在香坊学学选料、炮制等技艺。” 灵芝双眼微眯,原来打的这个算盘,借自己识香辨香的本事,为安家出力。 她沉吟下去,在心中将昨日以来细想的念头重新捋一捋,看着取出茶料放入陶罐,准备碾茶的安二道:“可若是我能治祖母之病呢?够不够资格学香方?” 安二手中的陶罐“哐当”落地。 安二老爷几乎是一路拉着灵芝奔到松雪堂的。 迫不及待将竹清梅芳刘嬷嬷等一干人撵了出去,关上门,拉着灵芝站到刚刚午歇醒来的严氏面前,喘着气道:“你把刚才跟我所说的话,跟祖母再说一遍。” 灵芝看着皱着一双眉,迷惑不解的严氏道:“祖母的病,是中毒。” 严氏一声冷哼,不以为然地重新躺下,这十年,她看过的大夫可组成一个太医院! 人人都道是显而易见的寒症,寒入肺经,湿入脾经,导致脾胃不调、气短咳厉,一个大夫可能看错,几十个大夫都看错不成? 板着脸阴沉沉道:“你一个未簪钗的女娃娃,能比太医院的朱大人厉害?还是比民间神医张许良厉害?妖言妖语,你想耍什么把戏?” 第二十九章 三日之期 灵芝叹一口气,对着严氏幽幽道:“若不是姨娘替祖母您挡了一劫,祖母怕也是想不到有人会暗害于您的吧?连元凶都没查出来,为何对缠绵十年的病,还如此大意不经心?” 严氏只觉肺腑中的寒气蔓延到脊背,浑身寒凉,森森盯着灵芝,那话语,断断不像出自一个十岁女娃之口。 灵芝这话点到了她的心病,她如今夜夜辗转,都在思量,究竟是谁要置自己于死地,是为什么? 以前她怀疑过尉氏,但尉氏宁死以证清白,她又恍惚觉得自己想错了。 如此刚烈的人,当不会用那等阴损之计。 可若排除了她,还会有谁呢?安老太爷去得早,她自问操持安家三十余年,未曾得罪过谁。如今两个儿子皆有官身,营香生意蒸蒸日上,又有了《天香谱》,怕是安家从未这般富贵繁华过。 而能够安排菊芳作刀,那人必是安家亲近之人,甚至是安家内的人! 她根本不知道那人是谁,伏在何处,生怕哪夜不小心枕头边都亮出一把刀来。 因此,对松雪堂的管制严上加严,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由安二亲自把关,刘嬷嬷暗中监督,何来中毒? 安二也道:“你可会看错?你祖母身上,可无半分中毒的痕迹。” 灵芝摇摇头,还带稚气的脸上凝神端肃,添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寒之大者,毒入五脏六腑。寒毒寒毒,若有人以寒伤您根本,又怎不能称为毒?” 严氏只觉说不清是何滋味,灵芝说的没错,他们只防了毒,可寒症,也可能是人为不是? 诡异!甚是诡异! 她开始有些好奇,这女娃子还能说出什么话来,遂一瞬不动地盯着灵芝:“继续说下去。” 灵芝安然道:“我也是从昨日开始怀疑的。祖母是寒症,但昨日您掷过来的那个香炉,摔在地上之时,升起来淡淡却清晰的苦寒之气。您用的熏香中,可有寒物?” 严氏看向安二,安二忙摇头:“不可能有寒物,母亲所用甜香,以郁金香花、熟沉香、苏合香、檀香为主,为温干暖性,特意调以干姜、蜂蜜,都是我亲自督做的,绝不可能混进寒物。” 严氏又看向灵芝,一副看你还有何话说的模样。 灵芝走到高几旁的五色斗彩瓷香炉旁,云母片上熏香正缓缓散发着暖气。 她闭眼细嗅,点头道:“父亲说的没错,这香,没有问题。” 她睁开眼,拿出旁边香案木盒中的香铲,挑起云母片下一撮香灰,香灰带着炭气,一股略刺鼻的苦意扑鼻而来。 “有问题的,是香灰。”灵芝转过身,将那香铲递到安二面前。 安二老爷接过香铲,凑到鼻尖,可鼻中充盈的皆是炭气,他蹙眉抬起头来,茫然看着灵芝:“可能辨出是何物?” 灵芝摇摇头:“这香刺鼻,泛苦,必属寒物,但一时半会儿,灵芝实在想不起来是何种香。” 严氏冷笑一声,伸手拔下头上一枚鎏金宝蝶簪梳,揉揉酸疼的太阳穴,摆出困乏之姿,淡淡道:“你若真能找出这香灰使我中毒的证据,那安家香坊便随你出入。” 她根本不信灵芝所言,能在香灰中嗅出苦寒之气?笑话! 不过,寒毒之物,倒真要防范,她准备将松雪堂里里外外再好好清查清查。 灵芝等的就是这句话,郑重道:“祖母当真?” “当真又如何?”严氏挑了挑眉,闲闲道:“便给你三日,若查不出,以后,身世之事,与香坊之事,都休要再提!” 灵芝与安二出得松雪堂来,安二忧心忡忡道:“可能找出那香灰中所用何物?” 他对于灵芝嗅香的本事,已经确信不疑,更何况,前有王姨娘之死,迷案未揭,灵芝说母亲病于中毒,倒真有几分可能。 治病救命要紧,当务之急,是查清那寒毒到底为何? 若真查证,那再顺着这条线挖下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暗害母亲的人。 灵芝噙着眉头,两弯烟眉微微倒竖,思索道:“能以香灰之微弱气息,散发寒性,必是大寒之物。父亲能否将香坊中有大寒的香料拿来,尽数让灵芝一一细辨。” 安二抬头看看阴云密卷的天空,点点头:“这有何难,不过起码有百十种,这样吧,明日你随我去香坊料房中,一一找去。” 第二日,十一月初九,灵芝出门之时,正好赶上元丰元年的第一场雪。 小雪迷离,疏疏如雨,絮絮灰云盖满一天,碎碎米粒铺叠一地。 衰草与青木,檐顶与屋脊,都似斑驳后的粉墙,留一片白露一片底。 小令给灵芝披上一袭水青色暗锦纹白狐带帽斗篷,再塞一个填满银霜炭的铜胎掐丝珐琅莲纹手炉,又裹一个蓬蓬松松的狐狸毛护手,才挥挥手,目送灵芝与槿姝远去。 安家香坊位于丰台,为方便安二老爷两边走动,离皇室的天香苑不远,马车走了两炷香的功夫,便到了。 香坊名永安,与香铺同名,外观甚为低调,一圈砖石泥墙矗立在田庄之间,马车进了门,灵芝掀开窗帷往外看去,才发现院内别有洞天。 门后是一片长阔达百丈的广场,一圈低矮砖房,有的房顶冒着袅袅青烟。 两丈宽的青石板路深不见头,马车直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又才穿过一扇题着“永安”二字的牌坊。 牌坊后房屋密集起来,似一条小街,层层院落依街而座。 马车驶到一个开阔庭院前,方停了下来。 安二亲自过来领了灵芝下车,指着两扇黑漆清油门的院落道:“这是试香院,我已经吩咐下去,各种大寒的香料都取上一份儿,一会儿便送到。” 灵芝四下打量着,好奇道:“这香坊得多少人?” 安二颇为得意道:“除了皇家香院,这该是大周最大的香坊了,共有一千三百人。” 二人一面说,一面进得院内正厅来,灵芝倒吸一口凉气,怪道那蜂毒的来源如此难查! 遂又问道:“那香料中的毒物,如何管束?” 安二也想起了蜂毒一事,拈了拈下巴上的胡须,往花窗前走去,呵气成霜,看着漫空的琼碎玉屑,蹙眉道: “不好管。香料中,有毒性的太多,有的是炮制前有毒,有的是炮制后有毒,有的是炮制不到位有毒,每种都各有用处,但这用处,若配比不好,也可能有毒。” 他转过身,走回灵芝身旁的炕沿坐下,手指在案几上敲打着:“所以,香坊中的制香师,都是死契,而其他人,每三十日方能出坊一次,且出门前都要经过仔细搜身。” “那蜂毒呢?”灵芝问道:“这般少见的香源,想必不是每个人都能接触到。” 安二端起桌上酽酽的普洱,浅抿一口,无奈摇摇头:“蜂毒前后经手过的,大概百余人,接触最多的,是四位试验配比的制香师,这四位师傅的家底都被我们翻了一遍,那百余人也挨个儿清查过。没有可疑之处,没有可疑之人。” 灵芝也沉默下去,她有种感觉,以蜂毒设陷阱之人,与以寒香害严氏之人,应是同一人,或是同几人。 可似乎,对方藏得,远比她想的要深。 第三十章 百味寻香 不一会儿,香坊王掌事来报,香料都已备齐。 槿姝留在前厅,灵芝便随着安二,往后院去。 后院是一片中间露四方天井的厅堂,沿着四墙各一排特制的梨木长案,案上分若干格子,每格上方都以红漆写着“甲乙丙丁”等天干地支来命名。 靠墙摆满各式香炉,并焚香工具,不过此刻并未燃香,而是无数个盛着香料的白瓷碟密密排开,摆满桌案。 王掌事指着桌案上的碟子,恭敬道:“坊中所有的寒性香料皆在此处了,需要点燃或熏烤吗?” 他年过四旬,个子不高,蓄着长须,下颌微凸,脸庞干瘦,浑身透着精明。 自安二老爷任调香院院史以来,这边香坊的很多事情都实际由王掌事在操办,他祖上五代都是安家的香坊师傅,是家生子,与安二更是打小一起厮混的交情,因此颇得安二倚重。 安二看向灵芝,灵芝摇摇头:“不必。” 王掌事命人上了茶,再带着众仆退了出去。 时间紧迫,灵芝从最近处的白碟开始,也不以手取,只微微俯下身子,将鼻尖凑近那些白碟。 呼吸间,各色香味窜鼻而入,清新的、浓郁的、缠绵的、浅淡的、辛茂的,她几乎是以灵觉在辨认,只待那熟悉的苦寒味出现之时,再以意识去捕捉。 从安二的位置看去,正好看见灵芝的侧面。 只见她乌发如云坠,从浅杏色的缎袄间探出一截纤细如鹤的脖颈,然后是玲珑精致的侧颜轮廓,如山川般起伏,那翘立的鼻尖微微翕动,从白碟上方一一滑过。 他不由心中暗赞母亲的眼光,好一副美人嗅香图!若真个儿送入宫,必能得宠,那时候,安家,才真正算在京城站稳脚跟了。 看来当初留下这个孤女,还真是选对了,若趁这几年,再让她这个鼻子,好好替自己和几味香出来,就更值当! 一面想着,一面干脆在太师椅上坐下来,翘起二郎腿,悠悠斋斋品起了茶。 这一嗅,大半天就过去了。 安二起先还在屋里等,后来实在不耐烦,到各院走了一圈,再唤灵芝出来用膳。 灵芝坚持一鼓作气,将这些香嗅完再说。待她出门时,漫天已飘飘洒洒如絮,香坊内屋阁楼宇都变成银装素裹,一片琼姿仙态。 守在门口的槿姝忙迎上去,只见她步履微浮,额头沁出细汗,脸上比平日愈加苍白,便小心翼翼扶了她胳膊,上了游廊,往前厅走去。 安二正烧一盘六合香耍乐,见灵芝进来,忙匆匆问道:“如何?” 灵芝缓缓摇头,安二心中一沉,连她都找不出来,那香灰中究竟渗了何物? 槿姝见安二只关心寻香结果,不满道:“二老爷,姑娘累了一日没用膳,先着人送点热汤吧。” 安二这才注意到槿姝,眼前不由一亮,安府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个俏丫环。 忙朝外拍拍手道:“中午的茯苓鸽子汤不错,盛点上来。” 又向灵芝作慈父状:“还想吃点什么?” 灵芝真是累坏了,脑中被各种香味充斥,晕晕胀胀,勉力答道:“不用劳烦父亲,这是坊中所有寒性香料了吗?” 一旁的王掌事躬身道:“正是,一共一百七十三味,都在此。” 灵芝闭上眼,心下思量着:安府香坊,应是除了皇家香院,存料最足最广的了,若这些香料中都没有,那应上何处去寻? 回安府路上,她也一直闭眼,靠在槿姝肩头养神歇息。 到了晚间,竟将白日里吃的东西尽数吐了出来,又恹恹躺回炕上,只觉浑身无力,脑中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各种香料晃着影子一列列从眼前飞过去。 小令与槿姝焦心不已,槿姝寻思一番,向小令道:“你看好姑娘,我找老爷去。” 她按照上次的路线,轻车熟路地出了府,径直来到城东,一所富贵人家的后宅。 “你怎的这个时候来了?”见到她的人很讶异。 “三姑娘病了,主子说过,安家其他人都不可靠,我看也是,只好出来想法子,要不我将贺婆婆背过去,给她看看。” “病了?很严重?”那人忙道。 槿姝点点头,将白日里的事情说了一遍。 那人叹道:“五色使人盲、五音乱人耳,她这受百香所熏,又心疲神乏,想是乱了元气。你且等等,我让贺婆婆过来,你与她细说一遍,看她有何办法。” 槿姝没有去找安二老爷,却另外有人去了。 应氏带着宝贝儿子敄哥儿,气冲冲顶着雪,直寻到烟霞阁去。 自尉氏去了后,安二老爷在书房歇了一段时间,近日又常住在烟霞阁,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到安二老爷的脸了。 不见也罢,眼不见心不烦,应氏是这么想的。 可刚刚敄哥儿来说的话,却让她暴跳如雷,心头登时燃起三把火。 安二竟然带着那小贱人去了香坊! 柳姨娘见应氏气势汹汹而来,还以为是她独占安二惹恼了应氏,忙带着丫环婆子跪了一地,应氏却看也没看她,只往里间冲去,嘴中喝道:“安怀松,你给我出来!” 柳姨娘大松一口气,站起身,又对身边人挥挥手,让一众婢妇出去,自己悄悄立到门旁。 只听里间一阵“霹雳哐当”乱响,定是花瓶香炉又砸碎了几个。 然后是安二怒不可遏的声音:“你这泼妇,要翻天吗?又发哪门子疯?” 应氏喘着气的声音传来:“你才疯了!那贱种,你带她去香坊做什么?敄哥儿才是咱们安家的血……” 慌得安二忙扑上去掩住应氏嘴鼻,应氏被压到炕上,死命扳着安二的手,口中呜呜作响。 跟过来的安敄傻眼了,父亲这是要捂死母亲啊! 就为灵芝那灾星? 他慌得忙冲上去,圆圆胖胖的身子往安二身上一撞,大喊道:“爹,你疯了吗?” 应氏这才缓过气来,捋着胸,急喘不已。 安二看看门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朝安敄喝道:“可是你告诉你娘的?连你爹的事儿你都敢管了?反了你个小兔崽子!” 一汪火气又往安敄头上撒去,顿时屋子里鸡飞狗跳,乱作一团,安敄嗷嗷叫的声音传出来,柳姨娘也听不下去了,抬脚就往屋里去。 见安二正抽了腰间的玉革带,往安敄身上抽去,应氏在一旁又哭又骂。 柳姨娘忙将安敄护在身下,挨了几带子,高声道:“老爷息怒!敄哥儿有错,贱妾替他受了便是。” “哇”一声,应氏大哭起来,指着安二鼻子道:“你看你,还没个姨娘疼咱们敄哥儿!” 第三十一章 归元神汤 柳姨娘确实疼安敄,有时候甚至比应氏更疼。每次安敄犯了错,惹了安二责罚,都是柳氏冲在前面,替安敄告饶讨情,平日里又对安敄有求必应。 应氏想着,许是她自个儿兰芝没了,便将一腔柔母情,寄托到敄哥儿身上。 就凭这一点,她也是容得下柳氏的,就算如今安二日日歇在烟霞阁,她也没多问过一句。 安二被这几人吵得头疼,扔下柳氏与安敄,拉着应氏往外走:“你跟我来!” 待他们走远,装腔作势的安敄才立起身来,嘿嘿笑了两声:“姨娘,我没事。” 柳姨娘心疼地揪了他耳朵一把:“怎么,你还告起你爹的密来了?” 安敄不满道:“谁让他带着那个灾星去香坊?连大姐都没去过那个地方呢!” 柳姨娘一愣:“三姑娘?老爷带三姑娘去香坊作甚?” 安敄摇摇头:“不知道,反正现在,爹好像很喜欢那个灾星似的,老叫了她去书房。对了。” 他迷蒙地眨眨眼,晃着大脑袋道:“姨娘,你刚才听见了吗?我娘好像说,我才是安家的血,难道那灾星不是?” 柳姨娘忙竖起食指比了个嘘声:“这话可不能乱说,老爷太太说的话,你就当没听见,知道了吗?” “噢。”安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安二一直将应氏拖回琅玉院,直拖到里间,关了门,拽着她手腕往床上一推,冷冷道:“你若再管不好自己的嘴,我就找人替你缝起来!” 应氏浑身颤抖不已,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在她印象中,这个夫君虽然不喜欢她,但也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 她掸了掸身上的雪花,硬撑着道:“可你,明知道她不是安家的种,还带她去香坊,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还有脸来问我什么意思?”安二火冒三丈,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若不是你一张嘴没个把门儿的,灵芝怎么能知道自己不是安家的人!” 应氏张大嘴,半天回不过神,喃喃道:“老爷您说,她知道了?” 怪不得,怪不得她觉得灵芝这几日根本没将自己当母亲看待,什么事都敢顶撞回来。 安二本就不想搭理应氏,除了整日里吵吵,一点大家闺秀的温婉贤淑都没有。 因此也没将这几日母亲与灵芝之间发生的事情告诉她,想着借此机会说了也好。 不过,为严氏查下毒之人的事,还需机密,便斟酌一番,道:“你记住了,这事儿你再在人前吐露半点风声,小心你的舌头!灵芝拿身世做条件,要求入香坊学制香。娘答应了。” 应氏脱口道:“这贱蹄子!胆子也太大了!答应她作甚!安家还怕她一个孤女?” 安二急得跳脚,又不能告诉她灵芝背后的事情,只好威胁道:“娘答应,自有娘的道理,由不得你作喙。反正,以后灵芝的事儿,你就别管了,只管养好敄哥儿与毓姐儿就行,毓姐儿明年就及笄了,你只管好好操心她的亲事吧!” 应氏气得牙痒痒,灵芝入香坊,代表什么?代表她将来有可能掌管部分香业! 她怎能容一个来历不明的丫头分走安家的东西! 但安二如此强硬,她只好压下气来,一闭眼一咬牙,道:“是。以后,我不管了!” 槿姝一直到快子时才回来。 小令替她开了门,一阵寒风卷着雪粉扑进来,转瞬融化在满屋的暖意中。 槿姝搁下风帽,解开斗篷,露出怀中一个八宝提花攒盒,一面往里间走,问道:“姑娘怎样了?” 小令急得满面愁色:“又起来吐过一次,躺下就闭眼,老说胡话,可额头又不烫,莫不是中邪吧?” 槿姝瞪她一眼:“呸,浑说什么呢?” 她打开攒盒,端出一碗粉瓷蓝彩的珍珠碗,道:“你扶姑娘起来,我喂她吃这个试试?” 小令乖巧地点点头:“这是什么?老爷派人送来的吗?” 一面说,一面一只手从灵芝脖子下伸过去,想要扶她起身,却觉有些吃力,姑娘看着瘦,身子可真沉。 槿姝叹气一笑,将碗递到小令跟前:“我来。这是药膳。” 小令只见槿姝轻轻一揽,便将灵芝扶起身来,惊得睁大眼,叹道:“姐姐,你入府前,怕是个女侠吧!” 槿姝又笑着摇摇头,拿过床头银鼠披风,松松罩在灵芝身上,轻声道:“姑娘,将这归元汤喝了再睡吧。” 灵芝缓缓睁开眼,又徐徐合上,点点头,表示清醒。 小令忙一勺一勺,将那碗汤给她灌了下去。 第二日,天还未明,小令就从西次间过来,见槿姝合衣靠在床头,听见脚步声,便睁开眼来。 小令十分欣慰,姑娘总算多了一个人疼了,不过自己明明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槿姝怎的就知道自己来了? “姑娘怎样了?” “下半夜睡踏实了,也没再吐。”槿姝看起来还那么精神奕奕,完全不像守了一夜的模样。 小令自叹不如,悄声道:“槿姝姐姐你去睡会儿,我来看着姑娘。” 槿姝摇摇头,站起身来:“你看一会儿吧,我去提热水,姑娘出了一夜的汗,一会儿泡个热水澡想来能好点。” 说完似猫儿般,踏地无声,静悄悄出门去。 灵芝醒来时,果已觉神清气爽,又舒舒服服泡了个澡,用过早膳,匆匆找安二老爷去。 安二仍旧在沉香阁,手中还拿着那块雕刻着半兽形的木头,皱着眉来回打量。 见灵芝进来,招呼她自个儿坐,放下木雕,道:“还有两日,还能上哪儿寻那寒凉之香去?” 灵芝昨晚虽迷糊躺在床上,心头可全是琢磨的这件事,当下沉声道:“父亲藏书阁内,可有关于域外番邦香料的书?” 香坊内的香料,多是中原之物,泊来的也有,不过二三十种。 灵芝肯定自己是嗅到过那种香味的,若在中原香料之中没有,那便只有一种可能,自己上一世在楼鄯的时候遇到过。 安二诧异地看着她:“你只看书也能辨出味儿来?” 他不知道灵芝去过楼鄯,当然以为灵芝对那些域外香料,只能看看图文而已。 灵芝不知该作何解释,只好又使出那装可怜的一招,眨巴着眼看向安二道:“这是灵芝最后一个机会了,怎么也要试试!” 安二果然最吃这一套,当下站起身,撩起下摆就带着她走:“来吧,这藏书阁三层楼,随便你看。” “对了。”灵芝乖巧道:“还没谢过父亲的归元汤。” “归元汤?”安二回过身,睁大了眼,疑惑道。 灵芝一愣:“昨夜灵芝有些神乏,不是父亲让人煮了归元汤送来的么?” 安二摇摇头,又往前走去:“没有呀!你怎样了?今儿个精神可好些了?” 灵芝心中疑惑,决心回头问问槿姝去,当下点点头:“都好了。” 跟着安二往藏书阁内走去。 第三十二章 雪中金莲 藏书阁内书香酽酽,以古今香类典籍为主,樟脑的清香穿流期间,和成独特的藏书房的气味。 灵芝自一大早进了藏书阁,就没出来,中途槿姝过来给她送了午膳,简单用完,又继续埋首竹卷绢帛间,细细查阅。 她还问了一嘴关于归元汤的事,槿姝只道:是她去厨房求做的,用的是她家族流传下来的一个古方,专清神补气的。 灵芝倒也没在意,槿姝本就不是个普通的丫头。 这一世,她一定要帮她寻一个好归宿。 日头像是身后有人追赶似的,匆匆就落往西山去,窗外的雪光映着桐油纸,阁内的光线顿时变得昏昏。 灵芝身旁的典籍已挌得似座小山,她专门翻阅关于中原以外的香料植物书卷。 《西域本草》翻完了,没有;《天竺香经》,没有;《番草集》,也没有;连《毒经》都一一找过,还是没有。 安二老爷亲自掌了灯,送过来,将阁内四壁的桐油灯依次点亮。 “歇息吧,明儿还有一日。”他蹲到坐在地上蒲团的灵芝身旁。 灵芝咬着唇,她是个执念很重的人,认定的事情,若做不到,会浑身难受,心似猫抓。 她抬起头,亮晶晶地眼在烛光中更像夜猫儿:“我不累,您去歇息吧,我将这本翻完,自个儿回晚庭去。” 安二老爷暗自嘀咕,香家的人一遇到香就这般疯魔么? 摇摇头,自个儿站起身来,将手中一盏绣球灯放在旁边书架子上:“好吧,回去自个儿手上也拎盏灯,雪天路滑,别摔了。” 灵芝感激地点点头,这个父亲,也好歹算是安家有些心存温情的人了。 安二老爷晃着身子迈大步往楼梯口走去。 刚踏上楼梯,身后传来一声微微急促颤抖的声音:“找到了!” 他猛地回身,三步并两步回到灵芝身旁。 灵芝手中高举着一卷泛黄的书册,封面上三个大字《奇植志》。 “这里!父亲您看!”她点着翻开的那页。 安二忙凑近看去,一朵形似莲花的圣洁之花,下面三个小字,他念着:“金雪莲。金雪莲?” 他转过头看看灵芝,灵芝示意他继续往下看,他又接着念道: “形似莲花,高达尺许,产于天山雪顶,三年萌芽,三年开花,又三年花期,经久不凋,天山族人视之为神物。性:大寒,尤以根茎为甚;味:奇苦,寻常香难盖之;燃之,生瀑布烟。” 他看看激动不已的灵芝。 灵芝拼命点头:“就是这个,祖母香炉的香灰中,就是这个!” 松雪堂,严氏寝房外偏厅,安二用香勺盛了两把香灰放入香炉中,再以明火点燃。 瞬间,腾起如云白烟,升至半空,再袅袅往下而坠,青烟曼波,似飞流似银瀑,异常壮观。 严氏与安二却是如堕冰窟,寻常烟灰燃烧,哪会有这般奇景。 严氏一张脸苍白如纸,寒意森森,字字像从牙缝里蹦出来:“是谁?是谁!” 她拄着拐的手微微颤抖,只觉脚底虚虚浮浮,如踩云端,往前走了一步,险些摔倒,灵芝忙扶住了她。 十年!她的十年啊! 咳疾缠身,多少个夜不成寐,一宿一宿熬到天明! 她本还能年轻二十年,这病将她浑身精气神一点点吸光,让她日日败落枯萎下去,如今,已形同苍苍老妪! 若被她找到是谁动的手脚,她恨不得吸他的髓,食他的肉! 安二也是脸如金纸,浑身冷汗汵汵,“扑通”一声跪地:“母亲!都是孩儿不孝,竟让歹人谋害到您这儿来!” 灵芝也很纳罕,安家的敌人,究竟是谁,竟藏得这般深,连祖母和父亲都一点头绪没有。缓缓道:“既然找到了源头,当务之急,便是将祖母身子好好调养,幸好寒毒不是无药可医。且知道是金雪莲,便从这奇香查起,应当会有些收获。” 严氏侧过头来看着扶在自己身畔的灵芝,眼神复杂,罢了,都是天意,既然她救了自己一命,权且了她一个心愿吧,至于将来,反正,她总归是安家的人。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来:“以后,你就在香坊中学制香吧。不过,不能等同敄哥儿的份儿。” 灵芝心中暗哂,她当然不奢望跟安敄同等待遇,只要能让她入香坊,她相信,凭自己的本事,也是能制出和香的。 当下应道:“谢祖母!” 严氏挥挥手:“你且回去吧,今日之事,不得透露半分。把老大叫来。” 后一句是向安二说的。 安二应了,起身亲自送灵芝出了松雪堂。 第二日,严氏又给晚庭送来一个妇人并一个一等丫鬟,妇人自称尚家的,年约三十,圆脸细眼,手脚颇长,面容敦厚,那丫鬟却生得柳腰桃面,颇有几分姿色,自称翠萝。 灵芝明白,这是祖母打着关心的旗号,派人监视自己来了。她面上神色自若,应承下来,让尚婶子管着晚庭一应花木陈设,又让翠萝负责自个儿穿衣用度。 翠萝还好,好歹是可以进出里屋的活儿,尚婶子一张圆脸却有些郁郁下来了。 她以前好歹也是松雪堂专管小丫鬟的,特别这次来之前,刘嬷嬷千叮咛万嘱咐,要把这小主子看好,特别她去了何处,见过何人,都要一一向刘嬷嬷汇报。 若日日在外院看花木,还如何看这三姑娘,于是陪着笑脸道:“姑娘这院子,已有个杨嬷嬷看前院了,老夫人的意思,让奴家帮姑娘理着内院,不然姑娘这院里,加上翠萝,就三个年轻丫头,怕没个知事的。” 她没与三姑娘打过交道,以前也只当是个性子软弱的,可最近府中关于三姑娘的流言满天飞,竟是个连自个儿母亲都敢顶撞的硬头货。 眼看着又得了安二老爷的青睐,越例破格出入香坊,想来真是个有本事的。 是以言语间不敢轻慢,态度也柔和恭敬,想着再怎么厉害,也是个十岁的女娃,等自己得了她信任,一切就好办了。 灵芝见她不恼反笑,知是个有城府的,想着自己这院中,确实少个熟知内院事务之人,便起了收归己用的心思,于是顺着道:“尚婶子说的是,倒是我考虑不周了,既如此,婶子就在内院看管看管吧,也不定是什么差事,有何处需要清理整肃的,婶子尽管说就是。” 尚家的心头却没觉得轻松,这头衔看着挺大,看管内院,却也没个具体的事务,到时候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还不是这姑娘一句话的事儿。 不过既然表面上是顺着了她,便答应下来,想着来日方长,且慢慢磨。 如此过了两日,安府中各处皆是平静如常,连应氏都没来找灵芝麻烦。 她不来烦自己,灵芝便也当她不存在,日日在脑中回味那日在永安坊中见过的香料,与书本上源理一一对号。 只偶尔寻思,不知那雪莲花查出来处没有。想来是吃了上次菊芳之死的亏,安家怕打草惊蛇,断了线索,这次,都转到暗中行事了。 第三十三章 天掉馅饼 话说右安门外狮子胡同程府,这日,云霜正百无聊赖,命婆子砸了后院池塘一角面上的薄冰,撒一把和了芝麻饼、豆沙饼炒熟的饵料,再垂下鱼钩,钓小金鱼玩儿。 满园满池,白雪清皑,只水榭一角,坐在暖凳上的云霜,一身大红狐狸毛披风,与水面上争相恐后扑饵的红鱼,艳艳欲烈,格外夺目。 “钓了多少了?”身后忽一把声音传来。 云霜吓得一哆嗦,差点没把鱼竿扔了,转过头来,圆睁着眼瞪着来人:“哥!你不能走路出点声儿么,跟耗子一样。” 说着又指了指黄鱼儿手中捧着的瓷缸:“喏,你看,才三条。这些个家伙,奸似鬼,就知道吃,偏偏不咬钩。” 程逸风一本正经道:“哦?岂不是跟你一样,又好吃又奸诈。” “哥——”云霜拖长声音,撅着嘴道:“有这么说自己妹妹的嘛!你快走快走,别吵着我的鱼!” 程逸风叹口气,依旧是一本正经的口气:“那好吧,本来汇丰钱庄的事儿想跟你说说,既然你赶我走,我还是不打扰了。” 一听汇丰钱庄,云霜立马扔了钓竿,跳起来,反身拽着程逸风胳膊,谄笑着道:“好哥哥,不打扰不打扰,你比鱼儿重要多了!” 这个哥哥就是这样,不管是正经话还是玩笑话,都是认认真真的模样,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正经还是不正经。 程逸风本就有事要交代,闻言顺势坐到水榭隔扇前的罗汉榻上:“你的玉佩与镯子已给赎回来了,八百两买块翠,我竟不知道程家大小姐出手这般阔气。” 云霜是个无赖性子,只要赎回来就好,才不管他冷嘲热讽,喜上眉梢,摊开手掌伸到逸风面前:“好哥哥,那东西呢?昨儿个母亲还问我,怎么不戴那镯子了。” 程逸风接着道:“我就是来跟你商量这事儿,你知道汇丰能买卖入股吧?” 云霜一愣:“知道啊,怎么了?难道哥哥你买股了?” “那汇丰东家,见你是个阔气的,舍不得你这客人,便想拉你入股,就以那玉佩镯子做抵,因是你的东西,我也不好做主,便先来问问你的意思。” 云霜顿时喜上眉梢:“真的可以?不过,不是千两起吗?” “正好汇丰有一批西域来的货,半路上有人退股,留了个位置出来,他们急于找人入,同意你这八百两就可签文书,我寻摸着还不错,若你同意的话,我再给你添二百两,凑一股。” 云霜简直开心得要蹦起来,扯着逸风胳膊晃悠:“我要我要,好哥哥,以后一定给你找个好嫂子!那什么时候签文书?” 逸风从怀中掏出一卷白笺,用永远沉稳不动的调调道:“已经拿来了,你画押签约即可。” 云霜立马捧在怀里,这可不就等于天上掉馅饼一般! 她贼兮兮笑道:“哥哥,既然是给我的,是不是我要给谁画押都可以?” 逸风微皱眉:“这可是千两银子,你要给谁?” 云霜悄声道:“不告诉你!”说完一溜烟跑了。 黄鱼儿忙抱着瓷缸,跟了过去。 剩程逸风独坐榻上,嘴角浮起一丝难以名状的笑意。 安二老爷最近忙得不可开交。 好在调香院的差使,若无重要任务,隔两日去打个圈儿走走就行,他便将主要精力放在了追查金雪莲的下落上。 于内,安府上空布下一张悄无声息的大网,可这么多天,也没有鱼儿撞网的迹象。 母亲房中的香灰,由安家库房专管熏香的香院供上,香院管事的是柳姨娘,听闻严氏的香灰有问题,她早吓得三魂掉了二魄,自个儿散了头发,跪在松雪堂前,要做姑子为严氏祈福去。 安二当然不会怀疑她,但也将她日常踪迹、行事、打过交道的人,查了个里里外外,皆无异常。 只好将香院两个嬷嬷并一众丫头打了一顿板子,也没问出什么东西来,最后悄悄发卖了出去。 于外,金雪莲的来源,更是个棘手的事儿。 安大老爷亲自托了京中横行市井的京帮,打听得共有三家铺子,有金雪莲出售,而这等价值千金之物,必有出货记录。 京帮老大牛不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拿到了这三家铺子的买卖记录,安大老爷一一查去,皆是京中富贵人家,却无一与安府牵扯得上关系。 诸如卫国公府,定国公府等,唯一有点关系的是武定侯应府,可身为姻亲,一损俱损,他们没理由要害严氏! 安大安二一时无措,此案便又如同蜂毒之害一般,再查不下去。 安二正想着,门外小厮来报:“三姑娘来了。” “快请进来。”安二直起歪在书案上的身子,无力地撑着胳膊支起头。 这是灵芝第一次名正言顺入永安坊来。 王掌事带着她足足走了一上午,方将坊内各处走遍,原料坊、选料坊、炮制坊等等,处处井井有条,让灵芝惊叹不已。 她进门解下披风交给槿姝,屋内暖香扑鼻,遂道:“父亲若觉愁闷,不妨换上茶色。” 茶色是安家独家和香之一,在香粉中添了明前龙井、云海翠峰,有提神醒脑之功。 安二叹口气,依旧愁眉不展,对身边的茗茶道:“给三姑娘送点点心来,就上次那个的金桔蜜饯不错。” 灵芝示意槿姝退到门外,方问道:“可是祖母的事还没进展?” 王掌事也算知情者之一,还暗中在永安坊排查是否有人私自购买过金雪莲。 是以二人谈话也未瞒他。 安二缓缓摇了摇头:“那香灰就像天上掉下来的。” 遂将查探多日的结果与灵芝说了一遍。 灵芝咬着唇,蹙着眉,细细思量着,一边道:“总会有迹可循,若觉没线索,那线索就必是在父亲考量之外的人或事中。” 安二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和灵芝讨论事情,她思路清晰,总能给他意想不到的启发,闻言道:“你的意思?” “还是和上次买通菊芳一样,能将香灰放入金雪莲,那人必是祖母身边的人。” 安二点点头:“是这个道理,母亲身边的人由她亲自处理,可个个都是忠心不二的人,若真有心害母亲,怕早得手了。况且,经手香炉的竹清已被赶出去,其他几个,再无漏洞。” “那问题就肯定出在香院中。”灵芝笃定道,既然排除此,就只剩彼。香灰总不会自己飞进去毒物的。 “香院。”安二捻着下巴胡须皱眉道:“你是说,柳姨娘?” “灵芝不敢这么说,只是中间必定查漏了什么环节。”柳姨娘是除了应氏之外,在内院权事上最有影响的人,灵芝可不想再在安府树敌。 安二却沉思下去,他从未往柳姨娘身上怀疑过,也没有怀疑的理由,可灵芝的话,也不无道理,查查看吧,他想。 第三十四章 闺中暖情 灵芝回到晚庭时,已过申时,要不是安二老爷催她同回,她还舍不得走。 这一日泡在香料坊中,见识了成百上千中原料,又是纳罕又是欣喜,如海绵沾到水,孜孜不倦地吸收进自身。 小令与尚婶子将她迎进院门,小令喜滋滋道:“姑娘,你看谁来了?” 云霜的声音已从西次间传来:“灵芝!快来,有好东西!” 灵芝摘下披风,槿姝接过搭在炕旁的衣架子上,翠萝端了铜盆过来,待她净完手,又递上热毛巾。 小令端来一盏热热的金豪,她抿一小口,道:“去将那天香茶起出来,再取那套粉定玉兔茶盏来。” 又向槿姝道:“父亲给的金桔蜜饯和糖酥虫草参都送去里面吧。” 一面穿过落地罩,往西次间去,笑盈盈道:“你俩来得可真是时候,我前个儿做好的天香茶,正好能用了。” 廷雅自然也在,云霜约了她前来寻灵芝,正好她也有事找灵芝,便午时二人就过来了。 “真没想到,二舅竟然真能允你入坊学香。”廷雅握着灵芝的手,拉她同到窗前大炕上坐下。 灵芝心情极好,点点头:“以后你们再不必为我担心了。” 云霜是个藏不住事儿了,神神秘秘笑道:“还有更好的事呢,你快看,这是什么?”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卷文书,摊到炕上马蹄束腰几上。 灵芝凑过去一看,心跳登时停了半拍,汇丰钱庄的入股文书! 她往外看了一眼,槿姝知机过去,拉了翠萝与小令出到门外,掩上房门。 灵芝方道:“这是哪儿来的?” 云霜嘻嘻笑:“我哥给的,正好给你,签字画押,你就是汇丰的东家了。” 灵芝大骇,忙推道:“这可是一千两银子!” 以京城的地界,两千两官银,就能买一进普通四合院了。 廷雅也从袖中掏出两张花票:“我跟云霜想一块儿了。这是我的。” 她将其中一张五百两银票推过来,又推另一张道:“这是我哥的。你拿去买股吧。” 灵芝小脸涨得通红,往前推回去:“不行,这钱太多了,我不能要。” 云霜与廷雅一人抓住她一只胳膊,同声道:“借你的!” “谁要给你了?”云霜气汹汹道:“我借条都备好了,快点,签字画押,还有借条,一块儿签了。” 灵芝心头一暖,眼眶有些湿。 廷雅也笑着道:“你不是开始学香了么?等你制出名香,我等你连本带利还我呢!快些签吧,明儿咱们上汇丰去。” 办完正事,三人又围在炕上闲聊起来。 “……我哥就是去走走过场,我看他整天东跑西跑,也没见读书。”云霜讲着京中学子,都在为来春恩科做准备:“听说安孙澍在一众学子中倒是声望极高,如今他又扒着应家,进了国子监,又顶着澹静先生高徒的名声,好多赌场都已押他前三甲。” 灵芝正将铜壶热水一一倾倒在粉粉嫩嫩的玉兔茶盏中,甜香四溢,那桂花儿一朵朵舒展开来,白嫩秀美,绽放在浅橙色的茶汤中。 她见廷雅听见安孙澍的名字,已有几分不自在,便故意转移话题道:“明春京城可热闹了,听说还要选秀女呢。” 云霜却不觉察,反倒揪着廷雅问:“哎,那安孙澍还成日粘着你吗?” 廷雅脸上瞬间腾起一片红云。 在新安郡的时候,人人都能看出来,安孙澍对她格外不同,在一众小友中,凡事都护着自己。 她也自以为这人对自己一心一意,在他的殷勤蜜语中,渐渐将一颗芳心付了出去。 上次灵芝提了一嘴应府姑娘,她才留意,让哥哥出去打听了一番,原来那安孙澍竟真个儿和应府走得颇近。 至于他和应家姑娘有没有瓜葛,她不知道,但他来苏府的踪迹,却几乎寥寥了。 廷雅也不是个傻的,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明年就该及笄了,眼下正是寻亲的时候,若对方有心,当不会在这个时候销声匿迹。 他曾说过,等高中那日,便是上门拜访苏老爷之时。这等意思,已经几乎是说等我提亲了。可现在想来,这般模棱两可的话,似承诺,其实什么都没说。 廷雅不伤心是不可能的,当下只得嗫嚅道:“他何曾粘过我,只不过和哥哥同窗之谊罢了。” 灵芝却松口气,前世,廷雅一直等着,等安孙澍高中来苏府提亲。 那年恩科,安孙澍确实点了探花,可她等来的,却是探花郎与武定侯府应家姑娘定亲的消息。 这一世,至少廷雅不会傻傻等待了。 当下端了茶盏递到廷雅面前,对云霜道:“这话可不能乱说,雅姐姐就要及笄了,咱们可都不是小孩子了,这话若传出去,会毁了雅姐姐清誉的。” 廷雅感激地看她一眼,捧过茶盏,轻抿起来。 云霜也看出了端倪,只好道:“也罢,那家伙,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哼,中了状元又如何。” 廷雅只觉那茶汤入肺腑,四肢都浸香起来,清甜之味甘醇不腻,绕齿不消,忍不住叹道:“这是怎么做的?真好喝。” “是么?”云霜也忙捧过杯子,咕咚咕咚一气儿喝完,抹着嘴道:“这是天香茶吗?可比我喝过的都好喝!” 灵芝绽开小梨涡道:“我取的是清晨带露银桂,以三分花期最佳,捣烂为泥,每一斤添加一两甘草与十个盐梅,最后同捣为香饼,用瓷罐封住。埋于阴墙之下十日,即可取出,若给性寒者用,还可加干姜红枣。” 三人又讨论起了香茶,待到要告辞之时,廷雅才一跺脚,嗔道:“看我这脑子,差点把正事儿给忘了。” 她看了看外间,拉着灵芝悄声道:“上次说打听槿姝老家的事儿,有些眉目了,我哥找了个镖局的朋友,他们走南闯北,认识的人多,打听出来说,杭州府太清山,确实有个莫家山庄,是江湖上有名的武林世家,几年前被仇家一把火烧了庄子,听说人都没了,只有个孤女被救走。” 灵芝眨巴着眼,什么江湖,什么武林,她都不太懂,只道:“那孤女是槿姝么?” “应该是吧。”廷雅也不太理解:“我就是担心,若那孤女真是槿姝。有那么厉害的仇家,会不会继续找上门来,会不会牵连到你?” 灵芝倒是没想过这些,前一世,也没见有什么仇家寻上门的,槿姝一直安好地呆在自己身边,除了在宫中遇刺那次。 她安慰廷雅道:“不会的,如今她亲人朋友都没有,一个人随我在深宅子里住着,不会有人找到她的。”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江湖草莽、快意恩仇这样的词儿,都是话本子、戏台子上的故事,猛的听说槿姝可能和江湖争斗有关系,心头倒是对她的身世真个儿好奇起来。 第三十五章 唯香如故 是夜,一品香大院内,丝竹飘扬,管弦鸣奏,觥筹交错,美食生香。 三楼一间包厢内,一身着靛蓝直裰的男子独坐桌前,面上一大桌酒菜,冒着热气,分毫未动。 门响,一个身着酱色元宝纹蜀锦直裰的男子,未经通报便进来,在他对面坐下。 “听说三姑娘学和香了?”后进来的男子懒懒开口道,他嗓门奇尖,就算故意压低声音,那语调听起来也清如女子。 “是。所以我才奇怪,当日是不是听错了?难道三姑娘真是安二亲生的?” “别介!”那后进来的男子一口京腔:“您这会儿才来说听错了,那咱家这么多年的功夫不是白费了?” “宁大人说笑,小人只是猜想。当不会听错,若是亲生,应氏又怎会应允杀了她?大人那边,不知进展如何?” “别提了!如今宫里那位谨慎小心,比前头更甚,我出门一趟都不容易。那贺礼不是今年没了吗?我猜啊,还是先头那位的人。”那宁大人道。 先前坐着的男子沉吟道:“可又不对了,之前大人猜测,三姑娘是香家之后,可先皇后,又怎会护着香家的人呢?” 宁大人摆摆手:“你只管找你的秘谱,铁定在安家,至于宫中那些弯弯绕绕,就别多想了。不管之前谁护着的,如今,那人都怕是没了。你若想下手,只管放心下去。” 说着,作势起身要走。 先前的男子忙将一个小小锦盒递了过去:“如今那老贼婆子怕是有所醒觉,我们暂且不动,先从三姑娘那边下手看看,指不定能找到秘谱的下落。” 宁大人接过锦盒揣进袖中,细长的双眼弯成一条线:“外面的事儿,我不管,宫里有动静,我自会告诉你。走啦!” 说完,抬脚出门去。 刚走片刻,房内鱼贯进来四五个人,房中的人忙起身,热情道:“各位掌柜,总算来了!” ———————— 第二日,灵芝与云霜从汇丰钱庄出来,见时辰尚早,便一人抱个手炉子,槿姝与黄鱼儿跟在身后,四人沿街慢慢走着,准备到福寿斋去看看。 灵芝签了两股的文书,还是有些不置信:“怎的那么巧,这商队都已经要到京城了,也就是说,最快一个月内,我就能分到红利!” 云霜笑嘻嘻:“那是你运气好啊!” 灵芝替她拢拢貂毛围脖的毛领,感激道:“等挣了钱,一利分三份,一起分。” 二人说说笑笑,来到福寿斋门口。 门旁停了一辆清漆桐油马车,外观普通,前头四匹大马,却个个雄姿奕奕,毛色雪白,浑无异色。 灵芝格外看了两眼,她在楼鄯见过,这可是西疆鼎鼎有名的玉骢马,这家好奢侈,如此千里神骏,竟用来拉匹小马车。 刚走到车篷边,忽然顿住了,透过天青棉布马车门帷,一丝清幽如泥的香味钻进她的鼻尖。 那是,无迹哥哥身上的味道!除了在他那里闻过之外,再没在别的地方见过! 她猛地朝车上望去。 那马车忽然动了。 车夫没察觉车轮侧前方站着的小女孩,扬起鞭子,在空中打响鞭花,“驾!”。 骏马闻声抬蹄,拉动车辕,往前奔去。 眼看那半人多高的车轮就要刮到灵芝!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身影疾似青烟,飞上前在那车轮碰到灵芝的瞬间,一脚踢在车轮上,又将灵芝抱在怀里,两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到路边。 马车车厢受力,同时朝右侧倾倒过去,左侧悬空,只剩一侧轮子着地,硬生生在街道上划出长长一道印迹,再“哐当”一下,悬在半空的车轮终于又落下来。 围观众人都暗叫好险,幸亏没撞到人,车厢也没翻。 一切都在几息之间发生,云霜眼睁睁看着灵芝平安站到自己身边,方一颗心落地,惊叫道:“你没事吧!” 又看向救下灵芝的槿姝:“幸好有你在,我的老天爷,可吓死我了!” 灵芝也是惊魂未定,见那车厢几欲翻倒,忙小跑过去,站到车厢前,小心翼翼问道:“你没事吧?” 她不知道车厢中,是不是她想的那个人,太不可能了!可是,那香味,又明明是无迹哥哥身上的味道。 车厢帘布掀开,露出一张冷峻隽美的脸。 灵芝呆愣在地,紧跟而来的云霜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抓住槿姝的手,连连道:“完了完了,惹到这魔头了!” 正是上次她们在一品香八卦过的那人,许振,许指挥使! 灵芝心头那一点点希翼哗啦碎掉,深深的落寞袭上来,是的,怎么可能是无迹哥哥呢。 许振见眼前站了个纤弱秀美的少女,一身水云色撒花宫缎褙子,裹在一张白狐狸毛裘面披风中,只露出一张晶莹小脸,似乎有些瑟瑟发抖,大睁着眼看着自己。 他看了看少女,又看向惊魂方定的车夫:“怎么回事儿?” 那车夫早跑过来,扑通跪在地上,告罪道:“少爷息怒,都是小的不长眼,差点撞到这位姑娘,又害得少爷您受了惊吓,您没事儿吧?” 许振面无表情,冷冷道:“没事,走吧。” 说完,放下帘子。 槿姝拉着仍呆立不动的灵芝让到一边,马车又重新“哒哒哒”往前跑去。 云霜张大了嘴:“就这样,就走啦?” 她猛的转身扯着灵芝:“你怎么回事儿?不是被他迷住了吧?这人可喜欢不得啊!” 正茫然又有几分失望的灵芝,瞬间被她的话逗得笑出声来,无奈道:“我只是,差点认错人而已。” 说着,一面继续往前走,一面向槿姝道:“槿姝姐姐,谢谢你,你这般好的身手,为何要来为人做婢呢?” 云霜也跟上来,点头如捣蒜,附和道:“是啊是啊,刚才真是,吓死我了!槿姝你怎么那么厉害!” 槿姝淡淡笑道:“身手好有什么用,没饭吃总不能去抢,我喜欢跟着姑娘,踏实。” 灵芝虽觉这答案不尽为实,却也挑不出错,只好放下不提。 三人渐渐远去,长街另一侧,跑过来几匹大马,与三人擦肩而过。 其中一人停下来,往后望去。 “敄哥儿,怎么啦?哪个美人儿又把你眼珠子黏上啦?” “呸!”骑在枣红马上的安敄啐道:“应二你个狗嘴子,我看见个灾星!走吧!” 回身一扬鞭,又往前奔去,心头却愤愤:她怎么又出来了? 第三十六章 心头之恨 安敄回到安府,径直来到琅玉院。 应氏正要备膳,忙吩咐下去,让厨房端几个大少爷喜欢的菜来。 正好毓芝也在,一身霞红云纹妆花褙子,下垂紫棠挑线裙,懒懒倚在窗前大炕上,拿着一桠腊梅,逗弄熏笼上的鹦哥。 见应氏又是忙着拿果子,又是着人上茶,忍不住道:“娘,你惯会宠着他,看他都胖成熊了,还让端菜。他喜欢什么菜您又不是不知道,竟是些肥甘厚腻的。” 安敄见大姐说自己,撅着嘴就往应氏怀里钻:“娘,大姐这么凶,当心应二哥不要她。” 毓芝又羞又恼,气得拿腊梅枝来戳安敄的脸。 一旁帮忙摆膳的柳姨娘笑着道:“大姑娘可别说,这男子啊,成不成材,可不是看胖瘦高矮的。都说那好看的男子,多是金玉草包,你再看前朝姚世桢姚阁老,腹鼓如球,可也上了名臣录呢!” 毓芝愤愤扔下腊梅枝:“姨娘也惯会宠着他!” 应氏也笑着道:“可不,你俩这姨娘啊,可比亲娘还疼你们。” 柳氏忙道:“太太万万不可这么说,姑娘少爷是主,妾身是仆,怎能和太太您的身份比。” 回头又向毓芝道:“姨娘也宠着大姑娘您,我刚和了一味新香,恬淡芳雅,很适合闺阁女子,明儿个送去蕙若阁给您试试。” 柳姨娘出自安家香坊,本是制香师,当年和安二就是在香坊内日久生情,被抬成妾室。 正说着,菜上来了,果然都是荤食,金钱爆肚、田螺塞肉、海参丸子、元宝肉,还有一大锅北方冬日最喜的羊蝎子,热气腾腾,鲜香扑鼻。 安敄这才开怀,坐下大嚼起来。 用完膳,自觉心情也开怀了不少,向应氏道:“娘,那灾星如今您就不管了吗?我都两次在街上逮着她了,跟程家那丫头,嘿,玩得可乐乎了!” 应氏闻言一张脸黑如炭,咬着牙道:“真翻了天了!别跟我提她,我现在权当她死了!连着你爹,也死了!” 柳姨娘方才在为她们三人布菜,如今才用两口,听得此言,慌得放下筷子,急急道:“太太,这话可不能乱说!” 毓芝酸酸道:“不然还能怎么办?她如今得了爹的青睐,连祖母都赏了她好几个丫头,真没看出来,是个惯会舔的。” 安敄不服地吸吸鼻子道:“娘可是她母亲,难道还管不住她?” 应氏冷冷道:“你爹不让我管她,我不管便是,她有能耐,将来自个儿重新找个娘去。” 又指着一桌子菜对门口伺候的婆子道:“捡几个给攸哥儿端去,剩的你们分了吧。” 一众婆子欢天喜地端了菜去。 毓芝与安敄虽然不服气,也只得作罢。 等到散时,柳姨娘亲自送安敄回静安阁。 雪湿路滑,柳姨娘提着风灯,走在安敄身侧,让安敄随身小厮名善哥儿,缘哥儿的,一人拎盏灯笼,走在前头,又让自个儿的丫环锦绣亲自扶着安敄,小心翼翼往前走着。 锦绣已年满十六,紧紧贴着安敄,胸前的柔软直接抵着安敄的胳膊。 安敄虽年纪小,却常在外和些喜走马章台的公子哥儿厮混,对男女之事也知晓了几分,只觉触手处软软绵绵,女儿独有的幽香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胸口火热,脚底下渐渐飘起来。 柳姨娘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敄哥儿啊,听姨娘一句劝,以后可别在太太面前提三姑娘了。你不知道,太太可为这丫头伤透了心,最近觉也睡不好,连头发都白了几根。” 听她这么说,安敄越气:“娘这么伤心?” 柳姨娘叹口气:“可不是,为了她,又生分了和老爷的感情,连带着老夫人,都给脸给太太看,偏生三姑娘,又不让人省心,变着法儿的惹太太,惹毓芝。 如今,又进了香坊,太太是担心,将来,她连你的香坊都要分一份子出去。可惜我是个内宅妇人,我若是个男子,兴许能在外头想些办法,替太太分分忧。” 她这句话提醒了安敄,是啊,娘不敢动她,那自己悄悄找人收拾她不可以吗? 想到此,不由意动:“那我找人揍她一顿。” 柳姨娘低声笑道:“真是个傻孩子,揍完她过两日便好了,又开始闹腾。” 安敄皱了眉头:“那,怎么才能让她不嚣张呢?” 锦绣在她身旁“噗嗤”一笑,娇声道:“大少爷可知女儿家最怕什么?” 说着凑到安敄耳边,低语了几句。 安敄只觉那檀口吐香,耳朵根子又热又痒,忍不住伸手在锦绣胸脯上抓了一把,笑嘻嘻道:“可是这样?” 锦绣嗔道:“大少爷。”身子却扭股儿糖般将他缠得更紧。 柳氏装作没看见,一行人渐渐没入夜色中。 第二日,安敄便急急约了应二、安孙澍等几个他交情过硬的哥儿出来,在迎春楼做东,叫了一桌上好的席面。 他虽泄恨心切,奈何年岁尚小,实在想不出什么招,另几人都比他年长,听了他的意思,个个嘿嘿奸笑。 安孙澍颇有些开怀,他倒不是恨灵芝,他实在是嫉恨苏廷信。 他与苏廷信同求学于澹静先生门下,人都道他才高八斗,偏偏先生更喜苏廷信。除此之外,苏廷信样貌与自己不相上下,出身又强出若许。 更令人嫉妒的是,他有灵芝那么貌美一个青梅竹马。 可他呢,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要自己去挣,连喜欢的女人,都要先考虑对方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 他不甘心,凭什么他苏廷信运气那么好! 若是安灵芝清誉被毁,看那个一向讲究诚信忠义的苏廷信,还会不会高高兴兴娶这么个老婆回家? 交杯换盏、酒酣耳热之后,几人商议半日,终于定下了法子。 应二又帮着找了人,接下来便该行动。 可一连好几天,灵芝都规规矩矩地往返于永安坊和晚庭之间,随行都至少两个丫鬟,还有一众安二老爷的随从。 让众人一筹莫展。 安孙澍却在这时拿了一张花笺,来找正焦心不已的安敄。 安敄一见大喜,与应二找的人联络妥当,当下定好时间,伺机而动。 这日,灵芝从香坊回来,又到藏书阁与安二老爷论香品香,直到掌灯后,用过晚膳,才往回走。 手中还拿了一锦袋炮制好的月支香,准备回晚庭自个儿试着和一味药香出来。 原来严氏的身子,却并没随着寒源的撤走而好转,多年的脾胃失调,让她虚不受补,药喝下去,也大半没起作用,用得过猛,反而又吐出来。 灵芝提议,按严氏的情形,安家自个儿和一味药香,以香入毒,再以香为解,想来能对症。 安二大喜,这几日便一直与灵芝商讨药香方子。 这月支香,是月支国传来的,香味独到,有温脾养生之效,灵芝正琢磨,如何将它配到方子里。 刚穿过杏子林,只见一个小丫鬟跑了来,匆匆道:“三姑娘,有人让把这个交给你。” 塞到灵芝手中,便走了。 灵芝打开一看,一页花笺,上面无抬头无落款,只一行字:独自到西角门来。 第三十七章 身陷险境 是廷雅的一笔娟秀小楷,花笺上头还有她常用的淡淡蔷薇露的味道。 灵芝暗想,该是她打听到什么关于槿姝身世的消息。 想了想,对槿姝道:“我到西角门上去寻雅姑娘,你先回晚庭吧。” 槿姝踌躇一下,头一次没有乖乖听吩咐:“天色已晚,槿姝还是跟着姑娘吧。” 灵芝抬头看看黑黢黢的天,心道谨慎些还是好的,于是道:“那这样吧,你在垂花门处候着等我。” 槿姝点点头,主仆二人往西折去。 垂花门的婆子倒没说什么,如今这三姑娘在府中可谓来去自如。 槿姝在垂花门停下了,再往西穿过九曲回廊,一片竹林,就是西角门,以她的耳力,若是有个什么意外,也当能听见,于是目送着灵芝提着一盏苏绣暗八仙宫灯,独自沿着回廊而去。 于此同时,善哥儿、缘哥儿扶着大醉的安敄下了马车,半拖半拽扶到西角门门外。 善哥儿朝那门房大喝:“你俩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搭把手。” 安敄个子不高,身子可真是沉。 门房孙老头与侄子孙大壮忙过来,帮忙抬着安敄,往南送去。 灵芝从东面回廊来到角门处,静悄悄的,门房都不知跑哪儿去了。 她小心翼翼推了推那两扇清漆木门,没上门闩,探出头往外看了看,轻声喊道:“雅姐姐?” 门外空无一人,幽深的巷子半分光亮也无,一丝不安的感觉瞬间涌上来。 她正要往回走,忽眼前一黑,脖子瞬间被大力勒住,下一刻口鼻被罩,同时身子一歪,被人拦腰抱起,双脚离地。 她心头一慌,尝试喊叫出声,无奈口鼻被封,根本出不了声。接着,头被罩上布袋,身子被横过来,鼻尖是烈马腥臊的味道。 顿时明白被人打横抱在了马上,那人连个唿哨都不打,轻悄悄一拍马头,那马就哒哒往前跑去。 灵芝不敢动弹,只怕稍一挣扎就会从疾驰的马背上摔下去。朔风卷着刺骨的寒意,在耳畔呼呼作响。 她下意识将手缩进袖中,手指碰到一个凉凉滑滑的东西。锦袋! 灵芝小心翼翼扯开袋口一角,捏紧锦袋,一路走,月支香粉便从袖中飘扬洒出,飞了一地。 这人是谁,绑自己做什么?雅姐姐的信又是怎么回事?倏忽间无数的疑惑在脑中徘徊,她不知道自己将被带到何处,只能默默祈祷,槿姝能快些发现自己的失踪,又能通过这独特的香味找到自己。 槿姝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还不见灵芝回来,心中有些不安,又怕自己贸贸然过去,违背了灵芝的意思。 在垂花门处来回踱步,又等了快半炷香的功夫,忽心头一惊,以她的身子,在这冻骨寒夜中已是有些吃不消,三姑娘又没暖炉,怎么会在外面呆那么久呢? 她“蹭”地如离弦之箭窜出去。 门房处只有一个老头靠着门打瞌睡,槿姝踢了踢他屁股底下的矮杌子:“三姑娘呢?” 孙老头一个激灵抬起眼,见一个俏丫环站在跟前,揉了揉眼横道:“什么三姑娘四姑娘的,你个小浪蹄子大晚上往哪儿跑呢?” 槿姝一把揪住他衣襟,眼神如冷剑,将他提起来:“我再问你一遍,三姑娘人呢?她上西角门来了。” 孙老头这才清醒过来,揪着衣襟,双腿乱踢:“女侠,女侠饶命,三姑娘,没有三姑娘啊?” “你刚才一直守在这儿吗?” 孙老头心头琢磨,要是说自己不在,那三姑娘真在西角门出事了,岂不是自个儿的错? 忙点头道:“在啊,小的一直在这儿,别说人了,连个鸟影儿都没有。” 槿姝心头一片凉,将孙老头往地上一扔,又匆匆往回赶去。 姑娘没去西角门,那去了何处?九曲回廊并不长,自己还能打上眼,难道是在竹林处? 她几个腾跃,落到竹林中间,林中还有薄雪,脚过之处,哗啦啦掉下一片雪粉,寒意浸人! 槿姝四处搜了一遍,连串脚印儿都没有,她急得快哭了,这可怎么办? 让她来保护人,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把人给丢了! 她又匆匆回到晚庭,见到开门的翠萝便劈头问道:“姑娘回来了吗?” 翠萝纳闷地摇摇头:“没有呀,姑娘不是和槿姝姐姐一起出去了吗?” 小令听到动静,也赶到门口,见槿姝模样,忙问:“姑娘不见了?” 槿姝点点头:“姑娘接到一封信,说要去见雅姑娘,独自去了西角门,现在不见了。” 小令立马脸色惨白,眼泪哗就出来:“那,那怎么办?我们快去找,都去找!” 槿姝沉声道:“你去找二老爷。”又对翠萝道:“你去告诉老夫人。让他们尽快发动多点的人手,在安府园内找一圈。” “那你呢?”小令点点头,正要往外冲,又回头道。 “我去找帮手。”说完,槿姝折身又没入寒夜中。 —————— 灵芝虽裹着狐皮披风,那朔风还是一个劲儿往衣裳里钻,刺得骨头生疼,渐渐的,她手又僵又麻,有些握不住那袋子。 那马一个打突儿,手一抖,锦袋便掉了下去。 完了!灵芝暗恼,这之后该如何让槿姝找到自己? 好在马儿又跑了一小段路,便渐渐缓了下来。 接着,驰进一个院子,她闻到了柴火和马厩干草的味道。 然后她身子又腾空而起,依旧被人横抱着,似乎穿过两扇门,到了屋内。 那人将她放到一个暖炕上,再将她双手用绳子反绑到身后,炕面热气烘烘,刚刚冻僵的身子忽遇到热气,似针扎一般。 只听一个带着痞气的声音道:“成了,人带来了。” 紧接着,是银钱碰撞的声音。 另一把略油滑的嗓门道:“二师兄出马,当然没有不成的。” 那二师兄道:“就这么个小鸡崽子,还非得让我去?你们头儿也太谨慎了点。” 那油滑嗓门道:“这不是为保万无一失嘛,我先问她几句话,审完了,随你们处理。” “那那小子那边呢?” “他怎么交代的,你就说成了就行。”油滑嗓门阴阴带着笑。 那二师兄道:“行,这屋子借你。这小妞这盏宫灯不错,我拿走了。” 说完,是脚步声和关门的声音。 灵芝这会儿身子已活络过来,却不敢动,几声脚步轻响,一股浓浓的檀香混着银钱味的气息飘进鼻尖。 “安家三姑娘。”那油滑嗓阴恻恻笑道:“不要怕,我们请你来,只想问几个问题而已。” 一面说,一面将灵芝头上布袋拿掉,又扯下罩着她口鼻的布条。 陡然一片黄亮的光芒扫过来,灵芝眯起了眼,大喘几口气,沉声道:“你们绑我做什么?” 等接受了亮光,她才渐渐看清,这是一间厢房,除了自己呆的炕,对墙一张翘头案,案上放了两尊青花瓶,一盏双耳挂枝铜香炉,案前两把太师椅,中间一张高几,几案上一套绿泥茶具,其中一个杯盏,正冒着热气。 跟她说话的人站在炕前,身量颇高,一身乌青程子衣,脸上竟蒙了一张布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人嘿嘿一笑:“其实跟你没关系,所以呢,只要你听话,明儿就能好好回去了。” “要我做什么?”灵芝愈加迷惑起来。 “你在和安二学和香?”那人问。 灵芝迟疑一下,坦诚答道:“是。” “那。”那人凑了过来,低声道:“知道《天香谱》在哪里吗?” 灵芝一片茫然,《天香谱》?《天香谱》是什么东西? 第三十八章 天香秘谱 灵芝的脑子迅速飞转,听名字,应该是一本和香制艺书。 而这人先问自己是否随安二和香,那这书,应该就是在安二手上。 但他们为何要抓自己来找这本书,找安敄不是更好么?自己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女儿而已。 却不知道,那些人早在安敄身上下足了功夫,将他摸了个一清二楚,知道他连《天香谱》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如今灵芝身为安家外人,却能进入香坊,安二又对她格外看重,可见这个香家女的地位,在安家非同凡响! 那她便成了最有可能知道《天香谱》下落的人。 灵芝却不知道,对方将自己如此高估。 心念电转间,只想着,若自己说不知道,是不是再无利用价值?就要交给那二师兄随意处理了! 她想到那二师兄不怀好意的口气,心口冒出丝丝寒气,有利用价值,总比没有强。 遂一咬牙,开口道:“你是说那本和香秘谱么?” 那人一愣,听她如此问,知道有戏,暗想老大果然没猜错,大喜过望:“正是,在何处?” 灵芝咬着唇,含糊道:“当然在安家香坊内。” “哼。”那人冷笑,又对灵芝怀疑起来,声音带着江南人特有的声调:“想蒙哄我?” 果然,香坊内有内奸! 若不是已经在香坊中查过,又怎会这么肯定那书不在此间?! 这便是害严氏的那些人么? 灵芝没有猜错,他们早就将香坊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却从未找到这书的影子。 灵芝定下拖延之术,只望槿姝快些找到自己,放缓语速道:“那种东西,当然不会轻易让你们找到。” 又顿一顿,小心翼翼试探道:“你以为,这像蜂毒那么好偷吗?” 那人又是一愣,旋即笑道:“小东西,看来你知道的事儿还不少,安二真把你当亲生姑娘养啊。” 这些人还知道自己不是安家亲生! 同时也明白过来,这些人为何要绑自己,他们真以为,安二待自己与众不同! 灵芝顿时心中涌起惊涛骇浪,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世!除了安家人,原来还有别人知道! 她心跳加速,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到肉里,面上却淡定自如,顺着对方的话意道:“凭我父母与安家的关系,他自然要好好待我。” 她这话只是犯险一试,看能不能诈出对方说出自己身世。 果然那人随口应道:“哼,蠢丫头,认贼作父还沾沾自喜。” 灵芝一颗心快要跳出来,认贼作父?为何这人将安家比做贼?难道父母是安家害死的? 一时冲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问道:“为何是认贼作父?” 那人这才反应过来,这丫头是绕着弯想探问身世呢,不由嘿嘿一笑,背着手,在房中来回踱步:“好啊,想算计我。你很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吧?严氏肯定不会告诉你!不过呢。” 他停下来,走到炕前,欠着身子道:“我这人最喜欢做交易,只要你拿来《天香谱》,我就告诉你,你亲生父母是谁。” 灵芝鼻尖闻到他身上传来的味道,松油味儿很重,还有银锭铜钱笔墨的味道,想来此人是个生意人,且常在账房中呆着。 心头重新镇定下来,想着将计就计,尽量拖延时间,遂面上作出踌躇的样子:“可父亲和祖母,待我那般好,我怎能做无义小人?” “你不想知道身世吗?”那人已经有七八分相信了灵芝知道《天香谱》的下落,尽力劝诱道:“你知道身世之后,就明白,你拿走那书,是多么正确的事情!” 灵芝越听越是不解,到底为什么?难道自己的身世,还和那书有关系? 面上则装作烦恼的样子思索许久,方道:“那你得保证,拿了书,告诉我身世,也不会再伤害安家的人。不过,我要怎么相信你呢?” 那人头一歪,摇头笑道:“小不点,还这么多心眼儿。你放心吧,我们只要书。转过去。” 待灵芝转过身,再将绑住她手的绳子三两下扯掉:“你若还想好好回去,最好是相信我。不过,我要怎么相信你呢?” 灵芝装作害怕的模样,揉了揉手,往墙角缩了缩,似小孩一般坦诚天真道:“我骗你做什么?安家对我虽好,但我更想知道亲生父母是谁,再说,一本书而已,不过你要说话算话,不能伤害祖母和父亲,也不能告诉他们,是我告诉你们的。” 那人声音带点笑意,哄着她道:“我们大人,还会骗你一个小孩吗?放心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现在你可以说说看,你在哪里见到过这书?” 灵芝心中已有定计,槿姝不知何时才会来,得先把这人引开,自己方能找机会逃走,遂摇摇头:“我没见过,但我听父亲和祖母说过,还说,那密室绝对不会有人发现。” 那人知道她最近确实总是和安二一起呆在严氏房中,见她又说得有模有样,皱了皱眉,密室!他们确实不知道香坊中何处有密室,当下半信半疑道:“密室在何处?” 灵芝却揉了揉肚子,撅起嘴:“我肚子饿了。” 不一会儿,有人端了一碗素白粥进来,灵芝仔细嗅了嗅,没有毒药或者迷药的气味,便大口吃起来。 落在那人眼中,却觉得这毕竟是个小姑娘,丝毫防范之心都没有,想来,也不会耍心计。对她的话,又更信了几分,耐心地等灵芝吃饱喝足。 灵芝故意细嚼慢咽,用完之后,方缓缓道:“香坊之中,他什么地方都让我去,只除了一个地方。” 她抬眼看了看,那人果然凝神在听。 “澹宕阁。”她没瞎说,安二确实是从不让她进这里。 那人果然是熟知永安坊的,一听便知,灵芝没诓他,那是存放香家秘方的书阁! 他倏地起身,对灵芝道:“这样吧,今儿太晚了,你好好休息,明日,咱们再好好谈谈。” 说完,掩上门走了出去。 灵芝明白他定是找香坊内奸查探去了,心中暂舒一口气,又不免着急,槿姝怎的还没来! 话说槿姝去东城报完信,便先回到安府。 安府内早已是火把遍地,严氏虽不担心灵芝,却担心这后头,不知是护着灵芝的那位,还是暗害自己的那位,自然也要将这事儿查下去。 安二则是真担心灵芝,若她没了,自个儿和香要靠谁去? 领着府中护卫随从,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皆没见到灵芝的影子。 安二寻到西角门处时,却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他循着香,打开门往外探去,门外地上,香味愈加浓郁! 正好槿姝见到在角门处探头探脑的安二爷,忍不住冲过去道:“二老爷,可找到姑娘了?” 安二摇摇头,指着地上道:“灵芝不在府内,她定是被人从这儿给掳走了,你闻,这是月支香的味道,她晚间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一盒月支香。” 槿姝仔细嗅了嗅,果然空气中一丝淡淡的似青瓜的味道,又带点甜。 她懊恼得几乎落泪,她对香不如安二老爷敏感,当时竟没察觉,这香味是姑娘身上那香味! 安二老爷继续往巷中走去,口中念念有词:“这儿有,这儿也有。” 转瞬走出去几十步,槿姝追过去道:“定是姑娘故意留下的线索!” 安二也点点头,欣喜道:“一定是,还真是个聪明孩子,不愧是我安家的姑娘!” 他忘了灵芝并不是他的姑娘。 有了线索,槿姝再不和他多话,向他一拱手道:“二老爷,我先走一步,你随后带人来。” 说着,循着那香味,没入夜色中去。 她刚立上安府前方房屋一道屋脊,夜色中,几道黑影似从冥狱中冒出,转眼就到眼前。 “爷,您怎么亲自来了?”槿姝一看清领头那人,便要跪下去:“槿姝无能,跟丢了三姑娘!” 那人扶住她,声音沉沉,却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稚气:“救人要紧,你也毋须自责。” 他身旁另一人道:“爷,您还是回去吧,我们去就行了!万一被暗哨发现您不见了,可如何是好?” 那少年伸出手阻止他再说下去:“若连他们都瞒不住,我还敢回去么?不用多说,人呢?可有下落?” 槿姝将月支香的痕迹一说,几道黑影在街巷中起起伏伏,转眼没了踪影。 待快寻到南城城门时,香味忽然格外浓郁,槿姝从地上捡起一个锦袋,仔细一看,大惊:“这是三姑娘的东西!” 那被称为爷的少年接过锦袋,又腾起身在附近转了一圈,沉吟道:“香味在这里中断,此处离城门不远,他们必不会夜间出城门,定是在这附近。” “两人一组,分开找去,注意安全。” 话音刚落,一行人哗啦啦又散开在夜色中。 灵芝端着空的粥碗过去,拉拉门,门果然从外面锁上了。 门口一个声音喝道:“干什么!” 灵芝装作无辜道:“这粥碗要送去哪儿啊?还有吃的吗?” 接着是门锁链条响动的声音,门打开,一个守在门边的汉子伸手过来,不耐烦道:“给我吧。还要吃?哥哥我都还没吃呢?” 接过碗,门又哐当关上了。 借着门打开的功夫,灵芝看清了这是一个单进小院,院子不大,主屋窗油纸上透着朦胧黄光,大门紧闭,屋内猜拳喝酒声不断,。 夜渐渐深了下去,灵芝低伏在门边,隐隐听得主屋的方向喧嚣依旧,门口两个守卫,则一会儿哈气,一会儿跺脚,一会儿抱怨天寒地冻。 一人问道:“都几时了?啥时候才到咱哥俩换班啊?” 另一人不断搓着手,道:“还早呢,咱们得守过子时。真是,这么丁点儿大个小娃娃,还要咱们兄弟死守着。” 灵芝悄悄走回屋内,拿下那双耳铜炉,将香灰倒出来,又从炭盆子里取了几块烧得红旺旺的炭火,放进去,热气瞬间爬满炉壁。 她再取下头上素荷簪,毫不迟疑按了一下花蕊中的机关,簪子前端露出小孔。 灵芝轻轻抖了几下,一丛粉末从簪子中飞到铜炉里,一丛青烟若隐若无,冒了出来。 她生怕外面有风,药效不够,全部倒进去,再作罢。 再捧了那炉子,打开门,对着两个守卫乖巧道:“两位大哥,外边太冷了,正好屋里有个香炉子,给你们捧着取取暖吧!” 第三十九章 一见不疑 那两人大喜,一人立马接过来抱在怀里,那暖意熏得他浑身一哆嗦,笑道:“这娃娃年纪虽小,却还这么懂事儿,怪不得二掌柜让别怠慢她呢。” 另一人忙挤过来,也伸手搁在那暖炉上,不怀好意地看了灵芝几眼:“可惜小了点,不然咱哥俩还能到她被窝里暖和暖和。” 灵芝假装听不懂,趁机瞄了瞄外面,院内静悄悄的,当下乖乖关了门,在心里数着时间。 灵芝估摸差不多了,轻轻凑近房门,悄声道:“两位大哥?” 其中一人瓮着声音道:“是。” 灵芝低声道:“你们二掌柜是谁?” “京帮牛二。”那人乖觉地答道。 “院外还有人守着吗?” “没有。” “你帮我打开门!” “是。” 锁链的声音响起,接着,轻轻一拉,门轻悄悄开了。 灵芝大喜,蹑手蹑脚出了门,跨过小小的院落,来到大门口,轻轻托起门闩,正要往外拉。 忽听见西墙角响起脚步声, 她慌忙躲到门东侧一口大水缸后,将簪子握在手中。 原来西墙角处是恭房,只听两个壮汉,打着酒嗝,唱着花曲儿,摇摇晃晃穿过院子,往主屋走去。 那两人晃着身子,正要上台阶,其中一人一侧眼,瞅见了东厢房门口那俩守卫,嘿嘿调笑道:“槐哥儿,哥哥们吃肉,你就在这儿喝风啊!” 那槐哥儿还在迷迷糊糊中,应声答道:“是。” 正要进屋那人却停下脚步,对另一人道:“似乎不对劲。” “槐哥?”那人走过去,又喊了一声。 只见那槐哥两眼直愣愣看着前方,手中捧着暖炉,呆呆答道:“是。” 那人“砰”一下踹开房门,再接着跑出来,朝主屋吼道:“那小丫头不见啦!” 转眼间主屋内钻出十几号人,一人大声道:“给我搜!各屋,还有院里,茅坑底下都给我找。” 众汉子应喏着,一队队往各处搜罗起来。 夜风一遍一遍从身边掠过,狐皮披风都捂不住暖意,每一次呼啸,都要带走一层体温。 灵芝只觉呼吸间都是冰渣子,那风灌进肚子里,将五脏六腑都冻住,浑身僵如冷铁,牙根儿都不听使唤,咯咯直碰,靠着冰冷的水缸瑟瑟发抖。 除了一棵柿子树,一堆柴火,这院中再无可藏身之处! 怎么办,难道天意如此?自己两世都要这般惨死么? 她只觉浑身越来越僵,握紧簪子的手,都渐渐失了知觉。 火把的光影从头上掠过,投在院墙上,屋内已被那些贼人扒了个底朝天,搜寻的队伍转到了院中。 灵芝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努力稳了稳身子,试图握紧发簪。 就在刹那间,一张缀满肥肉的大脸出现在水缸上方,那一脸横肉映着火光,发出奸险的笑声:“找到啦!这小丫头,蹲这儿呢!” 灵芝站起身,将发簪对准那逼近的大脑袋,不顾一切朝机关按下去,挣得一时算一时! 可是,却发现手指都已冻僵,简单的按下按钮的动作都做不到! 又一阵头晕,想是喝足了冷风,加上蹲了许久,又冷又饿,只觉眼前一黑,往后倒去。 真完了!灵芝想着。 失去意识前,却仿佛觉得,倒在了一个温暖又舒服的被窝里。 原来那少年和槿姝等人听得这边的喧哗声,匆匆赶来。 就在他看见那纤弱身影的刹那,那身影一歪,倒了下去。 他心中焦灼,眼中透出浓得化不开的戾色,手中长剑化作一道电芒,脱手而出,凌空飞去! 那胖子脸上还带着笑,却突然心口一凉,直愣愣往前一扑,摔起一捧雪粉。 其他贼人正要往那胖子这边来,只见数道黑影卷起飓风,风中飞出片片银色的柳叶,柳叶所过之处,再无生息。 那少年接住倒下的灵芝,抱起她娇小的身子,往厢房而去,冷冷道:“留一个活口。” 他将灵芝放在暖炕上,再用棉被将她捂起来。 坐在炕沿,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忽发现她手中紧紧攥着的铜簪。 少年唇边漾出一抹笑,忍不住将她小手捧在手心,放到唇边,呵了几口气,又来回揉搓。 待有了些暖意,再轻轻将她纤细如葱的手指搬开,将那铜簪取出,小心翼翼重新插到她发间。 又将她手揣到自己胸口,替她捂着。 一转眼,视线落到她脸上,便再挪不开。 是她!是他日日夜夜在脑中描摹过无数次的脸! 比他想象中更精致玲珑,灵秀小脸,晶莹如玉,玉管般翘挺的小鼻子,那高高的鼻梁曾被他勾着手指轻轻刮过。 两排黑黑密密的睫毛低伏着,似落翅歇息的蝴蝶。 本该粉嫩的唇瓣被冻得有些发青,他心疼得皱了眉,伸出手想抚上去替她暖暖。 手探到她面上,又停在空中,似乎觉得这样太过轻薄,便硬生生压下心头那股渴望,食指弯成勾,隔着空气,在她秀挺的鼻梁上缓缓划过。 那小鸽子般的咕咕笑声似乎又想起在耳边。 “无迹哥哥,你真的是和尚吗?” “你猜?” “雅姐姐说和尚不能娶亲,如果你不是和尚多好,我长大就可以嫁给你了!” “你等我。”他终于缩回了手,喃喃念道。 —————— 灵芝幽幽醒转时,天色已大亮。 她半撑起身子,这才觉得腰酸背疼,想是昨夜在马背上又冻又颠儿的。 她揉着眼睛,看了看坐在床尾打盹的槿姝,难道自己又重生了一次吗?她不是晕倒在那院中了吗? 槿姝听得声响,睁开眼来,欣喜道:“姑娘醒了!可有哪儿不舒服?” 门帘掀起来,小令探着脑袋道:“姑娘醒啦?等我打水来。” 灵芝疑惑道:“我怎么,又回来了?” 槿姝满脸自责,起身跪在灵芝榻前:“都是槿姝不好,险些害了姑娘,从今往后,槿姝再不离姑娘身边半步。” 灵芝忙从榻上跳下来,扶起槿姝:“槿姝姐姐,使不得!是你救我回来的吗?” 槿姝点点头,爷吩咐过,暂时不能让姑娘知道他:“还有二老爷带的人,追着姑娘留下的月支香找过去的。” 又将他们如何留下活口,那人供出他们是京帮的人,受安二少爷所托,要教训灵芝。 一面说,一面拿来杏色宝瓶暗纹棉底短袄给灵芝穿上,又唤了翠萝进来给灵芝梳头。 灵芝皱着眉听完,安敄?可那带着面罩之人明明是冲《天香谱》来的! 安敄恐怕是被人作刀使了! 待梳洗完毕,用过早膳,灵芝心头有事,匆匆要寻安二老爷去,又想起那页花笺! 雅姐姐断不会害自己,那,会不会她也出事了! 忙对槿姝道:“你今日再替我去苏府一趟,看看雅姐姐是不是安好。” 槿姝答应着去了。 灵芝带着小令刚走到门口,安二老爷竟亲自上晚庭来! 灵芝忙迎出去:“您怎么来了?灵芝还想过去给您请安。” 安二还是在她搬进来后,头一次到晚庭,一面四下打量,一面晃着步子到正厅北墙圈椅上坐下。 撩了撩驼色团花夹棉直裰下摆,翘起二郎腿,略歉意道:“你没事吧?屋子朴素了些,还算暖和。若还缺什么,只管和柳姨娘去要,怎的没熏点香?” 灵芝从不在主屋内熏香,因这房中,特别是床头,还留有淡淡的王氏的气息,她希望那气息能留存久一点。 当下但笑不语,只道:“谢父亲关心。” “唔。”安二不置可否,瞄了瞄端茶上来的翠萝一眼,劝慰灵芝道:“敄哥儿已被我罚到祠堂悔过去了!不过他年纪小不懂事,能干出这么大动静的事儿来,怕是受人挑唆,你也别怪他。” 灵芝来不及怪他,她只迫切想知道那些是什么人,他们可是知道自己的身世! 见上了茶的翠萝也不退下,扭着腰肢立在一旁,还换了身衣裳,翠绿的兔毛边夹棉比甲水汪汪,倒真像一把水葱似的。 当下明白几分她的心思,皱了皱眉,抬抬下巴:“你先退下吧。” 翠萝又蹲身一福,方才拿着茶盘退了出去。 灵芝看了看外面廊下立着的两个小厮,走到安二身侧,方凝重地沉声道:“父亲,怕是敄哥儿都不知道真正绑我的是谁。我被带过去之后,有个人问我,可知道《天香谱》。” 第四十章 一点教训 安二老爷犹如头上一道雷直劈下来,愣愣僵在圈椅上,眼前乱蹦金星,浑身直冒冷汗。 “怎么会。”他眼珠子乱晃,喃喃着:“怎么可能,没人知道,不可能有人知道。” 灵芝见他脸色瞬变,知那《天香谱》必是安家秘宝,不然怎会一提之下,就骇成这副模样。 忙稍提高声音,喊道:“父亲!” 安二老爷这才回过神来,只觉衣衫内汗津津,伸出手端了桌上的茶盏,才发现手抖个不已,那茶盖碰得茶杯“叮咚”作响。 他“哐当”放下茶盏,再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端茶的手,深吸两口气,方艰难道:“是谁?他当时怎么说的?” 灵芝仔细想了想,简洁说道:“那人头带面罩,身量颇高,不胖不瘦,听口音像是徽州人。他问我是不是和您学制香,又问《天香谱》在哪儿。我诓他说在澹宕阁,您回头上香坊查查,昨夜,谁去了澹宕阁,谁就是内奸无疑了。” 安二一颗心扑通扑通响个不停,《天香谱》、内奸,在他脑子里撞成一滩浆糊。 他站起身来,往门口冲去,倏忽又折回来,弯下身凑到灵芝跟前,叮嘱道:“这事再不要告诉别人,任何人都不行!否则,恐会招来杀身之祸,明白吗?” 灵芝点点头。 安二匆匆出门,直奔松雪堂去。 听完安二的转述,尽管已有心理准备的严氏也还是惊骇地从榻上坐起来,与安二一样,她的第一反应也是:“是谁?他怎么会知道?” 安二阴沉着脸,平日潇洒的模样不见半分,双手搓着道:“会不会是宫里护着灵芝的人漏出去的?” “不可能。”严氏立即否认:“其一,那人若对这书感兴趣,当年香家就不会托孤给咱们了。其二,他就是想要东西,也不会绑了灵芝来下手。” “对。”安二双手撑住脸,缓缓点着头,忽然道:“对,灵芝说那人是徽州口音。” 严氏一双凤目眯缝起来:“难道,当年我抱回灵芝的时候,被人发现了?” “即使发现,当也不会想到《天香谱》上来啊?” 严氏缓缓摇头:“不一定,那个时机,实在是太巧,香家刚遭灭族,我就抱回一个女婴,若有心的人一查,不难想到安家和香家的姻亲关系上。而《天香谱》失踪的事情,查抄香家的人都知道,走漏消息也不一定。若香家孤女在此,那《天香谱》的下落,就呼之欲出了。 这人,怕和害我的人,是同一人,且就在咱们身边!” “娘的意思?”安二的脑子有点跟不上,不过娘怎么说,他都听,总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那背后的人。 “你今日立即去坊内,看看谁去了澹宕阁。”严氏吩咐。 “是。”安二提起袖子擦擦头上的汗,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竟是冲着《天香谱》来的! “你上次查柳氏查得怎样了?”严氏忽然换了话题。 “她自个儿行踪非常明了,没啥可查的,烟霞阁的几个丫鬟婆子,也都清查了一遍身世,算是清白。哦,对,儿子还派人去查了她柳家的人,不过远在新安郡,得明春才能回来了。” 严氏缓缓点点头,眼神愈加森寒:“都要查,另外几个姨娘也查,还有应氏,也给我查!” 这句话说得太过用力,又胸口一紧,扶着床沿咳起来。 安二忙起身替她搓着背,又唤刘嬷嬷来添茶,为难道:“那现在灵芝哪里,可怎么解释,她知道这书……” 严氏好不容易止住咳,打断他的话:“瞒着她,就说那是安家祖传的。” —————— 灵芝此时已将《天香谱》抛在脑后,她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安家的东西。 现下她只想尽快将那人找出来,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世! 炭盆冒着火星儿,散发着融融暖意,灵芝捧着一本《药经》,倚在窗前大炕上,如同炕头上那副美人望海棠的绣屏,心思却飞了出去。 正思虑着,槿姝回来了,同来的还有廷雅。 “雅姐姐!你没事吧!”灵芝忙迎出去。 槿姝已将昨夜的事都告诉了廷雅。 “灵芝,我。”廷雅扶着她胳膊,眼泪花花直打转,带着哭腔道:“对不起,都怪我,差点害了你!” 灵芝见她内疚自责的模样,知道那信中必有猫腻,屏退了人,将她拉到炕上,递了块绢帕过去,悄声道:“我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嘛?那信怎么回事?是不是给那人的?” 廷雅又羞又愧,又气又恨,满脸通红,双手捏着帕子,头快要垂到案几上,轻轻点点头。 又抬起头来,急切抓着灵芝的手:“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是他这段日子,总是变着法儿来缠我。” 说到这些,连脖子都红了,声似蚊鸣:“日日到府上找哥哥,只要遇到我,就不顾旁人,偷偷给我塞信,说有重要事情跟我商量,让我定下时间地点,他来赴约。我本不想搭理,奈何后来他不罢休,哥哥说,那无赖还在苏府门口守着。我怕,怕他说出些什么话来,我的名声就毁了。所以才决心见他一面,将话说清楚,以后再不来往。” “谁知。”她猛地抬起头来,满脸泪珠涟涟:“他竟用我的信,诓了你去!” 灵芝又是心疼又是气愤,几乎五脏俱焚,这个安孙澍,哄骗廷雅不说,还利用廷雅来害自己! 若自己真出了什么事,以廷雅的性子,岂不是要愧疚一辈子。 安孙澍这么做,实在是让她恨到揪心。 灵芝胸口一起一伏,看着啜泣的廷雅道:“雅姐姐,别难过了,趁早看清这人的小人嘴脸,是件好事,等咱们以后有机会了,再教训他!” 廷雅眼泪汪汪道:“怎么教训?” 灵芝咬着唇,她也不知道怎么教训,难道自个儿也雇人帮他关起来么,只好恨恨道:“要是他不能参加明春恩科就好了!” 安孙澍一向以才名自傲,又是澹静先生弟子,又是徽州解元,对明春恩科,早就志在必得。也正因大家都对他明春开科看好,他一介布衣、清贫弟子,才在京中混得人模狗样。 若让他科举梦碎,比杀了他都痛苦百倍! 廷雅抹了抹泪,红着眼苦笑道:“但愿老天能开眼吧。” —————— 当晚,安二便与严氏回话,那澹宕阁,竟没人进去! 门窗皆无撬动痕迹,门乃铜门,门锁又是阴阳太极秘锁,以金铜合制,万难打开。且阁内一应事物完好。 严氏与安二皆是不解,连知道消息后的灵芝都不明白,难道那些人知道自己是瞎说? 可当时那人的模样,明明是信了的。 这件事儿过去第三日的傍晚,刚从祠堂跪了三日的安敄,首次出门就被人给抬了回来。 趴在一块儿门板上,哭声儿都呜咽了,哼哼唧唧,垂着手,让人给抬到琅玉院。 只能趴着,因为那打他的人只打屁股,别的地方都不碰,屁股上肿得老高,跟他圆滚滚的肚子差不多了。 应氏又是心疼又是气恼,问缘由,安敄也纳闷,要说他近来得罪的人,除了安灵芝,没别人了。 当下死咬着一定是安灵芝干的,应氏更是跳着脚在琅玉院中骂了个天翻地覆。 无奈这次安敄挑事儿在前,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去找灵芝麻烦,只好硬生生将这口气吞了下去。 第041章 新春佳节 不管灵芝也好,还是安二老爷也好,都对找寻那真正的幕后黑手,毫无头绪。 灵芝细细形容了那人身高身形与声音特征,安大老爷亲自托了人,在京中查找,可惜,大家都知道,这等查法,如大海捞针。 而京帮老大则亲自上门赔罪,声称他对此事毫不知情,同时也带来令人遗憾的消息,出手带走灵芝的二掌柜牛二,当夜就失踪了。 线索就此断开。 那隐藏在暗中的黑手,又沉寂了。 灵芝平静地往返于安府与永安坊之间,应氏与严氏都不喜见到她,自然也免了晨昏定省。 她乐得自在,日日沉迷于研香制香中,只觉时间飞逝,转眼,已到年关。 腊月二十三,送灶司菩萨,二十六,请财神,二十九,供神佛。 到了大年夜,灵芝破例被请到主阁万芳楼中,与安家诸人,共同拜祭祖先,再吃年夜饭。 刚刚落座,宫中例行的年礼便送到了。 往年,只得安大老爷有份。今年,严氏封了二品诰命,也着了花冠礼服,披上金绣云霞孔雀纹霞帔,接了黄衣公公的旨。 御赐给严氏的是一盆红珊瑚雕牡丹,富丽堂皇,红豔剔透,那艳艳朱色潋滟夺目,映得满堂都似落霞一般。 灵芝咂舌,原来安家这般得盛宠。 除了安大老爷的年礼,还特意赐了九道年夜菜,其中一道一品福肉,据说是圣眷极隆的臣子才可得享,寓意一品大臣! 待谢了恩,应氏着人搬出两大箩铸成各种花样儿的银锞子,散给下人齐贺。 安二老爷先笑着道:“看来大哥明年又将高升!” 安三老爷也附和:“是,待敏哥儿历练几年,回京叙任,安家将来一门两相,可喜可贺啊!” 安敏是安大老爷独子,娶的是金陵齐家三房的嫡长女,走了岳家的路子,如今在浙江任杭州市舶提举司提举,二人成亲两年,还未有子嗣。 因在任期,过年也未回京。 一大家子欢欢喜喜落了座,待用过膳,静听严氏吩咐。 严氏用了灵芝配成的药香方子,日渐精神,往年都是用过年夜饭都回房歇息,今年却觉得精神头儿尚好,不但让大伙儿都留下守岁,热热闹闹玩耍一番,还特意让灵芝也一道留下。 这可是灵芝生平第一次。 又说了一番祖宗保佑、儿孙当孝恭勤勉之类的话后,严氏润润嗓子道:“还有一事儿,如今安家搬到京城,也就算不得大户,子孙还得抱团一气,家族方能兴盛。安三那支,如今人丁不兴,安老四又是个守不住的浪荡性子,我看,不如咱们再合个谱,重排一家得了。” 安三老爷是已逝的安二老太爷那支,本已分家出去,无奈两代下来,人丁愈加萧索。 安四老爷是安二老太爷娇妾所生,刚满周岁,安二老太爷就没了,后脚姨娘又跟着去了。 他比安三老爷足足小了二十多岁,兄弟俩自幼不和,又没人看管,养成了个喜欢出去野的性子,打小就在市井中乱窜。 渐渐大了,更是一出去许久不着家。严氏眼看隔着房,也不好管教,只好随了去。没想到,上次这安四一走,直到现在,两年过去了,都毫无消息。 合族之事,安三老爷与徐氏自是最欢喜的。 别的不说,秀芝成了安家正经排名的姑娘,那亲事都能往高了看几分。 灵芝则在心中暗叹,怪不得徐氏日日水磨着严氏做功夫,又巴巴的一家赶来京城,原来是为这个。 当下安大老爷与安二、安三进了里间书房,商议合族之事。 徐氏则与应氏、柳姨娘并安大老爷的夫人秦氏,四个人打起马吊。 严氏觉得打牌劳神,只命人搬了贵妃榻,半倚在徐氏身后,看着她们玩耍。 毓芝一面窝在严氏怀中,一面亲自替严氏剥松子。 徐氏与柳姨娘都是惯会说话的人,又了解严氏脾性,两人你来我往,哄得严氏脸上笑开了花。 万芳楼中燃起四个大炭盆,暖气合着浓郁花果香,竟熏得人有几分春意冉冉。 那味香乃是安二新近照《天香谱》研制出的得意之作,当然少不了灵芝的助力。 其中一味荼芜,需炮制三日,用九种花果蜜,分别对应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九个时辰,再对应九个方位,或熏或烤或蒸或灸,沾上一分香,再合上自身本来的香味。 以暗火轻燃,十种香味并存,游荡缠绕,让人如入仙谷琼林,触目皆是圣果神草,飘飘如仙。 且嗅此香之人,心中烦恼皆涤荡一空,心胸清明,混如仙人逍遥乐淘,安二称此香为:登仙。 “登仙”用在这年夜筵上再好不过,就连应氏的脸都柔和了几分。 那边厢安敄拉着几个小厮,与安三老爷的独子安敾,在庭院中放炮仗,秀芝手拿着两个花签儿,倚在门边捂着耳朵探头看。 府中仆妇皆是在二十九用年夜饭,是以此时,除了刘嬷嬷并碧荷梅香在严氏身后伺候,其余都侯在廊下院外,密密麻麻站了好几排。 灵芝四下看了几眼,没见到攸哥儿,又往西次间看去,果然看见安攸被奶嬷嬷拢在身后,比自己上次看见他还瘦,怯怯坐在一把矮杌子上,眼巴巴看着窗外。 不由皱了皱眉,唤槿姝过来说了几句。 槿姝便走过去,抱了攸哥儿就要走,一面道:“这大过节的,四少爷也该出去玩玩。” 那奶嬷嬷伸手来拦,面上皮笑肉不笑道:“姑娘怕是新来的,攸哥儿人小又胆小,最是害怕这等场合的。” 槿姝胳膊一挡,便将她伸过来的手拦下,不客气道:“嬷嬷这话说的,攸哥儿究竟是安家的少爷,不好好带他练练胆儿,难道以后这种场合都不出来么?” 那嬷嬷只觉那胳膊似生铁似的,杵得人生疼,呲着牙缩回手,眼睁睁看着槿姝将攸哥儿抱到灵芝身边。 灵芝将攸哥儿接过来,抱他坐在膝盖上,指着自己道:“攸哥儿,记得我是谁么?” 攸哥儿脸上露出一丝极浅的笑,吐出两个字:“葡萄。” 灵芝也笑了:“没错,攸哥儿记性真好。”说着,递给他一把寸金糖:“这个比葡萄好吃。” 又道:“你可以叫我葡萄姐姐。” 攸哥儿吃了一口糖,咧着嘴,笑得眉眼弯弯,霎是清秀可爱。 灵芝又带着他来到门口,看安敄安敾放炮仗,吓得丫环满院子乱窜,众人哈哈大笑,攸哥儿也跟着笑个不停。 一会儿,去而复返的槿姝,拎了个竹笼子过来。 灵芝递到攸哥儿面前:“看看这是什么?” 第042章 梨花盛宴 攸哥儿瞪大眼睛,看看笼子里黑乎乎一团,又看看灵芝,摇摇头。 “这是小刺猬!”灵芝说着,打开竹笼子。 只见那小刺猬巴掌大,背上的刺还短短的,尖尖的嘴,两粒小眼睛黑溜溜,骨碌碌转个不停。 这是前几日槿姝在晚庭柿子树下捡到的,快冻僵了,缩在雪堆中。灵芝当时就想到了攸哥儿。 在她小时候,四叔也曾经送了她一只小刺猬,那只小刺猬,成了她派遣寂寞的好玩伴。 如今的攸哥儿,和自己当初的情形差不多,送给他,他必定也喜欢的。 攸哥儿果然喜欢极了,伸手便去抓,结果抓到刺上,“哎哟”一声缩回手来。 灵芝笑着道:“应该这样,你看。” 说着,伸手到小刺猬肚皮底下,将它轻轻托了出来。 那小刺猬乖巧极了,也不动弹,攸哥儿欢喜得直拍手,小心翼翼接过来,也捧到胸前,爱不释手! “妹妹真好心。”秀芝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到灵芝身边。 灵芝淡淡一笑:“一家兄弟姐妹,不是应该友爱的么?” 秀芝甜甜笑着:“若大伙儿都像妹妹这么想就好了。哦,对了,秀芝占了妹妹三姑娘的位置,真是抱歉。以后只能叫四妹了。” 原来这重新排族谱之后,秀芝便也和毓芝灵芝一起排辈分,成了三姑娘,灵芝成了四姑娘。 灵芝根本无所谓这个身份,对她来说,迟早要离开安家,能不做安家的姑娘,才是最好的。 当下更加淡漠:“三姐多虑了。” 秀芝见她对自己不冷不热,冷眼打量着,见她上着杏色宝瓶暗纹棉短袄,下着水色挑线裙,头上只一枚铜簪,雅致得几乎朴素,特别在今天这种喜庆日子里,更加失了颜色。 不由心头多了几分轻视,人都道这个妹妹最近如何受宠,频频出入香坊,可看起来,也不过如此。 当下脸上笑意更足,拔下头上一只粉色珍珠攒玉花的盘钗递了过去:“这个,就算是三姐对四妹的年礼了,妹妹也别太素雅了,还是得和二婶说说,好歹是安家嫡出的姑娘呢。” 灵芝对她这一套挑拨离间早就习以为常,若是前世,听见这番话,虽不会如秀芝意,去与应氏闹一场,但心头又会是一番孤苦伤怀。 现在,她只会置若罔闻,又对秀芝这种总是出暗刀子的习性颇为不屑,接过盘钗,冷笑着道:“多谢三姐垂怜,不如,三姐帮妹妹去母亲面前说说吧。” 秀芝却没听出来她话中的揶揄之意,还当灵芝真把她当成自个儿人了,点着头道:“那当然,对了。” 她凑到灵芝耳边:“不知那日妹妹说的鱼戏莲叶香囊,是何物?” 灵芝心中腻味,她虽不喜毓芝为人,也从未想过用这件事去害她,她若逼到自己跟前,那她不会手软,主动害人,她却做不到。 于是冷冷道:“三姐和大姐关系那么好,去问她就好了。” 说完,带着攸哥儿,去院中亲自点烟花去了。 元丰二年,就在爆竹声声中,翩然而至。 开了年,转眼便到二月。 二月里除了春闱,便无其他大事发生。 最让灵芝拍手称快的,莫过于廷雅传来消息:安孙澍在初六那日摔下马,又刚好被马踏上右手,折了胳膊,错过了初九开场的春闱。 恶有恶报,灵芝如此想着,也没做他想,便不再关心此人消息。 转眼龙抬头一过,雁回河开,风暖冰融。 地底下埋了一冬的小虫小草们都迫不及待翻土钻了出来,几日功夫,原本还沾着薄雪陈冰的庭院,已泛起了星星点点的新绿。 这日灵芝刚从永安坊回来,跨过垂花门,就有小丫鬟上来传话道:“老夫人让四姑娘去万芳阁一趟。” 自严氏身体大好之后,又偶尔开始出来坐阵,做主一些内院家务之事。 灵芝颇为疑惑地来到万芳阁。 万芳阁前的三面雕花大门,只在婚嫁丧娶、年节或迎贵客时方都开启,平日只开一扇。 灵芝刚从那扇雕着福缘善庆花纹的大门跨进去,便楞了。 安家这一辈的子女,除了安攸,都在。 这是出了什么事?人来得这般齐。 严氏身穿松花色宝相花纹褙子,额头一颗双龙盘珠蜀绣眉勒,端坐在东罩房临窗大炕上,身旁倚着安敄,站着安敾,炕几对面竟坐着安大夫人秦氏,一张银盘脸面带微笑,丰腴的双下颌透着富贵福气,平添几分和蔼。 炕下三张绣墩,坐着毓芝、秀芝,还有一个空着,想必是给她留着的。 灵芝过来见了礼,见众人面上皆带笑,只毓芝神色有些古怪,带着点不屑,还有丝不满。 严氏命灵芝过来坐下,笑眯眯从身后掏出一张名帖,递过来。 灵芝忙接过打开,一看之下,瞿然而惊。 竟是卫国公府邀请她参加三月初三梨花宴的帖子! 卫国公府是何等人家,乃是大周朝的开国功臣,相传太祖皇帝都是卫国公的祖上从尸堆里背出来的,也是唯一一个存活至今的异姓国公。 若论京中世家渊源,没有一家敢与卫国公府相比,历经两百年,盛而不衰。虽如今国公府子弟不兴,日渐萧条,但百足之虫,其鼎盛之势,普通官绅士族仍然望尘莫及。 这样的人家,怎会给自己一个安家不受宠的嫡女送名帖呢? 严氏看出了她的迷惑,替她释疑道:“你们每个人都有。” 灵芝更惊讶,看了众人一圈,怪不得大家都这般欢喜,特别是秀芝,虽低垂着头,那喜意都爬上眉梢了。 一旁的安大夫人向严氏道:“既都来齐了,那妾身就再仔细说说。 这梨花宴,由卫国公府世子所办,一年一次,专邀京中最最金贵的公子小姐,还须得妙龄未婚者,方能参加。这京城中,每家姑娘少爷都以接到这名帖为荣。” 灵芝又懂了一些,原来安大夫人是教授他们出席这宴会的礼仪来了,难怪秀芝欢喜成那样,这般好的选亲机会,可不是千里难寻么? 可为啥卫国公府如此看得起安家? 安大夫人继续道:“这卫国公世子,乃京中人称第一风雅之士,爱莳花弄草,烹食煮茶,也爱制香焚香。而历届梨花宴都有主题,或联诗、或斗茶、或斗花,而这次梨花宴的主题,乃是斗香。是以安家这样的制香世家,你们这一辈每个人都有名帖,这可是安家莫大的荣光啊。” 严氏也接着道:“你们都要好好准备,切记不可给安家丢脸,也不能妄图争风头,盖了主人家的气势,明白吗?” “是!”众人皆道,心头均下定决心,必要好好准备一番,以在京中一举成名。 灵芝倒是也对这个梨花宴斗香会跃跃欲试,若是京中贵族子女,那各家所出的,必是有所独到之处的妙香,她迫不及待想去饱览一番。 回晚庭路上,与槿姝说起此事,槿姝恍然道:“这个卫国公世子,确实在京中颇有名气,不过,除了第一风雅之士,他还有一个称号。” “是什么?”灵芝奇道,难得槿姝也会对人评头论足。 槿姝笑道:“在刚刚的称号上去掉后三字,人称京城第一疯。” 第043章 挑香选衣 过了两日,廷雅与云霜同上晚庭来,灵芝便听到了更多关于这位“京城第一疯”的故事。 “…不爱出仕,连虚职都不担。他说,既是世子,那吃穿已是不愁了,既如此,还将这光阴用去浪费作甚?”云霜讲得茶都凉了,都不舍得喝一口:“你瞧瞧,竟把一大朝做官的人全给骂了。” “还有啊,也不喜从商,你要问他喜什么?一花一草,四时八方,千山万水,对,还有美人儿。在卫国公府当差,别的不管,一定要美! 据说那世子连个小厮都没有,进出陪同全是美人儿!最惊世骇俗的是,他堂堂世子,竟然亲自下厨烹煮,你猜怎么着?”云霜接过廷雅送到她嘴边的茶,一饮而尽,忙道:“给他的丫环们吃!” 灵芝听得津津有味,恍然觉得,这位世子,跟自己那个挂名父亲,倒有几分相似。 “要说他的疯事啊,说一年都说不完,什么,对着猫儿说话啦,下雨天不关窗户非要看雷公电母啦。说真的,要不是知道他是世子,我真会把这人当疯子。” 廷雅托着瘦了一圈的香腮凝脂,淡淡道:“这种奇人异士,我等俗人当然理解不了。” 自上次的事情之后,她性子淡了许多,对人对事,都不再如以往热忱。 灵芝前世从没出入过京城的社交圈子,对这位世子,当然也不甚了了,闻言好奇道:“那卫国公呢?他家中长辈不管么?” 云霜摊摊手,摇头摇得满头花钿乱颤:“他父亲,也就是现在的卫国公,好修道炼丹,根本不管。老卫国公还在,也就是世子的祖父,对这个孙子,当心肝宝贝儿一样的疼啊,哪会管他这些个东西。” 廷雅笑着伸出手指点点她额头:“可别忘了正事,咱们来是为什么的?” “是哦。”云霜一拍额头:“灵芝,好灵芝,快帮我想一味香!真的是,办什么不好,办斗香会!咋不办个斗蛐蛐会!” 听得灵芝扶额大笑。 原来廷雅与云霜均得了卫国公府的梨花宴名帖。 廷雅对和香也颇有兴趣,常自个儿在府中捣弄,云霜对刺绣抚琴和香之类一概兴趣全无,是以头大如斗。 “要不,你给我一味什么寻常的香得了。”云霜凑近灵芝,眼巴巴道。 廷雅是个眼里掺不得沙子的,正色道:“那不行,那与上街买一味香有什么区别。反正斗香会只是公子小姐们一个玩耍乐趣罢了,犯不着为此弄虚作假。灵芝,你指点指点我俩,看以我们的水平,合什么香比较好?” 云霜垂着头,撅着嘴,偏偏廷雅又说得在理,只好闷闷坐回去。 灵芝安慰她:“不难,廷雅说得对,反正你又不是去考状元的,拿出自己喜欢的香去让大伙儿看看便是。” 她思量道:“云霜性子活泼俏皮,用带点清新带点香甜的果香不错,若我没记错,《香乘》上有味陌上香,以沉香为君,木樨花、白渐香、侧柏叶、佛手为臣,炮制简单,和出的香味似青杏又似甜樱桃,你可以学做这个,炮制侧柏叶时,可用樱桃酒,当会更香甜。” 云霜忙不迭点头,又名身旁立着的黄鱼儿:“快记下,好好记下。” 灵芝又对廷雅道:“你质华高洁,雅如庭兰,用兰花纹印篆的幽兰香最适合不过。” 又指点了二人一番炮制与窖藏的方法,三人又讨论一阵配何种香炉,至晚间方散。 小令喜滋滋道:“姑娘,那你用什么香?我看那登仙就不错,我可喜欢了!” 灵芝刚用完膳,扣儿收走碗碟,又端上一杯漱口茶。 槿姝接过来,递给灵芝,灵芝用完回答小令道:“那可不行,登仙算是安家的和香,不能算作我自己的,且年后二老爷已经将此香列为调香院的新品,递呈给皇上了,今后安家怕都不能用了。” 扫了一眼,又道:“咦,翠萝呢?” 槿姝道:“翠萝说去针线坊催制春衣了。” 原来为参加梨花宴,严氏让针线坊先给少爷姑娘们赶制春衣,特别是在梨花宴上,衣裳形制必定不能给安府丢脸。 正说着,见翠萝领了个婆子进来,喜滋滋道:“姑娘,正好赶上新来了一批江南衣料,杭锦杭绸苏绣湘绣徽缎,您挑挑。” 她身后那婆子也忙掏出一块布板,讨好道:“四姑娘您看看,老婆子可是第一个上您这儿来的。” 言下之意,自己可是姑娘里头第一个挑的。 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灵芝与槿姝对看一眼,相视一笑。 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原来灵芝分了汇丰的利钱之后,手头宽裕,便想在安府之中,收买更多耳目。 过年时节,与晚庭有交道的婢仆,除了拿安府的年例赏钱与银锞子以外,还得了一份四姑娘的金锞子。 而来晚庭办差的,又往往能得到比别处更多的赏钱。 “如今四姑娘最受老爷看重!”这样的传言在安府不胫而走,下头的人自然是听风辨向,比如这婆子,竟是想走晚庭的路子了。 小令拿了几块碎银子赏给婆子,那婆子果然笑得脸上褶子如开了花,低头哈腰递上布板,指着道:“这张百鸟闹春的苏绣最是金贵,是大奶奶从杭州府送来的,除此之外,还有这湘绣……” 灵芝略翻了翻,都是花鸟锦纹的,没有她想要的素色浅淡料子,在她心中,王氏便是亲娘,要为她守孝一年的。 因此摆摆手,打断她,随便指了两个,道:“就这吧,裁一件褙子,一件比甲,再用往年的月白轻裘纱做两件春衫,水云绸做两件中衣,别的都不用了。” 那婆子打着哈哈退下,又拿着版来到蕙若阁。 毓芝早得了信,见那婆子进来便冷冷道:“我母亲是怎么吩咐你们的?让你们先给四姑娘送料子去了么?” 那婆子唬得忙跪下,战战兢兢道:“大姑娘误会了,老奴本就是要第一个送来给姑娘挑的,只是顺道经过晚庭,那翠萝丫头非得拉我进去让四姑娘先挑。不过四姑娘说了,您是长姐,好料子得给您留着,您看,这上头的,想要什么,还是您说了算。” 望桃接过布板,递给毓芝。 毓芝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也不让那婆子起来,听说灵芝将好料子留给自己,心头愈加不忿。 她算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轮到她留好东西给自己了? 一眼见那百鸟闹春的苏绣缎子,雪青色为底,绿藤花枝清新妩媚,彩丝百鸟生动灵秀,心下极爱,忙道:“我要这个!” 那婆子大舒一口气,幸好四姑娘刚才没选这个,不然,怕得瘸着腿爬回衣料坊了。 待那婆子走后,从里间落地罩后走出来一人,却是柳姨娘。 “都封好了,只待十日后,窖藏出炉,取印模篆,大姑娘的这味香便成了!” 毓芝仍心头愤愤,闻言勉强笑道:“多谢姨娘,你再好好教教我,如何燃烟,我若在斗香会上拔了头筹,必要好好谢你一番。” 柳氏过来抚着她头笑道:“你找个好姑爷,我便也有面儿了!怎么?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毓芝咬着牙道:“姨娘,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让灵芝那丫头在斗香会上出丑?” 第044章 迫在眉睫 又过了几日,灵芝忙着炮制、配比她新研的一味新香,倒把选衣的事儿忘在脑后。 等到二月二十,有两件喜事。 一个是,春闱放榜,姑少爷苏廷信榜上有名,只等三月十五的殿试。 另一个是,灵芝的新香,终于大功告成,将配好的香泥窖藏在已改造成小型香坊的倒座房地窖之下,准备等十日后出窖。 忽槿姝抱了两件成衣进来,还有配好的长裙及配饰,说是廷雅命人送来,给灵芝准备赴梨花宴的。 灵芝这才想起,自己还未备下着装,心头暗自感激廷雅的细致。 偏偏这两件都甚合她心意,一件浅杏色对襟绣兰草的杭绸褙子,一件雪白缀红梅的湘绣褙子,只在底边绣着枝枝红梅,枝干苍劲蜿蜒,点点梅花似血,真如红梅迎霜开,白雪压枝来。 “就这件吧。”她指着那红梅花枝的道。 小令拍手称妙,又拿来一支白玉攒梅金珠簪:“再配上这枚簪子,姑娘就似那梅花仙子了!” 灵芝摸了摸自个儿头上那素荷钗,想着,卫国公府中当没有什么危险吧,于是点点头应了。 到了出窖这日,灵芝看好了开封时辰,未时一刻,槿姝小心翼翼将那泥坛从地窖中搬出。 灵芝亲自拿了小铁铲,细细将那封盖的黄泥抹去,再以细铁钳将泥坛盖缝中填好的已凝固的蜜胶一点点挑出来。 忽然觉得不大对劲,她记得自己封坛的时候,那蜜胶抹得与坛沿一般平顺,连一丝凸起都无。 而现在眼前这蜜胶,则略微凹凸不平。 她心口一沉,豁地推开盖子。 “呀!”小令惊叫起来。 “这!”槿姝也讶异地看向灵芝。 一股浓浓的酸味从坛中弥漫出来,腥骚冲鼻,让人恶心。 灵芝蹲在坛边,嗅觉又比常人灵敏百倍,更是首当其冲,被那味道熏得差点吐出来。 小令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姑娘,这,这可怎么办!怎么会这样呢?” 灵芝屏住呼吸,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放舒了一口气。 这才发现,自己捏着细铁钳的手微微发抖。 这不可能!以她学和香的这些日子,还没有哪一味香失败成这副模样! 她闭上眼睛,细细在脑中思索一番,必是有人动了手脚! 她所用的香料中,绝对没有腐败后会产生酸气的。 “当务之急,是找到替代品。”槿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和她的人一般冷静。 “可是,还有三日就是梨花宴了,来得及吗?姑娘平日里做一味香,至少也要半月的!”小令焦急得绕着泥坛转圈。 “是,来不及了。”灵芝叹口气。 “那如何是好?”小令搓着衣襟:“怎么办?怎么办?怎么会偏偏这味香出问题了呢?” 灵芝咬紧下唇:“是有人放了红硝水!” 她想来想去,只有这种可能,红硝水是用硝石并红花炮制出来的一味香水,香味非常浅,一般用在香中作为辅助,挥发提味。 可这种水不能密封窖藏,一旦隔绝空气,便会散发出酸腥无比的味道。 所以若有人将红硝水带到晚庭来,没有密封之前,她是识别不出那种味道的。 “实在不行,只好换以前做的香,先去参加梨花宴,回来再好好查查,是谁做的手脚。”槿姝冷冷道。 “不必。”灵芝一面说,一面搬来炒制香料的铁锅,将一坛香泥尽数倒在里面。 那味道熏得她直作呕。 槿姝忙去帮忙:“我来吧!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灵芝捂着鼻子退到一边:“还有救。若真是红硝水,最易挥发,我试着用加了灸蜜的碳火来烤上一烤。你帮我将香泥摊平,对,就这样,摊开越薄越好。” 她一面指挥槿姝,一面对小令道:“去将上次蒸过六道的郁金香并紫苏拿来,一整盒都拿来。” 小令应着去了。 红盈盈的蜜炭,散发着暖人的甜香,静静向铁锅升腾着热气。 随着热气增多,那香泥上方,渐渐冒出层层白烟,酸腥愈浓。 灵芝拿来浸泡了蔷薇水的锦帕,一人一条,绑在口鼻上,槿姝守着炭火,她则看着铁锅。 每过一炷香的时间,便要将那香泥整个翻过一遍。 晚庭中四个丫鬟加上尚婶子,五人依次看着炭火,灵芝不放心,一直亲自在倒座房内守着。 到了子时,酸腥味依旧浓烈。 槿姝与小令半逼半推,才把灵芝推回去歇息,槿姝再三发誓,绝对会看好香泥,不再被人碰半分。 灵芝也觉得浑身疲累,特别是鼻子,被熏得酸胀难耐,头晕乎乎的,浑浑噩噩进得屋内。 刚进屋,不由一呆,那味道! 整个屋子,也浮着一缕缕淡淡的酸腥味。 她只觉头皮发麻,紧咬着下唇,闭上眼睛,两行泪落了下来。 不!不要! 王氏的气息,姨娘的气息! 再也没了!真的没了! 她几乎是挪着步子,一步一步,来到榻前,一头扎在锦被中,无声的流泪渐渐变成低低的呜咽。 姨娘留给她的最后的陪伴,没了! 晚庭内散发出的酸腥气息,整整两日,才稍稍淡了几分。 直到第三日午时,那酸味方渐渐消失。 灵芝取了一点香泥,以明火点燃,烤过三日,香泥中依旧有着淡淡的酸恶之气。 “如何?”槿姝问道。 小令皱了皱鼻子:“姑娘,好像还是有一点点,那个味道。” 灵芝点点头,看来,只有以火燃过之后,才能完全去除红硝水的气味。 这可如何是好? 她双手捂住脸,撑在炕桌上。 这几天都没休息好,闭上眼时,眼皮下还有微微的刺痛。 她不想放弃,这味香,算是她真正按照君臣辅佐、吉时吉位、香性香效的原理精心调配出来的。 就如同母亲十月怀胎的第一个孩子一般,怎能到最后放弃? 小令见她揪心的模样,也难过得不得了,咬牙切齿骂道:“真是,哪个黑心肝贱蹄子死了爹娘没人葬的坏良心贼人,做这等污烂事儿,就不怕连累儿孙受苦遭罪遭报应吗?” 灵芝听她把所有知道的骂人的词儿都用上了,再难过也忍不住扯起嘴角,笑了一笑。 那“苦”字飘过耳际的时候,忽脑中一闪,如钥匙开锁触动机关,“吧嗒”一响。 “有办法了!”她蹭地跳起来。 第045章 花厅风波 到了三月三这日,一大早,安府东南角门大开,一辆辆蓝帷布桐油马车鱼贯而出,载着安家五位少爷姑娘,仆拥婢随,往什刹海东侧帽儿胡同的卫国公府而去。 马车直接穿过卫国公府二门,又驶过一扇广亮门,方停了下来。 灵芝等了一会儿,便听见槿姝的声音:“姑娘,到了。” 接着小令掀起帘子,扶着灵芝出了马车。 前方有两个美婢迎了过来,灵芝心中暗叹,果然如云霜所说,卫国公府只用美人儿。迎客指路这等粗事,本该由婆子来,这儿却是这么两个水灵灵的丫环。 头上还簪着刚抽芽的鹅黄迎春花,上身均着鹅黄云水纹比甲,春意盎然,看得人眼前一亮。 灵芝紧跟着前面的毓芝、秀芝,微垂着头,目不斜视、身姿端方,稳稳迈着步子往前。 到人府上作客,最忌一到地方便东张西望,四下打量,不仅小家子气,且看着仪态浮躁,失了礼数。 一行人穿过垂花门,走过长长的雕梁着彩的九曲长廊,长廊两侧布满清幽的凤尾竹,既清爽宜人,又挡了视线,保留了园内其他景致的神秘。 行了约半柱香的功夫,又有四个同样着鹅黄竹枝纹比甲的丫鬟迎出来,将她们请进一座四开敞门的三层木阁花厅去。 花厅正门上方,朱漆草书三个大字:揽月轩。 进得花厅,才发现这竟是座水榭,前方临着她们刚过来的园子,隔着宽敞明亮的厅堂,后方同样四开雕花敞门,透着一汪碧水,莹莹汤汤,波纹轻漾,远不见岸。 厅内正中一道大理石九龙浮雕落地屏,将整个空间分成两块,男宾往东,女宾往西。 西边又以六扇二十四节气彩绘紫檀屏风呈之字型隔开,摆了圆凳案几,墙角两列长案,摆满瓜果小食。 毓芝刚进去,就见最外面圆凳坐了几个少女,其中一个身穿孔雀蓝云萝纹织锦褙子,秀美娴静,笑着便迎了过去:“欢姐姐!” 灵芝便知道了,这就是武定侯府应家这一辈唯一的姑娘,应丛欢。 也是她名义上的表姐。 当下过去,微微笑着打了招呼:“欢姐姐好!早该去拜访姐姐了。” “这是?”应丛欢从未见过灵芝,每次去安家,都只见到毓芝与秀芝,她几乎都差点忘了,安府还有一位姑娘。 其他几位在座的小姐们也都抬起头来,打量着灵芝。 毓芝把头一扭,不满地翻了个白眼。 倒是秀芝接过话头,笑着介绍道:“这是四姑娘灵芝。” 应丛欢这才想起来,六姨还有一个闺女,顿时微红了脸,行礼道:“瞧我这做姐姐的,连这么美一个妹妹都认不出来,可真是失礼了。” 周围的人都懂了,原来这是毓芝的妹妹! 眼下见她二人,一个任性蛮气,一个端庄知礼,立时在心中定了印象,对安毓芝的好感又低了几分。 灵芝知毓芝不欢迎自己呆在这里,她也想寻廷雅云霜去,便道了别,继续往里走。 刚走两步,就一个花影子飞来,拖着她手往里拽:“你可来了!” 不是程云霜又是谁? 她今日着彩绣撒花宫妆褙子,下身垂着七彩锦线编织而成的及地凤尾裙,似花蝴蝶般,俏丽非常。 她拉着灵芝在毓芝等人身旁的屏风后坐下。 “雅姐姐还没来吗?”灵芝道。 “唔。”云霜递了块点心给灵芝:“我早就跟她说,要早点来,这卫国公府的点心可是一绝,特别是这梨花宴上,所有点心菜肴,都是以花入味,新颖奇巧,据说还是世子亲自研制的呢!唔,好吃好吃!” 灵芝接过点心,“噗嗤”笑了,见云霜嘴角都是面渣,不知躲在这里偷吃了多少块点心了。 她也拿起手中的藤萝饼,轻轻咬了一口,确实不错,酥脆鲜香,藤萝特有的清香味徘徊在舌尖,将油酥后的腻气消得干干净净。 云霜从身后端出一张方碟,放到两人身前的茶案上,笑着道:“我将这边每种都捡了块出来,咱们慢慢尝,还有那边的,我让黄鱼儿取去了。” 灵芝看着碟子里,云霜给她介绍道:“喏,茶是桂花茶,这是玫瑰酥、菊花糕、百合果子、糖霜木樨缠、荷花饼……” 果真样样精巧别致,灵芝也不由垂涎三尺。 二人正说着,忽觉四周安静下来,然后是“咚咚”踏地的脚步声。 灵芝抬头看去,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屏风外忽然进来一个身影,原来是个长得颇为壮实的少女。 只见她穿着甚为华丽,流彩暗花云锦宫妆褙子,十二幅的紫绡翠纹裙,裙角一块巴掌大的碧色澄亮的如意禁步,头上梳着分心髻,一柄单头六尾衔珠流苏金凤钗,两朵碧玉翠叶宝相花簪,煞是富贵堂皇! 可惜,脸大脖粗,膀宽腰圆,这身衣裳在她身上套着,混如个会动的彩绘木头酒桶。 灵芝颇为礼貌地垂下眼,不多作打量,云霜却是眼睁睁盯着,下巴都要掉出来。 那少女转过屏风,一眼看见云霜跟前装着各色点心的盘子,便也不打招呼,眼睛一亮,自顾自就在她们二人对面坐下,拿起一块荷花饼就吃起来。 就在这当口,刚刚安静下来的房间又嗡嗡响起聊天声。 只听一声轻笑从屏风后传来:“哎哟,可开眼界了!京城还有这等人物?人家是老黄瓜刷绿漆,这位啊,我看是胖茄子刷彩漆!” 灵芝尴尬地看了那正大口嚼着荷花饼的姑娘,那说话的,正是毓芝,她定是以为这人走远了。没想到就在这屏风后头,听了个正着。 又听得几位姑娘的轻笑,应丛欢的声音道:“毓妹妹,你上回说……” 显是她也觉得议论人不妥,想将话题转开。 灵芝还以为那胖姑娘被人如此讥笑,会红着脸躲开,不料,她蹭地起身,绕到屏风后,只听一声洪亮嗓门扯着道:“你说谁呢?哪个狗崽子嘴里吐不出象牙呢?” 灵芝与云霜都是面面相觑,这是哪家姑娘,比程云霜这假小子还要粗野百倍! 这可是卫国公府的宴客厅啊!骂人的话张嘴就来,声音还那么大! 云霜捂着嘴,笑得肩膀一抖一抖,趴在灵芝耳边道:“你大姐今儿个可遇到真灾星了!” 只听应丛欢略焦灼的声音传来:“郡主息怒,我这妹妹惯会讲笑话的,前几日还说她自个儿像那戏园子里扮丑的角儿呢!什么话都敢说,偏偏心又好,就嘴利了点,万万没有冒犯郡主的意思!” 毓芝被那少女当众辱骂,蹭地心头火就上来了,又见应丛欢不帮着自己,反而说自己是什么,戏园子里的丑角儿,正要开口骂回去,又听应丛欢叫她郡主! 不由狐疑起来,也不敢再嚣张,生生将口恶气憋回去,撇过脸暗自上火。 灵芝也讶异,这少女竟是郡主,什么郡主?她看向云霜。 云霜也皱着眉,低声道:“如今京中只有郑国公周家的大孙女被封为兰阳郡主,难道就是她?” 灵芝倒吸一口凉气,郑国公周家,那是当今皇后的祖家! 这毓芝,竟然惹上了如今京城最为显赫的家族! 第046章 香雪花海 “还不快向郡主道歉?”应是那郡主身旁的婢女喝道。 一片沉默。 秀芝估计看不下去了,只听她娇柔的声音传来:“郡主恕罪,在下安家三姑娘,替我大姐跟您赔罪了!” 灵芝暗叹,这家伙好,一句话不但把毓芝给卖了,把整个安家都卖出去了。 只听那兰阳郡主冷哼一声,瓮声瓮气道:“自个儿长得跟豇豆一般,还说别人?安家大姑娘是吧,本郡主记着你了!” 说完,带着婢女,威威风风径直往里走去。 屏风外似乎传来毓芝低低地咒骂声,云霜正与灵芝细说着这位号称“女李逵”的郡主事迹,廷雅来了。 她身着香兰色百蝶穿花缂丝褙子,一袭绢纱月华裙,头插一柄简洁大方的三花珠钗,果真恬淡如兰。 一坐下便带来个消息:“我听说今日宫里头也有人来参加这斗香会。” “谁?”云霜抢着问道。 廷雅摇摇头:“但若是适龄的话,也就景荣公主与平远王了。” 云霜撇撇嘴:“这两人我都不喜欢。” 三人正说着,只见一行黄衣比甲侍女进来,招呼各位道:“斗香会巳时三刻准时开始,请各位姑娘备好香泥香炉,前往香雪海中。” “香雪海是每年梨花宴的开筵之地。”廷雅怕灵芝不明白,细细解释道:“是好大一片梨花林。” 出了花厅,往西行了一段路,一转弯,只见澄澈蓝天下,簇簇白云团枝压头,偶有三月微风掠过,如绢如蝶的落花蹁跹起舞,无边无际,蔚为壮观。 灵芝吸一口气,清甜梨花香,扑面而来,馥郁醉人,真不愧是香雪海。 前方一道月洞花门,所有婢女丫环小厮随从都不得再跟进去,只有参加斗香会的人,才能进这梨园中。 灵芝从槿姝手中接过小小一盏白釉莲花形瓷香炉,又从小令手中接过盛放香泥的木盒。 一转头,差点笑得打跌。 原来云霜带来的,是个足有小臂高的紫铜麒麟香炉,沉重非常,搬得她脖粗脸红。 云霜见灵芝廷雅笑她,愤愤道:“我哪知道要自个儿往里搬香炉的,我哥说我们家这个香炉最贵重,那我当然得带来炫炫了。” 廷雅无奈道:“哥哥先进去了,不然让他帮你就好了。” 忽旁边一道熟悉的声音,亲切带笑:“三位姑娘,真是有缘啊,又见面了!” 灵芝转头一看,竟是那与云霜竞拍翡翠的叶鸿。 云霜也很讶异:“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在这儿?” 叶鸿手中仍握着那把扇子,摊摊手,无奈道:“小的叶鸿,程姑娘这么快就把在下忘了么?” 说着,看了看云霜脚底下的紫铜香炉,伸手帮她拎起来,笑道:“姑娘这宝贝确实贵“重”非常,姑娘们请。” 云霜本看他不顺眼,但想着此时若不让他帮着拎香炉,满园子人要看见自己憋着劲儿搬香炉的模样,不得笑死,便一甩头,蹬蹬蹬往前冲进园子里。 进得梨园中来,真的顿如堙没香雪花海之中。 正是: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 身前身后,皆是被压低的枝桠拥絮蜿蜒,簇簇密密的轻雪漫枝,让行走花间的人们触手可及,头顶雪海蔽日,脚踩碎玉琼芳,如入仙林花宫。 不多一会儿,灵芝发梢肩头,又多了一层洁白沁香的梨花瓣。 又沿林间青石小路行了一段,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双层六角阁楼矗立在花海中,面前一片空阔之地,两大排翘头长案首尾相连,案上摆满花果茶点,案旁各一列圆鼓绣墩,案上放了宾客名帖。 来人寻得自己名帖,将香炉香泥放上即可,一会儿的斗香会,便要在这里开始了。 众人在案几旁穿梭,寻得各自位置坐下,男宾女宾各一排,有不参与的,将自己名帖盖上,便表示自动弃权。 灵芝的位置在毓芝秀芝旁边,云霜特意和她右边的陆家二姑娘换了位置,跑到她身边,廷雅则在前方几个位置。 对面案旁的男宾,她认得苏廷信与安敄,其他则都不认识。 云霜打量一圈道:“早知道有这么多人弃权,我也不必费那么大力气和香了,还带这么大的家伙来自讨苦吃。” 灵芝看看,果然很多人的名帖都盖上了,只笑着互相寒暄聊天。参加的人则拿出了香盒,纷纷展示着自己和香的独到之处。 她转头一看,秀芝也将名帖盖上,讶异道:“三姐也不参加吗?” 秀芝略羞赧地低了头,轻声道:“嗯。” 安三老爷那支,不比安二老爷这边,早就排除了继承香坊的资格,是以并未对儿女正经教授过和香之法。 秀芝本也自己准备了一味香,可看到毓芝的和香之后,便打消了要斗香的念头,她不想给毓芝作陪衬。 毓芝则带着讥诮看了灵芝这边一眼,淡淡道:“不知四妹妹准备了什么香,可别一会儿将人都给熏没了。我可听说,前几日,晚庭那儿,连苍蝇都得绕着飞呢。” 她抬起手在鼻前扇扇,故作夸张道:“因为实在是太臭了!” 灵芝心头冷笑,自己的香出问题,十有八九是这毓芝捣的鬼,见她这么说,心中更确定几分,只冷冷道:“那妹妹倒是要看看,大姐得了什么仙香来。” 眼看着时辰已到,作为主家的卫国公世子却一直未出现。 倒是两个婢女引来一位身着金银如意纹凤穿牡丹褙子的华贵少女,在两行长案的尽头,单列出来的一张方案前贵妃榻上坐下,头顶还加了一柄明黄垂流苏的华盖。 这便是景荣公主了。 当下众人起身,向公主行两拜礼。 景荣挥挥手,示意众人坐下,清声道:“本宫今日只是以宾客身份前来,各位不必拘礼。” 接着,有美婢前来,先宣读了一篇文藻华美的卫国公世子亲著致辞,再细细说了一遍斗香规则。 参与斗香者,依次序,布香、燃香、众人品香,再公布香名并香词。 香词乃两句和香者自作题词,可是诗文,也可是对联绯句,需得与香呼应。 待所有斗香者展示完毕,评选开始。 每人手中皆有一束梨花枝,若最喜欢谁的香,便将花枝插入他案前花瓶中,花枝多者胜。 若有喜欢的题词,也可联上前两句或后两句,著成一首完整的诗,称为“补香词。” 等介绍完毕,正要开始,两名翩翩美貌少年从楼阁内出来。 一位俊美儿郎,粉面朱唇,竟有几分似女儿相,一双秋水眼含笑盈盈,一身朱砂色蟠虬纹程子衣,让人一见便生好感。 另一位则与之相反,冷面峻颜,白衣垂地,令人不敢端视,正是许振! 那两人一出来,让男宾中包括苏廷信这样的文雅公子,都黯然失色了。 那柔美少年,便是卫国公世子汪昱。 只见他先向景荣公主见过礼,又向众宾客一揖到地,诚声致歉道:“让各位久等了,只因府上一盆大唐凤羽兰正含苞,为催开此花,耽误了时间。此兰已送入花厅,一会儿各位可同去赏玩,咱们先斗香开始吧!” 灵芝与云霜则对看一眼,在心中暗哂:果然是个疯子,为催开一朵花而费了半日功夫。 第047章 斗香盛会 斗香会正式开始,只听香倌一声拖长声调的“布香——”! 众人便打开各式各样的精巧香盒,将自己备好的香种展示于各色锦缎之上。 有的是香泥,需要云母香铲轻取;有的是香丸,盛在香炉银球中;有的是线香,插在香炉之上;最多的便是篆香,各种纹样的,精巧繁美,摆放在盘中。 然后一声“燃香,起!” “第一位,武定侯府应大公子。” 燃香从男宾开始,参与的人并不多,且多是外行,从出香姿态便可看出,很快就到了灵芝对面坐着的安敄。 安敄虽身形略臃肿,点香侯烟的动作却如行云流水,流畅自然,颇有大家风范,看得众人啧啧生叹。 随着火起,那烟先是腾升一片,接着中间一团高起,飞至白烟上方,如仙人乘云立,煞是好看。 原来斗香,除了斗香味,香形、生烟、散味、余尾,每一步都颇有讲究,有的喜好在香形上下功夫,便制出各种花篆,有的喜欣赏燃香之时的云烟,便在布烟上做文章。 比如金蟾吐焰、紫云捧圣,多种生烟之法,安敄这招,便叫“仙立云中”。 “好!”有人带头挂起掌来。 接着,有清竹之气从香中散开,袅袅轻浮于风,冲破梨花甜香,让人耳目清新。 香倌接过安敄的香单,念道:“此香名《花间君》,题词:花间茅橼开,林中仙人来。” 云霜“嗤”一声笑道,凑到灵芝耳边:“就他那模样,还敢自比仙人呢!” 灵芝笑一笑,不过,安敄的花间君,比之前的那几人不知高出几许。 很快到了女宾这边,同样是从排在前面的武定侯府应丛欢开始。 应丛欢所选是一盏鎏金开光錾花双耳三足铜香炉,其上置放一盘形似飞天的篆香。 以明火燃之,青烟顿生,待过了一息,那香方慢慢散出来。 似幽夜暗香,带着歌罢酒酣之后的惬意孤单,月光扫过前庭,升上中天,那香转过廊檐,带着酒意,悠悠飘入花窗,惊动闺中人辗转难眠。 “好香!”灵芝叹道,想不到应丛欢竟是个懂香之人。 香倌唱道:“此香名《月舞长天》,题词:月华清染波如练,独影醉步舞长天。” “有几分意境。”云霜也附和道。 接着就到廷雅。 灵芝与云霜有几分担心地看着她。 廷雅倒是沉稳,落落大方,她依灵芝所言,将香篆印成兰花形,放入凤耳活环寿命纹玉香炉中。 她一举一动皆娴雅端庄,风姿高洁,令人赏心悦目,便是什么都不做,只那身姿落在人眼里,已可成画。 一丝极幽极淡的清雅之气,在众人鼻间萦绕开来,似空山新雨后,野兰挂露初开,羞答答吐露着香气,只有恰恰好经过的人,才有幸识得那天地灵秀一缕香。 香倌唱道:“此香名《空谷》,题词:空山霖雨明兰秀,深谷幽风软香浓。” 虽也极好,但在灵芝看来,还是应丛欢的月舞长天更胜上几分。 接着又是几位姑娘,水准平平,相貌倒是各有千秋。 然后就到了毓芝。 毓芝胸有成竹,她是有备而来,不仅立了心要在这斗香会上一举夺魁,还从武定侯府早早得知,景荣公主会莅临于此,便多生了几分亲近讨好之心思。 只见她拿出香铲,先抹了一些平铺在云母片上,再往中间置放一粒水粉色的香丸。 炭火加热,几息之间,香炉上方,便腾起丝丝青烟,接着,那烟越来越盛,仿若白幕。 随着烟气加盛,一阵纷繁的甜香扑鼻而来,钻入肺腑间,萦绕不散,众人顿时如身置百花园中,蔷薇月季栀子玉兰,花草纷盛,争奇斗艳,蝶飞蜂舞,好一派春光争**。 就在众人以为香止于此,位于香泥中间的香丸,也开始腾起烟雾。 竟是如夕霞之色的红烟! 那烟冲破白雾,升腾其上,所过之处,将白烟化作淡淡的粉幕,粉幕高处,又托起一团红云,正如夕落长天,霞苒晴空。 与此同时,一阵浓于方才百花之香的艳香喷薄而出,将百花之香统统压了下去,仿佛花王盛开,百花失色,顿时众人眼中脑中,只余下一朵大红牡丹,凝朱留丹,含烟吐蕊,似霞似虹,美艳不可方物! “好!不愧是制香世家!”这次是卫国公世子带头鼓起掌来。众人方从百花争**中醒来,纷纷喝彩! 香倌唱道:“此香名《丹》,题词:千山争秀见清明,百香竞芳迎牡丹。” 众人纷纷点头,香如其名。最高兴的,莫过于景荣公主,她出现在此,不就正似百香竞芳迎牡丹? 云霜低低在灵芝耳边道:“马屁精。” 灵芝拉了拉她衣袖:“咱俩换个位置,你先来。” 云霜自觉自个儿反正是来凑数的,于是在香倌唱喏下燃了香,瞪了几眼那些盯着她的大香炉偷笑的人,悻悻然坐下。 该到最后一个,灵芝了。 安毓芝见灵芝躲到云霜之后,还以为她怕出丑,笑着道:“四妹妹,到你了!你躲那么远,不会是香有什么问题吧?” 柳姨娘告诉过她,那泡了红硝水的香泥,除非点燃,才能去除那异味。而听说灵芝最后仍没换香,带着那出问题的香泥就来了。 她安安稳稳坐着,等着看灵芝还有什么招。 香倌报上名:“安府安四姑娘!” 灵芝打开香盒,出人意料的是,香盒中并没有香丸香泥等物,只有五颗含苞的碧桃花蕾。 众人都诧异地看着她。 离得最远的景荣公主与卫国公世子,都站起身,往她这边走来。 只听一声:“燃香!” 灵芝纤手轻翩,微动身姿,衣袖翻飞,将那五朵花蕾放在香炉云母片上,摆成一朵桃花形状。 众人只见她身着盛白如这香雪的长缎褙子,其上点点红梅,妖娆夺目。 乌发如云,垂至削肩,细长的脖颈洁白如霜,那白瓷香炉在她面前,色彩都黯淡了几分。眉眼婉转清秀,虽还带几分稚气,整个人已似一瓣雨后玉兰,清丽不可方物,水灵灵绽放枝头。 个个几乎都看呆了眼,直到那温炭生星,暖意蒸腾,云母片上的五朵碧桃花蕾,竟似被施予仙法一般,紧闭的花瓣缓缓舒展开来,一片片,次第不疾,转眼间,就成了五朵盛放的粉桃胭花。 原来她借那燃蜡之计,将香泥放入花心,再以凝蜡裹之,温火加热,蜡融花开。 张大嘴的众人正要惊叹,忽觉一阵刺鼻的清苦之位钻进胸腔,不由皱了眉,捂了嘴,纷纷往后退去。 “好苦!”有人道。 毓芝在心头暗暗叫好:任你姿态摆得再美又如何?这般苦味,还可称作香么? 第048章 人间清欢 那苦意似带着宿命的味道,任你如何捂紧口鼻,仍从皮肤探进去,堵在胸间,苦入心头! 苦啊!真苦!苦不堪言! 有人被那苦意带出了心中愁绪,仿佛这便是自己在人世历练若许年,积攒在胸腔间的辛苦。 是切肤触心之苦,是孤寂惆怅之苦,是求而不得之苦,是人生沉淀之苦。 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生而为人,便当受苦。 有人捂着胸口哽咽,有人眼中泪珠模糊,就连灵芝自己,那生烟的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就在苦意弥漫之际,苦海尽头,似乎吹来了一阵畅畅惠风,拨开愁苦,吹散愁云,带着弥散不消的清香,一丝丝、一寸寸,将沉寂于苦海的心洗濯出来,沐浴在那若有还无的灵香之中。 那仿佛是苦海中的一叶轻舟,引人登上那无忧的曼殊沙华彼岸。 众人心头翳闷的苦意渐渐消散,入目的还是方才的景色,香雪压枝,蝶瓣翩飞。三月艳阳透过枝干,在林间映上斑驳的光点。 梨花香,暖风香,艳阳香,连那光影点点,似乎都摇曳着香气,扑鼻而来。 美啊!真美! 人们从未觉得身边的一切是如此美好,原来生而为人是这般幸福的事情。 花木青草、暖风丽阳、少年时光,这才是人生中最值得品鉴的味道。 那股幽幽浅香渐渐散去,只留下仍品着梨花香、日影香的众人,呆呆相望。 “这是什么香?”忽有一把沉静如水的声音打破了众人的沉默。 大家方醒悟过来,连香倌都忘了唱词。 香倌忙收了收心神,唱喏道:“此香名《涅槃》,题词:苦尽甘来惜时短,涅槃重生品清欢。” 不知谁带头拍起手来,有人喝彩道:“好一个涅槃!” 有人附声道:“好一个清欢!” 汪昱这才想起那最初问香的人,忙回头参拜道:“云岚长公主殿下!”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然后纷纷参拜。 景荣起身后,来到那人身边,娇声道:“姑姑什么时候来的?” 众人从未见过这位云岚长公主,都是些少年少女,对宫中人物不甚清楚,见景荣这么一喊,方才明白,原来这位云岚长公主,该是先帝的长女,也就是当今皇上的长姐。 灵芝也好奇地打量着,只见她容颜清雅高贵,眼角有浅浅纹路,眼神和煦,平静无波,只皮肤白得近似透明,像是长久未见过阳光。 身着浅苍色程子衣,头挽单髻,只插一柄简单的凤头钗。 看打扮,实在是不像位公主。 那云岚长公主坐了上首,淡淡道:“你们少年人尽管继续玩吧,我只是听闻今日有斗香,来随便看看。” 汪昱笑着道:“长公主来得正好,臣有一味香,还未熏燃过,且让公主品鉴一番。” 汪昱的香名《胭溪》,题词为:胭云落红尘,霞脂染花溪。 香气有一种落花成泥、开到荼蘼的消没红尘味道,虽香品一般,胜在意境颇美。 别的人也都展示过了,正以为斗香结束,忽景荣起身道:“姑姑,世子,景荣也带来一味香,和大伙儿一块儿玩玩。” 说完,命人拿过一只双鹤兽首香炉,燃点起来。 香味清丽,倒是有几分出尘之意。 只听香倌唱道:“此香名《鹤聆泉》,题词为:霜翎玉姿隐山涓,碧落青天听冷泉。” 众皆哗然,只见位于景荣下首的许振身子似乎轻轻一颤。 灵芝不解,望向张大嘴合不拢的云霜。 云霜忙凑过来,嘻嘻笑道:“这景荣公主,也太敢了吧!鹤泉,鹤泉是许振的表字,许鹤泉!” 灵芝也不由张大嘴,这景荣公主行事还真是张狂。 站在她们前面的兰阳郡主回过头来,问道:“你说什么?那许振叫许鹤泉?” 云霜点点头。 兰阳先瞪了景荣一眼:“臭不要脸。” 然后再自言自语嘟囔道:“周娟娟,许鹤泉,许鹤泉,周娟娟,嘿,还挺配!” 灵芝云霜对视一眼,捂嘴偷笑,又一个许振的裙下之臣。 汪昱宣布开始投花枝,补香词,才将那尴尬的气氛散去。 香词都被红贴毛笔写出来,挂在梨枝间,若有想补句的,只管拿起旁边笔墨往上填。 于是众人纷纷拿起花枝,在长案间走动起来。 苏廷信趁机过来,挤到灵芝边上,满眼爱慕道:“好妹妹,你那是什么香,怎的那般厉害?” 廷雅也过来,附和道:“这香若送到福寿斋去,怕也是有人买的。” 灵芝遂将此前香泥被人动手脚之事说了一遍,然后道:“最后实在没办法,我便只有借用金莲花之清苦气味,将那酸腥盖住,随着火燃,那酸腥之气自然就没了。只是这金莲花寒性太大,这香不宜日常熏燃。” 几人一面看着各家补词往前走,一面听灵芝继续说:“其实啊,我真该感谢那动手脚的人,本来我的香只是后半部分的余味,取名叫清欢。可这梨园之中,甜香太盛,清欢又浅,怕是根本起不了那个效果,幸好前味的苦,破了那甜香之局,清欢才格外令人难忘。” 几人正好站到一张红贴前,正是世子汪昱的:胭云落红尘,霞脂染花溪。 廷雅叹道:“意境虽美,可终归是落花,多了几分伤感之意,与这春光倒不是很符。” 灵芝本对诗词上头没甚研究,只读过几本诗集,略通韵律,此时忽有感而发,心头一口好胜之气涌上来,豪气道:“落花也不尽是伤感。看我的!” 说完,提笔便在那红贴下方续道:翩然化作蝶,笑看逆风急。 “好!”身后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不愧是能制出涅槃的姑娘,对命运的峥嵘之势,令汪昱拜服!” 几人忙回过头来见礼。 近看这位世子,更多了几分柔美,尤其是一把卷翘睫毛,又黑又密,只见他含笑问灵芝道:“你是安家四姑娘?” “正是。”灵芝垂头答完,微抬起眼来。 不经意与汪昱身后的许振眼神碰到一起,见他正颇为探究地打量着自己。 灵芝凝神嗅了片刻,这次,许振身上,又没有了上次在街头嗅到过的,无迹哥哥身上那种味道。 汪昱正待多说几句,听得那边一片吵扰。 众人便过去一看,灵芝顿时哭笑不得。 原来是毓芝的题词上,被兰阳郡主周娟娟补了两行大字。 原词:千山争秀见清明,百香竞芳迎牡丹。补词:两句酸文臭烘烘,就你马屁拍不穿。 毓芝又羞又恼,在一众哄笑的人中哭着跑开了,应丛欢与秀芝忙追过去。 灵芝正踌躇自己也要不要跟去,只见廷雅拉着自己胳膊:“你看!” 原来苏廷信本想好了词,要去补灵芝那红贴,却看见已有人在那红贴前站立,遂略惊讶地示意廷雅。 灵芝随着他们的眼神看去,竟是云岚长公主。 灵芝缓缓走过去,向她行过礼。 云岚微微点头,凝视着她,眼若深潭:“你叫什么名字?” 灵芝直觉对她充满好感,乖顺答道:“安灵芝。” 云岚似稍稍松口气,平静道:“你很好。” 灵芝不太懂,睁大了眼看着她,云岚指了指她的红贴:“我能在上面补词吗?” 灵芝讶异道:“这是民女的荣幸!” 云岚提笔,在她两句词的前面加了两句,于是整首诗变成了: 朝花夕落空倚栏,烟云过眼青灯暗。 苦尽甘来惜时短,涅槃重生品清欢。 第049章 隔屏相见 就在那梨花林畔,题着“香雪海”三字的阁楼之上,二层花厅内,一老一少正对坐品茗。 窗门紧闭,外间的喧嚣,一丝都透不进来,只有无形无状的各色香,偶尔渗进屋中,为那沉闷的气氛添上些味道。 老者道:“真是抱歉,耽误了您与他们玩乐的时间。” 少年坐姿不太正经,歪歪地靠在八仙椅上,把玩着手中的变釉金鱼盏:“无妨,斗香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听曲唱戏。” 那釉色似虹,七彩流转,杯盏中一粒银制小金鱼,若入了茶汤,便会随茶温改变颜色,还能探毒。 老者忧心忡忡道:“殿下,玩物丧志啊!老头子方才那些话,当真一点用都没有吗?” 少年似极力掩饰着自己的不耐烦:“老国公,您这些话,何不跟您孙子说去?” 那老者原来便是卫国公府的老国公,汪昱的祖父,汪信,当年也曾金戈铁马,出入沙场,功勋显赫。 汪信长叹一口气:“老奴是臣,老奴的孙子,也只能是臣。殿下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那少年终于烦躁起来,将那金鱼盏往桌上一放:“你们这一天天的累不累啊?有钱花不完,多好的事儿,还有什么可折腾的?” “我说你啊!”少年说着,笑嘻嘻将身子往前一欠,越过茶盘,凑到汪信花白须发面前:“你就是不会享福,才头发胡子全白了。” 他说完,又往后一靠,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悠悠道:“让您失望了,不过,我还是很珍惜我的脑袋,您放心,这事儿,就当我没听过。” 老者叹口气,整个脸皮都垂下去,抬起曾经挽弓秣马的手来,给面前少年斟满茶。 —————— 楼下梨花林中,衣香鬓影,环佩叮当,梨香与胭脂水粉并百香混在一起,腻成一股倦懒的味道。 花枝数完,以灵芝的“涅槃”拔得头筹,题词则以毓芝的《丹》胜出。 午时已到,有婢女来,引了众人入阁内开梨花筵。 这“香雪海”中,厅堂比刚才的揽月轩还宽阔。 中间两面各五扇的镶骨彩绘西湖十景琉璃屏风,东为男宾筵席,西为女宾筵席。 灵芝与云霜廷雅进去时,里面已坐满了,便捡了外面挨着屏风的方桌坐下,正好那兰阳郡主也与她们一席。 见到她们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待众人坐好,一碟碟精美巧制的佳肴便送了上来。 所谓梨花宴,当然离不了主角,梨花。 梨花酿、梨花露、梨花茶,三种饮品,均由梨花炮制而成。 灵芝特意每种尝了一口,梨花酿清新幽香,甘甜生津,甚为爽口。 菜也俱是四季时花所配,梨花饺子、椒蕊鲑鱼、菊花豆腐、槐花金卷、桂花甜粥、芙蓉莲叶羹…… 正是: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兰蕙熏肴,椒桂沁酒。牡丹拌生,落梅添味。 荼蘼入粥,荷叶为羹。酿花成饴,蜜意成忆。 这世子可真是个妙人儿,灵芝在心中暗叹。 一面提起银箸,大口大口品尝起来。 众大家闺秀皆讲究食不言,一时之间只闻筷碟轻碰之声,只有周娟娟大口大口嚼得吧啦吧啦作响。 忽从厅堂后头响起一阵脚步声,“吧嗒、吧嗒”,带着点懒散,带着点肆意,还隐隐透着几分嚣张。 只听汪昱的声音道:“见过王爷!” 接着男宾筵席之上一片哗啦啦衣衫撩袍的声音,想必都是在与那位王爷见礼。 灵芝停下筷子,好奇地透过屏风缝隙,向外看去。 同桌的几个女子,除了廷雅依然大方端庄正坐,其他人也都侧过头,往屏风外偷瞄。 从灵芝的位置看出去,只看得见在站在厅中的汪昱,他身后依然跟着许振,两人微微躬身行拜礼。 “起来吧。”一丝吊儿郎当的调调传来。 只听汪昱的声音道:“还以为祖父会留王爷用膳,若王爷不嫌弃,在此享用梨花宴如何?” 一时听见桌椅搬动的声音。 那王爷却未回话,只听两声脚步响。 一个身影映入到灵芝眼前,越过汪昱,在许振面前站定。 脑袋凑在她上方的云霜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天!比下去了!” 灵芝知道,她是说这人,竟生生将隽秀无匹的许振都比下去了。 那是一个约十六七岁的少年,头束花冠,着银红撒花镶金线缂丝直裰。 从灵芝她们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的侧颜,丰神俊郎,每一寸起伏都似天工雕琢而成。 鼻若悬胆,凤眸剑眉,尤其那黑亮眸子似最深邃的夜,闪着幽远无垠的墨色光芒,深不见底,让人不由生出跌落进去的幻觉。 此时他正嘴角噙着一丝颇为玩味的笑,正正盯着离他鼻尖不到三寸、低垂着眼的许振。 画面很诡异! 厅堂内鸦雀无声,连女宾这边的厅席都安静下来,人人似乎都感觉到憋闷,像头顶压来滚滚乌云。 那少年不说话,就那么盯着许振。周身散发着桀骜之气,格外霸道嚣张,将许振身上的冷冽气息淹没殆尽。 那少年嘴角的笑意陡然扩大,深邃的眼眸微弯,如那暗夜浮上明月,月华破云,染染生辉。 “小爷的鞋子,好像沾了点泥。”他忽然莫名其妙来了一句。 听的人更莫名其妙。 守在门口的一个黄衣美婢正准备冲过去帮他擦鞋,身旁一人忙紧紧拉住她,拼命使眼色抹脖子,将她扯了回去。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那清冷如谪仙的许振,竟低低应了一声“是!”。 然后蹲下身子,掏出绢帕,甩一甩,亲自掸上那少年伸出来的一脚牛皮红靴。 灵芝感觉到头顶上云霜的嘴巴张成月饼那么大,下巴都搭到自己头皮了。 身旁周娟娟倒是不太服气地冷哼一声,想是替许振不值。 只见许振真是认认真真在擦鞋,擦完再仔细打量一遍,方站起身来,略弯着腰回道:“王爷可还满意?” 那少年看也不看,收回脚,视线依然落在许振脸上,漫不经心“唔”了一声:“凑合吧。” 汪昱此时凑上来道:“那王爷……” 那少年挥挥手,那抹笑似凝固在脸上,收不回去:“不在这儿吃,给爷找个能听曲儿的地方。” “是。”汪昱应着,领头往阁楼外走去。 临走时,那少年明明是目不斜视,灵芝却感觉他的眼神往屏风这边扫了一扫,只是感觉而已,心跳却骤然快了几分。 这人,当真是邪气得紧! 第050章 荒唐王爷 在那人离开之后,大厅内又才如煮沸的水般,渐渐响起了冒泡声。 谨守食不言的姑娘们,也忍不住私下里交头接耳。 除了少数几位,其他人都在问:“那是谁?” “是靖安王。”周娟娟抖着一脸肉,瓮声瓮气道:“运气好,被捡回来的那个混小子!” 她真想冲出去,替许振揍他一拳,竟敢让她心目中的天神替他擦鞋! 云霜已沦为花痴状,放下筷子,捧着双腮,眼眯眯道:“原来是他啊!竟然生得这么好看!” 周娟娟与云霜聊起天来甚为投契,此时却瞪着一双牛眼道:“好看又如何,就是个臭名在外的荒唐王爷!” “怪不得他那般憎恨许指挥使,原来是有杀父之仇啊!”云霜啧啧叹道。 灵芝也恍然大悟,靖安王,她前世仿佛是见过的! 这人确实名声不小,可惜并不是什么好名声。 他就是那被许绎背叛、遭其砍下头的勇戾太子遗孤,当年随先太子逃至雄安,半路与太子妃一起失踪。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一定死了。 没想到,就在宣德帝将勇戾太子迁棺入王陵,前往西山祭祖的那日。 宗人府府令——颍川王宋桢,车架路过灯市口时,一老妪冲出人群,手举明黄绢书拦车! 老妪自称当年东宫奶嬷嬷,随勇戾太子逃出京师后,独自带着太子幼子躲了起来。 如今妖后已亡,先太子得以正名,她才敢带着太子遗孤找回来。 周娟娟学着那茶社说书人的调调,说得口沫横飞:“……那颍川王当时便认人将那绢书拿来一看,九龙暗纹,先皇宝印俱在,忙将人带回宫中,把那生辰八字与宗人府玉碟一核,完全一致!又验证了暗胎,确认系太子独子宋珩无疑,当即报于圣上。 圣上认为,此乃他德举感动上天,上苍感念他骨肉之情亲厚,特助他寻回大哥血脉。遂抱住少年痛哭,当即封靖安王,赐王府宅邸,认祖归宗……” “……可惜这人,烂泥扶不上墙,有皇室血统又如何?跟市井小流氓差不多,整日里不爱与达官贵人亲厚,只喜结交浪人戏子。偏偏圣上对他有求必应,荣宠非凡。 据说自个儿王府中就养了一大拨戏子,还有成群结队的美婢,日日泡在脂香酒色之中,还有人说他啊,有断袖之癖呢……哼,空有皮囊,却是个草渣子,哪比得上许指挥使少年才俊?” “我看不见得。”云霜打断她:“他俩啊,也就王八遇上鳖,谁也别想做谁爹。” “咳咳。”廷雅清咳几声,瞪了云霜一眼,那意思是,还有外人在呢,收敛点。 一桌其他几个姑娘,都捂嘴偷笑起来。 周娟娟倒是气上了:“你敢说许指挥使是鳖?” 云霜一本正经:“你也可以理解成他是王八。” 另几个女子已笑得花枝乱颤,差点伏到桌子底下。 廷雅实在忍不了了,拉起云霜就往外走去。 灵芝暗笑,这周娟娟和云霜搭一块儿,倒是可以去说书了。 一顿梨花宴,变成了八卦宴。 筵席散后,还有辨香会,仍然在上午斗香的空地上举行,由世子汪昱选出的若干种和香,点燃后由人来猜香料,猜中愈多者,奖励愈高。 灵芝独自捡了一棵老枝梨花树,坐在树荫绣墩下,闲闲看着花林中成群结队的少年少女,心头却想着云岚长公主给自己的补词。 身为千金之贵的公主,怎的用词那般颓丧绝望。 人群中又传来一片惊呼声,毓芝的翠色百鸟闹春锦缎褙子一晃,又没入人群中。 灵芝没参加,她不想暴露自己灵敏至妖的嗅觉。 因此,辨香会以毓芝和安敄猜出来的品种最多,自是出尽了风头。 景荣也喜她在斗香会上特意为自己做的题词,对毓芝格外另眼相看,亲自携了她的手,在梨花林中玩耍。 远处传来咿咿呀呀地唱曲儿声,好一派春光嬉戏图。 忽身旁一个清冷声音道:“姑娘怎的没去下场玩儿?” 灵芝侧身一看,竟然是许振! 在她对上他那一眼时,便猜测许振认出了自己,就是那日站在他马车前的女子,只不知,他突然来找自己搭话是为何? 忙起身,恭敬道:“许公子,奴家技拙,就不下场去出丑了。” 许振微微一笑,灵芝吓一跳,她还以为他永远不会笑,因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冷若冰山。 而此刻笑起来,倒像是脸上换了一张面具一般。 “姑娘能制出涅槃那般的香,又怎么可能不会辨香?” 灵芝又吓一跳,他竟然在夸自己? 这人看起来也不是表面上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啊。 她绞紧双手,缩如袖中,鼓起勇气道:“其实,会一些,但不是所有香都能辨出,比如,许公子那日,在福寿斋前,身上所用之香。” 她很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香?为何与无迹哥哥身上的香味无二? 许振面上仍含着笑,背在身后的右手,悄悄握紧袖中一把冷如坚冰的短刃。 此处离那林中空地有些距离,中间隔着密密层层的梨花林,他们二人又都着白裳,入了林便不易寻见。 此时,那边青烟袅袅,异香扑鼻,空地上的人们玩得正欢,更无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他谋算着,若是将刀从她背心插进去,捂住她嘴巴不让她出声,再将她人斜斜放在绣墩上,倚靠着梨树,当会很久之后才被人发觉。 他不动声色笑了笑:“我还以为姑娘不记得在下了,我常用的,都是福寿斋的连珠合璧篆香,有问题吗?不过,在下回答了姑娘一个问题,也请姑娘回答在下一个问题。” 灵芝心中顿时了然,原来是福寿斋的香啊,难道无迹哥哥那时候就一直用福寿斋的香吗? 当下只道:“公子请说。” 许振道:“你是安四姑娘?” 灵芝点点头。 “你那日,为何会停在我的马车前,又为何会那么在意我身上用的香?” 灵芝狡黠一笑,伸出两根手指头:“两个问题了!” 许振一愣,这姑娘笑起来竟这般好看,清浅梨涡,眉眼弯弯,那春色仿佛都落入眼中,似乎她才是这梨林中开得最灿烂的那朵花。 以他的定力,手亦不由顿了顿,无奈道:“姑娘可能替在下释疑?” 灵芝心中有了答案,便对他不再有好奇,简单答道:“公子知道奴家是制香的,遇到喜欢的又辨识不出的香味,自然好奇。那日只是因为辨不出公子所用何香,循香而去,不妨惊了公子的马车,还未向公子道歉。” 许振看着她明媚纯澈的面容,心中长长舒了口气,这样啊,只是简单地寻香啊。 手中的短匕轻轻松开,轻笑道:“姑娘真是对香入迷,果然不愧是安家女子。在下先告辞!” 说完,便转身往空地上人群走去。 灵芝则莫名其妙,这人,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就为了问一下自己为何要站他马车前吗? 第051章 美人作礼 在香雪海之外,流云湖上,搭在水面上的宽阔戏台子中,正唱着一曲《浣纱记》。 揽月阁水榭外台上,靖安王宋珩,正与卫国公世子汪昱倚坐在花梨罗汉榻上,半翘着腿,晃着头,跟着那“呛呛”摇板打着拍子。 他半眯着眼,用手指挑起身侧案几上玉碟中一串紫玉葡萄,仰着头,咬下一颗来,又“呸”一声吐了出去:“什么玩意儿,没去岁的好吃!” 旁边的汪昱笑道:“自然!去岁时,这还是西疆千里送来的新鲜果子,放冰窖藏了一冬,自然皮老肉涩,不比鲜嫩之时啊!” 宋珩将那葡萄放回碟子里,闲闲道:“爷我还是喜欢新鲜的。” 汪昱一笑,凑到宋珩跟前:“那王爷不去斗香会上看看?今日可有许多京中的新鲜面孔。” 宋珩摆摆手,转过头,挑起一侧嘴角,笑着看着他:“那些闺阁女子,乏味得紧,尽是些锦绣桩子、金玉草包,难道世子,挑中了什么中意的?” 汪昱打着哈哈,咧嘴一笑,眉眼间比女子还灿烂几分:“非也非也!王爷不懂,小人虽爱女子,可惜只爱那闺阁中的清秀女儿,如花如露,令人疼惜。可这女子若是出了阁,便如落花碾作泥,没了那灵秀之气,是以小人对女子,从来只是远观,况且,小的早已立誓,今生不可娶妻!” 宋珩也哈哈一笑,挑了颗冬枣塞到嘴里,颇有遇到知己之感:“怪道子旸兄年过十七,也未说亲,小爷我亦不想娶妻。不过,你这卫国公府世子不娶妻,将来世子之位要传给谁去?” 汪昱一本正经道:“不娶妻,不表示不生儿子啊!” 二人相视一笑,又同时大笑起来。 笑够了,汪昱捧上一杯茶,一双笑眼似含着春水,道:“容小的放肆一回,想与王爷同饮一杯茶。只因平日里,老听人说我怎的离经叛道。不想王爷,竟也是个开悟看透的,怪道喜欢这出《浣纱记》,也是羡那范蠡携了美人,归隐而去吧!” 宋珩那市井豪气显现出来,当下也举起杯,一饮而尽,道:“这梨花茶虽然香甜,却少了几分回味,今日与子旸兄一见如故,改日,请你上千金楼喝花酒去!” 汪昱也饮尽茶,放下杯盏,掩了掩口,道:“一言为定!早听说千金楼的离月姑娘,才貌双绝,还得请王爷带小的去见识见识。” 宋珩摆摆手,面上笑容显得和气几分:“见识算不上,我看你这府中,美人儿当真不少,这唱西施的,就不错!” 汪昱道:“子旸心中的绝色,那是玉为骨、雪为肤,芙蓉为面,杨柳为姿。今日斗香会上,倒是有个这般堪称绝色的女子,可惜年岁尚小,不知日后是何形状。” “哦?”宋珩似来了兴趣,问道:“谁家女子,能得世子青睐?” “内阁安大学士府上的,安家四姑娘。” 宋珩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稍稍往后靠在迎枕上,又捡了粒桂圆干塞到嘴里:“那我得空得去看看。” 汪昱忙欠身道:“王爷现在去?” 宋珩摇头道:“今日乏了,我先回府罢。” 汪昱忙着人过来,低语几句,一面陪宋珩往外走去。 待宋珩刚要登上马车,见卫国公府随从领了一人过来,碧绿纱裙,杨柳腰肢,生得袅娜风流。 汪昱笑着道:“这便是方才唱西施的旦角儿,叫做绿官儿,王爷喜欢,带回府上便是。” 宋珩哈哈一笑,快慰道:“好兄弟,爷我收下了,回见!” 说完,登上马车,往南而去。 马车刚驶出胡同,坐于车内的宋珩立马道:“拿盆来!” 伺在他身边的两个小厮,忙取了痰盂。 只见宋珩张口便吐出一团红乎乎的东西。 “爷!他们敢给您下毒?”那名大双的小厮道。 他这两个小厮乃是双生姐弟,生得一模一样,在外均扮作小厮,煞是清秀精致。 宋珩闭眼运气,缓缓道:“不是。只是这桂圆干中,隐隐有催发气血的药物,我不喜欢。” 大双小双瞬间懂了,也就是有催情的效果,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那他们什么意思?还又送个女人给您,皇上赐了那么多,太子和平远王也都送了不少,咱们王府中都要住不下了。” 宋珩睁开眼来,脸上那丝邪气荡然无存,只余下如皓月清风的俊朗,面如冠玉,沉稳如潭:“也许想试探我,究竟是什么心思;也许,是想拿捏我的把柄;也许,是真想讨好我。” 小双不解道:“那您为何不跟老国公明说呢?” 宋珩看着他,沉声道:“在找到告密者之前,谁的话,都不能相信!” —————— 话说回到香雪海中。 毓芝在辨香会上出尽风头,得意洋洋。 最气愤的,莫过于兰阳郡主周娟娟。 云霜被廷雅教训一顿回来,便混在人群中,看大伙儿辨香玩儿,廷雅则去寻了灵芝聊天。 云霜见周娟娟郁闷,大咧咧劝解她:“她那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安家四姑娘没来玩而已,嘿,我们灵芝的鼻子,那是比什么都灵,就连你昨儿个晚上吃过什么她都能闻出来。” 周娟娟瞪她一眼:“怎么闻,闻屁?” 云霜气得不行:“你才闻屁呢!” 边上一个细小的笑声传来,两人回头一看,见是秀芝。 她今日也落落寡欢,似影子般,一直缩在角落里。 见两人看她,怯怯道:“我四妹妹真的那么厉害么?” 云霜讶异道:“你都不知道?就连安二老爷制香,都要仰仗灵芝的鼻子呢!” 周娟娟打量她一番:“你也是安家的姑娘?” 她这把嗓门颇大,一时吸引得好几个人往这边看来。 秀芝点点头:“是,奴是安家三姑娘。” 周娟娟诧异道:“那你怎么制香也不行,辨香也不行?” 秀芝脸腾地就红了,又见周围许多人都往她这儿看来,只觉人人都在朝着她指指点点,嘲笑不已。 捏紧了帕子,心中又恨又羞,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就在这时,只见人群中的许振上前一步,清声道:“世上万物各有其妙处,就像海棠,虽绝艳却无香,但从不影响世人对其喜爱。郡主以为然否?” 秀芝抬起眼,感激地看过去,浑身如坠云端,轻飘飘起来,她怎么也没想到,这高高在上、俊美无双的许公子,会为自己讲话! 周娟娟那还能去反驳,见许振跟自己说话,早欢喜得情不自禁,只知道拼命点头:“还是许公子有见识。” 在他身侧的景荣公主却不舒坦了,这女子如此不起眼,竟能让许振这般人物替她说话,她第一个不服气! 便松开挽着毓芝胳膊的手,下巴一抬,往前一步道:“那也不一定,西府海棠就是又美又香的!” 这海棠花中,确实是只有一味西府海棠,又美艳又沁香。 可这西府海棠只有卫国公府与皇宫御花园中有,其他人哪知道那么多? 众人都等着看许振怎么回答,哪知他微微一笑,恭敬道:“在下只是举个例子,还是公主博学,自然也有像西府海棠一般姿香双绝的人,比如公主殿下您。” 这下换成景荣欢喜地在云端飘了。 云霜挽起刚刚与廷雅过来的灵芝胳膊,低声道:“看见没有,看见没有?这就是小人嘴脸!溜须拍马!” 周娟娟嫉恨得直喘气,瞪着景荣。 灵芝却觉奇怪,她每见一次这人,他面貌都不一样,对外人冷如寒冰的样子,在靖安王前卑躬屈膝的样子,与自己说话是亲切友善的样子,以及现在,确实是有点令人憎恶的样子。 只听汪昱的声音传来:“西府海棠?再过半月就该开了,到时候再来个海棠宴如何?” 众人纷纷响应,他领着许振并几个公子哥儿往另一侧去了。 景荣公主还和周娟娟对峙着,这表姐妹二人,景荣嫌周娟娟粗野鄙俗,周娟娟又嫌景荣娇气做作,早看不惯对方。 毓芝自觉有了景荣撑腰,冷笑一声,接着方才的话题道:“确实是,有的花,虽不香,可是好看。可有的人呢,既不香,又不好看。” 景荣听罢哈哈一笑,拉着毓芝就走了。 周娟娟恨得牙痒痒,一跺脚:“小贱人,你给我等着。” 第052章 梨花玉簪 灵芝与廷雅、云霜三人,自到一边聊天去了。 苏廷信趁着人多,又蹭过来,与灵芝说了几句话。 几人问了些他十五日即将参加殿试的准备情况,又说到安孙澍身上。 苏廷信虽对这位曾经的好友已没了好印象,可身为同窗,又不免有几分惜才之意,叹气道:“他也是时运不济,不然,必能榜上有名。” 灵芝与廷雅对视一眼。 廷雅写信约安孙澍见面一事,只她们二人知道,连云霜都没说。 苏廷信自是不明白她俩心中对安孙澍的恨意。 只是两人都觉得有些诡异,当初她们诅咒他不能参加科考,结果就真出事了! 老天爷真是开眼! “他回徽州了吗?”灵芝问道。 苏廷信摇摇头:“倒是没有,之前在京中一位朋友家养伤,后来听说搬出去了,只是没回徽州府。” 接着问云霜道:“孟安兄怎的没来?” 孟安乃程逸风的表字。 云霜撇撇嘴:“哥哥落榜啦,心中不痛快,日日往外跑,也不知道在瞎忙什么?” 苏廷信安慰道:“孟安兄不用科考,也可进官身,程家如此得皇上重用,必能让他才尽其用的。” 眼见日头往西,此宴将散,众人缓缓往梨园大门走去。 廷雅见苏廷信话语间谈吐不安,便拉了云霜稍稍落后几步。 苏廷信趁机向灵芝道:“灵妹妹,你等我,考完。” 忽又觉得灵芝尚小,还有两年才及笄,又改口道:“不是,我等你。” 话未说完,自己先红了脸,匆匆往前而去。 灵芝无奈摇摇头,抬头看着悠远蓝天,再过些日子,自己是不是就已经离开安家了? 三人出了那鲜花月洞门,苏廷信正等着廷雅一起出府,见到灵芝,又忍不住微红了脸。 云霜正要打趣她,忽身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咦,你的缸呢?” 三人回头一看,又是那叶鸿。 奇怪,刚刚在场上并未看见他,这人怎么行踪这么飘忽? 云霜叉着腰,瘪着嘴凶巴巴道:“你才是缸呢!那么贵重的香炉,懂不懂欣赏?没见识就不要乱说话!” 叶鸿嘻嘻一笑,也不恼,挠挠头道:“这样啊,实在不好意思,我见那玩意儿,跟我家喂马的草料缸子差不多。既然贵重,就别扔啊,怎么也得抱回去!” 云霜伸手便要作势捶他:“不要以为你帮了我一次就嚣张了,自然有世子找人替我拿出来,不用你瞎热心!” 叶鸿仍旧温润笑着,不急不恼,与苏廷信打了个招呼,道:“先告辞,三位姑娘后会有期!” “谁要跟你后会!”云霜骂骂咧咧,一面问苏廷信道:“你认识他?这人是不是春闱肯定落榜了?” 苏廷信瞪大眼睛:“春闱?他堂堂叶大公子,考春闱做什么?” “叶大公子?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连灵芝都好奇了,看着苏廷信。 苏廷信被她灼灼的目光看得颇不自在,摸了摸耳朵道:“就是汇丰的少东家啊,在京城就有上百家铺子,钱庄更是遍布南北,富可敌国!” 灵芝与廷雅越听越张大嘴巴,在心头暗笑。 原来那日云霜高价拍得的翡翠,根本就是他叶家的嘛! 怪道喊价喊得那么大方! 云霜则是越听脸涨得越红,还没待他说完,气冲冲往前追去: “叶鸿——!你站住!你还我银子!” 众人道了别,安家的几位少爷姑娘都齐了,在二门处等着来接自己的马车。 毓芝今日收获最丰,不但得了题词头筹所赠的一柄梨花白玉簪,还有辨香所得的一瓶梨花酒、一瓶梨花露、一盒梨花茶,还有一大攒盒卫国公府特制糕点。 更难得的是,她还得了景荣公主的青睐! 喜得下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就在众人要登车时,忽来了一位捧着木盒的美婢,问道:“请问哪位是安家三姑娘?” 秀芝怯怯站出来道:“正是奴。” 那美婢笑着将木盒递过去:“是许公子命奴婢送来的!” 说完,献上盒子,转身退下去。 众人都是惊讶不已,毓芝忙凑过来,灵芝也好奇偏头看着,秀芝打开盒子,见也是一柄梨花白玉簪,与毓芝和灵芝的头筹奖品一模一样! 当下喜不胜收,又讶异不已,许公子为何对自己这么好! 毓芝心头发酸,连景荣公主都盼望得到的人,难道竟会看上这毫不起眼的秀芝? 冷哼一声,不屑道:“想来是可怜你吧!” 说完,转身走开上了马车。 秀芝低垂着头,脚趾头扣紧了鞋底,眼里,透出浓浓的恨意。 晚间,安府揽翠园中,秀芝坐在闺房铜镜前,手中握着那梨花玉簪,百般摩挲,心头想起这送簪之人清冷俊秀的脸,一阵悸动。 “就像海棠,虽绝艳却无香,但从不影响世人对其喜爱。”那话在脑中,一直挥散不去。 他将自己比作海棠! 原来自己也可以不是那墙角默默无闻的野草,也可以是花,是他心目中的海棠! 她越想越似乎醉了过去,总有朝一日,她要毓芝、灵芝都统统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自己! 房门忽然打开,秀芝贴身丫鬟宝珠闪了进来,将门关上,穿过落地罩,俯身到秀芝耳边,低语道: “…给了她五十两银子,还添了柄金钗。她说那香囊是在徽州府时,大姑娘送给平远王的。” “平远王?”秀芝唬了一跳,抬起眼看着宝珠。 宝珠郑重点点头:“奴婢绝对没听错,那年平远王曾随程家公子去过咱们安府。” 秀芝嘴角绽开一丝笑:“平远王啊!不过,眼前还暂时不用这位平远王。” 蕙若阁中,毓芝梳洗完毕,累了一天,早早就舒舒服服躺到榻上,准备休息。 忽外院来报:三姑娘来了! 毓芝懒懒道:“她来做什么?请进来吧。” 一会儿,秀芝娇弱的身影便出现了。 “大姐要歇息啦?真不好意思,早知道我就明儿个再来了。” 毓芝打了个哈欠,不耐烦道:“来都来了,有事就说吧。” 秀芝装作张口欲言的模样,吞吞吐吐几次,方道:“秀芝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来给大姐提个醒儿。” 毓芝侧过脸看着她:“到底什么事?” 秀芝往前走两步,道:“大姐可知,二叔为何这般宠爱灵芝?” 毓芝一下来了精神,撑起胳膊,半抬身子道:“为何?” “听说,她的鼻子特别灵敏,尤其擅长辨香嗅香。秀芝是怕,她有这本事,将来只怕安家香坊成她的了!” 从蕙若阁出来,两条纤细的身影,没入花间小路中。 宝珠低声道:“姑娘,为何要告诉她呢?” 秀芝冷冷一笑: “你以为灵芝那丫头蠢吗?她精着呢,你看这段日子,毓芝可在她手上讨过好处去?再说,如果我再给她透露一点点风声,不仅可以得到她的感激,还能看着他们狗咬狗呢!” 两人低声笑着,渐渐远去。 待她们走远,一道黑影从花丛中窜出,往西北角门而去。 第053章 靖安王府 那黑影正是趁灵芝睡下时,悄然出府的槿姝。 她依约来到东城那所宅子中。 “可见到爷了吗?情况如何?”她坐下还来不及喝口茶,便急忙问道。 宅中布置华贵,桌案上一盏琉璃灯,闪着微黄淡暖的光芒,那光影下,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带着点书卷气,此时那丝常挂着的笑容不见了,双眉紧蹙。 正是汇丰的少东家叶鸿。 他沉声道:“情况很不妙。上次救三姑娘的事,惊动了影卫。宁公亲自点了人,布在王府周围。 爷现在出府都有影卫跟着。今日若不是在卫国公府,影卫进不去,怕我也没办法见到爷。” “那如何是好?”槿姝有些焦急。 “爷让我们暂时按兵不动,阿文他们都在他身边,安全应该没问题。 只是与我们的联络得减少了,若有需要,他会亲自到钱庄找我。或者,启动第二条线。” “那我呢?” “你看顾好三姑娘就行,其他都不用管。对了,上次你说的中等身才、徽州口音的生意人,有了些眉目。” 他取出一叠单子,交道槿姝手中:“这都是查出来符合条件的,若有时间,你带三姑娘上这些店铺晃晃,看能不能找到那人。” 他们喊三姑娘习惯了,照旧这般称呼着。 “是。”槿姝不再多言,接过名单,退出门,回到黑暗里去。 —————— 夜深了,位于什刹海以西的靖安王府中,却还有许多人未能成眠。 今日刚被送进王府的绿官,就是其中一个。 两名婢女伺候她沐浴更衣完毕,她忐忑不安地坐在水曲柳妆台前,一下一下,梳着垂至腰间的长发。 门外想起脚步声,“王爷!”有婢女娇声道。 门开了,那俊美无俦的少年径直走到自己跟前。 她的心跳加快了,微垂着头,盯着他程子衣下的牛皮小靴,幽幽的檀香味道钻进鼻中。 一双手捏着她的下巴,往上一抬,她猝不及防对上一双黑如墨漆的眸子,呆呆忘了垂下眼。 “你叫什么?” 她惊醒过来,慌忙垂下眼,娇柔的声音低低道:“妾名绿官。” “你腰身漂亮,以后,就叫绿腰吧。” “谢王爷赐名!”她抿紧了唇,漾开一丝媚人的甜笑。 他往前欠身,单手探上她的腰,往上一揽,她便站起来。 才发现,这少年虽面容还带几分稚气,却比自己高出一个头。 宽肩蜂腰,那檀香的味道更浓。 她不由羞红了脸,微微闭上眼睛。 下一刻,她便被推到了旁边的榻上。 靖安王坐到床边,对门口立着的侍女道:“闭灯,出去。” 屋中霎时陷入一片黑暗。 绿腰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那唱曲儿时的摇板还要快。 一只大手伸了过来,在黑暗中摩挲着,攀上她的衣襟,再钻进薄薄的中衣,触碰到冰冷的软绵肌肤。 那檀香混合着男人独特的味道,越来越浓,越来越近,近到那呼吸间的热气,就洒在她颈项间。 “王爷。”她身子一颤,娇喘着道。 “嘘。” 嘘声过后,男人的动作愈加粗鲁起来,猛地将她往床榻上压去…… 第二日,绿腰醒来之时,浑身仍酸疼不已,她已忘了自己是如何睡去,看看身侧,已是空无一人。 她略有些惆怅,是了,自己只是伺婢而已,连通房都算不上。 不过,真如传闻中一般,这位王爷,果然是花中高手。 靖安王府,德馨楼。 楼名取自“明德惟馨”,自宋珩搬进来后,便将此处作为书房。 他正在窗边紫檀书案前写字,大双立在门口,小双则握着一块铁斋油烟墨锭,在一方老翁骑鹿端砚上缓缓磨着。 门口进来一个汉子,浓眉大眼,豪气干云,冲着宋珩抱拳道:“王爷。” 宋珩“唔”了一声,微抬起头道:“汤药可送了?” 那汉子搔搔头,甩着胳膊走过去:“让牛婶子送去了。我说爷啊,你啥时候能手下留情给我留点种啊。” 宋珩停下笔,抬起头看着他,似笑非笑道:“等你正经娶了亲,我让你生够三十个。” 大双抢着挤兑道:“文大哥,让你夜夜当新郎就不错了,你还要怎样?” 那文大哥叹气道:“哥哥我也不想这么累的,要不是我们老文家,祖传的就是阴阳双修功法,我就让给你了。” 大双一下羞红了脸,啐了他一口。 文大哥自觉逗弄大双太好笑了,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快掀开屋顶了,见屋内三人无动于衷,面带黑线看着他,方悻悻然停下来。 宋珩摇摇头,叹气道:“看看,得了便宜还卖乖。” 文大哥又搔搔头,嘿嘿干笑两声道:“爷,咱是来说正经事的,这婆娘,又是个钎子,媚功了得。” 宋珩一双凤眸半眯起来,手中一管宣城紫毫象牙笔一顿,在纸上留下一圈墨:“先放着吧。也许是她本就是欢场中人;也许,是世子的意思。” 他还是不想将老卫国公想成是那个告密出卖父亲的人。 他相信师傅观人的本事,汪信,不太像。 “篆香的事,进行得怎样了?”他又问道。 文大哥脸色正经下来,沉声道: “网已经布上了,就看接下来的动静。都是由小叶子亲手布置的,应该没问题。就是有人想顺着那篆香查,也绝对查不出来源。不过,影卫这边盯得很紧,宫里就算有了消息,恐怕也要费点劲儿才能传过来。” 宋珩俊朗的脸容也肃然起来,将涂上墨的宣纸扯开,小双接过,放到旁边火盆中。 “应当最迟两个月,就能有反应,我们就且再等等吧。” 他搓了搓手,老练成熟的模样根本不似一个少年: “让离月以后单独与叶鸿联系,至于宫里,还得找机会,多放几个自己人。还有,京帮,我很不喜欢,慢慢取代他。” 火盆中的宣纸,瞬间卷起火苗,火舌蔓延过的地方,渐成炭屑。 还未被火吞灭的部分,几行端正小楷在火中忽隐忽现,隐约看起来,像是一封信,或者,是说给某个人听的话。 “古人云,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而吾,虽知山水处,恐相思无归路。今吾之状,实难面汝,抑或近乡情怯,唯有隔屏,以慰相思苦… 第054章 毒烟之计 且说回安府。 第二日,待灵芝起床,槿姝便将昨夜所听秘事告之灵芝。 灵芝倒不是太过讶异,她早知道秀芝妒恨毓芝,却没想到,她连自己也一般恨。 小令替她挽上丫髻,见铜镜中的她眉目清冷,隐隐透着威意,心中微凛,姑娘这段时间,似乎长大了不少,小女孩的影子,已慢慢褪去。 灵芝在心中盘算着,冷哼一声道:“那咱们就兵来将挡罢了。” 槿姝沉吟道: “姑娘不是想查那香泥,是院中谁动了手脚么?我猜这次,她们必定还会起用那人,不如咱们将计就计,且看看,到底晚庭中是谁在吃里扒外。” 小令小鼻子一皱:“肯定是翠萝,天天打扮得妖里妖气,净往外边跑,也不知干些什么去。” 灵芝倒也觉得这个想法不错,点点头道: “不如再主动一些,不给秀芝前来告密的机会,挖出那叛徒之后,再将剩下的二人,借这个机会变成晚庭的人。” 晚庭三人在议事的同时。 琅玉院中,也有三个簪满金钗翠环的脑袋凑到一起。 应氏听毓芝将话说完,又是不安又是欢喜,咬着牙道: “怪道如今那贼蹄子被安二捧上天了,我还当她真会什么妖法呢!原来是这样!哼,这次,不废了她,我就枉为安家主事这么多年!” 当下转头看着柳氏:“你想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废她鼻子?” 柳姨娘略略不安道:“太太,若是被二老爷知道……” 应氏冷哼一声打断她: “知道又如何?他还敢把我休了?你看看这些日子,安二待她比待敄哥儿还亲近,新配出的几个方子,都让这丫头掺和进去!安家何时见过这种规矩?反正我这次豁出去了,再不处理了这蹄子,只怕她在安家站得越来越稳了。” 毓芝在旁边频频点头,还火上浇油道:“可不,昨日梨花宴上,人人都说她或许才是安家这一代的香坊继承人呢!” “可是……”柳姨娘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应氏终于明白她害怕什么,一挥手,霸气道:“你放心,安二那死人要找麻烦,尽管冲我来!这都是我要害她的,谁问我都敢这么说!不会把你扯进来。” 柳姨娘得了她的承诺,心头松口气,又忙摆手否认道:“怎么能是太太一人的事儿呢?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妾身只是怕,四姑娘身边那丫头,是个会功夫的,咱们不容易得手呀。” 她们如今在晚庭中有人,对槿姝的情形也了解了几分,知道上次救回灵芝,便是这丫头出了大力。 应氏皱皱眉:“最好是在那丫头不在的时候,我想想看,能不能找个什么借口,把她给赶出府去。” 不过,不用应氏找借口,这机会很快就来了。 没过两日,晚庭那边传来消息,槿姝回老家探亲了。 前脚刚走,小令嫂嫂又来了,说她娘生病卧床,将小令接了回家去。 一时之间,晚庭只剩下翠萝和扣儿两个丫鬟,并一个尚婶子。 应氏欢喜得叩神拜佛,忙吩咐柳氏那边安排下去。 这日,安二一大早就去了香坊,灵芝本要随香坊中掌管香料来源的安六叔去香河收香料,但因身体不适,自行在晚庭中歇息。 刚过巳时,只见尚婶子进来传话道:“院外来了个二老爷的小厮,说让姑娘去沉香阁的炮制房中,替二爷取一下那套虎骨杵磨具。” 如今沉香阁旁的小香坊,除了安二,只有灵芝与安敄有门匙,来找她,也不为怪。 不过,灵芝知道,那套虎骨杵磨具,是安二的心头好,甚少真用它来炮制香料。 心中暗暗道,来了。 面上假装疑惑道:“是哪个小厮?” 尚婶子道:“是个自称持画的。” 灵芝从床上起身,假装问道:“翠萝呢?” 她明知翠萝此刻应在琅玉院前院,与云裳花容混在一起。 原来小令是真的离开了安府,槿姝却一直都在,神出鬼没中,将琅玉院与晚庭每个人的动静牢牢盯在眼中。 翠萝每日一有功夫,便往琅玉院跑,替云裳花容干些跑腿活、针线活,巴结得不得了。 灵芝想到她平日的样子,便了透了她的心思。 知她是个心高的,断不想守在自己身边,而是想与云裳、花容一般,攀上高枝安二老爷去。 只听尚婶子回:“翠萝说去厨房给姑娘张罗午膳了。” 灵芝叹口气,只得唤了扣儿进来,给自己梳洗绾头,再换上一件月白缠枝纹对襟褙子,看看外院,对扣儿道:“你跟我去吧。” 扣儿乖巧地点点头,顺从地跟在她身后出了门。 二人跟着持画,来到沉香阁,持画道:“小的还要替二爷去取件东西,四姑娘取了那磨具在书房内稍等片刻,小的立刻就回,再拿了磨具给爷送去。” 灵芝并未多问,只点点头:“嗯,你快去快回吧。” 便带了扣儿,往那炮制房去。 这沉香阁外的小香坊,位于山顶旁一处小凹地,由一间间独立的黄泥屋组成。 炮制房由于总要烤、蒸、灸各种香料,屋内四壁各有一口大灶,灶孔分两端,屋外屋内都有,若有需要熏制的,人便在屋外烧上柴火,从灶孔塞进来。 只有两扇小窗,窗开在较高的墙壁上,且香坊房屋的窗户,都加了防盗的木条。 灵芝心中冷笑:这可真是个插翅难飞的好地方。 灶间各一张土炕,堆满各种工具。 灵芝进屋之后,便假装在炕间找寻那套工具,一面嘟囔着:“放在哪儿了?” 忽听见门一响,转身一看,扣儿独自跑了出去,关上门。 灵芝一点都不惊讶,因为槿姝前两日便暗中发现,这扣儿每日都与应氏身边的小丫鬟小桔,在杏子林外小荷塘的假山中悄悄见面。 没想到,晚庭中背主的人,竟然是她! 这个平日里话都没两句,只知低眉温顺烧炉子扫院子的小丫鬟! 灵芝摇摇头,真沉不住气,然后淡定地立在房中,看着四个灶孔中,升起簌簌白烟。 那烟来得极快,灵芝鼻尖一碰便知道,果然烧的是秸秆与松枝,还有大量的胡椒,与槿姝打探回来的消息一致。 秸秆与松枝都是烟气最盛的东西,胡椒又是最伤鼻子嗅觉的,若自己被困在这房中,受烟熏胡椒冲,又不知何时能被人救出去,只怕就算保住了嗅觉,也不能再辨香了。 等等,不对劲。 她再次细嗅,这烟中,还混着炭味! 她开始狂打喷嚏,心中却一颤,难道槿姝打探的消息有误? 应氏不但是想熏坏自己的鼻子,还想置自己于死地? 大量的烟熏,也会窒息而死,但这房中,四个灶孔的烟,要熏死人,至少得源源不断烧上半刻钟,而这边烟起,严氏定不会坐视不管。 所以,应氏不太可能是想用烟熏死自己,且从她用大量的胡椒来看,她想要对付的,是自己的鼻子! 但,这般密封起来的房间,大量的炭一烧起来,又加上烟雾,不过几息之间,自己就会窒息而亡。 她迅速掏出早备下的润湿的锦帕,捂住鼻子。 第055章 神秘山洞 沉香阁外,应氏正亲自与柳氏隐在一丛花木后头,紧张地盯着炮制房的动静。 那烟雾腾升而起,用干草堵住的烟囱口,仍然飘出丝丝白烟。 应氏皱了皱眉,觉得不太对劲,自言自语道:“她怎的不呼救?” 柳氏劝慰道:“在那烟中,她自然不敢张口。” 应氏便又稍微放缓了心。 只听一阵脚步声,她的贴身嬷嬷黄嬷嬷从山间爬上来,喘着气儿道:“太太,那几个塞柴火的婆子已打发出去了,老夫人那边有人报信去了,估计一会儿就会来人。” 应氏拧着眉,咬牙切齿道:“应该来得及,你再去探探情形,若有人来,先告诉我。那胡椒必是能伤她鼻子的吧?” 后一句问的是柳氏。 柳姨娘胸有成竹道:“太太放心,那胡椒最是辛辣之物,不管她鼻子有多灵,被这粉气一熏,都再回不去了。” 应氏点点头,捏紧了手中一串红珊瑚佛珠,临时抱起了佛脚,喃喃念起菩萨保佑来。 而灵芝此时,却与槿姝站在那炮制房屋顶上,居高临下四下打量着。 槿姝早在应氏派人将草料等物送到此处时,便跟过来了,待人走后,又悄悄松动了堵住四个烟囱的稻草。 待扣儿出门之后,她便迅速揭开屋顶上青瓦,钻进房中,将灵芝背上房顶,又将屋瓦还原。 房顶上是一条宽约两掌的屋脊,灵芝由槿姝扶着,方能站稳。 一面向四下打量着,一面道:“那边都安排好了吗?” 槿姝点点头:“火引设了一刻钟,估计这会儿也该燃起来了。” 灵芝把着槿姝胳膊,皱眉道:“这烟中还有炭气,应氏是想置我于死地。” 槿姝微楞,清秀的脸上浮上一层不解神色:“可我伏在琅玉院中,听她的意思,只是想害姑娘失去嗅觉呀?” 灵芝思索着:“若不是她,难道是毓芝?可应氏出手了,毓芝应当不会再插手才对呀。” 槿姝忽想起一事道:“对了,这两日听她们谈话间,那柳姨娘似乎是个懂和香的。” 灵芝一震,转头往她看去:“当真?若真是那样,就不奇怪毓芝怎会想出用红硝水来害我的香料,又怎会配出“丹”那么好的一味香来了!” 毓芝虽身为安家长女,但自幼对和香的兴趣不大,以灵芝对她的了解,她在香上的造诣,还不如那应丛欢呢。 “可是。”转念间她又更加迷惑起来:“柳姨娘要害我做什么?” 槿姝忽察觉东南边有动静,忙拉着灵芝伏下身。 这沉香阁,位于小山最高顶上,而这片香坊,则在西边一处稍低一点的土凹里,从此处看过去,正好看见沉香阁基座底下,那面爬满藤萝的山墙。 灵芝与槿姝同时瞪大了眼睛,那山墙上,忽然动了,从里面打开了一扇门! 本来说去了香坊的安二老爷,从那伪装成山壁的门中匆匆走了出来! 那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又掩映在藤萝之中,成了一片山壁。 只见他径直来到香坊内,看了看正冒烟的炮制房,对跟在身后的茗茶道:“快去叫人!” 而得到消息,被安排今日回府的小令,此刻正好在香坊外出现,一面冲进来,一面哭喊道:“姑娘在里面呢!” 安二大惊,忙让茗茶先叫人来砸门。 灵芝看看槿姝,点点头。 槿姝忙起身,半搂着她,从屋顶上飞下来。 安二老爷傻了眼,呆呆看着从天而降的两人。 “父亲!”灵芝满脸委屈,眼睛红红,似只受惊的小兔子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安二揪着胡子,奇道。 灵芝将早上如何被持画领到这里来,又如何被锁进炮制房中,遭烟熏的事情,说了一遍,道:“幸亏槿姝及时赶来,从屋顶上揭开瓦将我救了出来,不然等父亲打开门时,便只能为灵芝收尸了。” 说到后面,语声凄凄历历,呜咽起来。 安二气得直哆嗦,正欲转身去找应氏麻烦,忽听到外面有人大喊:“走水啦!” “太太,走水啦!” 黄嬷嬷跑得气喘吁吁,她刚下山,又跑回来。 应氏正透过树丛看着香坊,由于房屋遮挡,她并未见到安二老爷和已经安全的灵芝。 “急什么?晚点再喊,多熏她一会儿!” 黄嬷嬷焦急地满头大汗,跳着脚道:“太太!是琅玉院!琅玉院走水啦!” “什么?”应氏一个激灵,回头看着她,疑似自己听错了。 黄嬷嬷又更大声道:“咱们琅玉院走水啦!” 应氏这才唬得一个转身,差点撞到黄嬷嬷身上,提起裙摆,踩着小脚,慌慌张张沿着山路跑去,一面跑一面尖叫道:“快喊人灭火呀!” 炮制房这边,都是烟,茗茶找人撞开了门,那烟一会儿自个儿就散了。 倒是琅玉院这边。 应氏呆呆地坐在青石地上,看着面前一堆残垣黑梁。 这是琅玉院的小库房,是她的嫁妆,以及私藏着将来要给毓芝的嫁妆,都是她最宝贝的东西! 都没了!全都没了! 一院子的丫鬟婆子鸦雀无声。 这小库房位于琅玉院最后头,平日里很少有人到这儿来,怎么会无端端就走水了呢? 还偏偏是这间屋子! 柳姨娘挨到应氏身边,想要将她扶起来,低声道:“太太,地上凉,快起来吧!” 应氏恍然从绝望中清醒过来,悲从中起,发出一声近似咆哮的呜咽,赖在地上,一面挣脱柳姨娘的手,一面涕泪横流,嚎啕大哭。 安二老爷此时也赶了过来。 方才刚刚逃出府的持画,被叶鸿早安排下守在安府外的人抓住,送了回来。 审了两遍,他便招了,是太太给了他五百两银子,让他去将四姑娘引到炮制房去。 安二看着一地狼藉,又看着在地上撒泼大哭的应氏,充满厌恶,冷冷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应氏听到声音,抬起头,透过乱跌成一团的发丝,看到安二老爷身后的灵芝,恨得指甲抠在青砖地上“滋滋”作响!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一定是那个贱人!一定是她! 她猛地起身朝灵芝冲过去:“你这个贱人!你这个妖精!都是你!你放火烧我屋子是不是?都是你害的!” 安二站在灵芝身前,挡住状如疯妇的应氏,憎恶道: “你看看你,还有个太太样吗?你把灵芝关在炮制房的事儿我还没跟你算账呢!灵芝她刚被救出来,怎么上你这儿放火来?啊?你告诉我?你脑子呢?” 应氏一顿狂哭,仍机械地捶打着面前的安二,安二一示意,身旁两个家丁过来将应氏拉开。 得到消息的毓芝这时也赶到了,她本来在等着灵芝嗅觉被毁的好消息,没想到,等来的是琅玉院走水的事儿。 一进院子,看见灵芝好端端站在那儿,应氏被人拉着,又踢又骂,哭作一团,也慌忙扑到应氏身上,哭喊道:“娘!” 第056章 以火攻火 原来槿姝这几日潜在琅玉院中,早将内外环境摸了个通透。知道这小库房,位置深,又来往人少,便前往沉香阁之前,潜入库房布下火引。 以火对火。 灵芝喜欢这样,你对我如何,我便还你如何,不多,但也不少。 她冷冷看着哭成一团的应氏母女,又看了看旁边若无其事一副悲天悯人模样的柳姨娘。 对这三人的关系,忽然有了新的想法。 她一直以为,柳姨娘就算要害自己,也是受应氏所唆。 但如今看来,真正在暗中布局的,怕是这位不动声色的柳姨娘吧! 外院有人通报:“老夫人到!” 安二忙迎到院门去,只见被徐氏与秦氏扶着的严氏,拄着紫檀龙头拐,颤巍巍走进来,她早听刘嬷嬷说过今日之事。 炮制房生烟,灵芝被困,琅玉院起火,小库房被烧。 一连串听下来,便知道是这应氏又在作妖了。 她一进院子,推开安二扶他的手,径直走到应氏跟前,举起拐杖就劈头盖脸打了下去。 “祖母!”毓芝尖叫着,一面哭一面紧紧扑在应氏身上。 应氏却仍是撒泼模样,拉着毓芝,扯着嗓子喊道: “你打死我吧,你就打死我吧!你们就守着那贱蹄子过吧,把毓芝跟敄哥儿也打死算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呜呜呜。” 严氏气得浑身直哆嗦,伸手扶住身边跟来的刘嬷嬷,喘着气对安二道:“把你这个媳妇,嘴巴堵上,再捆起来,送回应家去!” 一跺拐,调头就走,走过灵芝身边时,冷冷道:“跟我来。” 琅玉院前院一间厢房内,严氏屏退了人,看着灵芝道:“说吧,怎么回事儿?” 灵芝面色比她还冷,坦坦荡荡道: “母亲将我骗到炮制房中,想置我于死地,被救出来之后,就听说琅玉院也起火了。也许这就是报应吧。” 严氏被她强硬的态度震惊,她虽也怀疑琅玉院起火是灵芝动的手脚,但各方汇来的消息都能看出,灵芝那时,确实是被困在炮制房的。 她隐隐觉得,面前这个,再不是躲在安府中求存的孤女。一不小心,她的翅膀硬了。 偏偏她又救过自己,还能制出《天香谱》上的奇香。 严氏手心微微出汗,心头左思右想,盘来算去,发现自己竟拿她再没办法。 她商户出身的本性告诉她:以利为导,物尽其用。 现在这个女娃的用处,是越来越大,她舍不得毁了她。 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没想到,她与安家是真正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只要应氏不折腾就好了。 严氏这般想着,口气便放缓了几分,徐徐道: “怕是你误会了,你母亲可能是对你不好,但不会想要置你于死地。” 灵芝差点被稳婆溺死那晚,她已逼着应氏发过誓:无论如何,不再伤害灵芝性命。 灵芝不以为然,说了晚庭如何有背主之奴,自己如何被骗到炮制房,又说了持画的招供,道: “祖母可以派人查去,那烟中有炭气,若是在那关窗关门的屋里烧那么多烟炭,母亲应当会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吧。” 严氏叹口气,这个二媳妇,要害人,脑子又没那么聪明,屡屡被人抓到把柄。 只好安抚灵芝道: “你院中背主之奴,我替你处理了。你母亲这边,我与你父亲再好好说说她,量她以后也不敢了。” 灵芝顺台阶而下,乖顺道: “是,只是,晚庭中剩下的那三人都有嫌疑,翠萝与尚婶子都是祖母的人,要不,祖母您亲自审去?” 严氏摆摆手道:“你若不好处理,就让你父亲审吧,审出来,你想怎么处理都随你。” 灵芝等的就是这句话,顺势道: “谢祖母,不过,审起来也麻烦,祖母可否把她们身契给我,我都不想要了,发卖或发配出去。” 严氏对下人从来就没怜惜过,丝毫没犹豫,点头道:“都随你。” 应氏并没被真的捆起来。 被安二命人拉到房中,又嚎哭了两个时辰,方缓过气儿,呆呆坐在榻上。 严氏与安二又将那些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话在她耳边说了无数遍,她还是不服气。 凭什么她要忍,凭什么她要让,要让一个孤女分走自己的东西,分走自己儿女的东西! 待严氏与安二走后,已是掌灯时分。 应氏忽想起一事,命人道:“叫柳姨娘来。” 柳姨娘一进来便抹帕子掉眼泪,跪在地上,泣声道:“太太!” 她本来还怕应氏将她供出来,没想到或许是应氏义气,或许是她根本伤心得顾不上这些事儿,楞是没在严氏与安二面前说自己半句。 应氏冷冷看着她:“娘说查出来那熏烟的柴火中混有炭,那柴火是你亲自安排的,炭是怎么回事儿?” 柳姨娘知道她迟早要问起此事,心中早有定计,用膝盖往前挪到应氏跟前,抹着泪,悄声道: “太太!妾身只是想为太太去个威胁!” 应氏皱了皱眉,半眯起眼,看向她:“不是毁了她鼻子就行了吗?” 柳姨娘抬起脸,凑到应氏近处,低声道:“太太可知,这灵芝是谁家的姑娘?” 应氏唬一跳,一双失神的眼瞬间亮起来。 这是她长久以来一直想知道的,为何应氏与安二,会这么维护这个孤女? 那晚她想杀了她,又是谁无声无息杀死了准备下手的稳婆? 她定定看着柳姨娘:“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柳姨娘直贴到她耳边根,方低声道:“有一晚,老爷或许是做梦,不停说着一句话。” 她顿一顿,应氏凑上耳朵,更低声道:“说什么?” 柳姨娘的话,似一道雷,炸在她耳边,让她脑中嗡嗡作响。 “老爷说,大姐,我替你养了女儿,你就得把《天香谱》给我!” 应氏当然知道安二的大姐是谁,安怀素,是嫁入当年名动京城的香家的安怀素! 她浑身血似乎被抽光,皮肉绷得紧紧的,手脚似打摆子一般微微颤抖,也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 “难怪。”她小口喘着气:“难怪。” “难怪娘不肯告诉我,原来他们安家,竟然窝藏谋逆之犯!难怪老爷新近制出那么多香,原来是有《天香谱》!难怪还让那贱人学制香,因为那根本就是她香家的东西!香家的贱种!” 她蹭地从床上跳起来,眼瞪如牛,恶狠狠道:“我要去告发他们!” 柳姨娘忙将她扯到床沿坐下,焦急道:“太太,使不得!您听我说!” 她匆匆从床头端起一盏茶,递到应氏跟前,只望应氏能冷静点,一面道: “如今这皇上,是当年谋逆太子的兄弟,那么有可能香家的谋逆之罪便不再追究;而如果真要追究,安家真被问罪,您怎么办?毓芝和敄哥儿怎么办?” 应氏一听毓芝和敄哥儿的名字,立马清醒过来,端起茶一饮而尽,看着柳姨娘道: “那怎么办?那该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香坊落到她的手里?” 柳姨娘摇摇头,此时才语重心长道:“所以,妾身才悄悄在那柴火中,加了炭。” 应氏心头一跳,捂着胸口道:“你的意思是?” 柳姨娘温柔的声音依旧,话语却狠辣决断:“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第057章 肃清内贼 暗害灵芝,是柳姨娘自作主张的事,上头并未给她这样的交待。 他们还在等,等更好的时机,等拿到秘谱,能完完整整取代安家的时机。 可柳氏不想等。 她也是在上头的人要对灵芝下手之时,才知道灵芝的身世。 这真是一把利剑! 如今,她看出安二是真心护着灵芝,想着若灵芝死于应氏之手,那严氏与安二,必不会放过应氏。 退一步讲,就算是应氏拿灵芝没办法,可她知道了灵芝的身世,便会更加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所以将这个消息告诉应氏,便如同在她心上扎进一根刺! 让应氏日夜受折磨,是柳姨娘最高兴的事! 对于《天香谱》也好,灵芝也好,跟她都没关系。 她只想为自己只来过这个世上两年的女儿兰芝报仇,想看着应氏,如何活着受苦。 若不是应氏当初抢走兰芝,不让养在她身边,兰芝又怎会无人看管,失足掉落到水塘中? 她不想应氏死,那样太便宜她了,她要她生不如死。 所以她拼命宠着应氏一双子女,让毓芝愈加刁蛮霸道,让安敄愈加愚蠢任性。 等着看吧,这样一双儿女,将来会有什么下场! 你有儿女又如何?比我这没有的,更痛苦百倍。 —————— 是夜,晚庭中。 偷跑出安府的扣儿同持画一般,刚出门,就被人拿了回来。 此时,与翠萝并尚婶子同跪于正院厅堂上,以头伏地,瑟瑟发抖。 “说吧,你们三人,到底是谁,与琅玉院的人通风报信?” 槿姝一身海蓝缠枝纹褙子,英气利落,背着手,冷冷打量着面前三人。 扣儿心头微感讶异,她以为自己被人逮回来,就是要将自己问罪了,没想到,四姑娘竟还要来审罪,看来,自己还有一丝希望。 见尚婶子与翠萝皆呼冤枉,便也跟着喊了两声。 灵芝坐在正厅八仙椅上,好整以暇地吹着一盏杏芽茶,等她们都静下来,方道: “琅玉院里外一共八个丫鬟八个婆子,惠若阁一共六个丫鬟四个婆子,而晚庭一共只得你们几人,偏生还出了三个内贼。看来是我规矩太少了!” 她话说到此,愈加酸寒尖刻,却带着莫测的狠意,三人平日见她多是沉静温婉的模样,如今才知道,这四姑娘是把不见刃的刀子,只有欺了她的人,才能看见她尖利的獠牙。 “冤枉么?尚婶,替持画传话的,是不是你?翠萝,日日往琅玉院中跑的,是不是你?还有扣儿,将我留在炮制房中自个儿走掉的,是不是你?” 一席话说的三人百口莫辩,又同时喊冤起来,只好嚷嚷说自己是清白的。 灵芝装作恼怒的样子,站起身来,狠狠对槿姝道: “都不承认便算了,我也不想自己动手,脏了晚庭的地,统统送到父亲那儿,让他挨个儿审去!” 三人吓得脸都白了,她们都见过被安二老爷亲自审问的菊芳,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还想死死不了。 翠萝先经受不住,呜呜哭起来,伏地道: “姑娘,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我在琅玉院,就是跟几个姐妹聊聊天而已。” 尚婶子则挺直了身子,一脸不服气道: “姑娘,我们是老夫人的人,若要审问,是不是也要先禀过老夫人再说?” 灵芝等的便是她这句话,向小令一伸手,小令立马递上两张文书。 灵芝将文书捏在手中,往尚婶子三人面前一抖,阴着脸道: “你以为,老夫人就会为你们做主么?如今你们的身契都在我这里,想怎么审,或是想打想卖,别人可都管不着。” 尚婶子一下脸色变得惨白,她没想到,这小主子竟然心思这么狠密,早早就将自个儿的身契拿到手了。 心头又暗怪老夫人绝情,本来让她们到晚庭中为她办事,到头来一出了事,转头就把她们给扔了出来。 翠萝更是吓得浑身哆嗦。 灵芝见目的差不多达到,便向槿姝使了个眼色,道:“带去父亲那儿,一个一个审。” 前几日,她故意遣走槿姝小令,便是等机会将她三人都笼进网中。 如今扣儿是叛徒,已经明了。 她便想吓唬吓唬尚婶子与翠萝,让她们明白,谁才是可以为她们做主之人。 被关押两日的尚婶子与翠萝,心惊胆颤了两天两夜,回到晚庭之时,终于听到好消息,扣儿已招认。 实际上,当日扣儿就被打得半死,再发卖给牙婆子。 灵芝让小令为她们二人端上茶,再故作惆怅道: “本来扣儿招认之后,我便让父亲将二位放了。哪知,父亲的意思,你们当日的行径,也不是完全就清白,所以想将你们发卖出去。” 二人刚落进肚里的心又吊得老高,慌得跪地磕头,连连喊冤求饶。 灵芝道:“我也是想为你们求情,不过,你们原先都是祖母的人,尚算不得真正为我办事,且当日你们行事确实有些不分明。我也不敢向父亲保证,你们就完全行得正坐得端。” 尚婶子圆脸都瘦了一圈,抢先表态:“如今姑娘是我们的主子,我老奴就死心眼地在晚庭办差,姑娘尽可看着!” 翠萝白皙的瓜子脸也熬得蜡黄蜡黄,忙慌慌道: “翠萝也是,从此以后就是姑娘的人,就是晚庭的人,还请姑娘向老爷求情,不要将奴发卖了出去!” 二人一阵指天发誓,表尽忠心。 灵芝看差不多了,才装作心软无奈道:“好吧,你们就暂且先继续呆在晚庭,至于可不可用,我还得再看看。” 此后,这二人当真事事尽心竭力,处处以灵芝马首是瞻,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自那日后,灵芝便对那沉香阁旁山壁上的门洞念念不忘。 如此隐秘的场所,里面会有什么? 她第一个念头想到的,便是那些绑了自己去的人追问的《天香谱》! 那好奇的种子一旦在心头扎了根,便疯狂抽芽攀长,让她忍不住想去一探究竟。 通过那书,说不定还会发现些关于自己身世的蛛丝马迹。 这日,机会终于来了。 一大早,安二老爷被宣召入宫,灵芝带了槿姝小令,来到沉香阁旁的小香坊中,选配香料。 选料房隔壁便是那面山墙。 灵芝一直心不在焉,透过窗棂,望着那山墙发呆。 槿姝约莫看出了她的想法,她对安府的秘密并不好奇,但是若是姑娘想做的事情,她怎么也要助她一臂之力。 “姑娘可是在想,那日二老爷出来的山洞内藏着什么?”槿姝凑到灵芝身边。 灵芝手中握着一块龙涎,闻声叹口气,摇摇头:“虽然想知道,可是那种秘密的地方,必是不能随便进的。” 槿姝眼中闪烁着晶光,微微翘起嘴角:“我们可以去试试!” 小令留在选料房门口放风,三人约定,若有人来,她便使劲儿敲打山壁。 灵芝与槿姝从选料房后窗爬出,直接沿着那面山墙,来到那日安二出来的位置。 山墙上布满藤萝,褐色土石微润,来不及将昨夜的疏雨尽数蒸腾去,散发着幽幽的泥土芳香。 完全看不出有门洞的痕迹。 槿姝伸手在山墙上摸索着,每一寸可疑的凹凸之地,都以手掌暗吐劲气,却没有地方有可以松动之象。 灵芝却突然间脑中灵光乍现,想起一事,拉了拉槿姝道: “不对啊,他若是每日在这山墙上出入,前面就是院子,岂不是很易被人看到?惹人生疑?” 槿姝转头看了看灵芝,道:“姑娘的意思是,这山洞还有别的出入口?” 灵芝点点头,她想起安二平常最喜欢呆的地方,指指头顶沉香阁:“我们上去看看。” 第058章 夜探沉香 书房的锁头,也不知槿姝用了什么法子,轻轻两下就开了。 安二的书房,灵芝再熟悉不过。 一张花梨木罗汉榻,一面紫檀博古架子墙,一张宽大的紫檀卷边书案,上面堆满各种香料与燃香器具,除了书案前一把官帽椅,靠墙还有两把镂雕蝠纹玉瓶的八仙椅。 “那门开在山壁,若门后有密室,入口必在此间地上。” 槿姝对密室机关有几分了解,一面在各处细细摩挲,一面揣度道:“而入口则有开启机关,机关应当在某个不起眼的地方。” 灵芝学她的模样,沿着那扇博古架子墙,一格一格摸索起来。 二人把房间内摸了三遍,还是一无所获。 小令掂着脚慌慌跑进来,压着嗓子道:“来啦!二老爷,到山脚下啦!” 灵芝与槿姝忙退出去,槿姝又将锁还原。 灵芝颇有些奇怪,往日安二若是入宫,必得一天时日方回,今儿怎么这么早? 小令仍旧侯在前面花厅,灵芝与槿姝径直上二楼藏书阁去。 不一会儿,小令乖巧的声音传来:“二老爷好!” “唔。”安二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不似平日那么潇洒:“你姑娘又来藏书阁了?” “是。”小令按照之前约好的答道:“姑娘要找馝齐香的炮制办法。” 安二听那香名有些耳熟,也没多想,依旧低着头唔了一声,进他书房去了。 这藏书阁如今灵芝已能随意出入,她又好学,常常在阁楼上一呆便是一日,连用膳都舍不得离开。 “砰!”,安二书房的门又重新关上。 槿姝与灵芝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试试运气吧,看安二这会儿会不会进那密室去。 槿姝来到二楼花窗前,似灵狐一般攀援至窗外,再以双脚勾住窗棂,学蝙蝠一样倒挂着身子,将头小心翼翼探到安二老爷书房窗户上。 她用沾了点唾沫的手指,在那高丽纸上轻轻一润,那纸便变得透明起来。 灵芝大气也不敢出,立在窗前,一面谨慎万分地查看着窗外的动静,一面提心吊胆地看着悬空的槿姝。 约莫半刻钟的功夫,槿姝便直起身子,又钻了进来,她眼睛熠熠发亮,笑嘻嘻盯着灵芝道:“成了!” 当夜子时,安府沉寂在暖春盛夜中,只有不知名的小虫在冒芽的青草间织着夜曲,远远传来悠悠的梆子声,让静夜更加悠长。 三道人影在无人察觉之下,闪进了沉香阁的大门。 小令依旧担任起放风的职责,守在厅外。 槿姝轻车熟路地将安二书房大门铜锁打开,借着快满圆的明亮月色,悄无声息摸到安二那架大书桌前。 “启动机关的时候,会不会有什么动静?”灵芝一颗心快要从嗓子蹦出来。 她换上了槿姝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身夜行衣,素黑短衽长裤,裤脚太长,卷起来绑在鞋上,扎着腰带,再学槿姝的模样将头发盘成男髻,依旧插着素荷簪。 第一次变成这模样,只觉浑身干净清爽,行动利落,新鲜又刺激。 槿姝一面动作,一面摇摇头:“白天没有,晚上想来应该也不会有。” 真正做起这种偷摸潜入的活来,还是槿姝沉得住气些。 灵芝暗暗压下狂跳的心,咬咬牙,都到这儿了,赌一把吧。 眼看着槿姝将手探到书案底下,轻按几下又缩回来,再在书案前椅子扶手上,托住那上方的麒麟木首往前轻轻一拉。 书案下隐隐传来轻微的、土石相摩的声音,灵芝探头看去,赫然出现一个方洞,里面隐隐透着昏黄的光亮。 槿姝带头钻了进去,伸出一只手到灵芝跟前:“来吧!” 入目处一路台阶,二十级便到底,尽头是一堵墙,壁上数盏长明灯,墙上还有一道铜门。 槿姝看着那锁,略皱了皱眉。 灵芝也看出那锁不是普通铜锁,倒像是一个太极八卦图。 槿姝低声道:“这是阴阳锁,有两个锁孔,需得两端同时开启,若对错了锁齿,怕会触动机关。” “能打开吗?不行就算了。”灵芝仍有几分担忧。 “我试试。”槿姝掏出两截细细的小铜丝,一边一个,同时探进两个锁孔中。 灵芝只觉那头顶的长明灯暖热异常,熏得自己发间淋淋冒汗,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紧紧盯着槿姝的手,想着若是触动机关,便第一时间拉着槿姝往外跑。 “吧嗒”一声轻响,槿姝俏丽的鼻尖也滴下一滴汗:“好了。” 灵芝“呼”松了一口气,随着槿姝推开铜门的手,悄悄往里张望去。 里间同样是黄亮一片,槿姝刚踏进门,灵芝忽然鼻尖闪过一丝金属的冷冽气息。 忙拉住槿姝胳膊,低声道:“停下!” 就在刹那,一柄闪烁着雪白晶光的精钢长刀从门后悄无声息劈向槿姝面门。 若不是灵芝拉住槿姝,让她顿了一下,恐怕此刻她已落入那刀光之中。 而有了那一丝空隙,槿姝乃何等样人,瞬间反应出眼前的局势,脚底下不退反进,身子往侧一扭,避开扑中而来的钢刀,闪身到持刀男子侧面,以掌为刀,削向他后颈。 同时左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条长鞭,鞭梢似灵蛇,瞬间攀上那人长刀缠了个结实。 脚上同时发力,以膝为武,猛得撞向那人小腹。 那人闷哼一声,往前倒去。 动作一气呵成,行如流水,将立在门口的灵芝,看得目瞪口呆,这,这岂止是会一点功夫而已?! 不是安二用人不力,若躺地上那人知道槿姝在江湖上的排名,定会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小命。 槿姝则像办了一件小事般,拍拍手,四下打量着,见再无护卫,方才招呼灵芝,继续往里去。 这是一间不大的四方洞屋,当中摆了一面极大的长方桌,几乎占了整个屋子的一半,上头还有一堆雕成麒麟模样的木头,杉木的、梨木的、槐木的,各种各样。 一面墙跟前堆满各种炮制香料的工具,蒸锅、炒锅、陶罐、瓷笼…… 还有一面墙,排满密密麻麻整墙的木格,每一格,都是一个小抽屉。 槿姝刚要伸手去拉那抽屉,灵芝止住她道:“等等。” 她凑上前去,细细嗅着,一面缓缓道:“这些抽屉的把手上,都有沾肤即入的毒药!” 槿姝知道她们是要来找一本书,而这房间中,显然只有这面墙的抽屉能放书。 这么多一模一样的抽屉,哪个才是她们要找的呢? 灵芝的鼻尖从抽屉间一一略过,待到地上第二行第二个抽屉时,停了下来,又反复嗅了几次,确认那把手上,有安二平日里“玉生香”的味道。 果断伸出手,拉开了抽屉。 里面一个普通的紫檀小木盒,打开盒子,一卷古旧的绢书静静躺在里面,页边已有磨损,微微卷起,泛着岁月染下的苍黄。 封页上三个不知是何种字体的古旧大字:天香谱。 第059章 香之道者 灵芝此时反而镇定下来,拿起书卷,飞快地翻了一遍。 这书应该有相当久远的日子了,书页展开,莫名有一种镇定人心神的气息。 隐隐让人能透过字里行间,看到遥远的、勤劳的制香者们,日复一日地将各种世间灵香搜集起来,再炮制打磨,变成上可达九天、下可通幽冥的人间气息。 起首有题字曰: 香之道者,分三境。 初曰技,以养身神; 益曰艺,以调心魂; 终曰道,以达天地。 本卷由艺起,至道终。 灵芝心中顿觉豁然,对制香的一腔热情,霎时间从充塞天地的混沌中寻出大道来,似山野河流终找到大海的方向,源源奔腾而去! 原来她还在求技的阶段,勉勉强强可算作艺。 再看下去,分上下两卷,分别为艺方与道方。 安二所制出的登仙,便是艺方之一,怪道能让人心神愉悦,嗅之忘忧。 除此以外,没什么奇特的地方,就是一卷香方,内中一页还有几个破洞。 不过,确实是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过的香料方子。 以药香为主,每一味原料都诡异奇特,炮制刁钻,越往后越艰深,有的根本没听说过,且许多都用到大毒之物。 药效更是神奇莫测,除了能养神养身,还有诸如免疫、摄魂、驱鬼、招胎等,几乎能操控人的生死与意识! 自己那味迷药,和这上面的比起来,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 可惜,没有她想要的,关于自己身世的信息。 灵芝强按捺下要将此书捧回去细读的念头,将书放好,盖上盒子,退出密室前,又将头上铜簪拔下,倒出一些迷药在那长明灯上。 “这对昏过去的人有用吗?”槿姝问道:“要不然直接将他……” 槿姝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灵芝忙摇头,她不想就这么取一个人的性命:“应该有用。” 用过这药的人,便如宿醉一般,醒来之后,就不记得此前短期内发生过何事。 二人再原路退出,将书房一应还原,又没入夜色,回晚庭去了。 受那秘谱的启发,灵芝对自己想要研制的那味药香有了新的想法。 日日不是去永安坊中寻料、跟老师傅学炮制,便是自个儿在沉香阁旁的小香坊中琢磨。 她想趁今秋瘟疫盛行之前,及早配出一味可防疫解毒的药香来。 直到这日,廷雅寻到沉香阁来,她才知道,苏廷信竟然点了此科的探花及第! 她早把殿试的事儿忘在了脑后。 前世的时候,新皇登基第一年的恩科,是安孙澍成了探花郎,这一世,安孙澍错过会试,竟然成就了苏廷信。 灵芝说不清心头什么感觉。 这一世,除了自己的命运变了,身边的其他事情,仿佛还是照原样进行,而现在,安孙澍与苏廷信的命运也变了。 那是不是说,还会有更多的改变呢? 此值仲春时节,花色满园,远处的杏子林红白相间,如玉肤上胭脂万点,花繁姿娇。 半山上的桃林则霞红一片,映得湖水都泛起层层粉波。 她们二人倚栏坐在秋水亭中,一人着水粉花枝褙子,一人着粉白暗锦纹春衫,轻纱裙角随风飞扬,也似两枝春花一般,娇艳玉嫩。 廷雅这几日心情大好,哥哥不仅为苏家挣脸,更是为母亲挣脸,也将家中那些个争宠好强的姨娘庶子比了下去,母亲更是恨不得大摆七日筵席,让京中人人知道她生了个探花郎。 她没察觉灵芝望着山脚下的秋水湖出神,晃着她胳膊,含着笑嗔道: “你不知道,哥哥簪花游街的时候,没见到你,脸色都不好了。” “后来我们家庆功宴上,二舅母也只带了毓芝与敄哥儿,又没见到你。我看哥哥那中探花的高兴劲儿都没了!” 灵芝听她这么一说,倒也觉得有些奇怪, 应氏不告诉自己,很正常。 可严氏为什么也没告诉自己? 这般大喜事,最高兴的除了姑姑安怀玉,就该是祖母严氏了。 严氏若有将自己嫁去苏家的心思,怎会连这么大事都不告诉自己呢? 除非,她不想将自己嫁去苏家。 灵芝想到自己前世的命运,心微微往下沉。 严氏不可能知道将来会有楼鄯使者前来大周求和亲啊,所以不可能现在就给自己安排下和亲的命运。 那她究竟有什么打算? 一只斑翅黄蝶飞过来,落往栏杆处,灵芝收回思绪,打趣道:“那往你们家说亲的,是不是门槛儿都快踏破了?” 廷雅瞪她一眼,举起手中丝绣绢帕,轻轻往那蝶儿处扑去:“我哥什么想法,你还不知道么?” 灵芝张口欲言又止:“雅姐姐,我……” 我没想过嫁苏廷信。这句话怎么都说不出口,话到嘴边,变成了一句:“我还小。” 廷雅娇声低低笑起来,那蝶应声而飞, 廷雅收回手,抬起袖子掩着嘴角,那袖边一株幽兰都跟着轻轻颤动:“可不小了,明年可以定亲了。” 灵芝懊恼地低下头,要该怎么告诉她,自己根本没想过会嫁信哥哥呢。 更何况,前世信哥哥还不是探花,姑姑已经觉得自己高攀不上,何论现在?恐怕姑姑已经在公侯府中挑女儿了。 “灵妹妹!”一声丝毫不掩饰热情与欢喜的喊声,让灵芝更加不知所措起来。 她忙站起身,福了一福浅笑道: “信哥哥,还没恭喜高中!回头我让槿姝把贺礼亲自送到府上去。” 苏廷信身量又高了几分,人逢喜事精神爽,让他看起来又比平日多了些神采。 可他只要一见着灵芝的笑颜,对着旁人的潇洒之势却也消失无踪,生生变钝了,心中熨帖无比,只傻笑着道:“妹妹送什么我都是喜欢的。” 廷雅见她说得露骨,轻咳一声。 苏廷信方回过神来,撩起绛色直裰前摆,坐到二人对面,清清嗓子道:“我刚刚已和二舅舅说好了,后日借你们家在香河的田庄一用,有几个同窗想一起踏青出游,在香河住一宿,次日便回。那边紧挨着桃花谷,这时节漫山满谷都是桃花,必定很美。” 他略顿一顿,羞涩一笑,才说出重点:“不知妹妹可愿同去看看?” 依大周惯例,新科及第的学子们首要之事,琼林宴后,便是连场盛宴,放纵歌宵,把酒言欢。 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而桃花谷是京师附近颇享盛名的胜景,更是文人雅客们吟诗探幽之名所,廷信等人想去,当也在情理之中。 “后日么?”灵芝正愁不知该如何拒绝,当下道:“正好我约了永安坊的安六叔去收香,怕是没时间玩了。” 廷雅略讶异,微侧着头,拉过她手道: “那正好了,你们家那田庄就是种植香料的,这时节,定是去那里收香。一起吧,咱们叫上云霜,这北地桃花,你还没见过呢!” 灵芝这才想起来,好像安六叔上次说的收香的地方,正是香河。 不好再推,只好点头应下来。 当下约好,灵芝先去永安坊,与香坊车队一起过去,等收完香,再与廷雅等人会合。 这几日来,灵芝沉迷于制香中,不仅忘了苏廷信的殿试,也几乎忘了,恨她恨得吃不下睡不香的应氏。 自那日柳姨娘那番话之后,应氏反而愈加沉默起来。 她本来想将此事透过应府的人,告到皇上面前去,可若安府完了,毓芝和敄哥儿怎么办? 可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她这个眼中钉彻底从自己眼前消失呢? 杀了她? 她不是没试过,在灵芝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 那稳婆主动提出替她动手之时,她默许了,只没想到,死的是那稳婆。 至今想起此事,她都不由打了个寒颤。 小库房起火这事更为诡异,灵芝与她那个会功夫的丫鬟明明都在沉香阁那边,怎的自己院里就走水了呢? 妖异! 安怀素的种,香家的种,本来早就该死掉的种! “太太。”落地罩软绡帘后进来一个人,是花容,端着手,捏着帕子,匆匆进来。 应氏只着中衣,闷闷坐在床头,发已散开,披在身后:“又浪去哪儿了?方才叫热水,只有芳缕在!云裳呢?” 花容脸上神情怪异,吞吞吐吐道:“云裳,被老爷叫去了。” 应氏只当她又侍寝去了,冷哼一声:“就知道爬床。” “太太!”花容走近两步,想想,还是应该告诉应氏:“老爷让云裳跟他去烟霞阁了。听说,柳姨娘有身孕了。” 第060章 桃花娘娘 应氏一惊,倏地坐直了身子,狐疑道:“你说谁?谁怀孕了?” “柳姨娘,说是俩月了。” 应氏胸口一酸,带着钝痛,恍惚被人狠狠一拳砸在心口上,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好哇。”她揪紧了床沿的翠纱帐,上身微晃,柳眉倒竖,连额角的细纹都更深了几分:“这一个个的都有本事啊!” 她不知有多久,没与安二同床共枕了。 似乎他们之间,也是有过好日子的。 刚进安家门的时候,他对她,照样是温柔怜爱,说不尽的柔情蜜意,赞她艳若桃李,明丽爽朗。 后来生下毓芝,更是对她百依百顺。 再后来,除了几个通房丫头,柳姨娘也来了。 她不甘心,为了争宠,便将自己的陪嫁丫鬟王氏送到他床上,抬成了姨娘。 再后来,生下敄哥儿之后,他对她,不仅愈加冷淡,还多了些厌恶。 回回看她的眼神,那毫不掩饰的嫌弃,都似刀子一般插在她心口上。 为什么? 好像就是从灵芝到来之后,她的日子就变了。 严氏骂她,安二也骂她,说她不知理,说她不贤惠。 可哪个当娘的,容得下别人的崽子来自个儿怀里抢奶吃? 都是灵芝!都是安灵芝这个贱种! 应氏越想越气,心中那莫名冒出的酸气与委屈,似乎找到了突破口,奔涌而出! “都是因为安灵芝这个贱种!安怀素生的贱种!”她咬着牙,将身后的瓷枕猛地扔出去,“哐当”砸在墙角,变成片片碎渣。 “太太!”花容忙抬脚上前来,想要安抚她。 应氏一抬眼,发现了站在门口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是安攸!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奶嬷嬷呢?”她后一句问花容。 安攸不敢答话,这位母亲的眼神,阴森可怕,似要将自个儿生吞活剥了一般。 他轻轻抬起一只手,惶恐指了指前方地上。 一只小刺猬顺着墙角往前爬着,被那瓷枕声音一吓,顿时蜷起身子,不再动弹。 应氏“蹭”地翻身从床上跳下来,也顾不上穿鞋,伸手就去抓那刺猬。 不妨被那刺一扎,疼得缩回手来,一转头拿起衣架子上的碧色比甲,将那刺猬包成一团,如掷那瓷枕一般,尖叫着狠狠往墙角砸去! 一丝血迹从那碧色中漫出来,衣衫中一团凸起,动了两下,便停了。 还有一丝血迹,从应氏脚下的白绢袜漫出来。 她浑然不觉,就那么踩着碎瓷,一步一步走到安攸面前,蹲下身子,握住他的肩。 安攸身子一抖,惊恐地张大眼,连哭都忘了。 应氏阴沉沉地声音传到耳朵里:“你刚刚听到的话,谁也不许说!不然,那刺猬就是你的下场!” —————— 到了去香河的那日,灵芝早早就与槿姝出门。 先去了永安坊,换上香坊的马车,再与车队一起,往香河出发。 此值三月底,正是仲春时节,百花齐盛,草长莺飞。 马车出了城门,一路向南,入目处杨新柳绿,桃红杏白,千畦绿油油的麦田连成一片,直绵延至天际。 灵芝似乎还没见过北地原野上的春。 南方多是小雨多情、含羞带怯的春,每一簇新芽、每一朵苞蕾,都带着湿漉漉的水气。 北方则多是丽日明媚、茁壮爽朗的春,杨柳抽絮、繁花竞舞,处处都是艳阳与大风的痕迹。 今年尤盛。 若灵芝记得没错,元丰二年,也就是四叔回来的这年,京师麻烦不断,先是春夏大旱,到了秋又遭瘟疫。 所以她数次和安二老爷提起,早早收香、收药材。 到了香河地界,满眼的绿田换了,变成各色深浅的药材地。 紫苏、龙葵、薄荷、黄芪、金银花、罗勒、藿香…… 数不清的药材地一片片铺陈开去,把灵芝看呆了眼。 她让槿姝把车门帘子卷起,尽情享受着风中送来的大地万物生机勃发的气息。 “这边真的全是香料药材!”灵芝望着绵延不尽的田地,惊呼道。 那赶车的少年车夫回头搭话道: “姑娘您可说对了,这香河啊,别的不出,专出药材!说起来,还得感谢桃花娘娘!” “桃花娘娘?”灵芝奇道:“是谁?” 那车夫见灵芝问他,顿时来了兴致,一扬马鞭,朗声道: “这桃花娘娘啊,就是咱们香河这边家家户户供奉烧香的恩人! 小的叫丁小四,是这香河陈家沟人。 听我娘说,往前数三十年,香河这片还是一圈沙土地,种啥啥不成,全靠走点南来北往的货,讨口饭吃。 那会儿咱京师中最流行的就是,绍兴师爷、徽州账房、通州的镖师、香河的货郎。 后来来了个姑娘,要在这边地界儿上种香,还让大伙儿都种,谁也不信,就看着她折腾。 没想到啊,这姑娘是个有本事的,她竟引来那通惠河的水,灌入桃花溪,又开河引流,每片田上都生一排水渠,还弄出特别多开渠挖沟的新鲜玩意儿。 嘿!那年还真让她种出好多药材来,卖了不少银子。 这香河的人一看啊,都疯了,个个想跟她学,排着队的上门求拜师。 谁知这姑娘,把自个儿一身种药本事白白教给大家,谁想学都行,分文不收,分利不要。 渐渐的,就把这香河变成了远近知名的药材香料宝库了! 后来香河的人们为了感谢她,就要给她修庙盖祠,您猜她怎么说? 她说啊,你们要感谢我,就把想捐给我的香火钱,拿去种桃树吧! 她好像特别喜欢桃树,于是香河的人就拼命往山里种啊种啊,这才有了今天的桃花谷,几十片山,全是桃树!” 他讲得生动有趣,听得灵芝神往不已,不由道: “那后来呢,桃花娘娘去哪儿了?” “不知道。” 丁小四道:“她来得奇怪,消失得也奇怪,也不是香河的人,谁都不知她到底叫什么,来自哪儿。反正,大伙儿都管她叫桃花娘娘。” 灵芝越听越觉得有意思,想着,这世间,不出来走走,还真是不知道有那么多的奇人异事。 说话间,远远一片青瓦房,田庄便到了。 丁小四将马车停下,腆着脸过来朝灵芝笑道:“四姑娘,能不能麻烦你个事儿?” “什么事儿?”灵芝扶着槿姝的手下了马车,活动活动坐得有些僵麻的腿。 “其实啊我家就离这儿不远,我妹子病了,我想趁这个机会回去看看。要是一会儿六叔问起来,您能不能帮我瞒一下,就说我帮您秣马去了!” 灵芝微微笑着,这小子还真是个人精,怪道一路说得口沫横飞、精彩纷呈的,看着他机灵的模样道: “去吧,是什么病?可要带点药材过去?” 丁小四搔搔头:“我也不知道,所以就着急回去看看,多谢姑娘!您就跟桃花娘娘一样好心!” 说完,一揖首,一溜烟儿跑了。 第061章 仙谷遇仙 安家这是第四回上香河收香了。 如今安二老爷顶着皇家调香院院使的名头,根本不用打什么招呼。 只要见到安家的车队,各个田庄的人都主动带着上好的货色来请验。 安六叔是安家远支,掌管收香的事儿也有三十多年,如何选料、甄料、分料,是最关键的步骤,也是他最拿手的步骤。 可今年,他那些望闻问切盘香的功夫全派不上用场。 因为安家四姑娘来了。 灵芝只管在那些香料药材跟前一转,便一一下了评语: “这川穹根须留得太浅,起药时,要将最深的细须都留下,越新的嫩须越好。” “这小南木香割下来直接送仓的,只能算八分货,应在地头平晾一夜,收点夜露再收仓,味道会更清新。” “这是快午时才采摘的清明菜,不行,见了日头那香就散了,须在辰时之前采摘。” “你这茅针干芽中,混了部分去年冬天剩下的,拿回去吧。” “这个鸡血藤好!这是蒲叶蝶采过粉的。” …… 不仅安六爷惊呆了,一屋子香农个个目瞪口呆,你看我我看你。 就算当年香家,那药香娘娘转世的姑娘在,也不能这样又快又准地将香料好坏一一辨出啊! 当下服气得五体投地! 有个别想要以次充好的,也默默往后退了出去。 往常得一两日功夫的选料,今次不到半日便完成了。 出得庄子大厅,已快到申时,着丁香紫兰草纹镶边比甲的槿姝迎上来道: “姑娘,雅姑娘她们已入谷了,着我们去桃花坞等候。” 灵芝觉得今日槿姝看起来格外精神,只见她挽个纂儿,脖颈底下留了一根乌黑长长的辫子,油光水滑直垂到腰间。 肌肤白里透红,似沾染了桃花粉,朱砂痣衬得柳叶眉愈黑,眸子愈亮,精神奕奕,神采飞扬。 灵芝直觉脱口而出:“槿姝姐姐,你还是更喜欢呆在外面的,对吗?” 槿姝一愣,忙摆手否认道:“怎么会?槿姝喜欢跟着姑娘!” 她越着急否认,灵芝越明白她在掩饰真正心意。 当下有些惆怅,前世,槿姝被她耽误,一直也未能成亲。 这一世,槿姝如今也十八了。 灵芝想着,要是有机会,给她找个好归宿吧。 二人来到庄子后头,一条小河淌着水花,欢快地从田间流过,河岸上已有几棵桃树,粉色花枝灼灼生艳。 一条木篷小船泊在水边,没有船夫也没有艄公。 “姑娘,我带你上船。” 槿姝说着,半扶着灵芝,轻轻一蹬地。 灵芝就觉身子一轻,腾空而起,再稳稳落到船上。 灵芝惊叹着拍了拍胸口,小心翼翼坐到船中花窗前的木凳上,满脸都是兴奋之色: “原来会轻功是这么好玩的!” 又讶异地看向操起竹篙的槿姝:“你会掌船?” 槿姝一面豪气地将竹篙撑开去,一面笑着道:“我打小就驾船在河上湖上玩耍,姑娘坐好啦!” 小舟漾起涟漪,往河溪上游荡出去。 灵芝还以为桃花溪就是一条河,见到之后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这是一片河网! 支流交错,河络横织,一脉脉碧波穿行在或深或浅的烟红桃花林中,似误入桃花仙谷。 越往上游,两岸平野渐起峰峦,桃花林也渐成一朵朵层层叠叠的红云。 忽隐隐传来轰隆声,似夏季暗夜中遥远天边穿来的阵雷。 灵芝讶异地往前看去。 绕过一道河湾,那雷声轰鸣扑面而来,一道飞瀑赫然显现。 从山壁上桃花丛林垂流而下,溅落胭脂霞云中,那溅开的层层水雾,也似镀上一层水粉,柔波曼妙,粉烟丛容,美不可言。 灵芝看呆了眼,钻出船舱,立于船头,那河风带起一篷篷水雾,沾面欲湿,被水雾氤开的桃花香幽幽钻入肺腑。 “十里层云疑霞落,万谷清风染胭波。” 这是桃花谷山门处两句题词,灵芝此时才悟到个中妙处。 忽有一阵清越悠扬的笛声,透过飞瀑铮鸣,飘入耳中。 “这是?”灵芝愈加好奇,朝那笛声处寻去。 飞瀑旁的山壁上,伸出一岩高台,台上一座翘檐六角亭,掩映在桃林中,一道身影凭栏而倚,正看着她们。 灵芝一看那人,忍不住心中一阵激荡,好特别的女子! 美,当然美! 可她最让人惊艳的,是那种潇洒卓然的神姿,有世间女子难得的洒脱与自在! 灵芝前世在西疆见过不少爽朗女子。西疆女子的洒脱是带着原始的野性和天真。 而此人,浑身流露的则是一种看破后的坦然,似这世间最自由的风,没有任何能约束她的规则。 那女子眼神也落在她身上,亲切打招呼道:“既有缘来此,小友可否上来饮杯桃花茶。” 灵芝生出一种莫名的想要亲近她的感觉,遂点点头。 槿姝扶着灵芝上了岸,一行青石台阶,沿着桃树林蜿蜒盘旋,灵芝提裙拾阶而上,转眼来到亭中。 那吹笛子的绿衣婢女与另一黄衣婢女迎上来,将二人请进亭中。 灵芝近看才发现,那倚栏女子脸容明艳大气,一道眉又浓又黑,与时下流行的柳叶眉完全不一样。 看不出年纪,身量颇高,比身腿修长的槿姝还略冒一点。 长发如瀑,并未挽髻,只在耳际斜插一枝桃花,着一袭烟粉长袍,又似程子衣,又似长衫裙,没系玉带,香囊、禁步等配饰皆无,宽宽大大,在河风中自由翻飞。 灵芝几疑自己遇仙了,款款施礼道: “这位姐姐,想必也是趁春暖丽日来此赏花的,灵芝打扰了!” 那女子目光灼灼地在她身上打量着,见她年岁虽小,举止沉稳从容,令人一见望俗。 尤其一张小脸,五官精致如画,眼含春水,眉拢黛山,一身浅杏春衫,清灵秀雅。 在心中暗叹,指着地上两张丝绣仙鹤望泉的蒲团,笑道:“这声姐姐我可真喜欢,不过,你还是叫我杨夫人吧。” 灵芝乖巧地喊了一声,学着她的模样,在落地紫檀茶案旁盘腿坐下,心中思量着,京中哪家贵人姓杨? 那杨夫人亲自提起红泥小炉上的浮雕桃枝紫砂壶来,给灵芝面前的桃花杯添上茶,清声道: “山间知音来,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这正是山中清泉春来冰开而化的第一汪春水,灵芝姑娘尝尝我这香桃茶如何?” 那声音让灵芝心头明了几分又更疑惑了几分! 明了的是:怪不得她觉得这人让她有亲近感,因为她听过她的声音! 上一世,在皇宫中遇到刺杀昏迷后醒来时,那殿外有人说:除非你能将对手毙命,否则,不要举起你的剑。 那句话就是她说的!就是这把声音说的。 如今想起,也只有这样卓尔不凡的女子,才能说出那样的话来! 可疑惑的是,她究竟是何人?为何会在宫中,此刻又出现在这里?! 第062章 撞破密会 灵芝压下心头的好奇,捧起茶杯,轻吹茶沿,再啜一小口,甜香悠长,后味却是淡淡的桃子清香,还有一种甜酸果香,让她端住茶杯的手一抖。 “这是,千禧果!” 那杨夫人微微纳罕,扬起一道眉看着她:“姑娘知道千禧果?” 灵芝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太过激动,但开口时,声音仍略略发抖: “我小时在一位好友家中尝过这味果子,这是哪里来的?” 那是她在无迹哥哥修行的山房中,尝到过的果子! 味道有点像番茄,酸酸甜甜,却小如鸽蛋,更清甜甘爽,回味无穷。 无迹哥哥曾笑着说,这叫千禧果,是南海仙果,世间皆无。 她本来还以为他是骗她。 可后来无论她身在何处,大周皇宫中,或者楼鄯皇宫,都再未见到过这果子。 她怎么也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会在此地再尝到千禧果的味道! 杨夫人颔首轻笑,带着一丝俏皮: “看来你我确实有缘,这千禧果乃海外一处仙岛所有,千金难买,难得有人见过。你那小友,能舍得用这种果子招待你,想必关系匪浅吧?” 灵芝想起失去踪迹,最后却出现在楼鄯的无迹哥哥,略带惘然,心头浮现连自己都有些控制不住的思念。 正色点头道:“是,那是我最好的朋友。” 杨夫人看着她落寞的神色,直接道:“你很想念他,何不去找他?” 灵芝微愣,这般直白的话语出自陌生人之口,却不让她感到唐突。 只让她觉得,此刻不论自己说什么离经叛道的话,面前这位杨夫人都能理解。 她微微一笑,大大方方道:“我确实很想他,可是,我那朋友是个小和尚,他随师父云游去了!” “小姑娘和小和尚做朋友?”杨夫人以手撑额,挑起一角眉。 “为什么不行?如果他不是和尚,我还可以嫁给他。” 灵芝一本正经道,她从小就是这么想的,无迹哥哥会功夫能保护她,又会说笑话,又会陪她玩儿,比王氏更宠自己。 除了无迹哥哥,她想不出还有谁能让她那么日日都开心。 他什么都好,只一点不好,他是个和尚。 如果这一世重来,就是让她能自己选择命运,那她一定要去找到无迹哥哥。 “哈哈哈哈!” 那杨夫人忽然扶案大笑起来,那笑声却不觉突兀,仿佛这本身是一件令人觉得有趣的事情。 灵芝愣愣看着她,也不由跟着笑起来。 开始还是掩口轻笑,然后那笑声渐渐变大,然后更大声,咕咕咕。 她有很久没听见自己笑得这般畅快的声音,咕咕咕,像只鸽子,真不好听。 那杨夫人好不容易止住了笑,眼中仍盈满笑意,赞赏地看着她,撩了撩发,道: “你做得很好,你没有顺从这世间的规矩,你顺从的是自己的心。” 灵芝又是一愣,细细咀嚼着这句话,顺从自己的心! 是,前世她顺从了别人一辈子,这一世,她只想顺从自己的心。 喜欢的事,就去做;喜欢的人,就去找。 只是从来没人告诉过她,这样很好! 那杨夫人又问了些她的喜好,听她说喜欢制香,二人又就着制香聊起来。 直到林中日影渐暗,杨夫人方道:“快回去吧,别让你的朋友等急了。” 灵芝才想起,糟了,廷雅她们一定到处找自己呢。 方匆匆告别。 等与槿姝上了船,灵芝方想,她怎么知道有朋友在等自己? 而那亭中,目送灵芝远去的杨夫人,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她身旁那持笛的婢女问道:“娘娘可是不满意?” 那杨夫人摇摇头,一本正经道: “很满意。用了这茶,一个人掩饰得再好,也会露出本心。 她很好,赤诚执着,亦有自制之力,没完全失态。不枉珩儿一片痴心,可是。” 她突然话锋一转,深感惋惜道:“她完全没有胸啊!让槿姝给她多吃点肉,猪蹄,牛奶,羊奶也行,对,还有木瓜。” 她碎碎念着,似自言自语仰天长叹一声:“我的儿啊,娘为你可是操碎了心!” 婢女:“……” —————— 等到了桃花坞时,廷雅她们都不在,问起小二,方知众人往里寻她们去了。 原来这桃花坞乃桃花渡上最大的酒楼,本身可算是一片庄园。 沿河而建,在桃花林中盖起座座木阁水榭,一阁一桌,客人均由船只送往阁中。 如此桃林水乡,别有一番风味,灵芝暗叹,怪道说这桃花谷乃京中一大胜景呢! 槿姝怕灵芝太过劳累,便让灵芝在她们与廷雅约好的名“东仙”的水榭中歇息,自行往里找廷雅等人去了。 灵芝坐在那水榭栏边,背倚着河,想着那杨夫人一言一语,对她的身份愈加好奇。 忽身后一艘小舟驶过,那河风拂过舟篷,送来船上人的气息。 灵芝猛地回头,是他! 是那个将她绑走找天香谱的人! 她回头望去,那小舟顺流而下。 灵芝忙从水榭台阶旁冲出,跳上泊在这座阁楼旁的小舟,招呼那正在打盹的艄公道:“快!跟着那艘船!” 小舟悠悠,沿着桃林溪河往前,终于在一座水阁前停下。 船上有两人依次上了岸,因这河上舟船迎客频繁,并未对身后的小船多看一眼。 灵芝忙也让艄公将船泊岸,待那两人走远,也跳下船,尾随跟了过去。 沿着河岸拐过几道弯,入了一处支流,水榭错落,人烟稀少,桃林密密,忽然失去了那两人的踪影。 灵芝心急如焚,知他们定是进屋了,便一间一间水榭寻过去,透过雕花栏杆假装不经意往里张望。 此处桃林更密,每座楼阁都掩映在花枝之中,只有凑近才看得见内中客人。 到一座凹进河岸的木阁旁,灵芝匆匆瞟了一眼,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让她挪不动脚。 “只要再等我两年,一定可以高中!” 是安孙澍的声音! 灵芝睁大了眼,凑到那窗棂子缝隙间,往里看去,想看看他是在和谁说话,千万不要是雅姐姐! 一看之下,方松一口气,虽只能看到背影,但也能分辨出,那紧挨着他身边坐着的人,身型比廷雅稍圆润。 她懒得管安孙澍的事,一抬脚又准备往前找人去。 不料凑得太近,抬脚时一下踢到木墙上,“咚”一声响! “谁?”安孙澍猛的回身,朝外大步走来。 他身旁女子也惊慌回头,灵芝见到她脸,又是一愣,是应从欢! 这稍稍耽误的功夫,安孙澍高大的身子已停在自己身前。 他看见灵芝也颇感诧异,随即眼中闪着复杂的神情:“你都看见了!” 灵芝莫名觉得不安,扶着木墙,往后退去:“你们的事,我不管。” 安孙澍一步一步朝她走来,几乎将灵芝收到他影子里。 “让人打断我手的,是你吧?”安孙澍的声音透着森寒,身子微微朝灵芝压过来。 灵芝不想他提起这个,十分不解,迎上他的目光: “什么意思?你的手不是骑马摔断的吗?” 安孙澍嘴角扯起一丝冷笑,看见灵芝,他刚刚伤愈的胳膊似乎又生疼起来,带着恨意道: “那是打断我手的人逼我那么说的!不就是为了替你掩饰么?可除了你还会有谁?你恨我用廷雅的信骗了你,所以找人报复我,是吧?!” 灵芝又往后退了几步,想要离他远一点,安孙澍真的是被人打断手的吗? 她虽觉不可思议,但又隐隐信了几分。 因为实在是太巧了,偏偏在开考三日前断了胳膊,以此人的谨慎和对科考的重视,万分不应该啊! 她皱着眉思索着,安孙澍却当她默认,冷冷一笑,又往前逼近两步: “安灵芝,你好狠,我准备了十多年,日夜苦读,如今却被你全毁了!” 他越说,一张脸愈加狰狞起来,原本清秀的五官变得扭曲,额头的青筋根根冒起。 “你知不知道?如今我有家不能回,受尽奚落嘲笑,身无分文,靠着女人的救济过日子,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这人疯了! 灵芝这么觉着,又往后一退,才发现自己已站在河沿上,再往后,就要跌入河中。 他想杀了自己! 灵芝脑中闪过这个危险念头,心口狂跳,转眼看四下无人,打消了呼救的念头。 忙稳了稳心神,假装惶恐的模样拢一拢发,顺手将素荷簪子拔下放在手中。 迎着他充满恨意的眼神,试图让他冷静下来: “我是恨你骗了雅姐姐,但我没找人去打断你胳膊。你现在不是好了吗?下次科考还可以参加,只要你高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安孙澍又往前挪动一步,对灵芝的话充耳不闻。 此处四下无人,若他将灵芝推入河中,笃定无人知晓。 这念头让他充满报复的兴奋与快意,捏紧了拳头,红了眼。 灵芝则握紧了素荷簪,只待他再往前一步,她便按下机关。 第063章 意外落水 “安哥哥,你做什么!” 应从欢许是觉得不对劲,从木阁内跑出,却看见灵芝站在河沿边上,摇摇欲坠,身后就是湍急的河水。 她加快步子小跑到安孙澍身边,惶恐到:“你要做什么?” 安孙澍这才稍稍恢复理智,想着还有应从欢在身边,咽了咽口水,僵着脸一笑: “我在求灵芝妹妹,今日,权且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应从欢闻言稍松一口气,扯着安孙澍衣袖,乞求地看着灵芝。 灵芝点点头,心中暗叹:“我本来就什么都没看见。” 直到应从欢拉着安孙澍走远。 灵芝才恍然觉得腿软,忍不住一声叹息,沿着墙脚滑坐到河沿上,可惜跟丢了那人! 等回到”东仙”,廷雅等人早等得团团转,见了她方放下心来。 特别是槿姝,差点没急得把整座桃花坞给翻过来! 灵芝只道是自己一时好奇,四下转了一圈。 挨了云霜几下粉拳,承诺再不乱走,众人方罢休。 此时已到掌灯时分,四下游玩的众人渐渐聚齐。 男女分别进“佳色”阁与“东仙”阁入座,两阁间木门拉开,只余一扇丝帛彩绘桃枝屏风相隔。 灵芝望了一眼,见男宾中,她认识的除了苏廷信和应二公子,许振竟然也在! 她暗地问廷雅,廷雅讶道: “你不知道么?许指挥使也是今此恩科榜上有名者,似乎取的二甲第十一名,人都道是,许家又一个文武双全之才!” 接着,女宾这边也陆续进来三人,竟是毓芝,秀芝和应从欢。 应从欢见了她,瞬间脸飞红云,羞涩地将视线转开。 灵芝看着毓芝不由脱口而出:“你怎么也来了?” 毓芝自琅玉院走水,应氏崩溃以来,对灵芝的恨意深入骨髓,冷冷道: “怎的,信哥哥是你安灵芝一个人的表哥?” 灵芝方才想到,廷雅他们不可能安家只邀请自己一人,自觉失了言,讪讪不再搭话。 与廷雅聊了几句,才知姑姑与应氏,还有应家、庄家几位太太都来了,只是大人们嫌他们小孩子吵,游完桃花谷,先行回田庄上歇息去了。 待众人坐下,正待开宴,又“咚咚”进来一个人,赫然是兰阳郡主周娟娟。 她依然穿得色彩斑澜,彩绣连珠暗纹撒花褙子,闪闪发亮的银红绉纱裙。 一进来就向毓芝处狠狠瞪了一眼,方坐下。 灵芝就知道这二人白日里定是又杠上了。 她悄声问:“这郡主怎么也来了?” 云霜强忍着笑回道:“许振大仙在,她怎能不来?” 说话间,一道道北地山野风味的美食送上来。 筵席都是些地道的农家菜肴,一道秋水桃花鱼格外肥美,惹得一桌闺阁女子纷纷大快朵颐。 待用完膳,少年们那边又联诗作对,姑娘们这边则玩起了射覆占花,直又闹了大半个时辰,方准备回田庄去。 从此处去田庄,依旧是走水路。 舟船早一只只沿河岸候好,为保护姑娘们,少年们商议一艘船上一个男人,一船载八人,正好每船上四个主子带四个随婢。 廷信自然要带廷雅与云霜,灵芝这一船。 毓芝与应从欢并应家另一姻亲的姑娘,庄家二姑娘名庄青荭的一起,与应二公子一船。 几经选合,倒把秀芝给落下了,她怯生生缩在人群中,低垂着头。 忽白衣飘飘的许振踏上了秀芝等人面前一条船,似漫不经意道:“我送安三姑娘吧。” 众人“唰”一下眼神全部转向秀芝,好几个姑娘眼中都似能飞出刀子,比如周娟娟,比如毓芝。 秀芝愈加局促起来,脸涨得通红,心中却腾起如春水潮来的欢喜,不停绞着帕子,踌躇着要不要先答应,还是直接上船去。 还没登她迈步,一把豪壮的嗓门道:“我也坐这条船。” 周娟娟一面说,一面越过灵芝秀芝面前,高高兴兴一脚往船上跨去。 那船身随之晃了一晃,许振面色清冷如常,不推不拒,只越过周娟娟,让她站到身后,再对岸上的秀芝道: “三姑娘,请上船。” 秀芝这才轻抬莲步,娇娇怯怯往船上走去。 灵芝在她身旁,稍稍让出位置,让她过去。 忽身后有人在灵芝腰上大力一推,灵芝一个踉跄,往正迈腿登上船的秀芝扑去。 “啊!”秀芝一声尖叫,被倒过来的灵芝一拽,身子一歪,瞬间往那河水中倒去! “扑通!”“扑通!”两声水响。 许振隔秀芝还有点距离,伸过来的手抓了个空,见秀芝落水,忙跟着跳了下去。 灵芝还好,被槿姝一个海底捞月及时扶住,不然也要掉到河中。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又是一声“啊!” “扑通——”! 周娟娟壮实的身子在失去平衡的小舟上晃了两晃,也掉下河去。 一时大乱,廷信忙让船夫救郡主,又着人去下水助许振。 好在河水不深,几经折腾,秀芝与周娟娟都被救上了岸。 都无大碍,只周娟娟多喝了几口水。 但毕竟不是夏日,这谷中又河水浸凉,在水中一泡,衣衫尽湿,又被夜间凉风一吹,二人都哆哆缩缩起来。 周娟娟的两个侍女吓得脸色青白,忙脱了身上比甲盖在她身上,暂替她暖身。 秀芝更可怜,本就穿得单薄,又极瘦小,此时衣衫都贴在身上,薄透欲穿,连内中肚兜花绘都隐隐可见,唯一带来的小丫鬟宝珠,又被远远挤在人群后。 她蹲坐在河岸,双手抱肩,抖个不停,又羞又慌,低垂着头,眼泪似断线的珠儿一颗一颗垂落下来。 只见许振的小厮拿上一件布袍,许振接过,却未搭在自己身上,转身便披在秀芝肩头。 众皆哗然,披衣这般举止,在大周朝,可是夫妻之间才能有的举动。 秀芝更是愕然,抬起小脸,惶恐不已地看过去,那一刻,所有的嘲笑与屈辱都淡下去,眼前只有许振那充满怜惜的眼神! 周娟娟都呆了,同样是落水,为何得到的待遇差距这么大! 许振对自己连看都不看一眼! 若是他能像对秀芝那样对自己,就是让她冬天落到冰窟窿去她也愿意! 周娟娟的侍女低头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只见她一转头,狠狠地盯住了毓芝。 安毓芝,都是你干的好事! 毓芝轻挑一下嘴,不屑地笑了笑。 可惜,她本想是害灵芝与秀芝落水的,这周娟娟自个儿倒霉,怪得了谁去。 灵芝则忙示意槿姝,将自己带上的一件杭绸褙子给秀芝送去。 原来她本就怕冷,担心这夜间山谷风凉,特意多带了件衣裳,没想到,在这儿派上了用场。 许振见有人来照顾秀芝,方起身,对廷信道:“你先送郡主与安三姑娘回去吧。” 廷信忙点点头,着人扶了两位姑娘上船,又借了船夫的蓑衣挡风,匆匆而去。 剩下的人嗡嗡议论着刚才的事情,也陆续上船回田庄上去了。 第064章 吐露身世 第二日一大早,苏廷信又领着一众人,去了桃花溪垂钓。 灵芝借口劳累,想在田庄歇息,便没跟去。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昨日与那人一起登岸的,似乎是安家收香队伍中的人,她隐隐能嗅到药香的味道。 从道理上来讲,也很有可能,那人此时出现在这里,也许为的就是与安家香坊的内奸接触! 可只凭那药香,又怎么找人呢?这收香的人,个个都沾了重重的药香。 灵芝一路思量,一路带着槿姝,去到收香队伍歇息的院子。 刚走进前院,就看见没精打采的丁小四。 “四姑娘!”丁小四看见她们,忙从院中石磨子上跳下来,恭敬道。 “你妹妹的病怎样了?”灵芝想起他回家探病的事,顺便问道。 丁小四颓丧着脸,懊恼地摇摇头: “躺了一月了,是伤了春寒,村里的郎中说她太小,才三岁,不敢用猛药催,只得慢慢养着。” 春寒?灵芝心头一动,想起祖母严氏也是寒症,只不知这算不算同源,不过想来,只要是驱寒之物,对她当有帮助吧。 于是沉吟片刻,对丁小四道: “我那儿有味驱寒的药香,今日你随我回安府去取,回头给你妹妹试试。香可透过口鼻皮肤四下渗入,或许能帮上点忙。” 丁小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药香? 那可是他想都没想过的仙物! 那里头的料,动不动一两千金,是上头的主子们贵人们才用得起的东西! 他愣愣地看着灵芝,待回过神来,“扑通”一声往地上跪去,拼命磕头: “谢四姑娘!谢四姑娘!他日若有四姑娘需要小的之处,小的愿肝脑涂地,舍身相报。” 灵芝听他不知打哪个戏本子里捡来的词儿,说得血淋淋的,哭笑不得,让槿姝扶他起身道: “不用你舍身,不过,想让你帮我打听个事儿。昨儿个酉时时分,咱们车队中有谁去了桃花坞。” 丁小四领命去了之后,灵芝仍不想放弃,带着槿姝在院中走了一圈,各人忙着各人的事情,见到都恭敬喊一声:“四姑娘。” 果然如想象中一眼,都是一样的药香味。 最后,仍毫无头绪来到院外,只能等丁小四的消息了。 田庄上也种了不少桃树,成行辟路,主仆二人沿着林下小蹊缓缓前行,偶有一阵风起,粉瓣簌簌而落,挂上发间青丝,沾在素色肩头。 槿姝从不主动过问灵芝的事情,看这会儿看她忙里忙外找人,又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道: “姑娘这么着急找那人做什么?” 灵芝还从未和人透露过自己的身世,包括槿姝、小令在内。 那种无根无源的寂寞感,让她想将这个秘密掩藏起来。 这样至少在外人看来,她是有身份的,不是来路不明的没人要的小孩。 或许是昨日与那杨夫人一面,让她的心结豁然而开,身世也不再是不能碰触的禁忌。 更何况她对于槿姝的忠诚,是绝对放心的。 于是抿着嘴,抬起头来,对槿姝浅浅一笑,低声道:“槿姝,你是孤女是吗?” 槿姝不解的点点头,不知姑娘为何忽然提起此事。 灵芝微微抬起目光,看向斜前方一横桃枝。 一阵风过来,花瓣随风而落,风将它带去何处,它便落往何处,宛如命运。 “我也是。”她往前走两步,又转身道:“我不是安家的姑娘,我甚至不知道父母是谁,又在何处。想来,他们应该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槿姝呆站在桃花树下,微愣,原来如此! 怪不得爷让她来照顾姑娘,怪不得爷说过让她防备安家其他所有人。 难道,爷早就知道姑娘的身世? 灵芝却已转过身去,一面往前走一面继续道: “我昨日所遇那人,他知道我的身世!所以我定要找到他。” 她昨晚回去之后便告诉了槿姝,实际上自己是去追那个绑走自己的人,包括遇到安孙澍的事情,都一一说了一遍。 槿姝要费好大功夫才想通透,爷可能知道姑娘身世,但姑娘不知道! 要告诉姑娘么?不,不行。 爷说过,绝对不能让姑娘知道他的存在,否则姑娘会很危险。 可是她看灵芝落寞纤弱的背影,格外孤寂可怜。 若没有她,姑娘在安府不知还会受多少罪。 她忽然生出一个想法,匆匆往前赶上几步,拽住灵芝浅杏色绣葡萄缠枝纹的褙子,果断道: “姑娘,我带你走吧!” 让她带姑娘离开这里好了,等京师安全了,再送回爷身边。 灵芝诧异地看向槿姝,没想到她是这般反应,心头一暖,握住槿姝拽住她的手。 那手掌比自己大,指间硬硬的,都是茧。 灵芝更定下决心,槿姝都能靠自己,她为什么不能呢? 她不想躲在任何人的身后,她可以凭自己的力量站在这世间。 遂对槿姝扬起笑颜: “我会走的,不过不是现在。我还想学制香呢,等我能自己挣钱自己生活的时候,我会离开安家。” 槿姝第一次觉得,露出这般笑脸的姑娘,才是真正的姑娘。 不是平日里的乖巧柔顺,也不是行事时的谨慎内敛,而是充满无畏的果敢与坦然,让那笑容格外明媚。 她觉得爷好像想错了,这并不是一朵娇怯柔弱的暖棚香花,姑娘是一棵可经风雨的树。 她不由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感觉,世道艰险,尤其对她们这样的孤女来说。 她坚定点点头道:“那槿姝定会助姑娘找出身世!” 等她有机会见到爷,一定要好好问问! 说出来之后,灵芝顿觉浑身轻松,她甩着袖,点点头: “我相信很快就能知道了,只要找到那人!” 二人从桃花林中钻出,望向那一望无际的药田。 几步远的地方,一道白衣身影格外夺目。 那人不妨在此处见到她们二人,脸色略显意外,朝灵芝打招呼道:“四姑娘。” 灵芝也福了一福:“许指挥使没去垂钓么?” 连许振自己都没觉察清俊的脸上浮起一丝笑: “听说用新鲜的零陵香晒干后能镇痛安神,小人父亲晚间入睡总觉头痛,香河药材又如此盛名,是以想来此处带些回去。” 灵芝和槿姝对看一眼,都略感惊异,没想到此人还有如此孝子的一面。 灵芝指点道:“若是难以入睡,可再加些薄荷,沉香屑,做成迎枕,日日在鼻息之间,更有效果。” 许振欠身道谢,又对灵芝道:“昨夜之事,多谢四姑娘。” 灵芝略想想,才知道他是说自己为秀芝送上褙子的事,一笑道:“该奴谢谢许公子才是。” 许振是第二次见到她这般笑容,那日是在梨花林中,这次在艳阳之下。 只觉她一笑,那双眼灿烂得比阳光都炫目,梨涡轻绽,衬得那鬓间一瓣桃花都刹那失色。 他不由微眯了眯眼。 灵芝并不欲多话,说完便准备告辞往回走。 许振看着转身的灵芝,忽有种想多说几句的冲动,出乎他自己意料地冒出一句:“四姑娘似乎喜欢穿浅淡之色。” 每次见到她,她都清雅得似一副素色绢帛山水画。 灵芝一愣,暗忖这人不会从这点上将自己和他归为一路吧。 从他对秀芝的种种举动,让她暗暗觉得这人有几分轻浮,遂回头解释道: “因家中有长辈过逝,奴不便戴孝,只好以素色衣衫寄托哀思。” 说完见许振仍呆立原地愣愣看着自己,脸上神色怪异。 便也不再多言,屈身福了一福,与槿姝往回走去。 许振却后悔多问那一句,又让自己恍了神! 她也有失亲之痛么? 同自己一般,同父亲一般,年复一年,为那些死去的人,素衣为幡,遥相怀念。 第065章 夜半来客 午后,长长的车马队从田庄出发,往京师驶去。 苏廷信该是最郁闷的一个,他本意是想找机会与灵芝多相处,偏偏灵芝忙碌得紧,他又被一干同窗好友围得分不开身,两日下来,竟连半句话都没说上。 最惊喜的莫过于安秀芝,前有梨花玉簪,后有落水相救、披衣避寒。 如今人人都看得出来,许指挥使对她这位安家三姑娘,是格外另眼相看。 最恼火的自然是周娟娟了,不但落水丢丑,还眼睁睁看着许振对别人温柔体贴。 她将一腔恼怒都堆积到安毓芝身上,与她积怨自然更加仇深似海。 而灵芝这边,正一路走,一路听丁小四回报消息。 丁小四人很机灵,半日功夫就打听得不少事儿,坐在车架上,絮絮向灵芝道: “…一个是去见他弟弟;一个去了大半日方回,好像是偷偷去喝酒了;一个是下午去,晚间才回,好像是去见朋友…” 灵芝思量着,那时辰,若是刚刚去谈事,谈完回田庄也得晚上,便道: “小四,能不能继续帮我盯着那个晚间才回的配香师?看他若是出门,都去见谁?” 丁小四一拍胸脯:“姑娘放心,包我身上,他要是出门,我就抢着赶车去!” —————— 到了晚庭,灵芝累了两日,用过晚膳便沐浴更衣,早早躺上了床。 躺床上才想起,自己忘了问廷雅云霜,京师中哪家贵人姓杨。 又想起那千禧果,想起无迹哥哥,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朦胧中,被一阵动静吵醒。 她揉了揉眼睛,掀起薄薄的春绸撒花被盖住头。 那声音仍隐隐传进耳中,她睁开眼,好像是打斗的声音。 她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见陪夜的翠萝手中抱着个美人耸肩青花瓶,哆哆嗦嗦背着身子站在她床前。 听见身后动静,回过头见灵芝醒了,打着颤道:“姑娘,有,有偷花贼,别怕,翠萝护着您!” 灵芝见她自个儿都吓得站不稳,还要撑着勇气保护自己,不由心头微热,不管如何,这个心高的丫鬟还是有几分忠义。 她站下床来,让翠萝给她拿来外衫。 她不害怕,只是奇怪以槿姝的身手竟然这么久都没拿下这人。 到底是谁,摸到晚庭来做什么? 她伸手套上云纹短衫,才发现翠萝竟给自己穿反了,哭笑不得,自己脱下来重新穿上,拍拍翠萝肩: “别怕,有槿姝呢!” 说完又自己系上曳地襦裙,踏上绣菊纹尖头履,匆匆穿过落地罩,往正厅去。 她先来到窗前大炕上,透过半开的窗棂往外看去。 院内两道人影缠斗在一起,那着秋香比甲的人当然是槿姝,另一人是名男子,一身皂色长衫,身姿挺拔如杨,动作潇洒肆意。 可惜两人交手太快,院中灯光又昏暗,看不清头脸。 灵芝很是讶异,看起来此人与槿姝的功夫不相上下,甚至还有点游刃有余,这般人物忽然出现在晚庭,是为什么? 难道又是为了《天香谱》而来? 只听那人笑着道:“还不叫人么?已经八十招啰!” 灵芝听那低沉浑厚的嗓音,一个激灵,慌慌从炕上跳下来往大门处扑去,带着哭腔喊道: “四叔!四叔!” 正是安家老四安怀杨。 槿姝听她喊四叔,愕然停手愣在原地。 那男子哈哈笑着,往灵芝迎去,大声道:“小灵芝,你都这么厉害了啊!” 灵芝直往那人怀中扑去,那人一下将她举起,高过头顶,转了个圈才放下来,看着已长到自己下巴处的灵芝,叹道:“长大了,四叔举不动了!” 灵芝咧着一张嘴笑,眼泪却抑制不住地往外淌。 虽然面前这个人,一脸大黑胡子,只露了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可她还是知道,他就是她失踪了两年的四叔啊! 上一世,若说王氏为母,那四叔则是那个亦兄亦父的角色。 四叔比她大十五岁。 在她与王氏相依度日的日子,整个安府只有同样是无人看管的四叔,常常惦记着她。 把她举过头顶转圈圈,将她驮在背上骑大马,将她举过头顶上树摘花枝…… 特别是无迹哥哥在的那年,简直是她最棒的日子。 四叔常带她和无迹哥哥上花溪摸鱼,有一次,两人比试暗器,几乎没把溪水中小鱼灭族。 他们还偷偷带她翻过安府围墙,在香药田中放风筝,被几条大黑狗追得满田跑。 还偷了厨房的谷粒麦粟,拿了竹条编的簸箕在药田中盖麻雀,抓到麻雀扒光了毛烤得油亮亮的,香气扑鼻。 四叔还曾偷了他嫂子徐氏的花样底子,剪成小人儿给她放皮影戏,回去还挨了好一顿板子。 在无迹哥哥走后,四叔更成了她孤寂日子中的期待。 每次他从外面回来,都给她带些小玩意儿: 精巧的木头小人,别致的陶瓷香盒子,各种香包香囊,还有小鸟,小刺猬…… 只是四叔和她一样,也是被安家遗弃的孩子。 好在他是男儿,选择了离开安家,自小便开始往外跑。 后来越跑越远,越走越久,安家也无人关心他去了哪里、在做什么,除了灵芝。 上一世,四叔也是这年回来过,然后就发生了那件事,从此四叔离开再没有音讯。 灵芝看着炕桌那一面正端着橙花茶品饮的四叔,又红了眼眶,这一世,她没能护住王氏,一定要护着四叔,再不会出现那样的事! 安怀杨放下茶盏,满意地唔了一身,叹道:“还是小灵芝煮的香茶最好喝!” 灵芝喜滋滋地又亲自给他添满:“四叔,这两年你都去了哪里?” 安怀杨却没直接答她,一双桃花眼看了看站在炕屏边上的槿姝,笑着道: “该我问你,去哪儿找了这么厉害的高手来?差点让我举手投降!” 灵芝回头看去,见槿姝略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往前迈了一步,福身道:“四老爷见谅,奴名槿姝,是四姑娘的婢女。” 灵芝拉过槿姝在炕沿坐下,满脸得意道:“怎样?四叔也遇到对手了吧?” 又娇俏道:“谁让你大晚上的不敲门,翻墙进来。” 槿姝想起这个误会,也不由掩嘴“噗嗤”一笑,一抬眼,对上安怀杨灼灼打量她的眼神,又忙垂下头来。 安怀杨搔搔头:“四叔我想给你个惊喜,刚回来连衣裳都还没换,便想给你送礼物来。” 灵芝故意翻了个白眼:“没见过大半夜翻墙送惊喜的。” 凑过去手一摊:“我的礼物呢?” 安怀杨的眼神满是怜意,他其实是听说了王氏之死,心疼灵芝,实在等不到天明,想半夜过来悄悄看看她可还安好。 哪知刚翻上墙头,就被人当贼给一脚扫了过来。 他又看看槿姝,见她身量高挑,五官精致清秀,更难得眉目间带几分英气,神采奕奕。 心头有几分疑惑,这般人才出众的高手,怎会来灵芝身边做婢女。 他一面想,一面从身上掏出一袋香包,递到灵芝跟前:“你猜这是什么?” 第066章 一对璧人 那香包刚拿出来,一阵异香便扑鼻而来。 “这是什么香?好特别的味道!” 灵芝从未闻过这香味,前世四叔也带回来礼物,但并不是这个。 她的心燃起更多的希望,礼物变了,希望四叔的命运,这一世也会变! 安怀杨得意道:“这叫沉光香,是海外涂魂国岛上的仙树树皮,它的妙处可不仅在于香。” 只见他走到桌边,借着烛火点燃一片香,再扬起手,朝着桌案上烛台一拂,屋内顿时一片黑暗。 一团漆黑中,忽亮起点点蓝光,似夏日萤火,一闪一闪在空中翩飞,格外璀璨漂亮。 灵芝双手捧住脸,撑在桌案上,睁大了眼看着眼前的神奇异香。 天下之大,当真无奇不有! 那香味随着火燃,更加馥郁,悠悠传入鼻尖,她不由叹道: “沉光香,太美了,名字取得也好,沉星河之光!” 萤火散尽,余香缥缈。 槿姝点燃烛台,室内又重生光明。 安怀杨拍了拍手,在炕上坐下,一本正经道: “我这次回来,是想找船队从中原带些瓷器丝绸过去,再从涂魂国运此香到中原。南海外有许多小岛国,盛产各种异香,他们又非常喜欢中原的瓷器丝绸,我想应该是个不错的路子。” 灵芝喜道: “原来四叔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你若是想找人合伙,我给你推荐个地方,回头你找上门去问问,正阳门大街上的汇丰钱庄,他们只要是挣钱的生意都做!” 槿姝见这二人聊起来便停不下,眼看已过子时,抿了抿嘴想劝灵芝,又不忍打扰她兴致。 倒是安怀杨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猜出了几分,笑着揉揉灵芝头: “好,我们小灵芝都懂做生意了。今天太晚了,明儿个四叔再好好跟你讲讲安大侠出南洋的故事,好不好?” 槿姝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灵芝只好恋恋不舍地放他走了,方重新回去睡下。 第二日,安怀杨在严氏处请过早安见过礼,又上安大老爷与安二老爷院中去过,方到晚庭来。 灵芝疲累两日,又闹了半宿,这会儿日上三竿,还在呼呼大睡。 槿姝开了院门,却一下楞住。 昨夜,明明是个满脸大胡子的江湖莽汉,怎么今晨摇身一变,就成了个身长玉立的潇洒公子。 只见他身着杏色暗竹纹直裰,一双桃花眼依旧灼灼,顾盼多情,长峰鼻高隆挺拔,秋麦肤色,笑起来时,露出一排白牙,更带了几分不羁与豪气。 五官与安二老爷确有几分相似,可怎么也不能将他与昨夜之人联系起来。 安怀杨见到槿姝日间的模样,也多了些惊艳,以他游走江湖这么多年,竟是从未见过这般英姿爽朗的女子。 见她看着自己楞神,摸了摸下颌,沉声笑着道:“在下可是脸没洗干净?” 槿姝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头一次在男子面前微微羞红脸,垂下头道: “槿姝失礼了,姑娘还在睡觉,四老爷是在厢房等一等,还是晚些再来?” 安怀杨洒脱地哈哈一笑,不以为忤,往里跨一步道:“等会儿吧,这小丫头,让她多睡睡。” 槿姝带他去到西厢厅房中,又拿出昨晚灵芝给安怀杨用的橙花茶,安怀杨装作不经意道: “槿姝姑娘这般好身手,却隐于这闺阁中,你师傅岂不恼?” 槿姝知他是对自己起疑,有心盘问来历,坦然道: “槿姝是孤女,武学乃家传,出自江南莫家。如今已无处可去,得姑娘收留在安府有个容身之处,槿姝感激零涕。” 安怀杨亦是长久混迹于江湖中人,对江南莫家略有耳闻,见她眉目正气确不似歹人。 又听闻是孤女,暗生怜意,端起茶杯道: “是在下唐突了!抱歉!以茶代酒,敬姑娘一杯!” 槿姝不料他这般庄重,忙摆手道:“四老爷太抬举奴婢了!” 安怀杨饮尽茶,听她言语间自贬,怜意愈深,颇有一种明珠藏于瓦砾之感,摇头道: “可惜,姑娘如此人物,若去江湖,必是能安帮扬名之人!” 想着,从袖中掏出一个东西递到槿姝面前: “这柄短匕乃安某在海外一处岛国偶得,精巧秀美,削铁如泥,很适合女子,姑娘若不嫌弃便请收下,当作昨晚赔罪之礼。” 槿姝见他手中那匕首,刀身小巧,刀鞘银光闪闪,雕花精美繁复,刀把中间还镶着一颗圆滚滚亮晶晶的绿宝石。绝非普通之物! 忙拒绝道:“四老爷可折煞奴婢了!” 安怀杨又往前递一步: “既然同是江湖中人,又何必为这虚名身份这么多规矩?安某赠此物,不是以安家四老爷身份,只是以安怀杨之名。” 二人正推脱间,只听门口一个声音道:“说得好!槿姝还不快收下!” 正是灵芝梳着垂丫髻,带着小令过来了。 槿姝脸颊上又飞起两片红云,捏着衣衫,嗫嚅道:“姑娘什么时候来的?” 小令笑嘻嘻凑上来:“槿姝姐姐放心,我们什么都没听到。” 此话一说,槿姝更是羞得耳朵都微微发烫,低低道了声:“奴去看看午膳。” 便匆匆跑了出去。 灵芝从未见过槿姝也有这般小女儿态的时候,刚刚在门口见四叔与槿姝二人,一个潇洒爽朗,一个清秀英气,当真是一对璧人。 心头便有了想法,坐到安怀杨对面,笑嘻嘻道:“四叔,你觉得槿姝姐姐如何?” 安怀杨微眯起眼,笑着看她道:“小丫头,探起你叔叔的事儿来了?” 灵芝挺了挺身子,一本正经道: “我说真的,四叔,槿姝姐姐今年十八,她若是继续留在我身边,岂不是耽误她。若是你觉得她好,只管带了她走,不过一定要对她千般万般好才行!” 安怀杨自己添上一杯茶,拿起茶盖在手中轻轻转着,锁着眉头道: “小灵芝,既然你这么说,四叔也照实了答,槿姝姑娘确实很好,只是我浪荡多年,无家无靠,怕委屈了她。” 灵芝殷切地看着他:“有了她不就有了家吗?” 安怀杨心中一动,拿着茶盖的手微微一顿,转瞬又笑了,豪气干云道: “好,等四叔准备好,只要她愿意,就带她走,也带你走!” 上一世,四叔也说过要带自己走,灵芝只当是他可怜自己在安府无人看顾。 而现在,灵芝才慢慢觉出些另外的意思来。 自己毕竟是安家的女儿,是要从安家出阁的,四叔就算再怜惜自己,也没有理由要带自己出安家呀? 她踌躇一番,方抬起头来,示意小令出去并带上门。 再看着安怀杨慎重道:“四叔,你,知不知道,我不是安家的女儿。” 安怀杨一震,手中的茶汤顿时泼洒几滴出来。 第067章 陈年秘闻 “你是怎么知道的?” 安怀杨放下茶盏,眼神复杂,带着惊疑与怜惜,看向稳稳当当似说着家常闲话的安灵芝。 灵芝心中了然,四叔果然是知道的! 当下没有任何隐瞒,将自己如何听到应氏的话,如何以此为条件与严氏周旋,挣得入永安坊学制香的资格,包括自己被绑走,还有找《天香谱》的事情,都与安怀杨说了一遍。 安怀杨则是越听面色越难看,眼中似有怒意,还有困惑,忽而又满是痛苦。 待灵芝说完,他亲自给她添上茶,再站起身来走到灵芝身旁,轻轻拍了拍她肩头。 最后背着手,踱到窗前。 他不知道哪些话可说,哪些话不可说,心中矛盾非常,有些事情折磨了他十年,如今依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灵芝是无辜的,她只是个可怜的孤女罢了。 他在心底斟酌着,不敢看灵芝充满期待的眼神,缓缓开口道: “我是二嫂生下敄哥儿的那天知道的。” 灵芝心里打了一个突,那天? 那是余嬷嬷所说,她差点被稳婆溺死的那天! 不由脱口而出:“那个杀死稳婆救了我的就是你?!” 安怀杨摇了摇头,依旧看着窗外那口石雕沿上爬满藤萝的残缸。 “那日很晚我才从外面回来,不敢从角门回去,便翻墙而入,想从你们东安府穿回去。” 安家在新安郡时,严氏这支所住院落,被称为东安府。 安怀杨与安三老爷那支住在西边,便被称为在西安府。 两家只一墙之隔,且墙上有道小门可内中互相出入。 但安怀杨对灵芝说了谎,他并不是因为回来太晚才偷偷进东安府的。 而是无意间撞到了三嫂徐氏与那稳婆的密会,听见徐氏嘱咐稳婆想办法杀了那个大伯母抱回来的女婴。 他心内不安,所以才会去暗中查看。 可如果对灵芝说了实话,就暴露了三哥安怀樟,那是他一父同胞的亲哥哥啊! 他继续道: “行至半路,忽见一道黑影从二嫂院落飞出,转瞬不见。那人轻功绝高,若不是我一直抬头赏星,又练过眼力,绝对不会察觉到。我忙追过去。” 安怀杨转过身来,缓缓踱着步:“可那人瞬间不见了踪影,我又忙赶回二嫂院落,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哪知,刚从后院翻进去,便听到二嫂寝房内大伯母正在训话。” 那日的情形又浮现在脑中,严氏的话语历历在耳。 “……这女孩不是让你白养的,有人许了咱们一大笔财物,将来也少不得有毓芝的好处,你怎么就这么死脑筋?若是你害死了她,不但是你,咱们安家,都得给人赔命,你懂不懂?……” 接着院内响起脚步声,听那些人嚷嚷间,死了个稳婆。安府护卫搜查凶手来了,他不便再听下去,只得悄悄离开。 从那以后,他便格外同情这个小女孩。 只是他现在才想通,以安家的富贵,不必耗着赔命的风险,为了财物就养着一个孤女。 原来,别人许的,怕不止是财物,还有《天香谱》! 他一颗心“咚咚”敲得飞快,既然和《天香谱》有关,那灵芝的身世,和香家怕是脱不了关系。 他不知道该不该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只好反复踱着步子,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 灵芝则茫然呆坐,紧紧咬着下唇,一双手将帕子攥成一团。 许了财物!安家收了财物,却将自己置于角落不管不顾! 她与姨娘,那些年的日子,吃残羹冷食,穿旧衣薄衫,连丫鬟都不如! 她胸口微微起伏着,一团火徐徐燃烧,好个严氏,好个祖母! 她还以为自己应当感激安家,好歹赏了自己这个孤女一口饭吃。 没想到,竟是些这般过河拆桥的小人! “我迟早要她们把钱财吐出来!”灵芝从牙缝中蹦出一句。 安怀杨暗自叹口气,若她知道更多的真相,会更难过吧。 遂走过去,手放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等小叔带你走,走之前,我会替你把该得的东西都讨回来!” 灵芝眼中又蓄上了泪,撑着一口气,张口便道:“我要去西疆!” “西疆?”安怀杨诧异地看她一眼。 灵芝仰起头眨了眨眼,让那泪花收敛回去,抿着唇点头。 安怀杨宠溺的揉揉她头发,爽朗一笑:“好,那咱们就去西疆。” 他坐下来细细规划:“西番不好,战乱频发,马贼流匪遍地,楼鄯和月支不错……” 灵芝见他踌躇满志的模样,倒是也开心起来,如今她再不是一个人离开安家,她有伙伴了! 想到此,更决心要守护好四叔,扯了扯他举着手指在茶案上指指点点的胳膊,道: “四叔,你是不是每日都要去松雪堂请安?” 安怀杨继续以手蘸茶划着地图,头也不抬道:“是啊,既然合族了,大伯母便是我长辈,理应去晨昏定省,怎么?” 灵芝不知该如何表达,她不知道那件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又是何时发生的,只知道是在松雪堂内。 只好道:“那这样,以后你每日等我一起去!” —————— 第二日,灵芝鸡鸣之前便起身,早早梳洗完毕,换上一身水粉撒花刺绣褙子,不至于太过素雅,又在头上簪上两朵青蕊珠花。 带上槿姝和翠萝,踩着晨光往松雪堂而去。 四叔已在杏子林前等她,见到槿姝,朝她颔首浅笑。 槿姝微微回礼,又垂下头,遮了脸颊一抹淡红。 严氏的规矩比应氏严苛多了,如今她大病初愈,比不得当年,但安家一众小辈均不敢怠慢。 松雪堂辰时用膳,那请早安的需在辰时之前赶到。 出外事的男人们,请过早安便可以各行其事去。 主理内务的女人可以告退,其他人则留下在松雪堂用膳。 当然,这是对安家人而言,灵芝是个例外。 安敄一直不知多羡慕她不用晨昏定省。 晨晖刚撒满牵牛花藤,松雪堂前的青石小院已洗过三遍。 灵芝随着四叔,在碧荷的引领下跨过松雪堂正厅高高的门槛,立时引来一屋子的目光。 严氏气色还不错,干瘪的脸上多了点肉,下巴略圆润几分,似乎白发都少了一些,带着绣松枝珍珠抹额,端坐在大炕上,看见灵芝顿觉有些不自在。 毓芝穿着湘色绣海棠褙子,眼中透着毫不掩饰的恨意,秀芝则是翠柳色云烟比甲,一脸诧异,安敄则鄙夷中带点惧意,安三老爷的太太徐氏倒是堆着一脸笑,是满屋中最欢迎她的那个。 除了几个老爷和应氏,安家别的人都在。 严氏虽不喜看见她,但人既然来了她也不好往外赶,待灵芝问了安,只好闲闲道:“给四姑娘添个凳子。” 第068章 夏送冰来 灵芝的位置在左边最下首,挨着秀芝。 只听严氏与徐氏商量着要给四叔在香坊中安排个位置做事,忽一瞥眼,见到攸哥儿怯生生缩在炕头大迎枕后,只露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灵芝。 灵芝朝他笑一笑,他却“蹭”地把脑袋给缩了回去,好似比之前还要怕生。 秀芝看灵芝打量攸哥儿,凑到灵芝耳朵边笑着:“攸哥儿如今在祖母身边养着,你看可是都长肉乎了?” 她这几日心情极好,从香河回来之后,京中就隐隐有传言,如今已被圣上钦点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许振,对安家三姑娘有意! 她也自觉如此,与徐氏将前头事情一说,徐氏也喜翻了天,母女俩便差不多是掐着日子,在等许家上门提亲了。 如此大好事当前,连带着她看灵芝都顺眼了几分。 这话却被旁边端着背坐得笔直的毓芝听了去。 她是事事不顺,想对付灵芝,灵芝分毫未损,琅玉院走水,母亲失主事之位,未来夫婿应家二公子又落榜未中,往常如众星捧月的自己,如今连秀芝的锋芒都不如。 侧头一看秀芝那喜上眉梢的模样,忍不住冷哼一声:“不就合了谱么,就祖母祖母巴巴地喊上了,人家还以为多亲呢。” 秀芝神色微冷。 灵芝则瞪大眼看向秀芝,那眼神分明在问:应氏呢? 秀芝扯起嘴角轻笑,故意用比刚才大了几分的声音道:“二伯母如今日日在松雪堂内抄佛经,自然顾不上攸哥儿了。” 毓芝转过头,狠狠地瞪了秀芝一眼,眉峰倒竖,压着嗓子:“你别太得意,不要以为许振多看你两眼便是相中了你,他对景荣公主,可比你好百倍!” 秀芝如今最受不得人家说她是痴心妄想,一张纤瘦的瓜子脸涨得通红,恨恨盯着地上花砖,不再言语。 灵芝顾不上她俩之间的你来我往,只暗松口气,想着攸哥儿养着严氏身边,怎么都比在应氏身边好。 严氏与徐氏商议完,便叫了婆子传膳,顺便让安怀杨与灵芝也都留下一并用膳。 在佛堂的应氏也被人叫了出来。 几日不见,应氏脸颊上的丰肉都没了,颧骨更加凸出来,原本还有的一丝风韵,如今荡然无存。 那一身棠梨色缠花褙子,倒是与她蜡黄的脸色颇为一致。 她看见灵芝,起先是几分茫然,然后再透出刀子一样的恨意。 若不是她,自己怎会被日日禁在松雪堂中抄佛经! 多亏了安怀玉劝慰住严氏,将自己接去桃花谷田庄上住了两日。又听她言语间的意思,根本看不上灵芝,想为苏廷信另娶他家女,心情才稍稍平复一些。 灵芝则对她熟视无睹,安安稳稳坐下来。 她还是首次在松雪堂用早膳,还真是丰盛,只粥便有六七样,八宝粥、粳米粥、五色蔬菜粥、鸭脚粥,海参瑶柱粥,荤素自选。 各色面点小食,更是碟碟精致,双色芙蓉糕、冰玉千层糕、燕麦流沙包、八仙果子、山竹牛肉球、龙凤饺、炸藕饼…… 灵芝想起与王氏日日喝兑得稀碎的小米粥的日子,捏紧了手中银玉箸。 不是她的,她不要,但安家欠她的,她定要讨回来。 用过早膳,徐氏等人留下陪严氏用茶,灵芝见四叔告辞,便也跟着出了门。 一出厅门,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隐到庑廊柱头后。 “攸哥儿!”灵芝扬声道,往那廊上走了两步。 那身影又一溜烟儿,往后园跑去了。 这日之后,灵芝除了盘桓在安府与永安坊的两个香坊,每日最要紧的事,便是陪着安怀杨上松雪堂晨昏定省。 严氏起初还不自在,后来见灵芝安分守己从不多言,便也作罢,随她出入了。 日子似水流,偶尔打起个旋儿,或漾几圈波纹,又不肯停歇地向前跑去。 海棠花开了又谢,蔷薇枝渐渐爬满墙头,千层碧叶间,朵朵粉团似乎一夜盛开,转眼间,竹篱青藤、翠蔓红花,绽放在安府的每个角落。 枇杷堆叶间,梅子挂枝头。 元丰二年的夏,就这么来了。 安怀杨似乎真安定了下来,除了灵芝知道他悄悄去过汇丰多次,暗中商量船队事宜之外,安家其他人都当这个浪子终于回头,肯好好在香坊谋一营生。 应氏仍旧日日在松雪堂抄佛经,随着佛经卷越厚,她脸上的肉也愈加少下去。 毓芝则开始随严氏学起了掌理内务,为来年嫁到应府做准备。 这两个最多事的人一安静,灵芝的日子便重新静下来。 端午刚过,蝉鸣便响彻柳枝头。 这个夏,似乎格外炎热。 转眼已入七月,这日灵芝刚躺下歇会儿午觉,便觉身下的薄棉床单子被汗洇湿,印出个人形儿来。 她恍惚觉得自个儿胖了不少,特别是上衣,往常二尺的料子就能裁件中衣,如今得二尺半了。 怪道比往年更怕热。 她又翻了个身子,挪到没被汗湿的边上,小心翼翼扯开被压到的碧色罗烟纱帐,阴凉的棉丝底送上一丝清凉,让她微微舒了口气。 忽听见外间有人压低了嗓门,嗡嗡讲话。 “姑娘最是怕冷的,三伏天手脚还冰凉,睡不得竹簟。”是小令的声音。 “可我看姑娘这几日醒来,薄被都被汗湿透了,要是换上竹簟,或许能好点。”是翠萝,听那意思她是去库房寻了竹簟来。 “可夜间退了凉,竹簟寒意更重,让姑娘招了寒气可怎么办?” …… 灵芝听得心头一阵窝心,不管怎样,至少她身边的人都是对她百般好意。 忽听得槿姝的声音响起:“姑娘还没醒吗?” 小令看看里屋:“好像还睡着。” 灵芝想起槿姝出去见的人,忙半撑起身子,扬声道:“醒了。” 小令忙端上早凉好的薄荷玫瑰茶,送了进来。 灵芝喝不了加冰的东西,往常夏日都饮热茶,今夏实在难熬,便换成稍微放凉的去暑茶。 她接过来一饮而尽,甜甜凉凉的气息在胸腑间蕴开,又接过翠萝递来的热帕子,抹了一把脸,方觉得惬意几分。 只见槿姝端了个新鲜玩意儿进来。 那家伙还不小,前面是个盆,盆中盛满冰块,后头绑着个小木盒,木盒上几片扇叶子扎在一起,似个风车。 “这是什么?”灵芝好奇道。 小令与翠萝也凑过来,稀奇地打量着。 槿姝一笑,伸手在那木盒后扳了一下,那几片叶子,竟自个儿转起来。 “唰唰唰”,一圈一圈打起阵阵凉风,透过那冰块,带着浸凉之意,送到风过之处。 “哇!太舒服啦!”小令忍不住叹道。 “真凉快!”翠萝也喜得瞪大了眼。 “这是哪儿来的新鲜玩意儿?”灵芝伸手在那扇叶子前抓着风,好奇打量着。 槿姝当然不能实话实说是爷派人送来的,只好笑嘻嘻道: “姑娘怕冷,可这天儿直接睡竹簟又过凉,不用冰又太热。奴回来时,在一家铺子里看见这个东西,能送风,又能离人远些,想着姑娘正好能用,就给搬回来了。” 说得小令翠萝直点头,灵芝也颇觉满意,浑身汗气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笑着点点头道:“你回头给四叔也送一个去,父亲那儿,也送一个吧。” 槿姝略低了头,应了一声。 灵芝这才问道:“小四那儿可是有眉目了?” 第069章 顺藤摸瓜 原来今日正是丁小四托人带了口信进来,说有事禀报。 小令与翠萝见二人有事商量,乖巧地退了出去,关上门。 槿姝这才将丁小四的话细细转告灵芝: “小四说那配香师这两个多月总共出门三次,各去三四家不同的香料铺子,但其中有一家叫做“五福永昌”的香铺,每次都去了,且都是由人直接带进后院。小四进不去,也不知道他到底去见了何人、做过何事。但觉得不对劲,就想着要跟姑娘您这边打个招呼说一声。” “不过。”槿姝顿了一顿:“姑娘可还记得,前几月奴托朋友打听拿回来的那个有徽州口音人的铺子名单。” 灵芝点点头,当时槿姝拿回那列单子,她还特别诧异,连安二都没打听出来的事儿,槿姝的朋友倒是办到了。 但那单子上几十家铺子,她实在没那么多借口没那么多时间出门挨个儿打探去,只好先作罢。 当下心头一动,看着槿姝猜道:“那五福永昌,就在那单子上?” 槿姝点点头。 灵芝忙从床上爬起来,一面踩上绣珠花尖头履一面匆匆吩咐:“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这家铺子位于白纸坊大街上,离安府不远。 从外面看,就是一家普通至极的香料铺子,挂着“五福永昌”的红漆黒木招牌。 刚到门口,就飘来各式各样浓郁的熏香味道。 丁小四驾着马车,车厢中坐着灵芝与槿姝。 马车停在店门口,丁小四扯着嗓子向店小二喊道:“哎,你们家掌柜的在吗?我东家让我回来问个事儿!” 那小二前两日刚见过丁小四,也不虞有诈,顺口答应着:“你等等,我给你叫去。” 不一会儿,一个身影走到店铺门口来:“什么事儿啊?” 灵芝躲在马车窗口纱帘后,一听那声音,浑身汗毛便竖了起来。 没错,就是这人!就是这把声音! 她按捺住要冲下去的冲动,紧紧抓着槿姝的胳膊。 丁小四按照灵芝教她的说辞朗声回答:“魏师傅说他有块儿玉坠子不见了,想来问问在不在您铺子里。” 那人闻言让里头小二进去看了一圈,等人出来,方对丁小四道:“我这儿没有,你上别地儿问去吧。” 丁小四道过谢,驾着马车哒哒走了。 灵芝全身绷得紧紧的,手心直冒汗,找到了!身世,她要去问身世! 槿姝看出她的激动,握着她手沉声安慰:“姑娘别慌,只要知道这铺子,这人准跑不了。但是对方一向藏得深,若先抓了此人,怕是打草惊蛇啊!” “那,先顺藤摸瓜,查查他背后的人。” 灵芝心头扑通扑通直跳,恨不得马上冲下去抓住那人问,自己父母到底是谁。 但为了找到背后主使者,还是暂且忍下吧。 —————— 灵芝在沉香阁等安二老爷。 直到掌灯时分他才回来,一脑门子汗,一进花厅,便端起桌上的冰镇酸梅汤咕咚咕咚喝了个一干二净。 长叹一口气,脱了官袍递给云裳,撩起袖子往换了竹蔑片儿的榻上一歪,再让茗茶进来给他打扇。 这才舒服地眯了眼,长叹一声:“还是家里舒坦啊!” 他今儿个又被叫进宫了,生生在日头底下等了一刻钟才进到华盖殿内。 皇上嘱他制的那味香,直到现在还没个头绪,这都半年了,他也急。 本以为今日又是为这事儿,谁知,皇上却是问他有没有能驱疫的药香。 想到此,他抬起眼看了看炕前方凳上端坐着的安灵芝。 多亏了她,在春上时就跟自己提过想要研制一味能驱疫养身的药香,自个儿也跟她琢磨过几个方子。 在皇上问起时,方能颇为内行的一一奏对。 可真要制出这样的方子来,恐怕还得靠眼前这女娃才行。 他神色又更和蔼了一些,不待灵芝开口,便主动道:“上次说的药香方子,你研制得怎样了?” 灵芝不妨他突然问起这个,倒是呆了一呆: “已有些眉目,只是还有几味药材的毒性未解,灵芝正想以其他药材代替,或者选些能中和的材料。” 安二点点头,若她自个儿就能配出来,那真是能省了自己不少力气: “这样吧,明日开始,你去永安坊找邢师傅,老邢对药香颇有研究,另外几个应该也能帮上点忙。“ ”让他们几个帮你琢磨琢磨,眼下若是能配出这样的药香来,便是大功一件啊!” “哦?”灵芝诧异地看向安二老爷。 安二拈了拈下巴上的短须,忧心忡忡: “山东入夏起来起了疫情,如今已传到直隶,京师也甚是危险,如今城门已开始戒严了,你平日不要四下乱走。” 灵芝甚为纳罕,上一世,直到秋天她才听说京师中盛行疫情,怎的这一世,夏天就已经出现瘟疫了。 不过这才刚刚开始,想来到完全盛行之季,也该是秋天。 这才明白安二老爷的意思,若是能配好药香,这调香院可不是能抢在太医院前头立下大功么? 可京师戒严,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他们追查那人的计划。 她欲言又止,看了看安二老爷身后的茗茶。 安二老爷看看她的模样,才想起是灵芝急急请了他到沉香阁来。 遂看着茗茶,挥了挥手。 茗茶正要退出去,安二又招招手让他回来:“扇子,扇子留下!” 茗茶放下扇子,又躬身退了出去。 安二老爷拿着扇子一顿猛扇,有些不安道:“有什么事吗?” 他心口“扑通”直跳,这女娃每次一悄悄说话,准没啥好事儿,次次都把他吓一跳。 灵芝点点头,正色道:“我们发现了香坊的内贼。” 安二老爷扇子登时顿住,一口气憋在胸口不敢吐出来:“是谁?” 灵芝给他琉璃碗中添上酸梅汤: “是个姓魏的配香师,他每次出香坊都会去见一个人,而那人,正是问我《天香谱》的人……” 当下便将自己查到的事都细细说了一遍。 安二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眉头蹙成几道深沟: “你可知,我去岁冬派去徽州,查柳姨娘的人怎样了?” “怎样?”灵芝奇道。 “一个都没回来!”安二咬牙切齿道:“我起先还以为是意外,但如今看来,恐不一定啊!” “此话怎讲?” “你可知那姓魏的配香师,是柳氏同乡!” 安二老爷拧着眉,嚯得将扇子一把拍到炕上,似恍然大悟一般: “当初菊芳为何会指认尉氏,你可还记得?就是那柳氏说过一句话之后,她便立马招供了尉姨娘!” 安二如今仍对尉氏的死耿耿于怀,对当日的事情细节俱是历历在目,狠厉道: “好啊,可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灵芝也怀疑过柳姨娘,但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她不敢将其定罪。 如今听安二的意思,若王氏的死也跟她脱不了干系的话,她定要柳姨娘血债血偿! 等灵芝回到晚庭睡下,三更鼓起,槿姝方换过一身夜行衣,几个起落,翻过安府围墙,往东而去。 第070章 谁是叛徒 凉夜如水,整个京城都沉睡在褪去热气的夜风中,连虫鸣声都渐渐沉寂下去。 只有崇文门外通惠河畔,一列张灯结彩的沿河小楼中,仍歌舞喧嚣,酒意正酣。 这是京城最有名的风月场所,人称“小秦淮”,戏院勾栏、花楼酒馆遍布于此。 京中无论是文人雅士,还是江湖豪客,抑或千金贵公子,若说没去过“小秦淮”,那比说没拜过菩萨更让人难以相信。 如今其中最负盛名的,莫过于千金楼。 而今夜,千金楼的许多客人都失望而归,因为鼎享盛名的花魁离月姑娘,已被人给包了。 包下离月的正是卫国公世子汪昱,此时正一身枣红团花锦绣直裰,立在包厢门口,笑意宴宴。 眼看着醉得踉跄的宋珩被离月扶进房间,仍不忘好生嘱咐道:“好好伺候王爷!” 这是宋珩和汪昱第三次结伴来千金楼,前两次都是宋珩做东,这次则换成汪昱,特意将离月姑娘包了整夜,赠予宋珩玩乐。 汪昱见清漆花门隔扇关上,才哼着刚才席间一曲《夜静銮铃》往楼下走去。 一名花妓忙扭着腰肢过来搀扶,手刚碰上汪昱衣袖,只听“啪”一声,脸上火辣辣一疼,竟是挨了个耳光。 她捂着半边脸,委屈地看了看汪昱:“世子爷!” 汪昱仍带着笑,眼神比她还媚:“想伺候我?” 那花妓噤声垂泪不敢言语。 哪知汪昱往前走去,和煦的声音传来:“那带回府吧!” 那花妓本以为冒犯了他,会挨训斥,没想到忽大悲转大喜,咬着帕子愣住。 待反应过来,忙提着裙角追了上去。 千金楼上,离月姑娘的花房。 待进了房间,宋珩径直往前两步跌躺在床上,发出“扑通”一声响。 披一袭水云轻纱的离月屏退婢女,匆匆来到窗前,见到窗框上的记号,便合上花窗,再放下翠湖色锦绣团花挡帘。 从里间屏风后闪出两个身影,穿过落地罩来到榻前。 “爷!”两人单膝跪地。 刚刚还躺在床上的宋珩,不知何时已坐得笔直,盘着腿,双目炯炯地看着两人,哪里还有半分醉酒的模样。 “起来坐下说。外面都走干净了吗?”后面这句话问的是离月。 离月脸上的风尘媚意消失不见,神色端庄,容颜绝艳,明丽不可方物,一把嗓子更是如沉水勾人: “都走了,还带走了影儿。” 宋珩隽秀的脸上浮现一丝诧异,随即道:“也好,小心保持联系。” 然后转向槿姝:“你这么着急见我,是为何事?” 离月送来茶汤置于案上,再默默退到一旁。 槿姝没想到爷会先问自己,想到爷定是将姑娘放在第一位的,心头不由一暖。 “姑娘知道了自己非安府亲生,正在千方百计找寻身世。” “目前已找到线索,城南五福永昌香料铺的掌柜是之前绑走姑娘的人,也是知道姑娘身世的人,他们还在找一本书,叫做《天香谱》,那本书现在在安二老爷书房的地下密室中。” 宋珩抬眼看着前方,清幽如夜的目光却落往虚空,喃喃念着:“她知道了?很难过吧!” 槿姝头一次见他面露这般揪心神色,一时不敢再开口。 宋珩站起身,走到窗口拉开窗帷一角,往西南方看去,似乎那样就能看见他日夜思念的人。 他一早就知道她不是安家的孩子。 所以在她还是个小婴孩时,安家二太太才想置她于死地。 所以她才会在刚两岁时,便孤零零被人扔在了深山。 他捏紧了背在身后的双手。 他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站在她身旁守护着她? 要怎么做?怎么做才能尽快结束这一切? 他不开口,谁也不敢讲话,屋内陷入一片沉寂。 半晌过后,他方转过身,脸上那丝恍惚已经不见,依旧是平日沉稳的模样:“《天香谱》在安家?你确定吗?” 槿姝点点头:“奴婢亲眼所见,姑娘还翻看过。” 宋珩脑海中闪过种种念头,女婴,《天香谱》,香家,安家。 他来回踱了两步,对立在门边的离月道: “你通知娘娘这件事,再问问她知不知道香家被灭族那年,是不是漏了一个女婴?” 槿姝这才明白,原来爷也不知道姑娘的真正身世,有些丧气地垂下头,又想起来问道: “那安府那边,要帮他们查内奸么?” 宋珩略微思索:“以灵芝的安全为准,她若想查,有什么需要配合的,你尽管找小叶子。” 槿姝得到答复,先行告退而去,转瞬又没入夜色中。 待槿姝离去,宋珩方转向叶鸿: “这汪昱还很上道儿,若不是他非要上离月这儿来,我还找不到借口出府见你们。汪昱上钩了吗?” 他后一句向着离月问。 离月垂首恭敬答:“还算顺利,不过他很谨慎,应该还没完全信任我。” “他有没有对你不规矩?”宋珩问道。 离月垂下的脸上暗暗闪过一丝莫名的喜色,声音却仍严肃:“没有,很有风度。” 宋珩点点头,往竹榻走去,心头暗忖:难道此人真是个正人君子? 他立在窗前湘竹榻边,俯身看了看,又向叶鸿道:“篆香已经全送出去了吗?” 离月立马上前,亲自以宽袖擦拭两遍,方向宋珩点头示意,再退到一边。 这位爷,什么都好说,就是特别爱干净,尤其是坐卧之所,一定要一尘不染。 宋珩这才撩起苍青蟒纹程子衣,坐到榻上。 叶鸿立在他身旁,仔细答道: “连珠璧合篆香在三月前开售,甚受欢迎,娘娘名单中的人都来买过。但,没有任何人来打探消息,也没有其他异动。” 宋珩半眯起眼,刀刻般的五官透着凝重:“为何宫里到现在也都没消息?” 连珠璧合纹样的篆香,是父亲当年起事之前,用以联络传递信息的暗号。 他们将密信放入小铜管中,再裹上香泥,做成篆香。 而此款篆香的印模,只有娘才能做出来。 现在抛出这款篆香,便是想以此为饵,钓出那个当年告密的人。 若不是有人告密,父亲必不会在神武门外遇伏! 起事也绝不会失败! 如今这篆香再度面世,当年参与起事的人必定都会猜测,娘根本没死! 那么他们,或许会保持沉默,将这秘密带入坟墓,或许会来找自己,探寻娘的消息。 比如卫国公府的老国公爷,亲自请自己入府寻问娘的生死,还希望自己能继续父亲未完的路。 可如果是那个告密者,一定会害怕娘的报复! 他们对于娘的畏惧,比对父亲更甚! 那个告密者必会有所动作,而最可能的,便是向皇上告知娘还在世的消息,那皇上就会来找自己或者找嬷嬷探问。 他们的大网已经张开,香铺、买香各府、宫里,何处有了异动就表示有猎物撞了上来,可奇怪的是,平静得过分。 娘那份名单上的人,除了死掉的和她亲自排除掉的,还有三家,卫国公府,武定侯府,忠勤伯庄家。 而现在这几家,无一有异动! 难道是娘判断错了?根本没人告密? 还是老国公爷根本就是在试探自己? 宋珩随即否定了这个猜测。 若想打击自己,找到皇上揭发此事,是最快最直接的路子,反正如今这个皇帝叔叔,表面上对自己亲近有加,实则防范严密。 若老国公真是告密者,犯不着如此冒险,亲身劝说自己谋反。 那可是将脑袋交到自己手上! 以他当时的话,自己随便在皇上面前露点口风,卫国公府三代人的性命怕都保不住了。 宋珩愈想愈茫然,是哪里出错了吗? 可若是找不到那告密者,他害怕会走父亲的老路! 最可怕的,不是敌人,而是一个在你身后磨刀的朋友! 第071章 梅子加蜜 安怀杨来到晚庭的时候,灵芝正在午歇。 有了那冰扇,屋内凉意幽幽,混如偷得秋日一缕风,让人一沾枕便懒懒欲睡。 槿姝照例领了安怀杨到西厢房坐下,他二人日日相见,愈加熟悉。 槿姝本是潇洒性子,倒也不似之前般拘礼。 她让翠萝拿出灵芝特意为四叔准备的梅子茶,又取了凉水杯盏等物,为安怀杨冲泡。 安怀杨见她在梅子青冰裂纹茶碗中,放下梅饼,便提壶欲浇水,忙伸出手阻止: “等等等等,这梅饼需先裹蜜三分,再添水三分,再入蜜三分,再添水三分,反复三次方润。” 槿姝哭笑不得,扬起眉,嗔了他一眼: “这会儿倒是有老爷模样了。” 一抬眼见他那湖绿竹纹直裰袖口处,一道长长的口子撕开来,含笑戏问: “四老爷这是上哪儿抓贼去了?” 安怀杨瞧着她含嗔带笑的模样移不开眼,经她一说,自个儿这才发现袖口破了。 颇不好意思收了手,拈起那袖口: “刚刚过来路上见一片月季开得正好,灵芝不是要午后蝶扑过的月季花蕊么?我便去收了些来,想是被刺丛给刮的。” 说着,从袖口中掏出一个浅浅的盛胭脂粉的元宝样式梨木盒: “也不知她尽找这些刁钻的玩意儿做什么?” 这四老爷,看似是个粗爽之人,实则心思细腻,他若要对一个人好,那真是无微不至地好。 槿姝扯扯嘴角无奈一笑,叹口气: “怎的连个丫鬟随从都不带。” 说着,起身出门去。 一会儿又回来,抱着针线盒子,大大方方道: “喏,脱下来,奴婢给您缝好。” 安怀杨倒是颇不好意思地往炕后扭了一扭:“在这里?” 槿姝“噗哧”捂嘴一笑: “难道平日里四老爷更衣梳洗都不是婢子伺候么?” 她以为像安家这样人家的老爷少爷,打小都是丫鬟成群,伺候惯了的,不曾想这四老爷脱个外衣都这般忸怩。 安怀杨自己也笑了,一面脱了外裳,只穿了薄绸中衣,一面自嘲: “还真不是,在别人看来,我可能是安家的四爷,但灵芝知道,我跟她的日子啊,差不了多少。” 槿姝接过直裰,手中触到安四身上的余温,不由有些心跳,又听出他话语间的落寞,心下戚戚。 怪道这个四老爷总是不回安家,听说他如今只住在揽翠园前院一个小厢房中,也是看似有家,实则无家之人。 她怀揣着心思,在炕沿坐下,带上顶针穿针走线,细细缝补起来。 安怀杨则先将今春新酿的槐花蜜,铺了一浅口碟面,再拿竹筷拈起一片梅子饼,在碟中一滚,放入茶碗中,冲入三分凉水。 再以竹勺舀一小撮蜜,绕着圈滑入水中。 如此这般反复,方端起茶碗递给槿姝:“来,尝尝,是不是比你混冲的好喝?” 还不等槿姝回答,就直接将碗送到她嘴边。 槿姝正专心走线,下意识就张嘴吞了一口,那清凉幽香的味道漫过嗓子,才恍然醒悟,这是四老爷喂的! 飞快地抬起脸睃了一眼,见他满脸含笑,一双桃花眼似含着水般看着自己。 不禁羞红了脸,稍稍侧过身子,抿着唇道:“还是梅子加蜜的味道。” 安怀杨故作诧异:“是吗?” 收回手,也不避嫌,就着那茶碗便喝了一口,笑着咂嘴: “是了,许是我蜜加太多,不然怎的这般甜?” 槿姝听他话中有话,只觉耳根都开始发烫,心中一浪接着一浪,涌个不停。 干脆再转过身子,背着安怀杨,声如蚊呐:“四老爷,别再取笑奴婢了。” 安怀杨见这朵带刺玫瑰含羞露怯的模样,心中快慰无比。 这样的夏日午后,佳人缝衣,梅子添茶,不就是家的模样么? 他心头一热,对着槿姝的背影凝神开口:“槿姝,跟我走吧!” 槿姝没出声,安怀杨却分明看到她双肩微微颤了颤。 半晌,槿姝方转过头来,恢复了恭敬的模样,垂眼看着地: “爷说笑了,槿姝还要陪着姑娘。” 她将直裰一抖,展开:“好了,四老爷穿上吧。” 安怀杨站起身来,槿姝帮他穿上,整好衣襟,再仔仔细细扣上右衽领边的扣子。 安怀杨忽探出手来,握住她停在自己胸口的一双柔荑,柔声且郑重道: “我不是让你做丫鬟,我是要娶你。” 槿姝又是羞又是急,心中又漫开没来由的欢喜,如那刚刚喝下的梅子茶,酸酸甜甜,熨透心底。 可那欢喜又让她更加不安。 她是有任务在身的人,怎能离开姑娘? 一想到与面前这个人终究殊途,心中竟比自己想象中更难过。 他越柔情,她越想躲。 那大手握得她浑身发烫,她想抽出手来,却不知怎的,没有半分力气。 只听一声门帘撩动的声响,安怀杨方松开手。 槿姝忙退回炕沿去。 “咦?”小令俏生生的声音传来:“四老爷为何总是赶在姑娘歇午觉的时候来?” 灵芝笑着敲了一下她前额:“就你话多!” 槿姝更臊得无地自容,垂着头,慌慌叫了声:“姑娘。” 便拨开帘子跑了出去。 灵芝穿着烟罗纱浅兰褙子,眯眯笑着,坐到炕沿边上,看着笑得合不拢嘴地安怀杨:“四叔你且等着,等秋天我分了汇丰的利,定给槿姝添一大笔嫁妆。” 安怀杨哈哈笑了两声,也坐到炕上,两手撑在盘膝上,认真道: “乖侄女,这媒只能你来做了,我是真心想娶槿姝姑娘,可她若是不愿意,我必不会强人所难。” 灵芝嘟起嘴,故意翻了个白眼:“哪有让未出阁的姑娘做媒的。” 安怀杨故作着急:“等你出阁再做媒,你四叔我岂不是都老了?那为了你四叔我早点抱儿子,不如你明年就出阁怎样?” 灵芝笑着越过炕桌作势要捶他:“好啊四叔,为了你自个儿就要卖侄女了!” 两人笑闹一番,方停了下来。 灵芝心头的甜意却越来越浓。 这一世,若让槿姝与四叔一起离开安府,共同浪迹天涯,她最看重的两个人都有了好归宿,那自己就没白回来! 安怀杨直到晚膳时分,才回揽翠园。 刚进大门,就遇到自己同胞哥哥,安家三老爷安怀樟。 安怀樟年近四十,比他矮了一个头,身子干瘦,脸却带着几分圆润,看起来憨厚老实。 他看着恭敬行礼的安怀杨,轻轻点了点头,越过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做事,只要你安分,总有一日,会有你好日子。” 安怀杨看着他背影,声音清冷:“若要安分,让我离开不是更好么?” 安怀樟淡淡道:“听说你在外置了不少田庄铺子,翅膀是硬了。你想走,我不留,不过你若是还念着父亲,就好好在安家呆着。” 安怀杨听他提起父亲,眉头一跳,面色仍旧不改半分:“你查我?” 安怀樟冷哼一声,不再答他,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去。 第072章 疫情汹涌 当夜,揽翠园中安三老爷的寝房里,传来寥寥丝语。 是徐氏软绵略哑的声音: “老四最近可往松雪堂跑得紧,又和灵芝那丫头日日处在一块儿。” “我知道。”安怀樟平躺在凉簟上,闭着眼睛,呼吸悠长。 “您就不怕,他万一**什么风声?”徐氏微微侧过头,盯着安怀樟侧脸。 “他不会。”安怀樟缓缓张着嘴:“他身上毕竟流的是父亲的血。” 徐氏不以为然地转过脸,也学他的模样闭上了眼睛:“可若是有人生了怀疑,拿他去问呢?” 安怀樟倒是猛地睁开了眼:“有什么不对劲吗?” 徐氏微微摇头,又点了点头: “我只是有些不安。柳姨娘那边,这些日子竟是封得严严实实,说是养胎,可也不至于连门都不让出呀?” 安怀樟在心头盘算了几分: “你想法子见她一面,眼下还有个事儿,得让她去安排。这事儿若成了,咱们就可以收网了。” 徐氏睁开眼偏头道:“什么事儿?” 安怀樟盯着天花帐子:“你且看着吧。” 徐氏不再多问,那双平日里谄媚的眼睛多了几分冷意,连带着眼角的皱纹都凝肃起来,她将心思又放回了安老四身上。 安三老爷念着血脉之情,她可不念,若是能让他自己离开,那便最好不过了。 —————— 炎夏正烈,灵芝除了琢磨药香的事儿,心头的不安更盛,日渐焦灼。 上一世,四叔正是夏日里出的事儿。 她是事后才听小令说起,是以不清楚究竟是哪一日发生的。 且有了王氏的事情在先,她越发不肯掉以轻心,恨不得日日夜夜都盯着四叔才好。 可害四叔的人究竟是谁呢? 听父亲的意思,安府中的内贼八成是柳姨娘,可柳姨娘如今已被软禁起来了,四叔还会出事吗? 无论如何,她都要做好十分的防范。 因此这几日来,她出门都只带上小令,命槿姝暗暗跟着四叔。 药香方子倒是已成了一半。 原来那日灵芝见着《天香谱》中一味驱疫药香,便将那方子粗略记下来,可是那方中所用之料,非怪则贵,实在不好配齐。 她便照着那药性,自个儿摸索着配比了一方。 用可治百病的馝齐香为君,以月支香、桃金娘、石叶香为臣,又按照“金木水火土”的五行炮制之法,去毒存药理。 试验了好多回,那馝齐香的香性却存不住,一遇火即散,消没得太快,且用多之后会让人双目生盲。 如何消除或者克住这点毒性,还需再论。 好在永安坊中的制香师傅,都个个经验丰富、香艺高超。 特别是总掌邢师傅,有三十多年的制香经验,一见她这方子,便指出了好几处可以调整修改的地方。 这日,刚从永安坊回来,灵芝便觉得不对劲。 马车一进角门立即关门落锁,好几个小厮过来将马车浑身用沾药的笤帚扫过一遍,方才放行。 浓浓的药香味飘在空气中,看来时疫凶猛了! 灵芝在心中暗叹,刚过垂花门处,便看见了安二老爷。 安二正站在抄手游廊上,见到她便招手让她过去。 灵芝绕过进门处的山石影壁来到廊下。 还未开口,安二老爷便迫不及待问道:“听说药香快成了?” 灵芝恭敬回答:“是,还在找一味能克住馝齐香毒性的香料。” 安二带着她往前走去,这段游廊往东,直接斜上一段小坡,径直沿山势回旋,可通往沉香阁。 安二老爷往身后看了看,茗茶、抱琴与小令远远跟着。 方沉声道:“唔,不过,永安坊那边你暂时不要去了。京中现时已出现不少染疫之人。” “此疫传染极快,染病之初,只觉稍稍疲累,得过上几日,才觉浑身酸疼无力,待躺上十天半月,便开始高烧不退,又得拖上一段日子,才活活将人给拖死。唉——!” 他长叹一口气,停在半坡上,扶着栏杆,看着山下九曲回廊连着大院小院的安府。 此时正处处打扫熏香,药香气飘散在空中,似烧秸秆的味道扑面而来。 “如此一来,旁人传染上疫情的可能性就更大。别说碰上身子,就连那染疫之人用过的碗碟,穿过的衣裳,沾上一点都脱不得身了!” 灵芝没想到这疫情来得这般凶猛又棘手,不由问道:“那如何是好?” 安二老爷摇摇头:“染病三日内还有得救,可往往等发现染病之时,三日之期早过。怎么办?等死呗。” “有钱的人家,就把病人给抬去单门独院。没钱的人家,就只能把人往野地里一扔,回头再将屋内家伙什一把火烧了,可能全家还能活下来几个。“ “太医院的一群老家伙,都忙了个底朝天,可只见传染的人越来越多,砸进去的银子越来越多,好转的征兆却半分没影儿。“ “这京中的药材几乎都被抢空了!家家惶恐,闭户不出。皇上今儿个又大发雷霆,咱们要此时能拿出那药香来,啧啧!” 安二背着手,晃着脑袋啧啧叹道:“那可是滔天的功德啊!” 灵芝来不及盘算自己买下的药材股,直听得心惊胆颤,身上汗毛直竖,那岂不是染病的人就只能活生生饿死?! 安二带着她继续往山上走,想起还有一事,阴沉着脸回头道:“对了,那铺子的东家已查出来了。” 他挑着嘴角冷笑一声:“你猜是谁?” 灵芝见他模样,那查出来的果然是自己人:“是谁?” 安二的声音更冷,一面走,一面恨恨道: “是柳氏那贱人的哥哥!怪道我派去徽州查她老家的人都回不来了,原来这般经不起查!” 果然是她! 灵芝一颗心“咚咚”跳起来,那柳姨娘定是知道自己身世的,若给她用上那迷药,不就能问出来了! 安二带着灵芝直接来到沉香阁旁的试香房中,从衣袖里掏出一页白笺: “这是我在别处寻到的一味古方,有驱疫防身之效,你看看有什么能用得上的。” 灵芝接过一看,竟是那《天香谱》上的药方,单给抄录了下来。 当下扫了几眼,故作欣喜道:“这方子是哪儿来的,太有用了!” 安二得意洋洋:“这你就别管了,日后你就别处去了,呆在这儿配香吧。” 灵芝之前只是凭记忆记了个大概,如今见着方子,字字句句拆开琢磨,领悟又自不一样。 接连几日,只管在松雪堂请安出来便泡在这香坊中,希望能早日制出药香来。 却说这日午后槿姝得到消息,让她立即出府一趟。 她忙趁灵芝在香坊中忙碌的时候,悄悄溜出安府去。 叶鸿见了她,匆匆搬出一大袋药材: “这都是爷让带去给三姑娘的,如今京中疫情汹汹,你这次回去也别再出门了。这是贺婆婆祖传的防疫法子,回去之后先用这药包熬了汤药泡手,给你们晚庭的人都泡过一遍。” 槿姝忙领了命,抱着药材来到安府西墙外,轻悄悄跳了进去。 灵芝晚间回来的时候,便闻见晚庭中飘起一阵药材香。 她讶异地问迎上来的槿姝:“有谁病了吗?怎的在熬药?” 槿姝递过薄荷玫瑰露,笑着: “是现在京中盛行的免疫法子,奴婢也不知道有没有用,想着多些防备总是好的,便买了些回来熬成药汤泡手。” 灵芝吸着小鼻子嗅道:“有厚朴、草果、知母、芍药、黄芩、甘草,还有,甘松?” 第073章 下作手段 灵芝此前尽往一些药效强悍的香药上想去,见这味药方中皆是些常见廉价之草药,不由觉着心头辟开了另外一条路。 比如那甘松,素有起死回生草之称,自己怎么就没想过要试试? 一时心头“怦怦”直跳,吩咐槿姝:“晚膳给我留着就行,我再去香坊一趟!” 说完转头就跑。 小令忙跟了上去。 槿姝叹口气,无奈笑着摇摇头,这姑娘一制起香来,当真有几分疯魔的。 她料她又会很晚才回,便对翠萝道:“去膳房将晚膳装食盒子里,我待会儿给姑娘送去!” ———— 揽翠园这边,安怀杨在外院忙了一整天,帮着各门各院除邪熏香,刚回屋子用凉水搓了把脸,便听见院内有人叫他。 他探出门一看,见是徐氏,恭敬道:“三嫂,可有何事?” 徐氏急急道:“四弟啊,三嫂知道你今儿累坏了。可眼下大伙儿都在忙,我身边几个丫鬟都派出去了,我也抽不开身。 老太太又着急要看田庄上这两月出的药材账目,只能麻烦你跑一趟松雪堂将这账目送去,你看可行?” 安怀杨点着头,接过她手中一叠册子:“三嫂客气了,小弟这就送过去。” 说完拿上账册,便往松雪堂走去。 槿姝拎着食盒,穿过翠叶蔓蔓的杏子林,几步就跨上小山,往沉香阁而去。 走到半路时往山下随意一瞟,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似乎是往松雪堂去了。 她有些奇怪,四老爷这晚膳时分去松雪堂做什么? 想起灵芝吩咐过她,“若四老爷去松雪堂就好好盯着”,便加快脚步往山上走去。 灵芝果然已把晚膳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此刻正点了混入甘松泥的馝齐香,仔细嗅着那由深至浅的淡淡木香味。 槿姝敲了敲门,侧身闪进来不安道:“姑娘,奴婢刚刚看见四老爷,仿佛是往松雪堂去了。” 灵芝一听,瞬间警醒起来,忙灭了那火星站起身就往外走:“快,跟我去看看!” 槿姝忙放下食盒跟了出去。 刚出门走两步,灵芝回头慌慌道:“槿姝,你腿脚快,快先赶去,若是发现不对劲,就只管带着四叔打出来!” 她急得快掉泪了,真怕自己一时疏忽,四叔又落进那圈套去。 槿姝见灵芝如此慌乱,心中益发没底,忙应声“是”,急急忙忙提气轻身往山下冲去。 安怀杨刚进松雪堂院门,就见一个颇眼熟的丫鬟迎上来,笑着询道:“四老爷有何事?待奴婢去通报老夫人。” 安怀杨递上那账册:“这是三太太托我送过来的。” 那丫鬟接过看看:“正好老夫人要拿药材库房的钥匙给三太太。还请四老爷在小花厅内稍等片刻,顺便给捎回去。” 安怀杨点点头,背着手进了那倒座房改出来的小花厅去。 说是小花厅,其实就是平日里婆子仆妇们等待回话的地方,对门一张大炕,东西墙各两排圆凳,两架花几,花几上却没放花盆,两樽博山炉幽幽吐纳着香气。 安怀杨捡了榻上坐下,才发现连个上茶的小丫鬟都没有,心头不由冷笑,是了,这安家的人何时真正当他是四老爷。 这般想着,心头一阵没来由的烦躁,竟是燥得胸口像起了火一样。 槿姝刚到松雪堂的院门口便觉得不对劲,门口两个婆子,鬼鬼祟祟地一直探头往外张望,前院中却安静异常,连个走动的丫鬟都没有。 她放弃了从院门进去的念头,径直来到围墙边,轻轻一个腾身便落了进去。 前院静悄悄的,四老爷在哪里?后院么? 她想着,悄悄往后院摸去。 刚要穿过月洞门,见一个着桃粉色比甲的身影急匆匆往前而来,是老夫人身边的碧荷。 她躲在柱子后,待她从身边走过方又往后院窜去。 忽听到碧荷在喊:“四老爷?” 她猛地回身,见碧荷正站在倒座房门口,忙回头轻身飞了过去。 碧荷正推开那花厅半掩的房门,只觉一团黑影向自己猛扑过来。 “啊!”她吓得浑身一软,闭上眼睛揪着门框尖叫出声。 忽一个踉跄,被人从身后拉了一把,待她睁开眼时,只见槿姝挡在自己身前,被从花厅内扑出来的四老爷紧紧抱住。 “啊—!”碧荷又忍不住一声尖叫。 就在旁边的门房婆子是早就被交代过的,此时如聋了一般,充耳不闻,前院依旧一片寂静。 槿姝怒火攻心,直恨得睚眦欲裂! 她一见安怀杨这副模样,便知他是被人下了药:双目通红,没有焦点,似野兽一般低吼着往前扑来。 幸好是自己,若此刻这里真的只有手无缚鸡之力的碧荷,那会发生何事,可想而知! 她一面努力挡着安怀杨乱抓乱搂的胳膊,一面带着哭声低喊:“四老爷!四老爷醒醒!我是槿姝啊!” 忽听得后院响起喧哗声,必是听得这边的动静,有人过来了。 当下顾不得那许多,一个跟头翻到安怀杨身后,以掌为刀向他后颈砍去。 再扶住他往前倒下的高大身躯,憋足一口气,将他背到背上,两步跨出门,跃上房脊落往外去。 严氏正用着晚膳,忽听得外面一阵尖叫,忙命人看去。 银桂往前去了,再红着脸匆匆回报:“似乎,似乎是四老爷,在,在…” 严氏将手中象牙筷重重一扣,厉声道:“说!” 银桂吓得跪到地上,战战兢兢更说不出口:“在和碧荷,拉拉扯扯……” 严氏“豁”地起身:“带我去!” 一行人来到前院,却只看见扶着倒座房门框脸色惨白的碧荷。 严氏皱了眉,奇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碧荷忙跪在地上,伏地回道:“奴婢来给四老爷送药材库房钥匙。银桂说,三太太让交给四老爷带回去。” 银桂吓得慌忙也跑到严氏跟前跪下:“我见四老爷来了,就想着顺带让他带回去。” 严氏纳闷地看向碧荷:“那你叫什么?老四人呢?” 碧荷吞了吞口水,不可置信地指了指屋顶:“上去了。” 严氏和银桂同时看向屋顶,睁大了眼睛。 槿姝咬着牙关,吃力地将安怀杨背到杏子林前,即使她有功夫在身,可安怀杨实在是太沉了。 她看见灵芝匆匆而来的身影,再撑不住,扶着树,将昏过去仍在不停痉挛的安怀杨缓缓放下来。 “四叔!”灵芝哭着扑过来。 刚近他身边,就嗅到一股浓烈的异香,这是,用依兰种子粉末蒸过的至情香味道,还有麝香、蛇床子、罗勒! 这些都是催动男人情欲的猛药! 第074章 天地为证 槿姝忙拦住灵芝,生怕失去理智的安怀杨伤了她,揪着一颗心向灵芝求证:“四老爷是中毒了?” 灵芝颓然跌坐在地上,咬着唇点点头,揪着自己的衣袖,眼泪涟涟茫然无措: “这是最烈的催情香,专用来诱发男子情欲,吸入此香者,神智皆失……怎么办,四叔怎么办?我不知道这香要如何解!” 上一世,四叔就是因为奸污了祖母房里的丫鬟,惹恼了祖母,被赶出门去,从此再未回来。 她就知道四叔一定是被冤枉的,却没想到,对方会用这样卑鄙的手段,柳氏! 灵芝暗暗咬紧了牙,既然用的是香,一定是她干的! 槿姝听得一颗心直沉下去。 安怀杨原本清俊的脸被涨得通红,连脖子都变得赤红,青筋根根冒起,呼吸粗重,眉头紧皱,额间发际全是汗,混身仍不停痉挛哆嗦,可想而知受着极大的折磨。 槿姝轻轻把手放向他的脉搏,他潜意识伸手一抓,紧紧抓住槿姝手臂。 那灼热的气息烫得槿姝身子一凛,她眨了眨眼,颤着声音看向灵芝:“我知道怎么解。” 灵芝猛地抬起头,愣愣盯着槿姝,试图猜出她心底的意图。 看着她满脸坚定的神色,那答案似乎并不难猜。 “不,槿姝,不行!我们可以等四叔熬过去,你可以制住他,他一定可以熬过去!”灵芝几乎跳起来。 四叔是想要娶槿姝,可这对一个姑娘来说,太难,太委屈! 槿姝缓缓摇了摇头,自己这条命是爷给的,这一辈子她从未想过嫁人,本来就想这样替爷守着姑娘就好。 可是安怀杨,这个安怀杨。 若她本是一颗清净佛心,那引她堕入红尘的,便是这个安怀杨。 如果非要让她在这个世上选一个男子将自己交出去,她愿意那个人是安怀杨。 更何况,这是为救他一命,哪怕舍了自己的命又如何? 她的神色愈发坚定起来,带几分绝望与乞求看着灵芝: “他体内的气血已经紊乱,再这样下去,只会走火入魔!就算熬了过去保得住命,只怕一身功夫就废了!” 灵芝急得站起身来,在林中来回转了两圈,忽脑中亮光一闪,奔到槿姝身边拉着她衣襟: “槿姝,你没有父母,身契在我这里你就得听我的,是不是?” 槿姝以为灵芝还要劝阻自己,深吸一口气: “姑娘放心,槿姝此生一辈子守着姑娘,也不必寻什么归宿。这对槿姝来说,只是救人性命而已。” 灵芝摇着她双肩,流着泪笑道: “傻槿姝,我要你嫁给他!现在!马上!莫槿姝嫁给安怀杨,我是媒人,是证婚人,你们都没有父母,无需拜爹娘,拜天拜地,马上成婚!” “姑娘!”槿姝终于听懂了,仰起头来,眼中泪花打着转儿,说不出话来,愣愣看着灵芝。 “听我的!听见没有!赶紧拜天地!从今以后,你莫槿姝,就是安怀杨明媒正娶的正妻!” 槿姝眼中滑出泪来,点了点头,跪直身子,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对着天与地拜了下去。 抛却红妆舍嫁衣,唯有真心证天地。 山竭水涸诚不悔,与君为伴两相惜。 —————— 安怀杨醒时,头痛欲裂。 他微微动了动眼皮,沉得抬不起来。 想侧个身,刚试着动一动,只觉全身气血似翻过来一遍,皮肉被针扎过一般,四肢酸软,比宿醉还要难受百倍。 “嘶——”他吸一口气,抚着额头。 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抬手揉了揉眼,努力睁开眼睛。 一面回想着,迷迷糊糊记得自己去了松雪堂,后来,后来好像摔到了一片海浪上,那浪温柔地托着他,又香又软。 他半撑起身子,眼前的重影渐渐清晰,聚焦的眼神落到屋子中间。 一面梨花木梳妆台,上面放着一架葡萄藤缠枝铜镜,还有几个精致雕花的红木匣盒。 他猛地坐起身子,这是女子闺房! 他怎么会睡到这里? 身上的锦被滑落,他胸口一凉,方发现自己竟是赤着身子。 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努力稳住自己,深吸几口气,一扫眼发现自己的衣衫整整齐齐叠在床沿,忙拽过来三两下穿上,冲出门去。 是晚庭!这是在晚庭里!对面就是自己每日午后来歇息喝茶的西厢房! 安怀杨彻底懵了。 正在廊下晒月季花瓣的小令和翠萝见他出来,都掩嘴轻笑。 向他福了礼,齐声道:“四老爷早!” 听见动静的灵芝出门来,见到呆愣在廊柱旁的四叔,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但能借着此事成全四叔与槿姝,也可算是一段佳话,遂娇俏地悄声问:“四叔,我四婶呢?” 安怀杨迷惑地看着她,摊了摊手,摇摇头:“四婶是谁?” 小令抢着道:“槿姝姐姐啊!” 槿姝!安怀杨忽然想起来,似乎昨晚怀中那人在耳边低语:我是槿姝啊! 他只觉血往头上直涌,三两步跨到灵芝面前,抓着她肩焦急万分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槿姝呢?” 灵芝皱了皱眉,难道槿姝没告诉四叔? 想了想,简单解释一遍: “有人在松雪堂暗害于您,等槿姝赶过去时,您已种了至情香毒,她为了救您,我就,我就把她许配给您了。” 至情香! 安怀杨立马明白过来,明亮的桃花眼眯成一条线,凌冽的眼神似一片刀刃! 是谁要害自己? 随即心中又一疼,那昨晚,自己对槿姝…… 他心中又是不安又是愧疚,怎么能在那样的情况之下要了她! 他松开灵芝,狠狠一拳砸在廊下墙面花窗前,哑着嗓子道:“槿姝现在在哪里?” 灵芝眨着眼,愈发不解:“她不在屋里吗?” 她又看了看廊下,问小令与翠萝:“你们见到槿姝了吗?” 二人摇摇头,翠萝也疑惑:“奴婢卯时就起来了,没见着槿姝呀!” 灵芝不安起来,匆匆往槿姝房间去,安怀杨忙跟了过去。 东厢房内,除了床榻略显凌乱,其他一律完好。 妆台上的首饰都在,连衣裳架子上槿姝偶尔用的披风都在,还那么搭着,衣柜里的东西也都没少。 可是槿姝去哪里了呢? 如今京中疫情横行,槿姝一个孤女,又在这个时分不见,能去哪儿? 灵芝与安怀杨面面相觑。 “是不是,我不该让槿姝……”灵芝红了眼圈,怔怔看着安怀杨。 安怀杨揉了揉她头顶,垂着眼,心中悔恨懊恼无比:“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她。” 他抬起头看着门外,语气异常坚定:“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她找回来!” 第075章 闻汝之事 槿姝在叶鸿书房里。 她在青玉镶象牙雕花地砖上跪了已有两个时辰。 是真正的青玉砖,一块一块铺成万字拐纹样,衬得一屋子红酸枝木家具都泛着青幽幽的光。 叶鸿从屋外匆匆进来,见她还跪着,叹了口气: “给你寻了个机会进府见爷,你小心一点,别被影卫盯上。一切都见了王爷再说吧。” 辰时时分,一列送药材的车队,缓缓驶进了靖安王府的东角门。 队中每个人都蒙着厚厚的面纱,全副武装,进门先过一道药烟袅袅的屏障,又才往王府库房而去。 槿姝故意加重脚步,托着一袋药材,装作踉跄费力的模样走进库房中。 爷还真是受重视,这一个小角门便有四个暗哨,想来都是影卫的人。 “槿姝姐姐?” 库房内钻出一个小脑袋。 “小双?”槿姝忙溜过去。 “我是大双!”她笑眯眯挤了挤眼,给她递上王府婢女的衣衫:“快换上,爷等着你呢!” 槿姝仔细打量着她:“你要是又装成大双的模样来偷看我换衣服,我会真的打你。” 大双与小双是对龙凤胎,大双是姐姐,小双是弟弟,二人为方便行动,大双也常扮作小厮呆在宋珩身边。 这姐弟俩性子古灵精怪,最喜欢乱窜角色扮成对方,偏偏又长得一模一样,连宋珩身边的人都分不清楚他俩。 大双闻言噘起了嘴,把小胸脯拍得啪啪响:“你看,我明明是大双嘛!” 槿姝扯起嘴角笑了笑,爷总有本事让跟着他的人不管在什么环境下,都个个开开心心的。 待她换好衣衫,随着大双从后门出去,绕过两个花团锦簇的园子方到了德馨楼。 “爷!”槿姝一见宋珩,就先跪地要磕头。 “可是灵芝有什么事?”宋珩不待她开口便急急问:“那药材都拿回去了吗?” 又抬抬手:“起来回话吧。” 槿姝垂着头坚持跪着,摇了摇头:“姑娘很好,只是槿姝,槿姝犯了大错,任凭爷处置!” 说着,将昨日发生之事都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说到灵芝要自己与安四当即成婚之事,愈加垂了头,声音低了下去。 宋珩起初还有些担心,站在书案前听她说着,后渐渐放下心来,缓缓踱到湘竹罗汉榻前,撩起素青色缂丝程子衣闲闲坐了下去。 待听到灵芝想出的办法是让槿姝立即嫁给安怀杨,忍不住扶额笑起来。 槿姝还怕爷会发脾气,见他完全没有恼怒生气的模样,倒没了主意,说完了,垂头噙着眉看着地。 宋珩起先还是低低笑着,后实在忍不住,仰过去往身后团龙纹迎枕上一靠,哈哈大笑起来。 一面笑,一面摇着头自言自语:“这小丫头!” 槿姝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爷。” 宋珩笑够了,端起面前梅花几上的茶盏轻抿一口,凤眸微弯,透着说不尽的温柔: “她做得很好,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槿姝脸微红,踌躇道:“可是,爷,我听姑娘和安四老爷说,让他去西疆。” 宋珩微微皱眉:“去西疆做什么?” 槿姝摇摇头: “听他们说起过,似乎要去找人,姑娘让四老爷先去,那奴婢…” 宋珩脸上的疑惑更深,锁着眉略思量一下,果断有了定策: “你跟着去了自然就知道了,到时候记得告诉我。你现在有任何事情都不必来请示我,听姑娘的就好。她对你很用心,我也放心。” 他随即又道:“如果真去西疆,你就带安四去找个人,他会给你安排任务。” 槿姝一听还有任务给自己,知道爷没有放弃自己,心头一热:“多谢爷!” 后一句却罕见地忸怩起来:“那,四老爷那边。” “难得有个让我们槿姝都不好意思起来的男子,安四这几年在南边混出了些名堂,他的为人,侠义舒朗,我还是信得过。你可以告诉他我的身份。” 槿姝听爷调侃自己,脸颊更红,听这意思便是许了自己跟着安怀杨,又忙磕头谢恩:“谢爷成全!” 宋珩站起身来,大步往书案走去: “要谢,便回去谢你家姑娘吧。对了,安府内奸查得怎样了?” 小双立时跟过去乖觉地磨墨。 “柳氏有问题,姑娘想从她身上下手查身世。”槿姝简练答着。 宋珩“唔”了一声,又嘱咐一遍:“还是一切以灵芝安全为重。” 槿姝见他再无吩咐,便磕了头要告退,刚走到门口,听宋珩又唤住她: “对了,你下次出来时,带点姑娘平日里喝的茶,我想尝尝。” 他想知道她喜欢喝的茶是什么味道。 槿姝应了是,再由大双领着出去了。 身后的宋珩笔下生风,匆匆挥墨:闻汝之事,吾心甚慰,方知借他语,亦可慰相思…… 槿姝回到晚庭时,已是午后时分,院中静悄悄的。 她推开正屋房门,身后尚婶子的声音传来:“槿姝姑娘?” 槿姝回头:“尚婶子,姑娘呢?” 尚婶子咚咚跑上台阶来,跳着脚揪着她衣袖: “你可回来了,姑娘和四老爷都快急疯了!” 话音刚落,只见院门口进来一行人。 垂头丧气的灵芝与安怀杨将整个安府都翻了一遍,连山坡池塘枯井内都找过,还是没见到槿姝的影子。 灵芝一进门就看见对面廊下那个熟悉的身影,忍不住拉了拉身边耷拉着脑袋的安怀杨。 安怀杨叹一口气,低着头往前沉闷地迈动步子:“我就在这里等着。” 猛不防一个熟悉的声音:“姑娘,四老爷!” 安怀杨抬头一看,那不是槿姝却又是谁? 烟柳绿比甲,蜜合色长裙,一头乌发挽着分心髻,肤白胜雪,清秀俊气,眉间一颗朱砂,又平添几分娇媚,俏立廊下,正含笑带羞望着他。 他再顾不得身边人,两步跨过去,一把将槿姝揽入怀中,双臂紧紧箍着,似要将她揉进身体里,低低呢喃: “槿姝!槿姝!对不起!” 灵芝忙拉着小令翠萝,退到院外去。 安四中至情毒一事,灵芝并未说出去,她怕污了槿姝清誉。 安怀杨也亲自向严氏解释,那日自己喝得有点多,正好槿姝来,便让他扶了自己回去。 严氏虽半信半疑,但知道这老四是在外头浪荡惯了的,做出些什么不按规矩的事儿也不为怪异,当下只训斥了他几句,却也没再追究。 最为惶恐的是银桂,她本就是柳氏的人,本来想趁此机会害了碧荷,那老太太屋里资历最长的,便是自己了。 没想到,碧荷没事,连安四老爷也没事。 可这越是风平浪静,她心中越惶惶不安。 柳氏与徐氏同样不解,她们确信安四是中毒了,可那毒由何人所解? 怎的连半分水花都没溅起,就这么悄无声息了? 柳氏这日晨起,梳了发,照例在后院中绕着花圃慢慢散步。 月见草、桔梗、五色梅、合欢花,姹紫嫣红,开得正艳,就如她的心情,花期正艾。 自怀了这胎以来,安二便对她宝贝得紧,时疫刚起就命人将烟霞阁严密护起来,两班府中护卫日夜看守,又日日饮食茶水均由专人把关。 连大门都舍不得让她出,生怕她有一点闪失。 她抚了抚已凸起的肚子,笑如春花。 待安三老爷他们得了手,这半个安府,就是自己肚子里这娃的了。 到时候,她要留着应氏的命,让她好好看看,自己过得是多么的好。 正想着,忽听前院传来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啊——!” 第076章 奇怪衣料 柳氏循着尖叫声,匆匆带着锦绣赶到前院。 只见一众丫环围在门口,有的捂着眼直往后退。 她冷冷呵斥着走上前去:“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身旁丫鬟忙往两边让去,她挺着肚子扶着锦绣胳膊,刚悠悠往前走了两步。 忽觉头顶一寒! 浑身一哆嗦,下意识捧着肚子往后退去! “啊!”锦绣也不由一声尖叫,抓紧柳氏胳膊,缩起脖子跳着脚退回来。 烟霞阁院门口,赫然吊着个人! 或者叫一具尸体! 那人明显已经死了,被粗麻绳吊着脖子挂在门框上,光着脚,垂下的两手与脚尖,都缓缓往下淌着血迹,似是指甲统统被人拔光。 头不自然地耷在胸口,恍惚可见青白的脸色与凸瞪出来的一双眼睛,四肢僵硬地在夏风中微微晃着。 锦绣哆嗦着,待反应过来后尖叫连连:“还不快弄走!快点,快些弄走!” 柳氏这时才一口气喘过来,扶着肚子拍拍胸口:“死的是谁?怎么在这里?” 身边一个小丫鬟战战兢兢跪地回她:“好像,好像是老夫人房里的银桂。” 银桂! 柳氏只觉眼前发黑,不由自主往后倒去。 锦绣忙扶住了她:“姨娘!姨娘!” 柳氏方稍稍站稳,眼前一片金星乱冒,艰难开口: “替我,替我叫三太太来,不,不,不叫三太太,叫二老爷来。” 她在锦绣搀扶下,一步一步往里走去,指甲掐进了肉里,一面喃喃低语: “一定是安四,一定是安四干的!” 她没猜错,确实是安怀杨干的。 虽不能明目张胆查下去,但既然知道银桂背后的主使是柳氏,他自然不会让她好过。 至于三嫂,安怀杨又恨又无奈,看在哥哥的份上,他暂时没动她,也没告诉灵芝。 只希望他们能看见银桂的下场而收手罢! 银桂之死被安二老爷匆匆敷衍着压了下去,因为安怀杨被下毒一事,灵芝瞒着别人却没有瞒他。 安二很奇怪,他明明把烟霞阁看得死死的,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柳氏是怎么做到安排这一切的? 灵芝亲自替他沏上茶端过去,蹙着细细两弯烟眉思量着: “那总是和她有过接触的人,才能将这些事情安排下去。” 安二眉毛拧成倒八字,一只手揪着胡子思索:“只有咱们院里的人去过烟霞阁看她呀。” 他掰着手指头数着:“大嫂,三弟妹,还有你母亲,还有其他几个姨娘,难道是他们?不可能啊,都是自己人。” 灵芝也觉得颇为奇怪,想一想笃定道:“若不是她们,也是她们身边的人。” 安二点了点头,同意这个推测:“得想个法子把人钓出来。” 从沉香阁出来,灵芝带着槿姝缓缓往晚庭走去。 如今槿姝与安怀杨的关系,只晚庭中几人知道,私底下大伙儿都已将她作四太太看待。 槿姝却颇不习惯,见到安怀杨时更加羞涩,还是照样日夜伺候灵芝。只等着安怀杨那边安排妥当之后,便与他一起离开安家。 想到将来的日子,槿姝不由有几分雀跃,得一知己携手浪迹江湖,乃她藏在心头的小小梦想,如今这梦得以成真,愈发感激灵芝的看重与用心。 灵芝则陷入了沉思,烟霞阁被安二看得那么严密,她要怎样才能悄悄从柳氏口中探问到关于自己身世的消息呢? 迎面大路上过来几个丫鬟,各抱着一叠衣料,想是从制衣坊出来的。 见到灵芝,都站到路边微微福礼。 只一个丫鬟稍稍扭了头,也不退开,眼底朝天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灵芝瞟了她两眼,见是蕙若阁里的一个名红果的,也不以为意,从她身边擦身而过。 就那刹那间,一丝若有若无的腐烂腥臭气息,飘进她鼻尖。 她倏然停步往后看去。 那红果正往前走,不妨灵芝叫道:“等等!” 她转过身,见灵芝盯着她怀中衣料看,扬着下巴不满道: “四姑娘,这是送去给大姑娘的秋季衣料,您若是想看,自个儿派人去制衣坊要呀!” 说完又回头要走。 灵芝忙凝神喝道:“别动!” 红果不满地撇了撇嘴,只好站在原地。 灵芝两步跨回去,稍稍低头,在她胸前那堆衣料上嗅了嗅。 没错,确实有那种怪异的味道! 红果睨着眼打量她:“四姑娘,您到底有何事?大姑娘还等着呢,奴婢先告辞了。” 说完越过灵芝迈步往前走。 “拦住她!” 灵芝话音刚落,槿姝已一个箭步跨到红果身侧,按住她肩头。 红果又气又急,绕着肩挣扎,无奈槿姝五指就跟铁箍似的抓得她生疼,她呲牙咧嘴急了:“你们要干什么?” 灵芝懒得跟她解释,只严肃吩咐槿姝:“带她回沉香阁,不要碰她手中的衣料。” 红果身不由主地被槿姝推着踉跄往沉香阁去,还不忘回头跟另外几个目瞪口呆的丫鬟喊: “去告诉大姑娘,让大姑娘救我!” 安二还没走,还在沉香阁中听云裳唱小曲儿。 如今一家子家眷都有害他的嫌疑,他见着谁都心烦,干脆躲在沉香阁中喝着凉凉的葡萄酒,听着“向林泉选一答儿清幽地,闲时一曲,闷后三杯……” 云裳的唱功虽不如尉氏,胜在嗓音清甜,还带着一丝媚意,也是不错。 忽见灵芝去而复返,颇有几分诧异。 斜倚在榻上的身子直起来,把手中酒杯放到案上,让身边打扇的小丫鬟与云裳退到一边儿:“怎么了这是?” 灵芝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他“蹭”地从床上蹦下来,沉下脸喝道:“把人带进来。” 捧着衣料的红果莫名其妙,见自己被带到安二老爷面前,微微有些慌乱,可自己并没做错什么事呀? 有些不安地过去行了礼:“二老爷!” 安二下意识往后退一步,横眉看着她:“你这衣料哪儿来的?” 红果睁大眼睛道:“制衣坊嬷嬷让领回去给大姑娘的。” “你可知这衣料中有什么?” “有什么?”红果愈发不解,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安二老爷。 安二见她丝毫不害怕的模样,知她该是不知情,忙伸手一挥:“将衣料放下。来人,将她带下去先关起来。” 红果唬得胳膊一松,衣料都跌在地上,脸色瞬间白如纸,颤着声音哭喊起来: “二老爷,奴婢是犯了什么错?奴婢什么都没做呀!” 茗茶领着两个小厮进来,将又哭又叫的红果拉了出去。 安二看着一地的衣料,似看着鬼一般,脸色发青。 他看看灵芝:“你觉得哪块儿有问题?” 灵芝仔细辨认着,指着其中一块宝蓝地乌金云绣宫缎:“这块!” 安二双手十指交叉,捏得“咯咯”作响,这些人害母亲不成,又转到毓芝身上! 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脸色忽青忽白,咬紧了牙喘着气儿:“我马上着人叫太医院的人来查验。” 第077章 以牙还牙(为大罗金仙加更,鞠躬谢谢) 安二派人请来的那位太医大人像躲债一样猫着腰一溜小跑就跑出了沉香阁。 灵芝忙进门去,看着脸色郁郁的安二老爷,不用问也知道了答案。 那衣裳料子是从染了时疫的病人身上扒下来的! 安二老爷抬起头来,看着面前地上那块布料阴恻恻一笑: “想让安家染疫死绝么?还是想以这个来逼我交出《天香谱》呢?” 灵芝站到他身旁看着那块布料,闪着暗光的宝蓝底加暗纹,这个颜色确实容易瞒天过海、以旧作新。 这些人可都是下过功夫的,转念又颇有些不解: “安家的内贼呢?还有柳姨娘?若是安家出了疫情,一个控制不好,他们岂不是也跑不掉?” “所以。”安二老爷侧过脸来,看着灵芝。 “所以他们定是已有了可以治疫的药!”灵芝也看过去,一双眼晶晶亮,替他补充上。 二人对看一眼,同时想到:永安坊! 永安坊定是也已研制成功了那味药香! 灵芝重新配过的药香前几日已交给安二老爷带去太医院试香,结果令安二欣喜若狂,那药香可驱疫治病,还可防疫,比草药都管用! 皇上得知后大喜,立马让调香院大力炮制这味药香,安二忙着调香院的事,便没再盯着永安坊那边的研制进展。 如今看来,永安坊中也定是有人成功配出了可驱疫的药香,且瞒着自己! 幸好因皇命在身,药香配制的情况不得外传,是以那边的人也不知道他们已提前一步配制出来! 幸好,幸好! “安家有贼,永安坊也有贼,很好。”安二站起身,略激动起来,捏紧了背在身后的拳头: “他们给我们这个机会,我便定要将那人钓出来!” 灵芝抬起头看着他:“怎么钓?” “以牙还牙!”安二狰狞着眉眼,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中蹦出来。 灵芝不太懂,她想到一个念头,不由打了个寒颤:“您是要……” 安二俊秀的一张脸阴沉下来时,也分外可怖:“若是他们自己人染了疫,你猜他们救是不救?” 灵芝感觉后背发凉,这安二老爷,多情的时候确实多情,一旦狠起来却也真狠。 她有些不置信,揣度着安二的心思忐忑问道:“您是说柳姨娘?” 安二点点头:“这是最好的机会!” “可她还有您的孩子!”灵芝瞪大眼睛,不由脱口而出。 安二挑起一丝满不在乎的轻笑: “孩子?可那也是柳氏的孩子!一个千方百计害我安家的人,能让她生下安家的孩子?” 柳氏确实死不足惜,可孩子有什么错?且是亲手布局害死自己的孩子! 灵芝想想,还是有些不寒而栗。 她差点忘了,安二有多多情,就有多绝情。 “爹!”毓芝的声音在沉香阁外响起。 茗茶走进来:“二老爷,大姑娘来了。” “唔。”安二答应着往外走去。 花厅内的毓芝刚要走进门,见安二老爷出来忙急急迎上去: “爹,听说灵芝带了个我屋里的丫鬟到这儿来了,您可要给我做主……” 安二老爷不耐烦地打断她:“一个丫鬟而已,做什么主?她偷了东西,我已叫人打发出去了。你就别管了。” 说着匆匆就要赶去松雪堂,刚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这几日不要乱跑,乖乖在蕙若阁呆着。” 毓芝正要开口,见安二甩给自己一个背影就走了。 气得直跺脚,一转头看见灵芝跟在他身后出来,更是恨意上头,上前就举起巴掌往灵芝脸上扇去: “不要以为父亲护着你,就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刚扬起手便被槿姝一把抓住,僵持在半空怎么抽都抽不出来。 毓芝又气又恼,瞪着槿姝凶道:“你一个奴婢,放开我!” 槿姝将她往后一推,方松开手,语气冰冷森寒: “大姑娘,若不是四姑娘救你一命,怕你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说完,护着灵芝从容出门而去。 留下毓芝握着被掐得生疼的胳膊,呆呆站在原地想着槿姝的话,那是什么意思? —————— 没过几日,如同一颗小石子扔进池中,第一圈涟漪在安府静静漾开来。 这日,灵芝正忙着在沉香阁小香坊中炮制那药香,她想抓紧时间多配一些出来。 如今安府已有了疫源,一个控制不好,哪个丫鬟婆子给带出来就麻烦了。 安二老爷的身影在门口出现:“柳氏身子有反应了!” 他如今已习惯了有事先来与灵芝商量。 灵芝正翻烤着一屉月支香,闻言回头福了一礼:“父亲有何计划?” 安二走到屉子前,欠身嗅了嗅那浓香:“昨日柳氏已卧床不起,可能是孕期的缘故,反应来得比一般人更快。” 他直起身子,挑起一边嘴角,得意洋洋:“我已让人把消息传出去了,最迟明日,香坊那边必会有动静。” 灵芝知他以抓贼为名,借了兵马司的兵,暗中将永安坊围得跟铁桶似的,闻言思量着:“那些参与过制这香的人,必一个都不能透露。” 每个曾经接触过这味药香的人都有嫌疑! 安二点点头,若有若思道:“王掌事,算了吧,暂时也瞒着他。” 柳姨娘染上了时疫! 这个消息惶惶间似潮水般传了出去! 除了晚庭,整个安府都慌乱起来。 每个去过烟霞阁的婢妇都心惊肉跳,拼命要了各种药汤往自个儿身上泡。 毓芝得到这个消息时,慌慌张张跳起来就往琅玉院跑去。 应氏如今除了在松雪堂抄佛经,就是在琅玉院闭关,着实安静了一阵。 琅玉院也跟着安静下来,再没有日日络绎不绝来回话的丫鬟婆子。 是以毓芝急匆匆进来时,连个通报的人都没见着。 “娘!”毓芝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烟霞阁,烟霞阁完全被封起来了,柳姨娘染疫了您知道吗?” 应氏正小心翼翼给一盆早开的绣菊剪着花枝,闻言手一抖,僵黄的脸色瞬变,撇过脸睁大眼看着毓芝:“当真?” 毓芝点点头正待开口,只见花容芳缕几个匆匆从外院跑进来,一个个大呼小叫道: “太太,太太,柳姨娘她…” “染了时疫。”应氏接口道,她觉得自己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翘去,可此时不应该笑,她便拼命将那嘴角压下来,一时之间,嘴角两侧的肉抖个不停。 芳缕骇得脸色惨白,揪着帕子颤声道: “菩萨老天爷啊,里头六个丫鬟,四个婆子两个嬷嬷,共十二人,谁都不许出来,扒着门抠着墙,哭天喊地,叫得那叫一个凄惨,听得我这心里头…” 她捶着胸口,再说不下去。 花容补充着:“听说有两个婆子已经吓得晕死过去了,说是吓破了胆!” 听的人想到那惨景,无不毛骨悚然。 毓芝则着急道:“娘,你这些日子没去过烟霞阁吧?” 应氏冷笑一声:“我去做什么?她又不少人伺候。” 自从知道柳姨娘怀孕以来,她早把以前的情分忘得一干二净。 她巴不得她生不下这个孩子,没想到啊,竟是以这种方式实现了自己的诅咒! 烟霞阁彻底成了鬼蜮,所有人路过都远远避开,再没人敢提起曾经盛宠的柳姨娘。 只每次三餐用食盒从围墙上吊着绳子往下送去,外面的人都等着,什么时候又死一个再去收尸。 而最惶恐的,莫过于安三老爷一家所住的揽翠园了。 第078章 内贼现行 徐氏听到这个消息,当时就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一睁眼看见床前的脸如锅底的安三老爷,就忍不住怕得直打颤: “老爷,我前两日刚去烟霞阁,还在那儿吃了茶,我不会也……” 安三老爷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得有些发懵,从听到这消息起,他心跳就没停过。 他似对徐氏的话充耳不闻,只管原地踱着步子自言自语: “不对劲,很不对劲,有问题,一定是安二怀疑上柳氏了!” 他越想越觉得只剩这个可能! 不然好端端呆在烟霞阁的柳氏怎么会染疫呢? 徐氏一听更加骇然,倏然坐起身子: “怎么会?怎么可能?难道柳氏自己搞错了?那衣料明明是该送去惠若阁的!” 安三老爷只觉头一阵一阵发晕,这招好狠! 安二定是怀疑上了柳氏,不,敢这么做就绝对不是怀疑,而是有铁打的证据! 他以柳氏为饵来钓出自己! 想到他们一家与柳氏的密切往来,不由腿有些发软,那疫情传染有多厉害他是清楚的! 他停下来扶住桌沿:“当务之急是拿到药香保命要紧!” 他顾不得那么多了,柳氏若是死就死了吧,别把他们一家给牵扯进去就行! 徐氏还在不可置信的反复念叨:“得给柳姨娘也送药去啊!” 安三老爷脸涨得发紫,低声怒斥: “蠢妇!你还不懂吗?老二就是在等人去送药呢!你现在送过去,立马就撞网上了!” 徐氏想着怀胎六月的柳氏,心头一阵一阵哆嗦,刚喝下去的凉茶顶得胸口直反胃: “可她还大着肚子呢,那可是老二的骨血啊!老二就能那么狠?” 安三老爷冷哼一声:“他可是那老贱人的儿子,他们从来都是六亲不认,能不狠吗?” “当初父亲被山贼劫持困于松岗山,她明明可以拿出银子去换回父亲性命,却偏偏要报官!” 说到往事,他眼内充血,额上青筋直冒: “他们那支安家人的性命是命,我们这支就不是吗?为他们做牛做马,到头来命还不如几个银子值钱!” “老爷。”徐氏顾不得愤怒,脑子里胸口里全是恐惧:“那我们怎么办?让香坊送药来吗?我就说让你提前备下点药,以防万一,可你看……” “那药刚刚出窖,那边早被看上了!怎么送!”安三挥着拳头打断她,又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老二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奸猾?” 他想起柳氏养胎的怪异,心往下直沉,老二应该在那时候就发现了柳姨娘的不对劲了! 到底从哪儿露馅儿的呢? 他派去江南的人也都被他们的人干掉了啊! 若是他知道一切是因为绑了灵芝露了踪迹而起,当会后悔不已吧! 徐氏再无他法,软软瘫坐在床头,面色惨白。 “老爷,太太!”有丫鬟在屋外喊着,声音中有些打颤。 徐氏心头一跳,安三老爷往门口开了大门:“什么事?” 丫鬟的声音哆嗦得像只待宰的羊:“二少爷,二少爷他,发烧了。” “咚”!徐氏一头从楠木垂花柱拔步床上栽下来,头碰到地坪上,不省人事。 二少爷是安三家的独子,安秀芝的哥哥安敾! “太太!”几个丫鬟忙冲过去。 安三自己也站不稳了,勉力扶住门框,眼前直冒金星。 “茶……”他颤巍巍伸出手。 丫鬟忙捧着桌上茶盏递过去。 安三老爷猛灌了几口凉茶,脑子才些微清醒过来,顾不得徐氏,细细梳理着当前的状况,药,他需要治疫的药香! 可香坊那边指望不上了! 若安二敢用柳氏染疫为饵,至少说明他不怕这疫情在安府闹大,也就是说,他手中肯定也有可以治疗这时疫的药香! 想通了这一层,他猛的一掌拍到门框上,咬着牙根发酸:“好啊!定是如此,怪不得这般狠厉!” 他忽然又想起什么,自言自语着: “不行,得跟香坊那边也打声招呼,千万不能这时候给柳氏送药去!” 可惜,安三老爷晚了一步。 柳氏染疫的消息传到永安坊的当日晚间子时,一个身影偷偷从永安坊后门溜出时,一群手持长枪的京师巡卫将他团团围了起来! 得到消息的安二老爷匆匆赶到南城兵马司指挥所大狱,见到那牢房中带着锁链的人,不由失声而出:“竟然是你!” 他怎么都没想到,那人是平日里最老实不多话的邢香师! “老邢!”安二摇着头,眼中满满都是难以置信: “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你!你在安家三十年,从新安郡到京城,现在月例是多少?一月五百两银!你知不知道我这个五品院使俸禄多少?一月一百八十两银!你拿得比多少朝廷大员俸禄都高,安家哪里亏欠你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因激动变得尖利起来。 邢香师是如今永安坊中最得安二看重的制香师,四十余岁,略微有些干瘦,白净面皮,虽添了风霜,也大约能看出年轻时算是个美男子。 他垂着头,并不抬眼看着近乎暴怒的安二老爷。 他安静地低声问道:“紫玉是不是要死了?” 紫玉是柳氏的闺名。 安二老爷听他开口便问柳氏,还是如此亲密的称呼,心头略微明白了几分。 回身坐到审讯者的椅子上,眼中的愤怒变成轻蔑,轻哼一声:“紫玉?只要你招认谁指使你的,为的是什么?我便告诉你!” 邢香师仍执着问道:“紫玉是不是要死了?!” 安二老爷照旧好整以暇回他:“只要你招认,我便告诉你。” “紫玉是不是要死了!”邢香师突然暴躁起来,在刑凳上挣扎着往前探着身子狂吼:“你既然带她回安家,为什么又不好好照顾她!让她落到这般田地!” “哟呵!”他越急安二老爷越淡定下来,翘起二郎腿讥诮道:“原来还是个情种,想救她?” 邢香师颓然坐回刑凳上,铁链哗啦作响,他垂下头,发出野兽一般呜咽的声音: “我终身未娶。当初若不是你,紫玉早就跟我成亲了!可你看中了她,要抬她做姨娘!你是东家,是老爷,紫玉又怎能不从你?” 安二老爷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我说,老邢,你不会真以为紫玉是被迫的吧?” 第079章 再起波澜 邢香师摇摇头,无力直起身来,眼神呆滞,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 “我知道,我没办法和你比。我将她从田庄上带进来,一点点教她识香、选香、制香,结果你一句话,紫玉便说要跟你!” ”跟了你,她哥哥就有钱做生意了,从此富贵不愁。我能怎么办?我当然想她过得好,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进了安家门。” “她为你生闺女,在你安家做牛做马,伺候婆婆伺候太太任打任骂,可你们却害死了她女儿!” “二姑娘兰芝死的那日,你们安家都忙着开开心心的给二少爷四姑娘庆贺百日宴,要不是无人看顾兰芝,她怎会掉进水塘去!可然后呢?你们照旧开开心心办宴待客,有谁去安慰过紫玉心疼过紫玉?” 他捧着头呜咽下去。 ”她就是那日来找我的,她说她后悔了。可有什么用呢?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最后那句话,不知是说柳氏,还是说他自己。 安二老爷叹口气,枉这人一身才干,却被个柳氏玩弄于股掌,所以人呐,他心头叹息,最怕就是太深情。 他拍了拍邢香师垂下的肩膀: “老邢,你对制香真是绝顶聪明,你若是对紫玉有你对制香一半的聪明,便不会落到今天这地步了。” 邢香师稍稍抬起了头,收住哭声,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木愣愣看着前方: “你得救她,她好不容易有了孩子,你得救她!” 安二不直接答他,叹着气绕着他走了一圈,再站到他身前:“救不救在于你,只要你招了,我就救。你选吧!” 邢香师吞了吞口水,喉结动了动,闭上眼:“我招。” 安二立马来了精神,背着手径直问:“那你先说,蜂毒是不是你带去给柳氏的?” 邢香师木讷地点点头:“那机关是我做的,蜂毒不是从炼制房拿的,我怕会引起你警觉,是我自个儿单炼出来的。” “安府中除了柳氏,还有谁是你们一伙?” 邢香师摇摇头:“我没直接接触,都是以暗号传递东西,只听上头命令,要什么香我便制什么香。” 安二脸色一沉:“谁命令你?” 邢香师面色踌躇,显是在犹豫要不要说。 安二又提醒他:“只要你说了,我立马给柳氏用药!” 邢香师脸如死灰,张了张口吐出三个字:“王掌事。” “他?”安二惊得下巴都要掉出来,比在这里看见邢香师还要惊讶百倍,那可是他当成兄弟的人物啊! 也是永安坊的主心骨啊!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自个儿的永安坊几乎就落到了别人手上! 且还是自己最信赖最看重自认为最熟悉的王掌事! 怪不得灵芝被绑走那日说出澹宕阁来试探香坊内奸,而阁内却完全没人进出的痕迹。 原来那内奸就是掌管钥匙的王掌事! “为什么?”他恍恍站不稳,跌坐回椅子上愕然相问。 邢香师一声讥笑:“还能为什么?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会的不过是溜须拍马么?” 他语声中带着几分轻蔑:“还不是为了钱!听他说起过,有人承诺他将来永安坊分他三分利。” 三分利啊!怪不得,那是比现在给的每年一分利的分红多多了。 安二心头寒浸浸一片,双手紧紧捏住了座椅扶手:“那他上头的人又是谁?” 邢香师摇摇头:“不知道。” 他抬起头来,眼中一片死灰色,直愣愣盯着安二: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记得答应过我的,救紫玉,你得做到。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安二不置可否点点头。 心头却冷笑:救?送你们去阴间做鸳鸯吧! 审完内贼的安二老爷从兵马司大狱里出来,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又气又恨,立马命人去香坊拿人。 谁知,王掌事在得了安三老爷的飞鸽传书之后,又见邢香师被带走,早卷了包袱溜之大吉。 待安二带人赶去时,已是人去屋空。 安二气得将一屋子香炉香罐砸得粉碎,跑了一个外贼,那内贼他一定要逮出来! ———————— 晚庭就似那暴风中心的风眼,周遭已经波浪滔天,此间却异常平静。 她没将安二的计划瞒着安怀杨与槿姝。 是以灵芝不知道,安怀杨却知道揽翠园如今是多危险的地方。 好在此前因为徐氏如此明目张胆的害他,他在那之后就搬了出来,住到供客人歇息的正院倒座房去了。 至于三哥那边,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插手。 左手是安家人,右手还是安家人,他办不到去向严氏说明白三哥干的那些事情,也同样办不到帮他往安二身后捅刀子。 从他小时候无人看顾四处游荡开始,他就已将安府与自己划开了深深一道鸿沟。 想斗的自去斗,想走的自己走。 他照旧日日午后都去晚庭呆会儿,和槿姝商量着将来的日子,心头踏实又安宁。 灵芝怕槿姝不自在,特意每日午膳后就带着小令与翠萝避到沉香阁去。 炮制那药香给她丰富了不少经验,在藏书阁看看书,或是在小香坊内捣鼓捣鼓,日子过得自得其乐。 这日午后,外间日头炎炎,更衬得沉香阁内绿荫蔽天、幽静清凉。 小令与翠萝犯困,缩在一楼花厅榻上打盹儿,灵芝还精神奕奕的在藏书阁二楼翻阅香谱。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令一个趔趄,差点从榻上歪下来,猛地惊醒。 拉拉旁边正靠着墙睡得香的翠萝:“给姑娘送茶去了吗?” 翠萝迷迷糊糊揉揉眼,摇了摇头。 她们怕在楼上会吵到灵芝看书,通常都是在楼下候着,隔一阵儿给姑娘送茶送果子去。 或是姑娘有事情就喊一嗓子。 小令一直也没听见灵芝喊,估摸着算算时间,灵芝上一壶茶应该用完了,忙跳下榻新沏了一壶绿莹莹的碧螺春往二楼送去。 “姑娘!” 二楼一片安静,大开的窗棂处,一阵阵挟裹着热气的暑风吹进来。 小令端着茶盘往书架子后探头看去,没人? 她又往书案后看去,还是没人? 只有一把青釉冰裂壶和一个空空的茶杯搁在撂地的蒲团旁边。 小令慌了神,匆匆放下茶盘又在二楼犄角旮旯都找过一圈,完全没有灵芝的影子! 她“咚咚”踩着楼梯跑下楼, “看见姑娘了吗?” 翠萝被小令晃醒,睁开眼摇摇头:“没有啊!姑娘不在楼上?” 小令“蹭”地往后院冲去:“我去看看茅房,你到旁边制香的几间屋子找!” 翠萝这才完全清醒过来,吓出一身冷汗,匆匆往旁边小香坊跑去。 二人回到花厅时,面面相觑摇摇头,都没找到! 心中同时涌起莫测的惧意:姑娘不见了! 第080章 一半身世 头好痛! 灵芝的意识像从深渊中缓缓浮上来。 这是什么地方? 她睁开眼四下打量。 是一间类似耳房的杂物房,堆满柜子木箱,空气中浮着幽幽的灰尘夹着樟脑的味道,没有窗户,只有一道简陋的蓝布门帘。 她挣扎着动了动,发现手和腿都被绳子绑住,只能用胳膊撑着身子,挣扎着靠墙坐了起来。 她刚才在藏书阁中看香谱看得入迷,忽嗅到陌生人的味道,刚要回头,后脑勺一痛,便晕了过去。 醒来就已到了这里。 那人动作如此之快,必是高手。 可会是谁?绑自己做什么? 这又是什么地方? 帘子外的人许是听到动静,绸布一动,进来两个人影。 领头那人个子不高,背着手,走路的时候双肩略往前倾,头上蒙着面罩,走到灵芝跟前,开口时故意捏着嗓子: “醒啦?你会制防治时疫的药香?” 香坊中人人都知道,那药香是这小女娃捣鼓出来的,如果安二手中有药香,定是她的功劳。 那人身上的气息悠悠传来,檀香的味道很重。 灵芝要深吸一口气才能抑制住心中的震撼,幽幽盯着那人,似能看穿他的黑布面罩: “三老爷要药香不是应该去找我父亲么?” 原来是安三! 原来那个一直隐藏在暗中的黑手是安三老爷! 怪不得他们一直都找不到,灯下黑啊,原来就在身边这么近的地方。 安三老爷不妨她一下便识破自己身份,也不再遮掩,冷哼一声揭下面罩,依旧是那张颇为憨厚的脸,却闪着狠厉至极的眼神。 不管面前这个女孩知道多少,他都没打算再让她活着出去。 面上却露出几分和蔼来:“算你有些本事,能看出来是我。不要害怕,想出去很简单。只要你告诉我,安二把药香藏在什么地方?安府之中,他不敢不备着药香对吧?” 灵芝心头却盘算起来,安府如今防卫严密,安三老爷的人就算能把自己打晕,但应该不能将自己带出府。 那么自己此时应当还在安府内,而最可能的地方,就是在安三自己的地盘——揽翠园中。 如果槿姝她们发现自己失踪,应当也会首先搜查安府,那么自己只要拖延时间,一定能得救。 心中有了定计,当下装作害怕的模样缩了缩腿:“我不知道药香在哪里,但只要你放了我,我可以给你制,我有炮制好的香料,只要三日便能配出一味来。” 安三面色阴阴,三日,万一善哥儿的病症传了出去,那他们就瞒不住了! 他摇了摇头:“可惜,我现在就要,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说出那药香在何处,二是给我们陪葬!” 灵芝慌乱摇头:“我不想死,不要杀我,我可以告诉你。不过我帮了你,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 安三想着,反正他也没打算让灵芝活下去,让她做个明白鬼又何妨,他点点头:“只要你告诉我药香在哪里,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灵芝咬着唇连连点头:“好!” “在沉香阁的地下室中,不过那地下室有开启机关,若开错了机关,反而会触动警报。” 安三见她说得有模有样,不似胡诌,便问:“那机关在哪里?怎么开启?” 灵芝挣扎了一下:“我说不清楚,很复杂,你得解开我的手,我比划给你看。” 安三料她一个娇弱女娃也没什么反抗的本事,便向身后那人一摆手。 那是常跟在安三身边的一个小厮,灵芝见他踏地无声,手脚轻盈,嗅到他身上的气息,便知刚才藏书阁中是受此人攻击。 没想到,安三老爷身边竟也伏着如此高手! 那人将灵芝手上的绳索解开,灵芝活动活动发麻的手腕,伸手拔下头上的素荷簪,在地上有模有样地划着。 “在书房书案下,这个位置,这样的机关,你要这么转,再这么压下去……” 小令让翠萝去告知安二老爷灵芝不见的消息,自己则飞奔着回到晚庭。 直奔西厢房,一见到槿姝就扑过去抓着她袖子,带着哭腔慌作一团:“姑娘,姑娘不见了!槿姝姐姐,怎么办啊?” 槿姝一慌,忙起身抓着她手:“怎么回事?” 安怀杨也站起来:“你慢慢说,怎么不见了?在哪儿不见的?” 小令将藏书阁的事情说了一遍:“我和翠萝就在楼下,根本没人进来过,也没人离开,姑娘怎么就不见了呢?” 槿姝和安怀杨对视一眼,立马明白,是有高手将灵芝从二楼直接掳走了。 槿姝急白了脸,匆匆便往外走:“我找人找姑娘去!” 刚要出门,手被人拽住了。 她回头一看,安怀杨神色怪异看着自己:“我知道她在哪里。” 这个时候,除了如困兽的安三,还有谁会对灵芝下手? 可是三哥抓灵芝做什么? 他心中纠结,若是救了灵芝,那安三所做的一切再瞒不住。 虽然他们谈不上兄弟情深,但毕竟是一父同胞,所以即使他知道三哥做了那么多对不起安家的事情,他也只装作不知道而已。 可是,小灵芝,他心中腾起一把火,他不该抓走小灵芝! 安二老爷已经带着人在安府中角角落落搜查起来。 安怀杨则径直带着槿姝来到揽翠园。 后院门口多了一排护卫,守得严严实实。 安怀杨对挡在他面前那人冷冷道:“我要见三哥。” 那人挺着胸膛毫不退让:“三老爷说了,如今疫情汹涌,各院人不得随意走动。” 安怀杨盯着他,猛得扬声:“安怀樟,你不出来见我,我就闯进去了!” 安三老爷正与灵芝呆在屋内,那高手小厮已离开前往沉香阁,试验灵芝所说的入密室的办法去了。 灵芝倒不怕他进去,里头还有一个高手等着他呢,就算他能把那人放倒,那么多带毒药的抽屉,怕他也会有去无回。 中途一个随从进来,附在安三老爷耳边说了几句话,安三眉头一挑,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候,这人还来捣乱! 当下毫不犹豫,冷冷道:“杀了他,动静小点。” 灵芝不知道他要杀谁,安三吩咐要杀的,正是安怀杨。 早知道这弟弟留不得,专会坏事,可惜他心软,留了这么个尾巴祸害。 他不怕他武功高强,他的亲随都是那位贵人亲自派来的,对付一个安怀杨,当还不在话下。 灵芝见安三老爷在屋内缓缓踱着步子,试探着道:“现在,你能告诉我我父母是谁了吧?” 安三老爷见她还惦记这个,扯起嘴角阴恻恻一笑:“我先告诉你一半,等药香到手了,再告诉你另一半。” 灵芝一颗心揪起来,大气也不敢出,紧咬着唇定定看着他。 安三老爷走到她身边,弯下腰,神神秘秘吐出几个字:“你本来应该姓,香。” 第081章 还有一半 姓香! 灵芝并未如自己想象般激动,心中反而平静得似明镜,她迅速在上一世与这一世所有认识的、听说过的人中搜罗一遍。 没有人姓香! 一个也没有! 那自己是从哪儿来的,香家又为何将自己托付到安家? 她还有满脑子的问题想问。 只听外面隐隐传来打斗的声音,还伴随着门窗木框呼啦啦碎掉的声音。 安三顿时变了脸色,匆匆往外走去。 刚走到门口,只听“哗啦”一声响,正屋的大门碎裂成渣! “灵芝!”安怀杨的声音传来。 灵芝忙扬起脖子,大声回答:“我在这儿!” 安三见势不妙,忙退回来,几步跑到灵芝身边,将她拎起来以手臂勒住她脖子,恶狠狠朝她道:“不要乱动!” 安怀杨与槿姝已循声而入。 身后一群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护卫,个个持着刀,远远围着跟过来。 “姑娘!”槿姝见她被安三老爷挟持,又急又怒,恨不得马上冲过来。 安三老爷见势不妙,没想到这老四还有帮手! 忙从袖口中滑出随身匕首,横在灵芝修长的脖子前:“都别过来!” 安四恨得双目通红,瞪着安三痛心疾首怒吼:“三哥!你还不醒醒!你以为你逃得出去吗?” 安三老爷正恨他恨得牙痒痒,咬牙切齿道:“你这个孽子,早知道,当初就应该直接溺死你算了!不为父报仇,反而为虎作伥!” 安四听他提起父亲,心中更加悲痛:“你顾念过我吗?从小到大,你眼中有过我这个弟弟?看顾过我这个弟弟?若不是我命大,只怕安府早没了四爷,你还好意思提父亲?父亲当初只是意外,你却为了一己之私对付自家血亲,还以父亲之名,将敾哥儿都拖进污水里去了!父亲如果知道,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 “我呸!”安三老爷一口唾沫朝安怀杨喷去,一双眼红得滴血:“意外?若不是押货,父亲怎么会遇到山匪?堂堂安家老爷,就因为不是香坊继承人,就要自个儿去奔营生,自个儿去押货,凭什么?都是安家的子孙,凭什么安大安二就是爷,咱们就得给人当仆人!” 他越说越激动,刀刃顶在灵芝喉间,晃动两下,那薄如玉翼的皮肤上渗出两滴血珠子来。 槿姝慌得揪心,捏紧了拳头,忽见灵芝向她眨了眨眼,往下使了个眼色。 她顺着朝下看去,见灵芝右手握着那素荷簪,簪尖正对着安三老爷大腿。 当下明白过来,紧抿着唇,暗暗点了点头。 安三气急败坏地骂完,拖着灵芝往前走去,瞪着眼睛向安怀杨道:“不想她死,就给我让开!” 安怀杨紧紧盯着他的手,无奈往后略退一步。 就在安三最接近槿姝与安怀杨的刹那,忽觉大腿刺疼,下意识身子一偏,刀口也跟着偏了几寸。 就那瞬间,安怀杨似头豹子般冲了上去,一把抓住安三老爷握刀的手腕,往外一拧。 槿姝也同时飞身上前,将灵芝拉到自己身边,又瞬间转身,踢飞了身后冲上来的两名护卫手中的长刀。 就在这当口,院外传来阵阵喧哗声,接到通报的安二老爷终于带着人赶来了! 瘸着腿的安三老爷被安二带来的人五花大绑押走,前院传来徐氏和秀芝哭喊的声音。 灵芝此时才觉心神归位,倚着槿姝,大口喘着气儿。 槿姝愧疚无比,心疼地看着灵芝脖子上的伤口:“姑娘,回去上点药吧!” 灵芝的脑子却飞快转着其他念头。 安三老爷这一败露,严氏必定会勃然大怒,到时候,四叔一定会受到牵连! 想到此,忙拉着槿姝来到垂着头的安怀杨身边,急切道:“四叔你们赶紧走!” 安怀杨心头不知是何滋味,他知道,三哥这下是肯定完了,严氏不会放过他。 可自己若不救灵芝,会愧疚一辈子! 他不想再留在这里,灵芝的话语传到耳中,正说出了他心中所想,他点点头:“好!” 他一手拉过槿姝,一手拉过灵芝:“一起走!” 灵芝挣脱他的手,微微笑着:“说好了你们先去,我还有好多东西要学,等我登上香道那日一定会找你们去!” 槿姝看着她暖心的笑,心头一酸,红了眼眶:“姑娘,可你一人在这里!” 灵芝摆摆手:“怎么是一人呢,还有小令和翠萝呢。再说,如今再没人对付安家,我也安全了。” 她推着二人往外走:“快走,趁现在一团乱,祖母他们顾不上你们,赶紧走!我已从汇丰提了一股银子出来,银票早放在你房间梳妆匣子里。你记得带上,快点,迟些来不及了!” 安怀杨本就是潇洒至极的人,加之他此前也做了不少准备,拉住槿姝,对灵芝叮嘱道:“你好好照顾自己,等我们安顿好会给你捎信,有什么不对劲,你立马来找我们,知道吗?” 灵芝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掉眼泪,频频点头:“知道!我会很好的!你们放心!” 槿姝还依依不舍,安怀杨也怕再迟些走不了,拉着槿姝三两步就迈出门去。 槿姝回望这灵芝,流着泪大声喊着:“姑娘,你一定要来啊!” 灵芝挥了挥手,眼泪再忍不住,簌簌掉落下来。 待他二人从后院飞身而去,方出了屋子,匆匆往松雪堂赶去。 揽翠园已空无一人,地上躺着几个被安怀杨与槿姝揍得爬不起来的护卫。 灵芝提着裙子一路小跑,心“怦怦”直跳,香家,她姓香! 那母亲呢,母亲是谁? 香家在何处?父母亲又在何处? 松雪堂外守卫森森,却出乎灵芝意外地没有拦阻自己,她一路跑进去,待来到后院才被刘嬷嬷和几个婆子拦住。 刘嬷嬷沉声拦阻她:“三姑娘若有急事,就在这边厢房稍等会儿吧。” 灵芝料她们是不会让自己进去,遂点点头,想着找机会再去问,往前院东厢房去。 刚跨进门,便看见毓芝正扶着应氏坐在炕上,安敄在一旁自顾自冲着茶。 三人抬起眼来看向她,一个比一个充满恨意。 灵芝无奈笑笑,视若无睹,收回腿,又回院里去。 等了直有半个时辰,天色已快要落暮,还不见人出来。 她等得无聊,便绕到前院旁边的小花园里。 花园中间一座不大的假山,上头爬满藤萝,牵牛花的喇叭口已经垂下来,蔫蔫地起了卷儿。 她绕着青石小路,穿过假山,忽然看见山石后一个小小的身影。 “攸哥儿?”她喊道。 那小身影正要逃,听见喊声,又停下步子,回过头来怯生生看着她。 灵芝见他身后也没跟着婆子,猜他是自个儿悄悄溜出来玩的。 遂过去蹲下,掰着他肩膀柔声道:“你放心,我不会去告诉你奶嬷嬷的,想玩就玩吧。” 攸哥儿只睁着眼,不说话。 灵芝见他模样,微微心疼,摸了摸他头顶:“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葡萄姐姐呀,还有小刺猬!” 她伸出手,在攸哥儿面前晃了晃,学着摸刺猬的样子,像被刺扎到一样,赶紧缩回去。 却见攸哥儿嘴一撇,“哇”地一声哭起来。 灵芝忙拍拍他后背:“怎么了?攸哥儿不哭,跟姐姐说说,怎么了?” 攸哥儿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着:“小刺猬,死了,母亲说不能说,安怀素的贱种。” 灵芝刚开始还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攸哥儿在说什么:“死了?安怀素是谁?” 这名字听起来是安二老爷同辈的,应该也是安家的人。 安怀析、安怀松,安家的男子名字都从木旁,那这安怀素应该是和姑姑安怀玉一样,是安家的女儿。 她猛地脑子里一跳:安怀素的贱种。 她晃了晃攸哥儿的肩膀:“攸哥儿不哭,好好告诉姐姐,这话是谁说的?” 攸哥儿哽咽着:“是,是母亲。” 灵芝耳中嗡的一声,应氏骂贱种,骂得最多的便是自己。 安怀素的贱种,安怀素,她咀嚼着这个名字。 心中迷迷糊糊像明白了什么,似一张缺角的拼图,终找到那最后的一角。 安怀素,难道,是娘吗? 第082章 安不安宁 一直到掌灯起,松雪堂正房的大门都紧紧闭着。 安二老爷出来一趟,匆匆与应氏毓芝说了几句话,将她们母子三人劝了回去。 一回身,才发现灵芝还等在院子里,便劝道: “你也先回去吧,这儿没你们什么事儿了”。 说完便往里走。 “父亲!”灵芝追着安二老爷身后紧跑两步,扬声急问:“安怀素是谁?” 安二倏地立定了,猛地一回头:“老三告诉你的?” 听他如此问而不是直接回答自己,灵芝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没错,将错就错点点头: “他还说我本姓香,既然我都知道了,您干脆都告诉我吧!” 安二提脚想走,却顿觉身子有千斤重,都知道了,瞒了这么久,还是都知道了! 怎么办?若是被她知道《天香谱》本来就是她香家的,她还会这么乖乖听话吗? 他刚刚打击掉内贼的兴奋瞬间没了,不安又涌上来,只好先胡乱安抚她: “你先不要乱想,也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此事,记住了吗?晚点,晚点我会去找你。” 说完,逃似的又回到后院去。 灵芝心头这才觉得几分酸楚,不管怎样,她也是有根的人了! 前世,在安家迷迷糊糊蹉跎一生,这一世,她终于可以知道,原来自己本姓香啊! 她回过身,缓缓朝外走去。 “姑娘!”等在松雪堂外面的小令与翠萝匆匆迎了上去。 她恍惚问着:“槿姝呢?” 话说出口,方才想起来,槿姝已和四叔走了。 离别的伤感此时才涌上来,瞬间又红了眼圈。 小令知她伤心,握住她手:“姑娘,快回屋子用晚膳吧,你都大半日没好好歇会儿了。” 翠萝也递上帕子安慰道:“是啊姑娘,这会儿咱们府上终于可以安宁了,槿姝也过好日子去了,您该高兴啊。” 灵芝收起了伤怀,是,槿姝和四叔幸福就好,再说以后自己一定会去找他们的! 这么想着,抹干了泪一甩手:“走,用膳去。” 松雪堂内,安敾与秀芝被单独隔在厢房,安三老爷与徐氏趴在佛堂青砖地上,已是奄奄一息。 雕着鹤鹿同春纹的青砖上血迹斑斑。 严氏也审得累了,靠在太师椅上,朝大儿子挥了挥手。 安大老爷生得最像严氏,五官天生威严,粗眉厉目,额间深纹,留着双角微微上翘的八字须,加上几分官气,不怒而威。 此时阴沉着脸,着人端上两杯酒放到地上。 徐氏已不再哭喊,垂着头弓身伏在青砖上,偶尔一阵哆嗦。 安三双腿已被打断,血肉模糊地拖在地上,仍勉力以手肘撑起上身,扬着头,青森地嘴角裂开一丝笑:“多谢大哥给我个痛快。” 安大老爷叹口气:“家门不幸,你自向九泉之下列祖列宗讨绕去吧!” 安三老爷颤抖地唇角浮起一丝冷笑: “你们是嫡支,你们才是安家的后,列祖列宗,我见着他们,也想问一问,我们这样的,算什么?” 安二老爷忍不住跳起来又一脚往他胸口踢去:“你他嬢的还有理了?畜生!” 安三老爷被他踢得一口血呛出来,带着嘴角那丝冷笑,伏在地上咳了几声。 “老二!”安大老爷扬扬下巴阻止了他:“终归都是安家人,清理干净就算了,留几分脸面。” 安二老爷这才悻悻然坐回椅子上。 安三老爷抬起袖子擦擦嘴角血迹,抬起眼,盯着严氏断断续续道: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安怀樟,愿赌服输,绝无怨言。只希望大伯母、大哥,能看在祖宗的份上,给我留个后。” “敾哥儿是留不得的。”严氏也不待他说完,眼也不眨地冷冷道。 安三的嘴角抽搐两下,又像得到意料中的答案,再不言语垂下头去。 无声的徐氏听到此话,又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以头叩地,“咚咚”作响: “老夫人,老祖宗!秀芝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求你们放过秀芝,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严氏沉吟着,姑娘倒是比小子有用,且她一个闺阁弱女也翻不起浪。 将来若能结门好亲,还能多条路子。 于是缓缓点点头:“你们放心上路吧,秀芝,我给你养出阁。” 安三老爷想到独子安敾,终究忍不住,眼角流出几行泪来,心头酸涩似海,将最后一丝生念淹没。 他勉力往前爬了两步,颤巍巍伸手端过一杯酒,朝徐氏一举:“夫人,奈何桥上见。” 说完径直将那酒往口中一倒,“哐当”,手中杯盏落地。 “老爷!”徐氏抬起头来,涣散的眼神终于聚焦,扑到安三身前,抓起酒杯一饮而尽,又朝严氏磕了两个头,倒在安三旁边。 严氏闭了眼,淡淡吩咐:“都收拾了。” 当晚,烟霞阁走水,明亮的火光冲天而起,将安府外半个胡同都照得透亮。 灵芝从晚庭惊醒,与小令来到院中,看着烟霞阁的方向,双手合十,闭上了眼:姨娘与尉氏,该可在泉下瞑目了。 而柳氏,不知她带着未出生的孩子一起赴死之时,有没有后悔过。 安府终于安宁。 秋渐渐深了,京师的疫情也在满城药香熏燃中如退潮一般,缓缓消没下去。 这日,灵芝正要出门去香坊,碧荷亲自来报,老夫人有请。 灵芝明白是为何事,让小令将自己盛香的盒子先放回去,匆匆随碧荷往松雪堂去了。 严氏端坐在对门大炕上,与安二一起在等她,见她进来,指了指炕头绣墩示意她坐下。 再屏退了众人,让刘嬷嬷守在门口,方缓缓开口:“你都知道了。” 严氏房中的香早已换成灵芝配制出的那味药香,恬淡微辛,暖意盎然。 灵芝神色平静,闻言摇摇头:“不,还有很多不知道,请祖母解惑。” 严氏经历安三那一场,已觉得自己老了许多。 就像那救了蛇反被咬一口的蠢人,她觉得自己也有那么蠢! 被那个人面兽心的贼子骗了这么多年,差点将整个安家都断送在他的手上! 如今,这桩公案已了,她终于可以松口气安安心心养老,却还有灵芝这桩心事放在这里,硌得她胸口怎么都不舒服。 她叹了一口气,坐直的背脊稍稍弓了起来:“当初是我太傻,还真以为,这世上有不透风的墙。” 她摇摇头:“太傻了。哪有什么事真能瞒一辈子呢?你问吧,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灵芝微微诧异,没想到严氏今日这么好说话。 想到答案就在眼前,忍不住心跳又加快了,连珠炮般开口问道: “香家是谁家?安怀素是谁?如今在哪里?我又为何被送到安家?还有上次母亲说宫里的贺礼是什么意思?” 安二警惕地看了看母亲,他真怕严氏老了,一个恍神,就全部说了出去。 第083章 真假身世 严氏腰身又弯了弯,让自己以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着,遍布皱纹的脸上是少见的诚恳,为灵芝一一解答: “安怀素,是安家的嫡长女,是你祖父第一任原妻所出。她嫁给了香家五少爷,生下了你。” “就在你出生那年,香家助勇戾太子谋逆,你知道勇戾太子逆案吧?香家被抄,全族遭斩,无一幸免。” 灵芝背后直冒寒气,只觉手脚冰凉,严氏的声音像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 谋逆,遭斩,全家,全族,都没了? 严氏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仍在继续: “我们那时候在新安郡,与京城离得远,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被送出来的。我在慈安寺见到了抱你出来的香家老仆,看在你死了的祖父份上,决心偷偷将你养下来。” “那时候,皇后恨勇戾太子恨得透骨,养着你这事儿,只要透出去半点风声安家恐怕就保不住了。” “所以,只有我和你父亲知道这事儿,连你母亲都不知道你是香家的女儿。” 灵芝心头五味杂陈,说不清什么滋味,原来自己还是和安家有一丝血脉的。 而自己应该感激严氏当年冒着那么大风险收留自己吗? “如今,勇戾太子的案子虽然翻了过去,但香家当时被灭得那么彻底,据说背后还有隐情,所以直到现在,我们也不敢把你的身世说出去。你也最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可懂了?” 灵芝脑中已是混沌一片,茫然点点头,忽觉脸颊冰凉,才发现不知何时流下一大片泪来。 她努力找回脑间一线清明:“那宫中的贺礼呢?” 严氏露出一丝苦笑,摇摇头:“不知道。说是什么贺礼,其实是香家托了宫里的人敲打我们安家而已。香家当年在京城的关系,我们不清楚,至今也不知道那年年给安家送来礼箱的人是谁。只是从新皇登基以来,那贺礼就没了,想是宫中那人也死了。” 她稍稍往后靠去,安二替她将迎枕挪了上来:“将来你若是出息了,就自个儿去打听打听,到底香家当初托了谁?老婆子我想这个问题想了十多年,也想知道答案。你的身世就是这些,还想知道什么?” 灵芝动了动手指,木然摇了摇头。 原来一切就是这样啊! 严氏的话语间找不到漏洞,听起来也不像是说谎。 那父亲,自己倒是应当叫他一声舅舅? 她忽然有些想笑,她费劲心思想要脱离安家,后来发现,自己还是与安家绑在一起。 这么久以来一直在追寻的真相就这么出现在自己眼前,却反而像听别人的故事一般。 她觉得自己可以离开了,站起身来,向严氏福了一礼,正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一事,回头道:“那,《天香谱》呢?” 安二老爷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由自主给严氏端上一杯茶递过去。 严氏接过茶,面色不改,轻轻抿了一口,用杯盖拨着茶叶沫道: “那是安家祖上传下来的宝贝,安怀樟告诉你说那是香家的?” 灵芝怔怔出神,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哼,那贼子!”严氏有些忿忿:“想拿了《天香谱》霸占安家产业,所以想诓你骗得此书,唉,怀璧其罪啊!他狼子野心,就为了这书差点毁了整个安家,还险些连累了你!如今那贼子已死,你就安安心心好好过日子吧。” 她放下手中茶盏,劝慰灵芝道:“你也别太难过,也别怪你母亲,毕竟你不是她生的,如今安家待你,也算对得起你外祖父,你且好好当你的安家四姑娘吧!” 灵芝听她此时话语,只如流水一般从耳边滑过,哗哗作响,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半晌方听见自己问: “香家,葬在何处?” 严氏看看安二,安二忙回答:“在西山。” “我想去看看。”灵芝说着,泪又落下来 严氏又看看安二,安二提了提眉,严氏点点头,安二才道:“那我得空带你去吧。” 灵芝刚出了门,安二老爷便长舒了一口气,谄媚似的向严氏竖起大拇指: “娘,姜还是老的辣,我这担心到吃不下饭的事儿,到您这儿三两下就解决了。这下这孩子可该不闹腾了。” 也不知为何,安二对灵芝总有几分怵意。 严氏舒心一笑,这老二就这点好,嘴皮子跟抹了蜜似的,随时都能哄得她开开心心,身子往后靠上迎枕睨了安二一眼: “就你那点本事,差点没让老三诓了去。现下可以放心了?” 安二忙不迭一阵点头。 严氏略想了想,又道:“今儿这次药香立功,皇上是不是得行封赏?” 安二嘿嘿笑着点点头:“皇上这次很高兴,听大哥说,应该中秋过后会下旨论功行赏。” 严氏微微朝他探过头去,压低了嗓子:“你找个机会,帮灵芝表表功,这次的药香她可出了不少力。” “娘的意思?”安二有点理解不透。 “先让人知道有她这么个人,以后,若有面圣的机会,皇上也能留点印象。”严氏提点着。 安二想起母亲曾说想过送灵芝入宫的事,方才明白过来,一径应喏。 时疫解禁之后,京师各处又渐渐活络起来,大街小巷各处铺子重新开张,在府中憋了许久的公子少爷们更是攒足了劲儿,整日在花楼酒馆中出入,像要将浪费在家中的欢夜找补回来。 靖安王宋珩当然也不例外,夜夜赴宴,寻欢作乐不断。 这日逛到汇丰门口,进门看起了精巧古玩,边看边啧啧挑剔,竟是无一物能看上眼。 旁边小二脸挂着笑:“爷,咱小店还有别的宝贝,您要想看,就跟小的上后头包厢如何?” 宋珩来了兴致,一甩袖:“走,看看去。” 叶鸿正在里间天字号包厢等着他,待他进来,低声行了礼,再领他转过一扇紫檀绘寒林山水图屏风,赫然又是一个小房间。 宋珩坐了上首,大双小双侯于屏风外,叶鸿亲自上了茶,带着一丝笑:“爷尝尝这个茶。” 宋珩见他神神秘秘模样,心中了然,漾起一阵欢喜,忙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好甜! 甜得牙齿都软了,心也跟着软了,一丝凉凉的薄荷味在唇齿间蕴开。 他忍不住叫叶鸿:“快给我杯漱口茶!” 他漱完口,皱着眉无奈摇摇头:“还是给我换成铁观音吧。” 这家伙还这么嗜甜,也不知是不是熊托生的,这么爱吃蜜。 他想着,又自顾自笑了一阵方问叶鸿:“槿姝和安老四走了?” 叶鸿看宋珩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含笑的模样,也忍不住憋着笑答道: “是!三姑娘给了她千两银子做嫁妆。对了,三姑娘今年买股赚了四千两银,她年初投的全是药材股,大赚了一笔,眼光是真不错。” 宋珩倒颇意外,脸上笑意更深: “噢?她还有这本事?娘以后倒是后继有人了。她的身世打探得如何?” “娘娘来信说,当年京师香家,五房共九家爷,并没有谁家怀孕或生子。” 宋珩一双剑眉紧颦,在高隆的鼻峰旁拧成两股绳:“没有?” “是!娘娘也很好奇,说会继续查下去。” 宋珩站起身来,在榻前缓缓踱着步子。 安家的消息不会有错,若不是香家的女儿,香家又怎会舍得用《天香谱》来保她? 可如果香家当年根本没有这样一个女儿,灵芝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爷,那三姑娘身边,要不要派人去接替槿姝?”叶鸿望着沉思的宋珩。 宋珩停下来,摇摇头:“暂时不用,灵芝现在是安家的宝贝,安家安全,她便安全。” 说起她,他总忍不住嘴角往上翘,没想到,她一个孤女能把自己照顾得那么好。 “我们现在也该动动了,我不想再这么等下去。” 叶鸿听这话,立时眼睛亮起来,单膝跪地抱拳:“谨听爷的吩咐!” 第084章 香家故人 同时在谈论安家的,还有紫禁城西门外不远处一所高门大宅。 “安三已经死了,咱们的人折损十七个,其余的都撤了回来。”说话的人单膝跪地,身着黑衣。 一人背着手,身量魁梧,立于窗前并不回头,声线阴冷,只淡淡吩咐:“这线不要了,断干净点。以后再找机会。” “是!”黑衣人应完,退了出去。 ——— 西山,不是一座山,是一大片山。 位于京西,从北长城绵延往南,起伏数千里。 皇陵便位于西山群山西北角中,许是为了沾染到王气,京师中人都以西边建墓为荣。 渐渐的,上到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从雕瓦镶玉的拱墓陵园,到衰草木碑的土馒头坟场,大大小小,藏在西山莽原之中。 中秋刚过,官道旁的野菊已簇簇盛放,黄白相间,遮了连天衰草,透着冬天来临之前最后的暖意。 安家的马车队停在一条入山小路前。 安二好不容易才打听到,香家的族墓在这里。 他来到灵芝马车前,等小令扶了灵芝下车,低声嘱咐道:“就在这山上,要不要我陪你上去?” 灵芝一身素衣,头簪白绢花,衬得容色比平日的清丽更添几分堪堪怜意,闻言摇摇头: “多谢父亲,我想自己去看看。” 安二根本不想去,他暗自松口气,叮咛道:“早些下来,走山路时小心点。” 灵芝点点头,福了一礼,带着小令拎着香盒往山上走去。 小令如今也知道了,姑娘并不是安家四姑娘,是安家表姑娘。 对她来说,除了更同情姑娘,其他没什么变化。 反正姑娘就是她的姑娘。 山路蜿蜒往上,青石板铺就而成,两侧青苔苍翠,中间却光滑发白,显是有人常走,不过她们二人一路上来,只见低矮灌木丛生,并未见到人影。 到了山腰,山路忽折往山坳中去,又沿路转过一道弯,只见一座青石墓碑立在一个偌大的土丘跟前。 丘上土石平整,无野蒿衰草,丘边整齐码着碎石块,显是有人精心打理,碑前还有一束野菊。 灵芝本平静的心在见到墓碑的刹那,还是忍不住翻起滔天巨浪,她接过小令手中的线香:“我想一个人去。” 小令明白姑娘的心境,点点头,乖觉地转到山路弯道外。 灵芝如同朝圣一般,一步一步,走到碑前。 那是一块密密麻麻刻满小字的青石碑。 据安二所言,这是勇戾太子案正名之后,有人重新给香家人迁冢立碑的。 只是由于香家族人当初被扔进乱坟岗,残肢骸骨混在一起,已没法分开下葬,只好合葬一穴。 立碑祭奠的,该是那献上野菊之人吧。 灵芝猜度着,在碑前跪下,用手指一点点摸索过上面端正的隶书刻字。 香家长房,香家二房,香家三房… 找到了,她手指微微颤抖,停在那处,香家三房,第五子,香夏,字存秋,妻安氏怀素。 灵芝心头一酸,眼泪又止不住地落下来。 “爹,娘,不孝女来看你们了。” 她小小的身子跪在大大的土丘前,素衣白衫,纤手点燃线香,青烟绕着墓碑,袅袅飘散向土丘之上,如哀思,绵绵不绝。 也不知跪了多久,忽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一阵似枫叶的木香味飘过来。 灵芝抹干泪,这不是小令的气息,她愕然回头。 见山路的那一头,一片枫树林之后钻出一个人来。 那人与安二老爷差不多年纪,身量高长,形如鹤立,也身着素白长袍,头挽道士髻,衣袂翻飞,眉目敛敛,长须垂胸,望之清俊儒雅。 看见灵芝,面露诧异之色,几步来到灵芝跟前,上下打量着她:“你是香家什么人?” 灵芝也不妨会在此处遇到外人,见他开口便道出香家,凭直觉猜测这是奉上碑前野菊之人。 遂起身,与来人福了一福,恭敬道:“奴乃香家远亲,特来拜祭,不知大人是香家何人?” 那人见她举止端正,面容精致,必是大户人家出身,道是香家远亲,也不足为奇,微微点点头:“老夫乃香家旧友。” 灵芝见他不透露姓名,也不便再追问,只当与自己一般,因香家当年是罪族,不好光明正大拜祭。 又忍不住好奇道:“这碑石是否大人您所刻?” 那人走到青石碑前,抬手摩挲着碑沿,点点头:“也只能这样而已。” 灵芝当即屈膝福礼:“奴代香家人谢过大人。” 那人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言,抬脚往山下走去,一把清扬的声音传来:“逝者已矣,生者当生,小姑娘还请节哀。” 灵芝见他身影隐去,那木香味却仍在,往枫林那头看去,才发现林间隐约还有一小小坟丘。 她好奇过去一看,也是一座小小青石碑,碑前燃着三柱线香,幽幽飘着枫叶香气。 原来刚才那人在此处。 她细看碑上刻字:香家长女香念枫之衣冠冢。 “香念枫。”她低低念着那个名字,心中奇怪,为何此人单独立碑在这里,且只是衣冠冢? 也不知刚才那人与香家是什么关系,单独为此女燃香,该是关系匪浅吧。 灵芝收了好奇,见日已西斜,又到坟丘前拜了三拜,下山而去。 却说安家除了内贼,又大力将永安坊整顿了一遍,凡平日里与王掌事、邢香师来往过密的人,皆被清扫一空。 一时人手不足,不得不稍稍缩减了安家自个儿的产香量。 正好严氏想将安家产业渐渐挪到北方来,南边的铺子也裁撤了一大部分。 对安二来讲,损失不得不说颇为惨重。 但他忙着调香院的差使,也无暇分身,只好将希望寄托在安敄与灵芝身上。 安敄日日学习经营铺子,灵芝则是替他研制新香。 安敄虽无甚制香的天分,对经商倒颇为感兴趣,看见算盘账册,比看见香料香器让他舒服得多。 他找到了兴趣所在,对灵芝的敌视感倒是少了很多,女子嘛,迟早要出嫁的,她还能分了一半香坊去不成? 永安坊终究都是自己的。 灵芝则是如鱼得水,在永安坊中有了更大的权利,可以自由自在地研制新香。 她有了新的目标,研制引魂香。 那是她翻阅《天香谱》时偷偷记下来的一味和香。 按那香效所说,嗅入此香者,心魂失主,可按用香者指令行事。消香三刻后即醒,无知无觉,与人无害。 此香可比她现在防身用的迷香厉害多了。 第085章 入宫请差 再说到安二老爷。 安二因研制药香立功,受了不少嘉赏,恩宠更甚。 这日又被招进宫中觐见。 跟着领路小太监宁福,沿着朱红宫墙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来到太和殿偏殿前的小院中。 宣德帝极喜这偏殿前一株极品绿萼梅,为守着这梅开,自仲秋后,下朝便在此处听政阅奏。 听说这绿萼梅乃宣德帝祖父成庆帝亲手所栽,可惜自成庆帝驾崩以来,这绿梅再未开过花。 直到元丰元年,也就是宣德帝夺大宝第一年冬,这梅花竟然相隔二十年后,又开了! 宣德帝认为此兆乃寓意自己天命所归,欣喜非常,对这株绿梅更是宝贝得紧。 特意在树下加砌了一圈汉白玉大理石围栏,铺以翡翠花砖,以衬这梅花开时,满树青翠之意。 宁福正要上前通报,立在门下的太极殿殿上太监宁则中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往里指了指:“靖安王在呢。” 宁福一听靖安王,便对身后的安二老爷道:“安院使请在这边稍后。” 一面说,一面引着他往廊下西侧殿去。 安二正要抬脚跟去,只见殿门金丝绣鹤门帘打起,出来一位极俊美潇洒的少年。 身着蓝地盘金妆花蟒袍,头戴青纱镶珠翼善冠,虽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但神色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 看见安二,脚下微微一顿。 安二忙行礼拜道:“微臣见过靖安王!” 宋珩脸上那笑似凝固一般淡淡浮着,见是他,施施然开口:“安院使,你那药香很不错啊。” 安二听他夸自己,心中欢喜,忙要跪地谢恩,一抬眼,见这王爷已走远了。 这个靖安王,总是不按常理出牌。 他默默在心中嘀咕一番,站到殿门跟前等候宣召。 宣德帝并不是独自在房中,除了随侍太监兼总管太监宁玉凤外,武英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程铨也在。 宣德帝看起来比实际年岁要显老,皮肤略黑,脸庞干瘦,且有几分粗糙,凤目长鼻,眼神闪烁,显是多疑之人,特别垂下眼时,看起来有几分阴鸷。 他推了推面前的奏章,往后一靠,双手抚上龙椅扶手,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杜林,你觉得要不要按靖安王所请,给他派些差使。” 杜林是程铨的表字。 程铨乃程云霜之父,是宣德帝还在潜邸之时的旧臣,如今有从龙之功,入了内阁,算是宣德帝跟前数一数二的大红人。 他留着垂胸长须,腰腹略圆,一双笑眼,白净面皮,不像是个大臣,倒像是个乐施好善的富家翁。 听见宣德帝点名问话,他垂头沉吟一会儿,方道:“依老臣之见,这倒是个好事。” “哦?”宣德帝双手十指交握撑在胸前:“对谁好?” “对皇上,对靖安王,都好。”程铨讲话之时总是不疾不徐,似夫子讲学一般:“少年之人,总有功名之心,能向皇上您坦诚心迹,不掩不藏,说明此人仍是赤子,乃是皇上之福。” “且靖安王自回宫以来,日日走马章台,在京中名声颇不好听,连带着也有损皇家之名,若给他安个闲差,让他收收心,于靖安王自个儿,于皇家的名声也都是好的。再者,也让靖安王知道,这办事干活,可不比听曲看戏,是要费神的。” 言下之意,可以给他找点棘手的闲事儿,打发时间,既能显得皇上顾旧重情、胸怀丘壑,又能让他不至于无事生非。 “可若是他差使历练得好呢?”宣德帝又淡淡追问。 程铨哪会不明白这位皇帝的意思。 这是位好名之帝,因这帝位得来的手段不是那么光明正大,他便格外看重自己的名声,特别是将来在史书上的留名。 勇戾太子当年,仁义好施、聪慧贤能,在官场民间都颇具声威。 如今他的儿子归来,还是以那么大张旗鼓、万众瞩目的方式,宣德帝不得不忍着猜疑将他好好养在身边。 可终归是根刺! 这朝中这京中,还有没有心向勇戾太子的人,还真不好说! 程铨微微恭身,语调更为轻柔:“皇上,若想看一只幼鸟,是会飞的老鹰,还是扑腾的麻雀,关在笼中可是看不出来的呀。” 这话便更为露骨了。 宣德帝稍稍颔首,抬眼看着他:“可若是会飞的老鹰呢?” “羽翼未丰的老鹰,又如何能飞?更何况,不放他出来,怎知他翅膀在何处?” 宣德帝这才放下手,搁到龙案上,以指扣桌敲了两下,点点头:“爱卿言之有理,不过,先拖他几日,看看他反应,回头,你给寻摸个差使。” “臣遵旨!” 待程铨退了出去,宣德帝看了看案上奏折,那是楼鄯国送来的贡书,除了表示希望停战议和之外,还将派出使节团入京师,献上楼鄯公主,以和亲之谊,表其和睦友邻之诚意。 宣德帝心情略好了几分,近日可谓好事不断。 先是来势汹汹的时疫迅速被消解下去,然后传来消息,长期骚扰大周西疆的楼鄯遭忠顺王率众突袭,折损五千余人,又与北边的西蕃起了冲突,顾及不暇,只好主动向大周示好求和。 宣德帝本打算一鼓作气攻过去,小小楼鄯贼子算得了什么? 偏偏周家与忠顺王左一个歇战右一个议和,困得他想动却没法动。 一个在京师中手握大权,一个在西疆拥兵自重。 连他也没办法,只好暂时打消了西攻的念头。 好在,楼鄯主动求和也是一件好事。 宣德帝忽想起什么,似自言自语道:“使团这差使倒是不错。” 又转头略向身侧问:“你那边情况如何?” 宁玉凤蜡黄脸皮,吊梢眉,一双耳极大,直垂至下颌骨。 听皇上问起自己,那看似永远在睡觉的眼皮略往上抬了抬,恭敬道: “还是老样子,许是前一阵儿关久了发闷,最近日日出门,去的最多的便是酒楼花楼钱庄。” 宣德帝不置可否:“继续盯着。” 他也很想知道,这个大哥的遗孤,到底是只老鹰,还是只麻雀。 宁玉凤应喏,又垂下了眼皮。 守在门口的宁则中见屋里没了动静,方进来回道:“皇上,安院使还在外边候着呢。” 宣德帝这才想起他来,懒懒一扬脖:“叫他进来吧。” 安二得到宣召,弓着腰进去,行了叩拜礼,大声道:“臣安怀松恭请皇上圣安!” 宣德帝阴郁地面上和颜悦色了几分:“起来吧!” “谢皇上!”安二站起身,仍旧微弓着腰,恭敬万分。 “那金猊玉兔香,朕再给你两月时间,可能制出来?” 安二早猜到皇上又是为这事儿叫自己,心中暗暗叫苦,只好硬着头皮道:“臣定当全力以赴。” 这金猊玉兔香乃是前朝奇香,《天香谱》上倒是有记载,香效神奇:能安心养神,强身健体、益寿延年,还能多子多福! 相传前朝活到九十六高寿的宋景帝便是用了这味香,到八十还能生下第二十七个儿子。 此香不但香效神奇,燃香之景也是一奇。 不用香炉燃香,而是以木雕刻成金猊之形,上配玉兔,木留中空,将香泥塞入木中孔洞,以引线燃之。 随着香泥燃烧,木雕的狻猊渐渐变成纯金色,而木雕玉兔则变成玉白色,兽首吐烟,金玉齐现,堪称奇观异景。 宣德帝从任命安二为调香院院使之时,便将研制此香的任务交代下来,可如今一年过去了,他还在天天打磨着各色木头烦恼。 宣德帝可不管那么多,他点了点龙案上的奏册:“再过两月,会有楼鄯使团来京,届时,将这香作为宴上之香,好让这些西蛮子也开开眼界。” 第086章 金猊玉兔 安二暗暗叹口气,怪不得非得在两月内制成呢,这下拖也拖不得了。 他诚声应喏,心头却打起了算盘。 实在不行,将那制香方子也悄悄给灵芝看看,让她去琢磨得了。 反正那药香也是《天香谱》上的,她又不是没看过。 安二刚刚退出去,敬事房的小太监又端着盘子进来:“皇上,请翻牌。” 内廷坤宁宫中,大周朝的当今皇后周氏正端坐在东暖阁临窗大炕上,手中转着一挂由一百零八颗纯金珠穿成的念珠。 那金珠内填朱砂,配碧玺镶红宝石,结牌为银镀金累丝嵌碧玺,华贵非常。 贴在手掌中,触感微凉,她捏着珠子数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搓不起暖意。 阁内八个宫女,立在各处,俱无言语,连大气都不敢出。 方才有小公公来报,皇上今儿个又翻了庄嫔的牌子。 皇后便一直一言不发,只盘腿坐在炕上,闭眼转着佛珠。 她长得实在称不上好看,头上的镂空飞凤金步摇,衬得她脸色愈加暗沉,颧骨略高,鼻头厚大,两腮宽方。 她知道自己本就生得不好看,如今上了年纪,更是没靠姿色争宠的本事,也就安安心心守着太子当她的皇后。 好歹,她与皇上是患难夫妻。 当初河间王被放逐去封地的路上,遭人追杀,是她周家一路护送,始安全到达。 最落魄时是先太子起事第二年,连累这些个剩下的皇子都被先皇后折磨,断了他们银俸,府中几无余粮。 是她亲自带了人上田庄里插苗,又照顾儿女里外一肩挑,忙到秋收,总算将那年熬了过去。 可腰间却落下风疾,见雨见阴就疼,弯腰一些都觉吃力。 后来先皇后还是不放心,连杀了五个皇子,派人来河间时,又是她出面周旋,抱着一线希望力争,打消了那来查探的公公疑虑,将当时卧病在床的河间王保了下来。 皇上感念旧恩,在王府中时,处处对她礼敬有加,常与人说: “没有惜娘,便没有河间王府。” 虽然日子苦,但她那时在后院内宅之中尚能做主。 只有她当年的陪嫁丫鬟,如今的贤妃,诞下了一子,也就是现在的平远王宋琰。 可如今,三宫六院皆要一一填满,她不但不能拦阻,还要替他选妃,将那些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们往他怀里送。 那庄嫔便是新年刚选入宫的秀女,庄家二姑娘,庄青荭。 这月,皇上已是第九次翻她牌子了! 靠墙翘头案上,金莲花碧玉香炉中一丝青烟散尽,那味幽香也随之消散,周皇后随即觉得心情抑制不住地烦躁起来。 一睁眼,冷冷喝道:“把登仙续上。” 两个宫女忙取了那香炉退出去。 跟了周皇后二十多年的房嬷嬷见她发了脾气,方往炕前跨过一步低声劝慰: “娘娘,犯不着上心,只要她们没生下皇子,再怎么得宠,也是没脚的软蟹,经不得捏!” 周皇后“唔”了一声,将那串念珠往金丝楠木炕几上一拍:“都给我守好了,一个都不能漏过去!” ------- 安二老爷回到安府,第一件事便是叫人将灵芝请到沉香阁来。 灵芝刚用过晚膳,正要出门,发现外面飘起了雨。 沥沥不停,寒意顿生,一股风钻进脖子,似冰棱儿溜进去,让她不由缩了缩头。 忽然就想到四叔和槿姝,若他们真去了西疆,现在那边该要下雪了吧,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翠萝赶紧过来将门关上:“姑娘怎么站在风口呢?这几日该要供炭了,我今儿就把这帷帘换成冬帘去。” 灵芝见她操心的模样,心头微暖,翠萝这丫头除了心高一点,倒是时时处处为她着想。 若自己打算今年离开安家,也要提前将她安顿下来才好。 翠萝自安心呆在晚庭以来,才发现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多么正确。 安府再没有比四姑娘更好的主子了。 大方,特别大方,除了月例和赏赐,年节等好日子的赏头都比府中的惯例高出好几成。 平日有个什么好东西,也都毫不吝啬地赏给下人分用。 更关键的是,伺候姑娘省心。 晚庭人少,如今她与小令二人主内,尚婶子主外,累是累点,心里轻松,没那么多勾心斗角的弯弯绕绕。 且姑娘凡事都沉沉静静的模样,只要没做错事,不打骂不责罚,和颜悦色,让人伺候着都心里舒坦。 因此,她如今是真把晚庭当自个儿家了。 小令拿来厚缎妆花斗篷给灵芝披上,再与翠萝一起扶着灵芝换上翘头棠木屐,口中忍不住念叨: “二老爷也真是,什么事儿非得现在让人冒雨去,这么冷的天儿,要姑娘再生病了,可没槿姝姐姐出去找汤药了。” 翠萝啐了她一口:“姑娘好着呢,能不能说点好的?” 灵芝双脚踩上木屐,让翠萝替她扣上木扣,奇道:“槿姝上哪儿找汤药?” 小令取过两大一小三盏灯笼,小的绣球灯给灵芝拎在手上: “上次姑娘不是病了么?槿姝姐姐不知上哪儿找的汤药,姑娘一喝就好。” 灵芝更不解:“那不是她自个儿上厨房熬的吗?” 小令取过桐油纸伞,眨巴着眼:“不是啊,我还问过厨房柳婶子,那晚是她当班儿,说槿姝姐姐没去过厨房。她就像变戏法儿似的给变出来的。” 翠萝推开门,三人缓缓走进雨地里。 灵芝心头则疑惑更甚,槿姝有的地方是很让人想不通,比如那次拿回来的排查徽州口音掌柜的名单,如果不是在京师中有钱有势,怎么会查得那么周全? 青石板路沾了秋雨,格外湿滑,三人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到了沉香阁。 灵芝将棠木屐脱在檐廊下,小令与翠萝收拾雨具,茗茶出来将灵芝迎了进去。 安二老爷已是等得迫不及待,见灵芝来,忙从炕上下来递过一页白笺,凑到灵芝身前神神秘秘道:“你看看这味香,听说过吗?若是交给你制,有几成把握?” 灵芝一扫那香名:金猊玉兔香。 这不是《天香谱》上那香道中的起始之香吗? 她一颗心也“怦怦”加速跳起来。 幸好上次安三老爷身边那个护卫没能顺利摸到沉香阁来,走到半路就被满府搜寻她的安府护卫截住,拿了下来。 不然,若被安二老爷发现她知道密室所在,又是一个麻烦。 香道中的和香,果然名不虚传,她当日未加细看,如今看来,字字艰深,所用皆不是普通香材。 “存三年期未见光的伽南香细锉,以绢袋盛悬于铫子当中,四方皆空,勿令着底……牙硝、甲香(制)、金额香、丁香各一米,取腊茶之末汤点澄清调麝……以鬼木琢之,阳覆狻猊,阴覆玉兔,阴阳调和……,身向正东,取朝霞之光,洒金箔之上,夜间相燃,则烟升色变……” “两个月内制出这香,你看如何?”安二老爷见她只看着出神,忍不住问道。 灵芝直看得脑子发晕,闻言抬起头惊讶道:“两个月?” 第087章 廷雅心事 即使是研制一味普通的和香,怎么也要三个月的时间,这么复杂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香,如何能两个月就制出来? 她拧着细细烟眉,沉吟着道:“至少,得四个月吧?” 安二老爷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已经琢磨了一年了。 挥挥手让灵芝在圈椅上坐了,自己也坐回案前,装作轻松的模样: “这香可以算制成一半了,前面的原料配料,我都已经给你找齐,现在主要是这雕木,怎样才能燃烟变色?你帮我想想这个关节。” 灵芝这才恍然,安二定是已经研制了好久,如今永安坊中最得力的邢香师没了,所以才找上自己吧。 若炮制这一道工序已走完,那两个月或许还可以试一试。 她又缓缓将那方子读过一遍,认真专注的模样让安二看得发愣。 “鬼木是什么木?”她开口问。 此香的神奇之处,除了香效,便是使狻猊玉兔变色,若要变色,那木料就成了关键。 安二一拍大腿,深有同感道:“你可问到地方了!我们试了上百种木料,连海南长了三百年的小叶紫檀都试过,那当真是一燃千金啊,还是不行。要么是变色不均匀,要么是生异味,要么是被香料熏燃,没一个成的!” 灵芝这才想起,以前好几次都见到安二捧着块木头发呆,在那密室长案上,也曾见过雕成兽首的各种木料,原来那时候他就已经为这味香发愁了。 她蹙着眉,一手撑着额,将脑中思绪喃喃念出来:“鬼木,当不是说这木的品类,哪有一种树的木头叫鬼木的呢?” 况且安二已经试验过那么多了,都没有木头可以成功。 “那是说什么意思?”安二微微张开嘴,疑惑问道。 “应当是说木的性,鬼木,鬼乃死者,或许是死木,枯木。鬼者无心,或许是空木?鬼乃阴之盛,或许是极阴之地的极阴之木?总之,应该是用某种方法炮制后的木头。”灵芝总结道。 安二连连点头,恨不得拿过纸笔就将灵芝所说记下来。 他怎么就没想过这是指炮制后的木头,心头不由暗怨,这写香方之人干嘛不写直白点。 不过心头顿时升起希望,这女娃果然是个制香奇才! 他开开心心站起来,想拍拍灵芝肩膀,忽察觉她已是快要及笄的大姑娘了,又收回来,乐呵呵搓着手: “今日就这样吧,你回去好好休息,明儿个我把你说的那几种木料都叫人找来,你看看还要怎么炮制,统统试过一遍。” 好在灵芝那引魂香已制成,她便又埋头研究起这金猊玉兔香来! 过了两日,是廷雅及笄礼。 按照应氏的性子,是绝对不会带灵芝去苏府的。 但这次也许是廷雅自己的主意,特意给灵芝单下了名帖,应氏也不好再拦。 十月二十这日,灵芝因出了服,又是为廷雅庆生,特意穿一身兰地月白雏菊花朵褙子,再不似先前般一惯的素净,簪一朵紫色嵌珠含章花,带上给廷雅的贺礼,带着小令翠萝共乘一辆马车,跟着安家车队往苏府去。 在安府时,应氏还可以看也不看灵芝一眼,到了外头,也不得不做出点样子来。 她们的马车先到,在二门廊下等到灵芝也过来,方随着苏府的婆子往里去。 毓芝许久没见到灵芝,几日不见,她恍惚又长高了,不过是才十四岁的小姑娘,身姿已是亭亭玉立。 加上今日她又穿得俏丽,站在人群中,竟让人一眼只能看见她。 毓芝不由又含怨带毒地朝她多看了两眼。 秀芝竟也跟了过来,更加弱不禁风的模样,脸色苍白,低垂着头,扫了一眼灵芝又匆匆避开。 婆子引着众人先到了一间厅堂,安怀玉早已带着一双儿女在正厅候着,见到安府一家忙迎上来。 应氏褪下手上一双镶宝鎏金累丝并蒂莲手镯,塞到廷雅手中,连连赞道:“姑小姐是出落得越来越标致了,也不知哪家人有那个天大的福气讨了去。可惜我家敄哥儿还小,不然定不会便宜别人。” 又让身边婆子拿了毓芝敄哥儿等人给廷雅的贺礼。 灵芝想到安敄那滚圆的身子,忍不住想笑,偷偷向廷雅眨了眨眼。 廷雅今日穿着烟霞色百蝶穿花对襟宫缎褙子,胸前大扣都盘成蝴蝶模样,蝶翅上镶满珍珠。 脸上匀了妆,桃腮樱口,整个人似一朵粉嫩桃花,含娇带艳。 可她的脸色却不怎么好,对着应氏浅浅提着嘴角,看灵芝朝自己眨眼,也只是微微一笑,笑中还带着几分苦意。 灵芝心头疑惑,也只好暂时压下,先跟着安家众人到了内厅暖阁。 暖阁中格外宽敞,三面大炕,炕上都坐着前来观礼的京中夫人太太们,带来的姑娘们围在身旁,一团团如花朵锦簇,莺声燕语,暖香扑鼻。 灵芝无处可去,只得默默跟着应氏走。 应氏一进厅,就看到武定侯府的两个太太都来了,大太太齐氏是应大的母亲,二太太钱氏则是与毓芝口头定下亲事的应府二公子母亲。 应氏忙欢欢喜喜走过去:“大嫂二嫂,你们都来了。” 齐氏出自金陵齐家,与安大太太的儿媳妇算是一族。 齐家是金陵诗书传家的大族,本来以安家的财势,与他们也算旗鼓相当。 可齐氏一直不喜应府四房的人,只因四房老太太,也就是应氏母亲,本是商户出身,对大家规矩懂得少,对怎么算钱占利倒颇精通。 在齐氏看来,应氏就如她已过世的母亲一般,是眼皮子浅得只能看见钱的人,瞧她那一双不知规矩、最是任性的儿女,便知道此人什么模样了。 因此略看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唔”了一声,算是打招呼。 二太太钱氏则亲热地多,她没那么多规矩,安家有钱,这比什么都重要,她只要想想毓芝可能带过来的嫁妆,就喜得做梦都想笑。 遂拉过毓芝就笑道:“我们毓姐儿近来性子愈加沉稳了,怎的话都不多说两句。” 毓芝本就低着头不敢看这未来婆婆一眼,见她这么说,更局促地红了脸,平日里的泼辣劲儿没了,倒是看起来柔顺了几分。 齐氏一晃眼,看见了跟在应氏身后垂着头的灵芝,眼前一亮:“这是?” 应氏冷冷往灵芝处扫了一眼,恨不得把她塞回马车里去。 但在外人面前,也不敢发作,不得不挤出一丝笑:“这是我家的四姑娘。” 灵芝大大方方走上前来,福了一福:“灵芝见过两位舅母!” 她只知道这二人是应府的太太,想必那拉着毓芝的不放的,就是应二母亲了。 钱氏顺着看过去,也一脸惊艳之色。 她二人皆未见过灵芝,但都知道安府有这么个灾星,还以为是她生得貌丑鄙陋,安府不好意思让这么个闺女出来见客呢。 没想到,竟是个天仙般的人物。 灵芝刚进暖阁,就有许多视线落到她身上,此时见她就是安府中平日不带出门的那个灾星,更是好奇地纷纷打量。 有平日里不喜应氏暴发户派头的,已悄声议论起来。 武安侯郭家的大夫人就是其中一个,她本是军将世家出身,早些年郭家驻在甘陕,新皇登基以来方入京,一门四军将,又刚刚封了侯,一向不把京中规矩放在眼内,当下大声道: “哟,这安家四姑娘这么水灵,像朵箭兰花儿似的,倒是跟安二太太你不太像啊!” 此言一出,暖阁内响起窸窸窣窣地浅笑声。 第088章 男婚女嫁 应氏气得敢怒不敢言,只好攥紧了帕子。 在本朝,只有三种情况能封侯:军功、外戚、驸马。 郭家便是最近因西疆战功而封侯的新贵,且眼下恩宠正盛。 听安二说,郭将军正在回京领功的路上,还带了楼鄯国使团并楼鄯公主,皇上是等得龙颜大悦。 除此以外,应氏还有另一个不能翻脸的原因,那就是,她知道廷雅母亲安怀玉,正在与郭家相看,想要将廷雅许配给郭家嫡长子郭少通。 齐氏虽不喜应氏,但对郭夫人这种当面给人下脸的行为也有几分不齿,当下解围道: “你们小姑娘自个儿出去玩去吧,后头有个花房,你们欢姐姐也在那儿,倒是有许多新鲜菊花。” 毓芝暗瞪灵芝几眼,气呼呼转头先走了。 灵芝和秀芝跟过去,到了花房,三人便各走各路。 这花房不是专门养花的暖棚,一看就是为了迎客,特意将许多菊花摆了出来专供人欣赏的。 花丛之间,摆了案几绣墩让姑娘们休息。 毓芝去寻应丛欢。 秀芝知因安三老爷之事,毓芝愈加讨厌自己,只默默地寻了个角落自己坐下。 灵芝则往里去,一路找云霜。 她嗅着点心果子味儿径直往里,果然找到正趴在长案前,守着一大排点心吃得正欢的程云霜。 “你那么能吃,怎的不胖?”灵芝笑嘻嘻地在云霜身旁坐下,从她面前碟子里捡了一块儿松子糕。 云霜一侧头,见到她,倒是没像灵芝意料中一般跳起来,只叹了口气,无精打采扯着她坐下,往她身上一扫:“怎么才来啊,你好像倒是胖了点。” 灵芝坐下:“唔,是胖了,去年的衣裳都穿不上了。” “咦?”她奇道:“你这是怎么了?吃果子都吃得垂头丧气的。” 云霜趴在案上,二人正好躲在一排茂菊之后。 “廷雅还没跟你说吧,她娘在给她说亲呢,据说相中了郭家。” “什么?哪个郭家?”灵芝唬了一跳,正要伸手端茶都给放下了,忙盯着云霜问道。 自时疫以来,她们三人还未见过,她又与外面没有沟通,竟不知道廷雅的婚事已经说上了。 上一世,一直到她和亲的时候,廷雅都没出嫁。 她苦等安孙澍,安孙澍与应家攀上之后,她便灰了心,立誓一生不出阁。 这一世她倒是早早和安孙澍了断,但怎么忽然跑出来个郭家? “郭家啊!”云霜用手在空中虚抱了个圆:“军功这么大的郭家,刚封了武安侯。听说一家三子,个个能打仗,那郭家大少爷还封了昭勇将军。可你说以廷雅的性子,怎么能嫁给那种只会打仗的粗汉子呢?” “会打仗的倒也不都是粗汉子。”灵芝公正道:“不过,我猜廷雅也不会喜欢。” “就是啊!”云霜皱着眉,托着腮:“还有更烦的呢,我娘看上了林阁老家的二姑娘,想讨来给我当嫂子。” 她不胜其烦地晃了晃头:“你不知道那林二姑娘多古板,一点意思没有。我以前见过两次,你跟她讲个笑话吧,她连听都听不懂,一个劲儿地问为什么为什么。” 灵芝跟着叹了口气,她们都长大了,开始谈婚论嫁。 可惜,这将来的路都握在长辈手中,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特别对于闺阁女儿来说,要是想说点自己的意见,便是有损女德,不规矩不检点。 会遇到什么样的人,全靠运气。 云霜又叹口气,继续专注地吃着碟子里的各色果子:“一会儿你见到廷雅劝劝她吧。不管怎样,听说那郭家大少爷长得倒是不错。” 廷雅的及笄礼算是隆重了,顶着探花郎妹妹的头衔,京中叫得上数的太太们,都带了闺中女儿前来贺礼,顺便看看探花郎。 待她应酬一圈儿回来,灵芝与云霜才逮着跟她说话的机会。 二人将她拉到花园里一排雁来红后面的石凳子前。 廷雅的一头乌发盘成螺髻,黑压压一团,簪着一支礼成的做工繁复的金累丝点翠镶玉蝶翅簪,华丽夺目。 和一身华贵喜庆打扮正相反,她神色冷淡,眉间布满愁云,见着灵芝询问的眼神,几乎落下泪来。 “反正我不嫁。”不管灵芝问什么,她都只这一句话。 “那你娘那儿怎么办?”云霜急道,这个廷雅犟起来,比她脾气还大。 廷雅眼眶都红了:“我跟她说了,她要是逼急了,我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灵芝也急了:“雅姐姐你可别乱想啊,世上好男儿多着呢,咱们挑个好的嫁呗!” 廷雅听她语气天真,不由苦笑:“哪能由人挑?这话你可不许上外边说去,被人听见,还当你是个孟浪的。” 云霜听灵芝说自己挑,倒是起了个主意,转转眼珠子,拉了廷雅的手,一本正经道:“我有个好办法。” 廷雅与灵芝立马竖起耳朵看着她。 “你给我当嫂子吧!”云霜笃定道。 廷雅忍不住“扑哧”笑了。 这云霜,一见好朋友落难,就想让自己哥哥当救兵。 当初见灵芝处境可怜,便要灵芝当嫂子,如今见自个儿无路,便要自己当嫂子。 当下无奈摇摇头:“傻云霜!” 云霜急得掰着她手直晃:“我说真的!你想想,这满京城的,不是草包就是纨绔,谁能像我哥那样,长得人模人样吧?做事呢,有担当吧?我程家配你苏家,也配得上吧?只要我哥来提亲,管他什么侯啊马的,你都可以不用嫁啦!” 廷雅微微红了脸。 灵芝倒是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遂热切附和:“云霜说得对,程大哥虽然看着严肃了点,但咱们自小一块儿长大的,人品定是没话说。” 廷雅气得想挠她俩:“你们,真当自个儿是月老啊。” 她伸手推一推云霜:“你还真是个亲妹子。” 云霜直跺脚:“这么好的法子,你当我说笑话啊,你自己想,我哥还不错吧?” 廷雅脸更红,这让她怎么说,哪能姑娘家自个儿对男子评头论足呢。 灵芝倒是了解她几分心思,就算她觉得好也不会直说,更何况,她毕竟吃过一次亏,对世间男子都有些灰心,便替她解围: “别急,咱们再商量商量,雅姐姐,就咱们三人在,也不必顾忌那些规矩遮遮掩掩。你如果有中意的人,一定别瞒着我们,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廷雅虽听那话面上火辣辣直烧,但知她俩都是打心眼里为自己好,遂点点头,声音比蚊子还小: “好妹妹们,我心里头确实没人。只是那郭家,听说一家子武夫,我是死也不愿嫁的。” 云霜见她言语间有空余之地,便一拊掌:“好,我回去问我哥去,问他喜不喜欢你。” 说完径直跑了。 廷雅脸红得比身上的褙子还厉害,灵芝想想这二人在一起的画面,脸上倒是一乐,朝她眨眨眼:“雅姐姐,你也好好想想,我觉得程大哥真心不错。” 廷雅啐了她一口,横她一眼:“那你怎么不嫁啊?” 第089章 祸起香囊 灵芝笑眯眯绽开小梨涡: “我说过要嫁无迹哥哥啊!” 廷雅听得“扑哧”一声,捂着嘴笑起来:“傻丫头,那是小时候说过的玩笑话!再说了,和尚你怎么嫁?” 她当灵芝开玩笑,灵芝却是说着心里话。 她直觉前一世赶到楼鄯王宫救自己的无迹哥哥不再是和尚,他穿的不是僧袍,是一袭白衣呀! 这世间这般大,让她牵挂两世的也只有一个他。 能不能嫁不重要,先找到他再说。 廷雅笑够了,又装作嗔怪地看着灵芝:“要让我哥听见你这话得多伤心!” 灵芝想到苏廷信深情款款的模样,有几分不忍。 但她知道,姑姑是绝对不会同意苏廷信娶自己的。 她拉着廷雅手,语气郑重起来:“雅姐姐,咱们如今也大了,再不能像小时一般说些玩笑就当真。实话跟你说吧,我对信哥哥就如亲哥哥一般,和对你的心思无二。” 廷雅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灵芝的意思,她早看出来哥哥是情根深种,而灵芝却一直像个未开化的小女孩一般懵懂,也没与灵芝挑明了说过。 如今见灵芝主动说明,心头暗叹一口气,无奈道:“你跟我说也没用呀,我哥那个犟驴。” 灵芝微微一笑:“你也不必瞒我,姑姑定是早就给信哥哥相好人家了,是不是?” 廷雅无奈点点头:“可是,我哥哥他决计不肯的。” 灵芝叹口气,上一世,说非自己不娶的苏廷信还是娶了别人。 “若你有机会,劝劝信哥哥吧。” 灵芝说完这句,又想起另一件事:“对了,雅姐姐,京中哪家贵人姓杨?” 自桃花谷回来后,她还一直没找到机会问廷雅这个事儿。 廷雅被她和云霜这么一闹,倒是把自己头疼的事儿撇开了,闻言蹙着眉思索着:“没有哪家姓杨啊?” “那,商户里呢?极有钱的。”灵芝想着,那杨夫人举止,非富即贵,若不是官绅之家,定是一方富贾。 廷雅也摇摇头:“我听说过的人中没有。你问这个做什么?” 灵芝也纳闷了,那杨夫人还能出入皇宫,到底是谁呢? 从苏府回来,没几日,毓芝的亲事也定下来了。 应家派了人送来一对大雁为纳吉贽礼,纳征之日抬来八十八担聘礼。 八十八担礼其实也不算少,但这可是武定侯府! 京中仅数得出的几个公侯伯爵之一! 毓芝自觉受了轻视,更不乐意出门见人。 应氏也有些抹不开面,但她也知道,武定侯府这些年的日子,都是驴粪蛋子表面光。 那点俸禄食邑,根本不够塞牙缝,再加上这样的世袭伯府,场面摆惯了,花钱的人比挣钱的人本事大,只见银子哗啦啦往外流,一年不如一年。 但想想,好歹是自个儿祖家,又是侯府,反正毓芝自个儿有钱,也不怕受欺负。 便忍了这口气,劝慰毓芝想开点。 请期之后,定在来年三月迎亲。 算算只有四个月时间,毓芝便更加安静,只每日去大夫人秦氏处,跟着学习打理家宅内事。 没事就待在蕙若阁中绣嫁衣。 等到头场雪的时候,她正倚在窗前大炕上,一针一线绣着一张鱼戏莲叶红地肚兜。 蕙若阁院中没有高大树木,夜间一晚雪,已将庭院中处处覆得严严密密,从窗口看去,混如刚出锅的白糕,上头还洒了一层闪着光的糖霜。 毓芝看着那层白发呆。 鱼戏莲叶,她最喜欢这个图案。 最开始学针线练手,她便一直绣这个。 鱼戏莲叶香囊,鱼戏莲叶鞋面,鱼戏莲叶绢帕,绣了无数个。 柳氏曾夸她,那小红鱼儿被她绣得,如活过来一般。 所以当初,她巴巴地拿了自己最得意的香囊去给那人,可惜。 现在想到那人,她心口还微微作痛,若是当年母亲允了该多好。 她叹口气,收回了眼,许是看雪看久了,看着面前的鱼戏莲叶图案,格外刺眼。 她一把将刚绣出并蒂莲来的肚兜扔到炕尾。 为什么自己事事都不能如意? 明明她是安府的嫡长女,为什么如今最受父亲宠的人是安灵芝? 在斗香会上扬名的是安灵芝? 出个门被人夸赞的还是安灵芝? 就连秀芝那个上不得台面的闷嘴葫芦,都有许振青睐! 为什么自己就要嫁给应二那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 在松雪堂侧院厢房中捧着手炉的秀芝忽然鼻子发痒,打了个喷嚏。 “姑娘,还冷吗?”小丫鬟宝珠刚进门,带起一蓬雪粉。 她探头看了看外院,空无一人,随即轻悄悄将门掩上。 如今揽翠园已被封,安二打算拆了重建。 秀芝被严氏叫到了松雪堂来,日日陪她念经唱佛,与攸哥儿共住一个院子。 对严氏来说,安家这般待她,已是非常不错了。 可安秀芝并不这么想。 她的父亲、母亲、哥哥,一夜之间,全没了! 就算他们犯下多大的错,都是安家血脉,凭什么严氏、安大老爷就能给他们定罪? 甚至连哥哥的命都不留? 严氏与她深谈过,告诉她,安家会好好养着她直到出阁,嫁妆也自会备好。 她在心底轻笑,她该磕头谢恩么?对自己的杀父杀母仇人谢恩? 她只能心底偷偷恨着,她已经什么都没了。 也不对,她还有希望。 她盼着有一天她的英雄会出现,将她从安府拯救出去。 他每次都在她最危难之际出现,似浮木救起溺水的自己,所以她相信,这一次,那人也一定会来救她的! 而现在,她凭自己的力量,也许还能做点什么。 “信送到了吗?”她等宝珠掩上了门,轻声问道。 如今在松雪堂中,贴身丫鬟只有宝珠一人,其他都是严氏的人,她凡事更加小心谨慎。 宝珠点点头,附到她耳边: “使了两百两银子,说是国公府的厨娘是他姨母,信已经亲自交到了郡主身边大丫鬟手上了。” 秀芝微微松口气,心还是掉在半空。 为了保险起见,她让宝珠代笔写的信,且落款是安四姑娘。 这样,郡主应该不会怀疑这件事的真假,将来若是安府要查,也查不到自己头上来。 只是,不知道郡主有没有那么聪明,能想出什么好法子来。 她抬眼朝白蒙蒙一片的窗户纸望去,只好耐心等着了。 第090章 宣召入宫 金猊玉兔香的进展比安二老爷想象中更快。 灵芝经过上百次试制,发现以蜜炙烤干水分的空心桐木存香泥,将桐木里子装上云母片隔热,使得木头不会被引燃,同时,能让香泥燃烧稳定,散香均匀。 又想出另外一个法子取朝霞之光。 先在桐木表面覆上金箔,金箔外刷一层黑油。 燃香之时,随着香火到处,木头传热,黑油融散,金箔显现。一尊金光粼粼的威猛狻猊便现身烟气之中。 玉兔同理,将金箔以珠贝代替,香燃过后,以珠贝雕塑外壳的玉兔即显形而出。 她又在那香泥中加入四叔从南海带回来的沉光香。 燃烟之际,烟幕中星辰点点,似金猊玉兔破天踏云而来,又似飞仙而上,看得安二惊叹不已,几乎要五体投地。 只那香泥中,安二提供的一味原香料不够纯正。 炮制兜末香时,要用到中秋时分的新鲜枣核香,那枣核香能去除兜末中的戾气。 此值十一月,上哪儿去找新鲜枣核? 安二便用了陈枣代替,他自认为无甚区别。 但以灵芝的嗅觉,还是能辨出其中差异。 陈枣的香味,已经多了发酵的气息,盖不住兜末香的戾气。 不知会不会影响香效。 不过她也没办法,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怎么也等不到来年的新鲜枣核。 安二则喜不自禁,灵芝这味香制出来的第二日,便捧如珍宝般送入宫去。 一来想着上次严氏的叮嘱,二来他确实对灵芝膜拜得五体投地,便在皇上跟前,将灵芝的功劳吹得天花乱坠,神乎其技。 宣德帝倒是来了兴趣,命他将这四姑娘带进宫来瞧瞧。 安二一回到安府,就迫不及待跑到松雪堂向严氏汇报了这个消息。 严氏难得兴致好,坐在炕上看攸哥儿学描字,见安二进来,便让奶嬷嬷将攸哥儿先抱了出去。 严氏倒是比较镇定,不像安二那般笑得收不住脸。 “现在就入宫?”她垂着眼角有些不安。 安二打着哈哈不住点头: “皇上对这香非常满意,特别生烟之时,满目星光,香入肺腑,如腾云而上,直瞰星辰!娘,这可是皇上的原话!” 严氏撑着额沉吟: “如今灵芝翻过年才十五岁,着实小了点。且宫里头庄家的姑娘据说甚是得宠,怕皇上现在没什么心思想到那上头去啊。” 安二仍一脸兴奋,似乎自己立马就要成为皇帝老丈人: “咱们灵芝虽年纪小,可那模样那身姿,绝对让皇上一见难忘。庄嫔那更不是事儿了,哪个男人会嫌女人多?何况是皇上?” “还有啊,娘,我今儿个刚从太极殿出来时,走到门口正好听见一个小太监进去跟皇上说,那庄嫔有孕了!多好的机会,说不定皇上一眼相中灵芝,就破例让她入宫呢!” “这么快就有孕了?”严氏有些惊讶,那庄家姑娘刚送进去半年而已,还真是有些本事啊。 “怎么会怀孕?这不可能!” 坤宁宫中,得知庄嫔怀孕的消息,周皇后惊得从榻上站起来。 脸颊两侧下垂的脸皮耷拉得更厉害,满面阴沉。 跪地的宫女以头伏地,战战兢兢道:“奴婢,奴婢不知!” 周皇后一甩手就将身侧茶案上的杯盏统统扫到青玉雕花砖上,叮当哐啷碎了一地。 千防万防,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这种事儿! 她气得直咬牙:“房嬷嬷,给我去查,看谁给漏过去的!” 立在一旁的房嬷嬷立时跪在地上,沉声道:“是!老奴这就找人去查!” 陪着周皇后剪梅枝的景荣公主见母亲盛怒,忙放下竹剪,从榻上下来扶了皇后缓缓坐下: “母后,您别气了,这事儿肯定是贤妃干的,这宫里头,除了她,还有谁有本事把您赐的药给换下来?” 皇后自然也头一个便是怀疑她。 这贤妃打的什么算盘,她再清楚不过,不过是看儿子大了,动起了储位的心思。 “想用这种事儿来给我添堵是么?” 皇后额上的川字纹都挤了出来,握住了景荣扶着自己的手,深吸一口气,微眯起眼: “你放心,娘还不怕她蹦跶。” 她当然不怕,她背后可是周家! 郑国公周家,周老爷最得意的不是自己的军功,而是生了两个好女儿。 这两个女儿,相貌不算出众,才干不算惊世,却都有一个绝妙的好处,那就是旺夫! 大女儿就不用说了,嫁了当时落魄不得志的第十一皇子。 十一皇子宋谨,乃先皇时一个宫女伺夜后所生,生下来之后,生母才勉强封为嫔,可惜封嫔后不到两个月,人就没了。 这十一皇子更没人照抚,先皇膝下儿孙多,也顾及不上他,以至于成婚时连个郡王位都没有。 全靠先帝的第一任皇后,也就是勇戾太子之母将他接到身边照顾,与勇戾太子养在一起,才堪堪活了下来。 谁能想到,最后竟是这个在宫中受尽白眼折辱的王爷得了大宝呢? 二女儿嫁了他当年的老部下金宗留,跟着去了甘陕呆在西凉王麾下,谁知那金宗留一路立功,二十年下来,军功赫赫。 西凉王兵败获罪之后,他反而深受先皇重用,封了忠顺王,驻哈密卫,一直镇守西疆。 如今楼鄯战败求和,送公主入京和亲,又是一桩大功! 有这样的周家,皇后还怕搞不定区区一个无权无势的贤妃么? “皇上还说什么了?”皇后渐渐心平气和下来,坐回榻上问道。 那伏地的宫女忙捡着词儿答:“只说了好,让好好养胎。就没什么了。” “嗯。”皇后不置可否:“今日还有些什么事儿?” “楼鄯使团已到丰台,明日午时能入宫,皇上派了靖安王出京迎接。还有调香院的安院使拿了一味新香来,据说是安家四姑娘所制,皇上看了很高兴,还说明儿让他把安家四姑娘带进宫来看看。” “安家四姑娘?看她做什么?”皇后狐疑道。 景荣在一旁皱着眉插话:“安家四姑娘?我见过,毓芝的妹妹,年纪倒是不大,长得妖里妖气的。” 她转向皇后:“母后,安家是不是想把这妖精送到父皇跟前去啊?不然,不就制出个香吗?至于就要单独召见吗?” 皇后听她所言,半信半疑道:“是个美人儿?” 她现在对这样的想往皇上跟前凑的狐媚子都恨得牙痒痒。 景荣还在旁边添油加醋:“当日女儿在斗香会上见过,把当场那些人眼珠子都给看掉下来了,反正我不喜欢她。” 皇后冷冷一笑:“既然是个美人儿,又会制香,那我倒要好好看看。传令下去,明日安四姑娘进宫,先带我这儿来。” 第091章 她在这里 灵芝听到进宫的消息时,并不如安二想象中惊讶。 她只是微微皱着眉,乖巧地应下,也没多问到底进宫要做什么。 对灵芝来说,上一世曾在宫中住过两个月,紫禁城对她而言不是那么神秘的地方,是以并不害怕或者惶恐。 而制香有功,皇上要面见功臣行封赏,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 若在京中小有名气,那将来她制出的和香拿去卖的话,也更有销路。 她并没想到安二怀揣着那么多心思。 第二日,灵芝和平日一般梳妆,穿一件雪青绣宝蓝并蒂莲对襟褙子,梳垂髻,插素荷铜簪,想了想,又额外簪了两朵珠花,戴了两颗米珠耳铛,比平日里打扮得稍稍庄重一些。 安二见了她,本嫌她穿得过于素净,但一想,宫中娘娘们个个都是金银着身、花红柳绿,皇上忽然见到个清丽素淡的佳人,岂不是更新鲜别致。 便收了准备让她回去换衣的手,匆匆道:“赶紧走吧!” 他让灵芝与他同车,又一路讲了些宫中礼仪,灵芝心头都明白,还是装作初次进宫的样子,问了些觐见对奏的规矩。 出门时已是未时,还好安府离紫禁城不远,等到了宫城南门口,才未时三刻。 不过等候皇上觐见,并不是随等随到的。 皇上政务繁忙,下朝之后,先处理各种紧要事务,再面见来自各地的述职升迁官员。 若是没什么紧急事情,又万一赶上皇上忙别的事儿,别说等半日,等两三天都是有的。 因此安二的打算是早些来侯着。 灵芝庆幸自己出门前多吃了几块金钱枣糖糕,才能有力气跟着安二一路从宫门走进来。 宫墙甬道深深,禁卫林立,重檐庑殿绘朱描彩,鎏金斗拱飞檐上走兽成列,处处金碧辉煌,即使在这冬日的阴云下,仍透着至尊至贵的潢潢天家威仪。 沿着御窑特制的青砖道走了两盏茶的功夫,穿过一片汉白玉广场,丹墀之上,巍峨耸立的太极殿殿门在望。 安二略忐忑地低声嘱咐灵芝:“等见了皇上不要慌,问什么你照实说就是。” 话音刚落,见前头领路的小太监停下步子,迎面过来一个宫中的嬷嬷。 “房嬷嬷万安!您老人家怎么亲自到外边来了?”领路的小太监点头哈腰道。 那房嬷嬷寒厉的眼神向安二这边扫过来:“是安院使和安家四姑娘吗?” 安二老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那小太监模样,仿佛是个重要人物,忙恭敬回道:“正是,不知是…” 话音未落,就被房嬷嬷打断:“奉皇后娘娘懿旨,请安四姑娘前往觐见!” 安二愣在原地,皇后娘娘这个时候要见灵芝做什么? 他不知该作何应对,皇上只说带灵芝来见见,见谁,在哪儿见,都没个明确的旨意,他也没法以皇上之名抗皇后懿旨。 更何况万一是皇上让灵芝先见见皇后呢? 他正犹疑,房嬷嬷已侧身往边上一站,做了个伸手的姿势:“四姑娘,这边请。” 灵芝也觉得莫名其妙,不知皇后娘娘为何也要见自己。 不过,懿旨既然来了,也推拒不得。 起初心中还有些不安,又想着自己与皇家素无瓜葛,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之事,干脆来之安之,应喏着和安二拜别,随着那房嬷嬷穿过广场西北角门,继续往北行去。 午后的天阴沉下来,怕是又要下雪。 朔风一阵烈过一阵,在高深的宫墙夹道间扫过,带起呼呼而啸的厉号。 没了日头,灵芝冻得有些哆嗦,又走了老远的路,又冷又饿。 一路往东,楼阁华殿愈加密集。 正是: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灵芝却越走越疑惑起来,这不是去坤宁宫的方向。 她有些不解,又不能开口问,只好一边跟着走,一路悄悄打量着四周。 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房嬷嬷方才领着她往一座宫殿门前去。 她悄悄抬头扫了一眼:景阳宫。 殿门一对楹联: 蜃窗日朗兰喷雾,雏树风轻玉霭春。 正殿面阔五间,东西各三间侧殿,明黄琉璃黄盖着朱廊白玉阶,不知是哪位娘娘的宫殿? 到了廊下,房嬷嬷回头看来,见她冻得面青唇紫,便向随身宫女吩咐:“给姑娘抱了手炉子来。姑娘请在此稍后。” 后一句是向灵芝说的,说完,先迈过殿门去了。 一个小宫女给灵芝送了手炉来,灵芝谢过,抱在怀里,这才有了几分暖意,将手不停在炉火上翻烤着。 又等了几息,方有个姑姑出来唤道:“宣安家四姑娘,安灵芝觐见。” 灵芝低着头,跟随那姑姑穿过殿门褐红绣梅兰竹菊金纹厚缎垂帘,一股暖意袭来,让她浑身一凛。 再穿过殿中雕花青砖,登仙熟悉的香气扑鼻而来,上了一方台阶,铺的皆是孔雀蓝地织金毛毡地毯,踩上去,软软绵绵,落地无声。 地毯尽头宽榻上,坐着两位贵人。 灵芝不敢细看,先跪了下去,屏气恭敬道:“民女安灵芝,躬请皇后娘娘圣安!” 只听一把带些娇嗔的熟悉声音传来:“你把本宫忘了吗?” 是景荣公主,灵芝这才了然,想必此处是景荣的宫殿。 忙行礼拜道:“民女愚钝,不知公主在此,公主金安!” 心头却讶异,隐隐觉得召见自己或许是景荣公主的意思。 只听景荣一声轻笑,毫不掩饰地透出高高在上的轻蔑与奚落。 另一把略沧桑干涩的声音传来:“安灵芝是吧,抬起头来,本宫看看。” “是!”灵芝依言微微抬头,照旧低垂着眼。 皇后借着花窗透进来的光看去,有些背光,还是大约能看清眼前人。 只见一个瘦弱女子,穿着素净,对她这个年纪来说,甚至有几分老气。 头上也无甚装饰,此时低垂着眼,五官倒算清秀,却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民女。 心头有几分失望,也有几分放心。 也许安二只是想邀功而已。 遂面色缓和下来,淡淡道:“起来吧。听说这次的金猊玉兔香,是你制成的?” 却说靖安王宋珩,迎来了皇上派给他的第一个差使。 迎楼鄯使团入京。 他欢欢喜喜地起了个早,领着仪仗车马队,到南门外驿站,将远道而来的楼鄯使团妥妥当当送进了宫。 用过接风午筵,再奔波着将使团闲杂人等安顿在早已准备好的西苑。 再将楼鄯公主并主副使等人安排住进了紫禁城东北角的景福宫中。 安顿好公主后,他带着两个小太监,准备去太极殿回禀差事。 刚走过景阳宫殿门,见里头一个宫女领着个着常服的女子出来。 那宫女见着他,低下头站到路边行礼,莺声道:“见过王爷。” 跟在她身后的灵芝不敢抬头,听得是个王爷,也跟着行了礼,站在一边。 宋珩扫了一眼,却差点骇出一身冷汗! 那女子虽低垂着头,可那小脸轮廓精致无匹,一管翘挺秀丽的鼻子,不是灵芝又是谁? 心中咯噔一声,又万分不解,灵芝怎么会出现在景荣的宫门口? 他强压下心头的激动与疑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往南走去。 一面竖起耳朵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是往西去了。 他有些放心不下,她一个人,为何会出现在这深宫之中?又要去哪里? 他停下脚步,回头对那两个小太监道:“我随身玩儿的核桃似乎忘在景福宫了,你俩去给我找找。” 待他俩走远,他看四下无人,三两步跨到甬道那头,追随着刚才的脚步声而去。 第092章 血海深仇 安灵芝从景荣公主宫中出来,还有些莫名其妙。 皇后到底见她是为了什么? 开头还态度严厉,带着几分倨傲之气,后也渐渐缓和下来,像聊家常似的,只问些制香的事情,说到金猊玉兔香,还颇有些兴趣。 等聊得差不多了,再着人送她出来,也没说再让她去见皇上,看起来,就要直接将她送出宫了。 那父亲那儿怎么办?灵芝疑惑着,跟着宫女往外走。 罢了,出宫再说,好在给她留了个暖手炉。 这会儿天愈发阴下来,冬日日头又短,不知是乌云还是暮色,罩在头顶,黑沉沉一片。 四周没了人,灵芝稍微抬起头来东张西望,这片宫殿似乎在御花园附近。 那领路的宫女见此处偏僻,四下无人,转身道: “姑娘且在这里稍等,奴婢忘了取宫牌,回去取了就来。” 灵芝不虞有诈,想着她很快就会回来,遂点点头,目送她走进了暮色中。 原来景荣公主见母后并未为难灵芝,想小小捉弄她一番为毓芝出口气。 便让宫女故意寻个偏僻地儿让她呆着受受冻,迟些再送她出去。 那宫女走远了,灵芝寻了个避风的庑廊,抱着暖炉,呵着气等着。 忽听得侧廊下响起一阵脚步声,她不想跟人解释为何自己会出现在这里,又怕冲撞到贵人,便转个弯往屋后廊下躲了过去。 哪知那脚步声停在廊前,接着是开门的声音,有人进屋去了。 这是一座位于花园内的暖阁,三间阔房,灵芝也不敢出声,立在那儿不敢动弹。 屋子里响起低低讲话的声音。 屋内两人许是以为靠后墙的稍间更安全一些,谁知灵芝就在这外面窗户根下。 她正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那声音传进耳朵中,却如冬日里一个霹雳,炸在半空,震得她脑中“嗡嗡”直响! 那声音带着楼鄯口音,说的是不太纯熟的汉语: “太子殿下请放心,我们国王非常满意您的安排。” 接下来他们还说了什么,灵芝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她死也不会忘记这个声音! 那人是他! 那人是上一世,带着叛军冲进楼鄯王宫的那个头领! 是喊着“那是大周和亲送来的女人”的那个人! 是将她压倒在地上非礼的那个畜生! 她全身所有的血都冲到脑中,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怎么会在这里,会在大周王宫中? 只有一个可能,楼鄯的使团来了! 而这人正是楼鄯使团中的人! 怪不得,怪不得当初他一进楼鄯皇宫就认出了自己! 她紧紧咬着唇,拼命不让牙齿因颤抖而发出“咯咯”声响! 从重生那日开始,她就盼着有朝一日能亲手将这禽兽千刀万剐,如今,他就在自己跟前! 她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油灼得沸腾起来! 我能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她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小口小口喘着气。 上门牙深深地嵌入下唇,微张开嘴时,才感觉齿间腥咸,唇下生疼。 可这所有的疼,也比不上她绝望地倒在楼鄯深宫中时疼痛的万分之一! 她动了动手指,颤巍巍将指尖伸到暖炉中冒着火星的炭上。 好烫! 她一个激灵,缩回手。 来自肉体的刺激终于让她僵硬的身子慢慢恢复过来,耳目重回清明,眼前还是沉寂在暮霭中的冬青松柏。 她恍惚着略转一转身,屋内二人显是已经谈完事情,房间内有脚步声向外而去。 她悄悄移到庑廊拐角处,只听一个油腻腻的声音响起: “本宫先走,你能自个儿找着路回去吗?别让人看见。” 那楼鄯使团的人低声道:“小的明白,景福宫就在旁边,小的自己能回去。” “唔。”那人应了一声,一串脚步声响起,那人带着几个小太监往南而去。 那楼鄯使团的人可能是想趁天色暗点再出门,又退回屋子,关上了门。 灵芝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机会来了! 她果断猫着腰,沿着一排花窗,轻悄悄来到主屋窗下。 嗅着那人身上浓烈的羊奶气息,她知道他此刻正在主屋中,或许就在这窗下大炕上。 她伸出手指,沾了沾唾沫,轻轻探上花窗上灰白高丽纸,润一润,透出一个小孔。 天色愈加暗下去,这御花园一角安静得连只灰鸦的扑棱声都没有。 她拔下素荷簪,轻按一下机关,钗头前端的小孔打开。 她将那尖头放入炭火中,转眼,从那小孔中冒出丝丝青烟。 她掏出随身香囊中的清心香丸放在鼻尖猛嗅两下,再拿起素荷簪从那窗纸小孔上塞了进去。 引魂香:嗅入者,三息之内,心魂俱失! 屋内没有动静,一片安静。 灵芝算着时间,估摸着香起作用了。 鼓起勇气,四下张望了一番,在窗外怯声道:“有人吗?” 若是那香没起作用,必会惊动屋内人,到时候他问起来,自己就说是迷路了。 屋内没有反应,仍然一片安静。 灵芝心跳得更厉害,这是她头一次在人身上试验这引魂香,也不知究竟是何功效。 捏紧了拳头,暗念几声菩萨保佑,轻轻抬起胳膊来,在那花窗上敲了三下,轻声命令:“打开窗户。” “吱呀”一声,窗门应声而开。 一张挂满络腮胡子的脸出现窗前,双眼狭长,鼻如鹰勾,神色平静。 灵芝觉得心快要跳出来,就是这人! 就是这张脸,这个头,瞬间在自己眼前飞了起来! 她抑制住想呕吐的冲动,想着得先试试这香是不是如传说般能控制嗅香者: “你叫什么名字?” “古热西。” “举起右手。” 那古热西果然举起右手来。 “自己掌嘴。”灵芝恨恨下达命令,她恨不得他能活生生将自个儿打死!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那人果然一个巴掌甩在自己脸上。 响声却让灵芝一个激灵,仇恨让她蒙蔽了神智,差些忘了这是在大周皇宫之中,引来人可怎么办? 可她实在是太恨,现在要怎么办呢?怎么让他死而不会拖累自己? 她小口喘着气,攥紧双手,忽然感觉到手中硬硬的素荷簪,是了,怎么将它忘了! 她抬起手来,吞了吞口水,将素荷簪举起来,尖端对着那人咽喉。 可手指不停打颤,好不容易碰上了那个机关,却几次都没按压下去。 她闭上眼,不行,想杀他是一回事,可真的让她夺人性命,却还是下不去手! 她灵光一闪,将那簪子递过去,低声命令:“你拿着,往自己咽喉处扎下去!” 那人木然地伸出手。 就在这时,骤然不知何处响起一声尖利的声音:“有刺客!” 灵芝吓得浑身一震,心差点从胸口跳出来,糟了,被发现了! 她慌忙提起裙子,踩着已擦黑的夜色,往西边御花园中跑去。 第094章 雪夜同行 夜色中的宫殿,如一头头蛰伏沉睡的巨兽,四下寂静无声,只有廊檐下的风灯,在朔风中微微打着圈儿。 灵芝亦步亦趋跟在宋珩身后。 忽觉鼻尖一凉,她抬起头来,暗黑天幕之下,碎玉飞扬。 “下雪了!”宋珩略沉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欣喜。 他回头看了眼灵芝,见她也正仰着晶莹小脸,睁着闪烁华光的大眼睛,惊讶地凝望着漫天轻雪,在宫墙上昏黄的风灯下,发梢与脸庞边缘如染上一层暖金,似雪夜精灵,圣洁如仙。 他忍不住伸出手。 灵芝下意识往后一退,满眼警惕地瞪着他。 他挑起一侧嘴角,浅浅一笑,手落到她肩上,替她拍了拍雪:“怎么不多穿点。” 灵芝见自己错怪了他,颇有些不好意思,但想到他方才在山洞中的举动,那一丝不好意思又转瞬被愤怒取代。 怎么偏偏遇上这个人! 一定不能被他知道自己是谁,不然,自己的清誉就全毁了! 被他那么一问,灵芝才觉得冷。 方才又是被搂着,又是激动,一直觉得挺热乎的。 现下才发现,那暖炉中的一星炭火早灭下去,只剩冰冷的铜壁传来阵阵寒意。 她不由自主耸了耸肩,打了个哆嗦。 宋珩皱了皱眉,解下身上银灰鼠毛貂皮大氅,替她裹在肩上。 又顺手拿过那暖炉,“咚”一声扔往墙根儿。 灵芝还要推拒,他冷了脸,半威胁半命令:“听话,想出宫就乖乖跟我走。” 灵芝咬了咬唇,无奈接受了大氅,再侧身避开他给自己系带子的手,自己将丝带在胸前打结。 宋珩这才发现她下唇上有血迹,心疼不已,生怕自己控制不住伸手抚过去,忙回转身,继续领着往雪中行去。 灵芝匆匆跟上。 “你认识那楼鄯国的人?”宋珩忽然问道。 他心头还有很多疑惑,当时灵芝的表现,非常奇怪。 每一个举动都出乎人意料! 她开始明明躲起来,后来怎的又忽然出来主动去敲那窗户,而看她拔下素荷簪的模样,分明是想杀了那人! 而那人就更奇怪了。 他是此次楼鄯使团中的副使,名古热西,作为楼鄯公主的护卫头领,在他的安排下一起入住到景福宫中。 他明明武功高强,却在面对灵芝时,无丝毫躲避呼叫或者警醒的意思,还自行掌嘴,那模样,就似中了邪一般。 而太子,他在心头冷笑,那是他的意外收获。 灵芝心头一跳,他果然那时候就看见自己了。 她沉吟着编借口:“民女刚刚迷路了,看见那屋子里有人,就想问问,怎么走出去?” 宋珩知道她不会告诉自己真相,也不追问,不再说话,默默往前走着。 灵芝心头也有很多疑惑,他知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要救自己? 她鼓起勇气开口道:“王爷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珩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灵芝一时没收住脚,差点撞到他怀里。 宋珩勾起嘴角狡黠一笑:“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答案,我再告诉你你想知道的答案。” 说完,又转身往前。 无赖! 灵芝噘着嘴在心里都嘀咕着,却拿他没办法,好歹,只要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就行。 反正出了这宫城,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雪安安静静地落下。 不知道靖安王是带她走的哪条路,长长的甬道似没有尽头,琉璃宫灯挂在墙上,走过一盏,还有一盏,沿途一个人也没有。 万籁俱寂,只有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 她跟着前面那人的脚步往前迈着,一步一步,周身环绕着茫茫雪舞,恍惚间竟走出了天荒地老的感觉。 前方的宋珩又忽然停下,这次灵芝有了经验,没冒冒失失一头撞上去。 抬起头来,才发现前方挂着两大串红灯笼的宫门隐隐矗立在雪中。 宋珩转过身,看着她冻得微红的鼻尖,又想伸手抱抱她。 为何面对她的时候,就那么忍不住想动手动脚呢? 他微不可查的叹口气,沉声吩咐: “我的马车在外面。你是我带出去的人,未免惹人生疑,你先随我上马车。” 灵芝乖巧地点点头,只要能顺利出去,上同一辆马车算什么? 连山洞都呆过了! 想到山洞里他的举动,脸颊有些隐隐发烫。 宋珩就像一个猎人,看着小猎物一点一点掉进自己设计好的陷阱里。 嘴角挂起一丝得意的笑,转过身,将那抹笑隐在夜色里。 既然被他遇见,那她就别想轻易走掉了。 宫门守卫见是宋珩,都恭敬行礼,送他出门。面对灵芝,半句都不敢多问。 宋珩临出门时,还不忘问一句: “那刺客抓住了吗?是来刺杀谁的?有没有人受伤?” 那守卫躬身回答: “回王爷,那刺客被发现在景福宫中,似乎是冲着楼鄯使团来的,并没人受伤。“ “后来从南门跑了,不过他受了箭伤,想来跑不远,程侍卫长已经吩咐兵马司的人注意搜寻了。” 马车这时驶了过来,小双从车辕上跳下来扶宋珩:“王爷!您可来了!” “嗯。”宋珩应着,回身端着手臂,看着灵芝,往马车上一偏头。 灵芝局促无比,见那马车上下来的小厮正眨着一双清亮大眼好奇地看着她。 想到自己还裹着靖安王的大氅,更羞得脸红到耳朵根。 宋珩见她害羞,轻轻凑到她耳边,用低得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道:“要我抱你上去吗?” 灵芝吓得直摆头,她信他真做得出来,顾不得那么多,慌忙抓住他的胳膊就爬了上去。 车厢内很宽敞,华丽精致,脚下是羊毛地毡,没有熏香,生着暖炉,热气融融,比外头舒服多了。 不过只有一张座位,铺着厚绒虎皮毡,两侧分别是雕花紫檀茶案与书案。 灵芝咬紧了唇,这可怎么坐! 紧跟着上来的宋珩指了指那位置:“坐下。” 灵芝抬起眼看着他,那眼神分明在说,那你呢? 宋珩盘腿往地毡上一坐,又指了指对面:“坐下吧!” 灵芝这才解开大氅坐下,一挨到那毛绒绒软和和的垫子,全身就忍不住放松下来。 一放松,才发觉腹中空空,早已是饥肠辘辘。 刚起了这个念头,就见靖安王从那茶案下拿出个象牙雕仰莲纹点心盒子,放到她面前打开。 灵芝一看有点发懵,绿白红黄四色小点拼成一盘,芝麻绿茶饼、松仁片、核桃缠、蛋黄酥,都是她平日里最爱吃的。 这么巧! 她不知道,这都是宋珩从槿姝处打听了来,自个儿备着吃的,就想尝尝她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味道。 可惜他不喜甜食,吃没吃多少,倒是喜欢日日摆在那儿好看。 没想到,今日竟然能派上用场。 想到能看她吃东西,宋珩又忍不住翘起嘴角:“饿了吧,尽管吃。” 一面说,一面提起茶案上的佛手莲心玉断泥壶,亲自给她添上茶。 第095章 带她回家 灵芝没想到他亲自给自个儿斟茶,忙欠身行谢礼:“多谢王爷!” “我叫宋珩。” 宋珩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她,但就是想说,我叫宋珩,我叫宋珩啊。 灵芝微楞,她确实不知道靖安王的姓名,但知道了也不敢喊,当下只好垂头应道:“是。” 她那点小羞赧根本抵不住食物的诱惑,第一口松仁糖片下肚之后,只觉浑身舒泰,满足感从内而外洋溢而出。 想着反正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忍不住大口大口专注吃起来,转眼就完全沉浸到食物的美妙滋味中。 宋珩见她欢喜得半眯起眼,吃得津津有味,嘴角沾了一层渣,吃完一片还舔舔手指,似花猫儿一般。 心头如倒翻一罐桂花蜜,甜到浓得化不开,干脆单手撑在盘腿膝盖上,托着下颌,带着笑,一瞬不动地凝视着她。 马车稳稳往前走着,要是一直走下去多好。 灵芝吃下第三个蛋黄酥,又喝光一杯热普洱,忍不住拍拍肚子,长舒一口气,舒坦! 这才想起车厢内对面那个人,立马收正身子往前看去。 那深如幽潭的一双眸子正盈满笑意看着自己,目光灼热,如那暖炉中的火星溅到脸上一般,烫得她热辣辣得想躲。 “王爷!”她有些羞有些恼,慌慌开口:“多谢王爷,天色已晚,还请王爷帮忙找辆马车,民女自行回家去。” 宋珩干脆无赖扮到底,坐直身子调侃道:“回家?现在可回不去了。” 灵芝果然大惊失色:“为什么?” 宋珩指指车前,又指指车后:“影卫,听说过吗?专门保护我的,这一路大概有十六个吧。” “你是我带出来的宫女,如果半路你自个儿回家,你说他们会不会跟去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人?又怎么会在皇宫中被我带出来?” 影卫! 灵芝怎么会不知道。 影卫是大周朝历代皇上身边最隐秘的一支护卫。 谁也不知道影卫究竟有多少人,布在何处,首领是谁。 他们不入朝不出政不归任何一个衙门,直接听命于皇上,宛如皇上手中一把利剑,指向哪儿便杀向哪儿。 来无影去无踪,个个武功高强、冷面铁血。 别说老百姓了,就连士绅贵族们,听到影卫的名头,都忍不住要打几个哆嗦。 灵芝一时哑口无言,她不得不承认宋珩说得对。 有影卫跟着,她怎能贸贸然回家? 若被他们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宫女,是安府四姑娘,却和这个靖安王厮混在一起,她要怎么解释! “那,那怎么办?”她咬住唇,拧了眉,忧心忡忡。 宋珩见她真着急,又不忍心再吓唬她,柔声道: “别担心,你先上我那儿住一宿。明日我自有办法送你出去。” 灵芝一听上他那儿住,登时又飞红了脸。 这王爷到底想干什么?! 宋珩见她面色瞬变,啼笑皆非,无奈挑挑眉: “姑娘放心,我那儿客院六间,随姑娘挑。” 灵芝见自己又错怪了他的好意,心头一点怨怼稍稍平复下去。 宋珩只觉这次的马跑得特别快,不一会儿功夫,就到了王府。 马车径直来到垂花门前,宋珩下车,又亲自扶了灵芝下来。 对迎上来的大双眨了眨眼:“带这位姑娘去芝兰阁。” 芝兰阁! 大双睁大了眼,那儿临着花房,可是王爷最喜欢的阁楼,平日里从不让人进的。 又见一向极爱干净的王爷,衣衫下摆沾满泥,凌乱成团,更是讶异无比。 心头便有几分明了了灵芝的身份,怪不得王爷今儿个笑得跟花痴一般。 赶紧上前两步笑意盈盈对着灵芝道:“姑娘请跟我来!” 灵芝离开了宋珩的视线,方觉得浑身重新自在起来,那王爷真的邪气,瞅人的眼神儿都怪怪的。 她跟着前面的大双走着,鼻尖幽幽飘来一阵女儿家身上独有的清香。 灵芝在心头暗自嘀咕,对宋珩好不容易生起的一点感恩之心又被厌恶取代,真是个荒唐王爷,竟然出门都用女子扮男装当小厮! 到了芝兰阁,大双吩咐芝兰阁中的婢女:“好好伺候姑娘,不得有一丝怠慢,姑娘有什么吩咐,你们尽管照办。” 灵芝受宠若惊,忙道:“多谢姑娘。” 大双也不瞒她,眨眨眼:“姑娘叫我大双就好。” 又悄悄打量着,当真生得跟仙女似的,把离月姐姐都比下去了,怪不得让爷念念不忘。 笑嘻嘻道:“姑娘不要客气,您可是我们王府的贵客!小的先告辞了,有什么需要的,您尽管吩咐她们就是!” 说完,一揖首,告别而去。 灵芝沐浴完毕,换上婢女取来的贡棉软缎中衣,外间紫檀圆桌上,已摆好了几碟精致小菜和一碗热热的鹿尾山参汤。 灵芝惴惴不安,这寝房华丽堂皇,金绡帐,碧纱床,捻金银丝线锦被,连落地罩上的垂帘珠子,都是粒粒滚圆均匀的南海粉珠。 这靖安王到底安的什么心思? 到现在他都没问过自己的身份,就竟然真的把自己带回王府,还是贵客待遇! 灵芝仔细嗅了嗅桌上食碟,没有添药。 喝下半碗汤,才发觉在马车上吃得太饱,再吃不下东西。 打着饱嗝儿,躺到床上,带着一腔狐疑,终抵不过困意,沉沉睡去。 宋珩没有睡。 他怎么睡得着?! 沐浴更衣出来,心头的那丝快意还萦绕不散。 真好,她就在自己身边,就在王府之中,只要自己想,随时能看见她的脸,这种感觉真好。 大双小双早在外间等着他,见他一出来就迫不及待问:“那就是安三姑娘吗?” 宋珩抿着嘴,这一晚上,他脸都笑酸了,可惜就是停不下来。 “是,明日大双你护送她出府,我先带小双离开,引走影卫。” 大双兴奋得两眼发光:“爷啊,真好看!她知道您是谁了吗?” 宋珩无奈摇摇头:“她没认出我来,不过还不能告诉她。” 他亲自点燃案上香炉中炭火,云母片上一盘连珠合璧篆香,受热微熏,有幽香徐徐飘散出来: “还有,她如今是安四姑娘。” 他也是刚知道安四姑娘进宫觐见的事,才明白灵芝如今在安府称四姑娘:“得找机会告诉大家,别弄错了。” 又转头对二人道:“庄嫔已经怀孕了,估计皇后忍不住要动手,让宫里人都注意点。” 大双小双点头应喏,大双又带着些许忐忑问:“平远王真会出手吗?” 宋珩挑起嘴角一笑,与面对灵芝时的甜笑截然不同,俊朗脸上带着刀锋般的凌厉: “皇后一旦出手,就由不得他不出手了,他别的都能忍,可惹到贤妃,他一定忍不住。” 云母片上那盘篆香渐渐被暖炭烘成香灰,灰中显现出斑斑白点。 宋珩拿过书案一本大书翻阅起来,眉头先是皱成一团,然后渐渐舒展开,最后合上书,眼中闪着光笑道: “幸好今天跟着她看见了太子的好事,不然,我还得琢磨好久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夜已经深了,碎雪变成鹅毛,愈加安静地从天幕落下,草木屋檐,已是玉白一片。 宋珩趁着夜色,闪进了芝兰阁的大门,没有惊动外间的婢女,悄无声息来到里间。 他实在不想浪费这样好的机会,能多看她一眼也好。 灵芝睡得很沉,在梦中,一股熟悉的幽香飘到鼻尖。 就像上一世,她在临死前被无迹哥哥搂在怀中一般,周身被那熟悉的气息围绕。 “无迹哥哥。”她喃喃低语。 坐在床头的宋珩身子一颤。 她记得自己! 她还念着自己! 他有些高兴得想落泪,再也忍不住,轻轻将大手伸了过去,覆在她搁在锦被外的小手上。 第096章 不相往来 第二日也不知是什么时辰,直到被雪光透窗进来晃了眼,灵芝才醒。 她睁着眼迷糊了一会儿,方想起来,这是在靖安王府里! 她豁地坐起身,先检查了一下身上的衣裳,又摸摸自己身子,方放下心来。 外间传来打扫的声音,有几个小丫鬟正在闲聊: “昨晚上王爷又去了绿腰姑娘那儿,听说彩霞姑娘气得把早膳碟子都掀了。” “哼,她气什么,连个名分都没有的。将来要是有了王妃,这些个姑娘估计都得被撵出去。” “可你看王爷,像要娶王妃的模样么?” “唉,也真不知道有哪个福气好的,能嫁给咱们王爷,他看我一眼我就觉得找不着魂儿了!” “呸你个浪蹄子,长点心吧,就王爷这样的,谁嫁谁倒霉!谁受得了自个儿夫君日日被一大堆侍妾丫鬟围着。” “反正我就觉得挺好……” 几人说笑着,往远去了。 灵芝呆呆坐在床沿,心头一阵烦乱。 只觉这王府真是龌蹉,只想离这儿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又过了一会儿,只听前面传来大双的声音:“姑娘起了吗?” 有小丫鬟答:“好像还没。” 灵芝忙应了声出去启门。 大双今日恢复了女儿身打扮,下颌尖尖,看起来娇俏可人,托着叠衣物,见了灵芝福礼道:“姑娘昨夜睡得可好?” 灵芝点点头谢过,昨夜竟然还梦见了无迹哥哥,可惜在梦里依然看不清他的模样。 大双亲自伺候灵芝穿上夹袄,又捡了一件素白雪纹宫缎褙子,单绣一株绿萼梅,绣工精巧、清丽绝伦。 灵芝讶异道:“我昨儿个的衣裳呢?” 大双笑眯眯解释:“姑娘昨儿的褙子下摆不知怎么破了个洞,给姑娘收好了,一会儿姑娘可以带走。现下就先穿这个吧,是我们爷亲自给姑娘挑的。” 灵芝想起假山山洞中的挣扎,微微红了脸,只好先穿上这个。 不过又想到,这可能是王府中哪个侍妾丫鬟的衣裳,又觉得有些恶心。 大双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面给她系上禁步,一面道: “这可是爷一大早上外头铺子特意给姑娘挑的,说是送给姑娘的礼物,姑娘就尽管放心穿回家。” 灵芝倒没想到这个靖安王这般细心,对他恶感才又稍减了几分。 说话间,鼻尖嗅到阵阵清桂之香,转头看那端着香炉进来的小丫鬟,不由讶异:“这时节怎还有桂花?” 大双替她将一头乌发扎成双垂髻:“这是拟香,和出来的桂花香。我们王爷喜欢山水本来的气息,所以特别爱各种拟香,府上还有甘露、青莲、秋麦、彩虹、海风好多种。” 灵芝大感讶异,这靖安王竟是个爱香的,且和别人都不一样,这拟香她也知道,便是将和香的香气,仿成一种天然的香气。 可这王爷的拟香稀奇古怪,连甘露、彩虹的香都能仿! 那会是什么气味呢?灵芝忍不住好奇想要开口问大双讨要。 但想着以后最好老死不相往来,又生生地忍了下去。 梳洗完毕,早膳送上来,比昨日的几碟小菜更为精致用心。 海棠酥、三味丸子、蟹黄饺、佛手金卷……摆了满桌! 这靖安王惯常对客人都这么好的? 既然已经受了他那么多恩,也不怕再多这一点了。 用完膳,大双递上漱口茶,俏皮眨了眨眼:“姑娘可还想在园子里逛逛么?王府中的梅林雪景可是京师一绝。” 灵芝慌忙摇头,她一刻也不想多呆:“民女多谢王爷好意,不过,耽误了一夜,还想尽快回家。” 大双也不再强留,靖安王早带着小双出了府,她便替灵芝收拾妥当,狐裘斗篷、暖炉一径备齐,才领着她从后角门出去,上了马车,往南而去。 灵芝嗫嚅着:“往东就好。” 大双讶异地看着她:“安府不是往南吗?” 灵芝脑子似被当头敲了一棒,嗡嗡作响,忍不住脱口而出:“你知道我是安家的?” 大双点点头,莫名其妙看着她:“姑娘是安家四姑娘,奴婢记住了。” 灵芝很想告诉她,别记住,千万别记住! 心头懊恼得不行,怪不得靖安王一直不问自己是谁! 原来他早就知道! 是了,只要在宫中一打听,昨儿个进宫的外人是谁,不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她颓丧下去,无力地靠在车厢壁上,完了,她不走不行了,这京师是没法呆了。 要是被人知道,她被靖安王带回府,还一夜未归,她的名声就全完了! 想到走,她的脑子稍微清醒一点。 又想到那楼鄯使团。 上一世,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让严氏和安二老爷将自己送进宫去做和亲郡主,以抵安家之罪呢? 是被安三老爷陷害吗? 如今暗害安家的人已经没了,自己还会被送去和亲吗? 她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反正自己要去西疆,不如就趁着和亲的机会,混进使团队伍中,待到了西疆,再找机会杀了那前世侮辱自己的仇人! 若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不会害怕! 安府中自昨夜开始就乱成一团。 严氏还好。 安二浑如丢了宝贝一般,心神慌慌。 他昨日觐见完皇上,径直被送出了宫,与领头小太监一问灵芝,小太监告之,皇后娘娘见完她之后,自会送她出宫。 他便只好自个儿在宫门处等着,等到宫门关闭还不见灵芝出来,想着或许是她早已被送回了安府,再急急赶回去。 谁知,她也没回来! 宫里落了门,也不能再去找,只好一面遣了小厮四处打听,又一面在安府等着。 小令和翠萝更是急得直抹泪,怎么进了一趟宫,就把人给丢了呢? 灵芝回来的时候,安二老爷正寻摸着想办法去宫里找人问。 一听门上小厮来报说四姑娘回来了,慌得脱下正穿了一半的朝服,就往外奔去。 刚好来得及看见送灵芝回来的马车,哒哒往胡同口跑去。 那车厢后壁上印着一个小小龙纹印,印章圆圈里刻着个“靖”字。 靖安王! 安二倒吸一口气,急匆匆将裹着银狐裘皮斗篷的灵芝拉到迎客花厅: “你去哪儿了?到底怎么回事?” 灵芝早已想好说词,怯生生道:“昨儿个宫女送我出宫,到半路上说要回去取东西,让我稍等。谁知后来就听到巡卫在抓刺客,我心头一慌,自己胡乱走了几步就迷路了。” “结果遇到靖安王,王爷好心带我出宫,见天色晚了,就留我在王府住了一晚。父亲。” 她垂头搓着衣角:“这事情还得替灵芝保密啊!” 安二心头狐疑万分,靖安王救了灵芝?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当下瞪了她一眼:“当然得保密,这孤男寡女的,你住他府上去,成何体统!” 他嘟囔着摇着头:“这王爷,当真是……” 他早听闻这靖安王荒唐之名,没想到自个儿府上的姑娘差点落进他掌中去。 当下又是疑惑又是不安:“他没把你怎样吧?” 灵芝听他问得露骨,急红了脸,摇摇头: “王爷带我回府之后,再没见过我,今日是府上婢女送我回来的。” 安二这才稍稍放下心,若灵芝有个什么差池,他这皇帝老丈人的美梦可咋办? 不管如何,灵芝没事就好! 再说灵芝回了晚庭,小令翠萝见了,又是一番唏嘘,忙围着问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灵芝脱下斗篷,交给翠萝,简单将和安二说的那些与她二人说了一遍。 小令捧了热茶上来,眼角泪痕还未干,目光一扫,被灵芝穿着的冬褙吸引了: “姑娘这身衣裳可真好看,我看这绣工,和那件素白绣红梅的倒像是一套。” 灵芝想起那件自己穿去梨花宴的褙子,是当初槿姝带回来的,好像说是雅姐姐给她备的。 这么想来,和身上这件,真有几分神似。 她没太在意,接过热热的红枣桂花茶喝了一口,浑身惬意。 还是甜茶好喝,她抿了抿唇,决心将昨夜的事情统统忘到脑后,闲闲问道:“你们昨夜可还安好?” 小令和翠萝对视一眼,翠萝脸上露出些许害怕的神色,忐忑不安: “姑娘,我们昨儿个到处找你的时候,经过烟霞阁,发现里面闹鬼了!” ——————————— app看不见作者说,感谢的话放在这里。再次感谢每天坚持投推荐票的各位,还有留言的各位,谢谢你们让我知道自己不是单机。还有谢谢凤凰、霜华伴月明的打赏!爱你们么么哒~~ 第097章 烟霞捉鬼 “怎么说?” 灵芝没想到一问之下还真有事儿,将茶盏放回炕上梅花几,诧异地看着翠萝。 翠萝脸色微微发青,显是想到昨夜之事,还有几分害怕。 她捏着帕子凑到灵芝跟前: “昨晚我跟小令分头去找姑娘,看会不会在府里什么地方?” 上次安三老爷将灵芝关在揽翠园的事儿让她们至今心有余悸。 “我从西边那条路上,从南往北寻去,经过烟霞阁时,那里头传来有人呻吟的声音!” 死寂一片的废墟中忽然响起断断续续的人声,瘆得她头皮发麻,说起来仍是心惊肉跳: “那儿已经被烧成一片废墟,二老爷把大门都封了,里头又怎会有人呢?奴婢当时吓得来不及细问,赶紧就往回跑了。” 她怕灵芝不信,又信誓旦旦补充道:“是真的,那声音奴婢当时听得可真切了!” “今儿早上奴婢还特意在府中问了一圈,看有没有其他人听见过。” “养花苗的刘嫂子说,她早上在烟霞阁那边收拾花木的时候,也听见里面似乎有动静!” 小令吓得往灵芝身后躲,捂着耳朵慌慌道:“莫不是柳姨娘的冤魂?” 灵芝前一世也怕这样的鬼怪之说,这一世,她本身都是死过一次的人,还怕什么? 若说鬼,她就是活生生的一只鬼。 更何况,她还真希望有鬼,那样她就能见见王姨娘,见见那些从未谋面的家人。 她皱皱眉:“柳氏有什么冤的,她害死那么多人,要有鬼魂,也该是姨娘回来看我。” 小令仍害怕不已:“翠萝姐姐,快别说了,你再说下去,我以后天黑都不敢出门了!” 灵芝心中倒是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呻吟? 昨夜,那宫里的刺客不正是往南逃跑的么? 安府就在南宫门外不远,烟霞阁外面又紧挨着一条小胡同。 她倏然站起身来:“走,我们去烟霞阁看看。” 小令和翠萝哆哆嗦嗦挤成一团,跟在灵芝身后,来到烟霞阁外。 那大门封不封,都没什么关系。 围墙已塌了一大半,想要进去的人不用通过大门,踩着一地的残砖就能进。 不过,当然不会有人往这么不吉利的地方跑。 小令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 “姑~~娘~~,真要去啊~,要不,咱们告诉老爷?” 灵芝看她模样忍不住哑然失笑: “你们要是害怕就在这儿等我,我一个人进去。” 小令和翠萝当然齐摇头。 下了一晚的雪,残砖泥地上盖着厚厚一层雪毯,踩上去松松的,有点够不着底。 小令虽嘴上说害怕,办起事情来,还是冲在灵芝前头。 打了头阵,踩着脚底一高一浅的砖石路,首先往里走去。 “姑娘你跟着我踩过的地方走,有的石头有些松,当心踩偏了。” 翠萝纠正她:“不行,你踩过的地方,踩第二脚容易滑,我扶着姑娘呢,姑娘您就捡着雪厚的地方走。” 小令还犟着:“踩过的雪被我踩平了,怎么会滑呢?” 灵芝听她俩斗嘴已经习惯,两人一路你一句我一句,倒把那恐惧的气氛冲散不少。 进了园子,穿过一片桃林,便是正屋。 也许是没了人气,三月时候还胭红一片的桃林,如今枝干枯萎,有的覆了厚雪,折断跌落在林中,给这片废园更添了颓废之意。 园中静悄悄的,偶尔有鸦雀从林中飞起,扑起一片雪粉。 正屋三阔间,已烧毁得只剩前后两堵残墙,墙壁上还留有黑色的烟熏炭痕,在一片雪色中格外刺眼。 这里应该无法藏身。 灵芝将视线转向仍保存得比较完好的西厢房。 小令和翠萝一人拽了她一只胳膊,也不知是担心她还是害怕,两人都把她胳膊箍得紧紧的。 灵芝猜是后者。 好不容易拖着两个沉得跟砖头一样的人来到西厢房门口。 一丝隐隐约约的血腥气飘过来,于此同时,还有一股奶腥味,那是长期用**的西疆人特有的气味,不是很浓,但确信无疑。 受了伤的西疆人! 灵芝更加坚信了自己判断,走上台阶,轻轻推开西厢正门。 小令和翠萝差点要吓得叫出声来,姑娘怎么那么胆大! 西厢内陈设俱在,空无一人,黑木炕几上已落了厚厚一层灰。 灵芝循着那血腥气息,径直往里,穿过落地罩,里间照样空无一人。 继续往里,只有脚步声悉悉索索,所过之处,扑腾起一地灰尘。 她站在耳房门口,深吸一口气,果断掀开那耳房棉布帘。 “呛!”一柄长刀从门侧横过来。 “啊!”小令和翠萝同时惊叫起来,拉着灵芝往后退去。 灵芝早猜到人在里面,镇定对二人道:“嘘!别出声!” 又对那持刀之人恳切道:“别怕,我是来救你的!” 那人眼神几乎涣散,下颌一把浓须,勉力盯着灵芝,似乎在辨别她的意图。 忽觉脚下一软,忍不住“咣当”单膝跪下去,以长刀撑在身侧,才勉力没倒在地上。 他费力地张口:“你是谁?” 汉语中夹杂着浓浓的域外口音。 灵芝用前世学得的楼鄯语开口道:“我叫安灵芝,是来救你的,相信我。” 那人听她说楼鄯话,眼中诧异更盛,心头的防备稍稍减了一些,一松懈下来,整个人便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小令和翠萝惊讶不已,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 刚刚姑娘说了一句什么鸟语?然后这个拿刀的大个子就倒了! 难道姑娘会什么仙术吗? 灵芝催促还发呆的二人: “回头再和你们解释,先帮我把他抬到炕上去。” 三人合力将那人挪到西厢炕上,累得直喘气。 这人身壮如牛,若是站直,就跟铁塔一般。 身上穿着军卫服制,混着污泥雪水还有血迹,就像裹着一层抹布。 浑身散发着又腥又臭的汗气,右肩头还一个黑乎乎的血孔,让人不敢细看。 小令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喘着气问灵芝:“姑娘,这人到底是谁啊?咱们真要救他?” 灵芝想了想,解释不清,暂时还是瞎编理由比较好: “昨晚我在宫中,遇到楼鄯使团的人,有个人想对我不轨,是这个人救了我。” 小令和翠萝瞪大了眼睛,原来昨晚还发生那么多事儿! 小令心疼得快哭了:“姑娘,昨晚到底……” 灵芝打断她,接着道:“还好后来没事,只是这人就被楼鄯使团当成刺客,追出了宫,我则被靖安王所救。所以,现在这人在这里的事情一定要保密!楼鄯使团的人还在到处找他!” 她话中真真假假,小令和翠萝哪分得清,只管听她的便是。 二人纷纷点头,一定得保密,这人可是姑娘的救命恩人! ——————————— 鞠躬谢谢leeenaa小仙女的打赏!打赏额每累积到一万会单加一更!再谢谢投推荐票的各位! 第098章 同道中人 炕上那人忽然发出低低的呻吟声。 灵芝忙凑过去,低声道:“这位壮士,我们先给你清理伤口,你忍着点。” 那人微微点点头,嗫嚅着嘴唇,好像在说什么。 灵芝仔细地竖起耳朵听,也没听明白。 翠萝在一旁插话:“他好像在说水!” 灵芝才恍然,他定是在这里一夜一日没吃过东西。 忙吩咐小令与翠萝分别准备去。 小令拿来草药、棉纱、衣被等物,翠萝则去厨房端了热粥并小菜。 灵芝对鲜血的承受力比小令与翠萝好点,毕竟她是见过了一颗头颅瞬间从面前飞过的人。 她亲自动手,拿棉纱沾清水将那人伤口洗过几遍。 好在伤口不深,触骨及止,没有伤到骨头。 再拿止血消炎的草药灰撒在那人伤口上。 那人显然是个硬汉,全程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在那药灰触到血肉之时,也只是身躯微颤。 灵芝满心敬佩,此人敢于皇宫之中刺杀使团的人,又能在侍卫巡卫的追捕中逃脱,必是身手非凡。 清理完伤口,小令给那人身下垫了个大大的迎枕,让他能稍稍直起身子来,又给他一勺一勺喂了粥。 一碗粥见底,那人脸色已明显缓了过来。 灵芝这才松了口气:“壮士请放心,这里暂时安全,你先休息一会儿,我晚上再来,若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那人抬起眼看着她,一双眼似鹰般锋利,毫不客气说了声: “多谢,带壶酒来。” 灵芝点点头,带着小令与翠萝离开。 晚膳过后,灵芝亲自提了食盒,还有一壶浓浓的高粱烈曲。 小令一手打着灯笼,一手提了个炭笼子。 主仆二人再往烟霞阁来。 自柳姨娘出事之后,这片地方已成晚庭禁忌之地,根本没人经过,是以二人也比较放心,一路踩着雪过来,除了两个送膳的婆子,再没遇到其他人。 灵芝让小令放下炭笼,再出去守在门口。 到了屋内,亲自给那人摆上碗筷。 那人打开食盒一看,几碟肉菜,还有几列烤羊排,微微一笑,看起来凶厉的脸柔和了几分:“姑娘去过楼鄯?” 灵芝摇摇头:“不曾,但我小叔去过,他教过我楼鄯语。” 那人也想着,这小姑娘看起来是贵家千金的模样,不像是出过远门的女子。 点点头,先拧开酒壶,直接提着壶,壶嘴对口一通猛灌。 “啧—!”那人灌了四五口,方放下壶,满足地咂咂嘴:“虽不够烈,在中原来说,还算可以。” 灵芝早习惯西疆人大口喝酒的习惯,不以为奇,待他用完膳,方道: “敢问壮士姓名。” “穆可达.达烈善.多古。”那人显露出豪爽本色,抱拳道: “多谢安姑娘救命之恩!” 穆可达,灵芝在心头咀嚼着名字,听起来很耳熟,上一世,她上一世应该在哪儿听说过。 对了! 她想起来,在她到楼鄯的后一年,据说在西番与楼鄯边界出现了另一支新崛起的游族,那领头之人似乎就叫这个名字,穆可达! 难道是眼前这人? 灵芝压下狐疑的心思,直入正题: “我救你,是因为我希望拜托你做一件事。” 那人并不问是何事,举起未受伤的左胳膊拍拍胸脯:“姑娘只管说,救命之恩,生死以报!” 灵芝坐在炕对面的八仙椅上,先问他道:“你为何会在大周皇宫之中?你想杀谁?” 穆可达垂下头,虽看不清他脸色,但灵芝感受到一种异常深重的戾气。 “我要杀库克提亚!” “四王子!”灵芝讶异出声。 库克提亚是楼鄯国王的第四子,也是当年掀起楼鄯宫变的人! 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大哥与父亲,将整个楼鄯几乎毁于一旦! 穆可达见她知道四王子,也颇有些意外,抬起头来,点点头,看着灵芝道:“我是西番那支族人,住在沧海北边绿洲的丹达草原上。” 沧海!丹达草原!这都是灵芝上一世曾经去过的地方! 陡然听他说起,一阵似梦非梦的记忆又浮现在脑中。 沧海不是海,是一片望不到头走不出去的沙漠! 是前往楼鄯的路上最危险最艰难的路程,那片沙漠中气候千变万化,上一刻还是阳光普照,下一刻就能下起冻雨。 不仅如此,暴风、海市蜃楼、流沙、毒虫,几乎所有的沙漠灾害都集中在此,让这片沙漠成为鬼蜮! 但这片沙漠不是绝境,其中有通往北面绿洲的小路,只有非常熟悉沙漠的人才知晓。 那片绿洲,就称作丹达草原。 只要绕过丹达草原,就能从北边进入楼鄯王国。 可惜丹达草原长期为西番占领,楼鄯与大周的来往大部分时候都只能通过沧海。 而楼鄯之所以以小国之力,能常年与大周周旋而不败,就在于沧海。 只要他们的军队躲入沧海之中,大周军队便无可奈何,只能望沙兴叹。 穆可达继续用带着楼鄯口音的汉语述说着: “本来我们那支族,与西番各族、楼鄯都和平相处、各不相干,但那库克提亚,虚伪小人,与我父亲,也就是我们那支族的族长称兄道弟,却在骗他喝下毒酒之后,杀光我族人,凌辱我姐妹,霸占丹达草原!我的乌尔汗,驮着我跑到西番,才躲过了楼鄯军的追杀!” 他铜牛般圆睁的双目红彤彤一片,似冒着腾腾燃烧的仇恨之火! 也许是说到激动处,口中的汉语渐渐变成西番语,比手画脚起来,听得灵芝似懂非懂。 好半天才搞明白,他说他找到西番王,希望为族人报仇,西番那时候与东番激烈交战,自顾不暇,让他去中原找皇帝。 于是他千里迢迢来到京师,希望能见到中原皇帝,借中原之兵夺回他的草原。 他在皇城门外守了五天,每次都被人赶走,根本连皇帝的影子都见不到。 后来那城门守卫长见他壮实能打,又颇为懂马,就召他做了城门卫所的马夫,专替进出城门的贵人秣马洗马。 然后昨日,他竟然见到了他们全族的仇人——库克提亚! 于是他混在仪仗队中一路跟了进去,后来在那景福宫中,古热西离开,库克提亚落单了,便给了他出手的机会。 不料,刺杀失败,自己反而受伤,幸好他还穿着门卫的卫服,趁着夜色从城门混了出来。 灵芝待他说完,走到炕边,递上那喝得只剩半壶的酒。 穆可达提着酒壶一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个底儿朝天,红透的眼眶渐渐恢复常色,情绪也慢慢稳定下来。 灵芝看着他,脸上是超乎年龄的肃然: “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吗?因为我和你一样,也想杀了他们。” 第099章 静侯时机 太和殿的那株绿萼梅开了! 衬着满殿白雪,清如秀玉,碧如凝翠,当真是琼宫玉树! 宣德帝大喜,命人剪下六枝,皇后与贤妃各一枝,新近得宠的庄嫔一枝。 太子与平远王各一枝,除此之外,靖安王还得了一枝。 这可是真真的皇恩! 比赏赐金银珠宝都隆重! 得花之人,无不精心呵养于瓶中,日夜照顾不敢懈怠。 可偏偏贤妃那枝梅,在第二天就花枝枯萎,绿瓣零落,没了生机。 贤妃大为惶恐,自行请罪于太极殿前。 宣德帝最喜祥瑞之兆,见此梅枯萎,甚觉晦气,当下便治了贤妃一个“大不敬”之罪,罚幽闭于长乐宫中禁足半年,抄经书百卷。 贤妃之子,平远王宋琰,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立马入宫往长乐宫去。 当年在河间王府时,周氏身体不好,又与贤妃关系尚可,宋琰便一直养在她自个儿跟前,母子俩感情一向深厚。 鬓发已带着些微花白的贤妃让身边人都退了出去,看着一脸忿忿之色的儿子,拉了他到里间暖炕上坐下。 “喜怒不行于色,怎的今天忘了?” 贤妃圆脸杏眼,额头宽阔,上了年纪,那杏眼垂下来,浮现出明显的青色眼袋,连脂粉都盖不住。 眉眼间尚存几分风华时的秀气,此刻却竖眉冷面,严厉地看着眼前的儿子。 宋琰身形高大,肩膊格外壮实,一看便是长期练武之人。 五官凌厉,一双凤眸与宋珩有几分相似,只看起来更为阴沉,一管驼峰鼻,更让他显得威严冷峻。 他不服气地跪地拜下去:“娘,在您面前也得如此吗?儿臣只是听说娘莫名其妙受了责罚,心中替您委屈,才急急赶来。” 他最怕的就是贤妃在后宫遭人算计。 贤妃严厉的脸色丝毫不因他的说辩而放缓: “可你不想想,被人知道你在意的东西,出手的时候便能扼住你的脖子!” 宋琰还想辩解,却知道母亲说的在理,他平日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但牵扯到他母亲,心头仍旧忿忿: “儿臣就是不明白,您明明是被陷害的,难道父皇看不出来吗?若不是被人动了手脚,好好的绿萼梅怎会一夜枯萎!” 贤妃叹了口气,扶起这个高出自己一头的儿子,让他搀着自己在暖炕上坐下。 将这个儿子养这么大,她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如履薄冰,步步为营,才能走到今天。 而现在,对他来说,一切才刚开始。 贤妃舒展了眉,面色仍忧心忡忡,语重心长道:“你能看出来的事情,皇上又怎会看不出来呢?” 宋琰本不是笨人,只是他从小与贤妃相依为命,对这个母妃格外看重,一时慌了心神。 此时听贤妃如此说,心中顿时将那弯弯绕绕看了个通透。 “父皇是想护您?” 贤妃这才露出一丝赞赏的微笑,点点头,随即面色疑惑起来: “庄嫔为何会怀孕,我也很好奇,以她一个小小的嫔,当不会有那本事逃过那位的魔爪去。” “所以。”她看向宋琰,伸手过去拍了拍他起了一层茧的大手:“只有一个可能,是皇上,破了那位的防。” 宋琰心头如乌云拨月而开,一丝亮光透进来。 父皇与皇后互相防备,对他来说,是大好的事情。 “而那位,以为是我呢。”贤妃缩回手,面上浮起一层讥诮的笑。 她除了周家,还有什么? 自大愚蠢!连养出的儿子都似她一般,庸碌无能,偏偏还占着太子之位。 若不是她有周家撑腰,这宫里早没她的位置了! “如今她的火气全往我头上撒,那就等同于将皇上推得更远。我当然得任由她撒火,她要在我宫中动手脚,我自然也要给她机会不是?” 宋琰阴鸷的脸色沉稳下来,接上去道:“所以父皇才让您禁足,怕她又变本加厉施手段在您身上。” 贤妃点点头,挑起嘴角冷笑一声:“你看着吧,她不会死心的,庄嫔这胎,怕是保不住!若你娘我不被禁足,这个黑锅,恐怕又要落到我头上了。” 宋琰一双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一直隐忍,对方倒是主动出击。 “娘,我们不能再忍了。父皇能护您一时,周家日渐坐大,只怕有朝一日,父皇都有心无力。” 他沉吟着说出心里话。 贤妃倒是不惊诧,这孩子从小就有勇有谋,就是好胜心重,偶尔显得急躁。 是她强逼他隐忍这么多年,磨练性子,能忍到今日已经不错了。 况且有时候,忍无可忍,退无可退,就只能往前反扑。 她半阖着眼,抬手扶了扶额上的金凤衔珠眉勒:“娘只送你八个字,循序渐进,静候时机。” 她抬了抬眼:“安家的事儿,你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宋琰蹙着眉:“软的硬的办法都试过,安老大又滑得跟泥鳅似的,让他们上船,不是那么容易。” 贤妃轻点头:“等等看吧,但若是有他们助力,很多事情都好办得多。那《天香谱》,可是个百宝箱一般的宝贝。” 宋琰回到王府之时,已恢复平日的冷面沉稳模样。 他没想到时机来得那么快,且还是主动送上门来的。 刚进了大门,还没绕过影壁,就有几名婢女迎上来。 其中一人低声道:“王爷,郡主又来了。” 宋琰面无表情,“唔”了一声,由婢女解下貂绒鹤氅,往里走去。 他和周家的人,向来关系一般,无甚交集。 可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妹,最近不知吃错什么药,总爱往他王府跑。 “郡主人呢?”他进到厅堂,接过丫鬟递上的帕子,抹了把脸。 递茶过来的大丫鬟熙春答道:“郡主说要去园子里逛逛,奴婢不敢拦,只好让念秋陪她去了。” 宋琰更觉怪异,这大冷天的,她不逛郑国公府的花园,跑到自己园子里来逛什么? 皱了皱眉,带了小厮往园子里去。 留在厅内两个丫鬟,一个低低笑道: “这兰阳郡主,不是看上了咱们王爷吧?” “哼,就她那尊容,别说王爷已经定下了山东封氏封家的大小姐,就算没有,也看不上她呀!” 宋琰刚进到园子里,就见到念秋缩着肩,在雪地里直搓手。 “王爷!”她见到宋琰,忙过来行礼拜道。 “郡主呢?”宋琰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而硬。 念秋哆哆嗦嗦道:“郡主说她要去,要去,小解。” 她声音都低得快要听不见,方才吐出最后两个字。 “不许奴婢跟着,让奴婢在外面等着她。”她颇委屈道。 这么冷的天,她也没披风斗篷,活生生在雪地里吹了一刻钟的寒风。 宋琰抬头看了看,她身后是他的书房,昭铭堂。 他微皱了皱眉,抬脚往里走去。 刚进前厅门口,就看见周娟娟的婢女匆匆往里跑去。 他连忙跟上,刚到书房门口,就撞上慌慌张张往外走的周娟娟。 周娟娟顶着一张大脸,看见他忙挤出一脸笑:“琰表哥。” 宋琰往里张望两眼,哭笑不得。 这周家人还真是一样蠢,偷偷跑到别人府上来翻屋子,连掩饰的功夫都不会做。 他抬抬下巴,指了指乱糟糟的书房,盯着周娟娟道:“说吧,在找什么?” —————————— 本周每日两更,暂定更新时间为每日17点和22点。谢谢大家的推荐票~~每日一鞠躬^_^ 第100章 静水流深 安府近来的日子格外平静。 连安敄都极乖觉地与安二请的账房师傅学习如何管理铺子。许是被柳姨娘的事所刺激,上外头与应大、应二鬼混的时候都少了许多。 应氏则自柳姨娘死了之后,渐渐恢复生气。几个得宠的姨娘都没了,安府还是她的天下! 虽仍对灵芝恨意十足,但操心着毓芝出嫁的事情,忙得顾不上她,与灵芝之间倒是恢复了往常互不打扰的日子。 严氏见应氏脾气柔顺下来,渐渐也分了些内院事情给她,加上年关将近,收年租、盘账目、收送年礼等年节事宜都多起来,安府在一片忙碌气氛中,竟有了些和谐繁荣的味道。 灵芝最高兴的事莫过于收到了四叔与槿姝的来信。 他们的信先寄到小令哥哥家中,再由小令嫂子递进来。 信上说,前往南海的船队已由汇丰筹股起程,明年秋季应能返航。 他们俩人已到哈密卫,四叔在忠顺侯麾下入了军,深受上峰看重,如今已是小小百户长。 灵芝又是为他们高兴,又是有些诧异。 她还以为四叔会带着槿姝去经商,怎的从军去了? 不过,他们的选择当是有他们理由,且以四叔的好身手,从军定能挣得一番功名。 忠顺侯,灵芝在口中默念了好几遍。 上一世,似乎在她和亲之后,忠顺侯金家获罪被抄,具体是由什么事起,她也不清楚。 只心中有些惴惴,不知道四叔他们会不会受牵连。 对灵芝来说,最重要的事情仍是琢磨制香。 最近迷上了拟香,孜孜不倦,各种香料来回试验乐此不疲。 她一直在猜测靖安王府上那些神奇的拟香是什么样的味道。 虹?甘露?那会是什么气息? 心头好奇得不得了。 能制出这种香气来的人,必是有一颗纯粹于世间山水的心。 她首先制出一味拟枣核香,想着若是用拟香配到那金猊玉兔香中,会不会有同样的香效。 穆可达的伤势好了之后,灵芝便将他安排到香坊马房中,让丁小四照应着。 她想等等看,如果真有和亲的机会,那么自己就趁机带着穆可达与小令一起走。 而秀芝,一直沉默在松雪堂似被人遗忘的安秀芝,在腊月二十八这日,收到一封宝珠从外转交进来的信。 还是上次送出去的那人递回来的。 待到夜间,松雪堂中的众人都安歇下,她方从怀中掏出信纸,就着烛火小心翼翼地看起来。 “怎么样?成了吗?” 宝珠凑到秀芝身边,迫不及待问道,一面不时用眼神瞟一瞟紧闭的大门。 秀芝尖尖的脸皱起眉来:“说没了!” “啊?”宝珠惊讶道。 “那香囊没了。”秀芝叹口气,将信笺放到红烛上,点燃之后,扔到炭盆子里。 宝珠的脸也沉下去,这么好的一个机会,难道就要这么浪费掉! 秀芝素来娇怯的脸上多了几分狠厉,出人意料阴阴一笑:“不过,周娟娟也不是个吃素的,她提出了一个更好的办法。” 她站起身来,跑到梨木螺钿梳妆台前,翻出妆枢柜子,从最底下的抽屉拿出两块金锞子。 “姑娘。”宝珠压低了嗓门,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这可是咱们最后的东西了。” 秀芝毫不犹豫将金锞子递到宝珠面前,单薄的眉眼间尽是狰狞之意: “只要这事儿能成,把我自个儿卖了我也愿意!哼,到时候我就慢慢看他们怎么哭!”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这个年,祥和而安宁。 严氏清理干净了家门,决心好好喜庆一番。 安府中楼阁门窗都挂起了红灯笼,连长廊上都隔几步一盏长明灯,到了夜间,处处辉光闪闪,喜气洋洋。 给下人的赏赐也从往年的银锞子换成了金锞子。只图来年家族兴旺吉利。 年夜时,宫中照例送了御赐的年礼来。 除了严氏与两个儿子以及安大夫人的贺礼之外,还有一份额外的年礼,是景荣公主指定送给毓芝的。 一匣子足有拇指盖儿大,个头均匀圆润、光洁无暇的南洋粉珠。 应氏与毓芝脸上顿时如那粉珠般熠熠生光。 毓芝这半年来的郁气也顿时散开不少,下巴又高高抬起来,还特别在意地看了灵芝几眼。 凭自己与景荣公主这般私交的关系,以后给应二求个差使,当不是什么难事,兴许自己还能挣下个诰命呢! 灵芝倒是一脸坦然,隐隐明白了景荣公主对自己的敌意从何而来。 奇怪的是,若是换了往常,秀芝必会有些许不忿或是自卑。 但今日她也一脸同贺同喜之意,凑过去附和道:“这可真是难得的恩宠,没想到大姐如此得公主眼缘,可真真让人羡慕!” 毓芝本因安三老爷之事,这一阵很是冷落她。 此时人逢喜事精神爽,也喜滋滋抬着下巴回答: “这珠子看起来比我娘绣金眉勒上的南珠都好,等你出嫁的时候,给你两颗镶鞋面做添妆。” 秀芝在心中腹诽:你得一匣子,就给我两颗,还好意思说添妆。 面上却作惊喜状:“多谢大姐!” 灵芝被她俩的你来我往烦得闹心,用过年夜饭便带着攸哥儿去了院外放炮仗。 安敄这半年来倒是变了不少,更沉稳稳重,对灵芝的敌意也减淡不少。 应氏她们或许不知道,安敄却知道,这半年来灵芝在香坊中出了多少力。 如今安家受尽封赏,名冠京城的几味和香,都是她主力研制出来的。 因此见灵芝带攸哥儿过来,竟出乎意料地与灵芝主动说话: “你们姑娘躲一边看就行了,让攸哥儿跟我来吧。” 灵芝与他也没什么解不开的仇,见他对攸哥儿示好,便让攸哥儿随他去了。 屋内应氏与秦氏拉着毓芝玩着叶子牌。 严氏却和两个儿子一起,窝在暖阁里说着心里话儿。 正说话的是安大老爷,他脸庞略长,蓄着山羊长须,有些发福,腰腹略凸,也有一双安家人特有的桃花眼。 虽上了年纪眼纹深深,眼内却仍是精光乍现,黑黝黝的瞳仁,透露着深不见底的城府。 他手中把玩着一对搓成红棕色的狮子头核桃,一面对安二谆谆教诲着为官之道: “……如今圣上身体康健,宫内兴许还要添宠,庄嫔只是个开始。眼下最紧要的,便是不要淌水,哪条河都不要沾。” 安二老爷知道大哥的意思。 如今虽有东宫,且周家势盛,权焰顶天。 无奈太子实在是庸碌无为。 不但政事上昏昏无主,且最好女色,宫中养了二十多个侍妾,与那荒唐王爷倒是有得一比。 因此朝中暗暗渐成两派,挺太子派与倒太子派。 挺太子派当然是认为皇位大宝,嫡长优先。多是周家派系人物。 倒太子派则认为该立贤,看中的是颇有才干的二皇子平远王。 平远王早有贤名,且在宣德帝夺宫之时,领兵布阵冲在前头,展示出非凡的军事天分。 这两年来又一直参与政事,尤其在今夏巡查山东旱情与消解时疫两件大事中立功,更得了不少声势。 因此,倒太子派的人认为放着那么好的贤能皇帝人选不选,要选一个昏庸之帝,实在是说不过去。 安大老爷在内阁中算是中间派,或者叫和稀泥派。 在他看来,在形势未明之前择主,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互不得罪,就是他的为官之道。 且他之前有过一次经验,只要关键时刻的选择对了,那比平日做一百件功德都有用。 “……林阁老再过两三年估计就要致仕,程阁老如今势头正盛,将来内阁第一人的位置恐怕落不到旁人手头,这人最是个圆滑的,你注意多跟他学学……” 安二一面听,一面打起了瞌睡。 ————————— 鞠躬谢谢大罗金仙、柳絮、凤凰的打赏~~每日一谢推荐票^o^,晚上十点还有一更。 第101章 元宵灯会 大年初二,廷雅一家到安府贺年,邀灵芝正月十五赏花灯去。 本来严氏还不太想放行,现在灵芝就是她的宝,藏在椟中等着卖出高价。 哪知到了初三,就接到宫中的帖子,请安家正月十五当晚举家前往前门广场赏鳌山灯会。 鳌山灯会乃大周国皇室传统灯会,因新帝登基,朝事忙乱,停了两年。 今年因楼鄯战平,南疆稳定,东北高丽也派了使臣觐见,颇有四海清平之意。 宣德帝决定重办、并且大办鳌山灯会,燃灯庆贺三日。 于两月前就开始在前门广场上搭起木台竹塔,并让京中各士族官绅,都前往同乐赏灯。 因此到了正月十五,安家早早用过晚膳,一大家子穿得喜气隆重,女眷个个花枝招展,拖丁拽仆,上了马车,往北而去。 灵芝尚是首次在京中出门赏元宵花灯,果真是京师之地,比之南边的喜庆热闹,又是另一番天地。 沿路已是人山人海,家家户户门口,不管是商铺还是民宅,皆挑着各式花灯,垂于门阁檐下。 街道上更是香车宝马,有的马车上还以龙灯盘绕,或是竹灯装饰,穿行在大街小巷,混如畅游银河。 到了正阳门前,车马不得入内,以前门广场为中心的方圆十里都有禁军驻扎,围了起来。 大伙儿便都下了马车,随着人流,往里一面赏灯,一面挤去。 严氏身体不适,没有出门,安家便以安大老爷为首。 安大老爷见几个孩子都眼巴巴看着他,捏着山羊须微微笑着,大手一挥: “各自玩儿去吧,记得戌时三刻到前门广场前写着“安”字的大棚处来。” 毓芝、安敄喜得立马带着随从一哄而散。 在大周朝,平日里的家规森严、男女大防,到了元宵这日,皆可放在一边。 所以这灯会最是得少男少女们欢喜,不但是相看意中人的大好时机,也是众多青年人“人约黄昏后”的唯一机会。 灵芝正往前张望,身后有人拍她左肩。 她立时往右看去,果然是程云霜笑开花儿的脸。 “你怎么知道是我?”云霜穿着金丝双蝶团花宫缎袄,妃色撒花凤尾裙,笑嘻嘻拽过她。 她最喜欢站人右边,再拍人左肩,让人回头看个空,自个儿再蹦出来吓人一跳。 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这招。 灵芝眨眨眼叹口气:“你不用程家特制蔷薇露我都能闻出来是你,更何况你今儿个是撒了半瓶吧?” 云霜故作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哦,我差点忘了,你是个狗鼻子!” 灵芝作势掐她,两人嘻嘻哈哈笑闹一团。 “哎,你今儿这身衣裳真好看!” 云霜这才发现灵芝黛色银鼠皮斗篷底下,穿着件素白云纹绣绿萼梅的褙子。 这正是靖安王送的那件,今日小令又拿了这件出来,嚷嚷着漂亮。 灵芝也喜这衣裳清灵淡雅,便也没拒绝。 衣裳是衣裳,人是人。 灵芝在心头安慰自己,喜欢这衣裳和送衣裳的人没关系。 “倒像是和你那件绣红梅的褙子是一家的。”云霜又道。 灵芝想起来,小令也这么说过,遂道:“那件啊,是雅姐姐送的。” “咦,对了,雅姐姐还没来吗?”灵芝跟着云霜随着人流往前走,一面四下张望:“我们不等她了吗?” 云霜笑得神神秘秘,凑到灵芝耳朵旁: “我哥带着雅姐姐看灯呢!” 这对灵芝来说,可是一个大好消息,登时激动起来张大嘴:“真的?” “嗯嗯。”云霜点头如捣蒜,笑着嘴快裂到耳朵边:“咱们一会儿悄悄找他们去。” 灵芝抿嘴直乐:“别,我不许你去捣蛋。别吓着你未来嫂子!” 又拍拍云霜肩头:“你不穿件斗篷,小心夜风寒凉。” 云霜惋惜着摇摇头:“一看你就没来过灯会,你看这人山人海的。” 她往前努着嘴:“保准你一会儿就一身汗,根本不会冷。” 她一面说,一面替灵芝解开斗篷丝带:“你也脱了吧,一会儿遇到龙灯,还得钻龙肚子呢。” 说完,将斗篷递给跟在灵芝身后的小令,又掏出两个金锞子并一把碎银子,分别递给小令、翠萝: “今天过节,就别跟着啦,你们都自个儿玩去吧,看见什么喜欢的灯就买下拎回去,一会儿去广场上找你们姑娘就行。” 小令和翠萝欢天喜地谢过云霜,又看看灵芝,灵芝也笑盈盈一点头:“都去吧,小心点。” 二人大喜,携着手就钻到路边花灯铺子去了。 灵芝这才好好打量着这节日下的正阳门大街,正是: 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入目之处,灯火满市井,除了灯还是灯,处处流光溢彩、璀璨夺目。 街道边排满了花灯铺子,有猜谜得花灯的,有给人现画花灯画儿的,有杂耍顶花灯的,有联诗抢花灯的,种种新奇玩法,让灵芝大开眼界。 最令人流连忘返的,还是各种各样的灯。 有传统的竹扎花灯,用彩纸颜料扎成各种造型; 有镶嵌珍玩珠宝的,猫眼儿石、海蓝宝、黄琉璃,晶光闪烁配上花灯,愈加璀璨,晃得人睁不开眼; 还有其他诸如湘绣宫彩灯、琉璃花灯、海外来的玻璃灯、还有葫芦壳镂雕的花灯…… 说到造型,那更是大的小的数不胜数。 走马灯、玉兔灯、孔雀开屏灯、美人望月灯、大闹天宫灯…… 灵芝只觉眼睛都不够用,灯光火烛铺天盖地,当真是火树直透云霄,万灯竞放光华! 一阵锣鼓喧嚣声由远而近,前面的人群开始沸腾起来。 云霜跳着脚往前探头看,欢喜地拍手:“来了来了!龙灯来了!记得跟我走!” 按照大周元宵习俗,街上遇到龙灯,观灯者需从龙肚子下穿过,意味着沾龙光,人丁兴旺、日子红火! 果然一条长长的威猛金龙出现在面前,人们自觉排起长队,欢笑着从那灯下钻过,还有扎冲天辫的小孩钻了不肯走,来回追着龙灯跑。 眼见那龙舞了过来,灵芝紧跟着云霜,钻到龙肚子下。 说是钻,其实是舞龙的人举着龙灯从人们脑袋上过。 灵芝瞬间被舞龙者围在了中间,金龙黄亮的身子闪着暖莹莹的光,衬得每个人脸上的笑都像沾了一层金粉。 灵芝被那气氛感染,随着云霜,和着那舞龙的锣鼓声在龙肚子底下舞起来。 忽面前闪过一张脸,她一愣。 那人长发挽起高髻,正掀开脸上的画彩面具,朝她俏皮地眨了眨眼。 “杨夫人!”灵芝叹道。 她正欲追过去,那人又戴上面具,消失在人群中。 第102章 猜香赌局 灵芝正愣神,被云霜一把拉开,才发现已钻出了龙身子。 “你看见谁了?”云霜见她往后张望的模样,奇道。 “杨夫人,你看见了吗?带着门神面具的那个?” “夫人?门神?”云霜捂着肚子就哈哈哈大笑起来。 元宵灯会上有卖各种面具的,仙姑嫦娥、鬼怪青面兽、各路神仙,各种花色都有,不过门神,还当真少见。 “哎哟,我肚子,肚子要抽筋了!”她想到门神那粗眉瞪眼的模样,扯着灵芝笑得不能自已:“哪家夫人会扮门神!哈哈哈哈!” 灵芝也不由跟着她笑,可是那分明就是杨夫人,灵芝觉得自己没看错。 况且她觉得,她做出什么事情自己都不会感到奇怪。 毕竟是那么非同一般的女子。 “你知道京中哪家贵人姓杨吗?”她问云霜。 云霜好不容易停了笑,擦着眼角摇摇头:“不知道,没听说过。” 灵芝对那杨夫人的身份更加好奇。 不知不觉间,两人就走到了正阳门大街的中心地段,北面就是前门广场。 中间的汇丰钱庄门口,也搭起了花灯铺子。 见那铺子前挤满了人,云霜扯着灵芝钻进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好大一座金山! 那是由一串花灯扎成的山,花灯里子是普通的彩纸染料,竹架子外,却是以镂空金笼相罩。 金子的光比灯光更为夺目,闪得围观者的眼都合不上。 “来来,猜香了啊,猜对了,金灯只管拎走!”守在金山前面的掌柜吆喝着。 围观众人都傻了眼,一个个争相恐后去嗅那金山前长案上一排香炉中的青烟。 “月季香!”“错!” “桂花香!”“错!” “零陵香!”“错!” …… 几十个人下来,竟无一答对。 云霜也凑过去闻了闻,嘀咕着:“明明很简单的香味,就是桂花的味道啊,为何都是错。” 灵芝在一旁微微笑,这便是拟香了。 这京师中什么时候开始盛行拟香? “这是以郁金香花、熟沉香、苏合香、干姜、蜂蜜制成的和香!” “这位小哥答对了!请取金灯!” “哇!”人群中响起一阵羡慕的声音,竟然有人答对了。 灵芝与云霜挤过脑袋往前看去。 “嘿,是敄哥儿!”云霜叹道,竟然是安敄。 这安家二少爷近来确是历练长进了不少。 安敄喜滋滋接过一盏金灯,又在其他几味香跟前转转,终究摇了摇头。 人群中发出一片遗憾地“啧啧”声。 “你去,把他金灯都给我拿光!”云霜怂恿灵芝。 “程姑娘怎么自己不下场?”身旁响起一个带着笑的温和声音。 云霜回头一看,又是那叶鸿。 一想到这金灯全是他家的,她就羡慕嫉妒得两眼冒金星,不甘心地瞪了他一眼: “哼,叶公子,你们说话可得算话啊,一会儿有人全答对了,要搬你这座山,你别不认账。” 叶鸿笑起来书卷气更浓,横看竖看不像是个少东家。 他也不知为何,看见云霜就想逗逗她,一逗就跟炸毛的小猫似的,圆瞪着眼格外可爱。 他抬一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笑眯眯道: “不知程姑娘敢不敢跟在下打个赌,若是有人能将这几味香全部猜出,那这金山我不但让人都搬走,还额外送程姑娘两盏金灯。” 云霜噘起嘴睨了他一眼,一推灵芝:“去,姐姐半年的胭脂钱就靠你了!” 灵芝无奈回瞪她一眼:“你不问问若是不能全部猜出呢?” 云霜一拍胸脯,好像下场的人是自己:“你怎么可能猜不出?一定得去啊。” 又附声在灵芝耳边悄悄埋怨:“看他那猖狂样!” 灵芝哭笑不得,她实在不喜欢这种出风头的场合,不过为了云霜,还是得豁出去试试。 遂转头问叶鸿:“那若是猜不出呢?” 叶鸿笑嘻嘻看着云霜:“那就请程姑娘将那块翡翠还给在下。” 灵芝一听赌注这么大,忙对云霜摆手: “还是算了吧,万一有我不认识的香,可别赔了你那么喜欢的翡翠。” 敢开这种赌局,手头必是有压箱底的法宝。 云霜的犟性子又上来,她越看叶鸿笑得淡定,就越想扑上去挠他。 “只管去,大不了,我再花八百两把这块翡翠拍回来。” 她想到那八百两就肉疼,转头睨了叶鸿一眼,正对上叶鸿看向她的目光,温柔清亮,竟是十分好看,心跳莫名快了几分,忙转过头拍拍胸口,自己是怎么了? 叶鸿将她小动作尽收眼底,笑意更深。 灵芝只好来到那长案前。 围观众人见又有人下场,纷纷凑过来看热闹。 灵芝微俯身细嗅,这些香用料相当讲究。 “这是纯净奇楠香、印度老山檀香、砂仁、豆蔻、蜂蜜拟零陵香。” “答对!” “这是檀香、龙涎香、百合花、茱萸子、栀子花、蜂蜜拟桂花香。” “答对!” 围观者中发出一阵一阵惊叹! “桃花、玫瑰、百合、荷花、丁香、麝香拟月季香。” “答对!” …… 又猜对了几味,越往后越难,不仅用料多,且炮制方法异常复杂,灵芝也要细细嗅一阵,方能辨出其中用香。 “这是沉香、檀香、龙涎香、苏合香、西红花、菊花、荷花、白芨拟……” 她沉吟半刻,在脑中思索着,这香味很熟悉,似乎日常常能嗅到,偏偏又叫不出名字。 围观者都安静下来,猜测着这小姑娘还能不能继续说出正确答案。 “……拟晨雾之香!”灵芝终于抬头。 没错,就是清晨有薄雾飘进窗棂的味道,混着夜露、湿泥、水气。 “答对!” 人群中发出一片哗然,竟然还有晨雾之香! 云霜兴高采烈地瞪了叶鸿一眼:“八盏灯了!” 叶鸿微微一笑,手头还拿着那把扇子,合拢握在手中。 灵芝面对后头几味香,却停了下来。 她真的猜不出,那几味香的香味并不奇异,似乎都是日常所能嗅到的气味,却偏偏让她没法辨别出原料。 果然香如人,最难在大隐隐于世。 且其中有一味香,隐隐和无迹哥哥身上的那种气息有三分相似。 她又仔细地看了看那香燃尽的香灰,香灰呈灰黑色,带着丝丝白点。 什么香燃过之后会是白色呢? 这世上终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能制出这般香的,不知是何等人物。 她最终抬起头来,朝云霜摇摇头。 ——————— 鞠躬谢谢云水、燕七、无聊、shenxin、晴空、汐汐的千点鼓励,累计到万点会加一更!再鞠躬谢谢投推荐票的各位! 第103章 赠君金灯 人群中发出一阵惋惜,云霜也愕然张大嘴,没想到还有能让灵芝败下阵来的。 灵芝拧着帕子走过来,蹙着细细烟眉,为难地看着叶鸿: “叶公子,金灯我都不要,能不能把翡翠留给程姑娘。” 叶鸿对灵芝恭敬得很,彬彬有礼道: “当然可以,金灯姑娘也能拿走。在下只是和程姑娘开个玩笑罢了。” 说完,朝着云霜笑笑。 云霜却忍不了这种来自胜利者的施舍! 她忿忿从腰上解下那翡翠,递到叶鸿手上: “给你,给你!你等着,迟早我要赢回来!” 说完,拉着灵芝准备往外走。 一转身,却见身后两个熟人。 “安四姑娘在香上的造诣实在是令汪某佩服!”其中一个正是卫国公世子汪昱。 他今日着茶色罗织金暗花袍,在花火映衬下更显得五官柔美,让人恍觉若此人带上鬏髻,便比女子更娇媚几分。 他身后跟着的那人,却让灵芝心口一跳,慌忙垂下眼。 正是靖安王宋珩! 只见他穿着平金银缠枝菊金蟒袍,玉面含春,俊若天神,站在人群中格外抢眼,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人。 灵芝向二人见过礼,下意识绷紧了身子,往云霜身后躲去。 云霜则大大方方向二人道:“王爷与世子要不要下场去玩玩?” 她指了指叶鸿,语气满是怨怼:“这家伙金子多,咱们今晚上都给他赢回去。” 叶鸿笑着向汪昱宋珩二人见了礼。 他们本也都认识,汪昱笑着哈哈两声: “叶大公子的那些家财,怕是我们几个猜香猜上一年都赢不完啊。” 忽灵芝身边又挤过来一个人,“灵妹妹,你们在这儿,找得我好苦。” “信哥哥。”灵芝低声招呼。 正是苏廷信,他眼里看见灵芝,便看不见其他人。 待回过神才发现,汪昱与宋珩都在,忙向二人见过礼。 他们站在人群中讲话,周围人山人海,挤来挤去,彼此之间都挨得颇近。 尤其是苏廷信冲着灵芝而去,又防着周围人挤到灵芝,几乎是半个身子挡在灵芝身后。 宋珩看着他,脸上依旧是那般带点玩味儿的笑容。 叶鸿却生生地觉得爷这眼睛里怕要飞出刀子来。 忙上前一步对灵芝道: “安四姑娘不如先把金灯拿走,一会儿鳌山灯会要开始了,小的也跟着去凑个场子。” 一句话提醒了云霜,想到还能拿八个金灯走呢,喜得眉飞色舞,拽着灵芝就往那金山跟前跑去。 身后的汪昱低低笑着:“这四姑娘,还真是个美人胚子。” 宋珩挑起一角眉:“确实不错。” 他初见到灵芝,倒是有些意外,看见她穿着自己送的绿梅素裳,又开怀不已。 再见到苏廷信与她亲亲热热的模样,心头有些控制不住的火起。 此刻又见汪昱这般言语间略带轻浮的谈论,更是着恼。 心头莫名一阵烦躁。 说话间,云霜与灵芝已各拎着一盏金灯过来,苏廷信和叶鸿一人手中还有几盏。 那金灯以赏玩为主,镂空的金片只薄薄一层,金灿灿衬着光好看,倒也不值多贵重的价钱。 但数盏拎在一起,还是相当沉重。 灵芝也没真想将这金灯都带走,便与云霜商量,给廷雅和逸风一人留一盏,剩下的见者有份,刚好面前四人,一人一盏分掉。 汪昱笑嘻嘻接过云霜递过的金灯:“多谢安四姑娘,我们今儿可是沾了你的光了。” 宋珩则冷下脸来,看也不看云霜递过来的金灯: “这灯也没什么稀奇的,你们自个儿留着玩吧。” 说完,背过手,转身往前门广场上走去。 汪昱看着愕然的云霜,笑着替宋珩解释:“王爷就是这么个脾气,程姑娘不要介意。” 碰了一鼻子灰的云霜回过神来,提着金灯的手僵在半空,瞪着那扬长而去的背影大喊一声: “长得好看就了不起啊!” 真是,太嚣张了! 叶鸿笑着接过云霜手里的金灯: “小的给王爷送过去,可能王爷看不上咱们这么俗气的花灯。” 云霜见叶鸿给她台阶下,这才气消了些,将金灯递过去。 灵芝见宋珩突然冷脸也莫名其妙,她本想着送他一盏金灯也算聊表谢意,哪知人根本不领情。 她心头有些懊恼,不过这位王爷能不招惹最好,她拉拉云霜: “走吧,咱们上广场去。” 汪昱一面随着灵芝与云霜、苏廷信往前走,一面问灵芝: “听说这次花朝宴上,皇上要给大家展示一味新香,是你配制出来的?” 话说叶鸿往前追了几步追上宋珩,忍着笑低声道: “王爷,拿着吧,这灯可是四姑娘特意给你选的。” 宋珩乜眼看着他:“当真?” 叶鸿哪还不知道爷心里头什么想法。 他见四姑娘送人人都有的金灯给自己,心头吃味呢。 这位爷不管是胸怀城府的谋算、高深莫测的身手,还是在外见人扮人见鬼扮鬼的本事,都让他佩服不已。 只有在与这灵芝姑娘相关的事情上,才完全像个少年。 叶鸿点点头:“也不知道为什么四姑娘选了这个,拿这盏的时候她便和程姑娘说,这个给靖安王。” 宋珩这才伸手接过那金灯,挑在眼前仔细一看,画上是幅长宫雪夜图。 不由想起宫中那晚,会意一笑,宝贝似地将那金灯握在手中,一面走一面对叶鸿低低道: “影儿那边还没消息吗?” 影儿便是当初汪昱从千金楼带回去的那个花妓。 叶鸿脸色微沉,摇摇头: “一点消息都没有,我们猜,要么她已经死了,要么就是被禁锢起来。不然,不可能毫无反应。我们的人几次想进卫国公府探情况,但防守相当严密,不愧是连影卫都进不去的地方。” 宋珩面上笑不改色,防备越严越有趣,说明卫国公府当不如表面上那般简单。 他淡淡吩咐: “尽量找到影儿。还有,让离月献舞结束后缠住汪昱,你想办法引开四姑娘身边的人。” 叶鸿应喏。 众人来到前门广场时,广场上已挤满了人,禁军五步一岗,十步一立,威武驻扎在广场四周。 这里只有接到邀请的达官贵人才能进来,普通老百姓就只能隔着城门看看里头的鳌山灯海了。 元宵观鳌山,是大周朝皇家特有的元宵风俗。 所谓鳌山,便是数百花灯扎起的巍峨高山,长十六丈,阔十丈,四个龙头朝四方昂首吐焰,灯山上亭台楼阁、车马舰船、佛祖神仙一应俱全。 此刻那鳌山灯海之中,还托起一层高台,台上正有舞姬翩翩载歌载舞,正是火树银花,笙歌欢腾。 —————————— 鞠躬谢谢柳絮小仙女的千点打赏! 第104章 九曲灯阵 灵芝寻得安家棚子,见小令与翠萝早到了,喜滋滋将金灯递给她俩。 回头看看,毓芝秀芝却都还没来。 小令朝着前方鳌山脚下下巴一努,灵芝才看见,毓芝正和景荣一起,还有几个贵女同围着许振放手持烟花,玩得不亦乐乎。 又一扫眼,却见到秀芝和兰阳郡主周娟娟在一旁说着话,心头甚是讶异,这两人什么时候凑一块儿去了。 不一会儿,有太监和禁卫出来清场,所有宾客都回到各自大棚座位去。 在太监的唱喏声中,宣德帝携皇后登上了城门楼最中央,紧跟在后头的,是以贤妃为首的嫔妃们,太子与平远王则分别在宣德帝与皇后左右身侧。 景荣公主、靖安王、颍川王等皇亲国戚分列两边,灵芝特意往那妃嫔群中细细看了过去,也没见到有那杨夫人的影子。 广场上的人随着太监唱喏,行三跪九叩之礼,平身论坐之后,宣德帝略说了几句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之词,又对楼鄯与高丽使者表达了欢迎之意,便宣布灯会开始。 焰火四起,礼炮齐鸣,广场四根华表柱上的盘龙都着彩生辉。 一阵古乐声起,两排袒胸露乳着薄纱衣的楼鄯舞姬扭腰送臀,踏上高台,登时将广场上众人都吸引过去。 灵芝却沉浸在那楼鄯古曲中。 一声声羌笛长调,悠悠在胡杨林中徘徊,她仿佛又看见了那沧海大漠、茫茫月明,驼队蜿蜒在风沙中,穿过荒无人烟的沙海,终寻到生机盎然的绿洲。 绿洲身后不远处,便是一望无际的碧野草原,马群驰骋、牛羊悠闲,大朵大朵的白云飘在湛蓝晴空之下,似乎一伸手就能摘下一团。 楼鄯王宫的侍女们陪着她策马在草际云间,那时候的她,只尽情享受着得来不易的自由。 而现在她忽然想起,当初为何楼鄯的老国王对自己像对女儿一般? 不但没纳她为妃,反而将她养在宫中,任她自由自在玩乐生活。 若不是那库克提亚谋反,老国王被杀,也许她就一直那么过下去了。 可到底是为什么呢? 正想着,一阵清越的丝竹筝弦之音将她从回忆中拉回来。 曲风已换,悠长绵亘的西域古调换成了婉转激昂的盛世长歌。 只见高台人一位宫装玉人银纱素裹,迎光而立,乌发披垂如云,银月水袖曳地,翩舞生风,腰如柳卷云舒,探步间逶迤多姿。 只听毓芝悄声道:“这是谁?” 安敄看得眼睛一眨不眨,歪过身子回答她:“这是千金阁的离月姑娘,京师第一舞妓,竟然能得到皇上的青睐!” 毓芝轻哼一声,表示对这等身份的女子不屑。 灵芝虽不懂舞,但看其身姿风韵,却也知此乃上好舞者,灵动恍如月宫嫦娥。 一曲舞毕,台下呼声如雷,掌声似潮。 以一人独舞力压西疆舞姬,连宣德帝脸上都多添了几分喜色。 接着,是傩戏杂耍的表演。 周皇后装作不经意往身旁宣德帝看去,见他并未对刚才下台而去的那位舞姬表现出更多的兴趣,暗暗舒了一口气。 歌舞戏乐之后,便是自由观灯玩耍。 除了和民间相同的猜灯谜、联对子等花灯游戏之外,还有一个让在场少年们跃跃欲试的游戏。 九曲灯阵! 在鳌山灯海之后,一座花灯山门高起,悬灯结彩。 中央以太极八卦阵,竖起五丈高杆,杆头上挂九莲宝灯与吊斗、明黄旗幡。 外周以三百六十根灯杆,挑起三百六十盏花灯。 再按九宫八卦之势,以一人多高的竹篱笆墙分成九座迷宫城池。 观灯者想要通过此灯阵,必须按一定的路线行进,沿路灯谜都会给出路线提示,若猜不对灯谜,只好凭运气在其中摸索,能遍踏所有灯城而出者,将获得皇上额外赏赐。 九曲灯阵的山门灯刚刚挂上,结伴而来的少男少女们便呼呼蜂拥而去。 廷雅和云霜也来拉了灵芝,跟着人群往那山门进去。 一开始身边还人流络绎不绝,渐渐越往深处,遇到的人越少。 忽迎面过来一人,正是叶鸿,见了他们打过招呼,朝云霜浅浅笑道: “程姑娘还想和在下赌点什么吗?” 云霜来了兴趣,瞪着他:“赌什么?” “赌你能不能在这迷宫中跟上我,若是你跟不丢,这块青翡就是你的。” 他嘻嘻一笑:“若是跟丢了嘛,你就得答应我一件事。” 云霜一听有机会拿回翡翠,来了兴趣,不就是跟着他吗?有什么难的? 完全没想过赌输了怎么办,点头如捣蒜:“好啊!试试!” 说完就扔下灵芝等人跟叶鸿走了。 廷雅则受哥哥所托,让她给他留些与灵芝单独相处的机会,推说独自寻路,往另外的方向去了。 灵芝明白她的意思,正要拦她,见她拼命朝自己使眼色匆匆而去,叹口气,不知说什么好。 看看身边笑得合不拢嘴的苏廷信,抬步往前走去: “信哥哥,走吧。” 城楼上的人能将下方广场中各人揽入眼底,宋珩看着亦步亦趋跟着灵芝的苏廷信,心头又开始堵得发慌。 他带头站起身来:“皇叔,小侄也想下去玩玩。” 景荣也站起身来撒娇道:“父皇,让我们也去吧!” 宣德帝心头暗哂:这小子果然还是玩心颇重。 手上挥一挥:“你们都去吧,走出来了,朕重重有赏!” 太子宋玙也跟着起身,他刚年满二十,与皇后一般有周家人特有的方脸盘,长久的酒色虚耗让他凤眼下一片乌青,腰身略发福。 他先看看母后,见皇后微微点头,方一拜道:“那儿臣也去了!” 说完,带着侍卫,一溜烟儿跑了。 宣德帝看着他一颠一颠的背影摇摇头,皇后看在眼中,便多了几分阴郁。 宣德帝对着身旁宋琰道:“琰儿不去么?” 宋琰笑笑回道:“儿臣只怕没耐心挨个儿猜灯谜,以儿臣的性子,直接踏着灯杆就出来了。” 宣德帝哈哈一笑,这个儿子从小喜欢舞刀弄枪,和他小时候性子颇像。 他笑着道:“只要能出来,不管哪种方式都行,去吧,你踏坏杆子也无妨。” 宋琰抱拳揖过,方大步下楼去。 话说苏廷信一面看着沿途灯谜,一面根据猜出的答案揣度方向。 灵芝也没抱着自个儿走出去的希望,又斟酌着要如何才能委婉与苏廷信说明自己的心意,想得入神,只管闷头往前走。 二人都没发觉,在灵芝往前走远之后,这通道中一根杆子轻轻挪动了位置。 ————————— 谢谢山禾人的千点鼓励!特别谢谢沙包大大的打赏鼓励!《念君欢》太好看了,作者君也正在追,没想到会被沙包大大翻牌,受宠若惊,化激动为动力,好好码字!再鞠躬感谢每日投推荐票的各位! 第105章 灯阵异变 这九曲灯阵阵墙以竹篱笆扎成,灯杆则是一根根绑在竹篱笆上,只要砍断绳子,挪动灯杆轻而易举。 宋珩的人并不是随便挪动某根灯杆。 此灯阵实则暗藏九宫八卦阵,有惑人耳目之效,动一发而牵全身。 此处乃西南玄委宫,被挪动的灯杆占坤位,坤主地向,坤位一动,枢机立牵,形局瞬变。 待苏廷信猜出那灯谜兴奋地回头看时,哪还有灵芝的踪影。 “灵妹妹!”他忙追过去,灯火如树,盈盈而立,四下都已不见了灵芝的影子。 忽见前面一个模样颇为清秀的少年,苏廷信便问他道:“这位小哥,可曾见过一位穿白衣的姑娘,这么高的个子,十三四岁模样。” 那少年正是大双所扮,往他左边一指:“见到啦,往那边去了。” 苏廷信忙匆匆往左边去。 随着那灯杆夹道走左走右转走了几步,却发现面前站着一人,赫然是他刚才碰见的那少年。 “咦?你怎么还在这里?”那少年也看见了他。 苏廷信一愣神,怎么自己又转回来了? 云霜跟着叶鸿在灯阵中左穿右钻,叶鸿一身豆青色金丝绣竹直裰在灯光下颇为亮眼,她跟得毫不费劲。 越追越有兴致,就仿佛是猎人缀上了一只毫无察觉的兔子。 有人会笨得打这样的赌吗? 云霜在心头暗笑,就算他腿脚快又如何,这灯阵里头根本跑不开,他这样就想甩掉自己么? 刚这么想着,一拐弯,眼前空了! 刚刚明明还在几步之外的叶鸿人没了! 云霜停下步子,往左右竹墙上摸摸,是真墙啊,没别的路啊,人呢? 她瞪着眼回不过神,这人难道会飞的?还是钻地了?怎么可能忽然不见了? 完了,她这才想起来刚才忘了问叶鸿,他到底要她做一件什么事。 这么看来,好像,她才是那只兔子吧? 正头冒冷汗,右肩上忽有人轻拍她一下,她猛地转头,却看了个空。 左边这时传来声音:“程姑娘,再发呆下去你可就真输了。” 再往左看,可不就是叶鸿笑盈盈地站在跟前。 这小子,这声东击西不就是她程云霜常玩的那招吗? 云霜一把拉住他的衣襟,这样就不怕他再消失了:“你刚刚去哪儿了?” 叶鸿扬着眉摊摊手:“就在这儿啊!” 云霜暗忖鬼才信呢! 刚刚这儿明明就是空的! 就算他会妖法她也不管,拉着叶鸿衣襟不放:“走啊,继续走。” 叶鸿见她又开始耍赖皮,嘴角上扬,指着她的手:“这个……” 云霜翻了翻白眼:“你没说不能拽着你衣襟走啊!” 叶鸿快要笑出声,就没见过这么赖皮的,还是内阁大臣的姑娘呢,幸好他的任务只是引开她而已,只好继续往前走: “程姑娘,我是无妨,可你一个姑娘家,这么拽着男人衣服不放……你未来夫君怕不乐意吧?” “未来夫君?”云霜晃着脑袋:“未来夫君是个什么东西?” “噢,原来你未来夫君不是个东西。” 云霜揪着他衣襟的手往前一掐:“你才不是个东西!” “那你的意思,未来夫君是我?” “死叶鸿!占本姑娘便宜!” “哎哟!君子动口不动手!” …… 却说灵芝往前走了几步,没见苏廷信跟上来,回头看时,身后空无一人。 “信哥哥?”她往回走了一段,四下张望着喊了几声,见没回应,只好作罢。 算了,她本还想趁机和他说几句话的,现在就一个人瞎走吧。 一转身,却见一个高大身影矗立在眼前。 “找不着路了?” 宋珩故作正经地看着她,不敢透露心中一丁点喜色。 灵芝又唬一跳,为什么总遇见这人! 见他问话,忙低了头答道:“民女就随便走走看看,王爷请。” 说完,侧身让出一条路来。 宋珩见她畏缩害怕的模样,也不忍心再逗她,罢了,只要她在身边,他心头就踏实。 宋珩背起手,放平嘴角,装作淡然的样子: “既然遇到了,就跟我走吧。这就是个九宫八卦阵,踏着破阵的路子就能出去,很简单,不需要猜什么灯谜。” 灵芝有些讶异,又生出几分佩服,这靖安王还知道九宫八卦阵这么玄乎的东西,也不是传说中那么不学无术的人嘛。 想了想,这偌大的广场,这么多人都在,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儿,便低声应“多谢王爷”。 宋珩往前带路走去,经过她旁边时又目不斜视地轻声说了一句:“这衣裳,你穿很好看。” 灵芝只觉他带起奇怪的气场向自己靠近,浑身骤然紧绷,汗毛都竖了起来,那身影像小山一样让她有压迫感,又听他夸赞衣裳,登时羞红了脸,心中懊恼,早知道会遇见他,她说什么也不穿这件了! 还好他没作停留,径直往前,那句低语她也装作没听见,隔得远远地跟在他后面。 两人就这么不言语,一前一后,穿行在华灯长阵中。 二人身后长道尽头,一个着白衣的寂寥身影,目送着他们消失在灯阵中。 灵芝恍惚又回到那雪夜,也是这样,什么都不用想,只管跟着前面那人走。 她看了看他的背影。 嗯,不像他的面目那般轻浮,蜂腰猿背,步伐稳健,似乎能挡住前方任何的风雨。 他看起来像是杂乱无章地在灯杆间转悠,仔细看会发现依着一种奇怪的规则。 正想着,前面的人忽然停下脚步。 又这样!总这样! 灵芝庆幸自己跟得远,没一头撞上去,立定了看着他,不知为何突然不走了。 “有人来了。”宋珩回头向她走来。 宋珩说这话的同时,灵芝也嗅到一股浓浓的龙涎香味道。 她诧异地看向宋珩,香气比人来得快,是以她能提前判断动静,而这靖安王的耳朵竟比她的鼻子还灵敏。 不过来就来呗,他那么紧张做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嗤拉”一声轻响,灵芝身旁的竹篱笆忽然破开一道口子! 又是接连两声响,那一人多高的竹篱笆竟裂出一块,往通道中倒下。 宋珩早有所觉,在那篱笆被破的刹那,两步赶到灵芝身边,将她一把拽过来。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等灵芝反应过来,人已经到了宋珩身后。 宋珩松开拉着灵芝的手。 “轰隆!”那片竹篱笆轰然倒地。 灵芝从宋珩身后探头看去,谁那么大胆,竟敢当着皇上的面破坏宫中的九曲灯阵! 第106章 赏绿萼梅 一个颇为魁梧的身影出现在灯阵中,比宋珩略矮,一样的肩背宽阔、雄姿勃勃。 只见他穿着红地盘金绣柿蒂蟒袍,眉眼凌厉,嘴唇极薄,似两片利刃,紧抿在驼峰鼻下,虽俊朗却给人感觉十分阴冷。 正是当今二皇子——平远王宋琰。 他见到宋珩也是一愣,随即薄唇微翘,似笑非笑:“没想到能遇到王兄,真巧,没吓着你吧。” 宋珩背着手,悄悄将探头往外看的灵芝又往身后扯了扯:“真是巧,玄玉这般出阵法,当真爽快。” 玄玉乃宋琰的表字。 灵芝虽看不清他表情,听他那声调,也能猜出他又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正犹豫要不要向这位平远王行拜礼。 只听宋琰冷冷的声音传来:“小弟似乎打扰到王兄与这位姑娘了。” 灵芝又急又恼,这被人误会了可如何是好? 更不知该不该露面了! 宋珩却“哈哈”笑起来:“非也非也,正该谢谢玄玉才对。若不是你破开这竹篱,为兄我又如何能寻得英雄救美的机会,救了这安家姑娘。” 他回身看了看灵芝,眼光随意扫过,灵芝却觉得里头隐隐藏着安抚之意。 “正好我俩都在此迷路,玄玉既然来了,我们就可只管跟着你走了。” 灵芝对宋珩这番话大为感激。 由他亲口说出二人只是迷路于此,比自己作何解释都管用。 且他直接点明安家姑娘的身份,也显得二人并无私情,坦然大方。 一句“英雄救美”,又说明了自己此时为何畏畏缩缩躲在他身后。 只是她不太懂,他明明是知道走出去的办法的,为何要瞒着平远王,说自己也是迷路。 不过她也懒得管,顺势下坡,装作害怕的模样站到宋珩身侧,像宋琰行拜礼:“见过平远王!民女一时受惊,失了礼数,还望王爷不要见怪。” 宋琰则微微眯起了眼,安家啊! 面前这位姑娘他似乎是见过的,是了,应该就是她,没想到长大了出落得这般风姿动人。 他颇意味深长地看了宋珩一眼,以他喜美人的性子,缀上这位小美人儿也不奇怪。 便笑着道:“那看来,我这是救美又救英雄了。” 他提起手中长剑,径直往前走去:“跟我走吧!我出阵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挡路者,杀!” 长剑过处,又一片竹篱应声而倒。 不一会儿功夫,西南角这边就破出一条长长的通道来。 在城门楼上的宣德帝也看见了这边的异状,微微笑道:“这孩子,还真是敢破阵!” 皇后稍稍蹙了蹙眉,挤出一丝笑来:“倒是个上阵带兵的好苗子。” 她早就明示暗示皇上将这位王爷放到封地去,或者放去西北打仗也行,只要到了忠顺侯的地盘,她就有一百种办法让他再回不了京师! 皇上没接她的话,反而凝神看着下方,似乎自言自语道:“那是谁家的姑娘?” 皇后听见姑娘二字,心口一跳,顺着皇上的视线往下看去。 只见平远王与靖安王二人不知何时凑一起去了,二人身后还跟着个姑娘,白衣飘飘、身姿聘婷,掩映在华灯之中,虽看不清脸庞,也能感受到其行走间的清灵之气。 伺在皇上身后的宁玉凤闻言抬了抬眼皮,俯身到他身侧道: “回皇上,那位是安家四姑娘,闺名灵芝。” “哦?”皇上再没言语,视线落在那处没有再移开。 心头有一丝遗憾,原来这就是安家四姑娘,当真是个天资灵秀的人物,可惜那日没能得上一见。 皇后却闻言大惊,那日跪在日影中,身姿黯淡望之无味的单薄女子,竟是这么个人物! 须臾之间,那三人以平远王为首,已走出灯阵。 陆陆续续,又有几人从其他方位走出来。 皇上拊掌大笑:“不错不错,我大周人才济济,今晚这灯阵破阵者如此众多,皆有赏!让出阵者都上来,受赏!” “是!”有小太监随即下楼去传旨。 受特赐坐在皇上右后方的郑国公周滕芳黑须黑面,一脸褶子,这时开口道: “皇上,阵有阵规,玩有玩法。此阵本应凭灯谜而出,若毁阵而出却受赏,怕是会长了众人不守规矩之心思啊。” 他嗓子沙哑,开口即有历经风雨沧桑之感,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皇后稍稍松了口气,只听皇上淡淡“唔”了一声,接着道: “无妨,游戏而已。再把太子叫回来,由他代朕颁赏!” 后一句是对宁玉凤说的。 “是!”宁玉凤低头应下,自有小太监传话而去。 郑国公一双眼角已下垂的眸子微眯了眯,这个皇上女婿的意思他很明白。 虽然我赏赐了二皇子,但是是由太子代我赏的,君臣分明。 赏者为君,受赏为臣。 你放心吧,只是个游戏而已。 郑国公在心头冷哼,这是面上的安抚,还真是他心头的意思,还说不准。 不过,只要他不过分抬举那平远王,不逾越到太子之上,那他们也能忍。 反正,山高水远,来日方长,迟早他要替自己唯一的外孙荡平一切危险障碍。 灵芝没想到今夜还有这般奇遇,在毓芝一众人的艳羡目光中,随平远王与靖安王一起登上城楼去。 宋珩也没想到,今夜本来想要的二人幽会变成了这般大张旗鼓的结局。 只好随着哈着腰的内伺来到城门楼上。 一行六人,在宣德帝跟前磕头觐见。 宣德帝宣了平身,又问过众人出身名讳,大手一挥: “下去吧,每人赏南越碧珠一斛,羊脂玉如意一柄。” 他又着意看了看安灵芝。 那安家四姑娘果真不负那身姿,近看其眉眼姿态,无一不妍丽清雅。 特别衣衫上一株绿萼梅,衬得她混如太极殿偏殿中那一树绿梅化仙而出,踏凌波而来,灵秀轻逸,甚合他意! “再赏安四姑娘一枝绿萼梅,明日送到安府去!” 灵芝忙磕头谢恩。 皇后与宋珩却是同时听得心口一紧。 赏绿萼梅! 如今可只有后宫与皇子皇亲才有如此大的恩典! 皇后暗中揣度着宣德帝的心思,回头往父亲郑国公处看了看,郑国公朝她微不可查地摇摇头。 她方没言语,只心又缩紧了几分。 灵芝虽也心中忐忑,但并不懂那绿萼梅的重量,只磕头谢完恩告退。 再随着众人进入城楼暖阁之中,由太子代帝行赏。 太子宋玙带着托赏盘的小太监,行至她跟前时,只觉眼前一亮,不由停下脚步,眯着一双细长眼上下打量着: “你是安阁老家的姑娘?许人了吗” 灵芝忙行了礼,见他问得唐突,强压下心中恼怒,愈加局促,垂首秉声回道:“民女是调香院安院使家的姑娘,安阁老是民女大伯。” 她故意对后一句听而不答。 这太子殿下色迷迷的眼神让她浑身不舒坦,如沾了污痰一般恶心黏腻! 心头一阵一阵反胃,只怕他还问出更过分的话来。 第107章 如此脱身 宋珩知这太子德性,万分后悔让他见着灵芝,又见他一副色授魂与的模样,心中杀机顿生。 若被他继续纠缠下去,灵芝不知还要受什么委屈。 当下不动声色,往前跨了一步,挡在他与灵芝中间,伸手便去取他身后小太监手上铺着明黄绢绸盘上的赏赐。 语带讥诮: “这玉如意倒是不错,殿下自个儿怎没得赏?可是没走出阵?” 宋玙见他如此不守规矩,还出言不逊,却也没生气。 因他本身就是喜欢随心所欲之人,年过十八才入宫成为太子,诸多规矩早拘得他浑身不自在,宋珩身上的市井气倒是颇合他口味。 但宋珩这话却激起了他对宋琰的嫉妒之心,虽然他是太子,父皇却处处偏倚这个弟弟。 当下将放灵芝身上的心思收回来,睨了宋琰一眼,不以为意冷哼道:“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若这也算出阵,六岁小儿都出得来。” 宋琰微微一笑,挑衅似的挑起眉:“皇兄说的是,那出不来的,可不是六岁小儿都不如了?” 宋珩倒是一愣,没想到宋琰这般配合自己,主动将火力吸引过去。 宋玙果然大怒,出乎所有人意料,他不顾殿内众目睽睽,一个箭步跨过去,伸手就要揪宋琰衣襟开打。 在王府中时,他与这位庶弟没少打过架,可总是自己吃亏。 如今位份有别,自己动手,他还敢还手不成? 他早就想痛痛快快揍他一顿了,可他偏偏恭敬守礼无比,让人抓不出错。 今天可算让他逮着机会了! 他可是代父皇行赏,他居然敢口出妄言! 对自己不敬就是对父皇不敬! 此时不揍,还待何时? 宋琰当然不会就那么站着任他拳头落在自己脸上。 他不主动出手,只一下一下将这个比自己矮了半头的哥哥每一拳都挡在空中。 宋玙更气,干脆手脚一起上,也不管什么招式,统统往宋琰身上轰去。 一时殿内乱作一团,内伺们忙哭爹喊爷的冲上去拦阻。 宋珩反应倒是蛮快,见乱起,趁机将那给灵芝的御赐之礼拿走,拉过灵芝就跑。 灵芝都看呆了眼,这大周千金之体的太子殿下,原来竟是个这副无赖德性! 见宋珩拉她逃离这地方,再求之不得,来不及抽回手,无视暖阁门口并通道上一众侍卫长枪林立,跟着便蹬蹬蹬跑下楼门去。 待到楼门下,宋珩方松开手,软软滑滑的柔荑脱手而出,让他心中一空,不由将手背握在身后,怕自己又忍不住去牵她。 灵芝倒没在意那么多,与面前这个人更亲密的接触都有过,一时也没把他抓自己的手放在心上。 她还在震惊之中,没想到初次觐见皇上就见到了这么荒唐的一出! 想到刚才的场景竟是发生在皇家如此庄重之地,不由“噗哧”笑出声来。 宋珩见她笑脸灿如朝霞,眉眼弯弯,两小排贝齿肆无忌惮露出来,浅浅梨涡似盛着一汪蜜,甜得诱人。 也跟着裂开嘴笑起来。 灵芝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在这靖安王面前再不似最开始那般拘束。 忙不好意思地收敛了笑,屈身福了一礼,恭敬道:“还没多谢王爷解围。” 宋珩心头欢喜,言语间也格外温柔:“好像是我拖累了你,没吓到吧。” 不等她回答,看看她身后:“你朋友们来了。” 他将那一斛碧珠与玉如意往她手中一塞:“后会有期!” 说完,翩翩转身离开。 云霜、廷雅等人远远见灵芝下了城楼,都欢喜地迎上来。 云霜喜孜孜拿过那玉如意赏玩着: “哇!安灵芝你太厉害了,还得了皇上御见亲赏!皇上什么样的,看起来凶不凶?” 廷雅则好奇看着灵芝身后道:“那是谁?” 灵芝回头看了看宋珩背影:“是靖安王,我在灯阵中遇见他和平远王,凑巧跟着走出来。” 说完,拉过云霜、廷雅,三个脑袋挤在一起,将楼门上之事说了一遍。 廷雅苦笑摇摇头,云霜则拽着灵芝胳膊,笑得前仰后合直喊肚子疼。 跟过来的苏廷信有些讪讪的,他没带灵芝走出灯阵不说,反而把自己给迷路了。 灵芝见他满心愧疚的模样,于心不忍,主动安慰道:“信哥哥,对不起,都是我乱走,害你到处找吧?” 苏廷信听灵芝这般说,心头顿时云散月开,忙摆手:“不不,是我疏忽了,以后一定紧跟着你。” 四人一面说,一面往广场中央走去,灵芝这才看见,程逸风立在广场中等着他们。 许久不见,云霜这位大哥看起来更为沉稳,一身茶色镶银鼠皮暗雷纹袄袍,颇有岳峙渊停之势。 他向各位笑笑,目光在廷雅处多停留了几息。 灵芝立时察觉到他与廷雅之间小小的眼色互动,心中暗自替廷雅高兴。 云霜凑过去跟大哥说着楼门上之事。 灵芝则把廷雅拉到一边,迫不及待问道:“怎样怎样?” 廷雅轻抿着唇,面颊上浮起红晕,双手将绢帕绞个不停,眉眼间却有抑制不住的喜色。 “他说若我愿意,必好好待我。” 灵芝有些惊讶,以廷雅的性子,单单这么一句话显然不能打动她。 果然廷雅又羞涩低眉接着道: “他还说,若我不愿,他绝不强求。但若是我不想嫁人,他也愿抬我进程家门,免周围人闲言碎语,大不了陪我青灯一辈子。” 灵芝心头大喜,没想到程逸风竟有这般深情厚意,一时欣喜得眼眶发酸,只会拉着廷雅手晃来晃去,嘴上不停念道:“真好,真好!” 广场上的灯会到子时方散,灵芝随众人走上正阳门大街,发现人流竟是一点没减少,照样熙熙攘攘,热闹非常。 安二老爷见灵芝得了嘉赏,自是欢喜得兴高采烈,深觉离当皇帝老丈人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安大老爷却有些不安,他已听说了城楼上太子与平远王发生冲突的事,却不知和灵芝有没有关系,准备回去后再唤她来细细问一遍。 这女娃品相非常,太早出头惹人注目,终究怕招风啊。 与灵芝同车的秀芝,更是前所未有的低落。 她一直在人群中寻找许振,如今他已是正四品的右佥都御史,比新科探花苏廷信都要夺目几分,恩宠更盛。 她也深深为他高兴,仿佛他的恩宠就是自己的荣耀一般。 终于在广场上远远看见他了! 秀芝止了脚步,满怀希翼地看着他,盼望他能过来与自己说几句话,哪怕一句也好! 可是没有,他只冲自己轻轻一颔首,连一丝笑都没有,卷起那身白袍,又转身淹没在人群中。 景荣公主、毓芝,还有好多贵女围着他,他时而温柔轻笑,时而娓娓相谈。 毓芝看见了她,还挑衅似地朝她一笑。 她眼中心口便入扎进了尖刺一般! 难道之前的温柔好意都是假的吗? 难道真如毓芝所说他只是可怜自己吗? 她又随即拼命否定。 不,不会。他只是看人太多,不好与她招呼而已。 她反复这般安慰自己。 可是心头那根刺,却越扎越深,怎么都拔不出来。 灵芝觉察到她的落寞,心中有些不忍。 虽说秀芝有些小心思,但在灵芝看来,她如今在安家的境况,比自己还不如,自然也不会与她计较前情往事。 遂主动搭话道:“三姐没挑中什么花灯吗?” 第108章 应府寿宴 秀芝斜倚在车壁上,偏头盯着那铺着湘色锦纹毡缎的壁面,仿佛能透过车厢看见街边绵延的花灯一般。 她并没有回答灵芝,只冷冷开口: “看见有人过得比你凄惨,很开心吧。” 灵芝摇摇头,秀芝不傻,前一世将毓芝挑拨得团团转,以欺负自己为乐。而她自己则永远躲在一边装好人。 可她的聪明心思永远放在别人身上。 灵芝见她这副自暴自弃地模样,不欲与她多说:“我不像你,从未觉得要看见别人惨自己才会开心。” 秀芝坐正了身子,缓缓转过头来,也不说话,细长的丹凤眼内,偏棕色眸子闪着光,嘴角挂着丝诡异的笑,定定地看着灵芝。 她懂什么?不过皮相美一点,运气好一点而已! 灵芝直觉她心里藏有事,但她定不会与她说。 秀芝在上一世时,虽一直不曾与自己交好,但面上始终都是过得去的。 在那一世,安三老爷并没有出事,秀芝安安稳稳嫁了个姓侯的翰林,不知此后过得怎样。 而这一世,灵芝也没想到,她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不过,如严氏所说,安家待她真正算仁至义尽了。 她坦然地看回去。 秀芝见她神色镇定自若,挑起嘴角冷冷一笑:“你等着看吧,很快就有比我还惨的了。” 第二日,宫中的绿萼梅送来,整个安府就如炸了的锅,沸腾不已。 四姑娘竟得了如此恩宠! 最开心的,莫过于严氏和安二老爷,这灵芝果然是个人物,只一见之下便得了这般殊荣的赏赐。 安大老爷也不免有些心动,若安家能出个宠妃,那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于是不但严氏,就连如今掌家的大夫人秦氏,都对灵芝另眼相看了几分。 而元宵节刚过,另有一个消息在京中传了开来。 楼鄯向宣德帝献上了公主,宣德帝大喜。 楼鄯使者又提出,希望能同样为楼鄯国王求娶一位汉家公主回去。 如今皇室中唯一在婚龄的便是景荣公主了,宣德帝自然舍不得这个宝贝女儿远嫁。 皇后娘娘便提出,为安抚楼鄯,在京师贵女中选一名才貌皆胜者,赐封郡主,前往西疆和亲,以结两国永久之好。 消息一传开来,京中所有有未出阁女子的皇亲贵族、官绅士子都慌了神,生怕自家女儿受了圣上青睐,被点名和亲。 远嫁西疆,一辈子再见不到一面不说,那蛮荒之地,究竟是怎样的茹毛饮血的日子,他们连想都不敢想! 闺阁女儿们更是忧心忡忡,没有订婚许下婚约的,到处着人相看,巴不得立时三刻就嫁出去。 因此,在二月初一武定侯府应老夫人的七十寿宴之上,京中几乎所有贵人都带上自家姑娘前往贺寿,只望能趁着这机会挑中个满意的人家,匆匆将儿女婚事定下,免了那可怕的遴选。 灵芝心头有些雀跃,有些紧张。 上一世,也是在这个春天,她被安家亲自送到皇上面前,主动提出让她去和亲。 她懵懵懂懂,独自落泪数日,却抗不过家人的安排。 从安家深宅,直接入了紫禁深宫,被封为灵心郡主。 在宫中教习两月,再随着楼鄯使团往那遥远的西疆出发。 从此永别故土,一去不返。 这一世,她可以再次踏上那条西去之路。 不过,这次出发的,不会再是懦弱哭泣的安灵芝。 对于自己的制香技艺,她已有了几分信心,危机关头自保应没问题。 银钱方面,在汇丰的银子去年大挣了一笔,去除本金存好之后,其他利都押在了四叔的船队上。 至少去西疆这一路的银子够了。 因此她不但不担心,反而有些盼望,不过安家这一世会不会和上一世一样,将自己送去和亲呢? 安二老爷则生怕应氏将灵芝当成个烫手山芋随随便便扔了出去,提前给应氏打了招呼,说明母亲想将灵芝送入宫的意思。 应氏心头又是不甘又是痛快,矛盾得很。 若是换成毓芝进宫,她当然舍不得,见一次都难不说,在那深宫中有几个女子讨得到好结局的? 有了宠,怕招人嫉妒使暗招;没宠,那更比有宠还不如。 可她又不甘心灵芝以后凌驾于整个安家之上,自己见了她还得行跪拜之礼! 思来想去,心头一时欢喜一时愤懑,把自个儿纠结得不行。 不过好歹,她最讨厌的这丫头是不能嫁给苏廷信舒舒服服当探花郎太太了! 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头又好受些,因此,当严氏提出将灵芝也带去应府寿宴时,她便没有拒绝。 有了上一次廷雅及笄礼的教训,应氏这次一到应府,不与人寒暄,先径直去到老夫人寿堂,阖家给应老夫人拜寿。 寿堂中已是悬灯结彩,厅侧挂着两幅金丝寿幛,一副绣万寿字,一副绣《法华经》。 炕头两扇紫檀彩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寿屏,靠墙翘头案上一尊三足鎏金麒麟暗纹香炉,成套的汝窑天青碗碟中摆满寿桃寿果。 应老夫人满头银发,容长脸上皱纹丛生,但精神矍铄,特别一双眼,莹亮清澈,似乎能直看到人心底。 一身大红织金五福捧寿团花褙子,簪着鎏金点翠衔珠凤头钗,赤金万寿纹分心,髻前一柄红宝镶碧玺发梳,缠着绣鹤鹿同春眉勒,额间一颗油亮亮翠森森地同色碧玺,富贵端庄。 应氏带着众人上前贺过寿礼,再着人送上南国沉香木龙头拐,一串金质累丝烧蓝寿字纹绿松石十八子、二十四孝蜀绣寿屏,暗寿纹金玉如意各八柄、安家特制福寿香等物。 陪同进来的钱氏看着眼前一件件珍奇稀宝,笑得眉眼更加灿烂,安家的好东西,将来自己也可分到不少了! 贺完寿出来,应氏便撇下灵芝,带着毓芝与钱氏往花园中暖阁寻人说话去了。 灵芝与秀芝又落单。 灵芝不欲与秀芝同路,也不想去外面挤在人群中被人相看,只呆在寿堂外专门候客的小花厅内。 她捡了个搭着银红撒花垫的靠背椅坐下,托着腮望着支起花窗半开的隔扇外的小花园。 小花园中以各种花卉为主。 迎春、连翘已抽起了花芽,一排玉兰还秃着枝干,缠绕在中庭假山石上的藤萝刚长出鲜嫩的黄叶,只有月洞门前两坛盆景青松,青翠欲滴,漾着盎然生机。 灵芝一看便在心中默想着迎春连翘药性,连翘,性平,味苦无毒,可散诸经血结气聚。 其香气清浅,但若以鲜苇根汤煎,则香气大出,清神醒脑。 正想着,鼻尖忽嗅到一股浓烈的附子异味,不由大惑。 附子乃大毒之物,若炮制不当,少量即可致人毙命。 寿宴当前,这园中何以有附子的味道? 她不由站起身。 “你在这儿等着,若有人寻我,你便到花园中来叫我。”她吩咐身后的小令。 再起身走到花厅后门处,后门外便是小花园,此时空无一人。 灵芝循着药味,往花园深处走去,绕过那假山石,是一片幽竹,以一人多高的桂竹为主,林中还夹杂着低矮的箭竹、小香竹,翠叶蔓枝,清清幽幽,比外间寒意更甚了几分。 穿过林中铺着鹅卵石的弯曲小径,那附子的味道更加浓烈而清晰。 这竹林比想象中大,小径分支甚多,几乎布满整个竹林,弯弯绕绕,一不小心怕就要在这林中迷路。 灵芝只循着那药味儿而去,根本不管脚下走的是哪个方向。 忽觉眼前豁然开朗,已走出林子,林外竟是一片似江南园林的水乡花阁,雕砌石壁围拢的小溪流水、拱桥如月,花木繁多,一座半大的假山矗立正前,竹林小径跨过溪流,径直往那山石盘旋而上。 即使在冬日,也能让人想象到春夏的繁华盛况。 “你是谁?”一个甜如黄莺儿的少女声音传来。 灵芝抬头望去,附子的味道就是从上面传来的。 那是个以厚蓝帷布围成暖阁的翘檐六角亭,一个身影躲在那帷布后,只露出一双大眼看着她,眼神格外清澈,还带着一丝天生羸弱的楚楚可怜。 灵芝讶异无比,这是谁? 独自在这如此隐蔽的花园中,应当也是应府中的姑娘呀。 可应府这一代明明只有应丛欢一个女儿。 那这位是谁? 第109章 隐世少女 灵芝见无意闯进了别人私院,颇不好意思,屈膝福了一礼,“奴乃安府四姑娘,前来给老夫人贺寿,本在前院花园中闲逛,不料竟误走到姑娘这儿来,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那少女却不见恼怒,反而有几丝欢喜,讶异道:“你是怎么从竹林迷阵中走出来的?” 就连她知道正确的路线,也是走了十几趟方熟悉起来,照说外人是不可能穿过林子走进来的。 灵芝仰着头,照实回答:“奴闻见有附子的味道,想着那是大毒之物,心中有些不安,便寻了过来,也不知怎么就走出来了。” 那姑娘倒没追问她如何能闻出附子之味,只轻轻叹口气,“连你都能闻到这药的苦味,我却要日日喝下三碗,唉!” 灵芝听她言语间天真浪漫,却又有一种哀意,正要发问。 只听身旁一个严厉的声音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儿?” 灵芝转头一看,见是个端着食盘的嬷嬷,食盘中的青玉莲花碗中盛的应该是桂花甜露,香甜扑鼻。 她还未开口,亭中姑娘便替她答:“朱嬷嬷,是来给外祖母拜寿的安家姑娘,迷路走到此处。” 外祖母? 灵芝有些讶异,论辈分,这位姑娘可是与应氏一辈的。 不过她对这些亲戚关系从来都无甚了解,只当是自己孤陋寡闻了。 那朱嬷嬷团脸长眼,看上去有些严肃,满眼警惕地打量着灵芝。 灵芝福了一礼解释:“打扰到这位姑娘与嬷嬷了,奴只是闻到有附子气味,想到此为毒物,心中有些警惕,因此便寻了过来,没想到是姑娘在此用药。” 那朱嬷嬷听到她说附子气味,便信了她几分,又听她说是循着此味找来的,对她上下打量,显是难以置信。 而灵芝刚刚听那少女说日日喝下三碗药,心中也甚是惊异,这附子虽炮制后去除了毒性,但毕竟是大毒之物,用多之后,对五脏六腑都有损伤。 平常用药,附子不得超过三克,而现下那姑娘碗中所盛之药,以她的经验来看,至少用了三十克,一天三碗,就是九十克! 这是什么病?竟然要用到这么大毒的药物! 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向亭中少女开口提醒:“不知姑娘身患何疾,附子乃大毒之物,还请慎用。” 朱嬷嬷这时忽想起一人,开口问道:“不知姑娘是否安家那位研制出驱疫药香的四姑娘?” 灵芝大奇,她怎会认出自己,还知道自己研制出驱疫药香? 却不知,安二当初已在皇上面前将她大肆吹捧了一番,京中自然也传遍了,安府出了位制香如神的四姑娘。 灵芝点点头,颔首道:“正是奴。” 朱嬷嬷一听这答案,瞬间激动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姑娘既能驱除瘟疫,可否帮我们小姐看看,能不能治她这天疾?” 她是久病乱投医,忘了灵芝根本不是大夫。 灵芝听闻看病,忙摆手婉拒:“奴家只会制香,看病的事情,实在是不会,恐要让嬷嬷失望了!” 那亭中少女闻言,整个身子钻出帷布来,探身俯在凉亭围栏上,轻轻叹道: “朱嬷嬷,你怕是糊涂了吧,怎么求这位姑娘当起大夫来了?我早已习惯了。” 又向灵芝坦然道:“这位妹妹,只因怕吓到你,不然就请你上来饮杯茶,已许久没人陪我同饮。” 言语间是无限寂寥之意。 灵芝看清了她的脸,即使以她的定力,仍不免心中翻起滔天惊骇。 那少女的脸上,竟似老枝藤萝一般,蜿蜒如藤的紫红暗纹布了一脸,让本来娟秀的鹅蛋脸看起来格外可怖。 朱嬷嬷心头一酸,是,她是病急乱投医了。 姑娘这毛病,从胎里出来就有,看过无数家名医大夫、神仙郎中,都束手无策。 如今的药方还是太医院的院使大人开的,只道以纯阳之气,补足她那先天阳虚不足的阴寒。 她方才还严肃精明的脸瞬间塌了下来,布满愁苦,眼底透着一丝如死灰的绝望,喃喃着:“是,老婆子是疯魔了。姑娘若想去外面花园,可从西边的月洞门出去。” 说完,微微躬身,再端着那食盘往假山上走去。 那少女也朝灵芝笑笑,缩回亭中。 只听她甜美略带娇嗔的声音传来: “嬷嬷干嘛非得跑一趟,我现在已经很厉害了,不用桂花露都能喝药。您赶紧歇会儿去吧。” 那朱嬷嬷道:“让玲珑她们不用去前院帮忙也行,您还非让她们去。府里边何时差过几个丫头了。留您一个人我也不放心啊。” 灵芝却并未径直离去。 她呆呆站在假山石前,脑中浮现出几句话来。 “天竺毒蛛之液,无色无味,于体格无损,独毒入肌理,状若紫纹,斑布于表,呈蛛网状。” 那是她苦寻严氏所中毒物之时,在安府的藏书阁中看到的《毒经》上所载内容。 后来她日日在沉香阁中翻阅藏书,那些个药理药性,几乎都能倒背如流。 她只觉浑身如爬满万只蚂蚁,从背脊到颈项,让她不寒而栗又不吐不快。 这女子究竟是谁?又怎会中这种奇毒? 她匆匆抬脚,提起裙角小跑到那亭上。 那少女与朱嬷嬷见她不走反而上来,都惊讶地看着她。 灵芝小喘几口气,诚恳地问那少女道:“姑娘身体上是不是也是布满紫纹?” 少女与朱嬷嬷对看一眼,点点头。 灵芝又道:“是不是每到晦月之日那紫纹便奇痒?” 少女又点点头。 朱嬷嬷一双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似泅水多年的人终于看到陆地边缘,眼中腾起希望! 谁说这位姑娘不会看病? 就这么一眼就看出了大小姐身上的病症,比那些太医神医厉害多了! 她眼眶发热,看着灵芝声音发颤:“姑娘可知道我们小姐这是什么病?” 灵芝心头愈加肯定,痛心地看着眼前眼神清亮的少女,缓缓道:“恐怕这不是病,这是中毒。” “哐当!” 那少女手中的药碗倾跌在地,青瓷四分五裂,浓黑郁苦的药汤似毒蛇般在青石地上流淌出去。 朱嬷嬷忙往前一步,扶住摇摇欲坠的少女,失声道:“你说什么?” 灵芝上前扶住那少女另一侧,让她往后坐在凉亭内铺了灰鼠毛毡的椅搭上。 再将《毒经》上那段关于蛛毒的话细述了一遍。 少女脸色变得青白,那紫纹愈加醒目,她紧紧握住朱嬷嬷的手,声音抑制不住的颤抖,看着嬷嬷点了点头:“都对!说的就是我这样!” 朱嬷嬷浑浊的眼中滚滚落下泪来,用布满褐斑的手背沾了沾,那激动随即被满腔的怒火取代。 她抬起头来,眼角倒竖,咬着牙哽咽:“姑娘,定是张氏那贱人下的手!老奴拼了这条命,也要替姑娘讨回这笔帐!” 又看向灵芝道:“四姑娘,这毒可有解救之法?” 灵芝蹙紧了眉,是有的,可是…… 第110章 有生之年 她看着那少女心碎欲裂的痛苦神色,又看着那朱嬷嬷满眼希翼。 踌躇半晌,终于还是开口:“按那书上所说,种这毒时,毒入肌肤的地方,称为毒心。这紫纹便是从那处开始生长,不知姑娘这毒是何时开始的,能不能找到那毒心所在?” 朱嬷嬷一个劲儿地点头:“老奴知道,老奴知道!姑娘刚生出来的时候老奴就在太太身边,起初还好好的,三天后,发现那右肩窝处一块指甲盖大的紫印。” “开始以为是生的时候挤压出来的淤血,也没人在意。后来发现那紫印许久不消,又以为是胎记。” “哪知,就如四姑娘所说,那紫印渐渐生出纹路来,随着姑娘渐渐长大,紫纹也越长越多!老爷四处找大夫来给姑娘看病,都说没见过这种病症,一直到现在,唉……” 她长叹一口气,又用手背沾了沾眼角。 这席话想来求医问药已说过很多遍,她说起来无比纯熟。 说完又抬起眼逼切地看着灵芝:“只要知道那毒心,就能治了是不是?” 灵芝不忍心看她,垂下眼点点头,继续背诵那《毒经》上的记载:“以重楼加蟾皮煎汤,五分内服,三分擦洗,再以两分泡药渣敷在毒心处,可尽除毒素。” 朱嬷嬷大喜过望,激动得热泪盈眶,涨红了面皮,竟这么简单! 他们求医拜佛十多年,竟就这么简单! 她陡然看到希望,双手颤抖得更厉害,顾不得主仆之别,扳着那少女肩头,殷殷切切道: “听见没有?姑娘!有救!能治好!咱们得赶紧告诉老夫人去!老夫人会有多高兴啊!” 一面说一面忍不住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去。 灵芝暗叹一口气,还是略提高语调道:“但是!” 朱嬷嬷一听她还有话说,忙停下来,回过头。 “重楼与蟾皮都乃毒物,用得愈多,恐对性命愈伤!” 朱嬷嬷极缓地挪动了一下步子,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僵立原地不得动弹。 如此大起大落,她觉得三魂六魄已经要飞出去。 “姑娘的意思?”她嘴皮直打颤。 “姑娘的意思是,要么就用这张脸活着,要么就变回正常人,活不了多久就死。” 一直呆坐在栏杆边的少女开口道,除了面色苍白,她语声平静,看不出异样,似在说着别人的事情,而不是自己的生死。 灵芝心中不忍,这姑娘不知为何中了这种奇毒,此人命运,比自己似乎更加凄惨。 她咬着唇看着朱嬷嬷,轻轻点了点头。 朱嬷嬷再承受不住,跌坐回那少女身边椅搭上,手拍打着栏杆,揪心地喊了一声:“老天爷啊!” 再不顾那许多,蒙着头呜咽着哭起来。 那少女反而镇定得多,站起身朝灵芝盈盈福了一礼,声线依旧甜美,却语声凄凉:“奴叫庄青萱,敢问姑娘,我这毒已在身上十八年,若解了,还可活多久?” 灵芝照那书上解毒之量盘算,若初发现中毒,用量少,恐还不会碍事。可她这个,十八年! 毒已经走遍全身了! 她约莫估算了下她需要用到的重楼与蟾皮,艰难开口道:“身体底子好的话,五六年;不好的话。” 她吞了口唾沫:“两三年。” 那少女身子微微颤抖一下,即刻又站稳。 她徐徐坐下,轻拍了拍仍扶栏大哭的朱嬷嬷,轻言细语道:“嬷嬷,不能让外祖母知道这事儿,外祖母年纪已大,受不得这般折腾。你只需告诉她,我这毒能解即可。” 朱嬷嬷豁然抬起头来:“姑娘您是要…” 那庄青萱点点头,凄然一笑,神色却坚定无比:“有生之年,我想尝尝活成正常人的滋味,还要将这些年所受之苦,百倍还于那害我之人!” 灵芝独自从那隐园出来,叫上小令,往应府大花园走去。 小令见姑娘许久才来,面色也不太好,心头有些纳闷,不过她一向只听话,姑娘不说的事儿她从不主动过问,只乖乖地跟在后头。 灵芝心中还感慨不已。 与那庄姑娘聊过之后才知道,她果然是平津侯庄家的姑娘,也是当今颇受盛宠的庄嫔庄青荭的嫡姐。 她的母亲乃应家上一辈最小的嫡女,嫁给了庄家侯爷,却在生下庄青萱之后缠绵病榻,没出月子就病逝了。 庄侯爷续弦娶了同住在府上的表妹张氏,生下了庄青荭。 而应老夫人心疼这个最小的外孙女,遭遇这种怪病,身边又只有继母,恐她在庄府上日子艰难,便将她一直悄悄养在应府之中。 灵芝叹口气,听那朱嬷嬷的意思,暗害这位庄姑娘的,便是她那继母,就连她母亲不明不白地过世,恐怕都与那庄嫔生母脱不开干系。 又是一笔糊涂账! 她叹了口气,沿着青石小路,绕过一丛低矮的紫穗槐,忽打横里跑出一个身影揪住她衣裳:“灵芝!” 灵芝吓一跳,见是云霜,拍拍胸口笑着睨了她一眼:“吓我一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逮贼呢!” 云霜却难得的满面正经,撇下小令与她的丫鬟黄鱼儿,拉着灵芝躲到路旁一棵合抱粗的合欢花树后:“你去哪儿了?我找你半天了!怎么回事儿?你娘说你定下人家了?” “啊?”灵芝听着她连珠炮的一串问题,不由摸了摸耳朵:“什么?” “你娘说,你已经定下人家了!” 灵芝木愣愣地僵站着,定下人家? 怎么回事儿? “你说清楚一点,你亲口听她说的?她怎么说的?” 云霜也震惊不已:“刚刚在前面暖阁,我听见清河伯夫人问起你的亲事,似乎是看中了你,想说给谁家。 然后你娘开始支支吾吾地推说你祖母做主,后来实在无法,只说:听我娘的意思,已经给四姑娘定下了。” 她一口气说完,见灵芝像个泥塑人儿般站着,满脸纳罕,知她也不知道,叹口气:“唉,真是的,可惜我只有一个哥哥,不然,再有一个娶了你去多好!” “哎?”她忽然眼睛一亮,拉着灵芝道: “走,我们找廷雅去,让苏廷信赶紧去你们家提亲!” 灵芝还如在云里雾里,前一世,除了苏廷信,严氏并没有将自己再许给人的安排呀? 难道现在就定了自己要去和亲? 还是,前一世也有这样的安排,只是自己不知道? 可是到底给自己定下了哪家呢? 除了苏家,她实在是想不到还有哪家与安家走得近的。 第111章 旱地炸雷 得想个法子探探情况。 灵芝一面想着,一面与云霜往前头走。 应府是由若干个大院组成的一大片园子。 应老夫人独住的春晖园并不是很大,不一会儿灵芝二人就来到待客的正厅明泊堂。 正堂前后共十二扇雕花卉草木万字纹的隔扇尽数开启,走进大厅,紫檀木描金万寿字屏风后,一个斜斜下沉的院子,几行台阶上,红木玫瑰椅排得整整齐齐,供前来的宾客歇息看戏。 东厅是男宾,西厅是女宾,中间一行夹道隔开,若是探头张望,都能看见对方厅内的情形。 隔着白石板前院对着的戏台子上,正唱着郭子仪祝寿的名段——《满床笏》。 各家的太太、奶奶、姑娘们却各怀心思,满屋的彩衣翠环、脂香鬓影,或吃茶看戏、或落座聊天,相看的相看,打量的打量,探消息的探消息,悉悉索索交头接耳声一片。 灵芝一进去,便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朝她看过来。 她今日穿着件玫瑰红地西番莲折枝纹的滚边褙子,一头黑鸦鸦的乌发垂髻,插一柄素荷簪,戴两朵桃红镶米珠绢瓣芙蓉,耳垂上各一粒小小米珠耳珰,更衬得肤光胜雪,比平日的清丽多添一分娇媚。 许多个夫人太太眼中都闪过惋惜之色,这么好一朵花儿,可惜自家是摘不到了。 灵芝却没工夫在意那些落在自家身上的眼神,微蹙着眉,想着如何才能从应氏口中探问到严氏给自己安排亲事的事儿。 一眼看见应氏正带着毓芝,和钱氏还有几个眼生的太太,围坐在一方炕上吃茶。 定了定心神,对云霜道:“我先过去,看能不能寻机会探听点什么消息。” 云霜急得不得了,看见安怀玉带着苏廷雅和林阁老夫人在外面戏台子前,便点点头:“你去吧,我去找廷雅问问,看她有没有听说什么消息。” 灵芝走过去,毓芝先看见了她,翻了个不友好的白眼,扯了扯应氏衣袖,撇过头去装没看见。 应氏看她朝自己走来,脸上还带着笑,身上就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不得不勉强挤出一丝笑。 灵芝走到她们身旁,先朝着钱氏与另外几个太太福了一礼。 正要开口打招呼,听得一阵“咚咚咚”地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停在她身旁。 她抬头一看,大粗胳膊壮实身子,穿一件豆沙色璎珞纹的宫缎褙子,竟是兰阳郡主周娟娟。 钱氏与另外几个太太的眼神也从灵芝身上转到这郡主身上,都透着诧异,她自个儿跑这儿来干什么? 周娟娟也没让她们诧异太久,一来就开口道:“安毓芝,你是不是与应府二公子定亲了?” 毓芝不知她来做甚,但明摆着是冲自己来的,又听她问得直接唐突,羞红了脸,臊得往应氏身后躲。 应氏沉下了脸,颧骨更鼓了出来,心下不悦又不好喝骂。 钱氏忙打着哈哈笑着上前去想将周娟娟拉走,一面哄着她解围道: “哎哟,我的郡主哎,这种事儿哪能直接问人姑娘,我们毓芝最是个薄面儿的。等我应府迎亲的时候定给郡主送张喜帖去!” 这就等于间接回答了是的。 钱氏那瘦胳膊瘦腿儿的怎拉得动周娟娟? 周娟娟站得稳如泰山,咧嘴一笑,得意洋洋地看着躲在应氏身后怒瞪着她的毓芝,从怀中掏出个东西,往那炕上梅花小几一拍: “我琰表哥说了,你既然要嫁给别人了,这是你送他的香囊,就自个儿拿回去吧!” 一句话似旱地一个炸雷,将在场众人都炸飞上了天! 毓芝和应氏更是如五雷轰顶,惊得三魂六魄都散了! 脑中只嗡嗡回响着周娟娟的话:香囊,香囊,香囊! 毓芝惨白着脸,晃了晃身子,眼一闭,竟向炕上倒了下去。 应氏色如金纸,浑身直淌虚汗,见毓芝模样,忙抱住了她,又慌得直跳脚,喊了一声“我的儿啊!”,几欲哭出来,只觉天都塌下来,一时六神无主,慌慌张张不是如何是好。 望桃、云裳等丫鬟忙过来扶了毓芝,又是拍脸又是掐人中,“姑娘姑娘”喊个不停。 钱氏看着眼前一团乱,这会儿才堪堪回过神来。 脑中琢磨着周娟娟那句话,看了看炕几上那绣得栩栩如生的鱼戏莲叶香囊! 她很熟悉毓芝的绣活儿,这鱼戏莲叶,确实是她绣的! 她又看了看周娟娟,本想说“郡主,这话可不能乱说。” 可话还没出口,见到应氏母子那反应,哪还不知她这话的真假! 私相授受! 这可是私相授受啊! 还是在她家吉安与毓芝早就口头定亲之后! 她只觉全身的血往头上涌去,眼前直冒火。 她抬眼看了看厅内,无数目光早就聚拢过来。 讪笑的,看戏的,同情的,鄙夷的…… 就连东厅那边都安静下来,一众男宾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在厅门口张望着。 奇耻大辱!钱氏心头涌起这四个字。 这是,当着众人面打她脸啊!还打她家吉安的脸!还是打武定侯应府的脸! 她面上一阵青一阵红,缩在袖中的手几乎将帕子绞烂,胸口又闷又痛,不由捂着心口退了两步。 两旁的丫鬟忙过来扶住了她,钱氏看着仍搂着毓芝揪心乱喊的应氏,一腔怒火变成怨气,抓起炕几上的香囊就往应氏脸上甩去! 几乎没把一排银牙咬断,恶狠狠尖叱着朝应氏扑过去:“好个亲家!攀你的高枝去吧!我们吉安,还不至于要吃人家吃剩的东西!退亲!马上就退亲!” 应氏躲避不及,脸上瞬间中招,多了几道血印子,头发也散下来,狼狈不堪。 离在不远处的齐氏忙过来扶住了发疯的钱氏,面罩寒霜朝应氏道:“妹妹先扶安家大姑娘去东稍歇息吧。” 又捡起那掉在地上的香囊,往应氏怀中一塞:“你们安家的东西,自个儿收好。” 说完,扶着快要哭出来的钱氏,往另一头走去。 应氏欲哭无泪,碰到那香囊,似揣了个燃得正旺的热炭,烫得她手心胸口灼灼生疼。 她抬起眼来,只觉看人影都是虚的,好不容易看清了转身而去的齐氏与钱氏,想要解释什么,嘴唇直打颤,又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一眼看见站在旁边的灵芝,新仇旧恨统统都被她勾了起来。 一定是她! 当年毓芝不懂事,私下见那平远王,只有这丫头知道! 一定是她干的好事! 心念思及此,右手一扬,所有的怒火怨气都往灵芝身上撒去!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大厅中荡起,将那些窃窃私语都压了下去。 灵芝猝不及防,忽被应氏一巴掌抡过来,半边脸登时火辣辣地疼! 应氏还不解恨,又一巴掌甩过来。 不料扬起的胳膊却被一只横里伸出的大手抓住,那手如铁箍般强劲有力,让她动弹不得。 一个冷如寒冰的声音响起:“应二太太,不必拿自己女儿撒气吧。” 第112章 意外之人 灵芝被这变故惊得措手不及,还未反应过来,已挨了应氏一巴掌,半边脑袋嗡嗡作响。 侧过头捂住脸,冷冷盯着状如疯婆子的应氏,心头已想到,她定是以为是自己出卖了毓芝。 应氏又急又气,反正在这里灵芝就是她女儿,她还敢反抗不成,一面想着,又是一巴掌扇下去! 那胳膊却被定在半空,一个琥珀色缂丝直裰的男子挡在了灵芝面前。 “安二太太,不必拿自己女儿撒气吧。” 他的声音比灵芝的眼神更冷,隐隐透着愤怒与威胁,应氏不由打个寒颤。 灵芝也略诧异地抬起头来,背影挺拔清隽,还有那声音,分明是许振! 他怎会出面来替自己解围? 应氏比灵芝更加震惊,这人竟当着这么多人面维护灵芝! 他是她什么人?他们是什么关系? 反应过来的婆子丫鬟纷纷去拉应氏,劝说着先将晕倒的毓芝抬下去。 许振不再搭理她,回转身,拉过灵芝的衣袖就往外走,一面对厅内应府的丫鬟道:“给安四姑娘找间屋子静一静。” 谁也没注意,缩在角落里的秀芝,盯着那一前一后的两道身影,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挤在人群中的云霜忙跟过来,与小令一左一右跟上。 廷雅想过去,却被安怀玉紧紧拉住了胳膊。 苏廷信也在人群中,刚刚灵芝被应氏打上一巴掌的时候,他心头一痛,可碍于厅内那么多宾客,他不好冲上前去替灵芝解围。 这厅堂中朝堂官绅、同科好友,那可是都在啊! 没想到许振竟然冲了出去! 可在许振拉着灵芝从自己面前走过的刹那,苏廷信懊恼不已。 他应该冲过去的,他应该冲过去的! 他抬脚要跟上,却对上人群中母亲的眼神,严厉的、拦阻的眼神。 他咬咬牙,垂下眼,还是跟着灵芝众人走出厅去。 丫鬟引着许振带着灵芝到厅外东厢房内歇下,又赶紧端了水绞了帕子过来给灵芝擦脸。 灵芝这才放下捂着脸的手,脸庞依旧火辣辣地疼。 “都肿了!”云霜亲自接了丫鬟手中的帕子,看着她白瓷般脸上五个清晰的手指红印,心疼得不得了。 小令气得直抹泪:“姑娘!” 她恨刚才自己反应太慢,不然那一巴掌自己替姑娘挨了多好!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那应氏竟让姑娘受这种冤枉气! 许振探手到那盆中试了试水温,摇摇头对丫鬟道:“温水不行,换成凉水,可止痛消肿。” “可天儿还这么冷!”云霜嘟囔着。 许振坚持:“冰的才能缓痛。” 云霜横了他一眼,看在他护了灵芝的份上,就不跟他计较了。 丫鬟又换了凉水来。 到那凉浸浸的帕子挨到脸上,灵芝才一个激灵,从恍惚中醒过来。 她按住云霜替自己敷脸的手,眼神恢复清明,安抚地看了看云霜,再站起身对许振福了一礼:“多谢许公子!” 刚才那场面,要不是许振拦住应氏,只怕自己还要生生忍受更大的侮辱。 许振心头说不出是何滋味,虽说是受那人所托,要护灵芝安宁。 但在灵芝被打的一刹那,他是真心觉得愤怒,还有自己都不曾觉察的怜惜。 所以顾不得厅堂内众目睽睽,径直挺身而出。 他面上不动声色,躬身回了一礼:“姑娘回府之后,恐怕还有一番折腾。” 他也看出来了,灵芝在安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云霜冷冷一哼,替灵芝抱不平:“你先回去跟你祖母告状去,毓芝自个儿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来,你娘怎么还能拿你撒气?偏心也不能偏到狗肚子里去了吧!” 苏廷信看着灵芝白玉般娇嫩的肌肤上红肿一片,也心疼不已,当下道:“灵妹妹,我送你回去。” “多谢大家好意。”灵芝缓缓坐下,自己将那凉透的毛巾敷到脸上,“我没事。” 她按住毛巾,冰凉沁骨。 这一巴掌她迟早要还回去! 许振暗叹一口气,还想说话。 忽进来一个丫鬟道:“老夫人请安四姑娘到后头寿堂相见。” 众人微微一愣,被钱氏与应氏这么一闹,竟惊动了应老夫人。 灵芝忙起身,带着小令跟那丫鬟而去。刚出院门,就遇见听得消息慌忙而来的安二。 安二手头还捏着枚棋子,显是正下棋弃了局匆匆赶来的。 他看见灵芝忙拉过她到路旁一丛美人蕉底下。 “到底怎么回事?” 安二听人说毓芝与人私相授受被拿了把柄,吓得魂都丢了。 又见灵芝脸庞红肿一片:“你这是怎么了?” “父亲。”灵芝语带哽咽,毫不掩饰心头的委屈,将方才之事毫不隐瞒地说了一遍。 安二听得脸色忽青忽白,毓芝竟然做出这种事来!完了,这下完了! 毓芝的婚事,安府的名声,都完了! 还牵扯上平远王!不知自己和大哥会不会受御史弹劾! 灵芝知他定不会将心思放到自己的委屈上,抬眼看着他,低低开口:“恕灵芝多嘴,父亲心里头即使再气也得先忍着,这里是老祖宗寿宴,咱们自个儿闹起来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她抿着嘴,眼角泪花闪闪,“方才,要是母亲能忍住气将这事儿压下去,,好歹哄住二舅娘再说,也不至于让二舅娘当场发那么大火,和咱们安府当着那么多人撕破脸皮。” 安二被她一提醒,猛地醒悟过来,今日最错的是谁,是应氏! 被人欺上门来压不住阵不说,自己就先慌了阵脚。 这种时过境迁的事儿,能不认就不认,至少当着众人面不能认! 可这个蠢妇!对香囊的事儿毫无解释,直接默认,惹恼钱氏,又撒泼打灵芝,让人看笑话,这哪里是个官家太太的模样! 他心头的怒火统统转移到应氏身上,拍拍灵芝肩,“还是你懂事儿,先去老祖宗那儿吧,替毓芝…算了,甭管她了!” 他烦躁地一挥手,往里走去。 已近午时,宾客们基本都已拜过寿到前院花厅去了。 应老夫人的寿堂中依旧喜庆洋溢,檀香缭绕,却安静了许多。 灵芝随着领路的丫鬟进了寿堂,又穿过落地罩,到了旁边的东暖阁。 应老夫人累了一上午,好不容易舒了口气,斜倚在窗前大炕上。 她身后跪着替她轻轻捶肩的,正是灵芝方才在园中遇见的庄青萱,见灵芝进来,亲切地朝她笑笑。 一个梳着丫髻穿着茜红色比甲的俏丽丫鬟搬了个绣墩来放在炕前。 灵芝恭敬行礼,叫了声:“老祖宗!” 应老夫人面上带着慈祥的笑,清澈的眼微眯,一面打量着灵芝,一面指了指那绣墩,柔声道:“让你受委屈了,坐下吧。” 第113章 应府之礼 面前的小姑娘如一朵刚出苞儿的箭兰,清雅明丽。 虽受了那么大的羞辱,却不哭不恼,面色平静,形姿端方。 连个小姑娘都比外头那几人沉得住气,这才是真正的涵养功夫。 她长叹一口气,看灵芝的眼神愈加欣赏起来。 灵芝依言而座。 站在炕边的朱嬷嬷先拿过一盒药膏:“这是南越进贡的神木红油,先给姑娘抹点吧。” 说明应老夫人虽没提没问,对外头的事情却是一清二楚。 灵芝谢过,那俏丽丫鬟拿了象牙药棒来,挑起药膏,给灵芝细细敷匀在脸颊。 又过来一个同样穿着的丫鬟,举止沉稳,捧着两个盒子。 应老夫人亲自拿过一个紫檀鎏金包角雕花盒,打开来往前探身,递到灵芝面前: “你是我曾外孙女,本早该让慧茹带你来见见,可年纪大了,有心无力,对小辈儿们的事情管不了那么多。如今,你对萱儿有恩,便是对我老婆子有大恩!本该起身拜礼谢救命之恩,可惜腿脚不便,只得以礼表心,还望你不要嫌弃。” 灵芝忙起身接过,一面道:“老祖宗折煞曾孙女儿了!” 拿过来一看,那匣盒中赫然是一幅玲珑点翠鎏金镶七彩宝石头面。 凤羽点翠湛蓝艳丽,红宝石、绿玛瑙、海蓝宝、黄碧玺、粉晶、黑宝石、月光石七色珍宝镶嵌其上,或为蝶身,或为花蕊,或为凤翎,巧夺天工、七彩流转,璀璨得让人花了眼! 如此价值连城的礼物,灵芝慌得忙要推却:“老祖宗…” 那站在旁边的朱嬷嬷抢先道:“姑娘就收着吧,您可是我们大恩人!您就成全了老夫人这份心吧!” 灵芝见庄青萱含笑看着自己,也轻轻点了点头。 知道她定是告诉应老夫人自己说的药方能消她紫纹,却瞒下了性命会受损的关键。 看着面前已是老态龙钟的应老夫人,暗叹一口气,躬身谢礼:“那晚辈只好却之不恭了!” 应老夫人又递上另一个红木镂雕花草纹妆盒。 灵芝甚是讶异,但长者赐,不可辞。 只好再接过来,却是一对金镶珠翠喜鹊登梅软手镯,虽不比那头面惊世名贵,却也是贵重之物。 老夫人见她疑惑,柔声道:“方才让你受委屈了,既是在我应府出的事,理该我这个主家替你娘给你赔个不是。慧茹那丫头,有你这么个闺女,是她的福气,就看她自己知不知道珍惜!” 灵芝见应老夫人主动提起,也不再多说,只再恭敬地行了礼。 应老夫人看着那七彩头面,想着当年武定侯府的辉煌,又想到现在那些不争气的子孙,忍不住叹口气,点着那紫檀盒面,感慨万千: “这套七彩宝头面,当年面世只有两套,是名动京城的技师王天望的收山之宝,本来我想留给萱儿做嫁妆,谁知道,老天许是怜惜我这把老骨头,让萱儿陪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还以为这辈子送不了萱儿出阁了!” 应老夫人说着,有几分哽咽,庄青萱半依在她肩头,撒娇式的抱着她脖子晃了晃:“外祖母!” 庄老夫人握住她手,抿了抿唇,想到这外孙女的病能治好,眼底又重新浮上笑意: “萱儿是我那没福气的幼女所出,是我这老太婆的命根子。我日日在佛前许愿,只要能治好她,就是赔上这老命我都愿意!如今萱儿有了一线希望,终了了我这老婆子多年的夙愿!这个,理所应当交由你,只是这也不能全我老婆子的感激之意啊。” 庄青萱怕她又勾起愁绪,在一旁活泼插嘴道:“外祖母,那还有一幅去哪儿了?” 她一开口,老夫人收起唏嘘,笑着拍拍她放在自己肩头的手: “另一幅是在当年香家手中,可惜,后来香家败了,那宝贝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灵芝听她说起香家,心头一跳,不觉有些口干舌燥,装作好奇的模样道:“老祖宗与那香家熟吗?怎么就败了?” 应老夫人微微叹气:“当年香家鼎盛之时,与京中哪户人家不熟?败就败在时运不济啊!听说你是个会制香的,倒是叫我想起香家那大姑娘,也是你这般生得国色天香,且惊才绝艳,三岁会辨香,六岁会和香,十二岁制出一味千步香,沾香行千步,香气仍萦绕不散。当年可是名动京城!” 她蹙起眉,眼睛半眯,陷入了回忆中:“闺名叫什么来着?香…” “香念枫?”灵芝鬼使神差地接上一句。 不知怎的,她想起了西山松林间的那座衣冠冢。 “对!”应老夫人点点头,忘了问灵芝如何得知,继续着她的思路说下去:“当年京中王公贵子们,围着她转的不计其数,她却一个也看不上。可惜,还未出阁人就没了。可知这人的命数都有天定,那般聪慧灵秀的姑娘,也招天妒!” 庄青萱本想换个话题,见又勾起老祖宗的感概,忙又故意嗔道:“外祖母,您把这头面给四姑娘了,可得再打一套好的给我。” 应老夫人果然哈哈笑起来。 灵芝则咀嚼着那香家的故事,似捡到一粒岁月光阴缝中落下来的金砂,细细存在心底。 原来那香念枫是这般传奇的一个人物,只不知那祭拜她的男子是谁? 香家,曾经富贵显赫的香家,如今只有西山上一丘土与自己了。 忽门外有婢女来报:“老夫人,大奶奶和二奶奶来了。” 灵芝知她们定是为了毓芝的婚事而来,正要起身告辞。 只见应老夫人没听见那婢女说话似的,只坐直身子:“走,寿宴要开始了,陪老婆子听戏去!” 本来她就为这事儿极恼怒,钱氏不想想这是什么日子,就这么压不住事儿的大闹起来。 这种事情,根本没有赢家,闹得越大越丢脸,她长叹一口气,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为了应府的将来,需得找几个稳重可靠的重孙媳妇儿才行! 灵芝跟着老祖宗走出门,见齐氏与钱氏都侯在前厅。 应老夫人用拐杖点到齐氏跟前,“你今日该留在前头好好待客,跑这儿来做什么?” 齐氏明白这是责骂她失职,脸一红,“是!” 忙匆匆去了。 “老祖宗!您可得替吉安做主啊……” 钱氏还要再哭,被应老夫人一拐杖杵在地,“你上祠堂里跪着。” 声音不大,却寒栗无比。 钱氏抬起脸,一脸愕然,“老祖宗!” “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应老夫人再不理会,往前走去。 灵芝因脸上红肿一片,提早拜别了应老夫人回安府去。 应家特意派了马车相送。 苏廷信说了要送她回家,还一直执意在外等着。 灵芝也想与他说几句话,便不再推却,任他随自己和小令上了马车。 第114章 亲事生变 车厢内温暖宽敞,三面都是铺了锦缎椅搭的座位,灵芝见苏廷信也有话要说的模样,径直道:“信哥哥,你也看见了,我大姐私下与人赠物,落到何种地步。如今咱们也都大了,我也不想被人说闲话,若你有事与我说,当着小令的面说便是。” 苏廷信微红了俊脸,嗫嚅着道歉:“灵妹妹,对不起,方才我也应该过去劝解二舅母的。” 灵芝微微笑着:“这没关系,信哥哥,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好,灵芝也很感激。” 苏廷信听她这话,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头垂得更低,似在自言自语般:“如今京中未出阁的女子,都怕被选中去和亲。你放心,我回去就让母亲上你家去。” “提亲”二字他终究不好意思说出来。 小令倒是听得嘴角忍不住往上翘,见灵芝横了她一眼,忙抬起袖子捂住嘴。 灵芝轻叹一口气:“信哥哥,你不用瞒我,姑母早就给你看好人家了是不是?” 苏廷信一听这话,忙抬头解释:“我没答应!灵妹妹你放心,我苏廷信这辈子,非你不娶!” 听他说得露骨,灵芝也不免有些羞赧,微垂了头,言语却毫不含蓄: “你尽可回去问问姑母,我祖母也已将我定下人家。” 灵芝想来想去,不好直接拒绝他,也不能告诉他自己要离开安家。 干脆借祖母给自己定亲这个挡箭牌一用,好让苏廷信尽早死心。 果然,一听这话,苏廷信脸变得煞白,就连小令都惊愕地咬住了袖子! 刚才在花园中,云霜是悄悄与灵芝说的这番话,她与秋歌当时守在一旁,自然没听见。 小令慌了神,又有些期待,半惊喜半惶恐地瞅着灵芝。 灵芝点点头,表示自己说的都是真的。 主仆二人的眼色动作落在苏廷信眼中,更加如三九天掉进冰窟中。 这是真的? 灵妹妹当真已经定下人家了?为何自己竟不知道! 他恍恍惚惚就要起身。 “信哥哥!”灵芝清脆的声音让他略清醒了几分,迷茫地朝灵芝看去。 “我回去问我母亲!”他喃喃道。 灵芝摇摇头:“问了又如何呢?信哥哥,我对你,和对雅姐姐是一样的,你就听姑母的话,给我们娶个好嫂子吧!” 安二老爷在应府厢房见到应氏迎上来的刹那,混忘了灵芝所说要忍着,抬手就两个大耳刮子过去将应氏扇到在地,犹不解恨,还要赶着揣上两脚,被云裳死死抱住才罢休。 若不是她教女无方,怎会给安家带来这么大的耻辱! 若不是她慌乱无德,怎会将这事儿闹得满城风雨! 现在好了,如今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安家的姑娘与人私相授受,且还被人退回信物! 而那人还是如今身份贵重的平远王! 这下好了,得罪了应府,得罪了平远王,连带着满朝廷的人都看自个儿笑话! 安二老爷气得差点把胡子都揪光,还得忍着恼怒赔着笑脸给应家二房说好话。 孽障,都是孽障! 而寿宴之后,应二老爷代表应老夫人来给安二老爷传了话,请安家人先回去,等着退庚帖,退婚书,退聘礼。 应家二少爷和毓芝的婚事,就此作罢! 待应二老爷出了厢房门,已哭得头乱妆花的应氏要往外跑,被安二老爷死死扯住。 “老爷!你让我再去求求二哥,我再去求求祖母,留我们毓芝一条活路啊,老爷!” 安二老爷一把将她推回炕上,又是一巴掌抡过去,横眉怒目:“还嫌不够丢人吗?你闺女做出这种事情来,哪家还敢要?你丢得起这脸,安家丢不起!” 又看了看醒过来之后一直呆若木鸡的毓芝,他一跺脚想拂袖将案桌上的茶盏扑到地上,又想到这是在应府,生生忍得快要吐血。 安二老爷与应氏一行人垂头丧气回到安府时。 灵芝已将应府中发生的事向严氏细说一遍。 包括前几次毓芝与兰阳郡主之间你来我往的怨气也都提过。 严氏锁着眉,半晌没说话,佝偻的背脊愈加弯下去,盘腿坐在暖炕上,似又老了几岁。 “罢了!”过了许久,她才从喉间吐出一口浊气,重重叹道。 夜间的松雪堂,烛火盛明。 严氏东厢正厅内,一屋子人,却鸦雀无声。 只偶尔有灯花儿爆响的声音,绵绵延延的松香味儿在各人鼻尖弥漫。 安敄很想打个喷嚏,看了看父亲阴郁的脸和母亲哭丧的面容,又硬生生将那喷嚏忍了回去。 毓芝脸色惨白如纸,自回安府之后,她再没说过一句话,在松雪堂跪了快两个时辰,方被严氏命人扶到炕上。 平日里总高高翘的下巴低低垂到胸前,明艳的脸上只剩下绝望和惶恐,缩在炕头一角,似乎要找个洞躲起来。 应氏也好不到哪儿去,脸是肿的,还有几个手指印儿。眼睛也哭肿得跟桃儿一样,血红一片。 严氏又听完应氏的哭诉,累得不行,招呼刘嬷嬷给她端来冲得酽酽的大红袍,一口饮了半盏,叹道: “还能怎么着?毓芝你自个儿造的孽,只能自个儿受了。应家那边,我回头再厚着脸皮去求求亲家,若我这老脸也不顶用,那就真不顶用了。” 安二厌恶地看了应氏与毓芝一眼,竟会给他添麻烦的东西:“娘,怎么还能劳烦您老人家做这种事儿呢?您过去,应家人能给好脸色看吗?” 严氏回头看毓芝那模样,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大孙女,竟是个纸扎的老虎。 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嚣张,若真是个硬气跋扈的也就算了,偏偏这么经不起事,一出事吓晕不说,此时竟跟傻了似的。 可恨归恨,终究还是自个儿嫡亲的孙女。 严氏手中龙头拐往青石地砖上一敲,阻了安二的话:“这会儿还管什么好脸色差脸色,能挽回点名声,拼了我这老脸也值当!就怕人家根本就铁了心了。” “话又说回来,也怨不得亲家,这样的事儿,不管搁在哪儿,都是容不下的。” 她瞟了毓芝一眼,阴森森道:“这是在京师,还算好的。若是在徽州,以那些家规森严的世家,有这样定了亲还私相授受的女子,可是要沉塘的!” 毓芝吓得浑身一哆嗦,又往墙角缩了缩。 应氏也一个激灵,“扑通”就跪到严氏跟前,声音都哭哑了:“娘!可不能啊!毓芝是被陷害的啊!这事儿怎么就被那兰阳郡主知道了呢?娘,你可得为毓芝做主啊!” 严氏不耐烦地甩开她揪住自己衣袖的手:“这事儿我自会去查,至于毓芝,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关去祠堂悔过三日,出来就在蕙若阁中好好呆着反省悔过。” 应氏还跪在地上,正想要求情,严氏先瞪了她一眼: “还有你!当年出这么大事你不告诉我和怀松!教出来这么个好闺女!你以后就每日在琅玉院中抄佛经吧,抄到中秋为止!家里的事儿就别管了,没我话不得出大门!” 第115章 转圜之计 应氏一肚子的话被迫咽了回去,垂泪低声道:“媳妇知道了。” 严氏揉一揉太阳穴,闭着眼道:“至于兰阳郡主那儿,我会找人去查,查清之前,谁也不许胡乱说话!” 她也不太懂,就算是兰阳郡主与毓芝有个什么小姑娘家的恩怨,也不至于就把这事儿给挖出来了。 如果是平远王的意思,那他这个举动就值得斟酌了。 如果不是平远王的意思,是谁将这事儿告诉兰阳郡主的呢。 她忍不住拿眼睃了一遍坐在靠墙圈椅中正襟危坐的灵芝。 她虽然直觉灵芝不是那种阴狠歹毒的性子,但心头还是有些怀疑。 灵芝心中却越来越凉,凉得似寒冬腊月喝了冰水一般。 灵芝刚得知自己不是安家姑娘之时,对严氏的冷待十分坦然,毕竟没有血缘关系。 可后来她知道了身世,原来严氏不是祖母,是外祖母。虽不是嫡亲的,可自己好歹是安家的后人不是? 她便又有些期望她能将自己当成安家的一份子,半份子也好。 可现在,她算是看明白了,在严氏身上找亲情,从头到尾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直到现在,严氏只关心安家的名声与毓芝的婚事,半句不提自己被应氏当众掌掴的事,更不要说替自己辩护澄清了! 她眼观鼻鼻观心,面色沉静,心头却想着,这样的严氏,若是将自己许人,会许给谁家呢? 夜已深,安二一家愁云惨淡地从松雪堂出来,各自散去。 毓芝仍是满脸惊色,半痴半呆被扶去了祠堂,应氏自己罪责难免,无奈回了琅玉院。 灵芝跟在安二老爷身后,到杏子林外时,见四下无人,遂喊了一声:“父亲。” 安二头痛得厉害,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淡淡应了声“嗯”。 灵芝想想,决定还是照实说的好,至少可以洗清自己的冤屈。 “今日那香囊。” 她刚起了个头,安二老爷就颇不耐烦地打断她:“你放心吧,我没怀疑过你,你母亲你只当她是疯了。” “可是父亲,”灵芝急急道:“今日那香囊应该不是毓芝当年送给平远王的那个。” 安二正大步往前走,待听完这句话,方倏然立定,背着手转身看向灵芝:“什么意思?” “那香囊上有毓芝常用的月下香的味道,是很易辨认的夜来香调和栀子花的香味,如果是平远王府中拿来的,怎会有毓芝房中的味道呢?” 安二对灵芝的嗅觉从来都是笃定不疑,听她如此说,知道那香囊必定是有问题。 他脑袋更疼:“也就是说,是有人拿了毓芝房中的香囊给了兰阳郡主,特意做了这个局?” 灵芝点点头,“若能找到毓芝院中的内贼,就能知道究竟是谁的主意了。” 安二抚着下颌短须,咬紧腮帮子:“我会找人查查,你把自己照顾好。” 说完,还示好似的拍拍灵芝肩头,大步往南而去。 第二日一大早,严氏就备上厚礼,去了武定侯府。 午时回来,带回应府的消息,应老夫人态度虽和气,但对于毓芝这事儿,毫无转圜的余地。 在祠堂跪得双膝又痛又麻的毓芝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终于没再晕过去,而是瘫在祖宗牌位前大哭了起来。 用应氏的话说,能哭出来就好,能哭出来就好! 她真怕宝贝女儿被这事儿给吓傻了。 而始作俑者安秀芝,却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开心。 兰阳郡主没有辜负她的期望,选择在最佳时间最佳地点给了安毓芝致命的一击。 可她怎么都笑不出来,她一想到这件事,脑中最鲜明的便是许振穿过人群站到灵芝身边,再拉起她的衣袖走出去的身影! 她比被人剐心还难受! 安灵芝,安灵芝! 为什么偏偏是安灵芝! 而除了安府一家人,最难过的,还属应二公子的母亲钱氏。 不但当着那么多宾客的面被打脸不说,她心心念念的安家的嫁妆啊,都成了泡影了! 她为那些银票田庄铺子在祠堂里做了一晚上的噩梦,到晨起时,倒是生出一个好办法来。 等严氏走了之后,钱氏脂粉未施,顶着一双肿泡眼,瘸着腿就来到应老夫人春晖园中。 “老祖宗。”钱氏一开口便哽咽了。 应老夫人连着累了两日,见她又来烦扰,颇为不耐。 只闭着眼斜倚在暖炕上,靠着一方暗绛色绣金丝竹大迎枕,闭着眼静静听她说。 “孙媳妇儿跪了一日一夜,知道自个儿错了,不该在老祖宗的喜庆日子里闹起来,可一想到我可怜的吉安,心里那个苦啊!”她提着袖子抹了抹泪。 吉安是应家二公子应有桢的表字。 应老夫人见她又是絮絮叨叨诉苦,皱了皱眉。 立在旁边伺候的朱嬷嬷婉言道:“二太太,这事儿还是出在老夫人寿宴上呢,又都是她的孙儿孙女的,怕是心头比您更苦,您就别惹老夫人更伤怀了。您要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 “是。”钱氏闻言收了啜泣,又用帕子沾干了眼角:“嬷嬷说的是,安家也不是外人,弯弯绕绕终归都是一家,要不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我们落了脸,我们吉安受点委屈就算了,两个孩子将来好好过日子就行。” “可当时那郡主一闹,毓芝一晕,大伙儿都看见了,这想瞒也瞒不住啊!别说吉安,连带着我娘家侄儿出门都被人笑话,这可是伤了天大的脸面!换了谁也忍不下去不是?” “可我这心啊,又偏偏生得软,昨儿见毓芝那模样,想想也有些狠不下心。” 应老夫人也不睁眼,似睡着了一般,继续听她说。 钱氏顿了一顿,继续道:“所以孙媳妇就想,要不再给安家一次机会,若他们能多添点嫁妆,我们吉安委屈委屈就算了。” 她又忙解释:“孙媳妇儿不是贪恋那点财物,只实在是心里头咽不下那口气,给我们吉安补偿一些也不为过吧?老祖宗您看这事儿要行,孙媳妇儿就还找当初纳吉的谢媒婆去安府跑一趟。” 应老夫人在心头冷笑,这个钱氏,还真是跟她的姓一般,钻在钱眼儿里的。 她半睁了眼,和声问道:“那依你说,安家多添多少嫁妆合适啊?” 钱氏见有戏,心头微喜,曲起右手拇指和食指,伸出手比了个三:“怎么也得翻三番吧,若我们吉安不娶,那这毓芝也没人敢要了。” 应老夫人见她狮子大开口,心头鄙夷。 见人落难趁火打劫,连自己儿子的婚事都可以拿来买卖。 若真让媒人上安府说这番话去,那才是将武定侯府的脸面都丢光了! 应老夫人稍稍坐起身子,借着她话头:“你说得有点道理,毕竟安府也是自家人,不过你的胃口,怕人家喂不起。” 钱氏听她奚落自己,颇委屈地忸怩两下:“孙媳妇儿实在是心里头憋屈。” 应老夫人心头早有定计,上午对严氏婉拒毓芝,便是想先压压安府,再给点甜头去。 她抬起眼来,淡淡道:“那这样好了,和安家的婚事不取消,让吉安娶安家四姑娘吧。” 她昨日就对灵芝大有好感,模样儿好,又端庄沉稳,大方知礼,这才是她心目中的重孙媳妇儿。 她又是个因着八字在家不得宠的,想来严氏和应氏不会有意见。 趁现在武定侯府还没被这代子孙给败下去,能和安家结亲就结吧! 第116章 事机不密 话说苏廷信回了府,得空便先去寻廷雅。 廷雅住的映月阁中,婢仆来来往往,如今兄妹二人都大了,也不便像小时候那般,关上门躲在屋子里说事。 苏廷信便将廷雅拉到庑廊外一丛冬青旁,此处离青石小路有些距离,能被来往的人看见,却不虞被人听见说了什么。 “你知道灵妹妹已经说亲了吗?” 他四下看看,迫不及待问道。 廷雅早已知道灵芝心中只把这个哥哥当真正的哥哥看待,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在应府中时,也听云霜说了,灵芝母亲的意思是灵芝已被定下人家。 拉着苏廷信的衣袖点点头:“哥哥,你就听娘的,放弃灵妹妹吧。” 苏廷信得到廷雅应证,胸口像被人狠狠抡了一锤,心口大痛!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从小就想着要娶灵芝,除了这个妹妹,再没想过他会另娶,她会另嫁。 此刻忽然发现这念头只如镜花水月一场空,魂牵梦萦了那么久,终究只是梦而已。 他为了她,寒窗苦读,光耀门楣,现在他是人人称羡的探花郎! 是京中那么多夫人太太眼中心中追捧的佳婿! 怎么灵妹妹就要嫁给别人了呢? 他想着这些日子母亲日日在自己跟前的絮叨,这家女儿不错,那家姑娘不错,最后似乎她心中定下来的是清河伯家的嫡孙女。 可他一个都没想过要娶!他要娶的明明是灵妹妹啊! 他恍惚地往前迈着步子。 “哥哥!”廷雅见他神色不对劲,两个眼珠子竟似失了神一般,呆呆看着前方踏着花苗直走。 忙扯住他袖子,一急之下,话脱口而出:“哥哥,你醒醒吧,灵芝没想过嫁你!” 苏廷信听见她带着哭腔的声音,稍稍清醒了几分,才发现自己走到映月阁的花园子中间,他摇摇头:“不可能,一定是娘,一定是娘不让我娶灵妹妹!” 他一把推开廷雅,踩过满地紫粉蝶一般的二月兰花丛,疯狂往前跑起来:“我要去找娘!” 安怀玉正在房中细细挑着给廷雅打头面的首饰,是用红宝石好呢,还是碧玺或者翡翠? 红宝石亮堂,翡翠富贵,不过好像都老气了点。 或者用珍珠,个头匀称的合浦南珠,也不错;白玉也好看,羊脂白玉,带点淡淡的粉,能衬得廷雅肤色更白更亮。 她这些日子甚是快活,前几日程阁老家上门给廷雅提亲,倒是把她吓了一跳。 虽说苏家与程家素日里也有往来,但程阁老为嫡长子相中了廷雅,她还真是没想到! 不由暗自庆幸幸好和郭家的事儿还没定下来。 这程阁老可是当今内阁稳居第二把交椅的人物! 他那嫡长子虽说没取中科举,但如今身为宫中一等侍卫,也是皇帝跟前日日得见的人,这样的恩宠,前途也不可限量啊! 再说那程家大少爷,她也是见过许多回的,无论是样貌性情,还是为人处世,与自家廷雅都配得上。 一双儿女的婚事她都格外满意,连带着看府中苏老爷身边那些莺莺燕燕都顺眼了许多。 她正翻箱倒柜找着自个儿私藏的珍珠,看有没有什么上好的货色。 半掩上的清漆雕花房门忽然“砰”一声被人撞开。 “娘!”一声急急的声音传来。 “信儿,你怎么来了?” 安怀玉诧异地从落地罩软帘后钻出来。 苏廷信早已让房中的婢女退下,见她过来,一步上前就跪了下去: “娘!我求求你,你就让我娶了灵妹妹吧!除了灵妹妹,我谁也不想娶!” 安怀玉被他这突然的一出搞得有些发愣,待反应过来,气得浑身直发抖: “孽障!” 就为那安灵芝,这个一向乖顺无比的儿子对自己阳奉阴违,每个自己看上的姑娘他都推说这儿不满意那儿不满意。 她哪还不知道他肚子里打的什么算盘? 可这事儿,由不得他说了算! 安怀玉一指头戳在苏廷信脑门上,揪心道:“你不跪我生恩养恩,就为了个外人跪我?你可真让娘寒心啊你!” 她又恼又急,也不扶苏廷信起来,气得转身就走。 “娘!”苏廷信一把抱住她小腿:“儿子别的都听您的!可我只想娶灵芝,就这一件事儿,您就成全我行吗?您想找个有权有势的亲家,外祖母家不也有权有势吗?娘!儿子求求您了!” 安怀玉见这个人前潇洒稳重的儿子,为了灵芝变得这副模样,心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那安灵芝不知对自己信儿施了什么妖法,明明模样好,性情好,前途好,哪儿哪儿都好的儿子,一说到有关她的事儿,就跟傻子一般,就势抡起拳头就捶他背: “你怎么就这么傻啊?你以为人家能看上你吗?你外祖母早就给灵芝定下了!” 苏廷信还不肯罢手,语声中已带着一丝哭腔:“娘,我求求你!只要你同意,我立时上安府提亲去!不管灵妹妹定了谁?只要她没嫁,我就能抢回来!” 安怀玉气极不过,哆嗦着身子,一脚踹他胸口上: “你还要抢是吗?你能耐了!那你去啊!你外祖母要送他进宫,你去皇宫里抢去啊!” 苏廷信被一脚踹在心窝,捂着胸口后跌坐在地上,母亲的话如晴天霹雳一般。 进宫!灵妹妹要进宫! 他太过错愕,似听到最不可思议的事,张着嘴合不上,脸颊两侧肌肉不能抑制地颤抖,两眼呆瞪,整个人如见鬼了一般。 安怀玉见他忽然安静下来,愣在地捧着胸口一动不动,又怕自己一脚把他踢出毛病来。 急得眼泪“唰”就出来了,慌乱喊着“信儿啊!”,忙蹲下身子抚着他胸口将他拉起来。 而门外,怕苏廷信出事,急急忙忙追过来的廷雅刚到门口,就听见母亲那句:“你外祖母要送她进宫!你去皇宫里抢啊!” 登时也整个人如泥人儿一般呆立在门口。 灵芝,灵芝要被送入宫! 怪不得一点声息也无,就听说她的亲事被定下了,原来外祖母竟是这样的打算! 她第一个念头转过,也好,这样哥哥就会死心了。 再一想,不行,得让灵芝知道! 忙提起裙角,照原路退了出来,慌慌张张往外跑去。 第117章 死水微澜 过了两日,毓芝终于从祠堂中出来,回了蕙若阁。 望桃扶着她进了院门,绕过砖雕座山影壁,另一大丫鬟彩云忙迎上来:“姑娘可回来了!热水都放好了,姑娘是先用膳还是先沐浴。” 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打量着她。 只几日功夫,这大姑娘就瘦了不少,原本苹果似嘟嘟的脸颊瘦削下去,颧骨清晰可见,竟跟那上了年岁的人似的,半分不见青春丰润的娇嫩。面色更是糟糕,蜡黄中带着青色,原本明丽的一双大眼也肿了,眼下泛着乌黑。 她暗地里叹了口气。 她们四个是毓芝的陪嫁丫鬟,原想着跟着去了武定侯府,说不定能有机会伺候新姑爷,混个姨娘当当,若运气好挣下个一儿半女的,从此命可就改了! 可现在,甭说武定侯府了,满京城的人怕都没有肯娶大姑娘的。 毓芝木着一张脸进了正屋,守在屋内的大丫鬟甜杏忙赶着替她脱下外衫,拿过小丫鬟端上的热姜茶,好驱驱祠堂里的阴寒之气。 毓芝木然地接过茶,那姜茶好辣,从舌尖滚到嗓子,热辣辣地带了一路,将五脏六腑都逼得翻滚起来。 她被那辣气儿一冲,方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眼眶已经干涩了,再滚不出泪来。 她又打量了一番自己的闺房,恍如隔世。 西暖阁内的靠窗大炕上,那绣得差不多的鱼戏莲叶肚兜还静静躺在绣篮里。 那游动翘尾的红鱼,似化成了应府花厅内那一双双讪笑讥讽的眼睛。 她一双手簌簌抖起来,发狂一般冲过去,扯过那肚兜,操起篮中的铁剪,狠命一下一下往下绞去! 望桃等人慌了神,见她这模样,生怕她伤到自己,忙冲过去按住她的按住她,夺剪刀的夺剪刀。 “姑娘!”“主子!”“菩萨!”地喊个不停! 那肚兜已变成几条碎布,被把住手的毓芝终于停下来,看着那被绞烂的残莲断鱼,又仰着头哈哈笑起来。 望桃与彩云几个对看一眼,心中焦灼得不行,姑娘这样子,别怕是疯了! 正想着要怎么办才好,要不要去报告太太。 毓芝笑够了,自个儿又静了下来,她冷冷挣脱了几人抱住她的手,若无其事吩咐道:“我要先沐浴。” 等沐浴出来,望桃给毓芝擦拭湿发。 彩云给毓芝先敷上一层茉莉花油,等油气润泽了皮肤,再小心翼翼匀上一层象牙珍珠粉,匀完之后果然脸色白皙了不少。 再以小指甲盖尖儿挑起一线蔷薇花硝,细细抹开在她两颊腮际。 又拿出螺子黛和青雀头黛,笑着道:“姑娘想画什么眉?” 毓芝依旧木木然的模样,却终于肯开口:“随便吧。” 彩云见她兴致不高,又强笑道:“那就含烟眉吧,姑娘仿佛是瘦了,画了这眉,倒更显楚楚动人呢。” “画了给谁看呢?”毓芝看着镜中自己的脸,幽幽道。 彩云垂下头,不敢再言语,只小心给她描上眉,又取出碧缕牙筒里的朱红口脂,挑起一小片印在唇上。 镜中的影像顿时鲜活起来。 望桃趁机劝道:“姑娘别太过担心,此路不通,自有其他大路,咱们且走着。” 毓芝脸色挤出几分笑,那笑却比哭更难看:“是,大路倒是有,黄泉路宽得很,想怎么走都行。” “唬”得望桃与彩云一并跪下。 望桃慌得“啪啪”举手就扇了自己两个嘴巴:“姑娘您别乱想,就我这张贱嘴,尽说浑话!” 彩云也急得直落泪:“姑娘您可不能想歪啊!您多想想太太老爷!” 万一这时候毓芝出点什么事儿,应氏非得让她们跟去陪葬不可! 这时甜杏从外头进来,张口欲言的模样,看见跪地的这两人,自掴的自掴,抹泪的抹泪,吓得不敢开口。 毓芝看见了她,淡淡道:“有什么事儿就说吧,现在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甜杏嗫嚅着,看着毓芝脸色试探着道:“姑娘,方才有个送热水的小丫头说,应府的二老爷和二太太一起上咱们府上来,听说往松雪堂去了。” 毓芝听得应府,浑身不由打了个哆嗦,又一想,开口问道:“她们来干什么?” 甜杏见她没有发狂,方接着道:“奴婢也不清楚,要不,奴婢上太太屋里打听打听?” 望桃和彩云也静下来,应府的婚书都已经退了,说了择日叫人上门来把八十八担聘礼抬回去。 这个时候又来做什么? 望桃堆着一脸笑道:“莫非是他们又后悔了?” 毓芝本已是一潭死水的心此刻又微微泛起波澜,她故作镇定的拿手指抹匀唇上的口脂:“去打听打听。” 松雪堂内,严氏颇为纳闷地看着应二老爷与钱氏,不知该摆出什么脸色来。 昨儿个自己上应府的时候,这应二老爷还皮笑肉不笑地跟自己爱理不理。 今儿怎么就忽然笑得这么甜了? 还有钱氏,听说闹得最厉害的是她,今日看起来倒是一团和气。 严氏摆足了款,推说自个儿身体不适,让他们几人穿过大半个园子走到松雪堂来,方让安二扶着自己露了面。 她嘴角挂上一抹淡得快看不见的笑,在厅堂中镶象牙背雕的红木太师椅上坐下,淡淡道:“亲家是着急那八十八担聘礼了?你们择了吉日送来的,我们自然也得择了吉日再送回去。” 应二老爷她语带讥诮,脸上略挂不住这种本是妇人家该操心的事儿,老祖宗担心钱氏那个性子会把事情搞砸,特意让他来说情,可他一个大男人又怎么好意思开口,又求了老祖宗,还是把钱氏给带来了,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定要恭敬。 他转头看看钱氏,她脸色没比他好多少。 钱氏的三番嫁妆梦落了空,心头本就不是滋味,可老祖宗开了口,让四姑娘灵芝嫁过来,她也不好再使别的法子。 想着好歹都是安家的姑娘,都有安家的嫁妆,总比什么都捞不着的好。 这才同意亲自来与安家说和。 听严氏一开口就提聘礼,刚想怼回去,又想起老祖宗的嘱咐,再不敢将这事儿搞砸,勉强挤出一丝笑:“老夫人,这事儿您可怨不得我们,如今我们吉安一出门都得被人指指点点,我们也不想啊!” 安二老爷忍不住插嘴道:“那亲家今日来,究竟为何事?是我们毓芝有错在先,婚反正已经退了,她自个儿也去祠堂跪好几天。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替亲家母解忧的。” 钱氏还想再多说几句自个儿难处,看应二老爷朝自己拼命使眼色,方虚咳几声清清嗓子: “本来呢,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可我和我们老祖宗,都是心软的性子。四妹又本是应家人,咱们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我们的意思呢,是想着终归一家人,大伙儿别伤了和气。老祖宗也是喜欢安家的姑娘端庄娴雅、知书达礼,舍不得就这么断了这个亲,既然大姑娘有别的心思,咱们肯定也不勉强了。若是老夫人您也还看得上我们侯府,就换四姑娘与我们家吉安结亲吧,倒也是全了两家的旧谊。” 第118章 事出意料 安二老爷与严氏对看一眼,严氏眼底浮上一层讥诮。 应家以为他们是什么人?安家的姑娘任他们随便挑? 安二忍不住想翻白眼。 若换了以前的安家,以前的武定侯府,他们可能还兴高采烈地上赶着攀这门亲。 可如今,安大老爷官运亨通,安家蒸蒸日上,应府却一代不如一代,一点儿老本,越吃越薄,应家还以为是从前呢! 严氏呵呵一笑:“多谢侯府看得上我们安家。这事儿。” 她笑着看了安二一眼:“还得容我们斟酌斟酌。” 待送走了应家人,安二老爷关上门一拂袖,愤然道:“哼!这应家欺人太甚!还打主意打到灵芝的头上来了!娘,您怎么不直接拒绝他们?” 严氏撇着嘴冷冷一笑:“就磨磨他们性子,让他们自个儿琢磨去!” 说着又叹口气:“怕是那亲家老祖宗真看上灵芝了。你可知那日灵芝从应府回来,拿了老祖宗给的礼,你猜是什么?” “是什么?”安二也好奇道。 “七彩头面!和香家那副七彩宝一模一样的,价值连城!” 当日灵芝回来直接来了松雪堂,自然也把那头面与软镯都给她看过。 安二心头小小震惊一下,应老夫人竟给灵芝那么贵重的礼物! 他迟疑着:“那咱们若是拒绝应家,没事吧?” 严氏不言语,端起桌上茶盏抿了一口,方道:“是攀应府的亲好,还是攀皇家的亲好,你自个儿掂量吧。” 安二顿时领悟过来,忙点头:“儿子明白了,应府得罪就得罪了吧。” 严氏叹口气:“毓芝出了这事儿,想不得罪也难啰!” 在松雪堂的秀芝第一个得知了这个消息,她带着宝珠悄悄出了门,往蕙若阁去。 “姑娘,三姑娘来了。”望桃挑起帘子,向呆坐在窗前大炕上的毓芝道。 毓芝有些诧异,“她来做什么?” 话音刚落,秀芝纤弱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笑意盈盈,“妹妹来看看大姐。” 毓芝撇了撇嘴,转过头去。 安三老爷出了事,她连带着对秀芝也再没好感。 秀芝也不着恼,径直走过来到她对面坐下,一眼看见炕角那被绞得稀烂的肚兜,嘴角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随便你看。” 毓芝木着脸,看不出悲喜,一开口却仍是呛人。 秀芝轻轻叹口气:“大姐,你怎能这么说我?妹妹是特意来给你送消息的。” 毓芝眉头跳了跳,转过脸看向秀芝:“什么消息?” 秀芝压低了嗓门,一只手撑在梅花小几上探过身子:“姐姐可知刚才应家舅舅和舅母来了?他们据说是来提亲的……” 毓芝不等她说完,一听到提亲两个字,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秀芝心头暗哂,毓芝就是个蠢货,吃过亏都不长脑子,什么七情六欲都放在面上。 果然毓芝口气有些颤抖起来:“提亲?” 应二老爷和钱氏竟亲自上门提亲? 难道他们后悔了? 当初她结亲的时候也没这么隆重啊? 是不是应二哥舍不得她?应二哥虽别的不好,但还是很听她的话。 她一颗心又燃起希望来。 秀芝等她自个儿胡乱揣测得差不多了,又故意长叹一声,“真没想到,妹妹我怎么都没想到。” 她一面说一面拿眼睃着毓芝,“他们是来给应二哥求娶灵芝的!” 毓芝脸瞬间僵住,她觉得耳朵好像出了问题,呆呆看向秀芝。 “你说…谁?” “他们求娶的,是四姑娘,安灵芝。”秀芝咬着唇,又重复一遍。 “灵芝?”毓芝发出一声惊叹。 却不知她这声叹落在旁人耳中,尖利破嗓,煞是恐怖。 秀芝又点点头。 毓芝只觉刚刚看到一线光明的天,瞬间又跌入到永夜之中。 比第一次跌得更重,更惨,更痛! 秀芝趁机道:“妹妹这才想起来,有一日咱们在蕙若阁门前遇见灵芝,她当日就特意提过什么鱼戏莲叶香囊,难道她早就知道大姐这事儿?” 毓芝咬得牙根酸疼,是,这香囊的事全安府就她安灵芝知道! 秀芝的话还在继续:“本来我是没往那边想过,毕竟灵芝虽一直讨不得二婶的好,也不是大姐你的错呀,她为何要害你呢?” “现在我可算明白了,她只怕早想着嫁武定侯府呢!” “二婶一共就你们两个女儿,要和侯府结亲的话,你不行自然不就轮到她了?” 秀芝的话字字像刀一样插在毓芝心口。 没错,安灵芝!就是她! 害得自己这般凄惨不说,还要取代自己嫁去应府! 这才是她的目的吧! 现在她完了,她安灵芝也别想就这么轻松代替自己嫁过去! 秀芝见毓芝脸色阴得吓人,一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知她已完全失去理智,怡然自得地下了炕,走时还不忘再烧一把火,“姐姐自个儿保重,毕竟灵芝如今甚得二叔宠爱,咱们就是知道是她干的,二叔怕也不信呐!” 她说完悠悠然转身,踱步出去。 望桃和彩云见秀芝走了方进来,秀芝与毓芝谈话没瞒着她们,她二人早已傻了眼,什么话也不敢说,怕劝慰不了反而刺激到这位主,只谨谨慎慎地站着。 毓芝呆了半晌,方抬起眼来,吩咐道:“去给我把那红珊瑚镶碧玺的十八子手串找出来。” 彩云应着去了。 她又对望桃道:“去把那蝶落海棠嵌珠玉如意步摇拿出来。” 望桃见这两个都是她嫁妆里头的贵重东西,不免有些不安,试探着道:“姑娘这是?” 毓芝也不看她,冷着面道:“快去!” 望桃只好去了。 待她走出房门,毓芝将炕上绣篮中的剪刀拿出来笼在袖中。 二人回来之后,她往外走去:“跟我去晚庭,咱们理该去恭喜四妹。” 她还从未走过去晚庭的这条路。 从蕙若阁往东,到了小山脚下折往北,穿过那片杏子林,就是晚庭的清漆院门。 青石板小路有些窄,堪堪只容两人通过。 路旁的迎春、连翘在早春的灿阳下探伸着开得繁芜的花枝,一丛丛石竹、冬青点缀其间,将小路妆点成一条织金镶翠的玉带。 而这些斑斓的色彩落在毓芝眼中,都是灰,没有生机的灰,毫无希望的灰。 晚庭院门在望。 应门的尚婶子有些奇怪,这是大姑娘第一次到晚庭来。 她来做什么? 第119章 鱼死网破 灵芝正在寝内,看廷雅托人捎进来的密信,心头的震惊不亚于前世听闻自己被选中和亲的时候。 严氏竟是想把自己送入宫! 算算日子,后年选秀的时候,自己正好十六。 原来他们打的是这个算盘! 怪道严氏再没有将自己许给信哥哥的意思,比起苏家,外戚身份当然更为诱人! 灵芝愕然得说不出话来,呆呆坐在床沿。 不过她并不害怕,幸好她对自己的出路早有安排。只吃惊于严氏与安二将自己物尽其用的冷漠与精明! 心寒,除了心寒,她想不出任何词汇可以形容自己对安家的感情! 如今皇宫之中,皇后独大,周家势力遮天,太子也已成年,地位稳固。 在这种情况下新进宫的秀女,大部分都只有两种结局。 一种是死得很惨,一种是活得很惨。 安家考虑过自己将要面临的处境吗? 显然没有! 他们考虑的只是安家的利益,安家的地位! 她一个孤女算什么? 所以前世自己才会被推出去和亲啊! 她以为这一世自己挣得了安二与严氏的些许怜惜和认可。 现在看来,自己真是太过天真! 她神色间不自觉浮上一层冷笑,手中的花笺被捏成一团,几乎攥紧到肉里。 上一世,他们也是这么打算的吧,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最后自己被推出去和亲顶罪。 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丝念头,真的是天算吗? 忽小令匆匆进来:“姑娘,大姑娘来了!” “谁?” 灵芝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是我。” 毓芝的声音已从门口传来。 灵芝忙顺势将花笺塞到被子底下,站起身来,迎到正厅去。 毓芝怎么会来晚庭?她百思不得其解。 毓芝看似平静,嘴角还微微翘起,挂着一丝客气的笑,可这太过正常的模样却让她显得更加怪异。 灵芝微不可查的皱皱眉,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大姐来做什么?” 毓芝让望桃拿出备好的匣子放在厅中央的圆案上,端着笑看着灵芝:“我来给妹妹赔礼道歉,那日事情因我而起,母亲却冲撞了妹妹,实在是对不起。” 灵芝被她一声“妹妹”激起一身鸡皮疙瘩,这不像正常的安毓芝! 她警惕地看着毓芝:“大姐不必多礼。” 并未打算请她坐下。 翠萝去备茶。 毓芝扫了一直盯着她的小令一眼,对灵芝平静道:“我有话单独跟你说。” 说完,示意望桃先出去。 灵芝心中不安,毓芝今天的情形实在是不太对劲! “大姐有什么事尽管说吧,这都是我最亲的丫鬟。” 毓芝固执地摇摇头:“只能告诉你一个人,今日应二舅舅和舅母去见了祖母,你可知是何事?” 灵芝莫名其妙摇摇头,毓芝和应府的事她并不关心。 “和你有关系。” 灵芝讶异,不由生出一丝好奇,怎么会和她有关系? 毓芝再次看向小令,“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她一面说一面示意小令退出去。 灵芝不敢带毓芝进里屋,也不敢和她独处,指了指门口,“小令站那儿吧,这样大姐说话她也听不见。” 小令也不放心灵芝独自在屋内,点点头走过去,“奴婢就在这里等着。” 毓芝忽然猛地一个转身,将退到门边的小令大力往外推去,瞬间关上房门,插上门闩,径直掏出剪刀就朝灵芝扑过去,一面尖叫着:“一起死好了!你要逼死我,咱们就一起死吧!” 事起突然,小令被推了一个踉跄,望桃也发现了不对劲,端茶过来的翠萝吓了一跳,忙扑过来。 小令拼命拍门:“姑娘!” 屋内传来毓芝的尖叫声与叱喝声。 三人都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横着肩头拼命往门上撞! 灵芝本就对毓芝心存警惕,仔细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忽然关门,立时要冲过去拦阻,眼看来不及,知她必有后着,忙往后退去。 只是没想到她竟如此不要命,直接掏出剪刀想与自己同归于尽! 灵芝知道她定是又受了什么刺激,一面大声道:“安毓芝你给我冷静点!”,一面转身就拿起身边够得着的花瓶花盆香炉,朝她掷过去。 她离寝房门口不远,见着寝房大炕旁边的花窗半开着,一转身朝寝房跑去。 毓芝跟疯魔了一般,不管不顾,直追过去,灵芝扔过一支花瓶砸在她额角,她整个人往后晃一晃,连额头上渗了血都不管,又抬脚朝灵芝扑去! 灵芝一脚刚踏上大炕,身后衣衫就被扯住,她察觉到危险,就地一滚,滚到炕角边上,却把花窗给错过去了。 毓芝紧跟着扑过来,举起尖利锋锐的剪刀就往下扎。 灵芝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握着剪刀的右手腕,死命往外推着。 一面朝外大喊:“小令,花窗!” 在外撞门的几个人才醒悟过来,尖叫着抹着眼泪,纷纷往东暖阁花窗下跑。 可那花窗位置偏高,翠萝慌慌张张要去搬凳子,小令一弯腰:“翠萝,快上,你个儿高,赶紧上去!” 这边毓芝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涨红了脖子,整个五官都扭曲起来,两只眼珠子死命瞪着灵芝,嘴角还挂着一抹咬牙切齿的笑。 灵芝虽抓住她的手往外推,无奈以左手之力对上她右手,只觉有千斤压顶之势,咬紧了牙关,渐渐颇有些不敌。 眼看那明晃晃的剪刀尖颤抖着,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满头是汗,脸憋得通红,想起平日里槿姝教过她的一些防身招式。 屈起右腿,狠狠往上一抬,膝盖撞在毓芝胸腹处。 毓芝痛哼一声,被撞翻在炕上。 灵芝顺势爬起来,扑在毓芝身上,将她两只手按在炕上,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死命挣扎的她压住。 不由庆幸自己长壮实了不少,不然怕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可毓芝此刻满腔怒火,胸中的仇恨与愤懑如潮水绵延不绝,比平日里不知多出多少分力气。 她尖叫着一个猛翻身,又将灵芝压在身下。 两人正扭打作一团。 花窗外翠萝先踩着小令弯腰的背脊爬了进来。 “姑娘!”翠萝骇了一跳,尖声喊着扑过来。 见到毓芝手中的剪刀,更是吓得心惊胆颤,慌忙去扳毓芝的胳膊,将她右手死死拽在怀中。 灵芝得到助力,身上一松,忙从炕上一打滚,站到地上,抱住毓芝另外一只手。 这时望桃也爬了进来,哭喊着扑到毓芝身上:“姑娘啊!我的祖宗啊!快住手啊!” 毓芝已完全失去理智,在三人按压下疯狂甩着头,一面厉声尖叫着: “放开我,你们都去死!都去死!” 她双手双脚又挣又踢,混如疯牛,翠萝一个按压不住,被她得空脱手,右手挣扎开去。 灵芝正按着毓芝左半边身子,见毓芝右手剪刀一挥,那明晃晃的尖刃朝翠萝胸口扎去。 电光火石之间,她往前猛扑,一把推开翠萝! “啊——!姑娘!”翠萝的尖叫声响起。 第120章 让你清醒 这才从花窗翻进来的小令刚好看见毓芝的剪刀划过灵芝身侧,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抱起炕头上的瓷枕就朝毓芝后脑勺上砸去。 “哐当”一声响,毓芝翻了个白眼,身子一软,瘫倒下去。 “姑娘!”“姑娘!” 翠萝与望桃分别朝灵芝和毓芝扑去。 灵芝只觉左边手背热辣辣地一阵疼,看了看,袖子被划破了,手背上一条长长的口子正往外渗着血。 当下也顾不得了,浑身虚脱般无力,靠墙角瘫坐下。 望桃则看毓芝晕了过去,又是慌又是怕,哭得鼻涕眼泪直往下掉。 小令冷冷白她一眼:“死不了,抬回去吧。” 望桃这才抬起头来,一把往小令推去:“你个贱婢好大的胆子,敢打我们姑娘!” 小令又更狠地一把推回去,将望桃差点从炕上推下去,守在灵芝身旁如护犊的母鸡一般,气不过道: “她还拿剪刀捅我们姑娘呢!回去告诉你们姑娘,我是没剪刀,不然我就拿剪刀捅回去了!” 灵芝这才缓过气来,问望桃道:“究竟是出了何事,让大姐这般失心疯!” 望桃吸了吸鼻子,敌视地看了灵芝一眼: “上午应二老爷他们来安府了,姑娘以为他们是来重新结亲的,结果没想到,他们是为应二公子求娶四姑娘您的。” 小令都不由张大了嘴,愕然呆立。 灵芝也没想到是这事儿,怪不得毓芝跟疯了似的。 可她怎么会知道消息呢? “谁告诉毓芝的?”灵芝问道。 望桃顿了顿,还是说道:“是三姑娘。” 安秀芝!灵芝半眯起眼。 正愣神,毓芝悠悠然醒转来,见灵芝在跟前,又拧着身子往前扑,口里还嚷着:“我杀了你这贱货!” 望桃与小令忙拼命拉着她,毓芝忽左脸一痛,“啪!” 脆生生一响,竟是挨了灵芝一巴掌。 屋内三人顿时都静下来,毓芝更是不可置信地看向灵芝,她竟然敢打她? 她竟然敢出手打长姐? 灵芝眼神似寒冰,毫不退让地盯回去,口里讥诮道:“原来大姐这般想嫁到应府去,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给别的男子送什么香囊!” 毓芝眼里恨不得飞出刀子:“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告诉周娟娟那个贱人的!” 灵芝一声冷笑:“凡事皆有因果,大姐自个儿种了因,今日就得这个果,若你还不学会在做事前用用脑子,只怕将来还有更苦的果子等着你。这一巴掌只是让你清醒清醒,我安灵芝不是拿来给你撒气的!” “还有,你的事儿我从头到尾没掺和过,不想管,也没兴趣管,我若想害你,不必费那么大周章,只需要将你的事情告诉父亲、告诉应老夫人,或者偷偷传出去消息,你安毓芝的名声早毁了,也不用等到今日。” 毓芝微愣,但又不得不承认灵芝说的有道理,她们二人之间意气相争也不在这两日,她若要害自己,早把这事儿给捅出去了,那周娟娟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又怎么拿到的那香囊? 难道真的是平远王宋琰自己? 他……为什么要害她? 毓芝想到这人,心里头痛得跟往割开的口子再撒把盐似的。 灵芝见她微垂了头,知她已恢复了理智,冷冷道:“你安毓芝好歹是堂堂安府嫡长女,又是武定侯府的外孙女,就为了一桩婚事,如此礼仪脸面都不顾拿了剪刀要杀自己妹子,若被外人知晓,怕要笑母亲怎么教出你这般市井泼妇一样的女儿!到时候莫说你,整个安府应府都会沦为京中人的话柄笑料!” “你要不想活,自己随便找棵树上吊寻死去,别拖累了安家,大不了你母亲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一辈子哭一辈子而已!” 她字字句句诛心剜肺,说得毓芝冷汗泠泠。 她心神恍惚,也没注意灵芝说的“你母亲”,本是抱了鱼死网破的心来的,如今醒过神来,才觉得后怕。 没错,她若是死了,最痛苦的不是应氏么? 那周娟娟只怕会更痛快! 毓芝手中的剪刀“哐当”掉下,“呜呜”地哭起来。 灵芝松了口气,指了指外面敲得震天响的大门。 “去开门。” 翠萝开了门,尚婶子领着一帮婆子忙跑了进来。 见两个主子,一个瘫坐在炕上,一个站在炕角,胳膊上还有一片血,唬得“祖宗、菩萨”地乱叫起来。 当下几人将毓芝合力扶走,留了两人在晚庭收拾,剩下几人赶紧跑去告诉严氏这边的情形。 翠萝打了清水过来,又拿了药膏,眼里泪花花直打转。 她们是奴,是贱命,可姑娘是主,是万般金贵的身子。 自古以来只有奴护主的,哪有主子为了救奴而受伤的? 刚才要不是姑娘舍命抓住毓芝的手,那剪刀怕就要扎进她心窝了! 她心头又是感动又是羞愧, “姑娘!本该奴婢护着您,您却还来救我!您要有个三长两短,让奴婢,让奴婢怎么才能报这恩?” 说着就要跪下去。 灵芝由小令用帕子替她擦着手上血迹,清洗干净,一道血痕清晰可见,还好,只是划破皮,过肤及止。 她不能动身,只好虚扶一下翠萝:“你护我,我自然也护你。我没事,小伤口而已。” 小令心疼得脸皱成一团,“要是槿姝姐姐在就好了,这么长一道伤口,将来要是留疤可怎么办?” 灵芝苦笑,“我倒是想留疤,省得为进宫伤脑筋了。” 翠萝也不起身,哭着默默磕了三个头,坚定道:“姑娘,从今往后,刀山火海,翠萝定要护着您到底。” 灵芝示意她起身:“你放心,我知道你的心,来给我擦药吧。” “是。”翠萝忙站起来。 小令仍愁眉不展,“姑娘,要是老夫人真让您嫁到应府怎么办?那应二公子那副德性。” 灵芝微微一笑:“她不会的。” 严氏连苏家都不让自己嫁,又怎么会答应应家呢? 不过她真是没想到,应家竟然想出这么个法子。 晚庭的这些事儿传到松雪堂,严氏自然勃然大怒。 下令将蕙若阁所有丫鬟拖出去打了二十大板子,又给毓芝下了禁足令。 调来安府护院,将整个蕙若阁围了个严严实实。 又怕毓芝求死,将她屋内尖利东西一概收走,连个瓷花瓶儿都不留。 应氏自是哭得死去活来,恨不得自个儿住进蕙若阁,派了亲信日夜不歇的守着毓芝。 严氏对灵芝这边,则派人送了药膏来,以示抚慰。 安二老爷回来之后,亲自到晚庭探望安抚了一番。 这事儿便就这么过去了。 小令与翠萝都愤愤不平。 “也太便宜她了!”小令嘟囔着,伺候沐浴出来的灵芝穿上中衣。 受伤的手沾不得水,姑娘连洗澡都没法好好洗。 灵芝早对安府一家人真正死了心,要真正在安家站稳脚跟,不让应氏母女随心所欲,除非,让应氏再不能翻身。 她看着镜中替自己梳理头发的翠萝,面容姣好,身段聘婷,心中一个念头升起来。 第121章 宫门试箭 应老夫人寿宴上发生的这些事情,都第一时间传到了靖安王宋珩耳中。 最让宋珩震怒的莫过于知道应氏打了灵芝一巴掌! 可他偏偏不得不隐在这王府之中,不能护着她,不能带她走,连去看看她都不行,这种无力感让他更加难受。 他必须得做点什么。 这是他将自己关在芝兰阁的第二日。 自灵芝在这里住过,他便喜欢闲时呆在这里。 透过半开的雕花隔扇,能看到前庭的两行玉兰已早早立上了花苞。 他站在书案旁花窗前,盯着那簇拥成团的浅粉花骨朵儿,心头却琢磨着宋琰的事。 若没有宋琰示意,周娟娟必不敢说出那种话,做出那种事来。 周娟娟再傻再狂妄,也不敢拖堂堂二皇子的名声下水。 那宋琰究竟想做什么?是打击安家还是拉拢安家? 他竟然在几年前就与安家有了瓜葛,这点倒是宋珩没想到的。 他拈起面前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茶香迎面而来。 香。 安家不是家族显贵的百年世家,一个内阁臣子,虽多少占些分量,但不值得宋琰花那么大意思。 那么还剩下一个理由,他们还是制香世家。 有时候,一味恰到好处的香,可比内阁臣子的分量重多了。 而当年香家百年来一直受皇室重用,不也是因为他们的制香实力么? 这么想着,他的思路就渐渐明朗起来,若说宋琰对安家有什么心思,那定是绕不开利益二字。 小双的身影从庭院月洞门闪了进来。 “爷!” 他匆匆进屋,来到宋珩面前,拜过礼。 “应府二老爷和夫人上安家向四姑娘提亲了!” “哦?”宋珩挑起一角眉,真没想到啊,应府会打起灵芝的主意! “那安家同意了吗?” “说是还要再考虑考虑。” 宋珩转身,倚窗而立: “苏家有动静吗?” “苏大少爷与苏夫人关上门闹了一场,后来就不了了之,也没见有上安府提亲的意思。” 宋珩越想越觉奇怪,他本来以为最大的威胁来自苏府。 灵芝小的时候,严氏便明里暗里表示属意苏家。 没想到,如今选拔和亲公主在即,苏家没动静,应府倒是去提亲了。 有什么办法,能让灵芝安安稳稳等着他不嫁人呢? 他想到宋琰,托着下颌翘起嘴角,“真是有趣,看来,我得主动请缨去帮平远王一个忙。” 平远王宋琰的生活甚是自律,不喜女色、不喜结交、不喜酒食,平日里不是在宫中,就是在王府,不然就是在去宫中或王府的路上。 这日他的辇轿刚出了北宫门,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他撩起帘子往外开去,见一群宫门侍卫正围着一个人,那人玉面含笑、俊美卓立,正是靖安王宋珩。 他低低念了一声:“宫门喧哗,成何体统!” 正准备放下帘子,却看见宋珩手中拿着一把通体黑金的牛皮弓。 “停轿!”他下意识喊道。 他素来喜欢骑射弓箭,这张弓只一眼,便让人过目难忘,必不是凡品。 他下了轿,宋珩也看见了他,大老远朝他嚷嚷,“玄玉,你来评判评判,这到底是不是真的灵宝弓!” 灵宝弓? 宋琰心头一热,那可是汉朝飞将军李广所用的神弓! 侍卫们见了他都躬身行拜礼,自行退往两边。 宋珩递上长弓,半眯起凤眸嘟囔着埋怨:“说是神弓,我就花二百两金子买下来了,可也没见有什么特别厉害的地方,我让这些兄弟们看过,他们有的说是真的有的说是假的,都是些废物!” 他说着,朝身旁的侍卫们一瞪眼。 侍卫们与他关系都颇好,这位王爷与其他主子都不一样,进出城门还老主动和他们打招呼,碰上个雨雪天气,还能蹭两口酒喝。 但二皇子在此,他们听到宋珩如此之言,想笑又不敢笑,纷纷垂首肃立。 宋琰微皱了皱眉,好歹也是堂堂皇家子孙、天潢贵胄,与一干侍卫称兄道弟,这位堂哥还真是干得出来! “你不是挺喜欢拉弓射箭的吗?正好你看看。”宋珩大咧咧将弓递到他面前。 宋琰接过弓,弓身极轻巧,两端各挂着一个黑玉雕狰狞虎头,张开血盆大口,雕工精湛,连虎口中的尖牙都颗颗清晰分明,宛如活物。 通体闪着黑金色,作弦的牛筋绳坚韧有力,长期搁箭头的位置,已磨得微微发白。 整张弓悠远古拙,还隐隐让人觉得上头盘绕着一圈浓烈的煞气。 这是长期出入沙场沾染的血腥之气,再好的工匠也仿制不出!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让这个不学无术的靖安王弄到手了? 他如获珍宝一般细细摩挲着,忍不住握在手中,轻轻拉开弓弦,摆出架势。 “应该是真的,二百两金子买的?”他看向宋珩。 宋珩点点头,有些不可思议地挑起眉:“真的?那我怎么玩起来跟其他弓箭差不多?” 宋琰冷哼一声,他若能看出差别来就怪了,对身旁侍卫道:“摆盾。” 侍卫们知道他要试箭,忙将一面铁盾置于城墙之下,再给他递上一筒铮亮乌黑的铁簇羽箭。 宋琰取出一支箭,往后退了几步,离那城墙铁盾足有百步远。 拉弓上箭,背脊阔展,渊渟岳峙,姿势利落漂亮。 只听“嗖”一声轻响,那羽箭流星一般划过一道白影,没入盾中。 “哐当!”转瞬间,铁盾四分五裂。 众人纷纷往那羽箭处看去,到得跟前,才发现那箭矢竟没入城墙基石中,只露出白羽尾! “哗——”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掌声。 “真是神弓!”有人叹道。 宋珩也拍着手上前来拍拍宋琰的肩膀: “看来神弓也得在神箭手手中才有用啊。唉!这玩意儿好虽好,于我却没什么用,鲜花赠美人儿,这弓就送你啦!” 宋琰顾不得他说得不伦不类,能拥有这弓,心中自是欢喜,面上却淡淡道: “不用,王兄二百两金子买的,小弟就以三百两金子买下。” 宋珩张大嘴哈哈一笑,豪气道:“别跟我客气了兄弟,上次你送我那两个小美人儿我还没谢你呢。这样吧,你要想谢我这神弓,就请我喝顿酒去。” 宋琰不好再推,见正是午时,将那弓交给随从收好,坦然道:“好!王兄请!” 第122章 不速之客 一品香三层最东面的包厢内,二人屏退随从,面席而坐。 一个面目俊朗,一个眉眼凌厉,皆是人中龙凤,望之令人悦目。 宋珩亲自替宋琰面前斗彩高足杯斟满梨花白,嘻嘻笑道:“玄玉这下虽赚了一把弓,可惜明儿个又要听那群御史长舌头聒噪了。” 宋琰知他说自己在宫门外试箭,将箭矢射入宫墙有大不敬之嫌。 脸上浮起一丝极淡的笑,御史最是见风使舵的一群人,如今有一大半都是走周家路子出来的,当然不会错过弹劾他的机会。 “小弟已经习惯了,说者管说,听不听,还在于我。” 宋珩双臂交叠在胸前,撑在桌上,眼中透着欣赏之色: “没错,就像本王我,现在若是一日没人骂我,我还真不习惯。” 宋琰举起酒盏:“王兄为人洒脱,玄玉比之不及。” 宋珩忙按下他手:“怎么能你敬我呢,这杯该我敬你。” 宋琰带着疑问看向他:“为何?” 宋珩笑着道:“元宵那晚,在城门楼上,还得谢你。” 宋琰也撇嘴一笑,他与宋珩私底下并没打过交道,从这句话看来,这靖安王也不蠢,是个聪明人,还能看出自己是故意激怒太子。 当下举起酒盏道:“那小弟就不客气了。” 说完,两人对碰,各自一饮而尽。 “王兄难道是看上那安家小美人儿了?”宋琰主动拿过酒盏,替二人添酒。 宋珩微微眯起眼,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要是美人儿,我都喜欢。不过听说玄玉最近可是惹恼了安家另一位小美人儿啊。” 宋琰见他提起毓芝的事,不动声色:“只是少年时的儿戏而已,哪知娟娟把这事儿当了真,还闹那么大。” 宋珩哈哈笑起来:“玄玉是恼了这小美人儿另作他嫁吧?” 不等他答话,他便一拍胸脯:“既然你帮了我一个忙,我宋珩最是讲义气的,必也得帮你一个忙。你跟哥哥我说实话,是不是真想要那小美人儿?若想要,我亲自出马,去帮你把那安家小美人儿给讨过来!” 他走这步棋不是没有风险,向宋琰示好,必须得让他看到自己的用处,是可用之人,但又不是不可控之人。 他赌的就是宋琰会想用自己,那自己这个恰到好处的聪明,他不但不排斥,反而会帮着掩饰。 暂时与宋琰结盟,是个不错的计划。 宋琰嘴角噙着笑,那笑过唇即止。 他仔细打量着宋珩,想看看他究竟是误打误撞义气上头,以为自己和他一般贪恋美色,单纯想帮自己这个忙呢? 还是看穿了自己的目的,想借此事来搭上自己这条船? 这人,若不是真单纯荒唐,就是城府深至骇人的地步。 还真是有点看不透。 不过,此人若肯站在自己这边,倒是一颗让人意想不到的棋子。 他正在考虑下一步由谁出面,让安家自己想到这条路,怕是不容易,还得有个人去点拨点拨。 他本来想让周娟娟去,但现在宋珩肯出面,那当然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不怕安家不答应。 不过,宋珩当真是单纯为了还他一个忙么? 宋琰神色不变:“王兄对小弟的事如此上心,小弟受宠若惊,但要你堂堂靖安王屈驾去安府说和,实在有些委屈。” 宋珩知他在试探自己,压低嗓门凑过去:“不瞒玄玉,我也是有点私心的。” 以更低的声音说了几句。 宋琰听完,对他此举的些许疑惑立时散去,微微撇嘴一笑,“王兄果然还是为美人费心。” 他又举起酒盏:“可安家能愿意将嫡长女做侧室么?” 宋珩明白他已接受自己,亦举起酒盏回应,故意皱皱眉:“他们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安二老爷这日刚从调香院回来,就听见大门口两棵青樟树上喜鹊喳喳叫。 过了午时,门房小厮呼哧呼哧跑到他院外:“老爷,门口,靖安王来了!” “谁?”安二猛地从榻上溜下来,一提上鞋就走到大门口。 “靖安王,王爷!” 安二老爷楞了三息,猛地反应过来,靖安王啊,那个半路杀出来的前太子遗孤,如今深得圣宠。 忙迈开大步朝前院迎去,一面道:“开正门,去迎进来!” 心头却狐疑万分,这个靖安王,跟安家八杆子都打不着的关系,他来做什么? 万芳楼的四扇红木雕花隔扇大开,安二老爷引着宋珩进了正厅。 宋珩四下打量一番,浅笑着道:“听闻贵府上有一汪秋水湖,风光煞是不错。” 安二老爷反应过来,心头暗哂,这位王爷果然是个性情中人,不拘礼数,第一次见还有上门作客的人自个儿挑地方说话的。 口上却满是恭敬之意:“王爷若不嫌弃,就随臣去那湖边秋水亭中坐坐,那湖虽不大,早春风光还是不错的。” 说完,命人在前领路,自己亲自作陪,小心翼翼跟在宋珩身后半步,一面试探着道:“臣兄长还未回来,可要遣人去通报一声?” 他不知宋珩来此,究竟是为何事? 也不知他是想找大哥谈事儿呢,还是找自己,可他找自己做什么? 宋珩摆摆手:“不必,我是来找你的。” 二人穿过万芳阁庑廊,踏上往秋水湖旁小山上去的抄手游廊,逐步登高,眼前渐渐开阔。 安二见他不主动提起来意,反而问起一些安府院内的景致,也不好相问,只得随着他一问一答地往山上走去。 到了那秋水亭内,早有婢女小厮将亭子收拾出来。 栏杆长椅上铺了大红织锦绣喜鹊登梅的椅搭,面前两个湘妃竹彩绘美人儿脚踏。 中间石桌摆上了茶案,一套君竹青玉茶盏置于其上,石桌下烧起红泥小炉,汩汩煮着茶汤。 长椅中间另摆张束腰梅花几,上置各种小食糕点。 另一高几上一盏鎏金玉荷三足香炉,袅袅吐着极淡极散的白烟,是夏日晚晴、荷香渡塘的气息。 亭子四周还罩上了透薄如烟的碧玉软绡纱,不仅不影响看景致,还能挡了山间小飞虫扑扰。 ———————— 谢谢山禾人,林念真的打赏鼓励,谢谢每日投推荐票的各位,鞠躬!最近评论区有很多关于剧情的讨论,作者君很开心,看文的读者都是小仙女!谢谢大家! 第123章 为何而来 宋珩走得很慢,一步一停,是真地在认真看景。 这就是灵芝生活的地方,这山、这湖、这亭子,每一处都有她的痕迹。 等到了亭中,他嗅到那荷香,心头微微一笑,故作诧异道:“这香是新鲜荷花的香味,此时何处寻得荷花?” 安二见他喜欢,颇为得意,笑着道:“此乃小女灵芝所制拟香,是以多味草香相和,和出来的荷花香。” 宋珩早猜到是灵芝所制,且还是受自己府上的拟香所启发,心头暗喜,真是个聪明的,受点启发便能自己琢磨,当下故作恍然大悟道:“哦,是她啊。正好有东西要交给她,你着人把她叫来罢。” 他不过是想看看她而已,都来这儿了,要是还不能见到她,他岂不是肠子都能悔青? 安二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靖安王上次将灵芝接去府上过了一夜,这次又主动要见她,还要给她东西,给什么? 他如临大敌,难道这王爷对灵芝也有什么心思不成? 不过也不能推辞,忙派了人去叫灵芝。 宋珩靠栏而坐,示意安二屏退身边人,方提起正事: “安院使最近想必有些头疼吧?” 安二见他提起这个,苦笑着垂下头:“不知王爷所指为何?” “当然是眼下最让安院使头疼的事儿。” 宋珩正襟危坐,正色道:“本王正是为此事而来。” 安二老爷惊得下巴都要掉到肚子上,结结巴巴道: “王爷,难道…是说臣府上…长女的婚事?” 可他怎么也不能把靖安王和毓芝的婚事这两件事联系起来,这王爷,怎么突然管起这档子事儿来了? 他蹙着眉更为疑惑地看着宋珩。 宋珩手端着茶盏,单刀直入:“你们现在什么打算?” 安二老爷这几天愁得胡子都快白了,闻言长叹一声,暗自琢磨这宋珩的意思: “家门不幸,只能自吞苦果。不知王爷为此事而来,是指……” 宋珩以手指尖轻敲了敲茶碗盖:“怕大姑娘以后嫁不出去?” 安二老爷见他直接在伤口上撒把盐,咬牙暗恼,这靖安王还真是,说话不给人留点面子,只好硬着头皮道:“没办法,出了这样的事儿……” 心里却更迷惑,靖安王到底要做什么? “我倒是有个办法。”宋珩面色正经,不像是开玩笑。 安二老爷瞪大了眼,他上门是帮毓芝想办法来了? 靖安王为什么要帮安家想办法? “实话说吧。”宋珩放下茶盏,双手交握,以肘撑在膝上探过身子:“我此趟来,是受平远王所托。” 安二老爷只觉脑门开始冒汗,平远王,都是这个平远王,他现在听见这三个字就犯怵! 宋珩的声音继续传来:“平远王的意思,与你们家大姑娘既然有这个缘分,就愿意收了她。你说是不是帮了你们家好大一个忙?” 这转折来得太快,刚才还是嫁不出去的人,现在平远王却开口求娶! 安二吓得差点跳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宋珩:“可平远王,不是早就定了正妃……” 宋珩双手一摊,眉毛一挑:“是啊,可他还能纳侧妃啊!” 平远王的侧妃! 安二又惊又喜,顾不得礼数坐姿,往后头栏杆重重一靠。 惊的是嫡长女给人做小,哪家世族能干出这事儿来? 听起来也不大好听啊,应氏肯定第一个不同意! 并且安大老爷一再交代他,不要过早涉入党争。 可若是毓芝进了平远王府,那安家与平远王岂不就成了一条藤上的蚂蚱! 万一将来与太子有点什么磨蹭,周家他可得罪不起! 可不同意,平远王他也惹不起啊? 不过结这亲也不是没好处。 虽然是给人做小,可这不是普通人的小,是平远王,是王爷! 是真正的天潢贵胄,是有封号的郡王! 他安家攀上了这门亲,等若在朝中多了份助力。 况且,如果毓芝不嫁平远王,还有人愿意娶她吗? 恐怕是没了! 这还,这还真是不好选啊! 宋珩见他脸色忽青忽白,沉吟不定。 也不催,径直往后靠了靠,端上茶盏,轻抿一口,是武夷山母树采的北斗大红袍,醇香沁肺。 一两百金的茶拿来待客,安家确实不缺钱。 他斜斜往后看去,山下一汪碧水,湖岸边杨柳新绿,嫩草初黄,深深浅浅的翠色欲滴,煞是喜人。 安二老爷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纠缠,试探着开口道:“王爷,可否容臣与家中长辈商量一二。” 宋珩头也不回,闲闲道:“不知道二老爷还要考虑什么,难道宁愿送嫡长女去做姑子也不愿送到平远王府?我是无所谓,只怕平远王没那个耐心。他本是念着旧情想帮你们一把,你们若是不承情,也就罢了,不必勉强。” 安二老爷沉吟着,是啊,若从毓芝的角度来看,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得挑吗? 一条路是孤独终老,一条路是王府侧妃,这么一比,明显后者要强得多! 何况这么好的机会,若不是王爷垂怜,怎么能轮到安家? 若是毓芝真嫁到平远王府,这么一来,倒也能打打应府的脸,让他们自以为是! 他这么想着,心中的天秤就渐渐倾斜。 一咬牙,“那麻烦王爷在此稍等,臣去向母亲禀报一声。” 宋珩算着灵芝差不多该来了,巴不得他赶紧走,轻颔首,“去吧,这儿风景不错,本王还等得。” 安二忙起身匆匆往松雪堂去。 灵芝昨日受了惊吓,今日没出门去香坊,留在晚庭中歇息。 这会儿趴在窗前大炕上,由小令给自己左手伤口上抹着严氏送来的药膏,心里盘算着前往西疆的事。 入宫的事儿她倒不是太过担心,一来前一世留给她的路是和亲,想来这一世应该是一样的。 二来,离入宫还有两年,就算自己没能被选中成为和亲郡主,她也会离开安家。 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去西疆,不找到无迹哥哥,她实在难以释怀。 正想得出神,听翠萝进来说安二老爷叫她去秋水亭,忙让小令、翠萝替自己简单梳洗更衣,出晚庭而去。 远远便看见亭中坐着一人,但隔着绡纱,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待丫鬟挑起帘子,她垂着头进去,低低福了一福:“父…” 眼角余光正扫到小双脸上,吓得把话都吞进肚子里,这不是靖安王府上那做女扮男装的丫鬟吗? 再转过去落到宋珩身上,惊得差点要跌出亭去! 那丰神俊朗的脸,色若春水的笑,不是靖安王是谁! 他怎么会在这里? 第124章 奇怪条件 宋珩一见着灵芝,嘴角就忍不住翘起,面色柔和下来,浅笑吟吟打量着她。 只见她做家常打扮,一件浅橘色西番莲纹镶边褙子,霜色马面裙,腰间垂下如意香囊并一块白玉禁步。 乌发松松地随意在脑后挽个纂儿,头上只戴着那柄素荷簪,珠玉般的耳垂上一粒米珠也无。 脂粉未施,肤白赛雪,许是走路走得急,脸颊浮上一层淡淡的粉,比那刚出苞的玉兰还要娇嫩几分。 灵芝回过神来慌忙拜礼:“见过王爷!” 宋珩一指身旁栏杆:“坐吧。” 他想抚慰她的委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把唇抿了又抿。 灵芝忙谢恩落了座,目不斜视盯着面前脚尖。心头却如冒烟的油锅,表面平静,若滴下水,便能滋啦炸响。 靖安王独自在这里,父亲呢? 他来这里做什么? 难道是为了安家将自己送入宫的事? 她胡思乱想着,千万不要现在就入宫,千万不要! 宋珩一眼看出了她心头忐忑,虽不知她为何紧张,但定是对自己的出现生疑,遂柔声解释道:“本王今日来,是替平远王求娶安家大姑娘的。” 灵芝猛的抬头,毓芝嫁给平远王! 灵芝只觉脑子有点不够用。 这一世,一切都变了,越到后来变的事情越多! 不过不论如何,只要不是送她入宫的事儿,一切都好说。 她稍稍松了口气,坐直身子。 宋珩含笑看着她放松下来,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雕花葫芦玉瓶,递到灵芝跟前: “还有一事,这个东西给你。” 灵芝忙伸出双手接过,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宋珩,似乎在问这是什么? 宋珩哪还不懂她的意思,解释道:“这里面的东西,每天倒一小滴在那养绿萼梅的瓶中,那梅花还能再开一个月。” 他只是想找个借口见见她,那日见她听说受赏绿萼梅格外欢喜,想她定是喜欢的。 灵芝得御赐的那株绿萼梅,已经开了半月,花期渐尽。 寻常折枝梅,也就这个数的花期了,这东西竟然这么厉害,能再让它开一个月? 灵芝小心翼翼捧了那瓶,起身谢过,心头却越来越觉匪夷所思。 王爷为何特意给自己送这种新鲜玩意儿来? 宋珩却在灵芝收回手的刹那,一眼看见她左手背的伤口。 白瓷般的肌肤上,一条长长的血红印记格外显眼。 他心头一紧,眼中怒火一闪即逝,装作好奇地样子,声音却不由沉下去:“这手是怎么伤的?” 灵芝不便与他细说,垂下头将手掩进袖中,“是奴使剪刀时不小心碰伤了。” 心头却奇怪,这王爷的口气,听起来似乎很生气。 她一面想一面悄悄抬眼睃了他一眼,正好对上他的眸子,幽幽深深透着毫不掩饰的关切,灵芝心跳瞬间快了几分,慌忙垂下眼。 宋珩还想开口追问,又怕唐突,只好叮嘱一句, “以后要小心。” 灵芝心头百味杂陈。 这话说严重些是轻浮,是冒犯,可她却没办法生气。 只因这人虽荒唐名声在外,对自己却是真好,每一次遇到危局都有他相助,况且这句话里头,那真诚关心的语意不似作伪。 她垂下头去,低低应了声:“多谢王爷关心。” 正说话间,安二进得亭来。 灵芝起身向他一福。 他见灵芝已在亭内,里头气氛还有一些… 诡异。 安二扫了灵芝两眼,先向靖安王回话,“母亲身体不适不便前来,嘱臣代她与安家多谢平远王!” 这就是成了的意思,这结局当然也在宋珩意料之内。 安二又抬眼看了看灵芝,忍不住开口,“王爷找小女来是……” 宋珩仍蹙着眉,琢磨着灵芝仿佛有什么心事,只淡淡回答安二:“给四姑娘送了瓶养绿萼梅的营养液。” 营养液,那是什么东西? 安二不懂也不敢问,心头却琢磨,绿萼梅,靖安王找灵芝竟是为了绿萼梅。 灵芝忙把宋珩给的小玉瓶往前递给安二过目。 安二一扫而过,心头豁然开朗,是了,这定是皇上让靖安王带来的! 灵芝见他二人说话,不便多呆,告辞要离开。 宋珩也没理由拦阻,只好压下不舍先放她走。 待她走了,再问安二道:“你安家大姑娘的事儿就这么说定了?” 安二直点头称是。 严氏的意思和他想的差不多,进王府显然比当姑子强。 他朝宋珩笑道:“臣代小女谢过王爷和平远王。” 宋珩一抬手,“先别谢,这事儿还有个条件。” “条件?”安二老爷愕然,果然不是白白为安家好的啊。 “什么条件?” 宋珩翘起二郎腿,悠悠然道:“听说武定侯府来求娶四姑娘了?” 安二愣住,点点头,怎么又扯到灵芝身上了。 “平远王不太喜欢应家的人。”宋珩只说了这么一句。 宋琰啊,这个锅就让你先背吧。 安二有些纳闷,不过宋琰娶应府退亲之女,不喜欢应府也可以理解,更何况,他本来就不打算把灵芝嫁到应府,立时表态,“臣明白,明日就去把这事儿给推了。” 宋珩倒没想到安二一丝犹豫没有,扬扬眉,忍不住继续开口,“四姑娘眼下还小,在长姐未议亲之前就定人怕是不合适。” 安二这时想明白了,感情靖安王的意思就是让把灵芝给留下啊! 他心头一阵激动,一定是皇上的意思,又赏梅又送那什么液,又不让灵芝议亲,这不就是留着灵芝入宫嘛! 安二这般想着,心头乐开了花。 一定是皇上! 他忙继续拜下去,一口应承下来:“王爷放心,定遵王爷所嘱!” 宋珩见他又如此轻易地答应下来,更觉奇怪,不过他答应就好,再不怕打横里蹦出来个求亲的。 宋珩站起身来:“事既已了,本王也该走了。对了,安院使,你们这香本王很喜欢,可以装些带走吗?” 安二着人打包了两大盒香泥,欢天喜地将宋珩送出府。 宋珩刚坐上马车,便对大双道:“你亲自去打听打听,四姑娘的手是怎么伤的。” 到了晚间,大双回了靖安王府,匆匆来到宋珩书房,气愤又揪心道:“爷,有两件事!一个是四姑娘手上的伤,是安家大姑娘拿剪刀给扎伤的。” 她想想就气,他们爷那么宝贝的人,安家竟然还差点害死她! 要是四姑娘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们爷非得再剃光了头做和尚去不可! 她看着宋珩阙然变色的脸,继续道:“奴偷偷伏在四姑娘院中屋顶上时,还听见四姑娘与她身边那个叫小令的丫鬟,在说安家要送她入宫的事。” 宋珩手中的象牙狼毫笔“啪”一声拍在书案砚台上。 那笔管完好无损,沉甸厚实的端山砚台却从中裂开一条缝! 大双知道爷是动了真怒了。 宋珩眯起眼,寒光乍现:“怪不得安二答应得那么痛快!竟是想的这个路子!” 他又想起灵芝手上那道醒目的伤口,安毓芝,还想安安稳稳做侧妃? 他眉目间冷得似冰: “应氏和安毓芝,给她们点教训!” “是。”大双应道。 宋珩须臾间已有了决断:“把灵芝要进宫的事儿,透到宫里去。” “走哪条路?” “篆香。”宋珩简洁道:“还有送往西疆的消息,我亲自来准备。” “是。”大双乖巧退下,走路似猫儿一般,灵巧无声。 第125章 逃离计划 这夜在晚庭中,正如大双探听的那般。 灵芝将安家打算送自己入宫的事告诉了小令与翠萝。 大双听得这个消息就慌了神,轻悄悄从晚庭撤走,立即回了靖安王府。 小令与翠萝则呆了半晌,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以她们二人的理解,能进宫做娘娘,这是多金贵的事儿! 怕是上辈子救了菩萨才有这样的好命吧! 可是姑娘看起来很发愁的模样,似乎入宫是个天大的麻烦。 “姑娘。”小令细长眉眼有一丝迷茫:“嫁给皇上不好么?” 灵芝笑着摇摇头,简单解释道:“将你关在深宫中,见不到家人朋友,还时时可能有生命危险,你觉得好吗?” 被她这么一说,小令与翠萝都忙摇头。 “那可怎么办?”翠萝蹙起了眉。 灵芝觉得时机差不多成熟了,可以透露自己的安排,便让她二人凑到跟前,压低了嗓门悄声道:“我要离开安家,去西疆找槿姝与四叔,在那之前会将你二人安顿好。” 小令有片刻的讶异,随即欢喜起来,兴奋地扯着灵芝衣袖:“姑娘,我要跟你一起走!” 翠萝则是想都不敢想,这个姑娘还真是胆大包天啊!离家出走!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她很矛盾,以灵芝眼下在安家的立场,除了离开,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 但外面那么危险,西疆更远在千里之外,姑娘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无人照拂,怎能独自出远门? 翠萝稳了稳心神,苦口婆心劝道:“姑娘,咱们去趟香河还得准备三日带两车物件呢,去西疆可得走好几千里路,还是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灵芝微抬起手止住了她的话头,看着她道:“你放心,我既然敢走,就定是有周密的安排,再说还有穆可达和我一起,你忘了么?” 她没法解释她会被送去和亲,又伸出手覆到翠萝手上:“翠萝,对于你的去处我有个想法,若你同意,咱们就照这么做,若你不想,我绝对不会勉强。” 翠萝凛然道:“姑娘只管吩咐!只要是姑娘的话,翠萝什么都听!” 灵芝笑着摇摇头:“这件事一定得你自己愿意。” 她顿一顿,接着道:“我想让你,给二老爷做妾。” 第二日,靖安王府派人送来两管玉凝膏,说是专治皮肤外伤,涂抹过后,疤痕一丝不留。 安二老爷颇为奇怪,受伤的是灵芝一人,怎么送来两管? 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门口就有丫鬟小跑进来报:“老爷,老爷不好啦!大姑娘屋里闹鬼了!” 安二揪着眉,上前就赏了她一嘴巴子:“浑说什么呢?大白天的闹什么鬼?” 那小丫鬟捂着脸一面忍着哭一面道:“老爷您去看看吧!姑娘好好睡着觉,一大早起来,脸上就多了条长长的伤口,流了好多血,枕头都染红了!” 安二看看手上的玉凝膏,想到昨日靖安王的一举一动,莫非这药也是皇上钦赐的? 他拔腿就往蕙若阁跑去。 蕙若阁中,毓芝哭也不敢哭。 那伤口从下颌处一直划到左腮,眼泪一碰就火辣辣的疼,只好捂着脸呜呜哼着。 安二进来看见时也傻了眼。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他皱着眉问道。 几个丫鬟哆哆嗦嗦跪在地上。 望桃是领头大丫鬟,战战兢兢回道:“姑娘昨儿个睡的时候还好好的,晚上是彩云陪的夜,早上起来的时候,就听见姑娘在尖叫,说枕头上有血!” “我们赶进来一看,发现姑娘半个脸上都是血!” 彩云脸色惨白惨白的,也忙解释:“奴婢睡得很浅,晚上没人进来过!姑娘也没起身,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 安二又看了看毓芝:“你自己说说,怎么搞的?” 毓芝显然受了不小的惊吓,慌乱地抬起眼,从榻上跪着朝安二老爷爬过来:“父亲,父亲救救我!一定是灵芝,是安灵芝干的!她会妖法!父亲救救我啊!” 安二闭上眼,扶着额,狠命地拍了拍,他第一反应就是毓芝惹恼了皇上! 伤了皇上看中的人,那还得了! 能在安府护卫和毓芝陪寝丫鬟的眼皮子底下,将人脸上划上一道口子,还能不吵醒那人睡觉! 这得是多大的本事和多快的刀啊! 这天底下除了皇上身边的影卫,还有什么人能这么神出鬼没? 他叹口气,不知该作何解释。 看着毓芝脸,瞬间明白了袖中那多出来的一管玉凝膏的含意,皇上做事,果真是算无遗策! 他将玉凝膏递给她,恨铁不成钢:“你就当是灵芝会妖法吧,所以记住了,以后再不可惹她,记住了吗?” 毓芝拼命点着头,眼中尽是惊惶之色,与前日的疯狂凶悍判若两人。 安二拍了拍她肩膀:“如今你母亲也在软禁之中,这事儿就先瞒着她。还有,昨日我与你祖母都商量过了,如今之计,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毓芝略纳罕地抬起眼看着他:“什么路?” 安二老爷侧身坐到榻上,沉声道:“平远王找了靖安王来说情,想娶你做侧妃。” 毓芝呆呆睁大了眼,“平远王”三个字如一块儿巨石投进她心内的一潭死水之中。 他要娶自己? 她揪紧了手中的帕子,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平远王?那个她十二岁时就倾心的男人,她到现在都难忘他凌厉英武的眉眼,要娶自己? 她忽然觉得脸上的伤口都不疼了,咧了咧嘴,想笑,脸颊的肉却都僵硬如石头一般,笑不出来。 可待听完安二老爷的话,侧妃!侧妃! 那不是给人做妾吗? 她胸口瞬间被堵得死死的,就像那石头上还绑了一根绳,那绳缠住自己咽喉,活生生将自己往水潭底拖去。 她一把扼住自己脖子,拼命喘了两口气。 为什么会这样? 那人要娶自己,却是去做妾啊!! 自己可是安家的嫡长女! 她想笑笑不出,想哭哭不出,这几日来受的刺激太多,老天爷是在戏耍她取乐么? 安二老爷见她模样,知道她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不过有反应总比没反应强,该不会一味去寻死了。 叹一口气,劝慰毓芝:“我们安家的嫡长女给人做小,安家不也丢脸吗?可有什么办法呢?总比真的一辈子不出阁要好吧?再说了,这是平远王,是做侧妃也不算妾。” 他站起身来,又拍了拍毓芝肩头:“父亲也只能如此了,你好好想想吧。这几日,把自己身子好好养养。” 说完,迈步往外走去,一面对望桃几人道:“前日打的板子还不够吗?若你们姑娘再出点什么差池,你们就让牙婆子领走吧。” 唬得望桃几人忙又跪地磕头,送走了安二。 第126章 一石三鸟 而在琅玉院中,众人同样被一声划破天际的尖叫声吵醒。 云裳等人匆匆赶到应氏寝房,只看见晕过去的应氏,和床榻上枕头边一条比手掌还长的花蜈蚣! 众丫鬟尖叫着往外躲,一个胆大点儿的婆子上前,拿棍子槌那蜈蚣,才发现是条死的! 众人忙弄走了,赶紧给应氏掐人中,拍凉水,好歹是弄醒过来。 应氏幽幽一口气吐出来,吓得直起身,才大声喊起来: “有蜈蚣,有蜈蚣!” 她一睁眼,就看见一条伸着密密麻麻腿脚的血红蜈蚣,离自己脸就三寸远,不晕才怪! 花容忙劝着她:“太太莫怕,那蜈蚣是死的,已经被甘婆子弄出去了。” 她一面说,一面看着应氏右边脸颊,觉得不太对劲。 “太太这儿,好像是被那蜈蚣给叮了。”花容小心道。 应氏忙下床往梳妆案前铜镜扑去,果真右脸颊肿起一片。 她伸手一探,“丝——”,疼得龇牙咧嘴。 “真是晦气!”她嘀咕着,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这些日子倒霉事儿就一件接一件呢。 那碰触脸颊的手突然顿住,她望着镜中红肿的半边脸,忽然想到灵芝那被自己打得留下手指印的侧脸。 她猛地抓住当初打灵芝那只右手。 这,这和那孽种有关系吗? 不可能啊! 她哪有那个本事用蜈蚣来吓唬自己?她房中那会功夫的丫鬟早没了! 可是又太巧合了吧! 她越想越害怕,趴在妆台上捂住头瑟瑟抖个不停。 “太太!”丫鬟们还以为她吓懵了,正不知该怎么劝。 门外一个小丫鬟挑起帘子道:“碧荷姐姐来了。” 刚说完,碧荷便走了进来。 满院子一个丫鬟都没有,人都挤在应氏房中,诧异笑道:“这是做什么?太太可出什么事儿了?” 应氏忙抬起头,慌乱否认:“没事,没事!是老夫人让你来的?” 碧荷见她衣衫不整,头发蓬乱,心中暗叹这母女俩都跟疯了似的。 忙说正事道:“恭喜太太。老夫人让奴婢来告诉太太一声,大姑娘的婚事有着落了。” 应氏听说毓芝的婚事有着落,惊吓大于惊喜。 如今还能有什么好事儿轮到毓芝头上么? 忙扶着凳子坐好,捂着半边脸看向碧荷。 “昨儿个靖安王亲自上咱们府上来说亲,说平远王愿意纳大姑娘为侧妃。太太这下可放心了!” 平远王!侧妃! 应氏一时反应不过来,脑子乱糟糟的,这都不是梦吧! 平远王啊,显赫尊贵的平远王,她想都不敢想的人家,竟然能在毓芝绝路的时候拉上一把! 可到底是侧妃,自己辛辛苦苦宝贝般养大的嫡长女给人做小,也成了被她一向看不起的妾! 她的脸面,她的苦心,都完了! 应氏心头像被人拿着刀子绞,绞完还得跟人说声谢,忍不住伏在镜台前拍着桌面呜呜哭起来。 随即又想到,毓芝的婚事,这么大的事儿安二竟然都不跟自己商量一下,直接让老夫人的人来通知自己! 她又气得几乎要吐血,这安府,已经当自己不在了吗? 碧荷见她忽而哭忽而怒,叹口气,这个太太,怪不得老夫人如此不看重她,摇摇头先行告退。 由毓芝婚事引起的震荡,不光是波及了安府与应府,那一丝余波也晃到了紫禁城坤宁宫中。 兰阳郡主周娟娟跪在地上,这大理石万字纹雕花砖地虽铺了一层猩红地毯,但跪得久了,膝盖还是又疼又麻。 她略抬起眼来看了看右侧的祖父——黑脸黑面的郑国公周滕芳。 周腾芳便厉喝一声:“继续给我跪好了!” 周娟娟垂下大头,悄悄撇了撇嘴,她还是想不通,自己到底错在哪儿? 她把那香囊一扔出去,又丢了琰表哥的脸,又整死了那安毓芝,多好的事儿啊! 一想到嚣张的安毓芝当时那模样,她心里就痛快! 真是痛快! 皇后叹了口气,劝慰道:“父亲,算了吧。娟娟本性纯良,是宋琰那小子太过奸猾,利用了娟娟而已。若不是出了这事儿,本宫也难单独见上您一面。” 宣德帝在嫔妃与外戚见面这块儿制度定得严厉,只能重大节日命妇入宫请安,外臣不得入内宫。 只是周家势大,有时候皇后找些借口宣召郑国公进来说话,宣德帝也无法,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周皇后坐在金漆紫檀鸾椅上,宽大的枣红彩凤褙子洒满整张椅子,身子略歪了歪,右手撑在扶手上支着额。 “这样一来,安家就真要被宋琰给生吞了。” 她有些想不通,安家不就一个内阁大臣一个五品院使,值得宋琰这么大力气折腾吗? 想来是饿疯了,捡个蚂蚱腿儿都当成宝。 周腾芳冷哼一声:“安家本身也不安分,臣还有一事要禀报娘娘。” 皇后坐直了身子,头上的三头累丝金凤钗步摇晃了晃,金光直闪:“国公爷请说。” 周腾芳看了看周娟娟一眼,这个宝贝孙女,可真让他头疼,挥挥手:“你上外头等着去吧。” 皇后也吩咐身旁宫女:“去给郡主揉揉腿,还有前日新呈上来的那几样果子,拿去给郡主尝尝。” 周娟娟如蒙大赦,忙不迭爬起来,嘻嘻笑着拜过皇后与祖父,退了出去。 “皇上属意安家四姑娘,想让她后年选秀入宫。”周腾芳见周娟娟的身影没过那鲛纱珠帘,方道。 皇后的手捏紧了扶手上的龙头,本就不好看的五官扭在一起,透着几分狰狞:“我就知道,怪不得元宵夜还巴巴叫了人到城楼上来,还赏了绿萼梅!” 她话音一转,“已经定了吗?父亲是如何得知的?” “今儿个上朝前遇见程阁老,他问老臣知不知道皇上要安家四姑娘入宫的事儿。” “哦?”皇后不太理解:“他怎么知道?他一向是个不管闲事儿的。” 周腾芳摇摇头,眉头也微皱:“臣也颇疑惑,后来听娟娟说,程阁老的大姑娘与那安家四姑娘乃闺中密友,想来是通过她知道的。” 皇后却更加迷惑:“他特意告诉父亲做什么?程铨与咱们向来不亲近。” 周腾芳微微一笑,带着些讥诮:“这人是想做个名臣,身上有几分夫子之气,平日里也是他总劝着皇上少临后宫,多顾政事。” “他虽没有摆明支持玙儿,但曾说过,如今东宫既在,龙脉祚长,不宜再专女色,就凭这点,说明这是个正臣。不过,这人是真精滑,总落不下半点错。” 皇后微楞:“本宫还以为他是个专擅哄皇上的。” 周腾芳捻着胡子冷哼一声:“若没几分哄人的本事,也到不了这个位置。不过皇上偏偏喜欢他这般看似公正不倚的样子,对他的劝谏,还总能听进去几分。” “那他是想借父亲之手,阻那安家四姑娘入宫?”皇后想着。 “只怕也是向我们表明立场。”周腾芳颇为得意:“他与安家素来交情不错,安家如今与平远王绑到一起,他自然要忙着撇清关系。” 皇后这才恍然大悟,想通其中关节,点点头,随即又有几分忧虑,一掌拍在那扶手上,恨恨道:“真是,庄嫔的事儿还没解决,后头的新宠都安排好了!” 周腾芳狭长双目精光一闪:“娘娘放心,臣有个一石三鸟之计。” 第127章 从长计议(打赏累积万点加更) 自毓芝的婚事定下来后,安府又平静了几日。 安大老爷虽觉有些不安,与皇子结亲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但平远王既然已经有了这意思,他们实在没法推却。 如此一来,他倒是盼着灵芝能够早些进宫,只要得了圣宠,有皇上撑腰,那比什么王爷都管用。 庄家不就是因为庄嫔获宠,封了三代世袭罔替的平津侯么? 灵芝倒是不安了好几日。 她如今在安府中也有些耳目了,陆续得知了蕙若阁中的毓芝莫名其妙脸上多了一道伤,以及琅玉院的应氏被蜈蚣叮咬肿了脸颊。 这些!当真是巧合吗? 自己被打肿了脸,又被毓芝划伤手,她对这两人的报复还未进行下去呢,就有人先代她出手了? 是谁呢? 她心头隐隐浮现一个人,靖安王! 他那日看见自己受伤的手,那眼神,就和王氏心疼自己时一样。 不,不,她又拼命摇了摇脑袋。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靖安王与她也只能算是萍水相逢,他这么费力替自己出气做什么? 安灵芝,你是不是傻了?她捶捶自己脑袋。 “姑娘,你没事吧?”倚在墙角打着五彩络子的小令见灵芝拼命敲自己后脑勺,瞪大了眼。 姑娘这几日在藏书阁看书都老心不在焉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上次灵芝在藏书阁楼上被人掳走,小令再不放心她独自在这儿呆着。 所以现在只要灵芝上藏书阁,她便带了活计跟上来做。 一个看书一个绣针线,倒是各得其所。 楼梯响起“蹬蹬蹬”地脚步声,翠萝微慌张地跑上楼来。 “姑娘,二老爷回来了。” 灵芝点点头,示意她到跟前来,站起身,替她理了理衣襟,打量着。 瓜子脸,白皮肤,一双眼虽不大,却柔情脉脉,抹了玫瑰口脂的樱唇丰润娇嫩,盈盈可人。 乌发上头压着一支梨花金缕簪,蜜合色胸口系带短襦,烟柳色曳地长裙系在腰间,恰恰好将那该凸的地方凸起来,该凹的地方凹下去。 她点点头,朝翠萝露出一丝鼓励的笑:“不委屈吧?” 翠萝还喜得似梦一般,忙道:“这对奴婢是天大的恩德,怎么会委屈?” 她以前做梦都想象云裳花容那样,成为老爷的通房,多了月例银子不说,在丫鬟中间说话都能昂着头,好歹是半个主子。 可现在,姑娘让她做姨娘,那可是她想都不敢想的美事儿! 哪还能不愿意! 灵芝满意地笑笑:“去吧,见机行事,若是留你过夜,记得点我给你那香。” 翠萝又正了脸色,跪下规规矩矩给灵芝磕了三个响头: “姑娘对奴婢,既有救命之恩,又有再造之恩,翠萝无以为报,从今往后,生是姑娘的人,死是姑娘的鬼!” 灵芝也未想到,自己要通过这般手段来对付安家,脸上浮现一丝似喜似悲的笑意:“你的日子,还得看你自己造化,只管去吧。” “是。”翠萝这才起身,规规矩矩退了下去。 小令好奇地凑过来,脑袋抵到灵芝膝前:“姑娘,你要给老爷下催情香?” 她是见过安怀杨中至情香毒的模样,才知道世间还有那般神奇吓人的药香。 灵芝忍不住一笑,伸出手点点她额头:“小丫头懂什么催不催情的。” 小令不满地撅起嘴:“姑娘你自己不也是……” “小丫头”三字她没敢说,吐了吐舌头。 灵芝悄声道:“不是那种香。” “那是什么?”小令愈加好奇,眨巴着眼看着姑娘。 “是招胎香。”灵芝朱唇轻启。 小令唬得一个趔趄,差点往后跌倒在地板上。 灵芝见吓到了她,不由玩心大起,咯咯大笑起来。 不过她没撒谎,催情香,安二那种贪花爱色的性子,还用得着催吗? 那确实是按照天香谱上制出的招胎香,是安二老爷从那《天香谱》上摘下的方子,交给她来研制。 她不知道安二老爷研制这个做什么,但隐约觉得可能是宫里的意思。 她目前已制成一味,暂时没有告诉安二老爷,她决定不如先给翠萝试试。 若成了,那以后翠萝的事就好办多了。 翠萝到了楼下花厅,安二老爷从宫里回来,照例先把自己关在书房中一阵儿。 等里面重新有了动静,翠萝便照灵芝所嘱,端起食盘,轻轻敲了敲门。 安二在书房的时候,茗茶等人都只能伺立在花厅外,是以房内只他一人。 “谁?”安二扬声问道。 “二老爷,姑娘让翠萝给您端了碗雪耳莲子羹来。”一个娇柔甜美的声音。 自从柳氏出事,应氏又不大管家以来,安二老爷的生活起居便没人照料得那么细了。 这时他听闻雪耳莲子羹,只觉从宫中带回的焦躁之火似乎需要灭一灭,口舌便对那甜甜凉凉的莲子羹想念起来。 安二亲自起身去开了门,见是灵芝身边那个模样颇为风流的丫鬟,不由拿眼多睃了几遍。 “进来吧,放案上。” “是。”翠萝待安二坐回去,方进了屋子,站在书案对面,微微躬身,将那食盘放在书案上。 食盘中是一五彩斗盅和一盏五彩冰裂碗。 翠萝拿起斗盅旁的瓷勺,小心翼翼将那莲子羹一勺一勺盛到碗里。 安二老爷视线过去,正好落在她鼓鼓囊囊的胸前。 此时她又半弯着腰,修长的脖颈下一片玉肤,衬着蜜合色显得格外柔嫩。 再往下,两座小山丘似的丰盈间,隐隐露着一道阴影,像是清幽山林间一丛小路,引得安二老爷情不自禁想要走进去。 他不由咽了一口唾沫。 最近烦扰之事太多,他已许久没碰女人,府中那几个姨娘丫头,又都是睡腻味的。 他抬眼看了看翠萝那娇艳欲滴的眉眼,还有那盈盈一握的腰肢,目光终于还是落到正对着他鼻尖的山峦前。 “你过来。”他朝翠萝招了招手。 翠萝不动声色,扭着腰肢绕过书案,站到安二身前:“老爷有何吩咐?” 安二亟不可耐,见那丰隆之处离自己更近,近得能嗅到女人身上特有的娇媚气息。 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拉住那短襦襟口上的带子一扯。 翠萝惊呼一声,来不及捂住胸,整个人已被安二老爷一揽,带入了怀中。 —————— 谢谢前段时间打赏的各位,这周下了推荐位,暂时恢复每日一更,但会把加更都补上。7月28日上架,上架后每日三更,作者君努力存稿中!鞠躬谢谢一直追文的大家! 第128章 先睹为快 “哐当”! 严氏手头龙头拐朝安二身上砸去,安二侧身一躲,拐杖扫落桌案上茶盏,跌了个粉碎。 “娘!您先消消气儿!”安二一边绕着桌案躲,一边嬉皮笑脸哄着严氏。 “你这混账东西!”严氏追得累了,拄着拐扶着桌直喘气,刘嬷嬷赶紧来扶着她往大炕上去。 “老夫人,犯不着为个丫头置气。” 严氏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你原先在新安郡,胡乱来沾了这个惹那个,也都遂你意了,连尉氏那种上不得台面的戏子都给你抬成了妾,柳氏那贱人是自个儿香坊的香师也进了门,你还不知足!” 安二又忙跪下去,嗫嚅着辩解,“娘,人不都没了嘛。” “那你也不能把主意打到那丫头身边的丫鬟身上去啊!你以为还在新安郡?你如今可是堂堂五品朝官!这么难听的事儿若传出去,连自个儿闺女屋里的丫鬟都不放过,回头御史参你本家风不严不正,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安家的脸面也甭要了!” 安二在心头腹诽,毓芝那事儿早把安家脸面丢光了,还等现在? 他嬉皮笑脸看着严氏,“娘,那丫鬟不是您赐过去的嘛,就算您屋里人,再分给我不就成了?” 不知是不是好久没碰女人,还是这么嫩的女人,昨日还真个儿销魂。 严氏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对这个幺儿这好吃的脾性实在没辙,为今之计,还得先安抚好隔壁厢房正呜呜哭的灵芝。 “你先去旁边侯着,叫灵芝过来吧。”后一句对刘嬷嬷说。 灵芝本想着试上一试,没想到安二真是立马把人吃干抹净…… 她都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这个养父好。 不过好在对她来说这不是一件坏事,只要再过了严氏这关,就更安稳了。 她随刘嬷嬷来到严氏面前,“祖母!”声音哽咽,委屈得直抹泪。 严氏斜靠着迎枕,脸色败坏,“这事儿你父亲有错,但翠萝那丫头也留不得了,回头再给你屋里新添几个老实的,让你屋里人嘴都锁上,你也别难过了。” 灵芝早料到严氏是这反应,提起袖子沾沾眼角,“祖母,灵芝自知不是真正的安家姑娘,母亲不照拂,父亲占丫鬟,这些灵芝都认了。” 一句话说得严氏脸上火辣辣的疼。 “只是翠萝是祖母您赐的人,那日毓芝来晚庭,是翠萝拼命挡在灵芝面前,对孙女有救命之恩,如今我怎么能眼睁睁看她被污了身子又被送出去!” “还有安府的名声,孙女好歹还得顶着安府的名声做人,送了翠萝出去,她活不下去不说,她方家还有三个兄弟,能罢休吗?这事儿要越闹越大,安府的脸面更没法搁了。” 严氏最头疼的就是怎么把这事儿压下去,本想着用银子打发了翠萝和她本家人,但翠萝早上被关起来后一直哭天喊地寻死觅活,一看就不是个消停的。 她皱着眉,要安二能有安大一半稳重就好了,“那依你说,怎么办?” 灵芝轻轻叹口气,“翠萝是祖母您赐给孙女的,从头上说还是您的人,您要把她收回去再另赐人,也在情理之中,灵芝看父亲这些日子没个贴心的人照料也确实辛苦。” 在隔壁厢房竖着耳朵偷听的安二连连点头。 严氏明白灵芝的意思,沉吟起来,翠萝十岁就跟了她,方家从新安郡跟着来到京城,她娘过世前是严氏身边管小丫头的嬷嬷,这一家也算安家老人了,就这么把她撵出去,确实怕人寒心。 那丫头是轻浮了些,不过脑子伶俐做事麻利,照顾安二那个懒散性子也还不错。 她本来还担心灵芝有怨言,抓住这事儿不放,见她自愿大事化小,倒是松了口气,这种丑事儿能圆过去就最好。 她扶了扶额上眉勒,长叹一口气,“那就这样吧,翠萝还是先回松雪堂来,等过些日子再说。” 二月十五花朝节,从这日起,冬的影子正式消没,春来日暖,百花待开。 民间有“踏青”、“赏红”、“扑蝶”三大习俗,皇室虽无法远游踏青,却每年都在琼林宫中举办花朝宴,宴赏群臣,庆贺春来,与皇家众人同乐。 今年因楼鄯使团与高丽使团的到来,花朝宴选在更为广阔的西苑中举行。 安二老爷这几日心情不错,一是严氏以赐丫鬟为名将翠萝配给了他,二是为花朝宴忙了两个月,终于将两尊足有半人高的金猊玉兔香打造出来。 花了二百两纯金溶成内空金身,炮制过后的木雕狻猊置于其中,其上再覆以特制的乌青墨釉,狻猊昂首翘足,睁睐威武,未吐烟变色已让人震撼其威势。 玉兔则以珠贝相雕而成,同样以墨釉覆上,蹲在狻猊背上,并不显眼。 金猊玉兔香重现天下,只这一件功绩,他安怀松就能在周朝史册上留下一笔。 二月十四一大早,他便护送着两尊金猊玉兔,往西苑中而去。 送香车队刚穿过西宫门,槐树成荫的宽阔甬道上,出现了另一队人马。 那领头之人看见了调香院的车队,停下马,回头等着。 马上的安二看清那人,忙打马挥鞭赶了上去。 “国公爷万安!”安二翻身下马打揖道。 正是郑国公周槐芳。 郑国公往他身后打量着,嘴上两撇胡子一翘,微微笑道:“这就是明日要用的香么?” 安二忙恭敬道:“正是,小的正为护送此香往西苑去。” 郑国公挥挥手道:“正好,我也要去西苑,一起吧。” 安二受宠若惊,忙上了马,落后郑国公半步,紧紧跟在他身侧。 因为安家如今与平远王的关系,安二生怕引起周家猜忌,是以在面对郑国公时格外恭敬,这也是安大老爷特意嘱咐过他的事。 郑国公似乎对那香非常感兴趣,一直问着研制过程。 这金猊玉兔是安二的得意之作,见郑国公赏识,更是自豪满满,一路说着制这香的艰辛过程,从如何千方百计寻找原料,说到如何历时一年打磨木头金身。 说得手舞足蹈,口沫横飞,听得郑国公更为感兴趣。 转眼进了西苑宫门,两队车马即将分道扬镳。 郑国公翘起胡须,忽然朝安二道:“这香这般神奇,可否让在下先睹为快。” 第129章 尽力配合(打赏累积万点加更2) 安二迟疑了一瞬:“这…” 郑国公皱了皱眉:“难道安院使还怕周某坏了你这香不曾?” 安二头上开始冒汗,后悔刚刚自己一时激动说得太多,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割了! 此刻却不知如何推辞,只好道:“怎么会,国公爷这边请。” 说完翻身下马,引着郑国公来到那锁着金猊玉兔的马车前。 马车车厢内一个是足有半人高的紫檀木木柜,柜门以阴阳锁锁住,安二转动锁扭,两锁相合,吧嗒一声响。 安二打开柜门,里面还有一层木门,则是一把兽面铜锁。 他掏出只有他才有的铜锁钥匙,插入锁孔打开来。 两尊赫赫生威的狻猊出现在眼前。 郑国公不由上前一步细细看着,叹道:“这还能变色生香?太不可思议了。” 他正寻摸着下一步动作。 忽身后传来一把清朗声音:“国公爷这是在看什么?” 安二忙回身朝来人行拜礼:“王爷!” 正是靖安王宋珩。 就在他回身的瞬间,郑国公身后的一个随从迅速动了一动。 郑国公向宋珩一拜道:“靖安王也来西苑了?” 他不太明白,这小子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别有意图。 宋珩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皇上又给我派了差事,让我好好招待楼鄯使团,这不我就亲自来看看,西苑这边安排得怎么样了。” 郑国公哈哈一笑,捻着胸前垂须道:“那王爷来得正好,可以与老夫一起提前欣赏欣赏这稀世奇香。” 宋珩并不靠近,翘起嘴角微哂:“这黑乎乎的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 即使那随从动作快如风,还是躲在郑国公与车厢门板之间动手,瞒过了那些护卫,还是逃不过他的眼睛。 这是受过训练的盗贼才有的身手。 宋珩看到了想看到的,不再停留,继续打马往北而去:“二位告辞,明日花朝宴上再好好欣赏安院使你这香。” 郑国公也笑一笑,“靖安王说的对,现在这香是看不出什么特别来,安大人,明日再见吧!” 说完带着人告辞而去。 安二待他两人走了,方才仔细检查一遍柜中的金猊玉兔,里里外外都看过嗅过,还好,没有损伤,香气也没异常。 他吁出一口气,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关上两层柜门,继续护送马车往西苑库房走去。 郑国公离开西苑,径直上了马车,那随从也跟着进了车厢。 “能打开吗?” 那人沉声道:“没问题,国公爷放心,我千手佛摸过的锁孔,还没有失手的时候。” “嗯。”郑国公点点头,“不要露出马脚,即使打不开还能有别的办法,最重要是不能留下证据。” “小的明白。”那人颔首,又有些不解,“国公爷何必自己跑一趟?” 郑国公轻哼一声,他就是要让安二知道是他干的…… 当夜子时时分,西苑库房东南角的小屋顶上,出现了一道黑影。 那黑影窜下地面,推开那已经虚掩的库房门,溜了进去。 待他重新出来离开之后,又有一道黑影从东面的屋顶上钻出,悄然没入夜色中去。 宋珩一直没睡,在书房暖炕上盘腿打坐。 太久没有活动手脚,他必须保持真气每日在经脉中高速流转游走,才能不荒废功夫。 他将灵芝要入宫的消息透给皇后知道,便是想借周家之力,断了这条路。 顺便再给太子和平远王之间添上一把火。 可周家要用什么样的法子,会不会伤害到灵芝,他不敢确定。 不过,从白天西苑见到的那一幕看来,现在他有几分明了了。 “王爷。”大双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有消息了吗?”宋珩睁开眼。 “是。”大双走进来:“周家确是在金猊玉兔香中动了手脚。” 宋珩微微一笑,知道自己猜的没错,郑国公这招真狠啊,一下断了安家两个姑娘的出路。 不过,却正是他想要的。 他眼中寒光乍现,对大双吩咐道:“明日,去帮他们一把。” 第二日午时,西苑中处处张灯结彩。 园内刚抽芽的树枝上都依民间习俗,以五彩纸扎成花朵模样,粘在枝干上,满园彩花,如缤纷琼林。 大摆筵席的燕绥殿四周,则摆满从暖棚中催开的盆盆海棠。 有三色齐开的木瓜海棠;美颜娇香的西府海棠;似小红灯笼的金钟海棠;还有难得一见的白海棠…… 灵芝从未见过这般丰富齐全的海棠花,穿行其间,大饱眼福! 却没注意汉白玉台阶尽头的庑廊转角处,有一个身影正凝神看着在海棠林中缓步行来的她。 宋珩还没见过灵芝着这么娇艳的颜色,一身芙蓉粉绣兰花镶边褙子,藕荷色撒花百褶裙,在艳阳下与海棠花枝相映争辉,格外明媚夺目。 此次宴请虽场地比以往更大,但京中官家太多,只邀请了五品以上朝官及主要家眷。 灵芝本没有资格来这种筵席,只有毓芝那样的嫡长女才能有一席之地。 只因安二特意提过她是制作金猊玉兔香的功臣,皇上特下旨意命她也来。 在安二看来,这一切都是因为皇上对灵芝相当的另眼相看,皇帝老丈人的位置指日可待! 等灵芝进了殿,宋珩方退回廊道另一边,并不着急进去。 一个身影出现在廊道尽头,朝宋珩走来。 “如何?” “您猜得没错,那药已送进去,我们会配合。” “注意安全。” “是。” 二人似寒暄一般,两句说完就分头走开。 灵芝走进殿中,一眼便看见东殿尽头处,两个足有合抱粗的紫檀雕莲花座几上,放着那两尊威风凛凛的金猊玉兔。 她还没见过做成后的金猊玉兔香,想来半人高太大,此刻才发现配在这殿中,那金猊玉兔看起来和掌中香炉差不多。 殿中十六根丹漆朱红硕大蟠龙柱,殿顶飞天莲花华彩藻井,浮雕斗拱,华贵辉煌。 东西殿贯通一片,至少可容纳两千人。 西侧沿殿南北两面摆满案几坐榻,每张案几后都有一架琉璃象牙山水屏风。 东侧高出两个台阶,上面为皇亲国戚筵席区域。 再上三级台阶,鲛纱珠帘后,便是皇帝皇后的龙凤鸾榻。 此时宾客都已徐徐入了殿,纷纷寒暄招呼,殿堂中一时嗡声阵阵,衣香鬓影、金玉珠翠,晃得人眼花。 开筵时辰到,黄门小太监一声唱喏,殿中瞬间安静下来,众人起身跪地匍匐,恭迎圣驾。 第130章 花朝赏香 宣德帝携皇后与众嫔妃从大殿正门踏着红地毯而来,身后跟着的是楼鄯使团与高丽使团。 灵芝一想到那古热西也在其中,心头涌上无尽的恨意,她一定会再找机会报仇! 等宣德帝等人落座,众人方见礼,再平身,重新落座。 一番颂词贺词之后,宴会并未马上举行。 宣德帝着人将那两个紫檀高几抬到东殿中央,朗声道:“今日宴上,还有一宝请诸位共赏,那就是前朝名香,金猊玉兔香!” 历朝历代皆以品香为一大雅事,皇室用香则极少与外人共享,只有功臣宠臣才有机会得赐皇香。 金猊玉兔香更是前朝皇室名品,从未有人见过真容,今日能再现人前,百官都有些激动,忍不住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来。 程阁老首先起身跪在殿中央,高声道:“吉香再现,此乃我大周国运昌隆之兆,亦是皇上皇后福泽深厚!” 郑国公斜眼一睨,心中暗哂,老滑头。 殿中众臣受到启发,立刻也纷纷出列,高呼祥瑞。 楼鄯使团的代表,楼鄯二王子库克提亚也站起身用不纯熟的汉语道:“久闻中原地大物博,奇香异宝众多,就请陛下为我等开开眼界!” 宣德帝微笑颔首,大手一挥,站出来两名香倌,两人均身着苍蓝程子衣,款款行至殿中。 一个是专责唱词,一个是专责燃香布烟。 只听“咚”一声擂鼓响,竟是击缶之声,接着铿锵有力的琵琶金玉之音忽现,穿插其间,一曲缓缓行进的战歌响起。 要知道,香道的讲究之多,程序之繁杂,比花道、茶道更甚。 从布香、燃香、行香、品香,每一步都有百般花样,配香用的香炉、香倌、香乐,也都各有讲究。 如燃兰香、沉香等雅香,则多用清雅之人,奏丝竹雅乐; 燃檀香、降真香等幽香,多用世外之人,配单箫孤音; 燃芙蓉香、龙涎香等甜香,宜用清美之人,和曼妙琴声。 而金猊玉兔以威猛之姿呈现,其香气烟雾起落,又有大开大阖之势,开场配以战歌,最合适不过。 随着鼓声点点,琵琶筝音盎然,那唱词香倌朗声唱道: “一韵在天,彬礼相待,天平盛世香永续; 二韵在地,达人知命,五谷丰登世代传; 三韵在人,香丝万缕,以和为贵享安康!” 燃香者随着唱词与香乐,双臂轻展,宽袖垂地,半掩兽首,以金辉火箸探入。 一丝若隐若现的青烟自那麒麟口中吐出,似有灵性一般,随着鼓点舞动,飘摇而上。 忽鼓声更疾,大殿四周雕花隔扇上都垂下帘幕,将那日头阻隔在外,殿中光线渐渐暗下来。 伴随着那鼓乐之声,一丝缥缈如浮云的香气钻入众人鼻尖,直侵肺腑。 霎时让人如被那香云笼罩,随着忽然嘈嘈而落的琵琶声,腾云驾雾一般,飞升而上。 这不是普通的战场,这是天神之战! 以电为旗,以雷为鼓,驾龙腾云,劈天斩地。 天兵天将策异兽而来,手中握的是上古神剑,脚下踩的是九天玄风。 千军万马奔涌之中,血肉翻飞、惨烈无匹,战局胶着,越来越多的人冲上去,越来越多的人倒下。 忽一缕筝音高起破空,如昆山玉碎,金凤长鸣,一尊战神突现! 那战神似破开苍穹而来,云开雾散,在天际露出一线耀进眼底的金光! 随着鼓声擂如疾雨,那金光越来越亮,照得沙场血肉枯骨历历触目。 天兵天将们纷纷下马虔诚跪地,眼望天际,迎那战神前来,救赎众生。 他来了! 那是一尊金身狻猊,行云过风,金刚怒目,气势轩昂,睥睨众神,威仪万物,风行电掣间踏日而来。 瞬间战鼓如疾风骤雨,战场上天摇地动,妖魔魍魉尽数显形,血肉横飞,覆盖大地的无尽黑暗似潮水般纷纷退却。 战神所过之处,大地生机重现,渐生安宁。 筝音迂回婉转,战争终于停止。 一尊玉白兔似月宫使者,从祥云尽头而来,临于战场。 霎时月华如练,柔光尽洒,祥瑞初现! 那天幕之上,忽缀满繁星万点,宝光千面,似神明之眼,俯瞰人间。 青烟渐渐散去,刚才的一幕幕壮观景象还浮现在在场诸人的脑中,偌大殿堂只闻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好!” 不知谁先醒过神,带头鼓起掌来。 连宣德帝都忍不住激动得眼眶发热,这香不似人间凡物,竟能有此催人入境的奇效。 殿上人们才渐渐从那香之神境中醒来,此香果然名不虚传,世间难寻,遂纷纷起身恭祝吾皇圣明,享此奇香,永保万福! 安二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他是功臣,他是大功臣! 他故作镇定的坐在案前,两手却交握在袖中微微颤抖,静候接下来皇上的封赏。 灵芝自己也被那香震撼心神,盛烟燃起,比当初调配制出的香品功效强直数倍。 随着香消烟散,只觉心内千思万绪都化作汪洋大海,表面平静至一望无垠,却暗藏着汹涌浪涛,只要有风,随时可以澎湃! 可任谁都想不到,最激动最受震撼的,却是表面上笑魇温柔、端坐如钟的卫国公世子汪昱! 汪昱在那香气随着鼓点从心魂中破土而生之时,感觉到身体起了前所未有的变化。 那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紧紧攥住案几边沿,咬着牙撑着嘴角一丝笑,怕自己因狂喜而在大殿之上失态。双眼紧紧盯着殿对面左下方安安静静坐在案几后的安灵芝,几乎喜得要流出泪来。 “……院使安怀松,制香有功,赐御宴,赏汉代飞龙博山炉一尊,银千两……” 宣德帝以节俭为念,朝堂上的赏赐都不会太多,但当着百官赏赐御宴,也就是说安二用的是和皇帝一样的菜肴,与别人都不一样,这才是真正的殊荣! 安二起身领了赏赐,再在满殿人的目光中,踩着云飘飘悠悠回到位置上。 灵芝只是私下帮忙调配香方,论理不属制香之人,无法拿到朝堂上论功行赏,因此并不在受赏之列。 筵席正式开始,一队队彩衣宫娥托着食盘穿行而出。 方才激昂的战鼓声换成了时下最流行的舞曲,一行舞姬踏着节拍,徐徐行至殿堂中央,挑起轻纱水袖,一时殿内流光飞舞、明珰摇坠。 这香确实奇异,似乎能将人的精神都调至亢奋状态,殿上众人觥筹交错间,不再款酌慢饮,而是飞觥献斝,连言语间都慷慨激昂起来。 一时殿上气氛欢喜热闹鼎沸至极点。 忽殿堂高台上,东面角落传来异响。 “娘娘!”“皇上!” 有人惊呼! 第131章 原来如此 侍立在殿旁的几位宫娥惊呼声响起,不顾仪态地朝那角落慌慌张张围拢过去。 殿中其余正喝到兴头上的人也察觉了不对,霎时间,刚才还欢声笑语不断的殿中渐渐安静下来。 只听见那角落传来焦急喧哗声,夹杂着痛苦的呻吟。 宣德帝立时与皇后起身围过去。 “快叫太医!”是皇后娘娘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了?所有人都紧张地朝那处张望。 宋珩坐在第二层殿台上,能清晰看见那角落中发生的情形。 那是庄嫔所在的位置。 用膳到一半的庄嫔忽然捂着肚子蜷起身子倒下去,惊得身后宫女乱作一团。 接着宣德帝见情形不对,站起身跑了过去,皇后也紧跟着追上。 “啊——,皇上!”想是疼痛难耐,捂着肚子的庄嫔痛苦地呻吟出声。 这声惨叫让殿堂上所有人都明白过来,庄嫔出事了。 怀着龙胎的庄嫔,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出事了! 平津侯庄家的人顾不得那么多规矩,赶紧起身冲了过去。 “娘娘!”庄家的人连连惊呼。 “有血!”有宫娥惊叫起来。 “啪!”那叫出声的宫娥首先挨了皇后一巴掌。 “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来!”皇后急急转身向身后的人叱喝道。 立时有两个太监将那浑身发软的宫娥拖了出去。 方才还欢喜洋溢的气氛瞬间被紧张取代。 “啊——!”庄嫔的惨叫声一阵烈过一阵,每一声都瘆得在场的人心中惶惶。 太医终于在两个小太监的半拖半拽下跑了进来。 围着庄嫔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 林太医站直身子,不用过去看,他一眼扫见庄嫔身子底下一大滩血,就知道完了。 这样的事情,他在宫中几十年,遇见的太多。 他颤巍巍地过去跪在庄嫔身边,探上她皓玉般手腕脉搏,叹一口气。 “怎么样?”皇后比宣德帝更急切地问道。 林太医这才朝皇上皇后见过礼,跪地摇了摇头:“启禀皇上,老臣无能。” “废物,都是废物!没试过就先告罪?”立在旁边的宣德帝肝火大动、暴跳如雷:“把庄嫔抬下去,多叫几个太医来,赶紧!不管你们用什么药,都得给我保!” 殿中群臣见皇上雷霆天怒,哪还坐得住,纷纷起身,不敢发一言,匍匐跪到殿堂之中。 “皇上。”皇后娘娘略带哭腔的声音传来:“皇上保重龙体!当务之急还得先查查,怎的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出事儿了呢?” 一句话提醒了宣德帝。 对,是谁?是谁要害他的儿子! “林太医,你先看看庄嫔是怎么不对劲的?” 他吩咐完,背着手踱回殿堂之上,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已经十多年没有过儿子了!好不容易再来一个,就遇到这种事! 他阴郁沉沉的眼色扫过皇后,扫过眼观鼻鼻观心垂首端坐在侧的郑国公。 是他们吗? 他缩在龙袍中的手狠狠攥紧了拳头。 林太医蹲下身子,他仔仔细细检查过庄嫔所用膳食、碗筷,均没问题,庄嫔所着服饰,包括所配钗环都一一查过,也没问题。 他朝宣德帝摇摇头,他是太医,不是大理寺的刑名,查不出来也没办法。 皇后朝跪地的宫女冷冷道:“你们是伺候娘娘的,若说不出个所以然,一个都别想活。” 几位宫女吓得伏地直哆嗦,一个小宫女怯怯的声音响起:“娘娘平日的饮食用度都自有安排,今日一切照旧,只不过多闻了一阵殿上的香而已。” 香? 林太医转头看向庄嫔案几后角落里那尊仍在缓缓吐烟的金猊玉兔香。 香? 并排而跪的安大老爷与安二老爷赫然抬起头来,两人对看一眼。 安大老爷眼神忐忑而不安,安二老爷则是几分疑惑又带了坦然。 这香中并无对孕妇怀胎不利的药物,是他亲自监管而制,当不会有问题。 他朝安大老爷轻轻点点头,示意他放心。 灵芝也有些纳闷,不知为何扯到香上去了,方才那金猊玉兔香的气息很纯正,也没有伤胎的药物气息。 林太医起身来到那金猊玉兔旁边,此时狻猊金身尽现,威猛无铸,玉兔玲珑华贵,金玉相间,满堂富贵。 刚凑到那狻猊金身旁,一阵淡淡的麝香味道传来。 林太医大惊,变了脸色,又凑近仔细确认一番,匆匆回到汉白玉台阶前,俯身跪下: “皇上,那金猊玉兔香中,有,有麝香!” 一句话似惊雷,炸得殿中地动山摇。 麝香是滑胎烈药,孕妇都避之不及。 “不可能!”西殿中跪地的安二抬起头来,圆瞪着眼,脱口而出! 安大老爷眼中的焦灼更盛,隐隐察觉到什么,看了看自己那二弟一眼,暗暗叹口气。 若真是因毓芝婚事而起的无妄之灾,怕是不受也得受! 宣德帝也颇为诧异,他看着林太医:“你确定?” 林太医点点头:“麝香味道奇异,一闻便知,不光老臣可以确定,皇上可以亲自去看看。” 宣德帝叫过那两个香倌:“你们去看看。” 那两个香倌忙领旨而去。 宣德帝还是很狐疑:“方才那品香之际,没有闻到麝香的味道呀?” 麝香味道奇异,常品香之人都能嗅出来。 林太医摇摇头:“那老臣就不懂了,想来那香中有压制麝香香味之物。这,恐怕还得问安院使。” 和香确实能以香化香,比如拟香,就是几种香原相生相克配化出来的新的香气,而让人嗅不到原料中的香味。 而制香的事情又复杂艰深,平常人自是不懂,只觉林太医言之有理。 安二老爷气得直咬牙,恨不得跳起身来就扇那林太医两个巴掌。 冤枉!这是赤裸裸的冤枉! 这太医院的一帮老头,不就是看自己调香院上次制出药香抢了他们的功劳吗? 竟敢如此挟私报复! 宣德帝对安怀松还是有几分信任的,毕竟他也没有暗害庄嫔的理由。 他朝西殿道:“安院使,你这香中加了麝香吗?” 安怀松忙叩头答:“皇上圣明,臣这味香中绝无麝香,也没有任何会致滑胎之物。” 而那两个奉旨闻香的香倌回来,叩头回禀:“回皇上,那狻猊金身中确实有麝香之味。” 灵芝见殿中所有动静都看在眼内,心头渐渐明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 最近每天投推荐票的多了几位,鞠躬谢谢追文的小仙女们,这一更是为每日投推荐票的大家加更! 第132章 一口黑锅 上一世,灵芝一直被困于安府内宅,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让安家落罪,最后为了顶罪献出自己和亲。 应该就是这样类似的事吧,有人设局想要对付安家! 如果那太医和两名香倌都没判断错误,那狻猊金身中确实有麝香的话,只能说明眼前这一切,都是明摆着的陷害! 以她的嗅觉,若是香泥之中混有麝香,哪怕是一丝一毫,她都能嗅出来。 而刚才燃起金猊玉兔品香之时,如宣德帝所说,确实没有麝香之味。 现在凑近狻猊却能闻到麝香之味。 只有一个可能,那麝香不在香泥中,而是有人后加到狻猊金身之中,所以那麝香并未燃烧! 不燃烧生香的麝香不会被人吸收,那么庄嫔真正滑胎的原因并不是这麝香。 但是,除了她之外,其他如宣德帝、林太医,以及殿上众人,都搞不清楚那麝香有没有混在香泥中燃烧。 他们只会在发现麝香时,就理所当然将这香归为庄嫔滑胎的因由。 就算安二辩解燃香中没有麝香味,其他人只会如林太医所想的那样,认为定是安二自己调香压住了麝香气息。 因为除了此处的麝香,再没有其他可以解释庄嫔滑胎的理由。 只消从那狻猊处发现麝香,安二老爷的罪责就水洗不清。 所以,这只是一个栽赃的幌子而已,目标便是安家。 灵芝不打算戳破这一切,安家落罪,她才能被选中和亲,很好,一切都照着上一世的轨迹发展。 她静静地等着,等待着命运的下一步安排。 安二老爷则被那两个香倌的证词吓得冷汗淋淋,后背衣服已粘在身上,唇青脸白,颤抖着直否认:“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宣德帝渐渐变了脸色,他一指金猊玉兔香:“你自己来看看。” 安二哆哆嗦嗦爬起身,一个趔趄,差点又跪下去。 灵芝此时一叩头道:“启禀皇上,此香方的试制出自民女之手,请容民女也上前查验。” 她需要亲自去确认一下,必要时还能配合对方给安家落罪。 安二这才想起灵芝,忙拼命点头。 以她的鼻子,定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宣德帝点点头。 宋珩却心头一跳,往灵芝看去。 他唯恐这事会牵扯到灵芝身上,还特意在周家下手的药中加大了剂量,留了证据。 万一灵芝要被降罪,他的人就会把周家给暗中推出去,揭开真相。 这种情况下,和这香有关系的人都会避之不及,灵芝不会想不到这一点,她主动站出来做什么? 灵芝往前两步,越过跪地的安毓芝,搀扶着身子摇摇欲坠的安二老爷,穿过西殿,走上二层殿堂,往那角落而去。 庄嫔此时已被抬下去,地上还有一大滩鲜红刺眼的血迹。 灵芝不用走到那狻猊玉兔跟前,便已嗅到了浓烈的麝香气息。 果真啊,都是圈套。 安二则走到跟前,恨不得将鼻子凑在狻猊身上。 那熟悉的迥然有异与其他香味的气息传到鼻中,让他几乎要瘫软下去。 真的是麝香,真的有麝香! 他转身“扑通”跪下,几乎是爬着来到宣德帝殿下台阶前,恨不得以死明志: “皇上,皇上明查!那金猊玉兔中确实有麝香,但是,但是臣制出的金猊玉兔,是绝对没有麝香的啊!” 宣德帝奇道:“那这不是你制的香?” 安二一愣:“不,是臣制的!可是,那麝香不是臣加上的!” 宣德帝坐回龙榻上,双掌扶膝:“你的意思,这香被人动过手脚?” 安二拼命点头:“一定是的,皇上,臣自己制的香,又怎么敢如此明目张胆往里添麝香!” 宣德帝越听他说,脸色越暗:“那这香从炮制到运送,都是你一手操办的,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你可知道?” 安二张着嘴,瞬间如被电亟一般,脑中闪过一片白光,愣在当场。 哪个环节? 这香从炮制开始,不是锁在柜中就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这几个月谨慎小心,可以肯定并无其他人接触过这香。 除了昨日运送到西苑的路上见过郑国公与靖安王,而当时靖安王根本没下马,也没近马车身,那么那时,郑国公! 他心念千转,后背冷汗愈重,想到当时郑国公的一言一行,浑身如打摆子一般抖个不停。 郑国公是故意的,他亲自现身,又表现得那么明显,是故意让自己知道是他出的手! 难道要招出郑国公? 他怎么敢! 宣德帝他尚且惹不起,更何况连宣德帝都要让上三分的郑国公! 更重要的是,他没有证据! 当时郑国公走之后他还仔仔细细检查了这香一遍,分明没有问题,鬼知道那麝香是什么时候跑进去的! 且此时若攀咬出郑国公来,非但不能洗清自己冤屈不说,还要受到来自郑国公那方的打击,他们敢明目张胆的栽赃陷害,必定还有后招! 后招会是什么? 他只觉站上孤岛,四面深渊,走投无路! 他渐渐有些明白,郑国公就是笃定自己不敢招认,故意亲自出手,让自己明着背下这个黑锅!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他眼珠子乱转,一眼看见龙凤榻下,冷面端坐的平远王。 难道问题出在这里? 安家只是刚刚与平远王结亲而已,郑国公就迫不及待将自己打了下来? 大哥说的对,这浑水真不好淌啊! 若他招出郑国公,又没有证据证明麝香是他加的,那皇上是愿意信他还是信郑国公? 是愿意让他背锅还是命人清查郑国公?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么? 他颓然跌坐在地,只觉大势已去,这是好大一口明晃晃的黑锅,还得自己主动去背起来! 可还有其他别的办法么?他实在是想不出来。 他颤抖着匍匐在地,朝宣德帝道:“回皇上,臣也不知何处出了差错。” 宣德帝颇不满:“既是你监管之事,为何还支支吾吾言语不清?” 皇后也在一旁神色肃然道:“安院使素来稳重细心,怎的这次出这么大的事,你堂堂院使竟推说不知道呢?难道是忙着嫡长女结亲之事,疏忽了皇上的差事?” 北面殿上的平远王听见牵扯到自己,眼皮一跳,抬眼看了看垂眼静坐的贤妃,后者面庞波澜不惊。 第133章 殿上斗法 宣德帝眉毛皱了皱,他也知道二儿子要纳安家嫡长女为侧妃之事。 他是愿意看见安家上平远王这条船的,若平远王能与周家制衡,也是他所愿。 可此时皇后扯出这事,明摆着暗示安二身后有平远王甚至贤妃的指示,那这事儿就不好查了! 他心中的失子之痛被翻涌而来的窝囊憋屈之气取代! 周家还真以为这龙椅是他们扶着他坐上去的,如今还拿他来做刀对付宋琰和安家! 他可不是他们的扯线木偶! 宣德帝在殿上来回踱步,生生将心头的怨气压下去。 这还不到与周家翻脸的时候,京中最重要的两大兵力,神机营与神枢营都在周家手头,他只有一个影卫,若真撕破脸,只有他吃亏的份儿。 而眼前证据确凿,麝香出现在安二监管所制的金猊玉兔之中,就算他身为皇帝,也没法再细查下去。 真个儿要查,恐怕线索会对平远王与贤妃更加不利! 瘫倒在地的安二老爷此时已完全不知所措,如冬月里的鹌鹑一般瑟缩成一团,原来他们不仅仅是想打击自己! 他终于想明白了对方的后招是什么,若他扯出郑国公,郑国公定会反咬平远王! 他嘴唇哆哆嗦嗦碰来碰去,却开口说不出一个字,哪边他都得罪不起! 跪在殿下的安大老爷比他更早一步想通其中关节,看此情形,二弟怕是落入周家的算计中了。 此事不能闹大,为今之计,只能安家抗下这个锅。 皇后与贤妃之争,太子与平远王之争,皇上不会看不明白,就算今日惩戒了安家,来日也会有所补偿! 他忙往前躬身小跑几步,跪到宣德帝殿下,叩头道:“皇上,今日之事,安院使难辞其咎,不管那麝香从何而来,都是罪臣安怀松监管不严所致!臣为兄长,教导不严,亦难逃罪责,愿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安二老爷见大哥主动请罪,恍然明白过来他的意图。 此时背锅才是唯一的出路,忙也匍匐叩地:“是,都是臣的过错,请皇上治罪!” 宣德帝暗中叹口气,这安家兄弟还不蠢。 这事儿若查下去,只怕周家与宋琰都要牵扯进来,万一周家搬出个什么明面上的证据,他也护不住宋琰。 事到如今,庄嫔之事只能作罢,心中虽气难平,面上却沉声道:“既如此,就治你失察之罪。” “皇上!”皇后娘娘在一旁抬起袖子沾了沾眼角,义愤填膺哽咽着道: “宫中好不容易再添龙子,却无端端遇到这等劫难,若说天灾也就罢了,可这分明是人祸,怎能不将那罪魁祸首找出来呢?” 安二刚呼出来的一口气又活生生堵回去。 皇后娘娘是不拉平远王下水不罢休啊! 宣德帝见她当着百官群臣的面打断自己的话,又不依不挠继续将火往宋琰那处引,心中恨意汹涌,周家是越来越放肆了! 面上却不动声色:“依皇后所见,要如何处理?” 周皇后凤目一挑,垮着方脸道:“当然要查查安院使背后的主使人是谁!既然安院使全程监管,这麝香又出现得莫名其妙,那定是监守自盗了!” 安二慌得直叩头,将那汉白玉地砖砸得“咚咚”作响,涕泪横流,就差尿在裤子里。 “皇上!罪臣安怀松绝对没有监守自盗,身后更无人主使!还望皇上明察!” “皇上。”郑国公苍老沙哑的声音此时响起,今日的事情俱在他控制之中,除了庄嫔这胎落得比他计划中还快还干脆利落。 他早已料到,宣德帝若是见和平远王有关,必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会让此事牵连到平远王身上。 他毕竟还是最爱这个二儿子,更何况现在这个平远王,隐隐有与周家打擂台之意。 不过,他的根本目的并不在于平远王,即使不能扼住平远王的咽喉,也能破了他与安家的事儿,断他一臂。 让安家落罪,让安家嫡长女戴罪和亲,这才是他的目的。 他本是坐在案几之后,此时起身来到殿前,跪下双手抱拳道: “戕害龙子乃是诛家灭族的死罪,即使安院使是失察之责,也难逃活罪,否则难以慰藉庄嫔慰藉龙子慰藉皇上失子之心啊!” 宣德帝见他们父女俩一唱一和,强压住不满,平静接过话头道:“国公爷言之有理,宣,革除安怀松调香院院使之职,罚俸两年,闭门思过。” 安二老爷又大喘一口气,还好还好,这等惩罚,甚轻! 可还没等他这口气喘完,郑国公的声音又响起:“皇上仁慈!可若无刑法加身,只怕难平庄嫔心意,不若再加上杖刑三十,施以小惩,以儆效尤。” 杖刑三十! 安怀松在心中怒骂:老狐狸! 那行刑之人中只要有两个是周家的人,他这条小命就保不住了! 这不是变个法儿逼他牵出平远王吗? 此时殿下群臣眼见庄嫔落胎变成了皇上与郑国公斗法,都各揣着心思琢磨起来。 是帮哪边呢?还是不沾身呢? “皇上,臣以为,郑国公言之有理!安院使虽不杀伯仁,但伯仁却因他而死,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杖刑三十已是皇恩浩荡!” 带头站在郑国公这边的乃工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张时林张阁老。 他是朝中唯一的两朝元老,宣德帝登基时,靠着捐出七成财产才躲过一劫。 宣德帝见他年老体衰,在文士之中又颇有影响,为安抚那波旧臣,便让他留在了内阁之中。 他头发胡子俱已花白,佝偻着脊背,弯腰伏在殿上。 他一带头,又有几名臣子出列,纷纷力赞皇上与郑国公仁慈。 宣德帝强撑的面色有些阴沉下去。 程铨程阁老此时出列跪地道:“皇上,以老臣之见,安院使也是受这无妄之灾。与其一味惩罚,不如让他戴罪立功,查出这幕后真正黑手,才能不冤枉好人,也不放过那真正歹毒之人。” 宣德帝稍松一口气,关键时刻,还是这程铨靠得住。 既顺着郑国公说了要查,但是又不立刻查,给了宣德帝面子,又给了他缓冲的时间。 另一把颇为年轻的声音响起:“皇上圣明,这杖刑三十,别说安院使,就是我这样的青壮之士怕都熬不住,一不小心,命就没了。以臣愚见,程阁老的提议倒是不错。” 众人讶异看去,说话的竟是从不参与朝政之事的卫国公府世子汪昱。 卫国公已闭关修道多年,老卫国公年迈体衰,早已足不出户,是以卫国公府中,只有这位世子前来参加花朝宴。 他的几句话听起来不似朝堂奏对,倒多了几分熟人之间的劝谏,又毫无不恭之处,倒是颇贴合他的身份。 郑国公也抬起眼往汪昱处扫了扫,这人从不参与政事,怎么今日竟帮起安家说话来了。 第134章 主动请缨 汪昱说完,又有几名程阁老的门生御史出列,附和他的奏议。 郑国公不待皇上开口,继续一抱拳,语气带着不满:“皇上,可现在罪责未明,安院使若真是监守自盗,又如何能担起查案之责?” “启禀皇上。”一个清冷果断的声音响起。 灵芝抬眼看去,见是许振。 他身为右佥都御史,又是皇上宠臣,一开口,其他诸人都静下来。。 他越过众人,叩拜于地:“臣以为,此事如今可一分为二。其一,查真正凶手,可交由大理寺或刑部着手,安院使身处其中,为避嫌,最好不沾此事。” “其二,如皇上所言,安院使难逃失察之责。但这责任归咎于“用心”二字上,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他言语清晰,有的放矢,说得皇上与郑国公都凝神朝他看来。 “照安院使以往功绩来看,驱疫药香与这金猊玉兔,皆乃调香院所制,可看出其人才能出众,忠心有嘉,用之乃皇上之福。” 安二老爷提着一颗心,听他这么说,心头大叫菩萨保佑。 郑国公则半眯起眼,许振与太子一向交好,这次是准备帮平远王么? 谁知许振话头一转,又道:“但前功难抵此过,安院使终究还得受罚,罚轻了,难以平众口;罚重了,难免让皇上蒙了暴虐污名。因此,程阁老的将功抵过,臣以为不错。” 他一席话弯弯绕绕,将众人都绕晕了,又说不能让安院使查凶手,又说要他将功抵过。 搞半天却是谁也没得罪,当下都竖起耳朵静心听着,看他究竟要说出个什么花样儿来。 只听许振继续道:“眼下就有个立功的好机会。京中迟迟未能选出前往楼鄯的和亲贵女,安家嫡长女文秀娴雅,端庄得体,芳龄适宜。不若趁此机会,戴罪立功,代表我大周前往楼鄯和亲交好。安家出了个安邦友邻的功臣,便可将这失察之罪抵过了。” 宋琰想纳毓芝的事还只安家知道,因此这话在旁人听来,自然是帮着安家的。 安家嫡长女嫁不出去了,送去和亲,还能抵过,岂不是正好? 灵芝却猛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晃了晃耳朵。 安家嫡长女!毓芝! 这一世,怎么变成让毓芝前去楼鄯和亲了? 而最惊魂的,莫过于此时跪伏在地的安毓芝。 许振的话如一柄箭突然破空而来刺在她心上! 她不要去和亲,她不想去楼鄯,不想离开安家离开京师孤身去那西域蛮荒之地! 她惶恐地抬起头来,看着前方面目模糊的皇上与跪地不语的父亲,却不敢动弹,只默默将指甲折断在面前的大理石地砖上,丝毫感觉不到那钻心之疼。 宣德帝听了这番话,则打心眼快慰起来。 许家这小子果然没辜负自己对他的恩宠,此番话既让郑国公与程铨之间和缓下来,又将查案的主动权交到自己手中,又解决了对安家的处罚问题,还顺带定下个楼鄯和亲贵女。 他龙颜大悦,频频点头:“许卿言之有理!” 程铨自然不再说话。 郑国公则和皇后诧异地对视一眼,这小子还真神,说出了他们想说的话! 本来郑国公的意思是想先逼安家一把,最后再抬出让安毓芝和亲楼鄯这个事儿,就让安家不得不应承下来。 如此一来,安家与平远王的联盟自解,又以庄嫔之事敲打了安家要送灵芝入宫的念头。 这就是郑国公的一石三鸟! 只是他没想到,帮他们说出这番话的,竟然是许振这小子。 郑国公捻着胸前长须微微笑道:“许御史这番话颇有见地,老臣佩服,不如就请皇上按许御史所奏,选安家嫡长女和亲,以抵此过。” 安二老爷已经被殿上的剑弩拔张磨得喘不过气,此刻见是这个结局,心头大松一口气。 可毓芝,毕竟是自个儿亲骨肉,要送去西疆,想想也有些心疼,何况平远王那儿怎么交代! 他看了看安大老爷一眼。 安大老爷也早已是一头汗,他怎么也没想到,今日的花朝宴,安家竟生生成为两方角力的磨心。 好在有惊无险! 他朝看过来的安二老爷轻轻颔首,事已至此,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安二老爷这才抬起身子,一揖到地,正准备开口谢恩,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传来。 “皇上!民女愿代父谢罪立功,前往楼鄯和亲。” 安二老爷惊得差点跳起来,灵芝? 她是不是疯了? 灵芝却是左思右想,再不肯错过这个机会。 对她来说,早已立定决心要离开安家前往西疆寻找无迹哥哥。 一来,与楼鄯使团一起出发,不仅前往西疆的路途上安全有保证,自己还能伺机接近古热西,凭引魂香悄无声息杀了他报仇雪恨,再安然逃走。 二来,这是避免安家将自己送入皇宫的绝佳机会。 宋珩则吓得差点跳起来,几乎摔了手中茶盏! 灵芝主动求去和亲?! 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她明不明白和亲意味着什么? 他犹豫着要不要攀扯出周家,可这是灵芝主动提出的,一定有她的理由。 若他贸然行动坏了她的事儿怎么办? 他耐着性子,按下心思不动,转瞬间琢磨起另一条路子来,若灵芝当真要去和亲,他只能釜底抽薪,彻底断了和亲这条路。 最震惊的莫过于安毓芝,她呆呆抬起头来,仿佛见鬼一般。 这安灵芝打的什么算盘?和亲是什么好差使吗? 宣德帝看见跪伏在面前的小小女子,却犹豫了。 这个姑娘如此倾国之色,他是想将来能收到自己身边的,可她主动请缨和亲,要怎么驳回去呢? 一旁的皇后见宣德帝犹豫,哪还不知他的心思,知他确实对眼前这女子有意,心头冷笑。 “好一个孝女!能有此孝心,真乃安院使之福啊。皇上,这般爱敬父母的孝女,可得好好给她赏个封号。” 她笑吟吟看向宣德帝。 郑国公更看重宋琰与安家的结亲,她却不,她更看重这个要进宫的女子。 一个平远王能掀起什么浪,可若是宫里多了个宠妃,那可是她忍受不了的! 既然她自个儿撞枪口上来,那就先把这姑娘弄走再说。 郑国公也有些懵,没想到横里出了这么个岔子,听皇后那么说了,也不好再坚持选安家嫡长女。 宣德帝犹自不甘心,他看向灵芝:“你今年多大了?” “虚岁十五。”灵芝语声波澜不惊。 宣德帝劝慰道:“那就是还未及笄,你太小了,楼鄯远在千里之外,路途艰险。这番孝心且留着日后孝敬父母吧。” 第135章 义成郡主 灵芝见被宣德帝婉拒,并不放弃,又一叩头,声线清婉如金玉坠地:“谢道韫九岁解诗经,文君十二显文名,班昭十四成大家,可见世间女子之行事,难以年岁衡量。民女知道楼鄯远在西疆,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对民女来说,王土即是家。且民女替皇上解忧,便是为父亲行孝,民女恳请皇上体谅民女一片孝心!” 晓之以理完,又言之以情,“长姐乃家中姐妹之长,孝敬赡养父母之责更重,且皇上要选和亲贵女,当然以心甘情愿为佳,民女自愿为父分忧,并不畏西疆路远。” 那意思就是,若你选个不愿意的哭着去,强迫人家骨肉分离,御史言官又有得说了。 宣德帝见她言之凿凿,有条有理,倒一时无法再驳,转头看向安二老爷:“安院使,你愿意哪个姑娘代你立功呢?” 安二老爷骤然被皇上点名,一哆嗦,看向跪在身边的灵芝,比起亲女儿,他当然愿意灵芝去,可这话怎么好说呢? 灵芝稍稍侧过身子,凝神看着他:“请父亲成全。” 安二咬咬牙,当不成皇帝老丈人,当个和亲郡主便宜爹也好! 当下朝皇上一磕头:“既然臣之幼女安灵芝有此孝心,还望皇上成全。” 皇上心底暗暗叹息一声,一手拍上自己大腿:“好吧,就选安家四姑娘,和亲楼鄯。安家功过相抵,安怀松罚俸两年,安怀析罚俸半年,好好思过!” 安家众人齐磕头谢恩。 众臣跪地称颂:“皇上圣明!” 宋珩回到靖安王府时,一颗乱糟糟的心已渐渐静下来。 大双小双等人也得到四姑娘要去和亲的消息,见王爷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恭敬立在门边,不敢打扰。 一个时辰过去,暮日透过西面花窗纹棂,将宋珩的影子投满东面灰墙,正如他心头的疑云。 他想起槿姝曾说过,灵芝想去西疆。 难道她主动要求去和亲,就是想以这种方式去西疆吗? 她要去西疆做什么? 她和那古热西又是什么关系?他们二人此前不可能认识啊? 太多的疑惑盘桓在心头,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必须得留下她。 既不能让她入宫,又不能让她和亲,还要打乱周家阵脚。 如今之计,唯有釜底抽薪。 掌灯的婢女提着灯笼进来,点亮书房内四壁宫灯。 宋珩再细细将整个计划从头到尾想了一遍,确定再无任何破绽,终定下心来。 他朝大双小双吩咐:“有消息要带给西路,准备香泥。还有,把太子与楼鄯使团密会一事,透露给平远王。” 花朝宴后,汪昱回到卫国公府中,来不及更衣,径直往老卫国公汪信的宅邸跑去。 “爷爷!” 汪信正坐在院中一棵满树翠芽的石榴树下圆鼓石凳上,独自捧着一盏黄芽,守着一盘残棋。 听到那声音,微微错愕。 他这孙子一向稳重,已许久没这么沉不住气了。 今日花朝宴,难道发生了什么事? 正思虑间,汪昱已匆匆来到他身边,白玉脸因兴奋而涨得通红。 汪昱来不及见礼,俯身到汪信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汪信略浑浊的眼中亮起一道光,一把抓住汪昱虚扶着自己肩膀的手。 “当真有用?”那苍老的声音竟有几分颤抖,汪信只觉全身干涸的血都重新流动起来。 汪昱点点头,声音苦涩:“若她不去和亲,孙儿还能上安府提亲去:” 他语声一转,又低下去,“所以我想……” 汪信这才从乍喜乍悲中回过神来,老天爷为何这么喜欢捉弄汪家! 他长叹一口气,“还有别的办法吗?” 那东西是阴毒之物,有损阴德,不用最好。 汪昱抬起眼逼切看着汪信,“若想和安四姑娘搭上关系,还可以求娶程阁老家的姑娘,她们二人关系密切。且程家父子如今甚得恩宠,对咱们有利无害。” 汪信沉吟片刻,“可若那样,咱们又要卷进去,况且程铨这人不简单,怕不是那么好利用的。” 汪昱一沉眉,“那就用那个法子。” 汪信思量一番,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拍拍汪昱搭在自己膝盖上的手背,泪眼昏花:“去吧!爷爷老了,不中用了,汪家,就靠你了……” 花朝宴后第二天,宫中派了黄门公公到安府宣旨,并送来郡主服制并御赐恩赏: “……安家四姑娘,安灵芝,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端庄文秀,慧心灵质,特封“义成郡主”,代大周前往楼鄯和亲,以安友邻,永固边疆。三日后入宫,遵教国礼朝仪。钦此!” 安家众人跪地领旨。 严氏感慨万千,没想到千算万算,不如命定天定。 到头来这个姑娘竟是空养了一场! 不过也好,比起让她送嫡亲的孙女和亲,让灵芝代替毓芝,她心头终究要好受一点。 好在安家有惊无险,躲过了这一劫。 送走公公,她将两个儿子叫到万芳阁东暖阁中。 安大老爷也有话对严氏与安二说。 “毓芝的事儿怎么办?还嫁不嫁?” 安二焦躁万分问道,一屁股坐到炕沿上,双手捧着头,仿佛那头足有千斤重。 安大面色冷静,沉声道:“事已至此,再求择中保身已不太可能,毓芝必须嫁。” 他果断道:“而且要尽快,绝不能再生波折。灵芝进宫后,我带着二弟亲自去一趟平远王府。既已下了河,就不能再上岸。郑国公既然这么逼迫安家,我们便干脆和平远王表明立场。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情,也好有人庇护。” 安二若有所思点点头,又颇为忧虑:“可现在周家势盛,且将来终究是太子的天下。现在好歹还有皇上在,将来安家可怎么办?” 严氏长叹一口气,见他没领悟通透老大的意思,面色凝重,语声飒厉:“所以,安家必须助平远王得这天下。” 安二脑中嗡嗡作响,他没想到只是结亲而已,竟结出个夺嫡之路! 当年他还笑香家愚蠢,如今才明白,这权势之争就如漩涡,一旦被卷进去,任你如何挣扎也脱不开身。 安府之中,听到灵芝和亲的消息,最欢喜的莫过于应氏。 这几日安府多了个翠姨娘,甚得安二宠爱,更何况,那翠萝还曾是灵芝的丫鬟! 把应氏气了个七窍生烟,堪堪吐血! 她觉得自己已经被这样的日子折磨得会少活二十年。 现在终于有了个好消息! 安灵芝要走了! 要去那西疆和亲,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会出现在安家! 应氏高兴得几乎要扯几挂鞭炮放起来。 第136章 冒领军功 灵芝带着小令回到晚庭时,已是翠姨娘的翠萝带着丫鬟在院门口侯着。 灵芝将她迎到长榻坐下,笑着打量她。 翠萝已是今非昔比,身着松花绿地银白镶边的素缎褙子,翠蓝暗花马面裙,发间簪着金玉满池娇分心,一柄点翠蝶翅步摇,耳垂两串长流苏的松蓝明月珰,走动间摇曳生姿,富丽华贵。 她本姓方,但安二老爷觉得翠字好听,就如她的人一样,适合着翠色,衬得人嫩生娇艳,便称她为翠姨娘。 “姑娘!”翠萝从身后端出一个小匣子,递到灵芝面前:“这是老爷这些日子给我的赏赐,还有一些以前翠萝自己攒的体己,虽不值几个钱,也是翠萝一番心意。此去山高路远,姑娘多带点银子总是好的。” 灵芝微笑着将她手推回去:“就像你说的,这不值几个钱。我要的比这个多,而且现在只有你能帮我。” 翠萝错愕地看着她。 灵芝正色道:“你放心,我只是去楼鄯找人,应该还会回来。在我离开期间,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翠萝听说可以帮她,高兴不已:“姑娘请吩咐!” “你想办法打听一件事,安府每年都收过宫里来的什么贺礼?”不是她的她不要,但安家欠她的,她也得算清楚。 翠萝牢记下来:“姑娘放心,这些事情管库房的嬷嬷和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应该最清楚。” 灵芝再从袖中掏出一个青瓷香盒递到她面前:“这是迷香,用时可将香泥点燃,也可放入酒水之中,可让人心神暂失,是查探消息的好帮手。” 又拿出一袋香丸:“这是解迷香的清心丸,嗅过之后不会被迷香影响。” 翠萝忙伸手接过,心头咋舌,除了那招胎香,姑娘还有这等神物。 灵芝又嘱咐了她一些事情,二人直聊到夜深,方散了去。 入了夜的平远王府,只有东南角的书房并花园灯火盛明。 这位王爷性子素来冷淡,不喜府中太多婢仆,也不喜王府中太多宫灯明烛,不住人的院子一律不点灯。 因此偌大的王府晚上看来,便只如一所普通三进宅院。 大丫鬟熙春正在外间庑廊下亲自煮一炉莲香茶汤。 爷这几日心情不好,贤妃娘娘特意赐了这可清心解郁的茶汤来。 一个门房小厮在院门外探头探脑,守门的婆子喝道:“丁贵,这么晚有什么事儿?” 那丁贵的声音传来:“王婶娘,角门上来了个生面人,说要见爷,还拿了一封信,说爷要见了这信准能见他。” 那王婶娘骂道:“你都进府快一年了还不懂规矩?说不上姓名来历的人也敢随随便便往爷跟前报?” 熙春闻言,嘱小丫鬟看着炉子,往门前走去:“什么信?” 那丁贵一见她忙哈着腰笑道:“熙春姐姐,吵到您了,就这个。” 他从怀中掏出个无字信封来:“那人也不肯说别的,就说爷见了这信一定见他。小的也是怕误了王爷的事儿,所以才来问问。” 熙春接过,见是一个未封口的信封,里头一张四叠的普普通通白水笺,“我拿去给王爷看看,你且先等着。” 刚过一小会儿,熙春就急步出来:“快将那人请进来,小心些别被人看见。” 丁贵得了令,忙匆匆而去。 宋琰立在窗前书案边,手中捏着那信纸,信纸上八个朱红色血淋淋的大字。 “和谈为假,冒领军功。” 如今朝中有军功的,当然就是年前从西疆回来的武安侯府的嫡长子郭少通。 这事情与忠顺侯有何关系?此人又为何找到自己府上? 他想了想,吩咐身后立着的小厮钟晨道:“将人领到怀信堂去。” 怀信堂本来是个小佛堂,平远王不信佛不信道,住进这王府后,佛堂便荒废了。 堂中没有香案没有线香没有供奉,只有佛龛中一尊孤零零的金身弥勒佛,笑容可掬地看着四墙八座红木玫瑰椅。 这里是平远王平日里与幕僚议事的地方,也是处理王府事宜的公衙之地。 后头两间阴森森的耳房,厚墙无窗,遍布刑具。 宋琰刚进去,钟晨便出现在门口:“王爷,人来了。” 一个精瘦的人影闪进来,看见宋琰便拜道:“臣昭勇将军麾下参将郎三科见过王爷。” 果然是郭家的人。 宋琰端坐在那弥勒像下的玫瑰椅中,双手扶膝,淡淡道:“你找我做什么?” 那人一身青蓝布程子衣,脸容精瘦,双眼精光闪闪,眉目方正,可惜下颌略凸,生了个地包天。 他对着宋琰一揖到地,口齿清朗:“忠顺侯勾结楼鄯贼子,假造军功,逼走良将,假借和谈之名,实则内外相通。还望王爷能拨乱反正,以惩奸戾!” 宋琰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这随便一句话扔出去,都可以在朝中炸翻一片人。 他佯做镇定,一只手搁上红木扶手,半倚着身子道:“这话是郭少通让你来说的?” 那人仍旧伏地:“非也。郎某曾苦劝将军,但将军认为忠顺侯势大通天,无证无据,难以将真相上达天听!郎某只好豁出性命,求于王爷门下。” 宋琰冷笑一声:“你既有死谏之心,当把这番话说与皇上听,却找到我这个冷板凳王爷作甚?” 郎三科朗声道:“皇上身边有祸国小人,臣虽愿以命为谏,但亦要死得其所。如今朝中谁不知王爷秉性公直,英明神武,能清君侧者,惟平远王也!” 宋琰坐直身子,冷面阴沉得可怕:“可我要如何信你呢?” 郎三科取出随身名帖、印章等物,钟晨接过,呈到宋琰跟前。 “王爷听臣说完,再去找人打听打听臣的身份,最后不管信不信,微臣都任凭王爷处置。” 说完一叩头,娓娓道来: “事情还得从去岁秋的马阳峪大捷说起。” 马阳峪大捷是忠顺侯与楼鄯的最后一战,灭楼鄯军五千人,将楼鄯大军赶至沙漠腹地深处。 此后楼鄯便断了再战之意,派使求和。 宋琰凝神细细听着。 “郭将军是去年初皇上刚派到忠顺侯身边的,不比哈密卫上另几个忠顺侯嫡系的将军,一向不得忠顺侯重用。而在那次战前,忠顺侯出人意料地派了郭将军为领兵先锋,说得了敌军消息,命郭将军率人在马阳峪设伏。” “末将当时就跟在郭将军身边,果然等到了楼鄯的大军,可楼鄯军队还未完全进入圈套,便似发现我们一般落荒而逃。” “郭将军率我们一万人衔尾而追,半路上又遇见伏在另一处的忠顺侯亲兵部队,一路追过去,确实斩杀了不少楼鄯军。” “至于有没有五千人,是忠顺侯的亲兵点的数,我们不得而知。不过,据当时军中熟悉西疆的兵士说,那些楼鄯军看起来很奇怪,似乎完全没有对战之意,只顾逃跑,且从面貌上分辨,更像是西番人。” 宋琰听得来了兴趣,双手撑在膝上,微微往前欠身。 第137章 破和谈局 郎三科继续道: “后来便是如王爷所知,忠顺侯上报大捷,将大功归于郭将军头上。当时郭将军虽有些迷惑,却也不好推却,稀里糊涂就踏上了回京领功之路,还接受了一项差使,护送前来和谈的楼鄯使团。” 宋琰拧着眉,插问道:“如果真是忠顺侯勾结楼鄯报的假军功,这一查下去第一个倒霉的就是郭将军,你身为郭将军的人,不怕你们将军因此受牵连吗?” 郎三科沉声道:“王爷明鉴!若末将揭破此事,郭将军最多算是不察失职之罪,真正的始作俑者忠顺侯才是罪魁祸首。” “但是如果末将不揭破此事,郭将军就再回不了西疆!郭老侯爷独自一人留在哈密卫,恐遭毒手!” 他解释道:“本来,郭将军打算回京领功之后再回西疆,没想到如今宫里有消息说要派他去南诏平匪。如今南诏匪患并不多,瘴气毒虫倒是颇盛,这是去平匪还是去送死,显而易见!且据郭家打听回来的消息,这是郑国公的意思。” “郭将军一想到在西疆时忠顺侯对他的态度,这时明白过来,所谓军功,不过是忠顺侯坑郭家的圈套!” “一来,忠顺侯借立功之事,将他名正言顺从西疆遣走,毕竟郭将军是皇上的人!二来,如果万一查起此事来,他也可以推说是郭将军的责任。郭将军想明白之时,悔之晚矣,却无反抗之法。” “因郭老侯爷还在西疆,他手中已无亲兵,若忠顺侯想要对付他,随随便便带他上个战场就可以让他老人家为国捐躯。郭将军正是怕上报后伤不到忠顺侯分毫,反而害了郭老将军,这才犹豫不决,不知要不要将此事上达天听。” “末将想为将军分忧,更想为我大周除去奸蠹之贼,还请王爷明鉴!” 宋琰将这一席话细细在心中揣摩,事情倒不似作伪,很多地方一查就能查出来。 且忠顺侯与武安侯郭家的矛盾朝中皆知,不是秘密。 郭家本是皇上派去忠顺侯身边想要掣肘分权的,被忠顺侯以计遣走,顺便陷害,当不是什么奇事。 他伸手虚扶了一把:“郎参将起来说话吧,请坐。给郎参将上茶。” 后一句是对钟晨说的。 郎参将起身鞠了一躬,抖抖衣襟,坐了西墙下首,看着宋琰继续道:“而末将之所以要来找王爷,是因为发现在忠顺侯背后,还有更大的勾结楼鄯的黑手。” “哦?”宋琰往后略靠了靠,手指敲上桌沿:“把你知道的都说说。” “宫中的一个侍卫是末将的奶娘之子,也是末将义弟。在楼鄯使团遇到刺客的那日,他无意中发现,太子殿下与楼鄯使团的副使在御花园中密会。且在楼鄯使团抵达京师的第二日,就有一支楼鄯商队往郑国公府送了五大车东西,车板上罩得严严实实,不知为何物。” 宋琰一听涉及到太子,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若这郎参将所言属实,楼鄯定是与太子或者郑国公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 而停战,定是这协议中的重要一环! 是谁想要停战呢?楼鄯还是忠顺侯? 忠顺侯又想要做什么?要财物还是对付异己? 宋琰的脑子飞快的转着。 他看了看接过茶猛灌的郎三科,“那你认为,本王要如何才能帮到你们郭将军呢?” 郎三科放下茶盏,抿了抿说得口干舌燥的嘴唇,无辜地眨了眨精豆眼,“末将只是希望王爷能够铲除忠顺侯这个大周毒瘤!到时候郭将军也好,西疆百姓也好,自然能各自安好。” 宋琰又问:“这一件事就能将他铲除吗?忠顺侯扎根西疆三十年,连皇上都动不了他,何况我一个无兵无权的郡王?” 郎三科抱拳道:“王爷是当局者迷,眼下就有一个绝好的机会。” 宋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郎参将请说。” “破和谈之局,逼楼鄯开战!” 第二日,宋琰派人四下打听,核实此人身份与他所述事情虚实。 消息一个个传回来。 此人身份确证无疑,马阳峪大捷的战事确实由郭将军领先锋设伏,宫中确实有消息称皇上想派郭少通前往南诏。 更重要的是,在楼鄯刺客出现那日,楼鄯使团的副使不知所踪,而太子于当日午后曾去过楼鄯使团进驻的景福宫。 宋琰在贤妃宫中将所有查证消息一一道来,平日里娴静如水的贤妃也有些坐不住。 她干脆站起身来,来回在榻前踱着步子,将各种细枝末节来来回回在脑中忖度。 如那郎参将所说,这是扳倒忠顺侯、削弱周家的绝好机会。 要对付忠顺侯这样称霸一方的异姓王,不能一口一口咬肉,只能在准备周全之后,以雷霆万钧之势连根拔起。 她捏着手中金丝龙凤绢帕,忽立定对宋琰道:“要求证太子与那楼鄯副使的事,还有一人可以问。” “谁?” “靖安王,宋珩。楼鄯使团是他亲自送进宫的,且那日他深夜方离开,还带走了一个宫女。”贤妃在宫中的耳目也不少。 宋琰忙站起身来:“儿臣现在就去找他。” 贤妃将他按回榻上坐下:“别急,这事儿八九不离十,找他只是求证一下。娘先问你,若真是这样,你打算如何对使团的人动手?” 宋琰昨夜已与郎三科讨论过:“儿臣早已想过,不外乎刺杀与毒杀两种。而此事,闹得越大越好,直接光明正大的刺杀是最好不过。” 贤妃正色道:“可这也是最危险的!你府上的死士本就不多,且自从上次发现刺客之后,景福宫四周更是防守严密。若一个不小心落了活口,我怕你会遭连累!” 宋琰笃定道:“娘,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次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只要使臣死在大周皇宫,和谈破裂,必激怒楼鄯,西疆大战在即,儿子便能借机请兵上阵!若无兵权,如何能与忠顺侯相斗?” “娘知道。”贤妃叹口气,直起身来,往窗外看去。 “你素来在行兵布阵上强悍,可这阴谋诡计之事,却少了些谋划。最好是能有个两全之策,既成了事,又能让众人不怀疑到你身上。你放心,宫里头的接应,我会给你安排好。还有两月时间,不必急于一时。” 宋琰垂头沉吟,点点头:“娘放心,儿臣会再考虑周全一些。” 第138章 引君上船 当日晚,宋琰从宫里出来,急匆匆亲自上靖安王府找宋珩,王府门房见是他,恭恭敬敬道:“王爷受卫国公府世子邀约去了西边莲花池庆云斋。” 庆云斋乃一雅肆,位于莲花池东岸,占地颇广,是京中学子尤喜聚会饮酒之地。 它不似一般的酒楼食肆极尽富丽之能,反而充满朴野之趣。 整个斋楼似一座江南园林,流水淙淙,穿林而过,石砌白垣隐于林木,沿着曲折回廊摆以桌席。 座椅以竹织或草编椅搭覆之,更以蔷薇藤萝编成刺篱,胜似花屏,横亘于坐席之间。 在此处饮酒,混如踏青郊林山野之中,别有一番风味。 宋琰被店小二引到一处辛夷花木屏之后,一座镂雕锦葵纹粉墙的小院内,隐隐传来酒乐声。 宋琰皱了皱眉,这个堂兄还真是日日不忘作乐。 立在门口的小双见了他,眼睛顿时亮起来,小双满脸堆笑迎了上去,“王爷怎的来了?小的先进去通报一声。” 宋琰抬起手止住他,“我随你一起进去吧,我说两句话就走。” 一进门,一阵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混杂着院内花木香、靡靡脂粉香,薰得他不由往后退两步。 汪昱柔美的声音传来:“咦?平远王爷稀客呀!” 宋琰一眼就看见他旁边晃着脑袋醉眼迷离的宋珩。 他皱了皱眉,估摸又白跑了一趟,向起身朝他行拜礼的汪昱道:“本王只是来找靖安王说两句话,不过看来不是时候,明日再去寻他罢。” 宋珩忽然清醒过来,看清了来人,笑嘻嘻站起身,踉踉跄跄就过来拉宋琰。 “是玄玉呀!既然来了,就不许走!来来来,这是楼鄯的极品青玉葡萄酒,甘甜美味,在宫里可都喝不到!” 宋琰见他满身酒气,又往后退一步,听闻是楼鄯的美酒,假装顺口一问:“哦?那王兄是何处得来的?” 宋珩打着酒嗝儿,半眯着眼:“太子哥哥,太子哥哥赏的。” 宋琰一听,登时想到太子与楼鄯使团非一般的关系,心中按捺不住,向汪昱略一欠身,拉了宋珩来到门外院中。 “我问你,楼鄯使团刚入宫那日,不是遇刺了吗?听说你当日在景福宫,你可知当时他们的副使去了何处?” 宋珩歪着身子靠在粉雕墙上,一开口嗓门大如洪钟,“那日啊,我当然知道。那副使,和太子哥哥在御花园呢,还差点吓到我那小美人儿。” 说完撇撇嘴。 宋琰不曾想他这么大声,恐屋内汪昱都听得一清二楚,不过就这一句就够了,他更笃定了郎三科的说法,太子与和谈这事儿必定是脱不开干系。 他吩咐旁边人:“早点将靖安王送回去,我看他喝得差不多了。” 宋珩像个听话的孩子般点着头:“没错没错,是该回去了。来人,备车!” 说完,也不再搭理屋内的汪昱,手搭在小双肩膀上,半倚着他就往外走。 宋琰看着他的背影无奈一笑,摇摇头,这人真是跟个大小孩似的,他以前还怀疑他装模作样,现在看来是他想多了。 他正准备离开,想起屋内的汪昱,折转身回到房门口,替宋珩打个招呼,“世子你也回吧,靖安王喝多了,自个儿就走了。” 汪昱哈哈一笑,“靖安王爷一向是这样的性情中人,洒脱不羁,汪某佩服。王爷既然来了,不如坐下,让汪某敬两杯薄酒,如何?” 宋琰拱手推辞:“本王已用过晚膳,世子要谈花论香,还是找靖安王合适。” 汪昱不以为忤,依旧笑得热切真诚:“那若是汪某能与王爷聊聊郭将军身边那个参将的事呢?” 宋琰冷不防听到这句话,凝起眉,厉目如电朝汪昱扫过去,“本王还以为,世子只喜欢风花雪月。” 汪昱伸手朝旁边席榻一展,睨了宋琰一眼,那一眼媚意如丝,流转生波,当真比女子还妖娆。 他指了指那席榻:“想来是王爷不够了解汪某的缘故,不如请坐下说话。” 外边宋珩上了马车,小双替他脱下沾了一身酒气的外衫,往座下竹筐中一塞,又拿出另一件素银白梅暗纹程子衣,替他换上:“爷为何要将这两人凑一起去?那卫国公世子一看就是个有野心的。” 宋珩面目沉静,眉眼如棱:“若没有野心,又怎能当刀子用呢?” 他理好衣衫坐下,端起大双送来的葛根菊花解酒茶喝了一口: “汪昱之所以还蛰伏,无外乎是因为他还没想好要上哪条船。平远王如今还没法与太子抗衡,与其便宜太子,不如将这人送到平远王跟前。扳倒周家才是正经。” “至于汪昱这人,他藏得太深,就连小叶子和离月都没法探得更多的消息。” “若不是绿腰露了馅儿,影儿又莫名失踪,连我都以为他当真只是个菂花弄草的逍遥人物。而只有他动了,我们才能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实力。” “当年力镇南疆的卫国公,手下兵力二十万,良将无数,就连老郭将军都曾是汪信的部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卫国公府的力量可也是不容小觑的!” “只是如今卫国公府人丁凋零,这一代卫国公只有汪昱一个独子,他还有个庶弟,膝下也是一儿半女都无,汪家这才渐渐从朝堂上消没下去。” “怪不得您昨夜故意带着世子从平远王府边上过呢,就为了让他看见那人吧。”小双恍然大悟。 大双屈起手指敲了他头一下:“笨死你,爷什么时候做过没计划的事?” 小双捂着头朝大双吐了吐舌头,又朝在一旁微笑的宋珩道:“可是爷,咱们要不要做点什么?小的好久没动手,也手痒痒了。” 宋珩放下茶盏,往马车后壁靠去,笑着道:“这次咱们看戏,替他们清清场、扫扫尾就行。你放心吧,以后有你动手的时候。” 那边汪昱屏退了陪酒的婢女与随从,与宋琰二人相对独坐。 宋琰一双阴冷之目盯着他,心中闪过杀机。 汪昱却照常是闲散风流模样,提起玲珑美人酒樽,替宋琰面前的夜光杯斟满葡萄酒。 “王爷心头一定有很多疑问,不如先饮杯美酒,再听在下细说。” 宋琰将酒盏一推:“不妨,还是请世子先为在下解惑。” —————— 又是两更,任性的免费期加更也是没谁了,打滚卖萌求个推荐票,不知道追文的小可爱到底有多少,下周五倒V上架啦,养文的可以开宰啦! 第139章 拟投名状 汪昱见宋琰推了酒,明显对自己防备,也不勉强,收手拢在袖中,笑着道: “昨夜靖安王喝醉,汪某送他回府。路经平远王府之时,却看见一个人影从王府角门处闪了出来。不巧,那人汪某刚刚好认识。” 他看见宋琰眉头略跳一下,好整以暇接着道:“昭勇将军回京之后,也曾与汪某多次宴饮,而那姓郎的参将,长相奇异,自然让人过目难忘。” “这人大半夜跑去王府,是做什么呢?”他语调轻柔,却不待宋琰回答,径直自问自答: “不妨让汪某猜上一猜。定是为了忠顺侯虚报军功,意图对付郭家一事吧?” 宋琰搞不清他的目的,此人平常只以陶醉于风月的假面出现,却如此在意朝中风吹草动,必定不是良善之辈。 他冷哼一声:“没想到世子消息这般灵通。” 汪昱眉眼间尽是柔顺之意,哈哈一笑:“碰巧郭家汪某比较熟而已,这些事情还是知道的。” 宋琰却有些疑惑,看起来他似乎并不知道太子才是忠顺侯背后的始作俑者。 汪昱收了笑,换上难得一见的正经神色: “王爷不要怪汪某唐突,汪某只是愿意助王爷一臂之力对付忠顺侯。” 宋琰半信半疑看着他,冷着脸:“世子说笑了,这些事自有皇上操心,本王就算知道,也无可奈何。” 汪昱见他仍是不信自己,淡淡道: “王爷说吧,想要汪某以什么做投名状,汪某必不会有负所托。” 他想起刚才宋珩在院内说的那句好,更加笃定眼前是个绝佳入场的机会,嘴角挑起一丝自信满满的笑: “方才王爷找靖安王问的那件事,若汪某所猜没错,这忠顺侯只是个线头,后头那位。” 他以手指在桌案东沿点了点:“才是真正的主使者。” 宋琰见他以一句话就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来,心下惊异,此人当真聪慧超群,心思玲珑剔透。 若真能为自己所用,可算是一把锋利至极的暗箭。 宋琰反复思量一阵,确认自己并未露出任何把柄,沉声道: “你说的这些,本王不太懂。本王只知道,忠顺侯虚报军功,而楼鄯使团包藏祸心,以和亲为幌,乱我大周。本王只想为父皇为大周除害而已。” 以汪昱的聪明,怎会不懂他言下之意,立刻明白这位王爷想釜底抽薪,先除掉眼前这个楼鄯使团。 这就是郎参将给宋琰的建议。 楼鄯使团一旦出事,和谈之局自动瓦解,且若是楼鄯二王子死在大周皇宫,必会激怒楼鄯王,那西疆又起战火。 汪昱顺着想下去,隐隐猜到平远王想借此机会请缨领兵,前往西疆,既可查探忠顺侯冒领军功一事,又可趁机对忠顺侯正面对决。 真是一步险棋! 又是好一招妙棋! 郑国公他们怕是巴不得平远王去到西疆,好让他有去无回,到时候自然会顺水推舟允了他之请。 想到此,他一拍桌案,一双春水眼闪着宝光,“王爷放心,就以楼鄯二王子人头做我汪昱的投名状如何?” 宋琰不动声色看着他:“皇宫大内,你有何办法?” 汪昱坐直身子,顺势拂了拂鬓间,嘴角挑起一丝笑:“只要王爷有办法让我的人混进宫,那二王子的事,尽管交给我。” 再说回安府。 廷雅与云霜在灵芝入宫前一日相携而来。 对灵芝这突如其来的决定,二人都震惊得难以言表。 灵芝觉得自己脱离安府在即,便将身世与前往楼鄯的计划与二人敞开说了个痛快。 廷雅只觉得半晌都回不了神! 怪不得二舅母和外祖母都这般苛待这个安家的孙女,原来她根本就不是二舅母肚子里出来的! 云霜心中的震荡不亚于廷雅,却一半是震惊于灵芝的身世,一半是为灵芝前往楼鄯的举动激动。 不管如何,事情总比她们想象的灵芝要真去楼鄯和亲来得好。 “那你到时候如何逃脱?”云霜颇有些兴奋,恨不得自己也跟了灵芝去。 灵芝看出她的心思,哭笑不得,“我听四叔说,楼鄯有一片沙漠叫沧海,一旦进去就很难出来,那时候我就能轻松逃走了。” “怎么逃?”云霜瞪大眼。 灵芝眨眨眼:“我有狗鼻子呀!难道还怕找不到路吗?” 廷雅满面忧色,这条路着实凶险,“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吗?若是能有个如意郎君将你娶了去,就能正大光明离开了。” 灵芝握住她手,宽慰道:“这也许是最好的办法,雅姐姐你放心,我必能完好无损回来。” 等报了仇,她就脱离楼鄯使团,独自寻找无迹哥哥去。 西疆的庙宇并不多,只要他在那里,就一定能找到! 且从上一世来看,无迹哥哥也是在关心自己的,或许和亲的消息传出去,他会先找到自己呢! 到了入宫这日,严氏与安二亲自陪了灵芝入宫觐见,只推说应氏身体不好,没带上她一起。 宣德帝对这位没能收到宫中的姑娘有几分遗憾,亦有几分怜惜。 见殿前女子,身着郡主吉服,头戴郡主朝冠,当中红宝石熠熠发亮,嵌东珠与绿松石,衬得冠下小脸尤为精致。 称赞一番恭孝贤德之后吩咐:“带郡主去漱芳斋,切记照顾周到。” 灵芝与安二与严氏辞别,并无一丝不舍。 一个自称孔嬷嬷的姑姑带着她往御花园走去。 漱芳斋在御花园西北,庭院内几簇玉兰开得正繁。 “郡主有事尽管吩咐,奴婢已让宫人们将您的行李先安置好。” 那孔嬷嬷垂着眼嘱咐:“后头紧挨着长公主的重华宫,长公主喜欢清净,郡主平日间稍微注意即可。” 灵芝讶然,长公主,不就是去年梨花宴上给自己补词的那位云岚长公主吗? 这深宫大内,各位主子都有自己的脾气,外来的一不小心惹到贵人,莫名其妙碰壁受罚的多的是。 能像孔嬷嬷这样光明正大劝自己小心谨慎的,当真是为自己着想。 灵芝诚恳谢道:“多谢嬷嬷,灵芝必不会喧哗吵扰,也会让身边人注意。嬷嬷还有何指教?” 孔嬷嬷又指点一番宫中之事,什么时辰掌灯、什么时辰用膳,御花园中哪些地方可以去等等,便留下伺候她的宫女,先行退下。 灵芝在这漱芳斋中打量着。 前后共两座厅堂,中间以穿廊相连,前殿与东西配殿组成独立小院,以游廊连接。 前殿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后殿外面,便是云岚长公主所居住的重华宫。 为免嫌扰,灵芝选了前殿东面明间为起居室,与暗间以落地花罩相隔,室内床榻柜几,包括门窗落地罩,皆以楠木制成,清一色油亮亮黄澄澄,透着大雅之堂的富贵王气。 上一世,她并未得到这样的优待,而是住在景福宫的侧殿小院中。 这一世,究竟还会有些什么事情不一样?她很期待。 晚间,孔嬷嬷亲自着人送来晚膳,又嘱咐一番明日的教习课程包括仪容之礼、女红、楼鄯语,方离开去。 用过晚膳,主仆二人倚在殿中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绣功闲话。 忽门口传来宫女的声音:“郡主,云岚长公主殿下来了。” 第140章 公主云岚(为金仙打赏补加一更) 灵芝颇为讶异地站起身来,往门口迎去。 云岚长公主亲自到这里来? 正疑惑间,一个素色身影已来到殿门口,身后只跟个头发花白的嬷嬷。 灵芝见过礼,借着四壁宫灯散发出的柔辉打量着来人。 只见她一袭青山色程子衣,头挽高髻,一柄竹节青玉簪,素净得与这堂皇宫殿格格不入。 她朝灵芝露出一丝笑,灵芝却觉得她即使在笑的时候,眼中仍有浓浓的愁绪。 云岚径直到正殿上首宽榻上坐下,望着那榻侧袅袅生烟的紫铜鎏金雕云纹香炉道:“这是什么香?” 这味道似曾相识,熟悉的檀香气息中又多了一些柔和的清甜,似高高在上的神女下凡而来,融了些人间烟火。 灵芝恭敬答道:“这是宫里姑姑送来的凌虚香,民女自己摘了庭院中玉兰花瓣,再碾末加蜜露蒸过,洒了些在那香泥中。” 云岚眼露赞赏之色:“不愧是能制出金猊玉兔香的人,仅此一举,便有画龙点睛之效。” 随即她又示意灵芝坐下,开门见山问道:“你为何要主动求去楼鄯和亲?” 灵芝大讶,实在没想到她是为此事而来。 她略想一想答:“民女想去看看西疆大漠,还有无边草原,听说那处的女子都可以自由自在骑马驰骋,心中向往。” 这个理由还算冠冕堂皇,又有几分真心。 “可要嫁在异乡,无亲无故。”云岚蹙着眉,很是不解。 灵芝不知为何,觉得她是真心关心自己,忍不住吐露一丝心声,“民女不怕,西疆,民女一定要去。” “真是自己想去?”云岚口中问着,淡白几乎透明的脸上却露出几丝惋惜。 灵芝重重点头:“真是。” “不怕路途艰辛?不怕异乡孤苦?” 灵芝坦然道:“既是心头所想,求仁得仁,又怎会怕苦。” 云岚脸上露出微微错愕的神情,心头却突遇潮来,激荡不已。 她沉默良久,站起身,走到那高几香炉前,不言语,看着那缕飘飘荡荡的薄烟,忽然道:“我一心向佛十八年。” 灵芝被她这话唬了一跳。 怪不得当初她替自己补的香词说到“青灯暗”;怪不得她身为长公主却从未出现在任何皇家庆典的场合;怪不得她穿着打扮那般朴素。 可堂堂公主,为何竟皈依佛门? 云岚清旖的声音继续传来:“可十八年,还不如你一句话参得透。求仁得仁。没错,原来世间之苦都可以用一句话概之:求而不得。” “若不求,不奢,不望,自然无苦、无忧、无怖。若求之,得之,自然喜乐。” “我苦就苦在还有所求。” 灵芝没想到自己随便一句话竟引来长公主这么多感慨。 她听得似懂非懂,不知该接何话,只好道:“长公主殿下佛法高深,民女不太懂,不过想来,既有所求,便往那求处去。即使得不到,努力过也能无悔,能随心而动的人相必是快乐的。” 云岚回过头来,略诧异看着她:“你也这么想?” 灵芝一愣,不知为何她要加个也字,难道以前也有人跟她说过这番话? 云岚则摇摇头,轻叹一口气:“可见你还是太年轻,这世上真能随心而动的,又有几人?” 灵芝的犟脾气上来,认真道:“很多人不是做不到,只是不敢而已。要想随心,就定会舍弃其他,或是名,或是利,或是情。” “世人所苦,往往在心有所求而身不敢求,偏偏又存两全之心,求而不得,自然难遂心。” 她是有感而发,上一世,她困于闺阁,困于亲情,困于世俗女子规诫,只能受命运摆布,却落得那般凄惨结局。 这一世,她要自己为自己做主。 一番话说得云岚耳畔嗡嗡作响,心有所求而身不敢求,这不就是她的写照么? 她鼻梁发酸,险些落下泪来,没想到这小小女子竟然三言两语就破了她十多年的修为。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灵芝点点头:“你果然是来点化我的。” 灵芝听她说得如此郑重,慌忙起身跪下:“民女莽撞,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云岚上前几步亲自扶她起身:“不必惶恐,我乃肺腑之言。” 灵芝不敢再冒失,垂首肃立道:“民女天真之言,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云岚收敛了情绪,心中暗叹,看着她道:“以后你每日没事,就到我宫中来替我制香吧。” 她指了指那香炉中的散烟:“这种就不错。” 灵芝没想到她会有此邀请,受宠若惊忙又拜谢。 云岚微微颔首,转身准备往殿外走去,刚迈两步忽又停下,回头对灵芝道:“若你后悔了,就告诉我,趁现在还来得及。” 灵芝略想一想才知道她说的是楼鄯和亲之事,言语笃定:“民女不会后悔。” 云岚没再答话,既然她愿意,她也不再强求,抬脚往外走去。 “恭送长公主殿下!” 两行侍女跪立相送。 见她们走远,小令大叹:“这么美的公主,竟然出家了,可还真是暴脸天物啊!” 灵芝忍不住“扑哧”一笑,竖起手指放在嘴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暴殄天物!小声,不要在下头非议宫里的贵人。” 小令伸了伸舌头:“不过公主殿下看起来很喜欢姑娘您呢,不对,郡主您。” 灵芝也有些纳闷,难道是此前梨花宴斗香会上她得了这位长公主另眼相看么? 她也觉得长公主殿下和她说起话来一点不见外,还有那句后悔了就告诉她,是什么意思? 难道若是后悔了,她还能帮自己不去和亲? 已走出殿的云岚往北拐进海棠林,顺着铺成万穿海棠的鹅卵石小路往重华宫去。 她身后的嬷嬷瓮声瓮气道:“公主为何不告诉郡主她的身世?” 云岚停下脚步,看着月光下幽华浅淡的早开海棠,叹了一口气:“念枫若泉下有知,也不会让女儿认他作爹。” 那嬷嬷长叹一声:“当年公主与香家姑娘,还有那,娘娘……多好的日子。” 云岚挪开凝视海棠的视线,别转了头,声音冷下来:“提那疯子做什么,连生个儿子都和她一样荒唐。” 她踩着林间挂在花枝上的幽暗灯笼光影继续往前走去,嬷嬷不再说话,提着手中宫灯跟上,往前行去。 第141章 宫中论香 灵芝上一世已有在宫中生活的经验,这一世,并无觉得不习惯。 每日辰时,先往坤宁宫向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自觉能把她送走,心中快活不已,连带着看见她精致模样也不气了,反而好言有嘉,夸她孝顺懂事。 因此请安并不是什么困难事。 只是若有景荣公主在,她便会多受一番冷嘲热讽。 无外乎是西疆多么偏远,民风多么可怕,而她将来的日子又是多么凄惨。 灵芝当然不会在意,总是一笑置之。 这样毫无实质性威胁的打击,对她已经完全不起作用。 而景荣总是越看她云淡风轻,自己就越上火。 灵芝觉得好笑,这人果然与毓芝志同道合,性情都这般相似。 回到漱芳斋,用过早膳,她便开始一日的功课。 行、言、坐、食等仪容举止对她来说都轻车熟路,最痛苦的莫过于女红。 即使重活一世,她的女红手艺也很难拿得出手,用教习嬷嬷的话说。 “郡主怕是在闺阁中没怎么拿过针线吧?” 说对了。 那绣花针不知为何到她手中就不听话,远远不如香草花瓣来得驯服。 王姨娘也从不勉强她,只教会她简单的刺绣。 可身为和亲郡主,不得不好好练习绣技,以彰显大周高超精美的刺绣技艺。 午后无事,她便依云岚长公主的吩咐,到殿后重华宫,替长公主制香。 重华宫内有一个小小的香坊,炮制工具与篆香模具一应俱全。 灵芝很感谢长公主这份邀请,让她可以正大光明地流连在香料之中。 相处的时日越长,她越发觉得这位长公主平易近人,毫无公主架子,便越发喜欢往重华宫跑。 她想和云岚再熟悉一些,再旁敲侧击问她些事儿。 从云岚对她的种种关心来看,她怀疑在宫里头护着自己的人,极有可能是她。 可她毕竟身份尊贵,又是出家之人,这念头太过匪夷所思,灵芝不敢妄自揣测。 这日二人聊天聊着,就说到拟香上。 灵芝说起她曾嗅到过别人和出的“晨雾之香”。 云岚有感而发,“拟香可和香之广,超乎感官之上,有的甚至是一种灵觉。” 灵芝顿时来了兴趣,双手捧腮看着她。 云岚也谈兴甚浓,面上罕见地浮上一层浅笑:“晨雾还有香可寻,海风、清露亦如此。你可听说过思念之香?” 灵芝摇摇头,好奇道:“还有这样的和香?” 云岚点头:“有,七情六欲,皆可作香,除此之外,每个人有每个人独特的味道,还可和拟人香。” 灵芝如醍醐灌顶,心头豁然开朗,她怎么就没想到过! 云岚的声音继续传来:“还有时间的气息,如春、夏、秋、冬;风景的气息,如寒塘渡鹤、秋山空雨、万境雪域,以香为引,若你的和香能让嗅者品出你制香时的心境,方能算是入香之大家行列。” 灵芝心头一阵震撼,长公主所说的这些香,与那香道上的说法何其相似。 以香引灵,三觉五感,皮肤毛孔,均可作为品香之道! 灵芝起身抱拳向云岚一拜:“今日幸得长公主殿下指点,民女茅塞顿开!” 云岚见她喜若得宝,知道又是个制香近乎入魔的疯子,笑一笑道:“我也是见过有这样的香,所以有感而发。” 灵芝问道:“哦?不知殿下在何处见过?民女也想开开眼界。” 云岚叹口气:“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香名“念”,我只嗅了一息,便觉心中酸涩难耐,思念的苦楚直如跗骨之蛆,让人立时明了何为思念之苦。” 灵芝有些失望:“那香呢,后来失传了吗?” 云岚点点头:“不过能制出这种香,非有一定的历练不可,尝过人间百味,方能有所体味。你还小,不用急在一时。” 她见灵芝落寞的表情,开解道:“眼下我想制一味有驱蚊虫之效的浅淡香,似蘼芜或甘松的味道就不错,不如趁你在宫中,帮我和一份出来。” 灵芝一听,果真转了心思,立时在心头盘算起来,能驱蚊虫,又要香息浅淡。 一有和香要制,她便入魔一般,整个下午就盘桓在重华宫的小香坊内,将绣插屏的事情完全抛到一边。 她心头拟了个方子,以沉香、天竺葵、薄荷为君,配七里香、蘼芜、夕雾,已花之甜味冲散药草辛辣,前香为驱蚊,直接浓烈,后香为绕梁,悠长绵延。 其他香料调香院都有,她拟上单子着宫女去取便是。 只这夕雾,最好是用新鲜的夕阳晒过的花枝。 她问身旁宫女道:“这位姐姐可知这御花园中有没有夕雾?” 那宫女屈身道:“郡主叫奴婢莲心即可,在御花园东北角临风亭外,有不少夕雾。” 灵芝大喜过望,现在正是申时,去采些花枝正好。 当下起身道:“还烦请莲心姑娘带我去看看。” 小令跟在灵芝身后,跟着那名叫莲心的宫女往御花园中去。 此值望春,御花园中百花成海。 海棠、玉兰等花树枝高繁茂,团团粉白簇拥成云;林间路旁则开满虞美人、鸢尾、蝴蝶兰等花木,姹紫嫣红、彩蝶翩飞,偶有仙鹤从隐处飞起、梅花鹿窜过林中小径,如仙境一般。 临风亭正位于东北角的那座假山之上,灵芝想起那假山下的山洞,暗自红了脸。 莲心带着二人从西侧石径小路盘旋而上。 灵芝抬头望去,一座九曲十八面翘檐彩画亭矗立山顶,亭中能俯瞰整个御花园东北角,还能看见当日她撞见太子与古热西密会的那处院落。 小令细长眉眼弯起来,欢喜道:“姑娘你看,这边好多夕雾。” 果然一大丛紫色小花如紫雾一般散开在山石边上,映着金色夕阳,散发着妖娆的香气。 灵芝正要绕过小亭往那边去,莲心伸手拦阻:“郡主小心,那边都是灌木,很容易踩空,让奴婢去吧。” 小令抢着道:“我去好了。” 说完,试探着一脚一脚踩到花丛中,往那边缘挪去。 灵芝扶着凉亭栏杆,伸出一只手道:“来,拽着我,这样安全一点。” 小令闻言伸出手,另一只手尽力朝外探去。 好在夕雾成片,很好采摘,不一会儿小令就摘了半篮。 忽一个冷冷的声音喝道:“御花园中的花木,都乃圣上所有,是你们可随意采折的吗?” 灵芝转头望去,见是一个面生的姑姑,正准备开口解释。 忽见那姑姑不知怎的脚下一个踉跄,朝自己扑过来。 她下意识扶住栏杆,拽住小令的手却一滑。 小令正将身体整个重量压在摘花这面,不妨另一侧一失力,整个人往下坠去。 “啊——”! “小令!” 灵芝与小令的声音同时响起。 —————— 这些天多了几个给推荐票的小仙女,鞠躬谢谢啦!暂时没有书友群,作者君QQ:2889699626,欢迎勾搭。 第142章 梨花依旧 灵芝来不及与那扑过来的宫女算账,急得眼泪夺眶而出,提起裙子就回头从小路往假山下跑去。 “郡主慢点。”莲心忙慌慌在后头跟着。 “小令!” 灵芝哭着往她掉落的那处跑去,这假山足有三层楼阁高,掉下去的后果她想都不敢想。 “姑娘!” 灵芝忽然愕然愣住。 面前那站得好好的活生生的可不就是小令么? 小令也忙过来搀扶着灵芝:“姑娘,我没事,是许大人救了我。” 灵芝这才顺着她视线看去,见一身素衣的许振如青竹独立,静静站在前方。 他看到灵芝,微微一躬身:“郡主。” 灵芝大松一口气,忙到许振跟前拜谢:“多谢许公子!要不是公子,我……” 她想到小令差点出事,声音又有几分哽咽。 许振见她腮边还有泪痕,一双清眸含了泪,如碧水泛波,雨打初荷,比笑起来时的明媚又不一样,娇弱得惹人生怜。 许振心中微酸,为何偏偏她是那个人? 他垂下眼,叹道:“郡主不必客气,在宫中还需更加小心些才是。” 说完,一回礼,告辞往前走去。 灵芝这才想起那莫名其妙就跌一跤的宫女,往回找去。 莲心道:“郡主,她已走了。” 灵芝心头奇怪:“你可知她是哪个宫的?” “是景阳宫中的姑姑。” 灵芝顿时了然,是景荣公主的人啊! 那么那一跤跌的,就不是偶然了。 她拽过小令的手,歉意道:“对不起,下次不再让你做这么危险的事。” 小令嘟嘟嘴:“姑娘你怎么能说对不起呢,要怪也怪那走路不长眼的宫女。哼,下次我看见她,非绊她个狗啃泥不可。” 那边厢许振刚往前走出几步,拐过一丛虞美人,花间窜出一个身影来。 “你为何要去帮她?” 景荣双手叉着腰,嘟着嘴,十分不满地盯着许振。 许振清隽的面容浮现一丝浅笑,朝景荣恭敬道:“那罗姑姑是公主身边的要人,若是郡主的丫鬟出了事,只怕罗姑姑也会受牵连。到时候公主身边少了个照顾周到的贴心人可怎么办?” 景荣见他始终是为自己着想,心头稍微舒服点。 刚才她遇上从景福宫出来的许振,借口要去坤宁宫找母后,跟着许振一路同行。 刚走到御花园内,就看见那假山上的灵芝等人。 因他们沿着假山山脚而行,灵芝等人被山石草木所挡,反而看不见他们。 她悄悄吩咐身旁侍女,让罗姑姑去吓唬吓唬她们。 没想到就在那丫鬟脱手的刹那,身边的许振如一道闪电飞扑过去,将那掉下山崖的丫鬟接住。 真可惜,若安灵芝的丫鬟出事,她总该笑不出来了。 偏偏又让她躲了过去! 灵芝带着小令回到重华宫,将刚刚采下来的夕雾花隔火干蒸,让细碎花瓣脱水存香。 等忙完这一阵,已是掌灯时分。 她这才觉得饥肠辘辘,准备向云岚长公主告辞回漱芳斋。 云岚已习惯她一制起香来就什么都顾不上的作风,笑着道:“若不嫌弃,在我宫中用些素斋吧。” 灵芝见她真诚和善,也不推辞,当下谢过。 云岚又道:“今年卫国公府的梨花宴仍旧是香为主题,是斗拟香,你可想去?” 灵芝一听是拟香,心中跃跃欲试,可自己如今身在宫中,当不比在安府中那般来去自如。 她点点头,又叹口气:“虽想去,怕是去不成了。不知那拟香又是如何斗法?” 云岚猜中她心思,笑着道:“到了那日你随我去吧,不过只能看看,怕是没工夫和香参加斗香会了。” 灵芝听说可以去,早已雀跃,去看看各家拟香也不错,何况还能见到廷雅与云霜。 她欢喜不已,笑得眉眼弯弯,起身朝云岚拜谢:“多谢长公主殿下!” 又是一年三月三。 灵芝早早起来梳洗完毕,带上小令,乘了一架青竹小轿,跟在云岚长公主的凤辇之后,出了北宫门,上了一辆翠幄华盖清油车,往东面卫国公府而去。 马车直接从西北角门驶入府中花园,刚过了流云湖,那清甜芳香的梨花气息就随风迎面而来。 正是: 香雪年年落花冢,三月依旧渡春风。 只叹少年容颜改,梨花斜映艳阳中。 亲自在那梨花园月洞门处迎接她们的赫然是老卫国公汪信! 他躬身肃然行拜礼:“长公主殿下!” 云岚沉声:“国公爷请起。” 汪信起身看见云岚身后的灵芝,微微一愣。 他还从未见过灵芝。 云岚介绍道:“这是皇上亲近册封的义成郡主,我带了她来拟香会上见识见识。” 汪信猛地将眼前清秀貌美的姑娘与孙子汪昱所说的安家四姑娘联系起来。 遂又躬身道:“郡主能来,是老夫阖府的荣幸!” 灵芝受宠若惊,忙回礼:“老国公爷客气!” 当下云岚在前面走着,汪信落后半步跟在身侧,二人絮絮而聊。 灵芝跟在身后,从偶尔听见的只言片语中,猜度他们乃是旧识,且关系颇为亲近。 远远听见梨花林中传来一阵欢笑,灵芝能从那欢笑吵闹中分辨出云霜那大嗓门,想到云霜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泼猴儿样,忍不住抿嘴轻笑。 汪信先将二人从“香雪海”楼阁另一面大门处引进去,对云岚道:“还是照往年惯例,给长公主殿下煮了只加半钱蜜的梨花茶。” 云岚轻轻颔首。 汪信又回身对灵芝和颜悦色道:“不知郡主喜欢什么茶?” 说话间到了一处两墙开六面隔扇的半敞花厅。 梨花枝蜿蜒招展,带起团团白雪从半开的隔扇扑进花厅来,映着花厅中央一面象牙浮雕梨花压枝的紫檀屏风,格外应景。 云岚听汪信问起,便回头对灵芝道:“我怕吵,就在这里歇息,你先出去寻你朋友们玩耍吧。” 灵芝正百爪挠心想出去找廷雅云霜,闻言喜上眉梢:“是!” 又对汪信道:“老国公爷不必客气了,灵芝先告退。” 汪信一听灵芝要走,忙道:“请郡主稍待片刻。” 转身进了花厅里间,片刻又出来,手中捧着个小玉瓶。 汪信对云岚道:“老夫亲自送郡主从前厅出去吧,这阁楼中房间甚多,布局杂乱,不太好走。长公主请自便。” 然后朝灵芝微微躬身:“郡主请。” 第143章 春拟秋香 灵芝看了看云岚,见她点点头,方回礼谢过汪信,跟着往外走去。 果然这楼中房间不似普通阁楼方方正正,尽是迂回曲廊,若无人领路,真不容易走出去。 不一会儿眼前豁然开朗,到了一处宽敞厅堂,灵芝一看,正是去年梨花宴所在的大厅。 汪信笑着指指大门:“昱儿与一帮孩子们都在外面,郡主自去便可。” 说着又捧上那只半个手掌高的玉瓶:“这是府中精心秘酿的梨花露,以梨花瓣、秋梨汁、梨花蜜三甜所酿而成,姑娘擅制香,想来也会品酒,一会儿开宴时,可尝尝看这梨花露滋味如何?” 灵芝见他单单赐给自己一小瓶,瓶中所盛不过两口,又见那玉瓶釉色青白中带着深浅不一的湖色,晶莹润澈,正是罕见的名品影青釉。 知这瓶中玉露甚为宝贵,忙恭敬接过来,谢过之后往那大门走去。 汪信见她走远,唤过身旁婢女:“注意盯着,若郡主喝了玉露说困想歇息,就将她带到别院中去。” 那黄衣婢女点点头,跟着出去了。 汪信见二人走远的身影,背过手,暗暗叹口气。 那些阴毒的东西,有损阴德,乃不祥之物,能不用最好。 可如今除了这个,他也想不到还有更好的办法能让安四姑娘成为他们的人? 他这一生,并不曾用这样的手段害过人,汪家如今只剩下这一个独苗,他必须得试一试。 这梨花露能让灵芝毫无知觉的躺上一盏茶的功夫,只要一小会儿,他就有时间给她种上蛊。 灵芝一出大门,便看见那空地上如去年一般,摆起两排长案。 似乎斗香已过,大伙儿都离了长案,在那空地间各自耍乐。 她一眼看见云霜活蹦乱跳的身影,只因别人都穿红戴绿、极尽春光明媚之能,她一袭素白梨花纹暗锦褙子,格外抢眼。 她与廷雅正站在一张案桌前,背对着自己,不知在聊些什么。 “云霜,雅姐姐!” “灵芝!”回头的云霜先是一愣,再一下扑出来,不顾那么多人看着,将她抱了个满怀。 廷雅也惊喜不已,没想到能在梨花宴上见到她,忍着激动拉了拉云霜:“灵芝现在可是郡主了,注意点儿。” 云霜笑得合不拢嘴,这才放开灵芝上下打量着她。 浅黄雏菊花纹镶边褙子,青莲色织锦凤尾裙,头上一支桃花累丝镶珠金簪,照旧还有那支素荷簪,两粒圆圆的耳垂上,破例各佩了一朵粉珠拼海棠,衬着一头乌发与欺霜塞雪的嫩肤,俏如新柳娇如花。 不仅如此,比起以前在安府中柔顺乖巧的模样,更添了些大方端庄的贵气,尤其一双眼明媚生光,让人不敢逼视。 云霜叹口气,摸摸她耳上的粉珠海棠:“可知这人美不美还得看脸。” “我看你去年梨花宴上那身白衫漂亮得跟个仙女似的,想着今年我也穿白。谁知你一穿上花衣裳,我又觉得还是花衣裳好看。” 一席话说得廷雅灵芝都捂着嘴吃吃笑起来。 云霜佯怒瞪了廷雅一眼:“嫂子你还笑!我还没怪你偏心呢,给灵芝送那么漂亮一件褙子,得给我也送一件。” 廷雅微楞:“什么褙子?” “就灵芝去年梨花宴上那件啊,纯白绣红梅枝的。” 廷雅疑惑地看了看灵芝,又看看云霜,摇摇头:“没有啊。那件我知道,梨花宴上我也是第一次看见。” 灵芝也奇怪了:“是槿姝交给我的,我记得当时她说是你托人送来的。” 她又想起那归元神汤,愈加不解:“等我见到槿姝,找她问问清楚。” 灵芝看看香案:“今日是怎么斗香?好玩吗?” 云霜拽着她手往那桌案去:“来来,你闭上眼来试试。今日的斗香会叫做‘春拟秋香’,现在明明是春天,却偏要人和出能代表秋天的香,你说是不是折腾?” 灵芝心中暗赞:这卫国公世子果然是个妙人儿,能想出这般风雅点子。 灵芝过去一看,立即被那长案上诸香所吸引。 有几处香未燃尽,仍生着袅袅青烟,她细嗅过去,拟桂香与菊香的最多。 还有一味,香入鼻尖,眼前顿时浮现秋景飒肃之意,耳畔似乎有秋风掠过,萧瑟丛生。 即使人身在春日暖阳之中,也在刹那混如跌回秋之荒芜凉意里。 这恐怕就是能以香入灵的和香了! “这是什么香?”她叹道。 “此香名‘雁南归’。郡主屈驾光临,为咱们这个斗香盛会增色不少啊。”一把熟悉的清美嗓音道。 回答她的是卫国公世子汪昱,一袭兰草折枝纹直裰,笑容甜澈,俊秀中带着柔媚,朝灵芝走来。 他身旁那人一出现,更是夺去了在场众人原本落在灵芝身上的目光,正是靖安王宋珩。 他今日罕见地没穿那么花团锦簇,一身檀色云雁纹缂丝直裰,素身玉立,似挺拔墨松,五官俊朗,皓面无双。 灵芝见到宋珩,微微有些紧张,却不像此前那么慌乱。 她知他表面看似荒唐无度,实则是个……恩,是个好人。 她这么定位着,向二人见过礼,心中回味起这香。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好名字,好香!不知是哪位宾客做制?” “你不妨猜猜?”汪昱含笑道。 灵芝见到宋珩之时,心中已隐约有答案,那靖安王府中,还有海风、麦田之香,想来有拟香高手,便微微朝着宋珩屈膝道:“若灵芝没猜错,当是靖安王带来的。” 宋珩听了翘起嘴角一笑,露出一排白牙,如这三月碧空,澄澈明净,在场不管是男宾女宾都看呆了眼。 就连围着许振的周娟娟都忍不住擦了擦口水。 “哈哈哈!”汪昱笑着一拍宋珩肩头道:“郡主这般聪慧,看来真是你的知音啊!” 灵芝听他如此说,脸微红,垂下头。 云霜还毫无知觉:“哎,灵芝,你怎么一猜就猜准了,你跟靖安王很熟么?” 灵芝恨不得踩上她一脚,红霞都飞到耳朵根。 宋珩见她不经意间透露了和自己非同一般的关系,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好笑。 只好解围道:“郡主想必是嗅出来本王身上还有这雁南归的香气罢。” 灵芝忙点头,恨不得缩到廷雅身后:“正是。” 宋珩转头见汪昱一双眼神色奇异地盯着灵芝,心中微微不喜,转过话题:“是不是快开筵了,本王还期待午宴后的游园会呢!” 汪昱哈哈一笑,“那咱们现在开筵如何?” 说完做了个请的手势,带头朝香雪海楼阁走去。 ———————— 这两天忘记谢谢打赏了!谢谢书友20170517,霜华伴月明,绮疏青琐,leeenaa,甯183的打赏鼓励!再谢谢大家的推荐票! 第144章 以假乱真 大厅和去年一样,中间以屏风隔开男女两厅。 众人热热闹闹地落了座,灵芝这才看见隔开好几张桌子外的毓芝和秀芝。 她踌躇一下,想着要不要过去打招呼,却见毓芝头一撇,转向另一侧。 她微微叹口气,放弃了起身的念头。 灵芝从袖中拿出那玉瓶,有些为难,既然老国公爷拜托她品味,她理应尝尝,可瓶中只得一小口,想和廷雅她们分享都难。 云霜转头看见,好奇地拿起那玉瓶,“这是什么?好漂亮!” “是老卫国公赠我的梨花露。” “我尝尝。”话还未说完,云霜一把打开瓶塞,甜甜的酒香四溢。 “留点我……”灵芝话刚起头,云霜就已经举起那玉瓶,“咕咚”一口倒进了嘴里。 灵芝与廷雅对视一眼,苦笑着摇摇头。 站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的一位婢女身子一颤,转身往里间跑去。 汪信听说那露被程家姑娘喝了,眉头皱了皱。 程家姑娘,他想起汪昱说过的娶程家姑娘也不错,沉吟片刻,既已如此,他也不想浪费这个机会。 “跟着她,若她犯困就带她过去。” “是。”黄衣婢女退下。 宴席仍是以梨花为主题,酒足饭饱结束,众人饮茶休息一阵儿,下午的游园会又热热闹闹开始。 汪昱待人到齐了,笑着向众人朗声道: “各位,现在我们玩一个猜香小游戏。汪某自己和了一味拟梨花香,将用那香熏过的白绢梨花,绑在这香雪海中梨花枝上,共有六十朵假梨花。” “从现在开始,以一个时辰为计,各位可随便在这梨花林中寻找,找到花枝者,皆有奖!” 众人都觉新鲜不已,听完规则,哄然而散,往梨花林中找去。 灵芝正要往前走,见安敄朝她走来,还恭敬行礼:“郡主。” 灵芝不想他如此知礼:“敄哥儿不必客气。” 安敄瘦了,也长高了,整个人虽看着仍壮实,但已不似一个球。 他看着地上脚尖,有些忸怩地低声道:“宫里头,还好吧?” 他近来知事不少,隐约猜到灵芝的身世,明白这才是母亲苛待灵芝的原因,反而对灵芝充满歉意。 再加上灵芝为安家制香出过多少力,他最清楚。 且他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明白不管是做生意还是混江湖,最重要的是义气。 灵芝不但不计前嫌,还为安家挺身而出自愿和亲,更让他敬服不已。 灵芝有些意外,安府中唯一一个关心自己的竟然是这个以前最讨厌她的安敄。 她有几分唏嘘,“多谢敄哥儿关心,都挺好的。” 安敄又嘱咐一句:“西疆偏远,你多保重。” 说完一转身跑开。 灵芝一抬眼,见前头毓芝冷冷看着他们,脸色不怒不恨不喜,只有死水一般的漠然。 她身旁的秀芝不一样,安秀芝对灵芝的恨意在刚刚达到顶点。 她听到景荣公主对毓芝抱怨,她如何费尽心思捉弄灵芝,却被许振救了那跌下假山的灵芝丫鬟。 她又想起应府寿宴上,许振护着灵芝走出人群那一幕。 以前对自己的怜惜照顾,全被安灵芝抢走了! 就算她要去西疆又如何,许振再不对自己另眼相看! 她没有随毓芝和景荣往梨花林另一面走去,而是远远地,跟在灵芝等人身后。 云霜一面走一面嘀咕:“哎,你说这人是不是很怪,明明这么多真梨花,非要做假梨花。” 汪昱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奇怪么?程姑娘不觉得真真假假很有意思?” 三人转过头,见是汪昱与宋珩。 是宋珩要跟过来的,他并不打算在汪昱面前掩饰对灵芝的好感。 他看出来汪昱对灵芝别有意图,若让他知道自己对灵芝有意,也许会收敛一些。 云霜见背后说人还被人听了个正着,以她的厚脸皮也尴尬得要命,慌忙摆手胡诌: “不不,世子爷误会了。我是说世人奇怪,你看,人们通常夸一朵假花美,便说,美得跟真的似的。夸一朵真花美,又说,美得跟假的一般。那你说他们到底是觉得真花美还是假花美,是不是很有意思?”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汪昱看着她,眉眼笑起来更加柔媚:“我看还是程姑娘有意思。” 说完回头看看:“汪某就不与你们往前走了,省得被人说有作弊之嫌。王爷可要寻花去?” 宋珩挑起一角眉,噙着笑:“当然要去。” 汪昱哈哈一笑,向他眨眨眼,抱拳道:“王爷与姑娘们请,汪某先告辞。” 待汪昱走远,云霜还记着灯会上宋珩翻脸就走的仇,取笑道:“王爷怎么跟着我们几个姑娘家走,莫非我们身上有梨花香不成?” 廷雅怕她惹恼靖安王,直扯她衣袖。 灵芝却不知为何,忽想到宋珩那满身脂粉香的酒气,想到那一王府的美婢,心头泛起一丝自己都未曾觉察的酸意。 她打断闹成一团的她俩:“咱们赶紧分头找花儿吧。” 云霜扯着她衣袖:“我要跟你一起,你有狗鼻子!” 宋珩听她称狗鼻子,忍不住抿嘴偷笑。 他以前也说过,灵芝的鼻子就跟小狗鼻子一般,灵敏得很,翘翘的,摸起来凉凉的。 灵芝瞪了偷笑的他一眼,拉着云霜看着廷雅:“雅姐姐呢?” 廷雅指了指东面:“我往这边去。” 三人又看着宋珩,宋珩摊摊手:“你们只管走,我随便逛逛。” 灵芝与云霜往西而去。 宋珩待她们走远了,又才穿花过枝,抄近道往灵芝前头赶去。 他今日来卫国公府,本是为掩护叶鸿去找被汪昱带回府的影儿,没想到在此处见到灵芝。 卫国公府不是个安全的地方,况且刚才汪昱看灵芝的眼神,实在不对劲。 他放心不下,此间又没有其他可用之人,只好自己悄悄跟上去。 汪昱刚见完老卫国公,从“香雪海”阁楼中出来。 忽一人白衣翩翩向他走来:“世子。” 汪昱见是许振,脸上堆起笑:“鹤泉没去寻花?” 许振无奈摇摇头:“许某只想清净清净。” 汪昱想到那围着他转的一群莺莺燕燕,哈哈大笑起来:“鹤泉别的都好,就是性子太过冷淡,若换了靖安王,怕欢喜还来不及。” 许振听闻宋珩的名字,脸色略变,一阵寒意浮面:“在下当然不能与靖安王相比。” 汪昱知道他与宋珩的渊源,也不多劝,拍拍他肩:“难为你了。来,正好汪某想与鹤泉兄喝上两杯。” 许振抬脚跟他往厅内走去:“靖安王没与世子一起吗?” 汪昱神神秘秘一笑:“靖安王追小美人儿去了。” —————————— 今天只一更,明天上架爆更,大转折要来啦! 上架感言已发,絮絮念了很多,这里不再多说,谢谢看文的你! 重复一下加更规则:月票五张加一更,一次性打赏五千点加一更,累积打赏万点加一更。 最重要的:订阅是萌新的命,打滚撒泼卖萌星星眼求正版订阅!!! 作者君会努力码字做到更好的! 第145章 意外表白 云霜跟在灵芝身后,只觉思绪越来越浮,眼皮像有千斤重,抑制不住地往下耷。 难道就那一小口酒露自己就真醉了? 她拉了拉前面的灵芝,揉着眼睛道:“你先自己去找梨花吧,我得找个地方眯会儿。” 灵芝看她眼神迷离,忙问道:“没事吧?要不要我陪你去?” 云霜摆摆手:“不用,估计那露中加了不少酒,我眯过这劲儿就好了。” 远远跟着的黄衣婢女发现了云霜的不对劲,装作偶遇的模样迎上来。 云霜看见她忙招手,“这园中哪儿可以睡觉?” 黄衣婢女朝二人笑笑,“姑娘请随奴婢来。” 说完扶起云霜往梨花林边缘的围墙走去。 灵芝见有人照顾她,遂叮嘱道:“那你去吧,休息会儿赶紧回来。” “知道啦!”云霜挥挥手。 黄衣婢女扶着云霜穿过围墙上一扇月洞门,沿着小径弯弯绕绕也不知走到了哪儿。 又穿过一条盖满云萝藤的长廊,日影婆娑,云霜走完长廊,眼前还闪着那日影,一亮一亮的,渐渐模糊起来。 另一边,隐在林中的宋珩见灵芝落单,心中暗暗欢喜,抄近路赶了过去,从她前头冒了出来。 “咦?怎么就你一人?”他装作诧异的模样,看了看灵芝身后。 灵芝见到他被吓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退,看只有他一人,又稍微安下心来。 还好云霜不在这里,不然又该打趣她了。 她忙浅笑着行礼:“王爷!程姑娘到旁边休息去了。” 宋珩左思右想,要护着她,最好办法莫过于光明正大的缠着,凤眸一弯:“本王到现在一支绢纱梨花都未找到,不如跟着姑娘找如何?” 他那笑落在灵芝眼中,觉得此人真是无赖至极。 灵芝涨红了脸,婉拒道:“王爷,男女有别,此处又无他人在,怕是不好。” 宋珩不以为然笑笑,有时候荒唐的身份也还挺好用的,故意挑起一角眉:“怕什么?光天化日之下,本王又不会吃了你。” 灵芝捏紧了拳头,这人真是,死皮赖脸啊! 大周朝的男女大防并未严到不能私下说话的份上,这是在外头,不是在屋里,按说是没问题。 但她实在不想和他单独呆在一起,也不知是为什么,他在她身边的时候,她身上的汗毛都是一根根竖起来的。 可他赖着不走,她也无法。 罢了!看在他两次救了自己的份上,灵芝无奈道:“那王爷请自便。” 说完自顾自往前走去。 宋珩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暖意融融。 他忍不住想逗她说话,“姑娘好像很喜欢这荷花簪?” “唔。”灵芝闷声道。 “是谁送的?” 灵芝诧异,回头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是别人送的?” 宋珩嘻嘻一笑:“我猜的,果然是别人送的。” 灵芝又红了脸,也许是她对他太过掉以轻心,没提防他会来这招,奸诈! 她有种小秘密被人偷窥的羞愤感,回头气呼呼往前走。 “姑娘为何要去楼鄯?” 灵芝撇撇嘴,他怎么和云岚长公主都问这个问题。 她转身正要开口。 宋珩似笑非笑看着她,话语间带着揶揄:“不要说是为父解忧、为皇上分忧,那话怕是你自己都不相信吧?” “当然也不会是西疆风景好,看个风景不至于把终身大事给看出去吧。” “当然更不会是,姑娘特别钟意老头子吧?” 灵芝被他堵得哑口无言,怎么有这么难缠的人,脾气上来,瞪着他脱口而出,连尊称都不带了:“你才钟意老头子呢!那你想听什么?我就是为找这送簪子的人去的,你信吗?” 说完一转身继续往前走,听见身后再无动静,心中暗笑,这人也有被吓到的时候。这话也不怕他说出去,没人会信的。 宋珩却呆立原地,心潮一浪高过一浪。 想起槿姝曾经说过,灵芝早就想去西疆,她说要去找一个人。 原来,她要去找,自己?! 去西疆找自己?他剑眉都要拧成麻花,这是怎么回事? 可转瞬心头又涌上狂喜,她是为了去找自己啊! 这个笨蛋,自己明明在她身边,她还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找! 可她为何要通过和亲的方式去呢,难道她有其他计划不成? 灵芝却觉得身后安静得太过异常,忍不住停下回头看去。 宋珩站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呆呆看着她,眼神似喜非喜,还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流动,闪烁着晶光。 她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小心翼翼道:“王爷?” 宋珩激动难抑,心跳得比鼓点还响,这个笨蛋啊! 他两步跨上前,忍不住探手抚上她双肩,深深看到她眼底去:“不要去西疆!” 声音暗哑而深情。 灵芝慌了神,自己对这王爷还是太大意了,忙使劲儿推他胳膊:“王爷!您快放手!” 宋珩恨不得将她立时搂到怀里,强忍着心头千般滋味,喉头哽咽,吞了口唾沫,艰难道:“可以不用去,我……” 灵芝抬起头,迷惑地看着他,不用去,那是什么意思? 忽宋珩猛地回头:“谁?” 灵芝完全没注意那边有动静,忙俯身看去,看见一角月白色的衣衫消失在梨花林中。 宋珩这才稍稍清醒过来,忙松开握住灵芝双肩的手。 灵芝眨着眼看着他:“王爷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宋珩背起手,深吸一口气,好险,差点就说出来了,反正她去不成,还是暂时先瞒着她吧。 他以真气将激动的心绪平复下去,沉声道:“你放心,就算你留在京师,也没人敢欺负你。” 他顿一顿:“我会护着你。” 灵芝脸上火辣辣地烫起来。 他这是?示好?表白? 太荒唐了! 她手足无措,匆匆福了一礼:“王爷多虑了,灵芝很好,还请王爷不要跟着灵芝了。” 说完转身匆匆往前跑去,也不知是跑得急还是激动的,心跳“咚咚咚”比奔马还快。 灵芝心头暗恼,他真的看上自己了?怎么就惹上他了呢?还好自己要离开这里! 宋珩仍在原地,背在身后的手握紧了拳头,他有些等不及了。 他又回头看了看刚才发出声响的地方。 那一小丝踩上落枝的声音,即使隔这么远他照样能听到。 会是谁呢?会不会留下什么麻烦? 他又想到趁机溜去找影儿的叶鸿,回身往“香雪海”走去,他还是去缠住汪昱的好。 第146章 杀人出逃 潜出香雪海的叶鸿正在卫国公府里摸索,这看似平静的宅邸,暗哨众多,他不敢大意,提高警惕以花木树林为仪仗,悄悄一丛院落一丛院落搜寻过去。 刚穿过一道长廊,见尽头出现人影,忙闪身到长廊旁一丛美人蕉下。 他透过美人蕉宽叶缝隙看去,不由蹙紧了眉,那婢女扶着的竟然是程云霜。 她脸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眼神迷离,歪歪扭扭半靠在婢女身上往前走去。 那婢女没走完长廊,到半路拐个弯,钻进一片竹林里。 叶鸿定在原地几息,他应该继续去找影儿的下落,可云霜的身影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 思来想去,终放不下,咬咬牙,撩起衣衫,轻悄悄踏过长廊,往那竹林而去。 青竹高达三四丈,幽幽深深,遮天蔽日。 刚走两步,叶鸿便敏锐地察觉到前方有暗哨。 他身子一缩,躲进竹林中,施展轻功,把着竹杆避过暗哨往前潜去。 竹林深处有道砖土墙,叶鸿来了精神,这么隐秘的围墙,后头会是什么地方? 他从婢女带走云霜的方向判定,她们该是进了这个院子。遂提气轻身往上一跃,来到竹林枝头往下看去,正好看见那婢女鬼鬼祟祟从一间小屋子里出来。 这个院子有些奇怪,回字形,所有正房厢房都是一个模样,院外虽布满暗哨,院中却静悄悄的没有声息。 叶鸿待那婢女离开,从竹林中似一只蝙蝠飞过去,落到院中,闪身就进了那婢女出来的房门。 果然不出他所料,云霜正在这间屋子里,此时正睡在床榻上,不省人事。 他皱起眉,脸色变得凝重,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汪昱的人将云霜带来做什么? 叶鸿上前轻轻喊了两声,见云霜没有动静,担心有人会来,将她扶起背到背上,再匆匆闪出门去。 他不敢走院落前头,绕到屋后准备从围墙翻出去。 屋后一排厢房,雕棂花窗紧闭。 叶鸿起了疑心,这个院子很小,屋墙格外低矮,四周皆是高竹,隐蔽非常,且位于卫国公府世子起居宅邸之后。 这么重要的位置,这么简陋而矮小的院子,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他顺手点开一扇花窗上的高丽纸,往里头看去。 这一看差点呆住,厢房里并排三个大炕,每个炕上头都躺着一个昏睡的女子。 不管是哪种情况,在大白天这么多女人都躺床上一动不动,绝对不对劲! 叶鸿倒吸一口凉气,掩住快要跳出胸口的心脏,他有种预感,失踪的影儿一定在其中。 他又连着看了几间屋,果然在靠西边第二间发现了影儿的踪影。 他伸手掰开花窗木锁,拉开窗户,轻轻跳了进去。 她将云霜放到影儿对面一个空置的炕上,再来到影儿旁边轻轻推着她,压低嗓门:“影儿,醒醒!是我!” 影儿闭上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似是听到动静,缓缓睁开来。 待她看清眼前人,干瘦的手从被子中探出,一把抓住叶鸿,用尽力气开口:“快走!” 叶鸿一扫眼看见那手掌下裸露的小臂,吓了一大跳。 一条条乌青血红的印记似毒蛇缠绕其上,手腕处更像被捆绑许久一般,完全呈黑紫色。 影儿发白的嘴唇一张一合,吃力道:“世子……” 叶鸿忙将耳朵凑近她嘴边,再握住她手,真气探入她体内,心中大惊。 影儿体内真气紊乱,且缠于下关不出,这是中毒之兆! 又听得那字字惊心的言语,双拳捏得咯吱作响。 他一把抱起影儿:“我带你走!” 影儿拼力摇着头,眼角有两行泪滑出: “告诉……爷,小心……,解药,在他腰间……叶大哥……求你……给我个痛快……” 叶鸿心中悲痛,方才真气探入之际,他已知影儿体内气血干涸、生机已绝,可让她就这么留在这里,他又于心不忍。 影儿见他犹豫,忙抬手指外面:“快走……巡卫,一个时辰……巡逻。” 她说着,挣扎着抬起手,抓起叶鸿腰间革带中的柳叶镖,往脖子上猛地一扎! 叶鸿一惊,睚眦欲裂,却又不敢出声,眼睁睁看着她颈项间鲜血汩汩涌出。 他只想长啸一声纾解心中悲痛! 而就在影儿将柳叶镖扎下的刹那。 “啊!”一声被拼命压抑的惊呼声从身后传来。 叶鸿猛的转身,放下影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什么都没看见。”云霜脸白如纸,浑身直哆嗦,拼命摆手!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她刚刚睁开眼,就看见叶鸿抱着一个女子,然后那女子自戕而死! 太可怕了! 叶鸿顾不得影儿,门口已传来脚步声,他拉过云霜迅速躲到门后。 云霜再不敢出声,趴在叶鸿胸前瑟缩抖成一团。 有人推门的声音传来,“什么事儿,叫魂呢?” 那人刚进门,后颈一凉,来不及说话,就倒了下去。 他后头还跟着一个人,正是刚才带云霜进来的那个婢女,她察觉不对劲才跟着这护卫进来看看,正要开口喊人,眼前一花,一道白光闪过,身子登时软了下去。 在她倒下之前,叶鸿一把将她拉了进来,那婢女重重跌在第一个倒地的人身上。 一滩鲜红的血从两人身下蔓延开来。 云霜吓得傻了眼。 杀人!这是杀人哪! 她来不及反应,叶鸿转头看向她,见她一副见鬼的表情,又好气又好笑,“你愿意背还是愿意抱?” “啊?”云霜瞪大了眼。 叶鸿摇摇头,这姑娘平日看着挺聪明的,关键时刻怎么傻乎乎的。 “冒犯了!咱们得赶紧逃。” 云霜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身子一轻,眼前的景象变成了叶鸿俊俏的下巴。 她被叶鸿打横给抱起来! 她正要出声抗议挣扎,只觉耳畔风声呼呼一起,整个人腾云驾雾一般飞出了窗口,紧接着飞上了一人多高的围墙,再落往外面竹林中去。 “快放我下来!”云霜又羞又恼又糊涂,这会儿跟做梦似的,“到底怎么回事儿?” 叶鸿见她还嚷嚷,此处还在暗哨的监控范围,唯恐被人听见,来不及解释,抱住她脖子的手往内一扣,将她身子侧过来,把她嘴堵在自己胸前。 云霜被摁得动弹不得,嘴里直哼哼,双手拼命敲打着叶鸿背脊,却一点儿用都没有! 她挣扎一阵,只好认命,干脆窝在叶鸿怀里静下来,费劲琢磨着满脑子问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147章 骗个媳妇 云霜寻思着,这看起来还是在卫国公府中,那个女人似乎和叶鸿认识,是谁? 他为什么要杀人,又为什么要逃跑? 对,还有自己,自己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她不是想睡会儿吗? 她想到那黄衣婢女,脑中有些明白过来,那婢女带自己去的好像就是刚才那地方,低矮的围墙,还有炕。 要不是被叶鸿折腾醒,她估计还不知道要睡多久。 她背上冒出冷汗来,那个地方太诡异了,想到这里,她不由抱紧了叶鸿的背。 这一抱,就转了心思,这人看起来是书生秀气模样,怎么胳膊这么有劲儿,抱着自己跑得稳稳当当,胸膛靠着也挺舒服,又温暖又硬实,还有背脊,怎么那么宽阔,摸都摸不到边。 还有“咚咚咚”似鼓点的声音,这就是心跳么,怎么这么快! 叶鸿却恨不得将怀中的女子给扔下去。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本来这么抱着她,就已经很刺激他了! 除了小嘴贴在他胸口喘着热气,两团软绵绵的肉更磨得他血脉偾张,以他的定力也忍不住心跳加快。 还有她的手! 不好好抓着自己,在背上摸来摸去干什么?! 叶鸿只觉额上涨满青筋,要不是担心她出事,他真想立刻将她扔在这儿! 终于又回到梨花林中,叶鸿将云霜“咚”地放到地上,叉着腰直喘气,真有种踩刀山过来的感觉。 云霜一肚子疑问,正要开口,见叶鸿脸色通红,端眉肃眼,一改平日温和的模样郑重道:“程姑娘,你仔细听我说。” “你刚才看见了卫国公府的秘密,这件事如果被世子知道,你我今日都不能活着出去!” 云霜骇得变了脸色,那个美得像女人一般的风雅世子的秘密? 那床上的女人是世子的女人吗? “如果你不信我,今日也要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混过去,回去再问你大哥,就知道我说的都是真话。” 云霜听见他提大哥,想起似乎大哥与这人是朋友,见他除了抱着自己跑一段路,也没其他唐突之举,对他多信任了几分,乖觉地点点头。 叶鸿温润如玉的笑脸正经起来,也带着森冷的威严:“你刚才应该是中了某种迷药,才被那婢女带去那个地方,你放心,她已经死了,死无对证,谁也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 “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得一直呆在一起。并且得告诉别人,你醒后就发现身在梨花林中,看见了我,然后我们一直呆在一起,明白吗?” 云霜点点头,可随即又皱起眉,和他一直呆在一起,那在别人看来,岂不是和这个人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这个人,她转着眼珠子打量起叶鸿,倒是还不错。 叶鸿见她忽然乖巧下来,大松一口气,这个小女人还是不笨的,他转身准备往梨花树上找花枝去。 云霜一把抓住他胳膊,疑问如豆子一般哗哗倒出来:“那你告诉我,你去做什么了?那女人是谁?为什么要自杀?” 叶鸿无奈拍拍额头,真是个好奇大过天的姑娘。 他不知该怎么应付她,只好睨着看她一眼,似笑非笑:“你嫁给我我就告诉你。” “你!”云霜大力推开他胳膊,气得嘟起嘴:“我没跟你开玩笑,你快告诉我,不然我晚上肯定睡不着!” 叶鸿摊摊手:“我也没开玩笑,这么秘密的事情,我当然只能和我娘子讲。” 云霜气势汹汹呸了他一脸:“登徒子!” 叶鸿挂上一丝无奈的笑:“程姑娘,不该问的就不要问了,为了你的小命,这些事情最好烂肚子里。” 说完,往梨花林中走去。 “你去哪儿?”云霜追过去。 “得赶紧找到花枝,这样才能最好证明我们一直在这梨花林中。” 云霜想到刚才诡异的一幕幕,心头后怕,缩了缩肩,跟在叶鸿身后:“那个,还能再问你一件事吗?” 云霜看着叶鸿以闪电之势在各花枝间摸索,嗫嚅着。 “只要是和刚才的事情无关的就行。” “你家,真的很有钱?” 叶鸿:“……是吧。” “那你刚才究竟是去干什么?”她还是忍不住问回这个问题,得不到答案她真的睡不着。 “嫁给我就告诉你。”叶鸿照旧答。 云霜瞪眼看着他,很认真的在心头盘算着这个可能性。 他有钱,汇丰啊,是有很多很多钱;长得也还可以,比哥哥差了那么一点,也还不错吧;武功还那么高,能不能打过大哥不知道,至少轻功是不错的。 再说了,最重要的一点,若被大家知道他俩刚才一直在一起,不嫁他也不行呀? 似乎,嫁给他也不是不行,不对,应该说是非常好! 他不是当官儿的,不用听皇帝老儿的命令,天下之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那就可以带自己去西疆找灵芝,还可以去东边看大海! 喜欢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住下,反正有钱,到处都有汇丰钱庄,这儿置所宅子,那儿置处田庄! 云霜越想越觉得美,心花儿都开了,恨不得马上拉了叶鸿拜堂去,她想了想,觉得自己也应该提点条件,抬头问叶鸿:“那你不会讨很多小妾吧?” 刚飞上一棵树的叶鸿差点跌下来。 “什么?” “嫁给你啊,你要是讨很多小妾我是不同意的。”云霜思量着,比起两根手指头:“最多两个。” 立时又后悔了:“不行不行,最好是一个都不讨。” 叶鸿呆愣住,哭笑不得,心头却弥漫起阵阵欢喜,她真的在考虑嫁给自己? 从第一次见到她,就喜欢她伶牙俐齿又无理取闹,明明心无城府还装作精明世故的样子。 后来每一次见她,他都忍不住想要逗逗她,一逗就跟炸毛的小猫一样,张牙舞爪古灵精怪。 可她是阁老家的千金,他虽然家财万贯,却是商户出身,从门第来看,怎么都配不上。 他撩起直裰下摆,笑着蹲到坐在梨花树下的云霜身旁,就这样能骗个媳妇儿回去? 他认真点点头:“好,一个都不讨。你这么凶,讨了怕会被你乱棍打出去。” 云霜对上他的视线,心头一跳,今日才发现,这人笑起来怎么这么好看,温柔得让人几乎眩晕。 他说什么?他好像说,一个都不讨,等等,还说自己凶?! “我哪里凶了?”云霜又炸毛了:“再说可是你要娶我的,娶了就要认命!” 叶鸿点点头,笑意更加温柔:“我认命!” 第148章 寻机告密 叶鸿趁热打铁,从怀中掏出那块“云”字纹的白底青翡:“这翡翠,是我娘过世前给我的。上面这个云字,代表我的表字:颉云。” 云霜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原来这一直都是他的东西! “那你为何坑我八百两?” 叶鸿笑盈盈看着瞪眉的她,她太好玩了:“你自己非得要买啊,我也没办法。不过,” 他将青翡递到她手中,笑眼更加温柔:“我也不知为何当时就让给你了,也许是我娘那时候就看中你给我们叶家当媳妇儿了,现在给你。” 云霜接过青翡,喜上眉梢,叶鸿语气温柔得似枝头梨花:“我会尽快去程府提亲,你等我。今日之事,一定要记得保密!” 云霜被他看得脸上发烫,火辣辣的,像吃了辣椒似的。 她忸怩着眨了眨眼看向他,吐出一个字:“好。” 又顿一顿,“那你现在告诉我,刚才到底怎么回事儿?” 叶鸿险些吐血,“你就为了这个答应我的?” “啊。”云霜点头。 “洞房的时候再告诉你。”叶鸿眨眨眼。 “死叶子!” …… 却说汪昱与许振刚从“香雪海”大门出来,便看见一个瘦小的月白色身影徘徊在门前。 那身影看见二人,忙上来行礼:“世子,许公子。” 汪昱依稀记得她仿佛也是安家的姑娘,便道:“你是安家二姑娘?” 秀芝怯怯道:“奴是安家三姑娘。” 一面说,一面又抬眼扫了扫面色冷清如常的许振。 许振眼神落在她身上,疏离有礼,就如同看陌生人一般,安秀芝心如滴血,眼看要飞上枝头,难道真变成梦一场? “哦,安三姑娘,怎么没去寻花枝?”汪昱笑着,背起双手。 安秀芝两手捏着袖口,踌躇道:“奴,奴想和许公子说几句话。” 汪昱看了看许振一眼,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许振微皱了眉,他也有话想和她说,遂一欠身,“姑娘请。” 带头往旁走了几步,秀芝涨红了脸,心“扑通扑通”直跳,忙跟了上去。 许振并不傻,对秀芝的心意已有察觉,他见秀芝过来,朝她一躬身,“安三姑娘,真是抱歉。以前许某言行多有冒犯的地方,还请姑娘见谅,在下只是单纯想帮姑娘一把,并无她意。” 秀芝见他开口就是澄清对她没有别的心思,一颗心跌到冰谷,顿时红了眼圈,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而已! 她想到嘲笑她的安毓芝,想到受许振青睐的安灵芝,捏紧了拳头。 许振见她发愣不出声,微微叹一口气,又道:“对不起,安三姑娘若有什么需要帮忙之处,尽管开口。” 秀芝冷冷一笑,帮忙是吗? 她对毓芝和灵芝的恨意瞬间达到极点。 她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汪昱,他们这个位置说话,声音稍大一点,汪昱都能听见。 她故作迟疑:“其实,奴来找公子,是关于四妹妹的。” 汪昱听见是关于安灵芝的事情,下意识朝这边看了看。 秀芝装作为难的样子:“本来这些事情,是不好对外人说的,但奴怕四妹妹出什么事,只好来找许大人,奴在此间也没有其他认识的朋友。” “郡主她到底怎么了?”许振打断她道。 秀芝在心头冷笑,果然,一说是安灵芝的事,他便不复冷静。 她垂下头,装作难以启齿的模样:“四妹妹在那梨花林中,被,被靖安王……” 她的声音低下去,却给人留了无限的想象空间。 许振抬起头,与身旁几步远的汪昱对视一眼。 秀芝声音不小,汪昱听了个一清二楚,心头暗哂,这靖安王果真是贪色,就连要去和亲的女人都不放过。 许振心头说不出是何滋味,狠狠紧捏了背在身后的手,“这事,恐怕和我们没关系”。 汪昱笑嘻嘻踱步过来,看着秀芝:“三姑娘,你心是好的,不过靖安王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今日这事儿我们都当不知道,好吗?” 秀芝没想到二人是这个反应,一时不知所措,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 他们竟然,一点都不觉得生气吗? 她还以为,许振与靖安王是死对头,又对灵芝有情,若他听见靖安王对灵芝动手动脚,会火冒三丈呢! 难道他对灵芝无心? 不可能呀?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女人对于所爱的人爱着谁,这一点是相当敏锐的。 她呆呆看着二人,一时忘了有何反应。 许振朝汪昱一抱拳:“既无其他事,许某去林中随便走走。” 汪昱一点头:“鹤泉请便。” 他又回头看了看秀芝,这是个有心机的,可惜还不够聪明,狠劲儿倒是有。 打着为灵芝好的旗子,将那种不足为外人道来的事,光明正大宣扬出来,若自己或许振真对灵芝有好感,恐怕那好感此时心头都灭了一半了。 他细细想着,若是娶了这个安府的姑娘,是不是也能达到目的? 他对秀芝柔声细语道:“三姑娘,你也是安院使家的姑娘吗?” 秀芝听他相问,那笑温柔得醉人,心又瞬间活过来,娇声道:“奴是安家三房的姑娘。” “噢。”汪昱点了点头,安家三房,没听说过:“那你平日也喜和香吗?” 秀芝见汪昱对她感兴趣,垂首低眸略羞怯答:“是,只是奴不喜在外展示,只爱自己在家中调香取乐玩耍罢了。” 汪昱眼亮起来,又点点头:“金猊玉兔香听说是四姑娘配制出来的,你可也会制?” 秀芝听他问起这个,又说灵芝会,心头憋不下那口气,硬着头皮道:“奴当然也会,平日里也常在香坊帮忙,这个并不难,安家的姑娘都会几分。” 汪昱听她说会,心头已是大喜,只要会三分,能拿到那和香方子,自己就能有救了! 金猊玉兔香虽有一定效果,但还不能完全助他恢复正常,但只要有了会配置这个方子的人,应该就能配出他能要的香来! 当年先皇明面上恩赐给卫国公府的御香,实则包藏祸心,卫国公府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中了这种世间奇毒,等他们发现问题出在那香时,已再无子嗣,就连年幼的汪昱也受到影响,再不能人道。 这些年卫国公府的人寻遍各种秘方奇药,全然没用,原来,这香毒还得香药解! 汪昱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压下心头激动,对着秀芝更加和颜悦色起来:“原来三姑娘是这般聪慧内秀之人。” 第149章 皇宫刺客 热闹了一天的梨花宴终于结束,除了玩得尽兴以外,人人谈论得最欢的就是八卦:据说汇丰的少东家和程阁老家的姑娘单独在梨林呆了一下午。 云霜没敢和灵芝、廷雅交代小院里到底发生了何事,只忍不住欢喜偷偷说了叶鸿私赠青翡一事,把灵芝二人唬得又是惊又是喜。 可这绝对是程云霜能干出的事儿! 这也只能是程云霜能干出的事儿! 宋珩假装与叶鸿闲聊着并排往外走,二人都压低了嗓门。 宋珩笑着,颇为欣慰:“真没想到你下手这么迅速。” 叶鸿颇羞赧地挠了挠头:“爷,不怕你笑,程姑娘真是。” 他有些词穷,也不好当着宋珩的面夸她可爱,只好道:“真是让人招架不住。” 宋珩拍拍他肩:“你只管放心成亲,没有影响。” “是。”叶鸿肃立道:“那世子这边。” 宋珩叹口气:“盯着卫国公府,若他们将影儿尸首送出去,就带回来厚葬。她本是孤女,不能死后连上柱香的人都没有。” 又将目光投向远处:“世子如今与我们没有冲突,暂时不用管他,但照样要查,这样的人必须防备起来。” 卫国公府内。 送走客人的汪昱拉下了脸,背起手往里走去。 “没查出来什么线索吗?” 他身旁跟着的青衣护卫摇摇头:“来人身手超凡,避开我们外围暗哨,直接摸到院内,杀了人再离开,并没有拿走东西。” “那程姑娘呢?”汪昱脸上如乌云压境。 “芳雨确实带了个姑娘进去,可后来在院中没看见那姑娘,也不知到底是不是那位程姑娘。” 那些护卫都个个目不斜视,哪敢去看汪昱带回来的女人,再说当时云霜几乎头耷在那婢女怀里,根本看不清脸。 汪昱思索着,喝下玉露的云霜安然无恙,那个汪信派去跟踪她的婢女却死在小院中。 程云霜不可能能杀了人再逃出来,那是个胸无城府的二愣子姑娘。他特意查证了每个人下午的去处,据她说是在梨花林中就快睡着了,也不知自己去了哪里,醒来发现还在梨花林中。后来就与叶鸿一直在一起。 那会是谁?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他来到那小院中,护卫和婢女包括影儿的尸体都摆在院中。 他亲自一个个仔细看过。 青衣护卫也在旁解释:“三人都是咽喉被人用利器割破毙命。” “都是?”汪昱冷哼一声:“影儿的伤口与其他两人都不一样,伤口左深右浅、左锐右钝,其他两人却是平整深利,说明她是自戕,到后面力道已经跟不上。” “属下愚钝!”两排护卫唰唰跪下。 汪昱却皱了眉头,来的人必和影儿有关?可为何影儿却自戕而死? 影儿,他查过她,孤女,从小被卖入妓馆,三年前进千金阁,再无其他可疑之处。 千金阁,难道千金阁有问题? 他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好好查查离月,再查查叶鸿。” 说完往外走去,那青衣护卫忙跟上。“回禀世子爷,西疆人已经安排好了。” “唔。”汪昱脚步顿一顿,应道:“等宫里的消息,随时准备动手。” 他心头掠过一丝激动,终于要干点大事。 这日,灵芝从重华宫回到漱芳斋,发现孔嬷嬷在正堂等着她。 “郡主。”孔嬷嬷过来见过礼。 “嬷嬷来啦!” “奴婢来替郡主宫中换夏制陈设。” 灵芝转头一看,这才发现宫内到处焕然一新。 正榻上换上了透明似青烟的月色漫天帐,落地罩的兰花厚重帷帘也换成了茜红色粉烟纱,笼着璎珞穿成的珠帘,糊窗户的高丽纸也换成更薄更透的沉水碧纱。 孔嬷嬷暗叹一口气,谆谆低言:“听闻郡主甚得长公主欢心,时常去重华宫。陪伴长公主固然要紧,但郡主也得顾及顾及带去西疆的绣屏。” 灵芝一听顿时红了脸,知道孔嬷嬷是看见自己绣的蝶戏牡丹插屏了。 自忙着和香以来,她早将这事儿忘到脑后,那绣屏如今连个完整的牡丹花都没绣出来。 她嗫嚅着道:“多谢嬷嬷提醒,灵芝会注意。” 孔嬷嬷又交代了几句,方带着人告辞而去。 当夜,灵芝秉烛而战,将头发用帕子缠起来,脱了束手束脚的窄袖褙子,只着月蓝中衣,带上顶针,端坐在绣屏前,一针一线扎着牡丹花瓣儿。 小令看得直捂着嘴乐,灵芝横她一眼。 小令笑嘻嘻放下手中为灵芝缝制到一半的夏日中衣:“姑娘,你这模样不像郡主,倒像个假小子扮的绣花娘娘。” 灵芝想起与槿姝夜探沉香阁时那身衣服,那么穿着也不错,再配上男髻,探身对小令低声道:“等咱们去了西疆,就扮作男人。” 小令眨巴着眼:“说真的,姑娘您要是个男人啊,可比那靖安王爷都俊呢。” 灵芝被她一提想到宋珩,想到那日梨花林中一幕,心头微微一跳。 坐回炕上拿起针线,只觉心头莫名烦乱,怎么绣都下针下不好。 她干脆披上一件短襦:“咱们出去赏月吧。” “啊?”小令愕然抬头。 主仆二人出了殿门,走在漱芳斋门前的小庭院中。 三月十四,月已近满圆,似一轮银盘挂在中天。 明黄琉璃的歇山顶鳞波闪闪,翘檐飞拱的楼台亭阁如披纱笼烟,清辉满殿,苍苍茫茫。 灵芝遥望着天幕上一轮圆月,那么近,又那么远。 忽远处传来一阵喧哗。 小令也疑惑地往外张望:“怎么了?” 灵芝循着声音往东面看去,隐隐可见东边天际有昏昏火光。 “出去看看。”她抬脚就往外走。 漱芳斋外便是御花园,她刚往前走一小段路,花丛中就有提着灯笼的巡卫喝道:“什么人?” 灵芝忙回道:“是我,义成郡主,那边好像出什么事了?” 那巡卫忙行礼:“有西番刺客杀入景福宫,郡主还请回宫中呆好,不要到处乱走,以免遇见刺客。” 灵芝一颗心怦怦直跳,西番刺客? 景福宫是楼鄯使团住的地方。 难道是穆可达? 灵芝带着小令假意往回走。 待那巡卫走远,对小令道:“我得去看看,万一是穆可达呢?” 小令忙阻止,“可万一是其他刺客呢,姑娘,太危险了。” 灵芝摇摇头:“当然不去景福宫,去上次那临风亭中看看情形。” 小令想想觉得也不错,那地方能眼观八方,又离她们住处近,于是猫着腰,跟着灵芝往东摸去。 刚到山脚下,还没往上走,灵芝就嗅到假山上传来陌生人的味道,她顿住脚,刚抬起头来,后颈一麻,晕了过去。 第150章 前世重现(为金仙+1更) 灵芝刚到假山脚下,就被守在假山后的大双小双发现了。 他们是奉命来盯着宋琰的,却没想到在这里看见安四姑娘! 见到灵芝往假山上走,两人慌了,那假山上的凉亭中,可站着平远王宋琰! 今日是景荣公主生日,皇后娘娘在景阳宫中大摆筵席,邀了一众皇亲国戚做陪,还从外面请了两个京师有名的戏班子。 晚宴后,宋琰借口醉酒没有回府,同时留下的,还有靖安王宋珩。 宋珩住到了东北角的景祺阁。 宋琰则趁着夜色算着时间来到这里。 他正紧盯着东面天幕冲天火焰,等候那边的消息。 他对汪昱的行动力还算满意。 汪昱的人混在戏班子里进来,待他以太子的名义约出其中武功最高强的古热西,再在景福宫中放火杀人。 也不知汪昱用了什么法子,景福宫中的侍卫都比平日少了一半。 且他的人都扮成西番人模样,中间混入几个真正的西番人,伪装成与上次的刺客一路,这样就不怕有人会怀疑到他头上来。 西番既然有过一次刺杀,再来一次,也不足为奇。 更妙的是,那些人都是死士。 所谓死士,就是完不成任务,必须死;完成了任务,也必须死。 以防万一,他在此处守着,若有漏网的想逃的,便落到他手中,绝不能牵扯出汪昱或者他来。 目前看起来汪昱的人已经得手,他很期待明日朝堂上的震动。 景祺阁中。 宋珩刚回到房间,就听见外面传来小双急匆匆的脚步声。 他已经亲自去景福宫外看过,景福宫的侍卫早就被他调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古热西死在出宫门的路上,库克提亚则死在睡房一片火海之中。 还有一些人死在他身旁,应该是汪昱的人,十四个,都是死士。 动作干净利索,死得也干净利索。 这汪昱有些本事,他在心中暗自掂量。 小双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王爷,王爷。” “怎么了?”宋珩抬起眼:“还有何事?” 小双急切又有些犹豫:“四姑娘她。” 宋珩“蹭”一下就站起来:“四姑娘怎么了?” 说着就往外走去。 小双忙跟上,有些忐忑:“四姑娘被我给带来了。” 宋珩来到外间,一眼看见榻上闭眼沉睡的美人儿,脸一沉,“这是怎么回事?” 小双委屈巴巴地看了宋珩一眼,“小的奉命盯着平远王,没想到四姑娘忽然跑出来,为了她不被平远王的人发现,小的只好……” “所以你就把她给打晕了带回来?”宋珩乜眼看过去,语气被冻过似的。 小双打了个哆嗦,姐姐真坏,知道要被王爷责骂,自己偷偷跑了,忙解释,“不疼的,爷,只是用小石子点了睡穴,还有她身边的小丫鬟。” 忙又补充,“是姐姐背四姑娘回来的。” 一旁的阿文早憋不住,捂着嘴“突突突突”笑起来。 宋珩亲自将灵芝抱回寝内,看着床上闭眼沉睡的美人儿,又喜又愁。 现在怎么办?这大晚上的,难道自己要抱着她去漱芳斋敲门? 落地罩珠帘后转出一个人影,笑眯眯道:“是小丫头来了吗?” 宋珩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娘,交给你吧。” 那人身着一等宫女松花绿镶边比甲,头带宫娥花冠,骤眼一看就是个普通宫女。 只有当她抬起脸一笑时,才流露出绝代风华,潇洒恣意。 灵芝若是此刻醒过来,定会又再吓晕过去。 此人正是她在桃花溪中偶遇过的杨夫人。 她自己本姓杨,若真叫夫人的话,其实应该叫宋夫人,不对,应该叫太子妃,但那个称呼她已经很久不用了。 她喜欢别人叫自己本来的名字,杨陶。 她来到床头,俯身看着灵芝的睡颜,似这是她请来的客人一般,喜滋滋道:“我未来媳妇儿真好看,你眼光不错。” 她笑着伸出食指点了点宋珩眉心。 宋珩在她面前完全没了在外的那种桀骜之势,歪头躲过她的手指,颇有荣焉地笑着,“当然,也不看看是谁的儿子,娘,咱们上外头说话去。” 二人说着绕过屏风,穿过落地罩,来到隔壁罗汉榻上。 大双送来一壶清茉莉花茶,宋珩向她吩咐:“给四姑娘也准备一壶,多加冰糖,若等会儿凉了就先用热水温着,等她醒了正好能喝。” 大双应了,再退了出去。 宋珩神情变得凝重,看着坐在炕桌对面的母亲:“娘,我想提前动手。” 杨陶也肃然起来,双眼温柔而疼惜地看着许久不见的儿子。 “为了灵芝?” 宋珩剑眉紧蹙,点点头:“我怕她再出事,就连汪昱都对她生了心思。如今和亲肯定是不成了,西疆战事一起,宋琰必会请缨西征。照咱们原来的计划,我也会跟着去,到时候她独自在京师,我放心不下。” 杨陶暗叹一口气:“周家尚稳,神机营与神枢营都在他们手中,加上直隶大营,三万兵马看着京师;你皇叔对你防备严密,五城兵马司只能有半个算我们的,宁玉凤的影卫实力深不可测;还有宋琰,若你有冒头之势,他和贤妃都会调转枪头先对付你。” 她伸出左手一根手指,右手三根手指,语重心长道:“一比三,我的儿,你有多少胜算?就凭咱们一个江湖帮会么?” 宋珩咬紧了牙,他知道娘说的对,忍了十多年,不能在这么危机的关头任性。 可灵芝要怎么办呢? 灵芝悠悠地醒转来,她睁开眼,好眼熟的地方。 那烟霞色的茜纱帐,那床前的孔雀落梅枝的金线丝绣屏风。 是了,上一世,她也是这样在宫中晕了过去,然后醒来就到了一个陌生的宫殿里,就是这个地方! 她浑身瞬间爬满鸡皮疙瘩,待意识完全从混沌中浮上来,听见屏风外传来一个那么熟悉的声音:“……所以,除非你能将敌人毙命,否则不要举起你的剑。” 杨夫人!灵芝差点惊叫出声,她真的在这里! 果然自己记得没错! 可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她只记得刚刚摸到假山边上,就被人打晕过去。 她正想坐起身子,出去一探究竟。 另一把熟悉不过的清朗中带低沉的声音响起:“娘,那就只能拜托你了。” 灵芝刚刚撑起身子的胳膊一软,又无力瘫在床上,后脑勺似乎被大棒击中,“嗡嗡”作响。 天,她是听见了什么? 那声音明明是靖安王! 她确定是靖安王! 他竟然叫杨夫人,娘?! 灵芝觉得自己又快要晕过去。 ——————— 今天还有九更,说到做到!作者君马上上飞机,晚上再继续更! 第151章 与我同去(为金仙+2更) 灵芝狠狠咬紧牙关,才没让两排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 她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靖安王的娘,不就是据传早已经死掉的太子妃吗? 已经死掉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宫中? 如果她没死又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当靖安王的娘,而是化名杨夫人,连元宵灯会都只能戴着面具上街。 灵芝紧紧闭上眼睛,心头把“阿弥陀佛”念了百遍。 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们怎么没防着自己! 这个念头一转过,她又恍然,刚刚被人打晕后,难道是靖安王救了自己? 想到是宋珩相救,她心头又多了些莫名的安心,至少这个人是值得信任的。 她闭着眼,脑中各种念头如沸水一般翻滚。 头顶一个声音响起:“你醒了?” 灵芝冷不防宋珩来到了身边,吓得一哆嗦,睁开眼睛。 一张俊美得毫无瑕疵的脸正探在床前看着自己。 她不敢看靖安王眼睛,嗫嚅着:“王,王爷。” 宋珩在她重新躺回床上的刹那听见了这边的动静,便知道她定是醒了,便匆匆过来。 “要喝水吗?头疼不疼?” 他坐在床榻前,伸手要扶灵芝起身。 灵芝忙自己撑着身子爬了起来,一动才发现,后脑勺还真有点疼。 她下意识咧了一下嘴,宋珩马上看在眼里,忍不住嗔怪:“为何晚上不睡觉出来乱跑?” 灵芝支支吾吾,见他言语间暧昧得过分,脸又开始发烫,转而言他:“王爷救了民女?小令呢?” 宋珩亲自给她端上一盏茉莉花茶:“加了很多冰糖,温热的。幸好我今晚住在皇宫,听见外面有动静便出去一看,发现你晕过去,就顺便将你带回来,你怎么会在御花园中?” 见她接过茶低低道谢捧到嘴边一饮而尽,又道:“你那小丫鬟在隔壁房间,你放心,她也没事。” 灵芝饮尽甜茶,稍稍心安,低头喃喃:“民女听见外头有动静,一时好奇,就……去看看,不知怎么就晕了过去。” 她琢磨着宋珩的话,有些怀疑也不好再问,不过既然他连前太子妃的事都没防着自己,必是把她当可信之人,那她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她压下关于杨夫人的好奇心,还过茶盏,在榻上欠了欠身:“多谢王爷。” 想一想,又抬起眼问:“那刺客抓住了吗?” 宋珩见她首先关心这个,不由有些奇怪: “算是抓住了吧,不过都死了,楼鄯使团的库克提亚和古热西也都死了。” 灵芝刚刚恢复过来的脸色又一下便得刷白! 死了? 库克提亚,古热西,都死了?! 那自己怎么去西疆? 还有古热西,就这么死了? 她心头没有想象中复仇的快意,只有惊讶。 她早已安排好随使团去西疆,将余钱投入到汇丰,没预留单独出发的银子,也没其他准备。 谁知道突然间起了这个变故! 上一世,宫中也发生刺杀,只是那时候她根本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知道刺客是谁,也不知道要刺杀谁。 不过结果很明显,刺杀并没有成功,她终究和楼鄯使团一起踏上了西域之路。 而这一世变了! 她怎么都没想到,千算万算,会在这里出现差错! “是不是?不用去和亲了?”她木愣愣看着宋珩,小心翼翼问道。 宋珩点点头:“应该不用去了。” 她鼻头发酸,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那她怎么去西疆呀,她筹划了那么久的事情! 宋珩慌了神,见她突然就哭了,忙抬手想替她擦拭,手刚伸到半空,又忍住缩了回来。 掏出一张方帕递过去,柔声宽慰着:“不去和亲不好么?你真的是想去西疆找人吗?” 灵芝觉得在他面前哭不太好,可又控制不住自己,接过方帕捂住脸,努力抑制着哭声,双肩却抖得更加厉害。 宋珩不知说什么好,真想掰过她肩膀告诉她:我就在这里!我就是无迹呀! 可话一出口,却变成了: “我带你去西疆吧。” 灵芝恍然觉得耳朵出了毛病,停下来,双手撑在曲起的膝盖上,用那带着檀香味儿的帕子擦干泪,顺势挡住哭红的鼻子,只露出一双眼,水汪汪看着宋珩。 宋珩只觉拿她毫无办法,她一哭,他心就软得跟炎日下的冰一样,直接化成一滩春水。 他看着那像蝴蝶翅膀一般扑闪的长长睫毛,上头还挂着晶莹的泪滴,一双黑白分明的猫儿眼被泪水润过,盈盈如星子。 带她去吧,与其说他带她去,不如说他想有她陪在身边一起去。 也只有带她去,他才能放心。 他声音更软,深邃的眸色潋滟:“跟我去西疆吧。” 灵芝这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又眨了眨眼,吸了吸鼻子,放下帕子小心翼翼看着他:“王爷要去西疆?” 宋珩抿了抿唇,点点头正色道:“楼鄯国的二王子死在大周皇宫,这个消息传出去之后,西疆肯定会开战。我会想办法去,这件事你替我保密,至于怎么想办法,是我的事情。我去的话,可以带上你,但是你要答应我,如果找不到你要找的人,必须跟我一起回来。” 他笃定她会和他一起回来。 灵芝没想到他对自己这么好! 非亲非故带一个女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是很麻烦的事情吧! 她又感动得快要哭出来,朝宋珩连连点头:“我一定保密,谁也不说。多谢王爷!” 灵芝与醒过来的小令被大双小双送回漱芳斋去。 宋珩目送她们背影离开,回转到屋内,见杨陶正拿着剪刀剪那桌案上还剩半根的红烛灯花儿。 “坏小子。”杨陶朝他眨眨眼:“就这么拐走一个大姑娘,为何不直接娶l她?” 宋珩凤眸含满笑意,坐到杨陶对面,嘴角翘起放不下:“娘!” 他抱怨着:“她还没及笄呢!” “你可以先告诉他你就是无迹小和尚啊,这样她就会死心塌地跟着你了,那个傻丫头。” 杨陶杏眼一瞪,笑吟吟道。 “我有些担心,万一她觉得,现在的我不是她想象中的无迹哥哥……” 宋珩一向沉稳的脸露出些忐忑,她究竟是喜欢以前的无迹呢,还是喜欢现在的靖安王宋珩? 他很想知道。 杨陶哈哈仰头笑起来:“你是跟自己吃醋呢吧!” “可是说真的,娘。”宋珩眉间隐隐带着忧色:“此去西疆也是千难万险,我真不知道这样带她去是好还是不好。” 杨陶也正经起来:“如果你真有心要在起事前就娶她,同历劫难看清真心,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再说,如果你在她身边都护不住她,那也不要想娶她了,否则只是害了她。因为,这只是刚刚开始。” 第152章 重回安府(为金仙+3更) 灵芝在漱芳斋中又住了两日,虽没有外面朝堂的消息,也隐隐觉得宫内透着不安和压抑。 楼鄯使团在大周皇宫被杀,宣德帝暴怒,随即命西疆哈密卫整顿兵马,提高警惕,随时准备应付楼鄯国王的怒火。 而朝廷上分成了两派,以郑国公为首的主和派,和以程阁老为首的主战派。 主和派认为当务之急,是派人前去楼鄯解释,并以财帛赔礼道歉,以和为贵,西疆刚刚平定,最好休养生息,不宜再开战。 主战派则认为我大周问心无愧,且做低伏小有损泱泱大国国威。 早就该一鼓作气杀到楼鄯王城去,如今此事明摆着会惹怒楼鄯王,不如先发制人,以武定天下。 不管这两派如何争吵,和亲的事儿是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于是灵芝这个尴尬的和亲郡主在两日后被原路送回了安府,义成这个封号也似被人遗忘,一切就当作没发生过一般。 严氏倒是颇为欢喜,亲自领着秦氏、应氏和一众丫鬟仆妇到垂花门外迎了灵芝回来。 谁能想到这铁板钉钉的事儿,到头来出了这么大个岔子,上天待安家终究还是不薄,兜兜转转,又绕回到原来的计划上。看来灵芝有那贵命。 应氏则恨得牙痒痒,这瘟神怎么又回来了? 她好不容易觉得以后该清净了,一见到灵芝,往日的新仇旧恨又统统勾了起来。 灵芝的影子就像在她眼睛里扎了刺一般,剜得她生疼,连给灵芝的接风宴都吃不下,喝了两口茶便推说头晕要回去休息。 严氏冷冷瞅她一眼,不耐烦道:“身体不舒服就好好在琅玉院养着吧,也别出来乱跑了。” 应氏心头窝火,有苦说不出,只好瞪了灵芝几眼,悻悻然退下去。 毓芝倒没多大反应,灵芝走也好不走也好,似乎都和她无关,她模样变了不少,以前肉嘟嘟的苹果脸凹下去的一块肉似乎再长不回来,原来的明艳娇俏没了,倒是显得端庄了些,只眼神隐隐带着怨气,越看越像严氏。 用过晚膳,灵芝带着小令回到晚庭,翠萝早领着一众丫鬟跪了一地。 “恭迎郡主回府!” 灵芝忙笑着扶了翠萝起身:“和不了亲,这郡主也只是个虚名而已,不必讲这么多虚礼。” 翠萝打心眼里欢喜,灵芝在这里,她就如同有娘家人撑腰一般,忙搀着灵芝往里走去,一面絮絮道:“郡主看看可还满意,家具家什都还按以前的摆放,床褥被帐是奴婢亲自挑的素雅花色,炕上的椅搭也是玉堂富贵成套的……” 翠萝虽不能掌内务,但占着安二的宠,从库房要点什么东西也不太费力。 灵芝心头涌起暖意。 “翠姨娘,还是叫我姑娘吧。”她笑着道。 “是,姑娘。”翠萝有些激动得停不下来,忙应道。 灵芝进了屋。 四个小丫鬟同时过来,一个替她脱下外衫,一个蹲下替她换上软绵的平头履,一个递上热毛巾,一个捧茶,比在皇宫中宫女伺候得都周到。 这都是安二拨给翠萝的人。 小令喜得嘴都合不拢:“翠姨娘对姑娘可真好。” 灵芝也对翠萝道:“不用这么多人,你知道我是个喜欢清净的,留两个伶俐的就行了。” 翠萝忙让丫鬟们都退了出去,赔着笑道:“是,再不找像我这么蠢笨的。” 小令俏生生道:“翠姨娘您还蠢笨,那我是什么呀?” 翠萝打趣她:“你比我机灵多了,你还知道拿瓷枕砸大姑娘头呢。” 三人想起那剪刀惊魂的一幕,有些唏嘘,又不约而同笑起来。 同历劫难,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翠萝待人都退下去,方低声道:“姑娘,您让查的事情,已大概有个眉目。库房总管钱嬷嬷说宣德元年之前,每年您生日都有一箱贺礼直接由刘嬷嬷收管,并未送入库房中。” 灵芝点点头,向翠萝道:“这事儿不急,你慢慢查,那刘嬷嬷不是个好下手的。眼下你替我准备些东西。” “姑娘请说。” “我与小令二人能穿的男装直裰各四套,夏两套,秋冬各一套,还有男子的皮靴发巾,男子出门还要带些什么?” 她半眯起眼思索着。 翠萝听呆了:“姑娘,您是要?” 灵芝点点头:“我还是要去西疆,扮成男子在外行事方便一些。” “那为何秋冬的直裰还要准备?您要去多久?”翠萝听说灵芝要自己去那么远的地方,更加担忧。 灵芝解释道:“那沙漠边缘白日似夏,晚上则凉如秋,遇到风暴更甚寒冬,因此夏秋冬的衣裳都要备齐。” 小令插嘴道:“姑娘生得那么好看,扮成男子也引人注目,若能用些什么能把脸涂黑就好了。” 灵芝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当下道:“对,再买些腻脂珍珠粉,我自己混些香灰进去再抹脸上。” 翠萝见她主仆二人讨论得津津有味,也打消了劝阻的念头,知道姑娘决定的事情,哪还能改啊? 只好咬咬唇,应承下来:“好,翠萝尽快去准备。” “还有。”灵芝想起一事,她已确认宫中刺客不是穆可达:“我这些日子恐怕都不好出门,你想办法找丁小四去给穆可达捎个口信,如今他的仇人已经死了,我也没法带他一起走,他若想回去,就给他盘缠让他回西疆吧。” “是。” 忽门口有小丫鬟的声音传来:“姑娘,二老爷来了。” 翠萝忙起身,迎了出去。 “老爷今日怎么才回来?”翠萝亲自搀了安二老爷进门。 灵芝忍不住想掩嘴偷笑。 翠萝确实有本事啊,一见安二,那声音立时甜得跟蜜似的,又娇又柔,走路的姿势也变了,腰肢扭得跟水蛇一般。 翠萝看她偷乐,向她俏皮眨眨眼。 安二叹口气,先向灵芝打招呼:“回来了?” 不待她回答,自行往厅堂上长榻一坐,回答翠萝的问题:“还不是为了西疆的事儿,一边儿要打,一边儿不让打,不但皇上被吵得头疼,连带着我们这些虾兵虾将都头疼。” 他又看了灵芝一眼:“你倒是个有福气的,出了这事儿,现在不用去西疆了。” 灵芝不言语,明白安二还没放弃送她入宫的念头。 反正她要偷偷离开这里,再不管他们打什么算盘! 第153章 谁去西疆(为金仙+4更) 翠萝给安二递上一盏建阳寿眉,再倚到安二身后,轻轻抡起玉拳替他垂着肩脖。 灵芝忽然想起一事,问安二道:“父亲,那鱼戏莲叶香囊的事,后来可查清是怎么回事了吗?” 安二想到那事儿就烦,要不是因为毓芝任性犯下这个错,安家如今也不用提心吊胆地和平远王绑在一起。 他皱着眉放下茶盏:“嗯,是蕙若阁中一个小丫头被周家收买了,偷了毓芝的香囊出去设的局。” 灵芝一面拿起茶壶替他添满,一面思索着,那周娟娟是从何得来的消息呢?难道真是平远王告诉她的? 安二叹了一口气:“如今毓芝反正定了进平远王府,那香囊的事儿,就别再提了。哎,想我安怀松英明一世,竟被个香囊砸得满头包。” 一提起那事儿,就等于揭他伤疤。 灵芝虽不太懂朝堂政事,但从上次的庄嫔落胎之局就能看出,周家明显要对付平远王,如今安家也卷进去了,怕往后还有许多麻烦。 她又想到宋珩说的那番话,竟是能提前笃定大周必会与楼鄯开战一般,还说他要去西疆。 他一个无权无职的空帽子王爷,凭什么那么肯定他能去西疆? 若他早在那时,就将去西疆的事情安排下来,那么,楼鄯使团的刺杀案,是不是也和他有关系? 而暗中隐藏的杨夫人,那位太子妃…… 她越想心中越觉寒栗,这位靖安王爷的事情,太不简单! “……等休息一阵儿,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想去永安坊就去看看,正好上次那香还没配制出来……” 安二的声音将灵芝的思绪拉回来,听他还在说着制香的事,忍不住偷瞄了瞄翠萝的肚子。 那招胎香难道没效果?怎的她肚子还没动静? 安二又絮絮说了些香坊的事儿,方回去。 翠萝也告别灵芝,陪着安二一同离开。 等他二人走了之后,灵芝再叫过小令,“你就说翠姨娘忘了东西给她送去,悄悄告诉翠萝一声,让她仔细查探那偷了香囊的小丫头被卖去什么地方了?找机会将人寻到,仔细问问情况。” 她直觉这事儿有些蹊跷,以周娟娟的脑子,能有那个本事? 安府中的日子比起以前,倒是更宁静了。 灵芝每日都乖巧地上松雪堂晨昏定省,决心在离开之前,不让严氏或安二起疑。 翠萝那边也带来消息,穆可达得知库克提亚已死,向着西方痛哭一场,已离开京师回西疆去了。 就这样过了半月,有两个消息传来。 一个是翠姨娘怀孕了! 安二请过大夫诊脉之后,高兴得合不拢嘴。 严氏也有几分欢喜,虽然是庶子,但孙子总是越多越好的。 当下命翠萝好好休息养胎,安二对她更疼更宠,把个应氏气得食不下咽、夜不成寐。 还有一个消息是从朝廷传来的。 楼鄯王得知二王子与使团噩耗,雷霆震怒,由大王子亲率一万骑兵,连夜奔袭哈密城外的刚察城。 楼鄯银甲骑兵抢掠烧杀无数,城中无辜百姓连夜奔逃至哈密城,向忠顺侯大军求救。 宣德帝大怒,命忠顺侯整肃西路军,迎战楼鄯。 二皇子平远王主动请缨,愿领兵西征,平楼鄯,定西疆。 宣德帝感动不已,赞其忠勇可嘉,为君为国分忧,当庭封平远王宋琰为西北行营招讨使,代帝出征,昭勇将军郭少通同回西疆,平楼鄯之乱。 太子宋玙从坤宁宫出来,垂头丧气往自己的慈庆宫走去。 听母后和国公爷的意思,宋琰去西疆是件好事。 到了西疆,那就是忠顺侯的地盘,对付他一个年轻势薄的外来王爷,还怕对付不了么? 在京中无法下手,到了外头,那就方便得多了! 可他们想安排自己的人进去,都被父皇以各种理由拒绝。 宋玙十分不爽快,父皇当着朝廷百官面夸赞二弟,如何威猛勇敢,如何为君分忧,他心里头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 虽然父皇没有换储位的意思,但他明显能感觉到他更中意那个小儿子。 不给他机会还好,若这次万一让他打了胜仗回来,不但朝中舆论会将他夸上天,更让他手头有了兵权! 那还得了? “太子殿下!” 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 宋玙抬起头来,见是许振侧身站在甬道宫墙下,向自己躬身行礼。 “起来吧。”宋玙挥挥手:“鹤泉,你来得正好,是刚从太极殿出来吗?走走,上我宫里头喝两杯去。” 许振与他关系一向不错,没少在父皇面前替他说好话,加上自己妹子景荣对他是百般爱慕。 宋玙基本已经把他当自己人了。 要不是大周朝有例,驸马不得入仕,父皇舍不得许振,母后一定会让他尚公主。 许振面色清冷,却应允如流:“殿下请。” 宋玙早习惯他那副出尘清高的样子,总笑他,是不是故意摆个冷脸来招小娘子。 许振对他的各种玩笑都不以为忤,总是淡淡置之。 那云淡风轻的模样,比起那些见了他就点头哈腰的奴才来说,让宋玙更为赏识,愈加看重他。 到了慈庆宫,一群花枝招展的宫娥立即迎了上来,为二人更衣净面奉茶,又将二人恭迎至殿中。 此为午膳时分,一碟碟精致小菜早已备好。 宋玙先落了座,将象牙箸往碗碟上一搁: “本宫心烦,摆酒。” 许振坐了下首,淡淡道:“太子殿下何烦之有?” 宋玙从碟子里捡了块炸雪团扔进嘴,三两下囫囵吞进肚子,方道: “你就别跟我文绉绉了,我烦什么你许鹤泉还猜不到吗?” 许振浅浅一笑:“这该是平远王烦的事儿,太子殿下您坐阵东宫,稳掌大局,操心那些小事做什么?” 宫女托了一盏红珊瑚釉的双龙戏珠葫芦瓶出来,刚放下,就被宋玙一袖子扫到地上。 他一闻着气味就知是楼鄯送来的那葡萄酒,现在他一想到楼鄯就上火,好好的使团怎么一夜之间就没了?! “拿走拿走!给本宫换新酿的杏花春上来!” “是!”那宫女忙战战兢兢退下。 许振见他烦闷的样子,便开口道:“若殿下真不放心西疆,派个自己的人去不就行了?” 宋玙摇摇头:“我要能派人去,还用你教?那宋琰能让我的人跟他去吗?” 许振点拨道:“可若是皇上开口了,他也不能拒绝吧?” 宋玙苦笑:“我说鹤泉,你觉得父皇能准我的人去搅局?这次宋琰去西疆,表面看是他自己主动请缨,谁知道是不是父皇私底下安排的呢?” 他忽然眼珠子一转,看向许振,“哎,我看你就不错。” 第154章 幽园密会(为金仙+5更) 许振见他与宣德帝父子之间猜忌成这般模样,心中暗叹,面上不动声色,继续道:“若臣有机会去,定为殿下分忧。其实这样的时候,选个好拿捏的中间人,又能让皇上应允,又能不引起平远王猜忌,反而更好用。” 一句话点醒了宋玙,有道理,可上哪儿找这样的人去? 许振压低嗓门,往前欠了欠身:“眼下倒是有这么一个人,与平远王没什么瓜葛,又好拿捏。” “谁?”宋玙来了兴趣,也往前欠身听着。 “靖安王。”许振抬起手放在桌面上轻敲两下:“一来,他是个闲人,随便给他点差使,他都能顶上。二来,此人如今看来风光,但在京中就如无根之飘萍,没个倚靠。若是殿下您向他示好,给他揽个军职,他若是个聪明的,自然知道上哪条船。再让他关键时刻帮您点小忙,想来不难。” “三来嘛,他是出了名的荒唐,就算他做了点什么事儿,旁人也不会想到您身上来。” 宋玙听得眼睛渐渐发亮,许振说得有理,他怎么没想过好好利用利用这个闲人呢? 他朝许振挤挤眼,觉得他提到宋珩不是那么简单,“四来,他若在西疆出点事儿,你许鹤泉日子也好过些吧?” 许振暧昧一笑。 “可他会听本宫的吗?”宋玙撑腮凝神。 许振朝他举起酒盏,“殿下何不去试试?” 这晚,子时过后,宋珩才从外头回来,马车停下车帘都还没来得及撩,外头就传来一把恭敬无比的声音:“王爷,太子殿下想请您到幽园一叙。” 小双撩起车帘,宋珩探出头,故作不满道: “这个时间?本王可都要睡下了。” 那小厮恭敬道:“殿下找了您三日,都碰不上面,只好派小的守在这儿等您了。殿下说,他新得了一壶汾阳杏花酿,想请王爷同品。” 宋珩打了个哈欠,朝前挥挥手:“走吧!” 马车调转头,又哒哒地往南跑去。 幽园也位于通惠河边上,与千金阁离得不远。 千金阁以舞妓闻名,幽园则是乐妓出众,算是妓馆中的雅地。 以园中一处高台六角亭为中心,三面环阁,高低起伏,皆以游廊相连。高台为奏乐区,为饮酒作乐的众人共赏。 一进园内,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缭绕满梁,宋珩一面走,一面跟随那乐声哼着小调,跟着领路小厮来到最里头一间雅厅。 宋玙见他进来,忙示意身旁两个花妓起身将他扶到案前坐下。 宋珩微眯起眼,将那两个贴着往他身上靠的女子一把推开,大剌剌往蒲团一坐,两下拖了鞋,盘腿看着宋玙。 “我说太子哥哥,你也太会请客了,我这前脚还没踏进门呢,后脚就被你给拉出来了。” 语气间丝毫不掩饰不满。 宋玙偏偏就吃他这一套,挥挥手示意花妓与扮成小厮的太监都退下。 “还不是你靖安王太难请了吗?咱哥俩什么关系,难道还要我提前给你下名帖不成?” 宋珩听他跟自己拉关系,脸上堆起笑:“不是我忙,是太子殿下您太忙,哪有时间跟我似的天天在外混吃混喝。” 宋玙心头发急,也不想绕圈子,单刀直入道:“我说珩弟呀,你就打算日日这么吃喝下去?” 宋珩摊摊手:“不好吗?!” 宋玙细长的一双眼笑成一条缝,打起哈哈将那酒盏推到宋珩跟前:“来,尝尝这杏花酿,你看,哥哥有了好酒就没忘过你,是不是?” 宋珩也不客气,接过来与宋玙一碰杯,送到嘴边一饮而尽,咂着嘴竖起大拇指:“好酒!兄弟明白,大哥有什么事儿就直管说吧!” 宋玙亲自提了酒盏要给他添酒,宋珩吓得忙自己抢过来:“使不得使不得。” 宋玙收了手,含着笑道:“是这样,哥哥呢,给你找了个差使,不知你愿不愿意干。” 宋珩给自己添满酒,又给宋玙面前酒盏添满:“什么差使?可别又是招待什么使团的。这次楼鄯使团出了事儿,连带着我都被皇帝叔叔骂了好几天,说是我照看不力!” “真是,也不知哪个狗娘养的把使团的人给杀了,害老子受罚。” 宋玙听他为这事儿来气,笑容更深:“这次这差使就正好可以让你去报仇。那楼鄯使团不是害你被骂了吗?哥哥想让你跟平远王一块儿上西疆去,打那楼鄯老窝,你看如何?” 宋珩一听,一个激灵,瞪着眼看着宋玙:“大哥莫吓我,上战场的事儿我可不干,刀枪不长眼,臣弟我还没生儿子呢!” 宋玙伸出一只手拍拍他肩:“别急别急,你听我慢慢说。” “上战场的事儿呢,当然是平远王顶着,你就当个参将什么的跟在旁边就行。” 他凑到宋珩跟前,语重心长,“你想想,你现在就只有个王爷封号,手头没权没本事不说,出门还被一堆影卫盯着,多没意思。” 这话似乎说到了宋珩心坎上,他不做声,静静听着。 宋玙便继续道:“若是跟在平远王身边,将来立了功,你也能分羹;若是没立功,你是我保的人,我也必定能保你平安无事,白白挣个军职,如何?” 宋珩愣愣地抬起眼看着他:“大哥,我也不傻,军职军功我当然想要。你对我这么好,说吧,想我怎么报答你。” 宋玙嘿嘿一笑,心中想着这宋珩果然是个楞小子,随便两句话哄哄就上钩了,举起酒盏往宋珩面前一碰:“兄弟你是个明白人,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只需要帮我盯着宋琰,别让那小子搞动作就行。” “搞动作,搞什么动作?”宋珩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挠挠头。 宋玙压低嗓门道:“你帮我盯着就行,他做什么事儿了,见什么人了,得告诉我,明白吗?” 宋珩抿着唇思量一番,小心翼翼道:“如今你是兄,我是弟,将来你是君,我是臣,不论怎么算,我肯定都以你马首是瞻。不过,若是要我做抹脖子的事儿,小弟还没那个胆儿。” 宋玙心中暗喜,这样的人最好控制,贪财好色,贪生怕死。 他更起了心思要笼络宋珩:“你放心,哥哥我是那种人吗?只是宋琰这次手握大权,远去西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你帮我看着他,就是帮父皇看着他。再说还有忠顺侯呢,你有事儿跟他商量就行。” 他又怕宋珩退缩,忙补充道:“你这次回来,哥哥再给你安排个五城兵马司的位置玩玩。” 宋珩一双眼亮起来:“这个我喜欢,整日骑着大马在京中转悠,多威风!” “哈哈哈没错!”他给宋珩酒盏添上酒:“来,大哥这杯就先预祝你旗开得胜,圆满归来!” 第155章 即将启程(为金仙+6更) 宋玙与宋珩幽园密会的事情,第二日一大早就传到了宣德帝的耳中。 是以当宋玙在御书房中向他提出这个建议时,他并不惊异。 “朕再想想。” 说完这话,他就将宋玙打发出去。 宋玙抓耳挠腮往外走着,心头纳闷,这和许振说的不一样啊,许振不是说父皇肯定会应允的? “你觉得如何?”宣德帝望着角落中袅袅生烟的一小尊金猊玉兔香,似是自言自语。 宁玉凤自然知道这是在问他,忙恭敬垂首:“圣上心中已有定论,老奴不敢再加妄言。” “哈哈!”宣德帝笑起来:“你这老贼,人都道程杜林如何懂帝心,依朕看来,还是不如你。” 宁玉凤见他起身,忙笑着跟上:“谢皇上!有皇上这番话,老奴这大半辈子就算值了。” 宣德帝走下殿阶,径直来到半开的隔扇前,小花园内春光正盛,蝶飞蜂舞。 “那你说说,朕为何同意他去?” 宁玉凤沉吟片刻,笃定皇上要听实话,便小心开口:“圣上还是不放心呐!” 宣德帝点点头:“我想起程杜林那番话,这次就给他个机会,看他究竟是老鹰还是麻雀。” 宁玉凤对这个君上的警戒之心了如指掌,他这帝位得来不易,对谁都防,不仅是防侄子,还要防儿子,防老婆,防老丈人,偏偏那些人也都是不省心的,处处掣肘,让他这个皇上都当得有几分窝囊。 这次要不是楼鄯使团出事儿,引得楼鄯主动开战,连这场仗都打不起来。 宁玉凤依旧躬着身子,眼皮垂得低低的:“其实依老奴看来,靖安王这几年都没有问题,圣上也可以稍稍放宽心。” 宣德帝冷哼一声:“几年怎么看得出来?” 宁玉凤一愣,才恍然醒觉自己说错话了,面前这位可是忍了几十年的主。 忙补救道:“是以圣上这次放他出去,再适合不过。若干得好,给平远王将来添个助力,要干得不好,咱们也好早些除根。” 宣德帝这才缓缓点了点头:“去把靖安王叫来,朕有话要嘱咐他。” 没过几天,新的旨意传达下来。 平远王宋琰,任西北行营招讨使兼陕甘总兵,集结陕西、甘肃四个大营五万兵马,前往哈密。 靖安王宋珩,任随军提举,右佥都御史许振任西路巡按,负责粮草监军。 灵芝听到廷雅和云霜带来这个消息时,只觉后背发寒。 他真的办到了! 那自己也不日就要启程。 廷雅见她眼神不太对劲儿,扯扯她衣袖:“灵芝?” 云霜干脆半个身子趴上面前石桌,凑到灵芝跟前: “哎?你跟那个荒唐王爷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灵芝被她这句话问醒过神来,噘着嘴点上她眉心:“再混说,我撕你嘴啊!” 正是花繁风暖四月天,三人在晚庭院中的石桌上剪花枝。 晚庭庭院已被翠萝催着人好好整理出来,那棵芭蕉树今年发了几片新叶,顽强地活了下来。 树下的大残缸换成了一口莲戏青花大瓷缸,上头浮着两片睡莲叶和几株水草,底下两条金红的小鱼儿游乐嬉戏。 其他地方都种上了花木,此时开得最盛的是墙角一溜萱草和紫薇,萱草花金黄喜人,紫薇烂漫如霞。 三人正是以这两种花来配园中摘来的月季、芙蓉等鲜花供于瓶中。 灵芝在她们面前提起宋珩觉得颇不自在,故意转移话题,拿起手中一支萱草蹭到云霜鼻子跟前:“哎,你的叶公子提亲了吗?” 廷雅也很好奇,转过头笑眯眯盯着云霜。 云霜脸微微红,娇羞笑了笑。 灵芝和廷雅二人都瞪大了眼。 “雅姐姐我没看错吧,这是云霜吗?” 云霜跳起来大叫:“你们不取笑我我才说。” 廷雅忙抬袖捂住嘴:“好好,不笑不笑。快说说,我们的大周首富已经提亲了吗?” 云霜忸忸怩怩重新坐下,又点点头。 “哇!” 灵芝与廷雅都激动起来。 “那你娘能答应吗?”廷雅最好奇这个。 云霜摇摇脑袋:“不答应。” 她来了兴致,将那三分忸怩抛在脑后,站起身又开始手舞足蹈: “叶家老爷太太一走,我娘当时就哭了,我躲在碧纱橱后头急得不行。就听见我娘说:老爷,你怎么能答应呢?他们叶家可是商户啊,连个官身都没有!” “然后,就听见我爹说。” 她学着程阁老的模样腆着肚子,半眯起眼淡定如山慢慢悠悠道:“叶家有钱啊!” “哈哈哈哈,当时我就撑不住了,直接从碧纱橱中笑到滚到地上。” 灵芝和廷雅听得额角滴汗,面面相觑,总算知道云霜这钻钱眼儿的性子像谁了。 “后来呢?” “后来?我娘就冲进来揪着我一顿打。我就跟我娘说,让她放心,以后给她生仨孙子,一个考状元一个考榜眼一个考探花。” “然后你娘同意了?”灵芝忍不住问。 “没有。”云霜摊摊手:“哭得更伤心了。” 廷雅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云霜大剌剌往石凳上一坐,眉飞色舞:“不过那又怎样呢?反正我爹答应了。” 灵芝听得哭笑不得,云丫头总有本事逗得她们乐不可支。 不过,她有些惋惜地看着眼前两个关系最好的朋友,她恐怕不能看着她们出嫁了。 她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放下手中剪刀,一手拉住廷雅,一手拉住云霜,压低声音:“我还是要去西疆,这两日就走,估计怎么也要年底才能回来,这期间你们不要担心我。” 云霜与廷雅同时愕然。 三人都没注意到,倒座房内一个蹲下守炉子的小丫头听到了,也身子轻轻一颤。 第二日,灵芝照例到松雪堂请安。 在松雪堂用过早膳之后,严氏慈眉善目看着灵芝:“你跟我去个地方。” 灵芝有些诧异,却没多问,乖顺地点点头。 刘嬷嬷扶着严氏起身,严氏拄着龙头拐走在前面,脚步略微蹒跚,背脊还算硬朗,脖子端正,只看背影也透着好强与威严。 她走到后院偏殿一所厢房门前,举起拐杖指了指屋内: “这里有你娘留给你的东西,本来想等你去西疆的时候再给你。不过,现在西疆也去不成了,不如先让你自己收好吧。” 灵芝心中大讶,难道严氏良心发现,要把香家留下的东西还给自己了吗? 刘嬷嬷掏出钥匙,开了那门上铜锁,推开房门向灵芝微微躬身:“四姑娘,请。” 灵芝不由迈步走了进去,正厅对门是一面大炕,炕上看起来灰蒙蒙的,落地罩没有挂帘子,能看见里间堆着好几个大箱子。 她正要往里走去,忽听见身后“哐当”一声响,那刚刚打开的大门又重新关上。 第156章 夜闯安府(为金仙+7更) 灵芝立时觉出了不对劲,冲过去猛拉房门:“祖母!” 严氏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冷如三九河冰:“想走是吗?安家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就想一走了之?” 灵芝慌了神,严氏怎么知道的! 她拼命拉门:“祖母你听我说呀,一定是误会了!你先开门放我出去!” 严氏冷哼一声:“误会?你屋子里男人的衣裳是怎么回事?要离开安家又是怎么回事?是要跟哪个男人私奔不成?安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下贱浪货?我都替你九泉之下的父母丢脸!” 灵芝听她提起父母,心中又急又怒,两行眼泪滚滚而下:“外祖母!我叫你一声外祖母!求您看在我父母的份上,就放我出去吧!我不是要与人私逃!” 严氏的声音愈加阴寒:“你就好好呆在里面吧,如果想要寻死,我也不会拦你,如果想活下去,就乖乖在安家呆着!” 灵芝彻底愤怒起来,心头腾起熊熊烈火,上一世这一世的新仇旧怨统统涌上心头,与王氏相依为命的苦寒交迫,孤身一人远赴西疆的孤独惶恐,楼鄯王宫被乱军围困的屈辱惨痛…… 她杏眼怒睁,两手挠得门板咯咯作响,拼命拍着门尖叫:“好歹我娘叫你一声母亲!你却收了财物苛待我十多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将我送入宫去?若我父母真九泉之下有灵,必叫你安家家破人亡!” 那尖利的声音似呵斥更似诅咒,听得严氏暗中打了个哆嗦。 她阴沉着脸回过身,举起龙头拐,幽幽朝前迈开步子:“钥匙亲自收你身上,每日三餐给她从窗上挖个小口递进去。” “是。” 刘嬷嬷恭敬应喏。 昏暗的房间,透过窗棂斜照进来的光柱中,淡金色的浮尘缓缓游荡。 那浮尘跳跃过光柱与黯淡的界线,瞬间重新没入黑暗,再找不到影儿,只剩下空空荡荡的四壁。 又是一天要过去了。 被封死的窗棂下方,新挖开的小孔封口木板“吧嗒”开了,一个食盒被送了进来。 “四姑娘,用晚膳了。” 灵芝从炕上起身,走到窗边接过食盒放回案几上。 打开盒盖,红漆描金福寿纹攒盒中,盛放了四碟小菜一碗粳米饭。 她拿起火漆竹箸,捧着碗大口大口吃起来。 刘嬷嬷回到严氏房间。 “她还是没闹?”严氏有些不明白。 刘嬷嬷脸上也有些茫然:“很乖,没吵没闹,吃饭也吃得多,一点怨言没有。” 严氏心头敲起了鼓,难道她真的认命了? “她到底还有什么名堂?”她锁紧了眉,自言自语着。 灵芝是认命,但她认的是离开安府的命。 她莫名相信那个人,那个说要带她去西疆的人。 既然他有本事连皇帝都算计,那应该能说到做到带自己走吧? 所以她很认真的吃饭,睡觉。 养好身体才有力气,有了力气等到逃跑的时候才能不拖累人。 她算着日子,这是第几天了? 三个夜晚,第四天了。 以平远王为首的前往西疆的先锋部队,两日后便要出发。宋珩也在其中。 许振作为监军,则统筹好粮食储备等物资之后,迟些日子再上路。 宋珩其他的事情早已安排好,就是迟迟联系不上灵芝,这让他万分焦灼。 “王爷。”被派去安府打探消息的大双回来。 “找到人了吗?”坐在书案前的宋珩抬起头来。 “没找到四姑娘,但是找到了四姑娘身边的那个丫鬟,被关在安府柴房里。” 宋珩眉头一紧,豁然起身,急急往外走去:“灵芝一定是出事了,我亲自去安府。你先带我去找那个丫鬟。” 安府东南角靠外墙的一溜柴房,黑黝黝地缩在夜色中。 两个人影顺着围墙根儿溜到柴房外。 一个人影探头往柴房门口看了一眼,空荡荡的! 她有些不可思议地回头对身后人道:“不是有守卫吗?怎么没人?” 她身后那人说话有点哆嗦:“不知道啊,可姨娘说有两个看门小厮,让咱们先想办法引开。” 领头那人鼓起勇气:“没人,过去看看吧,万一正好看门的方便去了,咱们就能趁机把小令给救出来。” 后头那人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猫着腰,踩着碎步往中间那座柴房摸去。 刚到门口,前面那丫鬟“妈呀”一声跳起来,反身就抱住后面跟着的丫鬟。 “地上,地上有个死人!” 后面的丫鬟刚往前探头看一眼,两人几乎同时被人勒住脖子。 一把浑厚的声音低低响起:“他们没死,晕过去了而已。” 完了,遇到贼人了! 两个丫鬟同时绝望地看了对方一眼,没救到人反而把自己给搭进去了,怎么这么倒霉! 柴房门“吱呀”打开。 饿得没有力气的小令被大双扶着,缓缓走出来。 “唔,唔!” 那两个被捂住嘴的丫鬟看见小令,拼命挣扎着。 小令借着月色打量着二人:“青桔姐姐?芍药姐姐?” 那二人拼命点头。 从屋内走出的宋珩看着二人问小令:“你认识她们?” 小令饿了两天,有气无力点点头:“她们是翠姨娘身边的丫鬟。” 宋珩一示意,阿文松开一手一个被勒制得死死的丫鬟。 二人大口喘着气,看着面前几个陌生男子,又看看小令。 那青桔壮着胆子问:“小令,这些人是?” “是来救我的,你们呢?怎么会在这里。” 芍药大松一口气,身子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扶着青桔道:“是翠姨娘让我们来救你的,我们进不去松雪堂,想着将你救出来再说。还好,还好……” 小令急着打断她:“姑娘是被关在松雪堂吗?” 青桔点点头:“是翠姨娘好不容易打听出来的,只知道姑娘被带进了松雪堂再没出来。” 宋珩得知了灵芝的下落,再不管其他事,对那两个丫鬟道:“你们带小令姑娘下去休息。” 又转身对小令:“你赶紧吃点东西,救出灵芝我们就走。” 三人同时应道:“是。” 那几道身影似鬼魅一般,转瞬就消失在夜色中。 青桔与芍药这才微微醒过神来:这人到底是谁?为何他一说话她们就不自觉的听话了呢? 大双已将安府各院的位置摸清,带着几人飞檐过林就来到松雪堂外。 松雪堂前后三进,还有三个偏院,这么大的地方,要找一个被关起来的女子,谈何容易。 “爷?怎么办?”大双看向宋珩。 宋珩眼中是一往无前的坚毅,必须尽快找到灵芝。 他沉声问道,“可知严氏住哪间屋子?” 严氏刚刚睡下,还未成眠,正阖眼养神,忽听睡在前头的碧荷传来一声惊呼。 她刚睁开眼,全身一哆嗦! 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剑抵在她脖子前,森森剑气让咽喉皮肤细碎刺痛。 这是,哪里来的贼匪? 怎的悄无声息就到了安府内院? 严氏惊得一头地汗,借着昏黄烛光看着眼前身材高大的男子。 “安灵芝在哪里?”嗓音冷如寒刃。 严氏没见过宋珩,只觉眼前男子一股肃杀之气凌然而来,站在榻前,犹如渊亭山立,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尊贵之气。 这人是谁?竟是为灵芝而来! 严氏仍强撑着冷哼一声,“大胆贼子!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夜闯民宅强抢民女,还有没有王法?” 宋珩不想与她废话,剑尖往前一抵,“带人进来。” 哆嗦成一团的碧荷被阿文押了进来。 “带我们去找安灵芝,不然,就让你看着老夫人死在你面前。” 碧荷看着严氏,惶恐得不知所措,含着泪直点头,“在,在东偏院西厢房里。” 宋珩“噌”地收回剑,“两人一起带上,找不到就杀了。” 刚松一口气的严氏感觉身子一轻,被两个人挟着胳膊给拽下床来。 大双好心地给她搭上一件褙子,笑眯眯,“老夫人,穿上吧,外头凉。” 第157章 由我负责(为金仙+8更) 待他们走了出去,睡在耳房中的刘嬷嬷这才哆哆嗦嗦把着墙根儿溜了出来,一出门朝松雪堂外跑去。 碧荷领着宋珩来到后头偏院那厢房门前,宋珩疾步上前叩了叩门,低声喊道,“灵芝,灵芝!” 灵芝正睡得香,梦中迷迷糊糊好像听见有人在喊她,她睁开眼。 “灵芝!” 听真切了,果然是在喊她! 她一骨碌爬起身往门口跑去,“我在!我在这儿!” 宋珩听见屋内一个细小的声音传来:“我在这儿!” 喜不自禁,伸手推门,这才发现门口那把大铜锁,伸手去扯那铜锁,一扯扯不开,手往后一伸,长剑出鞘,只见一道银光乍起忽落。 “哐当!”铜锁登时跌落在地。 大门应声而开。 “王爷!” 灵芝激动得带上哭腔,几乎想扑进宋珩怀里,终究是被她等来了啊。 严氏心中的惊疑则如滔天巨浪,看眼前这人周身气势、身手,必不是普通人物,灵芝何时结识这样的人? “靖,靖安王!” 院门传来安二老爷难以置信的声音,他看见宋珩锋利无匹侧脸轮廓的刹那,差点晕厥过去。 他伸手阻了身后护院,小步跑了进来。 “靖安王?”严氏哑然失声! 那个荒唐王爷? 宋珩看着小跑过来的安二,将灵芝护到身后,嘴角挑起一丝冷笑:“安院使,你来得正好,我要带灵芝走,这事儿我不希望还有别人知道,你们先好好想想,若有人问起灵芝,要找个什么借口。” 安二脑子里全是浆糊,他无助地看看严氏。 严氏没比他好多少,完全搞不清状况,但这事儿实在是太荒唐了! 严氏挺了挺背脊,她道是谁呢,一个光棍王爷而已,安家凭什么怕他? 她手中的拐杖触地一顿,发出“咚”一声响:“王爷,自古男女嫁娶,需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王爷就算没读过书,这点道理总是懂的吧?如此似贼人一般大半夜跑到我安府要……” 话音未落。 “噌”一声破风轻响,严氏只觉眼前一花,下意识闭上眼,生生把后一半话吞进肚子里。 那森然凛冽的剑气又扑面而来,比上一次更多了几分杀气,刺得她眼皮生疼。 “王爷!”安二失色扑到严氏身边。 严氏勉力睁开眼,饶是她历经六十年风雨,又哪见过这等阵势,身子绷得僵硬,两只手缩在袖中微微发抖。 就连灵芝都吓傻了眼,一把抓住宋珩另一只手衣袖。 宋珩懒得跟她废话,剑指严氏,眸子似九天寒星,声音比那剑气更让人遍生战栗:“我只是来告诉你,灵芝,我带走。有什么事,我负责。” 说完,他手腕垂下,长剑收回,转过身往前走到严氏身边,稍一示意,大双小双松开严氏胳膊退开。 严氏眼皮上的压迫感瞬间消失,还呆若木鸡般一动不能动。 安二大松一口气,战战兢兢看着宋珩。 宋珩嘴角挑起一丝无声的冷笑,俯下身,凑到严氏耳边,用低得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至于父母之命,你告诉我,灵芝父母到底是谁?还有,《天香谱》,可是很多人都在找的。” 本来还强撑着的严氏听到最后一句话,三魂六魄顿时去了一半。 他为什么知道安家这个秘密? “靖安王。”严氏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苍老的眼中俱是恨意:“你究竟想如何?” 宋珩直起身,将手中长剑往阿文扔去:“我刚刚说过了。” 他走到灵芝身旁:“你们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照常过日子。其他事,等我回来再说。” 说完这句,转头看着灵芝,凌厉神色瞬间化为绕指柔:“我们走。” 灵芝虽想到宋珩会来救自己,却万万没想到是这样惊心动魄明目张胆的方式。 她点点头,跟在宋珩身后往前走去。 走过严氏身旁时,眼神平静地看过去,似看着一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灵芝。”安二忍不住喊了声。 灵芝向安二微微欠身,再抬起眼看着他,语声冰冷:“我绝不会入宫的,就算毁了这名声,也不会傻守在这里听你们安排。” 安二听她提入宫,后背一股凉意,她怕是早有打算要走的。 宋珩等她说完,才继续往前迈步,院门口跟着安二过来的护卫纷纷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待一行人远去,安二忙扶着严氏关切道:“娘,没事吧?” 严氏胸口被一口浊气堵得上不来,此时心一松,那气儿往上一窜,猛地弯腰咳嗽起来。 “咳咳。” 安二赶紧给她拍着背。 待咳过劲儿了,她用力直起身子,朝身后冷冷道: “今日的事情,谁也不许说出去,走漏风声的,乱棍打死,明白吗?” 安二扶着严氏往外走去,眉头揪成个“几”字:“娘,那灵芝这边可如何是好?那靖安王要将她金屋藏娇不成?” 严氏的龙头拐狠狠一杵地,像是杵在宋珩身上一般: “等平远王西征回来,托他在皇上面前说几句话。只要这孽畜还在我安家族谱上,我就有办法将她送进宫去!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她和那靖安王真的有了私情!” “那咱们怎么办?”安二想到失而复得的皇帝老丈人位置又鸡飞蛋打,心头懊恼不已。 “怎么办?那就将她从安家族谱上除名!我安家没有这种浪荡娼妇!”严氏说得心头冒火,又低头咳嗽起来。 安二一面替她顺气儿,一面心头稍微好受点,那样也好,至少可以省下嫁妆了。 城东一所客栈后院,宋珩送走回靖安王府去的阿文。 “爷您不回去行吗?”小双还是有些担忧,爷又是偷偷溜出来的,晚上还好,白天回去太容易被影卫发现了。 宋珩点点头:“无妨,桂官明日会扮成我的模样天不亮就出门,引走他们我再回去。” “那您先去歇息吧。” 宋珩抬一抬下巴:“你先去睡吧,不用管我了。” 小双知道他定是还放不下四姑娘,躬身退去。 灵芝住的是客栈中一套独立三间五阔的上房小院,丫鬟婆子住的地方一应俱全,还有一间小厨房。 宋珩来到门口敲敲门。 大双来开了门:“爷,还没睡?” 灵芝已沐浴梳洗完毕,头发还未来得及绾起,湿漉漉披散在身后,见宋珩进来,忙起身迎过来:“王爷。” 第158章 一个约定(为金仙+9更) 宋珩看着灵芝被热气蒸得粉嫩如玉兰花苞的小脸,莹润胜玉,乌压压的一头黑发散在肩头,更衬得脖颈修长,秀美如仙。 他觉得带她走这个决定做得再正确不过。 灵芝恭恭敬敬福了一福:“多谢王爷,大恩大德,民女不知该如何报答!” 她见宋珩站着没动静,微微抬起头向上看去。 烛火盈盈中,眼前人不再是那番吊儿郎当的无赖模样。 一身竹青色绣金云纹直裰,身形挺拔而不失威武,在安府中时那一身凛冽气息褪去,温柔静好一如芝兰玉树、朗月清风。 此时嘴角一丝浅笑,下唇丰润,上唇似弯月,勾勒出阳刚轮廓,双瞳泛着深不见底的幽光,映着一点烛火,灼灼直视着自己。 灵芝一颗心没来由的猛跳,慌乱垂下眼,这人究竟有多少副面孔? “王爷。” 她低低出声,那声音听在自己耳中,竟带几分娇羞,不由有些着恼。 自己与此人之间光明正大,娇羞做什么?! 这一声低唤倒是让宋珩从灵芝的颜光中回过神来。 “坐下说。” 他到上房内罗汉榻一侧坐下。 大双上了茶,拉着小令退到稍间。 灵芝小心翼翼在他对面坐下,知道他是有话要说,静静听着。 “饿着没有?” 灵芝错愕,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心中某一角的柔软霎时被击中,眼角微微发涩。 她摇摇头,努力抿嘴一笑:“没有,一日三餐都吃得很饱。” 宋珩看见她的笑颜更加心疼,安府再无她容身之处,就让她呆在自己身边吧,他一定能保护好她,一定能! “害怕吗?”他声音明朗微沉,温柔之时更如风吹麦浪,沙沙弥漫过耳际。 灵芝又摇头。 这个靖安王是那个荒唐王爷吗? 她几乎有些不认识今夜的他了,不似初见时那样骄傲,不似皇宫相遇时那样无赖,也不似灯阵中的淡然,梨花林中的狂浪。 今夜他像一个,她在心头沉吟,是了,像个英雄,将她从安府那个牢笼中救出的英雄! 不管他是个怎样的人,至少他对自己是真好。 她更灿烂地笑了笑:“不怕,您说过带我一起走,我想您一定有办法救我出来。” 宋珩心中感动莫名,她那么信任他! “可是王爷,我什么都没带,这样上西疆是不是会给您添很多麻烦?” 宋珩嘴角翘起来,凤眸微弯:“你放心,不会让你白白跟着跑一趟的。此去西疆,你就扮作我的随身小厮,本王的衣食住行可全要你负责。” 灵芝有些咋舌,这人真把自己当丫鬟使啊。 随即想到他身边那女扮男装的丫鬟,还有王府中的美婢成群,心有点凉下来。 宋珩见她脸色由晴转阴,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慌忙道:“开玩笑的,我自有小厮跟着,你到时候别乱跑就行。” 灵芝勉强笑了笑:“多谢王爷!能去西疆灵芝已经很感激了,伺候王爷当是民女应该做的。” 宋珩见她情绪低落,端起案上茶盏轻抿一口,故意笑着逗她:“你还真是不把自个儿当郡主啊。” 灵芝微叹一口气,用手指轻轻缠着襦裙系带:“民女宁愿不要这个郡主封号。” 宋珩想起她主动要去和亲之事,忍不住开口问:“你真的是要去西疆找那人的?” 灵芝见他忽然问起这个,脸颊发烫,咬着唇低下头,轻轻点了一下。 宋珩不知该笑还是该哭,这个傻丫头。 “那找到以后呢?” 灵芝微抬起头,冷不防他突然问起这个。 “不,不知道。” 找到以后怎么办? 她真没想过,可无迹哥哥不会看着她一个人孤零零走出安家的,绝对不会。 宋珩看着她满脸茫然的无辜神色,似刚睡醒的小奶猫一般迷蒙又可爱。 心头闪过一个念头,出声唤她:“灵芝。” 灵芝心头又一跳,这声“灵芝”唤得格外温柔,似包含了很多未说出口的话。 她轻轻“嗯”了一声。 “我想,和你做个约定。” “啊?”灵芝讶然抬起头来,做什么约定? 宋珩嘴角挑起一丝笑,又恢复了几分那荒唐王爷的模样,双眸波光闪闪看着灵芝。 “你若是找到了那人,你就与他成亲;若是找不到。” 灵芝瞪着一双猫儿眼,微微张开了嘴。 “就和我成亲。”宋珩一双眼牢牢锁住她。 “王爷!”灵芝忍不住轻呼,太过讶异,连羞怯都忘了。 这,这太荒唐了! 且不说无迹哥哥是个和尚,她怎么嫁? 就算找不到,靖安王…… 她想都没想过嫁给眼前这个人。 她又抬起眼飞快睃了一眼对面那人。 浅笑如玉,清俊如泉,又是身份尊贵的郡王,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良人吧? 宋珩见她如被吓到的小鹿一般惊惶失措,忍不住想放声大笑,他将她面前的茶盏举起送到她嘴边:“别急,慢慢想,等我们从西疆回来再做决定。” 灵芝接过茶盏,艰难地抿了一口。 不愧是荒唐王爷,他一直没变啊! 第二日,宋珩一大早便回了府。 大双送来两身男子常穿的直裰与骑装、以及换洗中衣、皮靴、软履等日常穿戴之物。 “姑娘可会骑马?听说西疆人人都会骑马,咱们到了那边也少不得要骑马赶路。要是不会呀,一路奴婢可以教您。” 灵芝上一世骑术还不错,楼鄯宫中的古丽亚公主常夸她是有天分的。 不过这一世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会骑马才奇怪吧? 便故作好奇:“倒是不会,好学吗?” 大双点点头:“放心吧,有奴婢在,包姑娘您两天就会!” “姑娘!”一身男装的小令从落地罩屏风后蹦出来,笑嘻嘻地看着灵芝。 “怎么样?”她头昂得高高的,学着男子走路一般迈着大步子。 灵芝与大双忍不住同时“噗嗤”一声,都笑得弯了腰。 “哎哟,小令妹子,你的手,哈哈哈。”大双捧着肚子站不起来。 “我的手怎么啦?”小令纳闷地停下来看看自己手。 “跟你迈步子的腿同边啦!” 大双说完,整个人笑着扑到案几上去。 灵芝也笑得眼泪都快出来, 小令挠着头嘿嘿笑了两声:“太紧张,太紧张了,我再练练。” 院门外的杨陶听着满屋冲破房顶的笑声,顿住了脚。 “这时候还能笑出来,是个不错的姑娘。”她嘴角同样挂着笑。 “娘娘,要不要再派两个人跟在姑娘身边?”她身旁一个头发花白、脸庞精瘦的婆子道。 杨陶摇摇头:“没人能一直护着另外一个人,珩儿也得学会这个道理。” 她微微仰头看着天,目光落向虚空:“每个人,都必须学会保护自己。” 她转身往回走去:“让她去历练历练吧。” 第159章 与你同行(为金仙+10更) 宣德三年,四月初二。 从保定往定州府的官道上,一大早就有从北而来的长蛇车马队打破了宁静。 昨夜刚下过一场小雨,白石板官道上润着湿泥,长长的队伍没有扬尘,只有车辘碾地的轰鸣、马蹄哒哒声,和整齐划一的皮靴踏地声,在寂静的田间格外喧哗。 晨起耕种的农人们都从田间地头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着那长枪红缨林立的卫队,后头是迎风飘扬的一列明黄旌旗,旗上一个硕大瞩目的“周”字,簇拥着几十辆清油黑木四头大马车,缓缓而来。 灵芝撩起车窗畔秋香色湘绣珠花帷帘,晨风带着田中新泥春雨的味道迎面而来,给沉闷的旅程带来些许清新。 她和小令都扮作宋珩随身小厮,共乘一辆马车,紧跟在宋珩马车之后。 她们身后是大双和一个叫贺姑的婆子。 阿文等几个宋珩原本的护卫都骑马随行。 这次出行的,除了平远王和靖安王包括护卫在内的一行人外,还有皇上亲拨的五百金吾卫作为平远王亲兵。 跟在他们身后的,是昭勇将军郭少通的亲兵部队共千人。 是以这一路蜿蜿蜒蜒,看不到尽头。 除了每日到驿站休息,为赶路,白日只午间用膳时让人马修整。 不过灵芝并不觉烦闷。 小令跪在车厢中扇着风炉,炉上煮着一盏绿泥提梁袖珍壶,随着滚水声渐起,橙花茶的香气慢慢溢出来。 她看了眼灵芝手中捧着的书册: “这靖安王爷还真是够细心,连姑娘您喜欢看的书都备下了。” 灵芝也是上了马车才发现,车凳子下除了茶具食盒一应俱全外,还有厚厚几册书卷,以香方香理为主,都是极难寻得的珍本。 灵芝如获至宝,自车队出了京师以来,不是发呆就是抱着书卷细细品读,中途休息和到驿站下车时,宋珩也总将她拘在身边,不让她四下走动。 日子简单而平静,倒是过得飞快。 这已是他们出发第五日。 灵芝放下书卷,迎着透窗而来的清风伸了伸懒腰,接过小令递上来的粉彩莲子茶盏,轻轻吹了吹还冒着热气儿的茶汤。 小令扫了扫她胸前,一本正经叮嘱: “姑娘,在外面可不能这么伸腰。” “为什么?”灵芝眨着眼疑惑不解地看向她。 “您看。”小令学着灵芝的模样伸伸腰:“奴婢都给您胸口上缠了三圈勒布了,还鼓鼓囊囊的,您这一挺身,全露馅了!” “咳咳——”灵芝一口茶汤刚吞下,立时呛咳出来。 唬得小令忙跳过来给她捶背: “姑娘您慢着点喝呀!” 车窗外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小四没事吧?” 是靖安王身边叫阿文的那个侍卫。 灵芝抬眼瞪一眼小令,小令忙呵呵笑道:“没事没事,喝茶呛到,多谢阿文哥关心。” 为掩人耳目,灵芝如今自称小四。 窗外马蹄声稍远去。 小令嘻嘻朝灵芝一笑:“王爷对姑娘真好。” 灵芝这才咳过劲儿来,点了点小令眉心: “你呀,这句话一天说多少次!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小令将灵芝手中的茶盏接过。 “就是很好嘛,姑娘一声咳嗽,就立时遣人来问,这么好的夫君上哪里找?” “你这丫头!”灵芝扬起眉举着书卷要砸她头。 小令笑着一躲,连忙拍自己嘴: “不对不对,小的说错话了,这么好的郎君上哪里找?” 灵芝坐正了狠狠瞪她一眼,脸颊泛着粉: “都是我把你给惯的,如今都调笑起我来了!” 小令再不敢说话,吐了吐舌头,眉眼中却仍旧满是笑意。 灵芝说不清心头是何滋味,又靠着车厢后壁的软毡倚上去。 靖安王确实对她很好,她生平从未受到过这般细致周到的照顾。 她想起那个约定,双颊又微微发起烧来。 午时时分,照例休息。 车队到了一片杨树林外,大双过来撩了车帘,扶灵芝下车。 灵芝忙推开她胳膊,俏皮道:“我可是小厮,怎能还有人扶下马呢。” 说着轻轻松松一步跨下来。 她穿着一身小厮短打衫,活动起来只觉格外利索。 一下车,便看见宋珩一身戎装,身姿挺拔,宽肩蜂腰,站在一棵杨树下对着自己笑。 正是杨柳生絮时,那柳絮飘飞似雪,轻如鹅绒,洋洋洒洒穿过林中碎金般的阳光,映衬得林中那张笑脸如春水秋月。 她微微垂下头,从小令手中接过刚刚煮好的一盏茶,准备过去打声招呼。 刚走几步就发现一个士官模样的人晃晃悠悠朝宋珩走过来。 “王爷!末将金吾卫段六郎,现为总兵大人亲兵副将,前来传话。”那人身穿甲胄,朝宋珩行礼。 “总兵大人有令,今晚戌时之前必须赶到定州府,午间修整三刻立即启程。” “嗯,知道了。”宋珩淡淡应着。 那人再行一个礼,转身便走。 转身的刹那却对上正要往这边走来的灵芝。 眼中闪过一抹惊诧。 这人虽做男装打扮,可以他浸洇花丛多年的经验来看,明明是个小娘子! 那脸蛋那风姿,还有那稍稍鼓起的胸脯,啧啧,这皮滑柔嫩的肌肤,还泛着粉色,要是能摸上一把,他不由吞了吞口水,眼珠子像粘在灵芝身上一般,好不容易才挪动步子。 宋珩看着灵芝,她这模样和平日秀雅如仙的气质相比,又多了些俊朗英气。 那束腰短打上衣和阔腿方裤,衬得纤细秀美的身形一览无余,尤其一双腿,修长笔直让他挪不开眼,完全没注意那要离开的军将迟疑了两刻才迈开步子。 不行,他想着,得给她换身衣裳。 灵芝却警惕地看了斜前方那军将一眼,这个长着一张驴脸的汉子眼神粗鄙放肆,难道看穿了自己女扮男装? 段六郎走到林外,拉住路旁一个宋珩这队的持枪护卫问: “那跟靖安王说话的人是谁?” 护卫抬眼一看: “哦,那个啊,是王爷的小厮。” 段六郎看了看给宋珩端上一盏茶的灵芝,心中了然,嘿嘿一笑,转身便走。 小厮?这王爷果然也是同道中人,行军打仗都要丫鬟扮成小厮陪在身边。 不过若是个下人,他倒是可以找机会分一杯羹。 —————— 今日15更,使出了作者君的洪荒之力,然而自己立的flag,跪着也要更完。上架啦,很开心看到很多老朋友都在,谢谢大家的打赏,留言,订阅,推荐票,很幸福,鞠躬谢谢大家! 第160章 以身试箭 定州城外驿站内,定州府知府早率着一众大小官员在此恭迎。 因宋琰此次是代帝出征,更得宣德帝御赐一柄“如朕亲临”的金令箭。 沿途所过之处,官员皆以钦差之礼相拥迎送,恭敬不已。 宋琰先到安顿好的房中更衣净面,再往外赴为自己设下的接风宴去,临出门时对门口护卫道:“去把靖安王也请来。” 因宣德帝登基以来,崇尚节俭,即使是对这半个钦差身份的皇子,接风宴也只是在这小小驿站中备下一桌薄酒。 地方上的官油子们常年奉迎周旋于上下级之间,比朝中大臣更擅见风使舵。 一半人存了投奔之心,如今见平远王得皇上重用,哪还不赶紧巴结? 还有一半人是周家路子出来的官身,更把着机会将这位爷灌上二两黄汤。 是以一个个排着队的敬酒,一时酒席上歌功称颂、溜须拍马,喧哗鼎沸至极。 钟晨此时明白王爷叫上靖安王是何用意了,亏得有这个挡酒的! 靖安王别的不行,酒量还真是厉害,一人群战八方,威武神勇。 等这筵席结束,已是近子时,他走路也有些踉跄。 宋琰亲自扶着宋珩往他所住的院中去,到了院门口,焦急等待的大双小双忙迎了上来。 二人接过宋珩,一左一右搀着往里走。 住东厢的灵芝也一直还未睡着,听见院中动静,似乎在说什么“喝多了。” 心头有些担心,犹疑一番,起身看了看旁边小榻上睡得正香的小令,还是披上外衣,提鞋出门来相看。 “王爷。”灵芝还未近身,就闻到一股浓烈至极的酒气。 大双小双知道宋珩只是装醉,见灵芝来了,便笑着推说进屋端水泡茶,将宋珩交给灵芝,先回屋去。 灵芝无法,只得小心扶住宋珩一边胳膊,刚碰上他,他就整个人一座山似的压过来。 灵芝脸涨得通红,庆幸这夜色中无人看见,尽量用肩头抵着宋珩的身子。 谁知宋珩长手一揽,掰过她肩膀,将她整个人面对面搂入怀中。 “王爷。”灵芝两手撑在他胸口,急得直冒汗,努力拉开些二人之间的距离:“要不您等着,小的实在扶不动,我去叫小双来。” 宋珩即使没醉,也终究是让那酒冲散了一些平日里的压抑。 他摇摇头,双手搭在灵芝肩上。 有她在真好,只要看见她,什么烦心的事儿都能抛到九霄云外去。 他低下头,下巴几乎要蹭到她光洁的额头。 他吐着热气低语:“就要你扶我。” 旖旎话音刚落,他后背立时感应到一阵强烈的杀机,是箭气! 多年的训练已经变成一种骨子里的灵觉,那杀机清晰无误:是遥遥相定的锋锐箭气锁住了他。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手持弓箭的人正是宋琰,且用的还是他赠予的那张灵宝弓。 他瞬间心念电转,他是真要杀自己还是做什么? 宋琰看着宋珩摇摇晃晃走进院中,再和那扮作小厮的安家姑娘纠缠到一起。 宋珩夜闯安府带走灵芝一事,安府可能会瞒着别人,但绝不会瞒他平远王。 他想起出京前父皇的那番叮嘱,除了寻机除掉忠顺侯之外,还要好好看看这个堂兄,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危不危险? 宋琰以前以为宋珩就是个市井浪子,除了爱酒色爱讲义气,没别的本事。 安家那番话,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为了女人私闯朝中大臣府邸,这事儿他确实干得出来。 可那般雷厉风行,特别是一柄长剑用得凌厉如电,无半句废话就压住了安府主母,直接将人带走,还让安家打落牙只好和血吞进肚子里。 他有功夫在身,是个用剑的。 在兵法上这叫什么?“单刀直入”,“直打七寸”,或是“擒贼先擒王”。 总之,这不是个不学无术的粗人。 他抽出身旁护卫箭筒中一支铁箭,搭上了弓。 宋珩在这瞬息间已经做出判断。 他笃定宋琰只是为试探自己的功夫。 宋琰是一个极其理智冷静的人,不会因为一时冲动而杀人,而他没有杀自己的理由。 且如今自己被认命为提举随在他军中,就成了他与太子宋玙明争暗斗下的一枚棋子,他不会不想利用一番。 宋珩不相信宋琰不知道太子曾经找自己说的那番话,同样不相信他会愚蠢得现在就要动手杀掉自己这个对他完全没有威胁的人。 更重要的是,如果他真的是瞄准了自己背心放箭,在箭身及体的刹那,他也能以真气将那箭支弹开。 这番念头闪过之后,他装作毫无知觉的模样,体内真气高速往背心要穴涌去。 而灵芝对宋珩身后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见宋珩安静下来,试着将他搭在自己肩头的胳膊放下,再往旁边挪了点位置。 这么近的距离实在是很危险。 她挣脱了宋珩的双臂,稍稍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蹭”一声破风轻响。 就在灵芝抬眼的刹那,眼神越过宋珩肩头,看见他身后黑暗中一支羽箭闪着银光破空而来。 “王爷小心!” 她惊呼一声,同时下意识往前一步,跨到宋珩身后,挡在箭前。 一切都在瞬息间发生。 宋珩根本没料到灵芝会突然有此举动,这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如他所料,宋琰虽是瞄准了他的背脊,但在手指松开的刹那,箭头往右偏了三寸。 可偏偏灵芝此时冒了出来,还想要替宋珩挡那一箭,那黑压压的箭尖便直奔她咽喉而来。 即使在电光火石之间,宋珩还是能在保护灵芝的同时避开那支箭。 可那样就会暴露他灵敏至极的身手和高深莫测的功力。 他一咬牙,似乎在灵芝呼喊的瞬间才发觉异动,稍稍往右后方退一步,一把拉过灵芝护在身下。 “啊!”一声痛呼。 那羽箭擦破他肩头,带起血丝,落在院中石板上。 宋琰也没料到这个变故,忙往前大步踏进院中去。 “王爷!”灵芝惊呼。 她本来想救宋珩,没想到还是宋珩救了她! 她紧咬着唇,揪心得不得了。 宋珩一只手还搂着她,趁机轻声在她耳边说了声:“我没事。” “王兄还好吧!”宋琰的声音响起:“快给王爷拿药。” 后一句是对身旁侍卫说的。 “小弟本来想与你开个玩笑,没想到你这个小厮还是个忠仆,楞冲上来挡这一箭。” 他似笑非笑地扫了灵芝一眼。 灵芝睁大了眼,玩笑! 也就是说刚才那箭根本不会伤到靖安王,是因为自己傻乎乎扑出去,他为了救自己反而才受伤的! 她看着他染血的肩头,更加懊恼,眼泪都快出来了。 ——————— 谢谢金仙、墨色、意十四、胡椒粉、xieyun、彩彩、蔘太给的月票!谢谢金仙、胡椒粉、霜华、思思、leeenaa、柚子、小圆的打赏鼓励,再鞠躬谢谢大家推荐票! 第161章 初生情意 宋珩又恢复了那泼皮模样,呲着牙捂着肩头骂骂咧咧:“玄玉,你那可是神弓啊,开玩笑也不能把我当石头扎吧?哎哟哎哟,疼死我了,快扶小爷进去。” 灵芝忙扶着他肩,见血从他指缝间渗出来。 宋琰朝着宋珩抱拳一躬身:“小弟向兄长赔礼了!一会儿上好的金创药保准送到,明日再给王兄送上几坛好酒压压惊,如何?” 灵芝闻言皱皱眉。 宋珩拧着眉头咧着嘴:“几坛?至少要三坛!晚上喝的那定州大曲不错。” 宋琰爽快应声:“没问题,六坛如何?” 宋珩在灵芝搀扶下往里走去,朝他挥挥手:“你回去歇息吧,这点伤小爷我还不怕。反正我这一路要喝酒就找你了。哎哟!”宋琰看着他二人背影,嘴角带上一丝笑,摇了摇头。 看来还是他想多了。 看宋珩那明明只是皮外伤,却骗得四姑娘团团转的模样,就知道,这人虽有几分小聪明,但好在心思终究还在酒色上头。 这边二人一进屋,大双小双见宋珩肩头一片血红,也吓了一跳,忙端水拿帕子过来伺候。 宋珩脱下外衫,小双拿来剪刀将肩头那块中衣剪破,伤口看着倒是有点骇人。 被那箭头擦过之处,皮破血流。 灵芝心头愧疚,亲自拿过大双递上的帕子替宋珩擦洗伤口边缘。 宋珩见她蹙着眉尖的担忧模样,小鼻子微微皱着,一双眼凝神看着自己肩头,手中的帕子轻柔万分地一点点划过。 心头酥酥麻麻,那点疼痛早忘到九霄云外去。 一会儿有人叩门,是宋琰的侍卫送来酒和金疮药粉。 灵芝转头看看,犹豫一下,还是低低劝道:“王爷,那酒得等伤好了再喝。” 宋珩认真一点头,“好。” 大双偷偷掩住嘴,爷几时这么听话过? 灵芝又接过那金创药,嗅了嗅,皱着眉嘀咕: “松香、麝香、黄腊、樟脑、血竭……尽是些止血止痛之物,王爷这样的还得生肌通络的才好得快。” 宋珩恨不得这伤一直不好,这样就一直能见到灵芝如此为自己操心。 “无妨。”他斜斜靠在榻上,眼中没有丝毫醉意:“让小双来就好,你赶紧去休息,明日一大早还得赶路。” 他虽然舍不得灵芝走,却更不想累着她。 灵芝见他一点儿不怨自己,这时候还想着自己早些去休息,心头更加不安。 “王爷,我,真对不起,没想到那箭……” 宋珩笑如清月,满眼温柔看着她:“我也没想到你会扑出去挡箭,傻丫头。” “傻丫头”三个字宠溺之情毫无掩饰,当着大双小双的面,灵芝羞赧得无地自容,又红了脸。 她忙将手中药盒子递给小双,再不敢看宋珩,以蚊吶般的声音道了声:“那小的先告辞了。” 转身就跑出门去。 大双小双对视一眼,再看看自己爷脸上那收都收不住的笑。 大双长叹一声:“爷啊,奴婢真替您担心?” “嗯?担心什么?”宋珩还回味着刚才的每一幕,心头欣悦。 “担心将来您要真跟四姑娘成亲了,这脸得笑抽筋!” 正给宋珩肩头撒药的小双闻言笑得手一抖,药粉跌落一大片上去。 “哎哟!”火辣辣刺得宋珩直叫:“你们两个得找阿文来收拾收拾!” 小双忙拼命给他伤口上多余的药粉吹开,又问道:“平远王为何要这么做?” 宋珩从方才的情绪中回过神来,冷哼一声:“无非是试探我,不过,他应该知道灵芝的身份。” “那会有危险吗?”大双担忧问。 “暂时不会。”宋珩稍稍往后靠去,微抬起脸,看着驿站低矮的屋顶: “他迟早会知道,我也不打算将灵芝的身份一直瞒下去。我就是怕,若有朝一日他对付我,会拿灵芝做靶。” 灵芝回到屋内,心口还“怦怦”直跳,合衣躺下,却一丝睡意也无。 她也不能理解刚才为何自己看见箭支飞来就不管不顾地扑出去,不仅害得靖安王受伤,还在平远王跟前丢脸。 他应该认出自己了吧? 刚才平远王那一眼明显含有深意。 不管了,灵芝壮着胆子想,认出就认出吧。 反正名声什么的自己也不要了,大不了一辈子不嫁人! 可靖安王那个约定,若自己真找不到无迹哥哥怎么办? 难道真要嫁给他? 这个念头一起,她臊得闭上眼,干脆扯过被子蒙上头。 宋珩满身的酒气汗气还缠在她身上,她只觉更热,又掀起被子朝里一滚,将脸埋在墙角。 接连两日都相安无事,两千人马一路向西,这日已到灵寿县境内。 过了灵寿,就是山西。 这日午间扎营在五寿山脚下休息,灵芝下得马车来,活动活动坐得有些僵麻的腿脚,往宋珩马车走去。 宋珩正由小双扶下马车,其实他伤口早无大碍,但为了让平远王这一箭的威力更大,他决定多演几日戏。 这却让灵芝忧心上了。 “王爷,好些了吗?” 宋珩故意小心翼翼抬了抬右手:“哎哟哟,动一动就疼。” 他看到灵芝忧心忡忡的模样,忍不住想笑。 灵芝抬头看了看身旁的大山,心头一动,倒是有了个好主意。 “王爷。” 她一面跟在宋珩身后往临时歇息的营地走去,一面小心说着:“小的看这山上植木繁茂,定有黄麻叶,那是能排脓生肌的好药,想去采摘一些来。” 也不知为何,她直觉宋珩会拒绝。 果然! “不行。”宋珩头也不回。 他不想让她离开身边。 “王爷!”灵芝近乎乞求。 “哪儿都不能去。”宋珩睨她一眼,加重语气。 那丝不容人冒犯的凛冽让灵芝张了张嘴,又把想说的话给吞回去。 她叹口气:“那小的去帮大双准备午膳。” 说完带着小令,往准备膳食的营帐走去。 刚转过营帐另一边,灵芝便拽着小令,指了指前方一片缓坡密林:“我悄悄去,就在这林中不会走远。你在山路口帮我盯着,若王爷找我,就赶紧叫我。” 小令有些担心:“瞒着王爷?不好吧?” 灵芝端正了神色,肃然道:“我既然要离开安家,就得做好独自生活的准备。靖安王也不能一直护着我,若连采个药都不敢去,将来可怎么办?” 说完又朝小令一笑:“何况以我的鼻子,若有异样也能及时发现。放心,我不会掉以轻心,还有王爷给的袖箭呢。” 她撩一撩衣袖。 那是宋珩给她防身所用,手掌大小,平日合拢收在袖中,打开时按下机关,弹簧上的袖箭便能瞬间飞出。 灵芝前一世在楼鄯时学过射箭,用起这个来准星一点儿没问题。 小令这才稍稍放心,又想着这么多军将在,歹人山贼应该也不敢来。 便点点头:“那您别走远,快点回。” 灵芝赶紧匆匆往那密林处跑去。 在那密林另一侧,一个正抬头往这边张望的身影看到独自往山林中跑去的灵芝,嘴角露出一丝阴恻恻的笑意。 终于被他等到机会了。 第162章 出手伤人 黄麻叶喜阴,多长在山北高林大树下,这片环境很符合,应该有。 灵芝一面想,一面在林中仔细搜索起来。 林中树高丈天,郁郁葱葱,灌木杂草丛生,所过之处,偶有不知名的山鸡、彩雀从长草间惊飞而起。 忽见一丛灌木叶中,几片卵状小圆叶探出荆棘间,枝间还有金黄色小花苞,那不就是黄麻叶吗? 灵芝大喜,小心翼翼从刺丛中将那几株黄麻叶拔了出来。 抬头见斜前方还有一丛,兴奋得朝更深处走去。 那是一个有些陡峭的斜坡,灵芝抓住一丛藤蔓才爬上去,刚上斜坡就嗅到血腥的气息,顺着那气味儿寻去,见灌木丛草叶间一只补野山羊、野狐一类的中等捕兽夹,锯齿间散发着血腥。 那黄麻叶就在这丛灌木旁边,她小心翼翼避开兽夹,伸手摘叶子。这丛黄麻叶够多,不一会儿就采了大把。 她扯下一支藤条作绳,迅速将这丛根叶捆起来。 刚蹲下身子,就嗅到一丝体臭的恶心气息,紧接着,一丝极轻的声响,是踩折灌木枯枝的声音。 她蹲着不动,小心翼翼从斜坡上看下去。 只见一个身穿甲胄的身影出现在林间。 那人想是忽然失去了灵芝的踪迹,四下张望着,“咦,人呢?” 灵芝寒毛倒竖,这人是冲她来的! 她稍稍拨开一片草叶看清那人脸,赫然就是前两日与宋珩说话的那个驴脸军将! 灵芝一想到他那日打量她的眼神,如品判货物一般,心中了然。 又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禽兽! 她紧咬住唇,连呼吸都轻慢下来。 那人四下看了一阵,又嘟囔着往山下走去。 灵芝见着这样的人,连带对古热西的恨意一齐涌上心头,就这样让他走,岂不是便宜他了? 她见他的身影没入草间,觉得说不出的古怪。 他既是悄悄跟了来,又怎会出声说“人呢?”,好像生怕她不知道有人来似的。 如果她没猜错,那人应该是先看见她在这附近出没,才跟了来,又忽然失去踪影,故意假装离开诈她出来。 若此时她匆匆往山下跑,估计就正好撞到他枪口上。 灵芝沉住气,从草间站起身,小心翼翼从陡坡下来,沿原路返回。 刚走出没多远,果然那人浑身汗臭体臭的污味儿就传进鼻尖。 她停下靠近路边,将上衣边角挂住荆棘,“哧拉”一声响。 “啊!”她再故意惊呼一声,不再往前。 果然,前头一颗大树后转出来个人影,狞笑着看向灵芝。 “嘿嘿!小美人儿,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呀?” 段六郎正是绕到前头等着灵芝送上门来,见她衣衫被荆棘挂住,心头大喜,那布帛撕裂的声音更刺激了他的欲望,再顾不上躲,兴奋地一步步往灵芝逼过去。 灵芝和他保持着距离,一步步沉着往后退,一面冷冷道:“我是靖安王的人。” 段六郎看着她的小脸,哈喇子都要流下来。 靖安王又如何? 他可是金吾卫中副将,虽然是靠给太子送了两个侍婢换来的,那也是堂堂三品武官! 他色迷迷一双肿泡眼闪着光,又往前跨一步:“知道!不过,你跟着他只能端茶倒水,若是跟了我。” 他嘿嘿咧着牙一笑:“我能让人端茶倒水伺候你,怎样啊?” 灵芝冷哼一声,尽量稳住他:“你可以直接找他要人去,跟着我做什么?” 段六郎忍不住搓了搓下巴颏:“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想让你知道知道爷的本事,若你试过,自然不会挂念那种白脸小子…” “呸!”灵芝听他满嘴污言秽语,忍不住啐了他一口,只想将他舌头割下来,忍着性子假装害怕的模样往那斜坡退去。 “哎哟?还是匹烈马?”段六郎斜挑起嘴角,抹了抹脸。 “爷我最擅驯马,小丫头想不想试试?” 他眼神闪着绿光,看灵芝就如囊中之物,不急不缓往灵芝逼来。 灵芝见差不多退到斜坡边上,一个转身,迅速抓着藤蔓往上爬去。 段六郎被她撩得心头火辣辣,见她慌不择路往斜坡上跑,奸笑着紧追上去,哪还顾得上看路。 刚爬到斜坡顶,脚背猛地被利齿穿透咬住。 “嗷——”!一阵惨叫声响起。 段六郎瞬间跌作滚地葫芦,干嚎着捂着腿从山坡上滚下去。 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脚上多了个老沉的铁夹,整只脚被铁耙子夹得血肉模糊,一声惨叫,“你这狗娘养的小婊子!” 他一面哭爹喊娘一面骂骂咧咧,“竟敢暗算爷爷!” 灵芝这才淡然从斜坡上下来,站到他身旁,冷冷看着他。 段六郎咧着牙,正待继续开口咒骂,却见灵芝手臂抬起,手头握着一张袖箭,那黑森森的箭头正对着他。 他满口脏话吓得瞬间吞回去,慌忙求饶,“姑奶奶,饶命啊!女侠,小的错了!” 灵芝眼神森寒,本想取他性命,又怕曝光自己身份,给宋珩招麻烦,冷冷道:“我留你一命,但今日之事你须烂在肚子里。” “否则。”她袖箭一抬,“蹭”一支箭飞出,扎中段六郎大腿根,箭头入肉,段六郎一声闷哼。 “下一次这箭就不是落在这里!” 段六郎不防这柔柔弱弱的丫头这么狠,说动手就动手,捂着大腿直哼哼,“姑奶奶,不说不说,保证不说。” 灵芝见他狼狈似落水狗,连声告饶发誓,这才收起袖箭,拎起草药往山下走去。出手杀人看来也不难,特别是在那人看起来不像人的时候。 宋珩见大双送来午膳,顺口问了一句:“灵芝用过了吗?” 大双一面将食盘中碟子端出,一面回道:“还没给姑娘送去,马上就去。” 宋珩微微楞住:“她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大双抬起头来:“没有啊,奴婢和贺姑在一起。” “她一直没去膳房?” 大双摇摇头,见宋珩紧张的模样:“姑娘不见了?” 宋珩微微蹙起眉:“这家伙,一定是自己跑山上去了。” “啊?”大双忙直起身:“奴婢去找她。” “我也去。”宋珩站起身,领头往外走。 刚走出营帐门,就看见小令与灵芝往这边走。 宋珩一眼扫到她衣衫角划破的地方:“怎么弄成这样?” 灵芝举了举手中那捆黄麻叶,看着宋珩脸色小心翼翼道:“……不小心挂到刺丛。” 她本想赶紧去换身衣裳,谁知被宋珩逮个正着。 她看着他渐渐变阴的脸,果然是生气了! 宋珩又好气又感动,想凶她几句,想到是为了他,心又软下去,刚要开口,忽传来一阵喧嚷。 “在那儿!在那儿!” “就是他,就是那个小厮!” 是段六郎痛嚎的声音。 灵芝抬眼望去,那段六郎被几个兵丁驾着,正往他们跟前来。 灵芝咬了咬牙,这人竟然还有脸找到这里? 第163章 冒犯者死 宋珩见这模样,皱了皱眉,待那群人来到跟前,打量着段六郎满身血污: “怎么回事?” 段六郎呜呜哼着:“王爷,您得给末将做主啊!” “方才末将上山去方便,遇见了您手下这小厮,末将想跟他打声招呼,没想到她抬手就是一箭扎到我大腿上!” 段六郎嚎得驴脸都歪了:“爷啊,末将还得骑马打仗啊,这奴仆误伤三品军将,按军规得处斩!” 灵芝听他胡言乱语,小脸气得煞白! 宋珩一眼看出扎在段六郎大腿根的就是他送给灵芝的袖箭,再看看灵芝神情,见她气愤填膺又羞又恼的模样,哪还猜不到刚刚在山上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言语,脸色风平浪静得可怕,甚至还带一丝笑,往段六郎身旁走去。 宋琰营帐内,一名副将垂手肃立:“王爷,那段六郎找靖安王去了。” 宋琰“唔”了一声:“随他去吧。” “您不怕出事儿吗?那段六郎是个出了名的兵痞。” 宋琰面色无波:“你知道他那般好色无能,为何还能成为金吾卫的副将?又为何能跟着我出来?” 那副将摇摇头。 “因为他将小妾的两个妹妹,一个十三岁,一个十四岁,都送到了东宫。” 副将恍然大悟:“那您不怕靖安王出事?” 宋琰冷哼一声,阴鸷的眼中却透出一丝笑意,他倒是很想看看这位堂兄会用什么手段:“若说段六郎是个兵痞子,那这靖安王,就是痞子祖宗。我有何可怕?” 话说另一边。 宋珩走到那段六郎跟前,弯下腰看着他大腿伤口,好整以暇道:“那段六爷说说,此事该如何了?” 段六郎见他对自己还算客气,龇牙咧嘴指着自己腿上的袖箭。 “王爷您也看见了,要是这袖箭再偏一点,命根子都保不住。也不要他拿命抵,一个下人,命也不值钱,您就让末将把人带走,我自个儿处置去。” 宋珩嘴角挑起一丝笑,虽是笑,却说不出的诡异狠厉,稍稍直起身,望进段六郎眼里:“偏一点?” 段六郎被他一看,浑身直冒寒气,这人怎么看人像扔刀子似的,下意识应着:“是啊。” 话音刚落,忽觉腿上伤口一痛,那袖箭竟活生生被宋珩一只手拽住连血带肉拔了出来,只留下一个血窟窿,泛着骨头的白光,那一丝丝撕裂开的肉还在空气里抽动。 “啊——” 他第一声惨叫还没完,那箭竟真的“嗤”一下扎入命根子处! “是这样吗?”宋珩似笑非笑问他。 这才是疼啊,比起这一下,刚才那疼就跟挠痒痒似的! 段六郎僵着脖子张大嘴发不出声音,过了几息,才“嗷——!”一声叫出来。 疼得眼泪都出来了,猛得往后滚在地上直抽抽,抓土挠地、哭爹喊娘蜷成一团。 等疼过劲儿来,嘴里还直嚷嚷:“你敢,你敢这么对我!我乃朝廷命官!” 事起突然,那几个跟他过来的兵丁都吓呆了眼。 其中一个壮着胆子看着宋珩劝道:“王爷,您,您不能这样啊?” “噢?是吗?”宋珩抬眼往他看去。 那人对上他眼神,浑身犹如被冰水过了一遍,直打寒颤,再不敢开口。 虽然段六郎是他们头儿,可这靖安王是天潢贵胄啊,又出了名的荒唐。 他做出什么事儿来,他们几个哪敢拦? 宋珩嘻嘻笑着拍拍五官疼得扭曲的段六郎脸:“命官是吗?那真是抱歉了。” 段六郎捂着下身,断断续续哭叫着:“你,不,不。” 话音未落,身下又是一阵更烈的剧痛。 原来宋珩又将那插在他命根子处的袖箭拔出来,鲜血似喷泉一般从下身喷涌而出。 众人看傻了眼,还未来得及反应。 眼睁睁看着宋珩将袖箭又狠狠插在他大腿原来的伤口处,再站起身拍拍手:“那我还是还回去吧。” 段六郎已疼得叫都叫不出声,似一条被钓上岸的鱼,翻着白眼张着干涸的嘴。 好不容易才惨叫出声:“救,救命!” 灵芝纵然不怕血腥,也被宋珩惊得回不了神。 宋珩来到她身边,心疼地看过去:“出气了吗?” 灵芝只会愣愣看着宋珩,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要不然怎会对此人用这么毒辣的手段? 宋珩心头的愤怒还不足矣发泄,一想到他的肮脏心思,就恨不得将此人亲手切碎。 他伸手到她面前:“袖箭呢?” 灵芝掏从袖中出来递到他手上。 袖箭上一共有四支装好的小箭,现在还剩三支。 “怕不怕,不喜欢看就先进去。”宋珩接过袖箭柔声道。 灵芝摇摇头,经历过生死,她并不怕血腥。 宋珩笑笑,“那好。” 他举着袖箭抬起手,见段六郎像被拧断身子的蚯蚓滚来滚去,冷笑一声:“你刚刚说看见我的人,不知是哪只眼睛看见的。” 段六郎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现在一千个后悔,早知道这王爷如此不讲理,他说什么也不敢打他的人的主意! 他拼力晃着脑袋:“没有,小的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宋珩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手中袖箭“嗖”飞出一支,正好刺中段六郎右眼。 “啊啊!”又是一阵杀猪般的嚎叫。 旁边人看得目瞪口呆,这样满头乱晃之下,竟能射得那么准! “是这只吗?”宋珩又问。 段六郎一面嚎哭一面求饶:“不,不,是,是这只,王爷,不敢了,不看了!” “不是这只啊。”宋珩又是一抬手。 另一支袖箭又飞出去,正中段六郎左眼。 灵芝小口小口喘着气,一转头,小令已软绵绵晕了过去。 大双忙扶着小令离开。 宋珩则像做了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温柔无比地对灵芝道:“下次,不要射他大腿,要这样。” 他手轻扬,最后那支箭“嗖”地飞出,正中满地乱滚的段六郎咽喉。 段六郎登时被钉在地上,不绝于耳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那几个吓呆的兵士这才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这靖安王太狠了,竟能一箭射穿血管却不碰气管,让那段六郎缓着气儿,活生生血流而死! 这样的主谁敢惹?! “王爷,小的们什么都不知道,王爷饶命!” 灵芝有些担忧地看向宋珩,她知道他是为了给自己出气,可杀了这人,会不会引起什么麻烦? 宋珩朝她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一手拉过她站到自己身旁,对那几人道: “你们几个听好了,也回去让大伙儿都知道知道,这是我靖安王宋珩未过门的王妃,谁若是对她不敬。” 他指了指地上还未咽气的段六郎,声音比万丈玄冰还冷:“就会死得比这人还惨。” 以他的荒唐,做出带女眷上路的事也不足为奇,当务之急是给灵芝找一个安全的身份,不然在这军营中太过危险。 ———————— 谢谢凤凰的打赏鼓励! 第164章 吃谁的醋 跪在地上的几人头也不敢抬,忙一个劲儿磕头:“小的知道,小的知道。” 站起来就要跑。 宋珩喊道:“回来。” 又一脚踢上段六郎:“人抬走。” 那几人忙抬着段六郎,一溜烟儿跑了。 宋珩一转头,对上灵芝瞪圆的猫儿眼,见她朱唇微张,惊愕无比瞪着自己,显是被他那句话吓得不轻。 他忍不住微微笑。 “放心,这么说只是为了让别人不敢欺负你。” 灵芝这才稍稍缓过劲儿来,呼出一口气,还好他没当真,吓死她了。 可转念心头又多了些暖意,他为自己出气,不惜在军中杀人,如今又为了保护自己,不惜搭上他王爷的名声。 “王爷,可以后损了您的名声怎么办?” 宋珩听她说出这句话,笑意立刻隐去,心头沉甸甸像加了铅,听她的意思,根本没想过嫁自己啊。 她就只喜欢那个小和尚,那么不喜欢现在这个靖安王吗? 灵芝说完又有些后悔,依宋珩的脾气,会不会又趁机无赖的说“那你嫁给我啊”这样让她招架不住的话。 可宋珩只是看着她笑笑:“名声是我最不看重的东西。” 他指指营帐:“快去换身衣服,以后不用再扮作小厮了,但还是做男装打扮。” “还有。”他又严肃起来:“再不许一个人跑出去。” 灵芝乖巧点点头,忙往营帐赶去。 待他走远,宋珩方叹了口气,垂着头往自己营帐走去。 守在旁边的阿文趁机朝小双使了使眼色。 小双忙落后几步,阿文凑上来悄声问:“爷不是替姑娘报仇了吗?怎么还不高兴啊?” 小双忍住笑,低声回他:“爷跟自己吃醋呢!” 阿文先一愣,待反应过来,“哈哈哈哈!”一阵响彻天际的笑声飞出去。 小双对他奇低的笑点无可奈何,忙一把捂住他的嘴。 但已经来不及了,只听营帐中冷冷的声音传来:“小双给我进来!” 同时仰天长笑的,还有主将营帐中的平远王。 “哈哈哈哈!” 宋琰听完手下汇报完段六郎如何被宋珩折磨死的过程,难得一见地开怀大笑起来。 帐内几个手下都你看我我看你,个个生疑。 这王爷笑什么? 还是平日里连嘴角都不会扯一下的冷面王! 就这么弄死一个武官,一不小心要闹成军中哗变的。 宋琰笑够了,停下来瞬间又恢复了阴郁森冷的样子:“传我令,通告全军,段六郎擅离军岗、调戏民女、目无军纪、阻碍大军行程,罪当该斩,咎由自取!” “是!” 待几个手下出去,他嘴角又挂起一丝笑,自言自语:“这哥哥有点意思。” 接着又沉吟起来,他对那安家四姑娘还真是用心呐。 醒过来的小令最是高兴。 “王爷当真说姑娘您是他未过门的王妃?” 她第一件事儿就是认真跪坐在车厢案几前的丝绒毛毡毯上问这事儿。 灵芝将给她留的肉饼、小菜推过去,睨她一眼:“赶紧吃吧。王爷就是为了保护我,毕竟女子在军营中多有不便,反正这些人也不知道我是谁。” 小令笑嘻嘻拿起一张肉饼大口吃起来。 看起来她的心愿实现一半了。 灵芝翻阅完一卷香谱,往车凳下一塞,又拿出一卷新的来,看到那书面上的大字却楞了。 《食珍录》? 这是让她学做膳吗? 她苦笑一下,打开卷册。 看起来很简单嘛,跟制香差不多,都是将各种原料放到一起用不同的方式炮制。 蒸、炸、煎、煮、炖…… 用到的工具与原料都比制香简单许多。 她越看越觉得有意思,心头思量着,既然不知道怎么报答靖安王,就给他做菜吧,以食为报。 不然欠他越来越多,她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说做就做,当夜住下后,她便随着大双去了膳房。 宋珩对吃非常讲究,这次出门,食具器皿装了一大车,能自己做就不吃军中所供膳食。 晚间,大双提着食盒进来时,灵芝也跟着,倒是让他有点吃惊。 平日里灵芝与小令都单独用膳。 大双喜孜孜将食盒放到案几上,一碟一碟小菜拿出来:“爷,今儿个姑娘亲自下厨做了一道菜,您猜猜是哪一味?” “哦?”宋珩来了兴趣,挑起嘴角看了看略带羞怯站在大双身后的灵芝。 见她仍作男装打扮,一身浅苍色直裰,眉目清婉,似个俊秀书生,一只胳膊上袖子挽起忘了放下,额间还冒着亮晶晶的汗。 可以想象她在厨房手忙脚乱的模样。 宋珩因灵芝白日里那句话带来的不快瞬间烟消云散,提起象牙镂雕葫芦镶银筷,一碟一碟尝起来。 灵芝见他左手使筷子使得灵活自如,倒是有些诧异,她还不知道宋珩原来是个左撇子。 无迹哥哥也是,她想着。 无迹哥哥告诉过她,他小时候刚开始练暗器,用飞镖打落叶,要在秋风吹起的漫天落叶中,打中师傅指定的那片儿。 左手一掷一个准儿,右手却要练好久,师兄弟们都笑话他是个左撇子。 她想着那时种种,脸上不由带起一丝笑,看着宋珩愉悦进食的模样,竟似和小时候的无迹哥哥重叠起来。 宋珩似寻宝一般兴致盎然地吃着,橙虾酿,这是贺婆的拿手好菜,应该不是灵芝的手笔。 花炊鹌鹑,很正常的味道,也不是;三鲜笋,江瑶田鸡,都不是。 他吃进一块荔枝腰子,立刻包住嘴,强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 他含笑抬眼看了看灵芝,见她神情若有所思,双目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脉脉似秋水,让他提起筷子一时忘了说话,整个人瞬间化了进去。 灵芝被他一双眼扫过来捕捉个正着,身子一颤,忙垂下头:“王爷可猜出来了?灵芝不知王爷喜不喜欢,若有不合口味的,下次好改。” 宋珩这才回过神,提起的筷子指着那碟荔枝腰子,艰难点点头,笑着看向她:“是这个吧?我很喜欢。” “真的?”灵芝抬起眼来,喜不胜收,这可是她做的的第一道菜! 宋珩再含笑颔首:“不过以后你还是不用去忙这些事了,厨房是腌臜的地方,有大双和贺姑就行。” 他琢磨着得给她找点事做:“这样吧,你给我配个随身的香囊,我还没有固定携带用的香。” 灵芝听说让她配香,立时有了精神,忙答应着出去。 待她走了,宋珩才赶紧端起桌上一盏碧螺春一饮而尽,朝大双直挥手:“下次还是不要让她做菜了。” 是他错了,他以为以灵芝灵敏的鼻子,烹饪应当也很擅长才是,才给她书中塞了一本《奇珍录》。 应该是鼻子太灵敏了,除了甜味儿重,其他什么都淡! 大双和小双对视一眼,同时捂嘴偷笑起来。 第165章 灵石断金 穿过横亘雄伟的太行山脉与黄土肥沃的汾河平原,进入陕西,已是五月。 日头渐渐烈起来,端午节时,正好赶上在陕西榆林城外扎营。 宋琰传令下来,暂歇半日,以庆端午。 车马队中紧张赶路的气氛稍稍松懈,连日的劳累让众人都有些吃不消,迅速扎起营寨,安心歇息。 灵芝用完午膳,走出营房想活动活动,见小双迎上来:“姑娘,我们骑马去遛会儿吧。” 灵芝休息时除了与宋珩聊天,也抓紧时间学骑马。 大双对于灵芝的天分很是惊讶,四姑娘竟然这么快就能策马飞奔了。 她指了指营地外一片缓丘:“看谁能先到那小山脚下。” 灵芝正想伸展手脚,愉快答应下来。 来到她这几日练习用的枣红小马旁边,撩起直裰下摆,踩上马镫,拉住缰绳一飞腿,便稳稳当当坐了上去。 “我先走咯!”她咯咯笑着,一拉缰绳绳,“驾!” 那马便冲了出去。 她一路疾驰,山谷夏日的风拂面而过,带来林深处的丝丝清凉,她爱极了这种放纵驰骋的感觉! 快到那山脚下时,她往回看去,大双并没有跟上来。 再一回头,已能看见那山脚林木间停驻一匹白马,马上人青衫直裰,明眸如星,笑颜似玉,远远看着她。 她隐约明白大双的目的,缓缓拉住缰绳,让马停到那人身边:“王爷,您也出来骑马?” 灵芝和宋珩等人渐渐熟悉,越相处越发现这位王爷不简单,什么都懂,万事考虑周到,不似传言中纨绔的样子,更重要,他对她是真好。。 宋珩褪下戎装,又变成潇洒翩翩公子,朝灵芝神秘一笑:“我带你去城里逛逛。” 灵芝嗫嚅着,脸有些发烫:“就我们?孤男寡女……” 宋珩笑着扫她一眼:“不是两个男人吗?” 他的话让灵芝心动起来,也对,自己现在可是男人身份。 既来之则安之,她不是想趁着来西疆看看大千世界么? 还那么在意那些规矩束缚做什么? 如此想着,她两腿往马肚子上一夹,“那咱们就来比试比试吧?” 说完微微弓下腰一拉缰绳,枣红马加速往前跑去。 宋珩没想到她骑术这么精湛,慌忙追上去,遥遥喊着:“小心!” 榆林城位于大周北疆边上,与东番苏木大草原相接,是京师直隶往西域去的必经之路。 自大周朝广开边疆贸易以来,南来北往的商人众多,榆林也从西北小镇逐渐变成一座各族杂居的边陲小城。 灵芝随着宋珩进了城门楼,城中街道笔直宽阔,房屋多是低矮土墙,街道两旁以露天铺子居多,货物琳琅满目。 绸缎、茶叶、香料、珠宝首饰,最多的是铁匠铺和牲口铺。 不少牵着牛羊马匹的牧人干脆直接沿墙脚坐下,高声叫卖。 大路上人手一匹马,不是骑在马背上,就是牵马缓行,沿路都有供人拴马的马桩。 除了汉人,高鼻深目的胡人也多,有的还是颇为怪异的蓝眼睛。 成群结队的胡姬,带着高高的挂着各种彩饰的胡帽,个个都眼眸晶莹五官深邃,只皮肤略为粗糙,见到宋珩灵芝二人,都毫不掩饰眼中的惊艳爱慕之色,肆无忌惮地朝他俩打量。 虽灵芝见过不少西疆胡人,还是对这别有一番风味的边陲风情新奇不已。 宋珩看灵芝悠然自得,心头自是欢喜。 到了一条主街上,他勒停了马翻身而下:“咱们边走边逛吧。” 灵芝也跟着下马来。 宋珩将两匹马朝路边马桩上一拴,自有看马人过来领了赏钱,等回去时候,再来此处领马就行。 灵芝见宋珩朝路旁一个摊铺走去。 那是一个汉人老婆婆摆的摊儿,背篓上放着一面大竹箩,里头摆满了石头珠子、手串儿、发梳、发簪等物。 灵芝也津津有味看起来。 这应该都是出自域外匠人之手,与中原的镶嵌样式都不同。 灵芝拿起一柄镶着猫眼石的发梳,那发梳上一只翘头孔雀栩栩如生,连雀翎都是细碎如米的猫眼儿镶成。 变换不同角度看去,那猫眼儿石时蓝时绿,如孔雀彩羽上宝光流转。 宋珩则挑起一串红艳艳的石头手串儿,拉过灵芝的手,放到她洁白如玉的皓腕上比划着。 石头闪着幽艳红光,比红珊瑚略沉,映着光呈半透明模样,衬得灵芝纤手欺霜塞雪一般。 灵芝忙抽回手,侧过脸瞪了他一眼。 宋珩面不改色,痞笑嘻嘻,提起红石串儿朝那老婆婆道:“老人家,这两个我要了。” 他指了指灵芝手中的发梳:“多少钱?” 那老婆婆满头银丝,抬起垂得快完全盖住眼珠子的眼皮,打量着宋珩,接过那串红石头,裂开一丝笑,露出黑洞洞无牙的嘴: “公子好眼力,那发梳是百年前天竺孔雀公主所用之物。而这血石,相传是沙漠中血气所化,可以劈沙移山。” “老婆子的东西,只卖有缘人,您看得上的,随便给个价拿走就行。” 她迷蒙的眼神扫到灵芝处,佝偻的背脊一抖,眼神瞬间变得惊惶起来。 灵芝大惑不解,看着她眨了眨眼。 那老婆婆一双眼越睁越大,黑眼珠子快要从灰白瞳色中掉出来,忽一把往前探身拉住灵芝的手:“你又回来了!” 灵芝满身瞬间爬满鸡皮疙瘩,这老婆婆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能看透前世今生不曾? 她那句话,不就是说自己重生回来的吗? 宋珩则是一头雾水:“婆婆?” 那老婆婆却浑然不觉,口中念念有词,将那红石串儿匆匆往灵芝手中一塞:“你回来找人,别找了,别找了。” 灵芝更是悚然而惊,她不由脱口而出:“为什么?” 老婆婆的眼神重新变得安宁起来,她缩回身子,在那背篓后蜷成一团。 “灵石断金,不用找了。”她垂下眼嘀咕着:“是你的就是你的。” 灵芝呆呆说不出话来,宋珩看见她面色苍白如纸,还以为这婆婆将她吓到,匆匆往那背篓中放下两锭银,拉起灵芝往前走去。 灵芝手中握着那殷红似血的石头串儿和发梳,忍不住回头望去。 那婆婆仍一动不动坐在那儿,似乎刚才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老婆婆说的话你听见了吗?”她拉拉宋珩。 这才发现自己竟一直被他牵着手。 怎么仿佛被他牵习惯了一般,一丝异样都没有! 她连忙抽回手来,宋珩仍不甘心,将她衣袖一把攥在手中,回身道: “不用在意,她或许只是逢人便说上几句这样没头没尾的话,好让人买货物而已。” 灵芝虽仍惊疑,却也没有更好的解释,身不由己跟在宋珩身后,继续往前逛去。 第166章 边陲小铺 两人一路往前逛去,宋珩只要见她稍稍表露出喜欢的,就统统买下。 害灵芝哭笑不得,都不敢往人摊子前凑。 不一会儿功夫,就买了一袋彩色玻璃珠子,两枚琉璃珠花,牛骨雕成的挂饰,鹰羽扇,还有替廷雅和云霜选的银镶彩宝小镜子,一布袋各式香料。 还遇见卖粽子的和艾草香囊的,也替小令等人买了些回去。 灵芝见宋珩一手拎满东西,还非得腾出一只手来拽着自己衣袖,想要替他拿过一些。 宋珩不肯。 让他不要拉着自己衣袖了,宋珩还是不肯。 “人这么多,你走丢了怎么办?” “我又不是小孩!” “反正我不放。” “无赖。” 宋珩那只抓灵芝衣袖的手一翻,紧紧握住了她的小手: “无赖是这样的。” “您……”灵芝挣扎,挣脱,可那手又大又有力,握得那么紧。 “两个大男人怎能在大街上牵手。”尤其她现在还扮作男人,羞恼得几乎惊叫起来。 宋珩翘起嘴角一笑:“反正他们不认识我。” 这人不是一般的荒唐! 路上行人密密,川流来往,根本没人注意他们,那大手的温度传过来,让她莫名心头多了丝暖意。 似乎这样跟着他走,去到哪里都可以。 宋珩带着灵芝在街巷中七拐八拐,到了一个小巷口的窝棚前。 “到了。”宋珩笑嘻嘻看着布幌道。 灵芝随他抬头看去,“漆庄羊肉泡馍”。 宋珩挑起棚前帘子钻进去。 这会儿已是黄昏,棚内有些阴暗,四张小方桌,每桌上一盏油灯。 角落处几个大炉子上放着几口大锅,熬着浓香鲜美的羊汤。 一个背脊佝偻的老人头缠麻布巾,正在大锅前案板边忙碌着。 “漆大叔。”宋珩让灵芝坐下,放下东西,站到那老人身前大声喊着。 那老人浑无反应。 宋珩又凑到他耳边聚足中气大喊一声:“漆大叔!” 那老人才猛地抬起头来,昏花的老眼看清是他,脸上的愕然瞬间换成激动欢喜的神色。 “宋公子!您来了!” 他喜得双手在腰上围裙擦了又擦,想来握宋珩的手,又迟疑着。 宋珩一把将他手握在手中,又大声喊道:“小二还好吗?” 老人连连点头,激动得直打颤,忙向后头招呼:“小二!” 窝棚后墙上的帘子一挑。 “哎。”出来个扎着及腰长辫的姑娘,十七八岁模样,头戴着东番人常用的小帽,看见宋珩不由一愣,转眼喜上眉梢,一双黑亮亮的眼睛闪着光,几乎是连蹦带跳着朝宋珩扑去。 宋珩一把拉住她,防着她扑到自己胸口来,笑着道:“是好了,能跑能跳了。” “宋大哥!”那姑娘抓着宋珩胳膊不放:“您怎么才来?” 宋珩朝灵芝处看一眼,笑着:“带你嫂子来尝尝你爹的手艺。” 灵芝本来开始还讶异,他怎么还和这边陲小城的小铺子掌柜相识。 后来见那姑娘热情洋溢直往他怀里扑,心中瞬间如打翻五味瓶。 他应该不只是对自己一人荒唐吧。 她想着他王府中那几个丫鬟的对话,更加咬紧了唇。 可忽然又听见宋珩那句话,嫂子! 登时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呆呆楞在那儿看过去。 那姑娘却早向灵芝扑了过来,同样热情地抓住灵芝手不放,双眼亮晶晶脆生生喊了声:“嫂子!” 灵芝不知心头是何滋味,方才那种难受竟淡了下去,可又羞赧地抬不起头,勉强应了声。 宋珩哈哈笑着过来解围:“别吓到你嫂子,快去端羊肉汤来。” “哎!”那姑娘说话声音像黄莺儿似的:“嫂子真好看!” 宋珩笑嘻嘻在灵芝对面坐下,看着她飞起红云的脸颊:“那当然。” 灵芝飞快地嗔了他一眼。 待那姑娘走远,她才出声抗议:“王爷!” 宋珩手托着腮,撑在桌上专心看着她,油灯下她似一朵娇艳芙蓉,眉眼间凝波溢彩: “确实挺好看。” “王爷!”灵芝又提高声音。 宋珩比起手指做了个“嘘”的手势:“别叫王爷。” 灵芝明白过来,这里的人应该不知道他的身份,便迟疑着:“公子?” “叫我宋珩。”他正色。 “宋……”灵芝还是叫不出口:“您怎么跟他们认识?” 说话间,那姑娘端了食盆上来,两大碗热腾腾的羊肉鲜汤,两碟切得整整齐齐的泡馍,往二人桌上放下:“嫂子还想吃什么?” 灵芝又慌了神,宋珩替她答道:“你们家特制的羊奶乳酪给她尝尝。” “哎!”那姑娘应下又去了。 灵芝这才觉得已饥肠辘辘,那羊汤的鲜美之气勾得肚里馋虫直冒。 她迫不及待拿起调羹,吹了吹,先尝了一口汤。 “唔——”太香了,鲜得舌头都快掉下来,她忍不住眯起眼。 宋珩见她享受万分的模样,嘴角那抹笑更深,替她将泡馍泡进汤里: “我在入宫前,跑遍了大周。北疆、西疆、南诏都去过。” 灵芝眨眨眼,是了,没人知道这位王爷在入宫前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她有些好奇:“您一个人吗?怎么去了那么多地方?” 宋珩微微笑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世间之辽阔奇异,只有见过才知道。” 灵芝下意识问:“您读过书?” 话一出口又后悔了,这是赤裸裸的鄙夷…… 宋珩倒不以为意,谁让他平日里装出的便是不学无术的样子。 他看着灵芝懊恼的羞赧样更加想笑:“这是我们的秘密。” 他探出手,伸出小手指递到灵芝面前。 灵芝见他这般模样,童心大起,心头又放下些拘束,伸出手指与他的小手指勾在一起。 和以往每一次被他牵手都不同,刚探上那手指,便有酥酥麻麻如电的感觉从指尖蔓延开来。 宋珩满意地拽住她小手指晃晃方松开,沉声道: “世间万物,唯人有灵。我一直觉得,生而为人短短几十年,若只能困在一方天地中,囿于名利钱权,不知世间有壮美雪山、辽阔大海,有四季常温的泉,有会变色的石,不知地没有尽头,不知日月星辰能恒久,实在太可惜。” 灵芝则被他一番话轰开一直以来压在心头的桎梏。 她上一世不就是那样的可怜人么? 而这一世,严氏、应氏、柳氏,哪一个不是这样的可怜人? 他说的话,正是她所想! 外面的世界那么大,为何要拘在一个四方院堂中过完一生? 可这样的话竟然是从这个荒唐王爷的口中说出。 灵芝纳罕地深深看过去,这才是真正的他吧? 深邃眉目间沉稳宁静,平日里那些嚣张、凌厉都归于此刻的汪洋大海,朗如皎月、昭若清风。 她心头涌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悸动。 第167章 情难自禁 “……那时候我已经病得快死了,朱大官说能治我,但是得让我爹把我卖给他,我爹当然不同意,他就派了人来抢……” 送上羊奶乳酪的小二不肯离去,坐在灵芝身边快声快语地讲着和宋珩当年相识的经过: “……宋公子一人将那八个家丁,八个呀,全都打趴下了,还掐着朱大官脖子,警告他以后不许再欺负我们父女俩……” 灵芝一勺一勺往嘴里送着乳酪,有羊奶特有的鲜味儿,酸酸甜甜,特别好吃。 她听到这儿不由楞了楞:“宋……公子这么厉害?” “啊!”小二瞪大了眼:“嫂子你都不知道么?他那会儿还没这么高呢,一个人跑到城外杀了当时在榆林专抢商旅的马贼头子。” 灵芝看着宋珩,也是,他当日救自己时,那使剑的模样,一看就是有功夫的,不过没想到他这么厉害! 宋珩见她错愕地看着自己,悄悄朝她张了张嘴,用口型说着:秘密。 再眨眼一笑。 灵芝忙垂下眼神,心头蔓开甜意,这人秘密可真多。 宋珩见天色已晚,打断还在不停天花乱坠夸着自己的小二:“好啦,我们该走了,以后再来找你们。” 告别漆家父女,出了窝棚来,才发现天已黑透。 小巷中昏暗无灯,只有浅淡晦明的一丝月色,和偶尔从路旁窗户透出来的朦胧灯光。 宋珩照例要伸手来牵灵芝。 灵芝将手往后一缩,宋珩又追着探过去,灵芝再笑着往前躲。 二人就似两个孩童一般在巷中追逐打闹,灵芝玩性大发,忍不住“咯咯咯”笑起来。 忽鼻尖一凉,她诧异仰头:“下雨了!” 面上瞬间又有雨丝划过。 她领头朝路旁一个空棚子下躲去。 宋珩笑着跟上来,被她刚刚的娇笑声撩得情不自禁,一把伸出那只空余的手揽住她纤腰,往胸膛前一带。 “现在可跑不掉了。” 他声音在夜色中听起来格外低哑,落入耳中,让灵芝一颗心“怦怦”乱跳。 她双掌挡在二人之间,无力地撑在宋珩胸脯上。 “王爷!” 她只觉头有些眩晕,像站在悬崖边上,耳畔呼呼生风,似乎他一松开,自己就会跌落下去。 “别动。”宋珩的声音就在她耳边。 她能听见他有些粗重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一般快。 周遭渐渐静下来,雨声渐密。 “哗哗啦啦!”那滂沱大雨似一道屏障,将他们与这世间隔绝开来,一切都远去。 灵芝全身发烫,不敢睁开眼,像小时候有一次发烧,烧得脑中迷迷糊糊,意识一片空白。 她感觉到他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渐渐从自己头顶旁边,转到眼前。 宋珩微微垂下头,怀中人紧闭着眼,卷翘的睫毛轻轻颤动如蝶翅,让他忍不住去捕捉。 埋藏于心间的渴望悉数涌上来,拎着袋子的手一松,往上环住怀中的纤腰,他的天地只有她,全部都是她。 他轻轻伏下身子,唇沿已碰上那拼命抖着翅膀的蝴蝶,心上似被猫儿毛绒绒的尾巴轻轻扫过,又痒又酥。 他继续往下探去,翘挺的小鼻子下,柔嫩丰润的唇瓣轻启,呵出丝丝带着芳香甜美的气息。 这就是他捡到的小丫头啊,从那时开始,他就认定了她属于自己。 灵芝一颗心在混沌中飘来飘去,那种感觉带些危险,又带些快意。 半梦半醒之间,一股灼热发烫的气息打在她鼻尖。 她身子一颤,瞬间清醒过来,猛得把头一偏,堪堪避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眼前人。 宋珩一愣,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控,脑中恢复清明,耳间重新听到来自外头的雨声。 手一松,灵芝趁机退开,隔开些距离再站定。 两人一时都无话,静静听着雨声。 灵芝有些紧张,有些羞赧,却不知为何没有生气,一颗心像乘着风飘来荡去。 她拼命咬咬唇,让自己脑中的胡思乱想淡下去,忐忑了几息,见他呆立不动,方鼓起勇气开口:“王爷,要不我们冒雨回去吧。” 宋珩还沉浸在刚才的失魂中无法自拔,他要拼尽力气压抑自己,才控制住不将她再次拥入怀里一擒芳唇。 “好。”他抬步走到棚子边缘,伸出手去:“雨势比方才小些了。” 他回头脱下外衫,披到灵芝身上,再拎起沉沉布袋,又照样拉过灵芝手。 灵芝也不知为何再未挣脱,乖顺无比地跟在他身后,往那拴马的棚子走去。 榆林城不大,一会儿便到那马棚边,宋珩将布袋套到红马背上。 再拉过灵芝柔声道:“你与我同乘一骑,红马会自己跟着。夜间路滑,怕你有什么闪失。” 灵芝还想推却,身子一轻,已被宋珩抱起放到马背上。 她有些忸怩地想下去,宋珩又已一步跨坐到身后,将那外衫罩住她头,拉住缰绳的胳膊圈过来,将她整个人护在身下。 一夹马肚,轻轻一拉缰绳:“驾!” 白马昂首撒蹄往雨中跑进去。 灵芝见他颇有分寸的与自己身体隔开距离,又尽量挡在自己上头遮住疾打而来的雨滴。 心头有些感动,也不再挣扎,又一时无话。 二人就这么沉默地奔行在夜雨中,偶尔一颠,肌肤隔着薄薄的衣衫相触,宋珩立时支起身子往后稍稍退开。 可越这样,那碰触之时的悸动更加诱人。 宋珩只觉这段路程比他以往最危险的旅程都要艰难,那清凉的雨点打到背上之时,才会让心中腾起的火焰稍稍灭下去。 好不容易到了营地,阿文与小双等人已等得有些着急,早撑着伞拿着雨披迎了上来。 “爷!您这一身都湿透了!”小双惊呼着。 灵芝微红着脸下马来,她被护得很好,衣服都没怎么湿。 这才发现宋珩整个后背都湿漉漉的能滴出水来,有些心疼有些愧疚:“王爷赶紧用热水擦擦身子,再喝点姜茶驱驱寒。” 宋珩听了这话无比熨贴:“我没事,都是我不好,玩得兴起忘了时间,还遇上下雨。” 灵芝见小双等人面露会心微笑,更羞红了脸,接过小令手中的雨披,朝宋珩福了一福,匆匆转身回自己营帐去。 行军途中没有浴桶,灵芝只好抹了把脸,换过衣衫便躺到榻上。 一闭上眼,眼前似乎就出现那人近在咫尺的唇,连呼吸声都格外清晰。 她羞臊地将被子扯过蒙住头,安灵芝,你一定是疯了吧! ——————— 鞠躬谢谢金仙,小鱼,xieyun的月票! 第168章 金家之威 接下来的日子,灵芝刻意与宋珩保持着距离,随时带着小令,再不让两人有独处的机会。 宋珩也正经了许多,见她乖乖一路跟着就行,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老找借口单独寻她。 半月后,行军大队终于来到高原上的明珠——西宁卫的卫府,西宁城。 西宁城西去二百里,便是哈密城,两座城一在青海湖东,一在青海湖西。 隔着这座高原上明镜一般的无边海子,遥遥相对。 忠顺侯金宗留派了长子金蓬,侯在西宁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招讨使兼陕甘总兵大人。 宋琰领着宋珩、郭少通及一干副将,策马从车队中往前而去。 远远看见侯在官道上的人群中,一铁塔汉子身形威武,黑苒红面,状似关公,见着宋琰策马而来,带着身后西宁卫都督总兵等黑压压一片人跪地相迎。 “臣哈密卫指挥使金蓬恭迎总兵大人!”他声音洪亮如牛,口头恭敬,跪地之时却只微微欠身,并未真正恭迎。 因宋琰此行为战事而来,他便以他的军职为尊,称总兵大人而非王爷。 宋琰淡淡扫他一眼翻身下马,上前虚扶了一把:“金大人请起。” 金蓬站起身来,脸上堆着笑,眼神却毫不客气地打量着面前这位天潢贵胄的总兵大人。 他比宋琰要高出半个头,胳膊粗壮,和周家人的大骨架倒是一脉相承。 见是这么个小鸡儿似的王爷,心头不由冷笑,眼角透出一丝轻蔑。 宋琰装作毫无所觉,将宋珩等人与他一一引见,金蓬见到宋珩行过拜礼,略略打量一番,对他点点头,算是示意友好。 站到郭少通跟前时,那金蓬咧嘴一笑: “郭将军,没想到你还能回来。” 郭少通长得也算威武,在金蓬面前一比,却多了几分书生文弱气,面白无须,眉如卧蚕,一双眼生得不大,却似鹰般精光闪闪。 他朝金蓬一抱拳,面上不露丝毫情绪:“指挥使大人别来无恙。” 金蓬朝身后一让:“属下已备好薄酒,总兵大人请。” 众人重新上马,往西宁城中走去。 筵席摆在西宁都督府的花园中,宋琰坐了上首,金蓬与宋珩分左右落座,再往下是西宁卫都督罗自平与郭少通。 宋琰见众人落了座后金蓬带来的一众黑甲护卫仍跟着,便随意挥了挥手:“你们也都退下吧。” 那群护卫置若罔闻,一动不动。 金蓬略得意地看他一眼挥手喝道:“都退下!” 护卫们这才一行礼,有条不紊退了出去。 金蓬嘴角挂着笑,开口道:“总兵大人是在宫里头长大的千金之体,怕来到我们这种荒野之地,颇不习惯啊。” 他指了指刚才出去的那些护卫:“就拿这些人来说吧,个个都是马背上摸爬滚打、刀口喋血混出来的汉子,您这细言轻语的他们听不见。您得吼。” 他稍稍欠过身子,凑到宋琰身前:“这些个货色啊,不真刀真枪吓唬吓唬他们,是不知道害怕的。” 宋琰面色是惯常的阴郁,看不出情绪,语气平静中带丝冷意:“都督大人治军有方,那本王此来更有必胜之心了。” 金蓬见刺激不到他,笑呵呵地坐正身子点头称是:“来人,给大人倒酒。” 侍女端着酒盏上来,厅内立时弥漫起一阵腥臊至极的味道。 宋珩略皱了皱眉,这并不是西宁人常喝的青稞酒,而是东番人最爱的马奶酒。 且是极浓的马奶。 金蓬不怀好意笑着,举起案上金漆酒盏,向宋琰道:“末将在此预祝总兵大人旗开得胜!大人,请!” 宋琰被腥臊味熏得作呕,他从未喝过这种酒,知他是故意刁难自己,面不改色,端起酒盏一饮而尽,一阵火辣辣的灼烧感从嗓子直带到胃里头。 金蓬哈哈笑着:“王爷好酒量,再来一杯。” 宋琰身旁侍女又忙给他杯盏添满。 宋琰露出一丝厌憎神色,还未等他开口。 “啊呸!”只听身旁一个嚣张的声音:“我说金小王爷,这什么酒啊,你天天就喝馊掉的马尿?亏你喝得惯。” 听宋珩开口就骂这金蓬喝马尿,宋琰脸上差点露出一丝笑,他咬紧牙关才憋着。 金蓬一张红脸都黑了,他早闻这个荒唐王爷大名,也得太子特意交代过这是自己人。 没想到是这么个莽撞人物,当庭给自己下脸。 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宋珩又朝西宁都督罗自平嚷嚷开了:“罗大人,听说你们西宁有最好的青稞酒,还不弄点来给我们尝尝?这种马尿谁爱喝谁喝去。” 罗自平是个矮胖子,脸圆肚子圆,两撇山羊胡子,闻言看了看金蓬,只好应道:“是,给大人和王爷上青稞酒来!” 金蓬一脸不爽,瓮声瓮气朝宋琰道:“大人,这可是咱们西疆特有的美酒,您要不习惯就算了。不过,咱们这边本来就比不得中原,风急沙大,地荒物稀,民风强悍,刁民遍野,让大人不习惯的事儿恐怕还在后头呢。” 宋琰微微颔首,顺着他道:“是,什么山水养什么人,本王明白。” 金蓬倒没听出来他话中暗骂之意,见他言语间毫无威势,心头更得意,又一挥手:“上菜!” 一碟碟大碗盛上来,还算隆重,都是西北特色菜肴,以牛羊肉与面食为主。 青稞酒也端上来,侍女为众人添满杯,宋琰正准备举杯说话。 见几个仆人抬上来一大盆羊肉放到他案前。 手抓羊肉。 宋琰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 这确实是西宁卫最负盛名的一道菜,以羊腰窝肉切片上蒸笼,蒸熟后拌以辣椒、孜然等佐料香油,以手抓食。 确实鲜美异常。 但其起源于牧民帐篷之中,城市里极少见,官绅贵族更是将此菜视为民间俗食,难登大雅之堂,往往都不屑一顾,更不会出现在宴席上。 除非,要招待的本来就是粗俗低贱之人。 宋琰虽没吃过这道菜,但这典故还是知晓的。 他本来想徐徐图之,至少初来乍到,面上还需与忠顺侯和睦相处。 没想到这金蓬如此无理,三番五次戏弄侮辱于他。 他脸色渐沉。 宋珩对这堂弟已经有了几分了解,知道他乃喜怒不形于色之人。 虽平日都是一副冷面模样,但此时脸色阴沉如此,说明心中已是愤怒至极。 他心叫不妙。 第169章 一个问题 忠顺侯明摆着要故意激怒宋琰。 若他当场发作起来,估计过几日宣德帝便会收到一堆关于宋琰倨傲无礼、不懂军纪、不顾大局的参本。 有这样的证据在前,此后若战事有何意外或问题,这顶帽子随时都能被忠顺侯扯出来用。 虽宋琰有五万大军,可在哈密卫那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没有忠顺侯的配合,一场仗都难以打下去。 想到此,宋珩站起身来大剌剌往那盆中看去:“这盆肉好,这道菜是什么名堂?” 金蓬见又是他,飞了无数个眼神过去示意他闭嘴。 宋珩装作浑然无觉:“金将军不给介绍介绍?” 金蓬只好站起身笑着道:“这是西疆名菜,上好的新鲜羊肉,最大的名堂就是以手抓食!王爷要不要试试?” 因宋珩的提举职务只是个闲杂小官,都不好意思叫,便还是叫他王爷。 宋珩听他说完,笑着一拍大腿转向宋琰:“总兵大人,这菜好啊!大碗喝酒大手抓肉,豪迈勇猛,上沙场的儿郎都得有这份气概!” 他越说越来劲儿拍着胸脯咚咚直响:“太适合咱们的兵将了,不如将这道菜赐给他们享用!” 宋琰没想到他会跳出来解围,不由对他刮目相看几分,眼含微笑顺势道:“王兄言之有理,这一路他们也颇为辛苦。来人,将这道菜赐下去。” 他又转向金蓬:“不知金指挥使准备了多少羊肉,我们有两千弟兄,要是你们忙不过来,就拉了羊直接让他们自己宰就行。金兄不会舍不得羊吧?” 金蓬一张黑脸更如锅底,面上却仍打着哈哈:“大人如此体恤兵员,是我等下属之福。” 宋琰悄悄与宋珩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站起身举杯说了几句,当下酒桌上推杯换盏,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一顿饭终于顺顺利利热热闹闹吃下去。 宴毕,金蓬将二人送至都督府别院中方告辞。 宋珩住西院,正要与宋琰告辞,宋琰看着他一副若无其事酒酣淋漓的模样,沉声道:“今日宴席之上,为何要帮我?” 宋珩究竟帮不帮太子,他似乎有些把握。 宋珩一愣,搔搔脖子:“帮你?帮你做什么?” 宋琰见他不承认,知他多少有些掩饰锋芒之意,也不逼问,心若有憾: “你若肯用点真本事,咱们兄弟齐心合力,办成这趟差事怕也不难。” 宋珩洒然一笑,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肩:“玄玉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只是看不惯那姓金的一副地头蛇的霸王样,你哥哥我没别的本事,就是仗义!” 宋琰听他自夸,哭笑不得,又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宋珩,三分聪明、三分荒唐、三分侠义。 不过,他心头仍有不确定,还得再看看。 “这份情我领了。”宋琰淡淡说完,转身往东院走去。 第二日,大军继续在西宁城中休整一日。 灵芝心中有所盘算,无迹哥哥当年若是在西疆,西宁这样佛寺林立的大城当有很大可能。 以前四叔问她,就算找到无迹哥哥又如何? 她那时候不知道,只是从重生以来睁眼开始心中就有这个念头。 那日那老婆婆一句话倒是让她清醒了。 就是因为要找到无迹哥哥问个清楚的执念,自己才能重活这一世的吧? 她只是想找到他搞明白,为何消失十多年后会出现在楼鄯王宫救了自己? 为什么? 至于找到之后的事情,那就找到再说吧。 她只向宋珩说想去西宁城中的寺庙转转,宋珩心中暗叹,最终决定陪她一起。 他这次不再紧紧拉着她,让灵芝在前面走,自己远远跟着。 见她一座庙一座庙地探问过去,心头说不清是何滋味。 青海湖畔塔尔寺,这是今日她要找的最后一个寺庙了。 入得寺门,只见殿宇巍叠,宝塔林立,大金瓦殿檐口上雕琢镀金祥云与滴水莲花,进得殿内,中央一尊释迦牟尼金身大佛,四角分列着金刚兽,线香缭绕,威严详和。 灵芝来到佛前拜过,随知客僧往捐香油的案前走去。 她双手合十朝那知客一拜: “请问师父,这里有位行空大师吗?” 那寺僧略微沉吟:“可是中原来的那位行空高僧?” 灵芝一愣,没想到真问对了,激动得不能自抑,拼命点头。 “行空大师,他在这里吗?” 那僧侣摇摇头:“行空大师曾在三年前来过这里,不久就离开了。” 灵芝听说只是经过,又落寞下来:“那您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听说往天竺去了。” 天竺! 灵芝一颗心往谷底沉去,仍抱着一线希望问:“那您知道他是和一个叫无迹的小和尚一起去的吗?” 那僧侣面色平静摇摇头:“没听说过,行空大师孤身一人,并无徒弟同行。” 孤身一人? 灵芝有些诧异,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又完全寂灭下去。 那无迹哥哥去了哪儿? 她道过谢,缓缓挪着步子往外走去。 宋珩半心疼半吃醋纠结无比地跟在身后。 她就真的认不出自己吗? 现在的靖安王宋珩就那么不能入她眼吗? 灵芝穿过正殿,后头是一片白塔林。 塔上立着宗喀巴像,塔前放着各式酥油灯盏和袅袅升烟的玉炉。 梵香气息缭绕塔间,似世人以虔思仰问神佛。 她面西而立,天尽头一抹金光透过塔间而来,将随风翻飞的五色经幡镀上晃眼的夕霞。 宋珩再也忍不住,望着灵芝半眯起眼眺望远方的侧颜:“你这么费力找一个和尚,究竟想做什么?” 灵芝喃喃回答:“我想问他一个问题?” 宋珩好奇无比:“什么问题?” 就为了问一个问题,不惜让自己踏上和亲之路来西疆找人? 灵芝当然无法和他细说。 她要找到那个人问,既然惦记着自己,又为何这么多年毫无音讯? “对不起。”她微微转过头看向宋珩,他夕阳下的侧颜闪着金光,犀利如刀锋。 就算他对自己这般好,她还是没法向他解释,她有些抱歉:“暂时没办法告诉你。” 宋珩收回放在她脸上的目光,也朝天尽头望去。 要告诉她吗?她失望了怎么办? 他想说又怕说,既担心灵芝知道真相后对他失望,又担心她会有所畏惧。 若是她能自己发现,就最好不过了,可这个笨蛋,竟一丝察觉都没有。 灵芝则想起那日老婆婆说的话:灵石断金,不用找了。 那是什么意思? 她抬起手腕,那串红艳艳的石头在夕阳下闪着近乎诡异的瑰丽光芒。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 新的一月开始啦,再求一波大家手里头的月票!上个月大家给的票太让作者君惊喜了,最近有些忙,月票加更一定会补上的!谢谢大家! 第170章 哈密别院 三日后,风尘仆仆的一行人终于到达哈密卫。 一到哈密城附近,就连风里的沙子气息都浓郁起来。 路旁翠色渐稀,石砾遍地,随处可见沙棘这样的低矮灌木,胡杨在阳光下招展着黄色枝叶,让人更生出炙热的感觉。 灵芝心中宁静,许是在西疆的日子曾有过美好,让她对这里竟生出半个故乡的错觉来。 忠顺侯金宗留率三千亲兵出城相迎,仪征队都排了二里地,礼数周到完备,让人无可挑剔。 宋珩将灵芝安顿好后,便随着宋琰去了金宗留亲自安排的会师宴。 他们住的是城西兵马司的一所别院,院外是宋琰亲兵大营中的操练场,紧挨着西城门,西城外就是陕甘各营调来的大军,等候宋琰点兵出征。 这院子是城中难得一见的青砖白瓦房,按照四合院的修建制式,三进五阔,正厅为临时议事堂,宋琰住东跨院,宋珩住西跨院,每个院落各两进,院中都是泥土地,清理得干干净净,一丝杂草都无。 小令下了马车便好奇地四下打量,大双如今已专门跟了灵芝,帮着小令将她们的行李归置到厢房中。 因房间有限,前院为正厅和婢仆房间,她只能与宋珩同住在后院,宋珩住了正房,她住东厢,小令和大双同住西厢。 收拾妥当之后,院中的粗使婆子便打了热水来。 这一路只有驿站能洗澡,越往西驿站越少,灵芝只觉自己都馊了。 整个人泡到水中,浑身都舒坦起来。 不由往后微仰着头,闭上眼盘算着在这里的日子。 先要找四叔和槿姝,他如今该在忠顺侯军中,估计还得找靖安王帮忙打听。 然后再在此继续寻找无迹哥哥的踪迹。 来西疆之前,她冥冥之中觉得无迹哥哥一定在这里。 可来了之后,那种确定的感觉反而变得虚无起来。 这么大的地方,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行空大师真去了天竺,那无迹哥哥到底在哪里?又为何不与他师傅一起? 除此之外,她皱了皱眉,似乎就无事可做了…… 对,她差点忘了,靖安王让她帮忙配个随身携带的香囊。 在路途中苦于没有香料,即使有想法也配制不了,如今有时间,慢慢帮他寻摸一味出来吧。 她细细思量,这个人,适合什么样的香呢? 他这人,有时候像椒叶,气味刺鼻又辛辣,有时候像龙涎香,尊贵中带着芳香,有时候又像榄香脂,清冽无旖旎之气,如朗月。 有时候…… 她想起那雨夜,贴近自己面庞的气息,神秘中带着淡淡的芳香,有让人心跳加速的魅惑。 她不由伸手摸上自己双唇,那唇落下会是什么感觉? 随即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惊慌而羞恼,一闭眼,“咕噜咕噜”将头埋到水中去。 第二日,宋珩与宋琰一大早就去了军营,灵芝帮着大双在院中四处归制,宋珩特意在西院设了小厨房,炉灶餐具都得重新整理。 她们人手有限,只好叫上那几个粗使婆子一起。 灵芝没有过打理内宅的经验,看着管饮食的贺姑发号施令,一人派责一件事儿,置锅台的,备碗具的,采办领物的……进行得井井有条。 快到午时,大双过来找到灵芝:“姑娘,前头忠顺侯府的管家嬷嬷带了八个丫鬟过来,说是他们侯爷夫人派来给两位王爷使唤的。” 灵芝心里有些犹疑,八个丫鬟,忠顺候派来的人? “你先将让人带去花厅,你怎么应她的?” “奴婢只说奴婢做不得主,她便让奴婢找个能做主的来,傲气得很。”大双不屑地嘀咕,不就是个侯府管家嬷嬷,仗着在金家地盘上就鼻子翘上天了。 灵芝点点头,“先晾一会儿。” 说完看了贺姑一眼,贺姑立时明白,跟她来到屋外廊下。 贺姑年纪并不大,大双喜欢叫她婆婆,灵芝则称贺姑,不过四十许年纪,眼角笑纹深深,眉目清爽,看起来干练爽利。 她虽只是负责宋珩饮食,但灵芝看她发号施令的模样,知道这人必定在王府内地位不低。 灵芝直觉金家派人来不是什么好事。 宋珩的目的虽然她不十分明确,但也能猜上几分。 从他主动隐瞒实力,有计划有预谋来西疆,这一路对宋琰示好,再从宋琰与太子及周家的关系可以推知,金家趁宋珩宋琰不在送了人来,应不怀什么好意。 灵芝压低了声音问贺姑:“王爷的习惯我还不是很了解,他可会喜欢外来的人伺候?” 贺姑摇头,明白灵芝的意思是探问宋珩与忠顺候金家的关系,她对灵芝毫无隐瞒:“王爷十分谨慎,别说膳食上,就连内院外院都不想用外人。” 灵芝沉下眉:“外院的那几个婆子一定有问题,不然怎么我们这边刚一忙开,那边就巴巴地送了人来?” 贺姑赞许地看着灵芝,难为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能替王爷想得这般周到。 不仅自己想到,还能看出来她比大双更能做主,找她来确认,是个聪明人。 灵芝继续道:“不但这些人不能要,院里的婆子也留不了,您觉得可行?只咱们现在谁能代表王爷去做主。” 贺姑点点头,“姑娘去就行。” “王爷对军中说了姑娘的身份,忠顺候很容易打探出来,他们也无从得知姑娘是哪家的姑娘,日后姑娘回京,于名声也无扰,姑娘以准王妃名义出面即可。” 灵芝心头敲起鼓,“准王妃”三个字让她周身不自在。 可怎么也不能让忠顺候的人有机会留在这里。 若要等宋珩回来,只怕这边早把人给安顿好了,就像安置那几个粗使婆子一般。 灵芝鼓起勇气,往前头走去。 那金家嬷嬷富贵气十足,端着身子坐在花厅太师椅上,眼望头顶。 她们金家,往小了说是哈密一王,这哈密地盘上谁不以她们马首是瞻?往大了说,侯府夫人可是当今皇后娘娘的亲妹子,皇子又如何?她们可也是妥妥的皇亲,并不比宋琰身份低多少,更何况那个半路捡回来的宋珩! 就这样,这些人还不让她的人留下,拖着她在这儿坐冷板凳?! 是以这嬷嬷看见灵芝,只拿眼白睨了一下,站也不站起来,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这位姑娘可能做主?” 第171章 如此无礼 灵芝一见这架势,就明白宋珩宋琰如今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只金家一个管家嬷嬷就如此霸道势力,可想而知忠顺候在哈密是如何称王称霸。 对这样的人家,太放低姿态怕是不行,直接拒绝的话,以金家的地位,若没有合适的理由也推不掉。 这样想着,灵芝心有定计,脸色就严肃了几分。 “这位是侯府的婆子?” 灵芝并不直接回答那嬷嬷的话,微皱了眉,用刚刚好能让她听到的声音问大双,语气带着刚刚好的嫌恶。 大双点点头。 果然那婆子脸一垮,她在哈密何曾看过别人的冷眼?眼神立时透着不满飞了过来。 面前的丫头年纪不大,气势倒不小,面色森冷,傲气凌人,模样……美得很! 她没来由生出些自惭形秽之感。 这种感受让她更加窝火,这种围着主子打转的狐媚子她在侯府里可见得多了,不过是仗着脸皮好看,就把自己当了半个主子。 “你是能做主的人?”管家嬷嬷瓮声瓮气看向灵芝,手指了指厅里头一排青衣丫鬟,“我们侯爷和夫人好意送了几个使唤丫头来,你们还迟迟不来安排,看来果真是人手不够,这样吧,赶紧把人安排下去,东跨院和西跨院各四个,前院两个茶水丫鬟,后院两个随使丫鬟,领下去吧。” 她大手一挥,那几个丫鬟就要出门分头而去。 灵芝迎上来,清冷的声音带着几分讥诮,“且慢!” 大双与小令挡在门口。 “若我没记错,咱们住的是兵马司的院子吧?” “正是。”大双回答。 “嬷嬷。”灵芝这才正色看了看那婆子,似笑非笑,“嬷嬷真是侯府的婆子?” 那婆子怒形于色,口气更加不友善,“怎么的?姑娘好大的脸,难道还要看侯府的名帖不成?” 灵芝正想她生气,闻言笑笑,“那倒不是,只是没想到,堂堂忠顺候府的管家嬷嬷,会这么不懂规矩。什么时候把这兵马司的院子当成了侯府的地盘?” 那嬷嬷顿时噎住,她只当这会儿这院里头就是几个丫鬟婆子,随便抬出侯府的名头来就能压趴人,没想到这丫头竟不把忠顺候府放眼里! 偏偏她避重就轻不说收不收人,只说这是兵马司的院子,就算全哈密城都知道哈密兵马司就是金家的兵马司,她身为侯府管家也不能这么说呀! 嬷嬷深吸一口气,恨不得把灵芝绑回侯府去收拾,“是兵马司的院子又如何?你们远来是客,我们夫人怕你们住得不舒服,人手不够,送几个人来伺候二位王爷,你一个小丫头片子不感激不说,还挑三拣四做什么?” “客?”灵芝冷笑,“我们王爷是奉皇命来带兵打仗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怎么到这哈密,还有主客之分了?” 嬷嬷一阵语塞,脸色青青红红,远道而来是客,这话本来没错。 可这丫头故意歪曲“客”的意思,还扯到皇帝老儿头上,明显想借口给她们侯爷栽赃落罪。 这般难缠又如何?反正她是侯府的嬷嬷,有金家的面子,还没她治不住的! 那嬷嬷沉了脸,咬牙切齿道:“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片子,你别尽扯没用的,我们夫人赐的人,你要是不要,直接说!” 不要?那可是不给侯府面子,不给皇后娘娘面子! 灵芝幽幽叹一口气,“本来是可以要的。” 那嬷嬷一口气提到嗓子眼,果然还是想不要! 灵芝撇了她一眼,语气甚为遗憾,“只我们王爷喜欢规矩人,院里规矩也多。稍微有点犯错的,比如言语不敬,行事不周,说了不该说的话,看了不该看的事,轻则杖责发卖,重则剥皮抽筋。” 灵芝反正起劲儿吓唬,尽捡可怕的说,听得那几个在门口的丫鬟脸青唇白:“您是管家嬷嬷,尚且这般不知礼数,更何况您手底下的人?就算为了她们好,那也是万万不敢要的。” “我!”那嬷嬷见她把不收人的理由归咎到自己头上,气得堪堪吐血,“我怎么不知礼数了?” 天潢贵胄之家,最重礼数规矩,这嬷嬷也是知道的,若连起码的礼数都不懂,再能干的下人都不能要。 灵芝挑起嘴角一笑,并不答话,端起茶盏就着杯沿浅浅喝着。 大双明白灵芝的目的,知她就是想借这嬷嬷不知礼的理由,将这些闲杂人等一并挡回去。 见灵芝不再搭理她,知机道:“就您今日说的这几句话,我们王爷就能让您走不出这大门了,您就赶紧带了人回吧。” 那嬷嬷一头雾水,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哪里不守礼数了? 这儿也没个主子,一堆下人,谁还给谁见礼不成? 灵芝站起身,朝大双一眨眼,冷冷道:“送客!” 说完自顾自朝外走去。 那嬷嬷忙起身要追上,被大双拦住,低低道:“嬷嬷,趁我们王爷没回来,您赶紧带人回去吧,惹恼了我们准王妃,就是侯爷也保不住您啊!您想想,您刚才没尊称吧?没见礼吧?还骂人丫头片子了吧?……” 那管家嬷嬷已是一头汗,准王妃! 这靖安王什么时候带了个准王妃来? 她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呀…… 她“啪”一巴掌拍到自己脸上,完了,这人没留下来,回去铁定要被侯夫人骂了。 “这张老嘴哟!” 灵芝在后头得知金府管家嬷嬷带人回去,方松一口气。 可这么一来,这准王妃的身份可就闹大了。 晚间宋珩与宋琰又是很晚才回来。 宋珩回到正厅,灵芝趁机端茶进去,将白日里事情说了一遍。 宋珩翘起唇角,甚为满意地看着灵芝,没想到她能帮他解决来自后头的麻烦事儿。 “做得好,你记得要小心忠顺候的人,在哈密除了我们自己人,谁都不能信。” 灵芝仍有些担心,“那,准王妃一事,侯爷会不会参您一本?” 宋珩洒然一笑,“我不必瞒你,皇叔看我行事越荒唐,他就越放心。” 这话就有些露骨了。 小双在门口报,“总兵大人来了。” 灵芝趁机告退,却在门口和宋琰碰了个正着。 灵芝见实在避不过去,只好行礼,“民女见过总兵大人!” 她在院内不出门时不做男装打扮。 宋琰看着她意味深长勾起嘴角,这安四姑娘和宋珩,有些意思。 第172章 亲入沧海 宋珩打着哈哈过来,“玄玉怎么来了?” 他顺便向灵芝一眨眼:“给总兵大人冲杯茶来。” 灵芝明白他是让自己不必避开,正大光明在宋琰面前出现即可,只好答应下来,先退出去泡茶。 宋琰摇摇头,转头看看灵芝背影,又看了看宋珩,“你呀!真是未过门的王妃?” 宋珩毫不在乎笑笑,“玄玉你也当真,不过是看她一个姑娘家独自在外,这个名头好用而已。” 宋琰无奈一笑,“这靖安王妃的名头是用来防身的吗?” 宋珩正色:“哎,你还别笑,今儿个这名头可就帮到你我了。” 说完将忠顺候府往他们院子里派人的事说了一遍。 “……要不是她见机行事,把人给挡回去,只怕你我说话都得躲到被窝里去,我回头让人借着这理由,把那些婆子都送回去。” 宋琰哭笑不得,知他所言并不夸张,灵芝能处理得这么妥当有些出乎他意料,既没让金家得逞,又没得罪金家,要错也是那管家嬷嬷的错。 可这比方真是…… 宋琰扶额,“四姑娘聪慧机敏,让她顶着靖安王妃的名号我宋琰服气。不过,她究竟来西疆做什么?” 宋琰并未假装不认识灵芝。 “寻亲。” 宋珩也不隐瞒,答得干脆利落,“找她四叔,听说是被安家逐出门的,好像就在忠顺候麾下。” 原来如此,宋琰对安家的了解不比宋珩少,那安四竟来了哈密。 他眉头微微蹙起,若有这层关系,倒是可以考虑用一用这人。 当务之急,他需要在金宗留手底下的人中,找到些缺口。 宋珩装作毫无所觉,神神秘秘朝宋琰一笑, “还得拜托你帮我在军中找找这人,到时候就说我找到的,如何?给我们准王妃一个惊喜。” 宋琰无奈笑笑,应下来。 灵芝端了茶过来,宋琰又详细问一遍白日里的事情,灵芝看了眼宋珩,见他表情轻松,方一一答过。 宋琰夸了她几句,话题一转,“姑娘暂且就在这里住下吧,若还有这样类似的事情,还得借你之力帮我们把关。” 灵芝见他这么客气,心稍稍放下。 宋琰话题一转,有些担忧:“不过,若是知道准王妃在这里,侯夫人请你入府相见,你可想好怎么办?” 灵芝正要开口,大不了她离开这里,就说准王妃走了。 宋珩抢着道:“这就要靠你了。” 他将宋琰的茶盏端起递到他跟前,“金老头肯定会派人去军中问,你帮忙找几个人在军中说说,就说这是我宋珩自个儿定下的事,让外头人无法确定灵芝身份即可,他若问到我跟前来,我自有说法应付。” “这没问题。”宋琰举起茶盏喝一口,朝灵芝笑笑,“就凭这杯茶,在下也得帮姑娘一把。” 忠顺候府内,主院寝房中,顶着容长脸和皇后有三分相似的忠顺侯夫人小周氏满脸狐疑,“真是靖安王的准王妃?没听说过靖安王定亲了啊?” 金宗留坐在长榻上,让婢女替他打散头发,闭着眼道:“我明日找人打听打听,不过这靖安王的事儿说不准,那是个混油子,不知殿下怎么选了这么个人来。” 东宫来的信里头,说宋珩是他们自己人,可这两天他看来看去,宋珩都是围着宋琰跑,也没见他起过什么作用。 小周氏叹了口气,“您又不是不知道,父亲也不能想让谁来就谁来,上头都防着呢!” 金宗留冷哼一声,睁开狭长的狐狸眼,“那就不用管他了,他要跟宋琰去送死,我也不拦着。” 接连三日,宋珩都忙着与宋琰在军营中点兵操练,早出晚归。 灵芝一天都难得见上他一面,更无从提找他帮忙寻找四叔的事情。 她想去膳房帮忙做菜也被大双给推出来,又不能随意出门,实在是无聊得快疯。 第四日一早,她刚梳洗完毕,大双忽然进来:“姑娘,王爷问您想不想跟他一起去军营看看。” 灵芝一听去军营,高兴坏了,那她可以趁机打听四叔的消息啦,又有些不置信:“我能去吗?” 大双笑嘻嘻拿出一身护卫制服:“王爷都准备好了,您扮作护卫跟在后头就行,阿文哥会带你一起的。” 灵芝换好护卫服,再带上军帽,来到院中:“王爷。” 宋珩已在院门口等她,见她宽檐帽下一张小脸格外精致,忍不住将她帽檐往下拉了拉。 灵芝顿时眼前就只能看见宋珩的腿。 她噘着嘴把帽子抬正。 宋珩眉头微拧,一本正经叮嘱:“一会儿进了军营就像刚才那么戴帽子,知道了吗?” “是!”灵芝答得乖巧,她也怕惹麻烦。 宋珩见她一脸兴奋,忍不住转过头笑起来。 一盏茶功夫到了演练场楼门,灵芝随宋珩下马来,自有马倌将马匹牵了过去。 宋琰正在楼门花厅内喝着茶等着宋珩。 见灵芝也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朝宋珩露出一丝会意的笑。 宋珩大剌剌往他对面一坐。 “金大王还没探出敌情来吗?” 宋琰阴冷的脸上浮起一丝讥诮:“楼鄯军一共只一万人,却在我大周疆土上如入无人之境,来去自如,抢掠杀人无恶不作,杀完就走,我们却连对方尾巴都摸不着,竟似凭空消失了一般。真是好大本事!” “那玄玉打算如何?” 宋琰将手中茶盏往桌上一扣:“点兵两万,分四路,我亲自去找!” 灵芝只听这几句便明白过来,那忠顺侯虽表面对宋琰恭敬无比,但连敌方军情都丝毫不漏,明摆着要给宋琰制造麻烦,让他自己去碰壁。 “去何处找?”宋珩随意问着。 “去哈密西北边上的沙漠,据我们金都督说,那楼鄯军都是从沙漠中出来的,一旦进了沙漠就消失无影。” 沙漠! 灵芝一颗心狂跳起来,那就是沧海! 哈密城是沙漠与草原的分界线。 往西北方向走二十里,路旁的衰草便越来越少,翻过一座小山丘,往前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沙漠——沧海。 风暴、流沙、炎日、幻境、毒虫,任何一项危险都足以致命。 怪不得大周对楼鄯无可奈何,不是熟知沧海的人,进去了都只有死路一条。 就连商旅也多绕道北边的西番,尽量避开通过沧海。 宋珩点点头,似在说着出门喝酒一般轻松:“行,王兄我陪你去!” “好兄弟。”宋琰站起身来,拍拍宋珩肩:“走吧,点兵去。” 演练场上,黄沙阵阵,数不清的兵将或操练,或集结,人声鼎沸。 灵芝跟在宋珩身后,将帽檐压得低低的,看着宋珩戎装下的棕色牛皮小靴往前走。 忽那牛皮小靴停下来。 又过一阵,听见宋琰的声音:“这人是谁?” 第173章 沙场老将 灵芝稍微抬起帽檐,隔着宋珩肩头往外看去。 这是在试箭场,场中一群人正在练箭。 只见其中一人貌不起眼,但举手投足颇有沉稳之气,正在练习飞靶。 所谓飞靶,是以被抛到空中的移动箭靶为目标。 犹如瞄准策马疾驰之人,目标更小,更难。 而那人竟是箭无虚发! 引得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更多的人加入到抛靶的队伍中,将一个个草扎的圆盘往场中央乱扔。 那人取箭搭箭、势如流星,越来越快,而场中飞起来的箭靶,无一落空! “好!”待他放下箭,宋琰带头鼓起掌来。 那人回过身,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脸庞黧黑微方,留着山羊须,一双浓眉格外夺目,眼角微微下垂,看起来有几分忧郁,但在抬眼看人之时,眼中精光乍现、刚毅坚韧,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物。 他朝宋琰走来,走路的姿势稍稍有点奇怪,左脚似乎有点跛,一高一低,却走得极快。 他到宋琰所站的木头高台下站定:“总兵大人,末将邓钟岳,乃忠顺侯旗下三营第五所千户。” 宋琰不动声色,心头却有些纳闷,此人气度不凡,箭术出神入化,看起来应当也是个老兵了,怎么还只是个小小千户。 “邓千户箭术极好,练了多少年?” 这就是在探问邓钟岳资历了。 邓钟岳沉稳答道:“小的十四从军,拉弓搭箭,至今已有三十年。” 宋琰更有些惊讶,三十年还只是千户? “你的腿怎么伤的?” 他的腿看起来不像是天生那般模样。 邓钟岳身子微微一颤,没敢说话。 宋琰心知有问题,看了看四周道:“你先去主将房厅内等我。” 说完,带着宋珩、郭少通等人往前走去。 走了一圈,又看中几个不错的人,让副将找人先查底细去。 如今他要用的人,首先不能是金宗留的人。 等回到厅内,那邓钟岳已在里面等着。 见了他们忙起身行礼。 宋琰命人上了茶,众人落座后方问:“邓千户的腿疾莫非有何难言之隐?” 邓钟岳欠身道:“末将的腿在这哈密也不是什么秘密。” 他面色神情无波,一双眼却透着冷漠与恨意:“是金二爷打伤的。” “哦?”宋琰听说金二爷,顿时来了兴趣。 金二爷正是金宗留的二子金荣,他也见过几面,比金蓬白净瘦弱,却比金蓬更嚣张,专擅酒色,在哈密城作威作福,声名狼藉。 “他并未在军中任职,为何会打伤你?”宋琰有些想不通。 邓钟岳说话时声音沙哑,一听便是被风沙吹坏的嗓子:“只因金二爷看上小女,想要求娶,邓某高攀不上,未答应他而是将小女嫁作他人。” 说完,微垂下头。 宋琰立时明白过来,那金二爷被落了面子,竟不顾军纪王法,私下打伤他腿,看这样子应是伤了脚筋。 想来此人早与金家有嫌隙,或者是看不惯金家人那派作风,才连金二爷的求亲都不放在眼里。 他更起了笼络之心。 “那邓千户在西疆这么多年,对楼鄯应该很熟了?” “楼鄯立国一百三十年,现任国王穆拉迪力在位二十五年,国力强盛,与大周多有摩擦。楼鄯这些年训出一支银甲骑兵,共五万人,狠勇好战,擅长骑射,尤其近五年来,二王子库克提亚野心极大,有开疆拓土之意,连占西番两个草原。” “沧海给楼鄯骑兵侵扰大周提供便利,但也阻碍了楼鄯大部队侵袭,所以楼鄯的计划是从北面西番的丹达草原直接攻入大周。” “得知库克提亚死讯,穆拉迪力大为震怒,连攻刚察、布哈两城,又断了大周通往西番之路,骚边扰民更为频繁。” 宋琰听得连连点头,这还是他来楼鄯第一次听人说起完整的军情:“以往楼鄯军也是一入沙漠便不见踪影么?” 邓钟岳说起战情,黧黑脸上神采飞扬: “是,那沙漠名沧海,确实无法追击。西凉王在时,曾想以壕沟天堑阻断沧海与哈密,但那土地三尺以下皆为沙石,遇风则流动,就算挖出一条两百里的壕沟来,不出三月,又会被风沙填平。” “难道大周对楼鄯就没打过胜仗?”宋琰微微皱起眉。 “大周的优势在于防御,城墙高筑,兵勇众多,只要能截断楼鄯军的逃生之路,便有机会取胜。” 宋琰想起马阳峪大捷,也是引楼鄯军入圈套方衔尾追上。 “那为何此次金都督连楼鄯人影子都摸不到呢?”宋琰不信这忠顺侯对楼鄯就这么无可奈何。 邓钟岳冷哼一声:“都督大人一向是建议连楼鄯抗西番,可楼鄯狼子野心,在他们眼中,大周和西番都只是肥肉而已。” 他尽量委婉地提起金宗留: “都督大人与楼鄯交好多时,想来失了防备也是有可能。西北地广人稀,各族又随水草而居,要在如此广袤之地找到一队骑兵,确非易事。不过。” 他话锋一转,毫不客气道:“若都督大人能在各城卫严加防范,对出现踪迹的楼鄯军队以堵代追,也不至于像如今这样拿他们毫无办法。” 宋琰听他一番话,心头更加愤懑,忠顺侯打的算盘,终究还是要留个大坑让自己填,最好自己跟着一块儿掉下去。 一直坐在旁边悠闲喝茶的宋珩忽然插话: “那邓大人有没有什么拿住楼鄯银甲骑兵的办法?” “有两个办法。”邓钟岳开口。 宋琰其实最想的就是反被动为主动,直接拿捏到楼鄯军的踪迹,只要破了沧海,那就等于破了楼鄯。 此时一听邓钟岳说有两个办法,忙倾身往前:“邓大人请指教。” “其一,找到沙漠中的楼鄯营地。楼鄯骑兵入沙漠,骑术再好也没法骑马攀沙,兵士或许会徒步前行,但队中必有骆驼驮辎重。而他们换马换骆驼之处,必有绿洲。若能找到此地,楼鄯骑兵再不能来去如风。” “其二,直扼楼鄯咽喉,找到地下河。楼鄯国之所以在沙漠中能立国,便在于其有孔雀河,而孔雀河据传在这沧海底下有一条暗藏的地下源头,若能找到此河,断他水源,楼鄯只会哭着来求我们。” 在一旁站立的灵芝听得一颗心扑通直跳。 第174章 又见四叔 沧海,她最熟悉不过,她不但知道绿洲,还知道怎么去丹达草原,那才是楼鄯人的老巢! 楼鄯人不敢也不能直接穿越沙漠,他们依仗的不过是能找到沙漠中的绿洲和北面的丹达草原! 上一世,灵芝随他们走过一次,虽不能在舆图上定出准确位置,但她凭着基本方向和能嗅出水草气息的鼻子,能找到走出沧海的路! 但知道路是一回事,能不能活着走到那里是另外一回事。 沙漠中风云瞬变,沙暴风暴说来就来,尤其是丹达草原旁边的绵延数百里的流沙,一旦陷进去,再找不到踪迹。 宋琰正需要一个熟悉楼鄯与哈密的老将,眼前这邓钟岳各方面都符合,又与金家有仇,他深觉今日颇有收获。 他面上露出一丝难得一见的轻松,凝视着邓钟岳:“若请邓千户到我军中来效力,不知意下如何?” 邓钟岳立时起身单膝跪地:“任凭总兵大人调遣。” 待送走此人,宋珩也带着灵芝告辞而去。 宋琰在屋内来回踱了两圈步子,朝手下吩咐:“去查查邓钟岳的底细。” 宋珩带着灵芝与阿文出来,往演练场旁边的营帐休息区走去。 灵芝出了门不再掩饰激动,看看四下无人,凑到宋珩身边:“王爷,你们去沙漠时一定要带上我!” 宋珩想都没想:“不行。” “我!”灵芝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上一世走过那条路,她急得跺脚发誓。 “我能在沙漠中找到路!” 宋珩停下脚步,歪过身子看着她: “你去过沙漠?” 灵芝顿了顿,只好摇摇头。 “那你如何知道你在沙漠中能找到路?”宋珩微哂:“笨丫头!你以为沙漠跟咱们平日走的路一样的吗?” 灵芝懊恼地垂下头,他才笨呢! 自己这么好一个活地图不懂擅用! 宋珩倒是想起一事:“这样,用过晚膳你等着我。” 灵芝抬起头,一双大眼眨啊眨。 宋珩自然知道她要问什么:“带你去看沙漠。” 灵芝想到他带自己逛榆林城的事儿,心头畏缩起来,转念又一想,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向他证明,自己确实是能在沙漠中辨认方向的,遂咬咬牙,点了点头。 “王爷。”她嗫嚅着:“还想托您帮忙打听一件事。” “嗯?”宋珩继续往前走着。 “我四叔也在哈密,应该就在军中,您能不能帮我找找他?” 宋珩侧头看她一眼,眼中含着莫名的笑意,不回答,径直往前走。 灵芝还不明所以,以为他怕麻烦,正想解释。 见宋珩停下,也忙跟着停下来。 宋珩下巴往前方营帐一努:“你自己去找吧。” 灵芝张大嘴往前看去,那么多密密麻麻的营帐,自己可上哪儿去找? 可抬眼的瞬间,顿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正前方五步远,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看着自己吟吟含笑。 怎么这么巧?那不就是四叔么? 身着灰蓝长罩甲,素黑腰带,阔肩长腿,威风凛凛,桃花眼明亮依旧,皮肤黑了不少,显得更加壮实! 灵芝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看看四叔,又看看宋珩。 这是怎么回事儿? 没那么巧吧,可靖安王又是怎么知道四叔的? 安怀杨咧开嘴,先朝靖安王一行礼:“王爷!” 二人交换了个会心的眼神,又转头笑嘻嘻看着灵芝。 灵芝恨不得像在家时一般扑上去,此刻却只能往前走几步来到他身边,眼眶发涩,泪花儿直打转,激动得不能自抑:“四叔!” 安怀杨一手拍在她肩头,想说的话太多,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揉揉她肩膀:“走,咱们回家再说。” 他y朝宋珩道:“王爷可愿意到寒舍坐坐?” 宋珩笑笑:“请!” 有随军家属的兵丁,除了出征时,都住在哈密城自己家中。 安怀杨与槿姝的小院在哈密城西北,离灵芝所住的地方不远。 这一片都是单为军中将士修建的房屋,街巷方正,院落分明。 安怀杨脱下罩甲,换回一身绛色长衫,又变成公子模样,带着灵芝等人来到一扇清漆黒木大门前。 门房忙开了门,安怀杨迈进院中便欢喜喊着:“阿槿,快来看看谁来了!” 一个身影从屋内出现,待看清来人,几乎是小跑着穿过院中葡萄凉棚,奔到灵芝面前:“姑娘!” 槿姝早知道爷要带灵芝来,见到眼前二人,仍激动得泪盈于睫。 灵芝见槿姝风华更盛从前,乌发挽成堕马髻,鬓间一支鎏金兰草步摇,一身海棠色西番莲枝妆花褙子,颇有些富家太太的模样。 清秀的脸丰润了些,更多了几分娇媚,那朱砂痣一衬,眉目间潋滟生波,说不尽的好看。 知道她过得极好,见她奔过来,忙一把抱住,眼泪再忍不住掉了下来。 真好,这两个她挂念的人都好好的! 安怀杨柔声着:“好了好了,这么高兴的时候,可不能掉眼泪。” 灵芝开始还没注意,抱着槿姝时才觉出来异样,忙将她身子往后一扶,拉开点距离,看着她微凸的小腹,惊喜得差点叫出来:“槿姝!” 槿姝含着泪,略羞赧的点点头:“六个月了。” 灵芝欢喜得难以言表,捧着槿姝的手直晃,眼泪又像豆子般滚出。 “好了好了,快进屋说话,王爷还站着呢。”安怀杨笑嘻嘻道。 槿姝这才向宋珩行礼:“王爷。” 宋珩不做多言,笑着道:“走吧,进去说话。” 安怀杨在正厅招待宋珩,槿姝则拉上灵芝在东厢内说着悄悄话。 他们二人住的是个两进的院子,买了四个丫鬟四个婆子,还有两个小厮。 白石地院中干净整洁,屋内清一色梨木家具,清雅庄重中透着含蓄的富贵。 灵芝四下打量,深深为她二人高兴。 见槿姝还忙内忙外的给她张罗茶点,忙拉着她到炕上坐下。 “槿姝姐姐。” 她一张口,眼泪又差些掉下来。 槿姝也唏嘘不已,短短不到一年,就已发生了这么多事。 她拉过灵芝手,拿绢帕替她沾了沾眼角,笑盈盈道:“姑娘越发好看了,是王爷带您来的?” 灵芝听她问起靖安王,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脸。 她可以不在乎外面的名声,但是在槿姝与四叔跟前,却像是犯错的小辈被长辈抓到一般,又羞又怕。 第175章 娶或不娶 槿姝见灵芝娇羞的模样,倒是打心眼里替爷高兴,嘻嘻一笑:“姑娘,槿姝看那王爷很好,倒是可以托付终生。” 灵芝微嗔:“你这好久不见,一见面就打趣我。” 当下把自己如何准备和亲来此,结果使团被刺,和亲不成又准备逃走,却被严氏识破关于安府内。 宋珩如何救了自己,再如何带了自己来西疆的事统统说了一遍。 宋珩那边的安排槿姝大概是知道的,只是想起来自己不在之后,灵芝又吃了不少苦,心头不免有些自责。更加怜惜地握着灵芝双手:“那姑娘如今有何打算?” 灵芝自己也有些茫然,她叹一口气:“先打听打听消息再说,若真找不到那人,我也好死心回去。” 槿姝心头暗笑,看爷这模样,迟早把持不住会亲自告诉姑娘真相,只不知他要瞒到何时去,劝慰灵芝道:“姑娘莫急,有时候特意找件东西,把屋子翻遍都找不着,结果一转眼,发现那东西就在眼前。说不定找人这事儿也一样。” 灵芝心头也对无迹哥哥来找自己寄了期望的,对槿姝的话倒没想那么多,点点头。 她忽然想起一事,问槿姝:“你还记得去年梨花宴前,你拿给我的那件素白绣红梅褙子吗?” “那褙子究竟是哪里来的?雅姐姐说不是她送的。” 槿姝没想到这件事情过去这么久了还被翻出来露了馅儿,想起爷那时候的种种安排,感慨不已,但现在没有爷的吩咐,她也不敢将真相说出来。 她只好故作诧异,打死不认:“是吗?是门房的人捎进来,说是姑小姐的人送来的。” 灵芝半信半疑打量着槿姝,她这么说,这就成了桩无头公案了,那会是谁呢? 她心头隐隐抓到些什么东西,却如裹了雾,那念头模模糊糊。 灵芝怔了会儿,思而无果,先将这事放下,又问道:“四叔不是说要营商么?怎的从军去了?” 槿姝自然无法说安怀杨入军是宋珩的安排,见灵芝面前的茶都已凉了,替她倒进水盂里,再换上一杯新茶,温柔笑着: “我们如今入了汇丰的股,等于是将银子交给他们做生意去,一样能分利。” “虽说从商富贵,到底不比出仕,而这边疆有战事的地方,正是谋个武职的好时机,你四叔又闲的无事,见楼鄯兵扰境扰民,便生了入军的心思,他们营统领见他功夫不错,为人仗义,两个月就升了千户。” 二人这边闲聊,那边宋珩与安怀杨也没闲着。 安怀杨已入武林盟,从槿姝口中得知宋珩的真实身份,知道他就是当年的小和尚无迹,等灵芝与槿姝一走,上去就冲宋珩胸口一拳。 “你这小子!为何不早点儿说?赶紧把我们灵芝娶回家去!” 宋珩捂着胸口龇牙咧嘴,安怀杨应该是他身边唯一敢对他动手的人了。 他揉了揉胸口笑着退到圈椅上坐下:“四叔,您老人家火气还这么大。” 安怀杨笑着端着茶杯往他跟前一扔,那茶杯稳稳当当飞过去:“要不是看你如今是个王爷,这飞过来的就不是茶杯是刀了!” 宋珩探手将那茶杯一抓,杯中水如凝固一般半滴没洒出来:“安大侠的功力又精进了。” 安怀杨觍着脸搓搓手:“咱俩出去比划比划?” 宋珩回他一个笑:“还是算了,不能欺负长辈。” “你这家伙!”安怀杨站起身,一个箭步如豹子般冲到他面前。 宋珩立时一个旋身,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步法,眼看撞到安怀杨掌中,身子又往旁滑开去。 安怀杨几招出手,竟连他衣衫角都没摸到分毫。 他无奈一挥手,笑着一屁股退回椅子上:“算了,不打了。” 他自我解嘲找借口,“好歹我是你长辈,打赢你人家还说我以大欺小呢。” 二人相视一笑,同时举起杯。 安怀杨笑够了,饮尽茶盏,正色起来。“以茶代酒,安某多谢王爷!若不是您,我安怀杨和槿姝,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好日子。还有灵芝,更谢您关照之恩。” 宋珩举起茶盏一饮而尽,神色凝重:“四叔若说谢,该我宋珩谢谢你们,谢你们照顾灵芝,也谢你们肯与我同路。” 安怀杨拍拍胸脯,豪气干云道:“若不是王爷收留,我安怀杨还孤身在江湖飘呢。不过王爷打算什么时候告诉灵芝那丫头?” 他一想到这事儿,就恨不得立时告诉灵芝让她高兴高兴。 宋珩却叹一口气,望向给自己添茶的安怀杨:“我也想告诉她,可是若是换成你,明知前路九死一生,还会带上心爱的女人一起吗?“ ”比起和她相认,我更想让她安安稳稳活下去。” 他希望能在局势稳定之前,替灵芝找个安全的不至于被他牵连的地方呆着。 父亲死之前,最后悔的莫过于觉得亏欠了娘,即使他当时年幼,也能体会到那种痛入心髓的愧疚和无奈。 安怀杨楞了楞,宋珩的忧虑不无道理,他低头沉吟:“若是那她愿意呢?这样瞒着她,怎知她不会痛苦?” 宋珩心尖微颤,他就是觉得灵芝会愿意,所以更不敢开口,他怕万一重蹈父亲覆辙。 他看着茶盏中打着旋儿的白沫,轻点杯沿,目光渐渐坚定。 “先把这事做成吧,若将西疆一半兵力握在手中,我便能光明正大求娶灵芝。先说说你这边的情况。” 安怀杨一手拍在膝上:“好!我等着送灵芝出嫁!” 说到正事,他神色也严肃起来:“如今这忠顺侯在哈密卫作威作福,就如土皇帝,哈密百姓除了朝廷赋税,还要向他金家额外纳赋。” “朝廷派来的官员,若不服他的,不是被调走就是被贬官,甚至还有在这里丢脑袋的,你看这里不管文官还是武将,有谁敢将他所作所为向圣上说的?恐怕密折还没走出哈密呢,脑袋就没了。” 这些事宋珩早有耳闻,听着也见怪不怪。 “更过分的是明目张胆勾结楼鄯!楼鄯大军屠杀刚察城那日,军中完全封锁消息。我们都是过了两日,有刚察的难民逃到哈密来,才知道出了事。” 安怀杨越说越气愤填膺:“后来才知道,当时忠顺侯和他身边的亲信是知道此事的,十几个副将中,只有一个南营统帅蒙长勇要带兵去刚察堵人,却被他拦阻在营,还说他扰乱军纪,仗责三十军棍,听说如今还起不了身。” “刚察就这么任人屠了。整座城四千人,死了一半!楼鄯军在城外挖了万人坑,将尸首一个个往里扔。现在哈密西北角就跟鬼蜮一般,除了狼群什么都没有。” 第176章 风的气息 宋珩仔细听着,将“蒙长勇”三字默念几遍。 “你找机会,多接近此人,尽量与他交好。”宋珩往前欠了欠身,十指交扣在膝上,接着问道:“军中对忠顺侯有意见的人多吗?” “我们东营中至少有一半人有意见,不过都是敢怒不敢言。毕竟是金家的军队,且忠顺侯对下属确实非常大方,也收买了不少人心。” 哈密卫如今分东南西北中五个大营,统归兵马指挥司。 中营统帅金蓬,不用说,实力最强的一营,是金宗留的嫡系部队。 北营统帅钱绍光,手底下除了精锐骑兵,还包括哈密卫中唯一的火器营,西营统帅金崇武,乃金宗留远房侄子,这三人算是金宗留最严实的壁垒。 “金蓬与金崇武都是金家人,暂时不动,去打听打听钱绍光。不过。”他沉吟着,“既然忠顺侯与楼鄯是一个鼻孔出气,他们要怎么对付平远王,就很好猜了。” “怎么对付?”安怀杨锁着眉看向他。 “最简单不费力,又不引人猜疑的,当然是,借刀杀人,请君入瓮。”宋珩说着,将手中喝空的茶碗盖在案桌上扣下来。 二人在安怀杨与槿姝的“杨府”用过午膳,又聊了一会儿方告别出来。 安怀杨如今易名为“杨怀安”,是以宅子名“杨府”。 灵芝还依依不舍,宋珩答应她之后可以随时来看槿姝,她方告辞而去。 二人回到大街上,此处离住所不远,只牵马缓缓而行。 阿文与小双在后头远远跟着。 “王爷。”灵芝早就想问了:“您早知道我四叔在这里是吗?” 不然怎么那么巧,她刚说要找四叔,四叔就出现了。 宋珩又开始耍无赖:“你先告诉我你到西疆想找那人问什么问题,我就告诉你。” 灵芝悄悄撇撇嘴,又用这办法对付她! “不说我也能猜出来。”灵芝横他一眼,他行事那般周到,怎会不先查查她安灵芝的底细? 宋珩倒是好奇起来:“哦?那你说说我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打听了很多关于我的事情,不然您怎么知道我在松雪堂被关起来?” 宋珩见她微仰着脸,帽檐下一双流光闪烁的猫儿眼,忍不住将她帽子又往下压了压:“是,既然要娶,当然得先探探家底。” “您!”灵芝气急,见他又调笑自己,登时哑口无言,羞得牵马疾步往前走去。 身后的宋珩则高兴得当街哈哈笑起来。 早早用过晚膳,大双带来一身哈密女子常穿的衣衫供灵芝换上。 哈密城的女子服饰与楼鄯、西番有几分相似,上身为短襦,下身为宽阔似裙幅的长裤。 这样女子既方便骑马,看起来又与中原的长裙类似,走动间裙袂翩飞。 灵芝这身短襦素雅大方,一水的青莲色,只交领领口和袖口处镶着层层密密的米珠,拼成莲花图案,腰带则是彩绣睡莲,绿叶红莲鲜艳夺目,远远看去,整个人真似莲出水月间,清濯不可方物。 灵芝穿戴好之后还颇为讶异,靖安王一直巴不得自己将脸蒙起来再出门,平日里除了男装就是扮作小厮,今日为何让自己穿得似去赴宴一般。 念头刚落,只见大双又拿起一物:“来,姑娘,给您戴上。” 灵芝见到那黑顶黑纱的幂罗,顿时了然。 怪道他让自己穿回女装出门呢。 这幂罗是西疆女子特用之物,似帽似头巾,黑纱裹住整张脸,只露一双眼在外,垂下直遮到胸前。 穿戴好之后出门,宋珩早和阿文拉着马在门外等她。 宋珩满意的上下打量她一番,这样她便和本地的哈密女子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了。 三人策马出了西城门,往西南方向而去。 平地渐渐多了起伏,小土包似的矮丘丛立,官道上的砂砾也渐渐多起来,越往前越荒芜。 干燥的风呼呼掠过耳边,带着沙子被日光炙烫后的灼热气息。 不过十里,便到了一片连绵的沙土丘前。 宋珩带头下马来,阿文牵着三匹马守在原地。 灵芝下马迎着风深吸一口气,转头便向宋珩道:“王爷,这山外是沙漠,不宽广,远处有戈壁,近处有水源,还有香火气息,水源附近当有一座庙祠,灵芝说得可对?” 宋珩是知道她嗅觉灵敏的,却没想到灵敏至此! “你真没来过这里?”他无比惊异。 灵芝俏皮眨眼一笑:“王爷可以带我同去了吗?” 宋珩震撼不已,这样的本事,若在四下茫茫的沙海中,当真如指南神针一般。 若楼鄯骑兵露了行迹,以灵芝的鼻子,也定能追过去! 灵芝见他也有惊愕的时候,骄傲笑笑,转头往山上爬去。 二人越往上走,沙粒越多,渐渐皮靴踩下去,要没过脚背之时才能踩实,短短一小段路走得费力无比,等他俩爬上沙丘时,日已西沉。 即使灵芝到过沙漠,再见这苍茫日落时,仍震撼不已。 沙丘外一眼望去,全是黄沙,蜿蜒逶迤成一座座沙堆,直连到天尽头追落日而去。 天是澄黄,地也是澄黄,莽莽连成一片,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最奇异处在这山脚下荒芜之中竟有一汪清泉,绿波微漾,沿岸一簇簇的骆驼刺似浪尖,在茫茫沙海上泛着白光,在漫天黄沙锋利的棱角下显得格外温柔。 “这是什么地方?”灵芝望着眼前美到极致的一切,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里叫泪泉。”宋珩指着山脚下那汪泉,泉的另一边果真有座小小庙宇。 泪泉,可不是么,像神女路过时落下的一滴泪。 灵芝就势在沙丘上坐下,以手托腮,呆望着远处渐渐落到金色沙海之下的红日,不再言语。 宋珩本不喜欢身上沾满沙粒,但看灵芝坐在那里,一双眼映着夕阳,比那汪泉还要璀璨,忍不住也学她的模样盘腿在沙丘上坐了下来。 灵芝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望着天际喃喃:“沙子是最干净的,不管多少污秽掉进去,他们就像贝壳中打磨珍珠一般,将那脏污抹去,只留下纯净的黄沙。” 宋珩侧头看向她:“你似乎很熟悉沙漠?” 在这样的苍穹之下,灵芝只觉自己渺小得变成一粒沙,脱下所有伪装的原始的沙。 她忍不住开口说出藏在心底最深的那个秘密:“我曾经做了一个梦。” 第177章 前世长梦 宋珩不言语,静静听着。 “梦很长很长,就如同在另一个世界生活一般。在那个梦里,我也是安灵芝,同样被送往楼鄯和亲。” 宋珩身子微微一颤,转头看向灵芝。 灵芝眼望天际,眉尖微蹙,那个梦似给她带来无限痛苦。 “我一个人和楼鄯使团出发,走了很久的路,穿过沧海无穷无尽的沙子,见到海市蜃楼,如飘于异世的仙岛,还经过了林木繁茂的绿洲,最后到了楼鄯。” “后来呢?”宋珩忍不住开口问,有这样的梦吗?梦见一个从未去过却确实存在的地方。 “后来那个人出现,救了我。” 太阳完全沉入沙海,留下漫天紫色霞光,黄沙如在黑暗前迎来最后的狂欢,闪烁着璀璨流光。 “你在找的那个人?”宋珩有些讶异,自己竟也出现在灵芝的梦中。 灵芝点点头,上一世生命最后一刻的痛苦和遗憾真真切切涌上来,一幕幕清晰得可怕。 她费劲所有力气只想再看看救她之人的脸,想问他一句这些年去了哪里,可终究没能实现。 她浅浅呵出一口气:“可惜他来晚了一步。” 宋珩看见她眼角晶莹起来,心下恻然。 不远千里跑到西疆来找自己,都是因为这个梦吗? 在梦里她究竟遭遇了什么? 他不忍再问,伸出手,轻轻划过她眼角。 灵芝感受到那手指的温度,不知为何,眼泪更似断线珠子般跌落下来。 宋珩轻轻揽过她肩,将她的头斜靠在自己肩上,语气轻柔得如山脚下的泪泉:“现在不是梦,不要怕,你再不用一个人,至少有我在这里。” 灵芝觉得他的身体像能挡风遮雨的大山,在这一刻,无迹哥哥似变成一个遥远的梦,身旁这个人则是真真实实可以触碰可以依靠的。 她第一次没有推开他,随缘而聚,随缘而散,能不能找到无迹哥哥,听天由命,对身旁这个人,也听天由命。 就像一粒沙,遇见另一粒沙,既然风将我们送到一起,那就在一起吧。 天幕最后一丝霞光散尽,夜临大地。 一轮圆月如刚从泪泉中洗濯而出,光华明净悠远。 方才还炽热昳丽的黄沙霎时间覆上一层银霜。 宋珩舍不得动,即使灵芝不说话,他也能感受她的心意。 灵芝似忘记了时间,静静看着沙漠之上日落月升、斗转星移。 忽鼻尖嗅到一丝淡淡的香气,芳香中带着浅如芙蕖的甘甜,甜而不腻,似这世间一切美好,叫人迷恋沉沦。 她坐直身子,朝四下张望。 宋珩依依不舍地放开她:“怎么了?” 灵芝欣喜地站起身来:“是沙漠幽昙的香味!” 沙漠中的昙花极为珍稀,世所罕见,开花之时更是百年难得一遇,相传人一生只能遇见一次,但其花瓣幽香,能百年不衰。 上一世她曾在沧海见过,那香味就是这样奇异甜美。 宋珩知道她嗅觉灵敏,却讶异她连沙漠昙花的香都能认出:“你怎么知道?” 灵芝俏皮眨眨眼:“我梦里见过啊!” 宋珩更加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真有这样栩栩如生的梦啊? 灵芝似小狐狸一般,翘着鼻子嗅着往前走去,感觉那香味从山下而来,心头急切,干脆学楼鄯人,一屁股坐到沙上准备滑下去。 她回身招呼宋珩:“你也来吗?” 宋珩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她身边,他真讨厌沙漠,满腿都是沙子。 灵芝见他艰难前行,忍不住一把拽住他衣襟往下一拉。 宋珩冷不防她这般大胆,一个趔趄跌坐下去,两人一起尖叫着顺着沙坡滑下去。 到了山脚下,灵芝乐不可支,一面笑一面站起身拍拍沙粒往那泪泉旁跑去:“快些,那昙花只开三刻便谢了!” 宋珩见她娇俏模样,心头的欢喜比这满地沙粒都多,连衣衫上的沙尘都不管了,站起身大步随她往前找去。 明镜似的水面旁,白玉般千层花瓣次第绽开,每一朵都足有碗口大,皎洁似霜月,清冽如泪泉,像不属于凡间的神物,静静矗立在月华之下。 灵芝欣喜若狂,轻轻蹲下身,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还在徐徐展开的花瓣。 宋琰派出去调查邓钟岳的人在晚间送回了消息。 这个邓钟岳并不是金宗留的嫡系,而是原本西凉王手下的一名副将,西凉王获罪之后,他也被牵连锁拿入京,两年后又才回到军中。 确实如他自己所说那般,金二爷的提亲被他婉言谢绝,但那金二爷软硬兼施,邓钟岳怕他强抢,连夜将女儿嫁给了城中一位郎中。 金二爷因为提亲未遂,找人打伤了他的腿。这件事在哈密城所传甚广,并不是什么秘密。 而他的军职也从参将降为了千户,成为金家的眼中钉。 宋琰对这个消息很满意。 西凉王时这人已是参将,想必本领不小,他正好需要这样的人才,又从前几日看中的兵将中甄选了几名出来,命人誊写调遣令送入哈密卫都督府内。 哈密卫都督府不像府衙,倒像一座异族宫殿。 白墙金顶,四角高高耸起圆顶尖塔,屋棂刷成天蓝色,装饰着金漆合欢花,威严富贵。 院中岗哨森严,持红缨长枪的黑甲护卫如林立,正厅内顶高壁阔,刷满金漆彩绘,地板上铺着色彩艳丽的羊毛毯,墙角两尊金光闪闪的鎏金龟鹤香炉青烟缭绕。 壁上未装饰字画,反而挂满兽头标本,马、鹿、虎、狼……或狰狞或惊恐,死不瞑目一般看着厅内人。 忠顺侯兼哈密卫都督金宗留正坐在案前,翻着宋琰派手下递来的调遣令。 他不到五十,糙黑的脸上已沟壑丛生,眉毛杂乱,盘在一双狐狸眼上更显露几分凶相,尤其嘴角一道紫红伤疤斜拉到下颌,只看这张脸便已经让人生了几分怵意。 “都让他带去。”他拿过案几旁的虎纽银印“咚咚”盖了上去。 那调令上包括邓钟岳、杨怀安等十二名将领。 “那邓钟岳还是有点本事的,要不要保他一命?”他身旁一个瘦得挂风的高个文士迟疑着。 金宗留“啪”将那令册扔出去,那册子上都是和他不亲近的人,正好趁此机会剔除掉。 “有本事有什么用?狼有本事,你敢用它去看羊吗?他要去送死,我也不拦着。” 他说话的时候,那疤上下颤动,似蚯蚓般扭曲。 宋琰快去吧,他在心里想着,快些去上路。 第178章 金家二爷(月票加更) 宋珩这两日又忙碌起来,与宋琰一起打点着出城布防等事。 灵芝为给宋珩配香,带着小令与大双在哈密城中逛了两天,虽然这里的香料不如京师那般丰富,却多了许多西域特有的新鲜品种。 她慢慢研究着,乐趣无穷,还趁此机会给槿姝配出一味安胎香。 这日用过午膳,带着小令将香囊送去杨府。 已快到六月,哈密城虽入夏较晚,但中午时分日头下还是炙热难当。 槿姝将二人迎进哈密城民宅中特有的葡萄凉房里。 小令也已见过槿姝,想着要给槿姝肚子里的宝贝打个络子配长命锁,再给绣几个小肚兜,带了一堆花样子来给槿姝挑。 小令手巧,又好学,天生喜欢刺绣,在安府中还认了针线坊的婆子做干娘,学到不少好活计。 槿姝的针线活虽也不错,不过在打络子上就不如小令,哈密也少见中原流行的花色,见她肯帮忙自然高兴不已。 “……这个玉堂富贵不错,海棠、牡丹配着玉兰桂花……” “……五毒图的一定要给小公子来一个,辟邪防灾……” 灵芝对这些不太敢兴趣,懒懒倚在靠墙榻上,笑嘻嘻看着二人讨论。 “槿姝姐姐,你平日里是不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如今四叔也被祖母从安府除谱,要不你们还跟我们回去吧?” 槿姝抬起头朝她笑一笑:“反正你四叔去哪儿我便去哪儿。这儿嘛,也是个龙蛇混杂之地,外头街坊领居的,常常说话聊天的也有几个。” 灵芝抿嘴笑,如今的槿姝一开口就是家长里短,越来越像过日子的人。 “……东边的王婶子人不错,教我做馕,常给我送新鲜瓜果。她隔壁李参将的新媳妇儿是直隶人,与我也说得上话。就是斜对门那家。” 她说着蹙了蹙眉,朱砂痣跟着晃动两下:“男的是个姓孙的百户,老听他打骂自家媳妇儿,常半夜里有哭喊声传来。” 她说着又“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平日要遇见了也会帮忙劝劝,有一次我气不过,想替她媳妇出气,你四叔不让我出面,结果他半夜偷偷跑人家院儿里将那孙百户的酒都换成马尿,第二天就听那姓孙的在门外破口大骂。” 小令听得眉飞色舞:“这种人就该这样,喝一顿马尿算什么?该天天喝!” 灵芝也咯咯捂着肚子笑起来,这绝对是安怀杨能干出的事儿。 灵芝与小令告别槿姝出来,二人还特意朝对街那姓孙的人家看了一眼。 这一看便发现,那家人门口刚好有两个男人,一个骑在马上,一个牵着缰绳站在门前,二人像是刚要进门,也直直看着她俩。 那站在门前的形容猥琐、尖嘴猴腮,骑马上那个倒是面白秀气,人模人样,可细长眼睛滴溜溜在灵芝身上直打转,看得灵芝浑身不舒服。 她忙戴上幂罗,往街巷外走去。 待她主仆二人走开,马上那年轻男子涎着脸问站地上那个:“孙猴子,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娘子?” 孙猴子正是槿姝说的那个孙百户,被灵芝的艳光惊得回不过神,听这人问他忙点点头,又慌忙摇摇头:“二爷,这个不是,小的说的是这屋里头的那个小媳妇儿,最近好像大了肚子。可方才这个,啧啧……” 他尖下巴直晃:“我老孙在哈密卫还没见过这么有味儿的!” 话音刚落,他头上就挨了那二爷一个爆栗子:“就你那猴样儿,在哈密卫见过几个?这叫极品,懂吗?极品!” 二爷一面说,一面回头看去,那背影,那风姿,他口水都快要流出来,看灵芝走远才反应过来,打着马沿路追上去。 “姑娘,姑娘请留步。” 灵芝开始还未发觉是在喊自己,直到那人策马挡在路前,才愕然顿脚,见是刚才那公子,心头一阵反胃。 “这位公子有什么事?”大双拦在灵芝身前,警惕地盯着他。 二爷嘿嘿一笑:“小爷看这位姑娘面熟得很,是在何处见过?” 大双哪还不知这是个登徒子借故搭讪来了,清秀小脸面色一沉:“公子请自重。” 手一推,竟将那挡路的大马活生生往后推开几步,引着灵芝继续往前走。 “哟呵?”那二爷在哈密城中横行霸道惯了,一个小丫头片子敢推他的马? 他今日跟孙猴子顺便过来看看,没让护卫跟着,要不早把这主仆二人拦下来,见大双毫不客气,顿时来了脾气,赶着马往前走两步,眼色阴冷:“小丫头有两下子,敢情小爷问个姓名都不行?你不知道小爷我是谁?” 一面说,一面扬起马鞭就往大双头上抽去。 大双刚要伸手,身侧伸出来一只大手,抢先握住马鞭,顺势一带,那二爷一个趔趄,差点摔下马来。 孙猴子此时才小跑着赶上来,朝他们几人凶得瞪起三白眼:“杨千户你找死?金二爷的马鞭你都敢拽?” 正是求亲不成打伤邓钟岳腿的金宗留二子,忠顺侯二爷金荣。 安怀杨的宽背挡在灵芝和大双面前,背着双手,容色冷凛,听了孙猴子的话咧嘴一笑,“杨某眼神不好,找不到死在哪儿,孙百户要不你先找个给我看看?” 那二爷惊魂未定,好不容易在马背上坐稳,听二人对话,知道了安怀杨的身份,咬着牙道:“区区一个千户,敢对本小爷这么不敬?够胆!” 安怀杨正要怼回去,忽感觉身后的灵芝在自己手掌上快速写了个“忍”字。 也对,如今他们出战在即,不便和金家起正面冲突,方将火气憋了回去,一抱拳,似笑非笑,“杨某天生力大,只怕家里这小丫头受伤,没想到惊了二爷,是小的大意,望二爷勿怪。” 金荣苦于没有带上护卫,一双青白眼瞪得冒火,眼前这两人武功都不低,他好汉不吃眼前亏,今日暂且作罢。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一甩鞭子,“走。”说完调头回去。 被他知道这姑娘是杨家的人,她能跑的掉吗? 这边安怀杨回过身,仍气愤有余,此人恶名昭彰,没想到被他看见了灵芝! 他狠狠道:“他不会善罢甘休的,若被我单独撞见他,非要了他命不可!” 灵芝浅浅一笑,对付这样的衣冠禽兽,她如今再不会心慈手软,“四叔,方才灵芝说忍,并不是要放过他,只是比起明刀明枪,我有更好的办法。” 第179章 月下倾谈 晚上宋珩刚回房,大双就过来报:“爷,姑娘要见您。” 宋珩有两日没好好跟灵芝说过话,也想见她,一面让小双给自己更衣一面吩咐:“带她去西院葡萄棚下等我。” 宋珩更衣完再抹一把脸,匆匆往西院去。 西院葡萄棚下有套小石桌,石桌石椅小巧精致,是个夏日纳凉的好地方。 灵芝刚坐下看了看天上一弯下弦月,宋珩就来了。 他一身夏日里薄薄的枣红暗云纹程子纱衣,随着风扬起贴在身上,完美身型展露无疑。 灵芝微微垂下眼,站起身行过礼:“王爷怎么不加件披风,夜间风凉。” 宋珩见她关心自己,浅笑的嘴角忍不住翘起更高:“不碍事,来,坐下尝尝今日新得的蜜瓜酒。” 灵芝拿出香囊:“之前王爷说想要一味随身携带的香,灵芝配了一款,王爷看看喜不喜欢?” “那我先品香。”宋珩高兴不已,放下提起的玲珑酒盏,接过那香囊放到鼻尖。 一阵清浅至极的幽香传来,宋珩闭上了眼。 那香似有魔力,让他脑中的回忆纷至沓来,都是十多年来最美好的记忆。 蹒跚走路时父亲托起自己的有力双臂,与师傅进山前母亲在耳边温柔的叮嘱,掀开香案帷布见到小小灵芝的那一刹那,还有雨夜中环抱住心上人时沉沦一般的失魂,以及现在。 那些颤在心尖上的感动涌上来,眼眶有些发涩。 月下、美酒、葡萄架,夏夜、凉风、还有她。 他觉得自己是如此幸运,几乎想因这能握得到的幸福而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灵芝见他眼中神采流转,直直盯着她,知他全心醉在这香中,心中同样欣喜。 这是她改良后的清欢,也是当日她制成的第一味香“涅槃”的尾香。 有人喜欢甜香,有人喜欢浓香,有人喜欢果香,而她偏爱这种清淡至极的香。 以沉香为君,辅以那日采集的沙漠幽昙花瓣、天竺葵、白麝香、广藿香、香根草,让香气沉稳中带着四分清新、三分香甜、两分婉转、一分幽深。 “王爷可还喜欢?”她出声想打破当下的微妙气氛。 宋珩回过神来,就连喝多少酒都不醉的他,竟觉得有了几分醉意。 “王爷想给这香取什么名字?可嗅出这香中的幽昙花味道?” 灵芝说起香就镇定下来,抿着嘴望着宋珩。 宋珩看着她笑如天上那轮弯月的眉眼,眼中醉意更浓:“清欢,人间有味是清欢。” 灵芝脸上的笑刹那凝住。 清欢!他怎么和自己想到一处去了! 那句诗,是无迹哥哥当年念给她听的,是他最喜欢的一阙词。 还未开口,宋珩清朗中带着几分低沉的声音传来: “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王爷也喜欢这首词?” 灵芝震动不已,为何面前这人刚刚好懂她的心思? 那正是她以这香想说的话,不求享荣华富贵,只愿日日得清欢。 宋珩点点头,小心翼翼将香囊配到自己腰间,眉目间是难得一见的郑重:“从此以后,必日夜携带。” 灵芝见他那般珍而重之,几乎泪盈于睫,他是懂香之人,亦是懂她之人! 王爷啊!她心底平地起了无数波澜。 “灵芝。”宋珩心头的疑虑在刹那消没,那香竟让他有难以抑制的倾吐欲望。 灵芝心尖一颤,抬起眼,那比星辰更亮的眸子映在无垠的深邃之中,让她几乎要扑跌进去。 “我。”宋珩吐出一个字,张了张嘴,又再合上。 “我是。”他抿着唇,又再说不下去。 怎么那么难啊! 灵芝迷惑地眨眨眼,他想说什么? 宋珩闭上眼,心跳“咚咚”比擂鼓还快。 “王爷!”小双的声音打破了宋珩的思绪。 他睁开眼来,心头竟如释重负一般,一抹额间,密密一层汗。 “平远王来了。”小双的声音带着不解。 灵芝忙站起身:“那我先告退了。” 说完朝宋珩福了一福,忙退出去。 宋珩长叹一口气,原来开口是这么难的事情。 宋琰的身影从院门口踱着步子进来。 “王兄真是好闲情。” 宋珩刚拿来的蜜瓜酒还放在石桌上,正好两个夜光杯,斟满酒往宋琰跟前一放。 “玄玉请。” “不知王兄是赏月呢还是赏美人儿?”宋琰难得地调笑一句。 “还未谢过玄玉。”宋珩忽想起一事,坐直身子端起酒:“段六郎的事儿多亏你压下去。” 宋琰举起酒杯与他相碰,墨色直裰领边的金丝线在星光下闪闪发亮。 “你我兄弟,客气什么?” 宋琰想起他当日处置那段六郎的狠厉手段:“王兄手底有两下子。” 宋珩“嗤”一声笑,晃着头得意洋洋:“那是!你从小锦衣玉食,没过过我们那种市井江湖的日子,出来混,没点功夫怎么行?” 他往前探身撑在石桌上:“哥哥我不是吹牛,当年京帮中排名第十的乌二虎都打不过我。” 宋琰总被他一身江湖气搞得哭笑不得:“那后日出征,还得托王兄多多看顾。” 说到出征,他又沉郁下来:“后日兵分四路,你说我们跟哪一路好。” 为搜寻楼鄯兵踪迹,他们决定分四路出发。 沧海沙漠边际绵长,横跨哈密卫西北,而楼鄯兵最为可怕的,是可能在这边界线任何一个地方出现。 这个堂哥虽然有点不着调,但不知为何,他直觉他对这些事情是有想法的。 他想听听他的意见。 宋珩又自顾自喝一口酒:“当然是兵力最强的那路。” “可若是被人露了底儿,楼鄯兵偏偏往兵力最弱的那头去呢?”宋琰还是担忧着忠顺侯与楼鄯兵勾结一事。 宋珩坐直身子看着他:“玄玉,你不会真以为是我们去找楼鄯兵吧?” 宋琰上身微微一颤:“你是说?” “他们自然会找上你。” 宋琰不是笨人,即刻把握到其中关键,若真如宋珩所说,那说明忠顺侯与楼鄯已完全结成联盟,目的只为对付自己! 他咬着牙阴恻恻一笑:“很好,只要他们不躲起来就行。” “真到了陷阱跟前,玄玉打算怎么办?” 宋琰半眯起眼,吐出四个字:“不破,不立。” 第180章 直闯沧海 出了哈密城西再折往北,入目处皆为茫茫荒漠。 今日是个难得的阴天,没有晃得人刺眼的日头,可惜在这哈密地区,就算黑云再浓,也难掉下一滴雨来。 这是宋琰领着五千大军出城的第二日。 其他三路分别由他手下的副将带领往另外三个计划点去。 他们是离沙漠边陲小城——天峻最近的一支,到了城外,依邓钟岳的建议,如守株待兔一般,在离沙漠不远的山丘下安营扎寨。 灵芝换上兵士罩甲,扮作亲卫一路出城而来。 宋珩见她确实可以通过风中沙与水的气息辨别方向,又实在犟不过,只好同意带上她,再三叮嘱大双小双与阿文三人都随身跟着她,自己只随便点了两个金吾卫中的人做护卫。 到了申时,瞭望塔的守卫忽吹响集结号。 “狼烟!”有人望着西北边喊道。 正是出去巡逻的队伍发现楼鄯骑兵烧起的狼烟讯号。 果然被他们等到了! 宋琰大步跨出营帐,“快速集结,一刻后出发!” 命令传远,兵士们得了嘱咐早有准备,转眼间营帐外战马嘶鸣、旌旗飘扬,已排起方阵。 只听一声长号,响彻天际。 随着一声“出发!” 千骑同时奔腾而出,长枪红缨林立,黄沙飞扑阵阵。骑兵队后是小跑前进的步兵,手持盾甲,脚步踏地如万雷轰鸣,震得大地微微颤动。 灵芝依旧骑着那匹宋珩从京师带来的枣红马,紧跟在宋珩身后,随着骑兵队往前赶去。 刚策马奔出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那狼烟点,地上躺着几匹死马,还有几个伤兵中箭呻吟,血腥的气息飘来,遍地狼藉。 骑兵队毫不停歇,继续往前方传来的号角声冲去。 荒漠像潮水一般后退,前方天际处,隐隐一条闪着黄亮的长长金线,如金色海洋的浪沿,蜿蜒逶迤。 灵芝心中一荡,沧海! 楼鄯兵果然如宋珩所料,短兵相接即退,往沧海中逃去。 大周军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径直往那金线奔去。 渐渐的,视野尽头的一丝金线变成了一小条金色绸带,再近一些,如金色丝路一般宽阔绵长,更近了,那是无边无垠蔓延到天穹之崖的一片沙海! 大周军的旗帜立在那沙海边上,旗帜下一人策马往宋琰处奔来。 “总兵大人!”邓钟岳在马上拱手抱拳:“楼鄯兵约两千人,从此处进了沙漠。” 他指了指那旗帜所插之处。 宋琰双目微皱,两千人就敢来,不过是仗着他们不敢追击。 他举起长剑振臂一挥:“继续追!” “是!” 邓钟岳掉头策马领路而去,一群黑压压的骑兵缓缓侵入到沙海那无边的纯澈金色之中,犹如一滴黑色的水,汇入大海。 越往里沙丘越雄伟陡峭,从缓缓起伏的沙包,变成一座座难以攀援的沙山。 马儿的步子越来越慢,陷进沙坑里,再拔出来,东倒西歪往前费劲地走着。 远处依然不见楼鄯人的踪影。 “是这个方向吗?”宋珩问身边的灵芝。 灵芝点点头,指向前方,“有血腥的气息和马的气味。” 宋珩立时报于宋琰。 宋琰刚爬上一坐沙丘,回头看去,那黄沙的金色边缘已远远落在身后,他们这五千人在沙海中看起来像一只只蚂蚁,渺小得毫无招架之力。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指南针,再看看太阳的位置。 那指南针的针尖如风中的柳叶一般摆来摆去,最终却指向了云中留个影子的太阳方向。 连指南针都没用。 沧海!不愧叫沧海,果然是千年难渡。 “下马!变阵!”他举起长剑高呼。 “唰!”所有骑兵都下马重新列队。 宋琰与宋珩那夜谈过之后,料到楼鄯兵的目的是将他们引入沧海,便早早就想好了应对之法。 用宋琰的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算明知是陷阱,也要跳进来摸摸虚实。 他明白此乃楼鄯诱敌之计,但要破楼鄯,必须得闯上一闯。 只要入了沙漠,最可怕的就不是楼鄯骑兵,而是迷路。 为防迷路,宋琰用了这个最笨也最可靠的法子:以五千人结长蛇阵,深入沧海寻楼鄯踪迹。 士兵一个接一个,从一群黑点变成一条绵延在沙海中的黑线,只要这黑线的尾巴能看到出发时的荒漠,他们就不虞迷路!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重倚仗,那就是宋珩推崇无比的安四姑娘。 按灵芝的提议,这五千士兵的军靴都以西疆常见的觅草熏过,他们踩过的路,沿路会留下这草奇异似苦艾的气息,只要能摸到楼鄯骑兵的尾巴,灵芝就能将他们带出去,下次再沿着这条路将他们带过来。 虽宋珩跳着脚打包票,宋琰仍对灵芝的本事半信半疑,以免万一,他又找了两个走过沧海的哈密商旅做向导。 若这次五千人不够,下次就一万人,然后两万人,他就不信不能把楼鄯兵从这沙里挖出来! 宋琰准备这样来杀出一条路,就如同他当初走出鳌山灯会上的九曲灯阵一般。 往前走,只管往前。 灵芝跟在宋珩身后,高一脚低一脚的踩在沙子上往里走。 宋珩担心地看她一眼,她对上他关切的眼神,点点头。 她必须来。 也不知道为何,宋珩的事情如今对她来说,变得至关重要。 她担心他会在沧海中迷路。 还好今日的太阳躲在云层后,否则那火辣辣的沙子腾起来的热气都让人受不了。 五千人,能排多长呢? 宋琰也不知道。 但据邓钟岳的估计,楼鄯兵用来藏马藏骆驼的地方应该离此处不远。否则即使是他们,也扛不住在沙漠中长途跋涉。 走了足有一个时辰,白日里蓄了一天的阴云在此时散为漫天鱼鳞,红彤彤的太阳似火球从那白色鳞片间隙露出一角来。 只那一角,就足以让这片沙海燃烧。 每个人的脸上都映上和沙子般一样的金黄,五千人,往前不见头,往后不见尾。 宋琰抬头望望四周,不管之前是作何想象,直到真正站上这沙漠腹地,才知沧海的可怕。 茫茫无际,除了沙还是沙,辨不清方向,看不到希望。 以他的定力,也不免生出惧意,不是对楼鄯兵的恐惧,而是对这天与地,对这造物主的浩瀚神力感到恐惧。 人如蜉蝣,如蝼蚁,如沧海一粒沙。 他只觉嗓子干疼,拿起牛皮水袋,解开绳子,小心翼翼沾了沾唇。 已喝掉一半水了,楼鄯兵还是没有踪影。 他带几分疑惑看向宋珩。 第181章 意外遇袭 宋珩对灵芝的判断百分百确信,朝宋琰笃定的点点头。 忽走在宋琰前方高一脚低一脚的邓钟岳停下来,托了托背上的大弓,猛地朝侧面滑下那山丘去。 “邓参将?” 邓钟岳如今已是宋琰旗下一名参将。 只见他滑到那山丘脚下,从黄砾一片的沙子中拎起一物,朝着半山坡上的宋琰等人大喊: “楼鄯兵的水囊!” “噢噢!”艰难跋涉的众人发出一片欢呼! 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至少证明他们的路线是没错的! 宋琰心头一热,拼着力气快步来到山丘顶上,举起手中的千里镜,闭上一只眼,凑到镜筒跟前往前看去。 茫茫沙海,入目之处都是整片整片的苍黄,他一寸一寸从沙海中挪过去。 来到那灼眼的火球之前时,一小道淡淡的黑影出现在沙海之上。 他顿时激动起来,终于被他逮到尾巴! “西南方向,全速前进!” 在他们身后远远一片沙丘上,也有人拿着千里镜看过来。 “好小子,他们怎么知道人往那边去了?” 举着千里镜的人声音充满惊疑。 “现在怎么办?”他身旁的副将有些担忧,他们还以为这群人进了沧海就跟无头苍蝇一般乱转。 茫茫黄沙中找一群骑兵,还不跟大海捞针一样? 可他们竟然能像看见楼鄯骑兵的踪迹一般,直直随楼鄯兵所去的方向衔尾而追! 那人放下千里镜,露出关公一般的红黑长脸,冷冷一笑,眼中透出讥诮:“幸好我们早有准备,找到楼鄯兵又如何?他们以为真能凭这个人蛇阵就能出得来?” 他将手一挥:“传信去,让他们即刻动手。” “是!”身旁通信兵领命而去。 太阳慢慢向西方落去。 蜿蜒在沙漠中的兵士们不得不加快速度,和脚底下又滑又浮的沙子作战,尽力往前迈着步子。 翻过一座沙丘之后是最开心的事,直接从山上就能滑下去。 可惜前头还有一座山。 灵芝军帽下一头秀发已完全汗湿,汗水顺着鼻尖往下滴。 面前又伸过来一个水囊。 灵芝摇摇头,看着宋珩:“王爷喝吧,我不渴。” 这一路她就没见过宋珩喝水,她自己倒是已经喝掉一大半。 “我给你留着。”宋珩见她拒绝,又把袋子系紧系回腰间。 终于又爬上一座沙丘,灵芝忍不住停下来直喘气。 宋珩见她小脸疲惫不堪,满是汗水,心疼得不得了,一转身蹲下身子:“上来。” 灵芝忙推拒,这沙海中,自己走都费劲,何况背上一个人呢? 再说就算别人不知道她是女的,宋琰可知道。 宋珩回头神色严厉:“你要不上来我就抱着你走。” 灵芝慌得连连摆手。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骚动。 “怎么回事?”前方的宋琰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举起手中的千里镜往后看去。 茫茫绵延开去的人蛇阵中部,出现了另一团黑压压的人影,在黄沙上缓慢的移动。 于此同时,那长蛇的尾巴摆动起来,骚动从后渐渐往他们这头部蔓延。 “那是什么人?”宋珩也开口问。 可是没人能回答他。 宋琰“倏”地放下千里镜,毅然决然命令所有人:“立即回撤!” 同时命令那两个随军向导:“你们记住这个位置。” 那两人连连点头。 “是什么人?”宋珩又问。 宋琰脸色沉如锅底:“不知道,总之我们后头的人被冲散了,全速回头。” 可心中越着急,脚下的步子却越缓慢沉重。 等他们回头翻过第一个山丘,那队尾已经明显断裂开来。 灵芝迎着风,鼻尖传来杂乱的血腥气。 等他们翻过第二个山丘,那团阴影朝着他们的方向压过来。 远处沙漠中腾起团团火焰,明晃晃在沙地上熊熊燃烧。 等他们站上第三个沙丘时,猝然而惊! 远方的火焰消失,似乎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他们的长蛇阵已被彻底打乱,兵士们被那冲入阵中的黑影赶得七零八落,如棋盘上杂乱分布的棋子。 而那团惹事的黑影已经不见! 所有人的心都沉下去,长蛇阵被冲散,他们剩下的人就如码头上被砍断缆绳随风飘于浪中的小舟,再没有安全感。 “集结吗?”邓钟岳微蹙着眉开口问道。 如今之计,是自保走出沧海再说。 宋琰看向紧跟着宋珩的灵芝,灵芝点点头,指指东面,虽有黑烟和血腥气扰乱那觅草气息,但她还是能判断出大约的方向。 宋琰长剑一挥:“回营!” 越往东走,一路都是被冲散的兵将,还有些受伤的,互相搀扶着往大部队靠拢过来。 邓钟岳向宋琰低语几句,宋琰吩咐下去:“让大伙儿尽量避开沙丘底下阴凉的地方,小心毒蝎。” 宋珩与灵芝找到了队伍中段的安怀杨,庆幸不已。 安怀杨见灵芝满头大汗的模样,拍拍她肩:“小叔背你走。” 宋珩还不待灵芝回答,蹲身在她面前:“我背。” 灵芝还待推拒,安怀杨一把把灵芝举起来放到宋珩背上。 “四叔!”灵芝出声抗议! 安怀杨喘着气瞪着眼:“不许下来,你下来就得我背,你是想累你四叔吗?得给我留点力气回去照顾老婆孩子!” 宋珩抿唇想笑。 灵芝羞红了脸,干脆将头埋到宋珩背上。 宋珩心里直美。 她又轻又软,香香的贴在他后背,他甚至能听见她呼吸的声音,还有那格外柔软的触感,令人心神荡漾,迈动的腿都更加有力。 灵芝起先还不好意思,后来发现有的伤兵也是被人背着,根本没人在意她,这才稍稍抬起头来,见日头已偏西,替宋珩摘下头上盔甲,小双立刻接了过去。 宋珩心跳得飞快,灵芝气息打在他发丝间,偶尔额间一凉,有软软的手替他拭去发间汗滴,一下一下似撩在他心弦上。 对宋珩来说,这路并不难走。 等人差不多集结起来,他们已走到长蛇阵被冲散的地方。 有当时在附近的兵士报告:“大人,是沙盗!” 另外几个异口同声地诉苦作证。 “那群沙盗约有百人,手持马刀,没用弓箭,骑马而来。” “是的,我们的人太分散,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还用了火油,在沙漠上以火墙将我们隔开!” 一个领头的副将看向宋琰,慎重道,“大人,看他们面貌,听他们言语,应当是西番马贼。他们的目标显然是冲散我们,将后面的人逼退回去之后,自己也都跑了。” 宋琰闻言诧异,西番马贼? 第182章 方向之争 宋琰阴沉着脸,凌厉双眼冷得没有一丝生气。 西番马贼为何会这时候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不相信是巧合! 因为这实在是太巧。 按照计划,在他们进沙漠后,沙漠边缘会发出狼烟信号,其他几路搜寻楼鄯踪迹的队伍都会过来接应,并严防死守通往哈密的大道。 这一招是专门备着对付金宗留给他们身后来一刀的,所以,这时候不可能有哈密方向来的金宗留的骑兵。 唯一没有设防的就是北面,那么这群人真的就只能是从沙漠以北来的,沙漠北面是丹达草原,从众人的形容来看,应是西番马贼无误! 金宗留还和马贼勾当上了? 宋琰的脸色相当难看。 邓钟岳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大人,先赶紧出沙漠再说。” 宋琰回身一望,刚刚还悬在半空的红日若隐若现躲在云后,已经快落到地平线上。 他心口一紧,转头朝红日的反方向一挥手:“走。” 灵芝看着落日的方向,又看看正对落日的方向,皱起了眉。 这不对呀! 他们进沙漠的时候,似乎是一直往西,可从她鼻尖嗅到的气息来看,他们刚才分明是从北面过来的,也就是说,其实中间这一段路,他们一直在往南。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 “大人!”灵芝从宋珩背上滑下来,往宋琰走去。 “我们应当是从这边来的。”她指了个方向。 宋琰一看,从太阳的位置判断,这是北方。 宋琰满眼疑惑,他们刚才可是一直在往西,现在回去怎么能往北走呢? 他看了看两个哈密向导。 二人嘟囔着哈密语,同时指向东面。 宋琰看了灵芝一眼,“姑娘应该是搞错了,这边才是东。” 灵芝咬着唇,她相信鼻子的判断,那觅草的气息,确定是从北面来的,“大人,小人的判断不会有错。” 宋琰看了眼宋珩,“王兄也这么认为?” 宋珩点点头。 “可是总兵大人,我们刚才分明是一直往西啊!”宋琰身后一名副将忍不住开口。 宋琰又看向灵芝,他知道这位姑娘擅长制香,也知道宋珩对她的判断,可对灵芝的嗅觉,他产生了怀疑,这么明显的方向判断,根本不用靠嗅觉。 他们刚刚这才走多少路而已,怎么会判不清方向呢? 宋琰看着灵芝,尽量用和缓的声音道:“这是在军营之中。” 言下之意,不能用那闺阁中的技艺来胡乱干扰他们的判断。 他和所有人都可以作证,他们刚才明明是从东面过来的。 众人身后的兵将中已传来嗡嗡私语。 有人低声催促着,“再不走太阳就下山了!” “快些走吧!” 宋琰摇摇头,宋珩和这安四姑娘搞什么名堂他不管,可他不能将自己和这么多人的性命就这么交到他们手上。 他朝东面挥出长剑,“回营!” 灵芝急得快将嘴唇咬出血,可宋琰不信她,她有什么办法? 宋珩双目华光闪烁,挡到宋琰身前,手头长剑横上自己脖子,神色凝重看着宋琰,“大人,我以性命担保,应该往北走。” 宋琰愈加不耐烦,灵芝一个人犟也就罢了,这个王兄还陪她扯,他拉下宋珩握剑的手,“王兄,其他事情我都信你,可这件事情,大伙儿也都看到了,我们显然是从东面来的,你们何必固执?” 说完拍拍宋珩肩,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身后的人陆陆续续跟上去。 宋珩叹一口气,掂量掂量腰间几乎满的水囊和干粮,估算着若走错方向,他们还有一天时间可争取。 宋琰固执不信灵芝的判断,他也无法,可他要做的就是保宋琰打赢这一仗,不到最后关头,不能放弃。 他拉过焦急如焚的灵芝,“走吧,不能丢下他们。” 人群继续拖着疲惫的步子,往落日反方向走去。 即使心急如焚,在这沙丘上拼尽全力也走不了多快。 天边的红霞越来越灿烂,映得满天鱼鳞鱼片紫红烂漫,格外壮观。 没人有心情欣赏,每个人都在爬上一座新的山丘时,希望看见一条白色的地平线。 然而没有。 他们的计划是以人蛇阵为路标,如果五千人列阵完依然找不到楼鄯军队,再原路返回。 可如今被逼走了一半,被冲散了一些,只剩下不到两千人。 虽还有余粮剩水,可在走出沙漠前,谁都不敢用尽,无一不口干舌燥、疲热不堪。 若是不能尽快走出去,到了夜间,沙暴、毒虫蛇蚁都会成为致命的威胁。 宋琰心头的焦躁更盛。 来时用了一个时辰,现在已过去了一个半时辰,就算因为疲累降低了速度,但至少应该能看见守在沙漠边缘的接应部队燃放起的狼烟吧? 可是没有。 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们走错了方向。 宋琰想起灵芝的话,心头不安起来,难道真被那安四姑娘说对了? 他回身问那两个哈密人:“为何还没看见狼烟?” 那两人用哈密语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邓钟岳听完向深锁着眉的宋琰解释: “他们说,沙漠如此之广,他们也只知道那一条走出沧海的路,一旦偏离那条路线,他们也无能为力。而在这个地方,唯一能参借的寻路凭据就是太阳与星空。” 也就是说,他们此时比他好不了多少。 太阳,宋珩抬头看着暮色映照下的漫天妖娆霞光,美得不似真实世界。 他叹口气,至少一直往东走应该没错,哈密城肯定在东面吧? 他咬咬牙,一挥手:“继续前进!” 又翻过一座沙丘,忽然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高高低低起伏的曲线。 等看分明了,不是线条迤逦的沙丘,是真真正正硬朗的小山! 兵士中陆续有人欢呼起来:“往那边走!” “看见山了!” 声音一个个往后传去,有人兴高采烈从沙丘上滚下去,队伍中顿时群情激动,压抑的气氛一扫而光。 宋琰拿起千里镜看去,真的是山,山上还有在霞光中闪烁的白绿光点,白色应该是裸露的岩石,绿色应该是小树。 宋琰大松一口气,虽然没找到来时的入口,好歹还是被他们走出来,不过那小山很陌生,想来是他们入沙漠处往南的地段。 不论如何,能走出来就好! 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可怕了! 灵芝与宋珩和安怀杨等人坠在队伍尾部,听见前头的人纷纷欢呼,也不由有些激动,无论如何,能走出沙漠就是值得庆幸的事。 待他们爬上沙丘时,也看见了那片小山。 灵芝皱了皱翘挺的小鼻子,头皮发麻。 第183章 海市幻境 宋珩仍旧背着灵芝不肯放,察觉到她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灵芝喃喃的声音从背上传来:“那山有问题,风里没有树木的气息。” 树的气息是苍翠的,清新的,带着勃发的生机。而现在的风中,仍然只有干燥沉沉的沙粒。 士兵们已经欢呼着滑滚下沙丘,近乎疯狂地往前方那希望之地跑去。 就连宋琰都已经随着护卫滑到山脚下。 宋珩到过沙漠,顿时明白过来灵芝的意思,那是,海市蜃楼! 沙海中最诡异绮丽的幻境! “回来”! 他朝前方大喊。 可根本没人听见他的声音。 安怀杨正准备沿着山丘滑下去,闻言过来急切问道:“怎么了?” 灵芝看向他,语声中带着一丝绝望:“那是海市蜃楼!” “快回来!大人!王爷!”安怀杨一怔,迅速以双手卷成筒放到嘴边朝前大声喊着。 来不及了,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地朝那个方向跑去。 灵芝望着前方喃喃低语:“只有沙漠深处才有海市蜃楼。” 以安怀杨闯荡江湖的历练仍然瞬间涌起一阵阵恐惧。 沙漠深处!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明明在朝着东方前进,怎么会来到沙漠深处! 灵芝叹口气,在沙漠中有太多无法理解的事情。 宋珩倒是镇定自若的模样:“灵芝,现在只有靠你了。” 灵芝点点头,闭上眼,仔细捕捉着风里的各种气息。 “走吧,先赶上与他们一起。” 宋珩见人都已走远,这才凝起内力,背着灵芝以脚踏地,似飘在沙上一般飞下去。 大双小双紧随其后,安怀杨与阿文殿后,往前方疯狂奔跑的人群追赶而去。 跑在最前面的人已精疲力竭,不管怎么奔跑,那看似近在咫尺的小山却依旧在静静矗立在天际,不远也不近。 山上淡淡一层绿,似丰汁甜美的果子,诱惑这群饥渴到极致的人疲于奔命往前赶去。 有的人跑不动,瘫倒在沙堆上,有的人艰难地依旧往前一步一步挪动。 宋琰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看向邓钟岳,邓钟岳再看向那两个哈密人。 二人只能猜测这是海市蜃楼,却不敢肯定,且他们也无法指出正确的路,万一这是真的小山呢? 沙漠中虚虚幻幻,谁又能分得清? 二人苦着脸直摇头。 其中一人壮着胆子嘟囔了一句。 邓钟岳的眼神沉下来,气度却仍然从容,看向宋琰:“我们怕是遇到了海市蜃楼。” 宋琰脑中“嗡”地一声。 他听说过这种幻境,可在没见过之前哪想得到是这般逼真! 就连山上的石头光芒树木枝叶都能看得见! 这次,连老天爷都不帮他! 他只觉肩头铠甲无比沉重,缓缓举起手中长剑,已嘶哑的嗓音勉力喊出,“集结!” 兵士吹响号角,苍茫的牛角号回荡在重重沙丘之上。 随着霞光渐盛,那片小山也跟着消失在世界尽头。 小山堙没,沙丘之后,是半个金黄如咸鸭蛋的落日。 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前方,再看看身后,近乎崩溃! 什么叫见鬼,这就叫见鬼。 两个太阳! 一模一样的两个太阳! “这是什么鬼地方?”有人喃喃跌坐在地。 宋琰被这异象惊得掉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左看右看,也分不出哪个太阳是真,哪个是幻。 他颓然往沙丘上坐下,朝队尾看去,低声道:“快去请靖安王过来。” 宋珩与灵芝赶过来时,两个太阳都只露出一角,似嘲笑世人的笑眼,悬在沙漠尽头。 “姑娘刚才,或许是对的。”宋琰看着头发湿了汗贴在脸上的灵芝,艰难开口,“是本王判断错了,眼下,应该怎么走。” 灵芝也已将方才景象收尽眼底,淡淡道:“这也是海市蜃楼的一种,大人不必自责,就算没有这海市蜃楼的影响,那楼鄯兵应当是故意领着我们在沙漠里转圈,要出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她抬起头看看四周,指指北方,“沙漠边缘应当在那个方向,如今只能朝那边走试试。” 宋琰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有气无力点点头。 最后一丝余晖在沙海深处消失殆尽,同时消失的,还有许多人心中的希望。 一蓬风卷起黄沙,在轻轻落到每个人身上。 不再有白日里炽热的气息。 天黑了。 夜渐渐凉起来,队伍行走的步伐愈发缓慢,每个人水囊中都剩着一小口水不敢喝,因为还没有看见狼烟。 星空在头顶丝绒天幕上璀璨生光,广阔浩渺,如这变成银色海洋沉寂下去的沙漠。 以星辰定位,他们正在往东北方向前进,可已吃过一次亏的宋琰,连星辰都不太敢相信。 宋琰望望身后鸦雀无声的人群,夜色中只有脚步踏上沙子的声音,沉默中蕴含着绝望。 实在是没想到,本来只想对沙漠来个浅尝辄止,却如从山丘上往下滑落一般,只要开始就再不受自己控制。 他对沙漠的估量还是太浅! 难怪忠顺侯不用在其他地方动分毫手脚,只要将自己骗进沙漠中就行。 这就是他们打的如意算盘吧? 他叹口气,正要继续往前迈步。 “等一下!” 一把清越的声音从夜色中传来。 灵芝越过宋珩走到宋琰面前,面色肃然:“总兵大人,不如我们先不考虑出沙漠。” 宋琰面色微微一变,疑惑地看向灵芝。 他身旁一个副将又累又渴,首先忍不住了:“你什么意思?难不成不走在这儿等死?” 他这句话立刻引来一片支持,身后响起嗡嗡声。 灵芝摇摇头,指了指东北方:“哈密城确实在那个方向,可我们如今离哈密至少有四个时辰的路程,大伙儿的水不够。更何况,谁也不能保证我们不会再次迷路。” 她看向那两个黑麻麻脸包着白头巾的哈密人。 那二人虽然不会说官话,但基本能听懂,闻言连连点头。 可不往这个方向走,能去哪儿呢? 好歹这边还有可能走出沙漠,其他方向只会越走越远啊? 宋琰也是这么想的,看向灵芝。 还未等他开口询问,灵芝指了指身后莽莽沙原,那是正西方。 “那边应该有个小绿洲。” 她刚刚在褪去热气的风中嗅到一丝极淡却极充满诱惑的气息,水! 第184章 绿洲何处 灵芝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惊呆了眼,就连此前士兵队伍中蔓延的嗡嗡声都停了下来。 绿洲如今对他们来说就像幻境一样稀奇。 其中一个哈密人爆起叽里呱啦一串话语。 另一个连连点头。 邓钟岳看向灵芝,也有些不可思议:“他们说,没听说有人在沧海这个方向发现过绿洲。” 灵芝摇摇头,不以为然:“沧海那么大,没有人走遍过,有无人发现的绿洲也很正常。” 两个哈密人顿时哑口无言。 宋琰想起邓钟岳与他的推测,二人对视一眼。 他们也猜测过,楼鄯兵必定在沙漠中有个落脚点,却不知道是绿洲还是沙漠营地,若真是绿洲,说不定和楼鄯有关。 宋琰皱皱眉:“你怎么知道那边有?” 这次的决定再不能错,如果再找不到出路,没了水的士兵们会完全绝望下去。 灵芝不知该如何解释,坦然迎上宋琰质询的目光:“我能嗅出风的味道,从绿洲来的风,会有青草茂水的气息。” 宋琰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嗤笑。 宋珩大大咧咧站到灵芝身旁:“玄玉你决定吧,我相信灵芝。你若是信我们,就跟着一起走。” 宋琰看了看镇定自若的安灵芝,又看了看满不在乎的宋珩,方才没信他们,结果表示是他错了,那这一次,他决定相信他们。 他拔出手中长剑:“跟你们走。” “出发!正西!” 沙海中的黑点又缓缓移动起来,队再不成队,只管你扶我我拉你互相扯着往前走。 虽然不知道前方是什么,但只要脚步在移动,心中就有希望。 所过之处,大风卷起银沙缓缓落下,脚印瞬间无痕,来路与去路看起来没有一丝差别。 灵芝只在刚才几息之间嗅到了来自水的特有的生灵之气,那是不同于沙漠死气的活气。 转眼风向一变,又再寻捕不到。 不过她相信自己的判断,那绿洲就在西边。 “啊啊——” 队伍中忽然有人骇然大叫起来。 “什么事?”宋琰回头望去。 有小兵过来禀报:“报告总兵大人,有人发现骸骨。” 宋琰冷冷呵斥:“大惊小怪!” 灵芝倒是听到了,匆匆回过身问:“是人的骸骨还是动物骸骨?” 那小兵嗫嚅:“这个,小的没仔细看。” 宋琰朝后问去。 一会儿有人传话过来:“报告总兵大人,是死人,还不止一个,看起来有不少。” 灵芝不惊反喜。 “至少说明我们走对路了!”她朝宋琰肯定道。 宋琰愕然望向她。 身旁的邓钟岳向他解释:“沙漠中常有人走的路都有尸骸,很多商队走沙漠的办法就是寻着骸骨走。看来这边确实是有人经过。” 宋琰心头稍稍舒口气,脸上凝重的神色有一丝松缓,转头向灵芝婉言道:“四姑娘累不累,若是累了还是让王兄背着你走。” 灵芝见他竟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事,微微红了脸,转身朝前方走去。 正看着这边的宋珩朝宋琰眨眨眼,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宋琰心头一阵轻松,竟忽然想放声大笑。 灵芝刚走到宋珩身边,宋珩又照例半蹲下身:“来吧!” 灵芝正犟脾气要自己走,安怀杨又凑过来:“还要我抱上去?” 灵芝拿这两人无法,只好垂了眼羞答答趴到宋珩背上。 不过,有他背着真的很轻松,她悄悄抿着嘴笑起来。 宋珩又喜滋滋往前迈步。 刚走两步,银沙丘间忽然窜出一个橙黄身影,飞快地朝前奔去。 “狐狸!” 阿文瞬间举起弓箭。 “别!”灵芝忙叫道:“快跟上它,它往西北去了,绿洲肯定在那边!” 宋珩立时有了主意:“射它腿!” 话音刚落,“嗖——”一道白光飞出,刚好扎到那狐狸后腿上。 “吱!”狐狸发出一声尖叫,一瘸一瘸地继续往前跑去。 阿文回身朝跟在他们身后的邓钟岳竖起大拇指:“将军好箭法!” 邓钟岳则朝灵芝一笑:“多亏姑娘提醒!” 那狐狸的伤口带着血腥气,即使跟不上,灵芝也能嗅到那气息追上去。 又翻过几座沙丘,原本还有些埋怨声的队伍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脚踩进沙里的声音和拔出沙子的声音。 “沙沙沙”!每个人都连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了。 灵芝有些不忍,捶捶宋珩肩:“王爷累吗?让我下来吧。” 宋珩摇摇头,暗笑,他连内力都还没用上呢,这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你就安心休息吧,困不困?” 灵芝正欲答话,又是一阵风吹来,西风! 这次是西风! 她闭上了眼,那水与草的气息分外浓烈! 一阵欢喜从心底腾起,她挣扎着从宋珩背上跳下来,扳着他的肩直指着前面一座巨大的沙丘,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就在那里!绿洲就在那里!” 宋琰就在他们身后,闻言有几分疑惑,眼前还是无边无垠的沙子,哪儿有绿洲的影子? 宋珩对灵芝的话百信不疑。 看着灵芝兴奋的模样心头也忍不住欢喜,一把拉过她的手就朝那沙丘跑去,一面跑一面喊: “快跟上,翻过山就能喝水喝个够啦!” 他身后疲累不堪的人都个个神色木讷地看着他们疯狂的背影。 谁信呢? 这沙漠太奇怪了! 明明是朝着边缘走,却越走越远。 明明是看得见的山,却走不到边。 现在明明周围都是沙子,却有人说那里是绿洲? 沙子里怎么可能长出树来? 那靖安王爷疯,怎的总兵大人也跟着一起疯? 大家面面相觑,根本不抱任何希望。 宋琰心头却充满鼓舞,挥剑朝空中一指:“全速前进!” 他不管身后七歪八倒的副将兵士,也跟着朝宋珩等人身后跑去。 有人勉强跟了上去, 有人干脆往沙堆上一瘫:“我不走了!你们谁去看看,有绿洲再叫我!” 有人语出讥讽:“不会长了一根芨芨草就叫绿洲吧!” 周围发出几声无力的嘲笑。 一半人选择跟上宋琰,一半人都在山脚下瘫坐成片,呆呆望着那些朝沙丘上奋力移动的黑点。 这沙丘特别陡峭,灵芝往上走一步要往下滑两步。 幸好宋珩一直拉着她的手,她才勉强跟上步子。 说也奇怪,这靖安王怎么这么大的力气,背着自己走那么远的路一点不累不说,走在这沙丘上竟像在爬普通小山一般轻松。 她哪里知道宋珩脚下运足了真气,提气轻身,几乎是以轻功在带着灵芝往上走。 他们二人首先爬上山顶。 入目之景让二人都瞬间呆住! 第185章 共枕星河 大双小双轻功也异常高绝,紧跟在宋珩二人后爬上去。 “啊——”待两人看清眼前景象,同时发出一声响彻天际的尖叫! 身后还在往上爬的安怀杨急切问道:“怎么样?有水吗?渴死小爷了!” 山脚下坐着的人们都是一颤,紧张无比地朝山顶望去。 安怀杨终于从山丘顶上探出头去。 “我的天哪!”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好大好大好大一片湖!映着浩瀚星光,莹莹无际,看不到边! 谁能想得到,在这沧海之中,竟然会有如此巨大一个湖泊? 他想笑,可笑着笑着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我的天哪!”他大吼一声,嗷嗷叫着直接往山下滚去! 宋琰与邓钟岳也爬了上来。 “这是……”宋琰张了张嘴,深深吸一口气。 这不会是幻境吧? 可这比幻境更不真实! 他后背爬满鸡皮疙瘩,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在那一圈沙丘中间,硬生生多出来那么大一汪湖水! 湖边还有黑丛丛的树木,这才是海市蜃楼吧! 越来越多的人爬上山顶。 “快来啊!”有人朝山脚下还在张望的人激动嘶吼着。 有人哭着跪倒在沙丘顶上。 有人笑得快疯了,往沙堆上一躺,顺着往山下滑去。 山脚下的人们这才意识到,是真的! 真的有水!真的有绿洲! 宋珩一把抱过被眼前景象所震撼而呆立的灵芝,不顾众目睽睽,紧紧搂在怀中恨不得再转上几圈。 灵芝脚下一空,低低一声惊呼,下意识搂紧了他脖子。 “灵芝!好灵芝!”宋珩笑着在她耳边呢喃。 灵芝羞得拼命挣扎出来,这人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走吧,王爷!”她好不容易重新站稳,睨了他一眼指指山脚下。 “走!”宋珩一把拉过她,二人就像那日在泪泉旁的沙山上那般,带着尖叫声与笑声往下滑去。 宋琰学着他们的样子跳起来往沙堆上一坐,耳边风声瞬间“呼呼”作响,身不由己就往下飞落。 他开始还压抑着,再看周围人哭的哭,笑的笑,也干脆放声大叫起来! “啊——哈哈哈哈!” 痛快!真是相当痛快! 湖岸浅草丛生,与沙漠划出一道分明的界限,黄绿边沿整整齐齐,似被造物主剪裁而成。 “太神奇了!”宋珩与灵芝并排坐在湖边,看着眼前一天一湖的璀璨星光。 兵士们洗过脸,痛痛快快喝够了清凉干冽的湖水,都躺在远处低矮的沙冬青树林里歇息了。 宋珩不想灵芝与那些人离得太近,非拉了她到树林外的草地上来。 灵芝恍惚记得上一世在去丹达草原的路上经过的绿洲不是这个模样,也有湖,但是是小小的一片,有片红黄色的胡杨林。 不过这里应该也离丹达草原不远,她思量着接下来的路程,忽身旁有人拉拉她。 她转过身,才发现宋珩不知何时已整个人仰躺在浅浅软软的卷柏草地上。 他指指头顶星空,再指指自己身边:“好美!快躺下看银河!” 他一双眼在星空下闪啊闪,像星星落到眼睛里,英挺的轮廓没有一丝疲惫,反而添了些流过汗的硬朗。 灵芝微红了脸,本想羞他几句,又想到他对自己的种种照顾呵护,心登时软了下来,鬼使神差地乖顺躺下,学他的模样仰头看着漫天星空。 真的很美啊! 一躺下,她的心神就完全掉入到那无边星河中去。 一天一地只剩下璀璨星光,似漫天飞舞的萤火,又似撒落虚空的珍珠,她好像飘了起来,朝那星海飞过去。 宋珩微侧过头,看着已合上眼入睡的灵芝,舍不得挪开视线。 她微乱的发在夜风中飞扬,蝴蝶翅膀停驻在玉露般容颜上,高高的鼻梁秀气挺拔,小嘴微微张开,呼吸均匀,裹在戎装下的胸脯跟着一起一伏。 宋珩从身旁行囊中拿出行军斗篷,轻轻搭在灵芝身上,又小心翼翼将她头抬起来,把胳膊伸过去垫在她脖子下。 自己则侧着身子呆呆看着她。 怎么舍得睡呢?她比任何风景都美。 沙漠的夜静下去。 第一线晨光扫过脸颊之际,灵芝就醒了。 她有些迷糊地看着高远的青天,愣一瞬才醒悟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猛地坐起身子,她昨夜竟然挨着靖安王睡着了? 她环顾四周,身边并没有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披的,是军将斗篷,再回头看看垫在脖子下的枕头,是宋珩的随身行囊。 他照顾着自己啊! 灵芝心头生甜,起身到湖边掬着水洗了脸,再猛喝两口,抬头看了看。 大双正兴高采烈拿了一根树枝朝她走来,树枝上穿一块喷香滴油的烤肉。 “姑娘醒啦!”大双递过那烤肉:“给,这是爷早上和士兵们逮的沙兔,他们还猎到了狐狸和野马,王爷猜您喜欢吃这个。” 灵芝饥肠辘辘,闻见那香味肚子都“咕咕”叫起来。 一面欢喜地接过那肥大兔腿,一面问着:“王爷这会儿去哪儿了?” “他们往树林另一边去了,那边还老大一片地方呢。” 大双比划着,用手画了好大一个圈。 宋珩正带着阿文与另几个兵士往林中继续捕猎去。 这绿洲林木多为沙冬青、岩苁蓉、梭梭草、骆驼刺等半高的灌木,野兔野狐特别多。 早上的时候被他们发现一群在湖边饮水的野马,等追过去时已惊跑了大半,杀了落队的几只,其他的都往这林后跑了,他们待吃饱了肚子再一路跟过来。 也不知走了多远,低矮林木前方出现了一片耀眼的黄橙色波浪,与那沙漠的黄不一样,带着勃发的生机。 好大一片胡杨林! 那些树至少在此繁衍了数百年,棵棵筋骨曲折、枝干遒劲,擎天盘地如龙蛇蜿蜒直逼苍穹,入得林来,只觉万木连天,看不到头。 宋珩叮嘱着:“都别走远了,这林中看起来也容易迷路。” 这几人都是手底功夫颇硬的,闻言点点头,各寻一方往前找野马踪迹去。 没走多远,宋珩听见一声轻微的鸟雀响,那是他们约定找到野马踪迹的讯号。 他忙施展轻功飞沙穿林往那边跑去。 第186章 误打误撞 发出信号的是阿文。 一会儿功夫其他几人也到了。 阿文喜滋滋指了指前方林木深处,向他们低声道:“我刚刚听见马儿打蹄儿的声音了。” 宋珩功力更高,支起耳朵一听,果然那边有群马呼气的声音,朝他们几人肩上一拍:“ 动作都轻点,可别惊跑了。” 他们俱猫下腰,悄无声息往那处摸去。 令人奇怪的是,这群马儿像对来自他们的危险无所觉一般,等他们都近得那马儿打蹄声音清晰可闻了,群马还没惊散。 再往前走几步,透过林木枝干可见棕、白、黄三色闪动,果然一大群马在那林中。 阿文等人喜不自禁,这要做成马肉干能吃好多天了! 纷纷举起手中弓箭。 “等等!”宋珩低声喝止。 “怎么了爷?”阿文轻声道。 “不对劲!”宋珩蹙着眉往前仔细看着:“这马都上了蹄掌的。” 那几人同时一愣,这不是野马! 宋珩悄悄继续往前摸去,另几人紧随其后。 等快到那马群跟前时,他轻轻一跃,飞上了旁边一棵高大的胡杨树。 这一看差点惊叫出声! 一大群战马!绵延在林中足有千匹! 宋珩让那几名兵士留在此处,带着阿文攀援飞身在树干之间,继续往那马群深处去。 走了约一盏茶的功夫,那马群才到尽头,而在它们身后还隐约透着灰色营帐。 他心头已有几分数。 在这沙漠腹地又有战马又有营帐,除了楼鄯骑兵还有谁? 二人摸入营帐中,身形迅如鬼魅,转眼已将这片营帐中情形摸个一清二楚。 楼鄯兵不在。 只有两个靠近马群的营帐有人,想来是看守喂养战马的马夫。 阿文盯上一个落单的马夫正要出手,被宋珩阻止。 待回到那马群外,宋珩立即招呼众人撤走:“走,回去找我们总兵大人领功去!” 这支军队的最高会议在临时为宋琰搭建起来的沙冬青树枝帐篷里举行。 灵芝仍扮作宋珩护卫站在他身后旁听。 “也就是说这里便是我们苦苦寻找的楼鄯骑兵落脚处?” 宋琰整张脸都亮起来,平日里阴沉的一双眼含着难得一见的欣喜笑意。 不仅是他,邓钟岳等一干副将脸上都洋溢着激动。 宋珩十分笃定:“那营帐中还有六名看马人,抓来一问便知。” “大人,绝不能错失这个机会!我们可在此守株待兔,对楼鄯骑兵给予迎头痛击!” 跟来的昭勇将军郭少通首先抱拳向宋琰建议。 宋琰扫一眼其他几个兵将:“你们的想法呢?” 有两个立时附和郭少通的意见。 其中一人略迟疑:“总兵大人,那楼鄯骑兵何时会来,来者多少人,这些尚不可知。且我们如今只有一千二百人,箭矢更是有限,此处又是逃无可逃的绝地,不得不慎重啊! 宋琰微微点头,看向一直未说话的邓钟岳。 邓钟岳向他一抱拳:“大人,若在此处埋伏,对毫无防备的楼鄯兵给予当头一击,确实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偷袭机会。” “不过方将军说的也有道理,从靖安王所说的马匹数量来看,他们来的至少有上千人。若不能一击而溃,待对方重整旗鼓再来对付我们,我们的处境怕就不妙了。” “那你可有将楼鄯兵一击而溃的妙计?”宋琰鼓励地看向他。 邓钟岳双目神采粼粼:“末将倒是有一计。此技为:放马点火。” 宋琰眉头一挑:“说说。” “是。若能找到那群野马,我们可先将楼鄯战马调包,以野马套在那林中,待楼鄯兵来时,揭开缰绳驱赶马群。” “野马奔腾起来比水牛还凶悍有力,楼鄯兵被冲踏之际,便是我们冲锋之时。” “再以火烧营帐,让楼鄯兵入不得林来,将他们逼至绿洲外。” 宋琰缓缓点头。 郭少通补充道:“最好再派一队人提前埋伏在沙丘上,等他们溃散之际,再以高对低,飞箭杀敌!” 邓钟岳赞赏地看他一眼。 那持反对意见的方副将仍有几分忧心:“可要抓捕那群野马需要多长时间?万一我们还没准备好,楼鄯骑兵就出现了怎么办?” 这是这个计划中最大的问题。 邓钟岳心中盘算,沉吟道:“若军中有二百人擅长套马,五天之内抓够千匹应该不是问题。” 宋琰皱着眉,缓缓摇了摇头:“五天太长了!楼鄯兵可能在任何一刻出现,我们必须尽快!” 帐内顿时沉默下来,大家都努力思索着还有没有别的对付野马的办法。 “小的倒是有一计。” 站在宋珩身后的灵芝忽然开口。 除了宋琰和他身边最亲密的两三个人,其他人都还不知灵芝身份,见一个小小护卫开口献计,都有几分诧异。 “这沙漠中有一种叫乌羽的仙人掌,呈圆球状、灰绿色,汁液能使人麻痹,我想,对马应该也有此效果。” 她故意压低嗓音,听起来似一个文弱少年。乌羽仙人掌的汁液,是楼鄯人常用的药草,少量用在香中或药中,有安神催眠之效,多了则会让人麻痹晕厥。 宋琰锁着的眉登时舒展开,灼灼看向灵芝:“若是有效果,可有办法让千匹马同时中毒?” 灵芝点点头:“对于野马来说,人没办法接近投毒。但楼鄯营地中应有大量马料,给我一夜时间,可以将干草与乌羽汁液混合制成香泥,在马群附近上风处点燃,能让群马中毒。” 宋琰越听眼睛越亮,他对于毒香有几分了解,知道其威力不在于口腹用毒之下,没想到这安四姑娘一技之长,还能帮上大忙。 有几个副将却是瞪大了眼,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半信半疑。 邓钟岳也出言质疑:“那这些马还能代替战马吗?” “乌羽汁液的麻痹效果估计只能存一两个时辰,所以若野马倒下,将军必须尽快带人将野马群套起来。” 灵芝一说起香便如同换了个人似的,神采奕奕,眉目间自信昂扬,灰扑扑的一身戎装也挡不住满脸灵气。 宋珩半眯起眼含笑看着,心头还是有几分担心:不行,不能让她这么呆在男人堆里。 宋琰听完心头顿时涌起豪情壮志,此计若成,楼鄯兵再不是在这沙漠里来去如风毫无败绩的魔鬼骑兵! 当下一拍大腿:“来人,传我令,一队人去铲平楼鄯营地,一队人找寻野马,再分一队随靖安王去收集乌羽汁!” “是!”众人轰然应喏! 第187章 离队寻路 沙漠与绿洲的边缘处,苍绿色的仙人掌随处可见,很快大伙儿就找到一片乌羽。 灵芝决定先随宋珩去那胡杨林中找匹战马来做试验,刚来到那胡杨林边缘,她便愕然愣住。 这里不就是她前世前往丹达草原路上歇息的那片胡杨林吗? 她欣喜若狂地朝那林中奔去。 没错,就是这里。 位于一片沙丘中的凹地,从林中往外看去,那湖水只得一小弯,难怪她一开始没认出这个地方来! 她忍不住兴奋地拽着宋珩的胳膊晃了又晃:“王爷王爷,我们不用再走回天峻城了!” 宋珩诧异不解地看着她:“你知道别的路?” 灵芝喜得不住点头:“丹达草原,这里离丹达草原很近,我们只要到了那里,就能从北面草原直接回到哈密,不用再走沙漠!” 宋珩虽有些疑惑,但对她的话是百信不疑。 等试验过乌羽汁液的药效,确证对马匹同样有用,匆匆带着灵芝找宋琰商量去。 “先去丹达草原?”宋琰将手中茶盏递给随从,这营帐中简陋如斯,连张茶案都没有。 他有些迟疑。 这安家四姑娘确实有本事,能找到这处绿洲来。 可那丹达草原他也听说过,三面流沙环绕,沙暴更如家常便饭。 就连常穿过沧海的楼鄯人都将那处当成鬼蜮。 他刚刚有打败楼鄯兵的信心,可不能刚打完胜仗,又自寻死路陷到那茫茫流沙河中。 “四姑娘,你对踏上那丹达草原有几分把握?”他背起手从木桩椅凳上站起来。 “八分。”灵芝十分笃定。 宋琰却眉头一跳,这姑娘是说大话吧! “你去过那草原?” 灵芝只好摇摇头,半掩饰道:“流沙的气息我也能分辨出来。” 宋琰忍不住微挑起嘴角,这也太荒谬了。 他徐徐开口:“四姑娘,不是我不信你。只是如今一千二百将士的性命都担在本王手中,就这么去一个完全陌生又危险的地方,实在是太冒险了。” 站在灵芝斜后方的宋珩往前一步插话道:“不如这样,我与灵芝带几个人先去找丹达草原,找到之后再回来报信。反正你们在这里有足够的水与粮食,只要能干掉楼鄯兵,等个十天半月不是问题。” “应该不会有十天半月那么久。”灵芝补充:“从此处出发大概两日骆驼脚程能到。若能找到,最迟六日总兵大人这里就能得到消息。” 宋琰此时最重视的问题便是安全。 不迷路就是安全,他实在是被这沙漠吓怕了。 只要能确定方向和路线,确定能走出去,走十天半月他也不怕。 若是返回天峻城荒漠处,他只有六分把握能走出去。 可若是宋珩等人能找到丹达草原,当然这条路更具诱惑力。 草原可比沙漠安全太多! 可是,前提是能安全到达那草原! 他盯着宋珩满脸的无所畏惧,有些不解:“你们可知道丹达草原四面有三面都是流沙?一旦跌进去,可再爬不上来。” 那比在沙漠中迷路还危险,若说迷路是九死一生,那面对流沙,连半分生机都难得。 他实在是想不通这四姑娘哪儿来的勇气非要去找丹达草原,而这个堂兄还要陪她去玩命! 宋珩咧开满口白牙嘻嘻一笑,一拳砸在他肩上:“所以你得记着为兄我这个人情!” 宋琰见他已铁了心,伸出右手掌,等宋珩的手拍上来时,他一把握住:“好!玄玉记下了!此次若能成功回到哈密,必向父皇奏明你的功绩!” 宋珩伸出手,再拍拍他肩,回身带着灵芝往外走去:“邀功没意思,你且欠着,等我找你讨还的时候你再给我还回来。” “什么时候出发?我军中的人你随便挑。”宋琰看着他背影问。 “明日一早!”宋珩挥挥手:“你给我多准备点肉就行。” 铲平楼鄯营地的队伍首先完成任务,那营地中空空如也,几个马倌和巡卫直到大周士兵来到眼前时,还像见了鬼一般呆立着挪不开半步。 千匹战马从胡杨林中被赶到大周军所在的沙冬青林中。 除此之外,额外收获了几十头骆驼,上千箭矢与储备风干的牛羊骆驼肉,还有毛毡、帐篷、药品等随军日用物。 如此天上掉下来的大馅儿饼,砸得在沙漠中彷徨一日一夜的大周士兵们喜气洋洋。 军中顿时士气大涨! 灵芝跟着宋珩带着两百人在绿洲与沙漠边缘寻找乌羽仙人掌。 沙漠里别的难寻,仙人掌还是易找。 灵芝将找到的乌羽给众士兵看过,再教他们如何划开仙人掌皮,将里头的汁液用水囊收集起来。 士兵们纷纷散开各处搜罗而去。 半日刚过去,搜集起来的汁液就已经能灌满一个马槽。 “明日一早出发来得及吗?” 宋珩学着灵芝的模样,将营帐中找出的干草料一点点捶碎。 此处没有工具,灵芝只好捡了湖边的石头,教兵士们如何炮制草料。 她停下摇了摇砸得酸疼的胳膊:“来得及,这香泥不费事儿,且咱们有这么多人呢,一定能在天亮前完成。” “我是怕你睡不好觉,怎么赶路?”宋珩心疼看她一眼,这么折腾还如此精神奕奕,亏得她身体底子好。 灵芝提起袖子擦擦汗,脸上立刻又多一道灰扑扑的印记,继续专注地捶磨草料: “为了赶时间,没办法了,再说可以趴你背上……” “睡”字没说出口。 昨日赶路的时候,有一阵儿她实在是太困,忍不住在宋珩背上睡着了。 不过趴在他背上睡觉真的很舒服,又宽阔又稳当,还带着沙漠幽昙淡淡的香气,混合了男人特有的汗水气息。 天哪!她红了脸,现在竟然理所当然地要他背! 她迅速将烧得滚烫的脸埋了下去。 宋珩则抑制不住地嘴角越翘越高:“好,就这么说定了。” 是夜,混合了马奶草料再蒸干的香泥终于做好。 沙漠中果然干燥,只需在火上烤一盏茶的功夫,那香泥就干干成团了。 灵芝与宋珩宋琰来到那战马处,点燃一滩香泥。 马儿比人嗅觉更灵敏,随着烟气往马群散去,即使这些小分量的香泥已能让它们一个个呆若木鸡站在原地,有的则些微踉跄。 “这样更好。”随同而来的邓钟岳难得地堆起笑拍着手道: “不必迷晕,只要野马中了毒,我们就能赶着去那胡杨林中,套好缰绳伪装成原来的战马了。” 宋琰也满意地微微点头,看向宋珩:“这一功,我也记上了。” 第188章 沙暴逃生 制完所有香泥的时间比预计要快,按照宋琰的意思,再多预留了一部分留给前来的楼鄯士兵享用。 但对敌之际用烟必须考虑到风,若大周军处于下风方向,这个计策也难以施行。 绿洲就彻底交给了宋琰等人。 灵芝赶在启明星落下前,到大双小双为自己搭起的小小树枝窝棚中睡了一觉。 天刚蒙蒙亮,她便起身和宋珩、大双小双、阿文、安怀杨六人一起出发。 晨曦中的沙漠格外温柔,青蓝悠远的天幕一角,金黄朝霞破云而出,大地尚在蛰伏之中,似乎那沙漠中的危险都酣睡未醒,让人对这片苍茫少了几分惧意。 灵芝坐在骆驼背上,随着众人慢悠悠地一面往前走,一面放眼欣赏着东方天际的霞光。 这是沙漠里一天中最舒适的时候,加上有了骆驼这代步之舟,水源干粮充足,几人走得不急不缓,比起前日在沙漠中如无头苍蝇轻松了许多。 可惜好景不长。 太阳升到半空时,温柔的橙色橘子变成了炽热烫手的火球,赤裸裸地炙烤着毫无遮挡的大地。 沙子腾起热浪,在眼前幻化出层层波影,远处绵延的沙丘影影幢幢。 即使在骆驼背上,灵芝全身也已被汗浸透。 “停下休息吧。”宋珩发话,回过头来看着灵芝。 灵芝点点头。 无处可躲,众人找了个稍微还有点阴影的沙丘,用过干粮半躺着歇息。 宋珩见灵芝一身脏兮兮的士兵戎装,小脸略显疲惫,想是被晒了好几日的缘故,原本白如玉瓷的肌肤微微发红,头发也一绺一绺粘在额上,心疼地递过去自己的水囊: “用这个洗洗脸。” 灵芝瞪他一眼,嗔怪道:“水现在可比金子还宝贵。” 宋珩眯起眼一笑,答得自然无比:“你比水宝贵。” 灵芝对他这无赖模样实在是招架不住,羞涩地撇过脸,又忍不住转头剜了他一眼。 不远处盘腿而坐的安怀杨忍着笑大声朝天空喊了句:“我什么都没听见。” 他身旁的阿文早憋不住,闻言“哈哈哈哈”四仰八叉放声大笑起来。 灵芝羞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愤愤喊了句:“四叔!”转头就往沙丘上爬。 宋珩闪电般起身转到安怀杨与阿文身后,赏了他二人一人一颗爆栗子,再调头追灵芝去。 安怀杨摸着头与阿文面面相觑。 “你打得过他吗?”安怀杨疼得龇牙咧嘴,他竟然敢对他动手?他可是他长辈! “打不过。”阿文揉着脑袋撇撇嘴:“我劝你打消念头,迄今为止还没见过能打得过咱们爷的。” “真不愧是中原第一人的弟子。” “你猜四姑娘什么时候能知道爷的身份?” “咱俩赌一把,就他那熊样,我赌得到洞房时候才知道。” “噗。”阿文一口水喷出去,下巴黑须上亮晶晶一片。 “真浪费!”安怀杨睨着眼扫着他面前水渍。 “四姑娘能嫁?”阿文瞪着眼。 安怀杨啧啧摇头:“我们那傻灵芝啊,你还看不出来她对爷的情意?” 阿文张大嘴,随即又“哈哈哈哈”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惊得身旁沙子中的蝎子满地乱窜。 “不对劲啊。”安怀杨脸色瞬变,一脚甩开一只爬到他靴上的蝎子,朝阿文看去。 阿文也停了笑,好像是不对劲,他的笑声或许是有点恐怖,但应该没那么恐怖吧? 灵芝被宋珩追上,依旧垂着头不理他。 沙子被火辣辣的日头烤得滚烫,可她觉得自己脸比沙地更烫! “快别气了,我帮你敲打了他们。”宋珩柔声哄着。 灵芝气鼓鼓嘟起嘴:“以后不许再说那种话。” 宋珩弯了凤眸小心赔笑:“好,下次我一定将他们赶远再说。” “你!”灵芝气极,回过身瞪他一眼,想跺脚,却不妨脚下沙子一滑,身子趔趄差点歪下去。 宋珩忙半扶住她。 灵芝见他宠溺含笑的模样,心头又一软。 自己是怎么了?越来越拿他没办法。 她微微侧过脸,不再看他能让自己眩晕的眼神,却愕然楞住。 “怎么了?”宋珩发现她的异样,回身顺着她目光看去。 极目处除了沙还是沙。 在影影绰绰跳动的画面尽头,一道若隐若现的黑线在地平线上出现。 “这是。” “沙暴!”灵芝不由握紧了宋珩扶住自己胳膊的手。 “快走。”宋珩一把拽过她,不待她反抗就横抱着她坐上沙丘斜坡往山脚下滑去! “沙暴来了,快离开这里!” 阿文与安怀杨早觉得不对劲,闻言匆匆跳起来牵骆驼收拾行囊。 在稍远一些地方躺着休息的大双小双也忙赶了过来。 灵芝则直直盯着那风暴的方向,仔细嗅着风中的气息。 “往北。”她看了看太阳,指着一个方向。 “如果走得快或许能避开风暴边缘。” 跪地的骆驼被拉起来,不情愿地往前走去,有的紧张地不住打蹄儿。 “它们怎么了?”小双忍不住问。 “骆驼遇到风暴会原地不动将头埋到沙子中,可现在必须强迫它们走,这个地方正好是风经过的路线。” 灵芝一面跟着宋珩往前迈步一面解释。 “那我们要避不开怎么办?”小双看看远处越来越粗壮的黑线,忍不住担心。 “现在是东南风,再往北一点就好了!” 众人几乎是半拉半拽地拖着那几只骆驼上路。 沙漠中风向瞬变,灵芝也只能依靠当时传来的狂沙气息来判断风在往哪边走。 风越来越大,无数的沙子像从天空落下,他们在沙雨狂风中刚翻过两个山丘,大地微微颤动起来。 “能避过去吗?”宋珩侧目看过去。 那狂风卷起的黄沙变成一堵拔地而起的高墙,直直朝他们扑来。 如沙漠之神震怒咆哮,天地暗黑一片。 灵芝的军帽被风吹走,一头散发被撕扯得狂舞。 “这儿已经是边缘了!”她喘着气指了指刚才呆的位置:“你看那边!” 他们刚才呆的山丘赫然成了沙墙的中心,被大风毫不留情地推倒,似推翻小孩玩耍时搭起的沙堡。 安怀杨领头朝背风的山丘脚下跑去:“风太大了,还是得躲起来。” “不!四叔,快回来!”灵芝尖声喊着:“沙丘脚底下会被沙子埋住!” “就在这里。”她指了指脚下:“原地趴下。” 这儿是两座沙丘中间稍稍起伏的地方。 骆驼们早已跪下前肢,将头埋到沙子里。 “躲到骆驼身子底下。”宋珩大喊着,首先带着灵芝钻了进去。 第189章 风中之吻 灵芝再顾不得羞怯避嫌,生死攸关,乖顺地缩在宋珩怀中。 她闭上眼,头被宋珩一只大手护在胸前。 如鬼哭狼嚎的呼啸声厉厉从耳边飞过,她心中却异常宁静,就好像这里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她忽然想起前世被无迹哥哥搂在怀中的最后一刻,也是这般温暖、宽厚,还有安全。 “无迹哥哥。”她喃喃着,风声将她的低喃揉碎,再化作呼啸远去。 你知道吗?有人像你一样护着我,她在心中默念。 老天爷让她重活一世,是为了让她去找无迹哥哥,还是为了给她送来宋珩? 她忽然有些迷惑。 风势渐渐小下去,几个脑袋从骆驼肚子下探出来。 “呸!”阿文吐出来满口沙,又拍打着下颌胡须间的沙粒。 安怀杨捏着鼻子从骆驼身下爬出:“这骆驼真臭。” “是你的骆驼吓尿了吧?” 阿文一面说一面自己首先“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灵芝也钻了出来,看见宋珩满头黄沙一身狼狈,眉毛睫毛上都沾满沙粒,忍不住伸手帮他轻轻拂扫,又替他掸落衣衫上的细沙。 宋珩却握紧了她的手,眉毛紧紧锁起来。 “不对。”他说:“我怎么觉得那风声没走远。” 他话音刚落,众人忽觉头顶一暗,猝然而惊抬头看去,那刚刚远去的风墙又出现在身旁沙丘之上。 风暴又回来了! 比刚才更高、来势更汹、风声更烈! “风向又变了!”灵芝刚一张口就吃了满口沙。 “快趴下!顺风趴下!”宋珩喊声刚落,一把抱住灵芝趴在了沙地上。 灵芝将头埋进他怀中,那风中的气流比刚才厉害数倍,沙粒哗啦啦打在宋珩身上,似冰雹落下的声音。 似乎往他们压来的不是风,而是一座移动中的沙山! 这才是真正的沙暴! 周围所有的沙子都飞起来,就连他们自己也仿佛被沙子托到了半空,大地在颤抖! 灵芝紧紧闭着眼,两手勾住宋珩脖子,再不避忌,让自己完完全全缩在他怀里。 “灵芝。” 那震破耳膜的呼啸声中,一个温柔又欣喜的声音响起。 灵芝不敢睁开眼,依旧埋着头“嗯”了一声。 宋珩腾出一只手抓过她搂在她脖子上的左手:“你快看!” 他的声音急切而不可思议。 灵芝这才将头挪出来。 奇怪? 没有意料中的猛打在脸上的沙粒。 她微微睁开眼,宋珩俊朗如月的脸近在咫尺,眼中透着诧异和激动,直直盯着她的手腕。 灵芝随着他的视线看去。 手腕上是那串鲜红如血的石头珠子,在昏暗的风暴中依旧红如赤霞,隐隐流动着妖娆宝光。 怎么了?灵芝有些不解,以探询的眼神看向宋珩。 “你没发现吗?这石头!” 他握住她胳膊伸往风中。 手刚离开面庞,瞬间有沙粒打在脸上,灵芝半睁着眼,清清楚楚看见那红色石头所到之处,沙粒竟像有生命一样绕过它再往前飞去! 灵芝怵然而惊,猛地将手收回到二人面孔前。 果然,脸上再感觉不到沙粒的袭击! 像在沙阵中出现一个空洞!没有风没有沙的空洞! 她再晃着手试探,那红石所到之处,三寸空间内无一粒沙飞过! “这石头!”灵芝讶异得说不出话来,愕然张开嘴呆看着那红波流转的手串。 沙漠中的怪异之事实在是太多! “方才我觉得脖子后有些异样,便想起你手上那串石头。”宋珩也仍惊异不已:“还记得那婆婆当时说过的话吗?” 灵芝点点头朝他看过去:“劈沙移山!这石头真的这般神奇!” 尽管周身被猛烈的狂沙飓风攻击,二人头脸间却一片宁静,周遭是铺天蔽日的暗黑,只剩下幽莹红光与对方微重的呼吸。 那种极致的喧嚣与宁静完美结合,让人生出似梦似幻的不真实感。 灵芝这一看,就再挪不开眼,那脸离自己不过寸许,浓眉英目,挺拔鼻峰,近乎完美的五官,透着阳刚到极致的魅惑。 她不由想起那老婆婆说的另外一句话,“不用找了。” 心头说不清是何滋味,真的不用找了吗? 可她真的很想念无迹哥哥啊! 但是眼前这人…… 她看进他眼里,黑亮深邃的眸中是漩涡一般的深情,让她完全没有抗拒之力地跌进去。 他牵她的手,他拥她入怀,他救她于危难,他视她若珍宝,他为她做的一切比任何人都多。 她的心在风声烈烈中融化开。 宋珩的心早就跳得飞快,离她这么近的距离,太危险了! 他见灵芝怔怔看着自己,猫儿眼中流动着莫名深切的情绪,心如擂鼓,忙将眼神垂下,这一低头,又落到灵芝微微张开的唇上。 太危险了! 它离自己是那么近,近得他能嗅到唇间气息,芳香醉人,还能看见粉红唇瓣上因为干涸而微微皱起的娇嫩皮肤。 从来没觉得这么渴过,他抿抿唇,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真想去替她润润。 这个念头一起,就如遇春水茁壮而生的藤,缠缠绕绕爬满心。 风沙声掠过耳边,一点一点带走他的理智,那娇艳的一点红像磁铁吸住他,他小心翼翼又无比缓慢地低下头去。 灵芝还跌在他眼眸里,如回到那夜漫空星河下,整个人缓缓飘起来,全不觉眼前人离自己越来越近。 宋珩终于拉近了最后的距离,朝圣一般轻轻贴上她的柔软唇瓣,如蜻蜓点水,再倏然分开,那刹那似被雷亟,有闪电刺穿他的魂,让他忍不住战栗,只分开瞬息,又再次本能地触碰贴紧,以舌尖轻润过她的唇线。 她好甜好香,又好滑好软,美好得似六月里井水浸过的甜美樱桃。 灵芝直到那灼热的气息将她包裹才惊醒,酥酥麻麻的感觉直透脑际,心瞬间化成融融一汪水,下意识抿紧了唇,心如擂鼓快晕过去,浑身颤巍巍,忍不住双掌轻推宋珩。 “唔。” 宋珩这才稍稍放开她,浑身紧绷僵硬如铁。 灵芝也清醒过来,心头百味杂陈,慌乱,羞怯,不知所措,还有些难以言喻的激动。 那纷繁混乱的情绪让她忍不住眼角发涩,涌上泪来。 宋珩慌了神,忙低头俯在她耳边急急发誓:“好灵芝,嫁给我!回京城我们就成亲!” 他的话让灵芝的眼泪更急,那无迹哥哥怎么办? 若无迹哥哥也和前世一样在找她该怎么办? 她又说不出口,心中情绪尽数化作眼泪。 急得宋珩往那泪过之处吻去,似雨点般密密落在她眼角、脸颊。 灵芝更羞,将脸埋到他颈项间。 宋珩不再说话,只温和地一下一下抚过她乌发。 灵芝整理好情绪,吸着鼻子在宋珩耳边低语:“我答应你提过的那个约定。” 第190章 险域流沙 周遭渐渐静寂下来,却依旧一片黑暗。 灵芝被宋珩微弓着身子护在身下,在情绪平复之后差点抱着他睡去。 此时睁开眼才觉得不对劲。 他们被埋在沙子底下了! 她伸手往宋珩背上拂去,手串所过之处,沙粒纷纷往两边避开。 宋珩也察觉了外面的安静,想是风暴已经过去,压下心中一直熊熊燃烧的那团火,凑在灵芝耳边低语:“抱紧我。” 灵芝忽觉有风将他们托起,身子一空,眼前瞬间明亮起来。 原来是宋珩以内力震开黄沙,抱着她腾空而出,旋身间沙粒尽数飞落,二人稳稳落在沙地上。 依旧是宁静的满目黄沙,只有几个沙包,哪儿还有半个人的影子? “四叔!”灵芝慌慌喊着。 “哗啦!”沙地上拱出来一个小土包。 “呸,呸!”安怀杨一面吐着黄沙一面抬起头来。 “这风再刮一阵儿就真的被活埋了不可!”他一脸沙粒,抬眼看了看灵芝和宋珩,不由怔住。 “哗啦。”又一个人形出现在沙地中,阿文也钻了出来。 “哎哟,我差点被骆驼压死。”是小双的声音,也带着大双从沙坑里爬上来。 他们所在的地方本来是两座沙丘山头之间,此时已变成一片平顺的沙丘顶。 大双拼命揉着满脸沙:“幸好我没躲骆驼身下,这沙子太厉害了!” 安怀杨则直盯着灵芝和宋珩愣愣出口:“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四人八道眼光“唰”全打在灵芝身上。 灵芝以为他们看出来自己被宋珩亲过,脸涨得通红,心虚地看了宋珩一眼,见他镇定自若又别有深意地看着自己一笑,手心瞬间出汗,生怕他又说出什么丢脸的话来,忙遮掩着:“怎,怎么,没事呀。” 大双站起身走过来,盯着灵芝脸眨眨眼:“咦?是呀!你看我们四个跟沙人儿差不多。姑娘和爷的脸怎么这么干净?” 灵芝这才醒悟过来他们诧异是因为这个! 见宋珩还那么看好戏一般偷着乐,这人一定是故意看自己出糗呢! 狠狠剜了他一眼,又朝大双跟前走去:“这个呀,给你看看。” 她伸出手,让那红色石串接近大双脸庞,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粘在大双清秀小脸上的沙粒像被风吹过一般纷纷飞落! 众人看呆了眼! 转眼间一张干干净净的小脸就露了出来! 安怀杨爬起来凑上脸来:“给我试试!这是什么东西?” 灵芝将手串贴近他的脸,同样的,沙子似在躲避这石串一般,瞬间不见了踪影。 “我也不知道,是在榆林城中一个小摊上买的,据卖货的婆婆说这石头能劈沙移山。” 安怀杨满脸黄沙去尽,重新露出潇洒英俊的一张脸来,桃花眼弯成一条缝,含笑看着灵芝:“得贴近这石头才有效果吧。” “是啊!”灵芝点点头:“只能大概方圆三寸以内。” 安怀杨不说话,笑眯眯地看了看宋珩。 宋珩回他一个暧昧至极的笑。 灵芝还不明所以,正猛抖着一身沙的阿文又“哈哈哈哈”仰天长笑滚到沙堆上去! 小双也一个劲儿地乐,大双捂住了嘴,偷笑着转身去沙地上收拾行囊。 灵芝这才醒悟过来,天啊,她都说了什么! 三寸之内! 这不就是告诉大家刚才她和宋珩的脸贴得不到三寸么!“唰”一下玉脸绯红,羞臊得无地自容,一跺脚转身寻那被埋住一半的骆驼去! 六匹骆驼有一匹被沙子埋太深没了呼吸,剩下五匹大伙儿轮流骑着继续在无边无垠的黄沙中前进。 灵芝重新对着太阳确定了丹达草原的方向,为了不受暑热困扰,他们在太阳偏西时候便寻了背日的沙丘阴影下休息。 到太阳落山之后,再借着满天星光继续赶路。 越往北,灵芝只觉那风中的青草气息愈加浓郁。 如此到了第三日午后,一道长长的整齐黑线出现在黄沙天际。 “看到了!”大双坐在骆驼背上忍不住高呼! 那就是丹达草原! “哦哦——”阿文摘下军帽高高抛往空中,牵着骆驼的小双在沙地上翻起了跟头,几个男人都忍不住高声狂呼起来! 没有什么是比在沙漠中看见绿洲草地最高兴的事情! 他们全速朝着那黑线前进,就连骆驼似乎都兴奋起来,一路小跑。 沙丘的起伏渐渐平缓,从高大山峰变成一座座小土包。 近了,近得能看见那草浪盈盈起伏的波涛,碧绿翠色突然润入眼中,像干涸的枯井重新蓄满雨水,那仿佛是这世上最美的颜色,充满生机与希望! “停下。”灵芝忽然在前头骆驼上高扬起胳膊。 众人都下了骆驼。 “前面就是流沙!”灵芝往前一指。 众人往前看去,一样的黄沙,和他们这几日日夜所见的千百万颗黄沙一样。 或许是因为靠近草原,多了些星星点点的绿色:卷柏、芨芨草、红沙棘,除此之外没什么不同,流沙在哪里? 灵芝手比划了个大圈,将他们面前视线所及的沙漠全框了进去:“这些都是流沙,在沙子下面。一旦掉进去,就会随着流沙往沙子深处陷下去,再爬不上来。” 听得众人后背冷汗淋淋,怪不得这丹达草原这么难去,北面是西番,东南西三面皆遍布流沙,连骆驼都分辨不出来,如同悬在山峰顶上的凌空高崖,一不小心就跌落得粉身碎骨。 “那姑娘要怎么找路?”大双一直知道灵芝鼻子灵敏,可这种地方,看起来都是沙子,怎么找? 灵芝微微一笑,牵起骆驼带头往前走去:“跟我来,楼鄯人在可以通行的路上埋了暗记,所以他们能自由出入这里。” 宋珩与安怀杨诧异地同看灵芝一眼。 安怀杨非常不解:灵芝根本没来过这里,怎么连楼鄯人埋什么暗记都知道? 宋珩则想起来灵芝曾说过的那个梦,那真的是梦吗?和现实如此一致? 灵芝踮着脚尖沿着那沙漠张望,其实她心里也有点不踏实,会不会这一世与上一世连流沙河的位置都变了? 可瞬间她眼睛亮起来,还好,果然是一样的! 她指着前方欢喜道:“跟我走吧,找到路了!” 第191章 丹达草原(月票加更) 那是一片奇怪的植物。 高矮不等,高的有半人高,矮的伏地而生,粗壮似仙人掌的茎秆上头只托着两片叶子,那叶子又宽又长,最宽的比人张开手臂还要宽阔,像两条长长的舌头从茎秆上冒出,叶子中间结有一簇簇似洋葱般的果实。 “这叫千岁兰。”灵芝向他们介绍:“据说是沙漠中唯一可以活千年以上的植物,就算五年不下一滴雨,它们也照样开花结果。” “哇!”大双睁大了眼:“一千年!” “那这和路有什么关系呢?”安怀杨皱着眉看着眼前一大片千岁兰,毫无规律的零星分布在沙地上,既没有排成路,也没有指示方向。 灵芝俏皮地眨眨眼:“这是楼鄯人的祖先种下的。” “他们将千岁兰的种子撒在这片流沙地上,将长出千岁兰的位置都在地图上标记作点,再经过几代人的探险,终于确定了一条可以安全通过流沙河的路,并以千岁兰为坐标标记在那地图上。” “你有那地图?”从不插嘴灵芝说话的阿文忍不住惊喜地喊出来。 众人也都满怀欣喜地等着灵芝拿出地图。 “没有。”灵芝眨眨眼摇摇头。 这下连宋珩都纳闷了,他一直以为她很明确的知道路。 灵芝见大伙儿的神色都瞬间跌下去,忍不住暗自好笑。 “快说吧,好灵芝,我们到底怎么才能找到路。”宋珩凤眸含笑,亲昵无比的喊她。 灵芝嗔了宋珩一眼,幸好其他几人都好奇无比,顾不上笑话她。 她卖够了关子,笑嘻嘻道:“这千岁兰的果实很好吃,楼鄯人特别喜欢,每次经过都要将沿途成熟的果实采摘一空。” 安怀杨闻言朝那零星的千岁兰看去,可是没有空空的枝头,都有大大小小的果实。 他只好又看向灵芝。 “我可以分辨出千岁果熟透和新鲜的味道。”灵芝终于笑眯眯地说出了最后答案:“他们采摘过后的枝头,很快会长出新的果子,那果子的味道与成熟后自动腐烂或是被鸟儿啄食的果子味道是不一样的。” “啊?”大双不由惊呼起来,她知道灵芝姑娘的鼻子很厉害,但没想到厉害至此! 其他几人都又是欢喜又是不可思议,如此神乎其技的辨路方法,不知道好不好使。 阿文讷讷着:“那万一,认错路了呢?” 灵芝嘻嘻一笑,带头往前走去:“试试吧。” 千岁兰的果实味道很重,为了吸引进食者,幽幽地在广阔的沙漠中散发着香气。 灵芝仔细辨认着新鲜果子特有的鲜嫩微酸气息,小心翼翼沿着那些有这样气息的千岁兰阔叶边走过。 每确认一棵,阿文便以随身匕首在上面茎干上刻下暗记。 大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已经安安稳稳站到了大草原上! 身后是漠漠黄沙,前方是碧浪千伏,沃野万里! 草深足有半人高,脚踏进草间,还有种踩在沙上往下微沉的幻觉! 人人脸上都是大旱逢甘霖后的欢喜。 “啊——”大双小双立马快活地像小鸟一样飞出去,在草丛中边打边闹追逐起来。 阿文也忍不住嗷嗷直叫,在草地上施展轻功往前猛冲。 安怀杨将一身脏兮兮的军服一脱,举起来在空中乱舞:“小灵芝快闻闻哪边有水,我要洗澡!” 灵芝笑着捂着鼻子退到宋珩身边:“四叔你衣衫上真有骆驼尿,好臭!” 安怀杨将那衣衫“蹭”一下仍老远,豪气万丈往前走去:“不要了!” 宋珩与灵芝跟上众人,宋珩笑着:“四叔,捡回来吧!” “冻不死!”安怀杨将硬实胸膛拍得啪啪响。 “我的意思是可以防狼!”宋珩笑着来了句。 “哈哈哈哈!”满草原上空瞬间都是阿文响到震天的笑声。 往东走了约半个时辰,再翻过一座低矮小山,山脚下一条宽阔无波的清河缓缓流淌,似九曲玉带蜿蜒在翠色锦缎之上。 河边一丛丛芦苇花儿蓬松如白絮,宋珩四人脱了衣裳在清凉无比的河中泡了个痛快,洗净一身沙粒污垢,这才有了再次回到人间的踏实感。 灵芝与大双洗了脸,在芦苇丛后山脚下浅草地生上火,用荆棘条穿上从河里抓来的鱼,架到火上翻烤。 宋珩只穿了素白薄绸中衣从芦苇丛中走过来,湿淋淋的头发用一根青玉簪固定在脑后,脸颊上还挂着点点水珠,如河中上仙一般清爽飘逸。 他来到灵芝身边盘腿坐下,大双忙一把接过宋珩的衣衫,向他眨眨眼:“爷,奴婢去给您洗了。” 说完抱着皱成一团的脏衣一溜烟儿往河边跑去。 “你也去洗洗。”宋珩心疼地看着她一身又脏又破的军服,真难为她身为闺阁小姐,却跟着一路吃了这么多苦。 灵芝微微红了脸,摇摇头:“不。” 宋珩狡黠地弯下身子,将脸凑到她垂下的小脸前:“我帮你看着,不会有人看到。” 灵芝羞恼地瞪他一眼:“王爷!” 宋珩笑嘻嘻坐直身子,接过灵芝手中用来扇火的团叶:“怕什么,我也保证不看,再说回去就成亲了。” 灵芝又抬起头瞪他一眼,双手托着腮,不由叹了口气。 “还在想找人的事?”宋珩闲闲问着。 “嗯。”灵芝不敢看他眼睛:“还是要找的,按约定说的……” 宋珩点点头:“当然,本王说话绝对算话。” 他似乎从来没在灵芝面前自称过本王。 灵芝有些诧异地看向他,见他脸上一丝不满都没有,反而带着说不明白的笑意。 他见灵芝盯着自己,又笑着重复一遍:“真的,只要你找到了你就只管嫁给他。” 灵芝见他说得那么随便,心头没来由又有些生气。 无迹哥哥是和尚啊! 虽然现在有可能不是,但没找到之前怎么就能那么肯定让自己嫁给他呢? 灵芝捡了个小棍,在草地上胡乱画着圈儿。 宋珩见她低头生闷气的模样,差点想笑出声来! 什么时候告诉她好呢?成亲之前吧。 她会是什么反应?是欢喜还是责怪自己? 万一她反悔不想嫁了怎么办? 万一她不喜欢自己走的那条路怎么办? 宋珩心头也有些忐忑起来。 忽听阿文一声惊呼从山坡后传来:“王爷!” 第192章 初次离别 宋珩听到阿文声音,立即起身跨步而出,几个起落间就到了小山丘顶上。 灵芝看得目瞪口呆,她想到那日宋琰试探的箭,以这般身手,果然完全可以躲开。 “怎么了?”灵芝扬声问道。 话音刚落,一阵腥臊的野马味儿从山后的风里传来。 “山那边好大一群野马!”宋珩喜滋滋的声音传来:“你喜欢什么颜色,我给你抓一匹!” 灵芝前世在楼鄯也见过抓捕野马,这在草原上是节日一般的盛事。 她起身朝山坡上小跑,欢喜地喊:“红色!” 她对前来哈密一路上那匹红色小马念念不忘。 她来到山顶时,远处的马群已经往这小丘接近,宋珩与阿文一前一后飞身而下,从侧翼冲进马匹中。 二人脚踏草尖,行步如飞,竟连风驰电掣的野马都不及他们的速度。 宋珩冲入马群,腾身在马背上跳跃,径直向跑在最前面的那匹大红马扑去,待脚尖点上马背,往前一扑,搂住马脖子坐到背上。 那马受惊,瞬间加速更快地往前冲去,不住的晃脖子,想把背上人给甩下来。 灵芝吓得捂住眼不敢看,又忍不住从指缝间望出去。 只见宋珩任凭那马如何用力扭来甩去,都稳稳当当似长在马背上一样,丝毫不见晃动。 那马儿也很聪明见甩不下他,倏然一个停步,两条前腿高高抬起,竟似直立一般,要将宋珩颠下背去。 只见宋珩一只手搂着马脖子,瞬间平身飞起,另一只手以掌轻拍在马头上,姿势潇洒利落,那马如遭重压,瞬间前腿放下,再起身不得。 阿文与随即赶来的小双也一人骑上了一匹马。 其他马群跑远,就剩宋珩认定的这头还不断的打圈儿挣扎。 宋珩手掌不再吐出内力,任那马驮着自己毫无方向的狂奔。 驯服野马,需软硬相济,既要让它诚服,又要让它不再害怕。 他本想让这马自己跑累,谁知这马儿竟似天生神力,阿文与小双的两匹马都已经乖顺地安静下来。 这匹枣红大马依旧撒着四蹄横冲直闯。 宋珩只好再以手掌贴上马背,将内力吐进马儿经络中,那马开始还挣扎反抗,渐渐脚步缓下来,头疲惫地耷下。 宋珩收回手,这马可真厉害,至少吃了他一半的真气! 他擦擦脸上汗,再用手一下一下给马儿顺着鬃毛。 灵芝兴高采烈迎上去,对宋珩刮目相看,竟然连野马群头马都能驯服!这在楼鄯可是会被当做大英雄看待的本事。 宋珩下得马来,也有些颇感力竭,看见灵芝嘴角绽开的两个小梨涡,又瞬间精神百倍。 “送给你!”他擦擦汗,拍拍温驯下来的马儿脖子。 这马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薄毛细,步伐轻盈,刚刚跑动之间迅疾如闪电,必不是凡品。 灵芝喜爱之极,试探着抚摸马儿鬃毛,“可我们还要回去找平远王,这马儿可怎么办?” “我与四叔他们商量过,由我带着小双和阿文回去,你与四叔大双在这里等。”宋珩越看这马越喜欢,不住的用手抚摸:“这马你暂时不能骑,等我驯熟了,你再自己上马。” 灵芝却因为他前头那句话楞住:“你们三个回去?” 宋珩看着她的目光有些不舍:“是,沙漠里太累太危险,还是这里好,有他俩在我也比较放心,以你的灵敏,也能知机避开危险。” “可是。”灵芝是担心他,又不知怎么说好,捏紧了拳头缩进衣袖:“你们能找到路吗?” 宋珩见她蹙着眉的揪心模样,心头一软,他伸出手,顿一顿再轻柔地拍拍她肩。 “无妨,我也能辨日定方向,走过一次,我心里有数。” “我不怕。”灵芝抿紧唇:“再走一趟我不怕。” 宋珩的声音低沉下去:“可是我怕。” 他忍不住拉起灵芝的手:“不但怕,还心疼。” 灵芝一腔担忧被他话中满满的情意堵了回去,羞怯挣扎出他的大手,看见手腕一抹红,将那石头串褪下来放到宋珩手中:“这个你戴着。” 说完转身往山丘上跑去。 宋珩摸着那还带着灵芝体温的红串珠子,嘴角上扬。 “哎,你们!快来帮忙啊!”安怀杨的声音从山顶传来。 “怎么转眼功夫人都不见了,看我找的这营帐棚子怎么样?” 大伙儿回到小山包另一边,见安怀杨拖回来两张那千岁兰的大叶子,足有一丈宽,两丈长,用来搭帐篷再好不过。 到星辰满天时分,三个像模像样的帐篷就搭好了。 第二日白天宋珩再骑着那马转了几圈,又带着灵芝慢慢熟悉它,灵芝给它取名丹达,用来纪念这片草原。 为了抓紧时间,到了傍晚,宋珩三人便背好行囊出发。 灵芝等人将他们送到那片千岁兰外。 “能记得路吗?”灵芝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一踏上沙地,那种浩瀚广漠的恐怖感又漫上来。 小双与阿文已经牵着骆驼往前走去,安怀杨与大双站得远远的,留下他二人惜别。 宋珩见他们故意给自己留出空间,忍不住将愁着眉的灵芝抱了个满怀。 “放心!等着我!”他用力嗅了嗅她刚洗过的发间清香,再松开她,还是觉得不够。 灵芝有些害羞,却没躲开。 她顾不上羞怯,沙漠实在是太恐怖,她真的很害怕他们会出事。 宋珩感受到她的心意,心软得差点舍不得走:“等我。” 说完低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啄,那柔软的感觉还未消失,灵芝一睁眼,眼前的人已走到夕阳中去。 她心头涌上无边的落寞,她对他的依恋,比自己想的还要深啊! 就在灵芝等人离开绿洲的第三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个副将匆匆赶到宋琰的营帐前。 “总兵大人!已经发现了楼鄯骑兵的踪迹,大约半个时辰后到达绿洲边缘。” 宋琰刚起身梳洗完毕,闻言瞳孔一缩,轻轻卷起衣袖,来到帐边摘下挂在简易木架上的灵宝弓:“很好,都准备好了吗?” “已经准备迎敌,可是。”那副将有些担忧地抬起头来,看了宋琰一眼。 “怎么?” “他们约有五千人!” 五千!宋琰心头一跳,那可是他们的五倍! 第193章 以少敌多 天空还是苍青色,东面地平线被高高的沙丘挡住,沙丘后隐隐冒出一圈亮橘色的光影。 宋琰带着人伏在胡杨林野马群的两翼,林中马儿打着蹄儿喷着气,将他们八百人的动静掩了个严严实实。 另外四百人埋伏在胡杨林边缘两旁沙丘缓坡上。 这沙漠中倒是非常适合掩护,钻进沙子中就立时与沙漠混为一体。 远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那是成百上千双靴子踩踏在沙地的动静。 还有叮叮当当的驼铃声,在晨曦中传来,格外悦耳。 宋琰一颗心越提越高,五千人! 比预料中的人更多,他们必须以一敌五! 若是这一战成功,那接下来忠顺侯就不会有好日子! 他握紧了手中弓箭,必须胜! 一条蜿蜒的银蛇出现在胡杨林边缘。 宋琰暗叫不妙,这样排成长蛇的队形会大大降低野马的冲击性。 领头的队伍来到林外空旷的浅草沙地时,忽然停下。 宋琰一愣,眉头轻轻跳了一下,莫不是他们发现了林中战马有异。 只听一个带银色头盔的楼鄯将士说了句什么,后头的人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上来排成方阵。 宋琰随即大喜,原来他们要先在林外集结点兵! 等那五千人差不多已齐齐涌入空地,宋琰高举起右手,手中长剑一挥。 “咴儿咴儿——” 霎时间,马群前方围栏断开,千马踏蹄,狂奔而出,直直向前方楼鄯军队冲去! 被套了两天的野马突然重获自由,自然激动不已,撒开蹄子一路狂奔! 楼鄯兵连夜赶路,疲累不堪,正指望回营地休息,谁料到林中马匹竟然疯了一般冲过来。 排在前方的兵士首先被冲倒在地,马蹄毫不留情地从做滚地葫芦的士兵身上脸上践踏而过,每一下都似棍棒敲击。 运气好的捂住了头,只受点伤,可接着,更多的马涌上来,慌不择路,见人踏人,见马踩马。 那马群连绵不断到不了头,似潮水一般涌过,倒下的鲜有人能爬起来。 还有些倒霉的则被慌乱逃窜摔倒的马重重压在地上,更是直接丢了半条命。 后面的见势不妙,匆忙往外跑去。 楼鄯军阵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满地狼藉。 不仅如此,部分马尾巴上还火光点点,在晨光中格外夺目,似地狱催命的招魂符,所过之处,火星落在干燥的兵士衣服上,瞬间腾起火焰。 这也是邓钟岳的建议,在马尾上绑上干草,待马儿冲出去的时候点燃,惊马惶恐之下,不但自己乱窜乱跑,也会带得整个马群惊慌起来。 不但能加强马群冲击敌军的效果,还能趁机在楼鄯兵阵多来一波火攻。 果然! 好不容易躲过群马冲击的兵士,又被这天火惊得满地打滚、四下乱窜。 宋琰待群马尽出,五千人似秋收甘蔗一般接连倒地,一声号令,追着马群而出的兵士们伏在林中,箭支似蝗虫一般朝侥幸躲过群马又躲过天火的兵士飞去。 同时,两旁沙丘上也飞起漫天箭网,朝楼鄯兵阵的后半部分猝不及防的攻去。 宋琰不由庆幸,幸好这营帐中有楼鄯士兵留下来的箭矢,否则非要弹尽粮绝不可。 一时之间,胡杨林外,惨叫连天、血染黄沙,伤兵残尸混着野马堆成一团。 楼鄯兵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这大本营已落入大周军手中! 这怎么可能? 楼鄯军中头领满脸的难以置信,似见鬼一般一时反应不过来。 待他们要重整旗鼓往上冲时,五千人只剩了一半不到,还是弓箭都没准备好的伤兵疲兵。 楼鄯兵在沙漠中横行惯了,原本是打算在这营地中装备好后再出沙漠骚扰大周边境的,哪想得到会在此遇到埋伏? 是以行军时连箭支都不带,只有随身一把弯刀。 “冲啊!”一声令下,冲锋的号角响起。 林中埋伏的士兵抽出长枪,白刃赤膊往匆匆拿起武器反抗的楼鄯士兵中冲去。 沙丘上郭少通率领的四百人也纷纷从缓坡滑落下来,堵住想往沙漠腹地逃走的楼鄯士兵后路,万箭齐发,长枪刺胸,前堵后截! 早已被杀破胆的楼鄯兵勉力反杀了约半个时辰,随着最后一个银甲士兵倒下,全灭! 没有逃走的楼鄯士兵,无一生还! 宋琰呆呆看着眼前混如万人坟岗的阵地,黄沙地变成红河谷,心头荡起一阵一阵激动。 成功了?赢了! “胜利了!”有兵士忍不住欢呼起来! “哦哦哦哦哦——”! 沙地上顿时响起震天如雷的欢呼声! 这一仗赢得相当漂亮! 大周军阵亡四十五人,伤两百人。 而楼鄯兵除了逃走的几百人,剩下四千多人,全军覆灭! 还留下了几十头骆驼与干粮、随军毛毡等物。 当夜,绿洲湖畔的沙冬青树林里篝火遍野,嬉笑连天。 宋琰到哈密卫来头一次心底感觉到轻松。 邓钟岳从烤在篝火上的马腿割下一片肉,给宋琰递过去。 宋琰摆摆手,他一向不喜食肉,特别是马肉羊肉这样的腥臊之物。 邓钟岳平日里老成沉郁的脸上也露出笑,将那马肉往口中一塞,大口嚼着,再举起一碗水一饮而尽。 “可惜没有酒,不能好好犒劳将军。”宋琰今夜也格外平易近人,连向来凌厉的眉眼都柔和了几分。 邓钟岳看着林中欢食酣歌的兵士,眼眶有些发热: “托王爷的福,让我们终于报了一次仇!这楼鄯兵仗着对沙漠熟悉,全不将我大周军放在眼中,扰我边疆,乱我子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今日终于让他们血债血偿!” 他端起手中重新添满的一碗水,起身跪到宋琰面前:“就让邓某代哈密边疆百姓敬王爷一杯!若不是王爷,这些银甲兵不知横行到几时去!” 宋琰被他说的也胸中热血狂涌,端起茶盏与他的水碗一碰:“将军有仁义为民、侠义天下的胸怀,乃我大周之福!” 邓钟岳饮尽碗中水,回到位置上,情绪稍稍恢复平静:“不知王爷接下来有何打算?” 宋琰眉头一挑:“你是说现在还是说回哈密之后?现在就是等靖安王回来,回哈密之后嘛。” 他的脸色渐渐阴沉,杀了几千楼鄯人,似乎动不了忠顺侯分毫,他反而还能分一份军功。 “王爷若有心除尽奸吝,必须先发制人。”邓钟岳沉声道。 宋琰眼神鹰一般落到他身上。 “将军何出此言?” 第194章 收为心腹 篝火烧得干柴噼啪作响,这处角落只剩下宋琰与邓钟岳二人。 宋琰来西疆的目的,明为迎战楼鄯,暗为扳倒忠顺侯。 可这邓钟岳是新近结识的,虽与忠顺候有嫌隙,但到底能不能委以重用,他还在考察。 不妨这人主动提起这事,他倒是想听听看他怎么说。 邓钟岳一双眼映着篝火熠熠生光:“王爷如今在朝中已是临崖而战,若不是为了绝地反击,又怎会千里跋涉来到这蛮荒之地吃沙子?” 宋琰以为眼前这人只是懂兵,听他如此说,才知是个眼界高远的,身处西疆却能将他与东宫的关系看个通透! 他与东宫如今是什么关系,你死我活的关系! 他面上不露声色,端着茶盏慢慢在手中打转:“将军这话什么意思?” 邓钟岳已将对他的称呼换成王爷,便是以他王爷身份来说此番话:“邓某空有报国之志,却囿于小人手段。如今幸得王爷赏识,当肝脑涂地以报。请王爷恕邓某交浅言深,如今的形势已是岌岌可危,王爷若不主动反击,怕会遭奸人之算计!” “此次偶遇马贼才使得追踪楼鄯兵踪迹的长蛇阵断开,王爷也因此身困沙漠之中,这前有楼鄯兵相引,后有马贼,王爷难道就不曾想过,这并非偶然?” 宋琰当然早知道这是圈套,也是有备而来,不然也不会听宋珩的意思带上一个会识路的安灵芝,只是没想到对方会从北面西番人的地盘出击斩断他后路。 当下他故作大吃一惊:“难道将军的意思,是忠顺侯要害我?” 邓钟岳冷哼一声:“这马贼实在来得蹊跷。现在想来,为何我们当时明明感觉是朝东走,却越走越远,怕是那楼鄯骑兵根本就是在引我们兜圈!” 宋琰早被灵芝点醒过此点,点点头,继续听他说。 “王爷若此次回到哈密,须打起千百个小心。忠顺侯爱财如命、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与楼鄯明目张胆勾结,军中人明里暗里都知晓几分,那楼鄯常年给忠顺侯进贡,俨然已将他当作哈密皇帝。如今王爷表面是立了大功,对忠顺侯来说,却是让他吃了大亏,必会更加猛烈的报复!” 宋琰听到说楼鄯给忠顺侯进贡,脑仁儿一跳:“当真?” 邓钟岳点点头。 “早知该留几个活口!”宋琰惋惜。 “王爷说的没错,但一来,这些都是二等以下兵将,手头必没有证据,二来,沙漠中多带一个人就多份累赘,实不宜留活口。不过王爷只要有此想法,顺着楼鄯往下查去,定能找到蛛丝马迹。” 宋琰此时对邓钟岳已是信了七八成,眼中闪着光:“那依将军的意思,我们应该如何自保反击?” 邓钟岳吐出八个字:“明战楼鄯,暗斩金家。” 宋琰见此人与他的定计不谋而合,一拍大腿:“好!既然忠顺侯本身就是边疆之患的罪魁祸首,本王当然不能坐视不管,将军计将安出?” 宋琰与邓钟岳在营帐内秉夜长谈,天光亮时才将他送出营外。 刚出门就碰见过来向他请安的郭少通。 “大人一夜未眠?”郭少通看看邓钟岳一瘸一拐远去的背影,再看看宋琰眼底隐隐的乌青。 宋琰点点头:“你找我何事?” 郭少通早已将忠顺侯视为不共戴天之敌,拉他下水让他背锅不说,还留下一手让自己老父亲做人质! 他已完全效忠宋琰,说话毫不掩饰:“那邓钟岳已被王爷说服了吗?” 宋琰罕见地露出一丝满意的笑:“这人确是个人才,不是我说服他,而是他说服我。” “说服您什么?”郭少通瞪大眼。 “来,进来再说。”宋琰拍拍他肩。 郭少通忙拱手婉拒:“您累了整晚,还是先歇息吧!末将只是听下头有兵士议论,说如今傻等靖安王不是个办法,说不定靖安王没回来楼鄯兵倒是来报仇了。” 他微微蹙起眉:“末将自己心里头也有些忐忑,那丹达草原除了楼鄯兵,还真没人能从沙漠中去过。” 宋琰见是这事,沉吟一番,他对宋珩莫名有信心,只是楼鄯兵恐会再度来袭,这确实是个问题。 “你传令下去,再等三日,若靖安王还未回来,我们就往东回哈密。这几日速速备粮!” “是!”郭少通领命而去。 第二日傍晚,火红的一轮金乌还未完全从地平线上落下,风尘仆仆的宋珩等三人终于出现在绿洲边缘。 “王爷回来了!”第一个发现他们的士兵振臂高呼起来。 “王爷回来了!” 声音渐渐传远,各自忙碌的士兵们都纷纷朝他们三人涌去。 “王爷!”士兵们热情的与宋珩打招呼。 “找到草原了吗?”有人迫不及待问道。 宋珩三人日夜兼程往回赶,已是满身疲惫,闻言向大伙儿一笑:“当然!” “哦!”如雷的欢呼声顿时响彻沙冬青林内。 “找到草原了!王爷找到草原了!” 闻讯而来的宋琰匆匆迎了上来,脸上挂着微笑看着宋珩,眼中却透出抑制不住的狂喜,真让他办到了! 他忽然觉得这沙漠也不再那么可怕! 有了丹达草原,楼鄯骑兵将再无所遁形! “总兵大人!”宋珩朝他抱拳一笑:“不负使命!那草原此去大约二百二十里,脚程快的话一日两夜能到。” 宋琰用力拍了拍他宽肩:“好兄弟!辛苦了!来,入营再说!” 说完拉着宋珩手往营帐走去。 大营内多了几个草扎的蒲团,还有一张树桩做的茶案。 宋珩先喝够了水,再捧着郭少通递上的一盏碧螺春轻抿两口,悠悠叹一声:“还是玄玉懂享受,王兄我都好久没尝过茶的滋味了!” “安家四姑娘呢?”宋琰忽然问。 宋珩见他竟然先问灵芝,哭笑不得:“留在草原上了,这沙漠实在太折磨人,看我这细皮嫩肉的,都被摧残成这副模样了。” 宋琰也刚抿一口茶,听他说自己“细皮嫩肉”差些呛出来,强忍着笑放下茶盏:“藏得好!对了,楼鄯兵果然来了,五千人,除了逃得快的,斩敌四千,这个战绩如何?” 宋珩双手一击掌,竖起一根大拇指:“好!哈哈哈!平远王孤军奋战深入沙漠,以弱胜强,以少胜多,斩杀楼鄯银甲四千!这一战若传回京师,必将轰动朝野!” “来!”他举起茶盏:“为兄先敬玄玉一杯!” 第195章 一意孤行 陕甘总兵平远王宋琰率五千精兵追敌深入大漠,失去踪迹,同时失踪的还有身为随军提举的靖安王! 忠顺侯派出五路兵马入沙漠搜寻,均毫无消息。 甫战即折损两个天潢贵胄,当真是大周之耻! 军情邸报在宋琰入沙漠当日便以八百里快马送出,第七日已经到了京师紫禁城太极殿宣德帝面前。 宣德帝脸色很不好。 朝堂上众臣子已经吵扰了一上午。 忠顺侯的奏折上“一意孤行,狂傲自大,骄兵轻敌”十二个字格外触目。 周家派系的自然不用说,个个附和着力参平远王掉以轻心,孤勇冒进。 宣德帝心头翳闷,只觉以一敌百,本想借程铨之力压压周派的气焰。 没想到就连程铨都参了一本“以军情为儿戏,延误军机大事”的折子。 这折子一上,不但周家,连宣德帝都有几分惊讶。 平日看来程阁老偏帮平远王的时候多一些,此次却立场坚定地参他一本,倒让宣德帝有些摸不清头脑了。 是以下朝之后特意将他留了下来。 “程杜林!”宣德帝脸色沉郁:“连你都懂得见风使舵了是吗?” “皇上!”程铨忙跪于阶前: “老臣只忠君,为君分忧乃是老臣职责所在,老臣就是老臣,不管外头吹什么风,都绝对吹不到我程铨头上来!” 宣德帝脸色稍稍和缓:“那你是真的认为这事是平远王不对了?” 程铨面色诚恳,忧心之情不似佯装:“平远王与靖安王此战失利,确实是折损了兵员。但老臣忍不住以己心度皇上,此时最应该担忧的不是平远王的安危吗?” 这话说到了宣德帝心坎上,满朝文武一个劲儿的叫嚣平远王如何失职落罪,或是参奏忠顺侯接应不力,却无一人担心过平远王的安危! 程铨这句话让宣德帝搁在书案上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心头一紧,眼眶有些热。 这是他最喜欢的儿子啊! 也是他寄予大望的儿子啊! 他是君,可也是个父亲! 他忙叫宁玉凤:“快把程大人扶起来!” 程铨在宁玉凤搀扶下坐到御赐方凳上,继续道: “沙漠本为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狱之地,王爷这一失踪,当务之急还得救人!” 宣德帝稍稍平复了情绪,略诧异:“那为何你还参上一本。” “皇上明鉴,如今还要靠忠顺侯去救王爷,若皇上力压众议不追究王爷之责,摆明了对王爷的倚重心思,忠顺侯又如何会去救?” 宣德帝暗叹一口气:“杜林,你的用心朕明白。只是。” 他凤眼半眯起来,看向远处:“只怕就算我不偏不倚,他们也未必会尽心救玄玉!” “许鹤泉什么时候能到?”宣德帝忽然开口。 “回皇上,该这两日就到了!” 程铨答道。 宣德帝点点头。 希望许振不会让他失望。 从太极殿出来,宣德帝去了贤妃宫中。 “皇上!”贤妃娟秀的圆脸上祥和安宁,完全看不出惊惶担心。 “你倒是沉得住气。” 贤妃起身,亲自从宫女手中的茶盘上拿过钧窑莲花茶盏递上:“妾身就算担心也无用,还不如好好伺候皇上,替琰儿尽份孝心,也是为他积福。” 宣德帝接过茶盏,顺手拍拍她的手:“朕就是喜欢你这份贴心。唉!” 贤妃立到宣德帝身侧,轻轻替他捶着肩:“琰儿福大命大,必不会有事,皇上也不必太过忧虑。只是妾身不明白,怎的只琰儿和珩儿去了沙漠?” 宣德帝闭上眼,静静享受着:“忠顺侯的奏折上说,琰儿不用他的人,非要自己点将出征,所以奏他“一意孤行”。” 贤妃听了心如明镜一般,恨得牙痒痒。 她这个儿子谋略胆识俱全,就是一点,不会做戏。 定是忠顺侯概不配合,他又谨慎又不会去曲意逢迎,便选了最艰难的一条路走,妄图以己之力硬扛忠顺侯。 自得到消息以来,她急得嘴里都冒了好几颗火泡,但除了等,再无别的办法。 当下带着几分委屈:“这西疆战事本是家国大事,不管谁的兵谁的将还不都是皇上的兵将!琰儿身为一军统帅,当然要点兵,忠顺侯这也分得太清了。” 宣德帝点点头,叹道:“这才识大体的话。” 贤妃不动声色扣了忠顺侯一顶帽子,又跟着叹了口气:“臣妾虽不忧心琰儿安危,却忧心圣上。尽是追责之问,却无人能与君分忧,不去想想怎么救回琰儿,怎么破那楼鄯,净顾着闹腾。这些人倒像是合计好了一般!” 宣德帝哪还不懂她的意思,伸手握住她轻捶自己肩背的拳头:“你且再忍忍,琰儿定会无事的!若他此番立下战功,陕甘以后就是他的封地!” 宣德帝虽忌惮周家,但毕竟嫡长有序,却是没动过换储的念头。 陕甘之地虽地处西北,却是汉唐福地,大周立朝以来罕有能封到此地的亲王。 贤妃见他话已至此,知道见好就收,闻言落下两滴泪,抬起袖子轻轻沾着眼角: “希望琰儿有那个福气受皇上赏赐。” 灵芝这几日颇有些心不在焉。 宋珩一走,她忽然不习惯独自一人的日子。 她与丹达已经熟悉起来,虽有安怀杨与大双陪着在草原上骑马游荡,天还是那样悠远澄澈的天,草地也还是那么绵延碧波的草地,可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再加上忧心宋珩安危,只觉这几日来时间过得特别缓慢。 这日安怀杨在河边遇到一群喝水的黄羊,射中了一只带回来,为连吃了五日河鱼野兔的灵芝与大双换换口味。 篝火燃起,三人在草地上围火而坐。 安怀杨用匕首切了一块羊腿肉递到灵芝面前,那香气扑鼻,格外诱人。 大双吃得满手都是油,喜滋滋舔着手指头:“姑娘虽然不会做膳,但找香料可真是厉害,有了这小茴香,我能吃下半头羊!” 安怀杨又切下一片递到她面前:“来,半头都留给你,慢慢吃!” 大双嘻嘻一笑:“多谢四叔!” 安怀杨一转头,却见灵芝面色凝重,微蹙着眉,扬起头来看着远方。 “怎么了?”安怀杨诧异问道。 第196章 草原来客 灵芝立起身来,那风中异样的气息更浓。 前一世,她在草原上也遇到过。 “有狼!”她紧蹙着眉嗅着鼻子,不安而笃定道:“是狼的气息,而且数量不少,从东面来的,离这里已经不远。” “糟了!”安怀杨一惊,猛地跳起来:“定是这羊肉把狼给引来了!” 以他们三人之力,如何能对抗狼群? 大双也紧张地站起身来,抽出腰间弯刀。 灵芝摇摇头看向安怀杨:“不对,草原上的狼群都有迹可循,我们在这里扎营的时候我仔细辨过,没有狼群出没的气息。这些狼不像是本来就在这附近的。” 安怀杨也皱了皱眉,但此时已来不及思考狼是为何而来,而是赶紧想想以他们三人,该如何保命。 “赶紧走!”安怀杨立时拉着灵芝已破了几道口子的军服衣袖往营帐旁的马匹处跑去,大双紧随其后。 此时马儿也察觉到了空气中的危险气息,纷纷喷气抬蹄,骚动不已。 灵芝拿出为马儿特制的静心香泥,抹了一些在马儿鼻前,三匹狂躁不安的马渐渐又镇定下来。 这是她用野马爱吃的草与马儿本身的气味混合制成的拟野马群的味道,让马儿生出一种仍在野马群中的安全感。 这也是短短几日丹达就如此驯服于她的原因。 大双迅速从营帐中拿出行囊,三人刚上马准备往西去,灵芝忽又怔住,抬头往东看去:“东面有大火!” 这会儿的风带来的还有火烧大地的焦渴气息,还有些她也分辨不出的陌生气味,不知道烧起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安怀杨极目往东望去,隐隐可见天尽头处,一抹极淡极淡的黄光,那应是在很远的地方。 “大火!会是什么人在草原上放火?”大双诧异地自言自语。 灵芝沉吟着:“若是真还有其他人,那应该……” “是楼鄯骑兵!”安怀杨一双眼闪着光:“丹达草原早已成为楼鄯控制的地盘,有火光的地方应该是楼鄯骑兵的营帐,我们得去看看!” 大双觉得应该以姑娘安危为重,出言反对:“这般过去撞到狼群怎么办?且我们就三人,遇到楼鄯兵太危险!再说如果我们走远了,爷他们回来见不到我们怎么办?” 安怀杨知她言之有理,但目色沉重:“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但一定和楼鄯骑兵有关,说不定能找到楼鄯在丹达草原上的老巢!” 灵芝明白他的意思,如今的形势,丹达草原就像大周西疆边境大门上的一把锁,大周军队若是能占了这里,就如同将楼鄯囚在了沙漠中。 可丹达三面流沙,易守难攻,若能从内突破,找到楼鄯骑兵的大本营,不失为绝妙机会。 灵芝带头策马往南而去:“先避开狼群,然后再过去看看!” 空气中狼的气息越来越重,想是被火光惊吓之后逃窜往这边来的。 “它们会追着我们来吗?”大双的声音从侧后方马匹上传来。 “会!”灵芝肯定道:“狼群对落单的马儿气息特别敏感。” 狼在大草原上捕猎,全靠嗅觉,他们甚至能嗅到三日前羊群、马群经过的路线,而落单的野马,更是狼群最喜欢的围猎食物。 “所以我们要甩开它们,将它们引到流沙中去。”灵芝一面加速策马一面匆匆道。 以他们三人,硬撼大草原上的狼群,无异于送死。 马儿调头往西跑起来,疾驰如飞,风声呼呼从耳畔掠过。 灵芝却嗅到空气中狼的腥臊气越来越重,说明她的判断没错,狼群确实也发现了他们。 幸好流沙河离此处不远,快马跑上半个时辰便到。 三人下了马,由灵芝在前,牵着马,小心翼翼在千岁兰丛中穿梭往前。 很快三人就来到了那片流沙对面。 隔着沙原,夜色中出现了一双绿幽幽的眸子,渐渐的,那绿点越来越多,闪着瘆人至极的碧色荧光,似飘在流沙上的点点鬼火。 大双是第一次见到狼,只觉后背发毛,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忍不住往灵芝身边凑。 那狼群似乎也觉察到了流沙的不对劲,有几只小心翼翼地往前踩上沙子试探着。 走在最前面的两只狼身子瞬间倾跌下去,“呜——呜——”发出一阵像狗着急时一样的惊叫声,拼命扑腾着前腿想要爬上来,却越扑腾越往下陷去。 身后的狼群下意识往后退,眼睁睁看着那两只狼在沙中呜咽哀嚎,越陷越深,不一会儿便完全沉没在沙粒中。 流沙河上又恢复平静。 狼群也静下来。 “它们不动了!”安怀杨挡住灵芝与大双身前,生怕狼能避开流沙朝他们扑来。 “它们也知道流沙危险!”灵芝也叹道,狼群比她想象中更为聪明,她本来想引狼群跌入流沙河,现在看来这个想法是实现不了了。 群狼静静伏在流沙另一边,若不是黑暗中闪着贪婪与危险的绿光,完全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它们过不来怎么还不走?”大双忍不住问。 灵芝也有些着急。 “恐怕它们要和我们比耐心了。”安怀杨捏着手中弓箭喃喃。 和狼比耐心?它们能守着一群羊半个月,只为等待合适的捕猎时机。 三人与狼群就这么僵持着,忽见狼群中渐渐起了骚动,先是后头有几双绿光眼不见了,然后那最高大的头狼看了灵芝三人几眼,也转身往草原上跑去。 紧接着,群狼一个接一个,都放弃了围堵灵芝等人,消失在夜色中。 “它们是真走了?”安怀杨挑起一角眉,狼群还会放弃猎物? 灵芝这时才嗅到风里另外的气息,有羊群、马群的腥臊味,还有西番人最爱的马奶气息。 “怪不得,它们应该是找到了更好的猎物。”她指了指流沙对面的夜色,“那边应该有游牧的西番人经过。” 安怀杨大松一口气,“那咱们现在过去,去那火光处看看?” 大双仍是担忧,“我们若是过去,狼群又回来该怎么办?” 灵芝果断道:“应该不会,一群羊可比几匹马对它们有诱惑多了。” 三人小心翼翼穿过千岁兰,重新站上草原,再上马往西北方而去。 远远能看见他们安营扎寨的山坡后,有片片火把光芒。 灵芝心头一动,西番人,她朝安怀杨道:“四叔,咱们要不要去看看,会不会是那日袭击我们的西番马贼?” 第197章 偶遇故人 安怀杨一直都想去看看,只是考虑到安全问题,万一真是马贼,和他们起冲突怎么办? 他有些犹豫,“要不我独自去看看,你们在山脚下接应我,若情况不妙,咱们再往流沙那边跑。” 大双猛点头,四姑娘可一根毫毛都不能伤。 灵芝也怕自己不会功夫给他添麻烦,遂点点头,“那你小心一些。” 安怀杨一拍马臀,往山丘跑去。 他提着缰绳让马小跑着上了缓坡,刚探头过坡顶,就看见夜色中一圈火把。 狼群果然来了这里! 被狼群攻击的西番人不是马贼,看模样是游牧的西番支族,约三十许人,有二十多个壮汉手持火把,将羊群和几匹散马以及妇孺围在火把中央,一面拉弓往狼群中放箭。 不断有狼哀嚎着倒下,但接着有更多的狼闪着绿眼围拢过来。 这些人数量并不少,但看起来都没什么功夫,又加上要保护妇孺,失了主动,群狼跃跃欲试不肯离开,安怀杨有些替他们着急。 忽见圆圈内一阵骚动,数只狼合力围攻一人,趁机叼走一只小羊,圆阵失衡,吓得包围圈内的小孩哇哇大哭。 安怀杨回头朝山脚下的灵芝和大双比了个安全的手势,又指指下方,示意自己过去,让她们等在原地,然后策马往狼群而去。 灵芝见安全,知道不是西番马贼,此时也嗅到了山那边的狼群和血腥气,对大双道:“我们上去看看。” 二人来到山丘顶。 正好看见安怀杨骑着棕马跃到狼群外围,一个纵身,从马背上飞出,直往狼群扑去。 周围手持火把的壮汉们见来了个似从天而降的救兵,还敢孤身冲进狼群,忍不住用西番语惊呼起来。 安怀杨并不是胡乱冲入,而是看准那狼群中后方,比别的狼身躯都庞大的头狼。 擒贼先擒王,对付狼群也是一样的道理。 刚落入狼群,四周的狼便呲牙裂齿扑过来,安怀杨右手一柄腰刀,手起刀落,转眼朝他冲过去的三匹狼已倒下。 他速度丝毫不减,往那朝后退开几步的狼王追去。 狼王沉稳如山,见他扑过来,露出獠牙,身子略往后一退,再纵身前扑,和周围四五只狼一起往安怀杨扑去。 安怀杨瞬间腾空而起,跃到狼群上方,往那狼王背脊上落去,同时左手撒出三支寸长的飞刀,往离狼王最近的三匹狼扎去。 飞刀入肉,三匹狼吃痛,干嚎着原地挣扎。 狼王反应极为迅速,原地抬起前爪,绿眼光芒大盛,直接迎上从空中而来的安怀杨。 安怀杨一个翻身,未如预料中落到狼王背上,堪堪避开狼王獠牙,在其他狼扑过来之前,手中腰刀狠狠扎进狼王后臀。 狼王身躯一摆,猛回头朝安怀杨扑来。 安怀杨顺势往前一松,在狼王血盆大口咬上自己咽喉之前,先一步将腰刀扎进狼王咽喉,再“噗啦”一声沿下划开。 狼王沉重的身躯“扑通”倒下。 刚刚还嚣张凶悍的狼群顿时慌乱起来,夹起尾巴后撤。 举着火把弓箭的壮汉们欢呼起来,纷纷追击四散逃开的狼群。 安怀杨拔出沾满狼血的腰刀,大松一口气,刚抬眼,就看见几头狼慌不择路,往山丘顶上跑去。 “灵芝!”他看见灵芝和大双站在山丘顶,大双正护在灵芝身前,左右手各一柄短刀,盯着冲上来的狼群。 他不知道大双的身手究竟如何,慌忙飞身朝山丘上奔去。 灵芝知道大双本事不在槿姝之下,倒是比较镇定,眼见有狼过来,也掏出宋珩给她的袖箭,朝最前头一只瞄准,正要发箭。 “噌噌”连声轻响,那几只狼接连被夜色中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箭支射中,倒在半山腰上。 安怀杨此时也赶了过来,朝箭支方向望去,将灵芝挡在身后,沉声问道:“谁?” 山丘另一端夜色中走来几个人,领头那人身形健壮如牛,鹰钩鼻深眼窝,神色异常激动,朝安怀杨一抱拳,“多谢英雄救我族人。” 说的是略青涩的汉语。 接着单膝跪地,以西番最隆重的礼节拜下去:“安四姑娘,可是你?” 灵芝听那声音,忍不住探出头来,她实在没想到,竟会这样遇见早她几月回了西疆的穆可达! “穆可达!快起来,你回家了就好,这些都是你的族人?”灵芝欢喜地指指山丘脚下,又对目瞪口呆的安怀杨和大双解释,“这是我在京师时认识的朋友。” 穆可达鹰眸神采涟涟,满面络腮胡只剩嘴角一圈胡茬,更显英武,“您真的来了西疆!” 他指着山下解释,“我回来后,蒙族族长收留了我,如今丹达草原上,只剩散落各地的蒙族人。” “刚才在这附近,我们察觉到有狼,没想到被围攻的是我们族人,幸亏这位英雄出手解围!” 灵芝往山丘下看去,果然那火把中多了一群穿简陋甲胄的兵士,围着一位风姿过人的西番姑娘。 穆可达见她看望山下,解释道:“蒙族的可娜公主也来了,三位请务必在我们帐中住上几日,让我穆可达好好招待恩人。” 灵芝与安怀杨对看一眼,如今狼群之事已了,他们还想去看看那火光处是怎么回事。 灵芝想了想,问穆可达:“你们今夜和明日会在此扎营吗?” 穆可达点点头,“我们预备在此扎营三日。” 灵芝松口气,他们若是去那火光处查探,明日午时前定能回来,遂拜托穆可达:“我们发现东面有火光,想去看看,若是明日有我们的朋友来此,麻烦你转告他们我们很快就回。” “火光?”穆可达似乎很吃惊。 他往东方眺望去,天尽头处似乎是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光亮,若不是灵芝提醒,他怎么也发现不了。 他神色有些奇异,沉吟片刻,对灵芝恭敬道:“等候姑娘朋友的事情,可转告我们公主殿下,穆可达随姑娘一起去看看,若有敌人,可保护姑娘。” 安怀杨觉得此法甚好,又多了人保护灵芝,更放心,遂欢喜抱拳:“那多谢穆兄。” 穆可达笑笑,“穆可达就是我的姓,汉人兄弟不必客气。”说完下山丘往那火把中去。 他以西番语与可娜公主说了几句,可娜抬起眼,朝山丘上看去。 一看之下发出一声惊呼,她扯着穆可达衣袖,圆睁的双眼盯着灵芝身畔的丹达,“那可是托海野马的马王?” 第198章 地狱之门 穆可达刚才并未注意灵芝身畔的红马,顺着可娜的视线看去,果然,那马在夜色中仍然能看出毛色红亮,鬃毛略长,比其他马能高出半头。 他心下纳罕,点点头,“似乎是。” 可娜惊讶万分,托海野马是丹达草原上的极品马种,其马王更是万里挑一的神骏,他们蒙族人以捕捉到托海野马为荣,可迄今为止,都没人能捕获这头马王。 它如今竟到了这汉人女子手中! 可娜转过头朝穆可达吩咐,双目掩不住喜色,“你陪你的朋友去吧,顺便看看有没有血灵石的踪迹。” 穆可达带了两名弓箭手,与灵芝三人一起策马往东而去。 这会儿天际的火光更加不明显,但灵芝却能嗅到空气中那种奇异的气味越来越浓,她嗅着那似火药又比火药更冲鼻的气息,带着众人往前寻去。 只行了约两个时辰,天边的红光越来越亮,已隐隐能看到火星和比夜色更为浓烈的黑烟。 马儿的步子愈加缓慢下来,似非常抗拒继续往北。 “我的天哪!”驰骋在最前头的安怀杨忍不住惊叫出声! 灵芝已能清晰看到远方地平线上的冲天火光。 他们都想错了,那不是楼鄯营帐的大火,也不是草原野火! 那是一片矗立在黑夜中的低矮丘山,似打开地狱之门,正吞吐烈焰! 轰隆似雷鸣的巨响从远处压过来,火舌般的赤焰喷涌而出,在暗黑天幕上留下千万条烟花闪落的痕迹,又转瞬疾驰落下,融入到顺着大地绵延流动的熊熊火河之中! 穆可达和两名护卫眼中闪着奇异的光,叽里咕噜大声吐出一串西番语,翻身下马,朝那山火双膝跪地,不住叩拜。 灵芝大约能听明白,那是感谢神灵赐予之类的恩祷。 “是火山!”灵芝心头激动,面色还算镇定,下了马面朝北方,双手合十。 她前一世在楼鄯时听说过火山,知道楼鄯的西南有个吐蕃国,处处是火山,连大地都是热的。她轻轻跪下以头伏地,这不是害怕,这是对大地之神的敬畏,对苍生造物之主的敬畏! 没多久,那冲天而出的火焰渐渐低下去,似乎火神怒气渐歇,大地渐渐恢复了平静,只有地面上缓缓流淌的火河还闪耀着金砂般的星星光点。 “过去看看?”安怀杨看了看东方渐明的天际,忍不住还是想去近前一看究竟。 穆可达抬起头来,已是激动地泪流满面,朝安怀杨直摆手,“英雄不可,不可往前,山石会把人熔化!” 安怀杨听得倒吸一口凉气,不过看那石头都变成红红的火河,想来已经没燃烧的地方也依然很烫。 天色渐渐亮起来,草原又恢复寂静。 那夜间如地狱怪兽的山石终于在青色晨曦下露出原型,原来那片矮丘是横亘在草原与流沙的边界,一半矗立在青草地上,一半绵延在流沙河中。 山丘上有熔石,似被冻住的黑褐色巨大冰瀑,能清晰看出来那火焰流过的痕迹,直绵延侵袭到流沙中,在流沙河上形成一大片岩石地。 穆可达与那两名西番人仍跪地不起,口中仍念念有词。 灵芝隐约听到他们说什么血灵石,沙漠神灵之类的话,不由好奇问道:“你们在拜什么神?” 穆可达转向灵芝,锐利的鹰眼神采盎然,朝灵芝一拜, “还未多谢姑娘,若不是陪姑娘前来,我们也不会这么顺利找到血灵石!我们此行,就是在圣使指引下寻找血灵石。丹达草原之所以不被沙漠吞没,正是住在血灵石中的神灵相护。这是丹达草原上各族人的秘密,姑娘有救命之恩,穆可达自当坦诚相告,还望姑娘为之保密,以免引来他族觊觎。” 灵芝立时想到那沙暴中能营造空洞的红血石,若她没有猜错,那就是血灵石! 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 “你们要找的血灵石,是不是红红的小石头,这山石就是吗?”灵芝问穆可达。 穆可达状若有憾地摇摇头,“血灵石都埋在地底,流沙边缘的山丘偶尔会喷发山火,只有在那时会有极少部分被带上草原,我们只能等山石凉透之后,靠运气去寻。” 灵芝迟疑道:“我好像,有一串你说的那种石头,不过没在我身上。” 穆可达的眼一下亮起来。 安怀杨看日已升起,一扬马鞭:“走吧!回去看看那小子他们回来没有!” 无垠沙漠中,扬起滚滚黄沙,一条长长的骆驼队出现在草原边缘,再往后是蜿蜒如长蛇的兵士。 长长的队伍穿过千岁兰,一个接一个踏上泥土润湿的青草地。 每个顺利踏上草原的兵士都如宋珩他们第一次通过流沙河一般,喜若发狂,尖叫欢呼不绝于耳。 等队伍都过来在草原上集结,宋琰神采飞扬翻身上马,一挥臂,“走!找地方安营扎寨,好好歇息一日!” 宋珩挂念灵芝,骑马冲在最前头,往那熟悉的山丘驰去。 刚来到山丘顶,猛地缩回头,转身朝离他几仗远的宋琰比了个噤声的手指。 宋琰知前方有情况,朝身后一挥手,队伍瞬间鸦雀无声,静候原地。 宋琰翻身下马,来到宋珩身边。 丘顶艳阳高照,凉风习习,远处一团团白云似静止于半空,触手可及。 在山丘下河岸旁,一座座蒙古包拔地而起,帐中还有人马声并着炊烟袅袅。 宋琰伏到宋珩身边,皱了皱眉:“什么人?” 宋珩点头,声音沙哑,“是西番人。” 连日在酷热炙烤的沙漠中奔波,夜以继日几乎无休,即使以宋珩之能,嗓子也嘶哑起来。 “我先过去看看!”宋珩实在是担心灵芝,西番人此时出现在这里,那灵芝去了何处? 宋琰明白他的忧虑:“你小心,我带人从山后包抄过去。” 说完回身一示意,带着结阵前行的兵士们小跑着往山丘东面绕去。 宋珩带着阿文与小双隐入长草,悄无声息朝正中王帐摸去。 若是在夜间,这营帐对他们来说就如入无人之境,可在白日里,不得不小心翼翼以免被人发现。 等摸到营帐边沿时,三人只听身后一声暴喝,说的是西番语。 宋珩见露了行迹,干脆长身从草间站起。 他站直转身的瞬间,全身灰尘仆仆的衣衫张扬飞起,一双眼似鹰王般射出凌厉精光,对上身后持弓瞄准他们的箭手。 “你是谁?”那弓箭手旁边,头戴珠帽的女子用略生硬的汉语问。 第199章 灵石秘密 那女子高鼻深目,一双眼似玻璃宝珠,美艳动人,一身西番人常穿的彩绣长袍,身姿窈窕娇媚。 宋珩见她开口说汉语,敌意稍减,一抱拳道:“我们只是经过这里,不知阁下……” 话音未落,有士兵急匆匆过来用西番语说了几句,一面说一面用憎恶的眼神看着宋珩三人。 那女子瞬间脸色阴沉,手头马鞭朝宋珩遥遥一甩,大喝道:“汉人贼子,竟敢偷袭我们!放箭!” 宋珩料到是宋琰的军队被发现踪迹,来不及解释,一支长箭朝宋珩胸口疾飞而至! “噌!”一声轻响。 那箭支竟然没扎进宋珩胸口,而是被他轻轻伸手一探握在了手中,动作异常潇洒好看。 弓箭手和那个女人同时睁大了眼,这怎么可能! 这女人自然就是蒙族的可娜公主,而那弓箭手是她的近身侍卫,那可是百步能穿杨的草原第一神射手! 且还是这么近的距离,箭支飞出转瞬即至,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这人是怎么办到以肉掌握住高速飞旋的箭矢的! 可娜看向宋珩的眼神复杂了几分,又是一阵急促的西番语,只听“唰唰唰”营帐四周迅速多出了几十支对准宋珩三人的弓箭。 宋珩微微叹口气,他本来不想与西番人动手,可如今看来只能自己争取解释的机会! 他暗暗蓄上真气,还不等那些对准他们的箭矢飞出,身形一动,所有人都觉眼前一花。 “啊!”一声惊叫传来。 可娜只觉一阵风刮过,一柄明晃晃的长剑已架上了自己脖子! 她明明看见宋珩在对面,眨眼间他竟来到自己身边,她整个人如见鬼一般惊叫起来。 这一下事起突然,那弓箭手也慌了神,团团围住他们的西番箭手更是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可娜被宋珩环住脖子挟持着站到阿文小双身边。 场中气氛更加紧张,那领头弓箭手的眼中似要冒出火来! 就在僵持之际,一个清越悦耳的声音从旁边山丘上传来:“住手!” 灵芝刚上山丘,就看见一群弓箭手拿箭指着宋珩,骑着大红马急急从山丘冲下! “唰!”箭支纷纷又指向那声音来处。 “放下弓箭,是朋友!”紧跟在灵芝身后的穆可达高呼。 那群弓箭手听穆可达如此说,又回头看了看宋珩和可娜。 宋珩见到灵芝安然无恙,稍稍松口气,见他们认识,知道是场误会,放下横在可娜脖子上的长剑,转身朝灵芝迎上去。 弓箭手们这才放下弓箭来,已经安全的可娜却站在原地没有动,神色怪异地看着迅速远去的宋珩背影。 灵芝翻身下马,跑到宋珩身边,眼中是快要溢出来的喜悦:“王爷!” 他憔悴了,俊秀脸上多了疲惫,下颌长出青青一片须髯,却更多了几分男子汉气概。 宋珩忍不住单手将她轻轻搂住:“你去哪儿了?” 语气中满是担忧和嗔怪。 灵芝羞臊地推开他,好在西番本身是豪放率性的民风,对男女亲密也不以为意。 “去了一个地方,待会儿和你细说,这是我在京师认识的朋友,这些都是蒙族人。”她指了指身后跟过来的穆可达。 穆可达看着宋珩问灵芝:“四姑娘,这是?” 宋珩打量了穆可达几眼,不等灵芝回答就开口:“四姑娘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穆可达忙朝他一抱拳:“穆可达向恩人赔罪,可能有些误会,差点伤了四姑娘未过门丈夫。” 他称呼得不伦不类,阿文等人都忍不住捂着嘴笑起来,连灵芝都忘了羞怯,轻抿嘴角睨了宋珩一眼。 宋珩哭笑不得。 穆可达又问宋珩:“东面的军队可是你们的人?” 宋珩点点头:“我们只是经过丹达草原,详情可以与阁下慢谈。” 穆可达在这蒙族中的地位显然不低,朝外挥挥手,说了几句话,东面传来的喧嚣声也渐渐平复下来。 宋珩也转头对阿文招招手,“告诉总兵大人,只是误会,请他过来吧。” 他这一抬手,穆可达一眼看见他手腕处的红石,瞳孔一缩,转头望向灵芝,灵芝点点头。 穆可达激动起来,这么多血灵石,那可是多难得才聚起来的! 他领头将他们回到营帐中央,向可娜低语了几句,又对宋珩等人介绍:“这是我们蒙族的可娜公主。” 宋珩朝可娜抱拳:“一场误会,还望公主原谅在下唐突。” 可娜高傲地点点头,淡棕色的眸子闪着光,看看宋珩,又看看朝宋珩抬蹄儿喷气无比亲热的红马,忽然用汉语开口问:“这马是你抓的?” 她直觉只有宋珩这样厉害的人,才能捕获这托海野马的马王。 宋珩点头。 可娜再转头看向宋珩身边的灵芝,冷冷一挥袖,指了指灵芝和宋珩,用生硬的汉语说了声:“你们,请进来。” 转身带头往王帐中走去。 灵芝有些诧异,不知为何就请他们二人进去,穆可达忙低声解释,“是关于血灵石的事,还请姑娘谅解,这是蒙族的秘密,不便告知外人。” 宋珩还不知道血灵石和蒙族的关系,疑惑地看看灵芝,灵芝一时也解释不清,只好道:“先进去吧。” 安怀杨与阿文等人俱守在帐外,灵芝与宋珩跟着可娜进到王帐中。 王帐内宽敞似厅,分前后两隔,厅内陈设华贵隆重,地上与四壁均挂着彩色拼花波斯毡,一张中原的紫檀长案旁边,坐了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包着彩布头巾,脸上皱纹丛生,笑眯眯的模样,但仔细看去,一双瞳孔灰白,显是个盲婆婆。 可娜坐到长案后,以西番语与那盲婆婆耳语几句,那盲婆婆瞬间变得激动,花白的头发微微发颤,低声问:“找到啦?” 可娜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又低语几句。 待宋珩等人来到那营帐中,坐地微笑的盲婆婆忽然“啊”一声轻呼起来。 她颤巍巍站起身,撇开可娜半扶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到帐篷中央,探出如枯枝的手,五个手指弯如钩,忽伸出食指指向宋珩,发出一阵干涩沙哑的声音。 宋珩不解地看向穆可达,“老人家说什么?” 穆可达目光烁烁,“圣使大人说,这里有血灵石的气息!” 第200章 不如结亲 宋珩与灵芝对看一眼,宋珩抬起手腕:“婆婆说的是这红血石手串吗?” 那婆婆声音发颤:“是,是红色的,红如鲜血,你们是从哪里找到的!可以让我摸摸吗?” 宋珩纳罕不已:“婆婆怎么知道我有这个石头?” 一面说,一面褪下手串递了过去。 盲婆婆慢悠悠接过手串,激动得不断摩挲,双手微微打颤。 她嘶哑声音似鸮:“你们是血灵石的有缘人,我也不必相瞒。血灵石是我们蒙族的神物,也是庇佑这片大草原的灵石。血灵石上的魂灵,能让沙粒颤抖害怕。我们草原就是因为有血灵石挡住西面的沙漠,才能如此水草繁茂、生生不息。” 灵芝听穆可达说过,倒不算惊异,宋珩则没想到,那小摊上随便遇到的一串石头,竟然是蒙族神物,还有这么古怪的说法! 盲婆婆的声音还在继续:“我是蒙族这一代的圣使,能感应到血灵石的气息,从前日开始,察觉到这片区域有血灵石醒过来,我们便一路追寻,若是在它们再次沉睡之前还找不到,那就再感应不到了。” 她转向灵芝的方向,空洞的双眼似能看见灵芝,“托这位姑娘的福,带穆可达找到了血灵石所在。” 她将血灵石朝宋珩递过去,转身扶着可娜的手往回走,待坐回彩毡蒲团上,方缓缓开口:“离开大地的血灵石,只要以血为引,便能再次醒来,我们蒙族人代代寻找这样的石头,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够齐集足够的血灵石,能够穿越沙漠,逼退沙暴。” 灵芝想到那沙暴中的异象,感觉身上爬满鸡皮疙瘩,若有足够的血灵石,劈沙移山,确实可以办到。 宋珩则双目神采涟涟,若他们也有足够的血灵石,沙漠中将不再是楼鄯骑兵肆意的地盘。 营帐外传来通报的声音,是宋琰带着邓钟岳等人过来了。 盲婆婆沉静下来,可娜朝穆可达示意,穆可达来到帐前挑起厚厚毡帘,“请各位客人进来。” 宋琰等人鱼贯而入,互相介绍落了座, 穆可达又将他们那支族与楼鄯的仇恨说了一遍,又说到现在:“……西番蒙族就在丹达草原另一边,族长托那耶愿助我夺回那支河,族长大人的马队应该今日能到……” 宋琰蹙起的眉头放开,大松一口气:“幸好还没打起来。” 他想起那打乱长蛇阵的马贼,看着穆可达问:“不知这丹达草原上是不是还有其他西番人。” 穆可达与可娜对视一眼,同时摇摇头。 穆可达回答他:“三年前,丹达草原落入楼鄯之手,西番各族战乱,无暇顾及。再没有其他西番人到过这里。这几月来楼鄯与西番开战,又忙着对付大周,我们才趁机重新踏上丹达草原,准备将他们赶回沙漠里去。” 宋珩看看宋琰,二人同时想到,那不是真正的西番马贼! 宋琰并未表露皇子身份,听他说他们也要对付楼鄯人,肃然看着穆可达:“你或者可娜公主,可能代表蒙族做主?” “谁要做主?” 宋琰话音刚落,营帐门口响起一个雄厚的声音。 “爹爹!”可娜公主站起身,似一只花蝴蝶朝来人扑去。 那是一位身高体壮的悍勇西番汉子,肩宽脖粗,方脸大眼,头戴代表族长象征的鹰羽冠,一身威武之气。 穆可达忙恭敬迎上去:“族长大人,您这么快就赶来了。”又转头向他介绍宋琰宋珩等人。 “这是我们族长托那耶。” 众人又互相见礼,可娜一面拖着托那耶往紫檀案后走去,一面用西番语叽里咕噜小鸟般说着什么,听得托那耶不时哈哈大笑。 可娜一边说,一边往宋珩处看,托那耶的视线也落在他身上上下打量着,看得宋珩颇不自在。 灵芝能听懂一些西番语,但可娜公主说话声音低且快,她只大概听懂“马王、英雄”之类。 倒是穆可达,跟在托那耶身后,眉头皱得紧紧的。 宋琰待托那耶坐下,举起一杯奶茶,沉声道:“族长大人,我大周向来都是与西疆各族通商往来,友好相处,然而楼鄯人占了丹达,阻断大周与西番往来,又扰我边境,我们与阁下有同样的目标:将楼鄯赶回沙漠。不如合作如何? 托那耶有些犹疑,细长眼中闪着精光:“总兵大人,你们是穆可达的恩人,穆可达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拖那耶敬你们是英雄!与大周携手对付楼鄯,是我们各族一直以来的希望,可是你们的首领忠顺侯却不是这么想的。 宋琰眉头一跳:“噢?” 他没想到在这里还能听见忠顺侯的事,顿时来了兴趣:“忠顺侯是怎么想的。” 拖那耶一声冷哼,脸上横肉一抖:“当初楼鄯攻占丹达草原时,我们曾向忠顺侯求助,他推诿说什么兵力不足,不肯对那支族相助。暗中却与楼鄯人勾结一气,隔岸观火。若说楼鄯是这西疆最大的马贼,那忠顺侯就是其中的分赃者。” 宋琰心头暗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可我们大周向来是主张各族和平,对楼鄯这样的狼子野心必定是狠加打击,本人此来便是为了边境不再受楼鄯贼子扰袭。不知族长说忠顺侯勾结楼鄯,是何处听得的消息?” 托那耶是草原人直来直去的豪爽性子,见宋琰的意思是不信他,瞪着一双铜铃眼,脸涨得通红:“楼鄯人已经向忠顺侯称王,年年向他纳贡,莫非你们的皇帝都不知道?他们进贡的车队每年都从丹达草原上经过,我们还劫过几辆,全是贵重的珠宝药材香料,若你们去忠顺侯府中搜罗,必能找出他们的贡册!” 宋琰心头大喜,不由看了宋珩一眼,宋珩眼中也闪烁着精光,显是都看到了突破忠顺侯的路子! 冒领军功的证据不好找,且罪不致死。 可向异族称王,收受纳贡,那可是欺君叛国的死罪! 宋琰再不迟疑,和盘托出皇子身份,表明忠诚合作立场。 托那耶看过金令箭,见眼前此人是中原皇帝之子,身份更在忠顺侯之上,又惊又喜,不再怀疑宋琰等人的诚意,当即答应合作。 “……不过。”谈到最后,托那耶眯起眼一笑,“为表达我蒙族诚意,我们两族结亲如何?” 第201章 公主邀舞 宋琰一愣,神色怪异地看了宋珩一眼,刚才那可娜公主一直盯着宋珩看,莫非是看上他了? 可这族长也太心急了些吧? 他似笑非笑,顿一顿问:“谁与谁结亲?” 托那耶“哈哈”一笑,“当然是鲜花一般的姑娘和雄鹰一样的勇士结亲,此事可容后再谈,我回头会修书一封,还请皇子殿下转交给你们大周皇帝。” “如今西番战乱,各族各自为政,大周边境也多受其扰,我蒙族有一统西番之志,若能有大周支持,必将以大周天子为尊……” 托那耶与宋琰继续说下去。 宋珩则眉头轻轻一跳,生出不好的预感。 夜幕降临,河湾草原上篝火点点。 大周兵士与蒙族部落并肩扎营,营帐座座遍布于河岸,河边有凉风吹拂,岸上有羊腿羊排,在沙漠中折腾数日的大周军全身心惬意起来,与蒙人们一起围着篝火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饱食酒酣之后,胡不思奏起了欢快的“乌火尔”,蒙人天性豪放,能歌善舞,随着欢腾的节奏纷纷到场中跳起舞来。 跳的是西番青年男女最喜爱的圆圈舞,灵芝在前一世也见过,楼鄯人也跳这样类似的舞蹈,只动作稍稍不一样。 这种舞蹈动作简单,一男一女两人一组,先叉腰提脚,再转身面对面扭腰拍手,再转一圈,换成其他舞伴。 若是满意这个舞伴,则转回原地,表示还要继续的意思。 每当有两人都同时转圈转回原位,四周都响起一阵夹杂着口哨的欢呼声与笑声。 开始大周兵士还都看热闹,后来见蒙女热情大方,也有越来越多的人跟着下场。 灵芝这一圈篝火中,以可娜最为引人注目,她身着缀满彩珠的开边长袍,一双眼映着篝火晶晶亮,转起圈来窈窕身姿轻柔翩飞,似只围着篝火飞舞的花蝴蝶。 场中跳舞的男人们都渴望她能在自己面前多停留一会儿,却见她转了一大圈,停在了坐在灵芝身边的宋珩面前。 可娜随着胡不思欢快的旋律轻轻摆动腰肢,伸手来拉宋珩,宋珩下意识往身侧一躲。 坐他旁边的阿文瞬间冲出去,咧着嘴抓住可娜的手就将她拽回舞动的人群中。 可娜微愠地瞪了宋珩一眼,只好随着阿文转了开去。 宋珩偷瞄灵芝一眼,灵芝嘴角带一丝别有深意的笑看着他。 西疆女子火辣热情,灵芝可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位可娜公主显然对宋珩充满好感。 不知这个荒唐王爷会怎么面对这位热情似火的异族美女。 果然可娜并不罢休,第二圈转过来又伸手来拉宋珩,这次小双自告奋勇冲了出去。 可娜不再上当,瞪了小双一眼,还不等小双牵上她的手,立马转一个圈躲开,又不死心伸手来拉宋珩。 托那耶在旁边看得哈哈大笑,揶揄宋珩:“莫非这位小将军不会跳舞不成?” 可娜也不走,就在宋珩面前转圈,转一次圈就朝宋珩伸一次手,将场中的人视线都聚了过来。 以宋珩之能也觉得尴尬无比,只好起身,场上顿时爆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谁知宋珩却在起身刹那一把拉住灵芝,将她一起拖进舞场内。 灵芝在营帐中好好洗过了澡,换了一身蒙女的普通刺绣长袍,衣衫有些宽大,衬得她身子更加纤细,正拍着手含笑看宋珩热闹,不妨他将自己也拉进舞场。 灵芝气得恨不得扑过去挠宋珩两下。 她天生不会跳舞! 燃香时她可以动作舒展如行云流水,可一变成舞蹈,身体就瞬间不听使唤。 她在被宋珩拉到身前的瞬间,低低焦急地说了声:“我不会!” 宋珩眨眨眼,俯身在她耳边,“不会没关系,跟我走。” 灵芝只好踩着慌乱的步子随着宋珩下场来。 可娜就在宋珩身子另一侧,本来还等着转圈的时候将灵芝挤开。 没想到转圈的节奏一起,宋珩转身面向灵芝,拉住她的手轻轻一带。 灵芝只觉一股狂猛无比的力道带得她身不由主像陀螺一般旋转起来,长衫在火光中飘飞,贴合秾纤合度的美好身型,似仙娥起舞,转得身边人都退开去,连可娜都停下来看呆了眼。 直到响起猛烈的掌声,她还停不下来。 终于那乐声一顿,她只觉头晕眼花,身子一软,刚刚好倒在宋珩展开的胳膊弯里! “好!”有人大喊一声,狂猛的口哨声与欢呼声涌上来。 宋珩低着头朝她挑起嘴角一笑,再半扶着她起身,向众人鞠躬施礼,拉着她坐回位置上。 灵芝暗叫“好险”,头晕得厉害,一坐下就扶着额起不来,暗暗嘟囔着:“下次别再拖我下水,快要把我喝下去的羊奶都转吐了!” 宋珩转头在她耳边低语,状甚无辜:“不牺牲你的话我只能去陪可娜公主跳舞了。” 灵芝明知他不想去,心头莫名舒畅,反而低笑:“去啊,公主又美又舞跳得漂亮,为何不去。” 宋珩故作恼怒:“你不吃醋?” “为什么要吃醋?” “那我去了。” “去啊。” …… 两人的低语在篝火欢笑中似草间小虫呢喃,坐在托那耶身侧的宋琰将二人的小互动都看在眼里。 同时一直盯着他们的,还有退回场边的可娜,她见宋珩丝毫不搭理她,顿觉没了意思,悻悻然坐回到托那耶身边,一面用手指卷缠着脚边草叶,一面不甘心地盯着灵芝。 过了一会儿,胡不思欢快的节奏散去,悠扬的马头琴奏出浑厚沧桑的旋律。 这是各人独舞的环节。 灵芝头晕的劲儿这时才缓过来,看了场中两个蒙族武士的摔跤舞,大开眼界,拼命鼓掌。 忽见可娜公主站起身,又朝他们走过来,忍不住伸手捅一捅宋珩,朝他暧昧一笑。 不知这公主还有什么示好举动? 宋珩无奈摊摊手,这公主还真是难缠,明知他与灵芝是未婚夫妻,还如此执着。 他正欲发火,不料可娜的羊皮小靴越过他,停在了灵芝面前。 她将一朵草编花递到灵芝面前,仰着尖尖下巴,用生硬汉语冷冷道:“请你和我比试一场,敢不敢?” 第202章 投机取巧 灵芝愕然抬起头。 和她比舞? 还用草花下战书,这是西番人中很正式的邀约! 可她若下场,那不是眼睁睁丢脸吗? 她环顾四周,周围人目光都聚集在她们身上,还有人不断吹响口哨。 托那耶满面含笑,穆可达有些歉然,安怀杨皱起眉头,宋琰则面带似笑非笑的表情,其他人都是一脸兴奋期待。 若是她拒绝,这在蒙人眼中,是懦弱逃避之举,不但丢她的脸,还会给宋珩和大周丢脸。 宋珩也朝她看过来,见她为难的模样,正要开口,灵芝手拽了拽他衣袖,轻轻摇头,不能每一次遇到事情都让他挡在前面。 这是她的挑战,她得自己想办法解决。 更何况,说不吃醋是假的,她也想压一压可娜公主咄咄逼人的嚣张气焰。 灵芝按下心底的忐忑,站起身来,抬头迎上可娜的目光,淡然一笑,有礼而不卑怯。 “公主殿下舞姿动人,灵芝佩服。不过,公主想来对中原不够了解,中原女子,鲜有学舞练舞的机会,实不相瞒,灵芝一生中从未下场展示过舞姿,公主这一邀约,灵芝恕难从命。” 她说的是实情,虽然她很羡慕西疆女子可以纵情载歌载舞,可大周人只有舞姬才会习舞取悦于人,大家闺秀都是习琴棋书画,哪儿能像西疆女子这般能歌善舞。 她已经尽量委婉地拒绝,可娜还是觉得她在暗讽自己,脸色更沉,言语间毫不客气,“你看不起我们西番的舞蹈?” 灵芝并不动气,她早想好解决办法,大度笑笑,和颜悦色道:“公主误会。西疆有白玉闻名于世,中原有青瓷享誉天下。白玉与青瓷何者更受人喜爱,想来从未有人想将这二者一分高下,各有其用,各有其妙,中原从西疆寻白玉,西疆从中原运青瓷,各得其所,这样不是很好么?” 言下之意,舞蹈确是你西疆女子擅长,但我中原也有其他技艺,她这番话正合托那耶与宋琰商谈的合作之事。 宋琰已大约明白灵芝的应对之策,欠身凑到宋珩耳边低低笑道:“果然是个值得王妃名号的女子。” 灵芝话还未完,话锋一转,面向颔首微笑看着她们二人的托那耶:“族长大人,今日有幸得见蒙族歌舞,小女子欣赏喜爱之极,愿以中原香道,代舞献艺,了可娜公主比试一愿,族长大人觉得可行?” “香道?”托那耶耸然动容。 中原香道博大精深,边疆族人都对其敬仰羡慕不已,大周的各种合香,尤其是京城贵族中流行的合香,都是边疆异国首领的必求之物。 尤其是新罗、琉球,皇宫所用香料都常年在中原购买。 托那耶的蒙族人虽不追求香道,但也知道这是中原贵族的上层雅趣,顿时来了兴趣,加上方才灵芝那番话强调大周与西疆要合作而不要相斗,甚合他意,招招手让可娜过来,一面对灵芝点头:“那就请姑娘让我等开开眼界。” 可娜见灵芝几句话就让自己的计划变成泡影,恨恨地坐回托那耶身边,气鼓鼓地盯着灵芝,这个看着娇娇弱弱的中原女,怎么看都配不上那个长得好看又武艺高超的英雄。 宋珩见灵芝绕来绕去绕成了燃香,轻吁一口气,心头升起奇异的感觉,眼前这个胸有成竹应付麻烦的灵芝,和最初那个在御花园慌乱躲藏的灵芝,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灵芝先来到鼓乐手跟前,朝拉马头琴的老爷爷鞠了一躬:“请您奏一曲《多察湖的明月》。” 然后来到篝火中央。 四周围着的大多数是蒙族人,何尝见过燃香,都睁大了眼好奇看着,看看中原这神秘技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灵芝心头暗自庆幸,上次给宋珩配制清欢,剩下的香料她自个儿收在了香囊里,今日不得不直接火燃了。 虽有些浪费,但那么一小点香料,也只有火燃才能发挥更大的效用。 马头琴悠远的长调缓缓响起。 灵芝轻轻展臂,天鹅颈微扬,随着起伏的旋律将香料托于掌心,先沉心凝神,低敛的眉眼如画,状若天人,再以篝火为香炉,一面随着琴声缓步绕火徐行,一面轻扬纤手,将香料一点点置于熊熊篝火中。 只这几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周围人便看呆了眼。 彩裙在夜风中翩飞,随着那苍茫乐声悠扬,一阵清甜浅淡的芳香在夜色中弥漫开来。 众人眼前的篝火渐渐变成一方明镜湖泊,此值暮夜,天穹浩淼,远山像山水画的边缘被泼了重墨,一轮朗月从粼粼湖水中升起,高悬在苍蓝天幕上。 月洒清辉,银霜满塘。 湖畔是何处,湖畔是故乡,牛羊成群,青草遍野,人们载舞欢歌,蒙古包中飘起奶香…… 随着马头琴醉人的乐声渐渐沉寂,萦绕在鼻尖的芳香消散,人们才恍然刚刚似是做了一场梦。 大伙儿看着场中央的灵芝回不过神。 托那耶激动地满面红光,香道,这就是神秘的香道,和海市蜃楼一般能制造幻境的香道! “好!”他大喝一声,带头鼓掌,呼唤声和西番语的叫好声这才如潮水响起,一浪高过一浪。 可娜也从如梦般的迷思中清醒过来,抬起微朦胧的双眼看向灵芝,淡棕色的眸子渐渐聚焦,透着倔强的不甘与不服。 投机取巧!这草原上,还没有人能比她更值得骄傲,更值得拥有最好的马、最好的男人。 第二日,第一抹金黄的晨曦刚掠过草尖,蒙古包营帐间就开始忙碌起来。 他们今天要拔营启程往东,大周军需要绕过流沙河从东面回哈密,穆可达与蒙族人则去找那火山,看能否找到血灵石。 灵芝一大早出了帐篷去给丹达喂草料,上一世在楼鄯的马倌教过她,亲自喂料、刷毛,都能增进马和主人的感情。 灵芝对丹达爱惜得紧,从来都是亲手打理。 她刚来到拴马处,就看见丹达身旁站着一个熟悉的倩影。 “公主殿下,早上好。”灵芝来到她旁边,见她正给丹达往马槽里拨草料。 可娜似不妨她突然出现,浑身微凛,接着直起身,斜眼看向灵芝。 她明明比灵芝略矮,可她看灵芝时,总让灵芝觉得目光是从眼皮底下过来的。 她今日一头黑发扎了长长两根辫子,中间绑着五彩绳,配上充满异域风情的彩衣,深邃眉目艳光灼灼,似一朵天边彩云。 骄傲的彩云开口了:“你这马,卖给我。” 第203章 问题草料 灵芝不由想笑,这公主还真是…… 她对这样的任性也毫不客气,伸手抚上丹达贴过来亲热的马头,“公主殿下,这马就和您的嘎力巴(蒙语闪电的意思)一样,是我的家人,不可能卖的。” 西番人对马儿的热爱是无与伦比的,对他们来说,马儿就像家人一般,特别是自己的坐骑,都是从小驯养,有着极深的感情。 可娜仍不甘心,皱了皱眉,挑衅地睨起眼:“可你配不上他!” 灵芝倒不生气,想到可娜昨夜种种对宋珩的示好和对她的敌意,讪笑道:“公主说马还是说人?” 可娜并不羞臊,反而直接道:“都是!你都配不上,为何还要霸占不放?” 灵芝对西疆女子敢爱敢恨的性子有几分欣赏,但这敢爱敢恨若不考虑他人的感受,便显得无理刁蛮,她指指马群,“可娜公主,草原上那么多马,你如何选择自己的坐骑?” 可娜抬着尖俏的下巴:“你也懂草原上的规矩?骑术越好的,当然骑最好的马。” “你骑术比我好,又喜欢丹达,那用你的嘎力巴和我换,愿不愿意?” 可娜偏头往她的白马身边一靠,珠帽上的坠子哗啦作响:“当然不行,我的嘎力巴,是我养大的。” 灵芝微微一笑:“是了。你看,并不是相不相配的问题,而是你先遇到了嘎力巴,再好的马你也不会换。” 可娜瞬间懂了她的意思,眼中仍闪过几分不服气,“我看上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 “公主殿下。”穆可达远远看见可娜和灵芝在马棚前,有些不放心,忙跟了过来。 可娜回过头,与他用西番语快速说了起来。 灵芝不再管她,公主嘛,在草原上受宠惯了,如红日般被人追捧,有这样的脾气也正常。 她低头从马槽里捡干草,鼻尖动了动,那干草堆里夹杂了一丝不大一样的气息。 她仔细在那堆干草里翻动,这草料,应该是可娜刚才放到丹达马槽里的。 她捡出其中几根草料仔细看了看,眉皱了起来。 用完蒙族特有的奶茶馃子早膳,车马队朝东面启程。 一路安宁。 到日落时分,终于远远看见一片低矮山丘。 那山丘似黑褐色的巨型营帐矗立在一片碧色中,寸草不生,格外引人注目。 宋珩、宋琰听灵芝说过那夜奇遇,又听安怀杨将当时之景描述得天花乱坠诡异绮丽,都对那火山好奇无比。 托那耶也着急寻血灵石,众人商议一番,由灵芝与安怀杨带着宋珩、宋琰、邓钟岳、阿文,加上穆可达、可娜及众护卫,一起往那火山处一探究竟。 灵芝的丹达竟然是这些马儿中跑得最快的,风一般冲在前头,连宋珩都追不上她。 从营地出发快马驰骋半个时辰,众人便到了火山边上。 灵芝嘱咐着:“大家要小心,这里挨着流沙河。” 众人再不敢骑马往前,下马来小心翼翼顺着草间往前走去。 从近处看,那黑黝黝的岩石熔成各种奇怪的形状,如同一只只怪兽被石化在山坡上,整个山坡全是这样的石头,没有草,没有沙,没有泥。 阿文走在最前面,小心翼翼踏上一块黑石,又大叫着蹦回来:“热的!” 安怀杨嗤一声笑,甩袖走在前头,宋琰和他的随身护卫紧跟而上。 宋珩看看陡峭山石,回身朝灵芝伸出手:“来。” 那山体一半在草原上,一半则在流沙河中,山石堆积,完全没有道路可言,实在是危险。 她略一犹豫,再不忸怩,伸手给宋珩,宋珩拉住她,一步一步朝上走去。 穆可达看可娜恨恨盯着二人背影,向她伸出手,“殿下,走吧。” 可娜噘起嘴,双手提起裙子,越过他伸出的手,自己往山石上踩去。 穆可达低低叹一口气,与另两名蒙族护卫紧紧跟上。 众人越往上走,越觉脚底炽热起来。 隔着皮靴都开始有些烫脚,到了山顶,顶峰上一个巨大无比的圆坑,坑底正中是黑乎乎的洞口,隐隐冒着白气,那坑沿的石头格外烫脚,安怀杨试着将脚放上,牛皮小靴“嗤拉”一声响,瞬间腾起烧焦的味道,吓得他赶紧缩回腿。 宋琰激动得难以自持,没想到还有这样神奇的山!就如地狱之门一般,可以想象那地狱之门打开之后,火神恶灵从地底下凶神恶煞钻出来的恐怖场景。 穆可达则激动地在那大坑边缘跪下来,他指着坑中遍布坑底的细缝,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西番语。 “那就是血灵石?”宋珩来到他身边,往他手指所指的缝中看去。 穆可达颔首,语气兴奋,“很多血灵石,可惜我们取不到,只能寻找被抛出来冷却下来的。” 果然,隐隐可见那缝中透着一线红光,似滚烫火焰,却看不真着。 可娜公主也沉静下来,跪在坑边朝那坑中拜了三拜,另几人也随她一起拜下去。 宋琰等人都以为他们在拜山神,并不多问,绕过大坑,径直往山丘另一面走去。 一下到山底,赫然愣住。 前方的山体是空的! 似一张巨大无比的天然营帐,以石壁为墙,环绕四周,中间露出一小块夕阳下瑰艳绮丽的天空,那片空阔之地足以容纳万人! 宋琰后悔没带马来,要想去空地那头看一看,非走到天黑不可。 阿文自告奋勇:“小的过去看看。” 安怀杨也提出同去。 宋珩点点头,他二人提气轻身,全力施展轻功,朝那山壁尽头飞奔去。 宋琰看着他二人瞬时远去的身影向宋珩赞许:“这两人功夫都非常不错。” 宋珩骄傲地点点头:“那是,没两下子我敢带在身边吗?” 一炷香的功夫,阿文就回来了,一脸眉飞色舞:“大人,那山后有条非常隐蔽的通道,通往山外一条宽阔马道,杨参将说可能是通往哈密的官道,让小的请邓将军过去看看。” 邓钟岳闻言喜得扬起眉,“当真是宽道?” 宋琰也难得的露出喜容,“我也去看看。” 邓钟岳朝他一抱拳,“大人,现在天色已晚,待会儿下山怕不好走,您请先回营,若真是通往哈密的官道,咱们回城的时候会经过,那时候您再看个清楚。” 第204章 惊马之险 太阳往地平线下落去。 众人从山石陡坡上下来,仍对这火山敬畏无比。 灵芝挣脱宋珩握住她的手,手心汗哒哒的,拉住的时候没觉得,松开之后反而心快跳了两下。 越过宋珩,疾步走到丹达跟前。 几匹马儿都在草原上安详地吃着青草,见到主人,纷纷扬头表示亲热。 灵芝伸手替丹达顺着鬃毛,忽前头传来一声惊叫,她立时回头看去,是刚刚跨上马的可娜! 可娜身下的嘎力巴癫狂的甩动四蹄,疯了般往前冲去,可娜抱住马脖子连声惊叫。 以可娜的骑术都制服不了,可见嘎力巴是出了问题。 “公主殿下!”穆可达最先反应过来,迈开腿全力朝那白马追去。 宋琰也命两名护卫,“去拦下马!” 那二人忙上马策骑往前追。 灵芝看看宋珩,阿文与安怀杨都不在,此处能追上马的,只有宋珩了。 宋珩一脸冷静,不动声色地看过去,他并不打算在宋琰面前展示真正的实力,更何况,这可娜的马,疯得有些奇怪。 他察觉到灵芝的视线,朝她莞尔一笑,“救吗?” 只要灵芝说救他就可以出手。 灵芝微微蹙起眉,“那草料果然是有问题。” 宋珩疑惑地看向她,“草料?” 幸好穆可达反应迅速,在白马冲出的瞬间就追了上去,没多远就拽住了白马缰绳,吐出一串西番语,让可娜抱紧别撒手,他好几次试图在马缓下来的间隙将可娜接下来,都没能成功。 这拖拽反而越刺激了白马的动作,白马粗壮的脖子狂甩,疯了般拼命摆头,不断翘起蹄子,好几次险些将穆可达踏在脚下。 白马折腾一番,见甩他不掉,干脆拖着他拼命往前冲。 宋琰的两名护卫与可娜的两名护卫都骑马赶上,将那白马团团围住,以免它冲到更前头。 白马见去路被挡,又回头朝灵芝等人的方向跑来。 穆可达还在拼命拽那缰绳,马背上的可娜被颠得受不了,手臂渐渐无力,被吓得快要哭出声来。 眼看白马要冲到灵芝跟前,宋珩这才往前迎上去,大喊一声,“跳!” 可娜尖叫一声,闭上眼一脱手,瞬间被从马背上抛出来,霎时身下似有一阵狂猛巨风将她托起,坠速减缓。 穆可达在同一刻松开拉住缰绳的手,猛地跃起抱住半空中的可娜,两人滚地葫芦一般摔在草地上。 那白马受到刺激,慌不择路,又一转头,眼看前蹄要落到穆可达身上,身后追来的西番护卫都惊声连连! 宋珩以袖内掌风稍稍挡了一下往穆可达身上跌落的可娜,正要弯腰去扶起二人,眼看白马前蹄踏过来,装作害怕的模样双手抱头,提起手的瞬间,又将马腿往侧一挡,另一只手再将穆可达二人推开,自己则顺势往后倒去。、 从宋琰和灵芝的角度,看起来是马踏歪了地方,而穆可达又知机的躲了开去,才逃过一劫。 众人都摸一把汗,心叫“好险!” 那白马却在被宋珩一推的瞬间被狂猛真气灌入经脉之中,行动顿时缓下来,被赶上来的四人围在中央,套脖的套脖,拉绳的拉绳,再不能肆意乱冲。 宋珩装作吓一大跳的模样从草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土,再去拉穆可达,“没事吧,兄弟?” 穆可达将可娜护得很好,自己却是结结实实摔在地,又受到可娜那一下冲击,咧咧嘴没说话,缓了两口气,才对仍趴在自己身上的可娜道:“公主殿下,可还好?” 可娜惊魂未定,这才稍稍缓过气来,抹了一把泪,站起身子,看着发狂被制住的嘎力巴,又是心疼又是后怕。 等她站起来,宋珩才扶着穆可达起身。 可娜见宋珩连扶都不扶她一把,心头的慌张害怕全变成恨意,见灵芝淡淡定定走过来,一扬手头马鞭,猛地朝灵芝面上抽去。 宋珩看都没看她一眼,正背对着她扶住穆可达,听到身后鞭梢风声,才猛一回头,眼看马鞭就要落到灵芝身上,震怒非常。 就在可娜扬起马鞭的刹那,穆可达看了个正着,忙往前一步挡在马鞭前。 “啪!”一声脆响,刚刚救了可娜的穆可达肩膀上又活活挨了一鞭。 “穆可达!”可娜又怒又急,惊叫道:“你疯了!” 她话音刚落,只觉眼前阴影一闪,握住马鞭的胳膊剧痛,鞭子转瞬就到了宋珩手头。 宋珩眉眼阴沉得可怕,比那日被他们以弓箭相指时更为冷冽,声音像从冰窖里传出来:“你若敢动灵芝一根汗毛,我虽不打女人,却可以要你的命!” 可娜被他阵势吓得呆若木鸡,穆可达忍着痛,站到可娜面前,“大人,对不起,公主被吓慌了。” 可娜刚抹干的眼泪夺眶而出,松开捂住胳膊的手,委屈地一把推开穆可达,娇艳的脸涨得通红,指着灵芝冲宋珩大吼,“是她害我!你为什么还要帮她!她给我的嘎力巴吃惊马草!” 已站到宋珩身边的灵芝冷冷看着可娜,对上可娜通红的眼睛:“可娜公主,惊马草是什么东西?莫非就是晨间你喂丹达吃的草料里头,掺的那种棕黄色干草?” 可娜一时语塞,没错,那惊马草,明明是她喂给丹达吃的,可为什么灵芝的马一点事情没有,她的嘎力巴却中了惊马草之毒? 她想不通,也不用想,一咬牙,恨恨道:“早上你也喂过马!除了你没有别人接近我的嘎力巴!” 灵芝偏偏头,嘴角挑起一丝冷笑,“当时穆可达也在场,他可以作证,我可没碰你的马。更何况,就连丹达的草料都是你拿来的干草捆里的,那这惊马草岂不是你自己拿来的?” 穆可达听到这里,隐隐猜到是怎么一回事。 惊马草是这草原上一种毒草,和马儿平日爱吃的草料很像,被误食之后,马儿会癫狂若惊,失去理智。 不过只有熟悉西疆草原的人才知道,灵芝又怎能用这草来害可娜呢? 早晨他一直在注意可娜的动静,当时确实是可娜在喂马,草料也是可娜拿去的。 那么,究竟谁要害谁,一目了然。 宋珩刚才已听灵芝说过情况,声音愈加冷淡,漠然道:“怎么?公主还想不起来,那惊马草究竟从何而来吗?” 第205章 监军大人 穆可达叹口气,拉着气得浑身发抖的可娜,“殿下,回去。” 可娜甩开他的手,穆可达鹰眸亮得慑人,声音也严厉起来,“可娜,回去!” 可娜不服气地转头扬脸看着他,嗓音近乎尖叫,“连你都帮她!” 穆可达不等她话说完,一把把她抗在肩上,走到自己大马旁边,将她甩了上去,再跨上马,不顾仍不断挣扎叫骂的可娜,朝护卫和宋珩等人一抱拳,“穆可达先行一步。” 说完率先而去。 宋琰跟着打马离开,临走时意味深长看了看气定神闲的灵芝。 待人都往前走了,宋珩才拉起灵芝手,颇有些后怕,“幸好你及时发现那草料有问题,又给丹达用了可以安神的香,才没出事。” 灵芝抿嘴一笑,罕见地俏皮起来,“不骂我使坏吗?” 宋珩想到将来的日子,有些欣慰,“你能这么做,我才放心。” 灵芝眨眨眼,有些不解。 宋珩则又一转念,若要娶她,迟早要告诉她一切真相,还不知她会有何反应,心头微微沉下去。 随即抛开这念头,管他呢,反正他会尊重她的选择,他哈哈一笑,不再多说。 “我们也走吧!” 二人跨上马,踩着最后一线余晖,往营地赶去。 穆可达带着可娜回到王帐,将事情及自己的推测都说了一遍,可娜抽抽噎噎不再否认。 大草原的人,最恨诡计和欺骗,就算要抢,要争,也要求个堂堂正正。 托那耶虽然宠这个独生女儿,可也勃然大怒,将可娜好一顿教训,又亲自到营帐外等候宋珩。 宋珩与灵芝见到托那耶,颇有些惊讶,翻身下马。 托那耶朝灵芝一抱拳:“姑娘,对不住。是可娜太过顽皮,犯错在先,我已经惩罚她了!” 灵芝还未开口,宋珩已代她答道:“族长大人,草原有草原的规矩,我中原也有中原的规矩,我与安姑娘虽是未婚夫妻,但已有婚约,必不会再生二心。还希望可娜公主明白这个道理。” 托那耶朝他一鞠躬:“将军放心,我们草原的女子坦坦荡荡,托那耶保证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灵芝听他说出“必不会再生二心”几个字,比他说“你嫁给我吧”五个字时,心跳得更厉害。 宋琰等人又再耽搁了一天,商量了一些彼此间的合作细节,第三日,众人告别蒙族人,向哈密启程。 哈密城内,西路监军许振便是在这个时候领着大批军备、粮食到了哈密卫。 忠顺侯亲自在王府中大摆筵席招待这位皇上跟前的新近红人。 “总兵大人还是没有消息吗?援兵去了几批?”待落座之后,许振首先问道。 他一身素金绯袍公服,玉面清隽含笑,比平日的远离尘世谪仙模样多了些烟火气息。 此时手中端着美人金樽,状若不经意地看着金宗留。 金宗留额纹皱成川字,双手扶膝,下颌黑须抖了抖:“已经出去了十批人马,还有两批未回来,暂时还没有消息。” 他长叹一声:“许监军有所不知,那沙漠诡异奇谲,当初老夫力劝总兵大人不要妄动,大人恐是立功心切,不将老夫的建议听在耳朵里啊!” “那楼鄯兵横行西疆几十年,都是仗着这沙漠地险,不然老夫早就派兵直捣黄龙,哪还能容他们放肆?” 许振把玩着那金樽杯盏:“也就是说,凶多吉少了?” 金宗留未直接回答,伸出两只手比了个十字:“十三日了,他们只带了一日的水。” 许振也不再追问援军的事,若他们真的回不来,那他的使命也到此结束了。 他面上不动声色,清隽的眉眼连眨都不多眨一下:“若是他们回来,王爷该如何呢?” 这话说得就有些深意了。 忠顺侯听明白了,他早得到过信,知道这位年纪轻轻的监军大人是东宫的人。 他稍稍偏过身子,向坐他右首的许振压低了嗓门:“若是回来,当然是要好好接风,接下来可还有恶战。” 他将恶战两个字加重了音,心头却好笑。 回来?进了沧海还想回来? 这位大人想得还真多。 他派出去的人并没有闲着,确实是在沙漠中搜寻宋琰等人的踪迹,结果当然是遍寻不获。 都十三日了还怎么回来? 这沙漠中没水没粮,三天都熬不过! 许振也不再问,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酒!” 边上的婢女再给许振添满,许振似乎稍稍松了一口气,往后略舒展身子:“那此次的军备物资,还是先放到总兵大人营中吧。” 金宗留黑面微沉,随即又道:“当然!这个监军大人自行做主。” 此次的物资极为丰富,除了箭矢粮草,最让人心动的是六门火炮与一大批火雷。 火器在大周朝可是稀罕之物。 就连他这个忠顺侯手底下的火器营,用的还是老旧火铳,射程近,换弹药慢不说,还老是走火打到自己人。 几门歪歪扭扭的火炮,早已没有弹药,火雷倒是还有一些,一直舍不得用。 听说这批火雷是新近研制出的好货,金宗留已眼馋许久。 不过,他微微一笑,宋琰等人回不来,这些物资放在宋琰处与自己处又有什么区别呢? 许振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不满,抿起嘴角:“王爷放心,若是还有恶战,这些,都是给王爷您准备的。” 金宗留眉毛一挑:“许监军的意思金某不太明白。” 许振知他不会一时全信自己,好整以暇放下酒杯,从怀中掏出一枚金玉小物:“刚才那话,是东宫的意思。王爷可明白?” 金宗留一瞅之下,见是东宫令牌,松一口气,随即端起酒杯打着哈哈道:“那就多谢许监军了,来,干!” 第二日,金蓬亲自带着许振在哈密卫城中赏风,见识了哈密城的异域风情,品尝了哈密城特有的瓜果美食、佳肴佳酿,处处一派祥和安宁,全无想象中西疆战火纷飞的紧张。 许振只觉自己不像是来监军,倒是像游山玩水的。 第三日,金蓬带了他往沙漠边境去。 许振面对着眼前一望无际的金黄沙海,这时才涌起深深的惧意与担忧,在这样的地方呆上十日,踪迹全无。 他忽然连一丝等到他们回来的信心都没了。 第206章 从天而降 金蓬毫不掩饰面上的轻蔑之情:“带上一日水粮就敢入这沙漠?不是我金蓬放肆,那平远王爷也太大意了,啧啧啧。” 他咂着嘴瓮声瓮气叹道:“我们的人可在沙漠中找了十日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谁敢再往里面走?再走自己都出不来了!所以楼鄯只能和谈,怎么打?” 他摇摇头,似乎对宋琰等人的遭遇痛心疾首:“监军大人还是及早跟皇上说一声,就这么找下去也不是办法。要是总兵大人他们能回来,我金蓬。” 他把胸脯拍得“啪啪”作响:“从此名字就倒过来写!” 话音刚落,一个小将匆匆策马跑了过来。 “金将军!监军大人!” “什么事?” 那小将跑得帽子都歪了,气喘吁吁:“大人,总兵大人,回来了!” 金蓬愣了一瞬,拧起眉:“谁?” 许振也是一愣。 “总兵大人,还有靖安王他们。”那小将回答时还一脸骇然,显然也是万分惊异。 金蓬铁塔般的身子一抖,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脸上眉毛胡子都飞了:“平远王?靖安王?活着回来的?” “啊!”那小将点头如啄米:“还,还带回来四千楼鄯兵银甲肩甲,说是剿灭了一支银甲兵。” 金蓬顾不上搭理许振,掉头策马就一阵风往前驰去。 许振望着他背影微微一哂:“看来以后得叫蓬将军了。” 金宗留从总督府迎出来见到面前人的时候,像做梦一般。 不对不对,梦都没这么诡异的! 这怎么可能?! 可面前那人冷面冷目,除了皮肤变得黧黑,确是宋琰无疑! 而他带回来的银甲骑兵甲胄上的肩甲,厚厚一大摞摆在马车上,也是确真无疑! 宋琰看着金宗留惊得翘起胡子的模样心头一阵愉悦:“……按照大周惯例,为清点杀敌人数,本应该将敌军耳朵割下来。但考虑到我们要穿过沙漠,若是割耳朵早就被那腐肉熏晕过去,便换成了甲胄上的肩甲。总督大人以为如何?” 金宗留哪还说得出半句话来,心中太过惊骇,楞半晌好不容易点了点头。 额上冷汗直冒。 他是怎么做到的!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不仅从那沧海中活着回来,还凭仅仅一千人就杀了楼鄯骑兵四千人?! 就连怪志传奇都不敢这么写! “都督大人。”宋琰心情很好,虽仍绷着面孔,眼中却含满笑:“这些银甲麻烦大人点收一下,本王得回去休息休息,这沙漠中,果真是万分难走。” 金宗留茫然回过神来,忍下一肚子问号吩咐护卫:“赶紧送总兵大人回府休息!” 宋琰转身施施然往院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就遇见匆匆冲进来的金蓬。 他见到宋琰像见鬼一般,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宋琰扫了他一眼,眼神落到了紧跟他而来的许振身上。 许振立即朝宋琰行拜礼。 宋琰越过呆愣愣看着自己的金蓬,径直来到许振面前:“许监军几时到的?” 文官监军,是大周朝的惯例,专行运送粮草物资、掌管军中赏罚等事。 “卑职三日前刚到,为大人忧心日久,幸好大人安然归来!” “嗯。”宋琰点点头,与许振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他拍了拍许振肩膀:“晚宴时再好好喝两杯,晚上靖安王也会来,到时候,他若有什么过分之处,还望你多担待担待。” 朝中人人都知道靖安王最厌憎的莫过于许振。 谁让他的养父杀了他父亲呢? 若不是许振如今是朝中重臣,又有宣德帝相护,怕是靖安王早就拿刀杀过去了。 许振神情无波,仍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躬着身一颔首:“总兵大人放心,卑职明白。” 宋琰这才微微侧身对上金蓬瞪着自己的一双眼,冷郁的脸上忽然挂上一丝亲切无比的笑:“金将军,晚上见。” 也不计较金蓬的失礼之举,转身走了。 金蓬这才有些回过神来,匆匆几步跨进院内,金宗留仍望着那一地的肩甲发呆。 “爹!那人真是平远王?” 金蓬一脸惊恐扯住金宗留衣袖:“爹,莫不是当日进沙漠的是个替身?他特么的耍我们的?” 金宗留叹口气,指了指地上:“耍你?就算是耍你,也得真个儿能杀人才能弄回这些肩甲啊!” “我不相信!”金蓬瞪着的眼珠子收不回去,心头的诧异如沧海之沙无穷无尽。 “他怎么可能活着回来?!” “走吧。”金宗留终于稍稍接受了现实,领先往屋内走去:“楼鄯的信估计也快到了,晚宴时候再好好问个明白。” 新的军情邸报连夜送出了哈密卫。 总兵大人以少胜多深入沙漠麓战楼鄯骑兵,斩首四千,大获全胜! 如此激动人心的战绩却没让忠顺侯王府沸腾起来。 晚宴设在王府中的明月堂。 按照哈密人的筵席习俗,雕花地毯上再铺开喜庆华丽的食毡,众人围席而坐,一碟碟精美喷香的菜肴已呈上来,还有两只肥美的烤全羊在堂外篝火架子上散发着诱人香气。 宋琰已经到了,身穿二品武官绯色祥云狮袍官服,坐在忠顺侯右首,虽仍不苟言笑,但能看出心情极好,与身边挨着的许振不时密密交谈。 许振亲自给宋琰手中的玲珑老山玉杯添满清香甘醇的白葡萄酒,那夜光杯色泽斑斓,盛满清酒之后,更剔透如翡,莹润似翠,杯中清浅流动,波光盈盈,煞是好看。 “……粮食已存满十仓,甘肃与宁夏还在继续征粮,圣上有言,若不够,再调江南粮仓……” 宋琰频频点头,闻言嘴角微微一勾:“应该不用。” 许振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也不多问,只继续道:“……这批火器威力巨大,那火雷尤其威猛,埋入地下,骑兵所踏之处,瞬间炸如天花,一只雷能将方圆两丈以内之物震为粉碎。” 宋琰听得大喜,心中已开始盘算这火器要如何用到刀刃上。 金宗留插不上话,见宋琰对他爱答不理,心头更加窝火,一个劲儿喝闷酒。 坐在宋琰对面的金蓬更是依旧瞪着一双眼盯着他不放,似乎要看透这从沧海中回来的究竟是人是鬼! 忽听王府护卫在门口传报:“靖安王到了!” 第207章 许振其人 众人纷纷起身相迎。 宋珩一身湘色团花常服,倒像是真个儿赴宴的模样,洗净了一身风尘,玉面如朗朗皓月,俊美潇洒,意气风发地带着两个护卫走进来。 他已知道许振到了,见到他并未惊讶,反而如没看见这人一般,与金宗留和宋琰打过招呼,径直走到筵席尾郭少通身旁坐下。 许振却不能当看不见他。 恭敬起身到他身边行了拜礼:“王爷安好!” 看得出来宋珩今日心情大好,竟没额外刁难他,只不耐烦挥挥手:“行了,你好好监你的军,如今这里没有王爷只有个随军提举,就甭管我了。” 许振应喏,起身准备退回去。 一抬头扫上宋珩身后站着的护卫面孔,吓出了一身冷汗。 那不是安四姑娘吗? 军帽甲胄将她裹了个严实,可那比星辰还亮的一双眼,不是她是谁? 灵芝知道许振认出了自己,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一笑。 那笑更让许振心头百味杂陈,想不明白怎的会在此见到安灵芝,脚底下竟有些虚浮,稍稍立定之后才转身往回走去。 难道那人已和她说明了?他只能想到这个原因。 否则一个闺阁女子,怎能孤身离家万里来到这边疆战火之处? 他明知道应该如此,心头仍浮起难以言喻的绞痛,可为什么会痛呢? 那种失控的无力感更让他有些想发狂。 宋琰看许振过去与宋珩说了两句话,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有些恍惚地坐回位置上端起酒杯猛喝。 还以为宋珩定是又出言伤他了,遂拍拍他肩:“别往心里去,以后少见他就是。” 许振无声苦笑,点点头。 他只是讨厌这样的自己。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是她,他也不会生出那样的念头了吧? 他又端起一杯酒,一仰头,烈酒入喉,灌了下去。 宋珩这几日都把灵芝宝贝得紧,一步不让她离开身边,就连赴宴都要她一起。 金宗留见人都到齐了,举起酒杯略说了两句贺词,宣布酒筵正式开始。 灵芝与阿文分别坐在宋珩身后两侧。 宋珩回头示意灵芝往前坐一坐,又将面前的炸果子、奶酪酥等小点一个劲儿往她盘中堆。 灵芝悄声嗔道:“王爷,厅里这么多人呢!” 宋珩转头悠哉一笑:“放心,他们这会儿顾不上看我。” 宋珩说的没错。 所有人都在听宋琰讲他们如何深入沙漠,又如何找到楼鄯骑兵扎营的绿洲,再以野马火攻之计以少胜多,将那支楼鄯骑兵尽数歼灭。 听得在场军将们豪情万丈,兴奋不已。 即使有些是忠顺侯的人,但终究是沙场血海出生入死之将,胜利是最能撩动他们激情的,想到能以一敌五之力大胜楼鄯骑兵,个个仍激动得热血狂涌。 一时厅内气氛高涨,热烈无比,纷纷涌过来向宋琰敬酒。 就连金蓬都听呆了眼! 这小子真是运气太好了,竟然那么轻易让他找到了绿洲! 酒酣宴罢,歌舞散场。 宋琰却并未回去歇息,待忠顺侯送他的人走了之后,折身去了隔壁宋珩的院子。 “玄玉酒还没喝够?可惜我这里现在只有茶。”宋珩见到宋琰并未讶异。 正好他也有话想跟宋珩说,照例领他来了西院葡萄架下。 上次二人在此对酌,还是满头繁星。 今夜已换成一轮明月当头,清辉满架,已结出碧玉珠串的葡萄果子颗颗青翠欲滴,娇嫩喜人。 “你觉得许振是个怎样的人?” 宋琰一面坐下,一面闲闲问道。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有事来找宋珩商量,越与宋珩相处,越觉得此人头脑不简单。 虽有几分任性荒唐,但行事侠义,比那些沽名钓誉的谋士倒是更值得信赖。 太子那个蠢货以为指使得动他? 他是不相信的。 他想着要如何告诉宋珩,许振是他们自己人,却怕宋珩因为这个人而坏了当前他们兄弟二人的友好合作关系。 宋珩刚抿上唇的一口茶差些喷出来:“你问我他?” 他朝宋琰抬了抬眼皮:“你觉得我能说他什么好话吗?” 宋琰叹口气:“我知道你心中怨恨,但那罪魁祸首是他养父,其实跟他也没什么关系。况且,你最大的仇人先皇后钟氏也早就死了,还是许振帮你杀死的,也算是将功抵过了吧。” 宋珩放下茶盏,正色道:“我宋珩不是记仇,只是此人行事为人不入我眼罢了。但你若问他是哪边的人,我只能回答你,这是个聪明人。” “哦?”宋琰双手十指交握,放在石桌上:“所以呢?” 宋珩摊摊手,“既然是聪明人,当不会看不懂圣上心思。” 那意思就是,宣德帝想除金宗留,许振在这个节骨眼是不可能帮着金宗留的。 宋琰见他看得通透,更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微微笑着:“那王兄你呢?” 宋珩打着哈哈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当然也是聪明人。” 宋琰试探着:“那若是让王兄与许监军再加上小弟我,三个聪明人,岂不是赢得胜算更大了。” “你想争取他?”宋珩微眯起眼。 宋琰见他已将自己二人与忠顺侯划开明显分界线,又更多了些信任,继续试探道:“是有这个想法,不知王兄有何妙计?” 他说完,端起桌上的醒酒茶喝了一口,好甜,甜得舌头都化了,后味儿还可以,略酸,喝下去冲淡了不少酒意。 “这什么茶?”他皱了皱眉。 宋珩嘴角一翘:“这是我宋珩的私藏珍宝茶,若不是你,我还舍不得拿出来招待呢!” 他站起身大咧咧一笑:“王兄手底下那么多能人,找我吹吹牛还可以,商讨大计还是算了。” 他伸手摘下绿藤间一颗葡萄仍进嘴里,酸得眯起眼,“还没熟!你要想和许振合作,我没意见,但他到底靠不靠谱,还得你自个儿想清楚。” 宋琰哈哈一笑,许振是谁的人他当然知道,宣德帝早和他说得一清二楚,许振当然忠的是皇上,再交好东宫,也越不过皇上去。 更何况,他此次来,可是和他一样有密旨在身的。 “王兄放心,咱们兄弟同心,必能报沙漠之仇,至于许监军那边,我会去好好探问一番。” 他还待开口,忽夜色中传来急促的号角声。 二人立时站起身来,这是发现敌军的警报。 “这么快就来了。”宋琰皱皱眉,喃喃出声。 小双急匆匆跑进来:“大人,王爷!城外护军来报,发现楼鄯兵踪迹,正往哈密城而来。” 第208章 不怀好意 宋琰连夜带兵去了城外迎敌。 宋珩作为随军提举,与阿文、安怀杨等也一并出城而去。 他临走时不放心灵芝,真是带在身边怕伤了,不带身边怕丢了。 灵芝主动提出去安怀杨府上,与槿姝呆在一起算是互相照应,宋珩这才稍稍安心。 灵芝进杨府院门之际,隐隐觉得斜对门后一道晶光闪了闪。 她不动声色,不立时进门,反而特意回头挥挥手,立在原地送走送她过来的安怀杨,待安怀杨走远,那道门后闪出个脸生的媳妇儿。 “哟,杨千户家的侄女又来啦。”那媳妇儿脸方腰圆,胸脯顶得老高,一双笑眼带点媚意,勉强算得上三分姿色,过来跟灵芝打招呼。 “您是?”灵芝诧异地看看她。 “是对门的孙家婶婶。”槿姝从院门内出来,浅笑着和那媳妇儿打招呼。 灵芝略拘谨地朝她笑笑。 那壮实媳妇儿乐呵呵地上下打量着灵芝,“这趟来住多久?” 灵芝低眉顺眼,“可能要呆上几日了。” 槿姝也道:“我们家老杨这不出城去了,怕我身边没个人照应,让她来给我作伴。” 一面说一面拉着灵芝推往院内,“孙嫂子我们先回去了。” “好嘞。”那姓孙的媳妇儿笑得眼眯成一条线,朝她们挥挥手,“去吧,有事儿要帮忙说一声啊。” 槿姝拉灵芝进了屋,二人交换了个眼色。 大双知道事情始末,小令却有些糊涂,只当那媳妇儿真是热情邻居,嘟囔着,“这人还真是挺热心啊。” 大双“噗嗤”一笑,带着小令去了厢房安置东西。 原来自灵芝被金家二爷金荣当街拦下之后,料定他不会轻易收手,定有后着,那日起,便让槿姝小心注意起孙家来。 丫鬟挑起帘子,槿姝带灵芝进了正厅,英气长眉竖起来,语声咄咄,“那孙家媳妇儿也不是什么好人,亏得我往日还时常帮她。她竟帮着来打探消息,一个劲儿盘问你身份。我就照你吩咐说是我家侄女,来探亲的。” 她坐到灵芝对面榻上,扶了扶肚子,“是你四叔不让我动手,不然早把那金荣引了来解决掉,那可是替这哈密城中不少女子报仇了。” 她愤愤道:“你可听说过,这金荣在哈密城中是出了名的色胚,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子都不肯放过,当年曾看上忠顺侯手下北营统领钱绍光的侄女,趁着酒后轻薄了一番,哪知那钱绍光的侄女是个性烈的,当晚就上吊自杀了。” 灵芝替她接过丫鬟手头递来的果茶。 槿姝接过润润唇,接着道:“这还只是其中一件,就这趟跟你们出去的邓钟岳,他也是吃了这二爷的苦头。” 邓钟岳的事儿灵芝倒是听宋珩说过,点点头,她本还有些犹豫,对金荣这样的人下杀手是不是太过残忍了些。 但又想到那段六郎,听了槿姝说的这些话,心逐渐定下来,这样的人,早死不足惜,她若能除去此人,当算为哈密除一害了。 灵芝拉过槿姝手,“四婶别气,要解决他容易,最主要还在不能引火上身,他后头可是忠顺侯府。” 槿姝叹口气,“我明白,所以才忍到现在。” 她一想到金荣把主意打到灵芝头上,就对他憎恶得紧。 “先不说他了,我看看我小侄子睡了吗?”灵芝笑嘻嘻地把手往槿姝圆滚滚的肚子上探去。 这一夜,灵芝没睡好,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断断续续一直做梦。 一会儿梦见宋珩走了,一会儿又梦见找到了无迹哥哥,梦中的无迹哥哥拉着她的手说:跟我走! 宋珩又出现了,喊着她的名字:灵芝! 灵芝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跟无迹哥哥走,她找他找了好久,可宋珩怎么办呢? 她揪心得直哭。 “姑娘、姑娘?” 睡在隔间的大双只觉灵芝没睡安稳,一直嘟囔说着含糊不清的梦话。 这会儿见天快亮,过来一看,见她满脸都是泪,知她是魇着了,忙唤醒她。 灵芝这才醒过来,恍惚看清了眼前人是大双,胸口那绷紧的情绪才缓下去。 大双端来一杯热热的羊奶:“姑娘可是担心王爷了?姑娘放心,以咱们爷的身手,再难的险境都必能脱身的,再说还有阿文哥呢。” 灵芝坐起身子靠在床头,接过羊奶“咕咚”喝了两口,低着头“唔”了一声。 “就是做噩梦了,没事。” 她抬头看看窗外,天光微亮:“这是什么时分?” “刚寅时三刻,要不您再眯会儿。” 灵芝摇摇头,披衣下得床来,将奶盅搁在外间窗前炕几上,透过菱格窗花,呆呆看着院中青翠碧绿的葡萄架。 大双见她要起身,便推门出去:“奴婢去打水,姑娘稍等。” 睡在外间的小令也醒了,忙道:“大双姐姐,我去吧。”一溜烟儿就闪出门去。 小令端了热水进来,槿姝也跟着进来了。 “四婶,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槿姝拿了件深蓝色缀彩片镶边的长袍,笑着指了指肚子:“他醒得早,我自然也没法睡了。” 又展开那长袍递给灵芝:“给姑娘做了件哈密女子常穿的裙袍,姑娘看看喜不喜欢。” 灵芝脸上这才有了一丝欢颜:“当然喜欢,我都许久没穿新衣裳了。” 灵芝接过小令递上的帕子,自己抹了脸,再坐到房中铜镜前让她梳头,一眼看见素荷簪,梦里的情景又浮上来,又叹了口气。 “您怎么今日也醒这么早,是不是担心,”槿姝见她闷闷不乐,若有所指的含笑,“那一位?” 灵芝带着嗔意瞪了槿姝一眼:“四婶,你也惯会打趣我了。” 槿姝听安怀杨说过灵芝在沙漠中与宋珩的种种,心头自是欢喜。 “姑娘既然叫我四婶,就莫怪我这个长辈多话。您要找的人,我们从来哈密就开始打听,哈密、西番、连楼鄯、吐蕃都找人打听过,可真没那人消息。我看那靖安王对姑娘是一百个真心都换不来的人,姑娘可得珍惜。” 灵芝垂下睫。 几人用过早膳,晨曦掠过院中葡萄叶,给小小庭院踱上一层金边。 灵芝陪槿姝膳后在院里遛圈儿,院门忽被拍得“砰砰”作响。 门房婆子开了门,一张笑脸挤了进来。 “杨家妹妹!” 正是昨日那孙家媳妇儿。 第209章 谁算计谁 孙家媳妇儿端着一盘烤面果子进屋来,“今儿多烤了些果子,我也就这个手艺还不错,拿来给你们尝尝,难得这小侄女来一趟,看这模样儿,水灵灵的……” 槿姝听她一个劲儿夸灵芝有些反胃,命丫鬟接过盘子,笑着道:“多谢孙姐姐,我那儿有新鲜的甜枣儿,是我们家老杨从外头带回来的,你来了正好带些回去。” 孙家媳妇儿虽长得有三分姿色,可一直腆着脸笑,笑得人发麻,又站着闲问了几句灵芝年龄家乡,槿姝都随便答两句。 灵芝则一副不善言辞的模样,静静站在槿姝身后。 不一会儿,槿姝的丫鬟端了装了甜枣的盘子过来,孙家媳妇儿接过盘子,仍不走。 她似刚想起来一般,神秘兮兮对槿姝道:“哟,大妹子,你今儿个不去大佛寺吗?” “大佛寺?”槿姝挑起眉,诧异道:“今儿是什么好日子吗?” “今日夏至啊,这可到了一年里头阳气最旺的时候,每年从这个时日起,哈密城怀胎的小娘子们都要去城外大佛寺上安胎香。”孙家媳妇儿说得有模有样,嘻嘻笑着,“你还没去过大佛寺吧,趁你侄女在,陪你一块儿去上上香多好,保佑你生个大胖小子!” 槿姝浅浅一笑,和灵芝对视一眼,口上答:“还有这说法。” 孙家媳妇儿继续卖力劝,“可不是,你看王婶子家的两个孙子,都是去大佛寺烧过香得来的,平日里寺庙里阴气重,去了不好,夏至后是最好的。不过你这也不能太晚,都七个月了吧,再晚就不好走动了。” 槿姝颔首,有礼笑着,“孙姐姐说的是,不过……” 她话还未说完,灵芝靠近一点扶着她胳膊,笑着看她一眼,截断她话头,“婶婶不用担心我,我着就是没睡好才头晕了会儿,听起来那大佛寺挺好的,你们去吧,我自个儿在家就行。” “这……”槿姝有些迟疑。 灵芝向她眨眨眼,抬头看看天,“今日天儿这么好,也适合出门,让我的两个丫鬟也跟你去,定能好好护着你。” 那孙家媳妇儿听了,心头更喜,本想将她们引出城,可这么一来,灵芝落了单,岂不是更好? 忙趁机劝槿姝,“可不是,你要是不放心你侄女,让她中午上我家吃烩面片儿去。” 灵芝天真烂漫一笑,“真的?那太好了。” 槿姝哪还不明白灵芝的意思,仍有些担心,迟疑道:“那我考虑考虑。” 灵芝趁机道:“趁天色早,婶婶可以收拾收拾就出发,那大佛寺可远?” 孙家媳妇儿忙道:“不远不远,就在城东十里地。” 灵芝朝她一笑,“谢谢孙家婶婶,我要中午捞不着吃,就叨扰你去。” 孙家媳妇儿一迭声儿答应下来,喜滋滋端着盘子离开。 槿姝回了房,拉紧灵芝的手,“你是想他们冲你来?” 灵芝点点头,胸有成竹,“四婶你放心,且不说这种事必不会来很多人,就算来十个八个,我也有办法。” 槿姝仍不放心,“可是……” 灵芝故意嘟起嘴,“没有可是,你们个个都还把我当小孩。” 她再瞅了瞅她的大肚子,“这个才需要你护着,我引开人,你们就安全了,再说,还有大双陪我呢,小令随你去。” 槿姝无奈一笑,只好应下。 话说孙家媳妇儿回到自家院内,对等在院中的孙猴子低语一番。 没过多久,载着槿姝等人的马车往东而去。 躲在门口的孙猴子看着灵芝独自送别了马车,回到院里,忙出门上马,一溜烟儿跑了。 快到晌午时,槿姝家院门又被拍得“咚咚”作响。 婆子开了门,果然又是孙家媳妇儿。 “大侄女儿?”她堆着一脸笑招呼。 灵芝迎出门来,“孙婶婶。” “你婶婶我可是最好客的,刚说让你上我家吃烩面片儿,可不是说笑,这都备好了,走吧,上我家吃去。” 灵芝浅笑着,两个小梨涡若隐若现,“孙婶婶,您太客气了,哪能真去府上打扰呢!” 孙媳妇儿见她拒绝,伸手就要来牵,“不打扰,不打扰,正好我家那口子也不在,你尽管放心去。” 灵芝见推拒不得,只好向那婆子招呼,“你看好院子,我一会儿就回。” 说完,跟着孙家媳妇儿出门去。 普通老百姓没有富贵人家那么多规矩,走街串门都算常事儿。 孙家的院子比槿姝家略小,制式一样,她刚进院子,就嗅到门关得紧紧的东厢房内,传来阵阵酒气。 灵芝镇定地跟着孙家媳妇儿进了院厅,厅堂里头摆了张红木罗汉榻,宽大的椅榻和并不宽敞的厅堂一比,显得格外拥挤,其他零零碎碎的东西,也都花团锦簇,却不成套,看起来像是东拼一点儿西捡一块儿凑起来的。 以一个百户来说,有这样的环境已算不错,只钱财的路子,怕就难以明说了。 墙角还有个高几,案上古玉铜香炉内燃着西疆人最爱的天竺檀。 灵芝仔细嗅了嗅,倒是没问题。 孙家媳妇儿转眼亲自端了茶盘过来,递上一杯奶茶,堆着笑道:“大侄女先喝口茶。” 灵芝看了一眼冒着热气的白色奶沫,端起茶盏以袖掩口浅啜一口,放下茶盏,以袖内绢帕擦了擦唇角白沫,抬眼向孙家媳妇儿甜甜一笑,“孙婶婶,我这会儿不渴,您先去忙吧,不用管我。” 这平常人家不似官宦富贵人家,进出都成群的丫鬟陪着,屋里有两个打扫烧水的粗使丫鬟婆子就不错了。 像安怀杨那样有家底的,还能雇得起厨子,而孙百户这样的,只有自家媳妇儿下厨做饭。 孙家媳妇儿见灵芝喝了茶,放下心来,亲热无比地把桌上葡萄干、核桃等小食盘往她面前推,笑着道:“那侄女别客气,婶婶给你做烩面片儿去。” 灵芝笑着目送她出门,门上竹帘子撩起又落下。 孙家媳妇儿在门边听了一阵,见里头传来喝茶的声音,还有吃干果的咯嘣咯嘣声,忙猫腰跑进紧闭着门的东厢房。 不一会儿,孙家媳妇儿又出门来,她身后紧跟着个瘦削男子,脸白眼青,正是金荣,搓着手翘着嘴角满脸喜色。 孙家媳妇儿溜到厅门边,轻轻挑起帘子,见灵芝眯着眼有气无力半靠在桌上,那杯奶茶已空,心头大喜,凑过去喊了声:“大侄女?” 灵芝迷迷糊糊“唔”了一声,半睁开眼,眼神迷茫,似看不清眼前人。 孙家媳妇儿喜得回身招手,“二爷,成啦!” 第210章 出人命了(月票加更) 孙家媳妇儿这一回头,才发现那墙角的香炉不知何时放到了门边,里头的味道也变了,怪不得她刚才进来的时候就觉得屋子里头有股不一样的香味儿。 金荣已在门口探着脑袋等得不耐烦,听她说成了,喜得抬脚就迈进门槛来。 正要开口说话,忽感觉脑子渐渐空白起来。 灵芝抬起头,坐直身子,看着眼前呆鹅般站在自己面前的二人,冷冷一笑。 “拿来吧。”她轻声道。 从里间钻出来一个人影,正是大双,端着个茶盘,上头两个土窑茶杯,里头各装着半杯奶茶,白色沫子晃晃悠悠。 她有些好奇地打量着面色平静呆立不动的房中二人,有些难以置信,“姑娘,他们真的会听话吗?” 灵芝对引魂香的效用已确信无疑,微微一笑,轻声开口:“你们二人,把面前的奶茶喝了。” 那二人果然木木动了动眼珠子,看见茶盘中的杯子,伸手来端起茶杯,“咕嘟咕嘟”喝了下去。 大双瞪圆了眼,姑娘这招,简直无敌! “我的天,接下来我们让他们做什么?”大双兴奋地看向灵芝。 灵芝站起身,凑到孙家媳妇儿耳边低语了几句,再对大双道:“我们走吧,这茶够他们享受一阵儿了。” 大双只知道茶有问题,却不知茶有什么问题,被灵芝勾得心直痒痒,追着问道:“姑娘,难道就这样放过这贼子吗?” 灵芝神秘一笑,“咱们上大佛寺上香去,回来你就知道了。” 大佛寺位于哈密城外东边,好在哈密城不大,灵芝与大双骑马出城,三炷香的功夫便到了。 这座哈密最大的寺庙坐落于一片黄土山上,山门前三排六十六阶石梯,石梯尽头高大山门金碧辉煌。 上得山寺来,清客寥寥。 这哈密城本地人多数信仰大食教,佛寺中香客反而不多,不似中原,不管什么寺庙都香火不断。 槿姝与小令等人早在山门处候着她,见她到了方松口气。 “可干净解决了?”槿姝拉紧她手,低声问道。 灵芝浅浅一笑,“让他们自己解决去,这样,谁也不会怀疑到咱们头上来。” 槿姝仍有些疑惑,她只知道灵芝会用引魂香对付那金二爷,究竟她离开后发生了什么事,却不得而知。 灵芝抿着嘴,“四婶,你就容我卖个关子,回去你们就知道了,总之,我只是燃了香,其他可什么都没做。” 她眨眨眼,半扶着槿姝往里走去。 知客僧一路小跑来迎她们进去,槿姝已上过香,在丫鬟陪同下去了旁边歇息。 灵芝照例先问过行空与无迹的行踪,答曰从未听说过。 虽此答复在意料之内,灵芝心头还是钝钝一痛。 难道她真要放弃吗? 她跪在大雄宝殿正中的金身如来佛像前,双手合十,捻炷香,虔诚闭了眼。 众人在大佛寺用过素斋,到申时才不急不缓往回赶。 刚到巷口,就察觉街道两旁多了好些来往巡逻的官兵,快到槿姝家门口时,离孙家院子不远的地方东一圈儿人西一堆人,个个扎成团,悄悄嘀咕着什么。 孙家大门紧闭,里头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灵芝扶槿姝小心翼翼下了马车,隔壁院门口探出来个头,压低了嗓门道:“哎,杨家嫂嫂,出门去啦?” 正是隔壁王家的二儿媳妇儿。 槿姝探询地看向她,“这是怎么了?” 她看看四周,“大伙儿都在说什么呢?” 那二媳妇儿一脸兴奋,巴不得有人问她一嘴,摸着墙角过来,拉着槿姝就往院里走,“走走,孙家出大事儿了,咱们进门再说!” 大双与灵芝对看一眼,果然出事了,几人忙跟上去。 “……一开始是听见孙家院子里头一声男人惨叫,是他们家隔壁的马老三听见的,还以为孙猴子出事儿了,就想过去敲门。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院里又是连声尖叫,男人声音女人声音都有,那会儿我正在院子里,也听见了,吓得我的妈呀,活像白日里见鬼了似的。” “我就打开院门看看,正好看见孙猴子着急忙慌跑出来,把在他家门口的马老三撞了个狗啃泥,马老三在后头一个劲儿喊他,他理都不理,跑得比耗子都快。” “马老三见门开着,就进去看看,没一会儿功夫就屁滚尿流跑出来,一面跑一面喊,杀人啦杀人啦!” 那王家二媳妇说得一脸红光,捧起面前茶盏一饮而尽,兴致勃勃盯着槿姝,“你猜,谁把谁给杀了?” 槿姝睁大眼摇摇头,“是谁?” 王家二媳妇咂咂嘴,“你们家茶可真香,还有柚子味儿。” 小令笑嘻嘻又给她添满杯盏。 她朝小令笑笑,吞了口唾沫继续朝槿姝道:“给你三日你也猜不出来!是孙猴子他媳妇儿,把金家二爷给杀了!” “啊?”槿姝这惊讶可不是装出来的,她撇了灵芝一眼,又是惊又是叹,果真他们撇得干干净净! “想不到吧!”王家二媳妇见听众有了反应,更加得意,“这孙猴子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整天靠着给金二爷挑粉头才得了个百户的位置,这下好了,挑来挑去,把自己媳妇儿给赔进去了。” 她往前欠欠身子,压低了嗓门,“谢家的,还有马家的几个胆子大的进去看了,说那金二爷是光着身子死在床上!” “开头有人说,是死于马上风,说是孙家媳妇儿太厉害,把他给磨死的,后头进去看过的人说,不是!说金二爷后背心窝子上,老大一个血窟窿,床旁边还一把染血的尖刀,就是金二爷自个儿的刀!” “马上风是什么意思?”小令呆呆来了一句。 灵芝瞪了她一眼,大双脸微红,讪讪端水去。 王二媳妇儿捂着嘴一乐,“哎哟,你个小丫头,这就是俗话说的爽死的!” 她说得直白,灵芝也羞起来,反正知道计划已经实现了,垂着头带着满脸通红的小令一溜烟儿进到里屋去。 槿姝无奈一笑,仍有些疑惑,实在不清楚这事儿怎么这么诡异。 “那孙家媳妇儿已然晕了过去,但事发时就他俩在屋里,不是她杀的还有谁?” “然后呢?”槿姝接着问,她想知道忠顺侯府的反应。 第211章 意外立功 王二媳妇儿见众人都各有反应,满意地端起茶盏抿一口,继续舞着帕子说得绘声绘色: “这后头才热闹呢!金二爷出门,这一街都有,见孙猴子跑出来,立马发觉不对,抓了孙猴子进去一看,吓得哭天喊地滚回侯府去。没到半个时辰,就来了一队人,把半瘫软的孙家媳妇儿给抬走了,金二爷也被床红被面裹着带了出去,把孙家大门封了,让谁也不许进。” “有人说定是那金二爷又喝醉了,对孙家媳妇儿用强,谁知那媳妇儿是个烈性的,一刀就把人给捅死了,你想啊,男人在办事儿的时候,谁还顾得上防刀子啊?” 这话听得槿姝都忍不住垂下眼端起茶抿了一口。 王二媳妇儿拿帕子半掩着嘴,低声道:“我可不这么觉得!” “为何?”槿姝抬起眼。 “金二爷可是孙家的财神爷,那两口子为了钱,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她能有那烈性?她要真有那么烈,我能把我老家村口那陈寡妇的牌坊给她扛过来!” “噗!”槿姝一口茶喷在帕子里。 王二媳妇儿口沫子都飞到半天去,“所以呀,还有人说了,这是钱家去年吊死的姑娘回来索命了!” 她说得煞有其事,似乎这才是最后被她发掘出来的真相。 钱家姑娘就是槿姝曾和灵芝提起过的钱绍光钱将军府上的侄女,因被金荣酒后调戏上吊自尽。 槿姝没想到扯出这桩旧案,总而言之,他们在这件案子里,算是彻底撇清关系了。 王二媳妇儿又吃了会儿闲茶方告别回去,临走还一个劲儿夸杨家的茶真是香。 待她走了,灵芝才出来。 “到底怎么回事儿?”槿姝拉了灵芝悄声问。 灵芝抿唇一笑,“自作自受。” 她在葡萄棚下的石桌旁坐下,捡了一颗枣捏在手里,“你们走之后,孙家媳妇果然拉我去她家,还在给我的奶茶里头下了药,我一嗅便知,那是混了催情效用的迷药。” 槿姝心里仍有些后怕,在灵芝身旁坐下,小令忙给她塞了一张椅搭隔开石凳凉意。 “我在屋内燃了引魂香,正好她二人进来,吸了香毒,我什么也不用做,让他们各自喝了半杯茶,再吩咐孙家媳妇儿一声便行了。” 槿姝双眼熠熠看着灵芝,这姑娘以前在安府里头还只是用香小打小闹,如今,不声不响就把忠顺侯二子给除了,将来她跟了爷,对爷可是一大助力! 第二日傍晚,出城迎战楼鄯骑兵的西征大军回来了。 回城的宋珩第一件事便是带了阿文来将灵芝接回去,顺道在这里用晚膳。 槿姝将安怀杨迎进里屋,宋珩则来到灵芝所住的厢房。 灵芝见到他的瞬间一颗吊着的心终于落下。 见他一身黑甲英武非凡,似天神威风凛凛不可冒犯,知他刚从战场上回来就来了这里,连衣裳都没换过,心头沁出一丝甜意。 替他脱下战甲,交给大双拿了进去,又亲自拧了毛巾来给他擦脸。 宋珩昨日一宿没睡,本有些疲乏,此时见她身着家常彩袍,一头乌发编成哈密人那般的长辫直垂到腰间,认真忙里忙外的样子像个小妻子,忍不住双手扶住她的腰,让她停在自己面前。 灵芝正给他擦脸,见他含笑的模样就知道他又不怀好意了,娇羞地扭过身子要走。 宋珩大手一用力,又将她拉得离自己更近。 “王爷。”灵芝垂下黑睫,别过脸不敢再看他:“他们都在外头呢。” 宋珩腆着脸凑上来,凤眸弯弯,黝黑瞳仁像深渊一般危险,勾起嘴角耍赖:“他们不敢进来。” 只离开她四天,就已经想她想得不行。 灵芝见他越凑越近,忍不住微嘟起嘴双手推上他胸膛:“等咱们用晚膳呢!” 宋珩的声音越来越近,格外沙哑:“可我看见你更饿。” 话音刚落,就低头压上眼前那娇嫩如花蕾的唇瓣。 灵芝正要开口说话,冷不防被他一下堵住,下意识想张嘴抗议。 哪知她樱唇微启之际,宋珩如同发现了新天地一般,忍不住探进那更软糯滑嫩的小嘴中去。 唇舌相抵,二人的气息完全交杂在一起,宋珩脑中瞬间窜过一股热血,那血流往下猛冲,让他小腹处霎时热烈如火。 他猛地放开灵芝!心“砰砰”跳得厉害。 他修的可是佛家心法,那真气诀最能遏止世俗冲动,迄今为止,他这样的反应都能以真气加以控制。 可刚刚那刹那他竟然失控了! 他忙深吸几口气,慌乱得手足无措,心头还有几分羞涩,匆匆说了句:“我们走吧!” 就逃似的率先走了出去。 留下灵芝一脸茫然,随即又想到刚刚那么深那么亲密的一瞬,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嘴唇。 她叹了口气,这人,这人,不嫁他还能嫁谁? 槿姝安排了一席地道京师菜肴招待他们。 众人用过膳,围坐在院内葡萄架下石桌旁,与灵芝、槿姝等人说起了城外战况。 楼鄯兵六千人,清一色银甲骑兵,直接从丹达草原一路杀过来,也不攻城,明摆着诱大周军出城野战。 郭少通与邓钟岳各率一万人追击出城,楼鄯兵短兵相接即逃,还想故技重施,将大周军往沙漠中引。 路上中了宋琰宋珩绕道天峻城的骑兵埋伏,折损三千人,仓皇往北边逃去。 怕再遇陷阱,宋琰命大军打道回府,继续在哈密卫守城待兔。 众人听得心头微微松口气,又打了一场胜仗。 不过看这模样,楼鄯兵还不会罢休! 聊了几句战况,自然说起了这哈密卫城中的大事:忠顺侯府二公子被冤魂索命! 灵芝与槿姝对看一眼,相视一笑。 宋珩看出点问题,带着疑惑向灵芝看过去。 安怀杨也察觉了,看着她俩拧起眉:“莫非你们知道怎么回事?” 槿姝面带得意之色点点头:“我们干的。” 安怀杨惊得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忍不住瞪着槿姝:“都说了多少遍不许再跟人动手!” 灵芝看四叔一副担心得要死的宠溺模样,抬袖掩嘴偷笑:“四叔,四婶没动手。” 她不好意思开口,看了看槿姝,槿姝便将她们如何将计就计引了孙家和金荣入瓮,再用灵芝的引魂香害二人自作自受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宋珩眼中神采涟涟,看向灵芝,“你们可知,你们立下大功了!” 第212章 栽赃嫁祸 灵芝和槿姝愕然。 她们只想着尽量毫无声息地解决掉金荣这个败类,以免惹来忠顺侯的猜疑,给宋珩他们添麻烦,却没想过这样是立功,立什么功? 安怀杨隐隐捕捉到宋珩的意思,放下手头茶盏,振奋地向他看去,“您是说,钱绍光?” 宋珩噙着笑,点点头,见灵芝一面听她们说话,一面剥葡萄吃,弄得满手汁液淋漓。 他伸手取过碟子中一颗葡萄,手指修长如玉笋,灵活异常,细细剥着葡萄皮,“我们需要分化忠顺侯的实力,钱绍光掌管着哈密三大最强营之一,狡猾狠辣,尤其爱钱,忠顺侯正是以银子把他喂得很饱。当初他侄女出事,钱家二房的人想要报仇,也是忠顺侯使了大笔银子,钱绍光才主动劝下二房的人。” 他把葡萄递到灵芝面前的碟子里,“给。” 灵芝正听得入神,不妨他丝毫不避嫌,窘得脸微微红,又不好推拒,万一他又要递过来,推来推去岂不是更尴尬。 一转眼,其他人都视而不见,似乎都觉得宋珩此举再平常不过,才不好意思垂下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宋珩又拿起一颗葡萄。 “这样的人,只能分化不能争取为己用,而现在金荣一死,那孙猴子肯定脱不了关系,正给了咱们下手的好机会,并且,还是一石二鸟。” 灵芝瞬间领会到宋珩的意思,看宋珩的眼神更加幽深,他要对付忠顺侯,他究竟想做什么? 安怀杨也懂了,虎目亮起来,语气隐隐兴奋,“一来,栽赃给钱绍光;二来,灭了姓孙的口,省得他张嘴乱咬可是?” 虽然外人从这事儿想不到是灵芝动的手,可孙猴子是知道此前灵芝是在他家院里的,若这事儿说了出去,怕也会惹来麻烦。 宋珩哈哈一笑,又剥好一颗葡萄放到灵芝碟子里。 大双给他递上净手的毛巾,他拿起放到一边,继续剥第三颗,对安怀杨道:“你今日就随我回去找平远王,就说有急事相告,最好今晚就动手,唯恐夜长梦多。” 此计一定,他们继续谈起军中之事,从如何伪装成钱绍光的人,到如何潜入都督府旁的府衙牢狱,一步一环商讨开来。 不一会儿,月上中天,宋珩一伸手,才发现碟子上还剩最后一颗葡萄。 灵芝面前的碟子里却盛了一堆葡萄果肉。 站在灵芝身后的小令“噗嗤”笑出声来,紧接着,是阿文捂着嘴“噗哈哈哈”的笑声。 槿姝笑得眯起眼,侧身喊旁边丫鬟,“柳青,再拿一碟葡萄来。” 现在还没到葡萄完全成熟的季节,这都是吐蕃那边早熟的葡萄运过来的。 小令捂着肚子,“槿姝姐姐,不能再拿了,我们姑娘,要吃坏肚子了!” “哈哈哈哈!”阿文再憋不住,放声敞亮笑起来。 果然,第二日一大早,就有信传来,孙猴子死在府衙地牢。 得到消息的宋珩刚用过早膳,淡淡一笑:“这下金宗留应该已经找钱副将算账去了。” 他们留下了足够的证据导向钱绍光。 宋珩有一点猜错了。 去找副将钱绍光算账的不是金宗留,而是金蓬。 忠顺侯府内已是素缟如雪,哭声震天。 当今皇后的妹子小周氏这一日来已哭晕过去三次。 金宗留只有这两个儿子,所谓“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金家向来对这个幼子宝贝得紧。 加上金荣从小体弱,金宗留连战场都舍不得让他上,只在府上好好将养着,从来都是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捞月亮,谁知年纪轻轻却遭了此祸! 金宗留坐在床头,看着又一次晕过去的周氏缓缓睁开眼,刚睁眼,她已浮肿的眼中泪又下来了:“王爷啊!我的荣儿啊!连个孙子都没给我留啊!” 金宗留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双眼通红,满脸短须拉渣,看起来老了好几岁。 “好了好了。”他不耐烦挥挥手:“再哭也没用。” “王爷!”外头有小厮匆匆跑进来在院中喊道。 “什么事?”他没好气问道,一面往外走去。 昨日他已吩咐下去,外头军务一概不要来烦他,既然宋琰要逞能,就让他自个儿打去! 再说还有金蓬在军中盯着他呢,谅他也不敢有什么动作! 众人都知他痛失爱子,也不敢以军务相扰,是以他连西征军回城的事儿都不知道。 “大爷他去了钱将军府还跟钱府上的人打起来了!”那小厮见了他,气喘吁吁一口气儿吐了一串,又缓了缓气接着道: “听说动刀子了,怕是要闹出人命了!” 金宗留“蹭”一步跨过门槛,气得眉毛倒竖:“去给我叫回来,混账!不好好在城外盯着人,跑回来闹什么?” 那护卫这才喘匀了气儿,口齿伶俐一股脑道:“启禀侯爷,总兵大人那头已经将楼鄯骑兵追击至天峻城外,杀敌三千,昨日傍晚已带先锋部队回城,军报已经发出去了。大爷是今早跟着大部队回来的,听说二爷出了事,直接带人去了钱将军府。” 金宗留脑袋一阵眩晕,也不知是不是没睡好,听到这消息他竟有些支撑不住。 “打赢了?”他额纹拧成沟壑,扶住门框。 这宋琰真这么厉害? 他扶住门框的手狠狠攥紧了。 这事儿有些蹊跷。 金荣死在一个小小百户家的媳妇儿床上,仵作已经验过,他确实是被人用刀从背后捅伤致死。 那媳妇儿的手上有血迹,下手位置也对得上,他当场急怒攻心,几十鞭下去将她抽得没了气儿。 姓孙的百户自被抓后就吓得哆哆嗦嗦说不清话,他本打算留着慢慢审,问他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把忠顺侯的二爷引到他家自个儿床上去! 可今日凌晨就传来那人的死讯,姓孙的死在牢里,在地牢地面的干草丛里发现了带血迹的北营军的袖标。 牢头也表示白日里曾有钱府的人来过府衙。 钱绍光? 这么急急忙忙把姓孙的杀了,难道背后是钱绍光在搞动作? 可长年的沙场经验让金宗留有一丝似狐狸的直觉。 金荣死了,姓孙的死了,若他为了报仇杀了钱绍光,谁有好处? 宋琰! 所以他尽管也怀疑钱绍光,也不得不暂时忍下,让人把金蓬给劝回来。 当务之急,他手下的哈密不能乱! 金宗留下颌抖了抖,那条疤痕颤颤巍巍,他咬着牙吩咐:“请许监军晚间来府上喝酒,避开京里来的人。” “是!”有护卫领命而去。 第213章 又见篆香 金宗留似瞬间苍老许多,微佝偻着背,缓缓回到榻上坐下,端起桌上奶茶猛喝了一口,再重重将杯盏放下。 他对宋琰已经没多少耐心了,再这么熬下去,楼鄯说不定就真的要被他打垮! 京师里头没有动静,东宫还指望着他,而宋琰摆明就是冲他来的,说不定后头还有那一位的意思。 金宗留的脸色黑如锅底,伸手轻轻摩挲着下颌那条疤。 金荣的仇,钱绍光和宋琰的可能性各占一半,可若不能解决宋琰,他就不敢动钱绍光。 所以,无论如何,越快除掉宋琰,对他就越有好处! 他捏紧了杯盏,向外头吩咐:“让林师爷和高师爷上书房等我。” 没多久,浑身大汗淋漓的金蓬闯进屋来。 他一身甲胄,摘了头盔的束发蓬乱,脸上还有血迹,一脸愤然。 “爹!”他抹了一把脸上乱淌的汗,气呼呼跪到端坐罗汉榻上的金宗留面前:“为何不将那钱府的人统统抓起来给二弟报仇?” “混账!”金宗留暴喝一声:“平日里让你遇事要多想想,你怎么还这么鲁莽?此时你敢与钱绍光闹僵吗?他手头可有咱们五千骑兵!” 金蓬不满地忿忿道:“可二弟的仇怎么办?二弟定是中了人奸计,被骗到那贱人床上的!定是钱家还记着以前那上吊的小娘子的仇!我……” 金宗留手中杯盏“砰”一下掷到他跟前摔得四分五裂,将他的话压了回去:“不是只有你聪明!你能想到的,你爹我想不到?” 金宗留来到金蓬跟前,点着他额头恨铁不成钢道:“那你也得想想看这事儿到底对谁有好处?我且问你,闹出人命没有?” 金蓬暴躁的声音这才稍稍沉下去,垂了头瓮声瓮气:“杀了四五个护院。” “你啊!”金宗留揪着胡子,气得浑身发颤:“上次那事儿,可是花了万两银才平下去的,你现在无凭无据就冲上门去杀人家护院!” 一想到这两个专给自己捅娄子的儿子,金宗留就只觉脑仁疼,他喘着气到炕上坐下:“这事儿拖不得了,听说平远王又打赢了?” “是。”金蓬说到宋琰又来了气:“这小子奸猾得狠,根本不用咱们的人,追击计划也都瞒着我,我想跟楼鄯那边打个招呼都不行。” 金宗留觑着眼咬牙切齿:“说明他清楚我们的心思,而同样的,我们也清楚他的心思。你放心,荣儿的死,爹必会给他讨个公道。” 他半眯起眼:“我总觉得,这事儿和宋琰脱不了关系。” “那怎么办?”金蓬听说弟弟的死和宋琰有关,一时气得脖子通红:“连沙漠都让他跑出来了!” 金宗留心头盘算着,语重心长道:“如今的情形,他必不敢和我们明刀明枪的干,一来,于他没优势,二来,他来西疆可是奉命打楼鄯的。不过。” 金宗留话音一转,狐狸眼晶光闪闪:“同样的,他是皇子,又有皇差,手头几万兵,咱们也没法硬来。这次不能再像上次那样掉以轻心,必须动用其他力量,自己再暗中监守,保证万无一失!” 金蓬听父亲说这次要亲自动手,心头的仇恨顿时找到了发泄之处,一扬头:“爹放心,儿子亲自出马!一定看着他咽气!爹是不是已有定计?” 金宗留叹口气,幸好,这个儿子虽然鲁莽一些,本事还是有,他疲乏地挥挥手:“你先去更衣洗漱,再去看看荣儿和你娘,至于那边的事,暂时不用你操心。” 说到幼子,他又揪心一痛,闭上眼,摸着胡子咬紧了牙槽:“具体情况,等我晚上见过许监军再说。” 宋珩白日里难得清闲,带着灵芝去了农庄看果农酿制蜜瓜酒,又装了几大罐子已酿成的熟酒走。 灵芝学到了新鲜酿造法,欢喜不已,一路琢磨怎么加些对身体有益的香料进去,做成独家配方。 宋珩见她果然对这些感兴趣,心下大慰。 傍晚回到他们所住的小院,前脚刚进门,宋琰后脚就跟了来。 灵芝回了厢房,宋珩将宋琰领到厅内,命小双上些刚带回来的蜜瓜酒。 “有美人作伴,你这趟差来得值!”宋琰往榻上一坐,半眯着眼挑起唇角打量宋珩。 宋珩打着哈哈,眉目间毫不掩饰畅快,摇头晃脑道:“美人儿我所欲也,酒也我所欲也,二者还可兼得,当然妙哉快哉!” 宋琰心情也不错,冷脸浮着一丝浅笑,“可有人相当不快哉。你可知金蓬晨间已经去钱绍光府上闹过一场,如今就算金宗留不怀疑钱绍光,钱绍光心头怕也有不少怨气。” “哦?”暗杀孙百户的事儿宋琰早晨和他说过,这事儿宋珩倒不知道:“玄玉的耳报神够快的!” 宋琰罕见的哈哈一笑,端起蜜瓜酒饮了一口,再对着杯口嗅了嗅,“很纯的蜜瓜酒,你最近怎的偏好甜酒甜茶?” 宋珩笑笑不答,唤小双再去给宋琰冲杯瓜片来,装作毫不经意道:“既然他们已生了嫌隙,玄玉何不干脆再派人去钱府安抚一番。” 宋琰顿时明白他的意思,他此时去钱府,等若火上浇些油,就算金宗留不怀疑钱绍光,怕也不敢百分百信任他了。 他眼睛一亮站起身来,整整衣衫:“那茶先欠着,我现在就去钱府,再顺便去忠顺侯府上慰问慰问他的失子之痛。” 待他走远,宋珩才向进门来的小双低声问:“有消息了吗?” “拿到了!爷请!”小双往里间躬身一伸手。 “你们守好房门。”宋珩一面说一面匆匆往里走去。 里间床榻旁的高案上,一盏青瓷宝鼎香炉,旁边放着盘花纹繁复至极的篆香。 宋珩亲自拨了拨香炉下头的温炭,放上云母隔片,再将篆香放了上去。 早早躺下的灵芝还未睡踏实,半梦半醒间,一阵熟悉的清香味飘进鼻尖,又是小时候无迹哥哥身上常有的那种味道。 这也是她曾在许振身上闻到过的那种香味,许振告诉过她,这是福寿斋连珠合璧篆香的味道。 灵芝睁大了眼,靖安王,他也用连珠合璧篆香?到哈密这么远的地方还用京师的篆香? 第214章 知己知彼 忠顺侯府内。 金宗留送走宋琰,窝着一肚子火回到后院厢房花厅,向坐在榻几旁的许振一拱手:“让许监军久侯了!” 许振一身浅苍色直裰,低头把玩着案几旁墙上取下的一张装饰精美的牛皮折叠弓,见金宗留进来,将那弓放到案上,嘴角挂着丝若隐若现的浅笑:“王爷辛苦,刚刚经历这么大的事,还忙着操持军务,还请节哀。” 金宗留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平日凶厉的面色满是哀痛,坐到许振对面:“老夫也没想到,竟然遭此横祸,取我子性命之人,老夫必要他血债血偿!” 说到最后,咬牙切齿,嘴角那道伤疤在烛火中显得格外狰狞。 “哦?”许振抬眼看向他:“王爷可知道是何人所为?” 金宗留冷哼一声:“私仇当放在一边,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摆在眼前。许大人,请恕金某交浅言深。你在朝中,当能看得更清更透才是。如今这平远王狼子野心,将东宫步步紧逼,到这西疆来,明为剿灭楼鄯,实则处处与我作对,他想吃的不是楼鄯,怕是这西营三省的兵力罢!” 他知道许振是东宫的人,可有了宋珩那个先例,他也不敢贸贸然说得直白。 许振面色丝毫不改,依旧波澜不惊,放下那折叠弓,正色道:“王爷与总兵大人的恩怨,许某不管,也管不着。许某只知听令行事,殿下让我来助王爷一臂之力,王爷不必绕圈子,有事直说就行。” 金宗留见他主动挑明,倒是心头一松,表明了立场就好办多了,当下缓下脸笑笑,开门见山:“老夫有办法让平远王在追击楼鄯骑兵的路上再回不来,只不过,想找监军大人借东西一用。” “王爷请说。”许振目光幽幽。 “火雷。”金宗留咬着牙吐出两个字。 许振黑黝黝的瞳仁顿时一缩。 宋琰从都督府回去后,径直去了宋珩所在的院子。 “……金老头已经沉不住气了,看我的眼神都不再掩饰,恨不得立时命府中护卫将我拿下,呵。” 宋琰心情极好,一面说一面坐下,发出一声轻笑:“他们应该连夜筹划如何对付你我呢!” 不知不觉,他已将宋珩完全看成自己这边的人。 宋珩刚要睡下,披了件程子衣就出来见他,端起茶盏抿了口浓茶醒醒神,打着哈欠:“玄玉亏你还笑得出来,鬼知道这次他们耍什么把戏,会不会趁我们落单时直接埋伏下五百刀斧手……” “哈哈!”宋琰听他说得可怕,反而开怀大笑起来:“我倒真希望他有那么蠢。” 他精神奕奕,指尖轻叩桌案:“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弄清楚他到底要如何对付我们?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怎么才能弄清楚呢?”宋珩皱皱眉。 宋琰自得一笑,不直接说出宣德帝的密旨安排,反而转了话题。 “方才我去忠顺侯府的时候,发现他府上还有客人。” “客人?”宋珩迎上他的目光,听他继续把话说完。 “有婢女端了煮茶的器皿往里去,金宗留一家子可都是在哈密呆了几十年的,早喝惯了奶茶,谁还大半夜的煮茶呢?” 宋珩一愣:“除了我们几个京师来的,当不会有别人,你是说,许振?” 宋琰意味深长看向宋珩,“你说若是金宗留在这个时候见许振,他们会聊什么呢?” “玄玉的意思?”宋珩拧了眉:“金老头想和许监军联手?” 宋琰半眯起眼,见火候差不多了,方对宋珩开口道:“所以我得及早将许振争取过来。” 宋珩果如他所料,没有反对,而是锁紧了眉头:“许振可是太子的人,如何争取?” 宋琰哈哈一笑:“这你就不用操心了,小弟自有办法。不过,眼下得找个能与他说上话的机会。” 他沉吟着:“不如明日查看军备的时候,我找个机会单独与他说几句。” “玄玉。”宋珩皱了皱眉,往前欠起身子:“你就这么找他说话,信不信金老头转头就知道了。” 宋琰蹙起眉头,没错,在忠顺侯的地盘,要瞒着他和许振打上交道,实在是太难了,这也是他一直以来在考虑的问题。 “那如何是好?王兄可有办法?” 宋珩歪头挑起一侧嘴角轻笑:“我倒是有个主意。不过,这人立场不明,玄玉若是劝服不下又当如何?” 宋琰好整以暇一笑:“那就将他交给王兄你报仇如何?” 送走许振之后,已近子时。 金宗留躺在床上,脑中思绪仍然纷呈混乱,这次必须一击即中! 许振这人到底可不可靠? 看东宫的意思,宋珩也是自己人,可那就是个混子、搅屎棍! 整日里带着个女人跟在宋琰身后跑动跑西,一点儿忙指望不上。 他越想越不放心,对于看人,混迹草原沙场三十多年的忠顺侯,对风吹草动都格外警惕。 许振这人,看起来淡泊得很,他最怕这样的人。 他喜欢有欲望的人,爱财,爱名,爱酒,爱赌,或是爱女人。 男人很少有不喜欢这些东西的,只要知道对方喜欢什么,他就有办法对症下药。 可这人,他有些看不透,关键是他还聪明。 一个让人看不透的聪明人,敢用吗? 可如今不用他又能怎么办呢? 火雷他有现成的,他的人也不在宋琰的监视范围内,这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他坐起身来,披上外袍出了寝房门,穿过厅堂来到房门口:“来人。” “是!” 即使在凌晨,门外的护卫也丝毫不敢懈怠。 “派人盯着许监军,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盯好了。” “是!”那人领命而去。 金宗留走回床榻边,又将晚间那计划在脑中过了一遍。 若许振这边没有问题,只要楼鄯那边选好了地方,他们就可以开始动手了。 窗外天色已开始发青,他终于阖上了眼。 许振住的地方离宋琰与宋珩的院子不远,只隔了一条街巷,等他从忠顺侯府的马车下来之时,街巷中洒满月光,夜色安宁,四下一片寂静。 他淡然进了屋,一抬眼,发现靠墙案几上多了一盒香,忙锁了门,将墙角青瓷莲花炉挪出来,取出那篆香放置隔片之上。 青烟映着莹莹烛火,袅袅升腾而起。 他闭上眼,心头默念着香中传出的讯息。 半晌,方将隔片上夹杂着白点的香灰拨进香炉里,再换了一盘普通的松檀香放上。 和衣躺下,沉沉睡去。 第215章 当众折辱 第二日,是宋琰查看此批军备物资的日子。 宋珩一大早起了床,刚推开门,就看见院子里抱着陶瓯踮起脚尖在葡萄藤下收集露水的灵芝。 这哈密卫日夜温差大,露水出得又多又好,清亮亮的在晨曦下剔透生光。 灵芝仰着头,听见脚步声侧过身来,见是宋珩,浅笑着行拜礼:“王爷。” 宋珩一见着她嘴角就自然弯起,此时那双猫儿眼映着晨晖闪着晶莹流光,小小梨涡像两朵丹桂绽开在嘴角,他忍不住伸手替她擦拭鬓间细汗。 他衣袖拂过灵芝脸侧的刹那,灵芝嗅到那袖间淡淡的熟悉的香味,心中一颤。 无迹哥哥。 她差点一口喊出声来。 虽然许振告诉过她这是连珠合璧篆香的味道,可她脑子里早已把无迹哥哥和这种香味关联起来。 小时候的无迹哥哥,身上总有这种香味,他的禅房中也都是萦绕着这气息。 她轻叹一口气,她怎么能将他们二人混为一谈呢。 宋珩察觉了她的失神,还以为是自己的举动惹恼了她,忙收回手:“今日我要随平远王去视察军备,你和我一起去。” 灵芝已经习惯了他不管去哪儿都要带上自己,除了上战场的时候,轻轻“嗯”了一声,顺口问道:“王爷也喜欢用福寿斋的连珠合璧篆香吗?” 宋珩微微一愣,随即想到她可能嗅出了自己身上的异香,点点头,正想开口,宋琰背手阔步迈进院门来。 “王兄。” “王爷!”灵芝向他见过礼,匆匆退回屋去。 宋琰看了看灵芝的背影,忽然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宋珩如此看重灵芝,会不会和他的目的一样? 随即那念头又沉下去,与宋珩前后脚往正屋厅堂走去。 西征军的仓库大营位于城西南角上,宋琰带着宋珩一行人到达的时候,许振已领人在箭楼下等候。 金蓬竟然也在。 宋琰与宋珩对看一眼,果然想单独找许振说话不容易,金家看得很紧。 “总兵大人!” “王爷!” 许振与金蓬下马见礼。 宋琰朝金蓬笑笑:“金将军若是忙于家事,就不必陪本王了。” 金蓬连敷衍的笑都懒得露,瞪着眼冷冰冰道:“这军备既然是送到哈密卫的,金某自然也要来看看,难不成皇上让总兵大人自己来打楼鄯的?” 宋琰对他的咄咄逼人毫不在意,双手一摊:“金将军终于要和本王一起打楼鄯了?无上欢迎。” 许振见二人说话针尖对麦芒,微微一笑上前打圆场:“朝廷的物资军备当然是为西疆所有兵士准备的,许某此来当然就是要备好后方,让各位能安心上战场,总兵大人请,将军请,王爷请。” 金蓬冷哼一声,自顾自往里去。 仓库占地极广,四面以土方石垒高墙,门口设箭楼,防卫森严。 里面粮食满仓,箭矢成山,盾甲长枪等军备一应俱全。 许振与宋琰在前,一面走一面向他介绍,不一会儿来到一座四四方方的大仓前。 仓门打开,里头尽是黑压压的桃木箱子。 许振下马走在前头,打开一个开盖的木箱,一排黑黝黝似地瓜似石头的器物闪着油光静置于箱中。 “这是京中最新研制出的火雷,一颗威力相当于六十支火铳,还未上过战场。” 宋琰欣喜地打量着,可又转念一想,这火雷需要埋伏在敌人必经的路上才能派上用场,而楼鄯骑兵最是摸不着踪迹,就算威力再大也对他们无法。 他伸手拍拍箱盖:“好东西,希望有机会用上。” 众人接着往前走去。 金蓬又盯着那火雷看了好一会儿,才追着赶上。 在营中转了一圈,许振带众人来到箭楼下的厅堂处歇脚。 “……除此之外,还有一批战马正在榆林过来的路上,估计五日内能送到……” 许振一面说,一面让随从上了茶。 待那随从送茶到宋珩身前之时,宋珩翘起二郎腿望着天,只当看不见。 许振忙亲自起身端了茶递过去:“王爷,京中带来的新鲜君山银针,您尝尝!” 金蓬又是一声冷哼,似极度鄙夷宋珩所为。 他自然也是知道这两人之间恩怨的,只不过此时完全站在许振一边,见他在靖安王面前如此低声下气,实在替许振不值。 宋珩扫了一眼许振,这才正了身子接过茶,不以为然抿了一口,咂咂嘴,放下茶盏:“不怎么样,听说你煮得一手好茶?” 许振脸上仍旧挂着笑,近乎讨好:“不敢说好,等回了京,许某再亲自煮茶让王爷品品。” “也别回京了。”宋珩皱皱眉:“以后你没事每日上我院里给我煮盏茶吧。” “王爷!”金蓬阴阳怪气地插话:“监军大人奉了圣命千里迢迢来此,可不是来给您煮茶的。” 宋珩斜睨着眼瞅着他:“监军大人都没意见,真是那什么不急那什么急。” “你……”金蓬被他怼得张口结舌! 一看许振,除了脸色青白,再不见其他异样。 宋珩晃晃二郎腿,“怎么?不过是煮茶而已,又不是让他把头割下来给我当球踢。” 金蓬虽知宋珩故意羞辱许振,心头不屑,但若论起这二人渊源,许振养父许绎是宋珩父亲属下,还是背主的属下,许振莫说替宋珩煮茶,就是以身为奴赔罪都说得过去。 他顿时哑口无言。 宋琰则打圆场:“王兄,监军大人公事繁忙,煮茶之事就回京再说吧。” 许振本青白的面色更无一丝血色,平日的出尘之势荡然无存,被人当面折辱,换做谁也不好受吧。 站在宋珩身后的灵芝不由同情地看了看他。 这一抬头,隐隐嗅到许振身上也传来那连珠合璧篆香的气息,她微微蹙眉,这么巧。 以前没见过宋珩用这篆香,那日见到许振,他也没用这篆香,怎的今日这二人,都约好了似的,用起这京师福寿斋的篆香来? “怎么?不愿意?”宋珩见许振不出声,闲闲追问一句。 许振垂了头,看不清脸色,低低的声音中带着强忍下来的恼意:“许某今日就去,为王爷煮茶,是许某的荣幸。” 第216章 篆香之秘 金蓬回到忠顺侯府时,金宗留正在一片青烟中冥思打坐。 这是天竺传来的一种品香法,名:梵心净尘。 以梵香的气息带走人神思中的苦闷,有静心安神之效。 金宗留从半梦半醒的意识中回过神来时,果然觉得神清气爽许多。 他来到外厅,金蓬已喝尽一碗奶茶。 “爹。” “今日如何?”金宗留捋了捋黑髯,坐到上首。 金蓬抹了抹嘴角奶茶沫子,扯开一抹笑:“我看到火雷了,实打实的火雷,那玩意儿要是用起来,够他们吃一壶了!” “许振和平远王关系如何?” “嘿,爹您放心,他跟平远王倒还好,面儿上客客气气的。但是跟那靖安王,果然是水火不容!” 他欠过身子看向金宗留,一脸幸灾乐祸:“您猜靖安王怎么折辱他?让许监军亲自给他煮茶!您没看当时许监军那脸,估计生吞了靖安王的心思都有!” “当真?”金宗留略讶异地看向大儿子。 金蓬猛点头,一双眼中闪着兴奋的光:“我算看明白了,那靖安王就是个搅屎棍子,谁的脸都敢蹬,许振一定比我们更想他出事儿呢,估摸着连带平远王都恨上了,您且放心!” 金宗留摸了摸下颌上的疤,这次的安排一点儿大意不得,他还是得谨慎。 许振真的在宋珩小院里亲自煮茶。 廊下红泥小炉燃着文火,他换了一身雨青暗锦纹直裰,将袍脚撩起押在腰间。 坐在一张丝毡蒲团上,一手拿团扇注意着火候,一手拿钳夹起天香茶茶饼放到微火上炙烤。 “监军大人。”灵芝清丽的声音响起。 她也不知为何宋珩非得要许振亲自来煮茶,而许振此时的模样看起来竟有几分怡然自得。 她抱着陶罐来到许振身旁放下:“这是这几日采集的葡萄架上的露水,用来煎天香茶再好不过。” 许振已经很克制在与宋珩会面的时候不去看她,但见她浅笑盈盈走来身边,心头还是忍不住泛起涟漪。 “这天香茶是姑娘做的?”他低头专注地看着茶饼,边上茶叶微卷,已有茶香混着幽幽甜香飘了出来。 “是。”灵芝放下陶罐,又从茶炉旁取了细颈圆肚的汤瓶,将露水倒了进去。 许振正好看见她的侧颜,长睫如黛,纤巧圆润的耳垂上一粒粉珠柔柔生辉,他握扇的手一顿,“姑娘歇息去吧,王爷想喝许某煮的茶。” 他抬眼朝灵芝笑笑。 他笑起来时比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泠然模样更为好看,灵芝却觉得他那丝笑中带着苦涩之意。 心中轻叹,对于宋珩与许振的恩怨也不便多言,便收了手讪讪起身:“许监军,似乎很喜欢连珠合璧篆香?” 许振手中扇子停下,随即又动起来,“是,用习惯了,出门也带着。” 灵芝不再多问,福了一礼转身离去。 许振抬起头看着她背影,捏紧了扇柄。 除了三人各自的贴身随从,所有人都在外院候着,包括许振带来的其他随从护卫,院门大开,外头往里看进来,也可见许振规规矩矩在廊下煮茶。 宋琰来到廊下,小院中静悄悄的,只有许振拿着扇子悠哉悠哉地缓缓扇风。 碾碎的茶末倒进汤瓶中,先大火灼之,再文火慢煎。 这个时候就全靠一双耳朵听茶水动静,通过水响判断初沸、二沸及三沸,所谓点茶侯汤。 “没想到许监军是烹茶高手。”宋琰见他竖起耳朵边听水边扇风的模样,便知他确实会煮茶。 许振微微一笑:“能为二位王爷煮茶,是许某的荣幸。” 屋内的宋珩以真气凝于耳中要穴,静静听着屋外二人言语。 二人只云淡风轻说了几句,待茶汤煮好,再一起进屋来。 许振这才亲自奉上茶:“王爷请。” 宋琰拍拍宋珩肩头,“许监军为人忠义,与本王谈得甚为投契。王兄可否看在玄玉的面子上抛下其他,咱们先齐心协力把圣上的差事办好,如何?” 宋珩心头暗笑,知道宋琰是怕他不接受许振,遂接过茶,点了点头,算是表明接纳他。 许振则恭敬道:“卑职谨听吩咐。” 宋珩接过茶一饮而尽:“只要玄玉你信得过,我就没话说。” 宋琰双眼闪着光,“来,坐下说。” …… 灵芝出了院门,见到许振的两个随从都在庑廊下坐着,经过他们身边时,二人站起身恭敬行了礼。 灵芝回了院,一会儿又折回来,手头拿着一盒香泥,递给二人,浅浅一笑,“请二位转告许监军,这哈密的夏日,还是少用甜香,怕招蚊蝇。这是王爷常用的月下香,可驱蚊凉身,燃在屋内最合适不过。” 那二人道灵芝是靖安王身边的大丫鬟,以为这是靖安王的意思,要和他们大人和解,接过香泥盒谢过,其中一人有些莫名,“多谢姑娘好意,不过我们大人并不爱用甜香。” 灵芝有些愕然,“哦?” 随即一笑,“那最好,这香许大人若是用着合适,我们王爷会再送些去。” 说完福礼转身离开,心内惊疑如狂风摧云,许振在说谎!他的随从没有骗她的理由,且她也不是每回见他都嗅到那篆香的香味,那他究竟在隐瞒什么? 连珠合璧篆香,无迹哥哥,宋珩,许振,这几者之间似有什么隐隐约约的关系,她脑中浮现一个模糊的念头,却如藏在迷雾后,怎么都想不分明,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又一日过去,夜幕降临之时,紧盯着许振的护卫回忠顺侯书房内回话:“许监军确实去了靖安王所住小院,院外都是总兵大人的人,我们的人没法接近。许监军煮完茶就出来了,听说靖安王让他明日再去。” “唔。”金宗留摸摸下颌:“他出来之后脸色如何?有没有什么异常?” “脸色很难看,回屋之后将自己关在房中再未出来。没有其他异常。” 金宗留心头冷哂,这个靖安王果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继续盯着。” 他冷冷吩咐下去,仍不能完全放心。 这个护卫刚走一会儿,金蓬“蹬蹬蹬”的脚步声就传了进来。 “爹。”金蓬手中拿着一封火漆信封,兴奋得神采飞扬:“楼鄯有回信了,他们选了个绝妙的好地方!” “哦?”金宗留的脸色仍然阴沉,黯淡的眼中却亮起一丝光,向金蓬伸出手来:“什么地方?” 第217章 露出马脚 许振第二日被请到忠顺侯府的时候,侯府内照旧是雪白长幡翻飞,缟素满府,上下一片哀意。 许振看起来没有睡好,清寒似冰的眼眸下带着乌青,面无表情坐到金宗留对面榻几上:“王爷这种时候还如此忙于军务,有事情让下头人跟许某说一声就行。” 金宗留看起来比许振的状况更糟,这几日时间,他下颌胡须中就冒起星星白点,眼角垂得更为厉害,眼内布满红血丝,此刻却闪着振奋的光:“听说许监军昨日被靖安王请去作客了?” 许振面色一沉,冰冷的视线从金宗留脸上扫过:“王爷何必明知故问。” 金宗留打起哈哈一笑:“许监军误会了,金某不是故意提起此事,只是想告诉许大人,他们嚣张不了几日。” “哦?”许振果然脸色瞬变,眼底划过一丝兴奋:“王爷准备好了?” 金宗留摸着胡须一笑:“还得许监军您出手才行。” “王爷请说。”许振正襟危坐,眼内神采涟涟,似对即将到来之事充满期待。 “听说有一批战马在从榆林送来的路上。” “是,若想出城追击楼鄯骑兵,必须有足够的战马才行。”许振话音刚落,隐隐猜到忠顺侯的意图。 金宗留轻轻颔首,眼皮一抬看向许振:“若是这批战马被楼鄯人劫了去,许大人您猜,总兵大人会不会领兵追去?” 许振身子微微一颤:“那也得知道劫到什么地方去了才行!” “若是刚刚好知道呢?” “定会带人围剿而去!” 金宗留放下手,撑在案几上,朝许振倾过身子,压低了嗓门:“所以,许监军只要在运马途中松松神就行了。这边嘛,你借我几箱火雷,就可以安心坐着等消息了。” 许振微微蹙起眉:“王爷的意思许某明白,马匹那边当不是问题,但是。” 他对上金宗留的眼神:“那火雷搬动运送十分危险,我手底下运送此物的人可是专门受过训练的,特别在埋雷之际,一个不小心死的就是自己。且想来王爷的人如今也在总兵大人眼皮子底下看着。所以。” 他顿了一顿:“这个事情不如交给许某。” 金宗留倒不是没这么想过,只是怕此事风险太大,许振不愿搅进来,此时见他主动提出包揽火雷的事,心头大喜。 面上却不动声色,迟疑着:“正如监军所说,这可是提着脑袋干的事儿,万一有个什么差错,那许大人怕就脱不开身了。” 许振挑起嘴角,冷峻无波的脸上首次出现一抹笑意:“我许鹤泉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既然要干,就必定不会有万一。” 金宗留知道眼前此人看着是个翩翩公子,手底下的狠辣劲儿却不比军中刀头舐血的将士弱。 有他出手,比用他忠顺侯的人更不易被察觉。 当下哈哈一笑,端起案几上茶盏:“那就有劳监军大人!” 许振从忠顺侯府出来,直接往西南仓库而去。 仓库守卫严密,除了宋琰和忠顺侯派来的护兵,里头的库兵都是他从京中带来的人。 许振径直来到储存火雷的地方,随行护卫都守在门外,只一个负责押运的护军跟了进来。 宽敞的四方土墙中,一排排的桃木箱散发着慑人的凛冽之气。 “点三十箱出来,以军粮作掩护,今夜子时出城,运到这个地方埋上。” 他拿出一张牛皮图纸,递给身旁护军:“千万要小心,此处紧挨着流沙,非常危险,让人别到处乱跑。” 与他同行的是个长脸精瘦的中年汉子,眼窝凹陷,鼻头特别大,骤眼看去一张脸上只有个鼻子,手长脚长,姓元,军中都管他叫元头儿。 他接过图纸揣在怀中,并未多问,躬身回道:“是!” 许振又嘱咐了一番需要注意的地方,这才走出仓库大门,见两扇铁门合上,又装作视察军备的模样吩咐道:“一定要小心看管,连只耗子都不能放进去,知道了吗?” “是!”众守卫应喏。 待许振走远,门口其中一个护卫不由转头看了看那大门。 不多久忠顺侯府就得到回报。 “许监军进了仓库,吩咐子时出城,但押送的都是他们的人,我们的人混不进去。” 忠顺侯有几分沉吟,是完全相信许振呢?还是自己再验证验证? 他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只信自己,沉着眼吩咐:“继续盯着,趁他们出城之时找机会撬个箱子看看。” 当夜子时,重云遮了明月,满天清辉顿时了无踪迹,四下一片寂黑,只有巡逻的守卫“踏踏”的步伐声渐近渐远地响起。 储存火雷的仓库后方,忽打开一个小门,三辆双头马车鱼贯而出,车板上密密麻麻都是麻袋,像是装满粮食。 赶车的人走得很疾,从仓库西侧的角门过去,守门的人早得了吩咐,也不盘查,开了门让马车通过。 其中一辆车通过门前堑壕时车身一抖,掉下一袋粮来,那麻布袋在地上一擦,破了个小孔,沥沥撒下一小撮麦子来。 守门的两个守卫忙赶上去帮忙提,一提,嘿,真沉,这什么麦子这么重。 随车的护卫急急策马过来:“都别动都别动,我们自己来!” 其中一个守卫拍拍那粮食,咧着嘴笑:“军爷您客气啥,咱自己人帮帮忙有啥不好意思的。” 那护卫一鞭子朝他嬉皮笑脸的脸上抽过来,目光寒戾:“说了别动!” 那守卫头一偏,“哎哟”一声,肩膀上已挨了一鞭。 他缩着头捂着肩躲到一边,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眼中的惶恐之色渐渐被刀子一样的厉色取代。 “王爷!” 金宗留刚睡下,院外就传来低低的喊声。 他心头一凛,必是有什么事情,不然怎的半夜来报。 他匆忙套上一件外衣,趿着鞋就来到外厅,打开门,门口候着的护卫慌忙跪下: “王爷,据仓中的人来报,那火雷是假的!” 金宗留浑身猛颤,几疑自己听错了,立时瞪大了眼:“什么?” 那护卫忙又详细说一遍: “……我们的人趁机伸手进那粮袋中掏了一把,摸到那火雷壳子,再从那孔中叩了一番,结果摸出来捏在手中发现,全是黑沙土!半分火药味儿都没有!” 金宗留整个人如堕冰窟,好啊! 许振!竟敢拿假火雷来骗他! 他恨得牙关咯咯作响。 幸好他对他生了一丝防备! “给我继续盯着那出城的人!”他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 第218章 将计就计 金宗留在厅内喘着气踱了两圈,假火雷! 这个许振是什么意思,他手头还有东宫的令牌,却分明不是东宫的人! 可他若没周家力推,如何能担起监军一职? 他心头猛的一颤,皇上! 那就是皇上让他来的! 是了! 他怎么就没想到,如果皇上想对付周家,对付金家,监军这么重要的位置,又怎会让给周家的人坐! 他狠狠一掌拍到桌案上,差点让这小子给骗了! “爹!”金蓬睡得正香,被金宗留派去的人给从床上叫了起来,一脸胡子拉碴,揉着眼进来坐到侧墙太师椅上。 “给楼鄯的信送出去了吗?”金宗留急促问道。 “送出去了。”金蓬愕然看着老爹气急败坏的模样:“怎么了?上午就送出去了,明儿个战马被劫的消息应该就能传到城里了。” 金宗留咬着牙:“许振那小子骗了我们!” 金蓬“豁”地站起身,瞌睡全醒了:“许监军?那咱们的计划岂不是?” 金宗留冷哼一声,脑中迅速盘算着:“他们定是将计就计,埋下假火药骗过我们,再干脆直捣楼鄯!好小子!” 金蓬的眼中全是杀气:“我现在就去取他人头!” 说完就转身往外走。 “回来!”金宗留一声暴喝。 金蓬气咻咻回转身:“那现在怎么办?许振与宋琰显然已经联手,干脆就明刀明枪干他一仗!” 金宗留额头青筋迸现,嘴角伤疤突突直跳:“干?怎么干?他们有五万人,陕甘也有屯兵。咱们呢?钱绍光如今立场不明,那邓钟岳日日与蒙长勇几人混在一起,怕是东营的人也被他们拉过去了!咱们自己的人算下来也就五万,若不能速战速决,吃亏的是咱们!” 他越说越急,脚下来回踱步不停,声音却愈加沙哑:“你爹我没有什么大的抱负,只求自保,就算日日在这西疆之地吃沙子也没关系!那皇帝老儿却逼人太甚,派了个宋琰来,又插了许振这把刀子在我们身边,这分明是要趁机吃了我们金家!” 金蓬越听越上火,越惶惶不安:“那怎么办?难道我们就坐以待毙不成?” “哼。”金宗留一声冷笑,立在桌案前,端起桌上新送来的热**一饮而尽:“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在哈密不敢硬打,在外面就不好说了!” “爹的意思?”金蓬不太明白,愣着神看向金宗留。 “咱们也将计就计,将他们引出去再说。你再给楼鄯那边去封信,让他们准备好打场硬仗,若胜了此仗。”金宗留森寒目色闪烁,白牙一咬:“那天峻城与刚察城都是他们的!” “是!”金蓬应喏:“那姓许的小子怎么办?” “先勿打草惊蛇。”金宗留背起手,透过花窗看向幽深寂静的夜:“等把平远王了结了,他自然逃不掉。” 第二日傍晚,一匹跑得直吐白沫的马倒在哈密城门口,一个甲胄上血迹斑斑的人从马背上滚下来,朝赶过来扶起自己的城门守卫费力道:“快,快报告监军大人,咱们的战马,被劫了!” 宋琰早早用过晚膳,在小院内与宋珩比试枪法。 他箭术高超,长枪却不太擅长,屡屡被宋珩占了上风。 他抹一把汗,将手中长枪往旁边护卫处一扔:“王兄果然有两下子,这长枪耍得威风。” 宋珩毫不客气,得意洋洋摩挲着那枪杆:“那当然!” “总兵大人!”忽院门处有护卫急报。 “监军大人来报,从榆林运来的战马被楼鄯人劫持,往丹达草原去了。” 宋琰眉头一跳,连步走了过去:“都劫了?知道去哪儿了吗?” “是!”那护卫递上一张简陋的羊皮舆图:“有个副将尾随而去,发现在丹达草原东北方向有楼鄯大军营帐,约有一万人!” 宋琰接过那舆图一看,再与宋珩对视一眼,心头大喜,果然如许振所说,金宗留找了楼鄯做饵,引他们上钩。 宋琰大喝道:“点兵三万,立即拔营,往丹达草原进发!” 他再嘱咐道:“让许监军押送火炮随军出发。” 宋琰的三万大军在一个时辰内集结完毕,连夜朝北面的丹达草原赶去。 灵芝自然也被宋珩带上,随着大军出发。 她心头“扑通扑通”直跳,看这架势,必有一场恶战,想到宋珩要跟着宋琰一起上战场,还是不免有些心慌慌。 天明时分,三万大军到达刚察城外,此处距沧海与丹达草原的交界不过二十里地,骑马的脚程一盏茶的功夫就到。 宋琰的命令传来,就地扎营休息。 宋珩将灵芝安顿在帐内,知她昨夜定没休息好,小脸有些苍白,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不由心疼:“等这场仗打赢了,回京就不用这么奔波了。” 灵芝听他说起回京,心跳都快了几分。 回京就意味着成亲了吧? 她略羞赧地低下头:“王爷小心一些。” 宋珩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头发:“快些休息去,我两个时辰后和平远王的先锋军出发,走之前再来看看你。” “嗯。”灵芝抿着唇点点头:“王爷您也赶紧休息。” 等宋珩走了,大双与小令进来给灵芝铺好床铺,伺候她躺下。 灵芝看着军帐顶透进来的白光,怎么都睡不着。 忽然想起一事,坐起身来看看自己左手上的血灵石手串,得把这个给他。 她忙穿上外袍,让小令给她梳了头,独自往旁边宋珩的营帐走去。 阿文守在营帐门口,见着她露出一丝热情的笑:“姑娘找王爷么?” 灵芝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阿文指了指里面:“进去吧,总兵大人与监军大人也在。” 灵芝倒不好意思进去了,往营帐门口站了站:“我就在这里等着吧。” 帐内传来三人密密的谈话声。 “……那火雷是假的,总兵大人只管放心去。我们的人混了两个在楼鄯军营中,到时候外面乱起来,再在他们后方放一把火……” 是许振的声音。 灵芝听到火雷心头一跳,这么危险的东西。 接着听宋琰道:“……已经派人给托那耶那边传信,他们会从西面包抄过来,我与王兄带五千人先把人引过去,邓将军与郭将军会各率五千人先行一步绕到后头偷袭,许监军那时候再押送火炮过来……” 灵芝则盘算起来,若是打败楼鄯,回城之后就该正面对上忠顺侯了,留在哈密城内的槿姝会不会有危险? 正想着,见营帐门帘一挑,宋琰与许振走了出来。 第219章 宋珩是谁 灵芝见了二人微微垂下头福过礼。 宋琰也不知为何,看见她总忍不住想调笑一番:“姑娘不用担心,最迟明日此时,王兄就可回来了。” 灵芝本就微微发烫的脸瞬间飞起红云,不敢抬眼看他二人,只低低应了声。 许振见她含羞带怯的模样,心头又涌起难以自持的酸意。 他强迫自己扭过脸,朝她一点头,跟着宋琰往前走去。 灵芝进了宋珩帐中。 宋珩显是刚准备歇息,头发披散下来,俊朗五官添了几分别样的柔美。 “他们怎么到王爷的营帐中来议事?”灵芝有些讶异。 宋珩早听见了营帐外的动静,还以为是阿文,见到灵芝进来,眼中立刻含满喜意:“你怎么还没休息?我这儿没有盯梢的,比较安全。” 他怕灵芝担心,没将具体计划告诉过她。 灵芝也不多问,只是知道如今他们与忠顺侯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而忠顺侯与楼鄯相勾结的实力,让她心头更加忐忑,跪到他蒲团前,将手上石串递过去:“王爷还是戴上这个吧。” 宋珩明白她是担心自己,见她一脸忧色,心头如饮过蜜:“傻丫头,这是去草原,不是去沙漠。” 他替她将手串戴回去,顺势握住她手,看进她眼底,郑重道:“你等着我。” 灵芝一颗心跳得更加慌乱,被他灼热幽深的目光逼得垂下眼眸,再说不出话来。 午后,休整完毕的先锋营整装待发,宋琰亲自带队,五千人马一路绝尘往北而去,直奔丹达草原。 灵芝躲在营帐后看着宋珩的素黑甲胄渐渐被人海淹没,心又开始揪起来,也不知这么了,这次看宋珩离开,她格外心惊肉跳。 小令见人都走光了,姑娘还愣愣看着北面,忍不住推一推她:“姑娘,走吧。” 灵芝这才点点头,一转身,发现许振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许振本要回去他的营帐中,见到灵芝可怜巴巴地半掩在帐篷之后,探着身子看着那人远去的方向,也不知为何就停下了脚步。 灵芝一回头,就对上他带着几分悲怆的目光,心头微微讶异:“监军大人。” 许振忙回礼,垂下眼皮,不由自主出言安慰:“姑娘且放宽心。” 说完低头告辞,擦肩而过的刹那,灵芝叫住了他,“奴想请问监军大人。” 许振诧异回头。 “那福寿斋的连珠合璧香,是何时有的?” 许振略踌躇,不知灵芝为何问起这个,想一想答:“约莫五六年前吧。” 灵芝抬起眼,深深看了许振一眼,“多谢大人!” 说完往营帐中走去。 许振则一直看着灵芝玲珑的背影远去,心头又闪过那让人战栗的念头:若是那人回不来的话…… 灵芝却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许振又说了假话! 她在十多年前就熟悉这香气,那这香,必不是出自福寿斋,一定和无迹哥哥有关,既然许振不是无迹哥哥,那宋珩,宋珩会不会是…… 如一道白光闪过灵芝脑内,她因这猜测双手微微颤抖起来,等再见到他,再见到他时,她一定要亲口问个明白! 哈密城内,凌晨时分,一队黑影悄然来到西南军仓墙外。 “什么人?”箭楼上的火把垛子还未燃尽,火光中的守卫举起弓箭,指着青色天光中的人马。 “王爷派我们来查看点收军备,准备接应总兵大人大军。”来的人举起手中令牌。 “忠顺侯?”那守卫放下弓箭,有些犹疑。 他对面箭楼上的守卫喝问道:“有监军大人的手谕吗?” “有。”门楼下的人从怀中掏出一张纸。 箭楼塔下有守门兵士出来,接过那纸迎着火把微光细看。 说时迟那时快,“嗖嗖嗖”凌空飞过来几只箭,箭楼上的四个卫兵还没来得及叫喊出声,就随着箭矢倒了下去。 那看着手谕的兵士忽觉“咚”一响,一个身影从箭塔上摔下来。 “你们……”话音未落,一柄长枪扎进他的胸膛,鲜血迸洒而出。 门楼后前来接应的人打开大门,黑影鱼贯而入。 粮仓、弓箭仓、医药仓、装备仓…… 一个接一个仓库前有流着血的人倒下。 “忠顺侯造反了!”终有人发现了不对劲,与进入仓营来的兵马正面对上,高喊起来。 然而没有同伴的呼应。 四下出现了一片火光,更多的举着火把的人跑了进来。 金蓬铁塔般的身子矗立马上,发出一声冷哼:“造反,造反了又怎样?” 一柄长枪挥出,那高喊之人跌落下马,溅起一片血花,迎着金蓬背光的身子,勉力说出最后一句话:“造反,不得,好死!” 头一歪,再不动弹。 金蓬发出一阵长笑,手一挥:“去火药库。” 一面问身后赶来的人:“外头怎么样?收拾干净了吗?” 那兵将瓮声答道:“城内所有京城来的兵都清扫干净了,城门一直紧闭未开,城西门外的西征军大营毫无动静,想是没有走漏风声。” “好!”金蓬说着,到了那火器仓库跟前。 库门打开,里头的桃木箱子空了几排,还有几大摞小山一般堆着。 “打开看看。” “哐当”箱盖被一剑削开,有兵士上前拿起一个火雷仔细嗅了嗅,猛的朝金蓬看过来: “将军,是泥沙!” 金蓬亲手接过那火雷,从那埋线的孔洞中伸手进去掏了两把。 果真是泥沙,黑土的! 他“哐当”将那裹着铁皮的火雷扔了出去,眉毛胡子倒竖起来:“好小子!真的拿假家伙来诓我们!” 天刚亮,哈密城北门大开,一列列装备精良的战马疾驰而出,红缨长枪之中,一杆高举的旌旗上,大大的“金”字格外夺目。 这支足有五千人的队伍没有径直往北,而是绕过刚察城,从东面往丹达草原而去。 未时刚过,一队人马出现在刚察城北方。 刚察城以北二十里,黄土山坡的边缘,是一片低矮起伏的缓丘,缓丘之下,宽阔的马道长长蜿蜒开去,这便是通往从哈密往西番的咽喉要道——丹达草原的唯一道路。 金蓬领着五千精兵,绕了一大圈,越过宋琰在刚察城西驻扎的大营,来到那缓丘前。 前方的探哨回来报:“启禀将军,总兵大人亲率五千前锋营于半个时辰前经过这里。” 金蓬策马往前跑去,到那官道上下马来。 地面全是马蹄印儿,只有道路路旁边,隐隐可见翻新过的泥土。 他拿出长剑往地下一探,“呛呛”戳了几下,果然戳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挖出来!”他下令。 身旁几个兵士忙七手八脚将那硬物挖了出来。 赫然是个黑黝黝的火雷,与那仓库中的一模一样。 “好啊!”金蓬冷笑一声,面上横肉打着颤:“真是做戏做全套,埋个假家伙都这么起劲儿!” 他将那火雷一把扔出去,招呼身后兵士:“备好弓箭,追上去!咱们来个前后夹击、瓮中捉鳖!” “是!”身后将士轰然应喏。 第220章 真假火雷 宋琰与宋珩并肩站在缓丘上,看着远远马道上扬起烟尘,纷沓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轰隆如雷。 “你信许振吗?”宋琰忽然问道。 “你呢?”宋珩背着手,转过脸看着宋琰。 宋琰搓了搓微微出汗的手心,他对任何人都带着两分疑心,可若是许振的话不能信,那接下来丢命的就是他们。 “我不得不信。”他轻吐出一口气,望着那马道尽头由远而近的骑兵队,就快要知道答案了。 宋珩微微仰起头,目光落往天际:“我信命。” “哦?” “我信我们命不该绝。”宋珩看着宋琰勾起嘴角一笑,俊朗玉面神采飞扬。 宋琰被他的自信感染,也不由微弯了弯唇角:“有时候我得学学你的洒脱。” “哈哈。”宋珩伸手在他肩上拍一拍,豪气万丈:“玄玉你就是太紧张了!就算许振骗了我们又如何?立时叫回邓钟岳,咱们再硬刀硬枪打回去!” 原来这缓丘便是那日喷发山火之地,邓钟岳与郭少通早各自领了五千兵马从上次意外探明的密道中钻进山体,从山后绕到了丹达草原上。 宋琰的五千大军也随之而来,同样从这片山丘之后钻了出去。 那一万人马已在丹达草原集结,往楼鄯总营所在的位置而去。 宋琰则与宋珩带了几个亲兵留下,等着看这决定他们命运的一刻。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踏得矮丘都跟着抖了起来。 “金”字帅旗迎风招展,千军万马踏地而来。 忽连声巨响“轰隆!”“轰隆!”! 如惊雷炸在山前,直透耳膜,大地震动,宋琰与宋珩迅速趴下身子抱头躲在山石之后。 阿文等几个随身护卫忙过来蹲守在他们身旁。 许振没有骗他们! 前头是假火雷,此处才是真火雷! 而所有的目的,只为引诱金蓬的人追上来。 大地仿佛瞬间崩裂开来,山体剧颤,土石飞扬,乌黑烟尘冲上半空,只听山外一片惊慌失措的哭喊夹杂着尖叫,还有马儿嘶鸣悲呼的声音。 “后撤!” 有发现前方踏入火雷陷阱的兵士慌忙疾喊,可那如雷鸣的“轰隆”声仍不绝于耳,将寥寥喊声如潮水般淹没。 数千人马顿时乱做一团,惊马横冲直闯,残肢血水混着泥石四下乱飞,地狱惨烈也不过如此。 也不知过了多久,随着那“轰隆”声渐息,山体停止抖动,宋琰与宋珩缓缓抬起头来,朝外望去。 山下已成炼狱场,山上的几人饶是都杀过人见过血,依然感到浑身遍布寒气,只觉此生从未见过如此惨景。 硝烟散去,眼前数不清的残肢骇体胡乱堆杂成团,炸裂的脑浆、飞出来的断手断脚,弯弯曲曲的肠子裹着内脏,密密麻麻铺满整个马道,浓烈的血腥气夹杂着火药味儿腾升而起,人群如被巨石碾过的蝼蚁! 一名护卫弯下腰“哇”地吐起来。 宋琰眼中透出笑意,他看着那已成布条的旌旗,隐约可见上头以金漆描绘的残字。 那是“金”字,金宗留的金,金蓬的金。 他挑起嘴角,拔下腰间信号烟花,举手发射出去。 金宗留,这只是开始而已! 被火雷震残的金蓬亲兵早已个个心魂俱裂,侥幸没踏上雷的士兵匆忙调头往外跑去。 两旁都是山壁,只好原路返回。 刚跑出没多远,只听身后“嗖”一声轻响,随着那烟花升空,正往后夺命而逃的士兵们猛然发现,前方的路被几个乌漆嘛黑的炮孔拦住。 士兵们愕然勒马,“中埋伏了!” 喊声还未传远,“轰隆!”“轰隆!” 又是一片雷响,火药的气息在空中更加浓烈。 刚刚好不容易捡回性命的骑兵又在连连炮声中纷纷堕下马来。 炮声如催命勾魂的冥号,手握弓箭的骑兵完全失去还手之力,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有好不容易还留得一口气的举起手高呼:“我们投降!投降!” 越来越多的人扔下弓箭,举起手来。 胜负已分。 宋琰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脸颊缓缓放松下来。 金蓬完了,金宗留的死期还会远吗? 宋珩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很好,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他已经迫不及待想回京迎娶灵芝。 宋琰拍拍他的肩:“走,该去会会楼鄯骑兵了。” 他转头朝几个护卫道:“你们速去转告许监军,依下一步计划行事。” “是!”一人领命而去。 “应该带上四姑娘。”宋琰一面领头往下走,一面打趣宋珩:“到时候楼鄯骑兵逃往草原深处,她也能辨出方向带我们追上。” 宋珩“嘿嘿”一笑:“玄玉你还担心他们能逃?托那耶和穆可达那五千人可不是吃素的,他们会替你好好问候问候想逃的楼鄯兵。” 宋琰看起来似乎心情极好,还不肯放过宋珩:“那公主也不错,泼辣豪爽,美艳动人,你怎么不带回去坐享齐人之福?” 宋珩却知他又在试探自己,故作不胜其烦的模样挠挠头:“别提了,这次回去,府上那些个小娘子都留不得了。” “怎么?”宋琰转过头斜睨了他一眼:“四姑娘是个醋坛子?” 宋珩笑着不答话,心里暗自腹诽宋琰多事,灵芝啊灵芝,只好让你背这个黑锅了。 宋琰见他傻笑,猜度着此人真是个情痴,为安家四姑娘着了迷,那看来他应当不是和自己同一个目的。 也不知走之前吩咐安二研制的那味香如何了。 正想着,已到了山脚下。 他们上次来过这片山丘,对于此地已经熟悉,倒没有太注意仔细探路。 宋琰看见土石左边的青草地,很自然地一脚踏了上去。 忽脚底一空,身子一歪,整个人往侧倾倒过去。 “玄玉小心!” 就在宋琰身子偏下的刹那,在他身后的宋珩还以为他是踢到石头失去平衡摔倒,下意识跟过去拉住他。 等他反应过来之时,才发现自己也已踏上了那软软空空之地。 脚下的大地迅速往下沉去。 流沙! 谁能想得到,这草地下本是坚实的泥土,如今竟变成了流沙! 第221章 我叫宋珩 宋珩脑中瞬间明白过来,应当是刚刚的火雷爆炸,撼动了山体,让山脚下的流沙移了位置,侵到草原底下。 在他脚底触及流沙的刹那,他就明白自己应当以轻功飞出,可那样宋琰会侧身扑跌在流沙之上,连一丝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宋琰此时不能死! 他们都不会死! 从他踏上流沙,醒悟不妙,到伸手拉住宋琰短短两息之间,他脑中就已闪过这些念头。 再毅然决然拉住了宋琰,二人齐齐在流沙中站稳。 宋琰白了脸,这才恍恍然醒悟过来怎么回事。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身后的护卫根本来不及反应。 待阿文发现不对劲,猛地朝宋珩扑过去。 “王爷!” 宋珩双掌一挥,隔空一股狂猛真气涌出,竟生生将阿文抵了回去。 宋琰也有些功夫在身,想试着以轻功飞出,稍一用力,身子往下猛沉,只刹那间,那沙子已陷到大腿处。 “别乱动!”宋珩急声,他亲眼见过流沙如何在须臾间吞噬一匹拼命挣扎的骆驼。 他以真气逼退扑上来的宋琰护卫,又急急朝还不死心往前冲过来的小双喝道:“快去找灵芝!别过来送死!” 小双想起沙暴中灵芝那红色手串,猛的一震,踉跄着慌慌张张往前冲去。 宋琰已镇定下来,要不是宋珩扑过来拉他一把,他此时整个身子已横在沙里,早被埋了进去。 他朝宋珩惨然一笑:“你也够傻的,跟下来做什么?” 宋珩看看已渐渐漫过大腿根的流沙,凤眸正色肃然:“我们不会死,现在匀气放松,尽量让自己沉得慢一些。” 宋琰半眯起看向天空,日已西斜,不知草原上那一战如何了? “安四姑娘会有办法?” 宋珩随着他看向夕阳,眼神坚定:“她有办法。” 其实他也只有五成把握,但人生,很多事情本就需要赌一把。 再说,就算要死,他也要在死之前告诉灵芝他是谁啊! 宋琰看向宋珩,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刚才毫不犹豫跟下来的那一刻,救他是出于真心,他心头五味杂陈:“无论如何,谢谢你。” 宋珩洒然一笑:“别谢,要早知道是流沙,我可能就不跟过来拉你了。” 宋琰被他逗得嘴角一撇,胸口热血涌动,眼角有些润。 这种情绪叫什么?好像叫感动吧,他已经许久没体会过了。 小双跨上马往前飞奔,山丘外,许振正吩咐人收拾惨烈马道,见到小双疾驰而来一愣:“发生什么事了?” 小双清秀的脸上全是慌乱之色:“爷陷进了流沙河,我得去找四姑娘!” 说完匆匆往前赶去。 许振脑中“嗡”地一响,流沙河! 他急忙调头,吩咐身边副将押送大炮继续往前,再匆匆策马追着小双而去。 灵芝正在营帐中发呆,睡了一觉起来,日头正在西沉。 莽原的黄昏映衬着夕阳似血,格外荒凉。 她披散着头发,手中摩挲着无迹哥哥送的素荷簪,小令站在身后握着镶宝牛角梳,一下一下替她顺发。 忽鼻尖急嗅了两下,火药味,风里传来了火药味。 许振不是说火雷是假的吗,为何还有火药味? 随之而来的还有血腥气,淡而清晰,那是死亡的气息! 她不安地站起身走到营帐门口。 北面的风刮过来,吹得她四散的发丝乱舞。 她心头有些没来由的慌乱,望着北方悠远的天际,暗自祈祷。 就在这时看见天尽头两匹快马一前一后奔了过来。 马上人的身影那么熟悉,近一些了,好像是,小双? “姑娘!”小双几乎是哭着摔下马来。 幸好许振提前一步下马扶稳了他。 小双跌跌撞撞冲到灵芝跟前,“扑通”就跪下,再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抽噎着断断续续道:“姑娘,救爷,爷,陷进流沙里……” 灵芝听见“救爷,流沙”几个字,只觉一道霹雳打在头上,将她震了个五脏俱碎。 她这时才明白,宋珩在她心中的位置,比自己想象中更重! 刹那间肝胆欲裂,耳朵嗡嗡作响,脑中一片空白,眼前一黑,整个人往后倒下去。 许振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四姑娘,你振作一些!” “姑娘!”大双与小令也揪着心扑上来。 灵芝挣扎着,勉力推开许振站稳,拼命咬紧了唇让自己冷静下来。 流沙! 她脑中闪过一道红光,血灵石,她想起沙暴中的空洞,她还有血灵石! 她猛地伸手推开站在面前的许振要往前跑,就在她两手往前推搡的瞬间,一直握在右手中的素荷簪与左手腕的血灵石“噹”一声碰到一起,素荷簪上那朵荷花折断,掉落在地。 “叮当当——”一声轻响,一个小铜管从那断头的簪中掉落出来,掉到荒漠石上,滴溜溜滚了几圈。 灵芝脚步微顿,无迹哥哥送的簪子! 她心口又是一阵绞痛,为什么这枚簪子在这个时候断了? 忽然脑中猛的响起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 “灵石断金,不用找啦!” 灵石断金! 应验了啊,那婆婆的话,灵石是血灵石,金是金色的素荷簪! 她颤抖着蹲下身子,那个最荒谬的念头闪过,让她如风中柳叶颤抖成一团。 她捡起那比小拇指还细的小铜管,铜管中有小小一卷白色,轻轻一抖,那白色就滑了出来,是一条窄窄的白绢。 她紧咬着唇不让双手打颤,却仍然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展开那白绢。 白绢上用毛笔书写着四个小小的、还透着些稚嫩的端庄楷体。 “我叫宋珩”。 灵芝看清那四个字的瞬间瞳孔猛缩,立时僵住,浑身的血在刹那被抽干! 就连心跳都停止下来,脑中所有纷乱的念头都被那强烈至极的震骇炸得粉碎! 世界仿佛静止不动,周围有模模糊糊的人影和声响,她却一个都看不分明。 她的眼前只剩下那一行字。 “我叫宋珩”! 她忽然想起在皇宫中第一次见到靖安王的时候。 他护送她出宫,坐在马车上,眼角眉梢尽是温柔,对着她微笑,他说:“我叫宋珩。” 那是无迹哥哥一直以来就想对她说的话吧! 她发出一声似兽般的哀哭,将那绢条贴到胸口,万箭钻心一般痛。 无迹哥哥! 无迹哥哥叫宋珩! 他就是她心心念念要找的无迹哥哥啊! 她却毫无知觉,她怎么那么傻,她怎么没认出他来呢! 她猛地朝那马冲过去,泪水狂涌而出,这就是她两世以来要找的答案! 她终于知道了为何无迹哥哥会出现在楼鄯皇宫,也明白了为何她在楼鄯过的是逍遥日子,他一直在护着她啊! 她眼里心里再装不下任何东西,只揪紧了一个念头:宋珩!宋珩!你等着我!宋珩! 第222章 同生共死 “姑娘!” 许振与小双忙紧紧跟上。 灵芝到那马前却发现自己颤抖得连马都上不去,手脚发软,一点儿劲儿都使不上。 忽身子一轻,许振带着她翻身上马。 “镇定些,你冷静下来才能救他。”许振清冷如玉的声音传来。 灵芝咬着唇点点头,抓紧缰绳。 快马闪电一般奔驰而去,风刮起灵芝的散发,缠绕在许振臂间胸前,缭乱得如同他心头不该有的相思。 他感受风中飞过来的点点水意,心头涌上哀戚。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离她这么近。 阿文几人解下腰带系成长绳,想要将宋珩宋琰拉上来。 即使以这几个护卫天生神力又有武功在身,仍无力对抗那流沙中强大漩涡的吸力。 只能尽量让他们沉没得更缓慢一些。 等待,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这等待让他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煎熬。 最后一丝余晖消没在天尽头,头顶暗黑苍穹渐生璀璨,布满星点。 流沙已没到胸口。 宋珩看了看身旁宋琰,那张向来冷峻得不动声色的脸此刻也透着无措。 “玄玉,你借我胳膊为助力,再让他们拽住长绳猛拉,应该能往上升一些位置。” 宋琰愕然朝宋珩看去。 他薄唇紧抿,神色肃然,俊朗如画的眉目间是坚毅坦然,不似说笑。 可以他为助力,那等于是踩着他的身子往上爬,他自己会瞬间陷没流沙中。 “你疯了吗?”宋琰拧着眉不可思议看着他。 宋珩勾起一侧嘴角,这一笑,那丝玩世不恭的痞气又回来了。 “你就当又欠我一个情吧。” 对他来说,在沙子外面等和在沙子里面等,没什么区别。 他相信他的灵芝。 他将衣带绳交到宋琰手中,转头向阿文等人吩咐:“等会儿我发力的时候你们同时用力拉,记住了吗?” 疾驰的奔马很快到了那缓丘前方,炮火的痕迹仍在,被鲜血浸染的泥沙在星光下斑驳成浓黑可怖的阴影,打扫过的炼狱场仍旧升腾着浓浓的血腥气。 灵芝几欲作呕,那血腥气却让她脑子渐渐清明起来。 许振怕她见着血腥又胡思乱想,忙解释:“这是金蓬的兵,都死了,金蓬也死了。还有两路大军往草原上楼鄯大营攻去了,姑娘不必担心。” 许振扶她下了马,灵芝听说金蓬死了,草原危局已解,瞬间想到哈密城中的槿姝。 金宗留必不会罢休,留在城中的人会有危险! 她急迫地向许振福礼:“许大人,我去救王爷,能不能请你赶回哈密帮我找一个人。” 许振此间任务已毕,见她揪心模样,前面便是刀山火海也愿为她一闯,叹口气点点头。 许振的马绝尘而去,小双领着灵芝从山壁旁的隐秘通道径直钻入那片矮丘之中。 灵芝此时只恨不能生了翅膀飞过去,短短一段路程似登天般漫长,好不容易手脚并用从东面爬上矮丘,衣衫已经在土石上磨破了好几处。 她一眼看见矮丘下方蹲在山石上的人影,几乎是连滚带滑的从丘上冲跌过去。 “宋珩!宋珩呢?” 阿文见得她来,如见了救星一般,满脸络腮胡直颤,眼角差点闪出泪来。 “姑娘!”他激动得差点一把抱住灵芝,爷有救了! 他指指身旁草原,声带哽咽:“爷在里面。” 灵芝愕然看去,那长草间果然有个人,腿以下陷在沙中,看分明了,是宋琰! “宋珩呢?”她急得快哭了。 宋琰心头五味顿生,有些艰难的开口:“他已经沉下去了。” 灵芝来不及问宋珩为何会沉下去,听完这一句便猛地往那流沙中跳去。 “姑娘!” 几声惊慌呼喊同时响起。 事起突然,连离她最近的阿文都没能拉住她衣衫角。 灵芝扑到宋琰身边,脸上犹有泪痕,长发凌乱,神色间却满是坚毅,她一面重重往下沉去,一面对宋琰道:“一会儿我会将裹住你双脚的沙子逼开,你若觉得脚底一空,便让阿文他们拉你上去。” “那你呢?”宋琰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待反应过来也不由眉头拧成一团。 他们都是疯子吗?动不动就以命救人! “我去救他。”灵芝刚说完,毅然决然往下沉去。 无迹哥哥,我来了! 她抬起手腕护在面颊处,流沙迅速地没过来,漫过双肩,漫上脖子。 果然如那日沙暴被埋在沙底下一样,那流沙虽然没过头顶,却在头脸方寸间留出一个空洞,让她能自由呼吸自由睁开眼。 她继续往下,沙子似风暴中的飞粒一般簌簌在耳边划过,四周一片暗黑,只有眼前幽幽红光。 她很快能看清眼前宋琰的双脚,她尽量贴过去,伸出手,那血灵石所到之处,沙粒纷纷退散。 宋琰也感应到了脚底下的变化,那重重压在腿上的沙粒忽然消失无踪,漩涡的吸力没了,整个人身子一轻,他忙高呼一声:“拉!” 阿文等人猛地一拉长绳,宋琰借势而起,从流沙河中腾飞出去。 “王爷!”那几个护卫忙跳起来接住他。 宋琰死里逃生,等站稳到草丛间时,仍犹有余悸,恍惚着大口喘着气回头朝那片草间的流沙看去。 一片寂静。 “他们能上来吗?” 阿文与小双死死盯着流沙:“能。” 灵芝继续往下沉。 这沙子一直流动,无迹哥哥会被带到哪里? 她放轻身子,任凭流沙漩涡带着自己往前,一面仔细嗅着沙粒间的气息。 忽一丝幽幽昙香飘进鼻尖,她兴奋得快要哭出来,挥手朝着那昙香处挣扎而去。 沙粒飞速散开,宋珩轮廓分明的脸渐渐从沙子掩埋中露了出来。 他凤眸紧闭,黑长的睫毛在高高鼻翼两侧划出柔美的弧线。 无迹哥哥! 灵芝在贴近他的刹那,猛地伸手紧紧搂住他脖子。 她的泪又飞出来,落在沙粒间,似一颗颗珍珠。 “无迹哥哥!”她将小嘴凑到他耳边呼唤着。 “无迹哥哥我来了!” 宋珩的眼依旧紧紧闭着。 灵芝心头微微一颤。 她小心翼翼将脸贴往他脸上。 他的眉眼沉静,脸颊柔软,下颌上有短短的胡茬,扎在脸上酥酥麻麻,还有他的唇。 她轻轻用嘴唇碰触,霎时,浑身如堕冰窟,搂住他脖子的双手死死交握住,指甲深深掐进自己掌心,双肩忍不住抖动起来。 他挺拔的鼻峰下一片宁静。 无迹哥哥,他没有呼吸! 第223章 相认相忆 灵芝有些慌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 她慌乱地贴紧他的脸,他的皮肤每一寸都是温热的,带着她熟悉无比的气息。 为什么会没有呼吸! 她想再贴他近一些,奈何那血灵石四周空间有限。 这血灵石不是可以劈沙移山吗? “魂灵就住在这血灵石中,以鲜血为引,那神魔魂灵就会逼退黄沙。” 那圣使婆婆似沙鸮的声音响起。 鲜血! 灵芝将那血灵石举到面前,狠狠朝着自己下唇咬下去。 唇角有腥咸的味道涌出,她举起血灵石贴到渗涌出皮肤的血珠上。 一滴、两滴…… 那红光陡然变得亮眼起来,越来越明,越来越亮! 刺得灵芝不由将左手举起,半眯起双眼。 左手腕处像托着一轮红日! 那殷红之色光芒万丈,光柱似红色利剑一般劈向埋在二人四周的沙粒。 光剑所到之处,空气似浪潮一样涌动起来,卷起从幽冥无极深处而来的暴风,风声烈烈从耳畔刮过,将流动的沙粒往外狂猛推开去。 沙粒渐渐飞散,小小的空洞越来越大,那狂风卷起黄沙硬生生在流沙底下漩成一口生机之井。 灵芝身上沙粒尽散,脚底一松,与宋珩同时往下滑去。 所过之处,触到的沙粒便似有了生命一般跳起来,绕成一圈围着她身周飞舞。 她紧紧抱住宋珩,缓缓往下直坠,忽然脚底的沙粒瞬间一空,“扑通”一声响,二人同时摔倒在一片硬实的地上,灵芝则落在宋珩胸前软甲上。 “哎哟!” 一声轻呼。 灵芝猛然抬起头来,混如自己听错了。 她眨了眨满是泪水的眼,趴在宋珩胸口上往前看去。 宋珩抬了抬眼皮,胸口好沉,后背怎么那么痛! 他睁开眼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梨花带雨的清亮眸子,哭得红红的鼻头,小脸上泪痕混着泥土印,黑黑的一道道映在白玉般的肌肤上,似钻进灶孔的花猫。 “灵芝。”他嘴角勾起一丝笑,轻轻喊了一声。 他就知道,灵芝一定能救他! 灵芝却从方才的大悲之中一时转不过来,陡然见本已没了呼吸的他睁开眼,生怕是自己出现幻觉! 她疯了吗?还是已经死了? 直到他看着她温柔一笑,“灵芝!” 是他啊,那么好听的声音! 她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起来,扑到宋珩肩头,压在他身上,死死搂住他脖子哭喊着: “无迹哥哥!” 宋珩刚伸手圈住她的腰,闻言浑身一颤。 他眨了眨眼,有些不置信地开口,声音微哑:“你说什么?” “无迹哥哥!”灵芝又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这一声听得再真切无比! 宋珩一颗心似被雷电击中,如腾云驾雾一般,体内所有真气都带着兴奋张扬狂涌起来。 “你再喊一遍。”他喃喃开口。 “无迹哥哥!”灵芝泣不成声。 “你知道了!”宋珩声音因激动带着颤抖,双手抚上她黑发,贪恋地摩挲着。 “我见到了簪子里的白绢,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你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吗?”灵芝哭着埋怨,哭声中带着肆意地任性和委屈。 宋珩再忍不住,一翻身将灵芝压在身下,紧紧搂住她,像要把她摁进身体里去,双唇不住落在她的发梢、眉角、脸颊,一面深情唤着:“灵儿,对不起,灵儿,对不起!” 灵芝哭着更厉害,那哭声在宋珩温柔而密集的吻雨中渐渐呜咽下去,渐渐变成轻柔的喘息,唇舌交缠,吐纳着万般柔情,让灵芝无力地瘫软下去。 待怀中的人沉静下来,宋珩方依依不舍放开被他啜吻得红肿的小嘴,见那下唇角有血渍,又忍不住低头轻轻亲了亲那伤口。 “还疼吗?” 灵芝枕在他怀中摇摇头,大悲又大喜,让她精疲力尽,连眼睛都不想睁开,只搂着宋珩脖子不放。 “无迹哥哥。”她喃喃念着,“刚才,吓死我了。” 宋珩一笑,“你以为我没呼吸?笨蛋,你忘了我会龟息功吗?小时候在河里摸鱼我都可以闭气一个时辰。” 灵芝羞赧地笑笑,是了,他是她那么厉害的无迹哥哥,她小梨涡似盛着一汪糖水,“那时哪里会想起这个。” 她顿一顿嗔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是谁?” 宋珩叹口气,低沉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对不起,我只是怕保护不了你,反而害了你。” 灵芝听出他语气中的苦涩之意,想起他的身世,心头如灌了铅一般沉甸甸。 就连他的娘亲都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他又如何敢坦然面对自己呢? 灵芝眼中还润润的,上天待她终究不薄,她摇摇头,“我不怕,我一直想跟你走。” “好。”宋珩亲柔地摩挲她发顶,“带你离开安家,回去我们就成亲。” 灵芝身子轻轻一颤,睁开眼睛,迷茫地看向宋珩,“你知道安家……” 宋珩点点头,心疼道:“我都知道,在你两岁那次迷路后被师傅送回安家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灵芝眼神更加迷茫,“行空师傅?” 宋珩坐直身子,再揽起她,让她靠在自己胸口,“我五岁那年,随师傅去了新安郡,师傅说,他受朋友所托,送一个人。” 灵芝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送谁?” “护送一辆马车,车上有个老仆,抱着个女婴,后来,那女婴送给了安家。” 灵芝愕然呆住,那女婴,显然就是她! 她抓紧了宋珩胳膊,“他朋友是谁?” 宋珩摇摇头,“师傅没说,但他也不知你的身世,后来我们在后山遇见被丢弃的你,他才知道你在安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好,所以他才会应严氏之邀,去安府住了几年。” 灵芝忽然想起应氏生产那夜,那个离奇死掉的稳婆,寒毛竖起来,“那杀死稳婆的人……” 宋珩点点头,“是我师傅,那是他皈依之后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杀生。” 灵芝心头多年的疑惑终于解开,没想到无迹哥哥比她更早知道她的身世,她轻叹一口气,“我现在都知道了,安家,是我外祖家,我本应姓香。” 宋珩犹豫,要不要告诉灵芝他查到的事情,又一转念,还是完全查出来真相再告诉她吧。 他轻轻搂住灵芝,感受到她话中酸楚,下颌抵上她额头,“以后,我们会有自己的家。” 灵芝心上的缺口已完全填满,找到他,她再无遗憾,伸手环抱住宋珩,重重点头。 宋珩打量着四周,暗黑一片,隐约是空旷的,没有沙子。“这是什么地方?” 第224章 重回草原 灵芝这才缓缓回过神来,鼻尖传来丰润的水气味道,还有浓浓的硫磺气息。 “那里有水,很多水。”她举起左手,那红芒随着她的手而波动。 “我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血灵石沾了鲜血之后,身子底下的沙都飞起来,我们就顺着流沙一直往下掉到了这里。” 宋珩蹙眉细细想着:“那我们是在流沙底下,既然有水,这里应该是条地下河。” 他拉起灵芝的手站起来:“走,我们去看看。” 二人在黑暗中十指交握,借着红光往前行进,宋珩忽停下来:“你听!” “有水声!”宋珩一旦功聚双耳,听力便比常人好上数倍。 他闭上眼指了个方向:“这边。” 红光所到之处,空空荡荡,除了石壁皆无他物。 灵芝也听到了潺潺水声,空气中的水气越来越重,忽觉脚底一湿,还带着温热,往下看去,原来是一片泥沙浅滩。 “水是温泉!”灵芝叹道。 宋珩将她拉到旁边大石上,红光铺开去,隐约可见前方一大片水波粼粼,在暗黑中淙淙作响。 “这么宽的地下河!”宋珩倒吸一口凉气。 谁能想得到,在流沙底下还有这么大一条河呢! 灵芝忽想到楼鄯城外那片大湖与长河,心头一阵激动,拉着宋珩颤声道:“无迹哥哥,这恐怕就是楼鄯国的孔雀河了!” 宋珩心头一喜,孔雀河! 那是楼鄯国的命脉所在,若这条河真是直通楼鄯,那只要占了丹达草原,楼鄯就是有十万骑兵都不敢再放肆! 他握紧灵芝的手,语声中全是欢喜:“这次若能平定楼鄯,你可立了大功!” 灵芝这才想起之前的疑惑:“无迹哥哥,那火雷是怎么回事?许振不是说假的吗?” 宋珩揉了揉她散发:“傻丫头,那是用来引诱忠顺侯的,真火雷就在这片缓丘底下,只是没想到,那火雷会炸得流沙移了位置。” 灵芝想想,还是有些后怕,忍不住握紧了宋珩的手。 宋珩感受到她的心意,甜得似喝了蜜,迫不及待想回京成亲去:“我们上去吧。” 灵芝和他在一起,浑然忘了当下的险境,这时才懵懵然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对,我们怎么回去?” 宋珩忍不住低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啄,“我带你上去,不过。” 他语气带了些沉重:“你暂时还只能当我是靖安王。” 灵芝并不笨,从发现杨夫人就是前太子妃开始,就知道这靖安王身怀秘密。 现在知道他就是无迹哥哥,更明白了些他要做的事情。 隐姓埋名十六年,拜天下武功第一人为师,难道就为了回来当个荒唐王爷吗? 她乖觉地点点头:“我明白,就和以前一样。” 宋珩又亲了亲她额头,喜滋滋夸道:“灵儿最乖了。” 灵芝嗔怒地捶打他胸口。 宋珩欢喜地哈哈长笑起来,那笑声沿着地下河飞出去,震落无数洞顶细沙。 灵芝忽觉身体一轻,整个人被宋珩带着腾空而起,往来路飞回去,风声呼呼刮过耳边,下意识环紧了他的腰。 原来这洞顶沙石交错,灵芝他们就是从漏沙的空洞中掉下来的。 宋珩回到刚才落下的地方,脚尖轻点地,蓄积全身力气,往上飞去。 随着他们接近洞顶,那沙粒瞬间飞速旋转到红光以外的地方,给他们上方留出宽阔空地。 宋珩一口气将尽,脚尖侧踢在那狂涌流转的沙粒上,再借力提气,又继续往上升腾而去。 话说一弯钩月已升上中天,仍蹲在山脚岩石边上阿文与小双连姿势都没换过,直愣愣盯着那片草丛。 他们对爷有信心,宋琰没那么有信心。 他冷峻的脸似冰河中的石头,凝固着哀伤,心里头渐渐涌起悲怆。 他从来没有因为哪个人的离世而生出这样的感情,宋珩能让他感动悲伤,他自己也很意外。 可这个堂兄说也奇怪,明明没几个正经的时候,偏偏两次为他出生入死。 当日沙漠中独自带人踏上寻找丹达之路,如今又不惜救他跌入流沙河,甚至以身为踏石将他奋力托出流沙。 这就是侠义? 宋琰不太懂,可若是他和那安四姑娘就这么没了,他心里头倒是……有些不是滋味。 他此时应该去丹达草原,看看邓钟岳与郭少通加上托那耶等人围攻楼鄯骑兵的战况,可他挪不开脚步。 再等等吧,或许真有奇迹呢? 忽然那长草簌簌抖动起来,宋琰急急往前走了两步,来到岩石边缘。 草丛中间猛地往下缩去,再“砰”一声响! 瞬间扬起漫天黄沙,狂风吹得几人衣衫猎猎,忙抬袖半捂住眼。 只见似龙卷风一般的沙粒席卷而出,冲天而上,形成一堵巨型风筒。那风筒中央,有红光烈烈似血,刺眼夺目,让人难以逼视。 “王爷!”阿文与小双激动得跳起来。 宋珩带着灵芝一路穿沙疾上,直到看见满头星光,周遭一空,知道终于钻出了流沙河,抱紧灵芝往旁边草地上落去。 沙粒仍围着他们打转,就在灵芝双脚落地的刹那。 没了沙粒的包裹,那血灵石似有灵性一般,无极耀眼的红光渐渐弱下去,那飞舞的沙粒也停止选择,似沙雨一般簌簌而落。 红光渐消,流沙河中又恢复平静。 最后一蓬沙粒轻轻落下来,温柔地坠没在草地上。 灵芝手腕上的血灵石恢复平静,就如平日般殷红如石榴。 宋珩抖抖一肩沙,又用手将怀中灵芝发间的沙粒掸去。 “王爷!”阿文与小双大呼小叫着冲过去。 灵芝忙收回环住宋珩腰际的手,垂了脸站到他身侧。 宋珩拍拍身上软甲,抬头看了看激动得飙泪的阿文与小双,嘴角扯起那招牌式的玩世之笑。 又看了看一脸目瞪口呆眼角同样闪着泪的宋琰,惊讶得脱口而出:“玄玉,你哭啦?” 宋琰这才醒觉眼角湿湿的,忙仰起头眨眨眼将泪收回去,笑着过去猛的一拳砸在他肩头:“好小子!果真命大!”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总兵大人,你怎的还不赶去草原上指挥大局?” 宋琰一挥手,爽快淋漓喝道:“牵马来,现在出发。” 灵芝想起哈密城中的槿姝,揪着宋珩衣角担忧道:“槿姝会不会有危险?” 正转身要走的宋琰听到了,愕然反问:“你不知道?” 第225章 里应外合 宋珩安慰地拍拍灵芝手背,语声温柔如水:“不用担心,大军都在城外,待我们回去就攻进城,四叔则带了人留在哈密城内做内应。” 起初怕灵芝担忧,没将整个计划完整告诉她。 灵芝微楞:“这么说,你们早知道忠顺侯会诱你们前来?” 宋珩领着她朝马儿走去:“嗯,许振是皇上安排的人,骗过忠顺侯与我们合作。” “我们早料到忠顺侯会按之前的计划,利用楼鄯骑兵来对付我们。当许振知道他的计划是在必经之路埋伏火雷引诱我们上钩的时候,便利用他的多疑,设下了这计中计。” 他并未说明这其实都是他的筹谋,连宋琰都以为这一切是许振的安排。 “金宗留最是多疑之人,是以他身边除了金蓬,没有绝对的亲信,就连钱绍光为他卖命二十年,他也终究是防着钱家。所以与许振合作,他一定会打醒十二分精神来盯着许振。” “许振故意在最后运送火雷的关头露出破绽,让他发现用的是假火雷。那时候他定会猜测,我们的办法是借此机会,直捣楼鄯大营。金宗留别无他法,若与许振撕破脸皮,双方就只剩硬战,而硬战对他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计就计,趁着我们没察觉他的警醒,将我们堵截到大草原上消灭干净。” “但是你们的真正目的并不是楼鄯骑兵,而是为了引出金蓬!” 灵芝叹道,当真是计中计,局中局! “是。”宋珩嘴角挑起笑:“金宗留千算万算,一没算到这条路上有座内腹空空隐藏密道的大山,二没算到,许振当时运出来的,一大半都是真火雷。” 灵芝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既然他们早有防备,四叔应该把槿姝藏在安全之地了:“我刚才还拜托许大人去救槿姝,怕是要他白跑一趟了。” 宋珩扶她上马:“无妨,他先回去探探情况也好。” 他自己飞身骑上另一匹白马:“走吧,先去看看穆可达他们怎样了。” 奔马行进了约一盏茶的功夫,已能看到前方狼烟阵阵,缭绕在草原之上。 战局已定,邓钟岳、郭少通两路军共一万人绕道后方夹击楼鄯骑兵。 正埋伏好等着大周士兵送上门的楼鄯将士没想到敌人会从后方而来,似从天而降,将他们杀个措手不及。 而说好的忠顺侯的人又迟迟不出现,遭遇突然袭击的楼鄯骑兵果断改变战略,往西逃去。 刚逃出没多远,迎头便撞到托那耶和穆可达等人布下的网中,他们想给人来个前后夹击,结果自己变成了肉夹馍里头的肥肉。 惊慌之下,不战而逃,一面应付后头的追兵,一面往前冲破蒙族骑兵的铁马箭阵。 一万骑兵,折损至少四千,伤兵无数,沿路可见四散的盔甲、马鞍。 托那耶已与邓钟岳等人会合,见到宋琰,大笑着迎上来:“将军真乃神人!说楼鄯兵会西逃,果然就西逃了!” “可惜!”他晃了晃大脑袋:“我们人太少,没能拦住!” 宋琰双目生寒,朝托那耶一拱手:“蒙族勇士,以五千迎战一万,豪勇可嘉!我们决定继续追击,不知族长意下如何?” 托那耶细长眼一瞪:“当然要追!追到他们缩回沙漠里头去!” 灵芝与大双暂时住到留守在草原上的蒙族人营帐中,其他人则往西追去。 话说回到哈密城中。 掌灯时分,探子回报,通往丹达草原的方向传来爆炸声,路已被西征军封死,不得近前,刚察城外的西征军也都向丹达行进而去。 金宗留一颗心渐渐沉到冰湖底去,颓然瘫坐在太师椅上。 路被封死,爆炸声,毫无消息的金蓬……种种消息在脑海中都昭示着一个最悲惨的结果:金蓬完了。 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也必须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去。 他看了看那琉璃罩中跳动的烛火,就像看见自己的命运,快要燃到尽头。 但他不会那么轻易认输,就算他金家要亡,也要拖宋琰陪葬! 只要他们攻不进城,抢不到粮,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只要灭了宋琰,他再联手楼鄯,这哈密城就谁都别想拿下! 他心头又捡起一丝斗志,抬起眉眼看向前方:“仓库有多少人守着?” “回侯爷,有亲兵一千人以及南营三千人。” 他眼中闪着绝境下一丝不甘的逆光,从牙缝中吐出字来:“看好仓库,封城,宵禁,斩断一切和外界的通讯,全城搜捕西征军的人!叫钱绍光和金崇武来见我。” 城西北角,一处马贩子后院马棚内,一个头戴蓑帽的汉子正给一匹黄马添草料。 从墙角根溜过来个小个子少年,递给他一封信笺。 那汉子正是安怀杨,他展开信纸快速浏览一遍,再团捏成拳,信纸瞬间变成碎末。 他低声吩咐:“让我们的人暂时不要动弹,金宗留已封城,下一步就是查户,先隐藏好身份,等待时机。” “是!”来人领命而去。 安怀杨的任务是里应外合,接应攻城的西征军,但这信上给了他新的任务,将金宗留引到仓库营去。 槿姝和郭少通之父郭老将军已被他藏在安全之地,城内埋伏着两千宋琰亲兵。 这两千人对上金宗留五万大军,犹如鸡蛋碰石头,所以不能被金宗留觉察,更不能硬来。 他思索着对策,压低了帽檐,牵上两匹马往南而去。 路过仓库营旁,士兵密密麻麻守得跟铁桶似的。 “什么人?”路上设了盘查哨岗。 安怀杨佝偻了身子,咧着嘴笑着,手中缰绳往外一伸:“军爷,小的是给南营送战马的,前两日有个小将军送来,说不肯吃草料,喂了几日药,现在又活蹦乱跳了!” 那士兵仔细看了看,马屁股上确实有南营战马的标记,一挥手:“去吧!” 南营是蒙长勇的地盘。 蒙长勇便是宋珩初到哈密时,安怀杨曾提及过,为了刚察城而忤逆忠顺侯被仗责军棍的南营统帅,他对忠顺侯早生不满,在安怀杨几番游说后,已向宋琰表了忠心。 等到了统帅军帐中,安怀杨才稍稍松了口气。 “杨将军怎么亲自过来了?”蒙长勇是个方脸汉子,黑眉黑髯,透着一身悍气。 安怀杨压低了声音问:“有没有办法将侯爷引到仓库营中去?” 蒙长勇大马金刀坐在木墩上,一双浓眉拧得似蚯蚓:“有倒是有办法,只要上报仓库军情紧急,侯爷定会亲自来看。但侯爷本就不信任我,只怕我和我南营的人去说话起不到什么作用。” 安怀杨也明白这个道理,蹙起了眉。 二人正思量着,外头小将来报:“蒙将军,钱将军来了,还带来侯爷的手谕,说要换防。” “换防?” 安怀杨和蒙长勇同时一个激灵跳起来。 第226章 送上门来(月票加更) “是。”那小将接着道:“说让咱们营换到北边和东边去。” 安怀杨与蒙长勇对视一眼,同时明白过来,金宗留果然最着紧的就是这仓库营。 仓库营在西南角上,若城外西征军要攻进来,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攻西城门或者南城门。 而金宗留不放心南营,所以将蒙长勇的人分散调走。 不过,他和钱绍光是什么时候重新取得信任的? “你先躲起来。”蒙长勇朝营帐后一指。 这营帐中由帷布隔成前后两进。 安怀杨眉目深锁,桃花眼中闪着杀意,朝蒙长勇交换了几个眼神。 蒙长勇懂了他的意思,心头有些犹疑。 安怀杨朝他点点头:“放心,若不成,就说我是刺客。” 蒙长勇浓眉一抖,不满道:“我蒙长勇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怕打草惊蛇。” 安怀杨拍拍他肩,他对钱绍光这人也有七八分了解,不是忠义至上之人:“我还有七八分把握,赌一把?” 营帐外头已响起脚步声。 蒙长勇眉头霎时展开,握上安怀杨的手:“赌一把!” “长勇兄。”钱绍光带了个副将进了蒙长勇营帐。 钱绍光是个矮个子,长得跟穿山甲似的,留着鼠须,眼神精明。 他朝蒙长勇拱了拱手:“侯爷有令,让咱们轮换守城门,晚间你暂且带人先去东面。” 蒙长勇打着哈哈,手一伸:“钱大将军辛苦,既然来了,不妨坐下喝杯茶,这换防之事实在有点突然,在下先派人去准备准备,不知侯爷还有什么嘱咐?” 钱绍光朝他面前的木墩一扫,摆摆手:“坐就算了,时间很紧,钱某还得去看看这南边情形,好安排布防。” 蒙长勇没想到这人敬业如此,微微错愕,随即道:“那就不耽误将军,不如在下领将军一道去看看这南营情形。” 钱绍光点点头。 蒙长勇往帷幕后走去:“容在下换上甲胄。” 钱绍光待他进去,独自等在外面,帷幕后传来悉悉索索地换衣声。 他等得无聊,闲闲踱到那方凳前坐下。 帷幕布帘轻动。 他正待起身要走,一阵凌厉的剑风朝他扫过来。 安怀杨长剑去势如电,身法凌厉,转瞬就将剑横亘在钱绍光颈项间,另一只手同时点上他背心要穴,冷喝一声:“别动!” 于此同时,蒙长勇朝那正呆立在钱绍光身侧的副将扑去,长枪一挑,那副将猝不及防,被扎了个透背凉,张着嘴来不及出声,就倒了下去。 二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钱绍光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落入他俩手中。 钱绍光终究是久经沙场之人,须臾间便冷静下来,正要开口,忽觉口中被安怀杨塞进一物,来不及反抗,下巴已被抬起,再被重重一掌砸在脖子前,喉头一动,嘴里那物就咕噜咕噜滚下肚子。 “你中了爷爷的独家毒药,想活命的话,就乖乖听话。” 那正是前些日子灵芝想重新配置引魂香之时所炮制的原料,有些微麻痹神经的作用,但效果不大,用来哄哄人还是可以。 钱绍光果然觉得头开始发晕,手脚微麻,仍强自镇定:“哼,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安怀杨松开了比着他脖子前的长剑,轻笑着道:“钱将军,这药是真是假,当在你一念间,只不过命只有一条,可得珍惜才好。” 钱绍光微抬了抬手,只觉有点不听使唤,脸色微白,难道这真的是毒药! 他额头微微沁了层汗,看安怀杨有些眼熟,仿佛是以前一个小头目,没想到竟然是平远王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横目瞪向蒙长勇:“姓蒙的,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背叛侯爷!” 蒙长勇拿过羊皮擦拭带血的枪尖:“钱将军,你这话可不对。咱们都是为皇上当差的,如今侯爷公然坐反,封了城,将西征军阻在城外,那就是反了皇上,你若是聪明的话,就好好想想,到底哪边才有活路。” 钱绍光冷哼一声:“你以为你这样有活路吗?西征军没有十天半月根本攻不进来,可他们的粮草顶上天都撑不过五日。还没等到你的新主子,你就先上西天去了。” 安怀杨在一旁淡定自若插嘴道:“钱将军是个聪明人,可你也得想想,就算平远王攻不进城,那之后呢?就算有楼鄯相助又如何?实话告诉你吧,金蓬已经完了,平远王带人直捣楼鄯老巢,陕甘大军调过来也只需半月,区区一个哈密城,拿什么去与大周抗衡?” 他走过来排排钱绍光的肩:“钱将军,眼光得放长远点。你若是现在站我们这边,那大伙儿就一起发财,好日子还在后头。但你若是执迷不悟,别说此后哈密城定会陷落,便是我那毒药不给你解药,你也活不过三日了。” 金蓬完了?楼鄯也完了? 他还不知道金蓬已经丧命的消息,闻言心口一颤:“金蓬,金将军,怎么会?” 安怀杨凝视着他:“你想,若是金蓬将平远王他们扫荡一空,侯爷又怎么会着急忙慌的封城呢?” 钱绍光一颗心“扑通”直跳,心思活动起来,他知道这人说得有理,可让他背叛忠顺侯,他能不能留到命去享受好日子还是个问题。 如今忠顺侯在城内五万人,处处都是他的眼线,自己怎么反? 他沉吟半晌,汗顺着发梢直滴到肩膀,这才开口:“硬打,你们是打不过的。” 安怀杨听他言语松动,哈哈一笑:“当然不会硬打,也不会让你钱将军去冒险干刺杀的勾当。你放心,我们也惜命得很,只要你稍稍配合着递个话,就成了。” 钱绍光一听这么简单,眉毛跳了几跳:“带什么话?带了话就能给我解药吗?” 安怀杨“嘿嘿”一笑:“那是自然!” 哈密城防换防过后,金宗留命令将仅剩的四门火炮架上西城楼,朝西征军大营轰去。 务必要在宋琰回来之前,抢先将西征军灭得干干净净。 许振采用迂回战术,绝不与忠顺侯的人正面对上。 他们攻,他们就撤往城北,他们消停了,他们又往西城门冲。 如此来来回回,差不多是胶着状态,双方各自都损失不大。 但金宗留却有些着急,按说他们没有足够的粮草箭矢,定会尽全力冲进城来占仓库,如今这般磨磨唧唧的打法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第227章 引敌妙计 话又说回到丹达草原上。 大周与蒙族骑兵合力围堵两日两夜,与楼鄯骑兵在大草原展开追击战,楼鄯兵虽以骁勇著称,也挡不住如此一波接一波的攻击,折损巨大,越逃越无力抵挡,沿路不住有摔下马的疲兵与伤员。 宋琰见此间战局已定,将丹达草原交给托那耶与郭少通善后,领着宋珩、邓钟岳等人带领大军回撤。 等他们连夜赶回哈密城时,已是第三日晌午时分。 西征军为防止忠顺侯亲兵偷袭,所有营帐退离城墙七里远,守在西城门外,远远望去,灰褐色的哈密城墙矗立在荒原上,犹如一条巨蟒背脊。 众人先与许振会合,许振见到宋珩与灵芝心头大慰,上前与宋琰、宋珩见礼,再将目前形势大概与宋琰说了一遍。 宋琰一面往营帐中走,一面简短将草原战况告知许振,再问道:“为何不径直攻城而一直守在这西南角?” 按照之前的计划,以快攻为主,里应外合,打金宗留一个措手不及。 许振回道:“金宗留的反应速度比预想的更快,许某赶回来之后三刻,城门便已封锁,好在及时送了封信到杨将军手上,不至于被金宗留截断联络。若是直接攻城,一来没有胜算,城内还有五万人,硬打的话恐会白白折损我大周兵员,二来怕会扰到城中哈密百姓,鹤泉有些不忍。” 宋琰没想到他想得如此周到,坐下来看他一眼:“哦?那许监军是有别的法子?” 许振微微一笑,看了灵芝一眼:“幸亏那日鹤泉先行回来,发现忠顺侯对咱们留在西南角的假仓尤其着紧,派了不下五千人看守,当时便想到了个法子。” “你说。”宋琰端上来的茶都来不及喝,兴致勃勃地看着许振。 “若我们佯作攻城抢回粮仓,将战局局限在西南一角,忠顺侯必会亲自带兵到仓库来。而那火雷仓中,虽然前面的桃木箱都是换成泥沙填胆的假火雷,可后面的桃木箱,则有取下来的真火药。” 宋琰一双眼亮起来,心里“咯噔”一响,立时明白了许振的意思:“用火箭?” 许振点点头。 “只是,火箭能射穿火药库厚实的仓壁吗?”宋琰站起身,背起手来。 若真能直接灭掉忠顺侯,就省了费力费人的攻城战,这是最好不过的办法! 许振淡淡一笑,向紧跟在宋琰身后走进来的邓钟岳望去:“听说邓将军是百发百中的神箭手?” 忠顺侯府内,防卫森森,白幡翻飞,处处透着死寂一般的哀意。 金宗留又写完一封信,亲自以火漆封好口,交给手下:“这信必须送出去。” 怎么也得让东宫知道,是宋琰和许振联手害的他金家! 皇帝老儿坑了他! 宋琰大败楼鄯骑兵的消息传来,金蓬以及亲兵全军覆灭的死讯也随之传来。 即使已有心理准备,他头发胡须依然一夜全白,眼窝深深凹陷下去,混如老了二十年。 逼他造反啊这是! 可他死也想不明白,宋琰他们怎么知道自己发现了许振不对头的呢? 明明他装出一副很相信许振的模样! 他们却依然能够将计就计将他唯一的大儿子拖入死路! 这些都是谁的主意?!都是谁的筹谋?! 能如此算无遗策地将他的多疑都统统算进去! 计中有计,局中有局,他以为自己已经很小心谨慎,却不妨步步都踏在敌人的陷阱里! 这样的敌人,必须让东宫防备起来! 王府内一片死寂,忽有匆匆小跑脚步声打破了那寂静。 “侯爷!”通报的护卫跪下去:“钱将军来了。” “请他进来。”金宗留沙哑着嗓子。 “侯爷!”钱绍光由两个亲兵领着进了厅堂来,看见忠顺侯的瞬间,吓了一大跳,不过一日未见,这侯爷就如换了个人一般。 更重要的是,连他都能看出来,此人印堂发黑! 还好,还好自己不跟他绑在一起死,他暗自松了一口气,拱手抱拳道:“宋总兵已领军回到哈密,半个时辰前到达城外西征军营地开始集结调兵,不过看他们的行进方向,不像是西城门,而是折往西南去。” “西南?”忠顺侯冷哼一声,果然他们最着紧的是那个仓库啊! 虽然火器是假的,但那么多粮食箭矢可是真的! 没有粮,在外面荒漠草原中,看他们五万大军能拖几天! 他咬着牙道:“还以为那宋琰有什么了不起的招术,他们这是狗急跳墙,想直接攻陷仓库,那仓库西南角上有一道直接通往城外的小门,他们定是想从那儿攻进来!” 钱绍光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是了!那是运粮的粮道!不过,那小门就算攻破也没用,最多容两骑并行,只要守在仓库箭楼上放箭,就能将他们的人全怼回去!” 他毫不在意地松了口气,拍拍胸脯:“末将就不打扰侯爷了,必将那门守死,不放一匹马进来!” 说完就要告退。 金宗留咬着牙沉吟半晌,还是觉得放不下心,若真被宋琰占了粮仓,那他就岌岌可危了。 遂站起身往外走去:“走,本王亲自去守着!” “是。”钱绍光低头应喏,看着走往前去的金宗留背影,嘴角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还真是让那人说准了,这么一说,侯爷就自个儿去仓库了。 烈日下的战场,沙尘与鲜血齐飞,经过一个时辰的麓战,城外西征军终于要破开西南角上那道小城门。 这本是连接城外大营与西南角仓库的车道,只能容两骑并肩通过。 金宗留来到仓库中央的箭楼上,看到那摇摇欲坠的小门暗自发笑。 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夺回仓库吗? 从这小门进来,就等于排队进门送死。 来一双杀一双。 “让门口埋伏的箭手都给我盯好了!旁边就是箭矢仓库,别吝啬放箭!”他冷喝道。 “是!” 他抬眼环视了一番自己这边的人,东营和北营分别守着东门与西门,钱绍光虽没来,但他手下的人都来了,南营、西营的人也在,再加上自己亲兵,这一隅就有两万人,以厚实城墙对付宋琰的人,还是够了。 “哗啦!”城门厚实的木板壁破开,西征军冲锋的号角霎时响了起来。 第228章 神箭威力 金宗留看着下方,狭长的狐狸眼瞳孔一缩。 宋琰的人并没有如意料之中攻进来,而是直接冲杀上了城墙。 他正疑惑,见城墙上一排排西征军持箭而立,对准仓库内哈密大军。 金宗留挑起嘴角,微哂,他们想比谁箭多?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 “王爷,您要不要避开一些。”金宗留身旁护卫道。 金宗留撩起已是花白的长须,冷冷一喝:“凭他们隔这么远就想射中我?” “嗖嗖嗖” 顿时城墙上城墙内万箭齐飞,却无一箭往金宗留的方向来。 金宗留微感讶异。 “王爷!” 箭楼下方一匹快马疾驰而至。 邓钟岳在一片箭网的掩护中,拉起宋琰的灵宝弓,特制的粗头箭矢黝黑铮亮,瞄准那中央箭楼东边的火药仓壁,“嗖”一箭飞出。 箭矢扎在藏壁上,“噹”一声响,尾羽露了一半在外面,抖了两抖。 “好箭法!将军果然神力!”宋琰看得忍不住鼓掌! 邓钟岳波澜不惊,再抽出一支箭,搭弓,瞄准,放弦。 “噹”又是一声响,第二支箭竟生生将第一支箭尾巴劈裂开来,顶上箭矢铁头,将那箭生生往墙壁内送入寸许! 宋琰与许振、宋珩皆看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噹”“噹”! 第三箭。第四箭。 第三只箭直接没入第一支箭进入的墙孔之中,第四箭又将第三箭往里推进。 第五箭! 那墙孔上已看不见箭羽,第五箭竟是直接将前面箭头直接推进了仓内! “好了。”邓钟岳依旧平静如水,伸手朝护卫道:“准备火油箭。” 宋琰等人无一不倒吸一口凉气,如此箭法,箭箭毫无一丝偏差,神乎其技! 金宗留往下方来人看去:“慌慌张张,什么事?” “王爷,不好了!”那人几乎是滚下马来,来不及登上箭楼,扬起脖子就喊:“王府,王府被他们占了!” 金宗留眼前一阵眩晕:“被谁占了?” 宋琰许振的大军都在城外,被谁占了? “被以前咱们军中的一个副将,叫杨怀安的,带着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几千人给占了!还拿住了王妃!”那报信的护卫几乎要哭出来。 金宗留只觉腿脚发软,忙伸手扶住身旁护卫。 “王爷!”护卫忙撑住他身子。 这些人是哪儿冒出来的! 金宗留咬碎了牙,硬提起一口气下令:“带一万人回撤!” 几千人怕什么,他还能夺回来! 正当他们要走下箭楼。 “轰隆!”身后一声巨响。 热浪与冲击波平地而起,扑天而来,顿时山摇地动,仓库大营中腾起厚厚一片黑云。 金宗留最后的一眼,看见是冲他扑面滚来的熊熊大火。 这不可能! 他觉得身子腾飞而起,睁大了眼,那火光映在死不能瞑目的眼中,铺天盖地。 --------- 忠顺侯府被占,忠顺侯战场身亡,哈密城内大军见大势已去,不战而降,开门迎宋琰。 宋珩随宋琰等人与安怀杨会合去。 灵芝则在大双小双、小令护送下回到他们住的小院,刚进院门,就见到槿姝从里面迎了出来。 “槿姝!”她闪着泪花迎上去:“你怎么在这儿?” 槿姝肚子已经鼓得跟塞了个枕头似的,走起路还依然带风,笑眯眯牵起她手:“你四叔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忠顺侯必不会想到这院中还留有人。” 她仔细看了看灵芝,见她下唇有伤,心疼道:“姑娘出去可跟着受了不少苦。” 她还不知道宋珩陷落流沙的事。 灵芝却迫不及待想告诉她,宋珩就是无迹哥哥,羞赧地微红了脸,一把将槿姝拖到里屋炕上坐下:“槿姝,你还记得我说要找的那个人吗?” 槿姝点点头:“当然记得。” “找到了。”灵芝抿着唇低头一笑,眼角眉梢都是蜜意。 槿姝先是张大了嘴,等反应过来,扬起眉欢喜道:“姑娘知道爷就是……” 灵芝愕然抬起头看向她:“你知道?” 槿姝喜得快要流泪,见灵芝都知道了,也不再隐瞒,咬着唇直点头:“姑娘,爷一直惦念着您!” 灵芝眼睛越睁越圆,见槿姝称宋珩为爷,又说这番话,再想到她以前的种种令人难以理解的地方:“难道你是……” 槿姝抹着泪点头:“是爷让槿姝去照顾您的!” 她终于能大大方方地跟灵芝说出她的来历。 灵芝讶异过后,心头一阵一阵尽是暖意。 怪不得,怪不得当初槿姝像认定似的要跟着自己! “那汤药,还有那素白红梅的褙子?还有那册名单?”旧时的事一件件浮现在脑中。 槿姝笑着颔首:“还有姑娘被京帮劫走的那次,是爷亲自出手救了您。还有那夏日里用的凉扇,时疫时用的汤药,都是爷的安排。” 灵芝眼眶发热,眼前的槿姝有些模糊起来。 无迹哥哥,他没告诉她,却一直在护着她! 灵芝起身出门,几乎是飞奔着向哈密卫都督府中寻宋珩而去。 她现在迫不及待想见到他! 都督府就在侯府隔壁。 忠顺侯府已经被翻了个里朝天,最重要的楼鄯每年向忠顺侯进贡的礼单被宋琰握在了手里,然后偌大的侯府就被封了起来。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一面是死寂如鬼蜮的侯府,一面是热火朝天举办庆功宴的都督府。 灵芝刚到门口,就遇到正要进门的许振。 “许大人。” 许振刚从仓库营中过来,知她是要去找宋珩,微微笑道:“在下带姑娘进去吧。” 灵芝不好意思闯进去,正愁怎么去找他,忙摆摆手,恳切地看着许振:“能麻烦大人帮我叫他出来吗?” 许振听她亲昵地吐出个“他”字,心头略微发苦:“那姑娘跟我来,在花厅稍等。” 说完带着灵芝往前院花厅走去。 灵芝跟在他身后,鼻尖又嗅到那丝熟悉的气息。 连珠合璧篆香的味道。 她抬眼看了看许振的背影,依旧那般清逸出尘,却透着丝看不透的味道。 那香,既然宋珩就是无迹哥哥,她思来想去,这香除了在这二人身上嗅过之外,再没在别处遇到过。 她看着许振的背影,眼神渐渐深邃起来。 第229章 以命换命 片刻后,宋珩的高大身影就出现在花厅门口:“灵芝?” 他见她连身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特意来找自己,有些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灵芝见四下无人,再顾不得那么多,一头扑进他怀里,死命环住他的腰:“无迹哥哥。” 声音低得似猫儿般,又柔又娇。 宋珩见她柔情万分,心头一热,也搂紧了她,凑在她耳边低语:“怎么了?灵儿。” 灵芝不说话,只将脸埋在他胸前蹭了又蹭。 甲胄换成了薄绸直裰,软得能触到他的肌肤,硬实温暖。 宋珩感受到她的情意,心头化成一滩水,顺从地搂着她不再做声。 寂静的烛火将二人影子投到花窗上。 院内的许振悄悄屏退了侍卫,再静静看了会儿那花窗投影,方退了下去。 灵芝一时激动,赶了来看宋珩,情绪缓下去之后,又怕耽误宋珩的事儿,忙催他进去,自己告辞。 宋珩送走了灵芝,转回到筵席上去,不经意瞄了许振一眼。 他正埋头喝酒,一杯接一杯,对来敬酒的人更是来者不拒,似乎很想醉。 灵芝与大双回到住处,胸膛里头的感动仍未完全消没,心还“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明知奔波数日,身困力乏,应该早点躺上床休息,可洗漱更衣后躺在床上,偏偏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听到门外隐约传来马蹄声,一骨碌爬起身,穿上衣服往外跑去。 院外传来宋琰与宋珩告辞的声音,然后是渐远的马蹄声,院门开了,宋珩独自进来。 灵芝迎上去,看了看他身后:“阿文呢?” 宋珩知她一直在等着自己,心头又软又暖:“让他送许振回去了,许监军喝得有点多。” 灵芝想着那篆香的气味,忍不住开口相问:“你与许大人,那种关系……” “哪种关系?”宋珩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灵芝抿着唇,小心说出自己的猜测:“你们都用同一种香,很奇怪,可那香只有你们有,所以,我觉得,你们之间,有某种奇妙的联系。” 宋珩身子一颤,看向灵芝:“你能嗅出来?” 灵芝点点头,眼中满是疑惑:“当然,那香中有一味我不认识的香料,你小时候每日身上都有那香味,长大后反而没有了。” “我问过许大人,他说那是连珠合璧篆香,可你那时候在新安郡,怎么会用福寿斋的香呢?” 宋珩从来没想到过,有人会从这么细微的香气上,将他们二人联想到一起! 顿时心头掀起滔天巨浪,幸好是灵芝! 他本来就没打算瞒着她,狡黠地看着她一笑:“那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灵芝茫然摇摇头,许振的养父,是他的杀父仇人,按说二人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会有什么关系呢? “你跟我来。”宋珩将她拉到西边小院。 葡萄架下放着一张竹榻,夏夜的凉风徐徐拂过,挟裹着成熟葡萄的馥郁香气,格外醉人。 大双来送了茶和果子放在案几上,又端着食盘退下。 宋珩直到喝完一杯茶,也没再说话,他在想要怎么开口。 灵芝直觉他要说的话和许振有关,默不作声,静静看着他侧颜轮廓,真想伸手替他抹平微蹙的眉尖。 宋珩终于放下茶盏,转过身来面对着灵芝,凤眸幽深无垠,直看到灵芝心尖微颤。 “我给你讲个故事。” 灵芝点点头。 “有个皇太子,出生开始便尊居东宫之位,从小学习治国经纶、民生方略,一心想成为一名汉武太宗一样的千古名帝。” 宋珩的声音低沉,像夜风吹过胡杨阔叶,沙沙作响。 灵芝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父亲,心提了起来,轻轻攥紧了拳头。 宋珩神色悠远而平静,只有看到那双眼时,才能看到平日里从不曾出现的一丝苦意。 “后来他生母病逝,皇上立了新后,但没过多久,皇上也病了,朝中大权渐渐落到新皇后手中,而新皇后明里暗里对这位太子多番打压,甚至不惜毒杀、刺杀,都被他侥幸逃了过来。” “朝中也有很多人不满新皇后的专权与狠辣,越来越多人劝说这位皇太子为江山正名,莫要被后宫毁于一旦。皇太子很犹豫,毕竟皇上还在。可形势越来越危及,性命攸关,由不得他不反。筹谋许久,终于联合了一批亲信,发动宫变。” “他们做了很周密的安排,可原该顺利的计划,却变成了陷阱,他们遇到了埋伏。这时候皇太子才明白,他们中间出了叛徒。” 宋珩的眼眸渐渐收紧,声音越来越冷。 “兵败如山倒。输了,不得不逃,好在他们联合的人当中,不是所有人都在明处,还有些只在暗中接应的,外人无法得知。” “皇太子携妻带子,还有四名亲信,一起逃到了京外。” 灵芝的心提到嗓子眼,按照史书上的说法,这时候许振的养父许绎反水,杀死了太子。 宋珩一动不动,眼神悠远如夜空。 “逃亡之路很辛苦,追兵越来越多,越来越近。皇太子渐渐觉得,已没有生的希望。” “他的亲信都愿意陪他一起死,可他还有个四岁的孩子,他想给他留条出路。” “他想出了一个办法。” “用自己一条命,换其他人活下去。” 灵芝的心揪紧了。 “他让他的亲信杀了自己,去新皇后面前领功,可没人愿意动手。” “他只好告诉太子妃,让她亲自割下他的头颅。为了他们的儿子。” 灵芝鼻头发酸,忍不住伸手过去,握住宋珩微微颤抖的大手。 “太子妃答应了,告诉他,会好好抚养他们的儿子长大,再替他报仇,将那个背叛者的头颅也割下来,祭奠到他坟前。” 宋珩的声音愈加暗哑:“皇太子将长剑插进了自己的胸膛,太子妃亲手割下他的头颅,交给了其中一个亲信。” 灵芝咬紧了唇,那个人就是许振的养父! 而那杨夫人,宋珩的娘亲,是用怎样的心情割下自己丈夫头颅的。 该有多强大的心,才能做到这一切! 她的心揪成一团,知道这一切的无迹哥哥,心里又该多苦! “四个亲信中,有三家及家人性命得以保存,立下誓言,各归其位,静待少主归来。而那个孩子,被送到了谁也想不到的地方,开始学武、习文、修行。” 灵芝再忍不住,心湖波浪滔天,眼角浸出泪来。 第230章 如愿以偿 宋珩看向她,伸手轻轻替她擦拭眼角,容色平静下来:“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如今仍然不知道当初告密的是谁。”宋珩无奈一笑:“我不敢贸然将你拖下水,你知道这有多危险。” “无迹哥哥。”灵芝颤声开口,她第一次知道他身上背负着如此沉重的担子,怪不得他的过去都隐藏了起来,怪不得他以那般荒唐的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 她看着那双如深潭般不见底的眸子,此刻忧伤浮在水面,让她心疼得几乎要碎开。 她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安慰他,只伸手紧紧攥住他大手,轻柔地,怜爱地,珍惜地,握住他修长白皙带薄茧的手指。 宋珩感受到她的心意,将她拥入怀中,闭上眼,一心一意嗅着她发间清香,心似春风拂过静水,涟漪轻轻漾开,所有的过往都化入水中,静静沉入潭底。 很快进入七月。 关于忠顺侯的军情邸报已送至京师。 忠顺侯勾结楼鄯,意图谋反,证据确凿,在抢夺哈密粮仓一战中意外身亡,其家属一应人等,将在与楼鄯之战平定之后,随大军押解回京。 宋琰收编了哈密卫剩下的军队,正式与楼鄯开战。 而忠顺侯让人送出的那封密信,刚刚出了哈密城,就被宋琰早安排下的人截获下来。 邸报以密报的形式直接送入了皇上手中。 宣德帝大喜,却将此事隐瞒下去,直到八月初,宋琰率大军占丹达草原,直扑楼鄯城,围城三***降楼鄯,这才将忠顺侯之事一应宣诏天下。 郑国公周腾芳也因忠顺侯造反之事而受牵连,夺其太子少保之职,罚俸三月。 这着实是很轻很低的处罚了。 “……国公爷,朕也是无法,朝臣众目睽睽,若说完全跟您这边没有关系,怕也说不过去。” 宣德帝下了朝,往太极殿走去。 周腾芳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眉毛胡子都要烧起来。 怎么他事先一点儿信都没有收到! 金宗留什么时候败的?有没有留下什么他的把柄? 许振为什么也没有信来?还有那个宋珩,东宫不是说收买他了吗? 他一头雾水! 唯一明白的就是,这场仗宋琰赢了,不是与楼鄯的战争,而是与东宫的战争,宋琰彻底赢了。 他咬紧了牙,面色沉如锅底:“皇上,可是只凭平远王一面之词,就将忠顺侯一个侯爷斩杀,就连他金家两个儿子都死得不明不白,恕臣心气难平!” 宣德帝面色也不好看,造反还不能杀?没牵连他周家已经够好了,就这样还怪自己处置不当? 他埋着头不做声,直走到殿内金銮椅上坐下,方叹一口气:“国公爷,军报上都已写得明明白白,金宗留占了粮仓关了城门,将陕甘总兵拒于城外,这不是谋反是什么?何况还有楼鄯年年向他进贡的礼单!” 他有些气,揪了揪衣襟,将龙案上一堆奏折一摔,“啪”一声响,回荡在空旷大殿中。 宁玉凤忙吩咐:“来人,再多取两盆冰来!” 周腾芳急怒攻心,却哑口无言,怪只能怪金宗留太过无能,生生给宋琰留下把柄! 他十万大军,竟然拿个宋琰毫无办法,他恨得直想捶地。 “皇后娘娘驾到!”殿外传来小太监唱喏声。 宁则中小跑着哈腰进来:“皇上,皇后娘娘来了。” 宣德帝心头一阵烦闷,又要被这父女俩缠上,挥挥手:“请进来吧。” 周腾芳看出了他眼中的不耐之色,心头掠过一片阴云。 “皇上!” 得到消息的周皇后慌乱不已,那可是她亲妹子、亲妹夫啊! 就这么被宋琰给一锅炖了? 她匆匆踩着碎步进来,见周腾芳也在,心头倒是踏实不少。 “皇后娘娘万安!” 周腾芳拜下去,抬眼朝她使了使眼色。 周皇后点点头:“国公爷快平身。” 她本来的一腔埋怨稍稍压抑下去,抹着泪委屈凑到宣德帝龙案旁:“皇上,我那妹子……” 宣德帝面色冷硬:“后宫不得干政,身为后宫之首,你不以此为戒,反而还亲自跑到太极殿中来,成何体统。” 自大周出了两个夺权的皇后之后,宣德帝对后宫干政格外警戒。 周皇后见他当着父亲的面训斥自己,越发咬了牙,脸颊的肉都微微抖了起来。 周腾芳心头暗哂,这个女婿是见平远王打了胜仗,又挖掉了他周家一块肉,硬气了啊! 他也冷笑一声,恭敬道:“皇上,忠顺侯乃我周家血亲,也是皇上姻亲,皇后娘娘突听此噩,心有所急,也乃人之常情。” 宣德帝目色更加阴沉:“正是因为是朕姻亲,可谓自家人,却干这造反背国的勾当,更令朕痛心!朕本来也想问问国公爷,那忠顺侯与郑国公府中来往如此密切,难道国公爷事前没察觉到什么消息吗?” 周腾芳心头一紧,好啊,果然问罪问到他头上来了。 他忙跪下去,伏地磕头:“皇上,老臣忠心为国、日月可鉴,皇上此问让老臣诛心啊!那忠顺侯乃我周家婿,自然来信密切,但俱是问安探侯。他有二心,老臣远在京中又如何能得知?” 周皇后也一并跪下去:“皇上,郑国公为大周劳心四十年,皇上难道还不知道父亲的忠心么?” 宣德帝听他三言两语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又点明周家婿,显是提醒自己,他也是他周家女婿! 心头更烦,却知道眼下仍拿郑国公无法,略缓和了脸色:“国公爷快请起,皇后也起来吧。朕不过是心疼,替忠顺侯心疼,也替自己心疼。若他没有二心,好好替朕守着西疆,朕难道还会亏待他不曾?” 周腾芳心念电转,忠顺侯之事,宣德帝显然已经定性,态度强硬,再不给他们翻案的机会。 而人已经死了,就算再争也争不回什么,也不想将与宣德帝的关系搞得更僵,恨得直咬牙,却只好活生生咽了这口气。 他憋住气,磕头谢恩道:“谢皇上,老臣也是痛心于此,所以才难以置信啊!他日罪妇周氏押解来京,还望皇上网开一面!” 周皇后也是为了这个妹妹来的,见皇帝态度强硬,心早冷了大半,随着周腾芳磕头道:“还望皇上开恩!” 宣德帝见他们有所退让,便挥挥手,略和颜悦色:“都起来吧,那也是朕的亲人,朕自有安排。” 宫内这一仗,是他赢了,宋琰果真不负他所望,宣德帝嘴角微微翘起来。 第231章 计划将来 八月的哈密城,处处葡萄飘香。 灵芝带着大双、小令在槿姝家院中摘葡萄。 一串一串紫玉珍珠挂在绿叶间,煞是喜人。 大双灵活地攀在梯架上,一串串葡萄飞一般送到架下平簸里。 小令则边摘边吃,脸颊包得鼓鼓囊囊,嘴角都是紫红汁液,吃完还觉不过瘾,再舔一舔手指。 “你的口水都蹭到葡萄上了。”大双扔过来一枚葡萄,正好飞到小令张开的嘴里。 架下的灵芝与槿姝都是“噗嗤”一笑。 小令将那颗葡萄咽下,才来得及嘻嘻一笑:“蹭到的都包在我身上,我统统自个儿吃掉。” 灵芝待那平簸装满,再端下来将葡萄倒进箩筐中,槿姝脚下已摆了三个装满的大箩筐了。 槿姝挺着已有九个月份的大肚子,闻言笑道:“小令尽管吃,能吃到你回京。” 小令叹口气:“等王爷他们回来就该走了,槿姝姐姐,真舍不得你。” 槿姝满脸含笑:“明年等肚子里这个长大些,我们就回去。” 她转头看向灵芝:“爷他们也该回来了吧。” 灵芝点点头。 月余前,宋琰领大军越过丹达,直逼楼鄯。 三天前传来消息,楼鄯已经宣布投降,将与大周签署停战协议,年年向大周进贡,以丹达草原为大周、楼鄯、蒙族三方共有之地。 丹达草原地理位置特殊,又广阔无垠,任何一方想占为己有都颇费力气,按照宋琰的意思,将在哈密开辟边市,而丹达就是一个重要的物资集转地。 几人聊到战事,又谈起了回京之事。 院门外传来小双的声音:“姑娘!姐姐!爷他们到城外了!” 灵芝眼睛“唰”地亮起来,将手中葡萄往箩筐一扔,就朝外跑去。 “姑娘,等等我呀!”大双忙飞身追去。 宋琰的亲兵队已经进城。 旌旗飘飞,战马威武,打了胜仗的军将个个意气风发,笑着接受满城闻讯而来的居民自发的夹道欢迎。 没了楼鄯骚扰,哈密卫又将恢复安宁,还可通过丹达草原与西番各国往来,哈密人都是发自内心地欢欣鼓舞。 灵芝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与向将士们抛洒的鲜花瓜果闹成一片欢庆海洋,将她淹没在其中。 她一眼就看到了她等的人。 一样的帽盔甲胄,他仍然是最抢眼的那个。 猿背蜂腰,身姿挺拔,凛凛威仪,穿着硬朗军装,如天神下凡一般威武,凤眸深邃,目色如电,扫过之处,年轻女子们都忍不住发出一阵惊呼。 哈密城受西疆风俗影响,男女大防比中原弱了不少,女子看到心仪的男儿,不但不娇羞,反而愿意主动示好。 宋珩可就倒霉了,他所过之处,无数女子的绢帕香囊、鲜花葡萄向他飞来。 他斜前方的宋琰也好不了多少,回头看看宋珩怀中一大堆葡萄,难得笑谑道:“还好哈密这时节最多的是葡萄不是甜瓜,不然。” 宋珩撇着嘴角苦笑,一转头,对上人群中一双亮晶晶的眼。 那双眸清澈明亮,似三月冰雪化开融落的清泉,带着盈盈波光流转的情意,直探到他心尖上拧了一把。 二人视线隔着人海交会,似将千言万语悉数说尽。 宋珩朝她眨眨眼。 灵芝瞬间飞红了脸,娇嗔地睨了一眼,往回跑去。 灵芝转回到槿姝家的小院,收拾好包袱,与小令、大双一起,迫不及待回她们此前住的院落。 刚进院门,就见一人站在正堂外庑廊下,飘逸的青色暗锦程子衣,满眼含笑看着她。 “王爷!”小令与大双见过礼,乖觉地拎着包袱回厢房去。 “你怎么回来了?”灵芝惊喜地迎过去。 宋珩一把将她拉进屋内,搂入怀中,下巴蹭在她额发间不断摩挲,低沉的嗓音有几分沙哑:“灵儿,好想你!” 灵芝被他的气息包围,整颗心软得似汪春水,红着脸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随即挣扎着从他怀抱出来,娇羞地垂下头:“他们都在呢。” 宋珩又将她拉回去,双臂箍得更紧:“我回来换身衣裳,先抱一抱,再去都督府赴庆功晚宴。” 他强忍着想深吻她的欲望,怕一碰到她就难以自抑,低头在她额上轻啄再放开:“你也去,槿姝也会去,今晚军眷都去。” 灵芝抿着唇睨了他一眼:“我又不是军眷。” “你是靖安王的亲眷。”宋珩翘起嘴角,霸道笃定:“你是王妃。” 灵芝怕耽误他的事儿,笑着出门去:“我是杨将军的家眷,王爷赶紧先去吧,我去唤大双进来。” 晚间,灵芝先去约上槿姝,再搀着她慢悠悠往都督府走去。 都督府的后花园中大摆筵席,宴饷有功之臣,宋琰等将军级以上的人坐于院中花厅,其他副将席位位于花园东侧,家眷又另分几席,位于西侧。 园中响着哈密手鼓、木笛、弦琴合奏的欢快乐曲,树梢、凉棚下挂着串串红灯笼,处处觥筹交错、笑谈声此起彼伏,颇有些年节的喜庆之意。 灵芝打发大双小令上另一桌席面先吃点东西去。 自己扶着槿姝小心坐下,再饶有兴致地四下打量着,往那花厅看去时,却没发现宋珩的身影。 她特意给他带了亲自配制的解酒香球来,怕他酒喝多了难受。 倒是在人群中看见了小双,向他招招手。 “帮我把这个香囊给王爷,里头是可以解酒的香,喝酒时候嗅一嗅,不容易醉。” 小双调皮一笑,“王爷在旁边小花厅呢,姑娘亲自送去吧,王爷定会欢喜的。” 说完就跑了。 灵芝知他是故意给自己和宋珩见面的机会,微红了脸,幸好夜色中无人注意,槿姝也笑着推她:“去吧。” 灵芝羞赧地站起身,“那我送去了就回来。” 小花厅就在花园一角,与正厅以抄手游廊相连,灵芝刚走到花窗底下,就听见屋内传来宋琰的声音。 她微微顿住了脚,既然宋琰在,她就不便进去了。 刚要转身离开,就听到里头人说到, “……皇上有意支持蒙族统一西番,再与东番开战,那大周东面至少能保十年安宁,可娜公主又对你如此有情有义,王兄为何不收呢?至于四姑娘,王兄不是打算守一人白首吧?” 灵芝不由停下脚步,想听宋珩怎么说。 第232章 荒唐名声 宋珩迟疑了一会儿,方叹一口气:“玄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送上门的美人儿谁不喜欢,但四姑娘偏生是个醋坛子……” 灵芝脑中“嗡嗡”作响,醋坛子,醋坛子,她是醋坛子! 她瞬间想到第一次到靖安王府时那几个小丫鬟的笑语。 是啊,她被欢喜冲昏了头脑,完全忘了,他不仅仅是无迹哥哥,他也是靖安王啊! 是那个王府中侍妾遍地、以流连酒色闻名的荒唐王爷啊! 在决定与靖安王托付终身之时,她不是不知道他的荒唐,可皇上有三千佳丽,王爷多几个侍妾,也算正常。 她对他的期待不高,对自己好就足够了。 可现在,他还是无迹哥哥! 是那个她心心念念想了两世的无迹哥哥,但他又已经不再是自己一个人的无迹哥哥。 就算荒唐是假的,酒色是敷衍,他王府中那么多侍婢总是真的吧? 她忽然就受不了了,一口气断在半空,像被人当头狠狠一棒敲下来,心头苦涩难耐,喉头一阵一阵发紧。 她相信宋珩对她的情意半分不假,可是,他终究是有其他女人的,将来或许更多。 她捏紧了手中香囊,转身往外走去。 醋坛子是吗? 宋珩与宋琰从房内出来,往园子内扫了一眼,见到槿姝和用完餐守在槿姝身旁的小令大双,却没见到灵芝。 他皱了皱眉,顺口问道:“灵芝呢?” 廊下的小双一愣,“方才姑娘找您来了。” 宋珩停下脚步,顿一顿,“你们在园内找找,我出去看看。” 宋珩一出府门,张望之下便看见沿街缓缓而行的灵芝,孤单得像个影子。 “灵儿,怎么了?”宋珩施展轻功几步追上,拦在灵芝面前,她这般独自出府,定是出了什么事。 灵芝没想到他追了来,停下脚步,听出声音里的温柔和担心,心头一酸。 他千真万确是对自己好,可是,他越好,她心头越不是滋味。 这样的无迹哥哥,她怎么舍得和人分享? 宋珩见她脸色奇差,眼神看也不看自己,淡淡地透着疏离,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有些惊疑。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灵芝垂下头,心头的苦涩如发酵好的面团一般瞬间膨胀起来,堵得胸口发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该怎么说,难道要说她因为他有过其他女人而难过? 宋珩见她低头不语,更加着急,不顾在大街上,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你不说清楚,便不放开你,究竟是怎么了?” 灵芝见宋珩问得急,眼眶发涩,一面挣扎一面冷冷道:“王爷逼我做什么,我既然是个醋坛子,大不了,不娶便是!” 宋珩先是一愣,听她一说醋坛子,瞬间明白,刚才与宋琰说的话被她听了去。 他的小丫头是吃醋了啊! 宋珩强忍着笑,将她拥得更紧:“傻灵儿!你听到我和宋琰说话了?” 灵芝被他一问,再忍不住,眼角蓄了那么久的泪还是流了出来。 宋珩箍紧灵芝挣扎的胳膊,低低的声音贴近她耳边:“那是我敷衍宋琰的,笨蛋,除了你我不会要任何人,哪怕是侍妾都不要,你明白吗?那都是场面话,当不得真,你难道不明白我?” 他忍不住低头轻轻吻上她眼角泪痕:“好灵儿,别生气!” 灵芝被他一番话说得更委屈起来。 “可是。”她自是信他的,但她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过的事情,她也没法忘记:“你的王府里,那么多侍婢……他们还说,你夜夜……” 宋珩又一愣,瞬间明白过来,是他的疏忽,他那般荒唐的名声,竟忘了和他的小灵芝解释清楚! 他慌了神,心里有些急又有些甜,忙微低下头,扳着灵芝肩膀看进她眼里,语气又是焦灼又是恳切,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她看看:“灵儿!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早些跟你说,那都是为惑人耳目!当年我一入京师,宫里就送了好些个女子进府,有人想让我沉迷酒色,做个纨绔,我只是顺势作戏而已!” 他急得涨红了脸,凑到灵芝耳朵旁,低语了几句。 灵芝开始还听着,后来脸就红了,咬住唇,心里头半惊半喜,待他说完,那酸意瞬间就消散无踪,比那海市蜃楼没得还快。 “真的?”她抬起眼看着他。 宋珩郑重点点头,见她猫儿眼上一层薄薄水雾,我见犹怜,又将她搂入怀中:“真的,千真万确,成亲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灵芝心头瞬时被娇羞占满,她脸上发烫,双掌无力地撑在宋珩硬实的胸膛上,低低说了声:“我怎么知道。” 宋珩心头所有的忧虑都烟消云散,她不生气了,他连五脏六腑都熨帖起来。 “傻灵儿,我对你的心难道你还不知道吗?”他有些怨念,她真以为他是那种人! 灵芝噘起嘴,她哪能想到,他面对女人还能施出金蝉脱壳之法,又怎么会知道这世间还有什么诡异莫名的双修功法。 她用指尖画着他胸膛打圈儿:“那,王府里的人,以后怎么办?” 宋珩握住她乱动的小手,沉声解释:“如今皇上对我还是十分猜忌,此前的那般作派也只是为惑人耳目、方便行事,有了这层幌子,很多事情做起来也方便。” “当年父亲和当今这位本算是兄弟情深,可父亲起事之际,这位却从未伸过援手,你看他忍了几十年,苟且偷生,最后夺得大宝,必不是良善之辈。” “若不是父亲的事他根本没有参与,我们甚至怀疑他就是当年那个告密之人。所以,若我的实力被他看出些端倪,怕会先下手为强。” “不过你放心,我必不会让你为难,等回了京,我便将府上那些人全发卖出去。” 灵芝横了他一眼,他说的道理她都明白。 他要做的事情,他背负的责任,绝对没法大白于天下。 既然跟了他,既然他为自己做了那么多,为什么自己不能帮他做些什么呢? 灵芝心头了然,就算和她在一起,原本沉溺酒色的人忽然性情大变,怕也会惹人生疑。 她抿着唇抬起头来,鼻头还红红的,娇声却带着坚毅:“那就我出面吧,我做醋坛子。” 第233章 秀芝嫁人 九月初,西征大军正式从哈密踏上回京之程。 临行前三日,槿姝生下了个七斤七两的大胖小子,灵芝替他取了个小名叫“七七”。 安怀杨在哈密的事已了,一家三口决定在明年秋回京,还有新的事情要做。 郭少通镇守哈密,邓钟岳则随宋琰一起进京,除了领功之外,宋琰还想好好重用他一把。 今年冬雪来得极早。 这才十月中旬,刚进直隶,入目已是白茫茫一片。 官道上的碎雪被来往车辆碾成泥水,面上结了一层薄冰,车马都放缓了速度,小心翼翼往前行进。 灵芝呵着白气撩起窗口帏帘看出去,比她预想的要快,年前就回京了。 也不知廷雅和云霜都成亲了没。 “原地休息!” 刚过一片莽原,沿路跑来令兵,一声一声传令下去,长长的车马队缓缓静止下来。 车内暖意融融,熏得人精神恍惚。 灵芝挑起车帘,寒风扑面而来,刺激得人精神一振。 她下了车踩上薄雪,看见宋珩也下车朝她走来。 “斗篷呢?”宋珩皱皱眉看向大双。 “我自己不要的。”灵芝忙道:“在车里闷热得发困,出来醒醒神,一会儿就回去了。” 宋珩伸手把她拉到马车车厢壁边上,再面朝着她以背挡住风,“这样好一点。” 灵芝抿嘴看着他,嘴角小梨涡圈起两朵小水花,“无迹哥哥,我自己回安府吧。” 他们早在西疆的时候就商量过回京之后的事情。 为灵芝的名声考虑,她如今还是安府的姑娘,得名正言顺从安府出嫁。再者,灵芝还准备回去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回来,也不知翠萝那边打听得如何了。 宋珩温柔地看着她,伸手撩起她被风吹乱的鬓发,“我送你回去,严氏一定会为难你。” 灵芝执意摇摇头:“我从来没怕过,以前不过是念着有一丝恩情,想着井水不犯河水的过日子。但现在已经撕破脸,反而没了顾虑,你放心,我自有办法自保。再者,你去也不方便。” 宋珩略思忖,“那我找个婢女去你身边,和槿姝一样会功夫的。” 灵芝想了想,也好,遂点点头,想起回京,又叹一口气:“我总觉得,入宫的事儿,祖母不会那么轻易放弃。” 宋珩淡然一笑,“我会想办法让皇上赐婚。” 他早就想过,要彻底断掉安家送灵芝入宫的念头,莫过于让决定出自皇上之手,到时候,安家不想把灵芝嫁他都不行。 灵芝横睨他一眼:“皇上怎么会听你的。” 何况她直觉皇上对她有好感。 宋珩挑起嘴角,笑得有些使坏:“你放心,无论如何,你都不会被送入宫。安府实在不肯将你嫁我,我就上门抢去!” 灵芝睨他一眼,抿起唇,娇羞地侧过脸。 宋珩倒是又想起一事,问道:“安秀芝是个什么样的人?” “秀芝?”灵芝惊疑地看过去,怎么突然提起秀芝? 灵芝想了想,斟酌着回答,“秀芝看似羞怯内向,实则心思多,且敏感善妒,以前,总爱暗中挑拨我与毓芝关系。” “秀芝怎么了?”她忍不住追问。 宋珩一字一顿道:“京中来信,卫国公府世子汪昱六月底娶了秀芝,做世子妃。” “啊?”灵芝惊得下巴快掉下来,秀芝和汪昱? “堂堂国公府世子,为何要娶一个连爵位都没有的安家女儿?还不是嫡支!” 宋珩也非常不解,汪昱怎么会娶妻?他定是有其他目的,而安秀芝,能给他什么好处呢? 宋珩沉吟着摇摇头:“汪昱断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回京后我会查查,你对秀芝和卫国公府的人都提防一些,我们的人曾探过汪昱的秘密,他用蛊豢养了很多死士,此人性子毒辣,与表面上的风雅完全不一样。” 还有更多的事情无法对她开口,不过好在汪昱目前与他们没有冲突。 灵芝又瞪大了眼,若不是话出自宋珩之口,她怎么都不能将那个风度翩翩的世子与用蛊、死士这样的事联系起来。 那秀芝的婚事…… 她忍不住悄悄捏了一把汗。 千里之外。 安秀芝正在寝房内挑弄着一盒蔷薇珍珠粉,身上的伤也就罢了,脖子上的痕迹却必须以珍珠粉覆上,方能遮掩过去。 宝珠掀开织锦花鸟纹烟罗落地罩帷帘,怯怯看了秀芝一眼:“世子妃,世子爷来了。” 世子爷三个字像鞭子一样抽在秀芝身上,让她浑身一哆嗦。 话音刚落,汪昱已站到帷帘之下,阴柔秀美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平远王已在回京路上,估计十月底到。你先想想办法,等安灵芝回来,给你三个月时间。” 说完转身离去。 花了他几十担聘礼,就抬了个这样不中用的玩意儿回来,真是给卫国公府抹黑! 好在,娶她不费力气,也没有难缠的娘家人,给他充个门面当个幌子也还不错。 若真是娶个家里当宝贝的千金小姐,怕他也不能把她拿捏得这么死。 秀芝听着“安灵芝”三个字心头一紧,涂着朱红蔻丹的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若不是她制出那金猊玉兔香来,自己也不至于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当日,她得知卫国公府的人上门来提亲时,心都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 就连严氏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与卫国公府的媒人确认了好几遍,生怕对方搞错了。 没等来许振,却等来卫国公府的世子!当真是爹娘在九泉之下保佑她吗? 她欢喜得快要疯了,晚晚睡觉都要笑醒好几次,每日看着应氏与毓芝嫉妒的眼神,恍若她们便是被她踩在脚底的烂泥! 我安秀芝也有今天! 卫国公府定的日子很急,一个月后就下聘将她迎娶过门。 虽然聘礼不多,宴请也比较低调,但她好歹是八台大轿抬进卫国公府的世子妃啊! 可洞房的时候…… 现在想起,她脸上依然褪得没有一丝血色。 安灵芝! 秀芝的牙咬得咯咯直响。 宝珠见她僵住不动,过了好久才试探着问:“世子妃?” 宝珠还是她在安府的婢女,当日因透露应府退亲一事,被严氏发卖到田庄上,秀芝趁着出嫁,又将她带来了卫国公府,除了她,她再没有可信任的人。 秀芝看着梳妆台面上堆满金钗玉环的匣子,细长凤眼中森光一闪即逝,将手中珍珠粉重新匀在掌中,神色恢复平静:“挑个日子,回安府一趟。” 第234章 态度强硬 长长的车马队穿过西城门,队尾两辆马车从横巷中折往南,奔安府而去。 安大、安二一早就出了门去紫禁城前迎接大胜归来的平远王等人。 应氏自翠萝怀胎之后,渐渐重新掌了二房中馈,每日里守着毓芝与敄哥儿,日子过得比什么时候都舒坦。 当然,如果没有个怀胎的翠萝就更舒坦了。 这日她正在琅玉院中听婆子回话,一面心头盘算,宋琰回来了,毓芝什么时候过门?好歹是侧妃,这聘礼嫁妆什么的都是要有的,但这礼到底怎么办,还得平远王府说了算。 忽垂花门门房婆子匆匆跑了过来:“二太太!四姑娘回来了!” 应氏握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下巴转了个弯,侧向那婆子,提着气吐出一个字:“谁?” 那婆子跑得急,喘着气儿回:“四,四姑娘!” 应氏手颤了颤,放下茶盏提起马面裙就往外走:“快,快去告诉老夫人去!” 虽松雪堂和安二身边的人个个都被下了封口令,安府内只要有谈论四姑娘的,一律先打个半死再发卖出去。 应氏还是知道那夜发生了何事:灵芝被靖安王带走了! 她原本是高兴的,管她被谁带走呢,只要不在她眼前晃悠,她就舒坦。 可她又回来做什么?她还有脸回来? 跟个男人私奔的浪蹄子! “娘!”应氏匆匆跑进松雪堂的时候,严氏也得了消息,正呆坐在炕上出神。 “娘!”应氏跨过门槛来不及一叠声抱怨起来:“那孽种还有脸回来,您可千万别让她进门,她……” 话还未说完,便被严氏冷冷一扫,将后半截话吞进肚子里。 严氏眯起眼:“回来得好!” 终于回来了,只要她回来,就休想再逃脱她的手掌心。 “带她来见我。”严氏说完这句话,半倚在迎枕上,合上了眼。 灵芝先回了晚庭,碧荷来请她时,她正与宋珩安排的新来的婢女名小曲的,介绍着晚庭各处。 小曲和小令一般大,是个圆脸庞姑娘,容色普通,眼下几粒雀斑,看起来很朴实,手里头的功夫却扎实得很,擅使短刀。 也不知宋珩用了什么法子安排下去的,他们入城前一晚她便到了城外驿站中与灵芝等人会合。 宋珩让灵芝给她取名,灵芝给她赐名小曲,和小令相配。 刚来两日,就与小令混了个烂熟,两个小姑娘扎在一堆,一个安静一个闹腾,倒也合得来。 晚庭中只有尚婶子在,当初翠萝安排的其他丫鬟婆子已经被应氏抽走,好在摆设家具都没动过,还是老样子。 灵芝一面给小曲介绍,一面四下打量,心头有几分唏嘘。 这里毕竟不是自己的家,住了这么些年,看着却从不曾有归属感。 碧荷秀丽的身影在院门口出现时,灵芝便明白了她的来意。 果然,碧荷笑盈盈道:“四姑娘,老夫人有请。” 灵芝吩咐尚婶子:“带小曲姑娘四下看看,她住以前槿姝的房间。” 再回头叫上小令:“我们走吧。” 小令有些犹豫:“不叫小曲一起吗?”她怕严氏又直接动粗将灵芝关起来。 灵芝知她担忧什么,微微一笑:“她不再敢了。” 若再关她一次,宋珩那把剑可不只是用来威胁她而已。 穿过已落叶的银杏林,通往松雪堂的青石甬道边上,积雪扫得干干净净。 一切都没什么变化,灵芝却有种如隔世的疏离感。 “老夫人,四姑娘来了。”碧荷领她进了东厢厅堂。 严氏抬眼看了看进来的人,只觉一团艳光让整个厅堂都亮起来。 来人一身藕荷色绣红芙蓉团花缎袄,袄领一圈白狐狸毛,拥着一张宝光四射的精致脸庞,那肌肤比狐狸毛还白净匀丽几分,头挽小髻,简简单单一柄透亮的镶珠兰草白玉簪,浑身散发着风华贵气,竟让她不由自主眯了眯眼。 怎么西疆的风沙与千里跋涉反倒让她风姿更盛从前? 严氏暗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惊疑,出乎灵芝意料,和颜悦色指了指炕前绣墩:“回来了,坐吧。” 灵芝也打量着严氏。她老了,也瘦了,眼窝凹陷,垂下的眼皮遮了半个眼珠子,只剩一双眼缝里还透着精光,两颊的皮肉耷在嘴角,皱纹沟壑布满整张脸。 即使再强撑着端坐在炕上,也掩不住已经佝偻的背脊,穿戴倒是一顶一的好,眉勒间一粒珍珠足有拇指盖那么大。 屋内还飘着她当年给严氏制成的那味驱寒香,灵芝心头一阵冷笑,安家果然是拿人好从不手短。 “祖母的寒症可好些了?”她并不客气,一面说一面在绣墩上坐下。 严氏正拿一双眼上上下下睃量着她,活了几十年,女子是否完璧,她约莫还是能看出几分。 那靖安王是个最荒唐好色的,既然带走了灵芝,定是对她起了心思,但看灵芝发髻、行姿、气质,又分明还是个姑娘。 她正犹疑着要如何探问,见灵芝一开口便提醒她她的寒症,挟恩施威? 心中没来由的冒火,淡淡回道:“正如你意,怕是好不了了。” 灵芝端坐着,哪还不懂她上下打量的眼神,坦然看向严氏,毫不客气:“要真能如我意……” 抿了抿唇,下半句没说,脸上挂着笑,留给严氏自个儿琢磨去。 果然严氏扮得好好的慈眉善目被她半截话激起了怒意,这丫头如今有了靖安王撑腰,竟是句句带刺,全然不将她放在眼里。 她强压下心头火气,不行,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你和靖安王……”严氏装作没听见先头那话,还是忍不住将心头最大的疑惑问了出来。 “祖母您想多了,灵芝还不会逾矩。”灵芝说这话时眼都不眨:“不过,王爷不日会上门提亲,祖母只需备下嫁妆即可。” 严氏再忍不住,如此厚颜无耻与男人私定终身,还好意思找她要嫁妆! 揪住身旁迎枕一角的穗子,脸上最后一丝笑意荡然无存,咬着牙一声冷笑:“没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提的是哪门子亲?” 灵芝回她一脸皮笑肉不笑:“有媒人来提亲不就是媒妁之言了吗?说到父母之命,那您把我当犯人一般关偏院,就差没绑了入宫,可有我父母之命?” “我还叫您一声祖母,是感激您当年收留之恩,可香家送了那么多钱礼,想来也足够补贴我十多年吃过的粗茶淡饭了。” “若要送我入宫,恕灵芝死不能从命,安家若嫌弃我这个女儿辱没门楣,自可以将安灵芝三字从族谱上除去。” 第235章 同仇敌忾 灵芝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严氏则越听越心惊,这不是以前那个翅膀刚刚长硬的安灵芝,这是个敢跟她撕破脸对掐的安灵芝! 还有那靖安王,可是知道当年旧事的! 严氏一口牙差点咬碎,权且再忍她几日。 一旦生米煮成熟饭,她也好,靖安王也好,再不把她安家当回事儿,也不敢不把皇上当回事儿吧? 严氏轻咳两声,打破这僵持的气氛,端起案几茶盏抿了两口,再放下,语气又和缓下来。 “我也是为你好,既然养在我安家十多年,终究是安家的女儿,族谱什么的以后就别提了。靖安王是不错,但你这跟他私逃,终究不合规矩……” 灵芝心头冷笑,说来说去,还是想送她进宫,她一脸肃然:“祖母,怎么是私逃呢?孙女可是当着您的面走的,何况这一路那么多人,平远王也同路,莫非还怪孙女与平远王私逃不成?” 她这强词夺理!气得严氏一阵一阵头晕,扶了扶额,罢了,和她争这些闲气做什么? 她也没法自个儿去外头损灵芝的名声,还得替她将这事儿保密。 真是被她咬一口还得担心她嘴疼不疼。 和当年一样,一损俱损,终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吃了亏也只能暗暗往肚里吞。 严氏自己心头顺过了气儿,徐徐开口:“罢了,这事儿过去就过去了,你回来就好,婚嫁之事,暂且缓缓吧。” 她略微往身旁迎枕靠靠,语气越发和蔼起来,“就算你如何不满安家待你,好歹是你外祖家,做事也得考虑考虑你娘和你外祖父不是?若你的身世捅出去,不但安家没好处,怕是你还会连累靖安王。如今秀芝进了卫国公府,毓芝将来进平远王府,你们三姐妹互帮互持,安家的日子越来越好,你们也能越来越好,这才是好生过日子的理儿。” 灵芝就是看准严氏想送她入宫,定不会将此事张扬,干脆来个打死不认,你能拿我如何? 见严氏明显在压抑火气,被她那么刺激还能和颜悦色,心头倒是有些奇怪,这不像严氏的性子啊。 当下却顺坡下坎,也恭敬道:“祖母说的是,若没其他事情,灵芝先告退了。” 严氏半合上眼点点头。 待灵芝出去,侯在外头的刘嬷嬷匆匆进来,见严氏脸色不大好,忙替她添上热茶端过去:“老夫人,四姑娘可还是完璧?” 严氏垂眸点点头:“量她也不敢那般放肆,只要身子还在就好。” “不过。”她饮一口茶,抬起头来:“她这性子是越来越烈了,方才竟口口声声提着香家的年礼、嫁妆,难道是谁跟她说过些什么?” 她转向刘嬷嬷:“那些礼单册子可都放好了?” 刘嬷嬷直点头:“都好好藏着呢,钥匙老奴亲自把着。” 话说应氏被严氏先赶回了琅玉院,心头一阵一阵窝火。 毓芝就送个香囊而已,便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她安灵芝跟个男人跑了,如今还大摇大摆回来,一身毛发无损! 凭什么? “娘。”毓芝跟着云裳进了大门,一眼便见到应氏在东暖阁炕上独坐生闷气。 她解下斗篷交给云裳,坐到应氏身旁。 “你知道了?”应氏见她忽然过来,定是为了灵芝的事儿。 毓芝点点头。 她自从大半年前瘦下去之后,再没胖回来,圆脸上永远凹进去一块儿,腮骨凸起,以前的明艳生生少了几分。 她扶住应氏胳膊:“娘,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吗?” 应氏咬着牙点点头。 那些话其实也不是毓芝自己想出来的,是秀芝来跟她说的。 她记得那日秀芝回安府,说是特意给她送添妆来,两匣子个顶个大的合浦粉珠,比年节时景荣公主赏她的珍珠都名贵漂亮! 她还以为秀芝又故意来炫耀,打她嫁入卫国公府,她对灵芝的恨意有一半都转移到了秀芝身上。 她堂堂安府嫡女,只能给平远王做个侧妃,她安秀芝一个围着她转的小角色,竟然能嫁到卫国公府做世子妃?! 秀芝着实刺激了她几回,直到那次,她将两匣珍珠推到她面前,表情是无比地恳切。 “大姐,我并不恨你,当年在安府的时候,咱俩是何等亲密无话不说,你还记得吧?” 她看着毓芝的眼睛:“其实我跟你一样,讨厌的是那安灵芝。” 毓芝倒是吓一跳,不知道秀芝对灵芝的恨意从何而来,但她说的那番话,却让她不得不承认有道理。 秀芝说:“你一直被灵芝打压,却拿她莫可奈何?想过是为什么吗?因为你让她生了警惕。就好比那日你直接拿了剪刀朝她扑过去,她对你已经有了防备之心,你又如何能得逞?若是你与她交好,等她愿意将背朝向你的时候,再掏出那把剪刀,不就一了百了了?” “不过。”秀芝微微笑的表情有些瘆人,带着戏谑地看着毓芝:“拿剪刀真是最笨的法子。” 那日毓芝才知道这个秀芝实在不简单,怪不得能让卫国公世子都上门提亲。 被秀芝点醒之后,她也与应氏说过这个问题。 她们母女俩吃亏就亏在太实诚,什么事儿都摆在面上让人看了个一清二楚,所以她才一次又一次被安灵芝算计! 应氏不是不知道这些道理,只是她一看见安灵芝,就憋不住自个儿的火气。 毓芝就是怕她又急匆匆送上门去给灵芝当了靶子,才一听说灵芝回来了,先赶忙到琅玉院将应氏劝住。 毓芝替应氏捶着腿:“娘,您先别急,咱们先看看她这次回来是个什么状况。” 应氏仍有些气闷:“可你祖母方才还一副护着她的模样。” 毓芝一面轻轻抡着拳头,一面带着些埋怨:“反正您啊,不管有什么火都先忍着,咱们还得跟她交好。哎,您要是有柳氏一丁点装模作样的本事,父亲也不至于……” 忽见应氏变了脸色,知道说错了话,叹口气,将后头的话吞下去。 应氏被她揭了伤疤,心头一痛:“你想说也不至于有这个翠姨娘吧?” 她扯起嘴角冷冷一笑:“你娘我不是没有手段,只不过你爹的心不在我这儿,纵然有手段也施不出来。若不是他护得紧,那翠姨娘这胎能保到现在?” 毓芝听出了她话中有话,顿了手:“您想做什么?” 应氏叹口气:“想有什么用。” 她朝毓芝翻了个白眼:“要有机会,早不用想了!” 毓芝闻言倒是沉吟下来。 第236章 吃错药了 灵芝带着小令刚穿过杏子林,迎面过来几个人。 中间那人披着裘皮鹤羽大红绉面斗篷,抱着暖手炉,赫然是毓芝。 毓芝看见灵芝也是一顿,随即嘴角翘了翘,露出一丝笑来:“妹妹回来了?” 这声“妹妹”让灵芝寒毛都竖了起来。 瞪大了眼看着毓芝,不知她是不是认错人了。 毓芝见灵芝发呆,又往前迈了两步站到她跟前,“见过母亲了吗?” 灵芝回过神来,朝毓芝福了一福,上下打量着她,“大姐近来清减了。” 毓芝是瘦了,可分明还是毓芝啊,她没认错人,她也没认错人,是哪儿出了问题? 毓芝那笑挂在脸上像被冻僵了一般:“既然有缘碰见了,咱们一起走吧,妹妹可是要回晚庭?” 灵芝点点头,心头暗自好笑,毓芝是吃错什么药了吗? 走之前还要拿剪刀杀她的人,一回来就混如亲密姐妹一般。 她侧身示意毓芝走在前面,想看看她究竟葫芦里卖什么药。 毓芝也颔首,领头往前,二人一前一后,沿着秋水湖往西边山脚下走去。 湖面结了一层薄冰,几丛枯萎的莲茎耷在冰面上,映着白亮无力的日头,格外萧索。 毓芝不出声,灵芝不知道这挂名大姐拉自己上湖边吹冷风是做什么,总不会蠢到要把自己推入秋水湖中吧? 毓芝抱着暖炉子走在前面,心头“咚咚”敲起小鼓。 她擅长各种正面作战,正面嘲讽、正面打击、正面怒怼,这绕着弯讨好人,且这人还是她恨不能切成片儿的安灵芝,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 她想着秀芝的教导,得示好,得低声下气,得让她疏忽。 她深吸一口气,又呼出一长串白气儿来,微微侧过身,朝灵芝陪笑着:“以前的事,还望妹妹不要放在心上,是我,是我不懂事。” 灵芝真怀疑毓芝是被下了蛊,怎的忽然间变成另外一个人一般! 她讶异归讶异,嘴上却规矩回道:“大姐这么说太客气,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咱们以后好好相处就行。” 虽毓芝对她从来没有过姐妹之情,但她害她多少回,自己就吃了多少亏。 更何况她如今早没了先前的锐气,前路是平远王府侧妃之位,等出了阁,就差不多老死不相往来,争那些意气做什么? 灵芝并不打算将她逼上死角才罢休。 若她以后不给自己添堵,自己也不会主动去惹她。 毓芝也被自己逼起一身鸡皮疙瘩,指甲抠在暖炉上,险些折下去。 她抿出一丝笑,连连颔首:“亏得妹妹大方,往后我若想去妹妹晚庭坐坐,妹妹可不能把我赶出来。” 不就是做戏吗?谁还不会似的?她不也能做得挺好吗? 灵芝笑着呵出两口白气,这几声妹妹叫得她打冷战,“当然,随时欢迎大姐。” 说着就来到折往晚庭的路口,灵芝朝毓芝一福:“那灵芝就先回去了,若大姐有空来晚庭,提前招呼一声便是。” 毓芝点头,许是笑得太久了,脸颊肉有些发颤:“妹妹回去歇息吧。” 待看着灵芝走远,她脸上的笑终于收了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不着急,慢慢来,慢慢来。 灵芝主仆二人往前没走多远,小令看四下无人,忍不住“噗嗤”笑了。 “姑娘,大姑娘今儿个怎么了?” 灵芝也翘起嘴角:“我也想知道。” “她该不会真转了性子吧,您真答应她来晚庭?万一又掏出把剪刀来。” 小令吐了吐舌头:“我还得拿个瓷枕对付她!” 灵芝睨了小令一眼,轻笑,“促狭丫头!我只是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且看看她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吧。你放心,我也不是傻的。” 小令笑得细长眼眯成一条线:“奴婢当然放心,王爷不知还找了多少人护在安府周围呢。” 灵芝听她说起宋珩,心头生甜,不过一日没见他,还真想念啊。 回到晚庭,小曲早已把行李统统归置好,她手脚麻利,和尚婶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个干净。 灵芝回去时,热茶热膳都备得齐齐整整。 灵芝净手洁面先坐下用过午膳,小曲又已放好热水,让她歇会儿去沐浴更衣。 灵芝含了口漱口茶,润润再吐掉。 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打量着忙里忙外的小曲:“小曲,你是王爷从哪儿找来的?怎么这么能干?” 小曲正给案几上梅瓶添水,闻言回头一笑:“小曲算笨手拙舌的,我们盟里头成百上千号人,以后爷定会带姑娘见识见识。” “盟?”灵芝张着嘴眨了眨眼:“什么盟?” “武林盟呀!”小曲将梅瓶放到墙角多宝架上,回头看着灵芝:“爷没跟姑娘说吗?槿姝姐姐以前是盟里头排名第九的,奴婢只能排第二十。” 灵芝嘴巴张圆合不拢,武林盟?江湖帮派? 宋珩果然以前是混江湖的啊! 小曲继续跟她介绍:“以前我们总舵在江南,后来爷来了京师,就搬到了这里。姑娘可知道曾在京师横行一时的京帮?他们老大的位置早被我们给占了,这京师商铺、庙号、郎中、戏院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我们的人。” “不过除了早先跟着爷的人,其他人都不知道爷是咱们的主子。” 京帮灵芝当然知道,那次她被京帮绑走就是宋珩救的她。 “京帮没了?” “嗯,去年的时候他们总舵就被我们给踢馆了,后来彻底散了。”小曲说起来昂扬得很。 这样的江湖帮派,灵芝以前只在话本子、戏台子上见过,没想到自己身边就有这样的人,心头煞是激动了一番,想着有机会要让宋珩带自己去看看。 忽小令进来欢喜道:“姑娘,翠姨娘来了!” “翠萝!”灵芝忙站起身迎出去。 “翠姨娘!” 翠萝肚子已鼓得老高,走路再不能像以前那般拧着腰肢,而是慢慢悠悠踱了进来。 “你怎么过来了?”灵芝又惊又喜:“我正打算梳洗更衣了再去看你。” 翠萝脸庞圆润了些,一双眼笑起来还是如弯月,更多了些媚意:“翠萝听说姑娘回来,实在是等不及了。” 她朝身后挥挥手,跟着她的丫鬟婆子都一径退了出去,又抬眼看了看小曲。 “这是槿姝的妹妹。”灵芝如此介绍。 翠萝顿时放下心来,朝小曲一笑,不再避忌,拉着灵芝衣袖道:“姑娘,您让我查的事情,有些眉目了。” 第237章 及早动手 灵芝定了定心,示意小曲到门口看着。 翠萝说起来还有些心慌慌,手拧着帕子捂在胸口:“姑娘那个香,真好使!奴打听得府上姑娘们生日年节贺礼都由库房钱嬷嬷收着,就寻了个机会,悄悄给钱嬷嬷用了那香。” “果然,吸了那香之后,问她什么她就跟着往下说。问到每年给姑娘的贺礼,钱嬷嬷说别人的都她收着,就是您的是老夫人身边的刘嬷嬷亲自接收,每年一口大箱子,里头是什么不知道。” 刘嬷嬷。 灵芝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在心头暗念着。 “可刘嬷嬷不好下手,她成日都在松雪堂老夫人身边,奴也没有接近她的机会。” 翠萝脸上泛起一丝自责。 “无妨。”灵芝拍了拍她手背:“我自有办法。” 她笑着瞄了瞄翠萝肚子:“是不是快生了?” 翠萝摸着肚子堆起笑来:“是,多亏了姑娘。对了。” 她又费力俯下身来,低声道:“姑娘当日给的那味香,好像二老爷也在做。” “招胎香吗?” “是。”翠萝点点头:“我有一次去沉香阁,听见他不知在跟谁说话,说这香得找个成婚的女子试试才知道灵不灵。” “那门缝里透出来的味儿,就和姑娘当日给的一样!” 灵芝倒不觉讶异,她走之前安二就曾经让她配制这味香,只不过她配制出来瞒着安二而已。 既然她走了,安二定会找其他人来接着配制。 应该是宫里头的意思。 她没做多想,倒是想着应氏那边的事。 “二太太有没有为难你?” 翠萝摇摇头,颇有些得意地抿嘴一笑,“她倒是想为难,每次见到我,眼里都能放出刀子来。可不瞒姑娘,我翠萝也不是好惹的,她被关禁闭的日子,这府里头也安插了不少我的人。再说如今二老爷对我也算是有求必应,她想为难也找不到机会。” 灵芝见她聪明知机地抓住安二,为自个儿在安府谋了立足之地,倒是欣慰不少。 只是应氏,灵芝沉吟着,不用提小时候的事情,只要想到那应府中当着众人打她的一巴掌,她也不太想看到她又逍遥自在起来。 她想到忽然示好的毓芝,抬头对翠萝笑笑:“你想不想给她个机会。” 翠萝听懂了灵芝话里头的意思,一双眼亮起来。 晌午过后,平远王等人终于跟着仪仗队进得紫禁城城门来。 安二排在汉白玉广场上的百官队列之中,总算见到了跟在平远王身后的靖安王。 无奈只能远远看着皇上带着太子迎了平远王等人进殿,他根本找不到机会跟宋珩搭话。 也不知灵芝去哪儿了,晚间回到府上,才知道灵芝已经回来了。 他顾不得还没用膳,就挥挥手:“叫四姑娘过来。” 忽又停下:“四姑娘见过老夫人了吗?” “见过了。”正要出门的茗茶回道。 “那先别叫。”他脱下朝服:“先去松雪堂。” 安二到松雪堂的时候,安大老爷赫然也在。 “大哥。”他有些惊讶,这个大哥一向不怎么管他们二房的事,今日到严氏跟前,想来也是为灵芝的事来的。 安大老爷腰又粗了一圈,坐在严氏对面,怀中像抱了个桶。 “你来得正好,坐吧。”严氏指了指榻前方凳。 碧荷端上了茶,随刘嬷嬷一道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安氏母子三人。 “灵芝那丫头怎么样了?”安二捧起茶杯暖着手,急急问道。 严氏垂老的眼神闪着寒光:“刚跟你大哥说完这事儿,不管她跟那靖安王有没有私情,至少身子还是清白的。” 安二这才松了一口气。 “老大你继续说。”严氏干瘦的手搁在案几上,朝安大老爷点了点。 安大老爷面色沉沉,抬起眼皮看了看安二:“你那香准备得怎样了?” 安二点头:“香没问题,早制好了。” 安大老爷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着:“灵芝,无论如何不能嫁给靖安王。” 安二又跟着点头,反正他的想法就是,皇帝老丈人这个位置是最好的,进宫这事儿,灵芝也当得起。 安大却想得更远:“如今忠顺侯一除,周家掉了个臂膀,平远王定会被大加封赏,听说平远王也帮靖安王向皇上请了功,明日估计也会有封赏。” 安二一愣,那个空帽子王爷也立功?那万一灵芝没进得了宫,嫁给靖安王也不错啊。 安大看出了他的心思,径直点着桌案沉声道:“跟着靖安王,没有活路,安家不能被拖进去。” 安二还是没回过神,听老大说得那么笃定,有些愕然,结结巴巴问:“为,为什么?” 安大已下垂眼角挑了挑,定定看向他,语声阴冷:“因为皇上,容不下靖安王。” 有些事情,他一直瞒着安二,皇上对这个靖安王什么想法,他最清楚不过,甚至比程铨更清楚。 皇上是绝对容不下靖安王的,只是现在比起靖安王,周家更让他头疼,暂时还腾不出手去对付他而已。 所以,动手只是早晚的事,或者在等机会,等他出差错自己撞上来的机会。 安二听他说得直白,这才勉强想通了其中的弯弯绕绕。 那靖安王注定是个空帽子王爷,他要不立功还好,日日逍遥荒唐,皇上也懒得管他。 但真一立功,皇上怕就坐不住了。 他吸一口气,幸好没打算将灵芝嫁过去。 严氏松了松盘起的腿,这时方开口道:“听那丫头的意思,靖安王对她是真上心,不日便会上门来求亲。所以这事儿必须得快点定下来。” “那怎么办?”安二揪着眉,一摸额头,不知是不是屋内炭火太暖,竟有些细汗。 他安家牵连上一个平远王已经够了,不想再牵扯到更复杂的关系中去。 这都是什么风水?安家的女儿个个被贵人看上,偏偏个个都不是省心的! 严氏看向安大,安大压低了声音:“三日后宫里头有祝捷宴,宴请百官庆贺西疆大捷,咱们就那个时候动手。” 安二抹着额点点头。 严氏有些担心:“那宫里头,可愿意帮忙?” 安大看着她颔首:“宫里头和咱们想的一样,若灵芝进了宫,用来对付那位也不错。” 还有些话他没说出来,宫里头只怕比他们更急。 平远王费尽心思搭上安家,能容得了那个身份暧昧的堂兄来分一杯羹吗? 这江山可本来应该是靖安王的江山! 第238章 如何解释 华灯初上,冬日暮霭中的乾清宫灯火交映生辉。 宣德帝赐宴功臣,特意留下宋琰与宋珩、许振三人共进晚膳,详细垂询了此次西征经过。 他捻着山羊须,听得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尤其是听到邓钟岳五箭神发破仓壁时,平日里阴鸷的凤眸晶光四射,兴奋无比。 “这位邓将军明日带来给朕见见。” 他嘱咐宋琰。 用过晚膳之后,宋珩与许振告辞,宋琰留了下来。 父子俩来到东暖阁内,宣德帝挥手让内侍们都退下,只留了宁玉凤一人伺候,再招招手让宋琰到罗汉榻另一侧坐下。 “这次,你干得漂亮。”宣德帝心情极好,嘴角挂着笑,总是沉郁的脸难得张扬开,多了几分慈父模样。 “全靠父皇筹谋有方。”宋琰依旧淡定,恭敬有加。 “嗯。”宣德帝很满意他胜不骄的样子:“这次打算封你为亲王,赐陕甘之地,封号秦,你意下如何?” 宋琰忙跪下去:“儿臣多谢父皇!” 垂下的脸上却升起一片阴云。 赐封地、封号,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成婚之后,就当离京! 他的手捏紧成拳,再喜欢他,再重用他又如何? 他也只是把对付周家的刀子,长幼有序、嫡庶有别,要想达成他的心愿,还得再逼一逼这个父亲! 宣德帝没察觉他瞬息万变的心思,照旧笑眯眯虚抬一下手:“起来吧,来,喝茶。” “是!”宋琰直起身,脸上仍是方才一般的淡然神色,规规矩矩坐到宣德帝对面。 除了战事,宣德帝还有一个更关心的问题。 “你觉得子玉如何?” 子玉乃宋珩表字。 宋琰知道这个父皇一向对宋珩格外在意,想一想回道:“在儿臣看来,子玉倒是个可用之人。” 他在密信中已将自己如何以箭试探宋珩,宋珩处理段六郎,以及沙漠探路,流沙中舍命相救等事都大概说过,此时又细细说了一遍:“……由此可见,此人极重江湖义气,好女色,虽不够正经,但也算是重情重义,可惜心思终究不在正事上头。” 他不想安家牵连进去,是以提到灵芝时只说是宋珩带上的一个女子,隐瞒了灵芝安家四姑娘的身份。 宣德帝脸色阴晴不定,重情重义是吗?倒和他老子一个模样。 他在意的是他的本事! 宋琰的判断他是丝毫不怀疑的,如此说来此人不是个无能之辈,既然他意在酒色,就让他安安生生在酒色中过日子吧。 宋琰倒没想那么多,他对宋珩的仗义和本事都有几分欣赏,觉得是个可交之人,若能让他站在自己这边,也算多一道助力,因此主动开口替宋珩请功:“父皇若要论功行赏的话,儿臣看兵马司那边还有几个空差…” 五城兵马司起先在许振手头握着,如今是周家三爷任着兵马司指挥使之职。 宋琰以为父亲和他想的一般,想将周家权柄削下来再说。 没想到话还未说完,宣德帝便抬了抬手止住他:“再看看吧,子玉终究还是玩心太重,兵马司这样的差使,倒不一定适合他。” 宋琰察觉到宣德帝对宋珩的戒心,醒觉自己判断有失偏颇,遂不再替宋珩说话,本来允了宋珩替他向宣德帝求赐婚的,也不敢再开口。 话说宋珩在乾清宫门口与许振告别,二人一东一西分头走去。 刚走过东面甬道,就见慈庆宫方向门洞旁站了个人,背着手瞪着他。 宋珩勾起嘴角,闲闲踱步过去,敷衍地一抬手,算是行了礼:“太子殿下。” “你还敢回来见我!”太子宋玙背着手,细长眼半眯,满脸冒黑气。 他千方百计插了个人去宋琰身边,结果他不但没帮上忙,然后还成了扳倒忠顺侯的功臣! 他真是蠢得搬起石头对准自己的脚砸啊! 宋珩瞪着眼,两手一摊:“太子哥哥,我还想问你呢!你让我去之前,也没告诉我那金老头要整死我啊?我能捡回这条命就谢天谢地了,管他见谁呢?!” 宋玙见他口出怨言,恐他没个轻重说出更多事儿来,忙拉了他就往慈庆宫走去。 “你跟我来。” 宋珩轻轻甩开他手,颇为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别拉拉扯扯,你们这些事儿老子不想掺合,老子只想保命。” 宋玙更急,见他口无遮拦的模样,暗骂自己当初听信了许振这个奸贼的话,找这么个蠢人上船。 他干脆拖着他一路小跑,拉到正殿里头才停下,睨着眼挥挥袖:“上茶!” “你说你,说话能不能分分场合,那种地方你嚷什么嚷。” 他气呼呼在榻上坐下,两手撑着膝盖:“反正你得给我个解释,你到底是帮谁的?” 宋珩暗自好笑,这宋玙要不是有周家,连宋琰一根手指头都斗不过。 好整以暇往他对面榻上一坐,翘起二郎腿:“太子哥哥,当初你说得好好的,只要我跟着宋琰,见他盯着就行,对吧?我盯着啦!盯得死死的,就连他去沙漠里头我都跟着去了!” 他说到沙漠就来了劲儿,手指敲得榻上案几“咚咚”作响:“那沙漠,你没见过吧!方圆几百里,几千里,除了沙子啥都没有!别人都说沙漠里最可怕的是什么?是没水还是没粮?都不是!” 宋珩一拍大腿:“最可怕就是到处都是沙子!” 宋玙开始还竖着耳朵仔细听,听他沙子来沙子去,急了:“我让你盯宋琰呢,你尽看沙子去了?” 宋珩摆摆手:“你听我说完!” 有宫女端了茶来,他顺手接过一饮而尽,猛地又想起什么,挑起眉看向宋玙:“不会给我下毒了吧?” 宋玙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一巴掌拍他肩上:“想啥呢你!快接着说,你都盯他什么?” 宋珩放下茶盏,气呼呼的捋了捋袖子:“那时我还以为是我们倒霉呢,一进沙漠就迷路,后来才知道是那金老头不安好心,故意引了我们进去。” 这事儿宋玙当然知道,瞥了宋珩一言不语。 “你说我能不气吗?”宋珩把胸脯拍得啪啪作响:“这不连我都一块儿算计进去了,要宋琰出不来,我不就得给他陪葬了?” “你说我怎么办?我难道就得在沙漠里等死?幸好我命大找着路出来了,你说我这算帮他吗?” 宋玙一想也是,似乎也不能怪宋珩,那种情况下,命都差点丢了,当然是保命要紧。 他脸色神色稍微缓了缓:“那后来呢?火雷的事儿又是怎么回事儿?” 第239章 如此忽悠 宋珩听他问起这事,故作神秘地欠身过来:“太子哥哥,我还真发现一个秘密!” 宋玙眼睛一亮,“什么秘密?” 宋珩压低嗓门:“那许振,是皇上的人!” 宋玙翻了个白眼,他早知道了,还用他来说? 不过他仍旧恨恨地拍了拍桌子,许振!枉他那么信任他! 结果这人…… 这人怎么说好呢,他看起来是帮着自己的,可他也确实没对自己表过忠心。 说他不忠也不对,他对皇上可忠得很! 宋玙咬咬牙,反正这人他以后有机会得背后捅两下刀子,把他当猴耍呢! 宋珩见他又是皱眉又是咬牙的,反而劝慰道:“太子哥哥,你也别气,这倒是个好事儿。” “哦?”宋玙朝他看过来。 宋珩摩挲着案上茶盏边的冰裂纹:“你想啊,既然他是皇上的人,就说明他肯定不是宋琰的人,这不是个好事儿吗?” 宋玙一琢磨,好像也对,皇上的人,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敌人。 可他转念一想,忠顺侯终究是被这两人害的,又咬起了牙。 “你再说说,火雷那事儿怎么回事?究竟是谁的主意?” 宋珩摇摇头:“不知道,他俩说话的时候可是特意避着我的,你说他们是不是知道咱俩的事儿啊?反正我出门就盯着宋琰,他去哪儿我去哪儿,他上茅房我都跟着,我算够意思吧?” “说到那火雷。”他“啧啧”两声:“炸得那叫一个厉害啊!我后来才听说,那是金老头用来对付宋琰的!” 他又瞪了宋玙一眼:“我可差点也跟着陪葬了!他们事先一点儿风声也没漏给我啊!说起来我还得多谢宋琰逃过一劫,否则他要被火雷炸飞,我不也得跟着飞了?” 宋玙白他一眼,拿他没辙。 金宗留他们只管对付宋琰,哪会去管他宋珩的死活? 能说他错吗?怪也怪自己当初没说明白,让他盯着,他就真只拿两个眼珠子盯着,一点儿不会转弯! 可这事儿怎么能说明白,难道要亲口说你帮着忠顺侯杀了宋琰? 宋珩不得吓得立马把他给卖了! 宋玙叹口气,罢了,这人毕竟是在市井里头长大的,看眼色摸心思这样的事儿一概不懂,以后有啥重要事儿还是别找他了:“那你还盯出点啥?” 宋珩皱了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没了。” “噗”! 宋玙一口茶瞬间喷了出来,这么大的事儿,他就带回来这点信息! “那你都去干什么了?”宋玙恨铁不成钢地将茶盏往案上一放。 宋珩瞄了他一眼,“嘿嘿”一笑:“找老婆去了。” 宋玙无语得差点吐血,这扶不上墙的二两烂泥! “瞧瞧你那德性,要女人找哥哥我不就行了!” 说到女人上头,他还是有点发言权。 宋珩掂了掂空茶盏,宫女立即过来添了茶。 他端着轻抿了一口,脸上尽是眉飞色舞的喜意:“这女子可不一般。” “那军营中哪儿来的姑娘?”宋玙来了兴趣,一脸好奇。 “难道还被你找着个花木兰不成?” 宋珩装模作样地晃着头:“这可不能告诉你。” 宋玙胃口被吊得老高,早把他跟宋琰的破事儿抛到脑后,哄着他道:“快说说看,说不定哥哥还能帮你。” 宋珩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闻言睃着眼打量他一下:“太子哥哥,不是我看不上你,可这个忙,你还真不一定能帮得上。” 宋玙更来了劲儿,把案几一拍:“嘿!子玉,你这么看不上哥哥我呢!这天底下还有我搞不定的姑娘吗?” 宋珩装作无奈地摇摇头:“说实话,这个姑娘我是真喜欢,不瞒你说,宋琰还跟我许诺说在皇上面前给我邀功呢,我别的什么都不要,就跟他说,麻烦找皇上给我个赐婚就行。” 宋玙一听宋珩连军功都不要,就想着女人的事儿,还真是个傻子! 又听到宋琰为宋珩邀功,这不摆明了想拉拢宋珩嘛,心头更急:“哪家姑娘这么麻烦?还得找父皇赐婚?” 宋珩装作无奈地皱着眉:“说来你也见过。” 宋玙急得想拿钳子掰开他嘴:“你倒是说呀!” “安家四姑娘。” 安家四姑娘? 宋玙脑中闪过一个清灵似仙的人影:“那绿萼梅?” 宋珩点点头。 宋玙“嗨”一声,衣袖一挥,端起茶盏蹙着眉:“不就是安阁老家的姑娘么?那有何……”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打住,转头看着宋珩:“不对呀?安家四姑娘怎么还到军中去了?” 他虽说在西征军中有探子,但探子对于宋珩身边有个女扮男装的小丫鬟这种事情是不会在意的,更何况灵芝的身份,军中只有宋琰知道,连郭少通都不知道她是哪家的姑娘。 宋珩神神秘秘凑过来:“你先把茶盏放下,我再告诉你个秘密。” “为什么要放下茶盏?”宋玙瞪着眼。 “怕你把这绝版的汝瓷粉青冰裂杯给碎了。” 宋玙不知他到底要说啥,见他一脸正经的模样,乖乖把茶盏给放下。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 “那安四姑娘,是我带去西疆的。” 宋玙瞪大了绿豆眼,庆幸刚才将杯盏放下了,这宋珩,比他还厉害,竟把安府堂堂一个姑娘都给拐跑了! “你可知我为何要带她去西疆?” 宋玙摇摇头,脸颊肥肉一抖。 “她是自个儿偷跑出来的,若不是遇到我,安家的人,就要把她献给皇上了!” “父皇!”宋玙忍不住失声叫出来。 宋珩严肃地点点头:“现在你知道我为何说这事儿难办了吧?听说这是皇上看中的人,你能帮我讨过来?” 宋玙哑口无言,想起元宵灯会时,父皇特意赐给这安四姑娘的一株绿萼梅,想是那时候就起意了! 不对! 他脑中又“突”地想起,那日那安四姑娘穿着件绿萼梅的褙子,又是宋琰带她走出灯阵,走到皇上跟前的。 没那么巧吧?难道竟是有预谋的? 他越想心思越沉下去。 这事儿八成跟贤妃母子俩脱不开关系,宋琰还要娶安家嫡女为侧妃,难保他们不会连上安家出这么个主意,这可是冲着母后和他来的! 他得赶紧跟母后商量去! 宋玙咬紧了牙,“噌”地站起身:“子玉你放心,这安四姑娘,一定进不了宫的!” 第240章 各有筹谋 宋琰从乾清宫出来,径直往贤妃所住的长乐宫而去。 回京之际已拜见过皇后娘娘,直到此刻,还没见着自己亲娘,他健步如飞。 贤妃早已着人提着灯笼在宫门前张望,远远看见宋琰的身影,小宫女一溜烟碎步跑进去:“娘娘,王爷来了!” 贤妃喜不自禁,起身往大门迎去。 “母后!”宋琰跨进门,朝贤妃拜过。 “我的儿!”平素情绪淡若水的贤妃也止不住泪盈于睫,扶起宋琰仔细打量着。 “瘦了,黑了,你受累了!” “娘。”宋琰也有些激动,扶着她到榻上坐下,再吩咐身后人拿了零零总总从西疆带回来的各色玩意儿。 这大半年的事情,一言难尽,他拣了些重要的事儿细细和贤妃道来,贤妃一时捂住心口,一时又开怀地频频点头。 说到最后,宋琰特意提起了宋珩:“要说起来,这次最该感谢的人,还是靖安王。当初迷路于沙漠中,若不是那安四姑娘能寻到出路,怕儿臣手底下人再多也出不来。后来陷入流沙,也是他主动托起先救出儿臣,自己反而沉下去。” 他心头有些唏嘘:“这确实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也有些本事,儿臣想重用他。” 贤妃轻拍着他的手,神色有些凝重:“这些话,和你父皇说过吗?” 宋琰摇摇头:“只略提了提,但父皇对靖安王的戒心比我想象中更重。” 贤妃点点头,有些事情,她约莫知道几分,“你若真想报恩,以后切莫再提宋珩的好,更不要想重用他,让他继续当个闲散王爷也就罢了。” 宋琰略迟疑,“是,本来儿臣的意思,是想替他向父皇求个功勋,但他自个儿不要,说若我要帮他,就替他向父皇求赐婚。” 贤妃猛地抬头:“你提了吗?” 宋琰见贤妃反应如此大,忙摇头:“并没有,父皇似乎不太想再听儿臣说起他的好,儿臣便想着改个时候再说。” 贤妃大松一口气,将茶盏往宋琰面前推了推。 “没提是对的,他是看上安家四姑娘吧?” 宋琰点点头。 “皇上也看上了。”贤妃看向宋琰。 宋琰伸手端茶盏的手一顿,“父皇说过?” 贤妃挑起嘴角,“虽未明说,但当日那绿萼梅之恩赏,已经足以说明皇上的心思。” 她压低了声音:“何况安家的意思,也是将她送入宫。” 安家的意思宋琰倒是一直都知道,只不过赐婚的权利在皇上手中,倒时候灵芝要嫁谁,还不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儿。 他现在倒是有些懂了,为何宋珩不直接迎娶灵芝,反而绕着弯求到他这里,宁愿不要军功,也要赐婚。 原来那安家四姑娘竟牵扯这么大。 宋琰拧起眉,他还以为这就是一句话的事,如今看来,这赐婚还真是不好办。 贤妃见他眉目间郁色深深,轻叹一口气,“你若真想报靖安王的恩,就好好劝劝他,这世间好姑娘多的是,何必要跟皇上抢。更何况。” 她顿了一顿:“四姑娘若进了宫,对于咱们来说,可是天大的好事。” 宋琰不是不懂,若安四姑娘进宫,凭他与安家的关系,最受打击的莫过于皇后。 且对贤妃来说,可是平白添了助力,那安四姑娘绝非普通人物,又擅长制香用香,若她能制出那味香来。 他一颗心怦怦直跳,那他们轻而易举就能达到目的。 贤妃看着他脸色从阴郁转成忐忑再转成激动,知道他想到了那一步,抿嘴微笑,端起茶盏啜饮一口。 “可是。”宋琰又开口:“安四姑娘若是不愿意呢?” 贤妃放下茶盏,涂着金红蔻丹的指甲轻轻在茶盏边沿敲着,嗓音温婉,却透着冷意,“就算她不愿意,一旦圣旨下来,也只有一条路可走。她还能抗旨不成?” 宋琰心头的矛盾渐渐被渴望取代,宋珩对他助力虽大,却远不如一个进宫的安四姑娘。 贤妃倒没宋琰那么多顾虑,就算宋珩救过宋琰,到时候给他荣华富贵,照样算对得住他了, 一个女人而已。 她沉吟着,目光转向墙角案上的烛盏:“就怕被周家的知道这个事儿,替宋珩开口去。” “那如何是好?” “所以为今之计,只求一个快字,先下手为强。”贤妃笃定看向宋琰。 “母妃已有定计?”宋琰心口微跳,想到要让宋珩灵芝分开,他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贤妃浅笑,眉眼间更显温柔,“这你就不用管了,来,陪娘用茶。” 同时在谈论安灵芝的,还有太子宋玙与皇后周氏。 坤宁宫大殿内烛火盛明。 皇后听完宋玙转述的宋珩的话,倒是没有太过惊诧。 她冷冷一笑,嘴角法令纹沟壑更深,“不管是他安家的意思,还是那贱人的意思,都休想得逞!” 宋玙急得挠腮,忠顺侯没了,他们在西北的依仗落了空,如今又要把安家人往宫里送,这宋琰简直欺人太甚! “母后,咱们不能容他们这么放肆下去!” 皇后瞪他一眼:“还用你说?” 她咬着牙:“那宋珩虽靠不住,但是个刺头玩意儿,让他跟贤妃那贱人顶去,咱们这次得帮他一把。” “怎么帮?”宋玙没个主意。 他每次出主意都只能换来一顿骂。 皇后微眯起眼,“让皇上赐婚,这还不容易,找个机会我与国公爷一起开口,宋珩又有军功在身,皇上还能说这是我自个儿看中的姑娘不曾?他抢了人那么多东西还不够,难道还要抢人媳妇?” 宋玙有点发懵。 抢人那么多东西,那是什么意思? 他揪着眉看着皇后:“父皇抢他宋珩什么东西?” 皇后乜了他一眼:“这你不用管,你好好想想,咱们怎么才能把那宋琰嚣张气焰灭一灭。”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寸草不留地灭了金家而不反击吧? 她又看看宋玙愁眉苦脸的模样,烦心地挥挥手,“算了,你找个机会和你外祖父说说去,就你府上那几个不务正业的幕僚,除了偷鸡摸狗有两下子,还能给你想出什么法子?” 宋玙见又讨来一顿骂,忿忿垂下头,他的幕僚怎么了?他的幕僚可是能帮他把想弄到手的美人儿都弄到手了! 他又想起那安灵芝,暗暗惋惜,可惜,让宋珩那小子占这便宜了! 第241章 古怪邀约 灵芝回府第二日,一大早便让小曲偷偷去廷雅与云霜那儿传信报了个平安,顺道替翠萝寻了一位武林盟里头的稳婆。 待小曲回来才知道,廷雅已经与程逸风成亲,如今和云霜一起住在程府,倒是方便了小曲不用跑两个地方。 灵芝欢喜得几乎啜泣,这一世雅姐姐终于能有个好归宿! 她把给二人的礼物又拿出来细细整理了一遍,想着得找个机会送过去,只是现在若要出府,怕又会和应氏顶上。 不过,今次应氏的态度,和严氏、毓芝一般,都有些奇怪。 昨日晚膳后她去给安二和应氏请安,安二有些格外的小心翼翼,似反而怕她不高兴一般,应氏虽不冷不热的样子,却没有翻白眼没有掐杯子,没有指桑骂槐,没有冷嘲热讽,还真是让她不习惯。 她又想到毓芝,这母子俩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刚想起她,就听到小令的声音。 “姑娘,大姑娘来了。” 毓芝?她果然说到做到,这就上晚庭来坐坐了。 她朝小曲眨眨眼,小曲耳朵尖,听得毓芝的脚步到了门口,大声道,“那王婆子说了,包在她身上,全京城的富贵人家,除了皇宫里头没去过,哪家都有她接生的贵子贵女。” 灵芝的声音也传到毓芝耳朵里,“那我就放心了,翠姨娘这胎有些不稳,上次她还跟我说,怕是……” 她一眼瞟见毓芝出现在门口,打住了话,转头道:“咦,大姐来了。” 灵芝将那些礼物放回去,想了想,又重新挑了一支金累丝镶猫眼儿石的玉佛分心放入匣椟中,捧上迎出去。 “没打扰妹妹吧。”毓芝只带了一个丫鬟过来,进了门有些别扭地朝灵芝笑笑,心头还回味着她方才那番话,王婆子,灵芝在找给翠姨娘接生的婆子? 灵芝回礼,窄袖往旁边暖阁一挥,“大姐难得过来,坐下喝杯茶吧。” 毓芝跟着灵芝走过去,想到自己在这暖阁炕上刺灵芝不成,反被砸晕了头,又被灵芝扇一耳光骂了一顿,只觉灵芝是故意的,羞臊得垂头跟了进去。 可不开口不行,硬着头皮坐下来,感觉灵芝在打量自己,抬起眼皮咧了咧嘴,又垂下头。 灵芝将那匣椟推过去,“这是从西疆带回来的,大姐看看喜不喜欢。” 毓芝心头有事,伸手拿过匣椟匆匆看了一眼,忙不迭点头:“喜欢喜欢,很漂亮。” 说完怕自己显得不够诚意,又咧嘴一笑。 灵芝静静看着她,“大姐是想来聊聊天吗?” 毓芝点点头,又忙摇头,笑着道:“可不是嘛,你不在家,我一个人挺没劲儿的。” 灵芝鸡皮疙瘩又起来了,她没在家,她不是应该放鞭炮庆贺么。 她要出什么幺蛾子? 毓芝一说起了话头,后面就稍微顺了,“今儿个过来找你倒不是为了聊天,明儿个是应家姐姐的好日子,想叫上你一起,咱们去送送她……” 灵芝脱口而出打断她,“欢姐姐?” 毓芝没想到灵芝这么大反应,愣着一点头,“是啊!” “嫁给谁?”灵芝第一个想到安孙澍,可应府怎么会将应丛欢嫁给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穷秀才? 毓芝有些难言,顿了顿方开口,“嫁给翰林院编修侯意梁。” 灵芝差点摔了手中的茶盏,侯意梁! 那不是上一世秀芝嫁的人吗?怎么这一世变成了应丛欢嫁给他! 可是,不对呀。 那侯意梁是嘉丰年间的进士,模样还算端正,可年纪有三十多了,年纪大不说,还是贫寒学子出身,无门第无家世无背景,以秀芝当年的条件,和他倒也算勉强般配。 但她后来曾听安府里头的丫鬟婆子偷偷议论过,这侯翰林之所以年纪这么大还不成亲,乃是因为有隐疾,身有狐臭! 应丛欢一个堂堂武定侯府嫡女,怎么会嫁给这么一个人?! 灵芝压下满脑子困惑,那安孙澍呢,他又去哪儿了? 毓芝怪异地看着灵芝,还以为她不乐意去,忙想着法儿的劝道:“虽然你上应府的时候少,但外祖母那边的舅舅舅娘还是惦记着你的,我上次被那周娟娟陷害,一个人去也不好意思。” 她才没不好意思,她巴不得去应府炫耀炫耀,她将来的夫婿可是刚刚立了大功! 侧妃又如何?侧妃可不比一般妾室,好歹也带个妃字! 应家那群人当初那般羞辱她,如今应丛欢就嫁了这么个人,她安毓芝当然要去硌硌他们的眼! 灵芝还沉浸在惊异中,待毓芝说完推了推她,方回过神来,她对应府没什么好感,更不会有亲情,也不太想去凑热闹,想了想还是推拒,“我刚回来还有些乏,不想出门,且母亲也不会乐意带我去……” “不会不会。”她话还没说完,毓芝就抢着道:“我已经跟娘说过了,娘也说让你去。” 灵芝这才把整个事儿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是头一回应氏和毓芝要主动带她出门吧? 还是去应府,她们想做什么? 她的好奇心有些萌动,去也行,她比较想念那位中了蛛毒的庄家姑娘,也顺便看看,毓芝到底要干嘛。 她抿着唇装作勉为其难地点点头,“那,好吧。” 毓芝眼睛一亮,欢喜地蹦下地:“咱们明儿个一大早就出发。” 灵芝直觉她们有什么猫腻,当下吩咐小曲,“明日去应府应该只能带一个丫鬟,你跟着我,若有人要支开你,就悄悄回来再暗地里跟着。” 小曲点点头:“明白,一定不让姑娘落单。” 冬日的午后没什么事,灵芝独自靠着迎枕昏昏欲睡,手头还拿着针线。 刚刚要会周公,听院门外一串脚步响。 “灵芝!”一个清脆欢悦的声音透门而入。 除了程云霜还有谁。 灵芝喜得将针线往炕上竹筐里一扔,趿着鞋就奔了出去。 果然是云霜,还有已嫁做人妇的廷雅。 “霜儿,雅姐姐!”灵芝喜不自禁,拉了云霜的手,又朝廷雅打量着。 廷雅一身海棠色兰草纹妆花褙子,披着紫貂绒织锦斗篷,头梳堕马髻,插两支白玉珠花簪,一支凤头翠羽流苏钗,容光四射,比作姑娘时容貌更盛几分,眉宇间的郁色都散去,一看便是过得极顺心。 三人拉着手进了屋,自是欢欢喜喜说起各自别后之事,直聊到日暮。 第242章 软硬不吃 到了第二日,毓芝果然一大早就亲自来晚庭等候灵芝,待灵芝梳洗完毕,再一起往垂花门走去。 毓芝为显自己诚意,还特意戴上灵芝昨儿个送的那支分心,脸上的笑多了几分真诚,抱着暖手炉走在灵芝斜前方,不时还回过头来等她。 到了应府,婆子迎出来将她们领进门去。 迎客厅还是上次周娟娟当众扔出香囊的花厅,此时时辰已经不早,人客却不多,稀稀疏疏聚作团聊着天。 应氏自与太太们寒暄去了,毓芝亲热地挽起灵芝往一角还没人坐的绣墩走去,灵芝装作撩发,不着痕迹地将手轻轻脱开。 毓芝空落的臂弯有些尴尬,随即又干笑着坐下。 灵芝仔细打量四周,红绸缎红绢花等喜庆之物一概没有,只挂着几个红灯笼,厅中摆着红烛,几个食盘摆着瓜果点心等物,断断不像武定侯府姑娘出嫁的排场。 她正琢磨,眼前忽晃来一个金灿灿的身影,浑身金光闪得她眯了眼。 “妹妹,好久不见。” 灵芝楞了愣神,要不是那声音一如既往的怜弱,她还真没认出来眼前人是安秀芝! “秀芝姐姐。”回过神来的灵芝忙朝她一福。 秀芝满头金镶玉,插了足有五六根簪子,让人看着替她脖子酸得慌。 一身豆绿边浮锦纹金丝褙子,同样金灿灿地晃人眼,还有那脸,不知擦了多少层粉,白乎乎一片,将她原本细眉细眼的秀气五官都模糊了,满脸傲气,嘴上又涂着殷红口脂,笑起来倒是有几分艳色,可艳得有些瘆人。 秀芝看着她眼中的惊讶之色,心头颇为舒畅,她喜欢这样的场合,也就在这个时候能从人们惊叹的眼神中能找回些快意。 秀芝大大方方挥挥手,让身后丫鬟捧出两个精巧别致的油彩美人儿青釉瓷盒,“出府的时候你不在,没你送送我怪可惜的,有机会到卫国公府上坐坐。” 她抿嘴笑笑,“你们都去过,也不陌生。” 生怕灵芝不知道她嫁的是卫国公府世子。 秀芝接过那手掌大小的瓷盒递过去,“这是飞霞斋的“玉女桃花粉”,以南海蚌粉、东北壳麝、益母草全草还有其他秘料调和制成,每日只售一盒,用了肤白玉润,千金难求,京中的贵女太太们都喜欢,我也是世子托了人才拿到几盒。” 她笑意更深,“让姐姐妹妹也试试,看看如何?” 毓芝兴高采烈地接了过来,放进袖内,笑得近乎谄媚,“多谢世子妃!” 灵芝对宋珩的话牢记在心,看见秀芝这模样更觉心底冒寒气。 那胭脂异香扑鼻,都是些香料甜味,确是好东西。 但汪昱会种蛊,听说种蛊的方法千奇百怪,虽秀芝没有害她的理由,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她还是小心些为好。 她转手便将那瓷盒递到身后的小曲手中,朝秀芝一笑,“多谢三姐!三姐真是好福气!” 她不想与她多聊,说完便安静下来,浅浅笑着。 奇怪的是一向不对付的毓芝和秀芝二人,这次倒是平和得很,毓芝更是连一丝嫉妒神色都没有。 秀芝看着灵芝将瓷盒递给丫鬟,心头冷哼,果然是谨慎得很,一盒胭脂而已,都不愿多碰一下。 她也并不想与灵芝多话,闲问了两句便推说寻其他人,走开了。 灵芝暗松一口气,回头看了小曲一眼,小曲轻轻摇摇头,她也不知那胭脂有没有问题,反正还是戒备些好。 毓芝待秀芝离开,与灵芝闲闲说起那时候的事,“……那媒人说了好几遍,又拿出名帖,祖母才相信真是卫国公府的人,连秀芝自己都吓一跳……” 她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浑忘了当初是如何挤兑秀芝的。 灵芝心中泛起一丝异样,似乎隐隐觉察到什么。 毓芝一面说,一面伸手端起案几上一杯花果茶递给灵芝。 袖口挡住茶杯口的瞬间,几粒小丸滑入茶水中,瞬间无踪影。 按照大周惯例,结亲的日子都以五花五果调配出的花果茶待客,取“十”数十全十美,求个圆圆满满。 “尝尝这茶吧,欢姐姐家的花果茶是最好喝的。” 灵芝接过那茶盏微笑着放下,就算是武定侯府的茶,经过了毓芝的手,她也是不敢碰的。 “也许是早上甜果子吃腻到了,这味儿闻见甜茶味儿胸口还有些发闷,迟些再尝吧。” 毓芝伸出的手还没缩回去,一时僵在半空,脸上的笑也跟着僵住。 胭脂粉也不收,茶也不喝,还有什么办法能完成秀芝交待她的事情! 她眼珠子转了转,一咬牙,不行只能来硬的。 她伸手继续将那茶盏往灵芝跟前推去,脸上依旧挂着笑:“迟些就凉了,趁热好喝,你尝尝,一点儿不腻。” 灵芝下意识伸手来挡,二人一碰之下,那杯盏一歪,一捧茶尽数往灵芝怀里扑去。 “哎呀!”秀芝低低惊呼一声。 灵芝还算镇定,只略微偏了偏身子,避开了一半,还是有一半浸湿了衣襟。 秀芝已拎着帕子冲过来,忙不迭地给她擦拭,可能过于慌乱,那袖兜里的胭脂粉盒也跌落出来,盒盖打开,洒了一滩白色粉末沾到灵芝胸口,黏湿一片。 秀芝又手忙脚乱的拿起那瓷盒,讪讪地看着灵芝:“瞧我这笨手笨脚的,幸好是在欢姐姐这里,妹妹随我去找她换身衣裳吧。” 灵芝一直像旁观一样看着她各种忙碌,听她说完这句话,挑起唇角淡淡一笑,“无妨,幸好我备了一套衣裳。小曲,去帮我去取过来吧。” 小曲点头而去。 灵芝又转头向毓芝道:“我去花厅旁的暖阁里间换就行,不去打扰欢姐姐了。” 毓芝气得七窍生烟,秀芝不是说灵芝肯定会中招吗? 可她竟然连换的衣裳都带好了!她还能有什么办法把她带过去? 灵芝站起身往暖阁里走去,转身前又打量了一下楞在原地的毓芝,“大姐这身也该去换换了。” 毓芝低头一看,可不是,自己衣襟上也沾了一层粉,香得熏人。 她想到那香味,心头有些害怕,忙点头:“是,是,那我先去后头找欢姐姐。” 说完带着望桃往外走去。 灵芝看着她的背影愈加纳罕,毓芝到底想在这武定侯府里对她做什么? 第243章 幕后人物 毓芝穿过花园,径直往应丛欢所住的寒烟阁跑去,偌大的花园内没几个人,完全不像是侯府嫁女儿的日子。 她没管那么多,穿过一溜矮冬青灰砖夹道,提着裙子看四下无人,绕过寒烟阁大门,往斜后方一排平房跑去。 那排房屋成丁字型,正中面阔三间,西面一座厢房,厢房外有长廊通向后院,靠后的楼面覆满青藤,显是许久没住过人,整片隐于一大丛楠竹之后,从外面看去很不显眼。 这屋后就是应府西墙,原来是给下人住的,后来应府人丁日渐稀少,像这样空落的房屋应府中倒是有不少。 此处地势偏僻,半空置半废弃,少有人迹。 毓芝让望桃侯在门口,自己则悄摸往那正屋走去。 刚进门,就一个身影将她拉过去,“怎么你自个儿来了?灵芝呢?” 秀芝满脸疑惑,若不是她发现来的人是毓芝,只怕门后躲着的两个护卫已经出手将她当成灵芝打晕了。 毓芝将刚才的事儿都说了一遍,“她连替换的衣裳都自个儿带了,我实在是想不出借口带她过来!” 她也急得眉毛胡子一把抓。 秀芝细眉紧蹙,一声冷哼,“她是不是觉察到什么?怎么如此滑不溜手?” 她如今在安府不方便下手,才趁着今日大家都在应府会面,可以迷晕灵芝给她种蛊。那香粉也好,茶水也好,都有迷幻药剂,怕灵芝灵敏的鼻子嗅出来,特意用了许多办法去除那迷药异味儿,没想到她还是不上当。 秀芝捏紧了拳头,眼中寒光一闪,“那就想个办法把她骗过来。” 灵芝换好了衣裳,刚走出暖阁门口,就看见望桃急急走过来。 “四姑娘。”望桃脸带忧色,“我们姑娘刚才去欢姑娘屋里换衣裳,奴婢就离开了一会儿,回去的时候欢姑娘说姑娘已经出来了,奴婢找了一圈都没找着。听说四姑娘寻人寻物最是拿手,能帮奴婢去看看吗?” 望桃小心翼翼看了看四周,哭丧着脸道:“还请四姑娘替奴婢瞒着太太,不然跟丢了姑娘,回头奴婢又要吃板子了。” 灵芝心头暗哂,又想了这个法子是么?终究是想把她引出去,要引她去哪儿呢?图什么? 灵芝和小曲对视一眼,这个借口她还真没办法推托。 毓芝找不到了,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一时找不到而已,不好大张旗鼓惊动应家人,何况望桃又这么低声下气拜托她瞒着应氏。 直接拒绝也不好,毕竟毓芝还是她名义上的大姐,找人这么点忙都不愿意帮么? 更何况,她倒是真好奇起来,毓芝这两天的示好,难道就是为了在应府里搞些什么小动作? 她点点头,朝望桃道:“走吧,去看看。” 三人穿过花园,往寒烟阁方向走去。 果然,刚过寒烟阁,灵芝就嗅到了方才秀芝拿出来的那盒“玉女桃花粉”的味道,不浓,应当是毓芝带在身上散发出来的。 越过寒烟阁,前方一片竹林,即使在冬日,竹叶依旧苍翠。 林中隐约透着白墙青瓦,显然是一片房屋,但林前小径覆有杂草落叶,不似常有人走的地方,显然是个荒废的园子。 那粉香味更浓郁,灵芝停下脚步。 不仅如此,除了毓芝身上的香气,她还嗅到一抹象牙珍珠粉的味道,那是,安秀芝! 安秀芝千算万算,却算不到灵芝鼻子如此灵敏,隔这么远的距离也能判断出她也在屋内。 灵芝在心头冷笑,原来如此! 从毓芝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开始,她就深觉不对劲,那太不符合毓芝一贯的行事风格。 以毓芝的脑子,若能耍阴招,早就耍了,不至于等到现在。 如此看来,毓芝背后给她拿主意的人定是安秀芝了。 不管她安秀芝有何目的,这样千方百计引了她来,必不会有好事。 灵芝往左右看了看。 左边是来的方向,右边两条小路,一条斜斜通往寒烟阁后墙下,一条则是绕过竹林继续往北。 她回头看了看望桃,装作茫然的模样,“应该就在这附近,不过气息很分散,我也无法确定,这样吧,你到里边看看,我到这边看看。” 她指了指竹林外的那条路。 望桃手攥紧了袖子,张张嘴又闭上,难道她要说姑娘肯定在竹林里头?那不就露馅儿了吗? 可还有什么办法让四姑娘进竹林里头的屋子去呢? 她把帕子拧成一股绳,眼睁睁看着灵芝带着小曲往那条路走去,只好先硬着头皮进竹林去。 灵芝主仆二人刚往前走几步,见望桃进去了,灵芝朝小曲一点头。 小曲飞身没入林中,往那废弃的园子潜去。 不一会儿,小曲就出来,附到灵芝耳边,“姑娘,她们果然在里头,还有两个男子,听那意思,一会儿要让那丫鬟出来说找到了毓芝,但是出了点事儿,让姑娘您进去看看。” “没说让我进去了干什么吗?” 小曲摇摇头,“没有,要不要奴婢去将那几人都抓起来?” 灵芝摇摇头。 都是安家的人,外人看来纯属安家私事,在应府闹开算怎么回事儿? 更重要的是,没有证据,无凭无据拿下秀芝毓芝又如何。 但她安灵芝也不能白白被她们算计! 她附到小曲耳边低语了几句,小曲点点头,一阵青烟似的跑了。 灵芝趁望桃还没出来,赶紧走上另外一条往寒烟阁后墙下去的小路,提着裙子小跑起来。 跑到寒烟阁后院墙外时,才稍停下来歇口气。 前方是座缓丘,看那山脚下花园模样,像是当初她偶遇那被蛛毒所害的庄青萱所住隐园。 只要她不去那竹林后的屋子里,毓芝秀芝应该就拿她没办法,她放缓了步子朝隐园走去。 刚走过后墙上一道角门,听见里头传来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 “……求求你,快走吧!若被人知道那是你的孩儿,你会被活活打死的!” 灵芝脑中“嗡”地一声响,那是应丛欢的声音。 “那你为什么不说清楚?你告诉他们是我,他们只能把你嫁给我了,为什么不说?!” 那声音暴躁而低哑,赫然是好久没有消息的安孙澍! “你疯了吗?”应丛欢已是泣不成声:“就算知道也照样是这个结果,你以为他们会把我嫁给你吗?” 安孙澍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还有几个月,还有几个月我就能高中,连几个月都等不得吗?” “现在说那些有什么用?求求你走吧!吉时快到了,你被发现真的就没命了!” 脚步声往后门处响起。 糟了! 灵芝暗叫不妙,这大路前后无所遮挡,她躲都躲不开。 第244章 搬石砸脚 灵芝正一筹莫展,忽见前方匆匆跑来个少女,身穿海棠色花鸟纹长褙子,容颜秀丽,一双眼格外清亮,正是庄青萱! 她脸上的紫纹已尽数消失,肤如白玉,透着些许苍白,更显大眼小脸楚楚可怜。 她对着灵芝摆摆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忽大声道:“刘嬷嬷,等等我呀,你慢点。” 然后故意加重脚步落到青石板上。 果然寒烟阁院内立时静寂一片。 她拉起灵芝,再踱着脚步往隐园走去。 山丘脚下一道月洞门,穿过月洞门就是灵芝上次碰见庄青萱的那个小花园。 “真是你!”庄青萱笑着拍拍胸口,“可吓死我了,真怕他们突然出来。” 灵芝也缓了口气,朝庄青萱抿唇一笑,“幸好你及时过来,你也听见了里面的话?” 庄青萱摇摇头头,一面带着灵芝往里走,一面回答,“那人进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她朝小山亭子上指一指,“那儿刚好能看到。” 她回过头朝灵芝俏皮笑笑,“不过,我不喜欢管闲事,没去偷听他们说什么。后来看见你过来了,怕你撞到他们,才赶紧去带你过来。” 灵芝对她很有好感,知道她定是已用了那解毒药,本身也大受损伤,微微心疼,“你如今有何打算?” 庄青萱带她上那亭中坐下,亭子四周照旧围着帷布,中间炭盆子烧得暖意融融。 案上还有一张留着残棋的棋盘,旁边一杯喝了小半的茶盏。 两个丫鬟在亭中候着,见她们进来,给灵芝添了茶,自动退了出去。 庄青萱捧着茶盏看着灵芝,眼眸格外清澈,“我想入宫。” 灵芝握着茶盏的手一抖,她是大约知道她与庄嫔的恩怨的,如今要入宫,只怕…… 庄青萱待灵芝为知己,丝毫不瞒她自己的打算,“身为庄家的姑娘,却在应府住了十多年,是不是很可笑?在知道我是中毒之后,外祖母已派人去深查,当年逼死我娘亲,给我下毒之人,当是张氏无疑。我身上蛛毒尽去之后,曾回过庄家,与父亲谈过一次。” 她脸上浮现一丝冷笑,绝望又漠然,“可惜他如今受尽宫里的恩惠,早已忘了还有我这么个女儿。” 即使她未明说,灵芝也能猜到她从亲生父亲那儿受了怎样的打击。 “武定侯府算什么?”庄青萱放下茶盏,拈起一颗棋子,“没用的,都是废棋。” 她将那白子扔进草编棋盒里,透过帷幕缝抬眼往亭外望去,“所以我跟外祖母说了,如今我已年满十九,说亲也说不到好人家,趁着选秀的机会入宫,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废棋。” 灵芝忍不住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冰凉,“可宫里头,并不是什么好归宿啊!” 她眉目间清冷下来,惨然一笑,“可若不能报仇,我就死得太不甘心了。” 灵芝无奈叹口气,若换了是自己,恐怕也会下这样的决定吧。 谁能眼睁睁看着仇人逍遥富贵,自己却渐渐死去? 侧头看向外面的庄青萱忽然皱起了眉,“那边又怎么了?” 灵芝也偏头看去,见远处一群人喧哗着围在那竹林边。 “对了!”她差点把刚刚吩咐小曲的事儿给忘了,她朝庄青萱抿嘴一笑,“要不要去看戏?” 等她们过去的时候,冒着汗的毓芝已经和脸色惨白的秀芝站在人群中,应大太太齐氏挡住二人面前,应氏则拉着毓芝,四人正低声说话。 齐氏抬起头来,她身旁的嬷嬷立即朝婢仆们挥手,“都散了都散了,都是误会!” 周围的婢仆三三两两往后退着,纷纷交头接耳,喧哗个不停。 秀芝低着头带着婢女匆匆离开,刚走几步就一个踉跄,险些跌到在地,幸亏身旁婢女眼疾手快扶住她。 秀芝眼前发黑,周围的闲言碎语比起回卫国公府可能受到的教训比,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她捏紧帕子,几乎没将牙给咬碎,扶着婢女的胳膊抬起头来,正好一眼看见人群中的安灵芝。 眼中怨毒得要喷出刀子来,又被她逃了过去! 灵芝漠然看着秀芝,不笑亦不怒,她不犯人,人却来犯她,如今自作自受,怪得了谁? 庄青萱则叫过一个婆子问:“这是怎么了?” 那婆子见是她,忙恭敬回道:“方才有人来报信,说这儿闹贼了,掌事马嬷嬷就赶紧带了人来瞧瞧,刚把院子围起来,就看见两个大男人翻围墙跑了。大伙儿就一气儿冲进去,没想到里头还有安府的两位姑娘,哦,不是,是安大姑娘和卫国公世子妃。” 庄青萱强忍着笑,看了灵芝一眼。 方才灵芝在路上已简单和她解释一遍,她才不至于大惊失色。 安大姑娘和卫国公世子妃,被人发现大白日的和两个男人躲在武定侯府的废园里,这是干什么? 若传出去的话,安府和卫国公府的脸面可都要丢尽了! 难怪那二人脸色那么难看呢。 应氏也从毓芝嘴里问出了个大概,虽她支支吾吾只说那两人是秀芝带来的护卫,但护卫为何不在外院等着反而出现在应府内宅呢? 怪就怪来的人太快,那护卫又跑得太慢,虽没被直接堵在屋里,可今日这两人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应氏脸黑得跟锅底似的,对着齐氏好话说了一箩筐,拉着手足无措的毓芝准备去找应老夫人说情,请她将这事儿压下去。 齐氏被应氏烦得要命,冷冷道:“这还用你提点?你以为这事儿出在武定侯府,我们不丢脸?你放心,就是下头这些多嘴多舌的我们也得使棍子使银子的尽量把嘴给堵上,妹妹还是看好自家姑娘吧!” 说完甩着脸自顾自走了。 应氏被她一顿排揎,脸上黑了又白,白了又红,但这事儿确实是毓芝秀芝给武定侯府抹黑,她还不得不低声下气忍着,谢天谢地,还好没惊动前头那些太太们! 可这种事儿哪压得住,婆子的嘴比千里驹还快,等灵芝和庄青萱告别,回到花厅的时候,里头的人早已悉悉索索将此事议论开了。 不一会儿毓芝跟着应氏走了进来,看见灵芝好端端坐在花厅一角,又恨得牙痒痒,这事儿一定又是她干的! 第245章 察觉陷阱 秀芝回到卫国公府,悄无声息回了自己独住的院落。 到了晚间,汪昱回来,“砰”一脚踹开她房门。 秀芝忐忑了一下午,见汪昱进来,“扑通”跪地趴在他脚跟前:“世子!奴婢知道错了!” 话音未落,胸口已挨了一窝心脚,整个人朝地上侧跌过去。 她不敢叫疼,又哆哆嗦嗦跪起来。 “没那个脑子就不要动手!偷鸡不成还蚀把米,把卫国公府脸都给我丢光了!下次若再出现这种事,你就干脆暴毙身亡吧!”汪昱说完,摔门而去。 秀芝这才张开嘴,吐出一小口血来,抬起眼,眼睛和那血一样红。 回到安府,应氏起初还想瞒着这事儿,也不知怎么消息就直接捅到了严氏那里。 严氏勃然大怒,将因灵芝而吞下的怨气统统撒在应氏和毓芝头上。 怪责应氏看管不力、教女无方。怪责毓芝失礼失德、行事莽撞,跪祠堂三日,抄《女诫》两百遍。 第三日便是宫里头的庆功宴,应氏和毓芝都失了出席之机,严氏决定亲自出马带灵芝同去,毓芝错过了见宋琰的时机,跪在祠堂中懊恼不已。 而灵芝直到一大早,碧荷捧着衣裳来了晚庭,才知道今日要入宫赴宴。 灵芝在心头沉吟,严氏又想将她往皇上跟前推,还临到出门才告诉她,明摆着不给她装病装痛的机会。 她想了想,向碧荷笑笑,“既然大姐也去不了,我留在家中陪她便是,庆功宴这种家国大事,我区区一个闺阁女儿不去也罢。” 碧荷抿唇一笑,“四姑娘不去怕是不行,听老夫人说,这是大喜事,各王公大臣都要带上家眷赴宴,连老夫人自个儿都要去呢,且四姑娘是圣上点名要带去的。” 灵芝眉心一跳,圣上点名,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可这就推脱不得了,也不知宋珩那边进行得如何。 碧荷一面说一面展开那棉里宫缎褙子。 “这是老夫人特意为姑娘备下的,姑娘如今个子长高了,旧衣都穿不上,今年又没赶上制冬衣,怕没件合适的入宫。” 那褙子银红底宝相花纹,上绣花瓣繁茂的蔷薇团花,金线做蕊,华丽潋滟又不失庄重,确实适合入宫觐见。 长者赐,不可辞。 且她确实还来不及准备应景的冬褙,只得接了过来。 连衣裳都准备好了,看来严氏是早有打算。 她鼻尖轻动,仔仔细细翻动那褙子,没有异样。 熏衣香气浓郁,除了樟脑薄荷的气味,还有大量的沉香与花朵甜香,至少有十数种花,倒是和安二此前配制的“百濯香”气味有些相似。 灵芝将褙子递给小曲,笑着谢过碧荷。 碧荷又朝小令小曲交代:“四姑娘今日的装扮再不能像平日里那般素净,老夫人此前赐给姑娘的白玉莲瓣金簪,还没见姑娘戴过呢。” 后一句是朝灵芝说的。 灵芝嘴上应喏,心头却琢磨,严氏究竟有什么手段? 送走碧荷,小令小曲忙替她梳洗更衣,到了垂花门下,见严氏已着好品级大妆,坐在门边花厅等着她,见她来了,上下打量一番,方满意地点点头。 庆功宴在西苑中清漪殿举行,清漪殿是座宽敞的回字形宫殿,比花朝宴的燕绥殿略小,雕拱彩梁,富贵堂皇有过之而无不及,分东西两厅,百官在东,家眷在西,皇室在上。 等灵芝随着宫女到西厅落座时,满厅已是夫人贵女齐聚,金玉珠翠叮当、脂粉香衣扑鼻,个个静声屏气,不敢多言。 灵芝远远看见廷雅与云霜,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不过以安二老爷的品级,她只能坐于外侧靠尾巴的席位上。 又过了一会儿,几个着金带玉的身影从殿堂上东门鱼贯而入,灵芝抬头望去,见宋珩身着紫金宝瓶纹蟒袍,头戴白玉冠,眉目俊朗、意态轩昂,跟在宋琰身后走进殿中,将众人目光都夺了过去。 他抬眼往殿下一扫,一眼看到灵芝小脸,眉眼间神色不动,灵芝却觉得他那一眼已说尽千言万语。 众皇亲落座之后,宣德帝与周皇后方进殿来,平坐于高台上龙凤鸾榻上,贤妃与庄妃分别位于二人左右后方珠帘后。 众人起身行跪拜大礼,礼毕。 礼官先唱了一篇西疆安定、楼鄯臣服、四海升平的颂词,众人齐贺君王福泽遍地,天下安宁,再重新落座回席榻上。 然后是宣旨封赏。 “……西北行营招讨使兼陕甘总兵宋琰,斩首虏一万八千八十八级,诛逆贼金氏等三千一百二十二人,师大捷,伏楼鄯、定西疆,战功卓越,尊封亲王,特赐封号“秦”,赐陕甘为其封地,俸禄五千石……” …… “……随军提举宋珩,忠君效勇,助战有功,尊封亲王,特赐封号“燕”,俸禄三千石……” 其次邓钟岳、郭少通、许振等人皆有嘉奖。 灵芝听得明白,果如宋珩所说,这个皇帝对他百般忌惮。 表面上看来甚是恩宠,区区一个提举而已,能立什么军功?却照样和平远王一道封了亲王。 世人还会说宣德帝对这个侄子格外偏爱。 但实际上这个亲王和当初的郡王一样是个虚名,无封地、无实职,只不过府上大门的匾额从靖安王府换为燕王府而已。 在座诸人脸色最不好的应该就是太子宋玙了,心头将宋琰和贤妃轮番骂了八百遍。虽郑国公早就告诉过他,宋琰尊封亲王不是什么坏事儿,只要让他早点成亲滚到陕甘去,再慢慢折磨他也不迟。 可宋玙就是憋不下这口气,绝不能让他再往前爬,绝不能让他们送安四姑娘进宫的计划得逞! 封赏之礼完毕,百官称颂之词不绝于耳,待众人贺过之后,大宴方正式开始。 满桌银盘果品,奇珍佳肴,极天厨之撰,香气扑鼻。 大殿中央笙歌缓起,舞姬款款而出,官员们纷纷上前向宋琰、宋珩等人敬酒,连皇上都下旨特赐二人御酒,一时间殿内热闹无匹。 灵芝却在宣德帝出现在高台上的刹那,身子轻轻颤了一下。 就这刹那,她已将严氏的盘算看了个一清二楚,果然,为了送她入宫,他们不惜使出最卑劣的手段! 她趁着殿内人来人往,招呼过身后的小曲,低语了几句,再悄悄摘下腰间香囊,掩在袖中递到小曲手中。 小曲点点头,悄无声息退下。 严氏侧头看了一眼,淡淡问道:“那丫头干嘛去了?这园子里可不能乱跑。” 灵芝神色平静,浅浅一笑,“孙女的香囊找不着了,定是落在园子里头,让她去寻寻,被别家男子拾到可就不好了。” 严氏对这番话挑不出刺,一打量,见她腰间果真空荡荡的,想来是真去找香囊了,也不再在意,反正,今日她无论如何都跑不掉。 第246章 步步为营 高台上的宣德帝也含笑看着殿下众臣,心头宽慰。 贤妃亲手斟满一杯酒,素手捧起那高脚金樽,隔着珠帘,举向她左侧方的宣德帝。 “皇上,今儿个见人人欢喜,臣妾方体会到何为四海平定、家国安宁,更懂得有位仁勇圣君,对臣子、对百姓乃是天大的福分,臣妾是皇上的人,更是大周子民,此杯酒,就让臣妾代重获安宁的西疆子民敬谢圣上!” 女人对男人最高的爱意莫过于尊崇敬仰之情。 宣德帝被她一口仁勇圣君捧得快上了天,心头欢喜,接过那金樽,面上毫不掩饰喜色,“这次立功的是琰儿,爱妃养育功不可没,该朕赏你一杯才是。” 一面说,一面让小太监赐酒。 周皇后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恨得睚眦欲裂。 好个油嘴滑舌、溜须拍马的贱人,什么替西疆子民敬谢,不过是绕着弯儿的替宋琰夸功而已! 再有军功又如何,还不是要滚去封地了! 她正要开口提宋琰婚事,顺便提提宋珩,忽听下头传来一阵喧哗。 殿台之下,东侧依次坐着宋玙、宋琰、宋珩,宋琰与宋珩案几前敬酒之人络绎不绝,显得宋玙案桌前空空荡荡,格外冷清。 宋琰似乎察觉到了,抬眼看了看台上,和贤妃对视一眼,瞅了个空,端起一杯酒转向宋玙。 “太子殿下,臣弟有今日之功,全仗殿下倚重。”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宋玙,“别人不知道殿下的功劳,臣弟心里头可清楚得很,这杯酒,理该敬你。” 宋玙本就一肚子火,此刻见他语带讽刺,还说什么心里都清楚,是清楚他和金家的事儿还是清楚他和楼鄯的事儿? 反正不像什么好话! 特别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儿,满满都是讥诮,宋玙怒火上头,将他杯盏一推,恶狠狠地盯回去,“别得意得太早!” 宋琰仍是那副不阴不冷的表情,执着地将酒杯又递过去,“太子殿下什么意思?臣弟不太明白,难道平定了西疆,殿下不高兴吗?” 他没刻意压低嗓门,旁边几人包括对面的郑国公、汪昱、许振等人都看了过来。 宋玙见他明摆着给自己难堪,更是火冒三丈,烧得满心憋屈,犟着脖子大袖一挥,压低了嗓门,“少跟我来这套!” 他袖子拂过,宋琰手头的杯盏一下没拿稳,登时甩在殿中汉白玉地砖上,美酒洒了一地,金杯“叮叮咚咚”弹跳了几下。 众人没听见他二人说什么,只看见宋玙发火摔了酒杯,郑国公脸色瞬变! 其他的还好,这酒可是方才皇上特赐的御酒! 宋琰僵着手,故作诧异地看向宋玙,“太子殿下,不必拿父皇的赏赐作气吧?” 宋玙眉毛都气得立起来,他根本就没碰到那酒盏,就袖子带了一下而已,他宋琰拉弓放箭的手,连个酒盏都拿不稳吗? 他就是故意的!就是故意拿了御赐的酒来陷害自己! 他气得难以自已,脸涨得通红,老脾气发作,“蹭”地站起来往宋琰扑去,“你小子阴我!” 旁边的小太监忙七手八脚过来拉开宋玙,宋珩也忙来阻开二人。 从酒盏摔到地上开始,宣德帝就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此时见宋玙当着朝臣百官之面,筵席上作如此鲁莽之举,简直就是丢他的脸,丢天家的脸! 当即冷冷喝道:“住手!” 宋玙被两个小太监拉开,一双细眼气得通红,一扭头朝宣德帝诉冤,“父皇,二弟他故意摔了酒盏,想诬告本宫!” 宋琰好整以暇拍拍被宋玙扯乱的蟒袍,朝宣德帝一拱手,一脸诚恳,“父皇,刚才确实是儿臣失手没拿稳,跌了御赐美酒,还请父皇降罪!但儿臣绝没有说是太子殿下摔了酒杯呀!” 宋玙喉咙像吞了一个熟鸡蛋,卡在半空说不出话来,他,他! 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又顺带坑了自己一把! 这个奸贼! 他气得脸红脖子粗,又找不着宋琰的把柄,只好干瞪着眼! 宣德帝眉头皱得更紧。 皇后哪还看不出宋琰故意惹怒宋玙,心头暗恨,面上却低声软语,“皇上,必是有何误会,玙儿绝不会无故发脾气的。” 贤妃在另一边捧着心口接话,“是呀,皇上,皇后娘娘说得没错,太子殿下督军后方,论理也有功当赏,许是因为这个才心有不平罢!” 皇后听她明褒暗贬,活生生在告诉宣德帝,太子就是眼红她儿子立功了! 恨不得也像宋玙那样扑上去挠花贤妃的脸。 宣德帝本就最是厌恶宋玙不知礼,任性莽撞,哪有半分太子的威严形象。 此刻又听皇后还在一旁替她说话,更是怒从心起,就算宋琰怎么刺激他,他也得在百官面前想想自己的身份! 宣德帝冷冷开口,“既如此不平,太子去后头仔细想想吧。” 宋玙还想开口分辨,见母后与郑国公都拼命朝自己使眼色,忿忿起身,一甩袖子,绕过屏风往正殿后里间走去。 皇后心头恨得牙痒痒,虽百官不知道上头发生了何事,可这殿台上的皇亲国戚们可是看了个一清二楚,两个儿子,一个受赏、一个受罚,生生将太子威信又打压下去几分。 她气得手直哆嗦,压抑着愤懑小心翼翼还想劝说宣德帝,“皇上,今儿这场合,太子不在,怕是不好吧?” 宣德帝一声冷哼,“你还知道是什么场合?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可知道?”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既如此,你也去后头再教教他吧!” 周皇后脸色变得青白,但眼见宣德帝越劝越来气,再不敢多言,垂着头告退而去,转身时,狠狠剜了贤妃一眼。 贤妃一脸平静,待皇后走了,神色更安逸了几分,探过身子堆着笑,与宣德帝闲聊了几句西疆战事,又转到西疆风情。 忽话题一转,提到灵芝身上,“……现下可好了,西疆平定,蛮民归顺,也再不用皇上头疼什么和亲的事儿了,想来安家四姑娘竟是个有大福气的,也不知如今如何了,这般福泽深厚的人,也不知哪家能配得上。” 第247章 临阵脱逃 和亲未成,灵芝的封号灵心郡主也就成了个摆设,无人再提,照旧被称为安四姑娘。 宣德帝这阵子操心楼鄯的事儿,如今事已了,被皇后一提,想到那着绿萼梅白衫的清丽女子,心头一动,那姑娘似是今年及笄,也不知说亲了没有,是不是要早些跟安家打个招呼,让他们留着等待选秀。 他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道:“是,不知她现下如何。” 贤妃对他的了解岂是一日两日的功夫,见他顺着话题问,抿嘴一笑:“臣妾也很好奇,今日难得安四姑娘也来了,不如唤了来亲自问问,刚好臣妾也想托她制一味能缓头疼催人入眠的香。” 她压低了嗓门说话,殿下桌案旁一直竖着耳朵的宋珩却听了个一清二楚。 从刚才宋琰故意激怒宋玙开始,他就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宋琰并未在皇上面前开口替他求赐婚,而现在支走皇后之后,又绕着弯让宣德帝召见灵芝,贤妃是什么打算,宋珩顿时一清二楚。 可宣德帝见了灵芝就定会看中她让她入宫吗? 若自己直接开口求又如何呢? 他在心头盘算着。 若直接求赐婚,宣德帝必然生疑,凭父亲生前与香家的关系,他定然不会让自己再和一个制香世家有瓜葛。 所以不能他主动开口。 可让宣德帝现在见灵芝,实在是太危险了! 他朝屏风后头扫了两眼,隔这么远,也无法直接提醒皇后。 回头之时一眼看见景荣公主,在龙凤榻斜后方捧着一杯酒,痴痴地看着殿下的许振。 他从案上银盘中取过一枚松子儿,剥了壳,捏在手中,藏手于袖内,运足真气,朝着景荣手中的杯子轻轻一弹。 景荣正沉迷在许振的一颦一笑中,忽手中杯盏“叮咚”一响,吓了她一跳,回过神来朝身旁打量,正好听见宣德帝在吩咐宁玉凤,“去请安家四姑娘过来。” 景荣虽不知道皇后的确切打算,但女人天生的直觉让她对宣德帝这个决定很是敏感。 又是安四姑娘,父皇要见她做什么? 她想到那赏赐给安灵芝的绿萼梅,心头不安更盛。 不行,得告诉母后去。 她忙起身匆匆绕到屏风后去。 屏风后穿过落地罩,再往里是一间不大不小的暖阁,暖阁那头还有一间两面半敞门的花厅,通往殿外。 景荣一眼望过去,暖阁内空无一人,前方花厅也没有人,她叫住身旁宫女,“我母后呢?” 宫女福了一礼,“皇后娘娘出去寻太子殿下了。” 景荣恨恨地一跺脚,这个大哥,被父皇知道他没在后头思过而是跑出去了,又少不得一顿责骂! 她正要往回走,思来想去,觉得刚才的事儿也太奇怪了,贤妃明摆着等母后离开后才提起安四姑娘。 不对劲。 她缩回脚,又转头跑回暖阁,“母后往哪边走了?” 宫女指了指东面,“往燕绥殿的方向去了。” 景荣忙提起裙角,又吩咐身旁宫女,“你们都赶紧去找,就说我找母后有急事,让她快回来。” “是!”几个宫女领命而去。 宴会已过半,灵芝怡然自得地吃了个酒足饭饱,菜肴都很好吃,可惜那身衣裳熏香也不知用了多少,香味熏得她有些发晕,不然能吃更多。 她偶尔抬眼往殿上看看,可惜隔着太多人,看不清宋珩脸色。 忽身后响起脚步声,灵芝扭头看去,一个小太监并两个宫女来到严氏身旁,习惯性谄笑着道,“安老夫人,皇上宣安家四姑娘前往殿上觐见。” 严氏就等着这一刻,她有些激动地放下茶盏,朝小太监点了点头,“有劳公公了。” 再看向灵芝笑笑,“既然皇上要见你,那就去吧。” 灵芝见小曲还未回来,手紧紧攥着缩回袖里,严氏笑咧开的嘴就像一个黑黢的陷阱,等着她踏上去。 可皇上召见,她断然没有办法推拒。 严氏见灵芝迟疑,生怕她出幺蛾子,当机立断向那小公公道:“老身陪姑娘去殿门外可行?” “这。”小公公沉吟片刻,这也不是不可以,陪同觐见的人在外头等很正常,便弯腰应道:“老夫人请。” 灵芝面色不动,随严氏站起身,许是坐了太久腿有些发麻,不妨脚一软往前倒去。 “四姑娘小心!”紧跟在严氏身旁的刘嬷嬷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灵芝垂着眼一笑,“多谢嬷嬷。” 还真是防她防得严,怕她来个伤遁吗? 那小公公在前头领路。 要去到皇上跟前,殿中是没有直接通道的,为防刺客,皇亲国戚所坐的案席前,与大殿是完全被高台隔开来的。 她们得从殿上西角门绕出去,穿过一段抄手游廊,到了殿头,再从北门进去,直接去到龙凤鸾榻前。 宋珩在灵芝起身的刹那就注意到了,而这边周皇后还没回来,他手心微微出汗。 他抬眼看了看对面不喝酒只端坐案前目不斜视的郑国公,不知道这周老头子有没有那么聪明能开这个口。 他捏紧了拳头,实在不行,就只能他亲自出马了。 但他还有一件事必须确认,宣德帝会在见到灵芝之后立即下旨宣召她入宫吗? 若不会,那贤妃如此颇费周章,就为了让宣德帝见见灵芝? 若是会,那她们何来的把握? 北面的殿门越来越近,灵芝脑中的弦紧绷着,心跳愈加快起来。 这一路游廊上侍卫林立,她立时放弃了逃走这个念头,更何况,若是不见,便是抗旨,那罪名就大了。 她抬眼往花园中看去,见小曲的身影出现在一丛冬青后朝她招手,知道事已成,咬了咬唇,拉住身边宫娥,嗫嚅地绞着手,“这位姐姐。” 她一面说一面褪下手腕上镂空金累丝镯子塞到那宫娥手头,拧着腿捂着肚子,神色焦灼不安:“我,我想先去,更衣。” 那宫女见多了这样的人,临见皇上皇后之前吓得尿急,出汗,还有走路说话都打颤的,并不奇怪。 她只奇怪灵芝为何不与和她一起的那位安家长辈说。 灵芝拧着眉继续道,“被我祖母知道,肯定会骂我失仪,说不定还会拦着,姐姐您先给我指指路,我去了马上就过来。” 宫女迟疑地往西南角一指,“那也得跟前面老夫人说一声吧。” 灵芝点点头,急匆匆道,“拜托姐姐跟我祖母说在这里稍等,我先去了!” 说完提起裙角就往那头跑去。 宫女摇摇头,这姑娘看着气质芳华出众,却如此上不得台面,真可惜。 第248章 钟情之香 严氏听见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正好看到灵芝跑开的身影,她脸色一变,正要开口。 那宫女已走上前来,“老夫人。” 她压低了嗓门凑到严氏耳畔,“姑娘说先去更衣,怕是心里头紧张了。” 严氏蹙紧了眉。 是真紧张了吗?还是被她发现了什么? 她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应该不会。 这香气寻常得紧,越普通越不易被像灵芝那样的用香大家发现问题。 退一万步讲,就算她能辨出香料,也不会想到那种地方去。 那她难道是真紧张了? 严氏捉摸不定,一干人只好在廊下等着。 灵芝迈过几步台阶下了游廊,鹅卵石小径旁还覆着新雪,沿着小径往前,几大排围成各种造型的冬青树顶着一层白帽,将这角落挡得严严实实。 灵芝一眼看见后头的小曲,还有一个身着华服的秀丽身影,正是庄青萱。 庄青萱前日与灵芝相见时,就曾说过想在庆功宴上献曲,以期得宣德帝青睐,今日当然是有备而来。 她身着海蓝底宫缎长褙子,褙子上以蓝金丝线绣着月下孔雀,孔雀翎根根分明,绣工精致华丽,头束高髻,簪着孔雀衔仙草金玉簪,长长的流苏坠子直垂耳畔,衬着娟秀鹅蛋脸,盈盈清水妙目,宜嗔宜喜,容光四射。 “萱姨!”灵芝按辈分要称她为姨。 庄青萱见她神色紧张,拉过她手,“到底怎么回事?” “你怎的这么晚才来……”她忍不住先探问庄青萱。 小曲方才拿着香囊,正是受灵芝嘱咐找庄青萱去了,谁知本该出席的她却迟迟未露面,把小曲也急得够呛,正想放弃,终于还是等到了。 庄青萱脸上闪过一丝憎色,“有人想让我来不了这次庆功宴,在我的马车上动了手脚,走到一半车辕坏了,好在朱嬷嬷又当街租用一辆马车先紧着送我过来。” “你真想入宫?”她不说灵芝也猜到是谁动的手。 庄青萱脸上浮现一层淡淡的晦暗,点点头,神色却极坚毅,“我的时间不多了,今日这首《西疆月》若不成,我便再想其他法子。” 灵芝这才注意她身后丫鬟抱了一架凤尾琴,可见其心坚定,她握住庄青萱的手,肃然道:“你若真想进宫,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你也能助我解眼下困局。” 庄青萱手轻轻一颤,也认真地点点头,“你说。” 严氏在廊下等了一盏茶功夫还不见灵芝,心头有些急,向那宫女笑笑,“这位姑姑,能不能烦您去找找,怕皇上等得着急。” 那宫女撇撇嘴,不就去个净房嘛,还打发她去催? 她不以为然弯了弯唇角,“老夫人多虑了,仪容打理整洁才去见皇上,乃是情理之中,皇上也必不会怪罪的。” 严氏还想开口,见游廊上过来一个人影。 穿着海蓝褙子,却是灵芝! 她心头敲起了鼓,这丫头换衣裳去了? 难道她发现那衣裳有问题?这不可能啊,她怎么会知道? 灵芝已笑着迎过来,朝那宫女一福,又朝严氏行礼,“姑姑,祖母,走吧。” 前头小太监早已不耐烦,见人齐了,抬脚就往前走两步唱喏,“安家老夫人、四姑娘等候觐见!” 严氏还慌慌拉着灵芝盘问,“你衣裳呢?怎么换了?” 灵芝抿唇浅浅一笑,“方才在园子里那衣裳蹭了脏泥,灵芝正担心该如何觐见皇上,刚好遇见武定侯府的萱姨,她说有办法将那泥整理干净,便与孙女换了衣裳,别误了皇上的召见。” 她低头往身上的褙子一扫,抬起头眨巴着眼看向严氏,“祖母您不喜欢吗?” 严氏心头直想呕血,盘算谋划了那么久,到得眼前竟然这小丫头片子给调了包! 灵芝看着慌乱无措的严氏,笑了笑。 她在宣德帝出现的刹那,就嗅到了满殿金猊玉兔香和脂粉香的气息中,一丝普通的甜香气息,让她如遭雷击。 那从宣德帝身上带来的香气,和她此刻所着衣香有七八分相似,显是同源炮制而出的香! 就像瞬间钥匙合上锁孔,“吧嗒”一声轻响,那堵塞在脑中的大门轰然打开,迷雾消散,露出陷阱的真面目。 她脑中浮现出《天香谱》上模糊记得的一味香,母香为君,子香为臣,君臣同源,甜如心扉。母香见子香,能催人心之所向,便如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是为钟情! 这是“钟情香”! 她身上的香气和现在屋内飘出的十有八九是宣德帝身上的那香气,是能影响人心意所属的“钟情香”! 宣德帝身上的应为君,她身上的香为臣,也就是说,若宣德帝见了她,不管有情没情,当下都会对她生情! 虽说效用不长,但用在她身上,一日足矣! 若宣德帝当即开口或见完之后下旨让她入宫,就什么都完了! 幸好她看过《天香谱》,幸好严氏和安二不知道她看过《天香谱》! 严氏则气得直哆嗦,没有那衣裳上的熏香,就算有贤妃在旁帮手,皇上也不一定当场就拍板让灵芝进宫啊! 她恨不能立时让灵芝去找那庄青萱换回来,里头小太监已经到门口喊起来,“宣安老夫人、安四姑娘觐见!” 严氏强撑着打起精神,咬牙咬得牙根生疼,跟着前面小公公跨进殿门去。 “民女安灵芝叩见皇上,贤妃娘娘!” 灵芝跟随严氏叩拜在地。 “起来吧。”宣德帝和善浅笑,“赐坐。” 又看向灵芝,只见她比上次见到更高些,身姿聘婷,脂粉不施,天生玉面如象牙,眉未扫成黛,唇不抹而红,容颜更为精致娇美,频频点头。 贤妃不知就里,以为一切照计行事,笑眯眯望着灵芝,“四姑娘果然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这般人物,臣妾巴不得日日得见才好呢。” 她转头向宣德帝一笑。 宣德帝微微颔首,似是很赞同她的话。 严氏一颗心才稍稍往下落一落,看来,不用钟情香,皇上也能钟情,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灵芝羞赧地垂下头,恭敬回话,“贤妃娘娘和庄妃娘娘这样的才是倾城倾国的美人儿,民女承蒙夸赞,倍感惶恐。” 她话音一转,“何况这世上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比方说平津伯府庄家的庄大姑娘,民女和她比起来,就如同地上沙粒和天上星辰的区别。” 严氏一颗心猛地一跳。 第249章 顺势调包 宣德帝心中一动,这殿中还有比这安四姑娘更美的人儿? “那庄大姑娘可是庄妃的姐姐?朕怎的从未见过?” 他回头看了看贤妃斜后方的庄妃,姿容婉丽秀美,那她姐姐生得当也不差。 庄妃本作壁上观,突然听得“庄大姑娘”几个字,似被毒蜂蜇了一下,狠狠瞪了灵芝一眼,见宣德帝眼神扫过来,忙垂眼浅笑,“正是,不过嫡姐性情内秀,不惯出来走动。” 灵芝乖巧一笑,顺势接下去:“是,民女也是偶然得见,惊为天人。不仅如此,还有幸听过庄大姑娘弹奏一曲《西疆月》,听后只觉三日茶饭不思,余音绕耳,就像亲自见到了西疆大漠草原一般。” 她语声轻柔婉转,说得贴心,又形容得神奇,宣德帝对这会弹琴的美人儿更加好奇。 “哦?她今日来了吗?” 庄妃正要开口,灵芝视而不见,抢先答道:“来了,正在殿下,想来今日为庆贺西疆大捷,若此时奏上一曲《西疆月》,倒是十分应景。” 这番话说到宣德帝心坎上,西疆大捷是他登基以来最为荣耀的大事,巴不得众人天天说上几遍。 贤妃暗觉不妙,偷偷朝严氏使了个眼色,按说皇上应该被眼前这姑娘迷得七荤八素才对,怎么还有心思见其他女子? 严氏此前正心里跟揣着个兔子,听得灵芝提起庄青萱时,就已经慌得手心直冒汗。 宣德帝已经转头吩咐,“请那庄大姑娘过来见见。” 严氏一听皇上要召见庄青萱,急得心快要跳出来,若是那庄青萱穿的灵芝的衣裳,她们的计划就全完了,她慌忙站起身朝皇上跟前跪去,“皇上!” 说什么也不能让那庄青萱过来! 灵芝的长褙子覆在地上,盖住脚面,趁严氏起身的刹那,悄悄探出脚尖踩住她垂曳拖地的二品命妇披帛。 严氏本就蹒跚,刚刚起身,不妨身子被那披帛一带,话刚出口,整个人“咚”一声往前摔去,竟是在宣德帝跟前摔了个大马趴! “祖母!”灵芝急急扑过去,搀着严氏胳膊,慌得不行,“皇上,求您找人扶祖母下去给太医看看,祖母年纪大了,怕是经不得摔。” 宣德帝点点头,忙吩咐,“快扶安老夫人下去。” 严氏脑门正撞上硬实冰凉的白玉地砖,摔得头晕眼花,眼前金星乱冒。 这一下真个要了她半条命,半晌做不得声,别说阻止宣德帝了,连呻吟都无力,微微喘着气,眼睁睁看着过来几个宫女将自己半抬半扶往外拽去。 完了!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眼一闭,竟似真的晕了过去。 “灵心郡主来了?” 严氏刚被人抬走,皇后笑吟吟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景荣。 贤妃本就下坠的心听到皇后的声音,更是跌到谷底。 她明明已吩咐后头的宫女,想办法将太子引出去,皇后定会跟去找,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民女安灵芝恭请皇后娘娘金安!” 灵芝伏地叩拜。 “快起来罢!”皇后极亲热地挽了她胳膊扶她起身。 她在听景荣说贤妃怂恿皇上召见灵芝的刹那,明白过来自己中了这贱人的奸计,慌忙赶回来。 看见郑国公在台下气定神闲地坐着,稍稍松一口气,明白贤妃的如意算盘还未打响,咬一咬牙,对灵芝笑得更为亲切:“你可是皇上亲自册封的郡主,是可代替我大周和亲的金贵之身,就如同皇上和哀家自个儿的闺女一般,再不必如此客气!” “是吧,皇上?”皇后扶起灵芝,再回头走到龙凤榻前,向宣德帝福了一福方坐下。 宣德帝见她把灵芝比作闺女,心中略微不爽。 他是想把灵芝收入宫的。按道理说,灵芝有郡主身份,他若要收了她,确有几分说不通,不过只要他下旨给她换个身份便成,这周氏故意这么说,无非是给他添堵而已。 宣德帝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面上却道,“你可将太子劝好了?” 皇后面上堆着笑,“是,臣妾将他好好说了一顿。臣妾还记得皇上您当年总是提起,勇戾太子是如何贤能持重,臣妾便说了些皇上常说的那几件事给他听,玙儿受教不少,这会儿正在后头写悔过折子呢。” 她顿一顿,又道:“说到勇戾太子,臣妾又想到燕王,燕王殿下今次可也算是在西疆立了大功,不愧是勇戾太子之后,就算再赏赐他多些也不为过。” 说完,眼神往郑国公处扫了一转。 宣德帝正与美人儿说美人儿,被她一打岔,高昂的兴致就淡了几分,又听她提起前太子,心头有些膈应,明白她是故意扯出宋珩的军功,想给他讨赏,不由有些翳闷。 他淡淡道,“再说吧。”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小太监唱喏声,“庄家嫡长女到。” 灵芝心头终于松了一口气,她稍稍侧过身子,扫了一眼台下的宋珩,二人四目相对刹那再别开去。 宋珩也跟着呼出一口气来。 见到灵芝换了一身衣裳觐见宣德帝的时候,他就隐隐觉得灵芝有什么目的,此后他一直竖起耳朵将殿上动静一概听在耳中,虽不知灵芝为何要将这庄大姑娘推到皇上跟前,但她这么做,定有她的道理,再见到庄青萱穿着灵芝方才那身红衣。 宋珩瞬间明白过来,嘴角噙起一抹笑,他的小丫头,可比他想的更聪敏伶俐。 庄青萱进来的刹那,一股幽幽甜香缭绕在这殿台处。 宣德帝只觉心中一漾,“抬起头来。”他看着跟前伏地的美人儿。 “是。”庄青萱盈盈抬首,眉眼低垂,又装作好奇的模样,抬眼朝宣德帝扫了一眼,再略惶恐地垂下黑睫。 只那一眼,宣德帝便觉整个人欲飘飞起来,她不仅美,还美得令人心跳,令人心动,令人忘乎所以。 宣德帝眼神落在她身上,再放不到其他地方去。 “听说你会弹奏西疆乐曲?”宣德帝的声音格外温柔。 “是。”庄青萱声如黄莺,再抬眼对上宣德帝眼神,脸颊飞起浅浅红云,“奴会以凤尾琴弹奏《西疆月》,若皇上不嫌弃,奴愿献上此曲,贺我大周西疆大捷。” “拿琴来!”宣德帝手一挥。 立时有琴师送上一架古木镶金玉凤尾琴。 庄青萱轻扬衣袖,拂过琴面,款款在琴前坐下,微抬双手,纤纤玉指如葱节轻轻落在琴弦。 第250章 意外赐婚(月票加更) 大殿之上,余音寥寥漾开,琴声终于消没。 “好!”头一个鼓掌叫好的竟然是郑国公周腾芳。 众臣醒过神来,纷纷跟着鼓掌。 反而是宣德帝仍出神望着眼前抚琴的女子,眼中是异样的温柔,整个人似呆了一般。 “皇上。”皇后低低出声。 她心里开始不安,这庄大姑娘定是庄妃叫来的,她忍不住往后冷冷看了庄妃一眼。 宣德帝这才醒过神,心中的激荡一丝未减,以他见过那么多美丽女子,也从未有过这样把持不住的时候,真是恨不相逢及早时! 他双手扶上面前龙案,微微倾身看着庄青萱,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早将灵芝抛到了脑后。 “皇上。”郑国公待众人的掌声渐消,朝宣德帝拱手抱拳,“庄大姑娘这曲子,让老臣的心神也跟着飞到那塞外大漠去。” 他开了个头,再话题一转,“秦王殿下自然是居功至伟,只老臣没想到,以燕王毫无从军之经验,亦能有此胆色与本事,数次亲如沙场……” 这殿台上离大殿甚远,本殿中喧哗,根本听不清台上人说话,如今四周俱静下来,郑国公的声音便在大堂内铿锵回响。 他长篇阔论谈起宋珩的功劳,宣德帝听得心不在焉,只奇怪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宋珩出了不少力是真,但对他周家可是有仇没恩。 宋珩倒是没想到郑国公为了灭灵芝入宫之路,这么出死力地抬举他,一直小心盯着滔滔不绝的郑国公,捕捉到他在提起塞外大漠时,瞬时隐没在眼内的一抹杀意。 宋珩心头警惕不减,宋玙那个没脑子的好忽悠,而周腾芳能扶持宣德帝直到现在,不是仅凭运气而已。 今日郑国公为了灵芝相助于他,不保没有后手再加害于他。 宋珩晃着手中一杯酒,垂下眼来。 而郑国公在说得宣德帝几乎不耐烦之际,一抱拳道:“燕王如此大的功劳,不仅可享封号,更应赐赏封地,延福子孙!” 宣德帝压了一肚子火,他现在根本没心思说宋珩那小子的破事儿,更何况给了封号就不错了,这郑国公还要为他讨封地! 他冷冷看了郑国公一眼,语声却温和无比,“国公爷言之有理,不过子玉刚回来三年,放他出去,朕还舍不得。留在宫里,一来朕可方便照应,二来,朕想念皇兄之际也能看看他以解思念之情。” 他言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得无懈可击。 宋珩嘴角上翘,这位皇叔,确实很会演戏,谁能知道这口口声声思念大哥的皇上,当年在勇戾太子起事之际,唯恐避之不及呢? 皇后抿唇,见时机差不多了,开口顺着宣德帝的意思往下说:“是,子玉这孩子着实讨人喜欢,景荣与他是堂兄妹,无法婚配,若哀家再有个侄女儿外甥女儿的,当要赐给燕王的。” 她眼神停在灵芝身上,转头朝宣德帝一笑,“皇上,如今子玉快年满十九,也该册妃立府了,我看安家这四姑娘就不错,又是皇上钦赐的郡主,衬咱们子玉也不差,皇上您看呢?” 宣德帝见他们说来说去,赐封地不行,又扯到婚配上。 他也不傻,沉吟片刻,立马想到安府与宋琰的关系。 安家那大姑娘定了要进宋琰府上的,贤妃刚才主动让他召见安四姑娘,而郑国公忙不迭将她与宋珩凑作堆,怕是纯心想让宋琰与宋珩生隙。 也好,他虽然看重宋琰,但若宋琰与宋珩走得过近,他也有些不放心。 再说,比起赐封地,赐婚只是小事一桩。他刚刚砍了周家一条臂膀,这事儿就随他们意吧。 若是换了庄青萱出现之前,他怕是有些舍不得这安灵芝,但如今他一心只搁在庄青萱上头,对安灵芝的亲事就没那么在意了。 而还有一点,他在此事上顺了皇后的意,那他要收庄青萱的时候,皇后可也得给他留些余地。 想及此,宣德帝点点头,“皇后说得是,今日既然是封赏大宴,那朕就再赐一段姻缘也不错。” “叫燕王过来。” 小太监过来宣召宋珩,宋珩几步来到宣德帝跟前行跪礼。 宣德帝笑着一抬手,“子玉,朕为你选个王妃如何?” 他们方才的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众臣包括宋珩在内,都听在耳朵里。 宋珩装作意外的模样,回身扫了灵芝一眼,眼中闪过喜色,回头来一叩到地,“全凭皇上做主!” 那神色落在宣德帝眼中,便觉得他在细看灵芝颜色,打量之后心头满意,才说出这句话来。 宣德帝心头暗哂,果然这小子贪色,便宜他了。 他打着哈哈一笑,正要开口。 “皇上!”好久未曾出声的贤妃终于忍不住。 说好的用了这香皇上会对安灵芝生情呢? 她可是好不容易才说服皇上用了这味熏香的,怎的搞半天来还是替宋珩做了嫁衣裳? 贤妃端庄浅笑,“皇上要给燕王殿下赐婚,自然是极好的,臣妾看着庄家大姑娘就不错,兰心蕙质……” 宣德帝眉头一皱,庄青萱此时就如他的心头肉,谁都动不得。 他脸一沉,摇摇头打断贤妃,“朕看还是安家姑娘适合子玉!” 皇后见宣德帝毫不留情驳了贤妃,心头暗喜,也不知为何皇上竟然如此顺利地听从了她的建议,郑国公那边可还有一堆说辞没开口呢。 她朝旁边斜斜看了一眼,抿嘴一笑,“贤妃妹妹,若论看人,还是皇上眼光准。” 宣德帝生怕夜长梦多,这几人又推说着给庄青萱择人婚配,忙朝灵芝招招手,“安灵芝是吧,你也过来。” 灵芝羞怯起身,虽她早已是非宋珩不嫁,可当着众人面提这事,还是窘迫不已。 她跪到宋珩斜后方,手缩在袖中微微发抖,他的宽肩阔背近在眼前,挺拔英伟,嗅到他身上飘来的清欢香息,心头更加像装了只兔子,“扑通扑通”跳得快要蹦出来。 宣德帝看出了她的紧张,为人做媒倒也颇有意思,笑谑道:“朕将你赐婚于燕王,你可愿意?” 灵芝羞得垂头伏地不起,声如蚊吶,“民女全凭皇上做主。” 这是偷的方才宋珩的说法。 宣德帝立时哈哈大笑起来,一拍大腿,“来人,拟旨!” 第251章 鸡飞蛋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调香院院使安怀松之女安灵芝,贤淑恭孝、温良敦厚、品貌出众,……特将汝许配与燕王宋珩为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钦此。” 安大老爷拿着那明黄圣旨递到严氏跟前,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只好放弃。 严氏那一摔,额头破了皮,此时贴着药膏,哀哀地叹了一口气,被那明黄圣旨刺得眼花,闭上眼无力往后靠去。 严氏无话可说,安大在琢磨怎么说,安二根本不想说话。 废了那么大力气,白白折损个安灵芝,恐还惹恼了贤妃,偷鸡不成蚀把米。 屋内寂静下去,只有灯花儿不合时宜地响起爆声,“啪、啪。” 像有巴掌打在严氏脸上。 安大老爷终于开口,“娘,不管如何,安家不能和燕王绑在一起。” 严氏叹了口气,“那怎么办,难道要自个儿跑去皇上面前说,灵芝是香家的人。” 安大老爷皱皱眉,“等她嫁入王府之后,就是外嫁女,到时候找个借口,最好是私了,将她除了族谱便是。她有了燕王当靠山,也不会再巴着咱们。” 严氏又长长叹一口气,安二绕到严氏身后给她轻捶着肩。 “那为何不现在就这么做?” 严氏微侧过头白了他一眼,“皇上前头赐婚,你后头把人除谱,这不是打皇上的脸?” 晚庭内。 灵芝静静坐在梳妆台前,嘴角微微上翘,望着烛台上的灯芯出神。 在皇上跟前时,整个过程她都低着头,宣读圣旨的话语完全掩盖不了她心跳的声音,就算是告退之时,她都不敢看宋珩一眼,但即使这样,她也能感觉到他的心意是和自己一样的。 成亲以后,她就只管好好打理内宅,照顾他,有时间便制香…… 想到制香,她又想起《天香谱》,想到天香谱,又想起香家的那些礼,目色便冷了下来。 严氏已经不想再敷衍她,对安家来说,安灵芝再没有任何价值,今日回来,严氏和安二连见都不曾见她一面,断不会给她什么好嫁妆。 可属于她的,她多一丝都不想给严氏留下。 “姑娘。”小曲轻悄悄进来。 “有消息了吗?”灵芝放下托着腮的手,抬起头来。 “有安府的人去找了王婆子,问是不是有人托了她上安府接生,得到确定之后,许了她千两银和一户田庄,让她在接生的时候说翠姨娘难产,得喝催产药。王婆子照您的吩咐应下了。” 灵芝眉头“嚯”地一跳,千两银加上田庄换一句话,好大的手笔! 不愧是财大气粗的安家,若换了平常婆子,恐怕没有禁得住诱惑的! 果然应氏要对翠萝动手,捡在生产时候,说明她有忌惮,看来她是吃准了安二的薄情,不敢动小的,只想要大人的命。 “催产药。”灵芝噙在嘴里重复了一遍。 第二日是冬月初八,天空飘起小雪,碎米似的,浅浅覆了一地。 一大清早,安府就热闹起来。 严氏刚刚用完早膳,云裳就匆匆跑了来。 “老夫人!”松雪堂里头到处静悄悄的,没丝生气,云裳亲自到后院敲了门。 “云裳姑娘有什么事?”刘嬷嬷将她迎了进去,问完压低了嗓门,“老夫人一宿没睡好,若没大事,最好不要吵扰她。” 云裳左右为难,苦着脸开口,“这事儿还得麻烦嬷嬷问问老夫人,前头来了礼部一位大人和燕王府的媒人,要见咱们主母,太太还在禁足,二老爷只好让奴婢来叫夫人。” 刘嬷嬷为难地看了看里屋,燕王府的人可真积极,老夫人这会儿听到这消息能舒坦才怪了,可就如云裳所说,没办法,还得告诉严氏去。 果然,严氏听刘嬷嬷一说,就气得将漱口茶盏一并给摔了。 刘嬷嬷踮着脚尖避开一地茶水,抚着严氏肩头劝慰道,“您别气坏了身子,咱们就当白养了这姑娘一场,好歹燕王府也不是普通人家,聘礼总少不了的。” 严氏叹口气,不过眼下只能如此想了,留不住人,好歹得留下钱。 送走这个孽障也好,一了百了。 她一伸手,“取我拐杖来。” 年初毓芝退亲的事儿一闹,就有御史弹劾安大老爷,身为礼部尚书,家眷却不知礼守礼,宣德帝便将他调任工部,礼部暂由程铨代管。 礼部派来的员外郎姓方,年纪不大,高高瘦瘦,两只眼黑溜溜直转,一看就是个滑不溜的。 他看见严氏抱了抱拳,“安老夫人,程阁老命小的亲自跟办燕王与贵府四姑娘的婚事。” 严氏朝他颔首回礼,转头看了看堂上,两只活蹦蹦的大雁捆成堆搁在桌上,旁边还有一堆红木礼盒。 她心头冷哼,难得这宋珩如此费心了,这冬日里头说抓大雁就立马抓了一对儿上好的货色来,一看就是早有准备,若说昨儿个那事儿,没他在后头煽风点火才怪。 “安老夫人!”一个媒婆凑上来,大嘴咧着笑,看见严氏就冲她一乐,“一看您就是个有福气的,平常人家为儿女子孙婚姻大事可操碎了心,您就不一般,天子亲自赐婚,赐的还是个天潢贵胄的金贵王爷,满京城里可都找不着这般得恩赏的第二家。” 这话本是哄人的,偏偏听到严氏耳朵里,就成了句句带刺,又驳斥不得,蹙着眉坐下来,淡淡一挥手,“赏二位冰人。” 按照大周惯例,纳彩之时,若女方有意,媒婆皆有封赏。 另一个媒婆圆脸圆下巴,长得十分喜庆,闻言也忙凑上来,“可不是。就说这大周朝,能得皇上亲自赐婚的又有几家?更何况咱们燕王是新近功臣,年轻有为,长得又玉树临风、英俊潇洒,那可是拜菩萨都拜不来的好姻缘!” 在一旁跟着的大双听得都忍不住笑,也不知爷从哪儿找来这两个活宝,活生生把他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百年难得一遇。 她捂住嘴轻咳了一声。 那两个媒婆立时住了嘴,那方员外郎这才施施然开口,“老夫人,虽说咱们是皇上赐婚,但不管天子庶民,六礼不能少,虽说等半天主母也没见着,这不幸亏您来了,咱们简单商议一番。” 他也不待严氏回话,点着桌案道:“这是纳彩之礼,还请老夫人给出安四姑娘生辰八字帖,咱们还是按规矩合一合,再让钦天监选个好日子。燕王府如今没有长辈,因此,纳吉之日,燕王殿下为表诚意,会亲来府上。” 第252章 纳彩之礼 严氏一怔,她一想起宋珩,就想起横在自己脖子上那柄寒意森森的长剑,后背一凉。 “去取四丫头的生辰八字来。” 反正那八字也不是真的,随他们算去。 礼部方员外郎撇嘴一笑,继续道:“王爷还说了,这礼盒中有部分是要亲自交到四姑娘手上,还请老夫人着人领大双姑娘送过去。” 严氏脸一沉,“放这儿吧,待会儿让人给那丫头送去。” 方员外郎脸上堆满笑,“老夫人就别为难下官了,也不知为何,王爷特意吩咐,这东西一定得亲自送到姑娘手上。说什么,别像年礼似的,进了府就不见踪影。” 严氏脸色瞬变得铁青,年礼,这宋珩还知道年礼的事儿! 她咬着牙,不就是几个珠宝首饰,至于吗? 她转过头唤来云裳,“带燕王府的人去晚庭。” 大双捧着盒子,跟着云裳来到晚庭的时候,灵芝正在捣腾香料。 “姑娘,您看谁来了?”小令喜滋滋站到门口。 灵芝撩一撩垂下来的额发,抬起头来,立时欣喜地站起身,“大双!” 大双捧着盒子嘻嘻笑,“王爷派人来纳彩呢,特意命我给姑娘送这个来。” 灵芝抿起嘴角,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么快! 她忙放下手头香具,小曲端过脸盆来给她净完手,再领着大双到正堂里。 小令送过茶,招呼一起过来的云裳去了旁边厢房喝茶。 小曲待她们出去,关上门。 大双才开口道:“王爷问姑娘有没有受委屈?” 灵芝想一想,决定暂时先不说秀芝与毓芝合谋的事儿,怕他担心。 她摇摇头,笑吟吟看着大双,“我没事儿,让王爷放心。” 大双仔细打量着灵芝,见她确实没什么异样,又道:“昨日的事儿,王爷说不太明白姑娘和那庄大姑娘。” 灵芝沉吟,皱了皱眉:“这事儿有点复杂。” 大双俏皮一笑,“那等姑娘见到王爷时再说,纳吉之时,王爷会过来的。” 灵芝听得宋珩堂堂亲王竟然要亲自上门,脸有些烧。 大双接着道:“王爷还说,姑娘若有什么事情,就让小曲出去一趟,若小曲不方便出门,就找人送信到福寿斋,自然会有人转告到他那里。” 一旁的小曲点点头。 灵芝有些讶异,“福寿斋?” 小曲和大双对视一眼,大双嘻嘻一笑,“那是爷的。” 灵芝一张嘴有些合不拢,想当初她还想制香拿去福寿斋售卖挣钱,原来整个福寿斋都是宋珩的! 她忽然想到那日在他王府中嗅到的拟香,还有后来灯会时福寿斋猜香的也是拟香,难怪那么巧! 看来宋珩身边必有制香高手了。 “姑娘还有没有什么事要转告爷?”大双道,她只是来送东西,不便呆太久。 灵芝想了想,宋珩说他会亲自来安府,那是个不错的时机,算一算,离新制好的引魂香出窖还得七日,“你帮我转告王爷,最好七日后再来……”遂将自己的打算细说了一遍。 大双并不追问因由,点点头记下。 待送走大双,灵芝将那三个红木盒搬到暖阁炕上。 三个红盒都描着彩绘花枝,镂雕盒盖,精美无匹,黄澄澄的小金锁挂在锁头上,灵芝轻轻开了那锁,打开第一个盒盖。 一支素荷簪,和之前折断的那支一模一样,只是黄铜变成了纯金缠丝,荷瓣更加精致,金光灿烂。 灵芝自然而然伸手摁到那花蕊当中,果然和之前一样,摁一下,簪头打开小孔,摁两下,一枚银针飞出来。 无迹哥哥。 灵芝抿起唇,在心头念着他名字,和小时候一样,他什么时候都将她的事放在心上。 她将金簪插到发间,再打开第二个盒子,一对彩绘泥娃娃! 她欣喜地咧开嘴笑,那两个娃娃身着新郎新娘吉服,男娃娃眼笑成月牙儿,女娃娃睁着大眼,长长的睫毛又卷又翘。 她小时候有过一对这样的娃娃,那对泥娃娃是四叔买给她的,结果她拿去给无迹哥哥看的时候,不小心摔坏了其中一个,当时年仅四岁的她难过得哇哇大哭。 无迹哥哥为了哄她,一直说以后给她买一对来赔她,还教她念那首词,告诉她,碎了不是不好,是为了有更好的。 他还记得! 灵芝将泥娃娃捧在胸口,在心底默默念着:……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在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那时她不懂这首词的意思,如今想来……,她捧着泥娃娃贴在脸侧,脸又微微发烫了。 还有第三个盒子,灵芝放下泥娃娃,拿起盒子,里头像是书册一类的东西。 她打开锁头,一阵书墨香扑鼻而来,赫然是厚厚一叠信笺,有的已经泛黄,看起来是多年前的。 她轻轻抽出最底下的那封,信纸微微卷黄,柔软依旧,想是一直精心存放。 展开来,无抬头无落款,但那字迹她再熟悉不过,是俊逸中带些稚气的端正楷体。 “……离开新安郡三日,才醒觉或再不能相见,悄悄哭了,被娘发现,娘说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她很生气,说我离开她的时候都没哭……” 灵芝不由轻笑,这是十岁的无迹哥哥,他也会哭吗?自己在他离开的那年,不知哭了多少回。 又展开一封。 “……独自行至东海,闽人喜甜,取海物清煮而食,配甜汤,猜你会喜欢,然一思及此,食之无味,寝之难寐,山高路远,忽茫茫失措不知如此辛苦为何……” 灵芝幽幽叹了一口气,心头酸涩,这是彷徨的无迹哥哥。 窗外轻雪簌簌而落,衬得房间内蒙蒙泛白,银霜炭上的红星明明灭灭吐着暖意,四处都悄无声息,只有偶尔信纸翻动的声音。 灵芝看完一封又一封,字字皆是日常小语,或说风景,或讲趣事,或诉心事,一篇篇翻阅起来,仿佛她跟着无迹哥哥一起走过那么远的路。 她眼中含泪,拿起最上头一封,有些不舍地展开来,字却最短。 “……看似终可去到明处,实则更深地隐于暗处,若有幸相见,如何面汝?” 这应是最后一封。 灵芝涌起荡气回肠的感动,泪眼模糊,将信掩到胸口,紧紧抱住。 第253章 果然难产 第二日晚间时分,小曲拎进来一个包袱,“姑娘,是武定侯府送来的。” 灵芝打开一看,是严氏赐给她的那身褙子。 看来庄青萱已经成功了,此时才送来这衣裳,表明她刚刚回府不久。 也就是说,那日她被宣德帝留了下来。 灵芝大松一口气,细细嗅着那褙子上残留的香气。 “姑娘还要这衣裳做什么?”小令眨巴着眼问道。 她和小曲虽然不知道那日宫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听灵芝说过那衣裳上的香气有问题。 灵芝一面默默辨认着香中原料,一面道:“我得留着褙子,试着配出这香来。” 接下来的几日安府平静如常。 严氏受了打击,又在殿前跌伤,整个人萎靡下去,窝在松雪堂中再不出来,也免了灵芝的请安,这时候再看见她,无疑是给她这火上浇热油。 应氏终于被解了禁足,得知灵芝被赐婚,有几分高兴,又有几分嫉恨。 毓芝与灵芝同样都是嫁给亲王,可一个是侧妃,一个是正妃,不比还好,一比就生生把毓芝给比下去了,加上一想到当年给毓芝准备的那么多嫁妆宝贝都被一把火给烧了,更怄得几乎吐血。 可不管怎样,只要没了安灵芝,再没了那翠萝,以后这安府,照旧是她的天下。 这日凌晨时分,灵芝在睡梦中被小令唤醒。 小令眨着细眼睛,眼色中都是兴奋,“姑娘,翠姨娘发作了,王婆子已被请进来了!” 灵芝顿时没了睡意,“现在是什么时辰?” “刚过子时。” 灵芝起身,一面让小令伺候着她穿上外裳一面问,“应氏过去了吗?” 小令点点头,“小曲一直在翠姨娘那边守着,姑娘不用担心,二老爷也过去了。” 灵芝定定神,安二在更好。 小令给她简单地将头发挽个纂儿,再披上黛色银鼠皮斗篷,提着灯笼,主仆二人往翠萝住的清桂苑去。 清桂苑就是当年尉姨娘住的月桂苑,安二重新改建,再换了个名字,将翠萝安置在这里。 灵芝到前院的时候,安二正在倒座房小花厅坐着喝茶。 “你怎么来了?”他看见灵芝有些奇怪。 也许是年纪大了,如今他对孩子看得比以往要重,所谓家大业大,家大了业才能大,多生几个儿子总是好的。 “父亲!”灵芝见过礼,“不知怎么,总有些不放心,翠萝毕竟是伺候过我的人,想过来看看。” 她解开斗篷递给小令,到安二对面坐下,又朝外看去,“听说母亲也来了。” “是。”安二见灵芝如此念旧,心头倒是有些感慨,听她问起应氏,满意地点点头,“她这几日也挺辛苦,忙里忙外的操持。” 灵芝幽幽叹一口气,“那就好!” 安二听出她话里的紧张,“怎么了?” 灵芝张张嘴,欲言又止,停了几息方开口,“只是到了这里,想起了攸哥儿。” 安二听她一提,也想起尉氏和攸哥儿来。 尉氏香消命殒,他对攸哥儿是有些歉疚的,攸哥儿住到松雪堂之后,他每日去向严氏请安时倒也会去问问他的功课。 攸哥儿如今六岁了,也能说会道,小孩儿又童言无忌,他大概也知道当年攸哥儿住在琅玉院时,应氏曾经苛待过他。 不过时过境迁,他也懒得追究。 此时被灵芝一提,倒是觉得怪怪的,应氏一直不是温和仁厚的人啊,往年尉氏也好、柳氏也好,生产的时候她虽也去,但都是和自己一般在旁喝喝茶,怎么这次这么尽心尽力,还亲自守在翠萝寝房外头。 这么一想,他忽然有些担心,叫过外头一个小丫鬟,“去问问,翠姨娘怎么样了?” 不一会儿,那小丫鬟匆匆跑回来,“老爷,那两个稳婆都说姨娘难产,给开了催产药,现在上后头熬药去了。” “难产!”安二“豁”地站起身。 果然难产,灵芝盘算着,两个稳婆,应氏也算得准备周全,怕一个没有说服力,不仅把她给翠萝找的那个稳婆收买了,还自己找来一个稳婆,这是铁了心要翠萝的命啊。 灵芝站起身,面上焦急,“父亲,我想过去看看。” 安二抬脚往外走,“走吧,一起去。” 堂屋大门紧闭,里头传来翠萝一阵阵呻吟,廊下站了两排丫鬟婆子,随时候命。 应氏在里头掌大局,云裳跟在她身边,花容守在外头,见到安二过来,忙迎上去,“老爷怎么出来了?这廊下夜寒太重,还是回里头等吧。” 安二搓着手,接过花容递过的暖炉,蹙着眉,“听说难产?” 花容吩咐小丫鬟搬过来两个绣墩放到廊下,“是,这已经过一个时辰了,说还没见头。” 又有小丫鬟给灵芝也送了一盏手炉过来,二人沿着廊墙坐下。 寒夜凛凛,呵气成霜,安二坐下一会儿又站起,抱着手炉在廊下来回踱步。 不一会儿见翠萝身旁常使唤的婆子捧了碗汤药过来,安二忙起身凑过去,“药都熬好了?什么方子?” “是。”那婆子见是他,忙恭敬道,“是按照宫里头太医开的催产药方熬的药,早就备下的。” 应氏听得外面有动静,打开门来,见安二在盘问那药,暗地里咬着牙啐了一口,还真是紧张屋里那个狐媚子。 “老爷,这药是宫里头常用的催产药,您要是不放心,亲自再让人熬去。”她拉下脸颇有些不满,转头看见灵芝坐在一旁廊下,皱了皱眉。 安二命那端药的婆子,“你自个儿先尝尝。” 婆子二话不说,端起碗就抿了一口。 安二想着,量应氏也不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作妖,看那婆子尝了药也没事,方点点头,“快送去吧!” 婆子端了碗进屋。 应氏关上门,朝那婆子使了个眼色,婆子微微颔首,袖口抖了抖,黑乎乎的药汤泛起一圈涟漪。 应氏挑起嘴角一笑,这药没有异味,且只是会催发血热而已,喝下之后三四个时辰才发作,那时候翠萝已经生下孩子,只是自己身体太弱,血关把不住,最终大出血而亡。 安二再难过又如何呢? 这么多年夫妻,她对安二也算看透了,不过是个姨娘而已,只要儿子在就好,他几时缺过姨娘? 只要两个稳婆嘴巴紧,谁能知道翠萝是真难产还是假难产呢? 更何况,难产是稳婆说的,她们敢说完之后打自己的嘴吗? 她看了看里间还在扭着身子呻吟的翠萝,眼底闪过寒光,你生儿子可以,我帮你养大就好了。 第254章 自作自受 那婆子将药端到翠萝床边,翠萝半倚在半人高的大迎枕上,斜斜靠着,听说这样比平躺着好顺胎位。 她在阵痛的间隙抹了抹汗,那婆子将药送到她嘴边,她半闭着眼摇摇头,伸出手来,“我自己能喝。” 那婆子心头一喜,这比她灌更好,忙将药碗递过去。 翠萝伸手接过药,正要送到嘴边,忽然肚子又是一紧,“啊!” 她一声惨叫往后仰去,将药碗往旁边一递,那婆子生怕洒了药,慌忙接过来。 翠萝痛得咬着唇,双手在身旁乱抓乱拍。 那婆子几次想过去给她灌药,又怕被她给打翻了,只好端着碗站到旁边。 这次阵痛时间较长,过了好一会儿翠萝才又稍稍平静下来,喘着气无力靠在迎枕上,满头都是汗。 婆子又赶紧将那碗递过去,“姨娘赶紧喝了吧,喝了才好生。” 翠萝刚要张嘴,凑到碗边又一甩头,“凉了,赶紧去热热,我这冬日里一喝凉药准吐,别把药给废了。” 婆子撇撇嘴,外头那么冷,刚刚一路端过来,又被安二老爷盘问了几句,端进来之后又耽误了这么久,不凉才怪。 她想一想也是,这药是越热药性越好,别真吐了没有效果,那她也拿不到银子。 她忙端着碗告退,“老奴这就去把药热一热。” 应氏早听到了里头的动静,见那婆子退出来,也皱起眉吩咐道,“赶紧去热,再叫人去膳房拿个温壶过来,别一会儿又药凉了都喝不上。” “是!” 那婆子刚出门,安二和灵芝都迎了上来。 “姨娘现在如何?”这次是灵芝先开口。 那婆子无奈道:“方才折腾了一阵儿,还是没动静,这药凉了,老奴拿下去热一热。” 安二没说什么点点头。 那婆子转身正要离开。 “等一下。”灵芝忽然出声喊道。 婆子一顿,安二也看向灵芝。 “这药。”灵芝走到婆子跟前,吸着翘挺的鼻子在那药碗上方掠过,她抬眼看着安二,有些害怕道:“这药不太对劲!” 那婆子手一抖,脸色微微变了刹那又镇定下来。 是听说这四姑娘鼻子特别灵,可二太太说了,那药根本就没有味道,她自个儿也闻过,确实闻不出来。 反正,就算闻出来又如何?她打死不认,谁还能有证据? 灵芝没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见她瞬间惶恐又立时镇定下来,约莫猜到,这婆子定是应氏一伙的,说不定就是她下的药! 也不知应氏使了多少银子,竟买通了翠萝身边这么亲近的人! 安二对灵芝的鼻子一向是确信不疑,闻言看了看灵芝,又看了看那婆子,脸色凝重起来,“怎么不对劲?” 婆子也看向灵芝,看她怎么说。 灵芝又仔细嗅了嗅,指着那药碗,面上尽是骇意,“父亲,这药里头有断肠草的气味!” 断肠草?! 安二大惊,婆子大喜。 安二吓得脸色青白,果然有人要害翠萝和他的儿子,而除了应氏还有谁会下这种毒手? 那婆子则喜上眉梢,一脸坦然,“四姑娘不要吓唬老婆子,这药可是老婆子亲自端在手上的,方才自个儿还尝过,若是有断肠草,那老婆子自己不是早被毒死了。” 灵芝忿忿地盯着她,“那你定是刚才端去里面的时候加了断肠草!” 安二半信半疑,那药刚才确实是他看着这婆子喝过一口的,没问题;但灵芝的判断肯定也没错,所以唯一可能的就是端进屋后,应氏动了手脚。 他一双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应氏谋财就算了,还敢害命,害他安家的后! 那婆子看安二神色不妙,有些慌了,忙解释道:“老爷,四姑娘一听是搞错了,这药里头真的没有断肠草!” 是真的没有,她急得脸颊肉都抖起来,加的明明是热血化瘀的药,这四姑娘怎么搞的,非说有断肠草! 安二阴沉着脸,“那你再自个儿尝一口。” 他不提这话这婆子都打算再尝一口来以证清白,这药只对生产或是来月信的女人管用,平常人喝了完全没有影响。 她一听安二说完这话,阴恻恻转头看向灵芝,“四姑娘,老婆子亲自尝药给你看,若是没事,你可不能再冤枉老婆子我了。” 说完端起药碗就“咕咚咕咚”喝了两口。 喝完一抹嘴,看着剩下的大半碗药,这药量应该还够翠姨娘的份儿。 一摊手看向安二,眼中尽是得意之色,“老爷您看,这不没……” 话音未落,那婆子脸色一变,整个人僵在原地。 肚子,她的肚子好痛! “咣当!”她左手端着的药碗跌落在地,汤药洒了一地。 “啊!”灵芝一声轻呼,退回到安二身旁。 那婆子双手捂着肚子,整个人往旁倒了下去。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只觉天旋地转,睁不开眼来,这药里头,被谁下了断肠草! 她用最后一丝清明想着,除了她,唯一将药碗过了手的,就是,翠!姨!娘! 她张开嘴,“翠……” 一口鲜血吐出来,话音被淹没,那婆子蹬了蹬脚,头一歪,死了。 “啊!”廊下几个胆小的丫鬟吓得纷纷往后退去。 灵芝在旁摇了摇头,啧啧叹道,“好可怜的婆子。” 安二心头早已想了个通透,恨得面冷心寒,睚眦欲裂! 这婆子分明不知道药里头有断肠草,刚才她端进去之前还没事,端出来之后试喝一口就被毒死,除了在屋子里头的应氏,还有谁敢下手! 应氏听得门外动静异常,打开门来看究竟,一眼看到躺在地下的那婆子,惊得尖叫起来。 “这……”刚要开口,整个人就挨了极端愤怒的安二一个大力窝心脚。 应氏被揣得整个身子往后退去,撞上厅屋内的桌子,再跌坐在地,疼得话都说不出来。 一屋子丫鬟吓得鸦雀无声,不敢动弹。 “老,老爷。”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难道她的事儿败露了?可那翠萝还活生生的没死呢! 安二一步迈进屋内,又赶着应氏踢了两脚,疼得应氏呜呜只哼,等缓过气儿了,瞪着血红血红的一双眼怒道:“安怀松你要打死我也得让我死个明白!” 安二额上青筋直暴,指着外头躺地的婆子,恶狠狠道:“我还真想打死你,你以为我不敢?当初怎么娶了你这么个污心烂肺的玩意儿?” 应氏冤得只想吐血,还待开口。 安二已朝身后一挥手,一指地上,“叫护院来,把太太绑到柴房去!” 应氏一听,不是祠堂,不是松雪堂,更不是琅玉院,是柴房,那是关下人的地方! 她又懵又急又气,一翻白眼,晕了过去。 第255章 开门见山 里头两个稳婆见安二发了脾气发落了太太,外头又死了人,不由对看一眼,心惊胆颤。 王婆子自是知道怎么回事儿,怕另外那个婆子失手,又怕她还藏着什么毒计,当下也装作先惊慌然后镇定的模样,幽幽开了口:“老姐姐,外头都不关咱们的事儿,咱们就好好生生把这胎给接下来。” 那意思就是,别慌,咱俩什么都不知道,大不了不拿银子便是,反正从头到尾她们也不知应氏到底要做什么。 另外那个婆子早出了一身冷汗,闻言点点头,暗自祈祷应氏不要卖了自己。 还好接下来一切顺利,翠萝在天蒙蒙亮时生下一个男婴,重六斤八两,安二喜不胜收,年纪越大,他对小孩儿的兴趣也跟着大了,抱着稳婆抱出来的襁褓不撒手。 灵芝见翠萝和孩子都无恙,方放下心来,拿出给孩子准备的长命金锁,再带着小曲小令回晚庭歇下补觉。 这一觉睡到午后才起身,小令挑起帘子进来,呵着气暖了手,笑嘻嘻跑到灵芝跟前。 “姑娘醒了?” 灵芝见她模样便问,“可是有什么喜事?” “太太要被送到香河田庄去了!”小令眉飞色舞,她可没忘记这二太太是怎么明里暗里欺负她们姑娘的,见灵芝问起,利索地直翻嘴皮子,“听说二少爷和大姑娘去老夫人跟前跪了一晌,没用,二老爷这回是铁了心要发落太太,本说按照安家家规,要休了她,念在她生儿育女有功,允她仍为安家妇,但再不能回府。” 灵芝松了口气,发落到庄子上,这确实是除了休妻以外最大的惩罚,看来安二这次是动了真怒。 而武定侯府那边,若没毓芝的事儿,可能应老夫人还会出面来求求情,如今应府与安家情分已淡,也再没人能为应氏撑腰。 恶有恶果。 若应氏心头有过一丝善念,善待她,善待安攸,善待翠萝,结局都不至于如此。 应氏被送出安府的那日,灵芝并未去送她,既然她是她天生八字相克的女儿,在她出远门的时候也不用去克她了。 她不是不记仇的人。 灵芝独自去了沉香阁,那引魂香的配制与寻常香料不一样,别的香是配制好后出窖就成了,这个是出窖之后再往里添加其他方法炮制过的香料,异常复杂。 灵芝忙了一下午,才将配料烘干成泥,装入香盒中。 走出小香坊院门时,已是日暮时分。 刚走到秋水亭边,一抬眼,看见眼红红的毓芝迎面朝她而来。 “安灵芝!是不是你干的!” 小曲挡在灵芝前头。 “我干什么了?”灵芝淡淡一问。 毓芝一口气堵在胸口,她也不知道灵芝干了什么。 她知道应氏要对付翠萝,可结果为何死了个婆子又把应氏自己给赔进去了! 秀芝的劝导已经被她抛到九天之外,往常那个鲁莽霸道的安毓芝又回来,她张牙舞爪往灵芝面前扑,“你不说不要以为没人知道,就是你害的娘!” 小曲将她毫不客气往后一推,把她推到身后两个丫鬟怀里,几人跌坐一团。 “安毓芝。”灵芝冷冷开口,目色森然,“奉劝你一句,别学你娘。” 还要冲过来拼命的毓芝有些发懵,什么叫她娘,她娘不也是她安灵芝的娘吗? 灵芝正要越过毓芝走开,见山路上又过来一人。 是安敄,他又长高了些,整个身子敦敦实实,没了肥肉,看起来清爽不少。 安敄不说话,只朝她一揖到地,再去扶起搞不清状况的毓芝,半拉半拽到路边,看着灵芝施施然擦身而过。 毓芝看着灵芝背影回不过神来,半晌才抓着安敄衣袖,“她说那句话你听见了吗?那是什么意思?” 安敄这些年半查半猜,对灵芝在安家的来龙去脉知道个大概,叹口气看着毓芝:“你就别管了,怕是咱们对不住她才是。” 三日后。 礼部方员外郎再次带着两个笑得开花的冰人登上了安府大门,随同而来的,还有新晋燕王宋珩。 万芳阁四对雕花隔扇清漆门大开,安怀析与安怀松到府门前将宋珩迎了进来。 严氏本打算称病让应氏出面,无奈应氏去了田庄,她只好撑着身子拄着龙头拐来到万芳阁相侯。 等宋珩进来,众人见过礼,再分别看茶落座。 方员外郎先将二人生辰八字的合帖递过去,照例说了一番天造地设、生辰相合之类的话,两个媒婆又将二人夸得天花乱坠。 宋珩怡然自得地坐在上首,品着一盏龙珠普洱老茶,不慌不忙。 安怀析还是第一次与这个荒唐王爷打交道。 只见他身着枣红团花金丝蟒袍,头戴白玉冠,皓面朱唇,俊朗无匹,姿态潇洒中带着几分不羁,当真是一副好皮囊。 可惜…… 他在心中暗叹,不知此人能活命到几时,若是他肯搭上秦王这条船,或许结局会不一样吧? 等好话说够了一箩筐,方员外郎才说到纳征之事。 “择定腊月初八纳征下聘,聘礼照亲王品制,御赐一百二十担,皇后娘娘加赐十八担,燕王府另加二十担,共一百五十八担……” 安二听得眼发直,嫁给亲王竟能收这么多聘礼! 安怀析则打量着宋珩,燕王府就这一个独苗王爷,按说也没其他收益,还能自个儿抬出二十担聘礼来,看来对灵芝确实不错。 严氏想的则是灵芝的嫁妆。 如今她对灵芝与宋珩二人憎得咬牙切齿,巴不得一分嫁妆都不拿出来。 可也没法与他们撕破脸皮,她盘算着,嫁妆不能太少,人家都给了这么多聘礼,嫁妆太少拿不出手,更不能太多,多了那是割她的肉! 对半得了,估摸着抬四十担,再置办点家伙什儿,给个田庄,就差不多了。 待方员外郎说完,看了看宋珩,宋珩这才放下一直端在手上晃晃悠悠的茶盏,抬眼扫了屋内众人一圈,垂下眼皮闲闲道:“辛苦方大人,麻烦您在旁边喝几口茶,本王,还想和安老夫人聊几句。” 严氏也有一肚子话想问宋珩,闻言朝安大安二看了两眼。 安大站起身,朝宋珩躬身道:“那臣等先去厢房候着。” 宋珩点点头,又看了看严氏身后站着的刘嬷嬷,“外头人也清干净些。” 严氏朝后挥挥手,刘嬷嬷退了出去,再将外头地下站了几排的丫鬟随从都遣到院门外去,院子一时空空荡荡。 宋珩待人都走了,翘起二郎腿,挑起一侧嘴角看向严氏,“老夫人打算给灵芝多少嫁妆?” 第256章 礼单破绽 安大和安二带着方员外郎去了旁边的暖阁喝茶。 刘嬷嬷则侯在廊下,见燕王带来的那个婢女一直站在门边候着,看见她过来,朝她咧嘴一笑。 刘嬷嬷回了个浅笑,见这婢女梳着双丫髻,生得清秀乖巧,心头想起京城中关于荒唐王爷的传言,听说那王府中美婢遍地,果然如此,不由暗暗啧嘴。 她不知道的是,宋珩今次带来的不止一个婢女,而是两个。 大双早在方才众人说话之际,留下小双假扮自己,趁机偷偷去了晚庭拿到灵芝给的引魂香和清心丸,方才回来。 她与刘嬷嬷无言相对了一会儿,搓着手呵着气,指着西厢房笑道:“嬷嬷,这廊下太冷了,奴婢看这边还有个厢房空着,咱们去屋里呆会儿吧。” 刘嬷嬷有些迟疑,严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怕她要使唤人。 大双看出了她的心思,嘻嘻笑着:“王爷之前说想跟老夫人好好聊聊,估计还得说上大半个时辰呢,您就别担心了,咱们把门上帘子挑起来,若是老夫人喊,也能听得见。” 刘嬷嬷一听大半个时辰,也不想一直在寒风里干等,听大双说得有理,便道:“是老婆子怠慢了,害姑娘受冻,姑娘这边请。” 说完领头沿着抄手游廊,往西厢走去。 二人进了门,各搬了个小杌子在门边坐着,看着正厅的动静。 大双拿了火镊子凑进屋中的炭盆,拨弄那炭火,顺势将香泥拨了些进去。 刘嬷嬷鼻端嗅到阵阵清香,来不及想香从何处来,已经渐渐失了神智。 大双嗅着清心丸,生怕自己也受那香影响,深深吸了又吸。 见刘嬷嬷端坐在杌子上格外安静,试探着喊了声:“嬷嬷?” “哎。”刘嬷嬷回答,脸上的皱纹堆起,还带着丝谨慎恭敬的笑,完全看不出有何异常。 大双大喜,她是见过灵芝用这香对付金家二少爷那个色胚的,明白这是香气生效的状态。 忙抓紧时间问道:“香家给安家的财物,还有每年宫里送来的贺礼,是不是你收着的?” 这是灵芝的计划,她并不认为如此苛待自己的安家,还能堂而皇之地享受当年香家给的东西。 但是,要想借嫁妆之机,拿回那些财物,首先得知道香家当年给安家的,还有后头宫里送来的,到底有多少。 翠萝那头已经打听出来,这些事儿整个安府除了严氏和安大安二,就刘嬷嬷知道,凭那几人对香的敏感,怕是没机会用引魂香,那唯一的破绽,就在刘嬷嬷身上。 坐在大双对面的刘嬷嬷带着微笑,点点头,“香家……老夫人赏了一些给太太,剩下的都是老奴帮收着。” “有登记造册吗?东西都在哪儿?” “有礼单,东西都在老夫人自个儿私库里。” “私库在哪儿?” “在佛堂后头。” 大双心“咚咚”跳,“去把礼单拿到杏子林外给四姑娘。” “是。” 刘嬷嬷答应着,起身出去了。 待刘嬷嬷出去,躲在屋顶上的小双似只蝙蝠一般,偷偷划下屋顶落往草木间,悄悄跟了去。 一路平静,从万芳阁过去松雪堂倒也不远,路上偶尔遇到丫鬟婆子,见到刘嬷嬷,也都恭敬打了招呼站在一旁,刘嬷嬷目不斜视,有人打招呼她都淡淡回应一声,继续往前走。倒也没惹来什么麻烦。 小双过房穿林,悄悄隐在她身后,就这么进了松雪堂的院子。 守门婆子迎刘嬷嬷进去,前院有几个帚地的小丫鬟,见到刘嬷嬷也一径问安,并不多话。 到了后院,人明显少了,小双伏在屋檐上,稍稍松了口气,眼见着刘嬷嬷自自然然走到佛堂门口,正要进去,听见后头茶水房里有人喊:“刘嬷嬷。” 刘嬷嬷立时停下脚步,应了声:“哎。” 来的是在松雪堂专管茶水的金桂,金桂是院里的二等丫鬟,见刘嬷嬷独自一人回来,有些诧异。 刘嬷嬷平日里和老夫人那是形影不离的呀。 “您怎么这么快回来了?老夫人呢?奴婢刚把炉子里换了新炭,这会儿还没烧旺呢,现在可要烧上茶?”金桂一面说一面走过来。 受了引魂香的影响,刘嬷嬷脑子有些钝,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她有些发懵,迟疑片刻,方一个一个答道:“老夫人在万芳阁,烧茶?不用。我回来佛堂取……” 话音未落,见对面金桂身子一软,往后倒去,小双忙扶住金桂,趁着四下无人,急急道:“去拿了东西就走,若有人问,就说你奉老夫人命回来取东西。” 刘嬷嬷依旧面色宁静,微笑着回:“是。” 小双飞快地拖着金桂藏进茶水房,再以灵芝给的迷香在火炉中放了一小撮。 再迅速出门轻轻一纵身,又回到房檐上。 刘嬷嬷的身影很快从佛堂中出来,手里捧着个黒木匣子,笔直往外走去。 沿路又有几个打招呼的,却没人敢问她在做什么,小双暗自松了口气。 灵芝带着小曲在杏子林等着,等了约一炷香的功夫,远远看见刘嬷嬷的身影过来,心跳有些加速。 刘嬷嬷神色如常,手里拿着个黑木匣子,来到灵芝跟前。 小双这才从林中出来,与灵芝见过礼,点点头,示意一切无碍。 灵芝心“扑通扑通”直跳,伸出手。“给我。” 刘嬷嬷递过盒子。 灵芝打开粗略翻了翻,好厚一叠,先卷成一筒放入袖中,再拿出早准备好的造册宣纸放回那匣子中,再递还给刘嬷嬷,“拿回去放好,再赶紧回万芳阁。” 刘嬷嬷答应着去了,小双再次紧紧跟上。 灵芝赶紧带着小曲回了晚庭。 小令见她们回来,迫不及待清散院中的丫鬟,关了门,压低声音道:“成了吗?” 灵芝也额上微微出汗,点点头,从袖中拿出一叠礼单册子。 小令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 灵芝顾不得那么多,也不知宋珩在前头能不能哄着严氏答应他的条件,将礼单放到案几上,一页一页翻阅起来。 渐渐的,手心开始出汗,越看越心惊,却又越来越心凉。 宫里头每年的贺礼还好,但香家给安家的单子上头的东西远远超出她的想象,相信就算宋珩也想不到,他们要从安家口里抢下的,是这么大一块儿肉! 灵芝翻到后头,渐渐蹙起了眉,除了惊讶于这笔财物之厚,还有些令人奇怪的地方,这礼单上的东西,不对呀! 第257章 互相试探 刘嬷嬷迈着正常的步子,回到万芳阁,大双朝她招招手,“嬷嬷过来坐。” 她走过去照旧坐在那小杌子上。 大双拿出清心丸扔在炭盆中,火星将清心丸包裹,一丝有些冲鼻的清香升上来。 刘嬷嬷眨了眨眼,回过神来,看见眼前笑盈盈的大双,揉了揉眉心,脑袋有些沉,刚才好像靠在这门边打了个盹儿。 大双笑盈盈看着她,“嬷嬷可是累坏了?” 刘嬷嬷不好意思讪笑着,“年纪大了,总免不了有些瞌睡。” 她转头看看主厅,隔扇还闭着。 大双顺着她视线看去,“应该快出来了。” 严氏被宋珩磨得脑袋发晕。 她还以为他要跟她聊什么呢,结果竟然毫不羞耻地盘问起安家产业,盘问起嫁妆来! 严氏在心底恨恨咒骂:真是没娘养没爹教的,亏他有这个脸说得出口。 宋珩哪还不知道严氏想什么,见她脸色灰暗咬牙切齿的模样,该是恨不得抡起龙头拐将他打出去吧? 按灵芝的意思,他今日来,只要拖住严氏就好,好隔开刘嬷嬷,让她们对刘嬷嬷下手,趁机拿到礼单。 不过宋珩另有打算。 就凭安家的德性,她们能凭礼单就把香家给安家的财物一半都拿出来? 就算他们敢堂堂正正的要,安家能给吗? 没错,灵芝要求取回来的香家的东西,不过是一半。 她惦念着安家当初好歹是收留了她,免了她这孤女流落在外,虽说是寄人篱下,好歹给了个屋檐。 可宋珩不这么想。 当初安家可是看在《天香谱》和大笔财物的份儿上才收留了灵芝,若他们好好待灵芝也就罢了,从一开始就让她险些死在应氏手里,到她两岁时被遗弃后山,再到她差点被设计送入皇宫。 宋珩并不认为安家这般过河拆桥,拿人钱财却不信守承诺的小人之举,还有资格享得香家托付而来的财物。 不过怎么从安家拿回来,还得好好想想。 眼前严氏说来说去绕了半天,无非是她们安家养灵芝费了多少心思,又担了多大风险,听得宋珩想笑。 他杯中的茶已经冲得淡无味,晃着茶水也不喝,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微微抬起眼,扫向严氏,“安老夫人,明人跟前不打暗语,当年安家收留灵芝,拿了香家和宫里前前后后送来的财物,本王也知道几分。如今安家想独吞,太贪心了吧。” 严氏被他噎得一愣,继而气得手直哆嗦,软磨不成,改硬上? “你,你这是……” “没错,是威胁。”宋珩好整以暇往后稍退,靠在椅背上,放下茶盏,十指交握,闲闲放在膝上,笑眯眯看着严氏。 严氏见他毫不避讳地提出香家,撕破最后一层纱,也不再客气,“燕王殿下,请恕老婆子多嘴,您从小被人养在外头,怎么知道这么多事儿呢?” 宋珩眉头一挑,严氏不傻,立即抓住了他话里的把柄。 那就是如今他的立场。 能威胁到安家的,也就是皇上,可宋珩要让皇上知道这些事,首先会暴露自己,他一个长成人才回宫的闲散王爷,从哪儿知道的这些事? 宋珩就算知道安家偷偷收留了香家的后人,他敢去跟宣德帝说吗? 他就不怕宣德帝认为他偷偷查访旧事别有心思? 这是严氏转瞬间心里的打算。 宋珩却在挑破这些事的时候,早想好说辞,也将严氏的威胁看了个一清二楚。 他放下翘起的二郎腿,俊朗面容上神色转冷,“老夫人多虑了,你以为本王是闲得没事儿去查当年旧事?不好意思,让您失望了。知道这些事嘛,只不过当初东宫和香家联系紧密罢了。” 严氏听他这么说,脸色一变,果然!香家如此奸猾,还是把这事儿说出去了,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这样来威胁她安家? 她听老大说过,香家当初内分两派,一派追随勇戾太子,暗中为起事出力,另一派则只图立身事外,努力想与勇戾太子划清界限。 后来,当然是追随他的那批人将整个香家拖下水。 听宋珩的意思,香家在最后一刻还和东宫保持了联系,可香家怎么知道他们会被灭呢? 严氏狐疑地看着宋珩,考量着他话中的真假,可若不是香家说出去的,宋珩怎么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 “难道,宫里的人……” 宋珩挑起嘴角一笑,再一次打断她,“劝您别费力猜了,宫里可跟本王没关系,要不然,那些礼怕就落不到安家头上。” 听他这么说,严氏反而松了口气,他跟宫里没关系就好,这么一想,还想试着坚持坚持,苦着脸色道:“殿下何必强人所难,就算是香家自己嫁女儿,也断没有拿一半家产去陪嫁的道理不是?” 宋珩没了耐心,将手往桌上一放,不耐烦的抬起手指敲了敲,“您拿了人《天香谱》,还要占着那么多财物不放,怎么也说不过去吧?我不想再废话,嫁妆,给灵芝一半,这条件已经非常宽厚了。” 严氏只想吐血,一半! 那是要她的老命! 可安家得到《天香谱》的事情,万万不能传到皇上耳朵里!到时候不止老大的前途,还有安敏,甚至安家,怕都要毁了! 她咬紧牙,被人威胁的窝囊感让她几欲吐血,忽脑中念头一转,眉头猛的一跳,对,他只说一半而已! 那一半究竟是多少,还不是她说了算? 这宋珩这么蠢?还是说,他对香家送了哪些东西过来,都一清二楚? 她疑神疑鬼地看着宋珩,迟疑着试探道:“一半,那恐怕得八千两银。” 这个数字是她的极限,比如今给灵芝的嫁妆数额翻了一番。 宋珩丝毫不追究她说的真假,似是惊喜般挑了挑眉,当下应声道:“安家这点银钱都拿不出来?” 严氏见他如此反应,稍稍放缓面色,心里暗哂,果然他不知道具体香家给了什么东西,只是来诈她的! 好奸猾的小子,却还是蠢了一些。 严氏端起茶饮了一口,似是万分痛心地下决定,“那好,一半就一半。” 宋珩对她最后的答应毫不意外,只是心里还有些疑惑。 他确实存了诈一诈安家的心思。 却不是诈他们到底收了安家多少财物,而是想看看他们对灵芝身世的保密程度究竟严到何种地步。 按理说,香家的案子都过去这么久了,宣德帝在明面上可是追封了勇戾太子为他平反的。 还有谁会追究一个孤女呢,安家到底在怕什么? 第258章 身世有假 隔扇上传来“咚”一声轻响,像是风吹落枯枝斜斜碰上木棂的声音。 宋珩不再多说,抿起嘴角一笑,“老夫人,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他“唰”从怀中掏出份纸张挺括地文书,像吆喝人吃菜一般喊:“来,按个手印吧。” 严氏吃惊得眼珠子快掉下来,她知道他无赖,没想到无赖成这般模样! 她说话都有些舌头打结,“这,这是……” 宋珩“啪”又掏出泥盒往她面前一拍,“口说无凭,我这脑子也不好使,别回头多要了。这个,已经写好了,香家托给安家的财物和宫里的贺礼,一半作灵芝嫁妆。” 他伸手敲敲文书,“您放心,这玩意儿,别人看不见。” 严氏几乎是半强迫地被他按着压下手印,浑身还由于太过震惊哆嗦个不停。 虽然翻来翻去也没见上头写具体数额,她还是有些提心吊胆。 宋珩满意地将文书拿起来吹了吹,重新收在怀里,再拍拍手,向门外走去。 门外,安大安二听到动静都过来候着,宋珩向他二人笑笑,回头对严氏闲闲道,“已经快午时了,老夫人不留本王吃顿饭么?” 严氏默默骂了句脸皮真厚,面上笑着,“当然,当然,王爷就请赏脸留下吃顿便饭。” 宋珩又忽然道,“屋里太闷,本王想去园子里走走,上次那亭子就不错。” 安二见他毫不客气,略一愣,忙殷勤地往前领路,“王爷请。” 待人走远了,安大看向严氏,悄声问,“娘,他都说了什么?” 严氏咬着牙啐了一口,“呸,拿灵芝身世敲诈嫁妆来了!” 安大皱了皱眉,多一个人知道这事儿,始终还是不太妙啊。 安二陪着宋珩沿着上次的路走到小山上,正好碰见灵芝从沉香阁中出来。 灵芝对这“偶遇”没太多惊讶,翩翩向宋珩行礼,“王爷!父亲!” 宋珩噙着笑,毫不掩饰地脉脉含情望过去,安二进退不得,一脑门子汗,杵在这两人中间格外别扭。 “安院使。”宋珩开口了。 “麻烦你着人备点茶汤,送到秋水亭来。” 安二一咬牙,哪还不明白宋珩的意思,这灵芝,分明也是他事先叫来的吧? 现在干脆明摆着赶他走!罢了,反正他呆着也尴尬,还是撤吧! 想及此,朝亭子中一伸手,“灵芝先带殿下过去歇歇,臣这就去着人备茶。” 灵芝待安二走远,才敢抬头朝宋珩看去,见他一瞬不眨地盯着自己笑,又娇嗔地垂下头,“走吧。” 和宋珩一前一后往那亭子里走去。 冬日的秋水亭,四周围上帷布,像暖阁一般中间放了火盆,栏杆座上铺有夹棉毛毡椅搭。 二人进了亭,小曲和大双在门口候着,其他人不敢太近,都远远站在外头。 宋珩一进亭,那不羁的架势瞬间化去,自然而然伸手拉过灵芝手,拖她往廊椅上走去,“一切顺利,你那边如何?” 灵芝脸颊泛起粉色,抽回手,在西疆尚不觉得,在安府中,宋珩对她这般亲热,还真挺羞臊的。 她坐到离宋珩隔一个位置的椅搭上,低垂的睫毛忽闪忽闪扫过外头,“礼单拿到了,外头,都有人呢。” 宋珩不再勉强,狡黠一笑,“嫁妆的事不用担心了,给你看看这个。” 说着趁给灵芝看那文书的机会,挪过来挨着她身边坐下。 灵芝哪还不知道他的心思,微微嘟起嘴嗔他一眼,却没再躲,一眼看见那文书上头严氏鲜红的手印,还有些忐忑,疑惑地看向宋珩。 “这样,就能制出一份新的文书来?” 宋珩凤眸一弯,“听说过补书吗?” 灵芝点点头,对宋珩的打算似懂非懂。 宋珩却不再解释,将那文书收好,笑着道:“礼单呢?” “嗯。”灵芝见宋珩胸有成竹的模样,不再多问,拿出袖中一叠纸递过去,“没想到香家给了安家这么多东西,加起来若换成银子,起码值六万两银。” “六万?”宋珩也被这个数字惊呆,接过那礼单翻阅起来,越看越吃惊,除了珠宝首饰,还有名画名字卷册,还有田庄店铺屋契,还有银票。 灵芝没有说错,至少有六万。 这么多东西,要一下全部拿回来,还真是不容易。 宋珩沉吟着,随即又想到,当年的香家富贵荣华,六万对他们来说也算稀松平常,但是香家灭得那么快,他们怎么能瞬间转移出这么多东西? 宋珩翻着礼单,嘱咐道:“你交给我,我给你做一份一模一样的,晚间便能让小双把原件放回去。” 灵芝讶异,“上头安家的印章也能做得一模一样吗?” 宋珩肯定地点点头,“一模一样。” 仿制文书最关键的地方在纸张、笔迹和印章,他手底下专有一批这样的人,无论是严氏的手印,还是这份礼单,对他们来说,都大有用处。 宋珩细细翻阅着礼单,随即也发现异常,他蹙起眉,看着其中一页道:“这田庄店铺,有这么多是江南的!” 香家的根基在京师,为何在江南置了这么多田庄? 这正是灵芝所疑惑的地方,她点点头,挨到宋珩身边,翻到其中一张礼单上指着,“还有这个,七彩头面。” “七彩头面怎么了?”宋珩微微侧过头,她离他越近,他就越忍不住想亲近她的欲望,顺势在她发间低头一吻。 灵芝顾不上他的唐突,也有些习惯了他的亲密,指着那礼单道:“武定侯府的老祖宗当年为了感激我救庄青萱,曾经送我一副七彩头面,她说这个头面仅有两副,另一副在香家大姑娘手中。” 她把庄青萱的事情简单解释一遍。 宋珩将礼单收在胸口,渐渐明白了她的意思,灵芝还一直以为自己是安怀素的女儿,一个庶房的女儿,香家就算拿财物来保她,又怎么会拿出属于嫡女的东西来呢? 宋珩有些犹豫地看向灵芝,“灵儿。” 事到如今,是不是该告诉她他们查证的结果? 他本想彻底查出来再说,如今见她自己生疑,想想还是让她知道真相好一些。 “关于你的身世,我曾经派人查过。” 灵芝抬起头,秋水眼内满是疑惑,她的身世?她的身世不是早清楚了吗? 宋珩的声音还在继续,“据我们所查,香家出事的时候,府中并没有新生儿。” 灵芝有些发愣,眨了眨眼,没有新生儿,那是什么意思? 宋珩说出他们的结论:“你应该不是安怀素的女儿。” 第259章 心病何医 待灵芝反应过来宋珩的话,脑中“嗡”地一声,像后脑勺被人闷了一棒,晃得思绪全散了,安怀素不是娘? 宋珩的话她百信不疑,他说不是,就肯定不是。 既然他这么说,定是有十分的把握,那就是她搞错了,安家也搞错了。 她竟然,认错爹娘了? 那她究竟是谁? 亲生爹娘究竟是谁?为何连安家知道的都是错的? 灵芝心头瞬间空空荡荡,愣愣看着宋珩,连清亮的眼都呆滞起来。 宋珩见她呆怔的模样,于心不忍,就如同她努力了那么久,终于造好一个梦,他却毫不留情地戳破。 他自责又怜惜,将她搂过靠在自己肩头,手指插在她发间,摩挲着黑亮的鬓发,沉声安慰,“可你一定和香家有些关系,相信我,一定能查出来。” 灵芝心头酸涩难耐,咬着唇轻轻点头,开口道:“那我,和安家有没有关系?” 宋珩略一沉吟,“应该没有关系。” 也好,灵芝脑中思绪漫无目的地飘着,也不知为何自己首先想到的是这个事情,虽然不知道自己是谁,只要和安家没有关系就好,她如今不想和安家有一丁点儿瓜葛。 可仍挡不住心头空落落的感觉,本来认定的事,突然发现是个错误,刹那间她又成了浮萍一般飘在这世间的人。 宋珩见她走神,怕她更胡思乱想,想了想,接着道:“你等我消息,等下完聘礼,元宵灯会的时候,我带你出去见个人。” 安大与安二好好陪着宋珩在安府用了顿午膳,再将人送走。 进了门,安大长舒一口气。 安二也觉浑身紧绷了一上午,这才松懈下来,伸了个懒腰,看安大愁容满面的模样,拍了拍他肩膀,“大哥,也不用太担心,反正咱们出的嫁妆怎么都比他送来的聘礼少,咱们吃不了亏。” 安大瞪了他一眼,“瞧你那点儿出息。” 安二被他教训惯了,挠着头呵呵一笑,“那大哥你在烦什么?” 安大叹口气,不答话,背起手往前走去,半晌忽道:“昨儿个朝中有人提起秦王大婚之事。” 安二呆了半步,刚才让安大叹息的应该不是这件事吧,怎么又忽然扯到秦王? 不过,自秦王回来以后,还没提过娶毓芝的事儿,现在若是大婚……他心头一紧:“那毓芝的事儿会不会受影响?” 安大停下步子转过头来,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朝安二看过去,“这和毓芝有关系吗?秦王若是大婚,婚后就该去封地了,他如今可是有封地的亲王,再没能留在京师的理由!” 安二这时心头才咯噔一下,对,秦王若是离开了京师,那他们这条船可就要翻了。 他刚刚松懈的心又提吊起来,忍不住想骂娘,凭现在安家和秦王的关系,秦王败了,周家能放过他们的吗? 真后悔到这京师来,江南美人儿多美酒多,虽没有如今这么富贵,但好歹在新安郡也是数一数二的官商一体之家,钱够花,名声够旺,安安稳稳在新安郡做个潇洒富家子多好! 他头一次生出这个念头:要是安家没有《天香谱》的话,或许日子会更好…… 腊月初二,燕王府的聘礼浩浩荡荡抬来了安府,一百五十八担,送礼队足足从琉璃井胡同延到崇文门,看热闹的百姓沿街挤破头,争先恐后看这泼天的天家富贵。 安府似乎并未被这聘礼打动,众人脸上都未见喜色,严氏又大发几天脾气,终于渐渐消停。 应氏走了之后,安大和秦氏夫妻俩干脆从尚书府搬来了这边园子,将琅玉院重新收拾后住下,方便秦氏主掌中馈管着两房内务。 安二则搬到清桂苑,没了主母的二房,翠萝虽不能掌内务,在下头丫鬟婆子眼中,却俨然代替了主母的位置,日子比起应氏在的时候,可好过多了。 毓芝的蕙若阁也安静下来,那日不知安敄和她说了些什么,她再未来找过灵芝麻烦,更没有来示好卖好,就仿佛灵芝已经出嫁了一般,安府再没这个人。 灵芝却在静如止水的日子里日渐消沉下去。 起先是不爱说话,懒怠饮食,整日里无精打采的模样。 后来更是时常发呆,昏昏入睡,连对制香都失了兴趣。 小令渐渐看出了不对,她们姑娘就算在王氏刚去世,晚庭完全无人照拂的最艰难时候,也都努力在争取好好过日子,从没这样过呀? 再说了,如今和燕王好事将近,怎么还会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 到后来,翠萝找机会跟秦氏提了提,秦氏找过两个大夫来看过,只说是心累神乏,需要将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等消息传到宋珩这里,宋珩明白,灵芝这是心病。 她自从知道不是安家亲生女以来,一直在找寻真相,寻身世寻了那么久,终于得到答案,结果却被告知是错的,而真正的身世却一点头绪都没有,换成谁恐怕都受不了。 他心疼得要命,借叶鸿的名,将贺婆婆推荐给程云霜,让云霜和廷雅带着去看过灵芝。 据小曲说,吃了贺婆婆的药,当时精神能好一阵儿,后头又蔫儿回去,不见好转,倒有愈加严重的趋势。 贺婆婆留了句话:心病还得心药医。 除非她自个儿想通,怕是吃药也不管用。 这一拖就拖到了腊月二十六,是灵芝名义上的生日,她今年十五,及笄之年。 严氏正好趁着她生病的借口,不办及笄礼,只秦氏给她备了几份礼送来,就算过了个生日。 对,还有安敄偷偷跑来给她送了盒五福斋的点心。 宋珩决定亲自去趟安府。 明着去,进了安府大门怕也见不着灵芝,遂另行其路,夜幕降临不久,换了身粗布衣裳,带上斗笠,独自一人扮作车夫离开了燕王府。 他确定没有惊动布在燕王府周围的暗哨,驾着马车驶到一条暗巷之后,换了一顶风帽戴上,大步朝外走去。 刚走到巷子口,就察觉不对劲,四周静悄悄,可他多年闯荡江湖的直觉告诉他,巷子外有埋伏。 第260章 长街刺杀 会是谁? 那么不加掩饰的杀气,显然不是善于潜踪匿行的影卫,而除了影卫,还有什么人能埋伏到这里拦截他? 宋珩有些懊恼,仔细一回想,刚才确实有人缀在他身后,但因为跟得实在太明显,而他也只提高警惕防备影卫,倒没把这么明显的跟踪放在心上。 所有念头在宋珩脑中须臾间一闪而过,却丝毫没影响他的脚步,他凝起真气,装作毫无所觉的模样继续往前走。 路口就在一臂之外时,他忽然顿住脚步,就在同时,巷子口左右两边各窜出两人,手持长刀朝他抡过来。 伏在巷子口外的人本预计着他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巷子口,听着脚步节奏声,掐准了点朝外扑去,却没想到来人会突然停下,还没来得及重新反应,人已经冲过去了。 而此时的宋珩却还在刀锋所及范围之外。 “糟了!”这是赫然冲出来扑了个空的四人第一反应。 宋珩听见他们冲出来的杂乱脚步,还有毫无章法的急促呼吸,就知道自己太多虑了,果然不是什么隐藏的高手。 他却对这几人的来意更加好奇。 这么说,这几人拦住他,是意外? 宋珩闪电来到一人身侧,偏头避开明晃晃的刀刃,同时五指如鹰爪探出,在二人高速动作中,精准握住对方刀背顺势一甩,那人只觉虎口一麻,身子往后跌去,长刀脱手而飞! 不仅如此,那飞出去的大刀似长了眼睛一般,眼睁睁朝着另外扑上来的三人疾飞而去,不减收势。 那三人正以宋珩为圆心扑来,见长刀旋转着在空中划开弧线,完全摸不清走势,刀未到,真气已至,纷纷绕开,再朝宋珩扑来。 三刀呈品字形,占上中下三路,气势如虹同时攻至,一看便知是长久练好配合的一种刀阵。 宋珩丝毫不慌,顺势往那跌过去的第四人退去,三柄长刀同时转向,紧跟他而来。 那站稳脚跟的第四人见宋珩背朝自己退来,喜上心头,双掌猛地朝宋珩背心拍出。 就在刹那间,眼前那黑衣宽背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三柄寒刃长刀,他正想往后退,背后一股狂猛真气将他往前一推。 “噗!”一声响,一柄长刀收势不及,刺进这人腰腹,那三人都是一震,顿时傻了! 宋珩是怎么退开的,他们完全没看出来,他们还以为这就是燕王府一个普通车夫,想先抓了他,再伪装成车夫潜入燕王府中,这就完成了他们使命的第一步。 刺杀燕王这样高档次的活儿他们接不了,但搞定一个车夫,先混去探听情况总没错吧? 没想到,他们四人也算是高手,如今四对一却连一丁点儿还手的可能都没有,燕王府内,随随便便一个车夫都这么厉害? 剩下三人来不及管那跌在地的同伴,互相对视一眼,当即拿定主意,走为上策,纷纷掉转头就往长街上两个方向分开跑去。 中间那汉子只觉刚转身,一柄长刀就抵上他的腰间,本来还在一丈外的宋珩已瞬间贴近他,“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浑身僵硬,忙举起手来,暗叹一声晦气,又骂骂咧咧另外两个跑得飞快完全不讲义气的家伙,垂丧着脸,“好汉饶命,小的,小的也是听上头吩咐。” “吩咐你的是谁?” “兵马司的官爷。” “名字,让你们做什么。”宋珩加大了真气力度。 那人又一阵哆嗦,“不,不知道,我们老大,叫他汤爷,让我们,混进燕王府。” 宋珩终究还是放了那人,这样的小喽啰,自己都不知道上头人是谁。 兵马司的人,姓汤,宋珩一面沉吟,一面走出两个路口,忽觉不太对劲,他可以加快脚步,又忽左忽右绕了几条巷子,想甩开二人,可越往前,那种被跟踪的感觉愈加清晰。 不仅清晰,还很熟悉,这才是影卫! 比刚才那四人,高明了不知多少个计数。 宋珩迅速盘算着,以方才四人的水准,不会是和影卫一波的,影卫也从来不会去利用江湖丽江。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大意了,应该是刚才和那四个人打斗时候惊动的。 他脑中念头迅速转过,既然甩不掉,今晚要想自由活动,必须先干掉跟踪者。 干掉人不难,难在如何掩护好自己的行踪。 他迅速打量着长街四周,心生一计,大步往前走去。 出了巷子往前走过三个路口,就是宽阔的东市大街。 东市大街位于什刹海东侧,此值寒冬,街上人影萧索,沿街排开的店铺前,挑起一串串大红灯笼,透着些许年味儿。 宋珩沿着长街横跨过去,走进一条小巷,街巷边出现一道高墙,笔直往前,显然是大户人家的外墙,宋珩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突然加速,一拐弯隐在暗处,拉低了帽檐。 两个身影迅速从夜色中跟上。 宋珩没有猜错,来的正是影卫,还是两个。 他们以为宋珩又和上次一样想趁着拐弯的时候逃脱,刚转过墙角,眼前飞过一道白光。 跑在前头那人及时顿住脚,身子往后一仰,眼看那白光要擦着鼻尖避过去,又一道白光紧跟着飞来,他再往左一偏,谁知刚刚好第三道白光飞到他偏头的方向,直扎进那人咽喉之处。 是巧合,还是预判他会做此动作? 那人已来不及想,只一个照面,“扑通”倒在地上。 后头的影卫见异变突起,眼前人武功高绝,掏出腰间信号烟花正要放出去,一柄长剑如毒蛇吐信飞来,他功夫也是了得,反应极快,立马往侧避开,拔刀格挡。 谁知那长剑竟是软的,剑尖还会拐弯,见他避开顺势跟上,紧紧缠住他手腕。 与此同时,宋珩左手银光再闪,一枚薄薄的柳叶镖插入那人咽喉。 宋珩抬了抬帽檐。 那影卫大惊,跪倒在地,捂着咽喉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柳叶镖,你是燕……” 宋珩倾身将他咽喉处的镖拔出,他后头几个字吞吐在喉间便散了,变成鲜血汩汩从喉管涌出来。 宋珩站起身,右手长剑轻悄悄缠回腰间,再用那影卫衣裳擦净镖身上的血,捡起未中的镖,又来到先前死掉的那影卫身前,拔出另一枚镖。 正准备转身离开,身后黑暗中忽然响起“啪啪啪”几声极轻的掌声。 他浑身一凛,是谁,竟然来到如此近的距离他都没有察觉! 第261章 高僧归来 宋珩将那两枚镖握在手中,似没听到声响一般,暗地里积蓄着力量,待感应到那人的位置,立时转身,两枚柳叶镖“嗖嗖”划破夜色,迅如疾风,两道弧光飞了出去。 来人头戴竹笠,面对突然而至的寒光不避不闪,伸手往前一探,抓住一枚镖,另一枚朝他面门扑去,那人头左右迅速晃了两下。 宋珩身子一震,在那人探手接镖的刹那就已经认出他来。 “师父!”他不敢大声,低呼着冲了过去,胸口涌起热血,是,除了师傅,还有谁能接住他的柳叶镖。 来人正是宋珩师傅,高僧行空。 行空本不是和尚,只是为逃避皇家追捕,半路出家,本以此为避世手段,没想到却真被佛法禅语收服,从此一心向佛。出家第二年,在洛阳白马寺三年一度的论法会上一举成名,参禅证悟,法名远扬。 可极少有人知道,现在的行空高僧,是当年威震武林的中原第一人。 他揭下笠帽,一身灰袍,相貌轩昂,额头尤其宽广,两道清眉修长,眼眸清亮如婴孩,脸上毫无岁月的痕迹。 他笑着朝宋珩迎过去,“长进了,长高了。” 宋珩激动不已,眼中熠熠生辉,“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行空双手合十朝宋珩点点头,“此处不宜久留。” 说完朝前方东市大街疾步而去。 宋珩紧紧跟上,二人看似迈着普通的步子,却缩地成寸,三两步就走出丈许远,不一会儿就来到大街上。 “娘知道您回来了吗?”宋珩掩不住激动。 行空脸上似永远含着一抹笑,宁静而安定,摇摇头,“刚到京师,正想去寻你,刚好在你引那两人去卫国公府围墙外时看见你。” “你今日有事?”行空转头看看他,并不问他杀那两人为何。 宋珩点点头,神色刹那转黯,在行空面前摈去伪装,仍像个少年,“灵芝生病了,她今日生辰,我想去看看她。” 行空双目神色变得温柔,“小灵芝啊,你先去吧。” “那您住哪儿?”宋珩问道。 “暂住万寿寺。”行空站定脚步,“你快去,明日我自会去寻你。” 宋珩刚想告辞,忽然想起一事,“师父,当初托您送灵芝去新安郡的人,有没有说过灵芝的身世?” 行空摇摇头,他与那人,虽都在红尘外,却再无交集。 宋珩有些沮丧,他以为师父会知道,“她知道了身世。却不知亲生父母是谁,生了心病。” 行空双手合十看向他,眼波深澈无底,“树有根,水有源,然树未曾见其根,水无法寻其源,根源自在,树常青,水长流,万物生息,向前即可,毋须回头。” 宋珩心口一凛,朝他躬身行礼,再折往西,没入夜色中。 晚庭中,小曲早得到消息,与小令将其他人打发走,等宋珩悄无声息出现在门口时,二人仍吓了一跳。 “灵芝呢?”宋珩进屋,摘下风帽,顺势扫了一眼晚庭。 陈设简单,好在不失简陋,四处清清爽爽,没些花瓶等赏玩之物,一看就不是住了很久的模样。 小曲掩上门,小令端过热茶,“姑娘用过晚膳就睡下了,只用了一小碗参汤。” 宋珩心头一痛,径直往里走去。 室内烛火莹莹。 灵芝合眼躺在床上,身上搭着枣红缎面妆花薄被,头发披散在身下,脸色苍白如瓷,即使在睡梦中,也微蹙着眉。 宋珩轻轻握住她的手,半跪在床头,“灵儿。” 灵芝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两下,终于睁开眼睛,看清了眼前人,眼神有些迷蒙:“无迹哥哥?” 宋珩将她手贴在脸侧,翘起嘴角,温柔无比看着她:“嗯,是我,我来给你庆生辰。” 灵芝唇角绽开小梨涡,却带着一丝苦涩,“这生辰,不是我的生辰。” 宋珩眼眶有些发热,见她挣扎着想起身,伸手轻轻将她揽在臂弯里扶了起来。 “你的生辰该比这个时间早,咱们就算补过,好不好?” 灵芝见他偷摸跑来只为给自己庆生,心早化成一汪水,乖巧地点点头,“嗯。” 宋珩大手替她顺着长发,“来安府的路上,我还遇见了一个人,你猜是谁?” 灵芝浑身无力,听他话语中带着惊喜,也跟着稍微有了些精神,眨眨眼,“是谁?” 宋珩欢喜道:“是我师父。” “行空大师?他回来了?”灵芝果然惊喜起来,行空师傅对她的关照是不言而喻的,对宋珩,自然更是导师一般的人物。 “嗯。”宋珩只说自己在路上偶遇,略过了杀影卫的一段,再将离开前,行空那几句佛语说了一遍。 灵芝喃喃咀嚼着,那是说给她听的啊,“万物生息,毋须回头,毋须回头……” 是了,她死死抱着身世不放,就算知道又如何? 她又何尝不知,自己是心病! 听了这番话,顿觉豁然开朗。 她所没有的,还是没有,不必强求,她所有的,就在眼前,需好好珍惜。 宋珩的怀抱无比安稳,她心上多了些暖意,上天已经让她找回了无迹哥哥,这个能给她倚靠、给她支持,永远比她想的更加周到地守护着她的人,和他一起并肩往前,这才是她将来的日子。 宋珩见她迷茫的神色间多了些坚毅,知她渐渐想通,再出言安慰道:“上次我说过要带你见的人,已经安排好了,她或许知道些关于你身世的信息。” “是谁?”灵芝忍不住好奇地看向宋珩。 宋珩神秘一笑,“我娘。” “杨夫人?”灵芝脱口而出。 宋珩见她恢复神采,整个人有了生气,心头大慰,伸出手指刮了刮她鼻子,“那日在宫里你早醒了?偷听我们说话了?” 灵芝有些不好意思地往他怀里缩了缩,点点头,“那时候不知道你就是无迹哥哥,谁让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自然也只好装不知道了。” 宋珩手指绞着她发丝,“你乖些吃饭,快快好起来,等元宵灯会的时候,我带你去见她,不过别再叫她杨夫人了。” 灵芝听说可以见她,瞬间精神起来,“那叫什么?” 宋珩凤眸一弯,“当然要叫娘。” 第262章 为你绾发 灵芝知他是开玩笑,回头嗔了他一眼,“无迹哥哥!” 秋波横渡,婉转百媚,柔得能将人融化。 宋珩瞬间投降,情不自禁低头在灵芝脸颊轻啄一口,唇边的滑腻让他舍不得离开,又厮磨两下。 他的唇温暖如火,灵芝浑身酥麻一片,羞着推开他。 宋珩这才向灵芝眨眨眼,“我是说以后叫娘,现在嘛,叫她娘娘吧,大伙儿都这么叫她。” 灵芝眼露向往神色,那真的是个不一般的女子,她也不知为何,心头有种渴望,很想亲近她。 “所以。”宋珩替她从床头取过衣裳,“你快起来再吃点东西,好好喝药,养好身子。” 灵芝见他要替自己穿衣,抢过衣服来搂在怀中,脸颊飞起两朵红云,整个人看起来多了些血色。 “你先出去。” 宋珩耍赖凑过去,“反正都要嫁给我了,让夫君伺候你穿衣。” 她香香的小身子像有巨大的魔力,特别是那身薄薄软软的中衣,映在烛火暖光里,让她上半身的玲珑一览无遗。 方才只顾着想让她快些好起来,现在宋珩才察觉个中美妙,绡帐内暖香融融,身子里顿时燥热起来。 灵芝被他灼热的眼神看得浑身发烫,心跳得飞快,伸手将他往外推,“快些出去,我要喝甜粥,让小令去帮我要。” 宋珩强迫自己离开那床榻,再呆下去,怕真的忍不住会冒犯她,他揉揉灵芝头发,恋恋不舍,“那好,你快些穿衣,一会儿我来给你插簪。” 说完往外走去。 留下灵芝坐床上发懵,他亲自给她插簪?他要给她补上及笄礼! 灵芝眼底有些润,心头仅有的那丝空落感瞬间被填满,有无迹哥哥,此生她再不会为任何事而遗憾。 一室烛光漾漾,照亮铜镜内女子明眸皓齿,娇羞浅笑。 宋珩立于灵芝身后,左手顺发,右手持梳,轻柔地将她瀑布似的一头青丝垂曳至腰间,再层层以象牙梳齿分开,一圈一圈往上盘绕。 灵芝讶异无比,他真的会给女子绾发,“无迹哥哥,你还会梳发髻?” 宋珩挑起一侧嘴角,得意地点点头,“别急,一会儿梳好了你再慢慢夸。” 又恐怕灵芝会误会他给别人梳过,忙解释,“是以前给我娘梳发学的,她说,以后娶了媳妇儿,就要亲手给她绾发描眉,这才是夫妻。” 灵芝听他说夫妻,脸又微红,“你娘真好。” 世间罕有男子真正亲手替妻子绾发画眉的。 宋珩灵巧地将她黑压压一头长发盘上去,笑着感叹,“我才知我练了那么久,都是为了今日。” 盘好了,他双手扶在灵芝肩头,朝镜中看去。 黑发高髻,更衬得灵芝肤白颈长,腻如凝脂,气质胜仙,宋珩看得挪不开眼。 他从怀中掏出早准备好的一支桃木簪,簪头一朵祥云灵芝仙草,栩栩如生。 微蹲下身,小心翼翼簪到盘好的发髻上,再牵起灵芝手,笑吟吟看向她,“礼成。” 灵芝抬眼看着他,镜中人眉眼间是无尽的宠溺,她知道在他眼中,她就是世间至宝。 她心头一热,站起来转过身,做了一件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事,踮起脚尖,像燕子点水一般,双唇在他脸颊上轻轻一碰,瞬间红了脸,提起裙子跑出去。 宋珩不由自主抚上她碰触过的地方,浅笑着抿抿唇,就为这一刻,这一夜再辛苦都值。 宋珩来到外间时,小曲跟小令正欣喜地围着灵芝叽叽喳喳。 “真的是爷绾的发吗?” “比我梳头的手艺还好!” 宋珩清咳一声,被人知道还真是有些不好意思。 小曲与小令掩嘴一笑,见他出来,同时低低道声,“王爷。” 打过招呼随即笑着退出门去。 桌上一碗甜粥,三碟小菜,是灵芝的生辰礼。 宋珩又有些心疼,坐到灵芝身侧,“以后每年都好好给你过生日,专门去江南给你找厨师,做个全糖宴,什么都是甜的,甜汤、甜糕、甜菜、甜点……要吃了能甜一辈子的那种。” 灵芝“咯咯”笑起来,“你要齁死我啊!” 宋珩趁机喂一勺子甜粥到她嘴边,温柔低语,“来,看看够不够甜。” 灵芝就着勺子吞下粥,对过去的牵绊都变成了对未来的期许,前段时间心头的翳闷与失落早已一散而空,甜,真的好甜。 宋珩当夜没有回王府,从安府出来,直接去了西边万寿寺。 与行空长谈了一日一夜,大年二十八那日方回府,立即着手安排人去查兵马司姓汤的人。 宣德四年就这么来了。 大年初二,回门日。 秀芝与汪昱一起回了安府。 灵芝虽不明白秀芝此前撺掇毓芝害自己究竟为何,但对这夫妻二人自是敬而远之。 她的病已好得差不多了,正好把着这个借口,称病继续呆在晚庭,连见面都能免则免。 用过午膳,她独自坐在窗前大炕上,细细回想《天香谱》中关于钟情香的记载,一面琢磨着配料。 《天香谱》最后几页她没细看,因为太过精深,除了钟情香这样的需两种香才能发挥功效的阴阳相合香外,有的香功效更是骇人听闻,招魂转世重生等等,似乎真能操控鬼神。 她当时没在意,这种香方太过玄妙,不在她的掌控之列,不过既然这钟情香能被安二捣鼓出来,是不是说其他香方也都并不是夸大吹嘘呢? 正想得入神,小曲匆匆跑了进来,“姑娘,世子妃来了。” 灵芝要顿一顿才醒悟过来这世子妃是指秀芝,她总是难以将秀芝与汪昱二人联系起来。 想到自己称病的借口,忙往床榻上躺去,一面嘱咐小曲,“说不能给她过了病气,别让她进来。” 炕头替灵芝绣嫁衣的小令忙跟过来给她盖被。 小曲点点头,放下落地罩垂帘,刚到外间门口,秀芝就带着两个婢女进了院门来。 小曲立在门外朝她一拜,“世子妃安好。” 拜完仍挡在门口。 “你是新来的?”秀芝尖利的下巴扬得老高,看人的时候是从眼皮子底下看出去。 在安府时,她里里外外都只能以卑微的姿态来伪装自己,到了卫国公府,虽然在府中是更卑微的姿态,在外头,她却可以尽情将那些怨气化作嚣张发泄出来。 小曲对她的鄙夷视而不见,不卑不亢,“奴婢是新来的,我们姑娘生病了,无法待客,世子妃还请回。” 第263章 三人同盟 秀芝见吃了闭门羹,朝天翻了个白眼。 汪昱肯陪她回娘家,实在让她惊喜,虽明知道他是为了灵芝而来的,但能够在毓芝、严氏等人跟前装装姿态,那滋味也让她好受无比。 可这安灵芝这般不识抬举,自己亲自来晚庭她还闭门不见,被赐婚燕王妃就了不起了? “既然是生病,我这个做姐姐的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当然更要看看,来人。” 秀芝挥了挥手头的帕子,冷冷吩咐,“将给四姑娘的年礼送进去。” 竟是要硬闯。 那二人刚迈上台阶,小曲就往前一步挡在台阶口,“对不住了,世子妃,姑娘身子弱,怕外头的东西过了病气,就算是送礼,也请放到厢房就好。” 秀芝见一个丫鬟竟然敢这么硬气地跟她顶撞,长期积攒的怨气一下爆发出来,扬起巴掌就往小曲脸上扇过去。 她以为小曲不过是个普通丫鬟,哪知手刚挥到半空,再落不下去,被小曲一抬手就抓住手腕,连挣脱都挣脱不了。 秀芝又恼又恨,眼神毒箭一般盯着小曲,“你敢拦我?” 小曲微微一笑,“世子妃怕是忘了,奴婢是安府的人,世子妃是卫国公府的人,要教训奴婢,还轮不到您。” 秀芝又挣扎两下,这小姑娘的胳膊就跟铁臂似的,抓得她手腕生疼,她恨恨道:“放手!” 小曲在她往外挣扎的刹那已松手,秀芝正往后使劲儿,前头一空,猛得朝后仰去。 “世子妃!”后头两个捧着礼盒的丫鬟忙抵着她的背,她才不至于摔下去。 这一下也把她吓得一慌,重新站稳,扶了扶微斜的金凤步摇,想着灵芝防得这么严,只怕进去也寻不到机会,咬着牙招呼两个婢女,“我们走!” 说完转身愤愤而去。 卫国公府的马车从安府角门驶出,往北而去。 秀芝跪在车厢中,簌簌发抖,“……不是奴婢想不到办法,实在那丫环是个有功夫的,想强行进去也不行。” 汪昱坐在柔软的狐皮椅搭上,斜斜靠着团花迎枕,手上把玩着一枚金丝玉扳指,头也不抬,脚那头一个美婢正给他捏着腿。 “那丫环真是个会功夫的?” 秀芝忙点头,“奴婢也很奇怪,这灵芝上哪儿找那么多会功夫的丫头来,之前有一个,叫槿姝的,莫名其妙不见了,现在又来一个。” 汪昱半眯的眼愈加深邃,有意思,这安四姑娘有意思,能让荒唐好色的宋珩如此着迷,就已经很有意思了。 宣德帝庆功宴那日他也在场,将贤妃与周家的对决看了个一清二楚,而最后得益的,却是一直都贪恋灵芝美色的宋珩。 若说宋珩没在里头下功夫,他是怎么都不相信的。 汪昱转着那扳指,斜斜睨了秀芝一眼,“你最好再想想别的办法,不管是阳谋也好,还是阴谋也好,都把那蛊给我种下去。” 秀芝一听他说到蛊,浑身一阵哆嗦,“奴婢一定会想办法!” “嗯。”汪昱拖长声音应了一声,“下去吧。” 秀芝如蒙大赦,所谓下去,也就是退到车厢的另一头。她起身放下车厢中间的挡帘,瑟缩着蜷身到车厢一角。 汪昱想到灵芝,又想到宋珩,心头一阵燥热,将那美人儿往怀中一拉。 挡帘后头传来衣衫摩挲的悉索声,接着有更不堪入耳的声音夹着低低的呻吟细细碎碎传来,然后有一股似石楠花味道的气息,在不甚宽敞的车厢内蔓延开去。 秀芝虽早已习惯这种事情,但还是抬袖捂住了嘴,无力的悄悄干呕。 汪昱搂着那美人儿又搓又摸玩了个够,才将他放开,那美人儿喘息着,清秀的脸垂下,下巴下头,微微鼓起的喉结动了动。 大年初六,亲戚走得差不多了,过年的人们开始结伴访友,纷纷出游。 正阳门大街与通惠河畔的“小秦淮”成了最热闹的场所,花楼酒馆、食肆茶庄一到夜间便灯笼高悬、人满为患。 宋珩已有很久没来千金阁,回京之后,这还是第一次。 这次是汪昱做东,同时受邀的还有宋琰。 作陪的姑娘自然还是以离月为首。 离月身着水红云纱裙,坐在汪昱身边,长眉斜飞入鬓,玉面红唇,妩媚生艳,在看见宋珩进门的刹那,眼中闪过一道光,起身朝宋珩盈盈一拜,“燕王殿下。” 迎宋珩进门的两位花娘一左一右挨着他坐下。 宋琰嘴角微抿,眼神似笑非笑盯着他,“不怕被醋坛子姑娘知道?” 宋珩不满地挑起眉头看回去,言语间丝毫不客气,“玄玉你还提她?求你帮我赐婚都不肯。” 他装作不知那日贤妃母子俩搞的小动作,贤妃当日与宣德帝的对话是在殿台之上,言语间又小声,殿中觥筹交错喧闹阵阵,正常人在下头是听不见他们说话的。 他推开花娘要给他倒酒的手,自己接过三彩酒壶,“幸亏皇后婶婶把她推给我,这倒好,我还欠大哥一个人情了。” 宋琰自然也以为宋珩不知他们母子的打算,含笑伸手拿他手中的酒壶。 “这事儿算小弟对不住王兄,不过当时我确实在父皇面前提过,可能父皇觉得你还没到收性子娶妻的时候。” 对于宋珩,他有三分歉意,还有七分,依旧想收为己用。 汪昱眼波流动,在宋珩面上打转,在一旁凑笑道:“我们燕王如今又承太子殿下的情,又承秦王殿下的情,这可麻烦了。” 宋珩明白他是故意当着宋琰的面逼自己表明立场,接过宋琰递来的酒盏,朝他二人举杯,故作诧异,“听这话我才想起来,世子这面子够大呀,连秦王都能请得来。” 他也装作不知宋琰与汪昱的结盟。 宋琰举起酒杯,向来清冷的神色多了些和煦,“看来世子有些误会,王兄与本王,乃是同生共死的交情,王兄也可放心,世子如今愿意入朝为政,担了通政司左通正一职,咱们都可齐心协力为我大周效力。” 他很明白宋珩越那么说,越表明他不可能站在周家那边,西疆这一行,金家的死,让周家与宋珩彼此都不会再信任。 这时候他若是怀疑宋珩,只能正中周家下怀。 汪昱听宋琰帮着宋珩解释,知宋琰对宋珩的信任甚至在自己之上,也笑着举起酒杯,“小弟那就是个帮忙递折子的虚职,不提也罢,只不过是闲着无聊找找事情而已,能与二位同朝效力,荣幸之至。” “叮当”轻响,三盏酒杯碰到一起。 第264章 离月姑娘 杯酒下肚,那花娘伸手给宋珩添酒,宋珩又一把接过,故作发愁地看向宋琰,“不妥不妥,还是不妥。” 宋珩一贯洒脱,宋琰见他竟为这事发愁,不由哈哈一笑,“还没成亲你就对四姑娘怕成这个样子,罢了罢了,小弟就帮你一把。” 他挥挥手,示意宋珩身边的两位花娘退下去。 离月亲昵地给汪昱与宋琰添上酒,再主动跪到宋珩身边,凤眼媚如弯月,笑颜盈盈,“奴婢来给王爷添酒。” 给宋珩添酒的刹那,她握着酒壶的拇指朝着宋珩轻轻一弯。 宋珩抬眸,这手势表示她有话说,离月素来稳重,定是有要紧事。 这般想着,宋珩遂半眯起眼盯着她侧颜不放,装出迷恋的模样,“还是离月添的酒好喝。” 汪昱察觉了宋珩的神色,顺势道:“眼见王爷就要成亲了,以后恐怕更不方便来此,不如今夜咱们干脆不醉不归,如何?” 宋珩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将空酒盏往桌上一顿,豪气干云,“好!不醉不归!” 宴上气氛更浓,酒过三巡,三人越聊越欢,说着说着就提到宫里。 “……这折子雪片一样往圣上跟前飞,无一不是催婚,看来郑国公是一刻也等不得了。”宋琰挑起眉冷哂,想办法赶他去封地呢。 汪昱勾起唇轻笑,“这还不好办?” 他手指敲敲桌沿,“这时候钦天监可就有用了,我记得钦天监监正文清风是程阁老推举的,王爷或可争取争取。” 宋琰侧头微眯起眼打量着汪昱,难得他想到钦天监,这办法比他那几个幕僚出的主意都好,正月十五前,照例会测天象,到时候由钦天监来替他延迟婚事,比他做什么动作都强。 他不动声色端起酒盏轻抿一口,“本王正有此意。” 宋珩则大大咧咧捡起一颗花生米抛到嘴里,“周家就这样?我还担心他们会找人报仇呢,还想找圣上多派几个影卫跟着我。” 汪昱闻言苦笑,“别提影卫了,他们怕是分身不及。” “哦?影卫怎么了?”宋珩挑眉看去。 “算我倒霉。”汪昱沾了酒的脸微红,整个人更显柔美,“燕王还没听说吧?年前在我府上旁边巷子里死了两个影卫,被人以利器刺破咽喉而亡,显然是一招毙命。” 宋珩装作吓一跳,“什么人这么大胆,影卫都敢杀?” 汪昱手指划过酒杯沿,“你应该说什么人这么厉害才对。” 他长叹一口气,“只要是在京师中,方圆十里就能找出三十个影卫,那夜那两人死得根本没惊动附近的影卫,所以他们都怀疑凶手就在附近,这不我家就倒霉了?被那些人提着刀进进出出翻了好几遍,现在还天天守在门口。” 宋珩立刻接上,“那是什么人这么厉害?” 宋琰也好奇地看过去。 汪昱挑挑眉,“十有八九是武林盟的人。” “武林盟?”宋琰重复一句。 “武林盟我知道。”宋珩拍拍胸脯,眉飞色舞,“若不是进了宫,可能我就入武林盟了,嘿,说不定还能混个舵主头子当当。” 宋琰忍不住笑,这位堂兄的江湖气随时都不经意地显出来,他睨宋珩一眼,“燕王殿下,堂堂亲王,能不能有点出息,还惦记舵主!” 汪昱也含笑摇头,“可别说,这武林盟现如今在京中的势力都快赶上五城兵马司了,百姓都唱,“冤有头,债有主,伸冤讨债找盟主”,那武林盟的人遍及京中各地,专治欺行霸市的地痞,在民间颇有威声,此前横行一时的京帮连老巢都被他们给清了,其中能人无数,但领头人是谁,还真没听说过。” “这么厉害?”宋琰神色正经起来,“市署的人能容他们管这么宽?” 汪昱一摊手,“市署的人还得谢谢他们,各行会商会都有武林盟的人,那些市署交代下去的事儿,就得行会商会的人去办,去配合。以前是京帮占着行会,在市属之后还要收各种重税,弄得商户怨声载道,连带着对市署也不满。” “如今武林盟的人将各行各业搞得井井有条,市署的人也服气,又不用他们花钱养人,人就给整得理明条顺,他们能不感谢吗?” 宋琰目光闪烁,盯着手中酒盏,不知道在想什么,“倒是有点意思。” 他一抬头,见对面的宋珩已头耷在桌上,听得双眼半眯。 “燕王醉了。”汪昱也看见了,笑着伸手推推宋珩胳膊,“王爷,可要休息了?” 宋珩立马抬起头来,双眼已经充血,“继续喝,不醉不归!” 宋琰看了看桌边一大排空酒坛,摇摇头,“他今天是喝得差不多了。” 他试过很多次宋珩的酒量,都基本到这个程度就开始迷糊。 宋珩不说话,半眯起眼又往桌上一趴。 宋琰正想叫人进来扶他,汪昱伸手一拦,意味深长笑着,“就让他歇这儿吧。” 说完朝离月一颔首,“离月姑娘是伺候王爷惯了的。” 离月低头娇羞一笑,伸手来扶宋珩。 宋琰有丝踌躇,本来男子在外宿花眠柳很正常,可他想到灵芝,倒是为宋珩担忧起来,万一真被四姑娘那个醋坛子知道…… 随即他又好笑,怎么替宋珩操心起家务事来了,一挥手,“好,那我们就先撤吧。” 汪昱慢条斯理站起身来,“秦王殿下要不要在此歇息?方才的含烟姑娘也相当不错。” 宋琰蹙起眉,他对女色一向不感兴趣,也很讨厌别人给他塞女人,冷冷道:“世子自重。” 汪昱以前还以为这位爷是装腔作势,此时探明他的喜好,忙恭敬道:“臣明白了,王爷请。” 宋琰领头往外走去。 汪昱亲自到宋珩另一边,与离月一左一右扶起他,看了离月一眼,离月轻颔首。 二人扶着踉跄的宋珩去到离月房中。 宋珩沾床就跌上去,离月送汪昱到门口。 “好好招呼王爷。”汪昱眉色间闪过一丝阴影,转身下楼。 离月轻轻掩上门,走到里间,宋珩已端坐在床榻前,眉目清亮明朗。 “有何事?” “爷,恕离月自作主张。”离月单膝跪在他面前。 第265章 再送一个 “起来吧,你做事一向稳重,我相信你的判断。”宋珩伸手虚扶,“不过以后我来这里的时候会更少,应该不会再单独留下来。” 他想到灵芝还会这些事情吃过醋,不由一笑。 离月站起身,见他神色间掠过恍惚的温柔,低低垂下头,掩去脸上一瞬的落寞,“是,离月明白。” 再抬起头看着宋珩微微一笑,“还没恭喜王爷。” 宋珩回她一笑,随即蹙起眉,“你这边可探到汪昱的底?” 离月捏了捏拳头,转身来到桌案前冲泡醒酒茶。 “奴婢就是想与王爷说关于世子的事情。” “哦?”宋珩站起身来,走到桌案边,“可打听出什么了?” 离月将茶双手捧着递过去,抬起眼看着近在眼前的宋珩,“世子对奴婢已经尽去了疑心,还问奴婢想不想……” 她顿了顿,仔细看着宋珩的脸,“跟人出去。” 宋珩低着头轻轻吹开茶沫,就着杯沿轻抿一口,烛光中侧影深深浅浅,如画一般。 他听到离月的话并不惊诧,只淡淡问,“让你跟他?” “并不是。”离月见他唇角沾了茶沫,自然就抬手将手中帕子递过去,“让我跟您。” “噗!”宋珩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忙掏出袖中绢帕擦净嘴角。 离月伸过去的手停在半空,再讪讪收了回来,继续解释,“世子说您……,很喜欢奴婢。若奴婢愿意,他便给我抬籍,再送给您做侍妾。” 以宋珩的定力,听到这话也不由好笑,还要给他送入?没完没了了! 他凤眸弯起来,“这人,真是会选人,看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竟然选中我们当中最厉害的离月!” 离月听他夸赞自己,抿唇垂下头,“那爷,离月怎么办?” 宋珩的笑瞬间转冷,“他那么针对我做什么?” 他放下茶盏,站起身背着手,在屋里踱步。 汪昱,伪装成文雅人物,擅用蛊,养死士,养男宠,结交宋琰,娶安秀芝。 宋珩想不明白,连他都想不明白,汪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求财求名?那他好好跟着宋琰出力就行,娶安秀芝是为何?送离月给自己又是为何? “他没说让你做什么?”宋珩看了看离月。 离月摇摇头,“暂时没说,只说能助我入您府。” 宋珩一声冷笑,“他没有直接与你挑明目的,必有后着,定是在你入府之后,再如那些死士一般给你下蛊,那时候你就不得不听命于他了。” “是。”离月颔首,长长的烟眉微蹙,“所以离月,不知如何是好。” 宋珩又来回踱了两圈,想来想去还是必须有一个人去接近汪昱,不然这样一个看不透的人针对他而来,实在有些危险。 他停下来看向离月,“你问问小叶子,那去蛊的药拿到没有,等有把握不中他的蛊,你再答应他。” 在影儿死于蛊毒之后,他们便派人去了南诏寻蛊毒解药,如今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 离月低垂的眼眸一亮,爷答应了! 她忙单膝跪下去,“是!” 宋珩的声音接着传来,“你已十七了吧?” 离月听他问自己年龄,脸颊泛起粉色,“难为爷记得,奴婢正是十二年前由娘娘救回来的。” 那时她父母刚过世,家贫无粮,只有一个嗜赌成性的哥哥和贪财霸道的嫂子,嫂子将她以一两二钱银子的价格卖给了同村的铁匠,给他那八岁了还只会趴在村口喝泥水的傻儿子当童养媳。 虽然她当时只有五岁,也明白那种日子生不如死。 她趁夜悄悄逃了,空着肚子走了三日,草鞋磨破,脚上都是血,逃过了野狗的口,还是遇到人贩子。 是娘娘将她从人贩子手上救了出来,再收到身边教养,送她学武,教她识字,授她大义谋略。 她知道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有很多,娘娘是那么善心的一个人,恨不得将天下所有吃苦的女儿家都解救出来。 可她还是隐约觉得自己不一样,娘娘多次称赞她的美貌与聪明,她深以为然,引以为傲。 直到十二岁那年,遇见宋珩,她又忽然卑微起来。 尤其是在知道他念念不忘那个他小时候捡到的女孩儿之后,她数次遐想,若当年娘娘捡到她的时候,他也在旁边,那是不是得到他念念不忘的人,就是她了。 她自愿选了这条路,只因宋珩曾说过,潜在这千金阁中,是最危险,也是最困难,最委屈的。 虽不用真的以身体为代价,但少不了一些场面上的轻浮应酬,从那些令人作呕的男子身上打探消息,确实很委屈。 但她想让他知道,自己为了他,什么危险什么委屈都不怕,她要做让他最看重的那个。 他真的夸她了,他说她是“我们当中最厉害的离月。” 离月心上的喜悦似潮水一般涨上来。 宋珩立定站在桌案边,唇角含笑看着她,“耽误你这么些年,是该好好给你找个归宿。” 在大周朝,女子过了十六还未婚配,就算晚了。 离月低头抿唇。 “正好趁着世子的好意给你抬籍,等你进了王府,一面看看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一面给你在我亲近的人中寻个好人家,千金阁这里,再找人接你的位置。” 离月心头的潮水涨了一半,瞬间冰冻成霜,凝在胸口。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宋珩。 宋珩笑意盈盈,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温柔,一副很为她高兴的模样。 她胸口的冰凌碎裂开去,瞬间化为泡影,手捏紧了袖口,一贯地顺从应喏,“是!” 这一晚,还有人比她的心情更糟。 坤宁宫中,凤凰落地烛台上的凝蜡已堆成小山,周皇后仍坐在榻上,闭目转动着手中佛珠,毫无睡意。 庄妃还在,防了个安灵芝,没想到进来个珍嫔。 庄青萱只面圣一次,就被宣德帝留下来,当夜宠幸,第二日下旨入宫,刚刚入宫几日,就直被封为嫔,封号“珍”,珍宝的珍,珍珠的珍,恩宠甚至在那庄妃之上。 庄家怎么尽出这样魅颜惑上的浪蹄子! 再加上宣德帝除了金宗留一家,对她与郑国公都隐隐硬气了几分,还有御史弹劾父亲出入内宫,若不是宣德帝授意,哪个御史有这么大胆子来捋虎须? 父亲虽处理了那御史,也不得不碍于言论,再不能像以前那般轻易入宫来,她与外头的沟通只能通过宋玙那边传达,一想到这都是因为宋琰和贤妃,更是恨得心头直痒痒。 “娘娘!”有宫女身影闪进门来,递上一封信,“信来了。” 第266章 元宵幽会 皇后睁开合上的眼,伸出手接过信,起身走到烛台前,映着灯光细细看起来。 对于父亲的安排她向来是信任的,只是这宋琰,能在金宗留的地盘反扳一局,让她不由不格外戒备。 她将那信纸卷成筒,放到烛台上点燃,轻轻吁出一口气。 这次的安排看起来没什么破绽,让那宋琰安逸这么久,也该有些松懈了。 就算有什么差错,周家也能洗得干干净净,很好,她吹吹扬起的灰,嘴角挂起一丝冷笑。 正月十五,在碎雪飞扬中迎来一年一度的元宵灯会,飘然而下的冷雪丝毫挡不住人们的热情,反而给这个日子更添诗意,天还未黑尽,大街小巷已亮起万盏灯火。 安家照例受邀上前门广场观赏鳌山灯会,当然,这次不包括灵芝。 当宋珩派马车来接人时,严氏也不做阻拦。 灵芝并不在意严氏的看法,很巧,她对与安家的关系,和严氏心里头想的一样,各不相扰,如此最好。 等到安家人出了门,就带着小曲小令上了燕王府的马车。 一上马车就见到里头还有个笑意宴宴的人。 宋珩拉着灵芝进了车厢门。 “你怎么过来了?”灵芝娇羞中难掩惊喜,扶着他的手坐下,车厢里暖意融融,熏香偏甜,带些清冷。 宋珩递上一杯热茶,“想早些见到你。” 灵芝比他上一次见时气色好了不少,猫儿眼晶光璀璨,粉唇娇嫩欲滴。 “这次是什么香?”她接过茶看向宋珩,他今日一身藏青暗金丝云纹直裰,贵气十足,更衬得五官深邃俊朗。 “你猜?”宋珩特意挑了这味香来。 从知道福寿斋都是他的之后,灵芝对宋珩娘亲的制香技艺甘拜下风,闻言细细嗅道,“有些像梅花,可比梅花浅淡。” 宋珩替她拍了拍肩上的碎雪,“这香的名字叫初雪。” 灵芝恍然大悟,是了,是第一场雪花飘落时,梅枝刚立花苞,风卷起细细梅香送入雪中的气息。 想起那制香人,她神色中有一丝忐忑,“我们直接去见她吗?” 她一直盼着再见到杨夫人,可一想到她是无迹哥哥的娘亲,又不免紧张。 宋珩拍拍她的手,抿唇一笑,“别怕,娘很喜欢你,对你也很熟悉。” 灵芝想到初次与她见面的地方,也会心一笑,忽脑中灵光一闪,她出现在桃花谷,宋珩说叫她娘娘,脱口而出,“难道她就是桃花娘娘?” 宋珩眨眨眼,算是默认。 灵芝顿生崇拜之情,她就是让香河从荒野变成宝地的桃花娘娘啊! 宋珩见她瞪大眼的吃惊模样,揉一揉她后脑勺,笑道:“我娘,以前是香家的丫鬟。” 果然灵芝张圆了嘴,她从未听人说过那太子妃的来历,原来竟是丫鬟出身! 宋珩说到杨桃,眼中闪着光,像说着一个传奇。 “她本是香家嫡长女的丫鬟,她们二人一个擅制香,一个擅种香,关系匪浅,加上娘总能知人所不知,能人所不能,香家姑娘早早就放了她,让她以香师的身份住在府中。” “正因她只是个毫无背景的孤女,当日父亲要娶她为太子妃时,那钱皇后才应允如流。” 也正是这个因缘,所以他带灵芝去见见娘,看看能不能寻出些关于灵芝的身世。 他心里隐隐有个念头,不过还不太确定,因那太过匪夷所思。 灵芝喃喃惊叹,“你娘真了不起。” 宋珩简略说了杨陶的来历,又道:“你这几日在安府可有觉得什么不对劲?” 灵芝想想,摇摇头,“暂时没有,我猜,他们若想害我,最好的时机莫过于送嫁的时候。” 宋珩蹙起眉,将自己在灵芝生辰那日遇袭的事提了提,“……据我们的人查出来的消息,那姓汤的统领和安府大管家有几日来往密切。” 灵芝有些震惊,安府大管家,那是安大老爷身边的人,“安家要对你下手?” 宋珩不屑地一笑,“他们想灭口呢。既如此,咱们就在你身世上头做文章。” …… 马车到了正阳门大街,街上早已是人山人海,宋珩与灵芝下得车来,替她拿过斗篷裹在肩上,“今晚和去年不一样,皇上要亲自在鳌山上燃放孔明灯,我早打过招呼,咱们就不过去了,先带你看看灯会,再直接去通惠河。” 灵芝点点头,任他拉着丝带给斗篷打上结。 只要宋珩在身边,她连小令都用不上,他喜欢亲手照顾她。 宋珩系好结,再伸手替灵芝戴上斗篷敞帽,帽边一圈绒绒白狐狸毛,将她小脸衬得莹润如珠玉,一双猫儿眼映着灯火流光百转,忍不住抿抿唇,伸手勾勾她脸颊再放下来。 华灯璀璨,长街上似落满星辰,男男女女结队成双走在一起,笑闹得毫无顾忌。 小孩手牵手嬉笑着在人群中穿梭,不时有烟花炸响在夜空,映着屋顶白雪,照亮一树一树花火。 在这样的时候,宋珩也干脆握紧灵芝手不放,小小软软的攥在手心,牵着她在人群中穿梭。 长街一如去年,热闹更甚几分,各式各样的花灯沿街摆开,灵芝眼中映着光,跟着宋珩一间接一间铺子逛去,兴奋不已地东张西望。 与去年逛灯会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上一次觉得自己是看客,热闹而疏离,这一次什么都不用想,拉着他,看着灯,高兴就笑,欢喜就闹,这就是她想要的日子。 “龙灯来啰!” 后方传来一阵喧哗,宋珩拉着灵芝随人群往两边让去。 每年集市上的龙灯多是各行会商会的喜灯,也有富贵人家为求吉祥如意,自己请了舞龙队来表演。 这一夜大概就能有近百条龙灯在大街上游走而过。 “钻龙肚子啦!” 小孩们欢呼着,大人们也兴奋起来,一个接一个往龙肚子底下钻去。 等到了灵芝面前,灵芝只觉身子一轻,整个人被宋珩半搂着钻到了龙灯下,周围锣鼓喧哗,龙头上挂着的鞭炮噼啪炸响,掌声笑闹声绕在耳际,眼前流光缤纷飞过,她半靠在宋珩胸口,跟着他随锣鼓声不停旋转,兴奋得“咯咯咯”笑出声来。 等钻出龙肚子,宋珩轻轻把她放下,手却不舍得离开她纤腰,“好玩吗?” 灵芝笑得眉眼灿烂无比,点点头,两小排贝齿露出来。往前走又过来两条龙,宋珩照旧带着她风一样从龙身子下舞过,刚钻出第二条龙肚子,就听见一声喊:“灵芝!” 第267章 怪异龙灯 灵芝回头往前看去,正是廷雅和程逸风,却没见到云霜。 “雅姐姐!”灵芝欣喜松开宋珩的手,雀跃着朝廷雅奔去。 宋珩忙跟上。 几人分别打过招呼,宋珩看了看程逸风,友善笑着:“难得见到程侍卫长有空,这几日宫里该特别忙吧。” 程逸风身着绛红暗纹富贵竹直裰,眉目内敛,沉稳持重,朝宋珩笑道:“难得元宵佳节,特意向皇上告假陪内人出来看看,没想到能偶遇王爷,还未恭喜王爷得圣上亲赐佳缘。” 廷雅笑着挽起灵芝手,“王爷也难得见到一次,还没多谢王爷将灵芝照顾得那般好。” 宋珩知她指西疆一行,笑着颔首,“应该的,应该的。” 廷雅拉了灵芝走在前头说悄悄话,“婚期定了吗?怎么听我娘说,安府那边一直没什么消息。” 灵芝苦笑,以她如今和严氏的关系,严氏只怕巴不得一抬小轿就将她送走。 “还没定。”她略羞赧摇摇头,“雅姐姐怎么问起我来了。” 廷雅叹口气,“我还不知道外祖母么,如今二婶也去了庄子上,你的事情怕是没人操心。” 灵芝淡然一笑,她没指望过严氏替她操心,“没关系,雅姐姐,我不在乎,你也知道,我对安家从没有期望过什么。” 廷雅心疼地拍拍她手,灵芝的日子,一言难尽,只盼将来苦尽甘来,燕王好好待她。 “对了,云霜呢?”灵芝刚刚就想问,她没和廷雅一起,倒是让她挺讶异的。 廷雅说起云霜抿嘴一笑,“她呀,陪叶鸿守着福寿斋铺子呢,这俩一见就闹,越闹越好。” 说话间身后远处又来一条长龙,金黄鳞身五彩龙头,威武昂扬从人群中舞过来。 人群喧哗着,程逸风很自然地伸手过来拉了廷雅钻进去。 宋珩也拉起灵芝,笑着随人群往里钻,趁着龙身子底下人多杂乱,凑到她耳边低低说了句,“一会儿咱们还是两人一起走好不好?甩开他们。” 却见灵芝脸上止了笑,一脸茫然回头望着那渐渐远去的龙灯,似没听到他说话。 宋珩怕是这话唐突了,忙扳着她肩膀,“灵儿,生气了吗?。” 灵芝这才回过神,拉着他的手,烟眉紧蹙,“无迹哥哥,你说那龙灯里头,若是装很多火药,正常吗?” 火药! 宋珩眉头倏地一跳,“哪儿有火药?” 元宵节到处都是烟花鞭炮,空气中一直有浓郁不散的火药味。 “是不是外头放鞭炮的气味?” 身边花灯光影闪烁,四处都是欢笑的人群。 灵芝翕动着鼻子,仔细嗅着周遭气息,果断摇摇头,“不是。” “那是新鲜火药的味道,还没燃放过的,且是沿着龙身极均匀的分布,除非要将整条龙当作鞭炮炸起来,否则我实在想不到龙灯为何会放火药?” 宋珩眉头一凛,他对灵芝的判断丝毫不疑,她说龙身里有火药,就必定是真有。 他抬头朝前方看去,越过众人头顶,那条炫舞的金龙正往前门广场的方向而去。 前门广场,龙灯,火药,他脑中瞬间闪过这些词汇,所有信息都宣召着一个信号:危险! 他迅速判断着,这龙灯冲宣德帝去的? 随即推翻了这个猜测,若是想害宣德帝,不该这么兴师动众从广场前的防卫线外往里冲,根本冲不到宣德帝跟前,舞龙队早就被埋伏在各处的弓弩手射杀得一干二净。 何况还有影卫。 那这龙灯到底冲谁去的! 所有念头须臾间闪过,无论如何,这龙灯若在人群中沾到一丝火星,后果不堪设想! 他看了看走在他们斜后方的程逸风,猛地回过头迎上去,“程侍卫长,前方恐有危险。” 前门广场上已聚集了大部分朝官及家眷,这里几乎包括了整个大周朝最有权势、身份最矜贵的人,东一簇西一圈,三三两两谈笑风声。 宋琰近来风头正劲,一路走来,围过来寒暄打招呼的大臣不计其数,他并不习惯这种场合,嘴角挂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在广场走完一圈下来,脸颊已经发僵。 他撇了撇嘴角,若不是贤妃让他亲自出来笼络人,他还真不习惯这种方式。 忽然察觉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循着望去,只见一个浓眉圆眼的少女,脸颊有些瘦削,目色闪烁地看着他。 她发现他转过去的目光,忙收回视线。 宋琰嘴角一动,安家大姑娘啊,他早有耳闻,任性冲动,是个好掌控的人。 有负责灯会安防的指挥司兵士来报,“秦王殿下,广场前头有人闹事,吴指挥使说请您过去看看。” 宋琰眉头皱了皱。 依大周惯例,凡亲、郡王妃父无官者,亲王授兵马总指挥,虽无实权,却可以插手一些人事安排。 这吴指挥使便是他安置上去的,若有人闹事,兵马司的人自会来找指挥使,怎的找到他头上来了? 他问那兵士,“什么事?” 那兵士有些踌躇,“有人要进来寻您,说是,说是贤妃娘娘的兄弟。” 宋琰目色生寒,“带我过去。” 他娘是有个兄弟,据他所知,当年将贤妃卖入王府,后来不知所踪,事隔三十年,为何偏偏这个时候冒出来? 广场前长枪林立,除了一道临时搭建的城门,还有铠甲侍卫排成人墙,将前门广场与正阳门大街分隔开来。 密密麻麻的人群在门外探头探脑,纷纷想一睹皇家鳌山灯会的风采。 “秦王殿下。”吴指挥使正不知如何是好,见到宋琰如见救星,忙迎上来。 他压低嗓门道,“方才来了个人要见您,本来以为是喝醉酒的想轰了开去,没想到他说他是贤妃娘娘的兄弟,属下不敢妄动,还请您先看看再做主。” 他心里犯嘀咕,那人看起来就是个酒混子,不知灌了几两黄汤跑到这儿来撒野,但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他也不敢就这么把这人给处理了呀? “人呢?”宋琰面色阴郁。 “在前头,没让他进来。”吴指挥使指指外围。 宋琰早有定计,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的人出现,对他和娘都没什么好处,且三十年不出现的亲戚,和死了有什么分别。不过还得先看一眼,不管他是不是骗子,都得清理干净。 他抬脚往前走去,人墙自动让开一道缝隙。 一条金龙正伴随着锣鼓声,舞动着从长街远处过来。 第268章 长街爆炸 就在金龙舞动着靠近的同时,数十道黑影从人群中飞扑出来…… 宋琰见到数道黑影,还以为是刺客,正要叫兵马司的人防卫。 忽听一声疾呼,“秦王殿下快退开!” 其中一道黑影直往他跟前扑来,一把将他往广场中央推去。 宋琰只觉那声音万分熟悉,朝那人惊异看过去,“程侍卫长!” 程逸风来不及解释,朝空中一个唿哨,“拦住龙灯,让人散开!” 一面拉起宋琰往后跑。 “往后退!龙灯会爆炸!”数声厉喝传开去。 周围的老百姓也在黑影出现的刹那发觉了不对劲,又听到说爆炸,下意识纷纷往四周退避开去。 一时大街上乱成一片,尖叫声此起彼伏,来不及退开的被推攘在地,哭爹喊娘一片,有的跑丢了鞋,有的跑掉了发钗,有的小孩与父母瞬间被人群冲散,尖声喊着在人群中穿梭,遗落的花灯、面具洒满一地。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在黑影出现的同时,那龙灯直直朝前门广场冲了过来。 “嗖嗖”数声轻响,那些黑影放出数支羽箭,朝舞龙灯的人飞去,中箭的人不断倒下,龙灯也像风雨中失去平衡的小舟,歪歪斜斜渐渐倒下去。 话说宋琰反应过来来人是程逸风,忙跟着他迅速往后撤去,同时兵马司的人也配合着拦住那冲过来的龙灯。 “都散开,用箭!”程逸风着急高喊。 “轰隆!轰隆!”他的高喊被爆炸声淹没。 一阵强烈的冲击朝宋琰扑面而来,力道如狂猛真气排山倒海,程逸风护着他,二人同时往后跌倒。 连片电光炸开在眼前,黑烟腾空而起,如灯海中骤然出现的怪兽,巨响声震得鳌山抖了几抖,大地颤动,跌落高台上数盏花灯。 “啊——”前门广场上瞬间乱如炸锅的粥,各人被那爆炸声震得双耳欲聋,忙四下寻找家人,有胆小的小娘子哭起来,纷纷不知所措看着远处“轰隆”炸响的红光,生怕那爆炸波及过来。 好在连声爆炸之后,终于安静下来。 “护驾!”羽林军潮水一般从各处涌过来,往爆炸点冲去。 宋琰双耳被震得嗡嗡作响,程逸风扶着他起身,他顾不上拍落衣服上的泥土,双目如电朝程逸风扫去,“程侍卫长原来另有身份。” 这个低调得过分的程家长子,能指挥那些黑衣影卫,当不仅仅是个三品侍卫长而已。 程逸风沉稳一笑,拱手道,“此处就交给殿下,臣先去向皇上覆命。” 说完告辞而去。 宋琰这才朝爆炸的地方看去,刚才突然冲出来的黑衣人又瞬间没了踪影,消失得和出现一般突然。 他握紧了拳头,眉色间如凝寒冰,浑身散发着杀气。 他刚刚过去,这龙灯就冲过来,姑且不论那人是不是真的贤妃兄弟,还是只抛个名头引他过去,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环环相扣,一切都卡得刚刚好,若说不是冲他来的,他能把头拧下来送给宋玙坐。 火药,以牙还牙是吗? 报复他以火药对付金家? 爆炸的地方一片狼藉,已被羽林军围拢起来,兵马司的人则在正阳门大街上维持秩序,将受到惊吓的百姓疏散开去。 人群还未从惊惶中恢复过来,先是爆炸,然后是夹杂着龙鳞的血雨黑烟,他们哪见过这种阵仗。 一时间低低的啜泣声,小孩儿的哭闹声,还有啧啧惊叹声,交杂一片。 好在疏散及时,没有人从爆炸中受伤,刚刚离龙灯最近的那几人忍不住直念“阿弥陀佛”。 简易城门前,龙灯残骸与人身残肢遍地,散发着浓浓的腥臭气息。 最开始冲过去的兵马司兵卫没来得及躲,死伤了十几个,舞龙灯的人无一幸免,几乎都被炸成碎肉。 “吴大人没事吧?”宋琰向吴指挥使走过去,吴方是他推上去这个位置的,五城兵马司中指挥使,统辖宫城外围日常防务、巡逻,虽隶属兵马司,但由于其特殊位置,中城兵马司堪比羽林卫。 上一任坐这个位置的正是许振。 吴方胳膊被飞出来的龙头碎竹片插伤,见宋琰又过来,忙跪地抱拳道:“属下该死,陷殿下于险境,殿下还请先到里头休息,外间怕仍有刺客!” 宋琰扶他起身,眉色阴冷,“一些鼠辈宵小而已,只会暗中偷袭,现下有了防备,给他们十个胆子怕也不敢来了。” 吴方站起身来,他如今也明白这事儿是冲宋琰而来,虽知道宋琰说的是实话,但还是怕有个万一,“那属下陪着殿下四处看看。” 说完一挥手,召过来一队人,“护着秦王殿下。” 宋琰来到那仅剩的一段没成碎片的龙身前。 金黄的龙鳞已变成黑色,上头还有斑斑血迹,那扑面而来的血腥气熏得宋琰身后护卫都忍不住想掩鼻,宋琰却神色自若。 护卫们个个心中暗叹,西疆战场回来的就是不一样! 宋琰蹲下身,外面看来是普通的龙灯,彩油纸,竹条扎成轮廓,他伸手在龙身里头摸了摸,放到鼻尖。 “不用看了,这火药是藏在龙肚子里的,整个龙身子都是,火引应该是龙头的花灯,只要舞龙灯的人将龙头往后一仰灯油与灯火就会往下滴到火药上。” 说话的正是宋珩。 宋琰抬起头来,宋珩伸出手。 宋琰把着他手站起来,疑惑无比地看过去,“你怎么知道?” 宋珩拍拍他肩,嘴角噙着笑,神色却不见愉悦,“兄弟,你又欠我一次情,是灵芝发现的,幸好程逸风那小子和我们在一起,你才捡回一条命。” 他见到宋琰出现在龙灯前,才知道对方原来是为宋琰而来。 这手段也太歹毒了一些。 若不是灵芝发现,程逸风及时示警,这大街上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要做冤魂! 宋琰也想到这一点,不惜以无辜者作代价,其残忍冷血,实在是叫人不齿! 他向宋珩一抱拳,正经道:“玄玉多谢王兄!更要代此间百姓多谢安四姑娘。” 宋珩将他拳头压下去,嘴角又挂起一丝笑,凑近些低声道,“虽然我早跟皇叔打过招呼,但怕出了这事儿,他一会儿还要召我,兄弟我佳人有约,先走一步,若皇叔问起来,你帮我顶着,就是报答我了。” 说完眨眨眼,转身离开。 宋琰无奈目送他离开,这位堂兄,天大地大,佳人最大。 第269章 再见杨陶 宋珩来到对面福寿斋铺子屋檐下,灵芝正与云霜帮忙守着方才慌乱中走散的小孩,不时有哭天喊地的父母找回来,见到失而复得的孩子,抱头痛哭,再对云霜与灵芝千恩万谢,不一会儿,就还剩一个孩子没人认领。 灵芝见宋珩过来,先与云霜告别,再随他没入人流中。 宋珩拉起灵芝手,听她微微叹了一口气,以为她在为这场爆炸叹息。 “别难过,幸好你及时发现,没有造成重大伤亡。” 灵芝拽着他的手,二人慢悠悠往前走着,“我就是想到我父母。” 灵芝眼望着天,天上有云,暗黑一片,地上倒是华灯如星辰璀璨,像天与地倒了个儿。 “那些找到小孩的父母,都那么大人了,还又是哭又是笑,可见情深。我父母当初将我送到安家,怕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吧。” 宋珩见她是想起这个,心头一酸,攥紧她手,“一定是的,他们一定很舍不得。” 灵芝本早已想开,察觉到宋珩也跟着自己难过,遂把话题一转,“你说那龙灯是何人所设,怎的如此歹毒?若在大街上爆炸,无辜冤死的人怕不计其数。” 宋珩点点头一笑,腾出手揉揉她的黑发,“所以这次你功劳特别大!” “这些人是冲秦王去的。” 灵芝疑惑,“秦王在广场里头,又隔着那么多护卫,就算龙灯爆炸,也炸不到秦王呀。” “所以他们先用计将秦王引出来。况且。”宋珩顿一顿,“这是个一石二鸟之计,若秦王没事儿,这次爆炸伤了百姓,更会引发众怒,那么首当其冲要担责任的,就是负责这片巡卫的中城兵马司,吴指挥使这次恐怕不是降职就是受罚。” 灵芝若有所思点点头,随即望向宋珩,低声道:“是……” 后头话没说出来。 宋珩却看懂了她讶异的眼神,点点头,“只能是周家。” 虽在西疆,灵芝就懂了宋珩要做什么,如今才体会到,他要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 不惜殃及百姓,也要引宋琰前来引炸火药,以周家的本事,这还不算什么。若被他们知道宋珩前前后后为宋琰出那么多力,恐怕瞬时会调转矛头过来对付他。 灵芝没害怕,涌起更深的担忧,握紧了宋珩的手。 …… 通惠河北岸,比起正阳门大街的大气排场,楼阁更为精巧别致,门棂窗檐挂满花灯,处处生辉,衬得如琼宫仙阁一般。 千金阁内欢笑阵阵,热闹非常。 离月独自站在楼上房内窗边,透过轻薄窗纱,静静看着河边码头。 那两个人来了,离得很近,女子裹在宽大的斗篷里,白狐毛斗篷华贵夺目,看走路的模样,二人应该是牵着手,男子一面说话,一面不时侧头向女子看去,嘴角的笑温柔得如三月里的风,眉目间全是宠溺。 二人来到码头边,一艘挂着一串红灯笼的小船晃晃悠悠泊岸,女子正要抬脚上船,男子伸手从她臂弯下绕过,半搂着她的身子,轻轻跨上船,还来得及看见那女子抬头像男子娇嗔了一眼,似有些害羞,男子伸手从她黑发上抚过,再带她进了船舱。 小船一荡,轻轻晃开。 今夜这样的小船很多,都是来通惠河上放灯祈福的,那只小船没入到船队中,渐渐没了踪影。 又过了一会儿,离月打开窗户,将悬挂在窗口的一盏花灯拎了进来,码头上一盏花灯也几乎同时熄灭。 这是安全的意思,表示王爷没人跟踪。 离月关上窗,背过身来,靠在窗边,轻轻叹了口气。 灵芝进了船舱,才发现这里头比想象中宽敞,船舱内并无丫鬟,只舱中落地长案前坐着一名女子,发挽高髻,巧笑倩兮,正是当日灵芝在桃花谷见到的那位“杨夫人”。 她见到灵芝上船,笑吟吟起身相迎,“你来了。” “娘。”宋珩抿唇。 “娘娘!”灵芝有些激动,朝杨陶福了一福。 杨陶伸手拉过灵芝,推推宋珩,语气亲昵而随意,“现在才领来见我,幸好我自个儿先想办法见过了,不然被好奇折磨死。” 灵芝咂舌,偷偷抿嘴笑,她总算知道宋珩偶尔的无赖脾气是怎么来的了。 “快坐下让我好好看看。”杨陶亲热地与灵芝携手坐到蒲团上。 宋珩自觉地拿出茶具来煮茶。 “更漂亮了。”杨陶笑眯眯将灵芝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主动开口问她,“珩儿都告诉过你我们的事了?” “是。”宋珩在一旁翘着唇角放不下,替灵芝回答,“娘,您别老那么盯着人家。” 灵芝微微红了脸,“娘娘,桃花谷那日……” 杨陶回头瞪了宋珩一眼,笑着打断灵芝,“那日是我不好,故意瞒着你,不过那会儿我要告诉你,恐怕得把你吓跑了。” “不会!”灵芝脱口而出,“我一直在找……” 话到嘴边,她又垂下头,不好意思说出无迹哥哥四个字。 杨陶会心一笑,“我明白,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 “听珩儿说,你都知道了,你不是安怀素的女儿。”杨陶开门见山,她如今对灵芝的身世也非常好奇。 她明明和香家有关系,香家那时候却没有这么一个女儿,那她究竟是谁? 灵芝心头的紧张渐渐缓下去,抬起头来点点头,眼神迫切地看着杨陶,她既然以前是香家的丫鬟,那她与香家必定非常熟悉。 “是,安家的人告诉我,我是安怀素的女儿,后来,无,王爷又说,香家那会儿没有新生儿,是真的吗?” 杨陶点头,神色间有些不忍,“是,珩儿想必告诉过你,我本来是香家大姑娘身边的丫鬟,后来虽嫁了人,与香家的联系也没少过,安怀素与香家大姑娘关系也不错,她有两个儿子,但那一年没听说她又怀孕生子。” 灵芝早已接受这个事实,朝杨陶明媚一笑,“多谢娘娘,灵芝不想找错身世,若不是娘娘查明,可能会一直蒙在鼓里。” 她顿了顿,说出心头那个隐隐的念头,“不过,有个人或许会知道我亲生父母究竟是谁?” “哦?”杨陶眼一亮。 “每年往安家送贺礼的,有可能是宫里的云岚长公主。”灵芝说着,将自己被选为灵心郡主入宫时候,云岚那些颇为奇怪的举动说了一遍。 杨陶一面听,一面心跳渐渐加速。 第270章 西山故人 云岚!杨陶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她怎么没想到过这个人!极有可能是她! 在宋珩从槿姝口中得知,灵芝是香家托付到安家的姑娘之后,她就在宫里查探过往安家送贺礼的人,云岚也查过,但她青灯古佛、深居简出,完全没找到什么异样。 身为一个在宫里头住了三十年的长公主,倒是有能力瞒过所有人打发人在外头行动。 如果是她! 那只有一个人可以拜托她! 宋珩在灵芝说完对云岚的怀疑后,又补充道:“娘,我们还在香家送给安家财物的礼单上,发现大部分田产铺子都是江南的,还有香家大姑娘的七彩头面,您知道那头面吗?” 七彩头面! 杨陶只觉一阵鸡皮疙瘩从头爬到脚背,香念枫,念枫,是不是她?! 那七彩头面是念枫的宝贝,她曾说过要做陪嫁,将来留给女儿,而云岚,与云岚关系最好的就是念枫! 杨陶心头有些发堵,她此时越看灵芝与香念枫越相似,那眼睛,那鼻子,那下巴! 可香家明明说香念枫十八岁那年死于疫病,就连她也没见到她最后一面! 这又是怎么回事? 灵芝见杨陶神色激动,嘴唇微颤,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知道她定是想起了什么,不敢说话,呆呆看着她。 杨陶心头掀起滔天巨浪。 如果是云岚在宫里护着灵芝,行空去新安郡是为了灵芝,而香家送去了《天香谱》和七彩头面,还有江南的田庄铺子,所有的一切线索,都指向那个早就已经死去的人! 只说明一件事情,她没死,而是瞒着所有人去了江南! 杨陶“唰”一下转头朝宋珩看去,“我要带灵芝去见一个人,你想办法让云岚也来。” 她需要确认! 宋珩看杨陶神色,也猜出灵芝的身世有些眉目,并不多问要见谁,只点点头,“好。” 灵芝一夜没睡好,杨陶说带她见的人在城外,若不是夜里闭了城门,她恐怕会连夜带她出城。 如此迫切的想带她去见的人,究竟会是谁? 一大早,燕王府的马车就来接灵芝,只说请灵芝同去西郊潭柘寺上香,严氏照旧不理不睬,任灵芝出门。 西郊潭柘寺,绵延几丘山,千年古刹,香火繁盛,此值元宵佳节,寺院山门前车马不断,香客络绎不绝。 灵芝下了马车,大双过来引着她进入寺庙内。 绕过大雄宝殿,径直从一条小径上山而去,半山腰一间三阔殿宇,黄墙红顶,掩映在白雪覆盖的松林中。 灵芝与大双走了半个时辰,沿路不见人影,想来这殿宇是不对香客所开放的。 等来到那大殿门前,一个飘逸轩昂的人影出现在门前。 “阿弥陀佛。”那人朝灵芝双手合十。 “行空师傅!”灵芝没想到在此等着她的是宋珩的师傅,欣喜无比,双手合十回礼,“好久不见,您是在等我吗?” 行空微笑着摇摇头,往殿内一指,“女施主请。” 大殿内除了三尊金身大佛,空无一人,行空领着她来到侧殿门口,大双挑起门帘。 杨陶的声音从里面传出,“灵芝,你来了。” 侧殿内一张简单的罗汉榻,左右各一架山水屏风,素雅如烟。 杨陶将灵芝带到其中一扇屏风后,面色郑重而不安,“委屈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不管我与那人说了什么,你都不要惊讶。” 灵芝点点头,屏风后一张小案,一方蒲团。 大双与小曲小令都出门去,屋内只剩下杨陶与她,二人各怀心思,静默无言。 忽听殿门又“吱呀”一声打开,侧殿门帘挑起,然后是杨陶起身的声音。 一把儒雅略沉的声音响起,“娘娘特意前来西山,可有何事?” 灵芝恍惚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她在何处听过。 “许大哥,我有事要问你。”杨陶的声音掩不住的急切。 杨陶叫他大哥? 灵芝搞不清这人身份,能让太子妃叫大哥的会是谁? “娘娘尽管说,究竟何事,怎的不托鹤泉转达?”声音中听起来有些担忧。 鹤泉! 许鹤泉,许振! 灵芝瞬间明白,杨陶叫这人许大哥,那他是许振的养父,许绎! 那个廷雅口中的大周文武双全第一人许绎,云霜口中的大周第一小人许绎,也是为了宋珩父子背起一世臭名的许绎! 灵芝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无妨。”杨陶道:“有行空在,你大可放心,不会被人发现。” “是。”只听倒茶的声音,“是在下谨慎过头了些。” “你当年,可是与念枫成亲了?”杨陶开门见山。 灵芝的心差点从胸口跳出来。 念枫,香念枫,她想起来了,她在何处听过这人的声音。 那日西山之上,香家坟冢前,她遇见过他,他在香念枫坟前点起线香,就是这个人,许绎! 许绎倒茶的手顿在半空,没有一丝颤抖。 他平静如水的眼中涌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波纹。 念枫。 他与念枫。 他一直都想娶她,但他祖上世代为农为仆,到他祖父那一代,才考了个秀才出了官身,他虽然凭己力点了探花郎,可无论家世背景,都配不上她香家嫡长女的矜贵。 而那时的香家,分成两派,一派忠于皇上,一派忠于太子,很不幸,念枫的父亲香大老爷便是忠于皇上的那一派。 他还记得他上门提亲那日,被香大老爷带进屋内,对他说的那番话。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做什么吗?老四他们特意做的为你们用来联络消息的篆香,瞒得过别人,瞒不住我!你这是提着头来我香家求亲?若将来有个什么差池,我香家一大家子都要给你陪葬?你敢娶念枫?” 他猛地抬头,原来念枫的父亲知道那篆香的秘密! 当时准备随太子起事的人,分两种,一种是像他那样的明线,还有一种是像香家四房那样的暗线,暗线的人只出力,并不参与整个计划,即使在他们发动宫变时,也只需要静静在旁候着便是。 这样,就算是起事失败,香家也不至于受到牵连。 香大老爷痛心疾首,“我不是不想帮太子殿下,只是想给我们香家后人留条出路,你们要做什么,我不会说出去,我香家不参与!只求将来不管谁输谁赢,我们香家都能好好活下去,若你们起事成功,我香家嫁妆一分不少,将念枫八抬大轿送到你许府上。可是现在,绝对不行!” 许绎理解当时的香大老爷,毕竟皇后势大,起事的风险谁都明白。 甚至当时香家四房给予太子的暗中支持,也可能是出自香大老爷之意。 他为了香家,买了两份筹码,分开押上。 第271章 香家旧事 香大老爷比许绎想的更周到更长远,所以才会苦口婆心说了那番话。 他想明白这一点之后,也立定心思,为了念枫的安全,起事后再成家。 哪知念枫闹了起来。 念枫也比他想得远,可她想的却和他完全相反。 她的心思很笃定,她一定要在起事前嫁他许绎,只为万一失败,她想为他许家留后。 许绎感动得无以复加,却坚决不同意。 香大老爷更不同意,直到念枫以死相逼。 念枫性子果敢执着,说一不二,整整绝食三日,将香大老爷逼到最后一步。 既然如此,那就死了再嫁吧。 那时先皇后与勇戾太子的关系已经恶化,几乎到了明面上的你死我活之地。 香大老爷叫来许绎,她要现在嫁,就嫁吧,香家不认这样不知轻重的女儿,你若是为了香家好,就将她带走,离开京师。 许绎后来才明白,香大老爷是为念枫好。 若万一起事失败,念枫能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好好活下来。 于是,香家宣布了念枫的死讯。 二人瞒着所有人,悄悄成了亲,去了金陵。 太子与太子妃都知道他和念枫郎有情妾有意,见他提亲受挫之后再不提这事,还以为婚事被香家拒绝。 虽然确实也是被香家拒绝。 他却从没将其中关节与他们说过。 若是他们知道因为他们的计划,导致他被香家推了婚事,念枫也因为此被香家逐出,定会自责无比。 所以他谁都没说过,准备等到起事成功之后,将念枫接回来时,再告知大伙儿真相。 他在金陵呆了一月,回到京师。 两个月后,接到信,念枫怀孕。 五个月后,他们行动了,却遇到埋伏,宫变失败。 在护送太子与太子妃逃离京城之时,他庆幸香大老爷做的决定是多么正确,还好,他的妻儿不会受到牵连,可他就这样将她们撇在世上,他心头煎熬难耐。 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谁也没想到,太子最后会做出那样的决定。 以己身,换众人性命。 于是他成了那个杀主求荣的小人,捡回一条命,回到了京师。 其他守在太子身边的几人家眷没在京师,没受牵连,可在他回去之前,府上哥哥嫂嫂一家已尽数被杀。 更令人意外的是香家,明明是暗线的香家也被人告发出来,全家被抄,数百口人死于一夜之间,无人幸免。 血流成河。 许绎站在空空荡荡的府里没有了着落,得到先皇后赦免与信任之后,他迅速遣人往江南送信。 送信的人却带回来那让他近乎崩溃的消息,香念枫已死。 算算日子,他们的孩子正快要出世。 可念枫已死。 他连夜赶往金陵,须发一夜变得花白,香家为何受牵连,念枫又因何而死? 那么多暗线,比如卫国公、武定侯,这些人家都没事,为何偏偏香家出了事? 报仇的信念支撑着他活下去,在仇人的面前笑着活下去,在宣德帝起事之后,是他里应外合将先皇后母子困在宫中,报了当年太子之仇、许香两家之仇。 宣德帝要起用他时,被他拒绝,以他的背主之名,还是隐在暗处更好,更何况,没找到告密者,宋珩还未归来,这事就还没完。 可当初告密的人究竟是谁,宋珩在找,他也在找,却依然毫无头绪。 他以为他们如今的目标就是找到当初告密的人,扶宋珩上位,但娘娘突然问起他和念枫的事情做什么? 许绎神色平静,看向杨陶,“娘娘怎么提起这个?” 杨陶知道,若他们当年真是成亲了却瞒着她,必定是有什么原因,不说出灵芝的事,怕他不会说出真相。 她看着许绎幽深带着沧桑的眼,一字一顿道,“念枫当年,应该留下了一个女儿。” 屏风后的灵芝,紧紧咬住嘴唇,全身不受控制的轻轻颤抖。 许绎受到的冲击更大,以他的定力,手头握着的杯盏也倏忽间抖了起来。 “娘娘何出此言?”许绎放下杯盏,激动又难以置信。 杨陶行事利落,从不拖泥带水,款款从头说起,“香家被灭前夕,托了四房安怀素的奶嬷嬷将一个女婴寄放到安家,且将《天香谱》与大笔财物作为收养女婴的报酬。” 《天香谱》!许绎捏紧了拳头。 “且现在我们发现,送去安家的财物里,有大量江南的田庄铺子,还有念枫的七彩头面。” 许绎全身的血都涌入脑中,想开口,忽觉嗓子有些发涩,张了张嘴,伸出手来端茶杯,杯中茶水晃晃悠悠,抖个不停。 杨陶的声音还在继续,“而这十多年来,宫里还有人一直在照顾那个女婴,每年往安家送上贺礼,就怕他们薄待了那个孩子。宫里那个人,很可能是云岚长公主。” 许绎放弃了茶盏,一双手抖得似筛糠,眼中泪影闪烁,看向杨陶,终于点点头,一开口,儒雅沉稳的嗓音已变得沙哑,“我们,悄悄成亲,去了金陵。” 杨陶一双眼亮起来,这么一来,一切都对得上了! 江南的铺子,念枫的头面! 她眼眶湿润,声音也有些颤抖,朝着许绎扬声埋怨,“你为何不早说?为什么要悄悄成婚,为什么要瞒着我们!我还以为念枫真的死了!” 许绎眼角的泪光闪烁,他已经十多年没流泪了,泪可真烫,烫得他眼角火辣辣的,他深吸一口气,微扬起头,将那眼角湿意收了回去。 他简短道:“香家,怕被我连累,而念枫又以死相逼,要在起事前成亲,香大老爷才对外称念枫已死。” 杨陶愣住,立即明白过来。 是了,当年的香家只是承诺在暗中制作篆香,并不参与起事,他们又怎会在那个时候将长女嫁给分明是太子一派的许绎呢? 杨陶心头酸涩难耐,对她来说,任何人都没有义务为其他人搭上自己的性命。 在她以前的世界,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每个人的利益都没有高低之分。 而在这里,有那么多人愿意为了他们夫妻俩生死相随,拼上头颅性命,甚至愿意以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他们一家三口的性命。 她受到的震撼不仅仅是感动可以形容。 当年起事的人,她最愧疚的就是许家和香家,她与宋珩得以偷生,许家和香家却都没人了。 杨陶难受得心如刀割,原来许绎和念枫,都是被他们给拖累的! 若灵芝真是他们的女儿,那宋珩那般认定她、护着她,想来是受上天所念,为报许香两家之恩的吧? 杨陶站起身来,朝许绎跪下去。 第272章 公主云岚 “娘娘!”许绎大惊,忙从榻上站起来扶起杨陶,“娘娘您这是做什么!” 他就知道,一旦被杨陶得知他与念枫的前因后果,必会将这一切归咎到她头上。 杨陶已是泪流满面,她许久没这么哭过,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可以承受来自生活的任何打击与磨难,但在知道这一切都因他们而起时,还是忍不住心头百味翻江倒海。 一半是激动,灵芝十有八九是许绎与念枫的女儿,将来则会是自己的女儿;一半是愧疚,若不是他们行动失败,怎会连累许绎和念枫,还连累灵芝在安家遭了那么多罪! 云岚,只要问过云岚,这拼图最后缺的一角就能拼上,就能确认灵芝到底是不是他们的女儿! 她努力收拾起情绪,沾了沾泪,“许大哥,我让珩儿请出行空,将云岚请了来,你要不要见她?找她问清楚?” 许绎比她更先一步恢复冷静,一想到还有个女儿在世,神智无比清明,他当机立断决定道:“我们的事,多一个人知道,多一分风险,娘娘您现身见她已经有几分危险,我还是先避开为好。” 杨陶知他说的有道理,毕竟许绎在云岚心中的角色,是亲手杀死她弟弟的人。 而当年也是因着云岚的身份,他们起事的事情一直瞒着她,不知道她在发现自己最疼爱的弟弟与父亲生死相逼的时候,会有什么反应。 所以后来他们的二十年复仇计划也一直瞒着云岚,云岚不知行空乃宋珩的师父,更不知她杨陶尚在人世。 但杨陶信云岚,她能这么多年一直护着灵芝,从不对第二人说出她的身世,包括行空在内,就凭这一点,她信她的为人。 不过许绎的事情,还需暂时瞒着,杨陶点点头,许绎先避往里间。 他人刚进去,殿门外就传来行空的声音,“阿弥陀佛,行空见过长公主殿下!” 屏风后的灵芝浑身无力,方才的对话已经让她有些支持不住,在许绎离开之后,忍不住轻轻啜泣出声,屏风前忽闪进来一个人影。 “无迹哥哥。”灵芝泪汪汪抬眼看向他。 宋珩点点头,表示他都知道了,坐到灵芝身边,长眉紧蹙,宽袖一展,心疼地将她拥入怀中。 灵芝靠上他的宽厚胸膛,眼泪一点一点浸湿他的衣衫,听着宋珩踏实有力的心跳,心渐渐平静下来。 云岚是收到行空的信来的。 当年他遁入空门,她独守青灯,也不知这十多年,修的究竟是无情还是有情。 当初托他护送那女婴到新安郡,不过是想与他不至于从此天涯相隔一方,断了联系。 虽此后再无来往,想到那女婴,她也觉得自己这十多年和他终究还是有些关系的。 而昨日夜里接到那不知何处传来的信,看见信上熟悉的字迹,才发现她终究还是没能修断了念想。 正如灵芝当年一语中的,心有所求,身不敢求,她这一生啊,桎梏于自己的身份,又桎梏于感情,再怎么修佛,都因了他而悟不通,参不透。 潭柘寺后山门处已有人候着,云岚让随身侍卫都守在山下,独自一人,随那领路的小沙弥,踏着青石阶往山腰而去。 白雪青松间,一袭黄色袈衣随风而舞,那人一声佛号,将他从她记忆中碾了个粉碎。 他五官一点没变,浓眉大眼,悬鼻若剑,只一身少年时轩昂洒脱的豪气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如今出尘逸世的高僧风范。 云岚仅有的一丝盼望在见到行空的刹那烟飞云散,她没有悟,他悟透了,她没放下,他放下了。 不然何以他眼中平静无半分波澜,如没有一丝风的井,深不见底。 她张张嘴,“袁……” 行空双手合十又唱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云岚把话咽了回去,是,这里没有袁大哥,也再没有袁大哥,她为何还要执着? 她昂起头,眉目清冷,眼眶发热,缩在袖中的手紧握,指甲抠进了肉里。 “长公主请进。”行空退开一步,朝殿内一伸手。 云岚走进侧殿,她还以为行空要随她进来,刚跨进门,就住了脚步。 面前站着一人,含笑看着她,她几乎以为自己花了眼。 “长姐。”杨陶笑道,“好久不见。” 云岚脸变得惨白,扶着门框方才站稳,一个原本以为死掉的人活生生出现在眼前,她有些承受不住这个刺激。 “杨陶,你……”云岚的声音颤如弦。 她心头先是欢喜,随即又想起当年之事,那欢喜被愤怒取代,她将他们当作世上最亲的人看待,与杨陶更如亲姐妹一般,却像傻子一样被她瞒在鼓里。 她又恨又气,恨的是他们父子反目,气的是杨陶连这么重要的事都不告诉她,虽然她明白她有她的苦处,可她还是生气。 况且若不是她,念枫怎么会跟了许绎那个小人。 她胸口急速起伏,恨归恨,眼泪却夺眶而出,“你没死?” 杨陶摇摇头,见到故人,她也有几分激动,可她拿不准如今云岚对她是什么样的感情。 她过去试图拉她的手。 云岚没躲,她本来以为自己恨杨陶至极,就连知道她死了她都没掉过一滴泪,可她如今站在自己面前,她却忍不住泪流满面。 杨陶稍稍松一口气,握住云岚的手,她的手冰凉,有些僵硬。 杨陶诚恳地看见她眼底,低声道:“对不起。” 云岚稍稍收敛了情绪,缩回手,扬起下巴,脸上又浮现一丝冷笑,“没什么对不起的,你是做大事的人,你们的事,我从来都不感兴趣。就好比现在,你是生是死,跟我也没关系。” 杨陶心头一热,她知道云岚的性子,外冷内热,她说和她没关系,意思便是让她放心,她还在世的事情,既然她想瞒,她就不会说出去。 杨陶一笑,又拉过云岚的手,拖着她到榻上坐下,“长姐,能活着见到你,杨陶很高兴。” 云岚心头百感交集,今日真是,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平日空荡荡的心许久不曾生出过这么多情绪,一时间张口无言,不知从何说起。 杨陶此时最关心的是灵芝的身世,她给云岚递上一杯茶,“长姐可知,念枫当年没死?” 第273章 念枫之死 云岚倒没想到,与杨陶十多年不见,她甫一见面第一件事是问起念枫。 她想到念枫,心下恻然,忍不住道:“那你又可知,若不是你,念枫怎么会落得那般下场!” 杨陶心口一震,云岚果然还是怨恨他们当年的事情,也果然知道念枫的事,她点点头不作辩解,“你怨我没错,我如今才知道,当年是我们的事拖累了念枫。你知道她和许大哥成亲的事?可知道他们有个女儿?” 云岚先狐疑起来,“你如何知道念枫的女儿?” 念枫去世的时候,他们应该正在逃亡途中,而念枫只给她留了一封信,求她护女儿安宁,将她尸骨与许绎葬在一起。 那女儿的身世,她从没对任何人说过,杨陶怎么会知道? 云岚随即心念一动,想到宣德帝给宋珩与安灵芝的赐婚,又从宋珩想到杨陶。 杨陶既然知道,定是从灵芝处发现的蛛丝马迹,她忍不住脱口而出,“灵芝知道了她的身世?” 杨陶见她说出灵芝的名字,更加确信无疑,又忍不住泪水涟涟而落,“是,你可知我的珩儿,在他六岁那年就遇见了灵芝,哪里想到,她竟然是念枫的女儿。” 她将宋珩随行空去新安郡,遇见灵芝,灵芝又如何发现她的身世,包括礼单上的七彩头面等等缘由都与云岚说过一遍。 云岚佯作平静的神色再撑不住,脸色因激动微微泛红,开口时嘴唇有些抑制不住地颤抖,“她是怎么知道的?连安家都不知道?灵芝是怎么知道的!“ 她随即急切道:”不能告诉灵芝她父亲是谁,不能让她被许绎那个小人领回去!” 杨陶心头一痛,在云岚看来,许绎曾经是他们那么信任的人,却成了杀死她亲弟弟的凶手,她当然会对他恨之入骨。 杨陶艰难地张了张嘴,真想将所有真相与她和盘托出,又想起许绎的叮嘱,生生忍了下去,只含泪看着云岚,“长姐,您能不能告诉我,念枫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又为何会将女儿送去安家?” 云岚心中也酸涩,她从没见过一向开朗潇洒的杨陶这个模样,点点头,双目茫茫然看向前方,“我也是在接到念枫的信时,才知道她没死,而是偷偷嫁给了许绎,去了金陵。” “她说,她执意要嫁给许绎,就是想为许家留后,她爹一怒之下将她逐出门,赶去了金陵,虽对外宣称她已死,却给了她许多江南的田庄铺子作为陪嫁。成亲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而那时的许绎,在京师与你们忙作一团,自然也顾不上她。” 云岚说起许绎,声音都冷了下来,“念枫她爹在出事那一夜,让安怀素的奶嬷嬷带着《天香谱》去金陵找念枫,那奶嬷嬷走过去江南的路,对江南熟悉,为人又忠心可靠,又不是嫡长房的人,偷跑出去不至于惹人注意。” “十月十五那日,念枫见到了她,也知道了你们起事失败,被先皇后追兵堵于雄安,而许家、香家,两家被告发参与造反,连夜被抄家,灭族。” 杨陶拼命咬住唇,咬得唇色发白。 云岚眼中有水影闪烁,“念枫听到此事,当即动了胎气,那时她才怀胎八个月,本以为母子俩都活不下去,谁知那孩子倒是顺利生了出来,是个健健康康的女儿……” 她声音哽咽起来,话头顿住。 杨陶一面抹着泪一面点头。 “念枫却撑不住了……”云岚的泪滚下来,滴到杯中,握住茶杯的手抖个不停。 她放下杯盏,掏出绢帕沾了沾眼角,长长舒了一口气。 屏风后的宋珩感觉到怀中的灵芝颤抖如一片风中柳叶,大手放到她后背,徐徐将真气渡入她体内,帮助她因激动而散乱的气息渐渐平静下来。 杨陶已经听明白了。 念枫得知他们失败被困的消息,当以为许绎必死无疑,而香家又遭灭族,悲恸之下,早产生下了灵芝,自己却因这打击香消玉殒,临死前,将女儿托付出去,又去信给云岚托她照拂。 “那她为何要将灵芝送去安家?”杨陶又问。 “唉——”云岚长叹一声,似要将心中浊气尽数吐出,“当时她出京时,为不惹人怀疑,只带了奶嬷嬷一起走,结果那奶嬷嬷许是水土不服,去了三月就没了。她身边的丫鬟婆子倒是有,可若是冒冒然将女儿托付给这些人,一来,这些人本来就地位贫贱,将来孩子出路怎么办;二来,那些人见到孤女这么有钱,难免不生了贪财之心。念枫思来想去,唯有安怀素的奶嬷嬷知道内情,人又可靠,她听说安家就在新安郡,离金陵不远,且当时府上的二太太即将临盆。” “更重要的是,安家是制香世家,《天香谱》对他们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安家又是大族,想来养育一个孤女不是难事。念枫便托那奶嬷嬷将灵芝送去安家,以《天香谱》和所有家财作为回报,为了让安家能更看重灵芝,对安家只说是安怀素的女儿。” “安怀素在香家内宅,有没有怀胎生女,安家也不知道。正如念枫所料,安家收了东西,答应将人养了下来。我离得远,又在深宫之中,无法好好照应,只好每年想办法送去寿辰贺礼,也是震慑震慑安家,让他们不敢对灵芝乱来。” “可当今皇上登位之后,宫内的太监宫女统统换了一拨,连我身边最亲近的人也全换过,我就连送贺礼都没法送了。” 云岚垂下头,嘴角撇了撇,挑起一丝苦笑,“没想到珩儿与灵芝有这个缘分,说起来,你们倒是照顾她,比我照顾得多。” 杨陶也叹一口气,念枫什么都考虑到了,就是没想到,许绎竟然没死。 她试探着问:“那,长姐为何,没想过告诉灵芝生父?” 其实云岚不说,她也能猜出答案来。 果然云岚脸色立即冷下来,“那般无耻忘恩的小人,若是念枫还在,怕也要弃他而去的,他不配知道。” 杨陶心头发苦,要不要对云岚说出他们的计划,难道就这样让许绎继续将这个罪名背下去? 她暗暗下了决心,必须尽快,尽快找到告密者,尽快动手,再还许绎清白。 第274章 父女相见 杨陶又想到安家,眉目凝寒,“安家收人之物,受人所托,却苛待孤女,若念枫泉下有知,也必不会放过他们!” “苛待?”云岚讶然抬起头来,“安家可也算是有头有脸的贵家……” 她只道灵芝已入安家族谱,以安家嫡女的身份,必能活得衣食无忧,怎么还会被苛待? 杨陶苦笑摇摇头,云岚在宫里头单纯一世,自是想不到世间还有那般不要脸的无耻之人,叹口气道:“灵芝的日子,一言难尽。” 云岚攥紧了袖子,心口像被人划了一刀,“莫非灵芝这些年过得并不好?” 杨陶也心疼,早知道念枫有个女儿,她说什么也会将她带在身边。 “寄人篱下,偏偏又摊上个钻钱眼儿里的祖母和一个自私狠毒的娘,虽是嫡女身份,却一直被养在姨娘房内,可想而知,她的日子……” 她见云岚面色瞬变,叹口气不再说下去,世事难料,念枫又何尝想到,安家会这般收了财物再翻脸不认。 云岚愧疚得难以自持,她是念枫唯一托付的人,自以为每年送去贺礼,安家又将灵芝入了族谱,她便能好好的以安家姑娘的身份活着,且安家这样的权贵人家,将来出嫁门第也不会低,却没想到,安家是如此毫无道义之人! 杨陶见她泪水涟涟,自责不已,只好劝解道,“罢了,安家这般无耻,谁也没想到,念枫也没想到。再说,我是在宫里头呆过的人,明白你的不得已。那宫里不过是个不缺吃穿的囚笼罢了,你就算想帮,怕也无能为力。” 云岚攥紧帕子的手抖成一片,“可终究是,愧对念枫。不瞒你说,当日灵芝要去和亲,我是打算拼了这条命也要将她保下来的,你也知道,现在这个皇上,向来与我不亲近,我在他面前也说不上话,我这条命,也不过是苟活而已。” 屏风后倚在宋珩怀中的灵芝此时也渐渐平静下来,听到云岚的话,想起上一世,她最终还是被送去和亲,看来云岚说的不假。 她上一世也定为了灵芝争取过,却终究没拗得过宣德帝,宋珩也好,云岚也好,都拼命想帮她,结果还是没能挽救她的命运。 灵芝在心头暗叹,所以,这一世,她要靠自己,必须先自己站起来,旁人才能援手。 屏风外,二人又聊了一阵,云岚心情渐渐平复,对杨陶夫妻二人的怨气也逐渐散开去,想到念枫的女儿最后要成为杨陶的儿媳妇儿,又好一番唏嘘老天爷命定的姻缘。 看时间差不多了,杨陶送她出了殿门。 云岚一抬眼,那袭黄色袈裟背朝着她立在山崖前,“长公主殿下,可愿一赏宝珠峰雪景?” 云岚看着满山白雪,点了点头,跟随行空往山上走去。 一切都已真相大白。 灵芝确实是许绎与香念枫的女儿。 许绎方才在里间,将云岚与杨陶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多少年了,自在金陵念枫坟前哭过之后,他再没流过眼泪,这会儿却只想捂着脸让泪水涌个痛快。 他不是许家唯一剩下的一个,他还有个女儿,他的念枫还给他留了个女儿啊! 他将在眼底打转的泪生生忍了回去,心头一会儿似被油锅煎熬,一会儿又涌起无限欢喜。 他站起身,尽量让自己沉下气来,双腿有些打颤,深吸一口气,匆匆迈步出去,来到杨陶面前,双膝一屈,“扑通”跪下。 “多谢娘娘替我许玉轮照顾女儿,再助我找回女儿!” 他方才已经听得很明白,皇上给宋珩赐婚的那位姑娘,就是他和念枫的女儿。 杨陶也刚刚抹干泪,嘴角带起一丝笑,扶许绎起身。 “许大哥,若没有你,也没有我们娘儿俩的今天,你这么做,杨陶受之有愧。” 许绎心头的激动仍平息不下来,坚持要杨陶受礼,“许某这么多年,害女儿流落在外,也许是念枫在天之灵,让她能遇到殿下。等将来大仇得报,许某再亲自见她,求她原谅我这个不尽责的父亲!” 他说着,眼中又闪起泪花来。 杨陶从没见过许绎这个铁打的汉子也有这般失态的时候,心下恻然,“许大哥,你这么说又要害我过意不去了,当年拖累你们还不够,如今还害你们父女不能相认。” 许绎咬着牙,“无妨。” 他也很想立时三刻就与灵芝相认,可安家怎么办? 宋珩娶他许绎的女儿,在外人看来,宋珩和他是有杀父之仇的,让宣德帝怎么看? 他们的计划还怎么进行? 杨陶伸手拍拍他的肩,“快起来吧,我把灵芝给你带来了,她是个好孩子,什么都明白。” 许绎愕然抬起头来,这一下太过突然,他怔怔看向杨陶。 杨陶扶起他,指了指后面。 身后屏风响动,宋珩扶着灵芝缓缓走出来。 灵芝如在梦中,听见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做梦,踩一脚,地上硬硬实实,又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寻找了那么久的身世真相,这次真的是真的! 她的情绪在宋珩的真气帮助下控制得很好,可在看见那人清隽却带沧桑的背影时,身子仍忍不住一抖。 宋珩握了握她的手,她才重新站稳,冲着那人轻轻开口,“爹。” 许绎胸膛被柔柔弱弱又清亮的那声“爹”瞬间击中,无尽的酸意席卷过他全身,心上有柔软蔓延开来。 他鼻子发酸,忍了又忍的泪水终于沿着眼角皱纹沟壑滑落,颤巍巍转过身来。 眼前的少女,就是当年在香家坟前祭奠的那一位,个子更高了,清秀精致的脸,一双幽影憧憧的猫儿眼闪着泪光,和念枫一样的清雅如仙,他为何当日就没发现呢。 自责涌上心头,他竟然没认出她来,他和她擦肩而过他都没认出她来! 灵芝也认出了他,西山之上,为香家刻碑砌冢之人,和当日一样的白衣翩飞,文秀儒雅。 这才是她的父亲! 她胸口的孺慕之情澎湃而出,松开宋珩的手往前快步走了过去。 “爹!” 她的泪又重新涌了出来。 许绎下意识地张开双臂,灵芝一头扑了进去,“爹!” “女儿啊!”许绎一声低喃,再控制不住,眼泪滚滚而出,湿了灰白长须。 杨陶向宋珩招招手,母子俩往外殿而去,轻轻掩上了门。 第275章 查告密者(第四更) 宝珠峰上往下看去,白雪皑皑,天山一色,古刹宝顶藏于其间,偶尔露出一角琉璃飞檐,伴随着山下袅袅青烟,透着尘世间的烟火气息。 行空在前,云岚在后。行空不言声,云岚不开口。 今生老天让她遇见这个人,便是注定了半生修行之命罢。 一个是千金公主,一个是江湖浪子,当年她年轻气盛,闹着要嫁他,父皇一怒之下以她之名诓骗召来他,赐了毒酒要取他性命。 幸亏念枫用了生死还魂香,将他从生死边缘救了回来。 杨陶劝她和行空私奔,她气得大骂杨陶一顿,她是堂堂公主,如何做得出私奔之事! 为明心志,她绞了发,在宫里守着一盏青灯,而世间也没了她的袁大哥,多了一个行空高僧。 若问她后悔吗? 午夜梦回之际,也许有吧。 半生如弹指刹那,若能重来,她或许会放下一切跟他走。 正如灵芝当初所言,心有所求,身不敢求,既如此,再怨不得谁,怨不得命,任何选择,都要付出代价。 人生,不过取舍二字而已。 云岚越走,心思越透,方才见到行空突然而生的那丝怨怼荡然无存,心如霁月清风。 二人就这般绕着山间不知走了多远,停在宝珠峰上一角望台处,相对无言。 云岚看着远山重云,轻轻叹出一口气,“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行空点点头,“施主请说。” “大师在修行中,可有过什么心障?” 行空抬起眉,眼中滚动着深涩难明之意,望向远方天际。 “公主殿下,是贫僧修佛途中,唯一的心障。”语声平和而坦荡。 云岚身子轻轻一颤,半晌后,眼中滚落一滴泪,嘴角却轻轻翘起来。 侧殿内,灵芝与许绎已平复了情绪,和杨陶、宋珩,四人围桌而坐,商议起眼下的事,说着说着,就说到宋珩与灵芝的婚事。 本来灵芝还想躲开,被杨陶拉住,杨陶微微一笑,“婚姻是大事,你自己不参与,别人如何能替你做主。” 灵芝窘得小脸通红,杨陶的惊世骇俗她是见识过的,可让女子自己做主婚事,还讨论婚事要怎么办,她实在是难以启齿。 她有些羞赧地重新坐下,点点头,杨陶这份洒脱,她何时能学到些皮毛就好了。 许绎想到二人婚事,展颜一笑,带着几分遗憾,“可惜我不能亲自送灵芝出嫁。” 宋珩抿唇,“您放心,我到时候会派人来接您。” 许绎已听他们说过灵芝在安家的情况,长眉微微蹙起,“念枫当年留给安家的东西,能拿回来多少?” “您放心。”宋珩道,“我已让严氏入了瓮,必要将他们安家吞下的财物都吐出来。” 许绎眉目间闪过凌厉,依稀可见当年文武双勇的豪气,就这样,还不足以惩罚安家的小人行径。 “不止要财物,我还要他们盛盛大大送灵芝出嫁,待灵芝出嫁之日,便是与他安府两不相干之时。” 宋珩明白许绎对安家的怨气,念枫错信了安家,以为倾尽家财能换得灵芝安宁,没想到安家却是那般过河拆桥的小人。 只是,他有些犹豫,“能让他们拿出嫁妆,怕就要了严氏的命了,要如何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为灵芝好好操办呢?” 灵芝也疑惑地看着许绎,这,不太可能吧? 安家连及笄礼都不办,严氏根本不可能为她好好办这个送嫁礼。 许绎微微一笑,“这个我让鹤泉去办,你们不用操心。” 宋珩对他丝毫不疑,点点头,“好,您有什么打算,尽管吩咐就是。” 灵芝则想起另外一事:“那《天香谱》……” 母亲以《天香谱》为条件将她托付于安家,若安家真正遵诺将她好好养大,她当然会尊重母亲的意思,即使没有《天香谱》,她也有信心登上香道大乘之境,可安家苛待她在先,还将她作为牟利工具,她实在不想看到如此自私愚蠢的人家拥有《天香谱》这样的秘宝。 许绎慈爱地看向她,温和一笑,“你若想看《天香谱》,我写出来给你,还有你娘亲自撰写的一册香方,名《雅香集》,回去之后我整理好一并给你。” “写出来?”灵芝瞪大了眼。 杨陶偏头一笑,给灵芝递过一盏茶,“你爹呀,当年的探花郎,可是出了名的过目不忘。” “咦?”宋珩忽然出声,朝杨陶望去。 他剑眉在额前拧成绳,神色隐隐有些兴奋,“娘,当年告密之人,是不是定和香家有关系?” 杨陶点点头。 他们推想过很多次,在京城的暗线中,唯有香家覆灭,说明告密者不但知道他们的全盘计划,还知道香家。可与香家有往来的人实在太多,他们无从判断到底是谁。 宋珩细细思索着,凤眸闪着光华,“香家会不会知道?” 许绎与杨陶同时一震,对视一眼。 “你是说?香家是因为知道谁告密,而被灭族的?”杨陶双眼半眯,眼中晶光闪烁。 “香家人被灭得那么急,有可能是因为知道这个告密者的身份。”许绎沉吟着推测。 宋珩说出自己的猜测,“如果香家知道,最后让那奶嬷嬷带出《天香谱》,应该会同时带出消息。” 许绎看着他,手指在桌案边沿轻轻敲打,“你是说念枫有可能知道?” 宋珩点点头,“只是猜测,但香家一夜之间无一活口,定不是单单因为卷入父亲起事之故。” “那如果念枫知道的话,会不会留下什么讯息?”杨陶喃喃。 宋珩与许绎对看一眼,同时脱口而出,“《天香谱》!” 灵芝一震,《天香谱》确实是能传递信息的绝佳物品,无论谁能得到,必会爱惜无比。 她忽然想到一事,往前探身看向许绎,“爹,《天香谱》的书页上,有没有几个破洞?” 许绎略一思索,果断摇摇头。 “没有破洞,那种奇书,拥有者都会珍而重之,怎么会有破洞?” 当初在京师的时候,念枫在香坊制香,他多次在旁边相助,二人一同翻过无数遍《天香谱》。 灵芝皱起眉,“我在安家曾偷偷看过《天香谱》,其中有两页上,好几处破洞。” “你可还记得那破洞是在什么位置?”许绎看向她。 第276章 中立之人(第五更) 灵芝点点头,哭过的眼还有些发红,神色却坚定无比:“记得。” 她虽不能过目难忘,但那《天香谱》是何等宝贝之物,虽是快速翻看,却也十二分用心。 且后头页面上的破洞颇为显眼,她当时看见便讶异不已,颇为遗憾,这时回想起来,那破洞确是有几分诡异。 许绎转头看向杨陶,“待我将《天香谱》誊写出,就可知道那破洞处是什么内容,若是念枫留下的讯息,必定和香家的灭族有关。” 杨陶叹口气,复仇,是她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 若没有那告密者,香家与许家何至于落得如此凄惨,连带灵芝半生受累,而她,更是和宋珩父亲落得天人两隔,永生再无见面之日。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是她此生读过最悲的诗。 而那人藏得如此之深,任他们查探十多年,都毫无头绪,究竟是哪里出了漏洞? 若让她知道那人是谁,将不惜以世间最残忍的手段对待之! 许绎看杨陶神色变得凝重,猜到她心思,暗中叹气,劝慰道:“娘娘放心,就算找不出那人,为殿下夺回这天下,也算是报仇雪恨了。如今还有一线希望,若殿下在天有灵,定会让我们找出那人的!” 杨陶勉力一笑,呼出一口气,看向灵芝转开话题,“你制香的本事都是在安家学的?” 灵芝抿唇颔首,“差不多都是自个儿看着香方琢磨的。” 杨陶睁大眼,看向许绎,“哎哎,看见没,果真是念枫的闺女,又一个制香天才。” 她说着又看向宋珩,故意埋怨着:“你说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灵芝在制香上是无师自通,天生聪慧的,那我恐怕第一个就想到是念枫的遗传了。” 宋珩知她是想岔开心头阴云,也之计引开话题,神神秘秘一笑,“娘,你可知灵芝还会配制引魂香!” 说着把灵芝在西疆时用引魂香对付金家二少爷的事说了一遍,这下不仅杨陶,连许绎都呆了。 沉重的气氛渐渐消散,大伙儿开始回忆起当年香念枫的制香技艺,又一直问一些灵芝在安家的旧事,不一会儿就到了午膳时间。 云岚早在与行空告别之后,从后山离开。 杨陶等四人,则留在潭柘寺与行空共进斋饭。 灵芝这一上午受了不少刺激,心神皆疲,用过膳,杨陶带了她去厢房休息。 灵芝越与杨陶相处,越喜欢她的性子,爽朗、乐观、洒脱,是个十分有趣的人。 她毫无架子,完全没有长辈的威势与压力,待灵芝不仅不像个婆婆,更像个朋友,说话言谈间爽利又平和,给灵芝讲起宋珩小时候的种种趣事,又讲起走过的大江南北,听得灵芝掩嘴直乐。 许绎难得与宋珩见上一面,自宋珩回京之后,这还是第三次遇到见面。 平日里都是靠篆香联系,或是由许振沟通,今日借了行空的宝地,以茶代酒,聊了个痛快。 二人商议起灵芝的婚事,嫁妆部分,宋珩的计划是分两步取回,许绎听过表示可行,不再多说。 又说到安府送灵芝出嫁的出嫁礼,许绎只隐晦说了一半,表示自有办法让安家自觉给灵芝办这个礼,宋珩自是信他,也不再多问。 于是又说到昨日正阳门大街的龙灯爆炸一案。 “可以确定是冲宋琰去的,动手的必是周家无疑。”宋珩将前后经过再与许绎完整说了一遍。 “兵马司已经派出人去查龙灯来源,无外乎是哪个行会手里头出来的,应当不难查,今日或许就有结果。” 许绎拈起案边棋盒里的黑白子,一颗一颗往棋盘上摆,一面道: “周家一向喜欢玩栽赃陷害的把戏,不过是看准了宣德帝不敢正面动他们,凡事都先给自己找个台阶备着。这一次,必定又有后手,将火反引到对方头上去。” “难不成他们还能栽赃成宋琰自己刺杀宋琰?”宋珩饶有意思地看着许绎摆放棋子。 他师从文武两大家,武当然就是行空,文则是当世大儒澹静先生,当年澹静先生受杨陶所托,也跟着去了新安郡,明为隐世,实则暗中教导宋珩。 奈何他名声太高,在新安郡期间,还是有不少人慕名找上门来,只好收了不少学生,苏廷信和安孙澍都是他门下弟子。 而宋珩武自不用说,文也是经史子集治国经纶学腹满车,但其他方面就弱一些,比如弈棋,便比不上许绎这样的琴棋书画皆通之人。 他看许绎摆棋局看得出神,许绎则继续分析着关于周家的事。 “周家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必不会只为宋琰性命,这种事,就算栽赃的对象不是宋琰,也必是其他周家想要对付的人。”许绎抬眼看了看宋珩,眼前人已从当年的稚嫩少年变成如今沉稳多智,能独当一面的人物,灵芝能遇到他,他也算放心了。 宋珩说着昨日与灵芝提过的推测,“是,我也是这么想。他们不惜在长街上动手,定是冲兵马司去的,这次宋琰回来,把兵马司握在了手里,以周腾芳的性子,定是早已吃不下睡不着。只暂时不知周家的计划中还有没有牵扯到别人。不过他们这一招确实有用,至少中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宋琰的人这才刚上任没两月,估计就要被换下来了。” 许绎冷冷一笑,“就算换下来,宣德帝也不一定就能遂周家的愿,换上他们的人。” 他往棋盘上又放两子,“一个神机营、一个神枢营,内外两大营都在周家手里,他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兵马司最重要的位置被周家拿去。” 宋珩叹口气,他们在朝中的人还是太少,“所以我在想,我们手头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可以往这个位置上放?有可收买的也行。关键这个人,既要得皇上心,又立场中立,能不得罪周家和宋琰任何一方。可惜鹤泉另有要务,不然有他出面,皇上必定放心。” 许绎面前的棋盘上,黑白分明,一盘胶着的残局出现,他抬起眼看向宋珩,“有一个人,或许可以。” 第277章 毓芝婚事 宋珩抬眼,两眼神光凛凛看向许绎,“谁?” “程家长子。” 宋珩眉心一跳,程逸风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程家深得宣德帝信任,又不属于周家或宋琰任何一派。 “可是影卫那边……”影卫也是极不好对付的,他们好不容易才探听得影卫的些许信息。 “影卫个个都听命于宣德帝,若想用之,不如毁之。而兵马司,胜在人多便利,反而更好用。”许绎指尖点着棋盘,开始自己与自己下棋。 宋珩双瞳一缩,“好!既不能用,就毁掉。” “我们除了隔岸观火,火上浇油,如今也可以适当再吃点废子。”许绎左右手,一手黑子,一手白子,白攻黑退,转瞬掉了几颗黑子,黑子再奋起反击,白子又同样失了几枚。 宋珩看得心领神会,“只要把水搅浑,再从中摸鱼。” 许绎颔首,轻捋长须,手底下黑白进进退退,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少,“他们有来有往,咱们才有机会,所以。” 他抬眼一看宋珩,“这次得助周家让宋琰吃亏,下一步,再帮宋琰反击一把。” “明白。”宋珩恭敬回答,“在朝臣中,要不要拉起自己的势力?” 许绎缓缓摇头,“还不到时候。文官之中,真正忠义的没几个,多是墙头草东歪西倒之辈,此时若拉拢人,除了给宣德帝竖靶子外,没有其他好处。说到底,还是谁的拳头硬,谁才能笑到最后。” 当初勇戾太子,在朝中名声多好,人人称赞、威望高卓,可最后起事时,大部分平日里支持他的朝臣也都躲在家中不敢动弹。 再到先皇后以铁血手段,连夜斩杀香、许两家数百人,再无一人敢出口为勇戾太子说一句话。 就连当今宣德帝,是勇戾太子娘亲收在宫里养大,受尽他们母子之恩,也以称病为借口,在风浪滔天中安安稳稳躲了十多年。 夺权不比治国,唯有实力靠得住,实力是什么,就是武力。 所以当年他们的第一步棋就是送宋珩去与行空学武,有了保存自己的力量,比什么都重要。 晌午后,众人告别回京。 许绎就隐居在西山别院,离香、许两家陵园不远。 杨陶在京城中就有好几个身份,一下山就上了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与宋珩灵芝分开而行。 宋珩亲自送灵芝回府,说到定亲日期。 “已经与岳丈大人商议好了,三月十八成亲。回去就让礼部去安府请期。” 灵芝脱口而出,“这么快,可我的嫁衣……” 意识到失言,又住了口。 按照大周惯例,女子出嫁的嫁衣,从内到外都得自己动手,尤其是贴身的抹胸(宋代女子内衣),一针一线都要新嫁娘自己缝制。 对新郎而言,那新嫁娘抹胸是最隐晦的秘密,她怎么能当着宋珩面说这个! 灵芝半掩着脸,懊恼不已。 宋珩没想到灵芝第一反应是这个,面上纠结婉转的小女儿情态让他甘之如饴,笑着低声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灵芝羞得推开他,手捂着脸再不肯放下。 待回了安府,一进垂花门,便觉气氛不太对。 丫鬟婆子个个都屏气凝神小心翼翼,一副大气都不敢出的模样。 用过晚膳,她便去了月桂苑探望翠萝。 去的时候,翠萝正在烛台下绣鞋面,听外头丫鬟报四姑娘来了,忙匆匆趿鞋迎了出去。 “敬哥儿呢?又睡着了?”灵芝笑着过去。 翠萝的儿子已由严氏亲自取了大名,单名一个“敬”字。 翠萝让灵芝上座,又吩咐丫鬟去煎天香茶,“是,奶娘说这么大的小子,除了吃就是睡,奴婢看这样也挺好,省得闹腾。” 灵芝拿起翠萝放在案上鞋面打量,笑着道:“那是因为我们敬哥儿是个疼娘亲的。” 翠萝身子更丰腴些,上围鼓鼓胀胀,衬得脸如银盘,见灵芝看那鞋面,颇不好意思道:“也不知姑娘喜不喜欢这个花样,原想着绣好了再给姑娘送去。” 灵芝听说是给自己的,讶异看过去,“是给我的吗?真好看。” 鞋面上头绣着宝瓶牡丹,牡丹花瓣边上还停了一只金翅蝶,栩栩如生。 翠萝见灵芝喜欢,遂开心笑道,“姑娘若不嫌奴婢手拙,便替姑娘多纳几双,春夏秋冬的都给姑娘备上,要不然,以后……” 说着说着,想到要送灵芝出嫁,又有些伤感起来。 灵芝伸手拉她坐下,“翠姨娘,以后你可以年年给我绣了鞋送过来。” 翠萝眼一亮,这才又欢喜起来,“姑娘放心,以后您的鞋都交给翠萝。” 小令在一旁打趣:“翠姨娘,您这是要跟王府的针线房抢饭碗呢!” 一句话说得三人都笑了。 灵芝笑着瞪了小令一眼,“瞧我把你给惯的。” 翠萝接口:“小令你别急,等去了王府,让姑娘好好给你挑个吃一辈子的饭碗。” 小令听她意有所指,平日里再厚的脸皮也绷不住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羞得往灵芝身后躲。 灵芝笑了一阵,方问翠萝,“今儿个府上可是出了什么事?” 如今翠萝虽不管中馈,但她是二房唯一得安二宠的人,手头活动银子不少,府里耳目也不少。 她听灵芝问起,压低嗓门道:“秦王府派人来,说贤妃娘娘说了,如今正妃未进门,侧妃不好过礼,也不对外张扬,下了聘择了日子,一抬小轿将大姑娘抬过去就是。” 灵芝静静听着,宋珩早说过,宋琰必会在她出嫁之前让毓芝这个大姐先出门,省得有人多嘴安府没大没小没个规矩。 “毕竟是亲王,连个过门礼都没有吗?”灵芝讶异。 翠萝拿起那鞋面放到绣篮里,“听说钦天监的人说了,今年秦王犯太岁,不宜结亲,否则会有血光之灾,严重者甚至会冲撞父母。因此大姑娘的事儿,根本就是悄悄摸摸过府算数。有这说法,老夫人就算心里憋屈,也没地儿诉苦去!” 灵芝恍然大悟。 “老夫人伤了脸面,窝一肚子火,送走了秦王府的人,听说在松雪堂大发雷霆,端茶送水的丫鬟都发落了好几个。大姑娘本想去求老夫人,让把二太太送回来,送她出嫁,也被老夫人给骂出来了,听说哭着回的蕙若阁。” 灵芝冷笑,严氏从头到尾都是最自私自利的那个,就算是嫡亲的孙女毓芝,到了她眼里,也得分出有用的时候和没用的时候来。 第278章 洞房暗香 十日后,毓芝坐上一抬小轿,毫无声息出了安府东南门,再更低调地进了秦王府西角门。 对宋琰来说,重要的是安家的女儿,又不是她安毓芝,不管怎么个娶法,只要将安家握在手里就行。 宋琰因着没替宋珩向宣德帝讨情赐婚,自觉欠了他人情,在宋珩让他早些娶走毓芝好给他开路的时候,他便一口应承下来。 又加上出了龙灯爆炸一事,他哪还管娶毓芝用什么礼,左右不过是个侧妃,本也没有坐八台大轿的资格,她又顶着个私相授受的名头,前些日子还被人抓包在武定侯府和几个陌生男子独处一屋,这种女人,悄悄抬进门也就罢了。 秦王府的人办事和秦王的风格一致,目标明确,行动迅捷,王府里侧妃的院子打理出来,便迎来了新人。 而毓芝一想到连个出嫁礼都没有,亲娘送都没送上一面,而这边连走正门的资格都没有,惨无可惨,在小轿内几乎哭晕过去。 更令她痛苦的还在后头,她的夫君宋琰直到掌灯时分都没出现! 毓芝孤零零坐在新房床榻上,虽未过礼,新房倒是布置得喜气洋洋。 鸳鸯锦被、双鹤香炉、并蒂生莲屏风,处处成双成对,只除了她。 她怕宋琰看出来她路上哭过不吉利,刚刚又净过面重新匀了妆,这会儿再不敢哭,狠命咬着牙,想着前一夜严氏说过的话。 “封家大姑娘一时半会儿嫁不进来,这是好事儿,虽然你只是侧妃,但只要赶在她进门前生下一儿半女,将来的位置就稳妥了。” 是,她自我安慰着,虽然宋琰不看重她,但她还有时间,她不会像以前那么傻,七情六欲都写在脸上让人看个通透。 她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丝笑,一会儿宋琰来了,她一定要笑给他看。 宋琰很忙。 龙灯爆炸虽没伤及他,却伤到了他的势力。 三日前,宣德帝下旨,中城兵马司指挥使吴方监管不严、防卫疏忽,撤职查办。 宋琰想尽办法,才阻止了周家的人去坐上这个位置,虽然后来宣德帝选了程铨长子程逸风接任,这也不是他的人,但好歹程逸风是个可以争取的角色,他这才缓过来一口气。 好在出了这事儿,更加确定了他今年流年不利,不宜成亲的说法,倒是再没人敢催他大婚。 山东封家乃是诗书传家的大族,又以教民解惑为己任,每代都有封家子弟建塾立学,数百年来,山东士子十有七八出自封家家学,是以在北方士子中,封家虽没出几个品级大臣,却有着超然的地位。 这样的人家作为姻亲,对宋琰来说,是中看不中用。 但这门亲事是贤妃亲自挑的,周皇后当时见是一家子无用书生,倒也没说什么。 宋琰到此时方明白贤妃的深意,若对方是京中权贵或者有功名在身的世家,这婚事延不延期,恐怕只靠一个犯太岁的说法还影响不了。 而将来若是他得了天下,这样的岳家有足够的影响力,又不至于像如今的宣德帝,被周家的拥兵自重所桎梏,束手束脚自在不得。 所以他对贤妃的用心良苦,愈加深有体会。 他原指望着顺着这龙灯好好挖一挖周家的根子,看能不能找出些关于周家的证据来,谁知除了这个龙灯隶属的船会,再找不出其他信息。 船会的人声称他们承包了这个舞龙队表演三日,但龙灯的制作都是舞龙队的人在进行,如今这人都已经炸死了,炸药从何而来,又是谁的计谋,他们全然不知。 宋琰有些气馁,与一众幕僚商谈到夜深,方从怀信堂出来。 他正准备回主院寝房,大丫鬟熙春踌躇一下,张口欲言,又吞了回去。 “什么事?”宋琰倒把她的犹豫看在眼里。 “王爷,新夫人还在杏芳院等着。”熙春小声回道,一面抬眼看了看宋琰。 按大周制,亲王的正妃称妃,侧妃则称夫人。 宋琰神色不变,这才想起来今日多了安毓芝这么个人,他一甩袖,“走吧,去杏芳院。” 毓芝听到院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门口响起望桃的声音,“夫人,王爷来了。” 毓芝心一紧,拿出早准备好的一盘篆香,哆嗦着放到床头案几香炉的云母隔片上。 热炭温香,不一会儿,青烟蕴着甜香渐渐弥散而出。 但愿,这香有用。 宋珩也在查龙灯案。 龙灯隶属于运河上的兴隆船会,而船会的会首,是他们武林盟的人。 是巧合吗?武林盟都被算计进去了。 宋珩在一品香的三楼包厢内,与叶鸿对席而坐。 他顾忌灵芝的感受,已不再去千金阁,偶尔打着喝酒的旗号和叶鸿出来见见。 “……关键还得从火药下手,民间不得私藏火药,从爆炸的程度来看,这是比制作烟花更烈的黄火药,所以。” 他抬眼看着叶鸿,叶鸿把话接下去,“若是周家动手,极有可能是神机营的火药。” 宋珩点点头,微微欠身,“还要查周家和武林盟有何过节,你们可有得罪周家之处?” 叶鸿摇头,“在船会会首龙老大被大理寺带走的当天,我们就已排查过,武林盟下头倒是与各种江湖势力打过交道,但没有沾染过周家。” “继续查,很有可能船会中有他们的人,可以从排查内奸开始。” 叶鸿眼亮起来,“是。” “还有,爷。”叶鸿有些迟疑,“汪昱真把离月赎身了,如今接到了卫国公府上,打算过两日,离月的新身契办妥之后,将她送到燕王府。” “解药拿到了吗?” “已经给离月了。” 宋珩有些担心,他想查汪昱,汪昱也想查他,那离月就是个最好的通道。 只不知灵芝会不会有意见,他还得提前和她解释清楚。 他暂时将离月的事情搁到一边,眼下最关键的,是帮宋琰再咬一口周家。 按照许绎的计划,宋琰与宋玙,一为黑,一为白,他们则是那个下棋的人,黑白对杀,杀到棋盘上干干净净,便是结局之时。 中城兵马司的吴方下台,宋琰失了兵马司,现在,则该将杀局面向周家了。 第279章 落榜举子 转眼到了二月,又是一年春闱时。 放榜之日,灵芝正好受邀上程府与廷雅、云霜一叙。 程府不大,还不到安府的三分之一,人口也简单,处处精巧温馨,灵芝很喜欢这种感觉。 云霜却觉得有些无聊,三人在水榭外头的亭子间,围着栏杆钓了一会儿早春活蹦乱跳的红鲤鱼儿,她便有些意兴阑珊。 听灵芝与廷雅说起来的路上看见群情激动的各路举子,“咱们看榜去吧!”云霜兴致勃勃。 “说不定能看见榜下捉婿。” 廷雅笑着瞪她一眼,摇摇头,“是想去凑热闹呢,还是想去汇丰转转?” 云霜捂着脸一头顶她怀里去,灵芝在一旁大笑起来。 三人来到正阳门大街时,果然已是人山人海。 看放榜的,看新进举子老爷的,看热闹的,等新科状元、探花郎游街的,和元宵灯会有得一比。 灵芝还从未看过这种热闹,到了前门广场皇榜前,才发现更是如戏台一般,四周围满人,捧着头嚎啕大哭的,站在榜前呆若木鸡的,笑得捶胸顿足状若疯癫的,还有笑嘻嘻指指点点看热闹的,当真是人生百态。 “那人是干嘛的?” 云霜走在最前头,指着皇榜前一个跪地哭诉的人,“好像不是落榜的举子。” 那人周围已围拢一圈儿,他手头还举着一张纸,似乎在诉什么冤屈,周围人纷纷唏嘘。 “我去看看。”云霜说完就要往里挤。 灵芝忙拉住她,“让小曲去吧。” 此处人多,又是三教九流齐聚,她担心云霜一个大姑娘家挤进去被人占便宜。 小曲应声,往人群里挤去。 她身子滑似泥鳅,转眼就挤进人堆不见影儿,过会儿就出来了,一脸八卦地对三人低声道:“是写御状告太子的,说太子逼死吏部主事王朝栋,抢娶了王家新妇!” 听得三人面面相觑,告御状都告到这里来了,这东宫太子的德性,真是啧啧啧…… 话音刚落,人群外就过来一列兵马司巡卫,提着长枪嚷嚷着排开围观众人,二话不说先堵了那人嘴,再将他双手捆上,连押带拽将那人从人群里劈开一条道来,带走了。 人群中有愤愤不平看着的,有低声咒骂的,更多的是默默不敢言往后退去。 灵芝三人忙避开人群,站往汇丰铺子高墙外,立时有店小二迎了上来,冲三人一笑,朝云霜行礼,“程姑娘,少东家不在,要不要给您三位搬把椅子出来,就在这儿坐着歇会儿。” 这可是他们未来的少东家奶奶,店里的伙计可不敢怠慢。 云霜还有几分忸怩,故作镇定地摆摆手,拿出少奶奶款,“不必,你们忙去吧,留个厢房,一会儿我们自个儿进来喝茶。” “是。”那小二弯腰笑着退去。 灵芝看着云霜眯眯笑,“不错呀,有模有样的,汇丰少奶奶。” 云霜不甘示弱瞪她一眼,笑着回敬,“谁敢和我们燕王妃殿下比。” 二人笑闹着,廷雅却觉察到一丝不怀好意的目光。 廷雅顺着那目光看去,心头“咯噔”打了个突,是好久不见的安孙澍! 若不是他脸庞俊秀如昔,廷雅险些认不出他来。 眼前的安孙澍,再不是那个曾经风华气傲的少年,浑身透着落魄,一身半旧藏情直裰,袖口已洗得发白,腰间连块玉佩也无,在人群中垂丧着头,根本看不出当年意气勃发的才子模样。 他在这时也看见了路边的廷雅三人,停下脚步,眼中射出刻骨的恨意。 廷雅被他眼神一震,并不心虚,警惕而郑重地打量着他,一面拉了拉云霜的胳膊,“咱们进屋去。” 话音刚落,安孙澍已朝她们三人走了过来。 灵芝这时也看见了他,这人眼神像草原上的狼,被饿得发慌走投无路的那种,充满仇恨和绝望。 灵芝想起他和应丛欢的事,心头唏嘘,稍稍将廷雅往身后拉了拉。 安孙澍也来到他们面前,直直看着廷雅和灵芝,“三位姑娘,好久不见。” 他一顿,嘴角带起一丝诡异的笑,“不好意思,在下搞错了,是两位姑娘和程家大少奶奶,好久不见。” 云霜直到他来到跟前才认出这人来,她虽不知道安孙澍与廷雅灵芝的过节,也察觉了他的不怀好意,皱了皱眉,“既知道我们是姑娘家,就该避嫌不是,安大哥请让一让,我们要进屋去。” 安孙澍正好挡在她们进汇丰的路上。 安孙澍森森一笑,冷冷盯着廷雅,“好歹相识一场,你们难道不问问安某这次考得怎么样?” 灵芝拉着廷雅往外站了两步,想绕过安孙澍,不冷不热回道:“抱歉,你的事和我们无关。” 安孙澍往右跨一步,又挡在她们二人面前,呲着牙将眼神转向灵芝,仿佛要扑上来咬断她脖子,“还得多谢安四姑娘所赐,怎能和你们无关呢?” 站在灵芝身后的小曲往前跨一步,挡住安孙澍面前,正要发作。 店里头的小二察觉到外头的动静,探出头来看看,见一个高瘦男子挡在三人面前,顿觉不太对劲,忙过来躬身道:“程大奶奶,二位姑娘,请进请进。” 安孙澍见来了人,这才稍微侧身,让灵芝三人往里走去。 冷冷的声音从灵芝身后传来,“托你们福,我安孙澍,落榜了。” 后几个字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灵芝心头一寒。 就连那店小二都听出了这话里头的意味不对,回过头下意识打量了安孙澍一圈,护着三人进了店里,热心对三人道:“方才那人是个落魄举子,常在前头井坊里讨酒吃,三位可得小心点这人,看模样是个不太正常的。” 将三人领到包厢之后,再转身退了出去。 云霜皱着眉头,“这人莫不成是疯了,他落榜就落榜,特意告诉我们做什么?好像我们抢了他的头名状元似的。” 灵芝轻叹一口气,这人也算自作自受,有才无德,若他能将心思全心放在科举上,不一心想着借女人来攀高枝,怕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的地步。 她朝廷雅看看,“雅姐姐平日出门小心些。” 廷雅点点头,“你也是。” 第280章 风言风语 灵芝回到安府,顺道上翠萝那儿坐了一会儿。 翠萝照例和她聊起家常,听说灵芝今天去看榜了,翠萝也“哎”一声,说到:“那探花郎是姓谢吧。” 灵芝捧起茶盏喝一口,端在手中点点头,“似乎叫谢方,翠姨娘也知道?” 翠萝一拍腿,“对,就这个人,听说是户部黄侍郎的亲戚,今日黄府已经摆上酒了,大太太晌午后就赶着去了。” 灵芝对这些事情倒不怎么在意,自顾自喝着茶,淡淡道:“消息传得还挺快的。” 翠萝则有些眉飞色舞,凑向灵芝跟前神神秘秘道:“听说大太太这去呀,可不是给探花郎捧场的,是去相看的。” “哦?”灵芝这才抬起眼,“给谁相看?” 翠萝举着帕子压低嗓门,“二少爷呀。” 灵芝这才恍然大悟,是了,安敄,也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了。 翠萝说的没错,今年的探花郎是户部右侍郎黄仲永的娘家侄子谢方。 谢家远在陕西,黄侍郎便在自家府上大摆筵席,原本与他家无甚交集的各家官眷也纷纷寻人带友蹭了去,只为看看今年的探花郎是不是佳婿。 还有些为自己子侄说亲的,也趁这热热闹闹的境况去探探情形,能凑齐京中数得过来的闺阁当嫁女子,那可不容易。 安家大太太秦氏就是其中之一,她去这贺宴,一来算是凑热闹,二来,就是给安敄相看来了。 安敄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应氏被罚去了庄子,二房一应事务都落到了秦氏头上,包括安敄的亲事。 如今毓芝也已出阁,严氏便把重心放到了安敄身上,立定心思要找个能将安家带向正途的孙媳妇儿,家世高低不重要,一定要性子好,脑子灵,知进退,懂分寸,千万不要应氏那样的,祸及子女! 秦氏照这标准一路寻摸过去,觉得吏部尚书林阁老家的六姑娘不错。 安家有个阁老,安敄是二房嫡长子,林家也有个阁老,六姑娘是三房嫡女,家世相当,且那六姑娘性子出了名的温婉,稳重、矜持,从不多话。 秦氏趁着机会看了几眼,颇为满意,转头就寻了个机会找安怀玉说话。 “……你帮忙去打听打听,看他们六姑娘说亲了没,若是没有,探探意思。”、 苏廷信最后娶的是林家二房的三姑娘,安怀玉与林家自然是相熟。 安怀玉这一年日子越过越好,儿媳孝顺,儿子女婿都官运亨通,美中不足的是媳妇儿肚子还没动静,日子一滋润,脸也跟着圆润起来。 听完秦氏的意思,安怀玉已堆出肉的下巴点了点,甩着帕子就过去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黑了脸回来,坐到秦氏身边,将帕子往案上一甩。 秦氏眼皮一跳,“这是怎么了?” 安怀玉咬着牙,“大嫂,妹子说了你可别气,方才我上后头转了一圈,说想给侄子说门亲,结果你猜怎么着?她们一个个支支吾吾,好像咱们安家是什么沾不得身的疫病似的。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出来,原来这些日子城里都在传,咱们安家败了。” 秦氏疑惑地皱起眉,“这话怎么说起?” “也不知哪个嚼舌根子的在后头诋毁咱们安家,说安家香坊出了事儿,兄弟阖墙,让一个香坊管事的把家底子给掏空了,又卖铺子又卖田庄,如今已经没了底子,连嫡长女出嫁都灰溜溜送出去。” 安怀玉越说越气,攥紧帕子死命绞着。 秦氏也有些疑惑,这话你说完全没影吧,说的也是事实,兄弟阖墙,那是安三那事儿。 香坊出事儿,去年确实因人手不够,卖了不少南边的铺子庄子。 毓芝出嫁,这就有些冤枉了,那也不是安家不想办呀。 安怀玉还在说,“那些人都说,听说皇上赐婚的安四姑娘下月也要出嫁,安府到现在都一点动静没有,想是连操办嫁女的钱财都紧张,要不就是吝啬抠门,这样的人家,谁敢把女儿嫁过去。” 秦氏这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对于灵芝的婚事,严氏确实没打算好好操办,按她的意思,赶紧送出门,再找个理由从族谱上去了,安家这桩心病就一了百了了。 可没想到这流言捕风捉影,倒是将安家的名声赔了进去。 那安敄的婚事儿确实麻烦,嫁女儿都要探家底的,不外乎是旁敲侧击,四处打听。 安家自己总不能抖着家底儿给人看吧? 被这风言风语传遍京城,安家可怎么才能把自己给摘干净? 秦氏当天回去就上松雪堂与严氏讨论起这事儿来。 严氏支着身子斜靠在迎枕上,半阖着眼,脸色很不好。 “都这么说?” 秦氏有些为难的点点头,“今日去的人里头,京城数得出来的人家至少占了一半,既有了这消息,怕是已经传开了。” 安家在京城的名声,基本是靠钱财支撑起来的,官居二品?京城里多了去的公侯伯爵,谁稀罕安阁老一个官居二品? 所以安家有地位的关键,还在“官商一体”,这官商一体之家,论名声没有诗书簪缨世家那么好听,靠的就是有钱,那些官宦人家才会对安家这样的另眼相看。 可若是钱财上败下来,嫁女儿的人家就得掂量掂量,更何况安家这两年名声确实不好,严氏在心头暗暗咒骂,都是应氏那个歪脖子娘带头给带偏了,把毓芝给害惨不说,连带敄哥儿亲事都受累。 “那四姑娘的亲事……”秦氏凑过去,轻轻给严氏揉着腿。 严氏心头窝火,却没处撒去,本想着给灵芝把嫁妆扔过去算数,也不操办,从此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可若是那样,看热闹说闲话的人指不定还要传些什么。 如今唯一能证明那是谣传的办法,就是将灵芝风风光光嫁出去,让那些人看看安家的实力! 她呼出一口气,招呼刘嬷嬷将她额上眉勒摘下,“罢了,给办起来吧,花不了多少钱,起嫁酒照五十席办,该请的都请了来,特别是给敄哥儿看中的那几家,让那些嚼舌根的都好好看看,我安家到底如何!” “是。”秦氏应下。 秦氏说完事,刚要出门,安二就急匆匆跨进松雪堂来。 “大嫂。” 秦氏笑着回礼。 严氏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在里头问,“是老二吗?这么晚有什么事?” 安二应了一声,又对秦氏道:“是有个事儿想找娘和大嫂商量商量……” 第281章 天降买卖 秦氏愣了楞,安二会有什么事和她商量? 严氏也颇奇怪,平日里秦氏主中馈,安二兼顾着香坊生意,两边有事都是在她这儿请示,安二主动要与秦氏商量的,这还是头一遭,会有什么事情? 严氏示意秦氏安坐好。 刚刚把茶盏撤下去的碧荷又重新换了茶汤,端了茶盘上来。 安二走得急,一路口干舌燥的,迫不及待端过茶盏喝了一口,有些兴奋地看向严氏,“娘,是这样,今日福寿斋的钱掌柜找到咱们永安坊去了,说想管咱们订批货。” 严氏拢了拢准备散下的发,疑惑地蹙起眉,“福寿斋?” 福寿斋是近几年在京中崛起的香铺,渐渐取代了以前香家的长香楼,成为北地第一大香铺商号,香货之全,品种之新,都丝毫不在安家之下。 不过,福寿斋的香源一向是个秘密,后头的真正老板是谁也不为人知,安家曾好几次想和他们搭上桥都没成功,怎的这次会主动找安家制香来? 安二放下喝个底朝天的茶盏,示意碧荷再给他添水,搓着手道:“罗掌事也很奇怪。” 永安坊新聘的掌事姓罗,是个快六十的老头子,精明厉害。 “钱掌柜来的时候,就是罗掌事接待的,他趁着和钱掌柜喝茶的功夫,叫人去外头和钱掌柜的小厮打听了一下。这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汇丰最近在筹一桩大买卖,说高丽近来流行拟香,别说高丽了,如今京师之中也最盛行拟香。” 他说起这个与有荣焉,似乎是灵芝制出那拟清荷香之后京师才渐渐流行起来,这么看来,他们安家可是香业领头羊。 “汇丰打算和高丽王室做拟香买卖,运一船拟香过去,福寿斋想接这个买卖,可他们这是临时起意,那边的香坊已经排好活了,忙不开,便想到找咱们搭把手。” 安二说完,有些期待地看着严氏。 严氏干枯的手指点着太阳穴,眼神闪烁,汇丰、高丽王室,这一听就是做大买卖的来头。 她沉吟着道:“这倒是个好事,不过,若汇丰真要做这个买卖,咱们干嘛不直接找汇丰呢?他们福寿斋想接活又没货,咱们不是有吗?干嘛还得帮他们出把力?” 安二一拍大腿,“娘,儿子也是这么想的,那钱掌柜支支吾吾只说他们缺货,不说那货是汇丰要的,还想瞒着我们汇丰的事儿,哼,若是能直接接下汇丰的单子,可不就不便宜那福寿斋嘛。” 他看向秦氏,“所以才留了大嫂在这儿,大嫂和汇丰比较熟悉,能不能想办法打听打听这个事儿,看是不是确有其事。” 秦氏点点头,安家在汇丰也存了不少银子买股,都是她在操持,汇丰的小二与她颇为相熟。 严氏嘱咐安二,“钱掌柜那边先别应下来,汇丰这头好好问问,我总觉得,一船买卖,不像汇丰平日的大手笔。” 秦氏笑着道,“娘您放心吧,媳妇儿必定要打听清楚了。” 这一来,秦氏就忙了个脚朝天。 一面要筹备起送灵芝出嫁的准备事宜,之前没打算办礼,这一准备起来,全是从头开始,嫁妆要添点光鲜门面的,家具摆设不能少,还有采买、礼办、场地布置、人手,一一安排下去,眼见没多少时间了,安府的下人都跟着忙得脚不沾地。 一面还得准备着清明祭祖,现在除了这两件事,秦氏还得替安二琢磨打听汇丰的事儿。 好在汇丰那边好打听,汇丰一向的宗旨是,只要是客,来者不拒,加上秦氏是老主顾,三言两语就问出来,确实有这么一项船队运送拟香销往高丽的买卖,不过不是一船,是五船! 福寿斋投了三船,还有一家香铺投了一船,如今还剩一船,汇丰打算留着自个儿吃。 秦氏当日回去就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严氏。 严氏咬着金牙一笑,“果然,我就说汇丰没那么小家子气,五船拟香,这才像他们的风格,这批货至少值十万两银。哼,福寿斋的人果真奸诈,抢先包圆了场,丝毫不漏风声,想自个儿独吞了吃,却又咽不下,吃相还真是难看。真以为我安家是南边来的,对北边就没法下手了么?” “那咱们?”秦氏迟疑地问道。她虽管内务,但从不插手香坊生意,涉及到香货,还得看严氏的主意。 “你叫人去把老二叫来。”严氏对碧荷吩咐。 说完往后头大迎枕上靠靠,脸上露着最近罕见的轻松与安逸,碧荷应声退下,秦氏接过碧荷手里的美人捶,轻轻替她捶着腿。 安二刚用过晚膳,接到严氏的召唤,匆匆赶到松雪堂,严氏让秦氏将她打听出来的事儿再跟安二说一遍。 安二一听秦氏说汇丰这次有五船香货,顿时喜上眉梢,迫不及待道:“这是大买卖啊,那咱们立即把剩的那船给定下来。” 严氏白了他一眼,“你就这么点胃口?那福寿斋不是吃不下那么多货么?咱们干嘛不趁机将他们吃不下的份儿也占过来?” 安二一想,也对,反正福寿斋和他们也没正经说过这事儿,这可是他们自己打听出来的,也不算是过河拆桥,当下一点头,笑着给严氏捶腿,“还是娘想得周到,儿子明天就派人去找汇丰的人。” 秦氏给安二让出位置,退到一边,有些迟疑道:“可是,娘,汇丰的股,向来是风险自负,这要万一出点事儿……” 严氏脸色顿时沉下去,生意人家,最讨厌听到这要触霉头的话,这老大媳妇儿终究还是当官太太久了,这点意思都不懂。 安二忙截过话题,呵呵一笑道:“大嫂顾虑的是,不过做生意嘛,从来都是有风险的。不过这次,做主头的可是汇丰,船是他们的船,那头接货的,可是高丽王室,汇丰就不用说了,这名号就是招牌,是保证,大嫂头股不也都是冲着汇丰去的嘛。” 秦氏笑着点点头,“是,汇丰确实是金字招牌,可是,那船在海上,怕是由天不由人哪。” 严氏很久没做过这样的大买卖,心头早定了心思的,这是安家打入北方市场的契机,和汇丰搭上线,还怕以后没生意吗? 她一挥手,“怕什么,前头还有福寿斋和汇丰顶着呢,要赔,也是他们赔得多。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第282章 偶遇跟踪 二月二十六是清明节,灵芝早早与安二报备过,要随宋珩去西山香家扫墓。 安二只盼能平平安安送她出嫁,对她的事儿一概不再管,随得她去。 一大早,天下着蒙蒙小雨,青石路面透出湿意,灵芝踩着木屐走出垂花门,燕王府的马车已在道旁槐树下候着。 宋珩亲自撑着绸伞等她,扶她上了翠幄清油马车,出西北角门而去。 马车没直接往西,而是去了正阳门大街,二人进了福寿斋,佯作看香,再悄悄从侧院小门上了另一辆普通不起眼的黒木桐油马车。 宋珩约了许绎,自然要撇下暗中跟着他的影卫。 小令小曲和大双小双为掩人耳目,都在店内等着,没跟去。 斜对过一品香三楼厢房,却正好有双眼睛看到了他二人。 马车往前行了一段路,宋珩隐隐觉得身后还有人跟着,是一种习武之人的直觉,那种危险的气息让空气变得有些不一样。 他指挥车夫在大街小巷没有规律的穿梭,偶尔挑起车帘往后看看,可过了一阵,那被跟踪的感觉又出现了,直接得有些突兀。 他装作不经意往后看去。 马车后远远的跟着几个骑马的人,还有一辆牛车一辆马车,都不疾不徐地在小雨中往前行进。 应该不是影卫,也不是最开始跟踪的人,这跟踪实在是太过拙劣。 会是谁呢?似乎是半路撞上他们的。 灵芝见他挑起车帘,也跟着往窗外望去,一眼看见对街一家扎清明花纸的铺子,除了常见的挂纸、楼阁屋宇、元宝首饰等物,还有各种器具,香炉、花瓶,扎得精巧别致。 “我想去看看。” 宋珩顺着灵芝的眼神看过去,立时懂了她的心思,见那店铺旁几棵杨槐枝干粗大,心生一计,让车夫将马车停到花纸店铺旁,扶灵芝下了马车。 “你去慢慢挑着,有喜欢的都买下来,我在门口看看。” 灵芝知他要防着影卫盯梢,点点头,戴上风帽,进那店铺里去。 远远跟着他们马车的一辆牛车,见他们靠了边,也跟着停下。 赶牛车的是个戴着蓑笠的汉子,见灵芝独自进了店铺,宋珩也不见了踪影,他收了长鞭下了车,瘦长的身子耸着肩,慢慢往铺子走来。 这真是个好机会。 那人压低了蓑帽帽檐,快步走到那一排槐树后,探头朝店铺里望去。 刚刚伸出脑袋,身子被猛的一拧,双手瞬间被人从身后扭到一起,脖子被一只大手掐住抵在树干上,完全动弹不得。 他盖住半张脸的帽檐被掀开,双眼陡然被光一刺,半眯起眼,待完全适应下来,看清了眼前宋珩那张凌厉俊美的脸。 “你是谁?跟着我们干什么?”宋珩声音中不带一丝温度。 以安孙澍一向以相貌自负,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才是男子中的翘楚。 这人原来还会功夫的,他只掐住自己脖子而已,竟全身动弹不得,似被一张无形的网罩住。 他咧嘴一笑,“你又是谁?本人路过此处,谁跟着你了?这路是你家的?” 宋珩不认识安孙澍,在新安郡时,安孙澍只是苏廷信等人的尾巴,直到他离开之后,安孙澍的才名才渐渐冒出头来。 安孙澍自然也无法将他与安家的小和尚联系到一起。 宋珩目色如电,扫过安孙澍全身,忽探手往他怀里抓去。 “路过?”他一声冷哼,拎起从安孙澍胸口掏出的香囊,香囊里头洒出一蓬白色粉末。 “好好的车夫,路过这里不赶车却下来走路,还带着一袋奇香粉。” 奇香粉是是有曼陀罗、夹竹桃等药物炮制出的迷幻粉末,和当初金荣用来设计灵芝的药差不多,都是江湖上最盛行的迷药,一旦撒向人的口鼻,中招者眼睛刺痛,重则失明,嗅入进去,浑身麻痹,重则晕厥。 宋珩将那粉末一点点往安孙澍面前洒去,一面加大掐住安孙澍脖子的力度。 “你不说也没关系,这迷药就给你自己好好享用吧。” 安孙澍挣扎不过,又急又怕,闭上眼咬着牙,恨得额上青筋直爆。 灵芝拿着选好的花纸出得门来,余光扫到宋珩衣角在槐树后,笑着走过去,“你看,这个香炉给娘烧去,这个给……” 她嗅到曼陀罗的味道,立时住了口,宋珩本想背着灵芝处理了这人算数,见灵芝过来了,忙朝她使了个眼色。 灵芝快步绕到他身边,待看清安孙澍的脸,大吃一惊,“安孙澍!” 安孙澍则将那句“给娘烧去”听了个清清楚楚,见到灵芝,知道再躲不过去,干脆一咬牙,瞪眼看向宋珩,“当日,找人打断我手的,是不是你?” 宋珩这时明白过来,挑起一侧嘴角,目色更加冷厉,“原来是你,你使诈引灵芝出门,断你一手算便宜你,还不知悔改!” 他不再跟他废话,转头看向灵芝,“杀了吗?” 灵芝听宋珩的意思,当初他的手果然是被宋珩派人打断的,心头叹一口气。 这样的人就如阴沟里的苍蝇,放了他吧,他还会继续围着你嗡嗡打转,杀了他吧,似乎又罪不致死,犯不着为这样的人双手沾血。 “有没有办法让他不再害人?”灵芝无奈看向宋珩。 她更担心廷雅,安孙澍那日除了盯着她,看廷雅的眼神也是充满恨意,这人已经疯了,她害怕他躲在暗处会咬上廷雅一口。 宋珩知她心软,掐住安孙澍脖子的手往上一顶,捏着他双颊,安孙澍嘴一张,那香囊里的白色粉末立时进去大半。 宋珩手一松,安孙澍跌落在地上,捂着脖子哼哼呜呜说不出话来。 宋珩又脚尖闪电点在他膝盖处,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只听一声低低的暗号,安孙澍蜷起身子,捂着膝盖,脸上表情痛得狰狞扭曲。 宋珩拉过灵芝,将安孙澍扔在槐树后,二人往马车走去。 “他以后都再不能走路、不能说话了。”宋珩很少对一个人这么憎恶,可这安孙澍自己害人在先,还一副天下人对不住他的模样,又处处小人行径,他实在是忍不下去。 要不是灵芝心软,他能让他永远从这个世界消失。 马车渐渐走远。 安孙澍觉得嗓子着了火,被烧得几乎窒息,双腿膝盖处又钻心地疼,让他快要晕死过去,正挣扎间,眼前多了一双脚。 一双穿着金线绣兰花草麂皮靴的脚。 第283章 一个秘密 “把这人抬到车上去。”是汪昱甜美阴柔的声音。 他无意中在正阳门大街看见宋珩与灵芝在福寿斋兜了个圈,上了一辆普通马车,便盯上了稍。 可这二人狡猾异常,带着他们在城里兜圈子,他还本以为跟丢了。 方才这边的动静又才将他们的人引了过来。 没想到除了他们,还有人跟着宋珩。 这人是谁,为何要跟着他们?宋珩又为何对此人痛下杀手? 他都有兴趣知道。 安孙澍拼命指着自己的嗓子,瞪着汪昱“呜呜”出声。 “带去河边,先给他洗洗嗓子。”汪昱吩咐。 安孙澍被灌了半桶水,又趴在河沟边哇哇吐了一阵,嗓子才勉强能出声。 他趴在河边泥地上,满脸污泥,夹着流涎污秽,一身狼狈。 “算你小子命大,遇见了我。”汪昱待他缓过来,幽幽开口。 安孙澍抹了一把脸,抬起头。 撑在汪昱头上的伞尖在滴水,正好落到他抬起的脸上,一滴,两滴,他躲也不躲。 “多谢公子!”他一开口,声音沙哑,像磨坏了的菜刀,刺耳难听。 汪昱皱了皱眉,“你是谁?为何跟踪燕王?” “小的,姓安,是安家远亲。安灵芝,跟我有仇。”安孙澍勉强吐出几个字,声带一扯动就疼痛难耐。 汪昱听他说是安灵芝跟他有仇,瞬间没了兴趣。 正要走,又想起一事,“是燕王亲自把你打成这样的?” 安孙澍点点头,双眼红得冒火,见汪昱对安灵芝似乎没兴趣,忙又道:“正是他,小的只要有一口力气,定要将他咬下一口肉来!” “好身手啊。”汪昱根本不搭理他,眼睛一亮,看了看他腿上,啧啧叹道:“膝盖骨尽碎,表面却连伤痕都没有,这得多深的内力。” 别说伤痕,连裤子都没破。 他一面说,一面转身要走。 安孙澍猛得扑过去抱住汪昱的腿,挣扎着,“大人,公子,只要救安某一命,安某用一个秘密交换。” 汪昱微微一笑,眼中媚意入骨,“就凭你,跟我谈条件?” 他哈哈一笑,旁边护卫立时上前将安孙澍拉开,扔回河沟边。 “大人!”安孙澍明白汪昱不简单,见他明显对宋珩的事情感兴趣,猜他和宋珩有过节,慌慌扯着嗓子喊:“安灵芝,不是安家亲生的,你想对付燕王,只要对付安灵芝就行,那就是他的死穴!” 不管灵芝的身世如何,但他敏感地察觉到这是一个秘密,安家和安灵芝不想被外人知道的秘密,所以直到今日还没人知道安灵芝不是安家亲生女。 方才只是短短一面,凭他情场老手的经验,已看得出来,宋珩对灵芝疼爱之极,在大家都不知道宋珩与灵芝有关系的时候,他就已经为她出头,找人打断他的手,而今日,一言一行都透着宠溺,就连怎么处理他都让灵芝说了算。 若不是情根深种,怎会体贴如此。 汪昱听到他的话脚步顿住,回头朝他弯弯嘴角,再走回去蹲下身,用手沾了沾河水,在安孙澍脸上抹过,污泥洗去,露出苍白清秀的脸。 汪昱又提起手指,一点点从他脸颊上滑过。 模样还不错。 安孙澍只觉那手指像毒蛇一般又冷又滑,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哆嗦着,不敢再言语,看着汪昱。 汪昱抿着唇,眼中透着几分满意,站起身,吩咐身后护卫,“带回府。” 安孙澍听他愿意救自己,如抱着救命稻草,拼命献好:“多谢大人,多谢公子,多谢恩人!安灵芝,刚才买了个纸扎香炉,说要去烧给她娘。安家二太太还活着,那她说的娘,定是另有其人。” 安孙澍哑着嗓子,一口气说下去, “他们去给她亲娘扫墓上香,往这个方向,定是去了西山,大人若要跟去,去西山那边找还来得及。” 汪昱再看向他时,就多了几分欣赏,短短一会儿这人就判断出这么多信息,看来不是个傻的。 他冷冷一笑,“看来,你是真的恨她。” 他叫过护卫叮嘱几句,两个护卫翻身上马,快速朝西山方向跑去。 宋珩带着灵芝来到香家陵园山脚下,下了马车,替灵芝撑起伞,一眼见到侯在山下的许振。 为惑人耳目,空马车继续往前驶去。 许振一身素白直裰,脸色沉静,清冷寞然,即使四周没有人,也没有与宋珩表现得过于亲密,只正常行了拜礼,再把目光放到灵芝身上。 他已经知道了灵芝是许绎的女儿,是他名义上的妹妹。 听许绎说完之后,他不但替养父欢喜,替许家欢喜,还替自己欢喜。 至少她离自己又更近一些了,不管她嫁给谁,将来过怎样的日子,他都是她名义上的哥哥。 他觉得老天爷待自己真不错。 灵芝朝许振福礼,浅浅一笑,她对他满是感激,既感激他为宋珩做的一切,也感激这些日子是他陪在父亲身边。 许振懂了灵芝笑中的含义,也回了她一个笑,清冷之色瞬间毫无踪影。 宋珩在一旁看着他二人相视而笑,莫名涌起酸意。 “我们先上去。”他目光越过许振,伸手扶着灵芝胳膊。 灵芝略羞涩地挣开一些,朝许振歉意笑笑,再随着宋珩往山上走去。 许振目送二人远去,想到宋珩刚才的模样,嘴角微微一翘,心头竟有些快意。 许振上了路旁另一辆蓝布帷帘马车,警惕地注意着四周动静。 这处地方较为偏僻,官道上偶有扫墓的人三三两两从小雨中行过。 过了一会儿,大路上响起马蹄声,见到停在路边的马车,马上人问道:“赶车的,可见过一辆纯黑色的马车从这儿经过?” 马车夫打着哈欠,“黑色马车,那多了去了。” 那人也觉得自己的问法不太对,“马车上有一男一女,男的穿月牙白,女的穿素白。” 马车夫翻了翻眼皮,“这西山上今天都是穿白的。” 骑马的人骂骂咧咧走开了。 许振撩起车帘,悄悄往外看去。 两个穿红边黑襟劲服的汉子,看模样不是随从就是护卫。 一男一女,黑色马车,都和宋珩与安灵芝对得上,是找他们吗? 第284章 我们的人 灵芝随着早侯在此处的许绎在香家坟丘前上了三炷香,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待纸钱纸花渐成灰烬,方默默起身。 宋珩也跪地拜完,起身站到山路转弯旁,守着四周的动静。 许绎长长叹了一口气,将灵芝领到香念枫的衣冠冢前。 他蹲下身摩挲着墓碑,“我去到金陵的时候,你娘已经没了,宅邸也已卖了出去。在街坊领居里打听了一圈,才找到埋葬你娘尸骨之处。” “我无颜见她,更无法正大光明为她立碑,在金陵将她重新安葬,再在坟前立誓。为香家许家报仇雪恨之后,再将她好好接回我许家的陵园内,到时候,我再去陪她。” 灵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低低喊了声,“爹。” 许绎的手指继续在那石碑右上角摩挲,砂石纷纷跌落,渐渐的,有藏在碑面下的字迹露出来:爱妻。 许绎停下手,轻轻抚过那两个字,眼中闪着泪光,“就连这两个字,我都要藏起来。” 灵芝紧抿着唇,含泪伸手握住他手背,“娘会明白的,娘不会怪您的。” 线香点燃,熟悉的枫叶香气在山间缭绕而升。 祭奠完毕,三人又去了旁边许家的陵园祭拜。 完成之后,许绎从小路回了西山深处,宋珩与灵芝缓缓下山。 侯在山下的许振透过车帘看见了山林间宋珩与灵芝的影子,下车来警醒地四下打量。 忽听见“哒哒”马蹄声由远而近,一抬眼,赫然是刚才那两个问路的人。 那马上两人也看见了他,不由多扫了两眼。 许振从那两眼当即判断出,这两人认识他,他抬头看了看宋珩和灵芝,就要走到那二人视线所及范围。 他伸手找二人招招手,“你俩过来。” 马上两人愣了一愣,对视一眼,“这位公子有何事?” 其中一人问道。 许振见他故作不认识自己,必有蹊跷,问道:“你们刚才不是在找一辆纯黑的马车吗?” 二人点点头。 “公子见过?” “是,不过车上的人身份很贵重,我只能悄悄告诉你们。” 这二人是汪昱护卫,认识许振,也知道许振与宋珩之间的恩怨,莫名对他就有几分信任。 二人下了马,走到许振身边。 许振待他们来到跟前,突然暴起发难,拔出长剑瞬间刺出,往二人咽喉划去。 那二人身手也是了得,同时往后一退。 许振这一剑竟然扑了个空,他心下大骇,他的功夫虽不如宋珩,但也是许绎手把手交出来的,以沙场对敌为主,重气势与速度,少花巧和姿势,练的便是起手石破天惊的一剑。 这放到江湖上,能躲开他这起手一剑的人,也少之又少。 他此番出其不意攻出去,这二人竟能反应如此机敏,可见不是庸手! 转眼间,那退开的两人又回扑上来,三人战作一团。 山上的宋珩见到两个陌生男子出现在许振面前,顿生警觉,悄悄让灵芝躲在一丛灌木后。 眼见三人长剑出鞘已缠斗在一起,一个飞身就往山下冲去。 人还在半空,“嗖嗖”两道银光一闪,朝那还在和许振交手的男子背后扎去。 那男子身子晃一晃,似察觉到危险,竟然躲过必中的柳叶镖。 宋珩也是一凛,再不敢大意,此处人来人往,必须快些解决这两人,遂抽出腰间软剑,迎战上去。 刹那间剑光大盛,灵芝只见一团银色将四人环绕,连人影都分不清,片刻后,两个黑衣人倒下。 “这是什么人?”宋珩此时才问。 许振蹲下摸了摸倒下一人的脉搏,严肃道:“是来找您和四姑娘的,这人还没死,小的带回去问问。” 宋珩一眼看见了那人脉搏处一道隐隐的黑线,那是种蛊之后没发作的印记。 他抬脚轻轻在那人额头一点,那人吐了一口血,垂下头去。 宋珩拿出白手帕擦拭剑尖的血,淡淡道:“不用问了,汪昱的人。” 许振站起身,有些惊异地看向宋珩,他虽知道汪昱擅用蛊,但不知道中蛊毒后是这模样。 身旁的随从迅速将两具尸体拖往路旁草丛。 宋珩将软剑收好,凤眸寒光凛凛,“这两名普通护卫功夫已不弱,看来汪昱的实力不浅,你若遇上了,小心一点。” “是,这两人冲您来做什么?”许振皱了皱眉。 宋珩朝山上招招手,示意灵芝下来,“他想查我底,还要将离月送到我府上。” 灵芝过来时,刚刚听到宋珩说后一句。 离月,这个名字听起来很耳熟。 “那……”许振看了看灵芝,再看向宋珩。 “看他到底想耍什么把戏。”宋珩知道他想问什么,没直接回答,回身拉过灵芝。 “我们先走一步。” 许振点点头,躬身道:“王爷请,鹤泉会清理干净。” 宋珩看着许振一笑,“谢谢你。大哥。” 转身拉着灵芝上了马车。 许振挑起嘴角,看着他们远去的车影。 大哥,这是已经以灵芝夫君的身份自居了。 宋珩与灵芝上了马车,见灵芝格外沉默,还以为她是因为祭拜亲娘和家人心里头难过,拖过她的手握着,柔声道:“等你来了王府,咱们在家里设个隐蔽些的祠堂,放上娘的牌位,再找个时间去金陵一趟,将娘接回来。” 灵芝歪过头朝宋珩浅浅一笑,她只是有些犹豫该不该开口问离月的事。 她想起来了,离月就是那个去年元宵灯会上献舞的舞姬,她要进燕王府? 她从未怀疑过宋珩对她的心,但是一想到有其他女人要进府,还是个那么美的女人,她心头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不过,她不想和宋珩有任何的隐瞒。 “无迹哥哥,我,是不是有什么话都可以跟你说。” 宋珩诧异地看向她:“怎么了?你有什么事,当然要跟我说。” 灵芝抿了抿唇,开口的时候还是有些艰难,“那,离月姑娘……” 宋珩见她提起离月,方想起来刚才她可能听到了,这丫头不会又乱想了吧。 他忍不住笑,伸出手指勾了勾灵芝鼻子,“傻瓜,这话你当然能说,什么话都能跟我说,知不知道?你竟然以为说这个我会生气?你这么想我才会生气。” 灵芝轻轻点了点头,有些高兴,无迹哥哥果然和她所想无二。 宋珩继续道:“是我不好,我该早些告诉你,离月,是我们的人。” “啊?”灵芝愕然抬起头,忍不住惊呼出声。 她怎么也想不到,那妩媚动人的舞姬竟然是这样的身份! 第285章 金蝉毒蛊 宋珩抿唇颔首,“她也是我们武林盟的人,对外是千金阁的花魁,实则是打探与传递情报的重要人物,只是没想到,她被汪昱看上了,想收买她来对付我。而我们也想查探汪昱,便将计就计,让离月接近他。” 灵芝微微蹙起眉,宋珩一解释,她对离月再无芥蒂,只是汪昱,真的有些耐人寻味,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将上次秀芝的事和宋珩说一说,“……虽不知道她们要引我进那院子做什么,但绝对没安好心。” 宋珩面色转冷,“这种事情你怎么能不告诉我。” 灵芝撇撇嘴,撒娇一笑,“不是没出事嘛。” 宋珩握紧她的手放到唇边,长叹一口气,“真想直接带你回府,等离月来了,或许就知道汪昱究竟有何目的了。” 卫国公府中,直到晚间,汪昱派去西山的第二批人才回来。 “世子。” 汪昱看到垂着头的几人,脸色墨黑。 “还是没找到?” 几名护卫摇摇头。 “罢了。”汪昱桃花眼闪着寒光,“有可能是被发现了。” 这个宋珩,他想起安孙澍所说宋珩的身手,这人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可他越藏得深,他越感兴趣,说不定,二人还能好好合作合作,只是这样一来,对安灵芝就更要提前下手了。 汪昱穿过主院,跨入正堂后头一道不起眼的小门,门后一道长长的暗廊,穿过暗廊,就到了那日叶鸿救走云霜的小院中。 小院内照旧寂静无声,汪昱轻轻推开正中间那扇屋子的门。 屋内干净整洁,房梁角落都一尘不染,窗边一张大炕,炕上躺了个光着身子的男人,他身旁还站着两个头罩黑纱,手带黑纱套的男子。 “世子。”两个男子见到汪昱进来,起身招呼,其中一个给汪昱递上黑纱手套。 “怎么样了?”汪昱一面带上手套,一面走到炕边,俯身看那男人。 端正的五官,即使沉睡,眉眼间也布满戾气,脸色苍白得有些吓人。 正是安孙澍。 “情况很好,这个宿主不错,血中怨气够重,金蝉已经产下三枚卵。” 汪昱嘴角挑起一丝阴恻恻的笑,“去把世子妃叫来。” 汪家的蝉蛊,是老卫国公当年驻守南诏时,从苗疆高人处寻来的,寄生在宿主中,吸**血,每月需以解药压制其躁动的毒性,否则宿主便会血枯精涸而亡。 本来汪信想用此蛊来解汪家人所中香毒,让这蝉在体内吸食毒血。 虽没起到汪信想要的效果,但汪昱发现了这蝉的另一秒用,这样的东西,用来养死士,再好不过。 而以前的黑蝉蛊,唯一的不便就是,种蛊需要的时间较长,是以汪信想要给灵芝下蛊时,需要先用梨花玉露将她醉倒,可惜那次被云霜坏了局。 汪昱又将这任务交给安秀芝,没想到安灵芝那般谨慎,滑不溜手,根本不上当。 阖上的门扇被推开,安秀芝瘦弱的身影出现在汪昱身后,那两个面罩黑纱的人自觉退了出去。 “世子。”安秀芝一眼看见炕上一丝不挂的男人,先是红了脸垂下头,脑中现出刚刚一瞥之下那男子的脸,怎么那么眼熟,又忍不住抬起头来瞧瞧睃了一眼。 这一看之下吓一大跳,往后一退。 “怎么?熟人?”汪昱微转过头,睨着眼看她。 安秀芝脸如白纸,惊惶点点头,“这人,是安家一个远方亲戚。” 汪昱更确认了安孙澍没骗他,嘴角微微翘起,“你们安家的人,皮囊都还不错,虽说内里都是草包。” 安秀芝垂下眼,捏紧帕子不敢做声。 “你过来看看。”汪昱朝秀芝招招手。 秀芝只好挪着步子,走到炕沿去,那白晃晃的身子,特别是下身腿间黑硕之物,让她脸颊火辣辣发烫。 她努力控制自己漂移的眼神,看向汪昱所指的安孙澍手腕处。 一道金色的印记细细从手腕延伸开去,和她身上黑色的印记不太一样。 “这是金蝉蛊,废了我二十多个宿主才培养出来的。” 秀芝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是什么了,她中的蛊叫黑蝉蛊,这金蝉,当比黑蝉更厉害。 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你放心。”汪昱看到她背脊微微一抖,扯起嘴角翘了翘,“这不是为你准备的,这是为你安家四妹准备的。 秀芝眼皮一跳。 “这蛊种法没以前那么麻烦,你只要将虫卵下到她吃食或者茶水中就行。”汪昱语气渐渐转冷,“我废了这么大力气弄出来,你可别浪费了我的蝉宝宝才好。” 秀芝双腿微微打颤,垂首应道:“是!秀芝这次定会成功。” 汪昱一挥手,“去吧,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 待秀芝走后,汪昱又在安孙澍腿间把玩一阵。 汪昱面色绯红,眼中尽是欢yin之色,这人不错,比他之前那些宠婢都强。 事毕,他满意地打量着安孙澍的身体,这才离开。 回到正院,他又去了厢房。 他的宅邸很奇怪,院内没有住世子妃,却住了即将送去燕王府的离月。 “世子还没歇息?”离月见他进来,起身相迎。 “你可知燕王会功夫?”汪昱面如春花霁月,和善看向离月。 离月略有些羞赧,“虽没见过他动手,但……那事能看出来,是有功夫在身的。” 汪昱对这个回答很满意,要不是精力比一般人旺盛,怎么能让绿腰那么难舍难离,又怎么能让离月为了他甘心被自己所用。 “你知道我极信你。”汪昱浅浅一笑,风度翩翩,和方才在小院中的模样判若两人,“咱们的目标又这般一致,只要你想办法将蛊下到安灵芝身上,燕王身边最亲近的,不就只剩你?” 离月弯弯柳眉微抬,“那世子妃若成功了?” “她若成功,就当我送你个礼,你只管安心伺候燕王去,后头自然有你要做的事,她若不成功,你再好好回报我也不迟。” 汪昱胸有成竹一笑,在安府内,只有靠秀芝,但若是万一事不成,到了燕王府,他还有离月这个后招。 安灵芝,不怕她不成为他囊中之物。 离月盈盈一笑,妩媚风流,“那世子今日来……” “你户籍已办好,明日,就可以去燕王府了。” 离月心一跳,“是!”她垂下头应道。 第286章 再作试探 安秀芝回到她的偏院中,脸上仍然红得不褪色。 原来男人那物是那般模样的,看起来还真有些吓人,她一颗心“咚咚”直跳,本要想怎么给灵芝下蛊,脑子里却来来去去都是方才的画面。 她在屋里踱来踱去,一咬牙,向宝珠道:“明日,回安府。” 第二日,秀芝带着两箱礼回了安府,先去了松雪堂。 严氏对这个高嫁的安家女有些看不懂。 当初留着秀芝,她本想用她来替安家笼络一些不金贵却重要的人物,做填房做妾室,算是结个亲搭个桥。 结果没想到她竟然能攀个高枝儿去! 严氏起初还有些忐忑,不知秀芝会怎样对待安家,可秀芝竟乖顺得很,年节回娘家都回得勤,每次也都好礼珍宝的往安家送。 可你说她对安家人好吧,也从未给过安府人什么实在好处,就连卫国公府的门槛安家人都没去踏过。 不过对严氏来说,卫国公府也和武定侯府一般,是已经破落下去的贵族,还不如苏家、程家那样的新贵来得实在。 因此她对秀芝面上也有些淡淡,但仍堆着笑指指榻前,“秀姐儿来了,坐吧。” 又看看那一箱礼,“自家人,不必这么客气。” 秀芝抿嘴一笑,嘴角扑的粉都簌簌抖落一片,“祖母身体可还好?怎么看着气色有些不比从前了。” 严氏叹一口气,自从被宋珩一剑给吓破了气,她就没缓过来过,如今又被灵芝的婚事烦扰,体力精神都不如从前。 “还不是操心灵芝的婚事。” 秀芝双手放在膝上,“秀芝今日来,就是特意给四妹送添妆的。” 严氏看了看炕角另一个礼箱,颔首稍稍坐直起身来,“难为你想得周到。” 秀芝乖巧笑着,“本来给大姐也备下的,谁知大姐走得急,只能回头等她回娘家的时候再让她捎回去。” 严氏脸色有些沉下来,毓芝的事是她的心病,因是侧妃,娘家人连上门的权利都没有。 秀芝看严氏面色,心底暗自快活,看来毓芝的境况并不好,她面上的笑就越发真挚起来, “安家最后一个女儿出阁,秀芝想着祖母必是要大办一场的,不知二婶娘回不回来送四妹。” 一提起应氏,严氏更为不爽。 苛待灵芝她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还想直接杀她安家的孙子,这种心狠手辣的歹毒妇人,留她性命已经不错了。 她皱了皱眉,“你二婶娘身子不好,从庄子上来回还折腾,她又和灵芝八字相克,你是知道的,恐怕回来的话更会克她,还是罢了,不过是个虚礼而已。” 秀芝装作惊愕地皱了皱眉,“那,四妹的起轿茶,谁来喂?” 大周习俗,姑娘出嫁前,都要吃一盏娘喂的起轿茶,寓意不要忘记哺育之恩。 严氏不以为然地翻了翻眼皮,“我亲自喂。” 秀芝恍然笑了笑,“是,还有祖母您呢,那可真是四妹的福气。” 秀芝在忙碌的同时,汪昱也没闲着。 宋珩来到庆云斋时,汪昱已在他们常见的那所小院内等他。 席上除了汪昱,还有离月。 没有千金阁内时那些花枝招展的装扮,离月发梳单髻,一柄素色喜鹊登梅钗并两朵淡紫珠花,几颗珍珠点缀发间,雅致大气,衬得脸容秀丽,颇有几分贵家女子的模样。 宋珩见到离月,心中明白了汪昱今日所为何事。 装作眼前一亮,喜滋滋走过去坐下,“离月姑娘这变了个模样,宋某险些认不出来了。” 离月适时地微微垂下头,嘴角一抹浅笑。 汪昱让离月去到宋珩身边为他斟酒,含笑将二人打量来打量去,“燕王殿下,我汪昱还够朋友吧?如今离月已恢复本名,何月,是我卫国公府上家生的婢女,您尽可安安心心领回去,不用担心那些御史嚼舌头根子。” 虽说大周朝,男人之间互相送个侍妾舞姬什么的颇为平常,可若是堂堂亲王,让一个青楼女子进府,不免会伤了皇家脸面,有失身份。 汪昱将离月身世早查得一清二楚,孤女,十五岁被卖进花楼,因品貌出众,被花楼嬷嬷悉心教养,精通舞乐,诗词歌赋都不在话下,一出道便被奉为花魁。 他可是花了五千两银子才将离月赎出,给她弄个假身份,送进燕王府,从此宅邸深深,外头人也不知这花魁去了何处,谁会想到她成为宋珩身边一个侍妾呢? 只要不出门见客,这事儿就成为他和宋珩的一个秘密了。 宋珩哈哈一笑,接过离月递来的酒盏,“多谢世子费心,只不知该如何报答世子这番好意。” 汪昱举起酒盏与他轻轻一碰,“这么说王爷就见怪了,不过。” 他沉吟一下,“汪某对燕王府的拟香可喜欢得紧,若王爷不嫌弃,回头赏臣一些香就好。还有我们未过门的燕王妃,那是连金猊玉兔香都能制成的人物,不知汪某可否厚着脸皮想她讨些香泥?” 宋珩举起酒盏一饮而尽,“拟香好说,明日就派人送去世子府上,不过金猊玉兔香嘛。” 他略迟疑,“那是宫中御香,怕是四姑娘也不能随便配制。” 汪昱一笑,“无妨无妨,不一定是金猊玉兔香,和那香差不多的也行,汪某对那香气实在是怀念。” 宋珩夹起一枚田螺,离月忙伸手接过,以竹签替他剔肉。 “这世子放心,等世子妃过了门,欢迎你随时来府上咱们好好研究研究配香。” 觥筹交错,吃饱喝足,二人又聊了个痛快,夜深方出门。 刚出了庆云斋大门,斜刺里忽冒出个人影,朝走在宋珩左斜后方的离月冲去。 离月一声惊叫,下意识往宋珩身后一躲。 宋珩侧身,须臾间,那人手中的长刀已扑了过来,还不是庸手。 宋珩自然伸手一挡,闪电般抓住那人手腕,只使出三成功力往前一推。 于此同时,侯在门口的大双小双与汪昱的护卫都围了上来。 来人似是知道遇到硬点子,撤身疾走,往路边樟树后窜去。 “不用追了。”宋珩出声道。 “都回来吧。”汪昱也喊着。 离月惊魂未定地站稳身,汪昱关切道:“离月姑娘,没事吧?那人看起来是冲着你来的,你可认识他?” 第287章 离月进府 离月躲在宋珩身后,仍是满脸惊慌,来人带着风帽,但仍能看见下半部分脸,“离月并未见过,离月也不曾有仇家……” “应该是想抢些金银首饰的贼子罢了。”宋珩淡淡打断他。 自去年来山东旱灾后又遇蝗灾,几乎颗粒无收,今春山西又遭黄河春汛,流民纷纷涌入直隶、河南等地,贼匪遍地,京师即使已戒严,严防流民进入,但民间治安也多少受到影响。 汪昱这才转向宋珩,一抱拳,“王爷好身手,没想到王爷竟是深藏不漏。” 宋珩看着他若有深意的笑,咧嘴露出一排白牙,“想本王也在江湖上混过,怎能没两下子?让世子见笑了。” 汪昱哈哈一笑,十分配合,“是,燕王殿下可还是出入过西疆战场的人。以王爷这般本事,为何不领个职位,在京中有番作为?” 宋珩摊摊手,皱着眉,“汪兄,这可不像你说出来的话呀,你什么时候变得跟宋琰那小子一般婆妈了?” 汪昱见他仍是打哈哈,也不追问,只抿起唇角一笑,“汪某如今自己领了差使,自然也想和王爷并肩作战。” 宋珩挥挥手,朝马车走去,“自然,这个自然,咱们可不就是并肩作战么?” 说完回头一笑,“不过,本王更喜欢并肩喝酒。” 汪昱笑着送他上车,离月也跟着上了后头一辆桐油马车。 待燕王府的车队远去,汪昱才回转身,却不离开,而是朝庆云斋大门左边的树林走去。 一个头戴风帽的身影出现,“世子。” “如何?” “此人真气充沛,小的剑气不能伤他分毫,且他在出手之时明显留有余地,功夫肯定在小人之上。“ “嗯。”汪昱所有若思点点头,他已有八成把握摸到宋珩的底子。这一安排,要试探宋珩功夫,也顺便试试宋珩是不是对离月真心。 从宋珩挡过去的刹那来看,他对离月确实是真心相护,功夫嘛,可能比他想象的更厉害几分。 回到燕王府,宋珩带着大双小双将离月领到扶云苑,听说离月来了,阿文、桂官等宋珩手下武林盟的人都欢喜得很,纷纷寻了借口过来。 关上院门,大伙儿一番寒暄叙旧之后,再各自离去。 扶云苑是个小小的院落,让离月一个人住在这里,比旁边群芳苑中住着的一大群侍妾要显得重视得多。 离月坐在进门榻上,见大双小双都出去了,自然而然过来给宋珩添茶。 宋珩温和笑着,“你在这里不用真把自个儿当婢女,能让你从千金阁出来,娘知道也替你高兴。既然到这儿来了,就还是用你本名。” “离月这名字是不能用了,以后就叫荷月吧,荷花的荷。”婢女名字论理说是没有连姓一块儿喊的,宋珩便将她的姓以同音字代替。 “荷月多谢王爷!”已改名荷月的离月将剩下的茶汤倒掉,又重新冲一壶普洱,送到宋珩跟前。 眼前人脸上此时没有在外的嬉皮笑脸神色,只有沉稳如松、锋利如刃的俊朗,映着烛光,轮廓如刀削,这才是她最熟悉的宋珩。 “荷月喜欢这里,也喜欢伺候爷。求王爷将奴婢留在这里,就像大双小双那样。奴婢愿好好伺候爷,还有王妃。” 宋珩指指榻上,示意她坐下,“你放心,给你选的归宿必是你自己愿意的,不用急在一时。你离开之前,汪昱是怎么跟你说的?给你用蛊了吗?” 荷月咬了咬唇,点点头,“不过奴婢已经用过爷给的解药,那蛊三日后就会消解,倒是不必担忧。世子……让奴婢给王妃下蛊,却没说为何。” 宋珩更觉诧异,汪昱竟是为灵芝而来?他想到秀芝上次意图对灵芝下手,更揪紧了眉,“想办法问出来,你们如何联系?” 他想起今日汪昱提起的香,难道他的目的和香有关? “鸽子。”荷月回答:“卫国公府中有数十只这样的鸽子。” 宋珩冷冷一笑,“军中向来喜欢以鸽子传信,卫国公府不愧是军将世家。” “刚才那贼人……”荷月张口欲言。 “我知道,很明显是汪昱安排的。”宋珩淡淡道,要不是那日发现汪昱的人竟然找他找去了西山,他也没想到,汪昱会对他这么有兴趣。 “他想试探我的身手。”他喃喃自语,“他到底想做什么?我俩都已经上了宋琰的船,他为何还要探究我的底细?” 荷月也蹙起眉,“恐怕,世子还有更大的目的。” “更大的目的?”宋珩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荷月忙站起身要替他按揉,在千金阁的酒局上,她也没少挨过宋珩的身体。 没想到她刚刚伸手过去,就被宋珩胳膊挡住。 “你又忘了?在这里你不用伺候我。”宋珩微微一笑,示意她回去坐下。 荷月咽下一口唾沫,讪讪收回手,低声应道,“是。” 秀芝在安府陪严氏用过晚膳才离开,严氏觉得当初留下秀芝的决定再正确不过,如今这安家的姑娘,只有她还算是贴心。 秀芝回到卫国公府时,已是掌灯时分,她在汪昱院门前徘徊,不知要不要进去禀报一声。 思来想去,还是往里走去。 她从抄手游廊下绕过来,刚来到主屋外,就听见里头传出异响,她住了脚,刚要转身离开,门口传来汪昱贴身护卫韩保的声音,“谁?” 秀芝忙走过去,“韩统领,是我。” 韩保对她还算客气,一颔首,“世子妃有何急事?” 秀芝只觉来得不是时候,只没想到汪昱今日这么早就入寝,讪讪道,“不急,若世子睡下了,我明日再来。” 正要告辞,里头传来汪昱的声音,“谁?” 韩保朝里头回禀,“回世子,是世子妃。” 屋里头沉默了一阵,“进来吧。” 韩保让开门,秀芝心跳快了几分,捏着帕子进去。 她垂着头,并不敢抬眼,来到汪昱寝房门口,隔着帘子道:“回世子殿下,奴婢今日去安府打听到一个好消息。” 汪昱的声音从里头传来,“说。” 秀芝忙接着道:“在灵芝出嫁那日,上轿前会由祖母给她喂起轿茶,那一盏茶,她必吃不可。” 汪昱声音中一喜,“起轿茶?” 只听另一把略沙哑的声音响起:“这可是个好机会”。 安孙澍! “嗯。”汪昱沉吟吩咐,“去吧,有什么需要,跟关嬷嬷提。” 秀芝忙应声退下,来到屋外,捂住几欲干呕的嘴,匆匆而逃。 第288章 婚前惊喜 灵芝这些日子不再出门,安心地呆在晚庭绣着嫁衣,除了宫里送来的王妃嫁衣服制,还得自个儿动手绣一身中衣以及贴身的抹胸、并鞋袜等喜物,好在宋珩知道她绣工有限,直接送来打上花样子的布料,替她省了不少功夫。 小令笑嘻嘻打趣,“咱们王爷真是天底下最细心的新郎官儿,连这都替姑娘考虑到了。” 灵芝抿唇一笑,即便是这样,她也每日盯着那线头盯得头晕眼花。 不过,其他事情都不用她操心,有秦氏准备起嫁酒,宾客的帖子已撒出去,还请到了林阁老府上二太太做全福人,她倒是有些奇怪,想起上次爹说过的要让严氏好好送她出嫁,果真这严氏就这么听话,看府上日日忙忙碌碌,真是要大办一场。 其他她不担心,倒是秀芝,她有些不安,今日秀芝在松雪堂呆了那么久,不知和严氏商量些什么,她总觉得和她有关。 帘子一挑,小曲的身影闪了进来。 “打听到什么了吗?”灵芝放下手头针线。 小曲偷偷去了松雪堂听墙角,“只听见那些丫鬟在说世子妃如何豪气大方,给下人的赏钱都不是铜板或者碎银,而是一根一根的银稞子,比安府年节赏下的都大。” “没有其他了吗?”灵芝蹙紧眉,秀芝没来见她,她也有些奇怪。 “好像就是聊一些家常。”小曲摇摇头,“对,还听她们在说老夫人心狠,姑娘出嫁都不让二太太回来。” “秀芝和祖母聊我出嫁的事?” “应该是的。”小曲咬了咬唇,“姑娘放心,您出嫁那日,爷会派很多人来,定会护好姑娘您。” 灵芝点点头,不再多问,心头却琢磨着,安秀芝到底想要做什么? 转眼到了二月底,这日灵芝收到宋珩密信,让她准备准备,明日带她去个地方。 果然,第二日一大早,燕王府的马车就侯在安府角门外。 安二和严氏已经对灵芝要去哪里都懒得管,门房见是燕王府的马车,匆匆进去通报一声,自有人去晚庭传话。 春光明媚,暖阳晴空,马车载着灵芝往西边而去。 今日宋珩竟没在马车上等着她,只有大双在,又不说带她去哪儿,灵芝倒是有些好奇。 马车穿过西城门,一路杨柳抽芽,桃花梨花粉白相间,田庄外郊野上偶有纸鸢迎风招展,看得灵芝兴致盎然。 再往前行一段路,已经能看见远方天际巍峨绵延一片的西山,马车从官道上拐了个弯,沿着一排白杨夹道的石板路驶去。 白杨树的尽头是一丛黑顶白墙的院落。 马车在院落门前停下,灵芝把着大双的胳膊下车来,宋珩正笑吟吟的等在黒木大门前。 “这是什么地方?”灵芝四下打量,白墙上新刷的粉渍仍在,大门檐上垂着如意龙纹瓦当,精致低调。 门上一块空白,无牌匾无题字。 宋珩向灵芝伸出手,并未直接回答她,大双等人都笑着退往一边。 “我怕又有影卫盯上,先甩开他们自行过来,便没去接你,来,带你进去看看。” 灵芝迟疑一下,见四下再无外人,方伸手轻轻放到宋珩掌心。 宋珩霸道地将她手指分开,十指交握,方满意地拖起她手往里走去。 灵芝笑着睨他一眼,柔顺地随着他进了大门。 进门处是一座半山影壁,绕过影壁,是一片宽敞的院子,铺着整齐的青石地板,中间一个穿堂,两旁是厢房。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灵芝狐疑,说田庄,也不像,说别院,也不像。 宋珩领着她走过穿堂,后头一层院落,主屋高大宽敞,与两旁厢房打通,外周绕以游廊,彩绘花窗、精致雕梁,正是灵芝喜欢的低调雅致风格。 她一眼看见西厢房那伸出屋顶的一排烟囱,心头有些明了,转过头,一双眼亮起来,“这是,一座香坊?” 宋珩笑着点头。 灵芝心头的花呼啦一下开了,兴奋地想跳起来,顾不得羞涩,双手环住宋珩腰间,整个人扎进他胸口,“无迹哥哥!” 宋珩见她欢喜,心头更喜,笑着摸了摸她黑发,“去看看吧,要些什么香料,你回头列个单子,我找人采买。” 灵芝喜得眼泪都快飞出来,直点头,松开手,欢天喜地往那院中跑去。 这是属于她的香坊,她做梦都想要一个这样的香坊! 她一间一间屋子看过去,仓库、炮制房、试香房、陈列房、窖藏房,每间都工工整整,连所有工具都从大到小一应备齐。 宋珩站在院中,看她像只燕子般飞来扑去,抿嘴含笑,满眼都是宠溺。 待她看了个遍,向她招招手,“来,跟我去后头。” 灵芝兴奋不已,叽叽喳喳扑到他身边,“无迹哥哥,这里太棒了,试香房中还有小隔间,就连最难寻到的九层蒸香笼都有,还有象牙制的香镊……” 她一面说,一面随宋珩往屋后走去。 穿过一扇月洞门,她正絮絮念念不停的嘴巴忽然停下,张得老大合不拢。 这是…… 天哪!宋珩就好像把当年香河的药田给搬了过来。 她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香药田,此值早春,一丛丛嫩芽翠叶上还带着晨露,薄荷、紫苏、金银花、龙葵、白芷……青幽幽翠生生铺了一地。 宋珩指指西边,“那边还有一片花田,春夏的时候各种花儿都开了,一定特别漂亮,花田中有一条小河,现在还太凉,等夏日的时候,咱们可以上这儿来避暑,在河里钓鱼。” 灵芝对这里一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听他这么一说,才有些反应过来,拉住宋珩的手,“无迹哥哥,这是照着新安郡的香田庄子建的对不对?” 宋珩噙着笑,拍拍她头,“傻瓜,你才发现吗?” 那是他们两人最初的快乐记忆,穿行在药香田中,沿着河沟抓鱼捞虾,还有个最会折腾的安怀杨,每日里都少不了各种新鲜玩儿法。 这也是灵芝最喜欢的日子,守着数不尽的香料,看香草生芽开花,看香田四季轮换。 灵芝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恨不得和小时候那般在田中飞奔着跑上几圈,他怎么能想得这么周到呢? 宋珩温柔又怜惜地捏捏她小脸,“不许哭,眼泪掉出来我会忍不住亲上去。” 灵芝被他说得嘴一撇,又笑起来。 第289章 最后答案 宋珩牵着灵芝,二人慢悠悠沿着田间小路往前走。 “还记得那时候我们被田庄上的阿伯带着黑狗追赶么,还有一次毓芝告状说你在香田里偷香草,害得你被罚饿了一天。那时候我就想,若有朝一日,我有本事了,也要有个那么大的香田,小河在田间穿过,让你自由自在的里头跑,你想种什么香就种什么香……” 灵芝静静听着,握紧了宋珩大手。 走过香田,前方又有一排庄子,宋珩一指,“这是别院,咱们先进去吧。” 灵芝抬头看去,这比他们现在住的清欢院还大,高门宽墙,至少有五阔,修这么大的院落做什么? 灵芝一面想,一面随着宋珩走进门,一眼看见正屋廊下站着的两人,便明白了。 廊下人一个身穿素色程子衣,一个着香草色云纹衫裙,正是许绎和杨陶。 “爹,娘娘!”灵芝忙抽回手,羞涩地迎了上去。 “可还喜欢这里?”杨陶笑起来特别明媚爽朗。 灵芝点点头,明白这里许多布置定都是杨陶准备的,“太喜欢了,多谢娘娘!” 杨陶笑着拉过她到廊下,“别谢我,是你和尚哥哥准备的。” 灵芝听她说和尚哥哥,知她是取笑自己第一次和她见面是说宋珩是和尚,“噌”地红了脸。 宋珩跟过来,不满地瞪了杨陶一眼,“娘!” 杨陶哈哈一笑,把灵芝推到许绎面前,“来来,先看看这是什么。” 许绎从袖中拿出两卷书册,儒雅眉眼间尽是怜意。 “我这个做爹的,不能亲自送你出嫁,这两本书,算是给你的嫁妆吧。” 灵芝已猜到是什么,两册还带着墨香的书卷,一本上书《天香谱》,一本上书《雅香集》。 她颤巍巍伸出手,轻轻摩挲过墨印新干的字迹,将两本书捧到心口。 许绎长舒一口气,双目微红,念枫若能泉下有知,看见女儿能得她衣钵传承,该有多么安慰。 “先看看《天香谱》,和安家那本有什么不一样?”宋珩提醒。 杨陶带着三人进到厅内,窗明几净,清一色酸枝家具,富贵而低调雅致,正中一张厚重雕花圆桌,四人围着桌沿坐下。 灵芝立即翻看起许绎誊写的《天香谱》,所有人的心都提起来。 许绎的字和他的人一般,儒雅俊秀,圆浑流畅,字里行间透着飘逸。 灵芝约莫记得那破洞出现在后半册,翻到后头,放慢了速度,一页一页仔细浏览过。 丫鬟煮了茶进来,给四人盛在桌上,宋珩拿过灵芝面前的杯盏,又给她多加一勺糖,搅拌均匀再递过去。 灵芝忽然停下来。 她的目光落在一味香方上,玉华香。 若她记得没错,其中一个破洞正是在玉华香出现的那一页上头。 她拈起那一页,指了指中间第三行的位置,“大概在这里有个破洞。” 许绎和杨陶都凑过来,那一行字上,正面和背面各有一张香方。 正面是玉华香,灵芝所点的位置,芸香一两,翻到背面,红景天三钱。 灵芝又继续往前翻,又指着一页到,“这里也有个破洞。” 二人再一看,一面写着,拌和成药,另一面写着,红景天一两。 许绎和杨陶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惊异和震骇,杨陶下意识捧紧面前杯盏。 灵芝也发现了其中关键,喃喃念着,“都有红景天三个字,那破洞好像是故意把红景天去掉了。” “你再看看,后头还有吗?”许绎声音有些打颤。 灵芝接着往下翻,又指了几个地方,果然,和前两处一眼,破洞的位置都写有红景天。 杨陶握住茶盏的手有些晃,她放下茶盏,嘴唇也微微颤抖。 宋珩发现了异样,伸手握过杨陶打颤的手,“娘,红景天怎么了?” 杨陶脸色白如纸,眼中蓄有泪,看向许绎,“是他!” 许绎清隽的双目透出深刻的恨意,捏紧双拳点了点头,“果然是他,早就该猜到是他!” “是谁?”宋珩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他们追查了十多年的告密者,终于有答案了吗? 他也忍不住绷直了身子,握紧杨陶的手,疑惑又忐忑地看向许绎。 许绎看了看宋珩,又看着杨陶,艰难地从牙缝间吐出几个字,“景天,宋谨,字景天。” 宋珩只觉脑中“嗡”地一声,思绪瞬间停滞下来! 《天香谱》不会无缘无故破洞,那么这从所有香家人的鲜血里送出来的册子,所传递出的信息必有深意! 宋谨,宋谨,宋谨就是当今皇上,他的皇叔,他父亲的亲弟弟,宣德帝! 他们早怀疑过他,所有皇子都死的死囚的囚,只有这个河间王安安稳稳活了下来,若不是他做过什么事,深得先皇后信任,又怎能活到夺大宝之时? 只可惜没有证据,且当年宣德帝并未参与起事,他们才一直不敢确认这个想法,如今,《天香谱》就是最好的答案! 宋珩只觉一直以来的迷雾散开,血淋淋的真相迎面而来,让他难以顺畅呼吸。 灵芝也知道宣德帝名讳,听到许绎的话时已傻眼呆在原地。 杨陶挣脱宋珩的手,直直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娘!”宋珩想要追过去,许绎抬手止住了他。 “让她去吧,让她独自待会儿。” 宋珩担心地看着杨陶远去的身影,直到她走远再坐下来。 “你娘等这一天等得太久,她心里的苦,比谁都多,让她自己待上一会儿吧。更何况,这人是你爹那般厚待的兄弟。”许绎的声音沧桑又疲惫,似说出这句话,已让他心力交瘁。 灵芝伸手过去轻轻拍拍宋珩。 她能体会他们三人心里的感受。 宣德帝的身世人尽皆知,若不是当年勇戾太子的母亲相护,怕他早活不过三岁。 谁能猜到,这告密者会是勇戾太子最信任的兄弟? 宋珩紧紧握着灵芝伸过来的手,双目通红,脸色铁青,眉目间是前所未有的凌厉和痛苦。 灵芝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心疼不已,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将另一只手也伸过去,轻轻覆上他手背。 “一切都还不晚。”许绎沉声道。 第290章 背叛者死 许绎长长叹息一声,举起面前茶盏,手颤抖着,终究没送到嘴边又再放下,显是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愤懑。 “当年,我们这些追随殿下的人,只是觉得宋谨他不够仗义。在殿下正需要支持的那几年,他却一直称病,每日病恹恹地躲在府中,这也就罢了,殿下从未勉强过他站在我们这一边。” 他声音渐渐转得冷冽而充满怒意,“哪知这人不仅仅是怯弱,根本就是恩将仇报、卑鄙无耻!殿下母子对他情深意重,他受人恩惠,却反噬一口,这样的小人行径,就算倾尽天下之笔,都难以尽述!” 宋珩尽全力压住自己翻腾的情绪,点点头:“您放心,我必亲手取其性命,为父亲报仇。” 他们的计划本是找到告密者,替勇戾太子正名复位。 宋珩本来还对宣德帝有几分愧疚,毕竟他如今已经坐上天子之位,当年父亲被先皇后所害,他也算无辜。 如今,他所有的愧疚都消散无影,就算天家无父子、无兄弟,可这般背后暗伤恩人、背叛兄弟的丧心病狂之徒,让他碎尸万段都能解其恨! 他想到他们仓惶逃出京城的深夜,颠簸在马背上的娘亲怀里,躲过一波又一波喧嚣吆喝的箭雨,饥饿、恐惧、慌张,随时随地心头都是被逼上绝路的无望和窒息。 还有那夜,天墨如黑,大雨倾盆,父亲举起长剑,在远处渐渐接近的追兵呼喝声中,横向自己颈项。 他眼睁睁看着父亲倒下去,娘没有捂住他的眼睛,只是告诉他,“看见了吗?将来,你要用这剑,将我们的仇人头颅像这样砍下来。” 他只流了一滴泪,圆睁着眼,看着父亲的魂魄渐渐抽离身体,消散在雨夜,离他们永远地远去。 那明明是黑夜,他却觉得那血红得刺眼,红得他永世都不会忘记。 从那一夜起,五岁的他就长大了,从此以后就由他来为娘、为那些追随父亲的人撑起一片天,还有父亲未竟的心愿,都等着他去完成。 “王爷。”许绎的声音将宋珩从仇恨的思绪中唤回来,“还有一事。” 宋珩呼出一口气,眼睛酸涩,这才发现自己将灵芝的手握得太紧,忙松开手,疼惜地看她一眼。 “许叔请说。” “可宋谨当年,是怎么知道我们起事的时间地点的呢?” 宋珩身子一震,没错! 许绎的声音继续,“当年他身子多病,殿下在考虑起事之时,便没将他考虑进去,他只知道我们有这个打算,却不应该连我们何时行动都一清二楚,当年我们的计划以篆香传递,他根本就没有拿到连珠合璧篆香的资格。” 宋珩咬紧了牙,喉头发涩,“也就是说,另有其人,将篆香的秘密透露给他?“ 许绎点点头。 宋珩握紧了拳头:”我亲自问他,有朝一日,我定要亲自问他!” 午后,宋珩与灵芝分头回府。 灵芝有些担心,婚期将近,这一别,他们就不便在婚前再见面,也不知他会不会吃不好睡不着。 宋珩察觉到她的担忧,将她轻轻拥在怀中,只说了句:“等我。” 灵芝点头,她能做的,便是不让他操心其他事情,她仰头看向宋珩,坚定道:“你放心,安府这边,我能处理。” 燕王府内,荷月煮了茶汤端着来到宋珩书房门口。 “荷月姐姐。”大双守在门边,见她来了笑着打招呼。 “爷怎么了?”荷月看了看紧闭的书房门,“晚膳也没用。” 大双叹一口气,“爷没说。” “爷不是和四姑娘出去了吗?” 大双点点头,“是呀,四姑娘刚到的时候爷还高高兴兴的,回来的时候就变成这样了。” 荷月往门边走过去,“我给爷熬了清心茶汤。” 大双犹豫了一下,还是没阻止她。 荷月轻轻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小双来开了门。 荷月朝他笑笑,往里看去。 宋珩坐在书案前,面前摆着一盘篆香,愣愣出神。 荷月走过去,将茶汤放在他面前,柔声道:“爷,用点茉香茶吧,这是清心养胃的,春季用正好。” 宋珩眉头轻皱,点点头,并不言语。 荷月还没见过这样的宋珩,平日里神采飞扬的五官黯淡下来,有些低落,有些漠然,隐隐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很想伸手将他蹙起的眉纹抹平,终究只叹一口气,轻声道:“爷若有什么心事,不如说出来,或许我们能替您分担。” 宋珩抬起眉看她一眼,眼神有些疲惫,摇摇头,“我没事,你去休息吧。” 荷月试探着往他身边靠近一些,声音温婉,“要不奴婢给您揉揉太阳穴?” 宋珩下意识身子往侧一躲,勉力挤出一丝笑来,“不用,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想了想又道:“你若是闲不住,帮我盯着那几个布置主院的婆子,让她们在五日内将庭院整理好。” 主院,是燕王府最中间的院落,宋珩一直没住在那处,宣德帝赐婚之后,他才打算布置出来作为婚房。 荷月低低敛了眉,“是,不知王妃喜欢什么花木?” 宋珩想到灵芝,坚硬如冷铁的心稍微软下来一角,眼神顿时温柔起来,“她最喜欢玉簪和素馨,不过先紧着热闹喜庆的摆,等她来了,她会再按自己喜欢的布置。” 荷月将他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不再多问,见他分明是想让自己走,朝他福了一福,退出门去。 待她走了,宋珩思绪又回到宣德帝上头,他抬起头朝小双道:“龙灯的事情,你上小叶子那儿问问,看查得如何了,我们尽快对周家动手。” 荷月出得门来,大双凑上来悄声问:“爷还是不开心吗?” 荷月点点头,朝大双无奈一笑。 “难道是与四姑娘有关?”她试探着问大双。 大双皱着眉头,“或许吧,只有四姑娘的事儿才能让爷发愁。” 荷月不再多问,笑着和她告别,往自己住的扶云院走去。 扶云院紧挨着群芳苑,前头是一块不大不小的花园,离月沿着石竹夹道走过去的时候,旁边花园内正好传来几个窃窃私语的声音。 “她就是那新来的?” “是,独自住一个院子,新宠呢。” “长得是不错。” “哼,再得宠又如何,还不是和咱们一样没个名分。” “别说名分了,还不如一个平常丫头呢,丫头还能在王爷跟前端个茶送个水的,咱们除了在这里呆着,还能做什么?” …… 荷月脸上浮现一丝冷笑,装作没听见,挺直了背,走回院子。 第291章 请君入坑 没几日便是三月初二,日头渐渐暖和起来,安府里处处花红柳绿,梁间燕子成双成对,衔泥筑巢。 这日一大早,宗人府的人便来了,奉命清点并誊写“奁妆录”存档,这是亲王嫁娶的必备礼仪之一。 严氏在上次被宋珩半软半硬地逼迫着按下那文书手印之后,假模假样又添了些嫁妆,凑齐一百二十担,各式家具物件,大到拔步床、五斗柜,小到水仙花盆、香炉灰抜一应俱全,看着倒也富贵堂皇。 她再不想为灵芝的事儿烦心,称病在院内歇息,连松雪堂大门都懒怠出,让安二领着宗人府的人上万芳阁后堂大院清点嫁妆入册。 这会儿正盘腿坐在榻上,碧荷拿着秀芝派人送来一对灰鼠皮美人拳,轻轻给她敲着背。这美人拳里头半份棉花半份决明子,比寻常的棉缎更有分量,敲在肩背上力道刚刚好。舒坦得她闭上眼,浑身轻松。 忽门帘子外想起云裳急急的声音,“老夫人,老夫人,二老爷请您立时去万芳阁一趟。” 严氏睁开眼,心口“突”地跳了一下。 灵芝的嫁妆已经添得她肉疼了,难道又生了其他什么幺蛾子? 宗人府,宗人府的人还不是和那燕王一个鼻孔出气的? 她看向刘嬷嬷,刘嬷嬷也茫然摇摇头。 严氏又想起一事,问道:“那礼单,确实还在吧?” 刘嬷嬷忙点头,“昨晚又去确认过,好好的在匣子里呢。” 严氏在事后曾反复想,总觉得宋珩不会那么傻,若是不知道礼单上到底有多少东西,又怎么知道她给的嫁妆对不对数呢? 想到这一点后,她就让刘嬷嬷去确认过礼单在不在。 当然是在的。 宋珩拿走礼单册子当晚就送了回来,再由跟着刘嬷嬷去取礼单的小双原封不动放回去,一切神不知鬼不觉。 严氏深吸一口气下炕来,稍稍整理了仪容,拄着龙头拐,慢悠悠往万芳阁而去。 宗人府对燕王大婚很是重视,只誊录嫁妆一事,就派来了一个姓范的三品府丞,以及两个书办。 严氏到的时候,范府丞正悠悠哉哉坐在太师红木椅上喝着茶,安二则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旁边坐立难安。 安二见到严氏,像见到救星,立时站起身迎上来。 “安老夫人!”范府丞圆脸眯眯眼,笑嘻嘻站起身来。 严氏疑惑地扫了一眼满头大汗的安二,与范府丞见过礼,坐到他对面的太师椅上,“范大人这边可还顺利?那嫁妆我们也誊写了册子,大人尽管清点了照写便是。” 范府丞依旧笑眯眯的表情,淡淡道:“那册子和嫁妆本人已亲自看过,不过。” 他话锋一转,那细缝眼里透出来的亮光让严氏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不过这些,和之前安府确认的嫁妆单子可对不上啊?” 严氏缩回正要去端茶杯的手,扶住了椅把,“什么嫁妆单子?” 安府何尝提起给过嫁妆单子? 范府丞看了眼安二,安二哆哆嗦嗦指了指案几上一份薄薄的文书。 严氏眉拧成了麻花,一伸手,“拿过来我看看!” 还不等她说完,其中一个书办已将那文书送过来。 严氏颤巍巍捏着文书伸长胳膊,半眯起眼看清了上头的字,脸色“唰”地瞬间比那文书纸还白! 这正是当日宋珩逼她按压下手印的文书,清清楚楚白底黑字,还有她的手印印在上头。 不同的是,当日明明写的是“香家所送礼单的一半”,如今却变成了“后附礼单的一半”! 后附礼单是什么东西?! 她上下嘴唇碰来碰去,另一只手“砰”地松开龙头拐,两手抓着那文书,往后看去。 太不对劲了! 当日明明是一张纸,今日这纸后头还有好几张装订成册的宣纸! 安二见势不妙,凑近些站到严氏身边,掏出绢帕抹了抹额上的汗。 严氏待看清那后头宣纸上的小字,眼前一花,手一软,身子往侧倒去。 “娘!娘!”安二忙扶住她,急急拍她后背替她顺气。 严氏巴不得此时真晕过去才好,可偏偏心里头痛得要命,脑子还清醒无比。 那是香家给的礼单! 那后头附着的,全是当初他们收下香家财物和宫里贺礼时,一样一样抄上去的礼单,除了赏给应氏的首饰另造了册,其他的全在上头! 珠宝、书画、田庄、铺子…… 这怎么可能!宋珩是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还有这文书,一定有问题,她当日按手印的明明不是这样! 造假!他们这是明摆着造假! 她翻来覆去的看,可也不明白宋珩到底耍了什么把戏,那纸张上头一丝涂抹造假的痕迹都没有! 她这次是彻彻底底被坑了,心里那个痛啊,这些个东西要真分一半走,不是活生生拿刀子剐她的心吗? 严氏脸色煞白,倚在安二胸膛上,半耷拉着脑袋,胸口起起伏伏,半晌才吐出一口气,颤着嗓子问道:“这是,这是哪里来的?” 范府丞依旧那副笑眯眯的模样,似乎看不见严氏的狼狈,好整以暇答:“燕王殿下说,是您亲自给他的。他还称赞安府真是豪气,给女儿的陪嫁算得上京城首屈一指,都已经上报给皇上了!” “娘,这,这可……” 安二的声音抖得似筛糠,他怎么也想不通那礼单是如何去的燕王手头,且还有严氏的手印儿! 严氏只觉像在做梦,她比安二更想不通,她当初按手印的可不是眼前这要命的文书! 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 不承认?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鲜红手印看得明明白白。 她就是满身是嘴都说不清啊! 范府丞已经喝完第二杯茶,墙角案几上一盘篆香都已燃尽,见那母子俩还一副天塌的模样瞅着那文书像要哭出来,也有些不耐烦了。 他手指敲敲桌子,看看外头天儿,“我说,安老夫人,安院使,这都快晌午了,你们倒是给个答复啊。这礼单子上取一半,是按物件儿取呢,还是折算成银子,再把不全的嫁妆添上?你们倒是给个办法。” 第292章 剐心割肉 (为晴空墨色+1更) 严氏听他一字一句,像在索命一般,心疼完了肝疼,肝疼完了腰疼,哪儿哪儿都疼。 待他说完,头上眉勒缠布早已湿透,想让刘嬷嬷拿帕子来,才想起刘嬷嬷留在门外。 她伸手自个儿松了松眉勒,心口痛得喘不上气儿,似刹那老了好多年,颤巍巍努力想挽回:“大人,这,这礼单,恐怕还得再议议……” 范府丞不待她说完,将茶盖往碗上一放,“老夫人,这可都已经在宗人府留底了,咱们也都报上去了,您这,怕是议不了了。” 他看看严氏白了青,青了又白的脸,笑着淡淡加了一句,“您要是还想再添点,就在送王妃出嫁的时候做添妆添上就好。” 补的一把好刀! 上报! 严氏一口牙都嵌到嘴皮子里,她还有退路吗?还能反悔吗? 做了一辈子生意,和银钱打了一辈子交道,她也从来没有这样窝囊过! 思来想去,终于放弃了最后一口挣扎的气儿,闭了眼,抓紧安二的手,狠狠一点头,“按,物件!” 范府丞笑着点点头,“也好,省得咱们再慢慢折算,现成的东西收拾好就行,田庄铺子地契也好说。我们还得回头慢慢誊写单子,为不误了大事儿,两日后我们再来,您看如何?” 严氏恨得想咬舌,指甲都掐到安二肉里,把个安二疼得龇牙咧嘴又不敢出声。 她闭了闭眼,这哪是商量,分明就是下最后通牒! 送走了宗人府的人,严氏无力半瘫在椅上,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安二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又是叹气又是摇头,“白养了,白养了!竟又要把那么多银子白白送出去!我可还指着回新安郡养老的!” 他察觉没动静,转头一看,严氏老泪纵横,糊了一脸。 慌得安二忙给她递帕子,“娘,没事儿,咱们不是还有一半嘛,也不少,再说这几年咱们香坊生意越来越好,安家不怕让她咬一口。” 严氏除了舍不得那钱财,更难过的是这种憋屈的感受,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这个孤女被牢牢攥在她手掌心里。 一个长得好看又带财的养女,能有多么大的用处啊! 可没想到这个手掌心里任她搓圆捏扁的人,竟然有一天会爬到她头上,狠狠给了她一刀,还要把那些得到的好处让她吐回去。 这实在是太憋屈太窝囊了! 严氏咬着牙,接过刘嬷嬷递来的帕子,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好,她不仁,我不义,既然嫁妆都赔出去了,我还怕什么?我要她出嫁那日,就是身败名裂之时!” 出门找叶鸿打听消息的小双很快回了燕王府,一问,才知道宋珩又去了主院,他会心一笑,这位爷最近很爱往主院跑,天天在里头呆着。 宋珩正在院内四下转悠。 这座主院位于王府正殿之后,此前一直空置,三进的院落,面阔五间,前厅后屋,前后以游廊相连,青砖墙,红漆廊柱,歇山顶翘飞檐。 前院是光亮亮的白石地砖,墙角一棵高大的柿子树,门槛处石雕牡丹富贵。后院种满花木,中间搭了葡萄架,下头一架秋千,角落处还有一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树下一方石桌石凳。 院后头是一大片梅林,紧挨着芝兰斋。 新房里一水儿的海南黄花梨家俱,是叶鸿亲自采买而来,清雅大气,带着淡淡香息,灵芝应该喜欢。 搬动东西的丫鬟在婆子指挥下来来往往,花瓶儿、梳妆盒、香炉、茶具,一样一样井井有条往里摆放。 荷月也进进出出帮着指挥整理。 寝房内拔步床已经罩上两层帷帐,一层并蒂莲花秋水帐,一层月霞薄烟纱帐,连糊窗纸都是桃粉色的桃枝暗纹纱,处处都是喜意。 宋珩摩挲着拔步床旁垂下的鹤衔仙草挂钩,再过些时日,这屋内就不再只是他一个人,他一思及此,更舍不得离去。 “王爷,小双回来了。”大双在门口喊了一声。 宋珩迈步往外走去,“就在这儿说话吧。” 宋珩带着刚跨进院门的小双,来到那石榴树下的石桌旁。 刚要坐下,只见荷月从屋内拿了张毛毡蒲团出来,“爷等一下。” 她将蒲团垫在石凳上,又掸掸灰,方对宋珩一笑,“这春日里石头还阴凉。” 宋珩旁边的大双吐吐舌头,“还是荷月姐姐想得周到,这一来可把奴婢的蠢笨给衬出来了。” 荷月浅笑着去揪她嘴,宋珩摇摇头一笑,在石凳上坐下,“哪里就那么金贵了?” “我去给爷煮茶。”荷月笑着退下。 “我也去。”大双跟着往屋里跑去。 小双待他们离开,郑重道:“叶大哥说有些端倪了。” “那船会里揪出个奸细,受刑之后招了,说是京帮的人,咱们的人就顺着京帮查下去,发现当初被咱们赶出京的京帮余众聚集在京郊和直隶的交界处,那儿官府不怎么管,流民、商贩众多,他们还招揽了不少山东来的流民进帮,近来声势颇为浩大。” “更重要的是,那京帮老大和周家有来往。” “哪个周家?”宋珩怀疑自己听错了。 “郑国公周家,郑国公家三老爷周士信,讨了京帮老大的妹子做妾。” 这周士信是京中第二大闲人,领着个太常寺虚职,整日里最喜走马章台、逗狗遛鸟,常常提着个鸟笼子在郑国公府外的局儿胡同转悠,他那只全身黑羽红嘴壳的八哥是全京城出了名的金贵,出门都有专门的护卫护着。 当然,第一大闲人自然就是宋珩了。 宋珩一听到周家,双眸半眯起来,“难怪京帮此前在京师中横行霸道,原来是背后有周家撑腰。” 小双点点头,“叶大哥也是这么说,当年京帮称霸京师的时候,从各行各业行会、集市上都要抽不少利,怕周家也分了不少。” 宋珩瞬间懂了,权钱不分家。 周家有了权,可宣德帝名令节俭,堵了众多人发财的门路,周家首当其冲,连年节门生收礼都要被御史盯着。 这种时候,京帮这样的地方帮会,倒是个替他们赚钱的好帮手。 宋珩挑起眉冷笑,“想不到我们赶走京帮,竟无意间坏了周家的好事儿。这倒可以好好利用利用。” 他琢磨一番此前的计划,笃定道:“先拿太子开刀,后头那事儿,咱们再放长线钓大鱼。” 第293章 送嫁妆日(为晴空墨色+2更) 严氏再肉疼,也不得不按礼单上的东西分了一半出来,转眼到了三月十四,灵芝出嫁前一日。 按大周惯例,这一日是送嫁妆日,又称安床日。该由女方家全福人领着嫁妆送到新郎家中、再在婚房安床。 这也是女儿在娘家的最后一日,娘家各路亲戚都要先来吃酒看新娘、看嫁妆。 一大早,秀芝和毓芝双双回门,安怀玉也带着苏廷信及太太,以及廷雅回了安府。 严氏选定的全福人,林阁老家的二太太也提前到了。 武定侯府老祖宗特意派了齐氏来,还带来了丽嫔庄青萱赐的添妆。 安府一下热闹起来。 大伙儿先涌到晚庭看灵芝,林二太太是个爽朗人,育有三儿一女,家中四世同堂,不说话时开口先笑,脸圆圆的似弥勒佛,一见到灵芝就握着她手不放,眼中全是惊艳之色。 “都夸安家四姑娘美,今儿个见到才知道这世上真正有长得跟仙女一般的人物!” 她一面说,一面褪下手腕上绞丝金凤镯子塞到灵芝手中。 “看这手腕,比白玉豆腐都嫩。”林二太太啧啧叹着。 灵芝笑着收下,垂头福礼。 齐氏也笑眯眯夸赞,“早看出四丫头不是普通人物,品貌倒在其次,那一手制香技艺才真真叫人佩服。” 她心里是有些奇怪的,本来以为因为应氏的事儿,还有老二家求娶灵芝未遂的事儿,武定侯府和安府交往就淡了。 没想到这次老祖宗特意叮嘱她来好好送送安灵芝,还特意送来丽嫔给的添妆,看来这位安四姑娘确实很讨老祖宗喜欢。 安怀玉端着双下巴笑着,“可不是,我们灵芝就算放在这京城,也没几个比得上的。” “那是,那是。”林二太太连连点头,“燕王真是好福气,不愧是圣上赐婚,般配,般配!” 她一句话把燕王、宣德帝都夸了个遍。 廷雅是真心为灵芝高兴,看着灵芝抿嘴直笑,后头跟着的毓芝、秀芝脸上都挂着不冷不热的笑,各怀心思。 灵芝浅笑,端庄含蓄,并不多言,只在毓芝经过她身边时,她骤然间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不由诧异地朝毓芝多看了两眼。 她终于明白安二让她制招胎香是为什么了,看来永安坊也已经成功制了出来。 用过午膳,吉时还未到,众人在万芳阁内喝茶聊天。 秀芝和安怀玉都抢着跟林二太太搭话,一个吹捧卫国公府如何富贵,一个吹捧自家儿女多么孝顺姻缘好,齐氏和另外几家远亲都笑着偶尔插两句,毓芝反而讪讪的,不如以往在闺阁中那么抢眼。 众人都把灵芝这个正主忘在一边,廷雅坐在灵芝旁边,握着她手歉意笑笑,母亲年纪越大,越喜欢在外头将她和哥哥挂在嘴边,她倒是习惯了,就怕听的人反感。 灵芝无所谓一笑,示意她不要在意,只默默作壁上观。 秀芝照例一脸都是粉,比那白墙面还白,头上梳桃心髻,插了四五柄簪子步摇,明晃晃地扎眼。 毓芝却反其道而行地低调,头发只梳个寻常堕马髻,两朵玉兰绢花,一支牡丹钗,再无其他配饰。 秀芝不放过任何一个显摆的机会,喝了一口茶,又娇娇地吐出来,毫不避忌地皱皱眉。 安怀玉看不惯她那般做派,消遣道:“世子妃怕是搞错了,方才那杯才是漱口茶。” 秀芝抿嘴一笑,拿起帕子沾沾嘴,手腕上三只金镯子哐当直响,“这金骏眉满口渣,用来漱口倒是不错,用来喝嘛,哎呀,我现在这嘴可刁了,略微不醇的茶都难以下咽。” 安怀玉不以为然翻了个白眼,故意道:“那卫国公府日常都喝什么解腻茶?” 秀芝等的就是这句话,扭着帕子一笑,“都是世子配的,说用什么一年只出几十两的树上采摘的大红袍,配着香草煎茶。” 毓芝忍不住冷冷一笑,这安秀芝不知搞什么名堂,上次让她想方设法将灵芝骗过去,结果灵芝没事,她自己倒惹了一头腥,今日又一个劲儿踩着她出风头,饶是她已经改了不少的暴脾气又有些忍不住了。 她睨了一眼装模作样的安秀芝,淡淡道:“那不是什么树,那叫大红袍母树,安府之中就有这母树芽茶,妹妹没见过么?” 安怀玉也配合着笑了一笑,“这样上等红茶拿去煎茶,你们世子也真是个怪人。” 秀芝这才醒觉自个儿说错了话,她几乎忘了安府是多么富贵,只不过那富贵身为安三家的她没享受到而已。 她咬咬唇,心头暗忖,等她在卫国公府站稳脚跟,再好好跟安家算这笔账。 等吉时快到了,严氏这才现身,着秦氏带众人起身往后头穿堂看嫁妆去。 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所有人都傻了眼,毓芝和秀芝都怄得几欲吐血,就连安怀玉都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严氏竟然对灵芝这般好?!这是把整个安家都给陪嫁出去了吧? 从穿堂到内院,摆了满满一院子! 各种家具应有尽有,大到拔步床、方桌、腰几、衣橱、梳妆台……,小到香胰盒子、梳妆匣、文房四宝……,周到完备都是成套的不说,雕花精美繁复,一看就不是普通工匠之手。 个个围着观看摩挲,赞叹不已。 严氏是有苦说不出。 她准备这些家具本来是让这林二太太看看她安家是如何富贵,好给敄哥儿说亲,哪知道后来灵芝会那般强硬地跟她要了当年香家一半财物过去! 早知道她就不折腾了,白白给她安灵芝长脸。 除了这些大的家伙什,真正的重头戏还在后头一百五十担箱笼里。 绫罗绸缎、金银细软、衣裳被面,还有一卷一卷名家字画,一箱约莫估计装的地契田契的黑盒子…… 毓芝越看脸越黑,秀芝越看脸越白,二人都将安灵芝又嫉又恨咬在舌尖诅咒了不下万遍。 同样都是安家的女儿,她带走的嫁妆,比她俩加起来都多得多! 林二太太也掩不住满脸的惊叹,被满院子富贵堂皇的嫁妆晃得眼花缭乱,这安家的嫁妆一出,恐怕外头的闺女们都要尖着脑袋想嫁进来。 第294章 煎茶之人 待吉时到,林二太太带着小令,送着嫁妆往燕王府安床而去。 宗人府派来的抬嫁妆队都是清一色的高大汉子,头扎红巾,腰缠红腰带,前头仪仗威武,锣鼓开道,后头浩浩荡荡抬着扎起红绸的箱笼就出府上了街。 琉璃井胡同附近的人早听说安府四姑娘明儿个出阁嫁燕王,还是皇上亲自赐婚,早把巷子口挤了个水泄不通,争相恐后往那送嫁妆队伍中看去。 “噼里啪啦”鞭炮阵阵响过,欢快的唢呐锣鼓声由远及近。 “来了来了!” 四抬小轿过后,就是长得不见尾的嫁妆队伍。 “我的天哪,这么多担礼!” “这比公主出嫁都厉害吧!” “安家果然是富贵人家!” “这嫁妆就值好几千两银子吧?” “几千两?你看你那小家子气!” …… 安家富贵豪气的名声,果然如严氏所愿传出去了,只可惜,她心头除了止不住的滴血,再没有其他情绪,这名声,可是拿她几万两身家换来的! 送走嫁妆,安怀玉与毓芝、秀芝都同留在松雪堂陪着严氏。 严氏哀声叹气地恹恹躺了会儿,想单独同毓芝说上几句,便找了个借口让安怀玉将秀芝带走,留下毓芝一人。 等人都出去了,刘嬷嬷自觉过去掩上门,守在外头。 “秦王待你如何?”严氏有气无力看着毓芝,一见她打扮得这么素净,就可以想象她平常在秦王府过的什么样的日子。 毓芝瑟瑟缩缩抬起头来,若说出嫁前,她还有几分傲气,现在最后的傲气也被磨没了。 她看了看严氏,又把头垂下去,低低道:“还好。” “那香用了吗?”毓芝头垂得更低,点点头。 严氏稍微松一口气,至少说明圆房了。 “那就好,你记得每日烧上一些,这个月或许就能有动静。你要想翻身,就赶紧趁着封家姑娘进门前生个一子半女。” 毓芝咬了咬唇,艰涩地瞄了严氏一眼,又低下头,脸上有些发红。 “怎么了?”严氏揪着眉。 “就,……一次。”毓芝的声音比蚊子还小,她每晚烧上一小撮香泥,等啊等,却都等到香消烟散,那人都不来。 严氏还是听见了,有些发愣,一次! 毓芝已经嫁过去一个月了,听说秦王府上也没有侍妾,这样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怎么能就一次呢? 她打量着毓芝,虽说脸看起来有些干巴巴的,身子还是匀称。 “他没什么问题吧?”严氏有些不安。 “没……”毓芝快要把头埋到胸前。 严氏咬咬牙,“你想想办法,总得把他引过来,若现在不抓紧时间,过了今年就不好办了。” 毓芝涨红了脸,“孙女……” 严氏锁着眉,恨铁不成钢叹息一声,这丫头就是个窝里横,在府里头的时候凶得厉害,争这个争那个的,这一出去,半分主见半分手腕都没了,都怪应氏那个不成器的娘! 她默默思索了一会儿,只好道:“这样,明日你离开前,再带些香泥回去,不过这香需得万分小心,千万千万不要让秦王发现异常……”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秀芝跟安怀玉出去在花厅里坐了一会儿,就找了个借口出来。 松雪堂还是以前那些人,她回来几次都拼命往下赏钱,那些丫鬟婆子见着她个个儿都笑开了花。 秀芝沿着廊下闲闲走着,果然看见了松雪堂专管烧炉子的金橘。 金橘正拿着几张茶饼过来,看见秀芝,脸上堆起笑向她福了一礼,“世子妃。” 秀芝友好地笑着,满脸和善,“金橘姐姐,忙什么呢?” 一面说,一面从袖口中伸出手去,摊开手掌,两根白亮亮的银稞子躺在上头。 金橘一愣,没想到秀芝这么大方,张大的嘴瞬间快咧到耳朵根,欢喜得两眼放光,“世子妃您果然是贵人,好人有好福,难怪这么好命!” 她又吞了口唾沫才回答秀芝,“奴婢正准备明日起嫁酒要用的茶饼呢。” 秀芝见这么点银子就让她喜得话不成话,微微一笑,“以前在松雪堂的时候,总跟金橘姐姐讨水喝,这点算是茶钱。金橘姐姐煮的茶确实好味道,所以祖母才一直舍不得放你出去呢。“ 金橘讪讪道:“世子妃过奖了,您能喝奴婢的茶,是奴婢的荣幸。” 秀芝当年在松雪堂没少看金橘的脸色,见她这前倨后恭的模样,心里真是痛快极了。 她盯着金橘的脸一笑,闲闲问道:“明日四姑娘的起轿茶,想来也是金橘姐姐经手了。” 金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起轿茶是碧荷姐姐亲自煎煮,奴婢就是在旁边打打下手,递个茶饼、杯盏什么的。” “噢?”秀芝眼睛亮起来,“那也相当不错。” 另一边,廷雅陪灵芝回了晚庭。 晚庭中静悄悄的,灵芝亲手从茶屉里取了天香茶饼来给她煎茶,廷雅上前取了茶则帮忙量茶末,回头看了看, “咦,你那两个丫鬟怎么一个都不在?” 小令跟着林二太太去了燕王府安床,可还有小曲和另一个茶水丫鬟,都不见踪影。 灵芝笑一笑,接过廷雅手头的茶则,“都自个儿忙去了,雅姐姐你坐会儿,我亲自给你煮茶。” 廷雅坐到桌案边,轻轻叹了口气,“也亏得你在安府能熬得住,你看看这院子,连个人影都没有。” 灵芝将茶末尽数倒进陶罐内,不以为意,“不,是我不要丫鬟的,要丫鬟也平白是给祖母添耳目罢了。上次偷偷溜去西疆的事儿就是被里头不知哪个丫鬟给偷听了去,才露了馅儿。” 廷雅已听她说过宋珩那日夜闯安府带她走的事情,双手撑腮,嘻嘻一笑,“你还得谢谢外祖母,要不是她,你怎么知道燕王对你那般上心。” “雅姐姐!”灵芝睨她一眼,想到宋珩,心头漫出甜意,手头扇子扇得更快了些,对廷雅坦白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要了当年香家托给安家财物的一半走。” 对于嫁妆的事情,她也没瞒着廷雅。 廷雅凝起眉,眼中透着疼惜,“这已经很宽厚了,二婶那般苛待你,转头又用你香家的银子,我都替她汗颜,那些钱给安家留了一半,怎么也够还养你的恩情,就别再多想,等到了燕王府,好好和王爷过日子,那府上人口简单,你又没有公婆伺候,好日子还长着呢。” 第295章 煽风点火 灵芝叹口气,低头抿抿唇,另一半么? 另一半只怕安家也留不住。 宋珩是想为她出口气,爹是想为娘出口气,对于安家对待她的种种行径,他们二人没提着剑杀过去就好,只讨回钱财,算便宜严氏了吧? 灵芝揭开陶罐盖看了看里头的茶沫,转念又想到出嫁的日子近在咫尺,心砰砰乱跳,朝廷雅吐吐舌头,“只可惜没人教过我怎么打理中馈。” 廷雅也叹口气,应氏就算在,也不会教灵芝这些东西,严氏、秦氏则是根本不管她,她如今虽名义上仍是安府的女儿,实际处境跟孤女也差不了多少。 “我教你。”廷雅认真道:“燕王府人少,又有宗人府把着关,乱是乱不起来,你只要把事情条理顺了就轻松了,关键还得有几个得力可信的人。还有。” 她小心翼翼看了眼灵芝:“听说燕王府里头许多上不得台面的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侍婢这样的男人玩物,哪个王公贵族府上都有几个,地位比丫鬟还不如,多是来自勾栏戏坊、或是官家私妓,可像燕王府那样未成亲就先有成群侍婢的,真是荒唐得够可以。 灵芝知道廷雅担心什么,廷雅是知道她性子的,外头看似乖巧绵柔,内里却是不易妥协,认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让她和那么多侍婢成日里围着一个男人转,怕她得疯。 灵芝不便说宋珩的打算,只抿了小梨涡浅浅笑着:“雅姐姐放心,王爷说过了,随我处置便可。” 廷雅见灵芝说起宋珩,眼里都甜得快溢出蜜来,知道宋珩定是待她极好,方放下心,“看来燕王不太像传言中的性子嘛,咱们以后可以多串门,再带上霜丫头,她今日还想来呢,偏生只有娘家人才能上门,我不肯带她她还生气了。” 灵芝想到云霜的小孩子脾气,能猜到她是如何扭着廷雅撒泼,也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握住廷雅的手,“雅姐姐,幸好有你们。” 廷雅反手拍了拍她手背,“如今这样,还不如直接脱离安府,落个清净痛快。” 灵芝有些讶异,这正是她现在的想法,没想到这种算离经叛道的话竟然是从廷雅口中说出来,她可一向是最规矩乖巧的。 廷雅看出了她的诧异,抿嘴笑笑,“许是被程大哥影响,他们程家人性子都洒脱,不拘俗礼,有时候觉得那样也挺好。” 灵芝沉吟了一会儿,见廷雅有这个想法,自己倒是能借她之力,遂压低了声音,“雅姐姐,明日,想拜托你一件事。” 秀芝告别了金橘,昂首挺胸沿着松雪堂走了一圈儿,尽情享受着以前那些用白眼看她的丫鬟婆子个个笑得脸贴屁股凑上来。 这是她唯一心情快活的时候。 走完一圈儿,正好看见毓芝从严氏房间出来,脸蛋红红的,眼眶也有些红。 “大姐?” 毓芝见到她,冷冷看一眼,还是停下了脚步。 “大姐出嫁的时候妹妹没来送送,真是抱歉。”秀芝说着,褪下手腕上一双金绞丝镶珠鸾凤镯递过去。 “还有一匣子东珠和一副珍珠头面,明儿回府的时候再给大姐捎上,妹妹记得大姐最是喜欢珍珠的。” 毓芝脸上有些发烧,她知道秀芝在暗讽她去年年节曾在秀芝面前炫耀过景荣公主赐的珍珠。 可如今今非昔比,她也不得不低头,她木然接过镯子,低声道了谢,“多谢三妹。”语气倒是没那么冲了。 她如今在秦王府日子并不好过,秦王一心响应宣德帝的节俭之令,加之他本身也是个对物欲无所求的冷性子,对下头人在银钱上都十分严苛,就算她也一样,除了月例银子,再没有额外的收入。 她要给下人打赏,或是添点东西,都得用自己的嫁妆。 可偏偏应氏还不在,以前给她攒的嫁妆还被一把火烧了。 更重要的是,秦王府的聘礼就那么可怜的几十担,她的嫁妆不能比聘礼还多呀。 是以最后带去秦王府的,不过几个小箱笼。 现在给她银子首饰,比给她什么安慰支持都强。 “大姐看起来不太高兴啊。”秀芝眯眯笑着,站到抄手游廊下。 毓芝见她又故意挤兑自己,无奈刚拿了人家东西,只好强笑着,“有什么好高兴的?” “哎。”秀芝叹了口气,“可不是,看见灵芝的嫁妆,我也高兴不起来。不过我还好,本身是旁支,可你不一样呀,你是嫡长女,又是二婶心肝儿上的肉。要是二婶在,怎么也不会让你就那么嫁去秦王府。” 毓芝听她提到应氏,心口一痛。 “二婶究竟是犯了何事被罚去庄子的,你可知道?”秀芝假装问道。 毓芝又垂下眼,“不知道。” “我怎么听说她走的时候一直喊冤枉,好像和翠姨娘有关,若我没记错的话,翠姨娘跟灵芝关系可好着呢。” 毓芝撇嘴苦笑,“你消息倒是挺灵通。” 应氏确实一直说她是被翠萝害的,可什么证据也没有,安二只当她发疯,谁生孩子的时候还能给自己下药啊? 毓芝叹口气。 秀芝眯起眼一笑,“大姐难道不想报仇?还有那香囊的事情,大姐如今的日子,还不都是拜她所赐?” 毓芝面色沉沉,“那不是周娟娟搞的鬼吗?” 秀芝“嗤”一声轻笑,“大姐你也信?若不是她安灵芝通风报信,周娟娟怎么知道你和秦王私赠香囊的事?” 毓芝其实对灵芝的怀疑一直都没淡过,只不过后头父亲和祖母都跟她分析过,事情的始作俑者,恐怕还得算到秦王宋琰头上,毓芝再不敢揪着这件事深扯下去,但秀芝这么一说,她对灵芝的妒意和恨意又都一股脑儿涌了出来。 秀芝继续道:“二婶还真没说错,安灵芝还真是个克星,你看她以前静悄悄的时候,你和二婶的日子多好,后来她得了二叔宠,二婶因为她的事被罚了多少次不用我说吧,还有大姐你,吃了多少亏更不用我说吧,现在呢,她带着安家那么多嫁妆去燕王府,你却……” “哎。”秀芝见毓芝脸色渐渐变得铁青,知道火候已差不多,顿了一顿,“我就是看不得她那般嚣张,同是安家的女儿,凭什么她能比咱们都强?上次本打算给她一个教训,谁知她那么奸猾,反而害了咱俩,以后她去了燕王府,咱们这仇,就怕是报不了咯。” 毓芝果然抬起头来,“那你有什么办法?” 第296章 风暴前夕 :?0?nw ?_v?????a?h29??u?bL??????"???YXu??'??#???x??走了,秀芝这才往严氏房内去。r “你还没走?”严氏躺太久了,这会儿坐到桌案旁,拿着香铲拨弄炉中香灰。r 自被安三以金莲花下寒毒之后,她连身边的丫鬟都不再放心,有机会就自个儿亲自将香炉里里外外查看一遍,香灰都要拨弄拨弄,生怕又有什么机关。r 秀芝福了礼,乖巧地在她对面坐下,“孙女看祖母脸色不大好,明儿个回去了叫人给祖母送两盒阿胶和长白山野山参过来。”r 严氏点点头,“嗯,你有心了。”r 可惜再多的阿胶山参,也补不了她怄的血,她把香铲在香炉边上敲得“铛铛”作响。r 秀芝叹口气,似非常羡慕,“四妹妹果然是个有福气的。”r 严氏皱纹深深陷下去,冷哼一声,“福气?明儿个你们就知道了。”r 秀芝听她这么说,心头一跳,严氏明日有什么打算?r “祖母的意思?”她试探着垂询。r “到时候你们就看着吧。”严氏看了秀芝一眼,“明日要让她在京师丢尽脸面。”r 她冷冷一笑,“让她连起轿茶都喝不上!”r 秀芝吓得差点站起来,袖口的手瞬间拧紧帕子,好不容易才稳住“扑通”直跳的心,装作不解的模样。r “祖母,这是为何?”r 严氏恨恨地收起香铲,用镊子夹起一片篆香放到云母隔片上。r “你既然问了,我也不瞒你,四丫头忤逆父母,与燕王私逃,安家容不得这样不孝不恭的女儿。”r 秀芝心神慌乱,灵芝与燕王去西疆的事儿她是知道的,但严氏为何不早说出来,偏偏要等到她大婚的时候给了那么多嫁妆才说出来。r 是了!r 秀芝想到嫁妆,脑中灵光一现,看严氏这模样,断然不像会主动给灵芝那么多嫁妆的,究竟灵芝用了什么办法,让严氏气得要将她逐出族谱也要送上嫁妆?r 可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必须让灵芝喝到那杯起轿茶。r 秀芝明白严氏不会透露内情,站起身来到严氏身后,替她捶着肩,顺着她的情绪骂着,“四妹性子一向如此,是个软硬不吃的硬头货,祖母若真想罚她出出气,明日那起轿茶可不正好能让她受受罪。”r 严氏微微侧头,挑起一角眉,“怎么受罪?”r 秀芝眼珠子一转,“您在给她煮的茶汤里多放些黄连不就成了?”r 随即又温婉一笑,补充道:“我也是听下人们说过,听说谁家新媳妇过门,寡婆婆给她下马威,就是在第一杯茶里头放黄连。”r 严氏倒也觉得这个办法不错,确实能让她好好出出气,又转念一想,摇摇头,“不行,那丫头鼻子最灵,她定能嗅出来茶汤的味道。”r “嗅出来又如何?”秀芝抡着拳头捶着,挑起嘴角一笑,“祖母您给她喂的茶,起轿茶,那么多宾客面前,她能不喝吗?”r 严氏恍然,她怎么没想到这一点,皱纹微微舒展开,“这倒是个好法子。”r 晚庭内,廷雅还在给灵芝简单说着掌理内务的事儿,有时候又扯到程府的各种笑话上去,二人说说笑笑,天色已渐渐暗下来。r 聊天聊得累了,廷雅又起身帮灵芝整理第二日的东西。r “……嫁衣是最重要的,里里外外都打理好了,记得别让人碰,早上出门前多吃点东西垫肚子,明日得折腾一日,到晚上才能吃顿饱的。”r 又轻轻附到灵芝耳边,“记得让他少喝点酒,别急,慢慢来。”r 灵芝上一世这一世都没有这方面经验,听廷雅这么说,也大约明白她在说什么,脑子里一下想到被宋珩拥在怀中的画面,心“咚咚”跳个不停,羞红了脸将她一推,“雅姐姐,你怎么跟云霜越来越像了。”r 廷雅白她一眼,“傻丫头,我是认真的,可不是调笑你。”r 二人正说着,外头响起秦氏的声音。r “四姑娘?”r 灵芝与廷雅赶到前厅。r “大伯母回来了。”灵芝见过礼,迎她到榻上坐下,再亲自给她冲茶。r “你这儿丫鬟呢?”秦氏四下打量着。r “都忙去了。”灵芝微微一笑,“本来也就三个人。”r 她这次回来后,除了小令小曲和尚婶子,就只留了一个粗使的小丫鬟。r 秦氏也不作多问,严氏不发话,她对灵芝的事便不用管。r “大舅母可辛苦了。”廷雅笑着坐到她对面。r 秦氏的丫鬟忙赶着去帮灵芝端茶,秦氏接过茶抿了一口,拿帕子沾沾嘴,笑道:“不辛苦,那燕王府准备得十分周到,什么都安排好了,我们过去也就意思意思。那府上真是个好地方,就说迎接我们那两个婢子,一个叫大双一个叫荷月的,都生得极好,又聪慧能干,灵芝你是个有福的。”r 廷雅不以为然笑笑,对着新娘子赞美要过门的府里丫鬟漂亮,可不是什么好话。r 灵芝自然不会和她计较,只装作不懂的模样点点头,“是,谢大伯母吉言。”r 秦氏见廷雅也不是外人,放下茶盏站起身,“来,让大伯母看看你的嫁衣。”r 说完,拖着灵芝来到里间。r 廷雅是过来人,知道她要做什么,留在外间喝茶,冷冷看着秦氏背影。r 安家的人,最数老大一家让人看不透,安大老爷这几年官场得势,秦氏也有了诰命,但二人算是低调,在安府中和其他几家来往都不多,秦氏也是自从应氏被罚去庄子后,才渐渐在严氏跟前活动。r 但从她刚才那几句话就能看出来,她对灵芝也没什么感情。r 廷雅在心底默默叹气,好在明日,明日灵芝就能彻底脱离苦海了。r 秦氏假模假样翻了翻挂在衣架上的凤冠霞帔,从衣袖里滑出一卷小册子塞到灵芝手中,“好丫头,你母亲不在,这些事儿也只得大伯母来教你。”r 她低声嘱咐了几句,又指着那册子,“晚上好好看看,明儿个过去了,将这个放到枕头底下。”r 灵芝上一世在宫中也是有教习嬷嬷指导过的,不用看也知道那册子上是什么,一想到明日近在咫尺,脸颊一层一层滚烫,红着脸低低应下。 第297章 难以成眠 ?F6t(P??F5?Iz??##?^?b??#????4??(?/???4c????J?K?O??燕王府,布置停当的婚房上了锁,任何人不得再进去。r 小令就在主院厢房中住下,等着第二日灵芝过门。r 大双陪着她,二人将庭院内角角落落打扫得干干净净,连每片叶子都擦得晶亮,直忙到夜深。r 小令送大双回去,一出院门隐约看见宋珩在外头园子里走来走去的身影。r “王爷怎么还没睡下?”小令咕哝着,想要迎上去。r 大双伸手拦阻她,悄悄笑了笑,“笨死你,当然是激动得睡不着,别去打扰爷。”r 她朝小令挥挥手,从小路悄悄往住处溜去。r 小令心头欢喜,姑娘终于能脱离安家那个苦海,还有个这么护着她的王爷,真好。r 她在院门口张望着,犹豫要不要给宋珩拿件斗篷去,忽见到另一个身影出现在宋珩身边。r 宋珩一整天心都跳得厉害,他已经十多日没见到灵芝,按理说婚前一个月就不能再见面了,可这只半个月他都有些忍受不了,越到后头,越觉得日子走得比牛车还慢。r 这到了晚上,更难以成眠。r 今晚他本来在床上盘腿打坐,可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和灵芝在一起的画面。r 又想起那次双唇相接时,突然跳出来的又甜又滑的小舌,搅得他心神荡漾,浑身燥热得不受控制。r 他干脆起来走走,走着走着又到了主院门口。r 他呆呆看着院门,明日,只要太阳升起,他就能去将灵芝接到身边,再不分开。r 一想到多年来的梦就要成真,浑身真气都激荡得厉害,恨不得把师傅教的各种拳法招式从头耍到尾耍上一遍。r “爷怎么还没休息?”荷月手头拿着件长衫,从夜色里头钻出来。r 宋珩回头见是她,笑一笑,“你轻功愈加厉害了,连我都没察觉出来。”r “是爷出神了。”荷月眨眨眼笑着。r 宋珩伸手接过她手里长衫,自己披上。r “是小双告诉你我在这儿的?”r 荷月摇摇头,抿抿嘴,“是奴婢自己猜的。”r 她转头看看大门上还空荡荡的门匾,“爷打算给这院落取什么名字?”r 宋珩顺着她视线看过去,“清欢,清欢院,明日一早就把门匾挂好。”r “清欢。”荷月在嘴上念着,宛然一笑,“真好名字,奴婢也喜欢。”r 宋珩手放到腰间的香囊上,对荷月道:“你先回去休息吧,明日还有得忙。”r 荷月低着头,沉吟一会儿方道:“爷,听说娘娘给世子妃选了两个丫鬟送过来,奴婢,奴婢也想伺候世子妃。”r 宋珩没想到她提出这样的请求,有些犹豫。r 灵芝在娘家的丫鬟就小令小曲两人,成亲后肯定要再找两个得力的,杨陶准备亲自挑了人送来。r 荷月他们不是没考虑过,一来想着她的年纪该考虑归属问题,二来以她的本事,做丫鬟实在太委屈了。r “汪昱有没有再说过什么?”宋珩皱着眉。r 荷月摇摇头:“这几日都没动静。”r 宋珩心头狐疑,汪昱想要下手的对象果然是灵芝,可他究竟图什么呢?r “既然如此,你先安心呆着,等世子妃过门之后,看她有什么安排。”宋珩是打算等灵芝过府了,就将内务全盘交给她打理,包括群芳苑中那群混了奸细的侍婢,随她看着办。r 荷月得到宋珩首肯,欢喜地抬起头来,冲宋珩福了一福,“多谢王爷!”再行退下。r 宋珩独自站在园中,看着天幕上一轮圆月,又发起呆来。r 晚庭中的灵芝也守在窗口看着那盏月,心思飘飘悠悠飞出去老远,待躺到床上又辗转反则,天快明时才合眼迷糊了一会儿。r 第二日鸡鸣三遍,院中就人声鼎沸忙碌起来。r 灵芝被小曲拖起来梳妆,把小曲唬了一跳,“我的姑娘呀,你昨晚上可是做贼去了?”r 灵芝嘟囔着,“真正做贼的说人家做贼。”r 她被推着坐到铜镜前,对着镜子睁了眼,自个儿也吓一大跳,眼下两大圈乌青,“这可怎么办?”r 灵芝哭兮兮地看向小曲。r 小曲眨着圆眼,极力忍着笑,姑娘本就生得白,这一点儿乌青放脸上就特别显眼,一看就知道是要做新娘子了,紧张得睡不着。r “咱们一会儿多匀点儿粉。”她憋着笑安慰。r 洗漱完毕,用了一碗莲子汤,前头早来的宗人府派出的梳妆婆子在翠萝带领下都过来了。r 先绞面,那婆子一面拿着粉在灵芝脸上揉开,一面啧啧直叹,“四姑娘这面皮真比刚剥壳的鸡蛋还嫩。”r 翠萝得意笑笑,与有荣焉,“我们四姑娘不用梳妆都能让人看呆眼。”r 翠萝又絮絮在灵芝耳边叮嘱,今日少喝茶水,少吃顺气的食物,吃点饱肚子的馒头最好,又管饱又不容易惹麻烦。r 听得灵芝哭笑不得,也只得让小曲把糕点盒子收了起来,再去给她拿个馒头。r 翠萝亲自伺候灵芝绞完鬓发,再帮她把脸洗净,绾好发,一屋子人都惊叹起来。r 灵芝一头黑压压的乌发高高盘起,修长的脖颈白如脂玉,脸容会发光一般,精致玲珑,整个人如上好白釉瓷雕的娃娃。r 再上妆,粉匀了一层又一层,那婆子还惋惜地直叹,“这粉还不如姑娘本来的脸色亮。”r 然后描眉画腮,抹口脂,脸上黑是黑,白是白,红是红,配着秋水眼莹莹一转,艳光四射,等灵芝再睁眼往铜镜里看时,几乎都要认不出自己。r 戴上点翠金玉凤冠,凤冠中央点翠底镶彩宝盘成牡丹富贵,两侧各一支双头凤,金华闪烁,凤嘴衔珠坠到额前,凤尾垂三层流苏,层层叠叠,直垂到脸颊。r 穿上亲王王妃品级大红嫁衣,披上彩色霞帔,金玉满身,沉沉坠地,待收拾妥当,灵芝已累得微微喘气,把一大早的紧张感都冲散了几分。r 正是: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r 一群人浩浩荡荡拥着灵芝往前头屋子里坐着等候迎亲人去。r 这会儿安府的宾客陆陆续续都来了,个个起哄着来看新娘子,除了亲友,都是京师里头的贵妇太太们,见了灵芝都赞不绝口,秦氏只管抿嘴笑着,并不多话,倒是安怀玉跟着捧捧气氛,让晚庭里头欢声笑语一阵儿高过一阵儿。r “大夫人,四姑娘,宫里头有旨意下来了。”r 秦氏忙领着灵芝往前头领旨去。 第298章 祖母敬茶 ?????C?{VF?z?H??v?y??~??x5q?s???,??D?"????6????芳阁,灵芝这才看见严氏和安二。r 严氏恹恹地站在庭院里,穿戴打扮得倒是喜庆,脸上却是喜色寥寥,涂了象牙粉也挡不住郁黄的气色,反而把皱纹沟壑衬得更深。r 她看见灵芝嘴角翘了翘,算是给了一个笑。r 灵芝先向宫里来的人拜过,再向长辈福了礼。r 传旨的公公带了两份贺礼,一盒是皇上皇后赏赐的添妆,一箱是云岚长公主额外赐的添妆。r 宾客都暗自感叹安家的盛宠,皇上皇后也就罢了,连一向不问世事的长公主都送了添妆来。r 严氏接了旨,塞了赏银过去,朝那公公一笑,“烦请公公在席上坐会儿,吉时一到就开筵,公公既然来了,就喝杯喜酒再走吧。”r 那公公倒不客气,笑着在安二陪同下坐了上席。r 门外响起一阵鞭炮声,“接亲的来咯!”r 攸哥儿带着几个小孩儿从前头跑进万芳阁来。r 外头瞬间嘈杂起来,鞭炮声、锣鼓声,人鼎沸喧哗声,当真热闹至极。r 按照大周俗例,亲迎的队伍暂时不能进门,需在门外侯着。r 等里头新娘子三哭三拜,饮了娘家最后一杯起轿茶,再敬完亲人茶,才能将新娘子接走。r 宋珩一身红衣,神采飞扬,俊郎无双,骑在白马上,绕城半圈,把堵在街边巷口围观的小娘子大姑娘都给看呆了眼,被他扫上一眼的,都立时红了脸,待他走出老远,后头还跟着一群人追看。r 好不容易到了安府门口,他一下马不等安府人出迎就大步往门口走。r 安府的人哪敢让他等,只里头礼还没完,不能开门,只好搬了几张方凳来给他和其他大人们坐。r 宋珩坐也坐不住,四周噼里啪啦的鞭炮仍炸个不停,只好背着手站在安府大门前走来走去,一会儿手心就满是汗,恨不得立时推门进去。r 饶是他走遍大江南北,生死境都出入过好几回,也没这么忐忑不安过,他吞了口唾沫,嘴里干涩得狠,不知里头顺不顺利。r 阿文何时见过王爷这般模样,在旁边忍不住掩嘴偷着乐,被宋珩一眼瞪过去,那笑声就像被罩在布袋里,变成了闷哼声。r 小双冲阿文送过去个同情的眼神,这几日阿文哥因为笑王爷,没少挨罚,昨儿个刚背石鼓在府里跑圈儿,今日这次肯定罚得更狠。r 安府里头,这会儿宾客都围拢到万芳阁院子里,看新娘子哭轿。r 大部分新娘是真哭,有人是为离了心心念念的爹娘哭,有的为未知的将来哭,有的为嫁得不如意而哭,就算是假哭,也多多少少能挤几滴泪出来。r 严氏嘴角含着笑,眼神却带着森森冷意看着灵芝,似要看她笑话。r 在她看来,今日最快活的就是安灵芝了,拿了那么多嫁妆,攀了个高枝,看她怎么哭得出!r 灵芝定定看着严氏,眼角泪水晶莹一转,就滚了下来。r 她只要一想到娘临死时托孤的决然,还有安家诸人冷漠自私的心肠,鼻子就忍不住发酸。r 娘错估了安家,错信了安家,若娘知道安家收了财物却还一心只想利用自己,在泉下也会含冤而哭吧。r 今日,终于可以和安家彻彻底底做个了断。r 万芳阁茶水房里,碧荷正将茶饼碾出末,放到陶罐里。r 这是一会儿要送出去的起轿茶,她看着茶饼旁的一包黄连,叹了口气。r 四姑娘惹谁不好,要惹怒老夫人,在老夫人手底下讨生活,还能占到便宜不成。r 她将黄连也碾碎,放到陶罐里,金橘帮着倒进水,不一会儿,罐子就开始“咕噜咕噜”冒起泡来。r “碧荷姐姐。”外头一个丫鬟跑进来。r “什么事?”碧荷回头看去,见是毓芝身边的望桃。r “我们夫人衣裳沾了酒,弄花了,蕙若阁的房门钥匙可在您这儿收着,夫人想去挑件出阁前的衣裳换换。”r 碧荷迟疑着,“蕙若阁的房门钥匙我这儿没有,不过夫人出阁前的衣裳倒是都收到松雪堂了。”r 望桃喜道,“那太好了,烦请姐姐带我们去取一下。”r 碧荷看着面前炉子,有些犹豫。r 金橘伸手来接她手头的扇子,“姐姐快些去吧,这茶汤奴婢来煮就行,反正奴婢明白,也不用煮多好喝。”r 放了黄连,怎么煮也好喝不了。r 碧荷对严氏的吩咐一向尽职尽心,见望桃一个劲儿催她,这才把看炉子的蒲扇递到金橘手里,“得快点,我看外头哭差不多了,等拜完娘家人就该喝起轿茶了。”r 金橘笑着推她,“姐姐放心去,必误不了老夫人的事。”r 待碧荷和望桃离开,秀芝的身影在茶房门口出现。r 外头灵芝哭了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看得周围一干人又是叹她孝心可嘉,又是惊她颜色出众,连哭都能哭这么好看。r 灵芝在小曲搀扶下,一面哭一面对着严氏和安二行完礼,接过翠萝递过来的帕子,沾沾眼角,手缩在宽袖中,站定了往严氏看过去。r 严氏被她膈应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又不得不装腔作势地跟着抹了几滴泪,回头看去,见碧荷已端着茶过来,向她点头示意。r 送亲的礼倌唱道:“新娘饮起轿茶!”r 碧荷端着茶盘,茶盘上一盏海棠红龙凤双喜小品壶,旁边一只同色同套的喜杯。r 按俗例,这一杯茶,是要出嫁女母亲亲手斟满,再递过去。r 应氏不在,便由严氏来斟茶了。r 安怀玉牵着廷雅,往外靠一靠,让出一条路来。r 秀芝站在廷雅另一边,也稍稍让开路,让碧荷从她身边过去,看着那茶盘中唯一一只喜杯,下意识抓紧了手头的帕子,眼中放出光来,抿紧了唇。r 她扫了一眼跟在碧荷身后的金橘,金橘手头捧着另一个茶盘,上头有那套喜杯剩下的杯盏,还有一盏红泥壶装着灵芝给严氏回敬起轿茶的茶汤。r 秀芝微微蹙了眉,低声转向金橘,“怎么只有四只茶杯?”r 茶盘上三只,加上碧荷茶盘中那只,一共四只,她记得这个喜茶壶是一套配六只杯盏才对。r 金橘有些茫然,压低了嗓门回应,“从库房取出来时便只有四只。”r 秀芝又转头和另一边的毓芝对视一眼,再将眼神转到严氏身上,管他呢,反正给安灵芝的完好无损就行。r 严氏嘴角闪过一丝冷笑,亲自提起茶壶,将茶水倒进那只红艳艳的喜杯里。r 严氏捧起喜杯,递到灵芝面前,咧开嘴来,眼中带着冷笑,“来,四丫头,饮了这杯茶,不忘娘家养育恩。”r 灵芝恭恭敬敬接过茶来,一股苦涩气息扑鼻而至,她心头冷笑,黄连!r 真当她是哑巴一般,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么?r 她端起茶盏,放到嘴边 第299章 先手为强 ???3?????x????SK?;c0?O?uz=?|?$????zǐ??o??1&h??W[??秀芝,还有毓芝,各怀心思,心都同时瞬间往上提起来。r 眼看接过茶的安灵芝,忽然抬眼看着严氏,眼中泪花花直打转,出人意料的!r 她将茶盏往身旁小曲手中一放,直挺挺朝严氏跪地拜了下去。r “祖母!这三哭三拜,实在不足以表达孙女十多年来的感激之情。”r 这一下院中围观的众人都惊楞了,还没哭够?r 按说出嫁女三哭三拜完就该喝茶去上轿了,这安四姑娘又拜下去做什么?r 秀芝更是一口气提在半空吐也不是落也不是,只想喊出来:你倒是快点喝茶呀!r 她急得抓心挠肺的,心都要蹦出来,不知道安灵芝到底要搞什么名堂。r 严氏也楞在原地,灵芝这一哭比刚才还让她起鸡皮疙瘩,不喝茶跪下来干嘛?r 灵芝趁着众人发懵的时候,口齿清晰郎朗抒情,“想当年,亲生爹娘将我托孤于安家,亏得老夫人心慈念善,怜我一介孤女,将我收至膝下。又怕惹人闲话,不惜将灵芝纳入安氏族谱,成为安家之女……”r 灵芝话音一起,人群中瞬间鸦雀无声,一个个都睁大了眼,渐渐又响起水沸腾前的汩汩声,交头接耳起来。r 安二和安大老爷同时呆立在地。r 严氏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灵芝疯了吗?她是疯了吗?r 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踉跄着晃了晃身子。r 严氏站在人群前头,刘嬷嬷等人都离她有些距离。r 离得最近的安怀玉忙朝严氏冲过去,却不知怎的脚下一绊,扑到捧茶的金橘身旁。r 金橘“哎呀”一声,那茶水一荡,往离她最近的秀芝身上洒去,秀芝忙慌乱避开,一面躲又一面死盯着小曲手头的杯盏。r 廷雅往金橘身前一挡,接过茶盘,低声责骂道:“还不让开些,快去照顾外祖母。”r 又转头看了看秀芝,顺势站到她和另一边的小曲中间,“世子妃烫到没有?”r 见她衣衫上沾有茶汤,忙将茶盘递给小曲,掏出绢帕要给秀芝擦拭。r 秀芝一双眼盯着小曲手头的杯盏不敢挪开,见她把手头给灵芝的茶也放在茶盘上,规规矩矩端了盘子,稍松口气,忙伸手接过廷雅的帕子,自己假装抹了抹,“我没事,没事。”r 廷雅又站直身,将茶盘托回自己手上,给灵芝的那杯起轿茶,还让小曲端着。r 秀芝看了眼小曲手中的喜杯,还好,还好,杯子和茶水都在,她微微松一口气,安灵芝迟早得喝!r 那边厢严氏伸手把住安怀玉胳膊,稍稍喘过气来。r 灵芝清朗的声音还在院中继续,就连那坐下的宫里老太监都站起身往这边看来。r “……安家将灵芝看作亲生女,抚养至今,已完成了和灵芝爹娘许下的承诺,将灵芝养至出阁,还将爹娘留下的嫁妆悉数交给灵芝。如此大恩大德,灵芝没齿难忘,若不将此事公诸于众,实难报这十多年养育之恩,也好让大伙儿都知道,安家人是多么宅心仁厚!这般仁义好善的人家,必能子孙昌盛、福寿绵延!”r 说完,朝着严氏又一拜到底。r 人群中响起一片唏嘘,没想到,谁也没想到安家四姑娘竟是外头的孩子,安家还真是仁义,好好将旧友遗孤养大,还留了这么多嫁妆送出阁。r 那宫中的老太监先忍不住鼓掌叹道:“好!好!好一个仁义人家!好一个知恩孝女!这段故事老奴必得转告皇上才是!”r 人群中也一片附和声,纷纷称赞安家人有情有义!r 安大背着手,挺着圆肚,脸沉如锅底,几乎将牙咬碎,他们的计划就这样被灵芝打乱了!r 灵芝聪明就聪明在不说她是香家闺女,又首先挑明她不是安家人。r 此时的安府就如被架上火的铁锅,想否认这件事都无从否认起,难道他们要当这么多人的面儿说灵芝是安家人吗?r 可哪有人在出嫁当日编造谎言说自己不是亲生的?r 更何况若他们现在承认了,转头又将灵芝除谱该怎么说?r 可他们更不敢说灵芝是香家闺女呀,那安家当年收留逆贼之后的罪名就坐实了,宣德帝第一个就留不得他!r 他们也没法说他安灵芝与燕王私定终身啊,人家都拼命给你戴高帽了,一口一个感激仁义,他们怎么能一转头就给人泼污?在别人眼中安家成什么了?r 安大脑中瞬间转过千百个念头,如今最佳办法便是顺着灵芝把这个谎给说圆了,大家各自占点便宜,安家捡个好名声,一拍两散!r 站在安大旁边的安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听到最后,大大松了一口气,还好,这安灵芝没把《天香谱》的事给捅出来。而安灵芝这般说法,除了没让他们出气,倒是对安家名声无所损,反有所益。r 可终究……终究是憋屈啊!r 严氏对她后头的话听得断断续续,耳中像塞了棉花一般,两眼冒起金星,要不是一群人扶着她,她真能倒下去。r 这丫头什么时候这么胆儿肥这么不要脸了?满篇假话张口就来!r 果然跟那靖安王混不出个好样儿!r 秦氏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响起,“娘,没事儿,她没说香家的事儿。”r 严氏这才重新站稳,脚下有了点力气。r 她不能倒,所有人都看着呢,她必须将这场戏演下去!r 灵芝见差不多了,周围人都已经嗡嗡议论开,纷纷称赞安家人仗义、安灵芝知恩,真是一段佳话。r 她站起身,接过小曲手中的杯盏,对着严氏举起来,“灵芝永世不忘祖母和父亲母亲养育之恩。”r 说完,将杯盏送到嘴边一仰头,尽数喝下。r 放下杯盏时,能看出脸色稍微变了变,即使抹了厚厚的粉,也掩不住强忍的痛苦。r 秀芝咬着唇几乎要开口畅快大笑,喝吧,还是喝了,还是喝下去了!r 严氏也心头大快,让你刚才开口胡说,现在尝过这苦滋味了吧!r 灵芝装作强忍住难过的模样,眼神扫过秀芝和严氏的脸,走到廷雅身旁,端起那上头一杯茶送到严氏面前,“这一杯是孙女敬祖母的,感谢祖母这些年来的恩德。”r 第300章 悲喜两重 ???h?~6?(F?q?`?e*??w????3??wU?2P????>D6a??G??}??干舌燥,三月的日头晒得她头晕眼花,十分想喝杯茶。r 她接过那茶水,一饮而尽,醇厚的茶香侵入肺腑,让她终于能顺利开口说话。r 她的想法和安大一样,被灵芝抢了先手,他们准备好的一番说辞再没法拿出来。r 为今之计,只有顺着灵芝说下去,遂清了清嗓子,艰难无比开口:“好孩子,没枉费祖母疼你一场,将来的日子,自己要好好过!”r 灵芝顺势走到她面前扑过去,虚抱住严氏,脸凑到严氏耳边。r 在众人看来,这是祖孙情深,相拥一哭。r 灵芝用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开口,“多谢祖母的黄连茶。”r 严氏冷冷一笑,也低声回她:“安家不再跟你计较,从此以后,各走各路。”r 灵芝淡然,“灵芝正有此意。”r 二人分开,灵芝又转到廷雅面前,拿起茶盘上剩下两杯茶,一杯递到毓芝面前,一杯递到秀芝面前,“两位姐姐素来对灵芝多有照应,也请受灵芝一敬。”r 回敬茶是为新娘子敬女眷,父亲不在其列,敬完母亲,敬姐妹的也有,围观众人也不以为奇。r 毓芝与秀芝没想到灵芝会来这一招,互相对视一眼。r 秀芝朝毓芝点点头,这茶是严氏刚喝的茶,当不会有问题。r 二人也接过茶杯,一饮而尽。r 秀芝在茶水入口的刹那,“哐当”手中杯盏跌落在地,脸色变得惨白,往后晕厥过去。r “世子妃!”她身后几个丫鬟忙扶住她。r 严氏和毓芝都不懂为何秀芝会忽然晕倒,眼见宾客们都诧异看过来,秦氏忙吩咐:“世子妃是累坏了,快先扶下去歇息。”r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灵芝身上,看了两眼便不再注意她,见灵芝敬完茶,即将开门迎燕王,便纷纷鼓起掌来,朝大门处涌去。r 秀芝三魂飞了二魄,脚底虚浮地由着人将她抬进厢房,有气无力地瘫在罗汉榻上。r “世子妃!”宝珠急得不行,将她悠悠晃醒。r 秀芝重新有了意识,下意识张开嘴,“呕”坐起身子趴在榻沿一声干呕。r “世子妃喝点水?”宝珠忙端了杯清水过来。r 秀芝眼中满是泪,脸涨得通红,挥着手推开她,好不容易才艰难开口,“痰盂!”r 宝珠忙端了痰缸子过来,秀芝顾不得从口舌直到胸腔的苦意,将手指探进咽喉深处猛抠。r 打了几个干呕,就“哇”地一声吐出来一堆汤汤水水。r 秀芝还不罢休不放心,又探手进去拼命抠,一会儿又吐出来一滩,直到吐无可吐,竟是些黏糊糊的胃水,才虚弱地抬起头来,低声道:“水!”r 宝珠别过脸,手抖个不停,慌慌地又去拿水,发生了什么她都不知道,但从秀芝的反应看来,她们,这次又失败了。r 外头正房内,灵芝已重新匀了妆,只听外头欢呼声由远及近,秦氏和林二太太拿了红盖头来搭在凤冠上。r 霎时眼前一片暗红,只能看见凤冠上垂下的珍珠晃晃悠悠,灵芝的心这才从刚才一番剖心剖肺的诉说衷情里跳出来,没来由地加快速度猛跳。r 她暗暗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面对严氏尚且不慌,一想到无迹哥哥怎么还这么慌呢?r 安府大门一开,宋珩就明白里头的事定是顺利进行下去了,他耐着性子等迎门的安大老爷拜礼完毕,手虚扶一把,急不可耐地往里冲去。r 从大门到万芳阁,短短几步路,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上,飘得厉害,他拼命咽着唾沫,堆起笑,迎往一众宾客。r 王府随从四下散开给宾客发喜茶喜糖,招呼晚间上燕王府吃酒,按理说这时候新娘娘家人该上来挡一挡,提点有难度的游戏或任务来为难新郎,讨要些喜钱。r 安府里头的人除了安敄翠萝,个个心神恍恍,哪还有工夫来为难宋珩,再说他们也不敢!r 宋珩就这么如进门赏花一般,没遇一点阻拦,安安稳稳来到万芳阁院内。r 灵芝听见庭院里头的鞭炮声炸响,心跳又快了几分,忽手中被塞进一朵红绸花,听见全福人在门口喊,“送新娘咯!”r 她站起身,牵着红绸的手有些发僵,迈着步子,走过厅堂,跨过门框,鞭炮声忽然变成炸在耳际,“噼里啪啦”震天的热闹将方才安府中一片深情离别的气氛瞬时冲淡下去,小孩儿的笑闹声和宾客的欢呼声扑面而来。r 成亲原来是这般热闹的。r 宋珩站在院口,眼看着安敄手牵红绸,将红绸另一端全身华服的人一点一点引到自己跟前,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心跳声,比那鞭炮声还响。r 安敄到了跟前,浅笑着将红绸递过来。r 宋珩已看清了灵芝,那红盖头下,只露出小小玉白色的纤巧下颌,偶尔一阵风起,能看见饱满的唇瓣嫣红,紧紧抿着,似海棠娇艳欲滴。r 他全身的血都涌到脑中,脑子有些懵,直直接过红绸,下意识就要把灵芝拉到身边。r “王爷,谢礼!”礼部的方员外郎在他身边低低嘱咐。r 宋珩这才清醒过来,朝着安敄拜过礼,又朝着严氏、安二等一众娘家人拜过,起身时还朝着严氏笑了笑。r 严氏牙都快咬断了,被鞭炮声炸得脑仁生疼,勉强提了提嘴角。r 不笑不行,礼部的人,宫里头的人,全都看着呢!r 皇上赐婚,你敢不高兴?r 宋珩轻轻将绸缎往身前拉,灵芝迈开脚步,随着缎带一步一步踩过去,呼吸愈加急促起来,那一端的人,是无迹哥哥。r 她几乎是眩晕地走完这一段路,能感觉到另一端宋珩手里头的红绸也在微微颤抖,她有些想笑,原来不止她一人紧张呀。r “上轿咯!”一声喜喝!r 林二太太扶着灵芝上了轿,待灵芝坐好,又悄悄在她耳边叮嘱一句,“这旁边桌案有茶,王妃要是渴了就沾点,别喝多了,怕不方便。”r 灵芝感激地点点头,刚觉得轿中安静下来。r 就听见外头一声“起轿”!r 八抬大花轿稳稳当当离地,又一挂鞭炮炸在轿门外,浓浓的火药味透着喜庆,从轿帘钻进来。r 灵芝轻轻舒了口气。r 不知道安府接下来会如何,从此以后,她再和那个地方,那些人,没有任何关系。r 这一次,她是正大光明地离开,等着她的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日子!r 那念头一起,幸福就如被催生的藤蔓,蜿蜿蜒蜒爬上心坎。r 她轻轻抿嘴笑着,连红盖头也舍不得摘,那方暗红的天地似乎是她新生的通道,等再揭开时,就是另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安灵芝了。 第301章 交杯拜堂 车马队从西边绕过半个京城,浩浩荡荡敲锣打鼓回到燕王府门口。 以宋玙为首的皇亲们早在门口候着,巷子口挤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伸长脖子往里张望。 远远看见长街另一端骑着高头大马的宋珩威风凛凛而至,议论纷纷。 “燕王生得可真是好!” “那当然,勇戾太子当年也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啊!” “听说燕王妃也是跟仙女似的,真想看上两眼。” “嘿嘿,再仙女又如何,听说燕王府里头美婢成群,随便拉一个出来都倾国倾城!” …… 宋珩一路听着,除了夸他皮相好的,就是羡慕他侍婢多的,听得他窝了一肚子火,忍不住回头看看灵芝的花轿,幸好这一路鞭炮炸个不停,以灵芝的耳力应当听不见。 他愤愤然想着,以后再不装了,就专宠灵芝一个,任宣德帝太子他们猜去吧! 灵芝听见外头此起彼伏拜贺东宫与王爷的声音,知道到了燕王府门口。 花轿停下,小曲扶着她出了轿,脚下变成了猩红厚毡地毯,跨过马鞍、迈过火盆,才到得堂内。 听声音这殿堂异常开阔,四周人说话嗡嗡犹有回音。 主婚人乃宗人府府令——颍川王宋桢,是个六十多的小老头,讲话慢条斯理,先是歌功颂德一番圣上赐婚,再赞美一阵金童玉女,贺词念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 宋珩恨不得抢过他手头册子,立时帮他把贺词念完,终于等到拜堂,二人先拜了天地,再拜了勇戾太子夫妇牌位,每拜完一次,堂中就响起一片喝彩声,煞是热闹。 然后是夫妻对拜。 灵芝顺着红绸转过身子,听着“夫妻交拜”一声唱毕,在全福人指引下微微躬身。 宋珩身上温热的气息陡然强烈起来,盖住了堂内的纷乱,灵芝原本因陌生环境而有些慌乱的心瞬间定了下来。 拜过堂,送入洞房。 灵芝沿着红地毯,牵着红绸,往前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到了一个院落门口,忽发现红地毯没了,愕然呆在原地。 只听耳畔响起太子宋玙油腻腻的声音,“新郎背过去!” 然后是汪昱等人的声音,还有阿文、小双各人的欢呼声,“新郎背过去!” 宋珩抿着唇直笑,来到灵芝身旁。 灵芝只觉一股迫人的气息压过来,宋珩熟悉的幽香将她包围,听他低低而磁性的声音在耳边道:“别怕,抓紧我。” 然后眼前就多了一个宽阔背脊,再下一瞬整个人已腾空而起,趴在了那背上。 灵芝低低轻呼一声,庆幸有红盖头遮住自己的脸,双手羞赧地扶上宋珩肩膀,嗅着他发间传出的丝丝汗气,又想起在沧海中时他就是这么背着自己,穿越无边无际的沙漠,心头羞涩渐渐被甜蜜取代。 有他在,只要有他在,什么都好。 宋珩这一背就舍不得放下,直背到婚房里头,再将灵芝放到床榻上。 “挑盖头咯!”林二太太一声吆喝声响起。 灵芝骤然觉得心头一紧,怀中揣着的兔子就要蹦出来。 忽眼前一亮,屋内情形瞬间落入眼中。 只见宋珩站在三步远的位置,手头拿着一杆秤,上头还挑着那红盖头,一身大红金丝蟒袍,英挺中带着卓然贵气,头带东珠白玉冠,更显眉如墨漆,鼻似刀削,玉面俊朗如画,凤眸灼灼生光,亮晶晶地看向自己。 灵芝迎上他的目光,心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 恍惚间耳畔有人喊她,才发现一屋子都是人,大部分都不认识,想来是些皇亲国戚,还有云霜和廷雅挤在前头笑着。 “坐床啦!”有人喊着,将宋珩往床榻上推过来。 灵芝垂下了眼,不敢看他,他刚刚挨到自己身边,明明还隔了寸许的距离,却好像被他靠着似的,浑身不自在。 “喝交杯酒!”全福人拿上五彩绳套着的两个酒杯,给二人递上,宋珩接过,送到灵芝面前。 灵芝伸手接那酒杯时,与宋珩指尖一触,似有电传过来,让她身子微微一颤。 二人挽过手饮下酒,灵芝又喝了莲子红枣汤,全福人笑着将看热闹的宾客都给推了出去。 灵芝偷偷抬眼看去,见人群后头一个弯月眉,长得特别妩媚的姑娘含笑看着自己,隐约认出来她就是宋珩说过的那个离月,也朝她笑了笑。 待房间内只剩下二人,灵芝放在床沿的手瞬间落入宋珩的大手里。 “灵儿。”宋珩低低喊着她。 灵芝咬着唇微微侧头朝他看去,不知是不是太久没见到他,无迹哥哥还是往常的无迹哥哥,可一看见他,她心跳就变得飞快,再没慢下来过。 此时已到申时,屋内早早点上了龙凤大红喜烛,映着烛火,宋珩看着灵芝,那长长的睫毛在烛影里扑扇,描成淡墨弯眉下的一双秋水眸,眼波旖旎流转,朱唇轻启,旋即又紧紧一抿,让他完全挪不开眼。 灵芝踌躇几分才开口,“无迹哥哥。” 宋珩另一手也伸过去,覆在她小手上,低低道:“饿不饿?” 灵芝抬眼看着他,忍不住“噗嗤”一笑,他总是问她饿不饿。 这一笑,宋珩也笑了,倒是将那种紧张感冲淡不少。 宋珩也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慢慢放松下来,恢复些平常的潇洒,他凑近灵芝耳边,那凤冠上垂下的流苏扫过他脸颊,似撩在他心上。 “一会儿我让大双偷偷给你带吃的过来。” “嗯。”灵芝抿唇点点头,手被宋珩握得出汗,却也舍不得抽开。 宋珩又低低在她耳边说了几句,灵芝刚刚恢复正常的脸又瞬间红起来,睨了他一眼,羞答答地点点头。 宋珩喜不自禁,趁机在她脸颊啄了一口,却沾了一嘴粉。 “噗。”灵芝看他模样,又忍不住掩嘴娇笑,“赶紧擦掉,出去被人看见可笑死了。” 她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擦拭宋珩唇角的一片白。 宋珩握住她手,轻轻贴在唇上,凤眸弯弯看着她,“一会儿把脸洗了,凤冠也摘了,这样多难受。” 灵芝身子轻颤,点点头,他的唇又软又暖,灼热的气息喷在指尖,催得她整个人都有些摇曳起来。 “那,你先忙去。”灵芝没来由地慌乱,挣扎着缩回手。 外头已传来催床的声音,是催宋珩出去大宴宾客。 第302章 开门难题 宋珩只觉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他这刚坐下又要出去了。 一会儿又叹时间过得慢,直接到天黑多好。 他无奈站起身,又弯下腰凑到灵芝耳边,“等我。” 灵芝鼓起勇气扯着他衣角,垂着眼羞答答嘱咐:“少喝些酒。” 宋珩被她娇羞的模样激得恨不能又亲两口,可惜现在偷香不得,只好点点头,依依不舍先出门而去。 待宋珩走了,灵芝才又宽下心来,呼出一口气。 真的,他不说还好,他一说,她就觉得这凤冠真是太难受了。 “姑娘!”小令和小曲的身影在门口出现。 “该改口啦!”小曲瞪小令一眼。 “是,王妃!”小令笑得细眼弯成一条线。 她们二人身后又进来两个人,一个是大双,一个就是刚才最后离开房间的离月。 “王妃。“二人过来行了礼,大双指着离月道:“这是荷月姐姐,暂时也在咱们院里。” 灵芝朝她笑笑,“荷月姐姐。” 荷月忙笑着行礼,“王妃折煞奴婢了!叫奴婢荷月就好。” 灵芝打量着她,确实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儿,樱草色比甲配烟蓝长裙,桃花眼尾微微上挑,眼波如媚,未语先笑。 心头却想到杨陶,真没想到娘手底下这么多能干的美人儿,槿姝也是一个,大双小曲也都是,娘可真厉害,能赚钱能种花能制香还能创出武林盟,真不知道她还有什么本事。 荷月是第一次见灵芝,只一眼便心头微微叹息,果然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儿,精致得似画上的仙女,连脖子、耳朵的弧度都无一不美,此时上了妆,娇美得似一朵堪堪吐蕊的月下海棠。 “来帮我摘下。”灵芝朝小令小曲指指头上凤冠,“再打盆水来我抹一把脸。” 小令小曲过来帮她小心翼翼除下凤冠。 大双笑着指指后头,“奴婢去端水,这后头便是净房,里头有炉子,有水缸,浴桶、浴盆、洗脸架一应俱全,还有一面多宝格,专门用来摆放沐浴时的熏香和澡豆,中间还隔了一间更衣房,王妃要用热水随时都有。” 灵芝还从未见过这般完备的净房,立时想去看看,又猛地想到为什么要在寝房后头设一间这样的净房,脸又微微羞红起来。 小令见她脸色微红,鬓发都被汗湿透了,笑嘻嘻劝慰道:“要不姑……,嗯,王妃,先沐浴吧,趁机把脸上的粉洗了,奴婢觉着不擦粉更好看呢。” 灵芝现在不用再出门,只等着宋珩晚间回来,咬着唇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小令和小曲先进去收拾,荷月也笑着走到灵芝身边,“奴婢伺候王妃更衣。” 灵芝和她初次见面,还不太好意思在她面前沐浴,但因知道她的地位有些特殊,不知该不该将她当成婢女看待,有些为难地看了大双一眼。 大双随即领悟过来,拉着荷月往外走去,“荷月姐姐,咱们去给王妃送些小菜来。” 灵芝来到净房,果真又大又敞亮,通往后院的墙上还有一扇开得高高的花窗,蒙着青纱,既明亮又不虞被人看见。 浴盆浴桶就有好几个,还有一个跟外头拔步床一样宽大的,灵芝看着觉得有些奇怪,要这么大的浴盆干什么? 还有那多宝格上头,按春夏秋冬和不同用途分别放置了各种头油和澡豆,灵芝一面看一面啧啧称奇,这么好的归置办法,也不知谁想出来的。 小令替她脱去一层一层衣衫,试了试水温,扶着灵芝坐到浴桶里头。 小曲拿了玫瑰花瓣和玫瑰澡豆过来,将花瓣撒到澡盆里,玫瑰馨香顿时弥漫开来。 小令替灵芝拿木勺浇着背,一面低低道:“王妃,奴婢觉得,咱们再不能像在晚庭中那样了。” “怎么样?”灵芝含着笑,有些诧异地看过去,小令很少说这么正经的事情。 小令拿木勺在澡盆里搅着花瓣,嗫嚅道:“奴婢就是觉得,这王府里头,下人多,不比在晚庭时候,就咱们几个人,简简单单。王妃也得多留几个心眼,这些人咱们也都不熟,谁知道有没有谁揣着什么坏心思。” 灵芝有些感慨,欣慰地朝她看过去,那个只会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的小令,也不知不觉长大了。 小令见灵芝不出声,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又忙忙解释道:“其实,奴婢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 她顿一顿,压低了嗓门,“就是觉得那个荷月,有些奇怪。” 灵芝本还在琢磨她之前那句话,听她说起荷月,眨了眨眼:“她怎么了?” 小令压低嗓门道:“奴婢也说不清,就看她对王爷总是特别好。” 灵芝凝神沉吟片刻,浅浅一笑,“荷月姑娘嘛,不是一般的婢女,她原本是在外头替王爷办事的,你放心,我会有分寸,王爷也会。” 小令有些不好意思道:“王妃不会觉得奴婢这样,是搬弄是非吧。” 灵芝笑着伸出手沾着水往小令手背上点点,“怎么会,咱们小令长大了,也开始操心内务了。” 小令顿时眉开眼笑起来。 灵芝接着道:“你刚才那话说得没错,我本就没掌理中馈的经验,更没有管过这么多下人,这些事儿,都得慢慢学,当务之急,得有个咱们自己的得力人手。” 她叹一口气,“哎,可惜尚婶子是安府的家生子,不然带过来也是不错的。” 小令猛点头,“没错没错,王妃需要奴婢做什么,只管吩咐,奴婢保证冲在前头。” 灵芝莞尔一笑,想到宋珩府中一堆侍婢,又叹口气,当务之急,是先想办法解决那群莺莺燕燕,还真是有些,头疼! 沐浴完毕,灵芝洗掉一脸粉,一身清爽,换上薄绸中衣,外头简单套一件大红色折枝桃花喜服褙子,来到外间寝房。 天色已墨黑,室内烛影摇曳,映得处处红亮喜庆。 大双和荷月已将小菜摆好一桌,高几上的彩金并蒂莲香炉也升起袅袅青烟,一阵恬淡舒缓的香息飘来,灵芝深吸一口,真舒服,这是春日桃枝下晒着慵懒日头时闻到的香。 荷月见到灵芝去了妆的模样,又是一愣,和刚才的娇艳比起来,五官清丽如仙,灼灼容色让人不敢逼视,她一向以为自己的颜色是世所罕见的,没想到人外有人,偏偏这人还是宋珩心尖儿上的人。 她早先的心思有些忐忑起来。 第303章 春宵帐暖 灵芝这会儿已将成亲的紧张感彻底抛到脑后,只觉饥肠辘辘,闻着饭菜香,食指大动。 刚刚拿起筷子准备大快朵颐,小曲凑在她耳边低声道:“王妃,程大奶奶可叮嘱过了,让您今夜少用点。” 灵芝想到晚上,握着筷子的手一僵,胃口顿时也减了三分,不论如何,还是听廷雅的吧。 她忍着馋虫,只每样菜稍微用了两口,便放下,饮了茶,坐在梳妆台前,一面等着宋珩,一面自个儿整理着梳妆匣。 首饰太多了,只添妆跟过来的,便装了满满十几个匣子,她分类拣出来,挑了几套雅致大方的,一些特别贵重的首饰则让小令先收起来。 就这样一直忙到夜深,宋珩还未过来。 大双已经往外跑了好几趟,回来都是说,宾客还在拉着王爷喝酒,又让灵芝放心,说王爷说了,已经把要闹洞房的给拦回去了,让灵芝困了就先歇息。 灵芝又等了一会儿,那龙凤喜烛下头都盘了好大一滩红泪,她昨夜没睡好,今日又累一天,有些撑不住,便往床榻上躺去。 金丝线龙凤双喜大红被面上,还洒满大枣、莲子、核桃、花生等果仁,小令收拾妥当,准备伺候灵芝脱衣。 灵芝一想到只穿中衣在宋珩面前出现,脸颊就开始发烫,便摇摇头,自个儿合衣躺下。 小令小曲等人见她睡下了,都悄悄退到外间。 灵芝独自躺在榻上,盯着那绣金线鸳鸯的喜帐发呆。 一会儿想到小令说的打理内院的话,一会儿想到王府里头那些莺莺燕燕,一会儿又想到在西疆时和宋珩的亲密,又想到那枕头底下画册上的内容,忍不住伸出手抚在自己唇上。 她转过头,看四下无人,外头也静悄悄的,轻轻伸手将枕头底下小册子掏了出来。 昨日秦氏给她指指点点的时候,她都不敢细看,这会儿鼓起勇气翻开一页,映着烛光,刚看清画上两个小人儿的模样,就羞得立马将册子合上,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喘了几口气,又咬了咬牙,将那册子打开,对着烛光看起来,越看越害怕,越看越没底儿,忽听得外头响起动静,慌得忙将那册子往瓷枕下一塞,闭上眼装睡。 “王爷!”小令小曲的声音响起。 “嗯。”是宋珩低低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醉意,“王妃睡了吗?” “睡下了。” 然后是挑帘子的声音,灵芝紧闭着眼,心跳更快。 “放完热水你们就出去吧。” “是。”小令小曲应着。 灵芝没听见宋珩的脚步声,却能嗅到那酒气越来越浓,说明他离自己越来越近。 宋珩确实有几分醉,他不想太清醒,酒能让他隐匿已久的那些精力都活泛起来,让欢愉更欢愉。 他俯身往床榻上的灵芝看去。 现在,这是完全属于他的灵儿。 瓷娃娃一般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小扇子似的覆在脸颊,映着烛影,格外撩人,还有那丰润小巧的嘴,若不是怕自己满身酒气惊到她,他真想立刻就亲上一口。 他视线往下,扫过她合衣而躺未盖被子的身躯,恰到好处勾勒出高低起伏的曲线,看得他喉咙又干涩起来。 忽见她紧闭的睫毛微微颤抖一下,又一眼扫到枕下露出一角的册子,忍不住翘起唇角。 他悄悄退开床榻,往里间净房走去。 灵芝感觉那气息远了,才稍稍睁开眼,深吸一口气,听见净房里头传来的水声,手不由抓紧了身下柔软床单面儿,不管怎么安慰自己,心还是跳得飞快。 又过了一会儿,听见水声没了,忙又闭上眼睛装睡。 一阵淡淡的清香传来,是檀香澡豆的气息,更清晰的,是宋珩身上最原始的那种独一无二的男人味儿。 灵芝感觉床榻轻轻动了,身旁多了个人,愈加不敢睁眼,只好继续装睡。 她感觉宋珩的呼吸近在咫尺,似是在看她的脸,她快要忍不住颤抖起来,忽感觉那呼吸又不见了。 她等了等,还是没动静,静悄悄的。 是睡了吗? 她悄悄抬起一线眼帘。 刚睁开眼,就对上一双温柔如春水的深眸。 灵芝轻呼一声,这才发觉上了当,方才这人定是以龟息功断了呼吸。 她一睁眼,那呼吸又带着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宋珩一脸坏笑,在她睁眼的瞬间唇落了下去,亲在她忽闪忽闪的眼上。 “灵儿。”他低低在她耳边唤着,“我好欢喜。” 灵芝感觉到他的大手攀上自己另一边的肩头,整个身子侧躺在她旁边,紧张得手脚僵硬,伸手撑在他敞开衣襟的胸口,下意识地往里头避了避,“我也是。” 她第一次碰到他硬实发烫的肌肤,羞红了脸。 宋珩感觉到她的紧张,只将手轻轻放上她肩膀,缓缓地向她修长的颈项间摩挲,似抚摸着一件绝世珍宝。 他手掌的温度传来,灵芝身体渐渐放松下去。 宋珩又趁机靠近她一些,半撑起身子,低低俯身下去,“叫我子玉。” 灵芝感觉到他呼吸间的气息,落到自己额头,羞怯地喊了声,“子玉。” 宋珩全身的血早已滚烫,听她这声低呼,和以往娇嗔的“无迹哥哥”又不一样,带着勾人的魅意,让他情不自禁地往下跌去。 他大手轻轻落到她衣衫襟口处的盘扣上,一颗接一颗解开,再往下,手随着灵芝微微急促的呼吸抬起,又温柔无比地再次覆下。 “子玉。”异感传来,灵芝浑身紧绷,忍不住又颤着声音低低喊了一声,似推拒似鼓励。 “灵儿。”宋珩的声音更加暗哑:“好灵儿。” 他的唇又落下,从灵芝光洁额头,滑到娇嫩脸颊,再轻轻碰了下那紧抿的饱满唇瓣,仿佛他是一只蜂,她便是那日日萦绕在他心间,诱他品饮的初开带露玫瑰。 他抬起头来,深深看了她一眼,见她已阖上眼,不敢看自己,长睫颤抖如蝶翅,似唤他落下,宋珩深吸一口气,温柔而郑重地将唇贴过去。 唇舌相抵,灵芝浑身轻颤,随着宋珩霸道又滚烫的吮文在舌尖纠缠,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第304章 你侬我侬 天将明时,青光透过喜鹊登梅隔扇上的烟纱窗纸,给桌案上将尽的红烛萤火添了一份白芒。 宋珩照例在这时醒来。 这是他每日例行晨练打坐的时间,十多年不曾变过,今日却破例了。 从睁眼开始,他就凝视着枕在他胳膊上的小脸,舍不得动一下,生怕惊醒了还沉睡的灵芝。 灵芝玉白色的脸庞在晨光里泛着淡淡的粉,纤长睫毛密密低垂,在脸颊投下一片阴影。许是太累,眉尖透着一丝疲色,让宋珩自责不已。 饶是他已经相当克制,还是忍不住要了她三次。 宋珩心疼地手拂过她散在他臂弯间的黑发,视线又自然而然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胸脯前,本就紧绷的身子立时又有了反应。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那念想,将红缎锦被往上拉了拉,把灵芝脖子以下挡得严严实实,口中默念,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谁知灵芝却觉不舒服,蹙蹙眉,慵懒翻了个身变成仰躺,还把胳膊从被子里抽出来搭在外头,这下可好,那高处更高,锦被都掩不住,随着呼吸起起落落,让宋珩想到昨夜在她身上的起伏,只觉忍得快要流鼻血。 他忍不住凑过去在灵芝额上轻啄一口。 灵芝轻轻一颤,睫毛微抖了两下,睁开眼来。 灵芝眨了眨眼,浑身酸疼得比走过三天沙漠还累,让她不自觉“唔”轻哼一声。 “灵儿。”宋珩低低的声音唤她。 待看清眼前人,想到昨夜种种,灵芝又羞得想扯过被单盖住脸。 宋珩已胳膊一揽,将她完全搂到自己胸口,“累不累?” 灵芝脸发烫,靠在他胸膛不肯抬起头来,低低“嗯”了声。 随即又扬起脸来,“什么时辰了?” 今日可还有许多事等着她去做,午后还得入宫觐见。 宋珩趁机低头在她嘴上啄了一下,“还早,你再睡会儿。” 灵芝怕他又来,挣扎着想离他远点儿,这一挣扎,腿又碰到下头,脸色一变,有些惊恐地看向宋珩,“无迹哥哥,你!” 宋珩忍得辛苦,又不忍放开她,看她怕成那般模样,无奈一笑,“都是我不好,你放心,且再好好睡会儿。” 灵芝脸又烫起来,她抿抿唇,推推宋珩胸膛,“要不,咱们各自盖床被子。” 这样一个被窝里,身子碰着身子,实在是太…… 宋珩冷了脸,新婚第一夜刚过,她竟然要和他分被! 他冷冷咬着牙,周身的温柔瞬间变得凛厉,“不行。” 灵芝看他神情知他生气,双手抚上他胸口,精实的肌肉无一丝赘肉,无辜眨眨眼,“可你难受……” 宋珩把她搂得更紧,“难受也要抱着……”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说得灵芝脸上红云更浓,趴在他肩窝里头张开贝齿咬了一口。 宋珩低低笑起来,他有时间,慢慢来。 宋珩还想再搂着她,可这样灵芝就没法休息了。 他松开灵芝,笑道:“你再睡会儿,我在外头打坐,等晚点来叫你。” 说完坐起身,从床头拿过中衣穿上,灵芝从他身后看着他宽肩猿背蜂腰,想到他的话,心头一阵羞一阵甜,宋珩起身又俯下身来在她嘴上一吻,方往净房走去。 灵芝鼻尖全是他贴身的气息,安全无比,闭上眼,踏踏实实又睡了过去。 等她再次睁眼,又是在宋珩温柔的亲吻中醒来。 “来,小懒猫,我抱你去后头泡个澡,澡汤里用了特殊的药草,可以让你舒服些,再让大双给你推推穴位,就没那么累了。” 还不等灵芝推拒,他连着被子将她抱起来,一面说,一面往后走去。 大双和小令进来的时候,灵芝羞得想把脸埋到水里,好在这二人都只管笑眯眯,言语间和平常无异,灵芝才渐渐自在起来。 沐浴更衣完毕,灵芝精神又回来了几分,果然走路时腿间的疼痛舒缓了许多。 宋珩亲手给她顺发,绾了个斜斜的桃心髻,随意簪了两朵海棠珠花,一支镶粉珠柳叶海棠钗,二人同到外间用早膳。 灵芝随着宋珩慢慢往外走,行步间还有些不自在,抚着鬓间发髻道:“午后还得重新梳头,换进宫的头面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王爷给我梳的发岂不是可惜了。” 宋珩察觉到她的别扭,缓下脚步,伸手来牵着她,笑道:“不可惜,我喜欢的是给你梳发的过程,等用完早膳,带你去一个地方。” 二人来到外间,荷月已布好桌立在一旁,见到二人携手出来,眼神略暗了暗。 今日的灵芝和昨夜又不一样,多了些小女儿的娇羞,肤色白里透红,眉眼间春意盎然,似一朵极尽招展的芙蓉,容光娇艳欲滴,不可方物。 宋珩怕灵芝新妇第一天,见人不好意思,让荷月和大双等人悉数退下,只余他们二人同用早膳。 荷月跟在小曲小令身后,离开屋子,一到廊下,小令就忍不住哼起小调来。 大双“噗嗤”一笑,“看把你给美得。” 小令晃着脑袋,“哎哟,我们姑娘可太幸运了,就没见过王爷这么好的郎君,那叫一个体贴,昨夜我可是打算通宵伺候的,哪知后头王爷自个儿伺候王妃……” 荷月脸上的笑微微凝固。 小曲轻“咳”一声,压低嗓门忍着笑,“小令,你可知道,你在这院内说的话,王爷可能每一句都听得到。” 小令“啊”一声惊呼,拖着小曲就往前跑,“那咱们跑远些再说!” 惹得后头大双哈哈直乐。 小令真扯着小曲直跑到前院外头,小曲乐不可支,“只要你不说王爷坏话,想来爷是不会罚你的。” 小令吐吐舌头,往后一瞟,低声道:“我是说给那位听的!” 小曲眨眨眼,“荷月姐姐?” 小令点点头,“反正,我看她脸色,不太对劲。” 小曲对荷月接触不多,倒也不了解,她沉吟着,“咱们就照王妃的吩咐,再看看吧。” 宋珩与灵芝用过早膳,喝了两盏茶,也不叫丫鬟跟着,照例牵着她手,带她往后院走去,一面走,一面给灵芝仔细介绍清欢院内的各处房屋院落以及布置。 来到后院,灵芝一眼看见那翠叶缠枝的葡萄架,还有那秋千,“呀!”一声惊呼,惊喜地转头看向宋珩。 第305章 肃清王府 “这是咱们在哈密时那院子的模样。”灵芝惊喜喊出声来。 宋珩抿唇微笑,点点头,他记得在那葡萄架下,第一次品清欢,当时就想,以后要在灵芝和他的家中也有那样的葡萄架,还要常常有那样的夏夜。 灵芝一路看一路惊喜不断。 后院一道月洞门,外头是一片青叶梅林,好大一片梅树,枝干遒劲蜿蜒,望不到头。 “这府中的梅林可是京师一景。”宋珩指着那尽头,“都是一品红梅,到了腊月,尽数开放之后,比三月桃花都要艳丽几分,若是下了雪,赶上琼雪玉脂满胭云,你看了定会喜欢。” 只听他说,灵芝就已向往不已,喜得眉眼弯弯,挽着宋珩胳膊继续往林深处去。 再往前走,就是她第一次到这府里头时住的芝兰阁。 宋珩走到院门口,对灵芝道:“进去看看。” 灵芝想着他定是又准备了什么惊喜,笑着进门,一进去,呆愕在原地。 许绎和杨陶各自穿着喜服,在厅堂前太师椅上坐着,笑吟吟看着她。 “爹!”灵芝欣喜万分,忙迎上去。 正要开口喊杨陶“娘”,杨陶一抬手,朝她眨眨眼,“哎,等等,先敬改口茶。” 灵芝喜得抿住唇,往后看去,宋珩笑笑,“咱们今日重新拜堂。” 灵芝重重点点头。 拜天地,再拜父母,再向许绎和杨陶分别敬上茶,这婚事才算真正圆满。 等见完礼,许绎与宋珩上后头谈事儿去,杨陶则笑吟吟拍了拍手,从外头进来四个婆子,四个媳妇儿,六个丫鬟。 “娘,这是?” 杨陶眼中并无那么多规矩,拉着灵芝到窗边长榻上坐下,点着一屋子人道:“这是给你添的人,都是信得过的我们自己人。” 她眼中含着笑,神色却肃然起来:“这王府,可能并不如你所想,是个安全无忧的世外桃源之地。珩儿是独身一人进来的,可怜当时跟他进来的奶嬷嬷,不久后就中毒身亡。大双小双和阿文,还有贺嬷嬷,都是后头我们找了机会才安插进来。现在除了他们几个,还有荷月,以及这园子里有两个实际是护卫的戏班子。其他人都是宗人府派来的,这些人后头又都是些什么人,不得而知。” “趁着你嫁过来的机会,才把这些人当作你陪嫁跟进了府。”杨陶点着其中一个嬷嬷,“这是元嬷嬷,当年跟着我从宫里出来的。” 灵芝顺着看去,那婆子往前一步站到前头朝她施礼,果然是宫里头出来的人,行动间气质大不一样,规规矩矩又优雅端方,眉眼平和,浑身干净爽利,灰白头发梳在脑后,一丝不乱。 “见过王妃!” 灵芝朝她笑着点点头,“往后还要嬷嬷多多指点。” 杨陶又给她介绍了另外三个婆子,一个孔嬷嬷,善理财,可掌库房,一个花嬷嬷,绣娘出身,专管针线服制,还有一个尚嬷嬷,一双手特别大,孔武有力,一看就是个练家子,杨陶让她呆在门房上。 灵芝还有些疑惑,这样的人才拿去守门房,岂不是太浪费了。 杨陶似看出她的疑问,解释道:“在这府里头,要想做自己的事,最关键是认清下头的人。垂花门的门房别看地位不起眼,却每日能看着内院的人进进出出,谁出了门,几时回来,便能大约估摸出她去干了什么事,有没有异常,算是守着内院安危的第一道关卡,非常重要。” 灵芝还是头一次有人教授她内院管理之道,郑重点点头。 杨陶又叫过那几个丫鬟,对灵芝道:“你身边已有两个丫鬟,算贴身跟你,再添几个在清欢院内帮手,这两个最小的,虽年岁不大,手脚都伶俐,可以专责茶水。” 那两个年纪刚过总角的小丫头忙上前来行礼,都手长脚长,看着精精神神。 “菱角,菱花给王妃请安。” 又指着另两个二等丫鬟,“这二人可以在外院。” 这两人一个名紫英,一个名彤云,也都会一点拳脚功夫。 再指着两个年纪最长的,“这二人跟着你主院里头伺候,可与小令小曲一起算作一等丫鬟,你替她们取名字吧。” 灵芝打量着二人,其中一个鹅蛋脸,眉眼娟秀,模样沉稳,另一个容长脸,丹凤眼,神采奕奕,便道:“词歌曲令,便依着我此前两个丫鬟,叫清词,清歌吧。” 那二人齐声道:“清词、清歌多谢王妃!” 杨陶又将那几个年长些的媳妇儿介绍一遍,暂时都安置在主院中,等把府里头其他地方腾出人手来,再安排下去。 灵芝见杨陶想得如此周到,眼眶发热,感激地看向杨陶。 杨陶见她神情,展颜一笑,“傻丫头,这王府内务担子可不轻。” 她挥挥手让众人退下,大双早得了吩咐,自领了他们熟悉院子,另有交代去。 小令和小曲捧上茶盏来,灵芝亲手给杨陶添了茶。 杨陶笑眯眯接过,接着道:“管家的经验,你回头和元嬷嬷可以细细聊。如今这王府里,最让你头疼的,恐怕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送来的乱七八糟的人吧。” 灵芝听她说得有趣,不由掩嘴轻笑,点点头:“是。” 杨陶抿一口茶,润润唇,颇有些惋惜,“这些女子说起来也是苦命人。被男人送来送去,沦为玩物,只能算是比娼妓的地位略高,连一般丫鬟都比不上。丫鬟还能配了人,有自己的家,这种侍婢却只能一辈子这样了。” “运气好的,送到贵族家里头,有吃有喝,下半辈子倒是不愁,偶尔遇到没那么重规矩的人家,兴许还能做个妾。运气差的,沦落到娼妓坊中的也有,被玩弄半辈子遭扫地出门孤独老死的也有。” 灵芝头一次知道原来这些女子是这么个身份,倒是对她们的去处更多了些烦忧。 杨陶接着道:“这府里头,有的是干净的,有的是受了主子命来监视珩儿的,各有目的,你若不好分清,想个办法一起打发出去算数。” “那她们出去了能去哪儿呢?”灵芝心有戚戚。 杨陶一笑,“你也是个有善心的,这样的女子,恐怕只有些讨不上老婆的光棍儿会娶,那些有使命在身的,下场可能更凄惨一些,不过没办法,就是这么残酷。” 灵芝点点头,心里头倒是慢慢有了个想法。 第306章 王府秘道 说完了王府,杨陶又同灵芝说起香坊那边的事情。 “……香坊内早已布置停当,只是一时人手还不齐,安全方面你可放心,那是登记在册的燕王府的别院庄子,你若是想来,随时可以过来,旁人不会起疑,我混在里头住得挺舒坦,你们也不必担心。” 灵芝本还想着,若燕王府内没有了奸细,杨陶是否能搬来和他们一起住,见杨陶如此说,知她是完全没这个打算,不由有些遗憾。 “那娘,您一个人……” 杨陶夸张地挑了挑眉,“我怎么是一个人呢?那香坊里头可都是陪我的人。” 她舒爽笑着,“你让我在这儿,拘手拘脚的,我真不舒服,那比得上庄子里头自在。” 灵芝想想,这倒也是,便笑着道:“那我以后时常去陪您。” 杨陶拍拍她肩,抿着笑道:“好,等你把王府的事儿处理好,你爹总是头疼,又偏偏日夜都要用你娘当年留下来的一味香。等你得了空,替他想个办法,给他制一味治头疼又能和你娘那香香味一样的来。” 灵芝忽想起那年在香河药田遇见许振时,他曾说过,许绎有偏头疼,时常难以入睡,灵芝心里顿时难过起来,丝丝绞痛。 父亲,那是心病吧。 “在说我什么坏话呢?”许绎含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灵芝忙收起情绪,笑着站起身脆生生叫了一声:“爹。” 许绎心情极好,不仅有了失而复得的女儿,还多了女婿,脸上容光焕发,整个人似比灵芝初见时年轻了好几岁。 四人笑着坐下,一同在芝兰阁里又讨论起了灵芝的身份,安家那边让他们默默除谱也就罢了,但灵芝此时也不便认祖归宗,改姓为许,只得先暂且这么用着。 杨陶只要一想到他们父女二人不能公开相认,心里就愧疚无比,特别是她明白,灵芝很想能与安家断得干干净净的。 灵芝见她神色恹恹,握住她手安慰道:“娘,这没关系,不管用什么名字,灵芝都是许家的女儿,是宋家的人。您以前自称杨夫人,其实也不是这个身份不是么?” 她这般说,杨陶心中果然开怀不少,舒展眉眼颇心疼地地叹了口气,“好孩子。” 四人用完午膳,许绎不便久留,准备告辞。 灵芝看向宋珩,有些忧心,这王府外全是影卫,父亲可怎么离开? 宋珩笑着领头起身,杨陶牵起灵芝,和许绎一起,跟着宋珩往芝兰阁后头走去。 后头是间宽敞书房,后窗映着梅林,郁郁葱葱。 宋珩走到那靠墙的博古架旁,轻轻推动其中一尊佛光灵玉天然黄蜡石,那石座下头露出一个小孔,他探手一掰,后窗旁的青石地砖忽然悄无声息往旁滑了开去,露出一扇地道口。 灵芝看呆了眼,原来这芝兰阁中竟是另有天地! 怪不得许绎和杨陶能安然无恙出现在这王府里头。 宋珩笑着向她解释,“这是咱们园子里头两个戏班的功劳,他们明是戏班,实则都是我们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便动用。这梅林西边就是戏园子,他们将戏园子与这里打通,再从戏园子外的围墙底下钻出去,隔壁茶叶铺。直通你若得空,也可借着看戏的机会,进去与他们见见面,都是些有趣的人。” 灵芝越听心里越是叹服,也不知宋珩母子俩用什么办法把这么多能人高手召集到一起的。 眼见杨陶与许绎要下步下台阶离开,她松开握着杨陶的手,依依不舍地看向许绎。 能亲眼见到二人成亲,许绎已是非常满足,欣慰不已,拍拍灵芝肩头,“好好照顾王爷,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是,爹。”灵芝鼻子一酸,差些落下泪来。 虽有地下秘道,但她知道这种隐秘的地方,不能常常动用开启,近段时间,想见到许绎怕也没那么容易。 送走了二人,宋珩见灵芝鼻尖泛红,神色戚戚,心疼地揽过她抱在怀里,柔声道:“以后咱们可以接爹去庄子上住,那样你也可以经常见到他了。这会儿还累不累?” 灵芝被他一问,又想起昨夜,心头的眷恋瞬时被羞涩取代,抬起头娇嗔地看了宋珩一眼,忸怩道:“以后,必得子时前入睡。” 要都像昨夜那么折腾,她可怎么吃得消。 宋珩翘起唇角,坏坏一笑:“好,那以后用过晚膳就歇下。” 灵芝来不及开口抗议,就被他温热的唇堵住了嘴。 回到清欢院,灵芝让大双将元嬷嬷及清词、清歌等人安顿下来,来不及歇息,便重新换好亲王妃级品级大妆。 新来的清歌手巧,主动给灵芝梳发,果然梳好的鬏髻油光水亮,整整齐齐,再戴好大妆头面,才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小令由衷赞叹,“清歌姐姐来了,往后给姑娘梳头的事儿我就只能看着了。” 清歌凤眼一扬,笑得毫不忸怩。 清词是鹅蛋脸、沉稳可亲的那个,闻言微笑道:“你清歌姐姐手巧得很,除了梳发,还有好多本事,以后你就知道了。” 小令故作愁眉苦脸,“王妃,我那一等丫鬟的五两银月例可还保得住么?” 说得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灵芝也抿嘴一笑:“小令你不趁机好好学学,学点本事也好嫁人了。” 小令反被打趣,羞得一跺****婢还是端茶水去。” 一溜烟儿跑了。 将近未时,宋珩与灵芝往宫里行去,亲王成婚第二日,照例要入宫请安拜谢。 宋珩担心皇后为难灵芝,毕竟解决了她入宫的问题,现在的燕王和燕王妃,对周家来说,是有仇无恩的。 他特意挑了元嬷嬷和小曲跟着,一路还是坐立难安。 灵芝倒是坦然,劝慰他:“好歹是皇后娘娘亲自要的赐婚,她现在为难我于他们周家也没什么好处。我猜就是例行请安见个面的事儿。” 宋珩知他是关心则乱,他如今在周家眼中就是个二油子,还不值得好好对付,他舒一口气,握住灵芝手,“你说得对,是我想太多。” 灵芝嗔笑着看他一眼,“你放心,就算她要为难我,我也会见机行事的。” 她从皇后想到景荣,再想到毓芝,又想到那日害自己不成的安秀芝,也不知她如今怎么样了。 第307章 绝处逢生 秀芝是被人抬上马车,送回卫国公府的。 汪昱还在燕王府未回来。 她躺在床上提心吊胆了一下午,那噬骨吸髓的痛感没有如期而至,让她终于稍稍缓下一口气。 可随即心又吊起来,缩在被窝里抖成一团,汪昱,汪昱这次会怎么对付她! 汪昱在燕王府见到灵芝安然无恙随着宋珩走进来的时候,就知道秀芝又失败了,当然这也并不出人意料。 这个女人,看起来已没有用处了。 汪昱回到卫国公府,径直去了秀芝的住处。 秀芝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浑身筛糠一般抖得更厉害。 “世子!”守在门口的宝珠首先跪了下去。 秀芝强撑着爬起来,连滚带爬跪在地上,朝站在门口的汪昱挪去,颤巍巍带着一线期望乞求地看过去:“世子!……” 她话音未落,就听汪昱冷冷的声音传来,“拖到小院去。” “是!”两个护卫一左一右架上她胳膊,半拖半抬拽着她往外走去。 “世子!饶命啊世子!”秀芝脸色惨白,死死扒住门框不放。 小院,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专门给汪昱养蛊的地方! 以人身为肉食,替他养着那些杀人不见血的怪虫子! 秀芝骇得肝胆欲裂,使出全身力气扒着房门,指甲掐断也不觉疼,惨声不断告饶:“再给我一次机会,世子!求您了!” 汪昱厌恶的皱着眉,“堵上她嘴。” 其中一个护卫顺手抢过秀芝手里的帕子,塞成一团堵到秀芝嘴里,二人再硬生生将她胳膊掰开,继续拖着她往外走去。 哭闹声惊动了后头的安孙澍,他一瘸一拐走出门来,见到汪昱,勾起嘴角一笑,弯腰拜了下去。 “我们世子妃这是怎么了?” 从汪昱的主院旁游廊继续往后,穿过一道月洞门,便是当日云霜被带进去的小院,安孙澍见到秀芝被半拖半拽拖过去,也颇为好奇。 汪昱轻叹一口气,“不中用了,废棋。” 安孙澍脸冒寒气,眉眼却挂着笑,看上去诡异无比,“又失败了?那安灵芝这么不好对付?” 汪昱看向他的目色瞬间温柔起来,妩媚一笑,探出手指抚上他清秀侧脸,“这不是你操心的事,你只管伺候好本世子就行。” 安孙澍勾唇一笑,定定看向汪昱,“世子,这人还有点用。” “哦?” 安孙澍哑着嗓子道:“安家制香秘方,向来只传一人,就算是亲生子女,也只有接手香坊的人有资格掌握所有秘方。您想,以安灵芝的养女身份,却能制出金猊玉兔香来,怕是没那么简单,她的身世应大有文章。” 汪昱眉头一跳,看向安孙澍的眼色更深了几分。 汪昱带着安孙澍来到后院,秀芝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绑在炕上,睁着眼惊恐看着进门来的二人,嘴里也不再“唔唔”出声。 汪昱一示意,安孙澍亲自上前,将秀芝嘴里的绢帕取了出来。 秀芝大口喘着气。 汪昱淡淡道:“你若不想呆在这里,就再去帮我打听一件事。” 秀芝也不问何事,一听还有生机,不断点头,“奴婢,奴婢定当打听出来。” 汪昱歪着头一笑,“还未说何事,答应得倒是快。” 他懒懒在房中踱了两步,“这事比较简单,你只要打听清楚,这安灵芝到底是何身世即可?为何能留在安家,又为何能学制香?” 秀芝听是这个,大松一口气,凭她如今在松雪堂的耳目,要打听这些事情岂不是很简单? 汪昱说完,又顿了顿道:“至于你嘛,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日你就在这儿绑上一晚吧。” 秀芝见捡回一条命,哪还管受不受罚,一面涕泪横流,一面不住点头,“多谢世子,多谢世子饶命!” 是夜。 夜色沉如水,卫国公府内周遭一片寂静,只有春醒的小虫子不甘寂寞地在草间呢喃。 秀芝饿着肚子,手脚被捆得发麻,半梦半醒躺在大炕上,忽耳际一声极轻又极清晰地“吱呀”一声响,让她猛地睁开眼。 屋里没灯没蜡,黑黝黝一片,借着晦暗月色,她察觉到一团黑影闪进屋来。 秀芝竖起了寒毛,低低叱喝了声,“谁?” 那身影快速来到炕边,一只大手从黑暗里伸出来罩在秀芝脸上,一把沙哑难听的声音低低在秀芝耳边响起:“是我。” 秀芝绷紧了身子,被绑的手脚动弹不得,更被这人唬了个魂飞魄散,一下说不出话来。 来人继续道:“只要你听我的,我有个法子,让你摆脱他。” 秀芝听见自己心跳的“咚咚”声,刹那间将来人意图摸了个通透。 这人仿佛在井底挖开一条隧道,问她要不要走。 不走,是死路一条,就算她帮汪昱探听出灵芝身世,那之后对汪昱来说,她还是废棋,迟早要拿去喂蛊。走,一想到走,她心跳又快了两下,只要她能摆脱汪昱,走到什么地方去都好! 秀芝迅速拿定了主意,猛地点点头,对着那人捂在自己嘴上的手吐了口热气,“好!” 那人松开手。 秀芝轻声喊了声,“安大哥,你有什么法子?” 这声安大哥让安孙澍彻底放松下来,看来这位安家姑娘的境况,比他所知的更糟,连丝毫犹豫都没有,就答应上他的船。 安孙澍手没收回来,反而不安分地往秀芝颈项下头滑去,一面哑着嗓子道:“等机会,等他再给你蛊毒的时候,你留着,给他自己。” 秀芝随着他大手的游走,紧绷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她吞了口唾沫,艰难道:“可他,有解药。” 安孙澍沙哑的嗓音中满是怨毒与戾气:“那又如何?过些日子是浴佛节,那是我们唯一能出府的机会。只要你在浴佛节前打听到安灵芝的身世,我会劝他在那里动手,而你只需要把动手对象换成他就好,等他回过神时,我早就跑远了。” 他大手将秀芝覆体的衣衫撩开,那生涩的身体因他的触碰而僵硬,他满意地上下摩挲,汪昱那恶心的癖好简直让人作呕,而女人,这才是他该享用的,他低低一笑,“不对,是我们。” 第308章 借力驱人 燕王府离北宫门只两条街,进了宫门,宋珩与灵芝二人便分道扬镳,换乘小轿,宋珩去往太极殿,灵芝则直接由内宫庆华门往皇后所住的坤宁宫去。 坤宁宫的金黄琉璃飞檐在望,灵芝下了轿,在宫女引领下,沿着朱红宫墙,刚要进殿门,从里头窜出一座小山。 “哎哟!”那小山撞到前头宫女,自个儿倒惊叫起来。 宫女纤弱的身子哪经得住这一撞,往后一倒,灵芝眼疾手快顺势扶住她。 那宫女忙站直身子,对那小山又是福身又是赔礼:“都怪奴婢不长眼,郡主没事吧?” 说完又回身对灵芝福了福,“多谢燕王妃!” 那座小山正是兰阳郡主周娟娟。 她一身宝蓝织锦褙子裹着圆滚滚的腰身,满月脸涨得通红,眉目间怒气冲冲,正要朝宫女发火,听她说燕王妃,这才注意到灵芝。 “安四姑娘?”她有些讶异,愣愣看向灵芝。 她身旁婢女小声提醒,“该叫燕王妃了,郡主。” 周娟娟带点委屈带点怒火的眼神瞬间变了,眨眨眼看了看灵芝,“燕王妃来做什么?” 灵芝朝她福了一礼,浅笑道:“妾身来给皇后娘娘请安。” 周娟娟点点头,若有深意地看着灵芝,不再说什么。 灵芝也不便耽误时间,又笑着朝她福礼告别,跟着宫女往里头走去。 正如她所料,周皇后现在对宋珩也好,对她也好,都没放在心上,对周家来说,宋珩只是个不讨人喜欢的蠢笨王爷,也没法寄予厚望,经过金家一事,彻底放弃了笼络他的念头。 皇后显然有心事,对灵芝的请安心不在焉,让人给她赐了坐,上了茶,就自顾自拿着茶碗盖一下一下轻轻扫过茶碗边沿,连简单的日常问候都懒怠问几句。 灵芝则有她的打算。 她放下茶盏时,白瓷轻轻碰在楠木案几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脆响。 皇后这才抬起头来,灵芝忙垂首道:“妾身笨手笨脚,扰了娘娘!” 皇后并不在意,似这才想起要例行问几句,淡淡道:“无妨,王府里可还习惯?” 灵芝轻轻叹一口气,似有无限委屈,低低道:“不瞒娘娘,那府里……” 又顿了顿,径直道:“妾身想请娘娘做主!” 皇后早知道燕王府里头是什么情况,见灵芝倒是不把她当外人,坦坦荡荡诉苦,对她顿生了几分好感。 她许久没为人做主了,在这后宫里头,看着是个能做主的,但那些狐媚子哪一个不是阳奉阴违的?就连景荣都让她伤透了脑筋。 她正色看了看灵芝,“王妃尽管说,你是皇上钦定的燕王妃,谁人敢给你委屈?” 灵芝起身跪到猩红宝相花地毯上,情真意切道:“妾身身为新妇,自然嫁夫尊夫,可妾身也是女人,满天下女子,谁能受得了自个儿夫君宅子里有成群结队的侍婢?她们一不是妾,不能为燕王开枝散叶,二不是婢,不能在内宅伺候干活。何况,燕王府还得靠宫里头的支出俸银过日子,白白养着这么多人,不是给娘娘添负担么?” 她敢如此说,是有考量的,正是看准了这皇后是个善妒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女人,最讨厌那些莺莺燕燕。 果然,以前皇后将灵芝看作莺莺燕燕一类,现在身份一转,立时将灵芝看作了同道中人。 她颇有些同感地点点头,言语间有些同情,“你如今是王妃,这些事和燕王商量即可?为何还要我做主?” 灵芝似有难言之隐,张了张嘴,又闭上,抿抿唇方开口:“妾身不怕担了善妒的名儿,该送走的定会送走,只是,有几位是皇上和太子殿下送来的人……” 皇后恍然大悟,立时又恨起来。 这样的侍婢,不过是男人们的玩物,赠来送去,内宅之主若手段强硬的,随便发卖到外头乐坊私窠,都在情理之中。 但大周朝有个非明文规定,同僚或好友间赠送的侍婢,可以随便打发,但若是上司送的,可就不敢随意处理了。 宣德帝给宋珩送人,她倒是可以理解,她和郑国公也乐意看见宋珩变成纨绔模样,只是太子手头这样的人是哪儿来的,一想到她就恨得牙痒痒。 任她如何管教,这个儿子终究是沉溺在酒色上头扶不上墙,她可以想象,宋玙东宫里这样的女子更是不在少数。 她重新打量起灵芝来,这是个有眼色有胆量的,也是个善妒的,为了夫君的侍婢,竟敢求到她头上来,连皇上和太子的人也想送走,她挑起嘴角一笑,“那你有何打算呢?既然是皇上和太子赐的人,我也不好插手。” 灵芝早就定计,试探着开口,“娘娘是善心之人,此次更特意为浴佛节准备了三日沐斋祈福会。妾身想,娘娘乃天下之母,娘娘所为,天下人当效仿之,妾身愿为娘娘分忧,燕王府愿出人常贡香火于佛前,替娘娘上香进佛,替我大周祈愿。” 山东接连两年大旱,今春山西河南又遭黄河泛滥、春水毁堤,东西两边没了口粮的老百姓都往直隶涌来,京师也颇受冲击,三大城门口都设了施粥棚,赈济流民。 趁着四月初八的浴佛节,宫里头设了祈福会,以皇上皇后为首,率文武百官同沐斋三日。 皇后半眯起眼,常供香火于佛前。明面上是这这些人常在庙里上香,实则不就是逼着出家?且把着这么好的借口,也不伤皇上和太子的面子。 难为这姑娘想出这么个法子。 她不由动起了心思,东宫的狐媚子,她倒是也可以用这个法子处理一批。 “你有心了,只是,燕王那边,你可说好了?” 毕竟是男人的玩物,留不留,还得男人说了算。 灵芝见皇后应承下来,乖顺笑着一磕头,“娘娘放心,燕王殿下若知道是娘娘意思,定会全力支持。” 皇后见她要拿自己这尊佛去逼宋珩,微微一笑,好歹说明那宋珩还是将她这个皇后放在眼里的。 “那本宫先多谢你善心,你且回去好好准备吧。” 从坤宁宫出来,灵芝大松一口气。 皇上和太子送的人有办法打发走,其他人就好说了。 她出了坤宁宫殿门,日头已经西斜,澄黄光芒照在宫墙红壁上,亮得有些刺眼。 灵芝刚拐过一道游廊,侧里蹦出来个人影,“安灵芝!” 第309章 兰阳郡主 灵芝抬头一看,高大的身子挡住了日头,可不正是周娟娟。 “郡主。”她看着周娟娟一脸焦急憋屈的神情,有些疑惑,看样子她刚才出来就一直在这儿等着她。 周娟娟对她毫不客气,一把拽过她胳膊,“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灵芝身不由主被她拉过去,那领路宫女想跟上,周娟娟回头瞪一眼:“我跟王妃说两句话,你就这儿等着。” 那宫女有些担忧地看了灵芝两眼,这才讪讪退回原地。 周娟娟也没带灵芝走远,拉她到旁边一丛青竹林后,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没人,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这次,你得帮我一个忙。” “什么?”灵芝见她无头无尾的,有些纳罕。 周娟娟咬着牙,宽大的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个包子,“许振要尚景荣!” “什么?”这次灵芝是真的惊吓到! 许振?那怎么行,那是她名义上的兄长。 周娟娟见她脸色瞬变,还以为她果然和自己所料一样,看不得景荣心想事成,稍稍松一口气,亲热地揽过她一只胳膊,悄声道:“告诉你个秘密,是我偷听到祖父和父亲说的,说许振背叛了太子,他们要断他前程,让他尚公主当驸马,这样他就没法做官了!” 灵芝对许振在西疆做的事一清二楚,知道在百官看来,他明明白白是皇上的人,不是什么东宫的人,当初宋珩也分析过,许振回来必会受到周家打击,没想到周家对他竟是想出了这个法子! 灵芝有些紧张起来,深吸一口气,抽出被周娟娟粗壮小臂挽着的胳膊,仔细问道:“那郡主要妾身帮什么忙?” 周娟娟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本来祖父答应过我,要找许家说亲的。” 灵芝吓得差点咬到自己舌头,默默打了个冷战。 许振和周娟娟…… 郑国公还真敢想。 周娟娟倒是有自知之明,坦坦然然继续道:“我长得不好看,可我是周家的姑娘,多少人挤破头想娶了我回去!” 这话倒是让灵芝对她生了几分好感。 “我娘也知道,本来都说好了,若是许振娶我,就让我庶妹做陪嫁一起嫁过去,我庶妹可是个大美人儿。” 周娟娟颇有荣焉的模样,让灵芝哭笑不得,还能有人以有陪嫁庶妹为荣的。 “可我听到祖父和父亲商量,要让许振尚公主,说他找死,要废了他前途!你得替我想法子救救他!” 周娟娟说着说着又急起来。 灵芝见她模样,知道所言不假,她皱了皱眉,“可我能怎么帮呢?” 周娟娟扯着她衣袖,理直气壮道:“我不知道,我不管,上次我助你丢了安毓芝的脸,让她去给秦王做侧妃了,你这次就得帮我。” 灵芝几疑自己听错了,愕然道:“什么帮我?你说那香囊的事?” 周娟娟撇嘴一抽,不以为然道:“我就知道你要抵赖,亏我还留了一手!” 她说着,从袖口中掏出一封信,展开信纸在灵芝面前抖了抖,“怎样,你还想不承认?” 她脸一垮,“你要是不帮我,我就把这信给安毓芝送去,看她会不会咬死你!” 灵芝心头涌起惊涛骇浪,那信纸在她眼前三寸远,她清清楚楚能看见那下头落款,安家四姑娘! 可这根本不是她写的信! 害毓芝的人,同时想害她,幸好后来安家以为是宋琰的主谋,没再往下查下去。 那人又知道鱼戏莲叶香囊,那么,香囊事件的始作俑者呼之欲出。 安-秀-芝! 安府中只有她听灵芝与毓芝提过香囊的事,也只有她才会将她们二人都算计在内! 周娟娟见灵芝发愣,将她一推,“喂,你什么意思,快说话,帮我想个法子。” 灵芝缓过神来,一点头,“帮,当然要帮,不过,你得先把信给我。” 周娟娟嘿嘿一笑,“你想拿走证据,我可不傻,你拿走了信又不帮我怎么办?” 灵芝抬眼看向她,“你相信我,景荣和毓芝都百般讨厌我,我当然会帮你对付她。” “这样吧。”她想想,“你告诉我你祖父他们打算怎么做,我想办法找人告诉许大人。” 周娟娟嗤笑一声,“我要知道了,我还找你干嘛,我自己早跑去告诉他了!” 她上下打量着灵芝,“你当真帮我?” 灵芝诚恳无比地点点头,“当然。” 周娟娟想一想,将那信纸往灵芝怀中一揣,“给你,毁了吧。” 灵芝有些讶然看过去,周娟娟一拍胸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点道理我还是懂。既然咱们诚心合作,我自然不会要挟你。” 灵芝发觉自己有些喜欢她了,这郡主虽然也蛮横,但比起景荣的任性,可娜公主的刁蛮,简直算得上是极讲道理。 她小心翼翼收好信,看看天色不早,低声道:“你若有什么消息,可派人送信到燕王府。” 周娟娟点点头,随即似长辈般嘱咐,“你别让燕王知道了,他恨不得要许振的头,被他知道了肯定不会让你帮我。” 灵芝想笑不敢笑,只好答应她:“你放心,就我俩知道。” 灵芝来到庆华门外,宋珩早已等得焦心,见到她身影,急急迎上来。 “怎的这么晚?”宋珩牵着她手,二人不乘小轿,信步往北宫门走去。 灵芝来不及说处理侍婢的事,见后头远远跟着个小太监,低声道:“遇见了兰阳郡主,上车再说。” 宋珩点点头,二人不再多言。 等上了马车,宋珩再将灵芝抱了个满怀,半搂着她坐在自己怀里,“周娟娟为难你了?” 灵芝随他搂着,将周娟娟所托之事说了一遍,“……安秀芝的栽赃倒是害不到我,我还能用来对付她自己。只是许大哥的事情,究竟周家会想什么法子?” 宋珩眉头也皱起来,他早料到周家会对付许振,没想到是用这种阴不阴阳不阳的手段。 “要让许振尚景荣公主,首先得过宣德帝那一关,我会让宫里的人多注意注意,许振那边你放心,我自会知会他。” 灵芝瞬间想到几个可能性,叮嘱道:“切记让他不要与景荣公主单独相处。” 宋珩颔首,低头在灵芝额上轻啄一口,“这头面真难受,回家就摘了。” 灵芝特别喜欢听他说“回家”两个字,扬起头抿嘴一笑,小梨涡倏然乍现,“我还有个好消息。” 宋珩忍不住低头去亲吻她脸颊梨涡处,“快说给为夫听听。” 第310章 荷月心思 灵芝娇笑着把与皇后说的处理府上侍婢的事儿说了一遍。 宋珩诧异而欣慰,频频点头,“难为你想出这么个好法子,我还打算拼了被太子一顿骂,径直将他的人也一并赶出去算数,如今以供佛为由,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灵芝手指摩着他蟒袍上的团花金丝线,斟酌道:“其他人,我倒是没想一起赶走,她们出去没个去处,沦为官妓私妓,都挺可怜。” 宋珩握住她乱动的手指,“哦?那你有何打算?这些女子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有的是暗桩,怕不好对付。” 灵芝沉声道:“王爷能分出哪些是暗桩么?既是暗桩,总有往外通信的法子,也就是说,咱们府上除了这些女子,还有其他暗桩,不如趁此机会,把人都连锅端了,好换上娘送来的人。” 宋珩早有这个想法,只是怕动静太大,反而惹人生疑,如今由灵芝这个新晋王妃来做主清理,就名正言顺多了。 他扬眉一笑,“你放心,这个阿文最清楚,让他拟一份名单给你,你照着上头处理就是。” 灵芝想起宋珩曾说过,外头流传出去的那些艳事儿,都是那阿文的功劳,心头好奇,颇有些不好意思问道:“那,阿文,他修炼的功法……要没了那些人……” 宋珩见她娇羞无比,心神一荡,差些把持不住,咬牙一笑,“给他留两个干净的吧。” 说完双臂将灵芝抱了个结实,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灵芝羞得把头埋在他胸口,嗔道:“无迹哥哥!” 车厢内一时春意融融。 回到府里,用过晚膳,宋珩到书房做事,灵芝送他出了院门,回过头来,看着院子牌匾上的“清欢”两个隶书黑金体大字,感慨不已。 灵芝正出神,听旁边有动静,侧头望去,正是荷月。 荷月一身水紫纱缎褙子,身姿窈窕,站在夜色中妩媚如月。 “荷月姐姐有什么事吗?”灵芝浅笑着问,一面往里走去,“进来说话吧”。 荷月福了一礼跟上,恭敬笑着,“王妃莫折煞奴婢了,叫奴婢荷月即可。” 灵芝累了一天,进屋便斜倚在窗前长榻上坐下。 荷月见灵芝换了一身常服,藕粉色比甲,杏色长衫,烟霞红马面裙松松搭在榻上,似一团艳云,美得慵懒而不自知。 她定定神,想到刚才灵芝看着牌匾若有所思的模样,笑道:“王妃可喜欢这院名?” 灵芝有些愕然,“清欢吗?当然喜欢。” 荷月垂首抿抿唇:“那夜和王爷商量院名,奴婢也很喜欢清欢这个名字。” 灵芝坐直了身子,眼神扫过荷月神情,落到清词搬来的绣墩上。 她抿嘴浅笑着,抬抬下颌,示意荷月坐下,心里却想笑,荷月么,果然啊。 若不是知道清欢的来历,怕她这刚入府的王妃就要和宋珩生隙了。 荷月模棱两可一句话,一说了她夜间还和宋珩在一起,二说了宋珩这么重要的事也与她商量,三说了她也喜欢,不得不让人想到,是因为她喜欢,所以定了这个名字。 这么一来,任何住这个院子的人怕是都不会开心吧? 小令端了茶进来,荷月忙迎上去接茶盘,小令嘻嘻笑着给她递了一杯,再绕过她把茶盏送到灵芝跟前,荷月端着杯盏,讪讪地不知改进还是该退,立在原地。 灵芝装作看不见,闲闲问道:“荷月姐姐认识王爷多少年了?” 宋珩对她说过千金阁的事情,她也知道荷月算是牺牲自己来为他们武林盟换取各方消息,此次对付太子的计划,便来自于她们的情报,若不是为了套住汪昱,可能早已将荷月送走。 荷月听她问起这个,莞尔一笑,“从见王爷算起,有七年了,这次为了世子的事,王爷便让荷月将计就计,以侍婢的身份到王府来。” 灵芝见她说是宋珩的主意,又笑一笑,她自然知道宋珩的安排,也不曾疑过他有别的心思,但荷月特意在她面前说出来,似乎生怕她不知道宋珩要留住她似的。 灵芝端起,面前杏仁茶,揭开盖子撇了撇沫,“那你和世子妃可熟悉?” 荷月有些遗憾的摇摇头,“世子谨慎得很,只送了奴婢过来,还未和奴婢说太多事情。” 接着抬起头来,满脸诚恳,“荷月真的一心想侍奉王爷王妃,还请王妃给荷月些活计,不然整日里看大伙儿忙忙碌碌,荷月帮不上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灵芝放下茶盏,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漫不经意点点头,“不如这样吧,你若是有时间,就帮着大双伺候王爷。” 荷月没想到灵芝主动这么安排,心头大喜,面上不动声色,起身朝灵芝福了一礼,“多谢王妃!” 待荷月离开,小令噘着嘴,过来给灵芝添茶。 她看了在里间忙碌的清词一眼,压低嗓门嘟囔,“王妃,您真让她伺候王爷去呀?这不是,引狼入室么!” 灵芝“噗嗤”一笑,接过那茶轻轻吹口气,“我觉得,我出手处理她,不如看王爷处理她来得痛快。在王爷看清她之前,我若冒然挑事,怕正合了她心意呢。再说,” 她抬起眼,正色看着小令,“她既有此心思,又和汪昱有瓜葛,我可不放心她留在身边。” 还有一层意思她没说出口,她对无迹哥哥有信心,他们二人之间的感情,岂是荷月能懂的? 宋珩将周家想让许振尚景荣公主的消息传了出去,迫不及待回清欢院来。 一进院门就见到迎上来的荷月,倒是一愣,“你怎么在这里?” 荷月盈盈一笑,“王爷,王妃让荷月以后跟在您身边伺候。” 宋珩有些不解,却也没多说什么,浅笑着一点头,“也好,我这边没什么事儿,以后你也可清闲清闲。” 小令小曲挑起帘子,迎宋珩进了正厅。 灵芝听见外头动静,也欢喜迎出来,先催着宋珩上里头更衣,见清词端了茶盏来,亲自接过茶盏,照例往杏仁茶里添了一勺糖,拿镂空樱花银勺搅拌着。 跟着宋珩进来的荷月一愣,低声道了句:“王妃,王爷他……不爱喝甜茶。” 灵芝手一顿,抬眼看了看大双,“是么?” 第311章 口味问题 大双何尝管过这些事,王爷为了王妃,那么爱干净的人,沙地里都钻过,别说甜茶,甜汤甜菜都吃过。 她讪讪地捏着手指,“以前,好像是不怎么喝,现在……” 宋珩换了一身素净程子衣过来,清俊如风竹,又带着天生的华贵气质,自自然然接过灵芝手里的茶一饮而尽,闲闲道:“你们在说什么?” 灵芝听了大双的话,哪还不知道宋珩一直以来,都在迁就她的口味,心里有些甜,又有些不是滋味。 她咬了咬唇,睨了宋珩一眼,“王爷,这茶,是不是太甜了?” 宋珩揽过灵芝,将她往自己身前一带,似乎看不见别人,眼里只有她,宠溺满满道:“我喜欢甜的,尤其是你调的,怎么了?” 大双尴尬地垂下头,荷月脸变得惨绿,双手捏紧了袖口,根本不敢看眼前亲密至极的二人。 宋珩眼色在她们身上扫过一圈,淡淡道:“还有人不知道我这习惯么?往后我的事情,吃穿用度,都听王妃的安排,不必问过我。还有,以后我与王妃都在的时候,没有特别叫人,屋里不用留人。” “是。”大双应着,知机向荷月打了个眼色,众人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到了外头,荷月垂着头走在最后,脚步有些踉跄。 小令在前头回过来撇她一眼,叹口气对小曲道:“我也不知道王爷不喜甜茶,我只知道王爷特别喜欢跟着王妃的口味吃东西。” 小曲低低一笑:“那是因为王爷宠王妃呗。” “是呀。”小令瞅了眼荷月,“王爷想宠,咱们做下人的,难道还去管王爷不成?” 她与小曲一面说一面远去。 大双看荷月脸色不好,踌躇着道:“荷月姐姐,你刚来,可能不知道,王爷对王妃,那是心尖尖上的人,什么都是王妃在第一位的,你时间长了就知道了。以后,王爷和王妃的事儿……” 荷月非但没觉得安慰,脸色反而更糟,她强撑着挤出一丝笑,“是,是我糊涂了,没想到王爷愿意为了王妃,连口味都改了。” 大双松一口气,又活泼起来,“岂止是口味,王爷可变了太多了,以前总是不苟言笑,现在成天都在笑……” 荷月笑着听她说,心却一点一点往下坠去,她本以为那话会让王妃或别扭或尴尬,可王爷,竟会在王妃有情绪之前就将她狠狠驳斥回去。 她在王爷心中,就那么一丁点位置都没有吗? 屋内,待人都走了,灵芝委屈地双手撑上宋珩胸膛,有些羞有些恼,“那么多丫鬟在,你还……” 宋珩勾起嘴角一笑,“傻丫头,我故意的,以后我俩在一起时,再不让她们打扰。” 他贪婪地亲上灵芝滑如腻脂的脸庞,打横抱起她就往寝房走去。 灵芝惊呼一声,双手勾住他脖子,踢着绣花尖头履,鞋顶上一颗粉珠晃晃悠悠,“无迹哥哥,这还没到巳时!” 宋珩低低笑着,“春宵苦短,你不是说定要在子时前入睡吗?” 纱帐落下,锦被叠乱,低笑声渐渐被迂回的低吟和喘息声取代,春夜的风撩过窗畔,无限温柔。 灵芝浑身无力,倚在宋珩怀里,似猫儿一样半眯着眼,娇得宋珩爱怜无比,“无迹哥哥,其实我,我刚才有些不高兴。” 宋珩修长的手指沿着她漂亮的肩胛骨摩挲,“因为荷月说我不喜甜茶?” 灵芝白了他一眼,有些怕痒地缩了缩肩,娇声嘟囔着:“不是因为荷月说的话,是觉得你应该告诉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想知道,我希望自己才是最了解你的那个,也不希望你勉强自己来迁就我。” 宋珩手指顿住,埋首在灵芝额上一吻,“你知道吗?我和你的心思一样,也想更多了解你,所以学着你喝甜茶,吃甜汤,喜欢你的喜欢,我不觉得勉强,觉得幸福。” 他的声音正经而低沉,似蜜罐子一样让灵芝整个人都甜软起来,感动得无以复加,柔声低低道:“可我舍不得你勉强自己。” 宋珩被她一句话暖得心快要化开,大手插进她发间,黑缎似的长发划过指尖,温柔道:“傻瓜,那是我想做的事情,怎么会勉强,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但我现在,真的习惯了喝甜茶。我保证,有不喜欢的事情,一定会告诉你,比如说,我不喜欢你睡觉时不挨着我。” 灵芝睁开眼,长睫忽闪,看着宋珩认真的脸,忽然绽开嘴角,一把伸手搂住宋珩脖子,主动凑上去埋头在他结实的胸脯前。 宋珩搂着滑腻腻的人儿把持不住,哑着嗓子咬她耳朵威胁,“还不放开,你还想不想好好休息。” 灵芝“嘤咛”一声,裹着被子滚到墙角去。 宋珩扬唇一笑,朝外喊道:“备水!” 进到扶云苑,一直跟着荷月的小丫鬟秀秀迎了出来,见荷月脸色沉沉,知道姑娘又受刺激了,这两天来,姑娘似乎受的刺激不少。 待二人进了屋,秀秀关上房门,压低了声音:“姑娘,您何不听世子的,直接给王妃下蛊呢?” 荷月烟眉抬起,眼神冷静,“她对我有所防备,连茶水都不让我近身。再者有王爷在,王爷什么样人物你我难道不知道?若动手,瞒得过王爷吗?到那时候,只怕王爷会亲自取我性命。” “那……”秀秀一想也对,顿时没了主意。 荷月站起身,自顾自脱下外裳,“我虽别的比不上她,但有一样,是她没法比的。” “什么?”秀秀接过荷月褙子。 荷月散开长发,往里间走去,“对王爷的好。” 这是她唯一的武器。 等荷月沐浴出来,才发现大双在外头。 “咦?”荷月有些奇怪,“你怎么这么晚还过来了。” 大双有些讪讪,掰着手指道:“荷月姐姐,方才王爷说,他身边也不用添人,不过芝兰阁缺人手,你若闲着无聊,可上那儿给爷整理藏书去。” 荷月脚步瞬间僵住,半晌才回过神来,强笑着应了一声,“好。” 大双逃似的离开。 荷月眨了眨眼,方才还有的一丝信心完全被摧毁,眼角酸涩难耐,她只不过说了句话惹王妃不高兴而已,就一下将她打发走了? 连近身伺候都没她的份了? 荷月紧抿着唇,芝兰阁,书房是么? 也好,哪怕只能偶尔见上他一面,也好。 可再怎么安慰自己,她的泪还是掉了下来。 第312章 内宅立威 灵芝睡了一夜好觉,连梦都不曾做半个,醒来时,天色已明,身边空荡荡的。 她有些不自在地坐起身来,这才两日而已,她已习惯了身边随时有个摸得着的人。 小令听到动静进了里间来,弯着眉眼笑嘻嘻道:“王妃醒了?” 灵芝伸了个懒腰,“王爷呢?” 小令伺候她穿上衣裳,将散发先松松挽起,“在后院晨练呢,让您醒了就叫他。” 小令喜滋滋笑着,“奴婢早就说过,这么难得的好夫君上哪儿找,时时刻刻都惦记着您。” 尤其昨儿个一番话怼得荷月脸色难看至极,小令心里头别提多解气了! 话音刚落,宋珩就走了进来,“小令说得好,回头去领赏。” 灵芝嗔他一眼,小令喜上眉梢,福了一礼,“多谢王爷!” 说完一溜烟跑到净房后头去。 宋珩发间带着汗珠,穿着苍青色宽大棉衫,眉目如墨染,精神奕奕,“用过早膳我进宫一趟,府里头的事儿,若有麻烦且放着,等我回来。” 灵芝娇俏一笑,小梨涡甜甜绽开:“不等,我可要趁你不在,将你的宠婢们都悄悄处理了!” 宋珩故作恼怒地往她扑上去:“那往后,你可得代替她们日日伺候为夫。” 灵芝一声低呼,嬉笑着躲过他满身汗的怀抱往后头跑去。 用过早膳,宋珩进宫。 元嬷嬷先来了前院花厅候着灵芝。 灵芝在正对门红木太师椅上坐下,小令小曲和清词清歌分列两边,茶水丫鬟分头给她和嬷嬷递了茶,窗前长案上一排开得正艳的盆景海棠,墙角鎏金松下鹤香炉幽幽升起檀香。 元嬷嬷在斜下方玫瑰椅上坐着,灰白额发间缠着驼色锦缎眉勒,眉目恭敬而祥和,贺姑站在她身旁,外头廊下还有一排婆子媳妇丫鬟等着安排回话,絮絮声如潮水不绝于耳。 灵芝刚皱了皱眉,立在门口的贺姑朝外冷冷道:“王妃议事,外头人有事安静等候,无事退下。” 灵芝这时才有种主掌一府的真实感,她定定神,待外头的嘈杂声渐渐消下去,朝贺姑笑笑,方向元嬷嬷道:“嬷嬷可安顿好了?” 元嬷嬷语声柔和又不拖泥带水,听起来严而不厉,“谢王妃关怀,都已安顿好了,王妃有何事尽管吩咐便是。” 灵芝知她是杨陶心腹,浅浅一笑,“嬷嬷还得多教教我,这一开门都是事儿,我还真有些没个头绪。” 她特别感激杨陶送来这几个人,若只有她自己带着两个丫鬟,怕是折腾几个月都没法上道。 元嬷嬷诚恳道:“王府人多事杂,咱们府上人口简单,又好了许多。王妃若是没有管家经验也无妨,只需记住两件事即可。“ 灵芝点点头,认真道:“嬷嬷请说。” “一个是用人得当。偌大的府邸,王妃当不必事无巨细,事事亲为,什么人是什么性子,适合管什么事儿,什么事儿又由什么人负责,定得清清楚楚,府里内外就能井井有条下去。” 元嬷嬷坐姿端正,说话时手脚规规矩矩一动不动,“第二件便是规矩得当。定规矩,不是嘴上说说,而是明令严行。明令,便是将规矩都写在纸上,说个明白,什么事儿做得什么事儿做不得,让下头的人都看得见看得懂。严行,犯错就罚,做得好就赏,凡事都照规矩来,赏罚得当,下头人做事时心里自然有杆秤,万事都能分明了。” 灵芝连连颔首,果然是宫里头出来的人,只这两点,便将府里的经纬划了出来,也让她心里有了方向。 “不知嬷嬷对下头人的分配有些什么想法?” 元嬷嬷看向贺姑,“贺嬷嬷在府里多年,应该知道得更清楚。” 贺姑是一年前进王府来的,此前的内务基本是她掌在手中。 她上前一步回话,“府里用人,除了“吃穿住行”四件事儿各有人掌管,还有账房、人事、花木……” 她一面说,一面与元嬷嬷和灵芝商量,三人就先把府里排头等的管事儿婆子捋了一遍,正说着,门外有人探头探脑往里张望着。 “谁?”灵芝一抬眼看见。 贺姑侧头也看见了,回她道:“是管西院的张婆子。” 灵芝一沉吟,西院,也就是现在府里那些侍婢住的地方。 元嬷嬷含着浅笑,只看着灵芝不说话,看她要怎么处理。 灵芝得她眼神鼓励,心头稍稍琢磨片刻,扬起下巴,“让她进来回话。” 门口那婆子听见让进去,小心翼翼赔着笑进来跪下,“王妃安好,老奴是西院管事儿,那边的姑娘们想来给王妃请安,不知是带来这儿还是去什么地方?” 灵芝脸色平静,端眉凝神,背直肩平,看起来有几分王妃高高在上的气势,她淡然开口,声音清婉中透着一股迫人的压力,“你是宗人府派来的?” 此前王府中没有主母,那些西苑中的侍婢以为自己得了宠,个个日日都辫子翘上天,拿自己当半个主子。 张婆子和这府中其他不是宋珩自己人的下人一样,也半捧着那些姑娘,觉着即使来了王妃,也就是个没出过门的小娘子,能争宠到哪儿去?能厉害到哪儿去?因此存了几分讨好、几分轻视之心,腆着脸笑道:“正是,在这王府里管着那些姑娘们也三年了。” 灵芝眼都不眨一下,“看来是太久没有给主子回过话,忘了规矩。有事不叫人传话,就自个儿在门口探望,这可是宗人府带来的规矩?” 张婆子脸抖了抖,听这话头不好,忙道:“王妃恕罪,实在那些姑娘们着急,都两日了,还没来给您请安,所以托老奴来问问。” 灵芝冷冷道:“姑娘们?你是当差当糊涂了罢!那些人什么时候可以支使得动宗人府来的婆子了?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么?贺姑,这样不知轻重的奴仆,该作何处置?” 元嬷嬷见她先拿出架势,将这婆子震慑住,又因不懂府里的规矩,将球踢给贺姑,微微一笑,倒是个伶俐的。 第313章 处理侍婢 贺姑果然配合着道:“不依规矩通传,擅自在门口探听张望,理当杖责二十;让你管着那些侍婢,不是让你被她们当下人使,还为了几个上不得台面的下人来烦扰王妃,不分轻重,再杖责二十。” 说完又转向灵芝:“至于有没有收人好处替人办事,老奴会着人查寻,若落了实,再行责罚。” 张婆子哪想得到灵芝一出场态势就这么强硬,见贺嬷嬷一说起来就是杖责杖责,心里也有些发虚,忙磕头告饶:“王妃饶命,是老奴糊涂,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灵芝好不容易有个立威的机会,又事关那群侍婢,当下毫不客气,“今日是我掌事第一日,许多规矩看来要重新声明才好,张嬷嬷既是糊涂,看在你是老人份上,刑罚减半,带下去,就在前头院子里领杖二十,让其他人都看看。明白了规矩,咱们再说其他事。” “是。”清词应了声,紫英、彤云上前一左一右挟了骇得脸色苍白的张婆子往外拖去。 不一会儿,外头就响起惨叫求饶声,周遭围观的人鸦雀无声,谁都不敢偷偷再说一句话。 待责罚完毕,清词又奉命在院中传话:“王妃有令,将人带下去,再去药草库房领止痛药草并一管玉肌膏,养好身子,送回宗人府。” 那婆子心忽上忽下,一转眼挨打了,一转眼得王妃亲赏好药,又一转眼,要将她送出去。 她早被折磨得没个主意,对灵芝又怕又敬,忍着疼抬起头,一时竟张口结舌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到最后只结结巴巴回了句,“多谢,多谢王妃。” “嬷嬷看如此可好?”灵芝诚恳地看着元嬷嬷。 元嬷嬷笑着点头,“甚好,这婆子肯替那些人传话,想来收了不少好处,王妃拿她立威,再好不过,一来让府里人知道王妃不是个可欺的,二来让大伙儿都清楚,就算有人得了王爷宠,那也是奴是婢,这府里内宅的主子只有一个,就是王妃您。有赏有罚、恩威并施,下头人自然明白怎么做才有好处。” 灵芝得她认同,稍松一口气,又继续与元嬷嬷和贺姑商议起事儿来。 其他婆子丫鬟在外头静悄悄等着,再不敢有意见,灵芝这边和元嬷嬷说完话,才一个一个叫了进来,和名册上对过,简单问了来历,心里大致有了些印象。 王府虽大,好在婢仆不多,一共就三十来个,还不到安府的三分之一,在西院里的就占了近十个,宋珩身边除了大双小双,再没别的人伺候。 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灵芝就在这花厅里头用了午膳,让众婆子丫鬟在外头摆了桌吃了饭,再让贺姑将她们重新议好的规矩交代一遍,方让人散了。 小令给灵芝端上漱口茶,清词再捧上一盏去腻醒神的青梅茶,灵芝接过饮了一口,酸酸甜甜,挺好喝。 “这是菱角和菱花煮的?” 清词回道:“正是,娘娘吩咐过,王妃您的日常茶水,必不能经手他人。” 灵芝想起昨日荷月端上的杏仁茶,沉吟道:“以后端茶的人也是,除了你们几个,旁人一概不许再碰。” 她顿一顿,“王爷那边也一样。” 清词应声。 忙完这一遭,灵芝已累得有些神乏,起身往后院走去,刚走到廊下,见一个婆子匆匆过来,清词喝了一声,“什么事,慌慌张张往哪儿跑呢?” 那婆子这才发现灵芝站在门口,忙跪下道:“王妃,西院的姑娘们闹开了,非说要给您请安,张婆子养伤去了,她们院里头没有管的人,竟是想闹着直接过来。” 灵芝皱皱眉,她们真以为那宠着她们的就是宋珩这个王爷了,想给她这个王妃找些腻味是么? 她冷冷扔下一句话:“跟她们说说张婆子的下场,让她们且等着,谁若乱跑,一律打出府。” 说完自顾自往里走去。 灵芝睡完一觉起身,重新梳妆完毕,才带了人往西院走去。 王府西路和中路由一条清浅的小溪流隔开,走过小小石拱桥,前头是好大一片银杏林。 银杏林外是荷月住的扶云院,再往后就是群芳苑。 灵芝到了群芳苑门口,四下打量一番,并不进去,看到外头小花园的凉亭,折身往那凉亭中走去。 立时有婢女给凉亭石凳上铺设椅搭,灵芝坐下方道:“将人都领到这儿来吧。” 此值三月下旬,正是百花争艳的时候,花园子里姹紫嫣红,铃兰丁香、蔷薇月季,开得如火如荼。 一群打扮得跟花儿似的花枝招展的女子从花间小路徐徐走来,倒不似那婆子口中那么闹腾,许是被张婆子的事儿吓到了,规规矩矩在凉亭外站了一地,朝灵芝行礼,“王妃万安!” 灵芝已看过阿文递上的名册,知道眼前二十来人里头哪些是暗桩,一一打量过去,“报上名字来。” “是。” 底下一时莺声娇语一片,一个一个依次报上名来。 灵芝将那身为暗桩的几人仔细打量一番,都是些模样上等的人物,称得上是兰秀菊芳,各有各的风姿,心里暗暗想起宋珩,偷偷抿嘴一笑,这家伙还真是个熬得住的。 待众人报完姓名,她点着那册子道:“慧娘,云溪,到这边来。” 这是阿文想要留下的人,被点到名的二人有些莫名,忐忑地站到一边。 灵芝直接开口道:“我知道你们都在等我来,想探探路。我也不怕明说,我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今日来,便是告诉你们,两条路,其一,出府。” 她这话太直接,古来女子都讲究不妒,若是妒妇,那可是犯七出,哪有人直接说自个儿容不下侍婢的。 在一般王孙贵族家中,这样的侍婢又不能生子嗣,又不能抬成妾,造不成威胁,有的太太还把家中这样的私妾当成财富,在办席开宴时拿出来供亲朋好友取乐。 是以灵芝这一开口,底下站着的姑娘们立时互相看来看去,嗡嗡声一片。 灵芝也不阻止,见她们交头接耳说差不多了,方问道:“有谁愿意出府的?” 第314章 各走其路 众人没想到这么简单就直接能出府,一时愣住,待反应过来,有四五人往前站了站,脸上还有感激之色。 她们也都知道自己的命运,留在府中,虽吃喝不愁,却毫无自由可言,就如被打入冷宫的嫔妃,孤了终身。 若是出府,虽前路难料,好歹还有一线希望。 灵芝颇为欣赏地打量着这几个女子,这是有骨气的,她朝这几人微微一笑道:“好,报上名字,到清词这边来登记,一会儿下去找孔嬷嬷一人领五十两银子与身契,明日即可出府。” 下头的人纷纷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凉亭中艳比花娇的新王妃,放出府,还给五十两银子! 这是个菩萨吧! 那站出来的几人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买她们这样的一个人,才二两银子,五十两银子够回老家租块儿地好好过日子了! 几人立时朝灵芝跪地拜下,有人更感动得眼泛泪花,口中更是将各种盛赞感恩之词说了个遍。 人群里一阵骚动,立时又有几人出列来,向灵芝拜下去,“王妃菩萨心肠,奴婢们也愿出府!” 灵芝扫了一眼,还是没有那几个暗桩,眼下这几个,是愿意跟风的,她一颔首,“好,同样报上名字,领三十两银子。” 那三人一愣,随即一咬牙,三十两银子,少了快一半,不过也好,也够过几年日子了。 遂磕头谢恩,退到一边去。 剩下的却都犹豫了,看来错失了先机,占不到好处。 其中一人抬起头来,小心翼翼问道:“不知王妃所说,第二条出路……” 灵芝端起茶盏,好整以暇抿了一口,方道:“第二条路,就是到我香坊上做工,按本事和力气论工钱,但须签死契,进了香坊,不得再出来。” 下头的人更是震惊,个个扬着头说不出话来! 这是灵芝想出来的法子,那日也与杨陶商议过,杨陶也觉不错。 她的香坊虽说不大,但种香、采摘、炮制、配料等等程序,也都得招小工。 招男子吧,成日里和些男子打交道,还是不方便,招女子吧,女子做工的人毕竟太少,且多是人家私人香坊里头的,她们想找人还真没地方找去。 所以如今香坊里头,万事俱备,只缺人手。 底下的女子们愣了片刻,随即又嗡嗡议论起来。 这比方才说放她们出府更令人震骇。 香坊做工! 香坊,制香的地方,那是她们这些人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如今香料是贵重行业,和香更是有钱有势的上层贵族之家才能玩味得起的金贵之物,是以能在香坊里头做工,可是比外头其他什么绣坊、画坊、歌舞坊之类能容身的地方强出若许倍的好事! 许多人脑子里头慢慢回味过劲儿来,兴奋得有些难以自持。 以她们的前途,就算出去,也多是沦落风尘,能真正吃得了苦受得了穷回家种地的又有几个? 可出去香坊做工,虽说会苦会累,但比起关在院子里、或是去到勾栏戏院里给人当玩物,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一时间,除了那几个各怀心思的暗桩,其他人几乎是纷纷起身拜在灵芝跟前。 “奴婢愿意去!” “奴婢也愿意去!” “奴婢也去!” …… 先头几个拿了银子要出府的,也有几人跪下来,与其自个儿回去想办法过日子,在香坊上做事情拿银子岂不是更好?若是有机会,还能嫁人好好过日子,至少,生活有个保障呀! 当下凉亭外又是一阵盛赞谢恩之词,那些方才看灵芝还有几分鄙夷眼神的姑娘们,个个喜极而泣,恨不得将灵芝当了再生父母供奉起来! 灵芝见事情比她想象的要顺,微微笑了一笑,杨陶说的没错,这些女子也不尽是想与人为侍婢的,若有其他选择,自然会选择有自由有尊严的出路。 她看了看还站在花园当中剩下的七八人,对跪地的姑娘们朗声道:“大伙儿都不用再谢,若有感恩之心,到了庄子上好好做事便成。愿意做工的,都去清词那儿登记,回去收拾好东西,明日自然有人送你们过去,剩下的人嘛……” 她站起身来,走到亭子前,小令扶着她走下台阶。 “奴婢愿留在府中伺候王爷王妃!” 其中一女子首先跪地道。 另几人也跟着跪下。 灵芝嘴角一勾,弯起一抹笑,果然这些有来头的,没那么容易打发走,好在,她也不是没法子。 她柔声道:“既然你们这么想伺候我和王爷,那就代我和王爷做一件事吧。” 首先跪地的女子抬起头来,正是太子送来的名彩霞的,下颌尖尖,杏核眼闪闪发亮,是个姿色出众的,她眼见这个王妃虽然善妒,却颇为心善,那些人派出府都个个有好日子,她们留在府中的想来也不差。 她满怀期待地看着灵芝,“奴婢愿为王爷王妃赴汤蹈火!” 灵芝挑起嘴角笑笑,“这倒不必,王爷与我都是良善人,想为我大周为皇家积德祈福,在西山影梅庵**了香火,你们几个就去帮我们在佛前进进善心,日日上香念经,替我大周祈福吧。” 她话还未说完,那几个跪地女子都变了脸色,那影梅庵是京中有名的尼姑庙,这不是让她们做姑子去嘛! 彩霞脸色惨白,惶惶摇头,“王妃,奴婢是太子送来的人,您不能这样!” 灵芝冷冷道:“皇后娘娘已下懿旨,让各王公贵族府里都派人常供香火祈福,你是太子的人,不更应该遵循皇后娘娘的恩德吗?” 彩霞这才明白灵芝敢这么做,是早有靠山在后头,一想到青灯古佛,冷清偏僻的尼姑庵,她慌了神,跪着要去抱灵芝腿,“不,奴婢不想去,王妃饶命,王妃饶命!” 不仅仅是她,另外几个彩云、红杏、绿腰……都纷纷慌了神,一个个跪地求饶。 灵芝往后躲开,小曲将冲上来的彩霞往后拖去,彩霞见毫无挽回余地,挣扎得鬓散钗斜,尖着嗓子直叫,“你这个妒妇,趁着王爷不在,要发落我们!王爷,我要见王爷!王爷日日都离不开我的,王爷!” 灵芝虽明知她说的不真,心头也一阵一阵厌烦,正要开口,只听一个声音冷冷传来,“谁要见本王?” 第315章 干干净净 众人一回头,见宋珩领着人往花园里走来。 他一身竹叶青金边蟒袍,头带白玉冠,显是从宫里回来还未更衣,锋利五官俊朗如刀,寒意罩面,让人不敢逼视。 正哭闹的几人瞬间安静下来。 宋珩走到灵芝身旁,还等不及她见完礼,就伸手拉过她往走到亭内,一面柔声道:“可还顺利?” 灵芝抿着唇嗔了他一眼,点点头,这是内宅之事,他堂堂一个王爷插手进来,也不怕下人看了笑话。 宋珩毫不在意,待灵芝坐下,独自走到亭外,又问了一遍,“刚才,谁说要见本王?” 彩霞眼含着泪,梨花带雨地抬起眼来,眼前的男人俊朗得让人心跳,可又是如此陌生,她心忽地沉了一沉,想来这些侍寝的日子,从未见过他在床上的模样。 她忽然有些失了信心,想着王爷方才的举动,对王妃宠溺得很,还会不会保下她,还会不会惦记着那些夜里的雨露之恩? 她有些忐忑地开口,“王爷,王妃她,她让奴婢做姑子去!” 宋珩神情无动:“挺好的。” 彩霞没想到宋珩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直接说挺好的,猛地扬起头来,好歹有过那么多夜的恩情,她还是太子的人,这王爷就这么绝情? 她慌了神,仍妄图做最后挣扎,跪地朝宋珩跟前挪过去,“王爷,王爷,奴婢不想去,奴婢想伺候王爷啊!” 宋珩厌恶地看了她一眼,目色森寒,下巴朝旁偏一偏,“她们几个去,你不去。” 彩霞松一口气,突如其来的惊喜让她反应不过来,王爷果然对她还是另眼相看的! 她眨巴着眼,正要谢恩,只听宋珩又道:“对王妃口出狂言,如此不敬,拉下去,赏三十鞭。” 彩霞听清那几个字,如遭当头一棒,几乎瘫软在地,被宋珩身后护卫往下拉去时,方发出一声惨呼,“王爷,饶命啊王爷!” 宋珩充耳不闻,另几人哪还敢出半句声,就算她们后头还有主子,谁又会为了她们这样的小人物开罪皇后娘娘呢? 剩下几人都颤抖着伏下身子,磕头谢恩。 宋珩转身朝身后的阿文使了个眼色,阿文颇不好意思地笑笑,灵芝见其他人都处理干净了,这才笑着道:“慧娘、云溪,你们二位今后就跟着文统领,可愿意?” 那二人本眼见剩下的人都没好果子,心里都发抖,忽听见灵芝让她们跟着堂堂燕王府的护卫统领,一时喜得忘了谢恩,抬起头呆呆看着灵芝。 宋珩一指阿文,“领走吧。还不谢过王妃?” 那二人这时才一跪到地,一迭声谢恩。 荷月一直在扶云苑里头,远远看着灵芝雷厉风行就将这些侍婢清理个干干净净,目色清冷。 又看到后头宋珩过来,不但完全依着她,还当着众人狠狠教训了顶撞她的那人,给她撑场又立威,当真是宝贝得紧。 荷月轻轻叹一口气,往外走去。 刚走到亭子边上,就听宋珩吩咐,“都散了吧,准备晚膳,我和王妃自个儿过去。” 这就是赶她们走了。 荷月连一句话都没和宋珩说上,只好深深看了宋珩一眼,随着众人行礼,纷纷退走。 待人都走光了,宋珩才拉起灵芝手,紧紧扣在手心里,拖着她慢悠悠沿着小径往前走去。 “我的灵儿今日可辛苦了。”他似笑非笑。 灵芝在他面前就不自觉撒起娇来,噘起嘴叹了口气,“幸亏娘送了那么多人来,打理王府还真不简单。” 宋珩俯身凑到她耳边,低低道:“那你以后打理后宫可怎么办?” 这是他第一次明确在灵芝面前说出这样的话。 灵芝浑身一凛,虽知道宋珩是复仇而来,他们的仇人正是当今宣德帝,可一想到要做的事,还是忍不住绷紧了神经。 宋珩见她如受惊的小鹿,忍不住哈哈一笑,伸出手指勾了勾她鼻子,“你放心,我后宫也只你一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灵芝白他一眼,她才不是担心的那个,她只是担心…… 她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可怕的事情,不管宋珩有何目的,她都要和他站在一起,想到此,她振作精神道:“我已吩咐门房的尚嬷嬷把方才要出门的人都拦了下来。这么一闹,里头肯定有暗桩要出去报信的。” 宋珩嘉许地看她一眼,低头亲了亲她额头,“晚上我去审,你好好休息。” 灵芝已习惯他随时都凑上来的亲亲,不再忸怩,乖顺点点头,“我和你一起去,我也要学学。” 青石板路往银杏林延伸开去,春日的银杏树,笔直枝干间,翠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夕阳透过林间,点点碎金落在二人身后小径上,两个相依相偎的影子似镀上一层金光。 宋珩讲起日间宫里头的事儿,“……是荷月从千金阁得到的消息,太子的人硬抢了王家未过门的娘子,那娘子家里是开镖行的,父兄都好身手,太子这边动用了约两百人,绑了她父兄,将那娘子强抢过来,那娘子家人还以为遭了匪,事后去报官,官衙早得了信儿,虽应承替他们寻人,却不了了之。” “谁知王家那公子至情至性,与那小娘子青梅竹马,见未婚妻被抢,削发出家为僧。大伙儿都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哪知这王公子有个大哥,在吏部任主事,有一日在东宫,无意在东宫内见到了被抢走的小娘子……” 灵芝想起放榜那日皇榜下告御状的人,恍然大悟,“那日放榜,皇榜下喊冤的人,是你们安排的!” 宋珩轻点头,“吏部主事是从七品,他又如何斗得过太子,他回头与弟弟说了,兄弟二人就这么去要人,结果闹出人命,一死一伤。” “那这事儿告上去了吗?” 宋珩叹口气,“没有,周家把消息都挡了下来。” “那程阁老那边呢?”灵芝有些疑惑。 宋珩抿嘴笑笑,“暂时还不能让程阁老和周家对上,以免打草惊蛇。” “那如何是好?”灵芝皱了皱眉,“周家知道王家要告御状,岂不是更要对他们不利?” 宋珩揉揉灵芝脑后黑发,“会有办法的。” 第316章 安府看戏 晚间,灵芝白日耗费太多精神,有些支撑不住,宋珩独自去审了白日里被尚嬷嬷拦下的人,果然其中好几个都有问题,便趁机都打发了出去。 等他回到院中,灵芝已经睡着。 他不忍吵醒她,悄悄搂着她睡了一夜无话。 第二日灵芝醒来的时候,宋珩又已经要准备进宫去,便简单说了几句,用过早膳就匆匆离开了。 灵芝今日的任务是理清库房。 清歌进来给灵芝一面绾发,一面汇报:“清词已经在库房那边把账册都整理好了,王妃一会儿去了可直接查对。” 灵芝点点头,杨陶新近送来的清词、清歌二人各有所长,清词稳重,便让她掌着自己私库钥匙,再和元嬷嬷一起协管公账;清歌手巧,她贴身的绣活,绾发敷面等活,都交给清歌,小令乐得自在,便退往一旁偷师。 小令待清歌说完,也在旁汇报着宋珩昨夜的审查结果:“……只有两个无辜的,剩下的都是暗桩子,基本都是王府中掌管各类采买的婆子,昨儿个王爷连夜处理了,让您今日再看看有什么空缺,正好可以用新来的人填上。” 灵芝点点头,所有看似艰难的任务都一件一件解开,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幸福感。 梳妆完毕,灵芝带着人来到公库,她的嫁妆尽数放在清欢院偏院中的两个私库中,这边的公库则多是宋珩开府的时候,宫里给下的赏赐,还有些年节礼物等七七八八也堆了一大仓。 这些东西都简单,照着册子对而已,尽管如此,也忙乎了一整日。 待小曲来报,宋珩回来了,她方往清欢院里去。 刚进院门,就见更衣完毕的宋珩迎上来,“正要去寻你。” 小令等人偷笑着退往一边,这个王爷,真是比小孩都要黏人,只要一在府里,无时无刻不要找王妃。 宋珩拉着灵芝进了屋,见人都退下,又将她抱了个满怀,“一天不见,就好想你。” 灵芝贴着他胸口,任他包裹着自己,妥帖无比,“我也是。” 宋珩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明日带你去看戏如何?” “看戏?”灵芝抬起头来讶然道:“是要带我去看咱们戏园子里头的那些自己人吗?” 宋珩弯起嘴角神秘一笑,“去安府看戏。虽说你不是安家姑娘,但好歹是从安家嫁过来的,明日可该回门去看看。” 灵芝还有些疑惑,安家如今还有什么戏可看的? 第二日,燕王府的马车到安府大门的时候,正门大开,得了消息的安二早等在门口。 安家几人都摸不着头脑,按说安灵芝咬了安家一大口肉走,已经和他们撇得干干净净了,还回门做什么? 这是演戏给谁看呢? 话虽如此,燕王和燕王妃要来,安二也不得不规规矩矩等在门口迎接。 灵芝随宋珩下了马车,见到安二福了一福,并未喊父亲。 宋珩扯着嘴角笑着,替她说明道:“安院使,毕竟灵芝是你们这儿送出府的,她念旧,惦记着你们的养育之恩,自然要回来看看。” 安二听这话听得心里发慌,要真惦记什么养育之恩,也不至于把那嫁妆坑了一半走,害严氏至今还躺床上起不来。 他虽心里犯嘀咕,面上却不敢怠慢,一脸僵笑着把人迎到万芳阁去。 “给王爷王妃请安。” 万芳阁里迎出来的竟是翠萝,按规矩她一个妾室是没资格出来见贵客的,安二想着她和灵芝好歹有些旧情,让她出面比他一个人硬撑场面要好一点,便让她来端茶递水帮忙待客。 翠萝见灵芝身着妃色牡丹富贵长褙子,乌发梳成高髻,一套金镶玉头面华光璀璨,衬得肤如霜雪,眉黛唇红,容光四射,比出阁前多了几分娇艳之色,心头暗自替她欢喜。 安二陪着宋珩坐在堂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灵芝见翠萝数次张口欲言的模样,便以出门走走为由,带着她来到外头半敞的花厅。 “这几日安府如何?你过得可好?”灵芝看着翠萝,几日不见,已恍惚有种隔了许久的错觉。 翠萝轻笑着,“王妃放心,太太不在,奴婢当然舒心,且二少爷的婚事现在可成了香饽饽,每日都有媒人踏上门来说亲,京中都传,安府有情有义,且豪气阔绰,一个养女出嫁,就陪嫁了万两银,可见家底子多厚。” 她话题一转,压低嗓门道,“可老夫人就头疼了,自您走了后,一直躺在床上起不来,日日煎药熬汤的,都不管用。” 她说到这些,颇有些替灵芝出一口气的痛快感,“还有卫国公世子妃,当日是被人抬回去的。” 灵芝想到秀芝,据宋珩说,汪昱擅种蛊,而那日秀芝明显是想让自己喝那杯起轿茶,茶中定有猫腻,说不定就是蛊毒。 她的鼻子能嗅出毒药毒草毒香,对蛊毒的味道却不曾见识过,难以分辨,若不是小曲头一日跟踪秀芝,偷听到她们的计划,自己恐怕真就被算计了。 可汪昱要给她种蛊做什么?为了威胁宋珩? 灵芝皱起眉头。 翠萝见她沉吟,顿了顿,见四下无人,又拿帕子掩了嘴,低声道:“还有件事儿,昨儿个,世子妃又回了松雪堂,和老夫人在里头嘀嘀咕咕说了好久的话,奴婢猜吧,估计和您身世有关。” “哦?”灵芝目色闪动。 “因在她离开之前,府里有人听她和几个婆子交代,让安排安排,她要去田庄上找太太。” 灵芝顿时明白过来翠萝为何有这一猜,秀芝此前是不知道她的身世的,在她出嫁当日将这事儿捅出去之后,她应当也吃惊不少。 看秀芝先找严氏,接着又马不停蹄找应氏的架势,除了探问她的身世,还能有什么事呢? 不过她这么着急打听这个干嘛,难道也是汪昱的授意? 灵芝正在琢磨秀芝的事儿,只见前头慌慌张张进来两个人,一个是安敄,敦实的脸上阴沉得可怕,撩着袍脚,脚步匆匆,另一个是个身形瘦小的老头儿,哭丧着脸跟在他身后。 翠萝看着那人,蹙了眉自言自语道:“那是香坊的罗掌柜,他这会儿过来,难道出了什么事?” 第317章 祸起之源 安敄来到跟前才看见灵芝,脚步一顿,脸上掩不住的诧异,向灵芝拜道:“燕王妃来了!” 灵芝回过礼,也有些奇怪,安敄这会儿不是应该在永安坊么? 安敄却顾不得和灵芝寒暄,打过招呼就匆匆往里屋行去。 “燕王殿下,父亲!”安敄见过礼,见燕王在此,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安二。 安二疑惑地皱皱眉,再看看后头跟着的罗掌柜,问道:“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个时间回来?” 安敄正斟酌着如何开口,罗掌柜却是早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双腿打着颤,径直朝安二跪下去,“二老爷,汇丰来了信,那海船,遇风暴沉了!” “什么?”安二“蹭”地站起身,眉目间满是惊诧,恍然自己听错了:“什么沉了?” 安敄叹口气,愁眉苦脸看向安二,声音却沉稳:“是咱们投的香料船,都沉了。” 安二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张开嘴,嘴皮子抖了半天方憋出一句:“五只船,都没了?” 安敄又一次肯定地点点头。 他起初也难以置信,立时亲自派人上汇丰和福寿斋询问,从汇丰处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五船香料,血本无归! 福寿斋的人同样哀声叹气,整个铺子内愁云惨雾一片,如此惨重的损失,谁能不愁? 这种投资,赚了就翻番,如同天上掉金子,赔了就是赔了,没了就是没了,愿赌服输,本利皆空,赌的就是运气! 安二不是不知道,只是他太过相信汇丰,汇丰人手多、路子广,实力雄厚,就拿做海运生意来说,他们每年起码有几十只船队在海上跑,且人家做生意向来踏实,怎的这次海船会遇上风暴呢? 他呆怔在原地好半天,待把这个消息好好消化明白了,脑子里依旧全是白花花的银子沉入水的画面,那船队里头,可是有安家两艘船,两艘!四万两银! 心痛! 要是在以前,赔也赔得起,可这刚被安灵芝给坑去好几万辆银子,这里又是四万两,几乎抵得上安家所有家财的一半!他能不懵吗? 待反应过来,安二似乎忘了屋里还有个燕王,顾不得和宋珩打个招呼,抬脚就往外冲去,跨过门槛时还踢到高槛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安敄忙追上去扶他:“父亲!” 安二手抖个不停,甩开安敄的手又往前跑去,“得,得找娘去!” 安二带着安敄和罗掌柜往外头冲去,翠萝迟疑一下,灵芝点点头,“去吧,去看看怎么回事。” 翠萝也匆匆告退而去。 宋珩悠悠然站到灵芝身旁来。 灵芝有些讶异地看看安二等人背影,再看看宋珩气定神闲的模样,万分疑惑,“汇丰?福寿斋?到底怎么回事?” 宋珩微微一笑,“很简单,娘给的东西,要让安家都吐出来,你拿回一半,我再替娘拿回另一半,这样可好?” 灵芝抿着唇看向宋珩,眸子里珠光闪动,她虽然早知道宋珩想替她将香家的东西都拿回来,却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方法,原来,竟然通过汇丰挖坑,让安家自个儿主动栽进去! 任安家怎么也想不到,福寿斋和汇丰后头的东家,竟是同一人! “你早就开始谋划了?” 宋珩伸手搂过她肩,哈哈一笑,“也不早,从看到那礼单开始,我可不认为以安家对你的所作所为,值得拿走娘给的东西。” “那船,真沉啦?”灵芝有些心疼。 宋珩眨眨眼,这事儿只需要福寿斋配合着演演戏就好,反正汇丰和福寿斋都是武林盟的,合伙骗安家入瓮,太简单不过。 他笑着看向灵芝:“放心,船好好的,押船的也都是我们自己人,包括安家找的押船人,还是汇丰给他推荐过去的。等风头过了,把船换个模样,再从高丽回来便可。” 灵芝眼眶有些发热,知道宋珩做这一切只为为她争一口气,轻轻靠过去,依在他肩头。 不大一会儿功夫,翠萝又匆匆赶了回来,说是秦氏也去了松雪堂,松雪堂中已是哭声一片。 严氏听到消息后,径直晕了过去,醒来后把屋里能砸的东西全给砸了,安家的损失,岂止惨重二字。 这次的损耗让他们目前周转的现银消耗殆尽,不得已又要从南边的铺子上打主意,听翠萝的意思,估计安家又要处理掉一批铺子,缩减产业。 翠萝委婉地表达了难以留灵芝二人用午膳的意思,灵芝毫不在意,只让翠萝好生保重,戏也看完了,不再逗留,随宋珩二人自顾自往府外走去。 安家自己乱作一团,也没人顾得上家里还有两位贵客,一路走出安府,只觉处处都没什么人气儿,眼见着四下透出些萧索的味道来。 灵芝从胸口吐出长长一口气,从此安家,真的和她断得彻底干净了。 松雪堂内,严氏听下人来报说燕王和燕王妃走了,半阖的眼费力睁开来,幽幽从肺腑里头吐出一口气,为何每次这安灵芝都会给她带来不好的事情,当初,当初就不应该收下钱财养了她! 这简直是个灾星! 这个念头一起,严氏猛地怔住,她之前没好好算,现在回过头来一想,损失了四万两银,正好是香家和宫里给的礼单上的东西折算银两的一半! 她想得心里头有些发毛,有这么巧的事儿? 灵芝出嫁嫁妆带走一半,现在他们又赔了一半,安家当初发的那笔横财,就跟竹篮打水一般,落得一场空。 这么些年,竟是白忙乎了! 安二见严氏两眼发直,愣愣盯着屋顶,还以为她迷怔了,忙上前摇一摇严氏胳膊,“娘,娘没事儿啊,咱们还有《天香谱》,银子没了,以后再慢慢赚。” 严氏一听《天香谱》,更是心头一跳,说起来,安家的这些厄运,从安三家的闹腾开始,再到毓芝被设计,哪一样不是从《天香谱》而起的,而香家的灭族,说起来,也是因那书而起,要不是他们有《天香谱》,也不至于被…… 她脸色变得青白,眼瞪得老大,一把抓住安二衣襟晃着,声音似哭非哭:“那书,那书留不得,快烧了去,快些烧了去……” 第318章 谁是凶手 松雪堂外,丫鬟婆子站了一地,谁都不敢进去,也不敢走远,生怕招惹到严氏又被撒火连累。 听到里头传来阵阵又是嚎又是嚷的声音,尖利刺耳。 各人交换了下眼色,这老夫人,怕是疯了吧! 接下来几日,灵芝渐渐适应了王府的生活,每日里晨起,照例到前院花厅听婆子回话,不是在年节上,一般没什么大事,元嬷嬷几人各掌一方,也基本不用她操什么心。 那些侍婢都已送走,出府的出府,去香坊的去香坊,只剩下要送去影梅庵念经的,暂时还住在西院里头。 宋珩领着宗人府的虚职,每日照旧去宫里或外头走一趟,若是无事,就与宋琰、汪昱等人喝酒宴饮,东宫有请也不拒,在外人看来,这个燕王除了被善妒王妃管得严了些,其他没什么变化。 只晚间他一定要早些回来,一回来就让丫鬟仆妇们都离得远远的,自在跟灵芝享受二人世界。 灵芝待一切安顿好了,给廷雅和云霜下了帖子,请她们到燕王府中聚过一次,二人见这荒唐王爷果真为了灵芝洗心革面,将侍婢统统送走,都打心眼儿里替灵芝高兴。 这王府里头也没长辈,三个小女子疯闹起来都自在得很,云霜更是喜欢不已,当即约定每月上这儿来聚上一次。 转眼到了四月初一,各王府亲眷每月初一十五都要进宫向皇后请安。 灵芝一大早梳好品级大妆,换上亲王妃制服,随宋珩进宫而去。 坤宁宫偏殿花厅内,坐满了等候觐见的亲眷。 郑国公家的最先进去,灵芝到的时候,一眼看见了缩在宽袖红衫里的安毓芝。 她虽然是侧妃,但如今秦王府没有正妃,她也还得照例进宫来向皇后和贤妃请安。 只见她独自坐在角落,也不和旁边的人搭话,低着头拨弄着指甲,对周围人视而不见。 灵芝一进门,众人视线都落到她身上,不少人主动上来与她打招呼,不好意思前来的,也都悄悄打量着这位新晋燕王妃。 这燕王妃因着三件事,近日在京中可谓声名鹊起,一个是她以安府养女身份,却能得皇上赐婚,嫁给燕王做正妃。 一个是她的嫁妆铺红了十里长街,比公主出嫁都要奢华几分。 还有一个就是她进门第二日就雷厉风行遣散了燕王府中闻名于京的莺莺燕燕,听说那燕王还特别受她管,连在外头喝酒都不敢耽误回家的时间,勾栏私坊也不再去,当真是有能叫浪子回头的不凡手段。 灵芝浅笑着,两个小梨涡甜得众人挪不开视线,一一与前来寒暄的人打过招呼,穿过人群,走到毓芝面前。 毓芝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待看清是她,有些瑟缩地站起身来,福礼道:“燕王妃万安。” 灵芝见她们二人位于角落,身边最近的人都隔了两扇屏风,低声道:“大姐不必客气,秀芝近来如何?” 毓芝身子一抖,抬起眼来迅速扫了一眼灵芝,又垂下去。 她前两日刚陪着秀芝去了一趟应氏所在的田庄上,这安灵芝这么问,就像知道她们二人私下联系紧密一般。 她怎么会知道? 秀芝紧抿住唇,以前她在灵芝面前还可以长姐身份自居,安敄暗示过她,她还有些懵懂。 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何娘会对这个嫡妹又恨又厌,原来她根本不是和她一样是娘肚子里爬出来的。 而和秀芝去向应氏求证,更证实了这一点,安灵芝,本来是那个早就灭族的香家的人啊! 她对安灵芝的怨恨陡然间模糊起来。 恨她吗?恨,若不是这个来路不明孤女,娘怎么会为了她一次次和爹吵闹得不可开交? 可拿她怎么办呢?她束手无策,如今她只是秦王府中一个影子,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就连像当初那样拿剪刀捅向安灵芝的勇气都磨没了。 灵芝见她以沉默对待,也不恼,接着道:“秀芝去打听我身世做什么?” 毓芝又是一抖,捏紧了手头帕子,她连她们去做了什么都知道? 毓芝抬起头来,冷冷看向灵芝:“你既然什么都知道,还问我做什么?” 也不知为何秀芝如今对灵芝那么感兴趣,许了她两幅镶金头面,让她陪着她去见应氏,打听灵芝出身。 灵芝从毓芝的反应,猜到自己所料无误,放眼看向厅内众人,嘴上接着说道:“那这次秀芝又拜托你怎么助她对付我?” 毓芝后背渐渐浸出冷汗,为何她总觉得自己像被灵芝捏在手心里的? 她直直盯着灵芝,眼神却变得紧张起来,莫非,她都知道她们盘算的一切了? 当日从香河田庄上回京的马车里,秀芝与她说起浴佛节的计划,并允诺事成之后,再许她千两银票。 如今比起害灵芝,银票更让她动心,她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可这些事情,当时的马车里只有她们二人,安灵芝怎么会知道? 灵芝任她打量自己,并不看她,也不催她说话,只幽幽叹了一口气,“念在我们二人以姐妹关系共处十多年的份上,还是想告诉你真相。我只是可怜你,糊涂一世,反替仇人跑前跑后。”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不懂。”毓芝垂下眼,冷冷出声,越看灵芝艳光四射的脸庞,她越觉得自己的人生灰暗如泥。 “嫁到秦王府,开心吗?”灵芝忽然问。 毓芝咬住了唇,她今日是报复来了吗?故意戳她伤疤来了吗? 她半晌方强撑着抬起头来,伸手端了一盏茶,送到嘴边,饮了几口。 开心?她放下茶盏,面上浮现一丝冷笑。 这个秦王,当真是块冰,和她印象中风度翩翩的凌厉少年截然不同,每日只阴沉着脸,不,她就连他阴沉的脸都见不到几面。 这样的日子,有什么盼头? 祖母给她的香,她连派上用场的时候都没有! 灵芝见毓芝神情尽收眼底,也学她的模样端起一杯茶,闲闲在手中晃了两下,“那你想不想知道,当初究竟是谁,害你不得不入秦王府为妾的呢?” 第319章 仇家之女 毓芝缓缓抬起头来,盯紧了灵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灵芝就着茶盏轻抿一口,“你身边那个偷了香囊出去的丫鬟,说是周娟娟收买了她,对吧?” 毓芝点点头,有些震惊的看着灵芝,她这时才发现,一直以来,她都不了解这个嫡妹,不,养妹。 她以为她胆小懦弱,在安府内宅中毫无倚靠,可每次有事情,她总能安然无恙躲过去,她一直以为是运气。 可现在,她居然能头头是道说出她和秀芝的瓜葛,又说起香囊的事,毓芝是真的有些认不出眼前的安灵芝了。 灵芝并不回应她的眼神,只淡淡道:“那个丫鬟,被打得半死发卖了出去,后来,我的人找到并救活了她,现在就安置在香河一处庄子上。” 当初她让翠萝安排人找到了那个丫鬟,并养在了丁小四他们村子里,在看到周娟娟手里的信之后,立即拿着信派人去将那丫鬟审一审,那小丫头立时招认了安秀芝。 灵芝继续道:“你若感兴趣,可以亲自去问问她,究竟是谁指使她去偷的香囊,她现在的答案,或许和之前会不一样。还有,以周娟娟一个和安府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人,她又如何找到你蕙若阁中的丫头身上去呢?” 毓芝听得心头惊疑不定,她不是没想过这事儿有猫腻,就是那时候安府恨不得把这事挖地三尺埋起来,哪还能长久放到面上来研究,且当时听说能嫁入秦王府,她还是有几分开心的。 毓芝咬着唇,看着灵芝,终于正色起来:“王妃何妨直言相告,究竟是谁?” 灵芝摇摇头,从怀中掏出周娟娟那封信,“到现在你还猜不出是谁吗?” 毓芝狐疑地接过信纸,展开一看,双手渐渐哆嗦起来,信上明明白白告诉周娟娟,让她想办法拿到宋琰身边的鱼戏莲叶香囊,那是她与宋琰的私定终身信物! 而落款是,安四姑娘! 毓芝猛地抬起头看向灵芝,“这……你。” 灵芝无奈一笑,“大姐还看不出?若真是我写的信,会傻乎乎落下自己的名字?” 毓芝恍然摇摇头,这字迹她并未见过,可不是灵芝,会是谁? 她看着灵芝略带嘲讽的笑,脑中闪过一张总是文弱羞怯的脸,“安秀芝?” 灵芝见她总算是反应过来,轻叹一口气:“在安府中,也就她最了解你。更何况,这件事若万一被周娟娟捅出去,她还能顺带在我身后插一刀。而可怜大姐你,反而帮着她来对付我,真不知道你是图什么?” 灵芝的声音没有恨意,只有作为旁观者的漠然,还带着一丝可怜。 毓芝还有些难以置信,虽说秀芝有时候和她是有点不对付,但她自问没有对不起安秀芝的地方,她竟然用这么狠的手段毁她一生?! 她想起在应府当着所有人名声毁于一地的时刻,想起满京城风言风语,想起她跪倒在安府祠堂的绝望,想起没有亲迎没有拜堂被一抬小轿悄无声息抬进秦王府,想起独守空房银钱拮据的这些日子,她本来将这笔账算在安灵芝头上,没想到,却没想到始作俑者原来是那个默不作声的安秀芝! 毓芝的手狠狠捏成拳,指甲深掐到肉里,下唇咬得要沁出血来。 灵芝不再多说,站起身来,扔下最后一句话,“那丫鬟在香河安府田庄隔壁村子上,你要感兴趣,可以自己去问问。” 说完带着小令小曲转身离去。 毓芝茫然抬起头,看着灵芝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才是最傻最可怜的那个,这么些年,她都做了些什么啊? 她咬了咬牙,朝着灵芝背影喊了一声:“燕王妃且留步。” 话说安秀芝在确认灵芝身世的消息后,急急去寻了汪昱。 汪昱正在屋内摆弄一盆金瓶松下观音盆景,准备在浴佛节的时候作为献礼。 那方瓶通体金身,闪闪发亮,瓶口瓶足嵌兰花纹,瓶身则前有翠竹,后有桃枝,瓶中则是一棵以碧玉翠叶雕饰的黄山老松,蜜蜡藤萝花从枝叶间催挂下来,树下一尊手掌高的白玉观音,坐在青玉叶、芙蓉石雕刻而成的莲花宝座上,雕工细腻,富丽堂皇。 秀芝在丫鬟通报后被领进来,规规矩矩行了礼,垂首道:“世子,灵芝的身世已经打听出来了,她是安家已逝大老爷的嫡长女安怀素的女儿。” 汪昱正拿一方绢帕,小心翼翼擦拭那蜜蜡花枝,听了后神情有些寥寥,挑了挑眉,“安家的外孙女儿?” “正是。”秀芝生怕他怀疑自己,忙解释道:“是安毓芝的亲娘应氏亲口所说,她恨极了安灵芝和她亲娘,想来应该没错。” 汪昱轻叹一口气,那就不奇怪为何她会学到安家制香秘方了,终究也还是安家的人,只不过…… 他擦拭蜜蜡的手停顿下来,站直身子,伸手端起旁边桌案茶盏,看向秀芝,“那为何不直接当外孙女儿养,非要当成嫡亲的孙女呢?” 秀芝也不知香家和安家那些弯弯绕绕,见汪昱向她看来,没来由地身子一缩,垂下眼:“听说她父亲是曾经掌管皇家调香院的香家的人,因勇戾太子谋反一案,安家恐是怕被牵扯……” 她话音还未落,听见“哐当”一声响,脚底下瓷杯碎片茶汤撒了一地。 “世子!”她唯恐自己说错了话,小心翼翼抬起头来,却见汪昱跌坐回椅子上,看都不看脚下一地碎瓷。 汪昱定了定神,香家,香家还有活下来的?还成了燕王妃? 他抬头看向秀芝:“你说的话,千真万确?” 秀芝更慌,扑通跪在地上,嗫嚅着发誓:“是应氏亲口说的,想来这种事情,不会杜撰!” 汪昱闭上眼,胸膛一起一伏,怪不得,怪不得她会制金猊玉兔香!怪不得那香会对自己起作用! 当年皇帝老儿阴汪家人所赐的香,就是香家所制! 香家虽无其心,却行其事,这笔账,他始终要讨回来的! 老天有眼,将这安灵芝留下来,就是为了替香家赎罪的吧! 他猛地睁开眼,从胸膛里狂涌而出的喜意冲上头,他不由弯下腰来,发出一阵难听的“嗬嗬”笑声。 秀芝惊疑不定站在原地,不知汪昱为何反应这般异常,汪昱却不再管她,站起身来,“哈哈”连天长笑,大步朝老卫国公汪信的宅邸走去。 第320章 姐妹三人 转眼到了四月初八,这日是佛祖诞生日,民间俗称浴佛节,虔心礼佛的人家都要一大清早起床沐浴,更素衣食素餐,再入佛寺参拜祈福。 各大禅院则办浴佛斋会,煎香药糖水,煮佛缘豆,施舍众人。 今年皇后娘娘懿旨,趁浴佛节为天下苍生祈福三日,从四月初六开始,京中各佛寺前皆人山人海,烟火鼎盛。 万寿寺是京城中唯一一所皇家寺庙,坐落于西宫门外紫竹苑旁,早早便起了高台,供了金盏莲花烛,代表皇家开始了为期三日的诵经祈福会。 灵芝与宋珩一同醒来,起了个早,沐浴更衣完毕,二人同上车马往西驶去。 这些日子宋珩一直紧张着皇宫内外的动静,自从周娟娟传了周家想让许振尚公主的话之后,他们的人便紧盯着郑国公府,可到如今仍然毫无动静。 宋珩坐在车厢内,一手握着灵芝,一手拿着茶盏盖在面前梅花案几上划着圈儿出神。 “还在想大哥的事?” 灵芝见他有心事,一路未开口。 宋珩轻吐一口气,锁眉不展,“我想到一个可能性。” 灵芝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要想让许振尚公主,强行不得,周家肯定要用手段,这些日子,鹤泉除开面圣,一直避免独自入宫,但今日,皇后与景荣都会在万安寺出现,到时候若要召见,怕是避都避不得。” “那……”灵芝沉吟,“找个人去盯着景荣?” 宋珩摇摇头,“寺内会戒严,护卫随从都进不去,就连命妇也只能带一个随身丫鬟。” 灵芝心头浮现一个人选,微微一笑,“或许兰阳郡主愿意亲自去。” 宋珩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办法,他点点头,再顿一顿,“我亲自盯着许振,他去哪儿我都跟去。” 他不放心地看了眼灵芝,“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灵芝点点头,不满地睨他一眼,“无迹哥哥还是把我当小孩儿。” 宋珩洒然一笑,将她搂到臂弯间,埋头嗅着她发间清香,拨弄着她发间那枚新的素荷簪,“在我眼里,你不是小孩儿,是珍宝,比绝版建盏还贵重的珍宝。” 卫国公府门前,汪昱领着安秀芝也上了马车,随同上车的,还有扮作随从的安孙澍。 一上车,秀芝便自觉地缩着身子坐到车厢另一侧。 汪昱从怀内掏出一个拇指指甲盖大小的小瓷盒,伸出手,“最后一次机会。” 秀芝跪着爬过去,接过瓷盒,手有些发颤,不敢抬眼,低低垂了头,“是!” 再退回车厢角落,中间的帘帷垂落下来。 汪昱本想早些和荷月挑明让她给灵芝下蛊,荷月那头的消息传来,灵芝饮食起居都格外小心,就连她都暂时沾不到边,只能徐徐图之。 汪昱哪忍得住,这香早一日配好,他汪家就多一线希望,是以当安孙澍提议,浴佛节是个好机会时,他瞬间决定要把握这个机会。 寺庙中的糖水、佛缘豆,那是好不容易超出燕王府可以把控的东西。 马车来到万安寺前,秀芝随着汪昱下了车,一抬眼,看见对面过来一对金童玉女,男子身着枣红金丝蟒袍,俊朗无双,女子一身豆沙红织锦王妃礼服,清美华贵,正是宋珩和安灵芝。 “汪昱见过燕王、燕王妃。”汪昱盈盈笑着,眼波流转,在宋珩和安灵芝身上来回打转,再落到二人交握的手上。 秀芝随他见过礼,对灵芝还有阴影,下意识有些害怕地往后退避几步。 灵芝见到他二人,温和有礼的笑笑,似丝毫不知秀芝几次三番害她的阴谋。 “燕王夫妇真是伉俪情深,让人看了好生羡慕。”汪昱浅笑着。 宋珩哈哈一笑,领头往里走去,“世子不也是夫唱妇随么?” 汪昱也打着哈哈笑起来,跟上宋珩二人。 过了寺门,前方是法会场,男宾女宾分东西两侧入座,宋珩握了握灵芝手,轻轻附在她耳边嘱咐:“小心些。” 灵芝点点头,知他也不放心汪昱,又要担心许振,实在是顾不过来,便宽他心道:“你且放心,我已嘱咐过小曲,她会一直在外头盯着。” 宋珩这才松开她的手,二人分头往两边行去。 汪昱走在前头,回过身子看宋珩与灵芝告辞完毕,等宋珩走过来,又才并肩往前行去:“看来我们王妃确实魅力非凡,听说把府上的侍婢都遣出府了?那荷月姑娘怎么办?” 宋珩嘿嘿笑着,大咧咧一手搭在汪昱肩上:“那些女子嘛,反正也玩腻了,她看不惯就随她去吧,咱们大男人哪能跟妇人计较。荷月嘛,荷月当然不一样。” 汪昱勾起嘴角,眼波潋滟,情字一把刀,果然宋珩待荷月还是不一般。 二人一进场子,就看见许振素衣素冠,和苏廷信等几位朝中新秀站一起聊天,宋珩径直走过去。 许振等人见到他二人过来,纷纷见礼。 宋珩毫不客气,对许振道:“你跟我来。” 说完带着许振来到场子边上。 汪昱叹口气摇摇头,来到最前排的宋琰身后。 宋琰早听见身后的动静,回转头斜斜扫了扫站在场边的宋珩和许振,向给他请安的汪昱道:“谁得罪了我们燕王,他又要拿鹤泉出气了?” 汪昱苦笑着:“谁知道呢?燕王殿下这脾气,阴晴不定,实在难猜啊。” 宋琰知宋珩虽然荒唐,但大事上头不糊涂,当下也不再多问,压低了嗓子,面上神情不动,依旧含笑着聊天一般:“人都安排好了?” 汪昱一点头,“王爷放心。” 宋珩转过身去,不再与汪昱说话。 那头,秀芝紧跟着灵芝进了女宾坐席区,灵芝的席位紧挨着秦王府,秦王府的女眷自然只有毓芝一个。 毓芝早到了,照旧无声无息坐在蒲团上,似已开始默然诵经。 灵芝挨着毓芝身旁坐下,淡淡打了个招呼,“真巧,咱们姐妹三人凑一起了。” 毓芝猛地睁开眼,看到了灵芝身后的秀芝,身子轻轻颤了颤。 秀芝见到她则亲切一笑,心头稍松一口气,毓芝果然按计划来了,那今日之事,必能万无一失。 第321章 出乎意料 灵芝往后张望,一眼看到廷雅和云霜,遂起身往后走去,留下秀芝和毓芝二人。 秀芝待灵芝走远,凑近了毓芝低低开口:“你知道安家在汇丰赔了两船拟香吗?” 毓芝紧咬着唇,点点头。 秀芝恨恨道:“肯定又是安灵芝搞的鬼,你看她多有本事,连嫁妆都能从安家要走,指不定还有什么花招呢!” 这些话毓芝早听惯了,若是放在以前,她又定会被勾起对灵芝的恨意,义愤填膺,恨不得冲上去手撕了她,可现在,她心头的恨已尽数转移了对象,安秀芝,她竟然蠢得被她害了还一直被她当刀使。 她想着灵芝的话,努力抑制自己的表情,挤出一丝笑,“那,今日,是不是照计划进行。” 在秀芝看来,她是恨极了灵芝,脸上表情才会看起来那么狰狞。 秀芝一想到即将发生的事,又是紧张又是畅快,面上只微微一笑,“当然,你照我说的做。” 秀芝与毓芝凑得极近,两眼迅速瞟了瞟左右,见无人注意她们,飞快从袖中掏出一个拇指盖大小的纸包扔到秀芝手上,“就是这个,一会儿你……” 她声音更低了下去。 灵芝正和廷雅云霜小声聊着天,一会儿掩着袖口低低笑,一会儿又听云霜讲程家趣事听得入神,忽肩头有人猛拍她一下。 她转头一看,正是周娟娟。 周娟娟对她眨眨眼,走到场子边上摆着莲花烛灯的一排排香火案旁。 灵芝低声和廷雅云霜交代了两句,跟着过去,“郡主。” 周娟娟颇为不满地看了看她:“你可有什么消息?你家王爷日日往宫里头跑,可听说给景荣赐婚的事了吗?” 灵芝摇摇头,“郡主莫慌,我也在尽力打听,但目前还一点动静没有,不过。” 她顿一顿,周娟娟着急了:“不过什么?” 灵芝抬起眼看看她:“今日人多杂乱,可能容易出事,不知郡主是否方便出入寺庙内院,盯着景荣公主。” 周娟娟哼一声,拍拍胸口:“这又何难,我去跟着她,他们要是想打着生米做成熟饭的主意,我周娟娟第一个不容许!” 灵芝稍稍松口气,许振那边有宋珩盯着,景荣这边有周娟娟盯着,想来不至于出事。 不一会儿,吉时将至,宣德帝携皇后及太子与景荣公主等人进场来,在前方高台龙凤鸾榻上坐下。 众人起身见礼,宣德帝与皇后同祭天地,捻香敬佛,再由钦天监宣祈福词。 诵词完毕,从大殿中走出一位庄严出尘,长须雪白的老僧,双手合十,眼观鼻鼻观心,稳稳当当穿过东西两场的通道,走上广场中央搭起的诵经法台。 一时间广场上香火缭绕,只闻袅袅诵经声。 等一场经诵完,已快到午时,老法师起身朝宣德帝与皇后拜过,黄袍僧人向宣德帝与皇后献上糖水和佛缘豆,宣德帝与皇后用过之后,退回后头院中歇息,下头人才重新放松起来,聊天的,起身休息的,上恭房的,场中喧哗声渐起,香火间添了不少热闹。 场下走出数位小沙弥和僧尼,两人一组,一个拎着装着糖水的斋桶,一个分发桃木杯,沿着蒲团横排,一勺一勺给众人分发香药糖水。 用完糖水,众人便在这广场上用素斋。 灵芝已坐回自己位置上,紧挨着毓芝,秀芝刚好在她身后一排。 一位灰衣僧尼提着桶,放到她们身前,再从身后小尼姑手中接过桃木碗,舀了一勺,先递给灵芝,再舀一碗递给毓芝。 毓芝起身接碗时,身子倾向灵芝这边,宽袖垂下,刚好拂过她碗沿,忽只听身后一身低低惊呼,“哎呀!” 灵芝转头看去,只见秀芝身上世子妃服裙湿了一大片,面前的僧尼正慌乱不已,不住道歉,“请殿下恕罪!” 秀芝倒是大度,见大伙儿的目光都向她飘过来,挥挥手,婉转一笑,“无妨,大师不用在意,换身衣裳就好,不知偏殿在何处?” 那尼姑忙招手叫来一个小尼,领着秀芝站起身往场外走去。 另一片场子的汪昱正看向这边,见秀芝起身离开,眼中闪过一道亮光,这是他们计划成事的暗号,他也站起身,往秀芝离开的方向走去。 待秀芝走远,毓芝伸手到灵芝跟前,低低道:“她说给我制造机会,让我趁机把这个放你糖水里,我方才侧身时右手小指翘起,便是放入成功的意思。” 看来刚才那一瞬就是秀芝所谓的机会了。 灵芝接过纸包,打开绳结,里头的药味儿就飘出来,她皱了皱鼻子,“是泻药,她让你给我下泻药做什么?” 灵芝讶异不已,汪昱不是要给她种蛊吗?这么幼稚而伤不到人的做法,不像是安秀芝的手段呀,她打的什么算盘? 毓芝咬着牙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想把这药放到她的茶水里。” 灵芝暗忖,事情不太对,她站起身,“我去看看。” 这边厢宋珩将场上诸事尽收眼底,见秀芝和汪昱相继离开,灵芝也跟着起身,不免皱了皱眉,正犹豫要不要也去看看,只见一个小太监弓着腰跑了过来。 “许大人,皇上有旨,宣您殿后觐见。” 许振眼神朝宋珩处瞟了一眼,站起身来,跟着小太监往后走去。 宋珩咬了咬牙,皇上宣召,不得不见,可到底是不是宣德帝召见,怕不一定。 他站起身追上去,“慢着,正好本王有事要见皇上,跟你们一起去。” 那小太监恭敬如流答道:“燕王殿下请。” 说完转身继续往前带路,往后殿行去。 灵芝穿过广场东门,东面侧殿靠前是客院,众家带来的丫鬟随从俱歇在此处,不得进入正殿。往北一条长长的甬道,后头便是皇室诸人歇息的院子。 灵芝鼻尖仔细嗅了嗅,这里烟火气息太盛,她要很努力才能辨认出秀芝的踪迹,果然是往前头去了。 灵芝顺着那踪迹,走过丫鬟们歇息等候的院子,小曲眼尖看见了她,不等她喊就飞奔过来。 “王妃,您怎么出来了?” 灵芝脸色凝重,“我在找安秀芝,她应当在这边某一间客院里头。” 小曲正色,“我马上去找。” 灵芝正要开口,听见身后传来“咚咚”脚步声,一回头,见周娟娟跑得气喘吁吁,小山似的身子冲过来,拉着她就要走,“快跟我去找找,景荣不见了。” 第322章 前有陷阱 灵芝心急许振的事,听说景荣不见了,和周娟娟一般醒悟到必会有事发生,可秀芝这边…… 这可真是,都凑一块儿了! 她只好看向小曲,小曲知机一点头,“王妃放心,这边奴婢会去找。” 灵芝忙提起裙角,跟着周娟娟匆匆往后头走去。 周娟娟一路走一路说:“……我就怕她使坏,一直悄悄跟着她,她进了公主休息的别院便没出来,亏得我机灵,在外头守了好久觉得不对劲,干脆冲进去找她,结果在那院子里翻了个底朝天,只看见她的宫女,却没见着她人,你说是不是奇怪?” 灵芝缓下脚步,皱着眉:“别院?” 这万寿寺是皇家寺庙,别院自然就是皇家别院。 周娟娟点头,“是啊,后头分三个院子,皇上与皇后一个,公主与嫔妃一个,还有皇子一个。” 灵芝蹙起眉头,停下脚步,糟了,她没想到过这一点:“可我没奉旨,进不去啊。” 周娟娟扯着她继续往前小跑,“不用你进去,你不是鼻子灵吗?在外头闻一圈,找准那小蹄子躲在哪个洞里头,我去把她揪出来。” 灵芝哭笑不得,只好跟着她一路跑去。 宋珩跟着小太监从广场西面角门出来,沿着寺庙内青石甬道往前走,见他丝毫不慌,踏踏实实迈着步子带着路,心里狐疑,难道他猜错了? 兴许真是皇上召见许振。 他往斜后方扫了许振一眼,许振对上他眼神,也微微摇头,表示搞不清状况。 二人来到三重正殿后的别院旁,守在别院门口的正是宣德帝贴身护卫,至少说明宣德帝在里间无疑。 小太监朝里一伸手,宋珩领头跨进院门去。 别院门上题匾书“紫竹苑”,环抱在一片翠竹中,静谧幽深,映得院中青石地苍翠幽幽,凉意浸浸。 领路小太监回头对二人笑道:“既是皇上有旨,还请许大人先随小的来,燕王殿下请在这边稍事歇息。” 他指一指竹林旁半敞花厅。 宣德帝在里头,宋珩不敢硬闯,看了一眼许振,张了张嘴,口型比出一个“拖”字。 如果有诈,那拖下去,一会儿午后经会开场,宣德帝自然会出来;如果没诈,最多是误了觐见时间,也不是什么大事。 许振顿住脚,和声问道:“公公可知,皇上召见许某所为何事?” 那小太监略一迟疑,笑着道:“这咱家哪知道,大人快些进去吧,迟些恐误了事。” 许振又看了眼宋珩,脚下却不动,“听公公的意思,难道是什么急事?” 小太监知道眼前这二人的恩怨,只当许振怕了宋珩,耐着性子劝道:“皇上的事儿,小的怎么敢多嘴,大人您就别为难小的了,先进去吧。” 许振还不肯走:“若不是急事,便让燕王殿下同去吧,小人怎敢让燕王等。” 小太监翻了白眼,望天,这人怎么这么没种? 灵芝跟着周娟娟,穿过别院东面角门,径直绕到主院后头去。 这别院很大,与其说是别院,不如说是一座宫殿,每一进还各带两个偏院,周娟娟带着灵芝来到东北角的偏院外,一丛竹林后,隐约露出一人多高的青砖围墙,后头有花棂窗阁和黑顶屋檐。 周娟娟掏出一方绢帕,喘着气递到灵芝跟前,“这上头有景荣常用的香,我好不容易从她宫里头弄出来的,你赶紧闻了找找,她明明进了这偏院的,我却找不到了。” 灵芝哭笑不得,这可是真拿她当狗鼻子使啊! 但景荣无故失踪,实在蹊跷,她顾不得其他,忙接过帕子在鼻尖嗅过,姜兰和龙涎的香气很重,混合成一种特殊的香息。 她沿着竹林,半眯起眼,集中精神到鼻尖,没错,空气中有这种气味,极淡,越往前越淡。 她皱着眉,如果景荣从这里离开,应该沿路留下差不多深浅的气息才对,怎的越来越淡? 灵芝正想开口,忽那气息陡然又浓烈起来,她猛地停住脚步,往竹林中看去。 这离刚才周娟娟说发现景荣进去的房间,隔了大概四丈远。 跟过来的周娟娟停下脚步,“怎么了?” 灵芝又往前走了几步,气息又变淡,她退回来,指着这丛竹林后笃定道:“景荣在这房间里。” 周娟娟瞪大了眼,“这里?你确定吗?” “确定,这里的气息最浓,若是人不在,也该是在此停留过很长时间。” 周娟娟拧着眉头,张着大嘴合不拢,“可这是皇上歇息的正院,和景荣刚才进去的偏院还隔着墙呢!” 灵芝眉头一跳,皇上! 她回头要朝前跑:“景荣可能是个陷阱,得去告诉许大人,若有人让他见皇上,得小心。” 周娟娟粗壮胳膊一伸,拦住她,“我去。” 说完就穿过竹林往那围墙跑去。 灵芝心口“咚咚”跳个不停,眼见着周娟娟冲到围墙下,一个箭步往上腾空跳去,双手猛地抓住围墙。 她虽身子臃肿,好歹是武将家族出身,身手还有两下子,扒着围墙挣扎两下,圆滚滚的身子灵活地攀上围墙,往里“咚”一声跳下去。 灵芝不便在这里继续呆着,喘几口气,匆匆往回走去,也不知回去还来不来得及告诉宋珩,阻止许振。 却说宣德帝从会场上下来,到殿后别院正厅内休息。 虽说会场上搭了凉棚,龙凤榻上有华盖,四月的日头晒得久了,还是有些发汗,他脱下外袍,换了常服,慢悠悠用完斋饭,接过宫女递上的斋茶饮过一口,斜斜靠在罗汉榻上休息。 皇后亲自接过宫女递上的热毛巾,给宣德帝轻轻擦拭额头,闲闲道:“今日还真是个好日子,方才听净德大师说,他们新得了一卷经书,是前朝玄奘法师亲译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注释原本,说要献给皇上呢。” “哦?”宣德帝睁开眼,他是个信佛好佛之人,这样珍贵的佛家典籍立时让他来了兴趣。 “确定是原版真本吗?” 皇后微微一笑,“他们自是不敢确定,还得皇上您找人看过。” 皇后说着半眯起眼思索着,“若臣妾没记错的话,许大人的父亲许绎有过一本玄奘法师注释的《大藏经》,还曾拿到王府中和皇上您研讨过。” 宣德帝点点头,那时候他还是郡王,许绎还是先皇跟前的红人。 皇后接着道:“那经书就在隔壁,不如把许振叫来看看,他应当记得玄奘法师的笔迹。” 宣德帝觉得有理,朝外挥挥手,“去,叫许振来。” 第323章 坏了好事 约莫过了两炷香的功夫,皇后放下手头茶盏,朝外张望一番,似自言自语道:“许大人该到了吧,怎的还没来?” 她站起身,看了看仍旧半躺着让宫女捶腿的宣德帝,笑着道:“皇上,许久不来这别院,院中一片翠竹看着还真是清爽,不如臣妾陪您在外头走走,醒醒神,一会儿经会又该开场了。” 宣德帝睁开眼,见外头竹林间日影婆娑,青翠盎然,确实提起了几分精神,他站起身,掸掸衣袍,“走吧,上外头等许鹤泉去。” 皇后跟在宣德帝身后,出了大厅,穿过游廊,指着前方竹林一所凉亭,笑着道:“臣妾看那儿就不错。” 宣德帝点点头,来到竹林凉亭内,果真微风徐徐,竹叶沙沙作响,惬意非常。 这凉亭靠近东侧厢房,众人刚到这边,就听得那厢房内偶尔“咚”或者“哐”一声响。 宣德帝皱了皱眉,“谁在里头?” 皇后也蹙起眉来,按照计划,许振这时候应被小太监带到厢房里去了,而等在厢房里的景荣,应该在他们来了之后,故意出声引人注意才对,怎的没出声,反而在里头“哐哐当当”闹什么动静呢? 她是想让许振被宣德帝撞见和景荣有私情,可也不想景荣真的在大婚前就和男人有私,这也太损皇家脸面了。 皇后沉着脸,吩咐宫女,“去看看。” 凉亭另一边的小径直通那厢房门口。 宫女敲敲门,“谁在里头?” 见门虚掩着,一推开,“啊”一声惊呼,往后退了两步。 两个抱作一团滚在一起的身影出现在皇后和宣德帝眼前。 “景荣?”宣德帝站起身子,诧异地看着衣衫不整的女儿,再看向另一个衣服完整度比景荣稍稍好一些的人。 “兰阳?” “你们俩在干什么?”皇后也惊呼,声音却冷得似冰,许振呢?本该和景荣一起出现在屋内的许振呢?周娟娟这个丫头什么时候跑进来了? 周娟娟愤愤松开捂着景荣嘴的手,景荣这才喘出一口气来,极委屈懊恼地看了皇后一眼,松开揪着周娟娟头发的手,二人怒目相对,谁也不敢开口。 景荣是从旁边公主休息的院子过来的,那偏院和这主院有一道门可以暗通。 皇后早给她做好安排,就是怕引起许振警觉,让她的仆从都留在那边,她则独自悄悄在这儿等着小太监领许振过来。 景荣知道,这是为了逼迫父皇把她嫁给许振,自是欢喜不已。 到了厢房后,悄无声息躲在里间,准备等许振来了就冲出去拦下他再说,到时候把房门一关,等母后带着父皇来了再打开门,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且还是大周公主,许振就算不愿意,也不得不娶她回家去。 景荣越想越欢喜,低着头自顾自吃吃地笑,却突然听见窗户“呼啦”一声响,一个水桶一样的人从窗口翻了进来。 “周娟娟!” 周娟娟从窗口爬进来,看见果然景荣在此,冷冷一笑,“你在这里做什么?” 景荣咬咬牙,“我还没问你呢,好端端一个郡主,学贼子爬人窗户做什么?” 周娟娟冷哼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你等着许振来好拉着他娶你,皇上就在旁边,到时候你喊一嗓子,谁都知道许振跟你有情了,是不是?” 景荣见被她戳破,面色青白不定,当务之急,是得把这尊菩萨请走才行。 景荣一挥袖,“我懒得跟你说,你去找我母后,她也在旁边。” 周娟娟过来就拖起景荣往外走,“好啊,一起去。” 景荣哪能被她就这么带走,狠命挣脱,“放开我!你放开我!” 景荣虽没周娟娟那么壮实,骨子里也是有周家人血的,力气还是有几分,周娟娟拖她不动,气愤道:“你不跟我走,我就把你给扛出去。” 景荣使出吃奶的力气压上去,一手拽住周娟娟头发,一面顾不得那么多,朝外大喊,“来人哪!” 怎么也得把这周娟娟弄走,不然母后不就白忙活一场了。 周娟娟自然不甘示弱,虽然她不敢对景荣下狠手,制住她还是有办法的,迅速捂住她嘴鼻,让她出不得声,再腾出一只手来,又拖又拽,把景荣死命拉着往外走。 景荣则没那么多顾忌,又抓又挠,看打不过周娟娟,干脆张嘴咬她手,周娟娟被激出蛮性,反正她在这里,许振就算进来也不会被坑了,也专心对付起景荣的撕咬来,几下就让景荣吃了暗亏,二人你来我往,从里间直打到正厅。 正扭成一团,大门便开了…… 接下来便是宣德帝和皇后看到的那一幕。 宣德帝冷冷将二人打量一番,先对景荣道:“你不是在偏院休息吗?” 景荣在见到父皇母后的瞬间,就知道完了,这次这事儿行不通了,被一问之下,又委屈又气恼,忍不住瘪着嘴,“呜呜”哭起来。 周娟娟倒是一脸志满意得,向宣德帝一磕头道:“皇上,景荣想嫁许振,故意在房里等他呢,想来许大人会被人带过来,若被人发现他们二人独处,许大人可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皇后被这个侄女气得险些晕过去,枉她平日还那么疼她,关键时刻却倒打一耙,帮着许振对付景荣! 她脸色又青又白,见宣德帝还愕然愣住,正待开口,只听一把声音道:“皇上皇后万安,这是……” 宣德帝一回头,正是跟在小太监身后的许振,许振后头还跟着个宋珩。 三人俱是瞪大了眼,百般不解地看着眼前的情形。 皇后气得差些将牙咬碎,这许振怎么现在才来! 她慌慌起身,挡在景荣身前,对宣德帝道:“皇上,有外臣在,先让孩子们避一避吧。” 宣德帝阴沉着脸,看看皇后,再看看景荣,又看看周娟娟,冷冷道:“先下去吧。” 抽抽噎噎的景荣和得意洋洋的周娟娟被送进那打架的厢房中,去了别院。 这边小太监实在拗不过那二人,只得将宋珩和许振二人同时带进院中来,心想着到了门口再先让许振进去就好了。 没想到,竟看到这样一幕。 许振和宋珩对视一眼,二人虽有些惊诧,却也几乎同时明白过来,皇后确实拿景荣设局了,只不过这局不知为何被周娟娟给破了。 许振有些哭笑不得,向宣德帝跪下,“启禀皇上,不知召臣前来,有何要事?” 宣德帝意味深长地看了皇后一眼,沉声道:“许爱卿,可有定下亲事,或是有相中的人家?” 第324章 许振亲事 皇后和许振同时一震,宋珩也大为诧异。 许振额头有些冒汗,宣德帝这么问,显然已经看明白皇后的意图,这是准备要给他赐婚,彻底断了皇后的念想啊! 许振咬一咬牙,磕头回道:“回皇上,微臣自小已定下婚约。” “哦?”宣德帝一愣,宋珩也极诡异地看了许振一眼。 宣德帝伸伸手,示意他站起来回话,“是哪家的姑娘,怎么从没听说过?” 许振站起身,恭敬答道:“是臣幼年时,生父至交好友陇西望族陈家的嫡长女,后来陇西遭百年不遇洪灾,父母双亡,臣独自一人孤身逃出,亦与陈家失去联系。但君子一言重千金,更何况是父母媒妁之命,等微臣得以立业辅佐圣君之后,会再往陇西寻人。” 宣德帝倒是知道许振是许绎捡来的,但对他此前的生身父母和经历都不甚了解,只不过,他只是想让皇后死心,让周家死心。许振这一说,反正他有婚约在身,周家也无法拿景荣来作饵了。 宣德帝哈哈一笑,“许卿果真乃重情重义之人,你现在已经立下大业,可以回去寻人了,可还能寻到?可要朕帮你发旨寻人?” 许振忙又跪下:“不敢惊动圣君,微臣有幼时玉佩为信物,想来能寻得。” 宋珩在旁轻轻吁出一口气。 待宋珩与许振离开,宣德帝阴沉着脸,看了一眼那带许振进来的小太监,那小太监早支撑不住,腿一软,跪倒在地,还没等宣德帝开口,一个劲儿磕头,“皇上,皇上饶命!小的只知道去请许大人过来,其他什么都不知道。皇上饶命!” 宣德帝不待他说话,一挥手,“拖下去。” 说完朝屋内走去。 “是!”两名护卫一左一右,挟起小太监胳膊就往外拖去。 那小太监慌了神,尖着公鸭嗓使劲儿嚎,“娘娘,娘娘救我啊,皇后娘娘!” 然后是嘴被堵上的“唔唔”声,再然后没了声息。 皇后狠命咬着牙,垂着头,手里的佛珠险些被她给扯断,硬着头皮跟在宣德帝身后进了屋。 宣德帝背对着她,头也不回,哀哀叹了口气,声音冷得似冰,“你给朕教出来的好女儿。” 皇后身子一凛,唬得直挺挺跪下去,“皇上!” 厅中侍女太监见状,匆匆猫着腰退了出去。 宣德帝走到方才斜躺的榻前,端起桌案上的冰茶,抿了一口,那冰凉的感觉顺喉而下,似能让心头火气消减一些。 “你尽管去告诉你爹,许振,他就是朕的人,你们想对付他,便是想对付朕!” 宣德帝“砰”一声重重放下那杯盏,转过头来,“朕好不容易有个这样能文能武的忠心之臣,是朕的臂膀!” 他浓眉倒竖,一手拍着自己肩膊,努力压制的声音也渐渐高起来,“朕的臂膀你们也想要砍掉?” 皇后吓得瑟瑟颤抖,就算这位再怎么生气,也从来没这么直白地说过周家要对付他! “皇,皇上,不是,不是您想的那样,只是,景荣,臣妾只是想,她难得有钟意的人……” “混账!”宣德帝气得见案上杯盏一拂到地,那雨过天青瓷瞬间裂成碎片。 “你可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儿女婚事什么时候轮到他们自己挑人了?就你这模样还怎么母仪天下?” 皇后慌得脸白如金纸,跪着蹭到宣德帝跟前,“皇上,是臣妾糊涂,臣妾一时爱女心切,迷了心智,不关景荣的事,是臣妾糊涂啊皇上!” 宣德帝长叹一口气,外头传来宁玉凤的声音,“皇上,前头诵经要开始了。” 宣德帝迈步朝外走去,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梳妆好了过来吧,一切回宫再说。” 皇后身子一软,无力颓坐在地。 宋珩与许振回到正殿广场时,见汪昱在位置上,宋琰却不在。 “皇上召你们二人去为何事?”汪昱脸带笑容,柔和亲切。 这二人怎的凑一起去了? “皇上想给许大人选亲呢,哈。” 宋珩一面幸灾乐祸回答,一面朝女宾区望去,灵芝的位置也还空着,还未回来,他皱了皱眉,一晃眼,发现广场东角门处,小曲在外头探头探脑张望。 “哦?是么?那要恭喜鹤泉了。”汪昱朝后向许振笑道。 许振微蹙起眉,似不胜其扰,“在下还未想过成亲之事。” 趁汪昱与许振聊起来,宋珩站起身,往东面走去。 小曲见宋珩出来,大松一口气。 宋珩领着她来到角门对面一所侧殿廊下,四下无人,远处有持枪侍卫,就算有人路过,也不虞听见他们说话。 “怎么了?王妃去哪儿了?” 小曲低声道:“王妃方才被兰阳郡主拉走了,临走前让奴婢找到卫国公世子妃。” 宋珩听说灵芝和周娟娟在一起,挑起嘴角一笑,难怪,难怪周娟娟会忽然出现在景荣旁边,应该是灵芝指的路。 可她怎么还未回来? 小曲继续道:“奴婢刚才在后头客院中找了一圈,后来发现世子妃和世子在一间厢房内。” 她压低了声音:“奴婢躲在屋顶上,掀开半片瓦往下看,正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事情成了,世子很高兴的样子,后来世子妃就给世子倒了杯茶。” 她顿一顿,眨着眼,似是不敢相信。 “倒茶怎么了?”宋珩看她的神情,知道有不对劲的地方,世子妃给世子倒茶,难道不是很正常吗?” 小曲咬了咬唇,迟疑道:“奴婢看见,世子妃背转身给世子倒茶的时候,从袖口里掉了什么东西进去。” “什么东西?”宋珩也疑惑起来。 “不知道。”小曲摇摇头,“以奴婢的目力,看不清,但能看见那茶水水波动了,分明是有东西掉进去。” 练习功夫,特别是练习暗器的人,目力都比常人强,若是换了其他人,怕那茶水波动也看不出来。 “后来呢?”宋珩继续问道。 “后来世子喝了那茶,还是很高兴的模样,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便一前一后离开了。” 宋珩听完,锁紧了眉头,吩咐小曲:“今日你就专心盯着世子妃。” 他往后头看去,还没看见灵芝身影,寻思道:“我过去看看。” 却说灵芝沿着竹林小径往回走,刚走过一道弯,鼻尖飘来一阵熟悉的气息,外头有人过来。 灵芝忙一闪身,躲进竹林内。 竹林外那一边,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正是秦王宋琰,还有一人,应是贤妃。 只听宋琰的声音低低道:“都安排好了。” 第325章 误窥秘事 宋珩刚走过正殿后院拐角,迎面就看见灵芝几乎是小跑着过来,忙迎上去,“怎么才回来?” 灵芝看见宋珩,大松一口气,深呼吸两下,让心跳稍稍慢下来,“和兰阳郡主去找景荣……” 宋珩还没等她说完,先牵过她手,点点头,“我都知道了。” 然后将许振奉旨见皇上,结果见到周娟娟和景荣扭打在一起的事,简略说了一遍。 灵芝一颗心这才放下,压低嗓门道:“回来的时候,偶然发现秦王和贤妃在那竹林外说话,我等他们离开才敢回来。” 她顿一顿:“他们似乎,在安排什么。” 宋珩微微一笑,拍拍她肩:“没事,自己人。” 灵芝见他知情,便不再操心,又问起小曲来。 宋珩这才将小曲跟踪秀芝所见说了一遍。 这一来,灵芝更为不解:“秀芝今日不太对,她让毓芝借寺中糖水给我下药,却是泻药,汪昱不可能费尽心机就为这个吧?” 宋珩也皱了眉,转眼二人已到了广场门口,祈福会马上要开始,他松开灵芝手,正色道:“我已让小曲盯紧秀芝,你自己也要小心,汪昱那边,我也会注意。” 灵芝回到座位上,身后的秀芝见她脸色苍白,看起来不太好的模样,低低笑了声,“王妃这是怎么了?” 灵芝垂下头,转过脸来时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虚弱和不好意思,“没事,有些不舒服罢了。” 秀芝暗松一口气,悄悄翘起嘴角。 很好,一切都按计划在进行。 安孙澍果然说动汪昱在浴佛节上对灵芝动手,只不过汪昱给她的蛊种,她并未放在灵芝的糖水里,而是放在了汪昱的茶盏中。 汪昱做梦都想不到吧? 她不求害死他,只求能让他分心,对她无暇顾及,好争取时间逃走。 这蛊应当在两到三个时辰后首次发作,起初是浑身虚脱无力,渐渐那噬心的痛苦就从皮肤转到骨髓,痛得人生不如死。 为惑汪昱耳目,她特意让毓芝给灵芝下了普通的泻药,那灵芝拉肚拉得虚脱,看起来就如开始入蛊一般。 而汪昱嘛,秀芝冷冷一笑,等他发现自己中招时,她已经和昨夜偷换了解药的安孙澍在逃出京城的路上了。 宣德帝和皇后一先一后回到前方高台龙凤鸾椅上,诵经会继续念经祈福,祝祷上苍。 灵芝一会儿想起许振的亲事,一会儿又想起秀芝,一会儿又忍不住暗猜宋琰说的什么安排,脑中念头纷纷扰扰。 安毓芝则全幅心思都放在了秀芝身上。 她不时悄悄侧过身,偷瞄坐在她斜后方的秀芝,见她嘴角时而挂笑,时而蹙眉,手指捏着裙角揉来揉去,看起来很紧张的模样。 秀芝绝对有事! 秀芝在心里掐着时间,还剩最后一件事,与安孙澍碰头,告知他一切正常,他便会先行离开,将事先找好的马车带到门外。 等广场上的祈福会结束后,她便趁着人多杂乱径直出门,上车就走。 汪昱绝对想不到她会从这儿溜掉! 终于等到诵经歇息的间隙,这是让场中各人喝茶和起身活动的时间,秀芝默默站起身,随着不断穿梭的人流往广场东面门走去。 毓芝见她走远,看了灵芝一眼,“我跟上去看看。” 灵芝本想告诉她有小曲盯着,转念一想,毓芝更方便接近秀芝些,点点头:“小心点。” 毓芝站起身,远远的尾随秀芝而去。 秀芝出了广场殿门,并未去恭房所在地,而是往南,去了丫鬟仆从们所在的别院。 别院很大,一个一个小院落并列排开,各家婢妇丫鬟各呆一个院内,四处规规矩矩。 秀芝走过卫国公府随从所在的院落,并未进门,径直往前走去,直到走到最里头几排空院外,方停下脚步。 一所院落门口有一丛茂密的蔷薇花簇,爬满整面墙,将门几乎掩了一半去,秀芝刚到那处,从那片带花苞的绿叶后冒出来个人,身形高挑,鹅黄色比甲,甚是夺目,秀芝忙跟那人躲到那花丛中去。 毓芝本还想追上去和秀芝正大光明打个招呼,然后看她到底搞什么名堂,此时见她鬼鬼祟祟的模样,改了心思,贴着墙悄悄往前走过去。 看那人像是卫国公府的丫鬟,那样的衣衫她只在卫国公府见过,秀芝和一个丫鬟在这里偷偷摸摸做什么? 那花丛有个好处,别人看不见花枝后头的情形,里头的人同样也看不见外头。 毓芝偷摸着来到那院落隔壁院门前,这两道大门之间就是那片花枝,她再不敢往前,躲在院门边上,背紧贴着门板,脸凑到花枝间,想透过枝叶往里看去。 她屏住呼吸,隐隐约约听到压得极低的声音, “……你从东角门出来往南,第一个……,我在那儿等……,……不会发现……” 毓芝身子一颤,这是男人的声音,且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她紧紧抠住灰砖墙,脑子里迅速搜寻着。 忽然猛地捂住嘴,努力抑制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这是,这声音,是曾经和安敄交好的安孙澍! 可还是太过震惊,身子往后一靠,碰到那门环,“叮咚”一声轻响。 花枝间忽然安静下来,毓芝脑中血刹那被抽干,浑身僵硬一片,若是他们发现她,会怎样? 毓芝感觉到花丛后有人朝她这个方向走来,连大气都不敢出,抠住墙的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正紧张到极致,忽身子一轻,被人带着越过那一人多高的院门,落到空无一人的院内去。 那人手捂住她嘴,轻轻“嘘”了一声。 毓芝忙点头,瞟了那人一眼,示意自己明白,心中则掩不住的震骇,这挟着她胳膊带她进来的正是灵芝身边的丫鬟。 小曲见毓芝镇定下来,稍稍松口气,贴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去。 估计安孙澍出来看了一圈,没见到人,又退了回去,此时秀芝的身影刚刚掠过门口,迅速往回走去。 又过了一会儿,安孙澍扮作女人的身影才出现,却没回仆从所呆的院落,而是往出寺庙南面的角门方向走去。 参加祈福会的达官贵人们在完毕之前不得出门,但仆从还是可以从角门处自由出入,看来,这人现在就要出门。 第326章 最后一步 小曲见他走远,方回身对毓芝道:“你都听见了多少?那个男人你认识吗?” 她一直在围墙上,起初见毓芝还算镇定,后来听了那人说话,明显慌乱起来,猜她认识那人。 毓芝还被惊得回不过神,一手捂在胸口上,难以置信:“那男人叫安孙澍,是安家一支早已不来往的远亲,他和安秀芝怎么凑到一起来了?” 更让毓芝不解的是,他为何会扮成卫国公府的丫鬟? 小曲知她方才没听清,解释道:“你回去告诉我们王妃,世子妃要和这人私逃,那人说了,一会儿法会结束,让她径直出门往南,第一个路口大榕树下,上一辆黑色挂黄布垂帘的马车,他会在那里等。” 毓芝惊得魂都要散了,私逃! 堂堂卫国公世子妃,为何要和一个无钱无势无权的落榜穷酸书生私逃! 她想不明白,整个人一愣一愣回不了神。 小曲见她还发呆,一把拉过她,带着她翻过围墙,往回赶去,“快些,你若说不明白,想办法让王妃出来,我跟她说。” 毓芝回到广场上时,诵经还未开始,秀芝心不在焉,只悄悄往男宾的方向打量,生怕汪昱会提前发作,或注意到她的动静,根本没在意毓芝怪异失神的模样。 灵芝注意到了,秀芝比毓芝早了一小会儿回来,嘴角带着丝浅笑,神情平静淡定,但比起平日略带骄傲的模样,反而像是强装出来的样子。 而毓芝则是一脸慌乱,走路脚步都有些虚浮,几乎是踉跄着坐到灵芝身边,灵芝以询问的眼神看过去。 毓芝往后斜斜看了秀芝一眼,这里实在不方便说话,她抓住灵芝宽袖,低声道:“王妃,要不要去净手……” 一面说一面往外使眼色。 这个借口虽拙劣却好用,灵芝立时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装作肚子不舒服的模样起身,趁着广场上还人来人往往外走去。 不一小会儿就回转了来,挨着毓芝身旁坐下,低低道了一句:“一会儿结束,你想办法缠着秀芝半刻钟。” 毓芝点点头,她有些兴奋,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报仇! 安秀芝,当年害她赠送宋琰的信物曝光与人前,如今,她也要让她为人妇却与人私逃的事大白于天下,让她也尝尝受人嘲讽唾骂的滋味! 最后一场祈福诵经会开始。 灵芝心内的震骇不亚于毓芝,她怎么也没想到,当初被宋珩打断腿的安孙澍还在京城混得好好的,且和汪昱混到一起,如今又要带秀芝私逃! 从宋珩对汪昱的了解来看,这二人,必不是真心为汪昱办事,定也是受那蛊毒所迫,所以才暗害汪昱起了私逃之心。 由此看来,此前秀芝几次三番暗害于她,怕也是受汪昱所迫,汪昱和她也没什么纠葛,这么绞尽脑汁对付她到底为了什么? 让这三人狗咬狗,倒是不错。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日影渐渐西斜,秀芝随着诵经法师站起身走下台的脚步声,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众人要先等帝后离开,才能出寺庙院门。 宣德帝和皇后起身,对着众人说了什么,她全没听清,手紧紧攥在袖中,眼前不再是法会广场大殿,而是风高云淡,天高任鸟飞的新天地! 为了不引起汪昱警觉,她什么珠宝首饰都没拿,只偷偷藏了两张银票在鞋子里,没关系,只要能离开这个鬼地方,让她做什么都愿意! 她眼中渐渐升起火苗来,眼看着宣德帝和皇后退下,机械地跪下身,和众人一起目送圣驾离开,然后再爬起来,所有人都站起身,活动坐僵的腿脚,人山人海挡在她和汪昱之间,这真是,太妙了! 秀芝深吸一口气,提起裙角,往广场东门出迈出第一步。 忽然,袖子被人拽住! “世子妃,你最近可有时间?祖母寒咳又严重了,咱们约着哪天回去看看如何?” 毓芝堆着一脸笑,亲热无比地拉住秀芝宽袖。 秀芝心急如火燎,宽袖一甩,想甩开毓芝手,嘴上应道:“我怕是没时间,改日再说。” 毓芝哪能让她甩开,指甲都恨不得抠进她胳膊肉里,“世子妃这是有什么事这么着急?” 秀芝憋着气,好不容易强装出笑脸,回头看了她一眼,伸手想拂开她的手:“今日还有事,咱们回头再说如何?” 毓芝见她挣扎的力气也不小,干脆将她胳膊死死环抱住,就差把整个人吊在她胳膊上,挤着笑道:“三妹有何事?大姐我出来也一趟也不容易,咱们姐妹好好说说话再走吧!” 秀芝此时才觉得不对劲,毓芝是个掩不住情绪的人,她脸上这笑,看起来格外诡异,且这么死乞白赖地拦着自己不让走,就好像特意要阻止她出这门似的。 秀芝一下醒觉起来,莫非她知道了什么? 灵芝在毓芝拦住秀芝之时,已匆忙起身往男宾处走去,宋珩早见到她出去一趟又回来,想是小曲那边有了消息,也匆匆朝她迎上去。 周围人来人往,离场的,互相寒暄的,热闹非常,灵芝凑到宋珩身前,压低了声音,急急将经过说了一遍。 宋珩比灵芝更明白,汪昱养男宠的事情他不太好开口,便没与灵芝说过,听到说安孙澍要和秀芝私逃,立时把握到个中关键。 他让灵芝侯在原地,一转身朝汪昱走去。 汪昱正和宋琰闲闲聊着天,宋珩毫不客气过来拉了汪昱就走,“问你个事儿。” 宋琰对宋珩如今颇为信任,见他二人避往一边说话,也不以为意,自行与其他人说话去。 汪昱只觉有些不舒服,许是在日头下坐久了,头有些发晕,浑身无力,见宋珩找他,心头还掠过丝激动,莫非是灵芝蛊毒发作了? 宋珩拉着他到边上僻静处,压低嗓门开门见山道:“兄弟,是兄弟我才告诉你,方才我府上一个丫鬟,无意间听到世子妃和你带来的一个丫鬟说话,似乎要逃……” 他把小曲听到的说了一遍,汪昱脸色渐渐白得无一丝血色,俊美的五官扭曲起来,眼神阴鸷得可怕,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模样完全消失不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谢王爷!” 话音未落,已转身迅速朝外走去。 第327章 螳臂挡车 汪昱额上青筋暴出,就算如何努力压制内心的愤懑,还是有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沸腾起来。 一扫眼,广场上哪儿还有安秀芝的身影。 这两人想跑?他们难道不怕蛊毒发作身亡? 他这么一想,探手摸进腰间随身携带的香囊,掏出一枚解药丸子在鼻尖一嗅,原本涨得青红的脸瞬间惨白如纸。 果然,被调包了!这不是他放在香囊中的解药! 安!孙!澍!竟然敢背叛他! 这个养不熟的白眼儿狼! 汪昱怒气达到顶点,恨不得将那两人碎尸万段,越往前走脚步越快,就差长了翅膀飞起来。 殿前正门被戒严,等宣德帝等人出门才能通过,汪昱只好从角门绕出去,来到外头卫国公府停马车的位置,一群护卫仆从立时迎上来,汪昱没上马车,径直跨上其中一个护卫的大马,手一挥,冷冷喝道:“跟我抓人去!” 他一拉缰绳正要往前冲,忽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安秀芝要逃,那金蝉蛊的卵呢?! 他瞬间想到在偏院时安秀芝端上的茶,还有这两个贱人的私逃计划,以及自己微微发软无力的四肢,他冲到顶点的怒气终于炸开,一甩马鞭,匆匆往前跑去。 万寿寺正殿院门外,街道已经清场,仪仗开队,手持红缨长枪的羽林卫个个英武霸气,立在两旁。 宣德帝与皇后所乘坐的銮驾闪烁着华贵金光,跟着前头的华盖仪仗出门而来,其他嫔妃小轿紧随其后,再跟在后头的,是太子的东宫轿辇。 守着院门内一辆辆马车鱼贯而出,驶上东面的西直门大街,车马成群结队,还有两旁跟车的护卫婢妇,一时间人流熙熙攘攘。 太子轿辇刚出院门,走上宽街,忽宽街旁的屋顶上,一道黑影闪过,天上像雪片一般落下一大叠纸,只听一声暴喝:“太子抢娶王家新妇,逼死吏部主事王朝栋,纳命来!” 随着那声喊,黑影挥着长刀,往太子轿辇扑去,就在他飞身而起的同时,四下间也不知何处冒出来几个身着普通粗布衣裳的身影,同时往那黑影扑去。 那黑影似早料到有此招,及时收手,在空中一个翻身朝后退去。 于此同时,几乎在同一刻,宽街对面屋顶上也扑出一人来,喊着同样的话,撒下同样一叠纸,不等那些扑上来的影卫长刀落下,就往后退开去。 “护驾!” 前头的护卫这才反应过来,忙大喝一声,所有羽林卫都将枪尖立起来,警惕地看着街道两旁,数个影卫的身影跃上屋顶,匆匆追去。 这一下事起突然,前后不过须臾。 宣德帝自然也听到了动静,一喝道:“什么事?” 宁玉凤只往后看了一眼,回道:“启禀皇上,有贼子妄图刺杀太子殿下,不过人已经跑了。” 宣德帝皱一皱眉,太子的安危自然不会有事,这里三层外三层不知布了多少明卫暗卫,这样光天化日之下就想刺杀?也太天真了些。 他掀开车帘往外一看,看见满地白纸。 “所为何事?” 话音刚落,已有小太监捡了一张落地的白纸,小跑着给宁玉凤送来。 宁玉凤瞟了一眼,恭恭敬敬递到銮驾跟前,“请皇上过目。” 宣德帝接过那纸,脸色越来越沉,他方才是听见那刺客在喊着什么,没听明白,原来,人家这根本是告御状来的! 吏部主事,好歹是朝廷命官,真是难为周家,恐怕使了不少力气,才把这事儿瞒住他的吧。 这宋玙,真是太不像话了! 宣德帝将纸揣到怀里,却没生气,淡淡道:“回宫再说。” “是。起驾!” 这螳臂当车、蝼蚁撞树一般的刺杀,就如在江流中扔进一枚小石子,连涟漪都瞬间消散开去,再无踪影。 皇后自然也有人禀报了事情经过,有惊无险,还好虚惊一场,倒是宋玙这头,刺杀他没怕,若这样就让人刺杀成功,他这太子还混不混了? 可他听清了那人所喊的话,心里倒是有些忐忑起来,不管他怎么瞒,这件事,终究还是捅到了父皇跟前。 万寿寺门前乱成一团,与之相反的,是往南的小胡同里,这边没有其他住户,是万寿寺和万安寺的围墙,一路过来,安安静静,过路的都没几人。 秀芝是干脆豁出去,一口咬上毓芝拉着她的手背,才挣脱了及时跑出来。 她离开时往广场上扫了一眼,汪昱似乎还在和宋珩说话,她放下一颗心,慌慌张张挤出人群,朝外飞奔跑去。 一出寺院门,早侯在一旁的宝珠冲过来拉上她,“您可出来了,奴婢看过了,知道那车在哪儿。” 秀芝顾不得其他人看过来的打量的眼神,也来不及喘口气,随着宝珠往南边胡同跑去。 灰色的围墙往后退去,笔直的胡同尽头,一辆纯黑无标识的马车露了半个车厢,斜斜侯在胡同口。 秀芝心“扑通扑通”直跳,快了,她使出吃奶的力气,耳边风声呼呼,身后的喧嚣越来越远,她用尽全力往马车跑去。 快到了,近在咫尺,她已能看见那马车前头坐着的车夫抬着帽檐,往她们这边看来。 她忍不住朝前挥了挥手。 却在举起手的刹那,一支羽箭破空而来,从她手臂边上擦肩而过。 秀芝脑中绷紧的弦“噌”一下断了! 她怎还会不知发生了什么? 她根本不敢回头,耳中除了自己如鼓的心跳声,还多了急促连串的马蹄踏地声。 脚底却明显一个踉跄,差点软在地,“噌!”又一支羽箭贴身飞过。 “世子妃!”宝珠肩上挎着包袱,慌乱地去扶趔趄的秀芝。 秀芝把住她的手,大气不敢喘一口,咬紧牙,看着近在咫尺的马车,又拼命往前跑去。 身后追来的除了马蹄声,就是一支支擦肩而过的箭矢,却并无喊停声。 秀芝冷笑,百般惶恐的心头竟有一丝快感,这么丢脸的事情,汪昱当然不会大张旗鼓! 她忽然想着,要是全京城都知道这卫国公府看似风雅清贵的世子,是那么个不中用又肮脏的玩意儿,会是什么个反应。 马车越来越近,身后的箭支也越来越密的飞来,却好像是和她开玩笑一般,只从身边不断越过,像一张越逼越近又不紧不慢张开的网,而她是对方眼中根本无处可逃的鱼。 忽然眼前一花,怎么回事? 明明停在胡同口等她的马车,竟离她越来越远! 第328章 汪昱目的 秀芝倒吸一口凉气,那马车跑了起来! 还不是慢慢跑,是和她一般,不要命地往前跑,眼看还有几丈远的的路,一转眼却拉开了一大截距离。 秀芝往前的脚步机械似的不曾停下,心中那刚刚涌起的希望却一点一点灭下去,她眼泪飞出来,几乎是哭着扯起嗓子,尖利的声音划过寂静的胡同,“安孙澍!你这个混账!” “噌!”又一声响,几乎在她尖利喊叫的同时,身旁的宝珠重重栽倒在地。 秀芝顾不得看她,双脚仍是疯了一般往前跑去,似乎那样能将马车追回来,能摆脱身后越来越响的马蹄声。 可惜,那视野中的马车却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安孙澍!你不得好死!”秀芝又发出一阵似鬼哭狼嚎的厉呼,那呼声带着绝望和诅咒,追随马车而去,她脚步却缓下来,终于一个踉跄,栽倒在石板路上。 这一次,再无人来扶她。 连串马蹄声越过她跟前,径直往前而去。 汪昱冷冷的声音从马上传来,“这个带回去,继续追!” 秀芝正瘫软在地,只剩出气儿,听到汪昱的话,顺手抓起方才落在身边的一支箭,往心窝上扎去,就算要死,也不要回去被这个变态折磨而死! 汪昱正策马往前,只听身后异响,紧接着护卫低呼,“世子!” 他猛的回头,正好看见安秀芝手握着箭尾倒下去,箭尖已深深地扎到她单薄的胸膛里。 汪昱犹不解恨,就这么让她死了,也太便宜了! “韩保去追,我要活的!” 他一面吩咐,一面猛回头翻下马,扬起鞭子狠狠往正睁大眼往外吐气的安秀芝身上抽去! “贱人!贱人!” 秀芝似已感觉不到那雨点般落到身上的鞭打的疼痛,脸上反而微微浮现一丝笑,她眨了眨眼,看向气急败坏的汪昱,他也有气不过的时候啊? 秀芝挣扎着最后一口气,裂开嘴,看向汪昱:“世子,你,别急,我做鬼,会回去!” 说完,哈哈一笑,果真似鬼哭般惨厉,一转头,身子再不动弹。 汪昱气得青筋直爆,恨不得将她五马分尸,疯了般一鞭又一鞭抽在秀芝再无反应的身子上。 “世子,这是在外头。”身后护卫低低道。 汪昱这才停下来,胸膛一起一伏,平日里满是媚意的眼半眯起来,里头是刀子一样的寒光。 “带回去!”他一脚踢上秀芝软绵绵的身子,将手头马鞭狠狠往下一掷! 回头看了看那马车远去的方向,前头几个护卫已经追上去了,他忽然觉得头有些眩晕,身体里似出现一张网,将他浑身精血渐渐束缚起来。 他白了脸色,扶住身旁护卫,“立即送我回府!” 卫国公府中,汪昱静静躺在床榻上。 服过汪信拿出的解药,体内的幼蛊渐渐变成血水,再起不了作用,可他的身子也受影响,混如失血过多一般,苍白着脸,暂时只能无力躺着。 安秀芝死了,安孙澍也被人带回府,这笔账,他会慢慢算。 “爷爷。”汪昱看着坐在身旁忧心忡忡的汪信,勉力笑了笑,“我没事,他们若以为能拿蛊来对付我,可就大错特错了。” 汪信长叹一口气,“你可懂了,人心,靠的不是下蛊。” 汪昱脸色看不出变化,依旧带着浅笑,语声却沉下来,“孙儿何尝不知,但如今的卫国公府,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要前途没前途,又如何去笼络人来拼死卖命。” 汪信又叹一口气,喃喃道:“昱儿,爷爷亲自去,咱们就好好跟燕王和燕王妃说,让他们帮忙如何?事到如今,脸面也比不上命重要,比不上我们汪家有后重要啊!” 汪昱脸上的笑更加诡异,视线落到汪昱脸上,淡淡道:“爷爷,孙儿还有件事没来得及告诉您。” 他顿一顿,“安四姑娘,如今的燕王妃,是香家的姑娘,是当年漏掉的人!” 汪信瞬间僵楞在地,耷拉的眼皮抬起,不可置信地看向汪昱,“当真?这是怎么回事?” 香家怎么可能还有活口?当初是他亲自带人将香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可以笃定连只耗子都没放出去! 汪昱挑起嘴角,那冷笑看起来有几分狰狞,“安灵芝在出嫁当日,亲口说了她是安家养女,后来孙儿让安秀芝回去打探,安灵芝是香家姑娘,是他们安家二太太,也就是安灵芝在安家名义上的母亲亲口说的。我们汪家没了后,他们香家难道还想有后不成?” 汪信闻言已基本信了,对燕王妃是安家养女一事,他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她竟然是香家的女儿! 他心思却犹疑起来,对香家,他自然是恨的,若不是香家制出那香,先皇又怎能暗害他们汪家? 可如今安灵芝是燕王妃,他对勇戾太子仍有情怀在,要对付他唯一的儿子,他有些下不去手。 汪昱看出了汪信的犹豫,他这个爷爷,就是太过重情重义了一些,他神情缓和下来,看着汪信轻声道:“爷爷您放心,孙儿自有办法,只对付燕王妃而不影响燕王,不但不伤他,反而要帮帮他。” “帮他?”汪信花白的眉毛抖了一抖。 “是。”汪昱胸有成竹地看向汪信:“孙儿对这个燕王的心思,猜得八九不离十,他这人……” 他嘴角挑起一丝浅笑,眼中媚意闪过,“武功高绝,如今跟着秦王对付周家,要说没心思,孙儿真不信。想来,他倒是比谁都能装。” 汪信则有些激动起来,“你是说,燕王他,是有那心思的!” 汪昱笃定地点点头,“所以,爷爷,咱们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汪信闭上眼,似沉吟良久,终站起身,往外走去,过半晌又折回来,拿出一方小玉印章放到汪昱手中,“拿这个,给西山大营神机营的潘副将,他会懂。” 汪昱眉间闪过喜色,汪信怕他乱来,迟迟不肯启用他们在军中的人,如今,终于肯交给他了。 他挣扎着想坐起身,被汪信挥手示意躺下,汪信又长叹一声:“爷爷活不了多久了,有生之年,只想看到汪家有后,至于报仇的事,你要记住,任何事,都没自己的命重要!” 汪家,这片曾经苍翠的林子,可就只剩这一根独苗了! 第329章 将计就计 万寿寺门外,宋琰的轿辇紧跟在宋玙后头离开,对短暂的刺杀事件看了个明白,听说宣德帝已过目了那纸页,遂放下心来。 在皇室中人差不多走光后,燕王府的马车才从寺院门前缓慢往东行去。 宋珩与灵芝心头都各有许多疑惑,宋珩先低声问灵芝,“你如何带周娟娟过去别院的?” 灵芝想到那会儿情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应该说是她带我去的。” 这才将周娟娟如何找到她,说景荣不见了,她们二人一合计,估摸着皇后要对许振下手,这才一路沿气味儿寻过去,周娟娟更是神勇非凡,直接翻起进皇上别院,给了皇后和宣德帝一个大大的惊喜。 宋珩听了也哭笑不得,亏得周娟娟大义灭亲,为了许振不惜破坏皇后和周家的这步好棋。 又和灵芝细说了一遍许振如何答复宣德帝。 灵芝皱了皱眉,“陈家,当真有和大哥定亲的陈家?” 宋珩掰着灵芝一根一根如白玉葱管的手指,“从未听说过,有没有,不重要,只要能暂时避免被赐婚或者尚公主就行。” 灵芝则一本正经考虑起这事,“不若我找个机会问问爹,若那陈家只是个幌子,咱们就在京城给他寻摸个好姑娘,也是不错。” 宋珩伸出手指往她鼻子前一勾,“还真有个妹子模样,你就别瞎操心了,鹤泉他暂时不会想娶亲的。” “为何?”灵芝圆睁着猫儿眼,不满地抓住宋珩手指。 宋珩挑起嘴角神秘一笑,“相信我就是了。” 灵芝只好暂时放下这个念头,又问起秀芝的事,“汪昱和秀芝,究竟是怎么回事?与秀芝私逃的人,就是当日被你打断腿的安孙澍?他又怎么会到卫国公府上去了?” 宋珩有些为难,汪昱的事情,有的部分实在是难以启齿,只好斟酌着道:“你可还记得清明当日在西山下遇到的黑衣人?” 灵芝点点头。 “那是汪昱豢养的死士,由此可见,那日,跟踪我们的,不止安孙澍一人。”宋珩推测道:“至少还有汪昱,估计就是在那日遇到了安孙澍,还救了他。而方才刺杀太子的人,也是汪昱的死士。” 宋珩又迟疑一下,艰难地开口,“汪昱这个人,养男宠。” “男宠!”灵芝惊得收回手,捂住嘴,风雅无匹的卫国公府世子,美婢满园的世子,竟然! 宋珩拉过她手,凑到她耳边低语了几句,灵芝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也就是说,秀芝,秀芝她……” 宋珩点点头。 灵芝心头无比震荡,半天回不过神,她没想到,秀芝看似令人艳羡的归宿,实则是这样肮脏不堪的面目。 回到燕王府,已是夕阳西斜,小双反而比他们提早一步回府。 宋珩更衣净手完毕,和灵芝同来到前院正厅,挥挥手,四周人都规规矩矩退了出去。 小双见灵芝也在,略迟疑一下,还是尽数说了个仔细,从汪昱如何追上秀芝,马车提前一步跑了,再到秀芝被拦下,自戕而死,细细说了一遍。 “……听他们话语间,怕是世子妃,和那安孙澍,有私情……” 他不说灵芝也猜到了,而安孙澍撇下秀芝跑掉的行为,也相当符合他一贯的自私风格。 宋珩待他说完,只点点头,没再说话。 灵芝忽听闻秀芝死讯,默然下去,厅内一时陷入寂静。 小双退了出去,大双送了茶进来,自觉退下。 又过了良久,听得灵芝轻轻一声叹息。 宋珩这才笑着看向灵芝,“饿不饿?” 灵芝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摇摇头,“无迹哥哥,你说,汪昱当初娶秀芝,究竟是为何?” 若不是汪昱求娶秀芝,秀芝估计会和上一世一样,嫁个普通人,过普通日子吧,这样的路,对她来说,真不知该说是人算还是天算。 宋珩早在想这个问题,可他对秀芝的了解太少,蹙着眉摇摇头,“难道就为了利用安秀芝来对付你?” 灵芝咬了咬唇,沉吟道:“我与秀芝,也算不上亲近,若对付我,从秀芝着手,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好办法,更何况,卫国公府,要对付我做什么呢?” 宋珩看着灵芝忽闪忽闪的眼,汪昱对付灵芝是确定无疑的是,且三番两次让秀芝或者荷月给灵芝下蛊,那就不是想要灵芝的性命,而是想要操控灵芝。 二人忽然想到了什么,几乎是异口同声:“制香?” 灵芝蹙起眉,“要不,咱们给世子用引魂香,直接问他到底有何目的?” 宋珩摇摇头,汪昱若真有那么好中计,他们也犯不着还用上荷月这枚棋子。 “他也是懂香的,你忘了吗?据我们所知,卫国公府还有一家私人香坊。” 灵芝听宋珩这么一点,瞬间懂了。 以香为药对付人,前提是对方不懂香,不懂识香辨味,自然也不会对香生防范之心。 比如在安府中时,灵芝从不敢对安二或者严氏直接用香,迷香或者引魂香,里头都有不同于平日日常香息的气味,容易引起警觉,往往香效还没生起,已经被对方察觉。 且懂香的人,一般都会携带能破坏香息的自制清心丸,虽人不同,制出的清心丸香不同,但大体上都是通过破坏、发散、醒神来消解迷香的药性,就算不能全解,也会让药香大打折扣。 宋珩一说汪昱懂香,灵芝就想起卫国公府上的斗香会,还有那可以假乱真的拟梨花香。 能制出拟香来,必是高手无疑。 灵芝有些气馁下去,那他们对汪昱还有何办法? 宋珩看灵芝模样,安慰道:“倒是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灵芝又抬起头来。 “可以让荷月放出消息,就说给你种蛊成功,看他下一步有何动静,只是……”宋珩探过手来,握住灵芝手,“我担心他会有其他手段对你不利。” 灵芝倒觉得这个办法可行,闻言摇摇头,“不怕,我们总得知道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不然太过被动。” 她叹一口气,又想到制香的问题上:“若我能将引魂香制成拟香的气息,那再不会惹人生疑。” 如今她有制香秘本在手,里头的香都还未细细研究过,《雅香集》中有香念枫详细地对拟香的介绍,若能将这拟香法用到《天香谱》的香方中,想来应该能有些成效。 她决定下来,“等府中无事了,我去香坊一趟。” 宋珩则思量着刚才的办法,事到如今,只能靠荷月去骗汪昱了。 第330章 再上香坊 用过晚膳,宋珩让大双去将荷月叫来。 灵芝欲起身避开,一来她相信宋珩,二来,荷月如今的身份比较敏感,她关乎着宋珩与汪昱二人的计划,在宋珩的计划顺利实施之前,她不愿荷月出什么状况。 宋珩一把拽住她胳膊,“去哪儿?” 灵芝抿唇一笑,娇嗔道:“你们聊正事。” 宋珩不放手,扬眉一挑:“我的事就是你的事。” 他似看出来灵芝的顾虑,轻声道:“你放心,我不会完全相信任何一个人。” 又加一句,“除了你。” 灵芝知他看穿她的忧虑,也相信他的判断,遂又安心回到榻上坐下,映着案几上烛台,细细翻阅着娘留下的《雅香集》。 宋珩则站在她身旁,一手扶在她肩头,一面半倾着身子,与她一起指着书册喁喁私语。 刚进门的荷月看见这一幕,略楞了楞,随即平静走上前来。 “王爷,王妃!”荷月福过礼,站往一旁。 宋珩示意她坐下,自己则背着手,站在榻前踱起步子。 “汪昱可有和你说过,给王妃种蛊之后下一步做什么?” 荷月摇摇头,“没有。” “他可有将蛊交给你?” 荷月仍然是摇头,“看世子意思,是在确认奴婢这边有机会之后才会将蛊毒交过来,那东西似乎很难得,上次世子妃种蛊未成功,曾被狠狠责打了一顿。” 宋珩走到桌边,伸手去端茶壶,荷月忙先一步过去,替他拿过茶壶将茶杯填满。 宋珩拿起茶杯,却不饮,拿过茶盘中的银勺,加了一勺糖,细细搅拌着,低着头道:“你传话给汪昱,就说这边有机会下手。” 荷月垂首应喏,抬起头来,却见宋珩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再回身递到灵芝跟前:“刚刚好。” 灵芝似习以为常,眼也不曾抬,接过杯盏喝了一口,再放到旁边案几上。 荷月见宋珩再无吩咐,沉吟片刻,欲言又止,悄然退下。 荷月回到扶云苑,立即着手写了一张无抬头无落款的便条,仔细裹成卷,再用牛皮筋捆上。 秀秀帮她剪断细细牛皮筋,放了一盏装满特制谷粒的敞口方瓯到窗口案几上,再打开窗户,做完这些,拍拍手,回头向荷月道:“这样鸽子就能来吗?” 荷月脸色郁郁,看不出喜色,淡淡一点头,“是,那谷粒,有特殊的香气。” 秀秀自从在千金阁就跟了荷月,早和她无话不讲,看荷月这些日子来,皆是闷闷模样,不由叹一口气,倒了一盏茶给荷月递过去,“姑娘,您有什么打算?凭您的风貌本事,在咱们盟里怎么也能找到个好归宿,奴婢看叶少爷就不错,人好,又豪气,那汇丰虽说是娘娘办的,可他们叶家如今才是掌事者……” “行了。”荷月接过杯盏,斜斜瞪了她一眼:“以后这些话就别提了,只要能这样伺候王爷,我便觉得挺好的。” 秀秀噘着嘴,她当然知道王爷好,他们盟里上上下下,谁不知王爷好,可现在王爷身边有王妃了呀! 这些话她也没法对荷月说,只好闲闲问道:“那姑娘,有何办法?” 荷月抿嘴一笑,又将茶盏递过去:“帮我添一勺糖。没什么办法,只管听爷的就行。” 她有她的坚持,就算宋珩眼里心里都没她,她也愿意做他身边小小的一份子,只要在这里,只要能对他好。 “糖?”秀秀虽狐疑,也还是接过茶盏,添了小半勺糖进去。 “多些糖,一勺添满。”荷月看着她手头的银勺嘱咐。” 秀秀有些想不明白,又加了半勺糖,搅拌搅拌递给荷月,“姑娘怎的要吃这么多糖?” 荷月不答话,接过茶杯,抿了一口,旋即皱起眉,“太甜了!” 她咂咂嘴递过去,似是自言自语:“你说,若是强迫自己改变口味,得多痛苦呢?” 秀秀眨眨眼,不明白荷月的意思,接过杯盏疑惑道:“姑娘为何要换口味?” 荷月翘了翘嘴角,“就是想试试。” 她面上带着笑,嘴里泛着甜,心头却异常的苦,他对那个人的好,是她难以想象的深度。 她真的,完全没有机会吗? 第二日一大早,宋珩与灵芝同时出门,如今宋珩顶着个内务府的虚职,好歹每日去宫里头转一圈,而昨日发生了太子遇刺的事儿,今日估计还会发酵。 灵芝则乘另一辆马车,带着清歌和小曲小令三人,往燕王府的香坊而去。 这是上次宋珩带她见过香坊这个惊喜之后,第一次上香坊制香,想到能见到在那儿的杨陶,还有些激动。 灵芝下了马车进香坊大门,杨陶早已得到通传,亲自迎了出来。 “娘!”灵芝欢喜地和她见过礼。 杨陶穿着纱麻面的苍绿绣花褙子,衬得鹅蛋脸容光焕发,乌发团成高髻,发间无任何装饰,褙子与裙幅上也一概饰品都无,就如灵芝初次见她时一般,洒脱得如出尘仙姑。 她一把挽上灵芝胳膊,喜滋滋道:“可算把府里头的事儿忙完了?盼你来陪我盼好久了。” 她丝毫没有长辈架子,让灵芝觉得和她在一起,就如同和廷雅、云霜在一起一般。 看她模样甚为开怀,可灵芝听她那句话,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很长时间以来,她都是一个人吧,即使有儿子,也独自怀着伤痛往事,各过各的生活,这种滋味,若换了她,也不知能不能坚持下来。 杨陶何等样人,一眼看出灵芝敏感的小心思,宽慰似地“哈哈”一笑,“你可别说以后让我跟你们住,别说皇宫了,皇城里头我都不愿呆,我呀,就想这样在外头养养花,种种药草,夏日去草原,冬日上南海。” 她眼往前方,透着无限希望,“这世界,有近四十万种植物,怎么都看不够呀!”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药草田前。 正值四月,春暖花开,一望无际的药草田野,郁郁葱葱,星星点点的小花点缀其间,微风拂过,阳光与药草的气息扑鼻而来,灵芝不得不承认,这样的风光,是任何园林景致都比不了的。 可比起眼前风景,灵芝更惊叹杨陶话里的内容:“四十万!您是说花草的种类吗?” 这数字是怎么得来的!难道有什么上古时期的仙草册籍记录的吗? 杨陶偏头看着她眨眨眼,“没错,可惜我们日常所见,也就几千种吧。” 她拽着灵芝往前走去,“来,先带你去个地方。” 第331章 私兵工坊 灵芝跟着杨陶,沿着药草田边缘的石板小路,走过前院,在制作和香的炮制坊后头,一个大大的温棚矗立在眼前。 灵芝睁大了眼,温棚她见过,安府里也有,养些兰花、菊花等名贵花卉,催着时节开,待客时候搬几盆出来,一来装点着好看,二来是大户人家财力的象征。 可这么大的温棚她从未见过,宽足有十长,长望不到头,这得养多少花呀! 门口布帘挑起,杨陶带着她一面往里走,一面介绍:“如今是春天,这里头只稍微供些暖即可,冬日的时候,这里比夏日更热……” 灵芝听着她介绍,一进门就傻了眼,只觉眼前奇花异草遍布,根本不够看! “这是石斛!”灵芝首先看到右手边一丛手指长的绿叶,叶间还有白色花苞。这种石斛在药香中常用到,可惜只产于南方,北方难以买到不说,且价格昂贵。 她依着顺序看过去,又看见几种南方才有的药草。 “原来这温棚也是用来种药草的!”灵芝欣喜万分。 杨陶对这些植物都爱惜不已,随着灵芝往前走,仔细给她介绍:“是,当年你娘制香的时候,很多草药香料都难以凑齐,我们便千方百计弄来种子,干脆自己种,这些药草的种子,可都是她想办法找来的,后来我虽没在京城,这些花草却都留了下来。” 灵芝听她提起娘,心头唏嘘,一想到这些药香也都是娘带来的,险些要热泪盈眶,就好像她在和娘做同一件事,就好像娘也在陪着她。 不过,能将这些药草在北地养活,也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不愧是能将香河沙地变成良田的桃花娘娘! 走过药草,前头是一片兰花,各式各样的兰,养在泥陶花盆中,姹紫嫣红,大如掌小如蝶,或娇艳或绚丽或精致,争奇斗艳,还有如幽灵般的鬼兰,花如长叶的翡翠兰,这可都是只在宫里见过的名品! 灵芝相信,就算御花园里的兰花温棚都不如此处的品种让人惊叹! 除了兰,后头还有各种她叫不出名字的花卉,若是药草里头的,她多少能分辨出来,可这观赏类的,就只能望花兴叹。 她一面看,一面“啧啧”惊叹往前走,“娘,要怎样才能养出这些花来?” 杨陶一拍脑门,“这个呀,说上三年都说不完,你且放心,我这里的园丁都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如何控温、灌溉、除虫……你还是只管看就好。” 她刚说完,灵芝又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这是!” 她眼前是一排似小灯笼般的红果子,一个一个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千禧果!”灵芝确认了这红果子的名字,这不就是无迹哥哥曾给自己吃过的千禧果。 杨陶点点头,在枝叶间选了一颗红透的果子,递到灵芝跟前,颇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我来的时候,手里正拿着一小盒这个种子,早知道,就多带些其他种子来。” 这是她以前那个世界唯一留下的印记了。 灵芝没太听懂,来的时候,从什么地方带来的? 她接过果子到鼻尖嗅了嗅,见杨陶已走远,背影看上去竟有几分落寞,收了好奇心,陪她继续往前走去。 二人逛完温棚,已是午时,一起用过膳,灵芝才开始说起她想要完成的目标。 将《雅香集》中的拟香配到《天香谱》中去。 “……王爷猜卫国公世子的打算,可能与香有关,我想着若是能有办法,让引魂香之类的香气,效用不变,但气味变成普通的拟香,比如屋中摆几盆兰,香则用兰草香,那对方就算对香有足够了解,也难以防备。” 杨陶微蹙着眉,倒是频频点头,听灵芝说完,方徐徐道:“听起来不错,但,要制出来,恐怕不简单。” 灵芝拿起茶盏给杨陶添上茶,乖巧一笑,“所以我这些日子,恐怕天天都得往这边跑。” 下午,灵芝便一头钻进香坊,从选料开始,以引魂香为试验,研制如何改变香息。 那些此前送来香坊中的侍婢,早在杨陶下头人的安排下,井井有条,按照各人所长分工学习去,从选料到炮制,人手都算是充足。 一忙就忙到日暮时分,灵芝匆匆告别杨陶,回到燕王府时,宋珩早在屋内等得心焦。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灵芝更衣完毕,接过清歌递上的帕子,一面擦手一面歉意笑着:“忙得忘记时间了,跟娘一起制香,学到好多东西。” 宋珩见她满脸欢喜,也舍不得责怪她,待清歌接过帕子走开,将灵芝抱了个满怀,吩咐道:“以后定要早些回来,多去几日便是。” 灵芝有些疲累,在宋珩怀里半眯起眼,“我见到了娘的温棚,像仙田,什么奇花异草都有,娘还说,我需要什么药草,若不好买的,就告诉她,她想办法自己种。” 宋珩微微一笑,知她在制香上头有些疯魔,这会儿只怕脑子里全是各种香料呢,笑眯眯拖起她手往外厅走去,“来,先吃饭。” 刚用完膳,就见大双端上漱口茶,朝宋珩问道:“爷,小双回来了,您是上外头见他,还是……” “让他进来吧。” 宋珩漱完口,拿出帕子擦擦嘴角,灵芝嘴角也有水渍,笑着将手中绢帕递过去。 他实在不舍得在这么好的夜离开灵芝去书房,哪怕一会儿都不想去。 清歌清词等都知机推开,大双和小曲守在门口。 小双独自进来,向宋珩、灵芝见了礼,喜滋滋道:“爷,那龙灯的事儿,终于有新消息了!叶大哥顺着京郊和直隶那边的京帮残余查下去,竟查到一座私兵作坊!” 宋珩正接过灵芝递上的茶盏,闻言浑身一震,双目如电朝小双看去:“私兵作坊?” “正是!”小双满脸兴奋,“那火药就是这私兵作坊里来的,里头除了私造军火,还有弓箭、长枪、盾甲等物,看管的人看起来不像是京帮的人,倒像是正规的兵员,但和京帮的人联系紧密。据叶大哥说,兵部的军工作坊绝没有分布在此处的,且那些人偷偷摸摸,行径异常鬼祟,且造好的兵器上没有兵部刻印,所以定是私兵作坊无疑!” 小双说着,从背后掏出一支普普通通的柳木羽箭,递到宋珩面前。 第332章 篆香传信 宋珩接过一看,果然没有兵部刻印,已大概能推测出七七八八,心中暗喜,“能如此大胆地在京师眼皮子底下私造兵器,除了兵部监守自盗,还能有谁?” 灵芝端着杯盏的手一颤,兵部,兵部正是郑国公周腾芳当家,而周家长子周士佶是京师三大营中神枢营统领,兼管神机营。 他们确实有这个本事在私底下造私兵工坊。 小双接着宋珩的话道:“没错,叶大哥说,从京帮和周家的关系也可以推出,这工坊背后的人,定是周家,且东宫应该也知道这事儿。” 在大周朝,普通铁匠铺打个刀剑什么的都要在官府登记造册,何况官绅庶士,更是严禁私造兵器,豢养私兵,罪名轻则倒卖军火,重至谋反,若周家被抓到这个鞭子,只怕宣德帝对周家的警惕要提到极限! 小双见宋珩沉吟下来,也不做声,默默守在一边。 半晌,宋珩方问:“周家这两日可有什么行动?” 小双自然明白他问的什么,回道:“周家的人分别找了王家和东宫那个侍妾的家人,估计是想在闹大之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宋珩点点头,这在他意料之中。 在他们知道太子这个尾巴之后,第一步安排,便是皇榜告御状,没想到周家直接封口,将人抓走不说,更是在皇上面前严防死守,让这御状根本没法到达御前。 于是他们怂恿着宋琰与汪昱捣鼓出来浴佛节上的太子刺杀案,目的也只为让宣德帝知晓有这件事。 而宣德帝一旦开始审问太子,他们才出下一步棋。 强抢民女,逼死朝中大臣,这个罪名,对太子劣迹斑斑的行为来说,只能算恶劣,却不能算触到宣德帝逆鳞。 宣德帝一来基于周家面子,二来他也认为太子只是自由散漫管了,刚入东宫三年,还未能适应,将来有大臣百官辅佐规诫,也能坐稳江山。 所以宣德帝对太子在好女色方面的事情,管教得不咸不淡。 而宋珩与宋琰最终的目的,在于太子强抢民女过程中,用到的兵。 那可是周家的私兵! 所以他们无论费多大的力气,也要将这事儿天窗捅破。 一旦揭破这层纸,宣德帝将不会只是把这事情看成女色方面的问题。 周家,已有兵权在握,神枢营,羽林卫,直隶大营,这还不够?说明什么? 说明周家野心何其之大! 到时候,由不得宣德帝不警惕。 然而,能不能让宣德帝相信,那是周家的私兵,是个有些令人头疼的问题。 他们毫无证据。 但是现在,知道了这个私兵作坊,宋珩有了个更好的办法。 他想定之后,抬起头吩咐小双,“准备香泥,往外传信。” “是。”小双领命退下。 宋珩转过头朝灵芝笑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篆香是如何用来传递信息的吗,带你去看看。” 灵芝还在想这其中的纠葛,看宋珩忽而眉头紧蹙,忽而舒展,知他已想到办法,也跟着松口气。 再听他提出带她看篆香,心情立时轻松下来,欢喜点点头。 书房内室中,小双已把香泥准备好,两盒,一盒是常见的灰黑色香泥,一盒是罕见的白色香泥。 “咦?”灵芝一见那白色香泥,就凑了上去。 这香味……,很少见。 “这是什么香?这味道,去年元宵灯会的时候,我仿佛在汇丰的猜香会上闻过。” 宋珩看她疑惑,眨眨眼,净完手,先取了一团灰黑色香泥,再将那白色香泥裹在其中,神神秘秘对灵芝道:“拿火来,熏热看看。” 灵芝依言拿来香炉,宋珩以镊子将小小一段香泥放在云母隔片上。 烟起,香散,渐渐地,那灰黑色香泥松散开去,露出里头白色香泥,果然就是许振所说连珠合璧篆香的气息。 灵芝看着那露出来却未变形的白色香泥,更加讶异。 一般香泥受热,都会松散开,这白色香泥却怪异得很,似乎更紧实了。 “快告诉我,究竟是什么?”灵芝好奇得不行,眼巴巴看向宋珩。 宋珩伸手从书案下取出一方香篆印盒,微微一笑,“其实很简单,很常见的东西,只是没人用到香料中而已。” 他看着灵芝睁圆的猫儿眼揭开谜底:“是制陶的白泥。” 灵芝张大嘴,半天都合不上,原来竟然是白泥! 怪不得,制陶用的,一经火烤,愈加紧实。可这玩意儿一向都是制作陶器,烧起来没有味道,谁会想到将它添在香里呢? “那有什么用?”灵芝更加好奇。 宋珩先用香撮将灰黑色香泥铺满模具,再取出书案上一本《千字文》,指着那白泥道:“将这泥分成两种,短点和长线,藏于普通香泥之中,等香泥燃尽,白泥的形态便漏了出来。泥线代表这书册的页码,泥点的数量则代表第几个字,如此对照书册一看,便知对方要说什么话。” 宋珩继续解释:“这香从外表看,确实是连珠合璧篆香,且我们放出去时,都是通过福寿斋来中转,这样,篆香的来源便不会惹人生疑。” 事到如今,灵芝终于懂了,为何宋珩与许振要用这连珠合璧篆香来联系,这样隐秘的解读法,谁能看懂? 就算有人发现这篆香有问题,悄悄拿到手中点燃看,也看不懂这里头的白点是什么意思! 灵芝又一次张大嘴,心头除了震惊还有叹服:“谁想出这种法子的?” 宋珩翘起嘴角一笑,“我娘。” “当年,我们用来传递信息也是通过篆香,那时候用香泥中藏铜管,铜管里藏白绢的办法,就是我藏在素荷簪中的那种铜管。后来,这法子漏了出去,娘便换了这样的法子,再不怕被人看到机密,就算有人得了这篆香,也看不懂里头的信息。” 灵芝又想到一点,“可若是被人看见这篆香,不是会知道是娘做的吗?” 宋珩点点头,“我们故意将这香摆在福寿斋售卖,保证来源清白是其一,以这篆香为饵来钓出当年的告密者是其二。现在可知道为何没把这告密者钓出来了。因为是皇上,他在深宫里头,怎么会知道福寿斋有这样一种篆香?” 说到最后一句,宋珩嘴角现出一抹冷笑。 灵芝终于闹明白了,这么复杂的法子,道理却简单至极,真难为杨陶想得到。 第333章 不中下怀 第二日,灵芝照例去了香坊,一路还捧着《雅香集》琢磨,其中有一段对香道的阐释,似是对《天香谱》上香道一说的注解,是灵芝未曾想过的。 ……香之道者,隐于山川自然,藏于浩天大海,于万物生息中顺天而蕴,生万物香,始为得道……若图其用,香为术,若顺其意,则为道……一草一木,一思一念,皆藏香生气,无形于世,无所不及,无有察觉……意之所至,生于呼吸自然之间,乃香之大道。 这便是拟香的终极奥义了,灵芝喃喃念着,“自然,如何寻这自然……” 她似是捕捉到点什么,那念头又一闪而过。 又是一日忙碌,好在这香坊中香料不但齐全,而且新鲜。 杨陶对各种药香了然于心,比灵芝更熟,需要的东西件件准备好,这一日忙乎下来,倒也算顺利。 有了昨日宋珩的提醒,灵芝早早就回了府,刚进院门,清词、清歌便迎上来。 灵芝更完衣,一眼扫到衣架子上宋珩入宫的朝服,问道:“王爷回来了?” 清词给灵芝递上拧干的毛巾,“王爷午时就回来了,用过膳去了芝兰阁书房,大双小双在那边伺候。” 话音刚落,就听门口的小令“咦”了一声,笑着转头对灵芝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大双的身影在门口出现,见到灵芝一喜:“王妃回来了!” “嗯。”灵芝轻轻颔首,“王爷还在书房?” 大双回道:“是,王爷睡着了,那边窗户底下草深树密,有不少小蚊虫,奴婢回来找清词姐姐取驱蚊香,这还在夏日的库房里头呢。顺道看看您回来没有,王爷一回来就问起您。” 如今库房钥匙都在清词手上,灵芝朝她示意,清词带了个小丫鬟往后头去,灵芝方道:“那我和你一块儿过去吧。” 大双拿到驱蚊香,和灵芝一前一后往后头走去,沿着游廊,穿过后院,再走过梅林,就是芝兰阁。 刚进院门,灵芝便见到廊下一片水红色衣衫角一闪而过,没入房内。 灵芝停下脚步,身后的大双也跟着停下。 “王爷身边还有别人伺候吗?” 大双点点头,“嗯,荷月姐姐也在。” 见果然是她,灵芝不得不多想一些,“驱蚊香,是荷月让你去拿的吧?” 大双听灵芝如此问,也觉出些不寻常来,恭敬回道:“是,荷月姐姐向来细心,她提醒后奴婢才想起。” 灵芝又一问,“荷月是什么时候来的?” 大双思索着,“大约是,一刻钟前,她来的时候爷已经睡着了。” 灵芝听她如此说,心里更有了计较,立时收了脚步,干脆利落调转头往外走去。 大双满脸疑问,跟着灵芝往外走:“王妃不进去了?” 灵芝一笑,“我在园子里走走,王爷醒了叫我。” 大双似懂非懂,福了一礼,独自进里头去了。 小令待她走远,才憋着气问灵芝:“您为何不进去?刚才里头,就那荷月和王爷在呢!” 灵芝淡然一笑,沿着梅林小径往深处走,见四下无人,低声道:“你没看出来,她就是想我进去吗?” 小令茫然摇摇头,然后才醒悟她在灵芝身后,摇头灵芝也看不见,忙道:“可是,可是……” 灵芝回头笑笑,“傻丫头。荷月怕是知道我回来了,才去王爷那里,再故意支使大双回去取东西,让我跟来,就是想让我看到什么令人生气的画面,给我下钉子呢。” 小令脑子有些转不过来,细细一想,好像是这个道理,若王妃进去的时候,看见荷月坐在床边或是有些更过分的举动,该如何自处? 视而不见?那不可能,那岂不是给那荷月撑腰。 生气?闹一场?可她若只是守在王爷身旁,那也没有闹起来的理由,反而拉低了王妃的气量。 可小令还是不服气,气鼓鼓道:“那她若是占王爷便宜怎么办?” 灵芝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扬起袖遮住嘴,“想什么呢!” 对宋珩,她是百分百相信的,若他对荷月有意思,一早留在身边。 若说荷月想趁宋珩睡觉时有什么举动嘛,那灵芝巴不得她那么做。 宋珩睡觉特别警醒,稍稍一碰他便惊醒过来,是长期处于戒备状态养成的习惯。 若他发现荷月有什么无礼之处,自会处理,她更不必插手。 只怕荷月也明白这一点,才想给她添添堵,而不会真去做什么出格的举动。 灵芝猜的没错。 大双轻轻撩起帘子进去,见荷月正坐在床尾,拿着一把湘绣团扇,轻轻扇着风,似在驱赶蚊虫。 大双怔了怔,一个合衣沉睡,一个守在床尾,这画面……怪怪的。 幸好王妃没进来,不然看了,还不知作何想。 荷月听见响动,回头看见大双,目光往她身后一扫,愣了愣,站起身来,压低嗓门道:“王妃没跟你一起来么?” 大双摇摇头,径直走到香炉跟前,荷月跟过去,二人一个换香,一个取香。 大双看了眼宋珩床榻,低声道:“王妃说在园子里转转,让王爷醒了叫她。” “王妃回来了?”床榻上一把声音传出来。 大双和荷月倒给吓一跳。 “王爷,还是把您吵醒了!”大双不好意思福了福,“王妃在外头梅林散步。” 宋珩扫了一眼荷月,方才大双进屋来时他便醒了,荷月的举动,有些奇怪。 上次,是她惹恼了灵芝,这次,又偏偏在灵芝来找他时,守在屋内。 他约莫觉出些荷月的心思,只是现在,他思量着,还不是摊开来说的时候。 他坐起身,伸了伸胳膊:“打水来吧,我也出去。” 荷月正要上前给宋珩松散的头发重新梳髻,宋珩并未看她,只冷冷喊了声,“大双。” 屋内的气氛沉得吓人。 “哎。”大双立时应下,忙上前从荷月手头接过牛角梳。 荷月触到宋珩的目光,心头一凉,愣了楞,还是退开去打水。 大双给宋珩重新戴好玉冠,插了一柄青玉竹纹簪。 待荷月绞了毛巾来,宋珩擦洗过脸,再起身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又顿一顿,头也不回道:“以后,我午休的时候,屋内不用留人。” 说完,往外走去。 大双一叠声应着,跟在宋珩身后。 荷月却又一愣,停在原地,双手绞着已成一股绳的绢帕。 王爷虽什么责备的话都没说,但她能看出来,王爷,生气了。 第334章 明处栽赃 春日的梅林郁郁葱葱,绿色枝干遒劲蜿蜒,但有冬日的绝艳在前,此时的梅林并算不上什么绝妙风景。 好在灵芝也并不是来欣赏风景,她坐在林深处的六角小亭里,细细琢磨着白日里试过的香方。 正想着,一阵风过来,带着幽昙的清香气息,她扬起眉看向前方,嘴角噙了笑:“王爷来了。” “哪儿呢?”小令转过身,仔细往梅林枝叶间找着。 又过一会儿,才见宋珩月白色的程子衣在林中出现。 “怎么跑这儿来了?”宋珩半嗔半喜。 灵芝笑着起身迎上去,“睡醒啦?” 小令与宋珩见过礼,自觉地和大双往亭外退去。 宋珩拉住她手,走进亭内,言语间满是遗憾:“我还等你来午歇,你不来,我只好不睡了。” 灵芝红了脸,掐了他手背一把,上次他就哄着她一起午歇,结果,把白日给当成了春宵,害得她累极而睡,日落才醒。 灵芝瞪了宋珩一眼:“再不上你当了。” 宋珩一手搂住她腰,正想将唇落下,忽耳中传来异响,抬头往林中看去,扳过灵芝肩膀低声道:“你快看!” “呀!”灵芝低呼一声,亭外梅林空地上,一只红棕色的小松鼠,端着小前爪立在草地上,睁着圆溜溜的黑豆眼睛四下张望。 看两眼,又往前窜两步,这一动之下,小小的身子有些趔趄。 “它好像受伤了。”灵芝悄声道。 “你等着。”宋珩说完,松开手,轻悄悄走过去。 小松鼠特别警醒,竖起的小耳朵转了转,似乎察觉到来自凉亭内的危险,放下小爪子,竖起大尾巴“蹭”一溜烟儿往身旁梅树上窜去,可惜跑起来一歪一跛,速度并不快。 就在它开跑的同时,亭内的宋珩似一支离弦的箭瞬间飞出,身姿潇洒轻盈,直直锁定小松鼠往上的去路。 灵芝一眨眼,再睁开时,那小家伙已赫然落入宋珩掌中。 “我看看。”灵芝凑过去,摸了摸松鼠的小脑袋,轻轻握住它不断挣扎乱弹的小爪子:“别怕,不会伤害你。” “好像是扎了刺。”她仔细看着。 “咱们带回去,给它找个竹笼子,让清歌来给它把刺挑出来。” “清歌?”灵芝抬起头诧异道。 宋珩一笑:“清歌的手,又快又准,她的暗器功夫,可不在我之下。” 这有了事情做,二人一下午都围着这新来的不速之客打转。 清歌果然眼准手快,将那小松鼠前爪上一根小小的暗刺挑了出来,可惜那小家伙不仅伤到了爪,还似伤到了胃口,什么东西都不肯吃。 各种坚果、瓜子,大枣、蜜瓜,统统不吃,一直处于绝食状态。 灵芝尝试了一晚上,看着摆了一桌的果壳果肉幽幽叹气,捏个瓜子仁儿戳它小脑袋:“你怎么这么笨啊,带你来是救你,又不是要吃你,你还想自杀成仁哪。” 宋珩在旁听得直乐,皱了眉故作吃醋的模样:“夫人,你何时也这么关心关心我。” 灵芝嗔他一眼:“你晚膳可吃了不少。” 宋珩使坏一笑,拉过灵芝手:“没吃饱。” “还没吃饱?” “嗯,没吃饱!”宋珩一面笑,一面不由分说抱起灵芝,往里头寝间走去。 夜长烛暖,绡帐内两个身影喁喁低语。 灵芝扳着宋珩修长的手指,磨着他指肚上薄薄的茧,低头道:“东宫的事儿怎么样了?顺利吗?” 以她对宋珩的了解,有事的时候,绝不会浪费时间在午歇上,今日回得早,又在书房休息,想必是事情解决得差不多了,他才整个人松懈下来。 宋珩微微一笑,握过她手,环抱住她,两只大手盖着小手压在她小腹上,沉声道:“今日有四个弹劾太子的折子,皇上终于肯过问这事儿了。” “这些天周家也没闲着,果然如我们所料,将王家和那侍妾家里的人打点得干干净净,彻底封了口,只说那侍妾是自愿的,和王家也早退了婚约,只王家人见她后来攀上了高枝儿,想趁机讹上一笔,才闹出了这么一场戏。” “那皇上可信了?”灵芝叹口气,周家在京师中的嚣张她早有耳闻,所以当年污蔑安二的时候才那么堂而皇之,民间都传,就连皇上都要看着郑国公脸色行事。 宋珩勾起嘴角,“皇上当然会信,他一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断不会真为一个女子去得罪周家,只要郑国公将下头人嘴堵实了,他也就懒得追究。不过,我们的目的可不在他信不信。” “郑国公还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那几个折子下头还有一状,说太子强抢那女子时,出动的是太子私兵,且证据确凿。” 灵芝忍不住插嘴:“证据就是小双那日拿来的箭矢!” 宋珩低头笑笑,“聪明,此招为声东击西,周家只防了那头,却没防会被人捉住私兵这个辫子,毕竟他们行动利落得很,自信不会落下把柄。” “所以你们就送上一个证据。” “没错。官家所用箭支乃三棱式镞,私兵所用,为减少用耗铁量,所以采用的是双翼式镞,其他都不用再说,皇上一看到这箭矢,自然要查清楚这是从哪儿来的!” “后来呢?”灵芝频频点头,周家不管认不认这栽赃,都对他们不利。 这私造兵器一出,就算周家撇了个干净,也会落下监管不力的罪名,毕竟军工作坊是兵部的,兵部尚书正是郑国公。 宋珩他们这一招已经死死咬住了周家,就看能拽下多大一块儿肉了。 宋珩继续道:“果然郑国公大惊失色,当即否认这是他们所用的箭矢。不过宣德帝在这上头可没那么好糊弄了,已经着人查下去,我们嘛,自然会给他们些线索,让他们往那私兵作坊处查。” 灵芝松一口气,这样,宋珩宋琰他们不费一刀一枪,剩下的事情,交给宣德帝去处理就好。 “无迹哥哥,那你说,周家会不会把账算到秦王头上?” 宋珩许久没听她喊过这个名字,心头一热,又将她搂得更紧,“怀疑到才好,就算不怀疑,也得让他们怀疑。” 灵芝心又揪紧,“那秦王会不会疑心你?” 宋珩握住她手,这次宋琰必不会怀疑到他头上,只下次他帮周家的时候,别惹来疑心才好。 他沉吟片刻,只简单对灵芝道:“放心。” 灵芝点点头,微微侧过身子,将脸贴到宋珩胸膛。 第335章 暗中嫁祸 周腾芳已为这事儿急得差点白了胡子。 一回国公府,便招来周士信,让他给京帮的人传信下去,工坊停止所有运转,不允许任何人接近。 周士信年约三十许,是周家的小儿子,也是方脸,却比周腾芳白了不少,留着两撇八字胡,看上去傲气十足,虽平日里懒散纨绔,做起正事来也不含糊。 他听周腾芳说完朝堂上的经过,立时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私兵工坊严格来说是东宫的,他们只是帮着照管。 虽说大周朝明文律令严禁私设兵工坊,但许多世族贵人家里头,都有偷偷当护卫养着的私兵和工坊,说白了,就是这事儿只要不被捅到皇上跟前,谁也不怕。 再说了,私兵工坊那么多,大家造出来的东西也都差不多,凭什么说那箭矢就是哪家的? 可人家就敢随便拿支箭出来栽赃他周家! 这样一来,皇上可不会到处搜查,只会盯着周家查,这就麻烦了。 周士信咬着牙沉吟半晌,恶狠狠道:“定是秦王干的好事儿,这明摆着是冲您来的!” 周腾芳脸色阴沉,背着手站到窗边:“你只管让那边别露了马脚,统统全部转移,秦王嘛。“ 他咬了咬牙,”留不得了。” 周士信一点头:“早说不用跟他玩把戏,直接找高手刺杀了得了,管他什么亲王贤妃,死人什么事儿都干不了了。” 周腾芳瞪了他一眼:“你还真把自己当江湖人,回头……” 他说到这里心头一顿,江湖人,没错,他怎么没想过利用这一点。 周士信见周腾芳忽然停下来,也跟着愣了楞。 忽听周腾芳又开口道:“秦王是不是过几日要去直隶视察流民匪患?” 这可不在周士信的了解范围内,他正嗫嚅,周腾芳接着道:“你出去的时候叫顾师爷进来,你安排好作坊那边的事,也赶紧过来。” 周士信颔首应喏,匆匆离去。 接下来几日,宋珩又忙得脚不沾地,日日晚归,灵芝都早出早回,去香坊待上大半日,再回王府之中。 这日回来时,在府门口,正好遇见宋珩的马车。 宋珩下车来,跳上灵芝所乘的车,小曲小令乖觉地下车走路入府。 马车往角门里头驶去。 宋珩懒洋洋挨着灵芝坐下,自在无比地伸了个懒腰,手落下时,就轻轻搭在灵芝肩上不再松开。 灵芝把头靠在他肩上,嘴上却嘀咕着:“一会儿就下车了,还跑上来干嘛。” 宋珩笑嘻嘻侧过头在她发间深深一嗅,“分秒必争,好浓的药香味儿,你调制得如何了?” 灵芝轻叹一口气,蹙起眉头,“好难!和香好制,拟香也好制,可要将二者合二为一,既不改变和香的药性,又要改变它的香息,太难了!汪昱那边,就先按你说的试试。” 宋珩此前说的办法,自然就是由荷月出面告诉汪昱,对灵芝下蛊成功,那汪昱自然会要以此来操控灵芝,说出最终目的。 宋珩沉吟着想了想,要套出汪昱的话不难,关键在得保证灵芝的安全。 他摩挲着灵芝肩头,“我已吩咐荷月放出风声,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说话间马车已停下,宋珩先跳下车,伸手半扶着灵芝从马车上下来,再手牵着手穿过垂花门,往主院走去。 灵芝一路走一路看着王府内四处争奇斗艳的百花,还有远处好几座空落的院子,叹道:“这园子我们俩人住,太大了,好不习惯。” 她喜欢他们住的清欢院,刚刚好的地方,外头楼阁屋宇虽多,成亲这么久,她连这王府园子都还没逛完过。 宋珩低声凑到她耳边:“那日后住皇宫可怎么是好?” 灵芝平日对他这样的半玩笑话习以为常,今日却陡然想起杨陶的话,幽幽叹了口气,迟疑着道:“无迹哥哥,那日娘说,就算以后她不用再遮掩身份,也不会和我们住一起。” 宋珩并不惊诧,抿嘴笑着:“我知道,娘不喜欢皇宫,她早就说过,她喜欢自由,喜欢到处跑,让她拘在皇宫里头,她非无聊死不可。当年她总拿这事儿刺激父亲,说,这足以证明,他在她心中,可比大好河山更重要。” 灵芝不由“噗嗤”一笑,这确实是杨陶能说出来的话,笑完又是一痛,宋珩父亲离开这么多年,难为杨陶一直笑着撑下来。 宋珩忽然问道:“那你呢?你喜欢皇宫吗?” “啊?”灵芝一愣,她从未想过要住在哪里,只觉得跟着无迹哥哥就好,他在哪儿,她就在哪儿,不过这一问嘛,她心头思索起来,若宋珩真成事之后,那她就得拘在皇宫四四方方的宫墙里头,或许能有香坊,但药香田可就看不到了,还有壮阔的大漠,还有无迹哥哥信上提过的东海。 宋珩见她发愣,脸上有些怅然,便懂了她的心思。 他从未仔细和她谈过这个话题。 夺宫是势在必行,这天下是父亲该得的天下,他要替他拿回来,还要将仇人的头颅割下来祭祀在他陵墓前。 这话题敏感而沉重,又带着杀气,他不说,灵芝从来不问,他想娶,她便嫁,他说什么,她都听着,他做什么,她都支持,从不问为什么,从不说让他担心忧虑的话。 宋珩心上涌起暖意,他何尝不知道她是因为爱他,所以将自己的需求与想法统统放到第二位,第一位是他。 他转身揽过灵芝,将她抱了个满怀。 灵芝被宋珩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一跳,挣扎着推开他,气急败坏道:“王爷,有人呢,你这样,我还怎么在府里做主。” 她指了指远处走过的几个婆子。 宋珩洒然一笑,牵起她手往前走去,“走吧,吃饭去。” 小令早提前传膳下去,等宋珩与灵芝进屋时,桌上已摆满菜肴,清词摆好碗筷,荷月也在。 见二人进来,众人停下来见过礼。 荷月上前一步道:“王爷,世子那边已有回信。” 她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来见宋珩。 宋珩眼角余光扫过她,点点头,“吃完饭再说。” 再大手一挥,“你们都退下吧。” 说完带着灵芝坐下,再径直从清词手中接过汤勺,盛起一碗汤,放到灵芝跟前。 荷月太过惊讶,楞在原地,她心中那个高高在上的王爷,竟然亲自动手做这种奴婢做的事情! 不仅如此,宋珩还舀起一勺汤吹了吹,自己尝了一口,再送到灵芝嘴边,“当归乌鸡汤,添了红枣和桂圆,多了甜味,你尝尝。” 灵芝有些不自在地看了荷月一眼,也不好推开宋珩,只好就着勺子,喝了一口。 荷月还在发愣,被大双一拽,才跟着走了出去。 第336章 互通心意 灵芝深深地看了宋珩一眼,抿着嘴直笑。 宋珩一面往她盘子里夹菜,一面笑着道:“笑什么?” 灵芝不说话,还是看着他笑。 宋珩干脆放下筷子,伸出左手搂住她腰,将她连人带凳子拖到自己身边,佯怒盯着她:“到底笑我什么?” 灵芝忍不住伏在他肩头低低笑出声来,宋珩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伸手在她腰间挠两下,半威胁着:“快说,说不说。” “哎哟,哎哟。”灵芝一面躲,一面止住笑,一手撑在宋珩肩膀上,弯了眉眼看着他:“你是故意的。” 宋珩平日虽然也会给她夹菜盛汤什么的,但一般会避开丫鬟,方才的举动,太刻意了。 宋珩挑起眉,勾起唇角:“故意什么?” 灵芝伸手抚上他英挺侧颜,抿唇道:“你知道荷月对你有意了?” 他们一直颇有默契地未曾说开关于荷月的事。 灵芝是怕影响宋珩,宋珩是怕灵芝徒增其扰,二人都想为对方着想。 宋珩见被她说破,一时竟有些羞涩,又有些诧异,“你早知道?” 灵芝想收回手,却被宋珩一把抓住握在手里,她噘起嘴,语气中透些酸意:“别的女人对你是不是有意,我看一眼就知道。” 宋珩见灵芝这么说,故意扮委屈道:“你知道为何不说?也不早些告诉我,你什么心思?” 灵芝见他模样,又忍不住娇笑起来,她从未见过宋珩也有这般似生气撒娇的时候,笑得伏倒在他怀里,好不容易才停下来,直起身子,理了理微乱的鬓发,横了他一眼。 “你是那日午歇的时候看出来的吧?她故意让大双来引我过去,怕是想让我看见她照顾你而吃醋呢。荷月是你有用的人,我就算是吃醋,也不能坏你大事呀。” 宋珩却从这话里听得出来,他的灵芝,不是不计较的,他温柔地搂过灵芝,“傻丫头,你大可放心,等汪昱这边事情了了,就让她出府。” 荷月有这样的想法,不仅对灵芝来说危险,对他来说,更是危险。 因他必定给不了荷月想要的东西,那她在他和汪昱之间,就成了一颗不稳定的火雷,指不定哪天就炸了。 灵芝不再笑他,点点头扬起脸来,猫儿眼晶光灿烂看着宋珩,她没看错,他总是凡事都替她着想的。 二人用完膳,小令等人陆续进来收拾,灵芝又去喂小松鼠。 “来,饭团。”灵芝挑了碟子里的白米饭,捏成团递过去。 那小松鼠笼子就放在罗汉榻中间的案几上,小竹门虚掩着,一听灵芝喊,就一歪一扭地窜出笼子,蹦蹦跳跳跑过来。 “你叫它什么?”宋珩凑过来:“饭团?” 灵芝抿嘴一笑,“嗯,它不是挑食什么都不吃么?后来发现它就吃饭团,就干脆叫它饭团了。” 宋珩也学她的模样,捏了饭粒来到桌案旁。 “饭团!” 小松鼠果然屁颠屁颠就过来了,捧着一团饭粒吃得喷香。 “它不会跑走吗?”宋珩饶有兴致。 灵芝笑着摇摇头:“它可聪明了,每日我刚进屋,就想往我这边跑,想必是发现,在我这儿找吃的,可比在外头园子里找吃的更简单。” “王爷。”二人说笑间,大双带着荷月进来。 荷月本还以为趁着饭点来,能帮着伺候宋珩用膳,谁知宋珩竟连大双、小令等人都不留在身边,亲手照顾灵芝。 她白白在外头等了那么久,再不敢抱希望能找到机会在这里磨蹭。 “世子说什么了?”宋珩将最后一团饭粒让饭团抱走,接过小令递上的帕子擦擦手。 荷月规规矩矩垂眸道:“世子将东西送来了,是借口老家亲戚给奴婢稍带的东西从角门递进来的。” 说完,从怀中掏出一盏小瓷盒。 宋珩点点头,伸手来接,荷月忙主动用手头绢帕垫在那瓷盒下递过去。 灵芝也凑过来看。 宋珩打开瓷盒,里头竟铺着白絮絮的棉花,仔细看上去,那洁白的棉花团中,一粒几乎透明的似虫卵的东西,里头正中间包裹着一个闪着金光的小点。 灵芝看得头皮发麻。 “有什么异味吗?”宋珩问她。 灵芝摇摇头。 这东西,无色无味,若真放在饮食里,必让人防不胜防。 荷月,无论如何,忠心还是可嘉的。 宋珩让荷月退下,又将蛊卵交给了小双,让他转交到叶鸿手头处理。 二人又逗了一会儿饭团,踩着夜色到后院散步。 这是宋珩长久以来的习惯,饭后需得消化饮食,再行入睡。 灵芝也已习惯了和他每次牵着手,在院中一面走一面闲聊。 夜凉如水,墨黑天幕上,群星璀璨似漫天萤火。 灵芝走着走着,渐渐有些犯困,大双从前头匆匆过来,“王爷,小双回来了。” 宋珩点点头,“让他直接到这儿来吧,再煮一盏梅子茶。” 又转头推推灵芝:“你先去歇息。” 灵芝不肯走,挽着宋珩胳膊不想放手,嘟囔着道:“等你一起。” 二人便在葡萄藤下的石桌旁坐下,一会儿清词便端了茶盘来,小双也在大双引领下从后院门进来。 “王爷,王妃。”小双见过礼,还不等宋珩相问,迫切开口道:“刚刚得到的消息,大理寺的人已查到那私兵工坊去了。” “哦?”宋珩一直在等这个消息,闻言也兴奋起来:“怎么查到的?” “那工坊从前几日开始就停工了,一直在往外转移物件。我们的人在他们运送火药的时候,偷偷引爆了一小筒,大理寺的人果然第二天就找了过去。” 宋珩满意地颔首,“干得漂亮,皇上果然是铁了心要查出来,不然大理寺动作也不会这么快。”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天前。” 宋珩沉吟算着,抬起头来时,胸有成竹一笑:“可以安排直隶那边的人了,周家这一来,必会对宋琰恨入刻骨,直隶又是他周家的地盘,定会在那边动手。” “是。”小双应喏。 灵芝见宋珩神色飞扬,知道此次计划顺利,好奇道:“那,周家那边,现在如何?” 她想知道宋珩他们这次到底咬下了周家多大一块儿肉来。 宋珩笑一笑看向灵芝,“明日,估计明日就要出结果了。” 第337章 得利之人 到第二日,灵芝从香坊回来的时候,宋珩还未从宫里回来。 灵芝从杨陶的温棚里头带了几盆兰花,命人搬到清欢院中。 兰花娇贵喜温,快五月的天气,在屋内还勉强能养住。 清词、清歌指挥着下人将兰花分别摆在花厅和偏房里头,紫红的墨兰大气端庄,放在迎门墙角的紫檀高几上。鹅黄的文心兰娇美贵气,放在对门长榻后的卷角条案上,偏房是寝房外的小暖阁,清一色是水粉和白色的蕙兰,清新不失娇艳,衬着胭霞红的纱窗,屋子里瞬间春意盎然。 小令畅快地吸了两口气,看着两间屋子的新摆设,喜滋滋道:“真香,屋里头都不用燃香了。” 清词跟在杨陶身边时间久,对花草比较了解,笑着道:“还是得用香的,兰草美是美,可招小蚊蝇,还得专门在花盆旁摆上香盒。” 小令一脸诧异,“啊?那岂不是会撞了兰花的香气?” 清词早备好香盒,清歌正指挥着小丫鬟们如何将香盒摆在兰花盆里,听见小令的话,过来递上一个到她面前:“你闻闻看,这香呀,不仅是拟兰花香,且能驱蚊,还能让兰花香息散得更匀更浓。” 灵芝本在一旁欣赏那文心兰,听清歌的话,也生了兴趣,向她招招手,“拿来我看看?这也是娘娘做的吗?” 清歌递过一个香盒,笑着道:“这个很简单,娘娘教过,是奴婢自己做的。娘娘说,但凡摆鲜花,都可以用鲜花的干花存香,再加入散香驱蚊的香方即可。” 灵芝接过看着,是一个竹雕小圆盒,煞是精致,半个手掌大小,上头是竹片编织而成的镂空盖子,香气就从那万字花纹孔中飘出来。 她打开盒盖,里头果然是兰花干花,还有萧茅、艾草、天竺葵等香料。 “这倒是个好办法。”灵芝盖上盒盖,亲自拿着放到面前那盆文心兰中。 “是。”清歌笑着,“奴婢手拙,做的竹盒不好看,以前娘娘指导着大伙儿做过的才漂亮呢。平日里若是没有兰花,摆上这香盒,也像有了兰花似的,如今有真兰花,奴婢这鼻子,倒没闻出来有什么区别。” 小令接过她前头那句话打趣着:“清歌姐姐若还说手拙,我们这样的可得把手给剁了!” 屋里几个丫鬟都笑起来。 灵芝却听了清歌的话,楞在原地,似是捕捉到什么。 闻惯了假兰花,反而分辨不出真兰花! 是了,她怎么没想到以假乱真呢? 这些日子她拼了命的想在引魂香中加入其它香料,来消散那引魂香独特的气息,免得被会制香闻香的人嗅出来里头有制幻的成分。 可太难了! 要想消散香气,必须加入其他多种香料。而香料一多,香效必然会受影响。 她怎么就没想起来换一种方法! 若是直接配制一味拟香,拟的就是她想用的香的香息,在别人适应那香息之后,再换上真正有药效的香,岂不是就不会惹人生疑了? 灵芝握紧拳头,心跳“咚咚”加快,为这个念头欣喜若狂,恨不得立时去告诉杨陶,二人好立即开始配制。 小令见灵芝望着眼前的兰花发呆,正要去推推她,见大双的身影在门口出现,笑着道:“王爷回来了。” 灵芝这才回过神,往前迎出去。 宋珩已经进了院门,脸上神采盎然,见到灵芝,抿起唇角:“今日可能好好歇息了。” 灵芝迎他进屋,亲手替他解下腰间玉革带,再脱去孔雀蓝锦纹蟒袍,交给小令,笑着道:“有结果了?” 宋珩接过清词递来的帕子净了面,长舒一口气,“嗯,该处理的,都已经处理完毕。” “这么快?”灵芝诧异,一面摘下宋珩头上亲王玉冠,递给身边的清歌。 宋珩披上大双递过来的程子衣,拉着灵芝坐到榻上,含笑着点点头,又仔细看了那兰花几眼,称赞道:“好看,摆在这儿衬得咱们屋子更亮堂了。” 清词上了茶,带着几个丫鬟退了出去。 宋珩见人都走了,拉过灵芝坐到自个儿怀里,又伸手环住她腰,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口,方回答她:“比我们想的更快,可见皇上对这事儿比我们预料的更为在意。” 灵芝也随他一起高兴:“皇上责罚东宫了吗?” 宋珩摇摇头,“没有,不过结果已经不错了。周家早已经把他们和私兵工坊的痕迹消灭得干干净净,但出现这么一座工坊,已经是触了皇上逆鳞。也或许他本来就想削周家兵权,有了这个由头,借此大肆发挥一番,正合他意。” 宋珩端过旁边案几上茶盏,自行喝了一口,再递到灵芝嘴边,继续道:“皇上这次够狠,郑国公虽仍任兵部尚书,未遭降职解职,但督造军工的活儿却被从兵部分了出去。” “你猜皇上将督造兵工的事儿分去了哪儿?” “分去了哪儿?”灵芝就着他手抿了一口茶,听他语气,知道有蹊跷,扬眉问道。 “分到了工部,没想到安阁老因祸得福,捡了块大大的肥肉。”宋珩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灵芝微张着嘴,半晌才道:“安大老爷?” 安大老爷在毓芝因香囊出事儿之后,受到弹劾说安家家教不严,有失礼之处,难掌礼部。皇上便将他调往工部,任工部侍郎。 灵芝日日听宋珩讲朝堂上的事情,多少也有了些了解。 工部虽是肥差,但从阁老降为侍郎,面上却不好看。 但督造军工,这是多少人想尽了办法想攥在手里的东西! 历朝历代,也只有最受恩宠最获信赖的人才能掌得这一职权,竟然落到安大手中。 宋珩知道灵芝在讶异什么,放下茶盏,握着灵芝玉白双手,扳着她手指头道:“没想到吧,大伙儿都没想到。” 这一来,东宫与宋琰的斗法,安大老爷却成了最大的受益者,安家的受宠度,远在他意料之外。 宋珩微微蹙起眉:“安阁老在内阁六臣之中,得圣宠比不过程阁老,论权势比不上郑国公,论资历比不上张阁老,论才干比不上林阁老,一直算不得得宠,是很没存在感的一个人。“ ”可现在这么一想,当初皇上将安阁老调往工部,也是颇有深意的。工部尚书张阁老,年近七十,眼看就要致仕,安阁老在这个时候去工部任侍郎,摆明是要接手工部的。如今又有了督造军工的职权,皇上对这个安大,好感度和信任度都是相当地高啊!” 第338章 下饵等鱼 灵芝没想到安大老爷如此得圣眷,听宋珩这么一分析,也才意识到,安大老爷的仕途,真的是,太顺了一点。 宣德帝登基以来,获得重用的都是有从龙之功的臣子,比如周家,程家,许家这样的,安家则是在他登基之后才渐渐红火起来。 没想到安大老爷如此能钻营,这么一来,六部之中,他所在的工部便成肥中之肥差。 “安家,以前和皇上有过关系吗?” 灵芝思索着摇摇头,皱起眉,“没听说过,不过我们小时候,宋琰倒是有一次拜访程阁老,来过安府。安大老爷一直在京城,或许有些事新安郡的人不知道吧?” “京城。”宋珩咀嚼着这两个字,眉宇间闪过一丝异色,“或许安大,也有从龙之功吧。” “对周家,就这样了吗?”灵芝还有些遗憾,出现私兵工坊,兵部不仅仅是渎职而已,那些军火材料是怎么流出去的,换了哪个在位者都得彻查一番。 “当然不。”宋珩微微一笑,摩挲着灵芝的手指,她的手指纤细修长,如玉管,指甲修得极整齐,没涂蔻丹,泛着天然的珍珠粉。 “周家虽封了王家和和侍妾家中的口。但那侍妾家中是开武行的,当初东宫抢人的阵仗颇大,街巷里头,左邻右舍的人都见过持枪持箭的兵员。那本是私兵,可如今这工坊被捅出来,周家和东宫自然第一时间要把私兵的嫌疑撇清。这么一来,就只能神枢营的人背这个锅了,不然如何解释那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士兵?” 神枢营在周家长子周士佶手下,是京师中除羽林卫外第二大营。 是神枢营的人去帮东宫出马抢人,还是私兵去干的,周家只能二选一。 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私兵这样涉嫌逆反的罪名,还是擅用职权这样的罪名好担一些。 灵芝听明白了,眨了眨眼看向宋珩,“所以你们的目的,根本不在废了东宫的私兵,而在神枢营的指挥权?” 宋珩笑着伸手刮过她小鼻子,“聪明!等周家想遮掩这一步时,已经晚了,他们不得不拖神枢营出来顶锅。” 灵芝松了一口气,周家的事已了,现在他们要担心的,就是汪昱这边的动作了,“那卫国公世子那边……” “放心,我会派人盯着。”宋珩当然知道灵芝在担心什么。 “只要有合适的时机,我们这边便让荷月将风声放出去,荷月嘛。” 他顿了一段:“目前看起来,荷月还是没对汪昱透露其他事,毕竟她在盟里十多年,若她真有二心,我们的损失恐怕不止一星半点。” 宋珩沉吟着,“等汪昱上钩,就让她出府。” 灵芝点点头,荷月对武林盟算是有功,对宋珩有功,在相安无事之下送她走,这或许是最好的法子了。 郑国公府中,刚从外头赶回来的周家三子周士信,听了宫里今日的事情,迫不及待问周腾芳。 “那神枢营那边如何处理的?” 周腾芳国字脸上阴云密布,浓黑眉毛下眼神带着杀气。 “哼,能怎么处理?”他一拳头砸在身旁案几上,“士佶那边圣上还不敢动,只分了他的差,调了一个哈密回来的叫邓钟岳的副将分管神枢营,不再常驻京师,调往西山大营,与神机营轮防。” 周士信先是松一口气,继而心又提起来,皱起眉头,“哈密?邓钟岳?那这是……” 周腾芳冷笑着:“没错,是宋琰的人。” 周士信翘了翘八字胡,颇不满道:“皇上到底想做什么?放着个有封地的亲王在京城里搅风搅雨,这不明摆着给殿下拆台吗?” 周腾芳不做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才淡淡说道:“他害怕了。世人都喜以己度人,他这个位置怎么来的,他自然会怕别人有样学样。” 周士信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想当年,这个妹夫还是河间王的时候,不仅对周老爷子毕恭毕敬,见了他们这两个娘舅,那也都是谦逊有礼。谁能想到就是这个病恹恹的落魄郡王,一转眼就把同是周家女婿的金家给灭了呢! 周士信攥紧了拳头,咬着牙道:“要不然,咱们就别忍了,照这模样,下一个他要对付的恐怕就是咱们了。” 周腾芳扫了他一眼,虽没说话,眼神中却透着几分赞许。 这个周家老二,并不如表面上那么纨绔,心思缜密出手狠辣,不在老大之下,只不过不喜受拘束,便由得他在市井里晃荡,结识些江湖人物,也好为周家开另一条路。 黑白通吃,老大占白道,老二占黑道,周腾芳很满意周家的这个路子。 只可惜京帮被武林盟打出京城之后,他们在黑道上就弱势了几分。 周腾芳沉吟一会儿方道:“他现在有所倚靠,咱们把他的倚靠去了便是。保定府那边安排得怎么样了?” 周士信点点头,“爹您放心。” 周腾芳拈起杯盖,轻轻放在茶碗上,垂着头道:“多增派人手,这次,要保证万无一失。就算有影卫,也一并杀!” “是。”周士信沉声应下来。 又隔了一日,灵芝从香坊回来,宋珩还没回,小双却侯在前院。 “王爷呢?”灵芝对朝她行礼的小双问道。 宋珩在外头的时候,小双一向是跟随在他身边。 小双回道:“王爷派小的来转告王妃,今晚秦王设宴,王爷恐要夜深才回。计划定在今夜启动。” 灵芝心一下提起来。 按照宋珩的安排,他会提前让荷月告知汪昱,下蛊成功。再见机行事,看汪昱下一步如何安排。 今日秦王设宴,筵席上必定有汪昱,那宋珩肯定就是借这时机,故意给汪昱创造机会。 也不知汪昱会不会上钩,毕竟荷月…… 灵芝想了想,吩咐小双道:“我知道了,你让王爷自己小心一些,还有,让荷月到我院里来。” “是。”小双答应后迅速离开。 小令跟在灵芝身后,待她坐到寝房梳妆台前,替她取下花簪,皱了皱眉道:“王妃叫她来做什么?” 灵芝抿唇一笑,“这个时候,让她在我身边还放心一些。” 过一会儿,便听外头小曲的声音在喊:“荷月姐姐来了。” 灵芝穿过珠帘,来到偏厅,在炕沿坐下。 小曲领着荷月进来,荷月上前见过礼,规规矩矩道:“王妃安好。” 第339章 静待风起 灵芝心头默默叹气,荷月,除了对宋珩有心思之外,其他地方还真是挑不出毛病,沉稳可比清词,能干可比清歌,据说也是有功夫在身的,轻功不比小曲差。 可惜因为太过聪明吧,所以心气儿高了些,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连带心思都偏了。 荷月见灵芝不做声,只端着茶盏轻抿,也不着急,静静站在一旁。 这些日子来,王爷和王妃的恩爱有加,府里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她更是亲眼见过宋珩如何宠着灵芝,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凡事亲力亲为,毫无王爷架子。 要说心里不痛,那是骗人的。 可她总觉得,人都说新婚燕尔,如胶似漆,所以王爷一时沉沦,看不见其他人,眼里只有王妃,也可以理解。 这世间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可见时间长了,终归是要腻味的。 所以她愿意把自己放得卑微,只要一心对王爷好,能够让她随伺左右,她就心满意足。 她相信总有一天,她的好能落在他眼里,能让他感动。 而现在,今晚,汪昱一旦上钩,她这个中间棋子再起不了作用,到那时候,爷还会不会留着她? 荷月垂眸,捏紧了袖口,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不管王爷做什么决定,她不会放弃! 灵芝已轻轻放下茶盏,抬起头朝荷月莞尔一笑,“王爷那边,可跟荷月姐姐交待过了?” “是。”荷月照旧带着浅笑,“王爷的意思,王妃这边不用再担心其他,外头由王爷去转圜出面就好。” 灵芝微微皱眉,荷月就是这些地方让她不舒服,总表现得她和宋珩的关系比她更亲密,虽明知她说的没错,她心里也别扭。 不过换个角度想,至少说明荷月一心向着宋珩,暂时不会对宋珩的计划造成影响。 只要她今晚不出岔子,一切定下来再说。 灵芝面上不动声色,微笑着吩咐,“那就好,荷月姐姐就在院里歇会儿吧,若是外头有什么消息传进来,也省得找人传话了。” 荷月抿唇福了一礼,“是!” 跟着大双退了出去。 事情确定下来,小令开始传膳,灵芝一个人坐在桌边,觉得索然无味。 这才多少日子,她已经习惯了宋珩陪在身边用晚膳了,他不在,竟有些食不知味的感觉。 她无趣地戳了戳汤碗中的鱼肚煨火腿,噙着筷子发呆,也不知宋珩那边,会不会顺利。 汪昱在午时收到荷月的传信时,欣喜若狂,想了想晚间正好赴秦王宴,能见到宋珩,便让荷月在傍晚时分将那蛊下下去。 果然,刚到戌时,就接到荷月的回复,一切顺利,安灵芝已神不知鬼不觉吞下那蛊毒。 汪昱等这一刻等了太久,喜得差些发狂,成了,事成了! 若真成功下蛊,那以后宋珩也好,安灵芝也好,统统都得和他绑在一起,他几乎想狂奔着去告诉汪信这个好消息! 可不能急,宋珩不是他所想的那么好对付,还得今晚他亲自验证之后,才能安心! 宋琰在幽园设宴。 座上客除了宋珩与汪昱,还有新晋神枢营统领邓钟岳,及其他几个宋琰门客。 汪昱到的时候,宋珩与其他人早已喝得不亦乐乎。 “汪兄可迟到了!”宋珩大咧咧对见过礼的汪昱到,一面说一面招呼他到身旁坐下。 汪昱笑意盈盈,似是心情极好,也不客气,向宋琰等人赔过罪,径直坐到宋珩身边,立时有酒姬过来添上酒。 汪昱举起酒杯道:“汪某自罚一杯。” 说完先一饮而尽。 “好!”周围人都鼓掌吆喝。 汪昱又举起第二杯,“这一杯,敬秦王殿下与邓将军,神枢营可是个好地方!” 说完又是一饮而尽。 宋珩侧过头看着他,嘴里还嘎巴嘎巴嚼着花生,笑着道:“只怕你还得再喝一杯。” “哦?难道燕王殿下也有喜事?”汪昱脸上飞过一抹艳红,眉眼间尽是喜色。 宋珩哈哈一笑,“我能有什么喜事,当然是王兄,圣上派秦王去直隶视察流民的明旨已经发下,我们钦差大人过两日就出发。” “那自然要恭喜王爷!”汪昱听完宋珩的话,也是一喜,举起第三杯酒朝向宋琰。 宋琰嘴角翘起微小的弧度,与他对饮了一杯,淡淡道:“不过是赈灾而已,也没什么可喜的。直隶今春涌入流民三万人,山东和山西的灾民都往京师跑,若不好好解决这些人的吃饭问题,怕会引起大麻烦,苦差啊!” 他话虽如此诉苦,在座的人却都不会当真。 皇子被封亲王,不但没遣去封地,还被认命为钦差大臣,代天子赈灾,这一切不说别的,只看造出来的势头,对宋琰就大大有利。 当今朝中有一半都是周家派系的官员,但这一两年来,皇上对宋琰的重用大伙儿都看在眼里,周家前失金家,后又因私兵工坊案折损不少,而宋琰则风头正劲,许多本来立场明显的人都渐渐活动起来,也许,要变天呢! 而那些本来就赞成立贤的人,更是如得到宣德帝支持,个个扬眉吐气。 你看,秦王武能定邦,文能治国,若此次赈灾成功,更能证明他们的观点:还有比这更合适的皇帝人选吗? 这样的话头,在官场上也渐渐传得明朗起来。 汪昱已渐渐摸透宋琰的性子,这是个冷面王,喜怒克制,难形于色。即使驭下之时,也从不正面表示心意,防人之心极重,办事一板一眼,认真且认死理,眼中似乎只有政事,对自己的生活近乎严苛,其他诸如女色、酒肉等享乐一概不在乎。 这样的人,按说不易讨好,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那就是宋琰的野心。 一个有野心的人,最喜欢什么,自然是看得见的好处。 在这样的人面前,溜须拍马是起不到效果的,什么都不如拿出实实在在的利益给他看,行动有成果,办事得力,自然会得重用。 想来宋珩接近宋琰的目的和他一样,借宋琰之力,先破开宛如大周屏障的周家。 虽不知宋珩凭什么如此得宋琰信任,但他有他的办法。 第340章 他想干嘛 汪昱夹了一小片蜜山药放进嘴里嚼着,沉吟会儿方道:“殿下在政事上早有历练,赈灾的事想来也早有对策。” 宋琰放下酒盏,不再动筷,看向汪昱,听他这话,是他有想法。 “我们方才已经讨论了一会儿,不知世子有何高见。” 从汪昱设计杀楼鄯使团,再到上次提出以钦天监之命来推迟大婚,宋琰已比较欣赏此人的才干。 汪昱放下筷子,一改云淡风轻的神色,郑重道:“赈灾无外乎两点,最高目标自然是让灾民都好好活下去,居有所,食有粮;最低目标则是求稳,只要不乱,便是办好了差。” 宋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三万灾民,第一当务之急便是开粥棚,且粥棚直接需隔远距离,让人尽量分散。第二是征粮,若是来不及周转,可就近用“转粜法”,从周边富户购买粮食再贱卖出去。这里头最重要的便是稳,富户不屯粮,灾民不抢粮,事情就好办。第三嘛,可以工代赈,正好邯郸、沧州等地都在大修河堤准备应对夏秋汛期,从直隶直接征夫过去,比从山东山西调人更方便几分。” 宋琰一面听,一面轻轻颔首,这都是在他与门客的议题之内,听汪昱这么提起,便说出方才讨论的结果:“以工代赈确实不错,不过河堤征工早在月余前就结束了,现在再往里加人,怕是不太方便。” 汪昱以手指轻轻摩挲酒杯金身,微微一笑:“王爷不用担心,就直隶来说,眼前还有别的工可作。” “哦?”宋琰微眯起眼看过去。 “据传直隶境内有难民生事,加上刁民挑唆,匪患颇为严重,王爷不如就地征兵平匪患,一来省得调兵困难,二来,这些人将来可都是王爷的底子。” 宋琰神色微动,这话可说到他心坎上了。 京师及周边的兵权,都牢牢握在周腾芳手中,如今虽说有邓钟岳接手神枢营,可京师有羽林卫,以及距京城最近的神机营以及直隶大营,都是周腾芳亲信把持。 还有一点汪昱没说出来,宋琰能懂,若他借平匪患立功,当能从周家的权柄中分一杯羹出来。 邓钟岳听了汪昱的话,也在一旁默默点头。 宋琰则继续问道:“世子还有何高见?” 汪昱两手一摊,抿唇道:“殿下定比汪某想得周到,汪某班门弄斧,让王爷见笑了。” 宋琰难得咧嘴一笑,举起酒杯:“世子过谦了,这番话完全可以写成赈灾之策上策对奏,看来世子也是胸怀天下之人。” 汪昱举起酒杯与众人一碰,哈哈笑道:“汪某只读过几本酸书,纸上谈兵而已。秦王殿下的民生经略才是治天之才,在下不担心您办不好差,倒是担心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宋琰饮尽酒,抬眼问道。 “殿下的安全。”汪昱说完这句话,水汪汪的瞳仁直直看着宋琰。 宋琰心头一震,也看着他,屋内顿时静下来,只有宋珩旁若无人嚼着卤耳尖,脆骨在嘴里“咯嘣咯嘣”响。 宋琰自然明白汪昱的意思,对他的安全会造成影响的,除了周家还会有谁。 他半晌方开口:“世子何出此言?” 汪昱挑起嘴角一笑,说不出的风流:“今日咱们设宴庆贺,可有人恐怕在气得呕血呢,若换了殿下您,会不会将恨意转为刀意?” 宋珩这时开口了:“世子说的没错,玄玉此番出门,是得小心。难民我见过,当年河北瘟疫的时候,京师城门外的难民那叫一个吓人,密密麻麻跟黄蜂一般,粥棚还没搭起来,米粮就被抢没了,当时那施粥的官员鞋子都在人群中被挤掉了,周围有护卫又怎么样?护卫都挤不进去……” 宋琰见他又扯远了,苦笑一下,他当然知道难民聚到一起是多么可怕。 “来,王兄,喝酒。”宋琰举起酒杯朝宋珩示意。 宋珩一面说一面端起杯盏喝了一口。 宋琰趁机继续问汪昱:“那世子可有何应对之法?” 汪昱眼神在宋珩面上瞟过几眼,笑着道:“应对之法只得一个字:防。” 他沉吟片刻,掂量了一下手头的人,沉声道:“汪某倒是可以给王爷找几个人,在对方知觉之外,防,才可起到作用。” 宋珩继续夹一筷子菜,喝一口酒,怡然自得,心头暗忖,这个汪昱,到底打的什么算盘,真心对宋琰死心塌地? 面上却趁势附和:“没错!玄玉确实得小心防范,不过。” 他装作瞧不起的模样看了看汪昱,“秦王府上的护卫个个武功高强,这才出去,皇上肯定也会派人跟着,羽林军就不用说了,还有影卫肯定也少不了的,汪兄找的人,难道比影卫还强?” 汪昱对他的怀疑不置可否,莞尔一笑,“燕王殿下说笑了,汪某的人,哪能比得上秦王和皇上的人,只不过占点出其不意的好处罢了。” 他笑着看向宋珩:“皇上和秦王殿下的人,都是在对方预料之内,定会有相应的对策,而我的人,可在对方的意料之外,岂不是可以给他们惊喜?” 宋珩装作来了兴趣的模样,追问道:“哦?汪兄手头有高手?可是江湖人士?” 汪昱笑而不语摇摇头,端起酒盏抿了一口。 宋琰知道宋珩有江湖情结,抿唇淡淡一笑,瞅了眼宋珩:“王兄放心,世子的人可不比一般江湖草莽。” 宋珩恍然大悟般点点头,不再做多问,众人又换了话题聊开去。 宋琰的酒宴结束都不会太晚,戌时刚过,众人就纷纷散了。 其他人还好,宋珩是照例一喝必尽兴,尽兴必醉。 汪昱亲自半扶着他上了马车,还觉不放心,特意叮嘱道:“汪某送王爷回去吧,正好顺路,汪某的车就跟在您马车后头。” 宋琰见汪昱周到,遂点点头,先行告辞。 宋珩打着酒嗝颔首,还不忘拍拍汪昱肩膀,跟他毫不客气:“如此,甚好!” 汪昱随即登上卫国公府马车,两辆黑漆大车一前一后,在护卫簇拥下,往东驰去。 第341章 开诚布公 长街暗沉,这附近是居民区,大部分人都已歇下,寂静一片,偶有铺子门前悬挂的灯笼在夜风中晃晃悠悠。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格外响亮,“吱吱呀呀”。 宋珩在规律的吱呀声中闭目而坐。 忽然,一丝强烈的警觉浮现在脑中,他猛地睁开眼,几乎是同时,朝前一个翻滚,落到车帘下方。 就在他身子避开的刹那,三柄长剑闪着银光同时出现在车厢内,带着寒气刺向方才他坐的位置。 两柄破窗而入,一柄透背而入,这是真正要取他性命的架势! 宋珩一个翻滚避开,察觉到最致命的危险还在上方,再不迟疑,起身冲出车厢落到街道上。 凌空飞在车厢顶上的剑手正准备从车顶往里刺上一剑,见宋珩眨眼间冲出车厢,反应也是敏捷,迅速在半空提气转身,剑尖一拐方向,追着宋珩身后而去。 车夫这才发现不对劲,赶紧停下马车,正要过去帮忙,一股剑气从后背袭来,他刚要回头,后脑勺被人一脚踢中,登时晕了过去。 长街两旁数道黑影冲出,与燕王府的护卫缠斗作一团。 宋珩只来得及避开最先杀到面前的长剑,待后面三人追上来时,他已与那最先追至的刺客过了几十招,二人以快打快,剑客剑光如闪电,在黑夜中惊鸿蹁跹,宋珩格挡也不在他动作之下,每次都堪堪避过,也不知是运气还是真的算计得恰到好处。 眼见后头三人也赶上来,四人形成合围之势将宋珩堵在当中,四柄长剑先后次序有别,方位各异,似是某种特殊阵法。 “什么人?想打劫老子也没钱!”宋珩一面拼力挡前,一面骂骂咧咧。 心下却暗惊,他已使出七成功力,却仍被四人攻在下风,算来只有拼尽全力,或才能脱身,若汪昱真打算取他性命,此时四面来些人手围攻,就算是他出道以来面对的最困难的险境。 心头这么想,手脚的动作却更慢下来,眼看四柄长剑他应付起来渐渐吃力,黑暗中响起一阵掌声,“停手吧。” 一把优雅的嗓子淡淡吩咐道。 四人收势如起势一般快,那人话音刚落,已站到离宋珩一丈远的地方,提剑不动。 宋珩略扫一眼,见此处刚好在一个拐角,他身后是厚厚两堵夹角墙,退无可退,还真是选的好地方。 “汪昱,你个孙子搞什么名堂?”宋珩气急败坏朝那黑暗中渐渐现身的人影叱骂道。 “燕王殿下。”汪昱仍是那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不急不缓开口:“此处没有外人,你也不必跟我装了,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如何?” 宋珩心底暗喜,果然汪昱上钩。 宋珩拍拍衣衫,一甩袖,气呼呼道:“你什么意思?这是你的人?” 汪昱哈哈一笑,“王爷不是担心汪某的人不够资格护着秦王么?现下滋味如何?更何况,要跟王爷开诚布商谈大事,汪某也得让王爷看看实力不是?” 他知道宋珩有功夫在身,可如今看来,能和他手下这四名剑客以一敌四而稍露败象,那可不是一般的好身手能办到的。 汪昱又往前踏出步子,朝宋珩走去,缓缓道:“汪某既让王爷释疑了,那王爷是不是也和汪某解释解释,为何平日里咋咋呼呼的燕王殿下,竟有这么一身好功夫,若不是师从高手,如何能避开赫赫有名的惊雷剑?” 宋珩暗自一凛,惊雷剑,多年前威震岭南的惊雷剑,竟在汪昱手底下,这人究竟还有多少实力? 他默不作声,汪昱继续道:“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嘛,方才明明喝得半醉的人,为何突然间如此生龙活虎、神智清明?” 宋珩一声冷笑,照旧不答话。 汪昱也不急,直走到宋珩面前,“还有第三个问题。” 他压低了声音,“好色好女人的荒唐王爷,却遣散了满府侍妾。还请王爷为在下释疑,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燕王?” 宋珩挑起一侧嘴角,双目如寒刃盯着汪昱:“那世子呢?风雅如仙,荻花弄草的卫国公府世子,结交秦王,手底下高手如云,又是为何?” 汪昱又仰头哈哈一笑,似是痛快无比,“所以,燕王殿下,不如拿出您的真实目的来,咱们兄弟二人好好聊聊,您看如何?” “哼。”宋珩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跟你没什么好聊的。” 他一把推开汪昱,看也不看那持剑的四人,往马车走去,“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这个人,就是吃喝玩乐好好过日子,你想聊天,找错人了。” 汪昱回身看着他背影,似早料到他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声音平静得可怕,“哦?是吗?若是燕王妃性命攸关,王爷也还想继续低调?” 宋珩倏然止步,猛地回头,一改方才神色,明显紧张起来:“你什么意思?灵芝怎么了?” 汪昱背起手,浅浅一笑:“您以为我是随便挑个日子跟您聊天吗?汪某还没那么闲,只不过今日,您若是不想聊,恐怕王妃就撑不过今夜了。” 宋珩的眼神变得凝重,一把揪住汪昱衣襟,几乎将他拽到跟前,低下头盯着汪昱眼睛:“你究竟想如何?” 四名剑客各自往前踏一步,汪昱抬手一挥,四人又止住脚步。 汪昱丝毫不慌,对上宋珩目光,神情也变得严肃,“汪某想助王爷一臂之力。” 宋珩登上汪昱的马车,往燕王府行去。 汪昱给他递上一杯茶,宋珩拂袖不接,翻了个白眼:“怕有毒。” 汪昱一笑置之,收回手:“王爷真会说笑,汪某是想帮王爷,若真存有坏心,方才王爷怕是不好脱身。” 宋珩冷哼一声,目色森然:“说吧,你对灵芝做什么手脚了?” 汪昱自顾自抿了口茶,放下茶盏,徐徐道:“王爷果真极宠王妃,最关心的竟然是这个。不过,不如先听汪某把话说完,只要王爷同意合作,汪某保证王妃安然无恙。” “合作什么?”宋珩终于肯开口问。 汪昱往前欠了欠身,低声道:“咱们把这天下,夺回来给您如何?” 宋珩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汪昱:“世子莫不是在说笑,你不是秦王的人?” 汪昱似是很满意宋珩的反应,微笑着退回去:“现在当然是,不过,若是燕王您肯表明态度,那汪某就是您的人。” 宋珩目光闪烁,似在考虑汪昱话中的真假,半晌方道:“为什么?” 第342章 一笔交易 汪昱这个说法实在是让人费解。 宋珩蹙起眉:“不管你是求财也好,求名也好,秦王都是最好的选择,我区区一个空帽子王爷,要权没权要人没人,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汪昱哈哈一笑,“汪某既然想与王爷合作,自然要坦诚相告,当然,也希望王爷能和我汪某一般坦诚。我汪昱,不求财,不求名,只求两件事。” “你说,哪两件?”宋珩正襟危坐。 汪昱竖起两根手指头,第一次在人前吐露心声,这一刻到来之际,他声音竟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 “一,为报仇,二,为我汪家有后。” 宋珩眉头锁得更深,“这两者我都不懂。” 汪昱垂下眼,双手十指交握,紧紧捏在一起,低声道:“想我卫国公府,自大周开国辟朝立功以来,历代替你们宋家王朝镇守边疆,从北夷,到西疆,到岭南,到南诏,什么苦寒蛮荒之地没去过?皇帝怕我汪家兵权太重,隔一代人挪一个地方,我汪家人也从不推辞。这样也就罢了。” 他抬起头来,眼中是刻骨的仇恨:“可先皇,先皇夺了祖父兵权之后,置之闲散不说,还要置我汪家于死地!是可忍孰不可忍,这般大仇,焉能不报?” 宋珩静静听着,听他这句话颇有些不解:“置之死地?据我所知,先皇对老卫国公恩宠有加,不但恩赐卫国公府永世得享爵位世袭,还有免死金牌,见者死罪可免,放眼当今,能从开朝到现在屹立不倒的勋贵之家,也只有你们汪家,何来的置于死地之说?” 汪昱似是早料到他这般说,冷冷一笑,“这就是先皇的手段了,何其卑鄙!” 他咬着牙,面对宋珩说出隐秘之事,也并不容易,就如同当着宋珩撕下自己的脸皮一般,羞愤、屈辱,让他玉白色的面皮涨得通红。 “先皇表面对卫国公府当然好得不得了,不然,卫国公手下几十万大军,他如何惹得起?可你可知他当年御赐给卫国公府一味香,是何香?” “香?”宋珩下意识念道,果然是和香有关,怪不得汪昱盯着灵芝不放。 “什么长生不老仙香,我呸!”汪昱红着眼啐了一口:“那是阴毒至极、断子绝孙的香!” 如最后一道门打开,宋珩终于明白了汪昱的种种举动。 难怪他养男宠,难怪他想尽办法要对灵芝下手,以宋珩对香的了解,自然明白,那断子绝孙香,必是种毒香。 汪昱娶秀芝也好,害灵芝也罢,都是为解毒而来的。 汪昱垂下头,右手捏紧了案上杯盏,稍稍平复了情绪,许是见宋珩毫无反应,倒是自在了不少,抬起头来时,又恢复镇定的模样。 宋珩这才开口,淡淡道:“怎么着,那你报仇不应该盗墓去?” 汪昱睨着眼看过去,似笑非笑,“他虽然死了,可他儿孙还在。” 宋珩嘴角一抽,“你似乎忘了,我也是他孙子。” 汪昱“嗤”一声轻笑:“是么,可你恨他应当不比我少吧?” 汪昱往后靠在车厢壁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就是我选择你的原因。再说了,当今圣上对我们汪家,并不比先帝好多少。” 宋珩一撇嘴,“就因为这个理由?” “当然不是。”汪昱沉声道:“还因为你娶了安四姑娘,她,或许是当今世上唯一能解我体内毒香的人。” 宋珩扬起一角眉,若汪昱所言都是真的,那他的真实目的,倒和他有不谋而合之处。 现在他已经身不由主地陷入到周家与宋琰的你来我往之中,很多时候都需要些强硬的武力,但他潜伏的那些力量,暂时还不能启动,一旦动了,将成众矢之的。 所以,汪昱现在对他来说,真是送上门的一把好刀! 可若是太过轻易答应他,以汪昱的谨慎,反而会起疑。 宋珩沉吟片刻方道:“你这活儿,风险有点大,搞不好就真断子绝孙了,我得考虑考虑。” 更何况,汪昱还有杀手锏未使呢。 说话间,马车徐徐停了下来。 宋珩懒得搭理汪昱,一撩起帘子就跳下去。 汪昱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王爷,汪某还有一句话未说。” 宋珩转过身,“说吧。” “汪某刚才说是合作,但其实,是笔交易。” “怎么交易?”宋珩背起手,锁着眉微微抬头看向站在车帘后的汪昱。 汪昱并不直接回答,也跟着跳下车来,警惕地看看四周,指一指燕王府大门,轻声道:“王爷去看看王妃,需不需要帮助,若是需要,来叫我便成,汪某,就在这里等着。” 宋珩冷冷看了他片刻,猛转身往里头跑去。 待进了清欢院大门,先朝身后小双吩咐:“去请世子到庆锦堂,他就在门口,装作慌张一点。” “是。”小双领命而去。 宋珩进了后院,直接去里间,见灵芝拥被半躺在床上,手里正捧着一册书卷。 “怎的还真躺下了?”宋珩温柔笑着过去坐到床榻上,将她搂在怀里抱一抱才松开。 灵芝还没来得及放下书册,护着书小心别被他压坏,一面道:“怎么回来没通传一声?可还顺利?” 说着又朝他挤挤眼,“我嘛,做戏当然要做全套,既然是中了毒的人,躺在床上才比较合适。” 清词清歌正过来要给宋珩更衣,宋珩挥挥手让她们退下。 灵芝拍着他胸口,皱了皱小鼻子,“怎的灰扑扑的,不更衣么?” 宋珩握住她手放在唇边亲一口,“你说的,做戏做全套,身为一个发现娇妻中毒的男人,哪还有心思更衣呢?” 灵芝娇笑着抽回手,“看来是成功了?有没有危险?汪昱究竟想如何?” 宋珩莞尔一笑,“对我们来说是好事,你放心,我先去应付他,得让他以为我们在他掌握之中。回来再和你仔细说。” “嗯。”灵芝乖觉点点头,“去吧。” 宋珩又亲一口她额头,方离开。 灵芝待他走了,叫过小令,“让荷月去给王爷和世子上茶。” “啊?”小令有些不解。 灵芝见她发愣,淡然一笑解释:“这种时候由她出面见客,一来让世子觉得荷月在王府确实有一定地位,二来,也是试试她的时候。” 小令回过神,似懂非懂,不过,反正灵芝说的她都照做,乖乖出去寻荷月去了。 等了约有三炷香的功夫,宋珩的脚步声在外头响起。 第343章 谁利用谁 灵芝忙掀开被子,踩上鞋迎出去。 宋珩一挑帘子进来,和她正好打了个照面。 “如何?” 宋珩点点头,脸上神色有些尴尬,“他完全没怀疑,认为你真是已经中了蛊毒。” “那他究竟要做什么?” 宋珩咬着唇,这还真不好开口。 他忽然有些同情汪昱,这种事情,连求医都不好求,不过就是想要灵芝配个香方而已,还得这么大费周章拐着弯求上门来。 不过他这手段嘛,还真是够毒,让人救自己,还给人下蛊。 灵芝见他神色迟疑,愈加担心,掰着他手晃道:“无迹哥哥,他到底说什么了?可是要为难你?” 宋珩摇摇头,一咬牙,凑到灵芝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啊?”灵芝一声惊呼,随即脸颊微红,“这……” 原来那世子竟有这样说不出的隐疾,那么秀芝……怪不得安秀芝会和那安孙澍私逃。 她要脑子转一转才把这事情给消化下来,看来当初汪昱娶安秀芝,怕就是冲着制香去的,香毒自然还得香药解,也不知他那香毒是什么方子,若是知道方子还好办一些。 灵芝震惊之余还有几分羞涩,竟然给她这么艰难的任务,她实在是不知如何下手。 她思来想去,嗫嚅着道:“如今的线索,只有金猊玉兔香,那我要如何知道何种配制才有效果?” 宋珩哭笑不得,既同情汪昱,又同情灵芝,怎么摊上这么个事儿,他皱着眉想想,“你先估摸着配吧,配出一味就给他试试。” 灵芝臊红了脸,声音越来越低,“我可怎么估摸……” 随即又想起一事,抬起头道:“那咱们就真的要帮他?他这人,阴沉得很,会不会这里头还有什么阴谋?” 宋珩拉着她到寝房大窗前的榻上坐下,解释道:“他还有个目的……” 他将汪家如何遭先皇赐香所害,汪昱图谋报仇的目标说了一遍,再补充道:“以他的性子来看,这话真真假假,听起来总觉得有些隐瞒之处。” 灵芝不由唏嘘。 自古以来,功臣难落好结局。 像汪家这样代代有军将之才,将整个大周边境都轮岗一遍的人家,能成府传世数代,到今天仍屹立不倒,已经是非常之稀少了。不过终究敌不过皇帝的猜疑,或许是根基太深,才让先皇出了阴招,面上继续恩宠,私底下却让人断子绝孙。 太狠了! 怪不得汪昱已经恨到几乎变态的地步。 灵芝拧了拧眉头,有些疑惑:“那他怎么就愿意助咱们呢,你也是先皇子孙呀,同样是宋家人。” 宋珩也想过这个问题,回答她道:“他的意思,一来我和先皇有不共戴天之仇,和他的心思无二;二来,你若是中蛊毒,便在他掌控之中,与其说是他助我,也许他想的是利用我来助他呢。” 宋珩勾起嘴角一笑,见灵芝一脸担心看着他,凑过去在她脸上轻轻一吻,柔声道:“没事。这汪昱手头实力不可小觑,当年汪家的旧部,如今很多都还在军中出力,他们若是还有足够的影响力,对我们来说,便是极其强大的支援力量。且老卫国公在南诏经营数十年,除了蛊毒和江湖高手,不知他们还有没有什么秘密武器。这样的好刀,我必须利用起来。” “但是……”灵芝还是有些担忧:“就怕他的目的,和你想的一样,也把咱们当刀,用完之后再扔到一边。” 宋珩捏捏她小脸,抿嘴笑道:“是,所以就看谁技高一筹!再说了,我不还有你吗?” “我?”灵芝想起自己的任务,皱着眉,听了宋珩的话,沉吟着道,“我倒是有个办法……” 第二日,灵芝约了廷雅、云霜,三人同上万宝楼为云霜挑选嫁妆头面。 云霜的婚期定在来年五月,这还有一年的时间,可以慢慢准备。 万宝楼内,阁楼起三层,越往上,越是贵重之品,人也越少。 灵芝等人在三楼珍阁前,一件一件晶光夺目的金簪、分心、钗环等都仔细看过,正好旁边也有似母女的二人,穿戴富贵,边看边指指点点,与她们正面迎来。 灵芝看中一款南珠拼玉的玉簪花耳珰,伸右手去取,正好在她左边过来的那妇人也伸手去取那耳珰,二人胳膊伸到一块儿,同时顿住,那妇人忙收回手,收回之际颇为慌乱,不小心撩到灵芝衣袖,露出一截洁白如皓玉的手腕。 “抱歉!您先看吧。”那妇人低眉含笑朝灵芝赔礼,再带着身后的女儿,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灵芝笼了笼衣袖,淡淡一笑。 按理说,用完压制这金蝉蛊的解药,人便和正常时没什么区别,但手腕脉搏处会出现一条淡淡的金线。 虽有荷月作证,灵芝却已中蛊毒,但宋珩担心汪昱会警惕到再派人来查探,特意让她今日出门,给汪昱个机会,那手腕上,只是杨陶给她碾制的金色香粉画上的印记而已。 如今,汪昱再不会生疑了吧? 三人费了一上午功夫,替云霜挑了副金嵌玉花镶合浦珠的花鸟头面,又顺道去旁边的汇丰厢房里喝茶去。 “汇丰铺子里各色簪钗头面都有,你为何还上外头买去?”灵芝走在后头,闲闲问着在前头贴着柜台看首饰的云霜。 云霜回头朝她吐了吐舌头:“万宝楼的样式新。” 然后神神秘秘道:“跟你们说啊,这汇丰后头除了叶家,还有位东家呢,我可不能随意拿东西。那东家,可神奇了,听小叶子说,这铺子是他们一手打造起来的,等到汇丰遍布南北开了几十家分铺后,就完全交给了叶家,只每年分一成利,这么好的事儿上哪儿去找?你们说那东家到底是谁?” 廷雅睨了她一眼:“你是叶家媳妇儿都不知道,我们怎会知道?” 灵芝当然知道这后头就是杨陶,但宋珩的事情还须瞒着她们,不便说开,张望着往四下看去,想把话题给岔开。 这一看,就看见前头柜台上有个熟悉的身影。 灵芝惊讶地走过去,喊了声:“翠萝?” 第344章 奇怪之处 汇丰后厢房内,店内小二上了茶,默默退出去。 翠萝满面欣喜地打量着灵芝,“王妃的日子如今终于能舒心了。” 灵芝见她气色也不错,也笑道:“你也不错,还能上汇丰来,可见你在安家的位置又升了一步。” 翠萝脸庞更圆润了些,多了妇人的媚态,抿唇笑笑,“王妃可不知道,如今安府里头,老夫人已是不中用了,每日里药罐子泡着,再管不了事,大太太一人忙不过来,二房里许多事情便都落到奴婢身上。” 她仍在灵芝面前自称奴婢。 “安家还有许多家务事么?”灵芝有些讶异。 安家如今人口简单,只有两房,外头有安敄操持,内里有秦氏,按说已经够了,怎么还得翠萝都出来跑汇丰。 翠萝眼里闪了闪光,压低嗓门:“说起来,还得多谢王妃,要不是安家如今拆东墙补西墙,我这个姨娘怕也起不了作用。王妃可知奴婢今日上这儿做什么来了?” 灵芝愣了楞,到汇丰,无非是些银钱买卖,但安家的银钱,怎么也不可能让翠萝一个姨娘插手,她想着翠萝说的拆东墙补西墙。 “难道你是来,当东西?”灵芝诧异问道,汇丰除了存银、投资,还有当铺的买卖。 翠萝点点头,“几十套上好的头面,看来是老夫人的私房存货,大太太不好意思来,这种丢面的事儿可就交给奴婢了,这还只是一部分。” “安家竟要当首饰过活?”灵芝仍是惊疑万分,就算她拿走了香家当年给安家的东西,那安家自己的财力也不少啊? 当年在新安郡的时候,安家的富贵名声那也是数一数二的! 翠萝端着茶盏抿了一口,“吃喝倒是不愁,但显见不能像以前那般大手大脚了,如今敄哥儿娶亲在即,要置院子庄子,安家又准备在北方重开香铺,周转便困难了些。” 灵芝蹙着眉,心头仍觉得有哪里不对,安家在南边不是卖了许多铺子么,那些卖铺子的银钱呢? 若真是翠萝说的这种情形,那难怪严氏在被她拿回香家的几万两银之后,被怄得病倒。 “那你们过日子没事儿吧?”灵芝担忧地看向翠萝。 翠萝匆匆摆手:“王妃哪儿的话,翠萝能有今日,已是非常满足,日子自在,不缺钱花,这样的日子全托您的福,只可惜不能再伺候您了。” 灵芝抿唇一笑,“我还惦记你做的鞋呢,上回托人送来的两双真正舒服,回头秋冬的我也惦记着你了。” 翠萝知道她哪能真少了鞋穿,说这些话都是安慰她而已,感激地看着灵芝:“幸亏二老爷肯让我出来走动,不然连见着王妃的面儿都难了。” “哦?你除了来汇丰,还能去其他地方吗?” 翠萝笑笑:“也就在这街上逛逛,不过每回都得去旁边福寿斋给二老爷带些篆香回去,上回海船出了事儿之后,二老爷似乎对福寿斋有兴趣了,每回都让奴婢出来买几盘篆香带回去研究。” 灵芝点点头,香业之内,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各家出的篆香品种,那都是各家的秘宝,行内若有人抄袭模仿,算作偷,若被揭发,会被各香行群起而攻之,甚至排挤掉。 因此,每家香铺,特别是有独家货源的香铺,都对同行的查探防得严实,大家也都互相遵循这个原则,基本不入同行香铺。 安二让翠萝这么做,明显是想探探福寿斋的底。 灵芝明白,他定是因为海船失事的事儿,对福寿斋起了疑心,想通过查福寿斋的篆香,来分析他的货源,以及背后的人物。 灵芝回府的时候,宋珩还未回来,她歇了一觉起来,独自坐在窗前榻上,支着肘逗弄着饭团啃花生壳。 饭团的伤已经好了,灵芝本想放了它,可它自个儿还舍不得走,只要灵芝在,就能循着找过来,赖着她讨吃的,就这么变成在院里散养了。 忽一阵熟悉的气息传到鼻尖,饭团也停下来,转过小身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向灵芝身后,然后一个宽阔的怀抱从身后围住灵芝,“想什么呢?” 灵芝仰着脸,宋珩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再转到她身前榻上坐下。 “怎么回来也没让小令她们通传一声?”灵芝笑着起身,替他除冠。 宋珩伸手揪了揪饭团毛茸茸的大尾巴,被它毫不客气地扫了两下。 “本来想进门吓吓你,又想到,根本逃不过你的鼻子,只好作罢。” 灵芝一笑:“可不止我的鼻子,饭团也知道你回来了,它的鼻子比我还灵呢。” 宋珩舒一口气,端起灵芝喝了半盏的茶一饮而尽:“回来得这么早?还以为你会和她们在外头用晚膳。” 灵芝招呼清词上热茶,坐到榻上,托着腮看向宋珩:“本来是准备晚些回,不过中途遇见翠萝,聊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事儿想不通,想回来跟你说说。” “哦?安家那个姨娘?”宋珩也讶异:“有什么事儿?” 灵芝便把安家的情形说了一遍,又叮嘱道:“安二在查福寿斋,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宋珩挑起嘴角一笑:“你放心,他查不出什么的,福寿斋的货源都是正正经经从香坊订的,官府商行处可都有登记造册,不是什么私路。” “不过。”他皱了皱眉:“照你这说法,我可以让小叶子找人去查查安家的财力。作为南方第一大制香之家,不应只少了几万两银就这么慌乱吧?” “但话又说回来。”宋珩半眯起眼:“若安家本就缺钱,那就可以理解,为何当初香家送上的财物,他们那般欢喜重视了。” “嗯。”灵芝点点头,又道:“明日我上娘那儿去,再问问她知不知道安家以前的情形。” 宋珩伸手拉过她手,“早些回来。” 第二日午时时分,两人便前后脚回了府。 灵芝更衣完毕,净了面,清词一面替她摘下金簪,散开发髻,只松松在脑后挽个纂儿,一面道:“王爷在芝兰阁,让您回来可去那边寻他。” “好。”灵芝知道宋珩今日要处理荷月,准备换身衣裳再过去,想一想,对小令道:“将娘娘今天给的五色茶煮上,一会儿端去芝兰阁。” 第345章 遣走荷月 五色茶由五种鲜花配制而成,粉、红、紫、黄、白,是以命名五色。 小令煮好了茶,正好这边灵芝收拾完毕,二人往芝兰阁去。 守在门口的大双、小双向她见过礼,灵芝微笑着点点头,穿过正厅屏风后的落地罩,见书房里,荷月正跪在宋珩书案前的,见她进来,低低问候:“王妃安好。” “回来了?”宋珩放下手头毛笔,站起身来,与灵芝同到书案对面的罗汉榻上坐下。 灵芝看了看宋珩,扫了一眼垂首不语的荷月,“荷月姐姐怎的跪着回话?” 荷月抬起眼来,看了眼宋珩,眼神幽幽怨怨,王爷是怕了王妃,所以不敢留她么? 宋珩只顾看着小令奉上的茶碗,并未转头,“这是什么茶,好香?” 说完又淡淡道:“你既来了,帮着劝劝荷月也好。如今汪昱的事已了,我想替她寻个好去处,再不用委屈在府中做奴婢,岂不甚好?” 灵芝还未开口,荷月又一叩头到底,语声带着哭腔,柔软万分,“王爷,荷月不想嫁人,只想能在府中伺候王爷王妃,荷月不觉委屈。” 灵芝暗中叹口气,还真是个痴心的,只可惜……一腔痴心付错了地方。 小令则捧着茶盘,站在一旁偷偷翻了个白眼。什么人呀这是,这么不要脸,还强求着要伺候王爷! 就算她美她伶俐她能干,那留下来不也是给王妃添堵吗? 这么一求,就差直说了,王爷王妃,求求您让我当个通房吧! 不要脸! 灵芝看着小令在那儿又是翻白眼又是撇嘴皱眉的,悄悄瞪了她一眼,小令方噘起嘴看着天。 宋珩皱了皱眉,荷月肯定不能留在府中,但她也算是有功之臣,不好随便打发。 灵芝看着跪地的荷月,淡淡开了口:“荷月姐姐先起来喝杯茶吧。” 荷月还以为灵芝会当场发作,就算她性子温和,当面恐怕也要挤兑几句或是酸上几句,可她一丝不快也无,反而招呼她起来喝茶。 荷月倒是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这难道是个不爱吃醋的主? 既如此,王爷又为何总要遣走自己? 荷月一时有些发愣,直起身来看着灵芝。 灵芝笑笑,指了下首一张玫瑰椅,“小令,给荷月送盏五色茶。” 小令撇撇嘴,还是照灵芝说的斟茶去了。 宋珩带着笑扫了眼灵芝,看她葫芦里搞什么鬼。 他抿了一口茶,咂咂嘴,“不错,好香,这里头都是什么花?” “你看看。”灵芝俏皮道,说完又看了看接过茶的荷月,一身梨花白缠枝纹轻纱褙子,头上两朵素雅玉馨花,肤白如霜,神情凄然,眉目婉转,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说实话,这样的人放在宋珩身边,即使以她对无迹哥哥的信心,也有些吃不消。 她见荷月端着茶也轻抿一口,笑着道:“荷月姐姐也不妨猜猜,里头是些什么花?” 荷月顺从地又品了两口,抬起头来莞尔一笑,看向宋珩。 宋珩不答,她不便先说出答案。 宋珩两口喝了半杯,想也不想噙着笑道:“这岂能难倒我?粉的自然是芍药,红的,玫瑰,白的,梨花,紫的嘛。” 他端着青玉茶盏映着烛火仔细看了看,“这样的淡紫,这样的香气,应是一种兰花。” 灵芝追问道:“黄色的呢?” 宋珩微微蹙起眉,茶汤衬着青玉杯壁,莹亮清透,五色花瓣如同铺开在青草地上一般,煞是好看,可这黄色究竟是什么? 他苦思半晌,终于摇摇头,“难道是迎春?” 灵芝抿嘴一笑,白了他一眼,“迎春花发苦,当然不是。你根本不是尝味道,是看花瓣猜的。” 她转头看向盈盈不语的荷月,“荷月姐姐可尝出来了?” 荷月浅笑着,轻轻点头,“爷喝花茶少,怕是凭味道真猜不出来。不过说的其他四种都没错,黄色的嘛,奴婢有幸在娘娘处见过,应是娘娘温棚中栽种的松香草。” 宋珩忐忑地看灵芝一眼,荷月那么说,倒显得灵芝不了解他了,上次灵芝可就因为这个耿耿于怀过。 灵芝神色温和,反而颔首赞同荷月的话,听她说起杨陶,似有些诧异,“哦?你在娘娘身边呆过?” “是。”荷月放下茶盏,含笑看向灵芝,她好歹也是在娘娘身边呆了快十年的人,自问对娘娘的了解,不比面前这位王妃少。 她颇有些自豪她与娘娘的亲密关系,解释道:“奴婢自五岁便到了娘娘身边,一直由娘娘教导,离开娘娘身边之后,也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她,奴婢能有今日,全仗娘娘关爱。” 灵芝赞许着点点头,“难怪了,这松香草是娘娘从南边带回北地来的,外头都找不着,你既然知道,想来对种植药草也有几分了解。” 荷月更加自得,“王妃猜得没错,娘娘的手艺,奴婢有幸学得几分。” 灵芝笑着又点头,端起那花茶抿上一口,看向荷月道:“那太好了,娘娘如今就在香坊,她给咱们府上送了那么多人,自个儿身边正差人手,特别是熟悉她又熟悉香药草的人。正好这边的事情差不多结束了,你可以去香坊帮帮娘娘,也算替王爷与我尽一番孝心。” 她一口气儿说完。 荷月登时楞在原地,手握紧了茶盏,一声“不愿意”堵在嗓子眼,完全没法说出来。 她还能拒绝吗? 刚才都已经把话说得那么满了,熟悉娘娘,她当仁不让,陪伴娘娘,她理所应当,再加上有熟悉香药草这个不是一般人所能掌握的技能,她就算想推人替她都一时找不出来人。 只好愣愣地半张着嘴,忽求救般将目光扫向宋珩。 宋珩心头暗笑,好家伙,这丫头绕这么大个圈儿,好歹把荷月给绕走了。 他见荷月朝他看来,一丝犹豫都没有,一点头,正色道:“没错!王妃说的是,娘那边正缺人手,你又是她亲自教出来的,比谁都信得过。且香坊里头如今多是女子,你去了一不用继续为奴为婢,二也能自在些日子,暂且不用考虑嫁人的事。姻缘嘛,可以让娘娘替你做主,她比本王与王妃都更了解你,想来能替你找到好归宿。” 荷月欲哭无泪,她难道还能说,娘娘替她找不了好归宿么? 她心头如开了锅,焦急得冒泡,又不敢拒绝,心底深处却渐渐凉下去,王爷当真,对她一丝留恋都没有么? 第346章 最后机会 灵芝也不催她,端起茶盏轻抿,宋珩眉眼间有些不耐烦,看也不看她。 荷月缩在袖子里的手指甲深深掐进肉里,这个王妃,果然是容不得人的,而王爷如今也全然指望不上了。 她最后一丝希望终于沉没到黑暗里,脸色有些发白,定定看向宋珩,低低应了声:“是,能去陪伴娘娘,是奴婢的福气!” 荷月告退之后,宋珩长长舒了口气,似笑非笑看向灵芝,“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鬼。” 她这个法子,既遣走了荷月,又没撕破脸,又能让荷月处于武林盟的监视之中。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荷月接受的话。 灵芝噘起嘴,故意道:“怎么,王爷可是舍不得放人?” 宋珩佯怒挑了挑眉,遂又勾起唇角坏笑,“反正将我的侍妾都赶走,往后就只能辛苦娘子你了。” 说完朝灵芝搂去,灵芝轻笑着往旁躲,却没能来得及,被他手臂紧紧圈在怀里,只好仰着脸瞪了宋珩一眼:“我该走了。” “嗯。”宋珩点点头,在她唇上啜一口再放开,低低道:“你先回去休息,这边,你放心。” 灵芝回了清欢院午歇,宋珩仍呆在书房里,不知在忙些什么。 夏日午后,王府内四处静悄悄,大双也在书房外的廊下守着炉子打瞌睡。 宋珩不惯多人伺候,芝兰阁又是闲人免进的地方,所以平日里宋珩在书房的时候,近身伺候的活都大双亲自动手。 荷月从厢房书阁的窗户看出去,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冷。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王爷连一线希望都不给她留,她已经不求留在他身边伺候,只是想呆在王府而已,这样都不行? 她的心如冻在冰层底下,连带着四肢百骸都冷硬起来。 还好,她还可以靠自己,她不信,王爷真的可以完全无情! 她深吸一口气,走出厢房门,往大双走去。 “荷月姐姐。”大双笑嘻嘻看她从廊下走过来,“整理藏书可是无聊了?要不要喝杯茶。” 她一面说,一面从茶盘上取出一只杯盏来。 荷月浅笑盈盈,来到她身边,弯腰看了看红泥火炉上的陶壶,“差不多了,可以加料出沫了。“ 大双小心翼翼将火炉关了半扇门,陶壶底下的红焰顿时小了下去,她探过头看着茶汤,认真道:“还差半分火。“ 话音刚落,只觉后脖子处一酸,脑袋一麻,坐着的身子软软往后倒去。 荷月放下手头的葫芦茶瓢,伸手扶住大双,防她摔倒发出声响,将她半背半扶,迅速沿着廊下回到厢房书阁内。 再往外看了看,四处静悄悄。 她镇定自若地关上门,来到廊下,那茶汤刚刚好,她迅速加入盐梅,香草等茶汤料,搅拌开来,再将茶水滤到茶壶中,从袖里取出一枚极小的玉瓶,揭开瓶盖,芳香扑鼻,那透明的液体转瞬融入茶水中,茶汤的香甜味扑鼻而来。 她端上茶,穿过正厅大堂,绕过屏风,来到后头书房,轻轻敲了敲房门。 “王爷。” “进来吧。”宋珩的声音响起。 荷月推门,迈过低低的门槛。 “大双呢?”宋珩见来的人是她,有些诧异,看了看她身后。 “王爷。”荷月毫不掩饰声音里的深情与悲戚,抬起眼,双眸脉脉如秋水,深深看向宋珩。 “荷月就要走了,想再伺候王爷一日,还请王爷,允了奴婢。” 宋珩也看着她,听她说完这句话,眼神落到她手头的茶盘上。 荷月心莫名一紧。 宋珩幽幽叹了一口气,似为荷月的情绪所感怀,收回目光,点点头:“难为你忠心。” 荷月暗自松一口气,走上前,提起茶壶,给手上的青釉松竹纹杯中添满茶水,递到宋珩桌案上。 宋珩深吸一口气:“好香。” 荷月见他神情中的欣悦,咬了咬唇,心底又软又痛,他的一颦一笑便如这茶水中的药,只需两滴,足以将她迷醉。 她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留在他身边,就这一点点愿望,他不给她机会,她也要为自己试上一试。 就算,就算事后他要将她赐死,她也绝不后悔! 若是再见不到他,这样的生,岂不是生不如死? 宋珩似恍若不觉身旁的荷月百般辗转纠结的心思,轻轻端起茶饮一口,再抬起头对荷月道:“你先下去吧,若有事我再叫你。” “是!”荷月双手紧捏在一起,回过身,嘴角露出一抹笑,往外走去。 她并未走出大门,只在书房门口隔扇旁,静静而立。 宋珩一面饮茶,一面奋笔疾书,不一会儿,似有些疲惫,不时以胳膊撑头。 荷月眼角的余光往里扫过,稳了稳心思,捏紧了袖口。 果然宋珩站起身来,荷月忙迎上去。 “王爷。” 宋珩半眯着眼,穿过落地罩,往里间床榻上走去,应了一声道:“有些累,我小睡一会儿,你守在外头便行。” “是。”荷月见他躺到榻上,过去轻轻替他放下帐子,再往外退去。 宋珩还朝她嘱咐:“你去外头吧,过半个时辰叫我。” “是。”荷月乖觉应着,转身退了出去,长长的裙幅似波浪叠叠划过轻快的脚步,闪到门外,轻轻关上了门。 院内照旧寂静一片。 她数着时间,差不多了,没时间再等待。 她猛地拉开门,往里走去,踏地无声。 书房里间,薄薄的绡帐里头,轻缓而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王爷?”荷月轻轻喊了一声。 床榻上没有反应。 荷月微微松一口气,汪昱的东西,还是管用。 她嘴角挂起难以抑制地浅笑,轻轻来到床榻边,手摸索上腰间裙带,缓缓拉开,衣衫轻解,玉臂微展。 她轻悄悄撩开帘子,坐到榻上。 榻上人背对着外,脸朝里躺着,薄薄的锦被胡乱堆在身上,只露出高髻,缠束着她熟悉的玉带。 按汪昱所说,这药不仅能迷醉,更能乱情。 荷月心跳得快起来。 她轻轻躺下,悄无声息贴了过去,也不知是激动还是欢喜,眼角润着泪,颤抖地伸出手,抚上榻上人胳膊,试图将他扳过来。 就在她用力的刹那,那人身躯微微一抖,猛地一个转身,隔着锦被,将她压在身下。 荷月低呼一声,下意识闭上了眼,这药,能让人无知觉时还这般狂猛么? 那人呼吸的热气就打在她脸上,一个熟悉地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荷月姑娘,你若看上我,就早说啊。” 第347章 教你磨墨 荷月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豹眼,络腮胡,脸上含着讥诮笑看着她。 阿文! “啊!”她一声惊叫,见鬼一般拼命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身躯。 “王爷!”她睁大了眼,惊慌尖叫着:“王爷呢?你放开我!” 阿文好整以暇笑笑:“可是你自己爬到我床上来的。” 他眼睛往她脖子以下一扫,“看看,外衫都脱了,现在又让我放开,是不是晚了些?” 荷月疯了一般死命挣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了,阿文,放开她。” 帐子外传来一个冷静至极的声音。 荷月瞬间如被点穴,安静下来,浑身僵硬,侧过头,隔着纱帘,看着那个她心心念念的身影。 阿文这才悻悻起身。 宋珩站在屋中央,身后跟着大双、小双,还有本该在清欢院休息的灵芝,身后还有个满脸鄙夷的小令,以及清词清歌,都来了! 荷月浑身抖如筛糠,死死抓着身上的锦被,坐直身子,面色灰败如纸。 王爷,王爷竟然早就知道了她要做什么? 这怎么可能? 王爷一向是最信任她的! 就连汪昱的事情也都是交给她去做,就连王妃的性命都曾经交到她的手上! 怎么会在她唯一一次想为自己争取的时候就被他发现了? 宋珩似看穿了她的念头,冷冷道:“你以为汪昱在给你送蛊毒来的时候,放在那小盒子下层的玉瓶我们不知道吗?” 他背在身后的右手伸到面前,隔着绡帐,荷月隐隐可见他手中一个拇指高的小玉瓶。 “这才是汪昱给你的药,你那玉瓶里的,不过是普通的梨花露而已。” 荷月紧咬的牙关开始打颤,心如死灰,完了,原来王爷从一开始就没完全信任过她! 宋珩轻轻叹一口气,“送你去娘娘身边,算是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能安心去外头过日子,娘娘与我,必不会薄待你。” 荷月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滑出,她以为是她的最后机会,可惜,此机会不是留在王府的最后机会,只是给她一条生路的最后机会。 她颤抖着开了口:“可是,王爷,荷月不懂,荷月从未背叛过王爷,只想守在您身边,难道这样也不行吗?” 说到最后一句,抑制不住的激动让她嗓音变得有些尖利。 宋珩轻笑一声:“你想?那你问过我,我想要吗?” 最后一句反问,似一把重锤,狠狠敲在荷月心上,让她瞬间濒于崩溃,揪起锦被捂住脸,低低地呜咽起来。 不想要啊! 她艳冠京城,聪慧多才,可王爷,他竟然不想要啊! 宋珩面色冷了下来:“若不是因为你有功于我母子,又养在娘娘身边多年,恩情深厚,恐怕早已没了这最后的机会。给过你别的路,你偏偏不走,也怨不得谁。” 灵芝在落地罩后静静听着。 宋珩继续道:“念你有功,死罪可免,但此番设计于我,活罪难逃,今日起,你便回盟里领罪吧。” 荷月半跪在榻上,呜咽不已:“王爷!奴婢并不曾想害王爷啊!奴婢只是一片痴心,并不曾有过半分害王爷的心思!” 宋珩不耐与她说话,轻轻挥了挥袖,对阿文道:“交给你了。” 说完,转身带着灵芝穿过落地罩,来到外间书房,再不看荷月。 荷月仍哭着乞求,“王爷!” 她想要宋珩一个解释,为何别人都能三妻四妾,偏偏王爷就容不下一个她! 阿文拎起地上荷月的外衫,从绡帐中间递过去,“穿上吧,王爷已经够可以了,没将你帐子撩开,算给你留些面子。” 小令也不舍得走,仍在外头看热闹,听荷月还一个劲儿哭,不耐烦道:“荷月姑娘,你说你不曾害王爷,可你几次三番挑拨王妃和王爷关系,使些阴不阴阳不阳的离间手段,天天给我们王妃心口上添沙子,你还敢说只有痴心?还有这次,王爷的床,也是奴婢能爬的?换了别的府上,早打一顿发卖出去了。” 小令气得不行,快言快语一张嘴就说了一堆。 荷月木木然垂着泪,盯着床榻上的衣衫,一动不动,脑中回响的全是小令指责的话。 可她不是丫鬟,她只是想留下来! 大双也唏嘘,荷月在她们看来是盟里出挑的人物,聪明能干,独挑大梁,周旋于外,如今却做出设计王爷、偷爬床榻的丑事,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大双默默走到床榻边,探身进绡帐,将荷月的衣衫给她披上,淡淡道:“荷月姐姐,奴婢只是个婢子,但之所以能得王爷信任,想来,是因为奴婢从来都知道自己的本分。你若真为王爷好,更不该逆王爷意。” 她扶一把荷月:“穿好衣裳,我们送你出去吧。” 宋珩与灵芝就在外间,看阿文等人带着荷月出去,他让剩下的人也都退了出去。 宋珩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从未想过荷月会落到这个结局。他再不敢用她,但她知道太多秘密,也暂时不能放她出去,只能是在盟里被囚禁起来。 灵芝俯身看着桌案上宋珩未写完的一帖字,听他叹气,睨他一眼轻笑道:“可是可惜,书房又少了人伺候了。” 宋珩虽有惋惜,但解决了这个隐患,还是轻松不少,他来到桌案前,指了指桌案右边一方黑松花色的尼山砚,故作怅然道:“可不是,只能烦我们王妃来给我磨墨了。” 说完先往砚台中添了少许清水。 灵芝见他当真要自己磨墨,只好拿起墨锭。 她只见过茗茶给安二磨墨,自己还未上过手,学着记忆中的模样,左右手上下交握住那管徽墨,在砚台中来回画着圈。 宋珩见她笨手笨脚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站到她身后,双手从她腰间探到身前,握住她双手,柔声道:“磨墨不能图快。首先要抓稳墨锭,手臂悬起,执墨如执笔,关键要放平,用手腕和小臂的力量来磨墨。” “其次力道很重要,重按慢墨,力度均匀,对,就是这样。” 灵芝耳朵里听着他的声音,热烫烫的吐气就在耳边,后背贴着他硬实胸膛,下身也随着他把着她手画圈的动作,时不时贴合在一起,每蹭一下,她心跳就快几分。 而身后那人似恍然不觉,反而越贴越紧,像要将她整个裹进身体里,这样厮磨一阵,灵芝已能清晰察觉到变化。 第348章 解毒之药 灵芝羞红脸,低低喊了声:“无迹哥哥。” 宋珩停下手,整个侧脸贴在她下颌处,呼吸打在她颈项间,声音更哑,“嗯?” “你。”灵芝咬着唇:“你还写不写字呀?” 宋珩松开她的手,双手交叠在她腰间,看她脸上红霞娇艳欲滴,干涩着嗓子道:“好灵儿,那茶里的药,似乎没被完全散去。” “啊……”灵芝担心地睁大眼,转头见他面色痛苦,忧心忡忡道:“那,那药,不是换了吗?” 宋珩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双手不受控制般往下抚去,低低道:“其实没有,我是打算以真气将药性散掉,但好像散得不够干净。” 灵芝臊红了脸,已觉察到他的用意,“那,那怎么办。” 宋珩牵着她到书案前太师椅上坐下,环抱纤细腰身,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声音暗哑中带着魅惑,“你可以给我解毒。” 灵芝将下巴伏在他头顶,声音羞得快听不见:“可是,就在这里?” 宋珩抬起眼,灼灼看向她,语声温柔又带着迫切:“你可还记得那册子上所画。” 灵芝这么坐着,身下更清楚能感受到他的变化,不止身体软成一汪水,心头也难以自持,双手搭着宋珩肩膀,羞得抬不起头来:“不记得。” 宋珩低低一笑,大手探上她襦裙腰带一拉,将头埋上她胸口。 屋内渐渐静下去,书房变成闺房,桌案上被搁在砚台一旁的墨锭,轻轻地、有节奏地颤抖起来。 第二日灵芝醒来,看见身旁浅笑看着自己的宋珩,羞得将被蒙住头。 昨日还是宋珩抱着她回寝房的,她累得路都走不动,一想到书房种种,实在难以面对宋珩,甚至连芝兰阁都不好意思再去。 宋珩掀起她被子,温柔的唇不住落在她脸上额上,柔声道:“好灵儿,还累不累?” 灵芝“嘤咛”一声,将头埋到他胸口去,喃喃问道:“昨夜回来时,小令小曲在不在?” 宋珩一笑:“当然在。” “那清词清歌呢?” “当然也在。” “呜——”灵芝发出猫儿一般声响,把头埋得更深。 宋珩则畅快地“哈哈”大笑起来,抹着她脑后散发,低低道:“都怪那药太厉害,没关系,她们或许会觉得你是磨墨磨累了。” “无迹哥哥!”灵芝羞得一口朝他胸口咬去。 宋珩一面笑一面躲,二人扯着锦被闹了一番。 宋珩见天色尚早,搂着她倚在自己胸口,沉声道:“其实还有两件事要跟你说,但昨晚因为磨墨这事儿太重要给忘了。” 灵芝扬起脸,“什么事?” 宋珩比起两根手指头,“一件坏事,一件好事,你想先听哪个?” 灵芝想一想,果断道:“坏事。” “哦?为何?”宋珩抚上灵芝香肩,指尖下肌肤滑腻如脂。 灵芝一本正经答道:“听了坏事,一定会心情不好,这时候若有个好事,还能缓和一下,若是好事特别好,好得能将那坏处盖过,就可以只为好事欢喜了。所以怎么都是划算的。可若是先听好事,再听坏事,再大的好事都打了折扣,不爽不爽。” 宋珩哈哈一笑,将灵芝搂得更紧,“坏事就是,昨日宫里下了旨,我也得跟着秦王去直隶赈灾。” 灵芝心一沉,果然是坏事,她扬起小脸看向宋珩:“要多久?” 宋珩轻叹一口气,“来回至少得半个月,多则二十日。” 灵芝手指轻轻在宋珩胸口划圈,真舍不得他走,就连他一顿饭不回来吃,她都心神不舍,更何况要走半个月,这是二人成亲以后,首次分别这么久吧。 她心头虽难过,面上却笑了笑,“不算坏事,你跟着他去,正好可以进行咱们的计划不是?不过,你可得注意自己安全。” 那日宋珩与汪昱谈过的事情,还包括如何利用宋琰这次出门赈灾,好好谋划一番,他能亲自前往,当然更能保证一切顺利。 宋珩却侧过身,心疼地伸出两只手将身边的灵芝紧紧箍在怀中,“你不用担心我,我倒是担心你,还舍不得你,我不在的这几日,你最好不要去香坊。” 灵芝感受着他的情意,鼻尖充盈着他身上的男人香,轻声道:“你照顾好自己就是,我也是,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你这是关心则乱,如今汪昱也安心让我给他制香了,还会有谁来找我麻烦。再说,还有小曲她们几个呢,娘那儿就更安全了。” “还有一件好事呢?”灵芝从他臂弯上抬起头笑笑。 宋珩也一笑,“好事就是,跟着我的影卫没了。” 灵芝眼睛一亮,“真的?那说明皇上信任你了?” 宋珩摇摇头,苦笑一下,“应该不是,从前几日开始,我便发现府外头少了很多影卫,我出门也没人跟着。” “现在看来,只是他们太忙了,东宫如今和皇上关系恶化,皇上虽只治了周家的罪,对东宫的怀疑可没少过,估计正是宋玙头疼被影卫追踪的日子。还有秦王那边,即将出行,也少不得调影卫跟着,我这种小虾米,自然就漏网了。” 灵芝心头快活了一些,“没影卫跟着,你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宋珩听她话语天真,知她故意想逗自己开心,心头一热,双手慢慢朝下移去。 “真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灵芝被他大手抚过,浑身一阵颤栗,呼吸又不争气地急促起来,娇声抱怨道:“子玉!昨夜……” 她不提昨夜还好,一提,宋珩更把持不住,再不多言,低低霸道说了声:“走之前,我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说完便翻身压了上去。 用完早膳,宋珩往里间更衣,准备进宫。 灵芝见大双过来,便问道:“荷月怎么样了?” 大双对灵芝有些愧疚,她和荷月日常相处的时间最长,竟没早些发现她的不轨心思,朝灵芝福礼道:“送回叶公子手上了,应该会消失一段日子,幸好王爷早有所察,在她进王府之后,就一直监视着她与卫国公府的联络。” “所以那日世子的药一送来,就被王爷给换下了……” “啊?”灵芝错愕,抬头打断她的话:“那药,你确定换下了?” 大双点点头,生怕王妃因为这个事情跟王爷生嫌隙:“是,王爷谨慎得很,王妃大可放心。” 灵芝抿紧了唇,涨红着脸,气得胸膛一起一伏,无迹哥哥,他昨天,故意骗他的! 第349章 解毒之香 又过了两日,宋珩随宋琰这个赈济灾民的钦差大臣往直隶进发。 山东的流民是去年大旱之时就开始往直隶涌入,来的时间分散,人口也分散,并未引起大问题,也未引起官府注意,他们本想往京师求口米粮,后来发现京师戒严,根本进不去,而直隶倒是个好地方,照样户富地肥,讨饭也能活下去。 于是这人是越来越多,廊坊、涿州、保定、易县……直隶境内的县府,都渐渐被灾民占据。 今春黄河洪汛一过,受灾的山西流民也闻风而来,直隶受东西压境,再富裕的米粮都经不起这么多流民消耗。 官府的粥棚不够吃,饿了肚子的流民便开始闹,打砸富户,抢劫商贾,时有发生。 不仅如此,在直隶与京师边界处,更出现了数股流匪,据传是灾民组成,占山为王,专门打劫过往商旅,还绑过几个当地有名的商户,钱粮女人什么都要,毫不客气。 一开始官府没当回事儿,以为就是些不成气候的刁民,后来才发现,那些流匪渐渐窜成一气,抱团了,眼看渐渐坐大,直隶这边才派兵进山剿匪,来回几次,不但没剿到匪,官兵倒损失了不少人员武器。 直隶总督慌了神,只好忍着放弃年终大课的绩优考核,将这事儿报了上去。 刚刚从西疆立功回来的宋琰,当仁不让地被认命为钦差大臣,来了直隶。 这日刚出京不久,大队在路边歇息,宋珩正背着手,站在路旁田埂上,看着一望无际的麦田,身后传来脚步声。 “挺巧的吧?去年我们也是这个时候一道出京。” 宋珩并不回头,嘴里叼着跟麦杆儿,含含糊糊道:“所以你就又把我给弄来了?害我得好久才有老婆抱。” 宋琰本不是爱笑的人,和宋珩在一起,倒有种格外轻松的感觉,忍不住咧开嘴笑笑,“这次怎么不把王妃带来?” 宋珩吐出那麦秆儿,叹一口气,“我倒是想,可一想呢,跟着你,准没什么好果子吃,还是罢了。” 宋琰又笑了笑,转头看向宋珩:“你别乌鸦嘴行吗?” 宋珩也偏头看着他,“说真的,汪昱的人好用吗?” 汪昱派了多少人,什么人,宋珩都不知道,汪昱暂时还想在他面前隐藏部分实力。 合作初期,互相有所保留倒也正常。 宋琰却对宋珩百分百放心,一颔首道:“不错,他只派了六个人,但个个身手了得。可以说,以一敌十都没问题。” 宋珩见宋琰对他的人评价这么高,挑了挑眉:“以一敌十?岂不是快赶上我的本事了。” 宋琰忍不住“嗤”一声笑,拍拍宋珩肩头:“是,所以我才要带着王兄你,你可是个护身符。” 二人似想起在西疆的日子,对视一眼,同时哈哈笑起来。 京师里头,灵芝在宋珩走之后,照常每日都去香坊中制香,不必挂念回家陪宋珩,倒是可以更专心于香上,也能在香坊中呆得更晚一些。 此前研制的拟香告一段落,如今,只一门心思扎在为汪昱所需求的和香上。 据宋珩所言,金猊玉兔香对恢复汪昱男儿气概有所成效,但成效还不够大,希望灵芝能将那方面的效果增强。 金猊玉兔香的香方灵芝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她又翻阅了许多册香籍,又试了香方里各种香料搭配互相影响的成效,然而令她想不通的是,这香方里,没并没有能生阳这个效果的香料啊? 原料里头,有能提神醒神的,有能催发元气的,却没有哪种是和男子那方面有关系的。 杨陶进试香坊时,灵芝正将一撮香泥拨到旁边泥坛里。 “还是不行?”杨陶穿着一身靛蓝撒花比甲,下身月白马面裙,头上扎着靛蓝同色眉勒,看起来就跟个香坊女工一般,却透着与众不同的肆意洒脱。 灵芝摇摇头,叹了口气,“娘,您听说过这金猊玉兔有那方面的作用吗?” 杨陶撇撇嘴,“珩儿那臭小子,给你找个这么腌臜的活,我也没听说过呀,汪昱会不会搞错了?” 灵芝只觉头疼,闭上眼双手撑在桌案上,缓缓揉着太阳穴。 小令忙过来替她按揉着。 杨陶则想着之后的事儿:“要不你比着这方子,先随便给他制一味,最好有能让人慢性致毒的,又不易被人察觉,他反正得以己身来试这香效。他想控制你,咱们就反过来控制他。” 灵芝沉吟着,一面点头回答:“是,我也那么想,就怕他疑心重,先用其他人来试香。以子玉对汪昱的判断,卫国公府上为解决这个麻烦,都寻摸了快二十年的解毒法,定有一定的试验法子。” 杨陶忽然皱着眉,喃喃念着:“解毒?” 灵芝见她神情,忽心头一动,眼睛亮起来看向杨陶:“金猊玉兔既然没有那方面的功效,是不是因为正好解毒了才起作用?世子体内不是因为中毒才不行的么?” 杨陶也豁然开朗,兴奋道:“没错,或许我们找错了方向,这金猊玉兔香根本不是zhuang阳用的,而是因为刚刚好中和了他体内的毒性。” 灵芝听杨陶这么坦荡荡地说出那种词儿,忍不住羞红了脸,心中把汪昱骂了个遍,真是,这都什么事儿啊! 不过她也重新看到了希望,喜得站起身来,“我们现在就重新开始。” 杨陶点点头,欢天喜地出门招呼人去。 这也不是个小工程,得先考量那让汪昱中毒的是什么药香,再把香方中每种原料都好好分析一遍,看哪种有针对性的解毒之效,或者两两相配,三三相配有解毒之效, 中毒的药香倒是好找,《天香谱》中本来就有一味是让男子减轻欲望,同时难以怀胎的香,想来汪昱所种的毒,断子绝孙,和这灭欲断胎的香所用原料也差不多。 如此又忙了几日,终于被灵芝发现,在作为金猊玉兔香配料中的鹅不食草,除了解毒,还有发散通窍解淤的作用。 巧的是,平常所用到这味药草,因它本身有小毒,都将它的药性去得差不多了。 而这金猊玉兔香中,恰恰好有一味可以克制它本身毒性的香药,将让它本来的药性保存了下来。 有了新的试制方向,灵芝更加紧张地在香坊忙碌起来。 第350章 视察灾情 宋珩那边,也还算顺利。 他跟着宋琰已经走过廊坊、涿州,今日就能到第三个县府,保定府。 沿途的情况,似乎比想象中还严峻。 官府重视不够,动作得太迟,这流民在直隶境内已流窜半年,早已处处安营扎寨,大有留下来生根的架势。 此前官府只管施粥,皇粮不敢动,就先动库存,库存告急,怎么办,逼富户,逼完东家逼西家,反正民拧不过官,家家户户也倒是有余粮,只好你捐一些我捐一些拿出来应急。 可这根本不是长久之计。 官爷们本想着熬过这段时间,流民们就该散了,没想到人家竟然赖着不走了,而这时候富户们也渐渐紧张起来,存粮一日日减少,就如同往里填无底洞一般。 于是商绅富贾们也都联合起来,再不像以前那么慷慨,纷纷捂紧了自家粮仓大门,哭穷哭惨一家比一家会哭。 宋琰来了之后,大伙儿的压力顿减。 皇上有旨,各县中屯粮皆用来赈灾,有不够的,以转粜法从有余粮的人家手头购买。 流民反还好说,若是逼得富户反,那可真麻烦了。 官府有了上头的旨意,自然也轻松下来,大户们更是万分感激这钦差大人的到来,灾民们就更不用说,粥铺的粥比以前稠了,还有招工修河堤的信息,若是愿意,就拖家带口去长久安身,听钦差大人说,若回原籍,还能分得种子,还有官府出牛帮助开垦荒地。 这下大伙儿有了盼头,往日紧张的形势渐渐缓了下来。 这日到了保定府,直隶总督何才文亲自在城门外带着仪征队,将宋琰等人接入府中。 接风宴就摆在总督府里,何才文向钦差大臣见过礼,再端了一杯酒敬宋琰:“王爷可真是我等直隶百姓的救星啊,更是我直隶官场数百人的救星!若不是王爷英明睿智,果断有方,这些贪得无厌地流民又怎会这么快消停下去。” 他叹一口气,接着道:“王爷您有所不知。本来下官要去廊坊迎接您,无奈这保定府内的流民尤其刁钻,施粥的时候,不接受不说,还往里头扔沙石树枝,一受人鼓动就聚众闹事,最近他们还联合起来组成了一个什么抢粮帮。” 他晃着脑袋,气得不行:“您听听,这名字都敢叫,这和匪类有什么区别?搞得城里头的富裕人家户户紧张,已经有三户人家被抢了,其中一户还是去年致仕回来养老的翰林院都察院左御史高大人家,他家连围墙都被推到一半,粮仓被劫,马棚还被放火烧了,高大人气得扭了腰,这样的刁民,就该调兵来将他们一气儿给灭了。” 这何才文是走周家路子坐上这位置的,当了三年的直隶总督,还没挪过这油水窝,圆脸大肚子,嘴皮子倒是利索,还是个话多的,举着酒杯呢,呱呱呱不停就说开了去,听得宋琰耳朵直嗡嗡。 他微不可查皱了皱眉。 宋珩知机提起筷子,敲敲桌沿,咳了两声,“哎哟,菜凉了。” 何才文这才一顿,脸上堆着笑,不好意思呵呵两声,举着酒杯往周围一转,“来来,先敬咱们钦差大人。” 众人敬过宋琰,又敬了宋珩。 宋琰对酒向来是一沾即止,抿过一口就放下,桌上还有人想劝,一见宋琰那冷面冷目的脸,便把话给吞回肚子里。 宋琰手握着酒杯,缓缓转圈,微侧过头看着满面红光的何才文,“总督大人说的都没错,不过。若那粥不是麦皮麦麸熬成,实在难以下咽,灾民们又为何会饿着肚子还往里扔石头呢?” 何文才脸色顿时变青,这王爷刚来,怎么就知道这事儿。 宋琰似察觉不到桌上的尴尬气氛,接着道:“还有那高家,是他们家的人先抢了几个灾民中的年轻女子,才惹得灾民群起而攻之的对吧?” 何文才的脸色已青中泛白。 高家是直隶的富户,更是一霸,同他一般都是周家的路子出来的,出了事儿他当然得帮着兜着。 看来宋琰人未到之前,就早已派人上保定府来查过! 宋琰完全无视他的反应,自顾自往下说:“而恐怕灾民们还得感谢高大人和何大人,要不是高大人家受了灾,恐怕直隶这边的真实情形,还没那么快传到京城里。隔得不远,防风声倒是挺严。” 这时不仅何文才,一桌的官员脸都耷拉下去。 只有宋珩安安稳稳喝酒吃菜,还不忘招呼旁边仆从,“哎,哎,给我再盛碗王八汤来,这保定府的王八,真鲜!” 他对宋琰的性子已经摸熟了。 你说他不懂官场这一套吧,也不是,他能给你分析个头头道道出来,也能将这里头打走歪门邪道心思的人一眼分辨出。可他就是不愿给这些人好脸色,也不愿让这样的人钻空子。 按照杨陶的总结,宋琰是个功利的实用主义者。 主义者是个什么东西,宋珩一知半解,实用,这评语倒是没错。 宋琰不是什么好人,他自私、看重利益、为人冷酷,就算和他有私交,论起利益来,他还是会把利益放在前头。 在他手头办事,就认准一个理儿,能不能把事情办好。 办得好,就是于他有利,办不好,溜须拍马金钱名利那些套路他一点不吃。 这样的人,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 所以当初在西疆,宋珩即使对他有救命之恩,也没奢望过他会不顾一切帮自己在宣德帝跟前说好话,一旦和他的利益相冲突,什么事儿什么情都得靠边站。 往难听的说,是自私无情,往好了说,是就事论事。 他除了母子情,什么情都不讲,儿女情长对他来说更是个笑话,也正因如此,那些施展手段想要在他眼皮子底下走门路的各种官员,也都大大小小碰了不少硬钉子。 好就好在他所追求的利益,不算歪门邪道,他追求什么?皇权。 比起宋玙的无脑,他的冷静冷酷更像是生在帝王家的人。 宋珩还想着,听宋琰又开口道:“明日,我先去视察施粥棚,晚些你把每个粥棚的位置,供应量,接济人数,都先提供上来。” 徐才文白着一张脸点点头,掏出手绢,不顾众目睽睽,沾了沾一脑门的汗。 第351章 早有布置 这秦王,不但性子冷,还狠,半分情面也不给,当众将他们一众官员的脸面戳穿,也不知是不是知道他们是周家的人,故意想给他们难堪。 何文才张张口,艰难道:“殿下,要不,先吃菜,菜凉了,菜凉了。” 说完嘴角抽了抽,尴尬地咧开笑笑。 宋琰并不刻意为难他,说完正事,一点头,抬了抬举筷子的手:“大伙儿吃吧。” 饭桌上终于响起稀稀拉拉的扒筷声。 何文才回到总督府书房内,手底下几个师爷都围了上来。 丫鬟端上茶,被他粗胳膊一挥,茶盘哐哐当当跌落在地。 “还喝什么茶?喝了一肚子水,又灌了一肚子气,给我上盘肘子来,炖得越烂的越好。” 那丫鬟忙应喏,收拾一地狼藉退了出去。 几个师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先说话。 最后终于那个年纪最大的勉强笑着开了口,“大人,可是王爷那边,发现什么了?” 何文才背着手,也不坐,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 “发现上头的动静?真不好说。反正咱们保定府里什么情形他都发现了。” 几个师爷面面相觑,都是脸色一沉。 其中一人鼓着勇气道:“那,咱们的计划?” 何文才嘴里嘟囔着什么,半晌才猛地抬起头,看向那问话的师爷,眼里透着狠意,“这样的主子跟不得,若被他把东宫位置夺去,那咱们这些人都只有死路一条。你们没看他今日的模样,竟是个毫不留情面的冷血王。若被这样的人坐上那个位置,咱们还有活路吗?” 几个师爷都连连点头。 何文才一翻白眼,接着道:“反正这事儿,必须做,又不要咱们的人动手,只配合一下就行,出了事儿还有上头顶着呢,怕什么?” 都督府外别院内,夜已深沉,除了街巷外偶尔传来的打更梆子,四下静默一片。 一道黑色人影如和夜色融为一体,在众多府卫察觉之外,似道青烟从一排屋宇上方飞过,落到院墙之外,再腾身而起,飞往不远处一所民居内。 “爷。”民居内只有幽幽一盏灯火亮在屋子中间,周围站了四个人,见到宋珩,均抱拳行礼。 宋珩笑着与他们见过礼,一面道:“时间紧迫,我不多废话,明日你们跟紧秦王。” 他说着,一面在桌案前坐下,从袖口掏出一卷图纸,铺在桌案上。 “这是明日秦王要去的粥铺。”宋珩指着那图纸道。 那四人围拢过来,桌案上是一张简单的保定府城图,圈出来了保定府城八个粥铺的位置,并标注出来秦王行进的路线和时间。 四人中一个年纪略长蓄着山羊须的汉子叹道:“秦王必是有所防备,他这行进路线毫无规律可言,若有人想在半路堵截,怕是不容易。” 宋珩淡淡一笑,“可若是对方手里也有这卷图呢?” 那四人均是一愣,山羊须汉子显然是头领,看向宋珩代表其他三人问道:“王爷的意思?保定府的人,不妥?” 宋珩半眯起眼:“妥不妥,明日就知道了。不过以周家的风格,受了这么大打击,会不惜代价让宋琰性命断在这里。所以你们明日,要千万打起精神,不但要注意流匪,也要注意官衙的人,不过宋琰身边也有护卫,你们不到关键时候,不可暴露。” 他轻轻敲着桌沿,沉声道:“我们的目标,其一,不能让宋琰死在这里;其二,不能让他不受伤。” 那山羊须汉子一抱拳,应道:“小的明白,王爷请放心,该挡刀就挡刀,该补刀就补刀。” 宋珩抬起眼一笑,赞许道:“有林叔出马,我当然放心。不过,补刀就算了,补箭可以。” “哦?”那林叔倒是一愣,“为何是箭?” 宋珩浮起一丝饶有意味的笑,“他欠我一箭,你若有机会,就帮我报仇吧。” 他还记得去西疆路上他试探他那一箭呢,他可不是不记仇的人。 “是!”林叔与那三人同时应喏。 第二日,宋珩一大早便被宋琰派人催了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跨坐在大马上,无精打采跟在宋琰身后。 宋琰看他这模样,微微一笑,“昨夜没见你喝多,怎的也没睡好,莫非做贼去了?” 宋珩心头暗笑,他还真是做贼去了。 面上却张大嘴打了个哈欠,捶捶腰,喃喃念着:“床板太硬。” 说完又嘟囔:“玄玉你一人去看粥棚就行了,为何非得拉上我。你说去西疆吧,我还能替你跑跑腿,这一路来,什么赈灾、转粮、安抚流民,我看你自个儿都做得挺好不是?” 宋琰也不知为何,习惯了有宋珩在身边插科打诨说说话,更何况,他知道这小子就是犯懒犯疲,真遇到事,还是颇为可靠。 他淡淡笑着,揶揄他道:“今日可不一般,这保定府的流民,比前两个地方合起来还多,更是敢扛起刀来跟官府对干的,这么危险的地方,当然得有你这个江湖高手护驾了。” 宋珩哈哈一笑,眼见着前方就有个粥棚,正要说出口的话瞬间吞回肚子里,喃喃念着:“还真是……危险。” 宋琰今日早上出发之际,又临时改变了路线。 他也不傻,并未真正按照昨晚和徐才文约定的路线来,所指定看的粥棚,都是临时起意,是以他们这一路过来,路边都没来得及清场。 宋珩看着眼前的场景,心底默默叹息。 没见到之前,他也不敢相信保定府的流民已经多到这个地步。 之前所见的粥棚,不过是开始施粥之后,四下里的灾民才围拢过来。 而这里,从能看见粥棚的胡同口起,一堆一堆的人半倚坐在墙角,以老妇幼居多,有的身上还穿着冬日的夹袄,破洞里头露着飞着线头的布料子,连一丝棉花星儿都没有。 沿街站满手持长枪的府兵,将这些人挡在街道两旁,让宋琰等人的大马徐徐走过。 两旁的人开始还呆呆地看着,眼神痴离而迷茫,等有点见识的人交头接耳的悄悄说起,“这是大官儿啊!” “那前头的牌子,钦差,这可是钦差大人啊!” “钦差大人,是大官儿吧?” “当然,比总督都大!” “钦差大人?施粥来啦?” “放粮的吧?” …… 议论声渐渐传远开去,人群也渐渐骚动起来。 第352章 流民暴乱 抬起头来的流民中,不知谁第一个喊了一嗓子,“青天大人,给我们口饭吃吧!” 那些呆坐着的灾民都一个接一个跪在路边,朝着宋琰等人磕起头来。 “青天大人,山西的良田全没了!” “青天大人,救救我们一家老小啊!” 众人喊着哭着,毫无章法,有些激动的开始往长街上涌,有些前头没反应过来的,听说是大官儿来的,也纷纷追上来看。 一时间,没就不甚宽敞的街道更加逼仄起来。 宋琰本想低调些看看施粥棚的情况就走,如此一来,根本避无可避,这些灾民也不能硬赶走,无奈之下,只好招呼前头何文才过来说了几句。 何文才哈腰点头退开,又吩咐了个护卫,不一会儿,那护卫取过一面锣,走在前头,一面敲一面喊道:“钦差大人是来给大伙儿解决口粮的,大伙儿都守点规矩,到粥棚外排队去。” 如此反复喊着,又让护卫四下赶人,马队才重新夹在人群中慢悠悠往胡同口外的施粥棚走去。 这个施粥棚安在一所寺庙外,偌大五个寺庙僧人用的铁锅子摆成一排,里头早熬着汩汩冒泡的米粥。 那些蜂拥而出的人们,早已在粥棚前排起长队,前头还稍微有些秩序,越往后去,后头的人越想往前挤,越乱作一团。 宋琰也管不得了,随何文才的人去维持秩序,他则亲自掂了粥勺舀起看了看,黄白掺杂,小米和大米各占一半。 宋琰皱了皱眉。 何文才忙在旁苦笑着解释:“这边施粥都是按这惯例来的,按保定府里的存粮和现在粥棚供应的量来算,一个粥棚,至少得供一千人。若全是大米,一锅粥只能分到一勺米五瓢水,那清汤汤的,可就是一肚子水了。加点小米,有的加红薯,也能饱肚子,还能稠实些,也是,不得已,嘿嘿,不得已。” 宋琰并未多言,这样的粥,不算好,却也不算坏,这么多人,能吃到现在,已经算不错了。 宋珩抬头见面前的灾民越涌越多,后头的往前挤,前头的自然站不住,也渐渐跟着乱起来,都和站在前头的护卫冲撞到一块儿,不少小孩儿夹在中间哭成一片。 他虽然早先预想过这样的场景,但真正见到,还是颇为心惊,心头暗忖,这么混乱的地方,若出点什么事儿,更是乱上加乱,要将一切时机把握得刚刚好,实在是难上加难。 他正想着,只听身边的宋琰微微叹口气,吩咐道:“换下一个地方吧,我换身衣裳,把仪仗也撤了,我悄悄看过就好。” “是!”何文才松了口气,朝身边师爷打了个眼色,那人立时退开去。 宋琰与宋珩都换上保定府衙普通官员的衣裳,再夹在总督府的兵马队中,又去了三个粥棚,虽也人多,但至少没有像第一处地方那样引起拥挤。 那些灾民似乎看官员面孔已经看得麻木了,只愣愣地往粥棚前走去,并未太在意这队人。 如此,便到了第四个粥棚处。 这粥棚设在一个书院门口,许是离城门近,人数更为众多,且其中有不少青壮年,也都衣衫褴褛,大多饿得面黄肌瘦,有的头上还插着草花,表示可卖力卖工。 何文才稍稍给宋琰解释:“这儿有不少劳工,不过,城里富户大多数也不会上这儿来聘人,这些刁民,精滑得很,加上又凶狠歹毒,家家户户都怕引狼入室。” 宋琰看着他所谓的凶狠歹毒的那些人,不做言语。 宋珩跟在二人身后,听着何文才的话,心里默默数着数,以他的眼光,一眼能分辨出哪些是练家子,真正凶狠歹毒的,混在这里的人还真不少,看来,这便是周家真正要动手的地方了。 他不动声色,嘟囔了一句:“真热。” 自然而然地将头上风帽摘下来,拿在手里扇了扇。 越往前走,人越多,待宋珩与宋琰到达粥棚下时,正好要到饭点,众人都渐渐围拢过来。 宋琰下马来,照例先点了米粮数,再看看锅里熬的粥,一抬眼,却觉得有些不妙,这粥棚就相当于一个死角,那些围拢过来的人,已经呈扇形将此处包围起来。 他眉头一跳,刚想出声,只听外头人群中一个声音炸起来:“那最中间的是个大官,绑了他咱们就有吃不完的粮啦!” 宋琰、宋珩都是心里一紧,开始了! 围拢过来的人群中响起好几个附和的声音,“没错!绑了他,咱们就不用天天守着这稀粥了!” “他比高家还有钱!” “他旁边是总督,一起绑了!” 一切都在刹那间发生。 不仅是宋琰和徐才文等人,那些围着粥棚的流民也是一阵发愣。 有的是早有安排在人群里呼喝照应的,有的是有贼心没贼胆,如今见人多势众跟着凑热闹的,有的是胆小怕事想躲开又没法挤出去的。 一时间,围拢起来的人群如沸腾的水一般炸开,有的往前冲,有的往旁边跑,有的被挤得哭爹骂娘。 总督府兵和宋琰的护卫在人群开始骚动的同一刻,就已经撑着长枪,在粥棚前阻起人墙,一面拼命推攘着往粥棚压过来的人山人海,一面凶神恶煞朝人群吼道:“这是贼匪,大伙儿不要上当,都先散开,官兵要剿匪!” 这不喊还好,一说是贼匪,领粥的人群更慌了神。 挤的越挤,哭的越哭,场面更加混乱,更有不少挤在前头的流民,跌跌撞撞不受控制地被迫往官兵长枪上撞过来。 “娘!” “奶奶!” “哇哇……哇哇……” “我孙子哎!” “我的鞋!” ………… 宋琰被众护卫护在身后,往墙角靠去,见面前乱成一片,他们的出路完全被堵死,而眼前的人又不断往前涌来,当机立断朝外头喝道:“先放些老幼进来,松开一条路,不然非得踩死几个!” 话音刚落,“嗖嗖”一排排冷箭往粥棚飞了过来。 “保护钦差大人!” 宋琰随身的护卫都冲过来,将他围在中间,举起盾牌。 第353章 宋琰选择 乱箭一起,人群更加混乱,好在宋琰那话一喊,守在前头人墙的护卫统领转眼一扫,见靠墙角处挤着一群歪歪倒到的老弱妇孺,显然是没力气,没占到好地方,这一乱之下,更被挤到了墙角跟儿,哭的哭,骂的骂,乱成一片。 何文才也看见了,忙过去主持秩序,一挥手,“进来进来,你们几个,把这条通道守住了,让大人赶紧出去!” 护卫人墙空出一个缺口,那几十个老老小小跌跌撞撞跑到粥棚底下来,而粥棚下此时也不安全,乱箭齐飞,一个个吓得抱着头往那几口大锅前躲。 众多护卫府兵趁着这空档,将那墙角处一条小路好不容易抢出来,一面吆喝人群往四下散开。 可显然那后头的贼匪是有备而来,根本不给人群散开的机会,躲在其中专放冷箭。 何文才抹着一头汗,气吁吁跑到宋琰跟前,慌慌张张道:“大人,委屈您先从这墙根儿底下溜过去吧,这几个贼匪不成气候,您先安心离开,一准儿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上头早有安排,让他将宋琰引出去,那边还有更大的陷阱等着他。 按理说,这个时候困在中间的人肯定想第一时间就逃出去。谁知宋琰根本没担忧本身的安危,就这几支冷箭,还不至于对他构成威胁,而那些贼匪混在人群中,他担心的是有流民误伤,引发更大的暴乱。 宋琰完全不搭理何文才,看了看周围形势,镇定指挥道:“东边,西边,各先派队人排开一条路,将人散开,贼匪先别管,让人群散开再说。” 他心底对这些贼匪的目的清楚得很,那都是冲他来的,然而他的性子就是这样,让他逃,不可能,既然被他等到了,那就正面开战吧。 宋琰混乱中忽然转头看了看还在发呆不做声的宋珩,“你先出去。” 宋珩愕然看向他:“啊?” 宋琰一指外头那好不容易抢出来的一条小道,“你在这儿,护卫还得分心替你挡箭,你先出去。” 宋珩倒是没想到宋琰会让他先走,要知道此时最危险的就是粥棚里头,身后是两堵高墙,外头是慌张失措还混有流民的贼匪。 宋琰这是,要先保他性命? 宋琰见宋珩还发愣,干脆一推他,“走啊!” 又朝外喊:“护送王爷出去。” 宋珩暗叹一口气,想着也好,他往外走,顺便能带一波人群往旁撤开去。 他一挥手,主动招呼身旁一队护卫,“跟我来,我们去东边。” 宋珩带着人往东走去,跟身旁护卫指点着:“会轻功的,飞出去,从外头把人散开。里头的人,看好冷箭,注意帮着挡下。” 宋珩又双手捧起喇叭圈在嘴边,朝人群大喊,“靠里的,别着急往外挤,一个一个来,别怕,那箭飞不到这里,慢慢来。” 宋珩知道这护卫里头定有影卫的人,这点冷箭还难不倒他们。 果然,八九名护卫依言腾身而起,往人群外飞去,空中几支冷箭朝他们飞来,“铛铛”几声响,那些护卫手头长枪已将冷箭击落。 下头接应的人忙趁机混在人群中跟着往外散去。 东边也渐渐松动,终于慢慢散出一条道来。 宋珩随着人群往外散去,一回头,见宋琰还在粥棚底下,而外头那些贼匪并未趁势冲进来,还是先前那般模样,虚张声势,偶尔发几支冷箭。 宋珩皱了皱眉,周家,就这么技穷了?这样就想取宋琰性命? 身在粥棚里的宋琰见人群拥挤的形势得到控制,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正想着,只见躲在那离他最近的那口大缸下的三个小孩朝他围拢过来。 他本就站得离那大缸近,而身旁护卫对小孩自然没有防范,三个小孩似乎吓慌了,瞬间抱住他的腿,哭喊着:“官老爷,救命呀官老爷!” 宋琰忙弯腰拉他们起来,“先起来,一会儿安全了,先给你们盛粥。” 他话音未落,忽异变突起,身前盛粥的锅子忽然翻腾起来,里头滚烫的白粥似利剑扑出,往他身前的护卫劈头盖脸打去。 来不及躲闪的护卫被那滚烫的粥迎头浇下,被烫得哇哇乱叫,一时闭着眼乱抓,几个反应快的往后一躲,堪堪躲过那能烫掉一层皮的粥雨。 可这一下被几个小孩抱住腿的宋琰瞬间立在了最前方。 说时迟那时快,数支利箭似乎掐准了时间,在那白粥后头一股脑儿朝宋琰飞来,刚好前头几个护卫被伤,宋琰上半身空门大开,眼前箭影如飞虹转瞬即至。 与此同时,几道黑影手持短剑朝宋琰扑来,正时刚才躲进粥棚的几个老婆婆,方才畏畏缩缩佝偻着脊背的身子一下挺直了,行动干脆利落如风,与那利箭配合得恰到好处。 寒箭冲上,刀影冲下,只一瞬间,宋琰已被围拢在刀光剑影之中。 更可怕的是,他被那几个小孩缠住脚,根本动弹不得。 一切在电光火石间发生,粥雨起,护卫躲,利箭至,不过须臾,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宋琰必逃不过这一劫的时候,先前跟着人群躲进粥棚来的四个人影同时飞出。 一人轻身而起,手头舞着一件似甲似盾的东西,竟将那飞来的利剑全数挡落,同时粥棚里升腾起紫烟,扑上来的人瞬间失去宋琰的位置。 再一人两手似鹰爪,毫不费力将那三个小孩拎起接连扔出去,每一个都对准手持短剑冲上来的人,冲上来的六人中瞬间有三人因避开那三个小孩而手忙脚乱,另外两人则冲向剩下三人,战作一团。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方才还危在旦夕的局势瞬间解开,此时外头人群已经被先行冲出去的影卫打开了缺口,推搡着如潮水般往外退去,人群中的贼匪再躲不住,被迫和宋琰带来的护卫正面作战。 而粥棚底下才是最惊险之处,宋琰侥幸捡回一命,忙往后又躲到战局后头,悄悄抹了一把冷汗。 果然,正如汪昱所说,影卫也好,他的护卫也好,他在明面上带的人,全在对方的掌握之中。 第354章 一支冷箭 宋琰此时才明白对方打的什么算盘。 那些流民也好,混在里头的贼匪也好,还有冷箭也好,目的都只有一个,就是将宋琰身边的护卫都引开,包括他的注意力,所有人都以为那就是敌人要对付他的地方。 而真正的杀招,则在这粥棚底下,那几个扮成老婆婆的人,想来早有预谋,就算他不吩咐放人进来,他们也定会从护卫缝隙中挤进来,谁会在这时候去拦分不清身份的老人和小孩呢? 而这算计最关键的一环,还在那几个孩童,对方拿准他不动妇孺老幼的软肋,拿几个幼童来牵制他的行动。 真是卑鄙到极点! 若不是汪昱派来的几个隐匿在暗中的护卫,也同样扮成流民守在他身边,怕他这次就真的要中招了。 就这一瞬间的反转,眼下的形势便渐渐明朗起来。 这一波暗杀再不能为暗,变成明刺之后,粥棚中的几人转瞬成为众护卫眼中的首要目标,而护卫当中也不乏身手非凡的影卫,几个回合下来,那几个扮成老婆婆的刺客便有些支撑不住,一面抵抗,一面在外围冷箭掩护下撤退。 宋琰见人群渐渐往外散去,刺客也被逼着退开,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场刺杀能免过去了。 他朝前走一步,冷冷喝道:“留两个活口。” 话音刚落,只听“嗤”一声不知从何处而起的轻响,在耳边响起,宋琰凭直觉猛的回头,见身后高墙上飞来一支冷箭,他身手也是了得,在冷箭飞来的须臾间侧身一个跨步避开,就在同时,右肩处一痛。 另一支从天而降的羽箭扎在他肩头,让他忍不住捂住肩大呼一声:“上头和后头还有人!” “嗖嗖”又是几声轻响,几支箭往围往宋琰的护卫飞去,几道人影从粥棚顶上飞出,迅速落往人群外围,还有人高喊一声:“到手,扯呼!” 贼匪中的弓箭手一愣,到手了? 又一听扯呼,来不及想是谁的命令,纷纷一面放箭一面夹杂在人群中四散跑去。 而宋琰这边的护卫也乱做一团,他们在前方御敌,没想到王爷在后头遇刺,纷纷朝宋琰涌来,何文才更是急得脸色红一片白一片的,满头大汗,像个哈巴狗似的围着宋琰打转,“大人,这,这,小的该死,小的该死!这后头早就戒严了,棚子上头也没发现贼人什么时候上去的,这……” 宋琰忍着疼,咬着牙,“好了,小伤不妨事,给我追,要留活口!” 几个护卫领命追去。 话说宋珩跑到人群外头,没再继续撤离,贼匪都盯着宋琰,也没人顾得上他,他就那么站在外围,眼看着粥棚内异变突起,然后汪昱布下的人再将那几个身手绝顶高明的刺客逼回去,然后就是那冷箭出现,宋琰中箭。 他看了看外头形势,差不多了,大势已去,周家这次,也算是绞尽脑汁。 他正要抬脚往里走,见几个退出来的贼匪看见他穿着官服,眼睛一亮,舞着刀就朝他围过来。 “这也是个王爷!”领头之人长得人高马大,脸孔悍勇,猛地喊了一句。 宋珩正想避开这几人,听见这话,脚步略停,这人竟然认识他? 他立即改变主意,装作慌乱的模样朝后退去,一面连连挥手,“我不是,我不是的,不要杀我!” 那几人一见是这么个软柿子,心下一喜,提刀拔腿就追。 一开始认出他的人还口中喊着,“杀了这个一样可以领功!趁他落单,上!” 外头乱做一团,护卫影卫都涌到宋琰那边去了,宋珩这边倒是没人注意,他一面回头看那几人距离,一面打量着四周路线,眼见经过一个暗巷子,一拐就朝里头跑去。 跑到那尽头,他停下身来,回头喘着气。 那几个追过来的贼匪更是大喜,其中一人乐呵呵道:“真蠢,自己跑到死路来了,找死找得这么准,还真有本事。” “别废话了,赶紧杀了撤,一会儿官兵追过来了!”另一人冷冷说道,拎着长刀就砍上来。 另外几人也跟着扑上去,只有最开始那认出宋珩的人反应稍微机敏一些的,见宋珩不躲不慌,嘴角似乎还挑起一抹笑意,瞬间觉察到一丝不妙。 果然,被饿狼群起而攻之的羊摇身一变忽如猛虎,那几个先后扑上去的人手中的刀不约而同被弹飞,还没搞清楚状况,宋珩整个人已凌空在众人之上,双脚踏上一人头顶,紧接着,“咚咚”几声,每人头顶都挨了一脚。 那个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想跑,被宋珩捡着还在空中翻飞的一柄长刀送出去,“嗤”一声直入背心,扑倒在地。 宋珩转身落地,手中刀光闪过,剩下几人稍微反抗两下,已有四个成了刀下鬼,剩最后一个离得稍远,转身就跑。 宋珩丝毫不犹豫,身形如飞鹤,转瞬追至,长刀刚落向那人脖子,他扑通一声就跪在地,连连求饶:“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小的不敢了,小的本不是想杀您的,再不敢了!” 这是一开始认出他身份来的那个,宋珩用刀挑起他下巴,冷冷问道:“你是京城谁的人?神枢营?神机营?还是私兵?” 想来认识他的,定是京里官府里头的人。 那人肩宽体阔,看起来也不似庸手,但此刻在宋珩刀下毫无反抗之力,哆哆嗦嗦跪地道:“小的,哪,哪能当兵爷,小的是京帮,以前京帮的。” 宋珩拧起眉头,京帮啊! 京帮果然和周家混在一起,还在外头打起了主力。 难怪这人会认识他,他荒唐的时候日日出入市井坊间,京帮的人认识他也不足为奇。 “你们老巢现在在哪里?” 那人不敢不说,硬着头皮道:“没,没巢,保定、廊坊,哪儿都有。” “哪儿都有?”宋珩挑挑眉,“京师边上的大牙山里,也有吧。” 那是周家私兵工坊的地界儿。 那人哆嗦着点了点头。 宋珩有些明白了,周家这是想重振京帮吧,从流民里头挑人入伙,倒是个好法子。 他手下又加重力,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抖着回答:“小的,京帮,牛二。” 第355章 有何后招 “牛二?”宋珩只觉这名字莫名熟悉,京帮。 他与京帮也没怎么打过交道,唯一正面对上的一次…… 忽然脑中念头一闪,这牛二,不就是当初受安敄等人所托,设局掳走灵芝的人吗? 正想着,身边几道风声,方才在屋顶放箭的几人围到他身边:“爷,成了,秦王伤在右肩,皮肉伤,没大碍。” “嗯,我都看见了。”宋珩暗叫来得正好,朝领头的林叔点头,指着牛二道:“把这人带回京,好好审审,别让他死了。” 那被称为林叔的人,虽有些奇怪宋珩的安排,不过也不作多问。 宋珩让秦王受伤,必定不是只想报一箭之仇那么简单,而眼前这个人,对他们来说有什么作用,他暂时也看不出来。 宋珩似乎看到他的疑惑,笑一笑,拍拍他肩:“你们先回去吧,过几日就明白了。” 待宋珩回到都督府时,守在门口的护卫忙通传进去。 他刚进门,就有一群人在何文才带领下围拢上来,“王爷您可回来了!” “燕王殿下,您没事吧?” “殿下可有受伤?” 何文才哈着腰引着宋珩往里头,摇头叹气道:“哎,您可把下官给吓坏了,秦王殿下受伤,您又下落不明,下官差些要捧着头去京城见皇上。” 宋珩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何大人先别担心本王,先担心担心你们保定府吧。你们这儿的兵,可怎么跟那些贼匪斗?我看那会儿贼匪混在人群中往里涌的时候,保定府衙的兵们在外圈站成一排排,不敢放箭不敢往前冲,倒像是押阵的。” 何文才脸上笑容略微僵了僵,颇不好意思地谄笑着解释道:“害王爷受惊了,咱们当今圣上,可是爱民如子,当时老百姓那么多,若真冲上去,难免会误伤无辜啊。” 他说着又骂骂咧咧起来:“都怪那些贼子太狡猾,竟懂得用普通百姓来替他们掩护,跑的时候也混在人群中溜走,根本分不出来谁是贼匪谁是流民。” 二人说着,已来到宋琰休息的房门口。 何文才一摊手,总结似地苦着脸晃晃脑袋,“这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剿匪便是。”屋内传来宋琰冷清的声音。 “玄玉没事吧?” “王兄没事吧?” 宋珩与宋琰竟是异口同声问起对方,二人一愣,又同时相视一笑。 何文才还想凑上前说两句话,宋琰未受伤的左手一挥,“何大人先退下吧,善后的事儿就交给你了。” “是。”何文才抬起眼看看二人,弯着腰退了出去。 待上茶的婢女也退开。 宋珩才打量着宋琰的伤口道:“幸好这箭手准星儿不好,要再偏一些……啧啧。” 宋琰肩头扎着白布,表面上有浸透的铜板大小一滩血迹,虽未伤及筋骨,但看来也流了不少血。 宋琰小麦色的脸有些失血后的蜡黄,唇角挂着冷笑,眼若寒冰,“他们也够费心了,层层迷障,破了一层,还有一层,只可惜我宋琰的命也不是那么好取的。” “这次伤我一箭,迟早要加倍讨还回来。” “王兄怎的这么晚才回来?”宋琰对自己遇袭的事儿算是表了态,没再恨恨不平对方的歹毒,毕竟周家有所动作,也在他们预计之中,他便问起宋珩来。 当时宋珩先跟着护卫跑了出去,他还以为他早就安全回都督府了,谁知后来一问,那些护卫说燕王在混乱中不见了。 宋琰还替他担心了好一阵儿,虽说宋珩会功夫,但那种场合,他们在明,敌在暗,几十个人围追打一个,还是比较危险的。 好在这位颇不正经的王兄又自个儿潇潇洒洒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宋珩一笑,“我躲了呗,我本来想这跑出去还能给你转移点火力,没想到那波人就认准了你,根本不搭理我这个堂堂燕王!” 他说着拍拍胸脯,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 宋琰哑然失笑,又按着因笑起来而扯动的伤口,吸了一口气,“我是不想连累你,才让你赶紧离开,不管怎么样,你救过我两次,我好歹要还你一次。” 宋珩听他这话透着几分真心,心下也暗忖,当时他确实没想到,宋琰会先让他走,这个秦王,倒也不是完全冷血的人。 他心头说不清什么感觉,帮宋琰也是为他自己,害起宋琰来他也不会心慈手软,但这个冷面王,倒是真将他看作自己人了。 不过,宋珩挑起嘴角微微一笑,他也不过是没遇到二人利益相抵触的时候罢了。 他抬眼看向宋琰,语气也多了几分真诚:“多谢玄玉,当时我若留在粥棚里,难保不会被乱箭所伤。不过,你这次负伤,也不是什么坏事。” “哦?”宋琰目色一转,凛凛看向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他就知道,这个吊儿郎当的王兄,若用起脑子来,当不会比他身边任何一个军师差。 宋珩端起身旁茶盏,微微晃着茶汤,红亮的普洱飘着醇香,他轻抿了一口,抬起头来时,满面皆是笑意。 “恭喜玄玉,终于可以在京师里头正大光明拿到兵了。” 宋珩抿唇看着宋琰。 宋琰先是一愣,随即领悟过来,阴郁的脸色瞬间舒展开,左手猛的一拍大腿,双眼闪着光:“没错!钦差被流民贼匪所伤,还有比这更好的理由吗?” 若是在平日,朝廷要在保定府剿匪,定是启用直隶府衙自己的兵,或是直隶大营的兵。 但这次他被贼匪所伤,若上奏剿匪,性质就大大不一样。 胆敢伤钦差大人,伤皇子,这就不是作乱了,是伤皇上,是造反! 那此时他请旨领兵剿匪,就在情理之中,直隶总督都没这个资格和他争抢,而若是将直隶大营的兵握在手头,还怕什么周家的羽林卫、神枢营、神机营? 神枢营以骑兵为主,神机营以火器兵为主,虽都是精锐,但毕竟人数有限。而直隶大营整整两万兵马,是距离京师最近的兵马大营。 若这两万人都变成他宋琰的兵,就算周家在京师动他,他也能逃出来靠直隶大营再打回去! 且借这个剿匪的机会,将周家在直隶的势力连根拔起,包括总督府这个何文才,也必定没有好果子吃! 第356章 祸福相依 宋琰的思绪不受控制地浮想开去,心潮一阵一阵澎拜,周家万万没想到吧,不但没取了自己性命,还被他能借此机会反将一军。 他朝外大声喊:“来人!” 两名护卫应声而入。 “让闻师爷过来,立即起草奏折和匪情邸报。” 宋珩慢悠悠品着茶,百无聊赖歇了会儿,一会儿站起身到院子里走走,一会儿到窗前逗弄逗弄何文才挂在院里的八哥。 看着宋琰与那师爷在屋里忙活半日,终将奏折和邸报都送了出去。 又过一炷香的功夫,何文才匆匆赶了来。 “王爷您叫我?”何文才堆着笑,脸几乎没凑到宋琰身前去。 宋琰淡淡“唔”了一声,再示意师爷将匪情邸报送到他跟前,“你看看吧,照这个写一份呈上去,怎么写,不用我教你吧。” 何文才眨巴着眼,接过那文书就看起来,这越看,脸色就越白,渐渐地,和那文书纸张一个颜色了。 “王爷,这。”他拿着文书的手微微发抖,为难地看着宋琰。 “这怎么了?”宋琰面无表情看回去。 “这,贼匪数千人,均手持利器,有些,太夸张了吧……”何文才暗中将宋琰祖宗骂了个遍,当时混在流民里头的人,顶上天有三百个,到了宋琰这里就变成了数千,这可就不是骚乱了,这是有计划有预谋针对宋琰这个钦差大人而来的谋反! 这么严重的事情出现在他保定府,他这总督的位置还坐不坐了? “夸张?”宋琰眉头轻轻皱了皱,语声顿时寒起来,何文才暗自打了个突。 “本王倒是觉得漏了些东西,比如当时这些贼匪是如何得知本王的身份,又是怎么刚刚好出现在那个人数最多的粥棚处,何大人,咱们当时的路线,可是在路上临时定的吧?” 宋琰这一问,何文才更紧张起来,宋琰不是没怀疑他,只是懒得针对他而已,他还没把自己放在眼中,所以根本从一开始,提都没提他这边应对不当的一些事儿。 何文才额上又开始滴汗,他本就体胖爱出汗,这几日面对宋琰更是时时如在热锅上蒸烤,左思右想,自己都讨不到好果子吃。 跟着宋琰写这军情邸报吧,他肯定逃不了管治无方、治辖不严的罪名,不写吧,宋琰这再上一道折子,把他扯到贼匪作乱的浑水里头去,他照样得背个罪名,说不定还要被扯上谋反的旗帜! 何文才生生打了个寒颤,两权相害取其轻,管治无方,总比谋反要强。他心思也算快,瞬间做出了取舍,抬头朝宋琰一笑,咬咬牙道:“下官立即去写,立即去写!” 宋珩看着何文才灰头土脸出了院子,才慢悠悠回转屋里,手里端着盘桑葚,吃得嘴唇发紫,笑着问宋琰,“现在如何?我们可以准备先回京了?” 宋琰看他一眼手里的桑葚,忍不住浮起笑意,“这不是用来喂那八哥的么?” 宋珩挑起一颗饱满黑红的桑葚扔进嘴里,一面嚼一面笑道:“好吃,走的时候给我带几笼回去,我们家王妃爱吃这个。” 宋琰笑着摇摇头,看宋珩说起灵芝满面抑制不住的喜色,知他定是因为要回京而欢喜,他忽然生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男女之情,真那般让人快乐么? 他想到自己府里头那个随时战战兢兢的安毓芝,又将这念头抹去。 转开话题问宋珩道:“我请兵剿匪的话,必定得有个信得过的副将,在剿匪平乱之后,趁机握着直隶兵营的人,你说谁来合适?” 宋珩面色稍稍正经起来,蹙着眉思索,想了半天,开口道:“直隶大营,可不好拿捏,这人得压得住场,得忠心可靠,还得不过分引周家生疑。” “郭家的人如何?”宋珩最后说道:“郭少通虽在西疆,他还有两个兄弟在京师,也都是四品武将,有军功在身。” 宋琰缓缓摇了摇头,郭家有个郭少通镇守哈密就可以了,握了更多兵权在手,难保不再出一个忠顺侯。 不过宋珩说到西疆,他倒是想起一个人来,他沉吟着问宋珩:“那个杨怀安,你看如何?” 宋珩一愣,随即哈哈一笑,“亏得你能想起来,确实不错,好眼光。不过,只怕这么明显用个新人,是给周家立靶子啊?” 宋琰不做声,这倒是,他思虑片刻,决定道:“那就连郭家的人一起奏上请兵,让郭家给他当个幌子。” 灵芝这几日为汪昱配制的解毒香,有了极大进展。 能够为男子生阳的香效不好测,但能否解毒的香效,倒是比较好测。 有金猊玉兔的方子在前,配制起这解毒药香来可谓事半功倍,灵芝唯一还在冥思苦想的地方,就在于给这药香中添些其他东西。 汪昱真的和她与宋珩忠诚合作?恐怕未必。 各取所需倒是可能一些。 所以若是能在这解毒香中添入些东西,将来汪昱若有什么对付他们的动静,她还能有所挟持倚靠,便再好不过了。 可汪昱本身懂香,卫国公府上更有制香高手,如何避开这些人的察觉,才是最大的问题。 灵芝这日回到王府,一进清欢院,没见到清词清歌迎出来,倒有些讶异,刚到门口,就猛地一顿,再提起裙角往里跑去。 果然,刚迈进厅堂门槛,门后一个身影就将她整个人从身后揽在怀里。 “无迹哥哥!这么快回来了!”灵芝喜得转身就勾住他脖子,和面前人紧紧拥在一起。 宋珩有些讶异,他刚沐浴完毕,特意没佩戴幽昙香息的清欢,就是想趁灵芝不备给她个惊喜,哪知她似早有所觉,一点没惊到。 “你发现我回来了?难道我身上还有清欢的香气?”宋珩紧搂着灵芝腰身,低头用双唇在她发间腮际传达着思念之情。 灵芝柔顺地承受着他的宠溺,闭上眼,幸福地只管贴着他的身体,绽开小梨涡笑道:“你不用清欢我也能嗅到你的气息。” “哦?”宋珩停下来,打横抱起灵芝就往寝房走去,一面笑着问道:“那是什么气息。” 灵芝双手勾着他脖子,将头埋在他颈项间,颇有些羞赧地低语了句:“男人气味儿,就是你的,和别人不一样的气息。” 宋珩听得心头更加火热,一手放下灵芝到床榻上,一手解开纱帐钩子,欺身迎上去,低低的声音带着无限魅惑:“来,让为夫也闻闻你身上的香气。” 第357章 剿匪之争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待二人温存完毕,天已暮黑。 “掌灯,放水。” 宋珩朝外喊了声。 清词与小令等人立时忙碌起来,忙完再规规矩矩退了出去。 寝房内宫灯与烛台依次亮起,明黄的灯光透过纱帐,莹莹罩在春意弥漫的绡帐中,暖得灵芝不欲动弹。 她依偎在宋珩胸前,将这些日子调香的进展说了一遍,又问起宋琰那头赈灾的事。 宋珩则不着急,慢悠悠揉着她黑发,温柔问着:“饿不饿?咱们先用膳吧?” 灵芝低低“嗯”了一声,扬起脸来:“那我先去沐浴。” 宋珩坐起身来,连带着将灵芝也推起,再胳膊从她膝盖下伸过,竟是将她连同锦被一起抱起,笑道:“一起去。” 灵芝刚来王府的时候,还不知道净房里头那么大一个木盆是做什么用的,如今可算是知道了。 但凡宋珩要二人一起在木盆里沐浴,免不了又是一番折腾,她“嘤咛”一声靠在宋珩胸口,贴上去不轻不重咬了一口,无力抱怨道:“无迹哥哥!” 宋珩痛快地“哈哈”一笑,不由分说将她搂得更紧,不一会儿,寝房后头传来水花声,前头屋子又静了下去。 一直到第二日醒来,二人同用过早膳,迎着晨光到后院散步,宋珩才将此行发生的事情与灵芝一一道来。 灵芝虽知道宋珩早有安排,且他本身就功夫高深,自保起码是没问题,但一想到当时成百上千的流民蜂拥而至的混乱景象,还是忍不住后怕。 她捏着帕子担心地看向宋珩:“那剿匪的时候,你可以不去吗?” 宋珩搂着她削肩,温柔问道:“那你想我去吗?” “当然不想。”灵芝白他一眼。 “那我就不去。”宋珩应允如流。 灵芝明显大松一口气,然后又反应过来,瞪着宋珩:“你本来就不用去,对吧?” 宋珩仰头笑起来,“咦,越来越聪明了!” 二人一路笑闹着,来到后院那棵大石榴树下,五月的石榴花开得正艳,似火凤盛放在枝繁叶茂的一片翠绿中,艳丽无匹。 小令早拿了椅搭过来铺在石凳上,清歌端了茶盘上来。 灵芝亲自端出杯盏递到宋珩跟前,“这是我这些日子用新鲜石榴花,加薄荷和绿茶做的花茶,你尝尝?” 宋珩接过杯盏深嗅一下,果真芬芳扑鼻,石榴和薄荷的清香配合得恰到好处,不得不承认,灵芝在对香气的把控上有绝对的天赋。 “好香。”宋珩抿了一口,由衷赞叹。 灵芝笑眯眯道:“比橙花茶如何?四叔他们可要回来了,到时候我就用这茶来招待槿姝和四叔,怎样?” 宋珩笑着伸手点了下她嘴角梨涡,“四叔的口味都是被你的茶给养刁的,不过,这次四叔回来,怕在京里也呆不久。” “哦?为何?”灵芝眨着眼,疑惑地看向宋珩。 “秦王准备带他去接手直隶大营,跟他去剿匪。” “四叔去?”灵芝讶异叹道,随即皱了皱眉:“秦王不是知道,四叔是我们的人么?怎么还会如此重用他?” 宋珩捧着茶盏,笑盈盈道:“傻丫头,现在对秦王来说,我们都是他的人,还分什么你我。” 灵芝恍然大悟,是了,她心头还把自己归在宋珩这边,几乎忘了宋珩的算盘是借宋琰之力对付宋玙,再顺带架空宋琰。 那在宋琰看来,宋珩和安怀杨不都妥妥是他的人么? 她点点头,随即又忧虑起来:“看来和槿姝也处不了几日了,还想着让他们就住在府上呢。” 宋珩算着日子,“他们一家三口,这几日就该到了吧,秦王那边养好伤,再接旨出发,估计还得十来日,这段时间四叔在军营,你就偷偷将槿姝和七七接来,让他们住府上好了。” “嗯。”灵芝一想到离开哈密时还是一团粉肉的小七七,立时眉开眼笑期待起来。 宋琰的折子和军情邸报在他们回京之前就已经一石激起千层浪,回来之后,宣德帝更是当庭怒斥直隶总督无能、保定府衙无能,让流民贼匪在京师眼皮子底下坐大成反贼,还伤了堂堂龙子亲王! 宋琰当即请命,愿领兵前往直隶剿匪。 这几件事一连串下来,周家真正慌了神。 宋玙在坤宁宫前唉声叹气,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他算是体会到了。 等了好久,皇后才从落地罩后出来,冷着长脸,咬着牙往窗前罗汉榻上一坐,还未等宋玙开口,她便恨恨骂道:“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命大!” 宋玙坐到皇后对面,急得抓耳挠腮,“母后,国公爷那边怎么说?这次可有什么办法阻止这小子!若真让他去直隶领兵,那直隶大营怎么办?直隶总督肯定也得换人!若有了兵,到时候他的翅膀可就真硬了!” 这次由不得他不急,周家一直以来都在想方设法打击宋琰。 可也不知为何,次次都被他躲过祸事不说,还能趁机抓着尾巴反将他们一军。 哈密之争,忠顺侯金家覆灭,周家完败;龙灯爆炸,宋琰虽失了兵马司,但周家也没讨到好,算是打成平手;私兵工坊,这就不用说了,这明显是宋琰的反击算计;还有这次,本来是想趁机要了他命,没想到那么层层算计包围之下,还被他躲了过来,干脆直接将军要直隶大营的兵权! 宋玙一脑子浆糊,他怎么也想不通,宋琰是如何一步步踩到他跟前来的。 皇后刚刚在后头看完周腾芳送来的密信,除了气郁,倒是比宋玙稍微清醒一些。 她深吸一口气,端起茶盏猛灌一口,平复了心绪方对宋玙道:“莫要慌了阵脚,就算他前往直隶领兵剿匪,也不一定就能将直隶大营握在手里。” 宋玙听皇后这么说,知道定是外祖父有了什么计划,遂迫切看向皇后:“母后快说,怎么才能阻止他?” 皇后摇摇头,凤钗金步摇的流苏轻轻晃在耳际,缓缓转着手头十八子红珊瑚佛珠,沉声道:“阻止不了他,但我们可以安插自己的人进去,直隶大营,一定不能落在宋琰手中。”46 第358章 另辟蹊径 宋玙听皇后这般说,更加迷茫,挠了挠头道:“可现在朝廷的人,咱们哪还有什么人可以安插进去的?” “再说了,宋琰那小子奸猾无比,他恐怕不会让咱们有机会下手。” 他说着就想起许振来,一拳砸在身旁案几上,将一碟茶盏震得“哐哐”作响,嘴上恨恨道:“何况还有父皇帮他,上次那许鹤泉,都以为是个忠心不二的,谁知人家根本忠心的就是父皇!” 皇后听他提起许振,也是冷冷一笑,看了他一眼:“咱们当然没法安插自己的人手进去,这次的人,本来就是他宋琰的人。” 宋玙五官揪到一起,费解地看着皇后,这个母后说的什么意思,怎么他一点都听不懂? 皇后见他满脸疑惑,知道以这个儿子的脑子,怎么都想不明白的,他们不帮他把绊脚石挪开,他以后可怎么办啊? 遂叹一口气,细细解释道:“你外祖父那边做了两手准备。这次宋琰要举荐与他同去直隶的人,我们打听出来是郭家二爷,咱们就让他去。” “又是郭家。”宋玙咬牙切齿,“可郭家已经明显是那小子那边的,咱们怎么办?” 皇后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让他别急,继续说道:“宋琰毕竟是个亲王,铁定不会有绝对的兵权,那到时候直隶大营,就会落在这郭家二爷手中。咱们就等他立功回来,再让郭家老三尚景荣。” 皇后把手头的佛珠一掐,拧着眉道:“那时候,郭家立越大的功,对咱们就越好!” “尚景荣!”宋玙吓得差点没从榻上摔下去,手头茶杯都险些没拿住,“哐当”放到桌案上,直愣愣看向皇后。 “可景荣会愿意吗?” 皇后想到景荣的性子,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道:“这孩子,真是伤透我心!” “本来让她嫁许振是最好不过,可惜许振那小子太过奸猾,她自个儿又拿捏不住人家的心,万寿寺那次,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害我受你父皇责罚。” “可她今年都十六了,再不说亲就晚了,给她在京中贵子中挑了一圈儿,人一个也看不上,非还拧着许振不放。若是让郭家尚公主,一来能把郭家和咱们牢牢绑在一起,就如同他宋琰好不容易养肥一只鸭子,结果被咱们给宰了。二来,郭家也是大族,好歹给景荣找个不错的归宿。” 宋玙听完这番话,渐渐理透了其中关节,越想越觉得是个妙计,不由眼睛亮起来,“这是国公爷的主意?当真是一箭双雕的好办法!” “嗤!”皇后一声轻笑:“可是三雕,别忘了,郭少通手里还有个哈密呢,到时候他郭家和我周家绑在一起,看他们还怎么跟宋琰那小子混下去!” “可是。”宋玙还有最后一个担忧:“听说郭家三爷,生得貌丑粗鲁,还喜狎军妓,景荣能答应吗?父皇能答应吗?” 皇后翻着白眼睨他一眼:“你父皇那儿,肯定是要费些功夫,不过,许振心眼是多了一些,可拿下一个郭家三爷,那还不在话下。至于景荣那儿嘛,我会亲自劝她,貌丑貌美又如何?只有拿下郭家,才能不让宋琰得逞。现在咱们,可一步都再让不得。” 宋玙想到景荣的性子,本已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 “砰砰”连声脆响,不知又碎了多少个花瓶瓷器,景阳宫里又是一阵划破天际的尖利咆哮。 “我说了不嫁!死也不嫁!死一百次也不嫁!” 皇后气冲冲地领着宫女从殿门出来,身后大殿朱门“哐当”一声关上。 “娘娘?这。”景荣身边的掌宫宫女杨嬷嬷为难地看向皇后。 这是皇后娘娘第四次来景阳宫了,每来一次,景荣的状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变本加厉,反抗得更加激烈。 皇后气得脸通红,胸口一起一伏,半天才缓过气儿,吩咐道:“继续把她关着,关到同意为止,若是不吃饭,还照以前那样绑着给我灌,还有,早说了把所有瓷器饰物都给撤下,怎么还被她给翻出来了?” “是,奴婢们疏忽了!”杨嬷嬷领着身后一溜宫女齐齐跪下。 皇后忍不住扶了扶额,她早知道这个女儿执拗,可没想到她的执拗,就连她这个亲娘软硬相逼都拉不回来。 “我怎么养了这么个糟心的玩意儿!”皇后愤愤吐了口气,捂着心口往外走去,“过两日我再来,你们看紧一些。皇上那边,谁要走漏了风声,可知道会怎样吧?” “是。”跪地的宫女应喏。 景荣哭够了,砸够了,没有花瓶砸,瓷枕都被收了,只好把床榻上被子褥子迎枕统统往地上扔。 已经七日了,从皇后第一次来告诉她要和郭家联姻的消息,她就明确表示了不嫁。 从认识许振以来,她就认定了这个人,眼里心里再看不到别的男人半分影子。 他不喜欢她又如何?她可是公主,只要父皇开了口,哪个男人她得不到。 可偏偏父皇不肯开这个口,偏偏母后帮她想的办法还失败了,偏偏现在又给她找了另外一门亲事。 偏偏那郭家三爷是郭家三兄弟中最臭名远扬的一个,郭家乃军将世家,粗鲁些也就罢了,郭老大和郭老二都好歹五官端正,人品端方,可郭老三是出了名的军痞子。 虽本事也不小,可喜喝酒狎妓,好惹事生非,正因如此,郭家一直将他拘在京中,没有外放,就是怕他出去惹事。 景荣根本受不了!母后将她当成什么了? 就为了和秦王夺权,她就要牺牲自己的一辈子吗? 景荣宣泄得累了,就地坐在一堆锦被、迎枕中间发呆,一想到要和一个不是许振的男人、尤其是这样一个男人呆在一起,就浑身难受恶心得慌,不快乐,绝对不会快乐! 她死也不要过那样的日子! “公主殿下!”一个小宫女见她披头散发,光脚坐在地上一堆面褥中,战战兢兢过来想要扶她起来。 “地上凉,您又光着脚,别凉了身子。” 景荣木讷地站起身,凉了身子又如何,谁会在意呢。 她已经豁出命去反抗了,可母后一点妥协的心思都没有,这还是那个疼她宠她万事顺着她的母后吗? 为什么忽然对她这么狠心?就为了郭家有兵权? 她的人生没有那兵权重要? 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母后死了这条心?46 第359章 求救失败 景荣脑中各种念头纷纭,她宁愿和云岚姑姑一样,在宫里吃斋念佛,也不愿意去嫁给这样一个男人,不,应该说,除了许振,她谁也不想嫁。 那小宫女给她拿来白绢袜,扶她在榻上坐下,半跪在地上,伺候她穿着袜子,见她木木怔怔,眼中含着泪,可怜兮兮的模样,忍不住劝道:“奴婢说句废话,您要不爱听就不用搭理。这身子可是自己的,若坏了,再没有重来的时候,您就算要违抗……娘娘,也犯不着伤自个儿的身子啊,再说了,还有皇上疼您呢。” 景荣木头人似的呆坐半晌,听她最后一句话,眼睛眨了眨,皇上? 对,还有父皇,她可以去求父皇啊! 她猛地俯下身拽起那小宫女衣襟,吓得那小宫女一哆嗦。 景荣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道:“你跟我换衣裳!” 夜色已深沉,皇宫里四下静悄悄,只有夏夜小虫的鸣唱格外热闹。 景荣趁着夜色,混在一队换班的宫女身后,顺利出了景阳宫,和其他宫女分道扬镳之后,穿过御花园东南角的石径小路,埋着头一路小跑。 她不敢走坤宁宫旁的甬道,直接从偏殿外宫墙折往南,只要能顺利越过坤宁宫,前头就是宣德帝起居所在的乾清宫。 但愿她运气够好,父皇今晚没去其他嫔妃寝殿中。 景荣这般想着,踏上偏殿外宫墙青石大道,迈开腿深吸一口气,假装成过路的宫女低头匆匆走起来。 眼看要越过坤宁宫,忽斜里一道院门,出来几个挑着灯笼的内侍,景荣一眼扫去,心猛地一跳,立时收住脚,装作害怕的模样垂头缩在路边。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是太子哥哥! 宋玙正闷头走路呢,一抬眼,见一个宫女瑟缩着站在一旁,夜色里灯光昏暗,他也看不清脸,刚刚与景荣擦肩而过,忽然站住了脚。 他扭头看去,这宫女的衣裳服制,像是景荣宫里的。 没想到景荣以为他走开了,也刚刚好悄悄抬起眼往前扫去,二人目光在空中对上,均是愕然一愣。 “景荣!”宋玙首先反应过来,回转身跨几大步冲过去挡在她跟前,“你怎么这副模样,要干嘛去?” 景荣见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只好把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宋玙身上,抓着他手,急切道:“太子哥哥,我要去见父皇,他在乾清宫吗?” 宋玙眼神闪烁,景荣这些日子的强力反抗,母后都与他说过,见景荣这般模样,哪还不知道她想什么。 他只好哄劝道:“好像不在,你先回宫去吧,见父皇嘛,回头再派人去说一声好了。” 一面说,一面示意身后的内侍都围过来。 景荣见他言语间敷衍,心一横,大声道:“你是不是和母后想的一样,也让我嫁到郭家?” 宋玙怕她说漏嘴,传到宣德帝耳朵里,若被他知道他们算计郭家,怕也会有什么应对之策,忙慌乱道:“你先回宫,穿成这个样子到处跑,成何体统?” 景荣见势不妙,知道宋玙绝对是和皇后一条心的,猛地拔腿就朝前头跑去,将一个提着灯笼的内侍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宋玙忙指挥人追上:“快,给我拦住她!” 另几人赶忙追去。 景荣眼见着他们追上来,一路尖叫,“救命!有刺客,有……” 话音未落,已是落到那几个内侍手里,一人不待宋玙吩咐,就忙先捂住她嘴。 宋玙赶上来,气喘吁吁点着景荣,恨恨道:“你这丫头,跟周娟娟那傻子一样尽帮着外人!把她给我抬回景阳宫去,再把皇后娘娘请过去!“ 最后一句是对着几个内侍说的。 其中一人领命而去,另几人把景荣捂的捂嘴,抽出腰带来捆上手脚,像扛粽子一样把景荣五花大绑往后头送去。 景荣气得七窍生烟,浑身的血都往上涌,绝望、屈辱,像一柄柄利剑扎上胸口,这就是他的亲哥哥啊!同父同母最最血亲的哥哥啊!为了他们的计划,竟然不惜让这些下贱的阉人这么对她! 她闭上眼,捏紧了拳头,什么亲情,什么母女情,在太子的利益面前,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一行人扛着景荣从御花园东南角小径处原路返回,送到景阳宫。 御花园内假山上那座凉亭里一个身影正好看见这一幕,轻轻“咦”了一声。 “长公主殿下,可有何事?”立在一旁的嬷嬷立即问道。 凉亭内的人正是云岚,身边没有掌灯,正趁着夜色赏星,却见到那极怪异的一幕,“你找人打听打听,景阳宫里,出了何事?” “是。”那嬷嬷领命而去。 皇后气冲冲赶到景阳宫,二话不说先给了景荣一个巴掌。 “啪。”景荣早料到会惹皇后暴怒,不避不躲,生生挨了一下,就那么木木然坐着。 “那贱人呢?”皇后犹自不解气,一转身抬头找那个和景荣换衣裳的宫女。 景荣倏然抬起头来,似看陌生人一般看着皇后:“翎儿,你们要将她怎样?” 皇后咬着牙道:“怎么样?胆敢蛊惑你换了衣裳跑出去,她还想活命不成?” “回娘娘,已经拖出去了。”杨嬷嬷跪在地:“是奴婢失职,竟没发现公主离开,请娘娘将罪!” 景荣眼中的泪迅速滚了出来,神色凄然跪在皇后面前:“母后,翎儿跟我那么久,求你放了她,这次是我要跑出去的,不关她的事!她就算有错,可罪不至死!求母后开恩!” 她还记得在宫里所有人都规规矩矩听皇后话的时候,只有一个翎儿还记挂着她的身子。 皇后扬着下巴,冷冷道:“你终于会害怕了?我告诉你,这是给你身边人一个教训,若此后还有人帮着你搞这些小动作,也得想想下场!你趁早死了别的心思,我告诉你,不管你是死是活愿不愿意,就算给你下药抬也要抬到郭家去!” “这是我们周家如今唯一的希望,你到底懂不懂?” “若被宋琰那小子得了直隶,你大哥的位置可就危险了!” 皇后继续说得口沫横飞,景荣眼中的光却一点一点黯淡下去。46 第360章 以死相抗 景荣终于明白了,对母亲来说,她也好,太子哥哥也好,都不过是周家权势的一份子。 母后以前对她的娇宠,那都是有前提的,前提就是,她得听话,她得为周家出力。 若是不听话,她就同这宫里任何一个宫女一般,自由生死都握在母后手中。 皇后这些话已苦口婆心说了不下百遍,此时又重提一番,说得口干舌燥,说完接过宫女递上的茶一饮而尽,叉着腰坐回榻上,又气又恼又无奈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景荣。 景荣娇嫩脸颊上已浮起几个清晰的手指印,皇后本来还有一肚子火想发,见她这般绝望凄惨的模样又不忍心,只好哀声叹气往后头迎枕靠去。 “说吧,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答应?”皇后闭着眼,有气无力道。 “该说的道理也说过了,那许振是给你吃了什么迷药?让你连母后连周家都不顾了?” 景荣语声低低,却依旧犟着脖子,一字一顿道:“若周家命悬一线,郭家是唯一救命稻草,那景荣死也会嫁。可景荣不懂,以如今的形势,难道太子哥哥和周家,没了一个郭家就要灭了吗?就算宋琰要与哥哥斗,周家就只能靠女儿去笼络一个郭家来出力吗?大舅舅在西山大营,国公爷仍掌着羽林卫,若真要帮太子哥哥,他们难道都帮不上忙?” “孽障!”皇后气得一掌拍到迎枕上,“你……你懂什么?我是你娘,还能害你不成?你若嫁到郭家,那是一箭双雕的事儿,去了宋琰的臂膀,给周家添了助力,你怎么就看不见这里头的好处呢?” 景荣冷冷一笑,“母后只看得见那好处,可曾看见景荣的苦处?难道有了郭家,太子哥哥就能逼走宋琰不成?他一开始可也是什么都没有,照样能与太子哥哥斗成这般模样,难道母后还看不清,只要父皇不表态,他们就还得一直斗下去!有郭家又如何?周家手头那么多有本事的人,哪个是留得住的?” “只怕女儿去了郭家,郭家便成了下一个忠顺侯!就这样,母后也要让女儿嫁过去吗?” 皇后气得发抖,偏偏景荣字字句句都戳在她心上,她又何尝不知,周家真正要斗的人,是宣德帝,可不把宋琰这把刀给请走,他们就太过被动。 景荣说的长远来看是没错,若宋玙有这脑子有这眼界,她也不用这般操心了。 可眼下,明明可以以尚公主的机会将郭家收入囊中,他们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宋琰得到这条大鱼! 皇后尽力压制着火气,尽量平稳着道:“若宋琰与郭家掌了直隶大营,随时可能造反夺宫,反扑进京,到时候,你也好,我也好,周家也好,都逃不过一个死字。就这样,你也不愿意嫁吗?” 景荣咬着唇,目色仍然坚定:“母后是拿周家全族的性命来逼女儿吗?可这天下是父皇的天下,他难道会愿意看着他们二人联手?若景荣是男子,定会以其他办法夺下宋琰在直隶的兵权,要耍阴谋就离间二人,要堂堂正正就举荐他人,要狠心就直接杀了宋琰,而不是靠自己亲生女儿去笼络人心。更何况,您说的是如果,是可能,但景荣若嫁了,这一辈子,就不是假设,而是事实,就为了您担心害怕的如果,就得将女儿送出去给人作礼?” “啪!”景荣话音刚落,另一边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皇后的耐心几乎殆尽,任她苦口婆心也好,软硬相逼也好,景荣还是这副油盐不进的态度。 “事到如今,不管你有多少借口,多少理由,我就一句话,不嫁也得嫁!” 景荣沉默下来,过会儿方道:“那若是女儿不惜以死相抗呢?” 皇后也冷了下来,声音平静得自己都难以相信,“就算要死,也成亲之后再死。” 景荣坐着的上身微微抖了一下,点点头,一闭眼,再睁开看向皇后,“好,我成亲,然后再去死。” “叮叮当当”一串响声,皇后手头的佛珠串子竟生生被扯断,红珊瑚珠子滴溜溜滚得满地都是。 她干脆将手头抓紧的几颗珠子也撒落在地,站起身来,冷冷道:“那你这些日子就好好呆着吧!你若再如此执拗下去,我只当,没生过你!” 说完再不回头,挪着僵硬的步子,走了出去。 出了景阳宫大门,几个宫女忙围拢来。 “娘娘!” 一个嬷嬷道:“娘娘,那公主这。” 皇后闭了眼,她们周家的人,个个性子都这么硬,景荣迟早要嫁人,与其随便嫁一个,当然不如嫁到郭家。 她咬咬牙:“照旧看着,我看她犟到几时去!” 景阳宫果真安静下来,景荣不再绝食抗争,也不再哭喊吵闹,似真认命了一般,每日里安安静静地吃饭睡觉,不让她出门就不出门,不让她见皇上她便不见皇上。 皇后都疑心她是不是因为太过痛苦而精神呆滞了。 然而说话行事也都正常,她便稍稍放下心来。 景荣从来没被逆过心意,又对许振情根深种,这次,有这么大反应也正常,不过,总是要吃过亏之后才能慢慢接受现实的。 又过了两日,安怀杨与槿姝到京,安怀杨径直去了军中,宋珩则派人将槿姝母子俩接到燕王府来。 灵芝将用来安顿槿姝母子的追月院命人清扫一遍又一遍,一会儿又让换个枕头,一会儿又让添个小孩儿喜欢的木马,正忙乎着,就听外头小曲喊道:“王妃,槿姝姐姐来啦!” 灵芝忙带着小令迎出去,一眼看见宋珩身后跟着的人,眉眼秀丽中带着英气爽朗,更添一份为母的柔顺,喜得小跑过去拉住她手,“四婶,七七呢?” “给王妃请安!”槿姝也颇为激动,他们回京之后还没来得及安顿,安怀杨就被招走了,都没来得及和灵芝一聚。 好在如今他们的身份外人不晓,宋珩以灵芝亲戚的名义将他们母子二人带进来,外人不知内情,安家则无从知晓。 槿姝笑着打量灵芝,见她着急往身后张望,忙招呼奶娘快些抱着孩子过来。21046 第361章 下毒之法 “哎呀!”灵芝还没见过这样的小奶娃,惊叹一声,眉眼都柔和下来。 眼前虎头虎脑的肉团子,和刚出生时瘦巴巴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粉嘟嘟的圆脸蛋,大眼睛和安怀杨的桃花眼一模一样,黑幽幽地能映出人影来,两只胖藕节一般的小手看见灵芝便朝她伸来,一点不怕生。 灵芝心软成一滩水,登时说不出话来,忍不住伸手碰碰他小手,那肉拳头竟一把将她手指攥住。 灵芝喜得“咯咯”直笑,那小肉团子眨了眨眼,也跟着咧嘴乐呵起来,一面笑,还一面将灵芝手指往提溜着口水的小嘴里凑。 槿姝忙拽着七七小手,从奶娘怀里将他接了过来,笑着对灵芝道:“王妃小心,他正长牙呢,逮什么啃什么。” 宋珩搂过灵芝肩头,笑着道:“先进去吧。” 待槿姝她们往前走了,悄声附在灵芝耳边,“别急,以后咱们多生几个慢慢玩。” 灵芝娇嗔地睨他一眼,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喜滋滋往前追着小七七而去。 如今王府中人多,事事井井有条,给槿姝归置行李的归置行李,端茶的端茶,哄孩子的哄孩子,不一会儿就安顿好了。 九个月大的小七七被放在临窗大炕上,束腰案几挪开来,两头都摆了大迎枕,靠墙铺了椅搭,防他撞到头,让他自个儿撅着小屁股在炕上爬来爬去。 灵芝手头拿个拨浪鼓,与槿姝面对面坐在炕沿边上,看着小家伙盯着她手里“咚咚”响的拨浪鼓不放,等爬到跟前,先盯着看,然后趁人不注意,“呼啦”出声一把像拨浪鼓抓去。 灵芝和槿姝同时乐得“哈哈”大笑,“我们七七长大一定也是个高手,比四叔四婶都厉害呢。” 槿姝颇有些感慨,看着灵芝几乎整个身体趴在炕上,和七七大脑袋对小脑袋,笑着道:“王妃什么时候给爷也添几个小子。” 灵芝一面假意去夺七七手里的拨浪鼓,一面有些娇羞地回答道:“娘说我还小,让先养身子,她说女子最好在十八之后再生儿育女。” 槿姝听说是娘娘的意思,也不再多问,抬眼看了看四周,压低嗓门道:“娘娘如今,可有和你们常来往?” 灵芝抬起头,朝她眨眨眼,神秘一笑,“娘现在在一个安全又自在的地方,我们日日都能见着呢,明日带你去。” 第二日,燕王府的车队浩浩荡荡往西驶去。 马车径直驶进院子里,杨陶已带着人在廊下迎接,槿姝与七七一下车,瞬间就成了众人的焦点,槿姝看见杨陶,激动得热泪盈眶,“扑通”跪下去磕了三个头。 “快些起来我看看,都是当娘的人了。”杨陶笑盈盈地扶她起身。 “娘娘。”槿姝声音中尚有些哽咽,她和荷月一般,都是自小在杨陶身边长大,杨陶对她来说,是亦师亦母的角色,自从去了灵芝身旁,便再没见过杨陶,此时见到,自有一番唏嘘。 她抬头见到许多熟悉的面孔,少不了一阵招呼寒暄,又跟在杨陶身后,随众人往里走去,一路走一路说起这些年的日子。 槿姝笑着一一打趣回去,又问着杨陶如今的状况。 灵芝见她们说起武林盟的旧事,让槿姝与杨陶慢慢叙旧去,她还有任务在身,遂起身先去制香坊。 试制坊内一排白瓷碟沿桌铺开,瓷碟内盛着清水,一小片一小片的香料泡于其间,灵芝一一仔细嗅、察,再掰开,看入水后的香料香性是不是会有所更改。 要想在给汪昱已经配置好的香料中下功夫,必须将那香中的原料遇到不同反应下的香性都测试出来。 水泡、火炙、蜜烤、风干…… 每种香料每种炮制方法都要尝试一遍。 若换了其他人,就这一个步骤,就得花月余时间,而灵芝只需要在炮制完的香料上一嗅一看,便能将其香性琢磨个八九不离十,已是省下一大笔时间。 不过,到目前看来,进展并不算太顺利,她还没找到可以下手的地方,让汪昱毫无察觉,而又慢性中毒,对于一个本身就是用香高手的人来说,很难。 到了午膳时分,杨陶留槿姝在屋内用膳,灵芝一面吃,一面看七七在槿姝怀里啃着葱油花卷,啃着啃着碰到自己大拇指,也“啊呜”一口咬下去,顿了顿,才反应过来疼,小嘴一瘪,大眼睛里水花直打转,将哭不哭的模样,终于还是忍不住,“哇”一声哭出来。 槿姝忙柔声哄慰。 看得灵芝忍俊不禁,捂着嘴“咯咯”直乐。 杨陶也“噗嗤”一笑,对槿姝道:“你让奶娘哄他吃饭去吧,这样缠着你,你都没法好好吃了。” 槿姝温柔笑着:“许是这几日换了新地方,缠我缠得紧,换了人就不肯好好吃东西。” 杨陶给她支招,“他这是没有安全感,你将你身上沾了奶香的衣裳放在他身边,他有了熟悉的气味儿,又能看见你,便不会非缠着你抱了。” 这头正拿着筷子轻笑的灵芝忽然“咦”了一声。 杨陶和槿姝都朝她看去,见灵芝神色有些激动,握筷的手停在半空,双目神采涟涟。 熟悉的气味儿! 这话如同一把钥匙,让灵芝瞬间打开一扇门来。 一直以来,她都想着要在那给汪昱的解药香中下功夫,可稍微被汪昱发现异常,他们的计划就会被识破。 要在汪昱毫无察觉之下让他中招,用一种他所熟悉的拟香气息,自然是最好不过。 就如同上次搬回王府的兰花,旁边置放拟兰香的香盒,真假混到一起,最让人难以分辨,而她要做的,就是寻摸汪昱日常最熟悉的气息,最能给他安全感的气息。 灵芝神色有些激动,忽放下筷子跳起来,喜不自禁朝杨陶福礼道:“娘,我想到个法子,我先去试试!” 又对槿姝道:“四婶,灵芝先失陪。” 说完匆匆而去。 槿姝迷惑地看着灵芝的背影,担忧地念着:“王妃还没吃饭呢。” 杨陶笑着摇摇头,“随她去吧,她这制香的性子,倒是和她娘一模一样。小曲,给王妃捡几个爱吃的菜,放在有温炭的食盒里头送去。”7146 第362章 公主出逃 景阳宫里也在用膳。 景荣吃得不多,但也不少,比皇后预料的情形看起来要好。 伺候她的宫女都稍稍松一口气,前些日子,她们也跟着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生怕这位小主子又闹出什么幺蛾子,到时候先丢命的是她们。 这几日看来,公主终于和皇后娘娘妥协了。 景荣用完最后一口饭,将筷子放到桌上,饮过漱口茶,再懒懒道:“煮点解腻的茶汤来。” “是。” 不一会儿功夫,茶汤便送上来。 景荣面无表情吩咐:“你们都退下吧,我独自呆会儿。” 屋内四名宫女对看一眼,有些迟疑。 景荣冷冷道:“就在门口而已,还怕我跑了么?” 宫女们这才退下。 刚退出去没几分钟,就听见屋子里“哐当”一声响,她们有很久没听见这动静了。 突如其来的响声让所有人神经同时紧绷起来,愣了片刻,里外共八人都赶紧往景荣屋里跑。 “公主!” “殿下!” 景荣依旧端坐在桌前,面上一丝表情都没有,脚边一堆碎瓷。 进来的几人同时大大地松了口气,人没事就好。 景荣冷冷扫她们一眼:“这茶,谁煮的?” 其中两个宫女对视一眼,战战兢兢出列来,跪在地上:“回公主,奴婢们煮的。” 景荣把茶壶往前一推,又拿了个杯盏放旁边,严厉道:“你们自个儿尝尝,里头放了什么东西?苦得要命,是想毒死我么?” 两个宫女一听说茶有问题,立时吓得魂不附体,忙出声告饶:“公主,奴婢怎么敢,奴婢们什么都没放呀!” “哦?”景荣的眼神又冷冷扫向另外几人,“那是你们送进来的时候动了手脚?” 另几人也吓得赶紧跪下,一个劲儿说自己没动过茶。 景荣皱皱眉,指了指那杯盏,“这样吧,你们要说没事,就自己喝一口给我看看,谁敢喝,就是真没动手脚。” 话音刚落,那几个宫女都抢着来倒茶,拼命澄清:“奴婢喝,奴婢绝对没有动过手脚!” 几人纷纷拿了茶盏,“咕咚咕咚”就开始喝,喝到嘴里确实是,味道怪怪的,带些苦意。 她们有些慌地抬起头来互相打量,难道真有人往里放什么东西了? 正想着,几个人身子一软,相继倒了下去。 景荣忙起身关上门,暗自松了口气。 这还是两年前她因为好玩,从宋玙那里弄来的蒙汗药,还好没被皇后搜走。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用,她今日把所有的药粉都给倒了进去,也就是说,她只有这一次机会。 这会儿正是宫女轮换用午膳的时间,也是景阳宫宫女最少的时候。 景荣迅速剥下一个宫女的衣裳换上,摘下头发发饰,再拿了梳妆盒里首饰包在帕子里,塞进怀内,头上插两朵宫女的珠花,快速往外走去。 果然如平常一样,这个时间,景阳宫守后门的嬷嬷也吃饭去了,她轻悄悄打开那扇清漆小门,闪身逃了出去。 景阳宫离北宫门不远,穿过松林和一片花园,高耸城墙下的北宫门在望。 景荣停下来喘了几口气,捏紧了手头景阳宫的牌子,大步往前走去。 刚要走出松林,见那宫门内进来两队人,蓦地收住脚步。 那队人中,其中一个是皇后身边的嬷嬷! 有景阳宫的令牌,她从守城门卫眼皮子底下能混出去,因为那些卫兵不认识她呀! 可有那嬷嬷在…… 景阳躲在那松树后,焦虑地直跺脚,她必须尽快出去,等轮岗的宫女回去,必定会发现她不见了,那母后会立即让人封锁宫门,这可怎么办才好! 那嬷嬷还在和守卫说着话,景阳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忽松林外传来一个声音,差些把她魂都吓飞出去。 “谁在那儿鬼鬼祟祟的,可是景阳宫的人?” 她心猛地一跳,见是个有些眼生的嬷嬷,又稍稍安稳下来,她穿的是景阳宫的宫女服制,只要来人认不出她是谁就行。 这么想着,她硬着头皮往外走一步,头埋得低低的,让人看不见正脸,故意压着嗓子道:“奴婢是景阳宫的,奉命外出办事。” 那嬷嬷不以为意,只淡淡“哦”了一声,接着道:“那正好,老奴也要出宫,你跟着一道吧,没出过宫门,当心跑丢了。” 景荣心内忐忑,不知是福是祸,稍一抬眼,见那宫门进来的嬷嬷往这边走来,只好先应声“是。” 站到这嬷嬷身后跟着的宫女身旁,见这宫女所穿服制和自己身上的差不多,隐约猜到了这嬷嬷的身份。 嬷嬷领头往前走去,那皇后身边的嬷嬷迎面而来,二人互相打了个招呼,“长公主殿下又要置办新的香料了么?” 皇后身边的嬷嬷问着。 景荣暗叹,果然是云岚姑姑的人。 这嬷嬷淡淡应了声,两队人擦肩而过,其他人对景荣这个小宫女并未多看一眼。 景荣暗念“菩萨保佑”,跟着嬷嬷顺利出了宫门,连令牌都不用掏出来给守卫过目。 宫门外是一条笔直的长街,不远处一条横巷往北,就是真正出了宫城,进入了京城百姓生活的地界儿。 景荣呆呆站在宫门口,出来得太顺利,她有些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身畔忽然响起那嬷嬷的声音:“还不快些去办事?” 景荣这才回过神来,对,这里还很危险,她得先离开再说。 正点头转身要走。 只听那嬷嬷继续道:“不要后悔。” 景荣一愣,猛地回过头去。 那嬷嬷已经带着人离开,最后那句话仿佛从天上掉下来的。 景荣揉揉耳朵,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不要后悔! 这嬷嬷知道她是谁,是云岚姑姑派来的? 景荣看了看矗立在眼前的高大宫墙,喃喃自语,“我不会后悔。” 说完一咬牙,往那横巷跑去。 景荣失踪的消息在一盏茶的功夫后就传到了皇后耳中。 皇后气得险些没晕过去,站起身来第一句话便是:“去找许振要人,把他府上给我堵起来!” 景荣跑出去,还能去哪儿,必定是去找了许振! 这个冤家,皇后捂着胸口,无力地跌坐在榻上,若没了景荣,他们还拿什么去控制郭家,那这次郭二出马,不是眼睁睁给宋琰的热炉子里添炭么? 皇后咬着牙道:“必须给我找到,活要见人,死,也要带回来!” “是!”众人领命而去。 此时的云岚正在御风亭内,看向北方天际。 “长公主殿下。”一个嬷嬷走到她身边:“出去了。” “嗯。”云岚点点头。 “殿下为何……”嬷嬷显是不太懂。 还未待她说话,云岚便开口道:“因为她的勇气。”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也因为她自己的懦弱。21046 第363章 狭路相逢 灵芝今日新得了领悟,一直在香坊盘桓到晚膳时分,被杨陶反复催促,才带着小令小曲等人往回赶。 槿姝被杨陶留了下来要多住几日,灵芝想来槿姝在此处更加自在,且自己每日也能过来,便招呼人跟她回去把槿姝和小七七的随身行李搬过来。 两辆马车踏着日暮回城,到得城中,已是掌灯时分。 大街小巷的杨树柳枝间,初夏新蝉长鸣,衬得沿街疏疏离离挂在民居外的红灯笼顿时热闹起来。 刚走过两条街巷,忽听见一阵压过蝉鸣声的喧扰,灵芝掀开车窗帘往外看去,只见东面某处地方,灯火通明,映亮了半边天,喧嚣声就是从那处传来的,偶尔还有颇为清晰的喝令声。 灵芝心里头一紧,那个方向,似乎是许振的宅邸。 坐在对面的小令、小曲也探过脑袋,学着她的模样往窗外看去。 “你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吗?”灵芝指一指那边天空问小曲。 屋巷阻隔,她们看不见究竟发生了何事,灵芝从宋珩处得知,修炼过真气的人,耳力也比旁人好一些,她猜想小曲也能听到更多。 小曲凝神听了一会儿,皱眉道:“好像在盘查什么东西?奴婢只听见他们在说继续搜。” 灵芝更有些放心不下,会不会和许振有关? 她踌躇片刻,吩咐道:“让车夫从那边绕着走,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马车向右调转了头,穿过横街,再拐进一条有些狭窄的暗巷。 刚要驶出暗巷尽头,只听外头喧嚣愈近,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不知车上是燕王府哪位贵人?”灵芝听外头有人问起。 “是我们王妃,怎么,这路不让走吗?”车夫反问道。 外头问话的应是小头领,闻言在马车外朝灵芝一抱拳,“王妃殿下,兵马司在此搜捕嫌犯,任何车马不得通行,还望王妃谅解!” 灵芝朝小令示意,小令隔着帘子脆生生问道:“没关系,我们走别的路也行,不知大人您要找的是什么样的嫌犯,我们若是在路上看见可疑人物,好招呼你们兵马司的人。” 那小头领见惯了在京中耀武扬威的世家子弟,没想到燕王妃这般没有架子,不仅不埋怨他们逼得她马车倒回去,还主动说帮他们找嫌犯,心里头感动得一塌糊涂,又抱拳朗声道:“多谢王妃体谅!小的们在找一个女贼,不敢劳烦王妃,王妃可要小的派人护送回府?” 灵芝听见找女贼,定是和许振没有关系,遂放下心来,笑笑,对这示好的小头目道:“不必客气,燕王府自有护卫,那我们先走了。” 外头立即传来声音:“恭送王妃!” 灵芝松了口气,往后靠在车厢壁上,马车缓缓掉过头,往前跑去,灵芝正要开口说话,忽见小曲神色不对。 她疑惑地看向小曲,小曲摇摇头,指了指车厢底下,示意灵芝挪到她这边来。 灵芝明白她的意思,车厢底下有危险,便悄无声息挪过去,此时马车已经穿出暗巷,来到先前的横街上。 小曲待灵芝坐到小令身边,让小令将她扶好,自己则掀起车窗帘,纤瘦的身子一钻,似一只灵猫从窗口钻了出去。 刹那间,听见车厢外传来一声痛呼,“哎哟,你,大胆!” 灵芝一怔,这声音怎么那么耳熟。 “停车!” 灵芝跳下马车,见小曲手里揪着个女子,那女子还拼命想挣脱她的手。 灵芝借着昏暗的灯光看清那人,不由一愣,“景,景荣公主?” “嘘!”景荣慌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有些气恼地看向灵芝,嘴里还嘟囔着:“没想到是你的马车。” 她本躲在那暗巷口一堆马料稻草后,无处可去,眼见要搜查到那边来,好不容易来了个辆马车,她便趁着车身遮挡,悄悄钻进车厢底下车轮上头的平板处,没想到这竟然是灵芝的马车,更没想到她还发现了她! 景荣左思右想,咬一咬牙,“扑通”就朝灵芝跪下去:“以前是我对不起你,你不要告发我的行踪,我景荣愿一辈子给你烧香祈福!” 灵芝脑子转不过弯来,喃喃看着眼前穿着一身单薄衫裙,连个比甲都没有的景荣,头发散乱,上头还挂着几根稻草,满身都是又臭又腥的马尿味儿。 唯一没变的是,眼神依旧那么高傲而倔强。 景荣见灵芝没反应,又朝她一磕头,“求你!我是逃出来的,我娘要把我和郭家三爷赐婚,我不愿意,以后我再不会回去,也不会再欺负你,你放心!你要是想报仇,怎么欺负我都行!” 灵芝听她前言不搭后语,忍不住苦笑,景荣在她看来,就是一个不懂事又霸道的公主罢了。 虽然景荣总和她作对,但除了上次害得小令坠下假山,其他在她眼中都是小把戏,她根本没放心上,更别提报仇了。 倒是郭家三爷这句话,打动了灵芝。 她想起宋珩他们的计划,略一沉吟,招呼她:“上车再说。” 景荣坐在灵芝对面,一口气喝光小令端上的热茶,再放下空杯:“再给我添满。” 小令见她还是颐指气使的模样,吐吐舌头,将茶壶往案桌上一放,“自己添吧。” “你……”景荣还待发作,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又忍下来。 灵芝浅笑着道:“公主当日害我这丫头从假山上摔下,差点丢命,如今可知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了吧?” 景荣垂下眼,也不知是不是在认真想灵芝说的话,半晌吐出一口气,“我知道,人们尊重我,不过因为我是公主而已,没了这身份,丫鬟奴婢都可以欺负我了。” “你!”小令自个儿气不过:“喂,你讲不讲道理,你没听我们王妃说吗,我生气是因为你曾经害过我,跟你是不是公主可没关系。” 景荣哪受过这般委屈,被个丫鬟指着鼻子骂,一抬头还想分辨,可自己当年害她是事实,顿时泄了气,垂头道:“好吧,你想怎么害我,随便你,只要不把我交出去,让我给你倒茶也行。” 灵芝倒没想到景荣这次出来这般坚决,堂堂公主,宁愿给个奴婢倒茶,也不愿回宫去!7146 第364章 如何处理 “你,就只是为了赐婚的事儿吗?郭家,可是昭勇将军那个郭家,这事我们怎么没听说?”灵芝提过茶壶,亲自替景荣倒上茶。 景荣见她没趁势欺负她,有些一愣,她还以为灵芝会狠狠报复她一顿,随即点点头:“是。” 灵芝震惊于她这种坦荡荡的勇气和气势,犹疑着问:“就是因为许……” “对。”她还没说完,景荣又点头承认,再举起茶盏一饮而尽,眼神坚定毫不忸怩。“我非他不嫁,就算不当这什么破公主也无所谓。” “那皇后娘娘和国公爷……” 景荣神色转为黯淡,惨然一笑:“对他们来说,我嫁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有用,不然,和死了没什么分别。” 灵芝顿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单恋恋到这个份上,真不知道这景荣和周娟娟到底哪个更厉害。 一个为了许振不惜背叛周家来和她们合作,破坏了皇后的计划;一个现在更为了许振逃婚离宫出走! 果然周家的女儿,都是狠性子…… 许多女子终其一生,都不知何为情爱,择一人终老,可惜这个择不是择,只应该叫做“遇”,遇见谁就是谁,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 她以前尚不觉得,可自从重遇宋珩之后,才深有所感,若不是和有情人相守一生,那一生是何等凄惨无味。 世间人心志坚毅的少,而对情所痴的人更少,这么执着到不顾一切的人,她总有些或多或少的钦佩之意。 可眼下这个景荣……该把她怎么办呢? 景荣已经完全豁出去了,喝完热茶,又毫不客气地吃起灵芝备在车厢里的糕点。 反正燕王和他们周家不对付,想来不至于把她送回去邀个功什么的,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等吃饱喝足,见灵芝就那么静静看着她,也不笑话她也不辱骂她,她倒是先开口了:“你看起来也不像毓芝说的那么坏嘛。” 灵芝无奈一笑,这是夸她么? “哦,毓芝说我什么?” “性子孤傲,心肠狠毒,害你娘,哦,是她娘失宠,还放火烧你们自家院子,害她嫁给亲王做妾。” 灵芝哭笑不得,坦然看着景荣:“你若现在问她,她应该不会这么说了。” “为何?” “因为她也发现了,害她的另有其人。”灵芝顿一顿,问道:“那公主此前那么讨厌我,就是因为这个?” 景荣撇撇嘴:“算是吧,毓芝是我好朋友,我当然要帮她,不过,更因为许振喜欢你。” 灵芝差点被自己呛到,稳了稳气看向景荣:“公主,这话可不能乱说。” 景荣皱皱眉:“我最讨厌你们这些一肚子心思的人,你都嫁人了,有什么不能说的,我看得出来,许振就是喜欢你,他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还好你成亲了。” 灵芝尴尬得招架不住,抬眼一看小令小曲正憋着笑,只好转移话题道:“那公主如今有什么打算?” 景荣的考量一向很简单,她正色盯着灵芝:“你会不会把我交出去,那样的话我就走。如果你能替我保密,就求你带我去见许振。” “这个。”灵芝为难地想着,“您,带银子了吗?要不先找家客栈住着。” 景荣不满地噘起嘴,“母后肯定早派人在各家客栈守着了。” “那。”灵芝犹豫一阵:“您先跟我回去吧。” 宋珩看着满身狼狈偏又理直气壮坐在玫瑰椅上的景荣,下巴都要掉下来。 “你们这儿挺好的嘛。”景荣浑然不担心自己的处境,四下张望着,一眼看见墙角两盆开得正艳的三色海棠,喜得站起身看过去。 “呀,这海棠是怎么养出来的,我从未见过同时有三种颜色花瓣的海棠!” 灵芝无奈看宋珩一眼,宋珩讪然一笑:“那你先看着,我跟王妃说两句话。” 说完,拖着灵芝就来到外头游廊下。 “到底怎么回事?宫里还一点儿没有景荣失踪的消息。” 灵芝细细将自己如何碰见景荣,又得知她是为了许振逃婚而跑出来的,完完整整说了一遍,只略过景荣说许振喜欢自己的部分。 宋珩起先还镇定听着,听到说皇后要将她许给郭家三爷,等这次郭二剿匪回来就赐婚,顿时明白了周家的算盘。 他们是想等宋琰养肥了郭家,再接收其成果呢。 到时候一道圣旨下来,景荣和郭家三爷一成亲,那郭家就算不向着周家也得向着了,姻亲关系,向来是最厉害的同盟关系。 而要让郭家三爷尚公主,周家有太多的办法,就拿上次对付许振那招,就能逼迫宣德帝不得不答应这件事。 宋珩想通此个关节点,点点头同意灵芝的说法:“是不能把她送回去。” “那如今怎么办?她非得要见许大哥。”灵芝最纠结的地方就在这里。 宋珩略一思索,“让她见吧,见过了才好死心。” “可若是她死心了,就回宫去怎么办?” 宋珩勾起嘴角一笑:“你明日带她去香药庄子上,到时候她若真想走,也由不得她了,必要时候还可以用来威胁周家。” 灵芝点点头,知道宋珩是出自于纯利益向考虑,以景荣的性子,怕根本想不到他们会打她的主意,这么单纯的人,倒是好对付。 “好,那许大哥那边?” “我来跟他约。”宋珩说完,拉着灵芝再进屋去。 景荣在屋里转了一圈,又回到座位上自顾自喝茶,见宋珩与灵芝进门,有些怀疑地看着宋珩道:“不会是去告诉我母后了吧?” 宋珩摊摊手一笑:“若皇后婶婶知道你在我府上,估计得带神机营来灭了我燕王府。不过,你可想好了,这次出来,恐怕回去之后会被关禁闭。” 景荣脸色平静:“我都被关了半个月了,要不然我能什么都不要就这么逃出来吗?什么公主我也不当了,我就想去找许振,他要不要我我都跟着他。” 宋珩坐到她对面玫瑰椅上,翘起二郎腿:“那他真不要你,你还怎么跟着他?还得防着被人抓回去。” 景荣被问得一噎,顿时没了主意,她迷茫地摇摇头:“他真能那么狠心吗?我为了他连公主都不做了。” 宋珩伸出手在景荣面前比划着:“虽然你不是公主了,可你现在,是这个。” 他缩回手一甩,“烫手山芋。” 景荣紧咬着唇,丝毫不因宋珩的种种打击而退缩:“我见了他,自会跟他说。”246 第365章 偷听墙角 第二日,灵芝便带着景荣去了田庄上,没进香坊,直接穿过药香田去了别院旁一所小院。 这里好歹比王府安全,把景荣安顿好后,暂时让小曲看着,她先去找杨陶商量。 杨陶正在槿姝房内逗着小七七,听完景荣的情形,只挑了挑眉,笑着说了两个字:“有趣。” 灵芝端着茶盏抿一口,抬起头来一脸迷茫,“啊?” 杨陶竟然一点不震惊! “那娘您觉得,景荣该怎么办?” 杨陶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顺其自然吧,这孩子倒是有勇气,就看她决心够不够了。不过珩儿说得对,咱们不能让她回宫。” “您要见见她吗?她反正不认识您。”灵芝见杨陶也赞同她和宋珩的做法,大大松一口气。 杨陶抿唇向她眨眨眼,“现在不见,等许振来见她的时候,你派人来告诉我,我要过去听墙角。” “噗。”灵芝一口茶忍不住喷了出来。 许振来的时候已是傍晚。 他这两日被兵马司的人查得紧,去哪儿都跟着,今日是借着与宋琰见面的机会,半途上留下宋珩与汪昱,自己悄悄离席出走,才悄无声息来到这庄子上。 宋珩只告诉他,让他来庄子上见个人,却并未说是谁。 是以许振看到景荣的时候,要不是传话的人是宋珩,他还差些以为自己又被皇后给陷害了! “鹤泉!”景荣重新梳洗过,穿了庄子上香师的靛蓝色花枝褙子,一见到许振就冲过去哭起来。 许振似见鬼一般往后退两步,疑惑非常地看向身旁的灵芝:“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灵芝见景荣把一向淡定的许振吓到结巴,忍不住想笑,绷着脸道:“还是公主亲自告诉您吧。” 许振也不知景荣失踪的事情,此时一想到这两日来围着他宅邸打转的兵马司的人,猛地醒悟过来:“兵马司是在找公主您?” 景荣抹着泪,点点头,可怜巴巴地看向许振:“我,母后要把我嫁到郭家,我逃出来了,我只想嫁给你!” 许振当着灵芝的面,尴尬得无地自容,本就玉白的脸更比纸还白,刹那慌乱后恢复镇定,冷冷甩开景荣拽着他衣袖的手,声音似冰一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公主还请自重,许某是有婚约在身的人。” 说完要拂袖离去,竟似连灵芝都不再搭理。 糟了,灵芝暗想,大哥真生气了。 景荣追在他身后尖着嗓子喊道:“许鹤泉,你究竟有没有心啊!本公主为了谁跑出来的,你就这么打发我吗?你好歹跟我说句实话,到底喜不喜欢我,不喜欢我哪里,让我死个明白好不好?婚约,谁信你那个婚约!” 灵芝被景荣的话语惊呆。 许振身子也是一震,好歹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眼神比万丈玄冰还冷,停驻在景荣身上,又变得无比地厌恶,剩余平静而清冷:“好,公主想听实话,许某就照直说。许某确实不喜欢公主这样的,野蛮、无礼、任性、自大、肤浅、不懂尊重人的人。而公主这般缠着许某,实在让许某感到厌烦。” 说完这些话,他一躬身,也没看灵芝一眼,迅速转身离开。 景荣看着青山色直裰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腿一软,跌坐在地。 灵芝不忍心,想过去扶她,她却推开灵芝手,双手揪着裙摆,哽咽着喃喃道:“我就想跟他多说几句话而已,他连骂我都不想多骂几句吗?我对他还不够好吗?为什么他这么绝情?” 灵芝不知她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相问,一时无言。 只听院门处响起杨陶的轻笑:“你对他是很好,那又怎么样呢?” 景荣愕然抬起头看着杨陶,见她穿着一如这庄子上普通农妇,冷冷道:“你是什么人?敢嘲笑本公主。” “公主?”杨陶轻笑一声:“你现在还是公主吗?” 景荣呆了呆,低下头:“是,可就算我不是公主,我对他的好从未变过,他为什么一点不感动?” 杨陶叹了一口气,毫不留情讥诮道:“对他好?那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谁不能对他好?他的奶娘,他的丫鬟,可能都比你对他还好,凭什么你觉得自己对他好,他就要承你的情?” 景荣揪着裙摆的手颤了颤,眼中似有什么东西碎掉一般,带着几分迷茫看向杨陶。 这人究竟是谁,她说的话她根本想都没想过,可仿佛又有些道理,对一个人好,原来是最没价值的事情? 杨陶见她还发呆,干脆半蹲下身和她面对面,问道:“若是换了你,有个面貌丑陋、性子粗鄙、不学无术的男人正日缠着你要娶你,他对你百般千般迁就,有求必应地好,你愿不愿意嫁?” 景荣顺着一想,默默打了个冷战,“可是。”她咬咬唇,“可是我又不丑。” 杨陶“噗嗤”笑了一声:“傻丫头,那你想想,你除了对他好,还有没有其他值得他喜欢的地方?” 景荣张了张嘴,刚想说“我是公主”,又生生吞了下去。 她现在已经不是了,那是以前她在许振面前尤其引以为傲的部分。 公主是什么?代表着无上至高的皇权和尊贵,看看,堂堂公主千金看上你,你该多么值得庆幸和骄傲。 她忽然发现自己除了这个公主身份,真的说不出其他可以吸引许振的地方。 女红?她不懂。 女德?她从来都是由着性子来,她自己明白。 琴棋书画?一窍不通。 景荣默然垂下头去,哽咽变成了低低的啜泣,原来她是个废物,难怪许振那么厌恶她,她就是面前这个女人口中,那性子粗鄙、不学无术之人。 杨陶见景荣低头不再出声,幽幽道:“现在怎么办呢?” 景荣茫然抬起脸来看向杨陶,像在问她又像在问自己:“应该怎么办?” “回宫去吧。”杨陶果断道,说完站起身,整整衣袖。 “不!”景荣答得坚决:“宁死也不回去,你教教我,怎么才能让他喜欢我?” 杨陶啧啧摇头:“为何要把自己的价值建立在别人的喜好之上?” 景荣有些没太明白她的意思,疑惑地眨眨眼。 “你先在这里住下,仔细想想吧,若有时间,就来帮我们采香料,这儿可不养闲人。”杨陶说完,施施然离开。 景荣诧异地看向灵芝:“这人是谁?” 灵芝笑笑:“桃花娘娘。”20146 第366章 过人心胸 灵芝随杨陶出了门,其实她也纳罕杨陶的举动,她跟在杨陶身侧,好奇问道:“娘难道打算让景荣留在香坊?” 把景荣留下,和留在香坊,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情。 留下,只是为了不让周家和郭家联姻的计划实现;而留在香坊,则代表杨陶正式接受了景荣,要将她培养成自己人。 可景荣……怎么也是公主啊! 灵芝完全想象不出来她下香药田除草除虫的模样。 杨陶轻声一笑,“是,她倒是个好苗子,做事执着果敢,豁得出去,一旦认清自己的目标,再不容易分心,这样的人,有可敬可佩之处,可惜被养歪了,太过自我,若不帮她一把,怕要走上死胡同。” “可是。”灵芝迟疑着:“她,可是皇上的血脉。” 杨陶懂她的意思,勾着嘴角,挑起眉看向灵芝,“所谓斩草除根是不是?你放心,一来,她不会知晓我们的计划,将来珩儿的复仇,即使写史的人,也不会知道事情真相。二来嘛,我在这方面有些傻,和宋谨清算也就罢了,这件事归根到底,和景荣是没有关系的。” 灵芝对他们的计划了然于胸,自然相信景荣不会知道真相,但她震惊于杨陶的心胸。 他们留下景荣,不可否认是有一定私心的,最终目的在不让周家得逞,并不是真正想帮她。 毕竟她可是敌营里的人。 可杨陶这番说法,摒去了景荣身上所有的外在,宣德帝的女儿也好,公主也好,周家用来联姻的棋子也好,杨陶都没提及。 她只单纯觉得这姑娘在感情这死胡同里这么歪下去钻牛角尖太可惜,她愿意给她指明一条路来。 而灵芝所接触到的人中,或有像严氏、应氏那样自私自利的,或有像安怀玉、应老夫人那样尽心为儿女打算的,可还从未有杨陶这样,愿意为仇家的女儿考虑出路的! 灵芝想起她“桃花娘娘”这个称号的来源,正因有这样愿意一心助人不图回报的想法,所以才能让香河从荒田变宝地吧? 她看杨陶的眼神,不由更钦佩几分。 这夜,灵芝回到燕王府时,宋珩已等得有些着急,亲自到垂花门来迎她进内园。 “可累坏了?”二人照例牵着手在前头走。 丫鬟们都早已习惯,都散开各忙各的去了。 灵芝先将许振和景荣的会面说了一番,又说了杨陶的安排,真真切切道:“娘让我发现,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的人,和她比起来,我眼界实在是太小。” 宋珩笑着把她头掰着靠在自己肩上:“娘跟我们都不一样,你呀,眼界小才好,最好是小得再看不见其他的,看着我就好,将来还要看咱们的孩子,有你忙的时候。你不知道,你制起香来完全会忘了我,我可是会吃醋的。” 灵芝知他故意如此说,“咯咯”笑着伏倒在他怀里,又说起她这两日制香的进展,给汪昱的香也快差不多能成了,宋珩问得仔细,听她说完,觉得此法确实可行,二人便依计定了下来。 “对,今日还有一件事。”宋珩与她回到屋内,一面亲手替她取下钗环,一面说着。 “安家的钱财,在十多年前就开始大批往北方转。” 灵芝正取下耳珰的手一顿,看向铜镜里站在身后的宋珩,“北方?” 宋珩点点头,接过灵芝手头的翠玉菩提耳珰,放到梳妆匣子里,“截止到安家北上那年,前后算起来十二年,安家差不多少了一半财产,估摸着有二十万两银。我们的人只能查到这么多,那时候汇丰才刚刚建起,不然,定能查到更明白的去处。” 灵芝蹙着眉,细细想着,安家在北方一直以来都没什么大动作,就连开香坊也是搬来京师之后的事,而香铺则是直到现在,都没能抢过福寿斋,那时候怎么会有需要这么多银子的地方? 外头传来小令等人摆碗碟的声音,宋珩替灵芝拿过家常比甲,替她穿上,再揉揉她刚放下的发髻,“先吃饭吧,能用到这么多银子的地方不多,慢慢查下去,总能挖出来。” 灵芝点点头,跟随宋珩起身。 宋珩看进她眼里,语气微沉,继续道:“我总觉得,这事儿可能和宋谨有关系。” 灵芝的心忽然颤了颤。 第二日,前往直隶剿匪的队伍正式离京。 安怀杨随着宋琰一起离开京师,槿姝母子俩在杨陶劝说下,直接在香坊后头的庄子里住了下来。 灵芝也颇为满意这个安排,这样也省得她担心被人发现他们与更名为杨怀安的四叔的关系,更怕的是被安家发现槿姝,找到四叔。 在田庄上,自然就不会有这些顾虑。 而这日,是景荣公主失踪第三天,宫里头,皇后再瞒不住,消息终于传到宣德帝耳朵里。 “好好的一个公主,宫里头成群的宫女跟着,怎么人就不见了呢?” 宣德帝脸色铁青,背着手在龙椅前踱着步,冷冷看着跪在下头的皇后。 皇后早料到会有这一日,毕竟一个大活人失踪,能瞒到几时去,她早定好心思,绝不能让宣德帝知道他们周家的打算,抬了抬手里的帕子,哀哀戚戚地跪在地上就哭起来。 “皇上,景荣可是咱们唯一的女儿,她人不见了,我这当娘的可也不想活了!呜呜呜……” “所以我问你,她是怎么不见的!为什么不见的!你还知道你是当娘的?”宣德帝看见她的眼泪只觉得厌烦,周家果真是武夫出身,教出的人都上不得台面,宋玙和景荣,好好的一儿一女,楞生生给养歪了! 这也就罢了,女子讲究三从四德,善妒为过,偏偏这皇后不但明里暗里不让他后宫添人,甚至还几次三番阻挠他有其他儿子! 那你倒是把自个儿生的好好养着呀,这下好了,景荣堂堂一个公主,竟然在这么多宫女护卫眼皮子底下逃出宫了! 宣德帝忿忿然,要不是仗着周家势大,皇后哪敢跟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地耍花招! 而景荣定然不会平白无故失踪,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对,可究竟会是什么事呢? 宣德帝见皇后还一个劲儿地哭,不耐烦道:“哭有什么用?人没了你还想瞒着我?早干嘛去了?” 他龙袍大袖一挥:“若找不到景荣,你这个当娘的,就好好呆在坤宁宫里反省思过吧!”74. 第367章 釜底抽薪 皇后从拭泪的间隙扫见宣德帝的眼神,只有怪责与憎恶,没有丝毫的同情,心渐渐凉下来。 这还是当初那个,说“惜娘,我这一辈子都感激你”的宋谨么? 同甘共苦二十多年的感情,怕是磨得快没了,这样的皇上,还能记得她的好,记得周家的好么? 她心头冷冷一笑,垂下头掩住了怨恨的目光,无限委屈道:“臣妾只是想给景荣好好说个人家,那日与她稍提了提京师里头数得上数的几个贵家,哪知,这丫头,竟是认准了许振,其他人谁都不乐意。“ 她抬起眼,眼中多了几分幽怨:”皇上,您是知道这丫头性子的,要是当初您直接把她赐婚给许振多好!她有多么认死理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当娘的已经尽力劝过,她还是自个儿悄悄逃了,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蒙汗药,把她宫里头的宫女都给灌晕了逃的。臣妾得知,真是如五雷轰顶啊皇上!” 她跪地往前挪了两步,哀哀抬起头来看着宣德帝:“她一定是跑去找许振了,您把许振叫来问他,或是找人盯着他,一定能找回景荣的!” 宣德帝龙袍宽袖一甩,气得浑身发抖,她竟还指责他? 还想说景荣离宫是因为他没顺着他们的意思给景荣赐婚? “无知妇人!许鹤泉是我大周栋梁,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他不过就是把金家的事儿都捅出来了,你们就想断他前程不是吗?” 宣德帝气得往龙椅上岔开腿一坐,冷冷盯着皇后:“景荣身为女子,竟私下倾慕外臣,你这当娘的是不是该好好反省反省,平日里可有教过她女德女经?谅你跟着朕这么多年,也算劳苦功高,朕平日对你们母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不够知足吗?” “若你教女有方,她能如此为个男子抛弃礼仪纲常?这样的话若传出去,让人觉得我大周公主竟然是这么个不知廉耻的玩意儿,朕的脸面,皇家的颜面还往哪里搁?” “至于许振那里。”宣德帝冷冷一笑:“你就别想太多了,许鹤泉对景荣有没有心思,朕还不至于看不出来,总不会他放着堂堂公主不要,去收留一个私逃的公主吧?” 皇后缩在袖中的手捏紧了拳头,面前这个人,熟悉又无比陌生。 他担心的不是景荣的安危,不是她的心情,只是大周的脸面,只是他皇帝的脸面! 她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这是个这般自私自利忘恩负义的小人? 宣德帝大手一挥,“景阳宫的宫女,统统处理了,外头朕自会想办法去找人,你回坤宁宫好好呆着吧,把嘴给朕闭紧了!若让朕听到什么不好的风言风语,你且想想后果吧。” 皇后咬紧了牙,硬着头皮看向宣德帝:“皇上,臣妾想见父亲一面,毕竟父亲在外头,找景荣也能方便……” “怎么?”宣德帝讥诮地打断她的话:“你觉得朕这个当爹的不会全力找景荣吗?” 皇后一叩首:“皇上恕罪,臣妾只是。” 她哽咽着:“毕竟景荣是父亲外孙女,臣妾如今,心慌,想与父亲叮嘱一番。” 宣德帝冷冷一笑,“你尽管下旨召国公爷进宫吧,看咱们国公爷能几日把景荣找出来。” 说完,径直起身,带着宁玉凤出了殿门! “娘娘!”两个嬷嬷过来,小心翼翼扶起皇后。 皇后双腿已经跪得发麻,撑着二人胳膊,慢慢挪到榻上坐下,立时围过来几个宫女替她轻轻按揉双腿。 腿上传来的被千万根针扎刺痛的痛苦,却丝毫比不上她内心恨意,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连见上父亲一面都这么难了? 她朝身边端上茶的嬷嬷吩咐:“传我旨意,宣郑国公尽快进宫。” 郑国公周腾芳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到了坤宁宫。 “您这么快?可用过膳了?”皇后已经平静下来,从榻上捏着佛珠扶起跪地的郑国公。 郑国公向来沉稳的脸也添了几分焦虑,阴沉着道:“臣骑马来的,他怎么说?您没说郭家的事儿吧?” 景荣失踪的消息,当日皇后就从宫里传到了周家,他们这些日子都没闲着,将京城翻了个遍,客栈、饭庄、当铺,还有景荣平日里认识的一些公侯伯爵家的闺阁小姐之处,都打探了个遍,竟丝毫没有景荣的消息。 皇后长长叹了口气,冷冷道:“父亲,这人,和咱们已经离心了。” 郑国公拧着眉,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我早看出来了,以前还想着他总不会薄待玙儿,可你看如今宋琰得宠之势,难保没有他变心之时!” 皇后不由打了个寒颤:“这次如何是好?景荣没了,郭家要真立了功,掌了直隶大营,咱们可就……” “那小子不好对付。”郑国公满脸恨:“周围高手众多,警惕心强,防得极严,咱们这次派出去的,折损了三波人,都连他衣衫角都没碰到!” “他上哪儿找那么多高手?”皇后皱起眉,“莫非皇上把影卫都给派去了?” 郑国公缓缓摇头,蹙紧眉头:“影卫肯定有跟去的,但不会那么多,我们的人粗略估计,至少有三十来个,还都是隐在暗中的高手,宋琰这小子后头,到底谁在帮他?” “那咱们如何是好?”皇后捏紧了手头佛珠。 “最近,宫里头怎样?”郑国公忽然转了话题。 皇后冷冷勾起嘴角:“庄家那两姐妹正斗得热闹,正好省得我操心,让她们各自玩儿。贤妃那贱人向来最是个奸猾的,这几日我忙景荣的事儿,她趁机忙着在皇上跟前讨好。看皇上新宠那庄青萱,也跟着老往她宫里凑热闹” 郑国公沉吟着点点头:“看来当初让那珍嫔进宫,倒是做对了,谁能想到,同是庄家姑娘,却恨不得你死我活呢。“ 皇后眉间尽是恨意,谁进宫都是她心头的刺儿,“父亲此言何意?贤妃怕是想拉拢庄青萱来对付我罢了!” 郑国公狭长眼半眯:”咱们就利用她们打得火热,宋琰又不在,来个釜底抽薪。” 既然宋琰不好对付,那就换个好拿捏的吧。 皇后心一动,眼睛闪着光看向郑国公:“您是说?” “贤妃。”郑国公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210. 第368章 大功告成 这几日灵芝往香坊庄子上跑得更勤,宋珩不用跟宋琰出京,好不容易得了闲,却有另外的事儿落到他头上。 眼见还有月余便是乞巧节,宫里头照例要热闹一番,按往年惯例,在西苑布置锦楼,用以乞巧、祭祀牛郎织女二星,现下基本上这种闲活儿,宣德帝都派到宋珩头上。 宋珩倒也没不乐意,每日喜滋滋地骑着马就去了西苑,监督着苑内上百名工匠绣女干活。 西苑中的昭月楼为乞巧主殿,中间一座八角翘檐三层楼阁,需尽数以锦缎扎花铺设。 第一层楼为蛛网乞巧之地,到了七夕当日晚,女子们都拿着蛛盒选择自己喜欢的地方放置,等候第二日看结网疏密,密者为得巧。 第二层楼为穿针乞巧之地,以五彩丝穿九尾针,先完成者为得巧。 第三层楼则是祭祀所在,届时宣德帝将与皇后同时登台,同拜牛织二星,祭祀礼完毕,其他宫人才能上去烧香祈福乞巧。 如此过了几日,这日申时,宋珩刚回王府,见灵芝已在院子里,两个小梨涡笑得如盛满蜜,喜滋滋朝他迎上来。 “今日回来这么早?”宋珩有些惊讶,灵芝这些日子一为了制香,二为了陪槿姝和七七,日日盘桓到黄昏才回。 宋珩一面问,一面脱下被汗浸透的外衫递给大双,趁她转身的功夫,先将灵芝抱了个满怀。 灵芝娇笑着推开他,捂着鼻子嗔道:“好臭,快去洗洗。” 说着回转身,亲自给他递上新腌制的梅子做的去暑茶。 宋珩接过茶一饮而尽,看着灵芝满面止不住地笑意,勾起唇角一问:“给汪昱的香制好了?” 灵芝笑着眨眨眼:“你猜?” 宋珩闻言哈哈一笑,打横将灵芝抱起转了个圈儿,“我就知道我的灵儿一出马,就没有制不出来的香!” 灵芝紧紧搂住他脖子,笑着抱怨:“哎呀茶洒啦!你这满身汗,害我刚更衣完,又得去换!” 宋珩干脆抱着她往寝房里走去:“咱们一起洗。” 屋里的清词清歌忙退开去。 灵芝羞红脸挣扎着下地:“你赶紧去洗,小令,水放好了吗?” 净房后头传来小令相当认真的声音:“嗯,王妃,是放圆木桶的水还是大盆的水?” 灵芝瞪宋珩一眼,那意思是,就怪你瞎说。 一面朝后头吩咐:“圆桶。” 回过头又颇有些不好意思悄声对宋珩道:“不过,那香到底有没有用,还得他自个儿试过才知道。” 宋珩一脸坏笑凑到她眼前,“要不你夫君我先试试?” 灵芝恼得把他往里间推去:“王爷!” 那香在当日晚送到了卫国公府,作为交换,卫国公府的人又带了一粒作为蛊毒解药的黑色药丸给燕王府。 汪昱拿到的是一盏瓷盒,里头放着一盘普通莲花形篆香,还有一袋香囊,里头配的炮制好的原料,按宋珩的人所说,这两样东西需配合着用。 汪昱先让人将这两物都送去给卫国公府上的制香师看过,待确认无毒害之后,迫不及待屏退众人,将自个儿关在屋里,燃起那香来。 半个时辰过去,门打开,里头传来汪昱略带颤抖的声音,“带个人进来!” “是!”汪昱贴身护卫韩保应喏,刚要迈步出去,忽想起一事,有些迟疑地开口,“世子爷,是带……” “带,丫鬟!”汪昱的声音抖得更加厉害。 “是。”韩保吁出一口气,看来这香是有效果了。 片刻后,一个穿着曳地长裙的姑娘被带进汪昱寝房。 又过了会儿,只听里头传来低低的似挣扎似哭泣的声音,再然后,传来阵阵近乎恐怖的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被破了身子的丫鬟捂着扯破的衫裙,带着泪慌张地看着眼前不着半缕的世子,这人,莫非是疯了! 汪昱抑制不住心头的狂喜,他可以了!他终于可以了! 虽然时间还很短,但他可以给汪家留后了! 他几乎要笑出眼泪来,压在心头十几年的大石头忽然散成灰,那种轻松与畅快让他几欲发狂! 原来男人应该是这样的啊! 他光着脚在地上挥舞着手跑了几圈,笑得几乎背过气,这才慢慢站直了身子看着床上仍瑟瑟发抖的丫鬟,走过去肆意在她白馒头似的胸脯上揉拧着,露着牙笑道:“今日起,你好好伺候我,若能生下一子半女,便抬你为妾。” 那丫鬟先是被他折磨得要痛得叫出声,听完他的话,喜得顾不上疼痛,妾? 世子爷说要她怀胎生子,还要做妾? 她咬着牙颤着身子主动贴上去,挤出一丝笑来,“奴婢,多谢世子爷!” 汪昱感受着手头的充实,身子却再没任何反应,不过一次能有这成效,已经很不错了。 他又狠捏了两把,再将她推开,笑着吩咐:“伺候我穿衣!” 他要赶紧告诉爷爷去!他们汪家,终于有救了! 从汪信宅邸出来,汪昱心情前所未有的好,他将府上丫鬟全都招了来,又挑了几个面貌不错、身姿丰满的,预备在院里候着伺寝,又让韩保着人去燕王府送消息,这香须得长期给他提供着。 韩保应下,又有些踌躇地看了汪昱一眼。 “还有什么事?”汪昱眯眯笑着,眉眼间春意盎然,媚眼如丝。 韩保一抱拳,回道:“启禀世子爷,饲鸽处的小六说,有两只鸽子被发现身上有伤。” 汪昱眉毛挑一挑,“哪两只?” “是用来给燕王府传信的两只。” “燕王府?”汪昱皱了皱眉,“是人为的伤吗?” 难道当初在和荷月传递信息时,出过什么纰漏? “应该是。”韩保恭敬道:“像是针孔,藏在羽毛中,伤口非常隐蔽,要不是前几日饲鸽处给鸽子腿上换木牌,还不会有人发现。” 汪昱“唔”了一声,他忽然想起,许久没荷月的消息了。 虽说现在他已和宋珩达成合作共识,但荷月这个人,他还想再用用,以她和宋珩的关系,或许关键时刻能起些作用。 “燕王府。”他又喃喃念了一遍,对于这个燕王府,他似乎还是没摸透啊。 他想到自己正在用的香,摸了摸腰间香囊道:“这个,再拿去给香师看看,每种原料和配比都要仔细检查一遍。” “是。”韩保应声,接过香囊而去。. 第369章 乞巧夜宴 日子过得飞快。 待一年一度的鹊桥七夕相会的时候,直隶那边也传来好消息,宋琰所率大军,四战四捷,荡平直隶境内流窜的贼匪,斩首三千众,俘虏两千余人,缴获私兵弓箭五千余副,长枪三千支,马匹两千余。 宣德帝震怒,堂堂直隶府,竟然在京师眼皮子底下出了这么多贼匪! 若不是宋琰知机察觉得快,行动果断利落,只怕要酿成大祸。 当下宋琰又立一功,宣德帝命他带领一千有功兵将,押解俘虏回京,领功受赏! 按宋琰等人的行程,本能在七夕前赶回京,偏偏路上渡河时遇到浮桥断裂,延误了时间,若后头加快脚程,算起来,应该正好七夕当日到京。 宣德帝本想在七夕夜宴上好好庆贺一番此次大捷,眼见宋琰赶回来有些困难,只好作罢。 不过,这一切也扰不了他的兴致。 今春四月选秀过后,宫里又添了七名妃嫔,环肥燕瘦、花红柳绿,各有美妙之处。 而七夕夜宴是皇宫内宴,只有皇家人自己出席,宣德帝后宫嫔妃宫女,乌泱泱一大群女子,花枝招展地往西苑而去。 且七夕本就是女子最爱的节日,玩乐、饮酒、掷骰、赛巧,比平日里更能潇洒快意几分,是以宣德帝这次到得西苑,才知道何谓:靡靡花丛,姹紫嫣红,鬓钗乱,醉芳容,莺啼过后还燕语,衣衫拂袖处,脂正香,粉正浓。 这才是真正的齐人之福啊! 夜间的昭月楼,明灯璀璨,挂缎结彩,衬着薄薄的夜色,从大殿中的坐席看出去,似云中仙阁一般华丽堂皇。 灵芝身着胭脂红团凤彩衣亲王妃服制,头发梳成高髻,头簪一套红珊瑚镶金头面,一支金凤步摇长长的流苏直垂面颊,面上匀了薄妆,鲜红口脂娇艳欲滴,衬得整个人艳光四射,就连大殿上被众女围绕的宣德帝,也忍不住频频往她这边打量。 宋玙更是一面喝酒一面探着身子往女眷这边瞅,差点没把沾蟹脚的醋给喝下去。 宣德帝与皇后先上那昭月楼祭祀完毕,才正式开筵。 待众人饮酒宴罢,各色食馔扯下,换上了清酒瓜果点心,万众期待的游乐终于开始。 只见宣德帝身旁的宁玉凤一声唱喏,“乞巧会开始,得巧最多者,皇上有赏!” 身边的宫女妃嫔都娇声应喏,然后笑着你争我抢站起身,成群结队往那昭月楼扑去。 离宣德帝最近的庄青萱朝灵芝眨了眨眼,与宣德帝拜过,起身朝外头走去。 灵芝会心一笑,也站起身来,刚走出两步,宋珩就过来了。 “你也去乞巧吗?”宋珩恨不得有个西疆那样的幂罗将灵芝脸孔遮上,她的风姿在人群中太出众了。 灵芝伸手替他理了理腰间玉带:“珍嫔娘娘让我去陪她说会儿话,晚些再和她一起乞巧去,你少喝些酒。” 宋珩微微一笑,“去吧,早些回来,让小曲悄悄跟着你。” “嗯。”灵芝抿唇点点头,往殿外走去。 殿外是一片荷塘,白玉雕砌的九曲廊桥直蜿蜒到池中,尽头处,矗立着几个人影,其中一人身姿纤细,彩衣在夜风中翩飞,正是珍嫔庄青萱。 灵芝过去时,她正凝神看着水中锦楼的倒影,波光粼粼中,七彩灯笼光影如缎,缥缈华美不可方物。 灵芝朝她拜过一拜,柔声道:“娘娘万安,这水中楼阁可比真阁楼更美?” 庄青萱回过神来,忙欣喜看向她,伸手扶住她胳膊,欢喜道:“你如今可好?在宫里见过你几次,却不敢僭越召你相见,难得有这么个机会,你陪我好好说说话,也不必那么多规矩,还当咱们在闺阁里一般,可好?” 灵芝看着她风华更盛从前的面容,心底也一阵唏嘘,她肤色白赛千山雪,衬得一双眼如碧泉青莲,纯澈透亮到极致,乍一看是清丽如仙,实则,是一种气血虚乏的病态。 她也握住庄青萱手,浅笑着点点头道:“谨遵娘娘吩咐。” 庄青萱抿唇一笑:“还叫娘娘,可该罚?” 灵芝也笑了,“这外头风凉,要不咱们找处避风的地方坐坐。” 庄青萱摇摇头,抬起眼扫向四周:“你放心,我还没那么弱不禁风,这样的夏夜多好,欢闹、喜庆,每个人都在笑,我喜欢这样热闹的日子。” 灵芝笑着吐吐舌头:“那咱们就在这里看热闹。” 她说完朝庄青萱身旁宫女一示意,“去给娘娘搬个绣墩来。” 庄青萱稍稍侧身朝另外几名宫女吩咐道:“你们也都退下吧,送几碟点心和梅子茶过来。” 灵芝有些感动,她还记得她爱吃甜呢。 庄青萱待身旁人都退下,轻轻松了一口气,方才端庄的神色透出几分俏皮,向灵芝眨眨眼:“你知不知道,你如今在宫里可出名了。” 灵芝颇有些讶异:“为何?” 庄青萱捂着嘴笑道:“都说燕王娶了个河东狮回来,将他管制得严严实实的,府上侍婢全打发了出去,平日里规规矩矩,跟换了个人似的。” 灵芝也无奈笑笑:“看来过些时日,我这名头也可以止小儿夜哭了。” 庄青萱笑着睨她一眼:“我倒是挺羡慕你的,她们不懂,这怕,才是最大的爱。怕她生气,怕她难过,怕她不自在,可不就是因为爱么?” 灵芝倒没从这个角度想过宋珩对她的种种宠溺,听庄青萱如此一说,对宋珩更加感激,听庄青萱语气轻松中带着些感慨,知引起她愁绪,遂换了话题:“那你在宫里还好吗?如今皇上身边,嫔妃可真不少。” 庄青萱清丽的面孔浮上一丝冷笑:“你放心,如今我还能占着皇上恩宠,而她,除了位份比我高,已经恨得快要发疯了吧。” 灵芝虽不知她们二人究竟如何相斗,但今日能看出来,庄妃面色干枯,远远坐在宣德帝外围,再不复当初的风光,那庄青萱是成功了。 灵芝吁出一口气:“那太好了,那你可想过生一子半女,在宫里也算有个依靠。” 庄青萱有些讶异的看向灵芝。 灵芝不解:“我这话,说错了吗?” 庄青萱摇摇头,面色平静:“你不知道吗?我解毒后的身体,是无法怀孕生子的。”. 第370章 意外之外 灵芝愕然愣住,她确实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解蛛毒之毒,必会伤及庄青萱根本,却不知连女子的孕育都会受影响。 庄青萱见灵芝眼露怜惜,嘴角翘起一笑,“我觉得挺好的,不必担心带他来世间受苦。独自一人,无牵无挂来,无牵无挂去,既无牵挂亦无所碍,岂不甚好?” “并且。”她话里顿一顿,悠悠然看向灵芝,清澈的眼中闪着锋芒:“这件事,将成为我击垮她的最后一箭。” 灵芝早不是当初那个单纯懵懂的闺阁女子,听庄青萱这话,已然把握到了些东西。 她握住庄青萱手,“你自己要小心。” 庄青萱嫣然一笑,拉着她到廊桥旁宫女搬来的绣墩坐下,伸手取过石桌上盛着巧食果子的碟子放到灵芝跟前:“你尝尝,宫里的点心厨子还不错。” 巧食果子是在七夕这日,将面点捏成各种造型炸出的面果子。 灵芝挑了一小块莲花样儿的放到嘴里,“唔,好吃。” 她一面说,一面看庄青萱取了另一个碟子,也是一份巧食,拈一块在手头吃起来。 “你,这个巧食……”灵芝鼻尖嗅到异样的味道,惊讶地看向庄青萱。 庄青萱扬了扬眉,也颇为诧异,压低了嗓门:“你能嗅出来有什么不同吗?” 灵芝点点头,不解道:“你这里头,添了红花粉,可你……” 她正想问为什么。 庄青萱本就不能生育,还给自己添有碍生育的红花粉做什么? 话刚说到一半,猛然醒悟过来。 这就是庄青萱口中所说的最后一箭。 庄青萱笑着:“等时机差不多了,我再找个机会让医女查查身子。所以我的吃食得和你的分开,我这可都是特制哦!分量小,得日日吃才有效果。” 她还俏皮地眨眨眼。 灵芝抿唇笑着摇摇头。 二人吃了会儿果子,见锦楼里头的人散了不少,庄青萱遂站起身:“走吧,咱们也去乞巧去。” “嗯。”灵芝话音刚落,就见站直身子的庄青萱脸色一变,僵在原地不动。 “怎么了?”灵芝忙扶住她。 庄青萱本就白得似雪的皮肤更是惨白得可怕,捂着肚子皱起眉:“肚子,好痛!” 灵芝慌了神,她忙朝站在廊桥上的宫女喊道:“快来人!” 几个宫女匆匆赶来,庄青萱已疼得说不出话,扭曲了身子,眼神却死死盯着她刚刚用过的巧食。 灵芝忙取了一个,再吩咐宫女端上那碟子,一面跟在她身旁,一面道:“你放心,我看看怎么回事。” 宫女半抬着庄青萱往殿上赶去,灵芝边疾走边掰开那面点,放在鼻尖细细嗅着。 除了红花粉的味道,没有其他异物,也不对,虽没有异物,可是有一丝淡淡的腥气。 那是……灵芝在脑中琢磨着。 猪油的味道? 这面果子都是以猪油煎炸,夏日炎热,稍不注意猪油便会坏掉,吃了定会肚子疼。 难道仅仅是因为猪油的问题? 不是中毒? 灵芝满脑子疑问,宫女们已将庄青萱抬到荷塘旁的水榭里头。 又七手八脚搬开榻上案桌,铺了厚厚一层毡垫,拿了一个葱绿鹅黄花枝的大迎枕垫上,刚扶庄青萱躺好,外头已响起匆匆的脚步声。 是得到消息赶来的宣德帝和皇后。 “这是怎么了?”宣德帝匆匆来到榻边,也不顾众目睽睽,握紧庄青萱苍白的手,半忧半恼地看过去。 话却是对着四周人说的。 端上那乞巧果子的宫女首先跪下:“启禀皇上,娘娘方才只用过几块乞巧果子,然后,然后就,肚子疼。” “医女怎么还没来?”皇后冷冷地往外看一眼。 宣德帝则重复着:“乞巧果子?” 他有些怀疑地看了皇后一眼,后宫里出什么事,十有八九都是她搞的鬼,可这珍嫔一没怀孕二没得罪她,没有被害的理由啊? 皇后察觉到宣德帝的眼神,暗咬住唇,走到宣德帝旁边,柔声道:“皇上别急,既然知道是吃过果子肚子疼,那问题肯定就出在这果子里,臣妾若没记错的话,珍嫔的吃食,一律出自宫里小厨房,可是?” 庄青萱额上直冒冷汗,疼痛让她说不出话来,只点点头。 宣德帝眉头跳一跳。 小厨房? 那是宫里受宠的嫔妃才能享受到的特殊恩赐,在自个儿宫里,用自个儿的厨子,想吃什么,自己做就成。 珍嫔的宫里有问题? 门口宫女们让出一条道,有人传话:“皇上,娘娘,医女来了。” 一个头发有些花白的医女姑姑进来,先朝宣德帝跪下拜去,宣德帝忙招呼她:“你先看看珍嫔这是怎么了?” 那医女姑姑走上前来,先给庄青萱把了脉,再伸手按上她肚子,一面按一面问道:“娘娘是这儿疼吗?这儿疼?还是这儿疼?” “哎哟!” 按到其中一个地方,庄青萱忍不住痛呼出声。 那医女若有所思地沉吟一会儿,又对宣德帝道:“启禀皇上,臣想看看娘娘半个时辰内用过的吃食酒茶,碗碟一并都要。” 珍嫔身边的一个宫女递上方才拿来的巧食碟子,跪地道:“娘娘方才就用过这个,还未吃茶,燕王妃可以作证。” 宣德帝和皇后似这才发现宫女中还夹了个灵芝。 灵芝忙出列回话:“正是,方才是臣妾与珍嫔娘娘在一起,娘娘确实只用过这个果子。” 宣德帝眼神落在她身上,一时有些收不住,点点头道:“唔,那就看看这乞巧果子。” 那医女拿出两个银制小镊子,轻轻戳碎一个面果子,先是仔细看一遍,再嗅一嗅,脸色有些怪异。 灵芝看了看庄青萱,庄青萱也正好看着她,眼神中满是痛苦,却轻轻点了点头。 灵芝顿时明白她的意思,微微一颔首。 既已被发现,庄青萱的最后一箭,怕是不得不提早用起来了。 宣德帝见那医女捣鼓半天,还没说话,等不及开口问道:“怎么回事?可是这果子有问题?” “是。”那医女跪地道:“不过。” “不过什么?有话就说。” “是。”医女神色有些古怪:“从娘娘的病症来看,不像中毒,应是食用了带痢之物,得了痢症。可是娘娘所用的面果子之中,却查出来。” 她顿一顿,抬眼小心翼翼看了宣德帝一眼:“查出来有红花粉。”. 第371章 算计贤妃 “红花粉!” 宣德帝和皇后同时出声! 一个愤怒,一个惊讶。 宣德帝几乎在同时转头看向皇后,皇后脸上的惊讶之色却不像是装的。 “你确定吗?”宣德帝回头问那医女,一双眉紧紧蹙起来。 “妾身可以作证。”庄青萱向灵芝打了个眼色,灵芝往前迈出一步,朝宣德帝跪下。 “对,燕王妃不是能嗅香么?”皇后恍然大悟一般,朝宣德帝道:“让她来辨认一番可好?” 宣德帝也想起来,她可还是制出金猊玉兔香的功臣,招招手道:“那你过来看看。” 灵芝看了看庄青萱,庄青萱眼睛又一眨,示意她直说便是。 灵芝从容道:“不必,妾身方才在医女姑姑掰碎果子的时候便已嗅到,确实有红花粉的味道,而珍嫔的痢症,则恐怕是因为这煎炸面果子的猪油有问题。” 那医女耸然动容,补充道:“很有可能,请皇上允许臣去查探一番娘娘的膳食制作之地。” 待那医女去后,宣德帝屏退了宫女,先柔声问庄青萱,“可还疼得厉害?” 庄青萱额间碎发已被冷汗浸透,无力地点点头,柔弱万分看着宣德帝,艰难道:“皇上,那红花,当真……” 宣德帝面上一沉,安抚道:“你先别多想,一会儿先施针止疼,痢症治好再说。” 庄青萱抿着唇,清澈眼眸中波光转动,低低“嗯”了一声。 宣德帝又看了眼皇后,冷冷道:“你可有话说?” 皇后没想到宣德帝当着庄青萱和灵芝的面把话挑明问,心头又是恼又是气,本来郑国公是让她循循诱导之,她实在憋不住这口气,来到宣德帝面前跪下,一开口就愤愤道:“皇上明鉴,这些日子臣妾在坤宁宫从未出过大门一步,又如何去插手珍嫔宫内私厨的事?” 她挺直腰板,将这些日子因为景荣积攒的怨气尽数洒出:“更何况,后宫私厨的事一直是贤妃在经手料理,皇上要怀疑,为何不是第一个怀疑到她头上?自珍嫔入宫以来,臣妾可有与她相处不愉快?难道在皇上心中,臣妾就是那般歹毒无德之人?臣妾冤枉,臣妾不服!” 说完直挺挺叩头在地。 宣德帝没想到她反应这么激烈,这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个发妻当面顶撞他,他也顿觉自己所问有些不妥。 皇宫自上次被他发现景荣失踪后,就被禁闭在坤宁宫,加上小厨房的事一向不是她料理,想来他这次确实有些委屈她了。 宣德帝脸色缓下来,只好往前一步弯下腰,亲手扶起她,讪讪道:“皇后何必这样,朕不过随口一问。” 他似乎想补救,又补充一句道:“那这样吧,你亲自去查这个事,朕先陪珍嫔去昭华宫歇息,等候诊治,明日再行回宫。” 皇后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还未等她请旨,宣德帝就主动把这事儿交给她处理。 她倒是楞了一愣,随即换上一副因信任而被感动的表情,真诚无比道:“臣妾遵命!” 她起身准备往外走,忽又想起灵芝来,真是天之助也,有她在身边作证,一切当会更加顺利。 皇后向灵芝招招手,“燕王妃既然也在,就陪本宫同去吧,方便做个证。” 灵芝没料到还有这一出,但皇后开了口,推拒不得,只好应下,跟着往外走去。 皇后带着人,气势汹汹出了门,问身旁宫女道:“贤妃娘娘呢?” 宫女往锦楼旁一排花厅一指:“似乎是往里去了。” 贤妃今日心情还不错,宋琰此番又立一功,手头有了兵权,又在京中扎下根,按这架势,接管直隶大营的多半是郭家二爷,那宋琰可就稳当了。 她刚带着宫女从锦楼上乞巧下来,就近去了旁边的半敞花厅内休息,手里端着一盏茶,含着笑慢悠悠品着,看众人喜滋滋讨论着方才穿针谁快谁慢,谁又笨得要命,一片喜闹。 忽外头气氛一变,只见皇后领着一群宫女太监还有羽林卫冲了进来。 贤妃心头暗叫一声,来了! 面上却不动声色,起身拜过皇后,淡淡道:“娘娘可有何事?” 皇后却看不得她这副总是贤良稳重的模样,一扬下巴,问道:“珍嫔宫里的小厨房一应食材,可是你经手监管的?” 贤妃眉头微微颤了颤。 珍嫔的事情刚刚发生,且只通传了皇上与皇后。 这园子里各人都只顾着嬉戏,还没传到她这边来,只听皇后这么一问,心头便涌起不祥的预感。 她斟酌着回答:“后宫里各位贵人的私厨,当然是御膳房经管,妾身只是帮着娘娘看顾一二罢了。” 皇后冷冷一笑,若是宣德帝在此,怕又因为她这句推卸责任的话,慌慌忙忙找御膳房的人去了,可如今在她面前,任她如何巧言令色,也休想讨得了丝毫好处。 “也就是说,你确实是插手了?来人,把贤妃带走。” 皇后话音刚落,身后就出来四个太监,往贤妃身边围去。 贤妃身旁的嬷嬷慌了神,死死拽住她胳膊,贤妃倒是比较镇定,讥诮着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皇后娘娘这般无缘无故要将妾身带走,皇上可知晓?” 皇后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勾起嘴角:“怎么,皇上亲口吩咐本宫来审你,你还要先让皇上发道圣旨吗?至于什么事嘛。” 她看一眼灵芝,“你来说。” 灵芝踌躇一下,只好往前一步福了礼,清声道:“珍嫔娘娘方才吃了乞巧果子后肚痛难耐,后来医女发现那乞巧果子里掺有红花粉。” 贤妃心下了然,这必是皇后的手脚,是冲珍嫔来的还是冲她来的,也或许是一石二鸟,总之,对方定是有备而来。 但,红花粉这种东西在后宫里相当受人注意,皇后是如何下在珍嫔饮食中的? 她想不通,当下也没时间让她细想,那嬷嬷已被太监强行拉开,四人将她围在当中,其中一人哈着腰道:“娘娘,请。” 贤妃一时无法,暗自咬牙,沉声道:“既然要审,那请娘娘就当着皇上面审。本宫清者自清,请问娘娘有何证据认为珍嫔饮食是臣妾动的手脚?” 皇后那容得她多话,一面示意太监带人走,一面冷冷道:“你放心,自有皇上亲自审的时候,不过嘛,现下皇上正忙着陪珍嫔,还没时间来找你算账,证据?或许审审就有了呢?你还是先跟我走吧。”. 第372章 被困别院 贤妃被那几个太监拽上胳膊,强行往前推去,她见挣脱不得,当下又无他法,朝那嬷嬷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找皇上。 又一眼扫到安灵芝,大声道:“既然燕王妃是人证,那便让她也跟本宫一起前往,娘娘审问的时候也可再多个见证!” 灵芝浑身一凛,不知为何贤妃非要将她也拉下水,难道是嫉恨她刚才说了那句话? 皇后也眼珠子转了转,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办法,点点头看向灵芝:“燕王妃再随本宫去一趟吧。” 灵芝只好应下,跟在皇后身后往外走去。 外头大殿上依旧人声喧哗,鼎沸如潮,全不知这边大周朝最顶端的两个女人正斗得如火如荼。 皇后似早有准备,屏退了其他人,带着贤妃与灵芝转过花厅,来到后头一所偏院内,打开一间厢房门,“请吧。” 贤妃几乎是被强推进去的,如今之计,她只有把希望都寄托在皇上身上。 灵芝有些迟疑,她回身看了眼被挡在院门外的小曲,小曲点点头,一溜烟儿跑了。 待贤妃和灵芝都进了屋,皇后吩咐人上了茶,嘴角露出一抹笑:“你们且稍等,还得先看看医女那边是否查出来什么动静。” 然后朝贤妃一扬下巴:“贤妃,先把你的凤簪脱下吧。” 贤妃冷冷一笑:“娘娘还怕我自戕不成?” 宫里被打入冷宫或者受审受押的贵人,都得脱簪,就怕有人会自寻短见。 皇后也笑了笑:“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本宫可担不起这个责。” 说完示意身旁宫女上前,那宫女来到贤妃跟前,福礼说了一声:“娘娘,失礼了。” 再伸手摘下她头上发簪。 贤妃一动不动,缓缓眨了下眼。 宫女将凤簪递给皇后,皇后接过来一笑,转身出了门,留下两个宫女守在门口,大门“砰”一声被关上。 灵芝一头雾水,心开始往下沉去。 皇后到底要做什么?她若真怕贤妃出事,为何没收走她的发簪? 珍嫔的红花粉,想导向的对象是庄妃,皇后千方百计扯贤妃进来,这点她能想通。 她相信珍嫔自有证据将最后的罪名抛到庄妃头上。 可如今这架势,倒是想将贤妃关在此处一般,对,不止贤妃,还有她! 灵芝抬头往贤妃看去。 贤妃平日里端庄持重的面孔上,也透着明显的不安,她隐隐觉得事情不太对,但究竟不对在什么地方? 她也抬眼看向灵芝。 “娘娘。” “王妃。” 二人同时开口。 灵芝顿了顿,示意贤妃先说。 贤妃看向灵芝的眼神中没有恨,只有不解,她接着说道:“你,怎么会和她在一起?” 灵芝明白她的意思,在贤妃看来,她和燕王自然都是宋琰这一边的。 灵芝解释道:“妾身本来是和珍嫔在一起……” 遂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都说了一遍,只略去了珍嫔本来就知道红花粉的事情。 “皇后娘娘便让妾身做个人证,妾身只好和她一起去找了娘娘您,只是。” 她看了看贤妃,大着胆子问道:“不知娘娘为何也让妾身一起来此?” 贤妃则越听越蹙紧了眉头,圆脸上神色凝重,似没听见灵芝的问话一般。 过了片刻,方抬起眼来,看着灵芝微微一笑:“我一个人害怕,多个人多个伴儿。” 灵芝没想到她说出这么个理由,当然不会相信这是真话,若皇后要对付她贤妃,多个安灵芝可救不了她。 那贤妃又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她正自个儿琢磨着,只听贤妃叹一口气,语气有些凝重:“我想,我们今晚怕是出不去了。” 灵芝愕然抬头。 “再等等吧。”贤妃站起身来,走到花窗边,花窗对着后院,树木森森,不见人影,只有银白的月光洒在庭院石板上。 “若再过一个时辰没人来,恐怕我就猜准了。” 灵芝更是不解,讶异地看向贤妃:“娘娘何出此言?” “先看看吧。”贤妃不再说话,静静看着窗外。 灵芝握紧了袖子,心跟着沉重起来,事情远不止她想的那么简单。 她仔细从头想起。 庄青萱肚子疼,罪魁祸首是乞巧果,去除红花粉的影响,那乞巧果是谁动的手脚? 皇后说是贤妃,但看贤妃如今的模样,却是受害者。 那么,排除贤妃,反推回去,真正动手的人,是皇后?! 想通此点,灵芝忽明白过来,方才她一直默认为皇后是清白的,是因为当时宣德帝在怀疑她时,她表现得确实很委屈与无辜。 但实质上,她震惊的恐怕只是果子里出现的红花粉! 如果是皇后陷害贤妃,那此时贤妃被困在此处就说得通了。 但皇后并不急着审问或者严刑逼供,只静静关着贤妃做什么? 时间缓缓过去,屋内没有滴漏,一盏小臂粗的红烛短了一小半,大概过去了半个时辰。 灵芝见贤妃一动不动站在窗前,不由想到外头。 自己被关在此处这么久,小曲和宋珩说了没有? 宋珩会找过来吗? 自己只是作为人证跟来而已,若宋珩要带自己走,她们应该无法阻拦吧。 她轻轻叹一口气,却忽然脑子里闪过一道白光,宋珩! 她明白贤妃为何要带着自己一起来了! 灵芝浑身爬满鸡皮疙瘩,后背出了一身冷汗,贤妃怕是在那时候就预感到不妙,她带上自己,不为别的,就为让宋珩前来相救,那她也能趁机跟着出去吧! 她“蹭”一下站起身来,这个平日里不动声色的贤妃娘娘,好深的心机! 竟然在那种时刻还有心思将她也算计进来。 她往处走去,刚走出落地罩,外头两个宫女便伸出胳膊来:“王妃,请安心等候。” 灵芝还想争取。 贤妃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并不转身,只淡淡问道:“等得不耐烦了吗?” 灵芝暗自叹了一口气,若皇后真想将她们留在这里,又岂会只安排两个宫女守着,外头,还不知有多少人手呢。 她并不着慌,默默退回来,走到贤妃身边,看着贤妃仍旧平静的侧脸,轻声问道:“娘娘留下妾身,可是希望盼来燕王?”. 第373章 贤妃微微错愕地看向灵芝,见她已察觉落入陷阱,面色仍淡定如常,也颇有几分欣赏。 随即勾起唇角露出一丝浅笑:“真是个水晶心肝儿聪明人,这都被你猜到了。” 灵芝肃然问道:“那娘娘,是笃定自己出不去吗?” 贤妃并不直接回答她,转头继续看着窗外的夜色:“若我的人顺利见到了皇上,那咱们应该现在就被放出去了。” “可没有动静,说明,皇后已经严密地把皇上隔绝开来,珍嫔,是最好的借口。” 她幽幽看了一眼灵芝,“而皇上来不了,燕王来相救,总比秦王来好。” 灵芝似乎想到了什么,喃喃念着:“秦王?” 贤妃轻轻颔首,叹了口气:“今夜,对秦王是个挑战。” 这张网布局得如此严密,而网子正中的,是秦王,而不是她贤妃,她只不过是个饵而已! 宋琰所率的一千兵马及俘虏,在叫开京城外城东门之后,终于踏上了京师的土地。 即使这几日来连夜赶路,宋琰依旧毫无倦意,策马走在前头,与城门兵马司的人交接完毕战俘,先带着人往西边大营驻地赶去。 这次的差使轻松得出乎他意料。 派遣调兵之事,周家完全没插手处理,虽在直隶有过几次追杀暗杀,但他早有防范,那些人根本连他的衣衫都摸不着半分。 除此之外,周家便再没了动静,就连他们考虑过的,周家可能会放弃宋琰而转移目标,刺杀此次陪着宋琰出兵的副将郭二将军,竟然也没有! 难道周家已经放弃了直隶大营? 在路上时,他们一路紧绷着神经,严加防范,此时终于大功告成,到了京师里,算是彻底安全下来。 周家总不会有这么天大的胆子,在京师这样到处都是影卫的地方刺杀他吧? 宋琰以为自己心情可以轻松了,可放松下来之后,却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哪儿不对劲呢?就是太轻松,太平静。 这不像是周家的风格。 宋琰这么一想,马鞭在空中甩了两下,“驾驾!大伙儿赶紧赶路,到了地方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他招呼着,身下的马儿挪动铁蹄,加快速度小跑起来。 刚跑出没多远,迎面空阔的长街上跑来一匹马。 马上人远远看见这边的人马队,高声喊道:“来者可是秦王殿下?” 宋琰一听那声音,赫然是府上的一个师爷,他先挥手止住身后队伍,一夹马肚子迎上去:“是我,郝师爷?” 那郝师爷跑得急,冲到宋珩面前,几乎是滚下来马来。 再跌跌撞撞爬起,朝宋珩仰着头急声道:“王爷,方才府上,有人送来一封信!” 声音中还带着几分颤抖。 “信?谁的信?”宋琰神色凝重,一面说,一面翻身下马。 郝师爷哆嗦着将信递过去。 宋琰接过信,牛皮厚信封内沉甸甸的,他手稍稍倾斜,从里头滑出来一根簪子。 那簪子形如彩凤展翅,金身镶红蓝二色宝石,凤头上的翎羽和眼睛都是点翠,明艳夺人。 宋琰的心猛地往下沉去,这正是母妃在宫内节庆之日常常佩戴的凤钗! 他飞快抽出里头信纸,打开来一看,只有一个潦草无比的字:走! 形神都似平日里贤妃的字迹,又像是在格外慌乱的情形中匆促写下的。 “娘!”宋琰心狂跳,抬起眼来冷冷看着郝师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母妃人在哪里?信是怎么来的?” 郝师爷终于喘匀了气儿,颤抖着声音向宋琰解释:“半个时辰前,一个小太监将这信送到府上,说一定要亲自交到王爷您手头,门房问他是哪个宫里的,他说是西苑的,扔下信就跑了。” “当时大伙儿觉得奇怪,西苑的太监跑到王府来做什么?林师爷便立即派人去宫里打听,一面等着您回来。“ “可过不久传来的消息让大伙儿都慌了,听说西苑今夜情形有些奇怪,皇上听说去陪了生病的珍嫔没再露面,外头宴饮如常,可我们的人却一直找不到贤妃娘娘,听说。” “听说什么!”宋琰的语气几乎是在咆哮。 郝师爷浑身一哆嗦,“听说贤妃娘娘涉嫌谋害珍嫔,被皇后娘娘给带走了。” 他不敢再打顿,一口气往下说去:“而几乎在同时,我们的人又发现,神枢营与神机营的兵此时都在西城门外,西城门不就在西苑边上么?林师爷越想越不对,便让小人先一步来给您送信,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宋琰随着他的话,双手紧紧捏住了缰绳,他们对娘下手了! 好啊!周家趁他不在,打的好算盘! 他冷峻的脸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卫国公世子和燕王在哪里?” “今夜七夕夜宴,他们也都在西苑宴会大殿内,但里头禁卫森严,我们联系不到跟在他们身边的人,不知他们那边究竟情况如何!” 宋琰咬着牙,周家! 怪不得没有动静,他们打算直接逼宫是么? 想一步到位?直接将他与贤妃逼上绝路? 不管周家最终目的是什么,母妃恐怕已经落入了周家手中。 宋琰心如火烧,若真是如此,只怕西苑内早已是禁军相围,就等他闯进去落入网中。 他有胜算吗?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一千兵将,战马箭矢都是齐备的,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此时西苑里情况不明,暂时不去想娘,静观其变,想来是最明智的。 可要他放弃娘,自己明哲保身,他做不到! 宋琰果断翻身上马,一挥手:“去西苑!” “王爷,等等!” 一直在旁听他们讲话的郭家二爷郭少勇忽然开口。 “这事儿,有些蹊跷啊!” “你有什么看法?”宋琰虽急,却也明白,仅凭一封信与一柄簪,就这么闯进去,不异于入龙潭虎穴! 郭少勇踌躇道:“若是,京中如此平静,如西苑内也这般安好,王爷若是带兵闯入,岂不是……谋逆!” 宋琰咬了咬牙,他何尝不知道? 这是一场赌,若这一切是周家设计来骗他的,那他带兵冲入西苑,轻则属于渎职擅权,重则背上谋反之名。 可他能不去吗? 母亲性命攸关,他能拿这个去赌吗?9 第374章 左右是死 宋琰看向郭少勇:“郭将军不用跟着本王。” 郭少勇一愣,随即涨红了脸:“殿下,末将不是那个意思,末将……” 宋琰一抬手,脸上又恢复平日的镇静,阻止他道:“若周家真有什么举动,多你一个,也没什么用,但如果真是陷阱,至少你郭家不会被牵扯进去。” “殿下!”郭少勇的尴尬瞬间变成感动,愣愣看向宋琰:“可若明知有可能是陷阱……” 宋琰脸罩寒霜,声音冷厉而坚决:“是陷阱,也要去。” 只要能保住娘的性命,刀山火海也要闯! 他回头吩咐:“郝师爷,你回府派人送信给邓将军,让他的人随时候命,若西苑有异动,立时拦住神机营。” 邓钟岳如今是神枢营统领,不到关键时刻,宋琰不准备起用。 “其他人,先跟我去西苑看看!”宋琰一挥马鞭,再不迟疑,闪电般往西驰骋而去。 安静如水的小院内。 贤妃终于回过身,一贯淡定的脸色有些苍白,往厅内缓缓踱步走去,走到太师椅旁坐下,伸手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再正色看向面带疑惑的灵芝。 “你可知我儿宋琰今夜能入京城?” 灵芝缓缓摇摇头,她并没在意宋琰的行程。 贤妃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好长的线,我如今才想通透,这次,就连秦王的行程都在他们算计之中。” “他们知道我儿孝顺,算准了他会连夜赶回京城陪我过节,而这时候,只要宫里传出话到他那里,告诉他我今夜身陷险境,甚至用更夸张的说辞,比如周家逼宫谋反之类,你猜秦王会如何?” 灵芝走到她对面椅子坐下,双手握紧了椅把:“会来救您!” 贤妃点点头:“没错,传信的人必会让他误以为情况万般紧急,他手头又有兵马,以他的性子,若求见皇上不成,又救我受阻的话,怕是要直接带人闯进西苑……” 灵芝心口“扑通扑通”直跳,隐隐猜到接下来贤妃要说的话。 果然,贤妃话锋一转:“但那传信的人,只怕不会告诉他我真正所在之地,而最可能引他去的地方,就是……” “珍嫔处!”灵芝脱口而出。 贤妃一颔首,叹了口气,“没错,皇上今夜定会陪着珍嫔,若被皇上发现,他带兵冲进宫,你猜会有什么后果?” 灵芝没想到今夜之事,竟牵扯如此重大,听完贤妃的推测,她也将皇后与周家的整个打算看了个通透,一颗心沉沉坠下去! 好狠的算计! 从给珍嫔用会引发痢症的猪油开始,就一步步算好了。 痢症不会有大碍,但短时间会让人肚痛难耐,不宜走动,那么以宣德帝对珍嫔的宠爱,今夜必会陪着她呆在西苑。 而皇后这边,只需要有个借口,将贤妃单独带到一个地方关起来,他们便可以在外行事,骗宋琰带兵进宫! 到那时候,从宣德帝的角度来看,贤妃母子俩,一个在宫内对珍嫔下手,将他留在防护比宫城薄弱好几倍的西苑;另一个则趁机带兵闯入。 这不是活生生的逼宫戏码是什么? 而甚至不需要宣德帝确认贤妃母子的所作所为,只要有了这个苗头,周家便可以以逼宫造反之罪,反扑一把将贤妃母子统统拿下。 到时候,这母子俩更是连开口争辩的机会都没了! 那么问题的关键是…… “若是秦王不带兵进来呢?”灵芝急切问道。 “那我就真的不能活着出去了。”贤妃语气淡然,似说着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灵芝打了个寒颤:“可是,皇上若追究起来……” “今夜西苑中,若我没猜错,除了西苑禁卫与影卫,怕是周家把羽林卫的人都调过来了,一方面要引秦王前来,另一方面,周家要真正控制住西苑。在这样的情况下,让我因害了珍嫔畏罪自杀,怕不是什么难事。” 灵芝仍难以相信:“可皇上会信吗?” 贤妃看着她摇了摇头,莞尔一笑:“皇上不信,可有什么办法?人都死了,到那时候,秦王受刺激之下,更难说会有何举动。” “还有,不止秦王。只怕皇后在让你跟我一起来的时候,就改变了主意,要将燕王也一并套进来。” 灵芝手心微微出汗,抓紧了衣袖角,好狠,真的好狠。 你若敢来,就诬你反! 你若不反,便逼你反! 这么说来,宋珩竟成了她们今夜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可若真是贤妃猜的那样,周家已控制了西苑,那宋珩能来将她们救走吗? 灵芝心头紧张起来,瞬间想通了当前形势,宋珩千万不要来! 若他代替宋琰出头,只怕要暴露自己,成为触上周家大网的一条鱼,他若不动,周家也不会真就把她灭在这里,贤妃还可以以自杀定,她呢? 她可是人证!到时候要指证贤妃畏罪自杀,还得靠她! 如此一来,她对于宋珩,也是一个饵! 灵芝不由在心中默念:无迹哥哥,不要上当啊无迹哥哥! 贤妃没有猜错,跟在她身边的嬷嬷在跑去找宣德帝的路上,就已被人挡了下来。 而整个西苑中,其他人则似毫无所觉,照旧欢快地在锦楼中乞巧游戏。 珍嫔出事是直接报于皇上与皇后,二人离开之后,殿上饮宴的众人也只以为他们去了别处,自不会有人追着问皇上在哪里。 宋珩有许久没见到灵芝,大殿中女宾都已上园中游玩,只剩下男子酣畅饮酒,大声笑闹着聊天,皇帝不在,又逢节日,众人比平日都更加放肆。 他不时抬起眼往外看上几眼,也许灵芝也和其他女子一般,在外头都玩疯了吧,他浅笑着,与汪昱举杯对饮。 刚放下酒盏,就见到小曲独自一人在外头闪过。 他站起身。 “殿下这就不喝了?” 宋珩半眯着眼看向他:“方便方便。” 说完,晃晃悠悠就朝外头走去。 “王妃呢?” 宋珩皱了眉,带着小曲来到殿外庑廊拐角处,朝那荷塘对岸的锦楼看过去。 “王爷,好像不太对劲。”小曲脸色很慎重。 “怎么了?”宋珩正色道。. 第375章 危即是机 小曲对于灵芝与庄青萱单独在一起时发生的事情不太清楚,只好简单解释道:“方才王妃与珍嫔正在聊天吃点心,珍嫔忽然肚子疼,被扶去了水榭,之后皇上皇后赶到,奴婢便被赶了出来。隐约听屋里头似乎起了争执,又过了一阵儿,皇后娘娘又带着王妃离开,去找到锦楼旁边花厅的贤妃娘娘,听她们在说关于珍嫔的事情,皇后说贤妃对珍嫔动了手脚,要将贤妃带走审问,贤妃便说让王妃也跟去,后来皇后就把王妃与贤妃一起带走了。” “王妃离开时朝奴婢使了个眼色,奴婢就先跟着,见她们被带进花厅后头一所院子,进去后,外头所有人都被遣走了。开始还没什么问题,后来奴婢悄悄踩了一圈院子的点,发现那院子四周乃至花厅附近,都多了不少持长枪还背着弓箭的护卫,不像是普通禁卫,感觉像是将那院子包围起来一般。” 宋珩越听,越蹙紧了眉。 皇后与贤妃的矛盾早已是众所周知,随着宋琰势力的扩大,更加尖锐到极点,而此次宋琰立下军功而返,周家又失了郭家这条路,怕是今夜这事,就是周家开始有所动作的起端。 灵芝怎么也被搅进去了?难道周家将他也算计在内的吗? 小曲说完,静静看着宋珩。 宋珩双手扶着栏杆,手指在上头轻轻敲打。 首先得搞明白,周家到底布了什么样的局。 贤妃,为何周家早不对付她,晚不对付她,偏偏在这个动手? 今夜皇上与众皇亲国戚都在西苑之内,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皇上? 宋珩在想到时机这个词的时候,脑中瞬时闪过一个念头,贤妃起的作用,难道是人质?! 这个念头刚起,就见小双的身影从廊下过来。 “王爷。”小双凑到他身边,压低了嗓门道:“西边有紧急消息过来,大约半个时辰前,他们接到上头调令,说有直隶贼匪出现在西三坡一带,让派兵前往剿匪。” 宋珩神情一震,西三坡,就在这西苑往西五里地的城门外! 神枢营的统领是邓钟岳,如今与神机营一并受管在周家长子周士信手下。 周家在这个时候调动神枢营与神机营? 他心头最后一个环扣解开,果然,果然周家打的是这个算盘。 他还需要确认一下,转身吩咐小曲一声,“你稍等。”然后匆匆忙忙往殿内走去。 宋珩回到殿内汪昱身旁的蒲团处跪下,看着面前杯盏,伸手自己提过酒壶,压低嗓门道:“你可有人跟着秦王?” 汪昱心情极好,正喝酒喝得舒畅无比,俊美脸颊浮起红晕,妩媚异常,他斜斜地看了宋珩一眼,轻笑道:“当然。” “他们可进城了?” 汪昱接过宋珩手头的酒壶,稍稍向他这边侧过身子,借着替他倒酒,离他更近一些,低声道:“此时应该已经进城,听说秦王想赶回来陪贤妃过节,怎么,可是贤妃出了事?” 宋珩暗自叹口气,汪昱的聪明和敏锐,确实人所难及,他只问了一句,他便觉察出贤妃那边有事情。 果然如他所料,周家之所以选在今晚动手,恐怕就是冲着宋琰带兵回城这一条来的。 若此时贤妃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以宋琰孝顺的性子,定会发疯一般带兵冲进来! 相对来说,灵芝与贤妃此时的处境倒是没有生命危险,但若是宋琰踏入陷阱,怕就要另当别论了! 而周家敢这么做,必是能够在事成之前,将宣德帝瞒在鼓里。 那么此时,他出面去找宣德帝并非上策。 宋珩脑中仔细思量过各方动作,迅速做出决定。 他抬起眼看着汪昱,似笑非笑:“咱们可是衷诚合作的关系?” 汪昱笃定地一颔首:“当然,王爷请放心,汪某还盼着王妃继续赐香呢。” 宋珩低声道:“灵芝与贤妃被皇后关在锦楼旁花厅后的小院子里,你宫里有没有人手?” 汪昱皱了皱眉,也不多问,只简单答道:“有是有,但若在宫里行动,怕是以卵击石。” 宋珩端起酒杯,快速说道:“不必动手,我需要你的人守着那院子,若院内有异常,拼命也要把人救下来,若没有异常,就看看她们会不会被转移,一直跟着,到人安全为止。” 他想通了,他若贸贸然为了灵芝找去,救不出灵芝不说,到时候宋琰出事,他也会被牵扯进去。 而他在宫里的人手有限,还不如汪昱的卫国公府经营多年,又是军将世家,羽林卫中恐怕都有不少老卫国公旧部,由他监视起那院子里的动静,还是能办到。 汪昱点头问道:“还有什么吩咐?” 宋珩略一沉吟,“若有意外,全力保住灵芝的性命。” 此时汪昱的隐疾,倒成了他们互相信任的基础。 汪昱再次露出微笑,淡淡道:“你放心,汪某说过,就算是为了汪某自己,也必会全力保住王妃。” 说完,起身而去,方才的酒意似已不见踪影。 宋珩看着他背影,一声暗叹,以汪昱的接受力与执行力,是个非常不错的合作伙伴,可惜,心不正,太可惜。 他重新收回神思,仔细想着自己要如何在确保灵芝安全的同时,利用好当前这个微妙至极的局势…… 这对宋琰是个危机,可对他来说,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啊。 西苑大门外,禁军林立,宋琰的马刚到门口,已被一排持枪卫士拦住。 “大胆!”宋琰勒马狂喝:“不认识本王吗?连我都赶拦?” 领头的是个长得黑壮的汉子,一抱拳,阴阳怪气道:“秦王殿下,小的们自然不敢拦您,可这西苑里头今日有圣驾,可不能骑马带兵器入内,您定是知道规矩的,何必难为小人。更何况。” 他斜着眼朝宋琰身后瞟了瞟:“您带这么多兵来,是要一起进去吗?” 宋琰咬紧了牙关,这苑门护卫都是羽林卫的人,区区一个苑门数十人守着,不就是在等着他么? 他若此时下马孤身进苑,恐怕刚走两步就会被乱箭射死,周家还能说他是逼宫而来。 可若闯进去…… 可恨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情形他一概不知,娘到底处境如何?宋珩与汪昱呢,难道一点不知情么? 他是不是可以再等等?至少要等到里头他们的人出来报信再说? 第376章 计将安出 宋琰正进退维艰、左右为难,忽听得苑门里头一阵骚动,先是兵器响动的声音,然后是一个女子尖利的叫声。 “你们放开我!我是贤妃娘娘身边的宫女,我奉命出宫,我有令牌!你们放开我!” 宋琰心一紧,那声音,确实有几分耳熟,他立时抬高了声音朝里喊道:“里头是谁?我是秦王,贤妃怎么了?” 只见挡在他面前的黑脸汉子脸上掠过一丝惊慌。 门里头传来那宫女的回应:“殿下!外头可是秦王殿下?奴婢是素兰啊殿下!您快去救娘娘!娘娘被……在昭华……” 后头一句话还未出口就被打断,显是有人在捂她的嘴,她在吐出“昭华”两个字之后,再无声息,说不定是已遭毒手。 宋琰哪还按捺得住,双眼通红,脸上森冷如冬月霜凌,寒意逼人,他手头忽然多了张弓,银色箭尖直指那黑脸汉子面门,冷冷道:“让开。” 他这一动,身后一众兵士纷纷齐刷刷搭弓上箭,指着门口一众守卫。 那边厢也不示弱,立时搭箭对峙。 宋琰冲锋沙场的气势顺着箭尖狂涌而出,一字一顿道:“立即让开,不要以为本王不敢放箭!” 那汉子似是被他吓到,紧张地往后稍稍推开一步,缓缓举起手,示意身后人把箭放下,阴沉着声音道:“都让开!” 宋琰一收弓,拉起缰绳:“走!” 风尘仆仆的一众骑兵纷沓而入,没进暗黑一片的沉沉西苑内。 再远处,灯火盛明,隐隐有丝竹歌声传来,这边还有士兵往后张望着,被那领头的黑壮汉子一拍头:“演戏演得挺认真啊,这会儿该干啥啦?还看?” 那士兵一回头,身边的人早四下散开了,立时慌慌张张一立正:“是!小的这就回去!” 说完一溜烟儿跑了。 西苑大门处,看似寂静如常。 只宋琰刚进门,就混如踏入网中,宽阔青石马道两旁的黑暗中,霎时飞出如蝗虫般的羽箭,他身旁护卫立即赶上,左右各两人,举起盾牌,护住他一路向前。 “不恋战,往前冲!”宋琰怒喝着,心头的焦急如山火遇风,果然西苑已经被周家所控制,想这样就拦住他,没门! 昭华! 他心头默念着刚才那宫女最后吐出的两个字。 娘一定是被带去了昭华殿! 身后的箭雨渐渐落远,远处的灯火越来越近。 “什么人?”一声暴喝突起。 数道黑影从路旁殿后林下飞出,个个身手迅疾,快如闪电。 影卫! 宋琰厉声叱喝:“宁玉凤人呢!父皇在何处?难道你们也叛变了是么?” 手持长剑的影卫在马道上挡成一排,其中一人冷冷道:“秦王殿下,宁总管自然是陪着圣上。您要面圣,就该独自前往,这般带人硬闯,是何意思?” 宋琰心急如焚,眼看连影卫都要拦他的道,暴怒呵斥:“是谁让你们来拦本王的?郑国公还是太子?我若独自前往,你们能保证让我见到皇上吗?” 那影卫一愣:“殿下什么意思,守护皇上安全是我等小人的职责,殿下若要见皇上。” 他略一踌躇,想起宁玉凤的吩咐:“皇上今夜已陪珍嫔入寝,殿下若无要紧事,还请明日相见。” 他说的都是实话,但听在宋琰耳中,却与刚才打听到的情形不谋而合,也就是说,周家此举,连皇上都是瞒住的! 此时再盼不了父皇,只能靠自己了! 宋琰一咬牙,马鞭往那人抽去,策马强行挤进几位黑衣人当中,一面继续往前冲,一面向那人喝道:“你速去禀报宁玉凤,贤妃娘娘性命攸关,问他要不要惊扰皇上!领兵闯园之罪,本王自会一力承担!” 话音刚落,身后众兵将同时策马跟着往前冲去,将一众影卫远远甩在后头。 “大人,这……”其中一个影卫踌躇看向那领头者。 领头者也有些犹疑,贤妃娘娘性命也好,还是秦王带兵闯园也好,后果都是他承担不起的,至于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他不管,他们的职责,就是保护皇上。 “快去禀告总管大人,秦王带兵闯进来了!” “是。” 再往前,那堆灯布彩的锦楼在望,映着湖水,影影绰绰,沿路不断有宫女太监的身影出现,看见宋琰领着大批人马杀至,个个惊叫着避往一旁。 昭华! 宋琰略一沉吟,昭华殿在锦楼东面,他领头往前方三岔路口右手边的大道奔去。 “秦王殿下!” 一声疾呼。 宋琰听那声音,立时勒马,身下大马一声长嘶,前腿高高扬起再放下。 “王兄!”宋琰看见宋珩的身影,似溺水之人遇见浮木,匆匆下马扑到他身边,扳着他双肩:“我母妃在哪里?” 宋珩从未见过宋琰这般焦灼的模样,在心底叹一口气,也不知周家用了什么法子,他果然,还是带兵闯进来了。 他沉声道:“贤妃与灵芝都被皇后带走了,不知被关在何处。” “怎么,燕王妃也?” 宋珩点点头,双眼闪烁着厉光,定定看向宋琰:“这是个圈套!” 宋琰咬着牙,双手握拳捏得关节咯吱作响:“可我母妃确实在他们手上!” 宋珩斜斜看了眼他要去的方向:“你要去昭华宫?” “是。” “有人跟你说贤妃在那里?” 宋琰不答话,挑了挑眉。 宋珩半眯起眼,声音冷静:“昭华宫是皇上与珍嫔所歇之地。” 宋琰浑身一颤,立时明白过来,好险! 周家这是一箭双雕! 一面挟持了贤妃,一面引诱他冲撞皇上寝宫,那他的罪名,恐怕就不是擅自带兵入园这么简单了。 “那我母妃究竟在何处?”宋琰狂跳地心稍稍冷静下来,额上蹦起青筋,将周家恨得睚眦欲裂。 可他不能不来,就算知道是陷阱,为了贤妃的安全,他也得硬着头皮往里闯! 宋珩眼中闪着光,缓缓摇摇头:“不知道。” 宋琰一颗心跌到谷底,“那还是得去找父皇!” 宋珩看一看他身后虽疲惫却仍旧杀气浓烈的骑兵队,冷冷道:“你就这么过去找?” 宋琰脑子回复清明,咬紧牙关:“你以为我孤身过去就能见到父皇吗?” 宋珩淡淡一笑:“要救贤妃,不是只有这一条路。” 第377章 不走套路 “还有什么路?”宋琰皱了皱眉。 此刻除了皇上,还有谁能救出贤妃? “皇后娘娘,在凤寰宫。”宋珩盯着宋琰,吐出几个字。 宋琰身子微微一凛,“你是说?” “围魏救赵。” 宋琰瞬间明白过来,此时找皇上这条路,左右都逃不过一个死。 孤身前往,可能是被乱箭射死或乱刀砍死,带兵前往,则被谋反的罪名压死。 而皇后,不错,此时皇后不失为唯一的突破口! 以皇后为解救贤妃的人质,不怕郑国公不屈服。 就算皇上震怒,可他是被胁迫在先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到时候皇上若要追究,最多也是忧母之心太过,故而失了理智,比起谋反的罪名,可算是有天壤之别! 且若他逼宫凤寰宫,贤妃与灵芝反而安全,因贤妃此时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宋琰的所作所为就变得名正言顺,周家辛苦筹谋的一切都落了空,他们在主动权上反而会落了下风。 为了证明自己的无辜,周家就不得不小心护着贤妃与灵芝的性命。 宋琰看着宋珩一点头,“好,去凤寰宫!” 说完翻身上马,领兵而去。 宋珩在一旁高喊:“喂,留匹马给我啊!” 锦楼上仍有嬉戏玩乐的宫女,见方才远处来了一队气势汹汹的人马,在锦楼前方的路口处停下,后来又往西边而去。 “这是在做什么?”有宫女好奇问道。 “好像是秦王殿下。” “这么多兵?莫非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吧,除了珍嫔肚子疼,我看到处都挺好的啊?” “不知道,可好像听说刚才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吵了一架。” “不是,不是吵架,是因为珍嫔的事,好像说是贤妃娘娘动的手。” “嘘!”刚说话的人瞬间被旁边人捂住嘴:“你新来的吧,这种话怎么能乱说,可是会掉脑袋的!” 那宫女吓得小脸苍白,忙点了点头。 其中一个年级较长的宫女摇了摇头:“都别去管了,守着自家主子就好,其他事儿,全当聋子瞎子,可记住了?这宫里头,就又聋又哑地才活得长呢!” 离锦楼前的三岔路口东面不远处,两队人马正埋伏在林间,等着宋琰的人冲到昭华殿外之后,再像包饺子一般包过去。 可远处马蹄声传来不一会儿,又停下,再等一阵儿,那马蹄声又渐渐远去。 领头的人从树丛后头探出脑袋,朝外看去,人呢?怎么没往昭华殿来? 不一会儿夜色里跑来个小太监。 “大人!大人!” “怎么回事儿?” “大人!”那小太监跑得气喘吁吁:“秦王,秦王他,往西边去了!” “西边?”领头人皱着眉头,“前头的人刚才是说的昭华宫吗?” 他身边一人回答:“没错,是昭华宫!小的听得清清楚楚。” 领头人揉着太阳穴,忽猛地一抬头:“不好,西边有娘娘的凤寰宫,他们定是冲着娘娘去了!” 他猛地回身吩咐:“快些找人通知国公爷,剩下的人,跟我往凤寰宫去!动作都隐蔽点!” “是!”身后一众人低声应喏。 就在离锦楼不远处的小院里。 灵芝与贤妃还面对面坐在椅内。 一个静心看着身旁案几上茶杯里头的茶叶, 一个闭上眼半靠在椅子上养神歇息。 红烛跳动的灯芯忽然“啪”一声响,爆出一个灯花儿来。 贤妃缓缓睁开眼,见灵芝照旧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倒是有几分诧异:“你倒是沉得住气,燕王不是特别宠爱于你么?怎的还未来相救?” 灵芝转过头,看着贤妃微微一笑:“他不会来了。” 贤妃身子微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贤妃想利用她,让宋珩前来解这困局,但那样对宋珩有什么好处呢? 灵芝相信宋珩不会那么轻易就被人利用,她能想到的,宋珩必定也能想到。 而如果宋珩真的不顾一切来救她,说明外头的局势已经非常之危机。 但宋珩没来,说明什么? 说明她目前的处境尚算安全。 毕竟,皇后这招,要乱的不是局,而是人心。 谁的心先乱,谁就输了。 贤妃定定地看向灵芝,忽然轻轻叹一口气:“你想明白了,真是个聪明人儿。” 这是她今夜第二次夸灵芝聪明了。 灵芝微微一笑:“比不上娘娘急智,就方才那么一瞬间,便想出了让妾身同来,以引来燕王相救的办法。” 贤妃被她拆穿真实目的,也不着恼,反而弯起唇角一笑:“看来燕王也是个聪明的。” 灵芝眨了眨眼,“或许只是燕王没那么在意妾身而已,他有何办法和皇后娘娘的人对抗呢?娘娘太看重妾身了。” “是么?”贤妃微微一笑,不再和她纠缠这个话题,转过头去,看着黑黝黝的窗外,呼出一口气:“你说的没错,燕王不会来了,因为这个时候,我儿,应该已经来了。” 灵芝听她如此说,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贤妃说得对,若宋琰真没上当,怕这时候周家的人就要来送贤妃上路了。 到时候贤妃的死讯一传出去,哪还怕他不带兵闯进西苑来? 但周家的人没来,说明他们的计划一切顺利。 这口锅就让宋琰背着吧,有他顶在前头,宋珩应当无事。 贤妃看向窗外的眼神比夜色还深沉,又似带着无比的眷恋,话语忽然温柔下来,如一个慈母:“难为他们看得通透,我这个儿子啊,我再怎么磨砺他,终究还是没办法完全冷情冷血。” 灵芝顺口接上道:“娘娘为何非得逼秦王殿下冷血呢?” 贤妃转头看向灵芝,又是一笑:“傻丫头,成帝王大业者,儿女私情也好,亲情恩情也罢,都是绊脚石,什么是最重要的?利益,苟苟为利生、营营为利亡,这世界上什么都靠不住,唯有利益,才是最实在的。感情,只会让人丧失冷静,影响一个人的判断力。” “你看今晚,若我儿能够不在乎我的生死,先带兵退出城外,等候真相,再寻机反扑,以他在哈密的人以及直隶大营还有邓将军的神机营,未尝没有反扑之力,更何况,我若真这么死了,皇上虽不至于为了我而灭周家,定也会趁机削夺周家权柄,并给他一个交代。” “以我之死,作为他上位的踏脚石,我儿,他还做不到啊!”贤妃说完,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378章 嫁祸谋反 “当然会做不到,娘娘不是应该欣慰吗?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如此的?” 灵芝心里头有些不认同她的说法,宋珩为人有情有义,杨陶也是,爹也是,可她相信,他们同样可以站上权利的最高峰。 宋珩曾说过,笼络人心最好的办法,不是利益或物欲的任何一种,而是信仰,是一种为共同目标奋斗的精神,是能互相完全信任并给予支持的以心换心。 所以当年勇戾太子的四名亲信,愿意长久隐伏下来,便是因这种感情与信任,这比任何利益都来得更加坚不可摧。 这些话她当然不会说出口,只觉得贤妃有些坦白得过分,还有,她这一阵儿笑容也有些多得奇怪。 “娘娘有何打算?”灵芝看着仍含着一丝笑意的贤妃,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贤妃圆眼中黑幽幽的瞳仁闪着光,她又站起身朝窗边走去,似看那夜色怎么都看不够,半晌,她淡定若水的声音传来:“我儿做不到的,我来替他做到。” 灵芝心头一凛,愕然抬头朝她看去。 宋琰的人马冲到凤寰宫外,果然这边防卫稀疏,只遇到些普通护卫的零散抵挡。 宋琰已下定决心要以皇后之命换贤妃性命,遇上抵挡的护卫,一路杀无赦,千骑兵将手持长弓,一路风风火火而来,轰踏得园林宫殿内震动如雷,霎时将整个凤寰宫包围起来。 宋琰下得马来,疾步踏上凤寰宫殿门,门口宫女早吓得滚做一团逃到里头去。 宋琰提脚将门猛地一踹,朱漆大门簌簌颤抖,他正欲踹第二脚,大门打开,皇后昂着头,立于门后。 “大胆秦王!带兵私闯西苑,围攻本宫,你想反了不成?” 宋琰冷目透着浓烈的恨意看向她,径直举起手中灵宝弓:“我母妃在哪里?” 皇后有贤妃在手,有恃无恐,笃定他不敢直接动手,而得到信的父亲一定会迅速派人来解围。 虽说宋琰没有按他们预计的去围攻昭华宫,可带兵私闯皇后寝宫,也已经是个不错的罪名! 几乎在同时,宋琰身后传来一声暴喝:“捉拿叛贼,保护皇后娘娘!” 骑兵队的外围,又冲出来无数手持弓箭的身影,在夜色中影影绰绰,原本夜凉如水的仙宫琼苑内,一时杀气弥漫。 皇后所料没错,守在昭华宫外的人第一时间通报了郑国公,郑国公立时派人前往凤寰宫救驾,另一厢,他自己亲自带人去了昭华宫。 昭华宫内,烛影辉煌,宫娥捧着汤药热水穿行于珠帘垂幕间,热气与墙角的熏香青烟袅袅缠绕在一起,祥和而安宁。 宣德帝见扎完针的珍嫔疼痛稍缓,闭上眼沉沉睡下,脸色也不再白的那么可怕,终于呼出一口气。 他对着捧茶进来的宫女挥挥手:“娘娘睡着了,你们也都退下吧,别吵着她。” 宫女们应声而退。 宣德帝心疼地挚起庄青萱小手,红花!她们竟然敢对她用红花! 若真是贤妃所为,他这次定饶不了她! 他正想着,外殿传来急急的脚步声:“皇上!” 声音慌乱而颤抖。 “什么事儿大惊小怪的。”守在外头的宁玉凤低声喝止来人。 话音刚落,见宣德帝从珠帘后钻了出来。 “怎么了?” 那宫女瑟缩着抖个不停,跪地匍匐道:“皇上,不好了,外头,秦王殿下带兵打进西苑来了!” “宋琰?”宣德帝眉头一皱,看向宁玉凤。 宁玉凤也跟着心一紧,沉声道:“老奴立即去查问。 宣德帝只觉难以置信,手紧紧捏成拳,宋琰会反?他刚刚才掌了直隶大营,就迫不及待反了? 难道,贤妃今夜对珍嫔下手,是有预谋的? 他素日对这个小儿子疼爱有加,向来也颇为倚重他,对宫女这番话半信半疑,一咬牙,领头往前走去:“朕亲自去看看!” 宁玉凤忙打起百倍精神跟在他身后,往殿门外走去。 刚走到一半,就听外头传来呼叫的声音:“护驾!有逆贼,速速护驾!” 宣德帝加快脚步,往外走去。 殿门刚一打开,就见外头“嗖”飞过一支冷箭,守在外头的禁卫将那冷箭挡落。 宣德帝心一沉,正要开口发火,见郑国公周腾芳匆匆迎了上来。 “皇上!”周腾芳手持长刀单膝跪下:“臣等救驾来迟,惊扰了皇上,还望皇上恕罪!” “救驾?”宣德帝脸色阴晴不定,扫眼看了看大殿廊下的影卫,都已从暗中站出来,而殿下院中,禁卫前后挡成三排人墙,数支箭矢零零落落躺在白玉地板上,显是刚才有过一场短兵相接。 “究竟怎么回事?”他强压着怒气,背着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启禀皇上,老臣也刚刚得知,今夜秦王回京,竟带着千余骑兵直闯西苑,西苑本就护卫薄弱,他们上千千人,禁卫根本抵挡不住,也不知秦王是从何处得知了消息,竟然径直闯到昭华宫门口。幸而皇上早有绸缪,这宫外防守严密,老臣得到消息赶紧跑来护驾,将他的人击退……” “那他现在在哪儿?”宣德帝仍旧半信半疑,没见到宋琰,没亲自问过他,他不相信他会趁机造反! 周腾芳脸色一苦,凝重万分仰起头来看着宣德帝,再双膝跪拜下去:“求皇上救救皇后娘娘!秦王见昭华宫防卫森严,掉头便去了凤寰宫,如今皇后,怕已落入他的手中!” 宣德帝这次脸色真的冷厉起来,这般容易戳穿的事情,周腾芳看起来不像是撒谎,宋琰究竟是怎么了?突然吃了熊心豹子胆,带兵围攻起父皇母后来了! 就在此时,廊下飞速过来一人,赫然是奉命守在外围的几名影卫。 “参见皇上,见过国公爷,见过总管大人!” “你们怎么回事?”宣德帝仍怀揣着一线希望,希望郑国公是在骗自己,他还是不相信,一向踏实办事的宋琰会如此大逆不道带兵闯进来围宫! 那影卫低头回道:“方才秦王殿下说贤妃娘娘性命危在旦夕,要进苑救人,小的们拦不住,只好想先来禀报总管大人。谁知在昭华宫外围遇到强烈阻击,小的们久攻不下,这会儿人已散去,小的们才得以进来,臣等救驾来迟,望皇上恕罪!” 第379章 贤妃之死 “拦住你们的是何人?”宣德帝听影卫都说宋琰是真带兵闯进来,这才信了九分,脸罩寒霜,冷冷问道。 “大约三百人,夜色中看不清,人人手持弓箭,伏在林木后。” “那后来人往哪边散了。” “往西边去了。” 宣德帝眉头一跳,果然,西边,凤寰宫! “立即带人过去!宁玉凤,你立即派人去传话宋琰,告诉他,若再不停手,朕,对他格杀勿论!”宣德帝一声厉喝,大步跨下台阶,往外走去。 周腾芳起身跟在他身后,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而就在离昭华宫不远处的小院内,贤妃与灵芝同时听到外头的喧哗声,以及有人在惊呼:“护驾!有逆贼,速速护驾!” 贤妃身子猛的一颤,低低道:“来了。” 灵芝也轻叹一口气,说不出是该替宋珩高兴还是难过。 他究竟知不知晓周家的计划,能不能保证自己不被宋琰拖下水? 贤妃转身,拖着长长的及地裙幅,一步一步踱到案几旁,忽然脚步有些踉跄,往前一跌,灵芝刚要站起身扶住她,见她自己扶着案几站稳了。 “娘娘小心。”灵芝虽怨她心机太深将自己拖下水,可一想到宋琰接下来的命运,也替这位贤妃暗叹一口气。 贤妃抬起头看向灵芝,又是温柔一笑:“你可怪我?” 灵芝眼神坦然而平静:“妾身若是说怪,娘娘会补偿妾身吗?” “哈哈!”贤妃仰头笑了两声,再看向灵芝,语气如平常一般柔和:“不会。” 她缓缓低下头:“我的心,可比一般人都要硬。” 灵芝顺着她视线看去,见她从手腕上的鎏金珍珠九龙戏珠手镯上,取下一粒珍珠来。 她双手拇指食指捏着那珍珠,轻轻一掰,珍珠内竟然洒出一些白色粉末,转眼没入案几上已经变凉的茶水内。 “娘娘,您……”灵芝骇然说不出话来,贤妃,这是想干什么?! 贤妃抬起头来,又是一笑,这次的笑,却看出了几分凄楚:“燕王妃,临死之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灵芝不解地看着贤妃:“您要是死了,秦王不就白白闯入西苑救您了吗?” 贤妃嘴角翘起,眼神却冷如寒冰:“我不死,他就是造反逼宫,我若死了,他就是救母心切,而周家,必须为我的死负责!你说,我这死,值不值?” 灵芝被她的话震住,一时答不出来,愣愣站在原地。 贤妃一笑:“燕王,真是聪明人,太聪明了,可惜,我要到死的时候才看出来,他的心思,那般的深沉。” 灵芝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强撑着勇气道:“贤妃娘娘,您,是不是想太多了。” 贤妃笑着端起那茶杯晃一晃:“他不来救你,不是不在意你,只是,太子与我儿相斗,正如他所愿吧!哈哈哈哈!” 贤妃的笑声在空旷的殿堂中回响,灵芝犹豫着,要不要叫外面的宫女来阻止她。 可是就如她所说,她若不死,宋琰就是逼宫造反,那宋珩的计划会不会受影响! 贤妃笑够了,眼角亮晶晶地,捧起了茶:“我只想拜托你一件事,若他日,得大宝的是燕王,你替我求他,看在我们母子不曾害过他的份儿上,放我琰儿一条生路。” 说完,贤妃将茶放到嘴边,猛地一仰脖,尽数喝了下去,“哐当!”茶盏落地,碎瓷四溅,再无拼好的可能。 贤妃踉跄着往前头扑去,一面高呼着:“周惜娘!你好狠!你竟敢在茶里放毒!你这个贱人,不得好死!” 外头守着的两个宫女慌慌张张冲进来,却见贤妃“扑通”一声,已扑倒在地。 宋琰正与皇后对峙不下,他的耐心快要到达极致,举起弓的手臂已微微颤抖:“我最后问你一遍,我娘到底在哪儿?” “昭华宫啊。”皇后完全不惧他,瞪着眼道:“早告诉过你了,你有种就直接去救她出来!” 宋琰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正要发作,只听外头一声通传:“皇上驾到!” “琰儿,放下弓箭!”宣德帝一眼看见持弓而立的宋琰,阴冷着脸喝到。 “皇上小心!”周腾芳紧跟在宣德帝身侧,并让护卫赶紧挡在宣德帝面前。 宋琰见到宣德帝现身,大松一口气,立时放下弓箭几步跑下台阶,跪倒宣德帝身前,“求父皇救我母妃!” 宣德帝冷着脸:“谁许你带兵闯入西苑的!” 宋琰忧心贤妃不已,见宣德帝却在此时仍逼问这个问题,胸口烧起怒火,强忍着恼意回道:“母妃危在旦夕,儿臣想见父皇不得,只好出此下策,只为救母妃性命!还请父皇恕罪!” “贤妃人呢?”宣德帝满面狐疑看向皇后,难道皇后真把贤妃给怎么样了? 皇后一脸委屈,走下台阶来到宣德帝面前见过礼:“臣妾奉皇上之命,彻查珍嫔中毒一案,因贤妃有嫌,才将她暂时拘在清秋院中,并无一丝怠慢,况且,还有燕王妃陪着她呢。” 宋琰听她满口雌黄,恨恨一眼扫过去:“只因有嫌,便将堂堂嫔妃像犯人一般关押起来,若无怠慢,为何又将她身边伺候的宫女尽数隔离开?” 皇后“嗤”一声轻笑,“秦王殿下,你也太大惊小怪了吧,既然贤妃有嫌疑,她身边的宫女自然也是要审的,莫非这个道理你都不懂么?” 宣德帝听他俩各执一词,头大如斗,挥一挥手:“去将贤妃请来,究竟是怎么回事?贤妃究竟有没有危险,而琰儿,你的消息又是从何而来的?” 宁玉凤身后的小太监一溜烟儿跑走。 宋琰取出袖中凤簪与信,递与宣德帝,知道贤妃无恙,他心头已渐渐平静:“父皇请过目,儿臣刚进京就收到这信与凤簪,若真是母妃所托,那就说明母妃确实身陷险境。可若不是母妃所托。” 他看了一眼皇后:“那这般做的人,骗我带兵闯进西苑,究竟是何居心?” 宣德帝接过那簪子一看,确实是贤妃所用之物,又展开那信,确实像贤妃笔迹,可字迹潦草,无法具体判定。 他冷着眼扫了扫皇后。 第380章 急转直下 皇后委屈得两眼通红:“皇上,臣妾只是想审出下手毒害珍嫔的真凶,洗清自个儿冤屈而已,再无其他意思,贤妃如今也好好的与燕王妃待在一起。秦王如此做派,焉知不是他与贤妃母子二人早沟通好,假借此事,带兵闯宫!还请皇上明察!” 宣德帝身子微微震了震,皇后所言,也不是全无道理。 他咬了咬牙,背起手,往殿内走去:“等贤妃来了,一并再行对质!” 刚往前走两步,听见外头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皇上!燕王妃,燕王妃也不见了。” 宣德帝回头一看,见是宋珩,略一颔首:“你一同进来吧,燕王妃与贤妃在一起,已经派人去请了!” 说完领头往殿内走去,皇后紧跟在后。 宋珩挤进人群来,与宋琰对视一眼,宋琰轻轻点头,只要贤妃无恙,他擅自闯宫的罪名,愿意一并担起。 周腾芳也跟着进得殿来。 众人落座,宣德帝冷着脸,眼色阴郁,在皇后与宋琰面上扫来扫去,又不时落到周腾芳处。 最后对宋琰道:“你除了这封信,还有没有其他证据说明贤妃性命攸关?” 宋琰一抱拳:“儿臣有。神机营与神枢营大兵今夜调至西城门外,不知父皇可知此事,还有,儿臣在进西苑之时,曾受羽林卫拦阻,并不惜以箭对峙,西苑大门不是禁卫所辖么?何时变成了羽林卫的地盘?” “一派胡言!”宣德帝还未搭话,周腾芳黑脸沉沉,向宣德帝道:“秦王殿下不但带兵擅闯西苑,更信口雌黄编派罪名于臣,实在是其心可诛。” 宋琰咬着牙,眼中几乎要喷出怒火来,面上仍镇定自若,看周家还耍什么把戏。 周腾芳信誓旦旦朝宣德帝道:“神机营与神枢营的调令一早已经发出,最近西边出现流匪,应是直隶围剿的漏网之鱼。” 他扫了一眼宋琰,那意思就是我们这还是给你擦屁股呢? “许是今夜刚好流匪出现在西城门外,士佶才领兵前往,皇上若有疑问,可召士佶前来相问,且若老臣没记错的话,神枢营的统领邓钟岳,可是秦王殿下推举的人,皇上召他来相问也可。” 士佶即是周士佶,乃周家长子,主管神机营,此前神枢营也在他麾下,上次太子私兵案后,神枢营被划拨出去归邓钟岳统领,他虽不直接掌兵,但仍有调动权。 宋琰冷冷一笑,周家还真是考虑周全,什么流匪,只怕那流匪根本也都是周家自己的人,贼喊捉贼的把戏而已。 他一丝不让地盯着周腾芳阴鸷的眼神,“那西苑门口的羽林卫,国公爷又该作何解释?” “哼。”周腾芳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羽林卫一直在苑内守护皇上安危,何时跑去西苑门口了?秦王莫要空口无凭。老臣还想请问,秦王殿下如此大费周章,非得说贤妃娘娘性命攸关,若是贤妃娘娘安然无恙出现,你又该作何借口?” “皇上!”周腾芳转头看向宣德帝,言辞恳切道:“皇上,此风不可长,若因捕风捉影的事,亲王就能打着旗号领兵闯宫,甚至围攻皇上与皇后,若当时臣等救驾来迟,或是皇上宫前护卫有所疏漏,那岂不是给了贼子可乘之机!” 宣德帝略颔首,无论如何,领兵闯宫是个大罪。 他一挑眉,看向宋琰:“宋琰,你可知罪?” 宋琰起身跪倒在地,抱拳道:“儿臣带兵擅自闯宫,乃是救母心切,儿臣愿意受罚。可围困母妃之人,心思歹毒,还请皇上明察!” 宣德帝“唔”了一声,“你先起来说话吧,你放心,贤妃来了,朕自会问个明白。” 皇后此时也冷冷插嘴道:“秦王,本宫乃后宫之主,彻查后宫乃本宫职责所在,按你所说,本宫连盘问贤妃的资格都没有吗?更何况,本宫奉有皇命在身,你却血口喷人指责本宫妄图夺取贤妃性命,皇上!” 皇后也起身跪到地上:“还请皇上做主,为本宫洗清这冤屈。” 宣德帝一脸不耐烦,挥挥手:“好了好了,都起来,等贤妃来了,再仔细问问。” “皇上!”众人正说着,派去请贤妃的小太监姗姗来迟。 “人呢?”宣德帝见小太监身后只跟着灵芝一人,有些讶异。 宋珩与宋琰几乎同时站起身来,一个朝灵芝迎上去,一个紧张地捏紧了拳头。 小太监颤巍巍匍匐在地:“贤妃娘娘她!” “她怎么了?”宋琰一个箭步上前,见那小太监拎起来。 “贤妃娘娘,她没了!” “没了?”这次惊呼出声的是宣德帝。 皇后也惊得站起身,与坐在旁边的郑国公交换了一个眼神,糟了! 他们千算万算,没想到贤妃这个贱人竟然真的敢死! 宋琰手一松,猛地朝外跑去。 “拦住他!”宣德帝喊道。 宁玉凤反应最为迅速,在宋琰跑到殿门之前,就已经闪电般到了他的身前,灵芝只觉眼前一花,根本看不清宁玉凤是如何过去的。 宁玉凤推住宋琰双臂,沉声道:“殿下,您先节哀,究竟怎么回事,皇上会查明的!” 宋琰额上青筋爆起,双目通红,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神色悲痛欲裂,却被宁玉凤制得死死的,再前进不得分毫。 宋珩看向灵芝,牵起她的手,灵芝深深看了他两眼,微微点点头,再规规矩矩在他身旁站好。 宋珩稍稍松一口气,见宋琰已被宁玉凤制住动弹不得,不由惊叹宁玉凤的实力。 怪不得这个老家伙能以不全之身,担任影卫统领多年。 宋琰发出低低一声哀嚎,捏紧了拳头,转头恨恨地看向坐在一旁的周腾芳,双目似能喷出火来。 宣德帝待反应过来,也将目光扫过皇后与周腾芳,冷冷道:“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说,贤妃没有性命之忧吗?” 皇后慌乱地看向灵芝,嗫嚅道:“燕王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本宫,本宫只是让你们稍等一会儿,对不对?” 灵芝有些畏惧地看了宣德帝一眼,眼中波光潋滟,楚楚可怜,似是受到不小惊吓。 宣德帝对她别有一番情怀,招招手,柔声道:“别怕,你方才是一直与贤妃在一起吗?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说一遍。” 第381章 为何而死 宋琰听得灵芝要开口,渐渐不再挣扎,任凭宁玉凤将他半扶往旁边椅上坐下,整个人恍恍惚惚,抬起眼来,带着难以置信的迷茫盯着安灵芝。 怎么回事?娘怎么还会死? 他不是已经带兵来了吗?他不是成功见到了父皇,解了周家之局吗? 娘为什么还会死! 灵芝低低应了一声:“是。” 来到殿中跪下,徐徐道来:“妾身作为人证,随贤妃娘娘被皇后娘娘带到锦楼后头一所小院内,随后,皇后娘娘说,需得等医女取证,让妾身与贤妃娘娘暂时在厅内候着。” 皇后连连点头,看向宣德帝,慌慌道:“没错,皇上,臣妾真的只是想清查珍嫔中毒之事!” “那之后呢?”宣德帝没搭理她,继续问灵芝。 灵芝抿了抿唇,似有些害怕地看了皇后一眼,继续道:“后来,妾身就与贤妃娘娘在里头等,一直等了一个时辰,这中间都没有人来,再后来,贤妃娘娘喝了案几上一杯茶,就……” “茶?!”皇后惊叫起来。 灵芝点点头,鼓起勇气道:“喝了那茶,贤妃娘娘,就没了。” “不可能!”皇后几乎是跳起来,看向灵芝:“是你,是不是你下的毒?” 灵芝抬起袖掩住嘴,害怕至极地往后躲去,连连摇头:“妾身,妾身害贤妃娘娘做什么?更何况,妾身进西苑来曾由宫女例行查验过,觉无可能藏毒带进来。” “皇后!”宣德帝低沉地声音蕴含着无比的怒意:“这就是你所谓的彻查?方才是谁口口声声说贤妃毫无危机?“ 宋珩此时愤愤起身,来到灵芝身边,将她护在身后,朝宣德帝一抱拳:“皇上,燕王妃受惊不小,今日之事,她本是最无辜之人,却先被连累遭关在清秋院,后又目睹贤妃被害,恐精神不太好,臣想先带王妃回府。” 宣德帝见灵芝柔弱堪怜的模样,暗叹一口气,点点头:“此事与燕王妃无关了,你先带她回去吧。” 说完又吩咐宁玉凤:“先派人验贤妃死因。” 又顿一顿,“你带琰儿去看看。” 宋琰已和最初的疯狂完全判若两人,闻言站起身来,朝宣德帝鞠了一躬,面色晦暗如泥,跟着小太监往外走去。 几人来到外头,默然无声走至路口,垂着头的宋琰忽然出声:“本王要与燕王说两句话,你们先退下。” 宁玉凤回头看了一眼,示意几个小太监跟着他先往前头走去。 宋琰见他们走远,抬起血红的眼,看向灵芝,“我娘,究竟怎么死的?” 灵芝轻叹一口气,低声道:“娘娘说,愿以一死,来助王爷一力。” 宋琰身子一颤,紧抿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眼内闪过水光,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天半晌,忽对宋珩道:“我要杀了他。” 宋珩带着灵芝告辞,出得西苑门口,汪昱已在马车旁等着。 “王爷,王妃可还安好?”汪昱笑眯眯看向灵芝。 灵芝看见他格外不自在,略点点头,躲到宋珩身后去。 宋珩见四下无人,轻轻吁出一口气:“贤妃死了。” 汪昱点点头:“我知道,我的人当时在窗外。” 宋珩轻轻颔首:“很顺利,你若无事,可去陪着秦王。” 汪昱弯起眼,定定看向宋珩:“燕王殿下,汪某,没跟错人。” 说完,会心一笑,回身朝清秋院的方向走去。 灵芝待汪昱走远,轻轻吐出一口气,依在宋珩身旁:“他什么意思?” 宋珩将她珍宝般牵在手里,心头还是有几分后怕,虽他料定灵芝无事,但谁也不知会否出什么意外,直到他看见灵芝安然无恙出现,心才最终放了下来。 他压低嗓门,轻声道:“回家再说。” 回到燕王府,已是夜深,二人沐浴更衣完毕躺在榻上,宋珩将灵芝搂在怀里,才觉整个人完全放松下来。 “刚才怕不怕?” 灵芝贴在宋珩胸口,真好,她在最紧张的时候,也曾怕过再见不到他,还好,还好一切都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而去。 她合上眼,低低道:“刚开始不怕,我以为只是去作证而已,后来皇后走了,将我们关在院内,我才开始害怕……” 她的声音又糯又软,听得宋珩心尖更颤巍巍。 “……后来贤妃先看出来皇后的目的,我又不怕了,皇后的目标既然是秦王,就不会特意来对付我。贤妃娘娘看事情确实一针见血,又有急智,她只在刹那间就决定带我走,就为了将你引过来。” 宋珩摩蹭着她额发,“那你有没有怪我没去救你?” 灵芝稍稍抬起头来,宋珩的唇便落到她脸颊上。 “我很怕你会中了圈套,你若真来了,能不能闯过院子外守着的那一关不说,周家还会趁机污你为秦王同党!” 她咧嘴一笑,露出一排贝齿,眨着眼看向宋珩,“不过好在你也不笨,后来贤妃也看出来,说你不会来了,是个聪明人。” 她想到贤妃最后那番话,心下有些唏嘘:“贤妃,她最后说,终于看出你的目的,还说,若你有夺大宝那日,求你放宋琰一条生路。” 宋珩微微蹙起眉,叹了一口气:“她也是个聪明人,可惜,作为对手,越聪明,越留不得。” 灵芝想起汪昱离开时的话,又听宋珩这般说,心内涌上一个念头,她双手揽住宋珩脖子,低声道:“难道说?后来这一切……是你?” 宋珩轻轻点头,本不想与她说得那么明白,但见她也猜到几分,干脆坦白道:“是我将秦王引去凤寰宫的。” 灵芝能猜到,因为她知道,小曲定会把她与贤妃的下落告诉宋珩,而宋珩拦截住了秦王,却没来清秋院救贤妃与她,而是去了凤寰宫,那么,宋珩一定有自己的目的。 宋珩摩挲着她的黑发,沉声道:“在小曲告诉我你被关进清秋院之后,我便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后来在汪昱处证实了我的想法,猜到周家的目的,是以贤妃为饵,引秦王带兵入宫。” “可我最关心的是你的安危。”他郑重在灵芝额上一吻:“汪昱的人在院外一直守着你,在他体内的毒解尽之前,必会全力保住你性命。” 第382章 谁是赢家 宋珩继续道:“贤妃考虑得确实很周全,她希翼的画面,莫过于我能在宋琰出现之前,就不顾一切冲到宣德帝跟前,将皇后的阴谋揭发出来,那你和她都能获救了。” “若我是个单纯的燕王,那贤妃的算盘打的确实不错,可惜,她错就错在,错估了我。我要的,不仅仅是你的安全,还要宋琰与周家正面对上,两败俱伤,且让宋琰闯宫,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反而能保证你的安全。” “因为若此时周家对你们下手,那宋琰的逼宫就变得名正言顺,周家辛苦筹谋的一切都落了空,他们在主动权上反而会落了下风。就如同现在这样。” “所以到那时候,为了证明自己的无辜,他们就不得不小心护着贤妃与你的性命。只要宋琰拿他们无法,等宣德帝赶到来阻止这一切,罪魁祸首还是宋琰!” “而贤妃的自杀,让他们的算盘彻底落了空,宋琰与贤妃串通勾结谋反的罪名再不成立,而宋琰的罪名也从逆反变成了救母心切、私闯禁苑而已,两者,天渊之别。” 灵芝为宋珩的算无遗策感慨不已,喃喃道:“那,贤妃的自杀,难道也是算在其中的?” 宋珩微微颔首:“只是想到有这个可能性,在那种情况下,要减轻宋琰的罪名,贤妃的死,是最好的证据。对贤妃来说,是一箭双雕之计,既能帮了宋琰,又加深了宣德帝对周家的打击,毕竟逼死贤妃的,可是皇后。谁能相信贤妃是自杀呢?皇上肯定是不信。” “贤妃如果真是个聪明人,自会想到这一点。” 灵芝长长叹了口气,对于母亲来说,贤妃算是个伟大的母亲,但对于宋琰来说,也算得上是个最狠心的母亲。 宋珩腾出一只手熄了高案上红烛,放下床帐,声音在夜色中更添冷意:“我算计她之时,还有一点考虑,她竟然想以你为人质去陪着她踏入陷阱,这点,我不能忍,只要是想在你身上打半分主意的人,我都会加倍报复回去。” 灵芝乖顺地点点头,她一晚的疲惫与紧张在宋珩怀里涤荡一空,静静地蜷在宋珩胸口,沉沉睡去。 第二日,灵芝留在王府内休息,未去香坊,杨陶早已得到宋珩的人送信,得知了昨夜的变故。 派了槿姝和另外两人扮作田庄上送香料的来燕王府探望灵芝。 灵芝有人陪伴,宋珩放下心,一大早进宫,直到天快黑才回来。 “宫里如何?”灵芝替他脱下外袍,见宋珩满身都被汗浸透了,心疼地替他擦擦额。 宋珩呼出一口气,端起清词递上的茶盏一饮而尽,才对灵芝温柔一笑:“各有所失。” 灵芝也松一口气,眼见大双端了食盒进来,微微一愣。 宋珩解释道:“为贤妃的丧事忙了一天,没用午膳,我先吃点,晚些再陪你吃晚膳。” 灵芝一听他忙得一整天没吃饭,心疼不已,接过食盒打开来,见是一碗简单的卤肉荷包面,对大双吩咐道:“让厨房直接上晚膳吧,我也现在吃。” “是。”大双应下。 灵芝坐到宋珩身侧:“先吃点东西再去更衣,等你出来咱们再吃饭。” “嗯。”宋珩几口就吃完那一小碗面,端过茶咕哝咕哝喝下,舒服地吐出一口气,拉过双手撑在桌上托着腮笑吟吟看他吃面的灵芝,半搂在怀里:“陪我去沐浴。” 灵芝白他一眼,娇嗔道:“看在你累一天的份上,给你搓搓背吧!” “……双方仍是各执一词,互相说对方意图不轨,西边的消息今日也传进宫,神枢营与神机营确实是接了调令前往西三坡剿匪,偏偏刚摸到流匪尾巴,就失去踪影了。不过有一点确定的是,贤妃确是因皇后的留困而死,若不是皇上大发雷霆将宋琰鞭笞一顿,只怕他要直接提剑冲上去。” 宋珩半躺在浴桶里,头仰着靠在桶沿的枕石上,闭着眼,一面说,一面享受灵芝双手在他发间替他轻按着头皮。 “秦王受鞭笞了?”灵芝咂咂舌。 宋珩“嗯”了一声:“挨一顿打,最后只落了个意气冲动、行事不当的罪名,并无其他责罚,直隶大营的兵权依然在他手中。如此轻巧,也是因为贤妃的死,对他的补偿吧!” 灵芝想起贤妃的决绝,微微叹了一口气,她确实够狠够聪明,只可惜,对宋琰来说,恐怕他宁愿失了兵权,也要她活着吧! “周家损失就惨重了。”宋珩继续说着:“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本想算计宋琰,结果被贤妃一死,彻底翻覆了形势。皇上虽未查明周家具体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但从他对宋琰的处理上来看,他是倾向认为宋琰带兵进西苑,是被周家所诱骗的,且贤妃的死要算到皇后头上,所以,皇后被罚禁足坤宁宫,暂无出宫期限,后宫事宜暂时由珍妃,也就是庄青萱,协同上次选秀后新进淑妃共同打理。“ 说着他睁开眼,看了灵芝一眼:“对了,庄青萱的事也有结果了,后来查出她私厨中有人被庄妃宫里的人收买,庄妃被贬为嫔,禁足一年。” 宋珩微微一笑:“你可也该放心了。” 他知道灵芝与庄青萱之间的来往瓜葛。 灵芝抿唇浅浅一笑,打心眼里替庄青萱欢喜,没想到皇后闹这一场,最后得利的是她,而她将庄妃逼成庄嫔,估计还没到最后呢。 “周家还有什么惩罚?”灵芝伸手到宋珩太阳穴上轻轻揉按着,她还关心的是宋珩的人有没有从中得到好处。 宋珩舒舒服服闭上眼睛,嘴角浮着一丝心满意足地微笑:“周腾芳从兵部彻底退出了,羽林卫交到了程逸风手中,神枢营与神机营彻底分离,也就是说,邓钟岳与周士信如今是平级关系。东宫受到牵连,护卫被撤裁一半,改由羽林卫接手东宫护卫之责。“ “不仅如此,恐怕周家和东宫,都已随时处在影卫的监视当中了。” 灵芝见宋珩心情舒畅,知道此役他们收获良多,也跟着高兴起来,捧着宋珩脑袋,顺势弯下腰在他额上亲了一口。 宋珩睁开眼,灼灼盯着灵芝。 灵芝有些忸怩起来,垂下眼帘:“干嘛,你不也经常这样亲我。” 宋珩嘴角笑意不住扩大,“再来一下。” 第383章 背后黑手 此时的郑国公府书房内,周腾芳的黑锅脸沉得似快塌下来的天。 周士信坐立不安地侯在他身旁,见他一整晚都未说一句话,未喝一口茶,泥塑菩萨一般沉沉坐着,也不敢开口。 “爹……”眼见快子时,这都过去两个时辰了,周士信实在坐不住,小心翼翼看向周腾芳。 周腾芳闷声闷气地“唔”了一声,算是答应。 “您,没事儿吧?”周士信还从未见过这个父亲这般受挫颓丧的模样,即使在宣德帝身为河间王命悬一线时,他们周家也从未放弃过。 周腾芳哀哀地叹了一口气,右手磋磨着大腿,沉声道:“老了!” “爹,这关您年纪什么事儿?是贤妃那贱人太过奸诈,太过狠毒,对自己都那么狠,竟然不惜一死来害咱们,这谁能料到?” 周士信自个儿也愁苦,但如今大哥在营中,皇后又被禁足,家中只有他挑起担子来劝慰父亲。 周腾芳伸手去端茶盏,周士信忙站起身拿过茶壶:“您这放凉了,我给您换热的。” 周腾芳点点头,将茶盏放下,缓缓道:“没错,我不如她,不如她狠。我们就不该给宋琰机会,在他闯进西苑后立时将人围攻拿下再说,什么逼宫谋反,只要咱们的人装腔作势在昭华宫外放几支冷箭,不就成了?” 周腾芳越说脸越垮:“唉,还是老了,心太软了。” 周士信端过热茶,递到周腾芳手中,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这一仗,周家太亏! 周腾芳接过热茶喝一口,全身僵硬的脉络渐渐活泛过来,他放下茶盏,仰头转了转脖子,眼中是无限的悔恨和惆怅。 他站起身,书房后墙上挂着的不是什么字画,而是一张舆图,大周的舆图。 周腾芳背着双手,默默站在舆图前,仰头看着,伸手点了点哈密,“从这里开始。” “金家没了,哈密就没了,然后,是兵马司,对,差点忘了京帮,京帮也没了。” 周士信见他又说起此前的损失,心情更加黯淡。 没错,这两年来,周家在朝中的势力节节败退,每次他们做出努力,都只取得相反的结果,每次想给宋琰给上一击,却都反弹到自己身上,这是怎么了? 难道父亲真的是老了? 周腾芳半眯起眼,手指又指向直隶:“然后是这里,直隶大营,甚至整个直隶,总督的位置也保不住了……” 他说完,又收回手背在身后,再看向京师:“然后是这次,兵部,羽林卫,神枢营,呵,一个接一个,他这是要将我翅膀上的羽毛统统拔光啊!” 若是将他们双方比作在棋盘上的棋子,此时,属于周家的子,已经寥寥无几了。 以宋琰的狼子野心,焉知下一步棋不是要对准宋玙的? 周腾芳转过身,踱了几步,站立在窗前,看着外头深沉的夜色。 周士信不用问,也知道父亲口中的这个“他”,不是别人,乃是宣德帝,若不是宣德帝一路相助宋琰,他们怎么会每次都败得那么惨? “可是?”周士信的八字胡翘了翘,蹙起眉头:“可是爹,这次的事,难道也是皇上预料中的?” 周腾芳浓眉紧紧锁在一起,这次,这次确实有些蹊跷。 “这次,算宋琰那小子运气好,当时,他若再冲动一些直接冲击昭华殿,被皇上看个正着,以这位皇上的疑心,就算贤妃以死相对,他也不会轻易得饶!” 周士信撇了撇嘴,“那他当时为何没去昭华宫?” 周腾芳似被这句话震住,宽肩微不可查地抖了一抖,猛地转过身,眼中闪着寒刃般的亮光:“燕王!” “燕王?”周士信重复地念了遍,那个混子王爷,他皱起眉:“燕王怎么了?” 周腾芳有些激动地往前走几步,手撑到桌案上,端起茶盏,将剩下的热茶一饮而尽,放下茶盏抹了一把嘴,看着周士信道:“没错,燕王,宋珩!” 他跨过太师椅,撩起长袍坐下,手指在桌案上指指画画:“当初,在哈密,是他跟在宋琰身边,那沙漠中究竟发生了何事,我们不得而知,但宋琰那么重要的任务行程,必不会带个草包一样的随军提举跟在身边!” “您的意思是?”周士信摸了摸胡须,猜度着:“宋珩那小子,帮了宋琰的忙?” “岂止是帮忙,应该是帮大忙!”周腾芳为自己的这个发现激动不已,继续点着桌案道:“你看宋琰回京之后,将宋珩笼络一般时时拉在身边,就连去直隶也带上他,若这真是个草包王爷,宋琰为何会这么重视他?” 说着,周腾芳眉毛一竖,语气更为寒戾:“还有这次!据说当时就是宋珩跑出来,拦下正往昭华宫去的宋琰,后来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宋琰便调转人马径直去了凤寰宫!无论当时他们说了什么,定然是宋珩将他引去凤寰宫的!” “这小子,竟这么有用?” 周士信搓着下巴沉吟:“早知如此,我们当初应该好好收买他!” “哼!”周腾芳一声冷哼,“他可是皇上的大忌讳,若是被皇上知道他是个人才,且伏在宋琰身边搅风搅雨,皇上第一个容他不得!” “那,爹的意思……”周士信用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咱们先把这人给灭了?” 既然直接对宋琰下手那么难,就也从他的棋子开始动作好了。 “先给我好好查!他的命值几个钱?只要他真跟宋琰有牵扯,宋琰就绝对死定了!”周腾芳一拍桌案,空空的茶盏咕噜噜倒在桌上转了个圈儿,他轻咬着一口金牙,狠狠道: “若被我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定要将这两个一条绳上的蚂蚱一锅给端!” 第384章 被人监视 汪昱这两日还有些难以成眠,宋珩一举让太子和秦王两败俱伤,实在是远远出乎他意料。 周家的损伤在明处,原本一扇翅膀朝堂就起风的老鹰,被拔光羽毛再难飞起来。 宋琰所受的打击则在暗处,没了贤妃,等于伤及他心脉,白日里他见宋琰虽仍是那冷面沉沉的模样,神色间却多了几许茫然。 汪昱信心大增,只觉事成几率更大,一回府便派人去了西山大营。 上次经汪信允许,他终于和那些人联络上。 这是如今唯一保留在京中的卫国公老部下编队。 虽人基本都已打乱,但大多数仍在三大营旗下的五千营中。 五千营虽不如神枢营与神机营那般精锐,却胜在人数多。 且是直接负责京城防卫的常备军,和五城兵马司一般,一个重内一个重外,分驻京城东南西北中五营,调兵行动也更为便捷。 汪昱联系上的潘副将,便是负责东营的将领。 这晚,汪昱又招了二女伺寝,那药香他已用了不少日子,为了早日留种,更不惜加大用量。 连续两个回合下来,身子已疲软不堪,心头却仍像烧着一把火,撩得他眼前金星直冒。 “世子!”汪昱正穿着中衣坐在床榻井栏上,猛灌一碗凉茶,忽听见外头传来韩保的声音。 若不是有要紧事,韩保不会在这个时辰来打扰他。 汪昱将茶盏顺手递给身旁的婢女,站起身来。 这一站,眼前金星冒得更厉害,黄亮亮一片,腿一软,差点跌坐回去。 另一个婢女一声惊叫忙扶稳了他。 外头韩保听到惊叫声,一个箭步冲了进来,见汪昱尚好,床榻上三人衣衫不整,慌忙跪地告罪:“世子……” “无妨。”汪昱就势众床榻上坐下,一抬手止住他的话,命身旁婢女道;“换壶枸杞参茶来。” 又一手扶额道;“近来有些发虚,夜间总是心悸头晕,还爱出汗。看来我还是操之过急了些。” 韩保稍稍抬头,欲言又止。 汪昱这样折腾,只怕正常人都受不了,更何况他这是药物催发,恐怕更加耗神。 但这些事不是他的职责范畴,便将话语都吞了回去。 “你来是为何事?”汪昱提出正事。 “荷月的下落有眉目了,她早不在燕王府内,根据那两只鸽子的行踪,我们能判断出她在南市白坊桥附近。” “白坊桥?” 汪昱皱皱眉。 “没错,那儿是京师最鱼龙混杂之地,我们的人曾在里头打听过,但未发现任何关于荷月的踪迹。” 汪昱站起身来,脚步仍有些虚浮,一双眼却闪着光。 “这么说来,荷月并未真正得宋珩喜爱?” 他背着手,不再说话,来回在屋子中间缓缓踱着步子,眉头越揪越紧:“没道理呀,若是他不喜爱,当初又怎会将她收入府,难道宋珩早对我起疑了?” 韩保也寻思着,回道:“据我们在燕王府打探到的消息,荷月是在世子去燕王府不久便被悄悄送了出去。” 汪昱咬紧了牙:“跟我玩障眼法?这么说来,那安灵芝也不是真中蛊毒了?” 他本就不好的脸色泛着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那咱们?”韩保见他动怒,用手刀比了比脖子。 汪昱摇摇头,又踱了两圈步子,脸色渐渐和缓下来:“他对我早有戒心,我找上他合作,恐怕正中他下怀!此人心思之深沉,难以常人度之。” 他接过婢女递上的参茶,见那婢女退往一旁站立在侧,吐出一个字:“滚!” 那婢女慌忙弓身退了出去。 汪昱喝下参茶,胸口却灼得更厉害,他揉了揉胸口,呼出一口气:“如此一来,更加能确定,燕王心怀不轨,只不过对他来说,我也是一把刀,就像我也将他当刀一样。” 他眯了眯眼,“这样的好刀,我也不能荒废了,现在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将来,谁利用谁,还不一定呢!” 汪昱一夜无眠。 这边厢宋珩与灵芝却睡了个好觉。 宋珩在晨曦中练完剑,回到房中,见灵芝已起身,正趴在炕头对着花窗上毛茸茸的饭团。 灵芝见宋珩进来,转过头,一脸哭笑不得。 “饭团来蹭早膳了?” 饭团已成了清欢院常客,只要灵芝在房内,它就能寻摸进来找她讨吃的。 灵芝笑着指着窗台道:“饭团这是给咱们送吃的来了,可还懂知恩图报呢。” 宋珩凝神一看,可不是,初秋日林子里捡来的枣儿,红果儿,还有不知打哪儿偷的花生,摆了一堆。 他开怀大笑:“这是准备要在咱们屋子里过冬呢!” 话音刚落,忽脸色变了变。 “昨日槿姝还说……” 灵芝刚开口,见宋珩朝上头飞了个眼色,立时将方才准备说的话吞回去,改口道:“说庄子上又新收了葡萄、柿子、石榴等瓜果,我让他们先送两筐葡萄来酿冬酒。柿子就留在庄子上做柿饼,你爱吃石榴,石榴就等你出京回来再送来。” 贤妃出殡的事儿还得宗人府操办,宣德帝又将这事儿安到了宋珩这个宗人府闲官儿的头上。 宋珩点点头,二人又不咸不淡说了些家务事,用过早膳不提。 宋珩换上奠仪服制,灵芝也换上素服,今日开始,宫中亲眷皆要早晚各入宫一次哭灵。 待二人出了垂花门,上了马车,驶出了燕王府大门,宋珩才沉声道;“方才有人在王府踩点,是高手,这会儿还缀着我们。” 燕王府内虽有高手,但明面上的防范布置并不严密。 若是防卫森严了,反而会引起影卫警惕。 “是影卫吗?”灵芝悄声道。 宋珩微蹙起眉摇摇头:“不像,昨日半夜我也曾听到外头有动静,起初也以为是影卫的人,但晨起发现,又换了一波。眼下可不会有这么充足的影卫用来盯着我。” “那会是谁?”灵芝捏紧了拳头,莫非此前宋珩所做的事情被宣德帝觉察了? 宋珩似看透了她的担心,冷静道:“你放心,这事儿无论怎么想,皇上也怀疑不到我这里,若是要怀疑,也该是周家怀疑。” 说到周家,他眉心跳了跳。 “这两日你暂时别去香坊,把芝兰阁里头收拾收拾,这几日就搬到那边住去。” 若是王府被围,芝兰阁还有生路。 灵芝点点头,周家,恐怕要狗急跳墙了。 第385章 做给谁看 宫中,贤妃被封为贤贵妃,谥号“恭僖贞靖”,其奠仪得宣德帝亲准,由规制的三日延长至五日。 这五日内,所有皇家亲眷都要早晚各两次进宫来哭临致丧。 宋珩到得灵棚下,穿过长长的白幡通道,两旁左右灵棚中,分开跪坐了哭临的男宾女宾,无一丝言语,香火缭绕间,只闻起起伏伏绵长的诵经声。 宋珩眼角余光扫过灵芝的位置,又扫过最前头的皇后,脚下一步不停,径直往殿上走去。 贤妃灵柩前,宋琰独自跪在蒲团上,抬着头,脖脊笔直,背影透着三分孤寂三分倔强。 “你一晚没睡?” 宋珩来到他身边,捻了三炷香,闲闲问道。 宋琰并未看他一眼,仍直视前方,“我想了两日两夜,还是想不通,娘为何会认为,比起她来,我更愿意选择这样的结果。” “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想了。” 宋珩将香插到香炉中,跪到宋琰侧后方。 宋琰似听不见宋珩的话,自顾自继续往下说起来,嗓音嘶哑:“从小到大,她就让我争气,王府庶子,享不了祖荫,能封爵就不错了,只能自己靠真本事挣个功名,才能有出路。” “我和宋玙一起进学,为了让我比他厉害,她省吃俭用,不惜花大价钱买通了宋玙身边的伴读,让他带着宋玙整日里抓蛐蛐儿玩牌九。又悄悄给我聘了武师当作长随养在王府,教我功夫和箭术。” “又为了不让皇后苛待我,日日在皇后跟前如婢女一般卖力讨好。皇后腰疼怕冷,她花了三日三夜的功夫,亲自一点点拆下貂绒上最轻软的一层绒毛,缝制腰带给皇后冬日里裹在腰上。” 宋珩不作声,只默默听着,他知道宋琰这时只需要有双耳朵而已。 “我曾经替她委屈。有一次,皇后可能心情不好,因她端的茶太烫便将茶水都泼她脚面上。她忍下了,却是瘸着腿回来的,脚背上红肿一片,皮都烫破了,很疼吧。我记得自己哭着跟她说,我就规规矩矩做一个庶子好了,她就安安心心做个侧妃,为何要让自己那般艰难,我们在王府里不是过不下去。” “她打了我一个耳光,说我目光短浅,心志不够坚毅,她绝对不想看到我就当个顶闲差受一辈子气的庶子。” “那年我九岁。我能懂她的心情,她是丫鬟出身,在周氏出嫁前,就一直受她欺侮,她最想看到的,莫过于我比宋玙强。” “我没办法改变她,也没办法帮她,只好尽全力按照她说的做,克制情感,摒除一切不必要的情绪。无论寒暑,早课晚课从不落下,努力学习一起可以让自己变得强大的东西,更要学会怎么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在我十二岁那年,父皇渐渐看到了我的本事,开始让我帮他处理一些事情。”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宋珩却猜到了,宋谨要他处理的事,定和夺宫有关,宋谨的筹谋,不是一两年的事,打从他告密父亲开始,就生了这念头了。 宋琰头微微垂下,“后来,我们顺利进了这宫城。” “娘激动不已。王府庶子,再能干再厉害,也越不过嫡子的爵位去。可皇子就不一样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所有皇子距离那把龙椅,都是相同的距离。” “虽然有立长的定例,但很少有哪一代是真正的嫡长子继承大宝的。” “可惜,周家也明白这个道理,从那时候开始,就将我们母子视做眼中钉肉中刺,对我们严加防范起来。” “要不是有出战哈密的机会,恐怕我早已被周家逼到墙角动弹不得。” 宋珩起初还默默听着,听到后头越发糊涂:“那你还不明白娘娘的意思吗?” 从宋琰的角度来讲,贤妃如此激进地培养他,想法不错。 而宋琰也确实如她所想,成为宋玙强有力的竞争者。 宋琰嘴角翘起一丝苦笑:“我懂,我怎会不懂?她所做的一切,便是让我站到那最高位置上!让我成为最强者,让我能主宰所有人的命运主宰这天下的命运!” 宋珩淡淡道:“那你为何还说不懂她选的这条路。” 宋琰静默片刻,方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她所期望的模样,而我能走到今日,不过是希望她能开心自豪,能扬眉吐气,能将大半辈子所受的苦都抵平。” “可是,她想过没有,她不在了,就算我再努力,再好,就算我得了这天下,要给谁看呢?” 说完这句,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最后一问,悠悠荡在灵前。 宋珩身子微微抖了一下,“玄玉,你……” 宋琰不待他说完便道:“你放心,都走到这一步了,我定要灭了周家给她一个交代。” 声音清冷依旧,依然是那个让人熟悉的冷面秦王。 宋珩心稍稍放下,宋琰要这个时候撂挑子,他的计划可就全乱了。 他理了理思路,沉声道:“恐怕,周家已经开始动手了。” 果然宋琰背影一动,半转过身来,双目寒光闪闪,“周腾芳有什么动静?” 宋珩压低了嗓门:“他可能想对我下手。” 周腾芳在当夜收到最新消息,白日里,宋珩与宋琰在灵棚前絮絮私语了半日。 “这宋珩一定有问题!”周士信一拳砸在手心。 周腾芳坐在太师椅上,默不作声,半晌方道:“继续给我盯着,加派人手,十二个时辰都给我盯好了,除了燕王,燕王妃和燕王府的人都在做什么,一个都不能放过!” 宋珩回到王府,灵芝已回府里。 “今日有没有什么不对劲?”趁着灵芝给他解衣带的当口,他压低嗓门问。 灵芝眼神点了点上头。 宋珩轻轻颔首,示意她安全,她方悄声道:“汪昱派人送来了这月的解药,我照旧放在那瓷盒子里没碰。芝兰阁那边已开始收拾,差不多两日后就能搬过去。” 宋珩点点头没再说这个话题,一面让灵芝给她摘下奠仪专用的乌纱巾,一面跟她说了今日宋琰所言。 灵芝听得有些发怔,一直以来,她都以为宋琰是个毫无感情的冷面人,谁知他竟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偏偏碰到贤妃这样理智到极的母亲。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看着宋珩微微笑着轻声道:“我算是明白你为何这么好了。” “为何?”宋珩没想到她冒出这么一句。 “因为你有这世上最好的娘亲。” 第386章 绝佳机会 这是贤贵妃停灵的第五日,也是最后一日。 五更天,天色刚泛青,宋珩与灵芝便开始准备进宫。 灵芝亲自伺候宋珩换上苍黑素服,头冠乌纱巾,腰系黑色犀角带,打扮停当,仔细看了看,心中暗叹,果然男要俏,一身皂,这全身墨黑更衬得他目若星玉,脸如刀削,俊朗非凡。 宋珩见灵芝看着自己发呆,还以为她是舍不得他今日要往西山去,将她顺手搂进怀里,柔声道:“只去四五日,乖乖在家等我。” 贤贵妃明日灵柩出宫,宋珩得先行一步提早安排接应事宜,是以今晚需要赶夜路,直接从宫内出发前往西山。 灵芝娇嗔地推开他,坐到妆台前,嘀咕道:“我可没说舍不得。” 忽屋顶上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虽如落叶坠瓦,却没能逃过宋珩的耳力所察。 他双手轻轻抚上灵芝肩膀,眨眨眼,朗声道:“我今日进了宫,晚间直接出城,你今夜也要在宫里守着,把那文书取来,我带在身上还放心一些。” 灵芝看着镜中的宋珩抿唇一笑,应道:“是。” 说完起身来到床榻前,搬开枕头,在底下摸索一番,取出一小卷纸轴,过来递给宋珩。 宋珩小心翼翼解开那纸轴上的红绳,打开来,映着晨光中的烛灯,仔仔细细看过一遍,又重新卷好,贴身藏入怀中。 再对灵芝道:“这几日你也别去香坊了,就在府中呆着。” “嗯。”灵芝乖巧应着,伸手环过他腰,将脸贴上他胸口,“你自己也要小心。” 二人用过早膳,上了马车往宫里行去。 穿过西华门,到仁智殿外的思善门,便是贤贵妃停灵之所。 灵芝来到女眷的灵棚下,幽幽叹了一口气,捻三炷香,双手合十祈福,再放入灵前,替贤贵妃祈愿。 “愿你来世,再不嫁入皇家,只做个普通母亲,安安稳稳养子成人,含饴弄孙。” 郑国公府中,周腾芳蹙着眉听来人说完,眉心霍霍直跳:“当真?” “是。”来人道:“小的亲眼见他贴身收着,白底黑字,那上头清清楚楚写着,来日秦王登基,便赐燕王燕赵之地为封地,世代袭爵。” 周腾芳映证了此前的猜测,握紧双拳,激动得站起身来:“好啊!这小子,还真是会做戏!表面看起来日日混吃混喝,却原来早与宋琰勾搭在一起!” 在他的判断中,宋珩是不可能独挑大梁的,他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要人没人,就算有野心,也必只会攀附太子或宋琰其中一人。 现在他可明白了,宋珩早就把这一铺押到了宋琰身上! 难道,是因为安家? 来不及细想,不论这二人是怎么勾搭上的,这可是宋琰的死穴! 周家要翻盘,势必要抓住这机会不可! 周腾芳抬起眼沉声吩咐:“传消息给士佶,今夜一定要拿下宋珩,生死不论!” 这日因是守灵最后一日,晨间哭临上香之后,晚间则需要众女眷连夜祈福,守至天明,直至送灵柩出宫。 是以灵芝从宫中回来,便抓紧时间休息,用过午膳好好睡了一觉,养足精神,再带着小令小曲进宫去。 到西华门时,已是掌灯时分,正好遇见宗人府的车队出来。 灵芝下了马车立在一旁,宋珩骑在大马上,隔了几步远的距离,朝她挥挥手一笑,二人一个往里一个往外,就这么擦肩而过。 灵芝依依不舍地看着他没入夜色的背影,也不知行夜路进山会不会不安全。 身旁两个门卫咕哝着。 “宗人府的车队怎么才走?” “不知道啊,方才来这儿半天了,或是在等吉时?” “切,入陵等吉时还差不多,出个门还要等吉时?” “你看你,没见识了吧,贵人们的事儿你不懂,听说前头有位赵王,开膳也得吉时,筷子摆向还得朝吉向……” 灵芝抿唇轻笑着朝里走去,无迹哥哥,是在等着她呢。 宋珩领着宗人府的车马队,在羽林卫陪同下,踏着夜色前往西山皇陵。 皇陵隐在西北大山中,从西城门出发,斜斜折往北,快马行一个时辰,京师平原渐渐落在后头,便进入了高低起伏的山区。 山中马道尚算宽阔,但也只容三匹马并肩而行。天上浓云重重,一颗星也无,漆黑的天幕如墨染,无论往哪个方向看,天地都浑然一色,伸手不见五指,如混沌未开。 众卫排成长队,举着火把,将宋珩等宗人府的官员护在中间,前后开道,一行约六十余人,如一条长长的火蛇,在夜色深沉的大山中往前蜿蜒行进。 走在前头的两名护卫举着火把,一面走一面低低闲聊。 “我怎么觉得今日这山里怪怪的?” “怎么怪了?说得好像你常来似的。”旁边一人揶揄道。 “我小时候可是在山里长大的。”先前那人道:“这夏夜里,山里该是最热闹的,山猫、狼、野山鸡……,这个叫那个叫,听得人毛骨悚然。” “但今儿晚上,这一路过来,你可听见什么野兽声音?”那人问。 旁边人回答:“说不定是火把把兽都给吓跑了呢!” “但愿是吧。”那人仍是忧心忡忡的模样,“太安静了。” 他们身后一人瓮声瓮气插嘴道:“现在这西山,除了野兽,还有流匪呢。” “你就乌鸦嘴吧!”那说话毫不在意的人骂着:“就你俩这嘴,有什么玩意儿也都是你们招来的。” 三人说话间,队伍就已行到这盘山的山顶上,那骂骂咧咧的人话音未落,忽听身后一阵骚动。 “有刺客!” “保护王爷!” 前方众人忙回头看去,只见旁边陡峭林木中瞬间飞出蝗虫群一般密集的冷箭,纷纷往行在最中间的宋珩飞去。 宋珩身旁的护卫已吃了一箭,栽下马来。 这山路狭窄,前后人也无法全都涌过去护着他,众人眼睁睁看着宋珩狼狈至极翻身下马,堪堪躲过那箭雨。 几乎就在同时,数个黑色身影手持长剑从林间飞扑而下,看身手个个功夫都不弱,不杀人不抢马,直接朝宋珩处压去。 其他的护卫想冲过去相救,林中又是一阵箭雨,将外围的护卫统统逼退。 “王爷!”离宋珩最近的一名护卫眼看宋珩要落入黑衣人包围之中,扯着嗓子喊起来。 上不能上天,下不能入地,宋珩无处可躲,只好往后一退,似是要避开那几个黑影的剑刃,脚下因慌乱跌跌撞撞,连滚带躲,结果一脚踩空,就那么跌下悬崖去。 第387章 踩入陷阱 “啊!”众人只听见山崖外一声惊呼,那惊呼声渐远,瞬间没了声息。 “王爷!”跟着来的宗人府另一官员哭丧着脸急慌慌扑过去。 这一下让从山林中冲出来的几人都愣住,立在原地面面相觑,一照面就掉崖了,现在怎么办? 山林间传来一个冷静的声音:“撤!” 那几个黑影转瞬间又几个腾挪,避开山道上飞来的箭矢,没入林中,就如来时一般突然。 山道的人慢慢反应过来,燕王这是遇刺了! “快!快回去告诉皇上!” 山林间的刺客并没有真正撤走,他们只是迅速撤下山去。 那山崖虽陡峭,却并不甚高,众人显然对这片山林很熟,很快就来到山脚底下, “活要见人,死了见尸更好!”那冷静低沉的声音吩咐。 “是。” 黑影的数量比刚才更多,到了山脚下,他们也毫不避忌地亮起火把,估摸着方才宋珩掉下来的范围,仔细搜索。 这是一个山坳里,两旁都是大山,山脚下山石嶙峋,灌木稀少,按理说,这么高人掉下来,怎么也得不死即伤,可他们搜来搜去,也没见着宋珩的影子。 立在中间的一名身材高大的黑衣人,显然就是方才发号施令的头领,皱起了眉,有些不对劲,那宋珩,有这么高的轻功? 他抬头看了看山崖,以他的本事,怕也没法跳下来完好无损。 他正看着,忽觉眼前一花,那山壁上多了许多萤火虫一般星星点点的火把。 他揉了揉眼,不对啊。 那火把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他猛地一个激灵,转过头,背后山崖上同样亮起一片火把。 他反应过来,猛地抽出背上箭支,拉弓搭箭,向身边人猛喝一声命令道:“准备战斗!” 他身边的黑衣人也都察觉到不妙,有人失声喊道:“将军,我们好像被包围了!” 于此同时,就在这片山坳底下,众人来路去路上也都亮起火把来,霎时间,山上山下,一片灯火通明,将这山坳照得林木枝叶清晰可见。 那火把林立的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来,朝这群慌乱无措的黑衣人冷冷道:“堂堂神机营周大将军,怎么半夜三更跑来当刺客了?” 周士佶缓缓放下手中弓箭,他没机会了。 他接到周腾芳传信,得知今日宋珩会前往西山,特趁着此地山高路窄,好杀了他夺其怀中那卷可以彻底扳倒宋琰的文书。 可没想到啊,这竟然是个圈套! 父亲上当了! 这是周士佶心头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可宋珩怎么知道,周家盯上他了? 周士佶缓缓放下手头弓箭,战场上,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个道理他懂。 如果他将神机营的人都调来,还能一战,只可惜,没有如果…… 他右手伸到腰间,冷冷道:“秦王殿下,不好好去哭灵,半夜三更跑到山里玩什么?” 正是宋琰亲自带兵出现在此处,他身旁长身玉立一人,正是宋珩! 宋琰本就因贤妃之死,对周家的怒意达到极点,听他故意提起贤妃,更是恨得青筋暴现,正准备开口,只听宋珩猛地一凛:“不好,快射他右手!” 举着弓箭的阿文首先放箭朝周士佶右手飞去。 可惜迟了一步,周士佶右手迅速往空中抛出一枚烟花弹,那烟花弹往上升腾,再“嗖”一声炸开,在夜色中绽放出一朵姿妍艳丽的烟花来。 宋琰眉头一跳,随即喝到:“将这群反贼都给我拿下!” 宋珩蹙起眉:“我得马上回京。” 宋琰微微诧异,“你不随我去接收神机营吗?恐怕那边还有些周家的亲信要垂死挣扎一番。” 宋珩命人牵过马来,“他这传信,怕是要让周腾芳知道,这文书是个陷阱,我担心周家狗急跳墙,要对灵芝动手。” 灵芝如今还在宫里。 宋琰知他将灵芝看得紧,一点头:“那你快去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找许振。” 宋珩不再多言,阿文与身后的大双小双也都跟着上马,转身朝外驰去。 “哎!”宋琰忽然喊道。 宋珩在马上回头。 “那文书,可以当真!”宋琰喊着,嘴角勾起这几日以来,第一次浮现的笑意。 周家这次,是真完了。 宋珩笑一笑,挥挥手,策马而去。 鸽子比马更快。 周腾芳还未睡下,就接到京西急报,飞鸽传书。 在看清字的刹那,他心脏猛地缩紧,全身的血似被抽干,陷阱! 这怎么可能! 他的人行踪如此隐秘,宋珩怎么知道他在监视他,还用那文书设下陷阱? 退一万步讲,他就算知道有人监视,但凭什么知道是他周腾芳的人,而不是皇上的人? 据他所知,皇上用来监视宋珩的影卫可相当不少。 他们怎么能一切都那么悄无声息地布置好陷阱,让他毫无知觉就踩了上去! 他果然是老了吗? 不中用了! 已歇下的周士信被匆匆叫了起来,看见周腾芳整个人似一下老了十年,颓丧着靠坐在榻上。 “爹。” 周腾芳将手头信纸递过去,脸色比外头的夜色还沉,“我们上当了。” 周士信抖了抖披在肩上的外袍,接过信,扫了一眼,手还是打颤。 他是知道周腾芳让周士佶今日夜里拦下宋珩的。 宋珩孤身出京,只带了几十个羽林卫的普通护卫,以周士佶的实力,在深山老林中拿下他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谁知道,那竟然是陷阱,本该在宫里给贤妃守灵的宋琰会带兵出现在那里! 大哥落到了宋琰手中! 周家怎么办? 周腾芳从他脸上的惊惶读出了他的焦虑,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真后悔,就应该在宋谨一登基,将宋琰和贤妃解决掉。 一个不小心,养虎为患,如今他手头,思来想去竟没什么可用的棋子! 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 偏偏东宫……东宫除了吃喝玩乐再顺带让他解决烂摊子,根本帮不上忙! 周腾芳捏紧了拳头,如今他们落在下风,周士佶擅离职守,带兵围攻宋珩,名不正言不顺,加之他人又落入宋琰手中,就算这事儿闹到宣德帝跟前,他们也落不着好。 更何况,宣德帝或许乐意见到周士佶失去神机营。 那么,要扳回这一局,还有一个唯一的办法。 只要拿到那个文书! 管他是真是假,只要有这个证据,周士佶的举动才能变得名正言顺,而周家才能躲过这一劫! 周腾芳瓮声瓮气道:“立即传信到宫里,让惜娘,不惜一切办法将燕王妃留下来。” 第388章 王妃失踪 紫禁城内,夜凉而不寒,风的温度刚刚好,卷起奠仪棚下的素白灯笼打着圈儿,烛火明明灭灭,一团一团光影在地上晃晃悠悠,如留恋世间难以离舍的幽魂。 灵棚下素衣白裳成片,女眷们都静悄悄跪坐在蒲团上,只闻和尚抑扬顿挫有节奏的诵经声,如溪谷淙流,单调而悠长,听得人昏昏欲睡。 线香袅袅升腾,缭绕棚间,灵芝一面听着经声,一面却想着宋珩离开之前所说的事情,下意识抬起眼,往跪坐在最前方的皇后处看去。 她虽被禁足坤宁宫,但贤妃的奠仪是不得不来参加的。 不知外头,周家是不是入瓮了? 哪知一抬眼,正好发现皇后也微转过身子看着她,二人目光在空中一碰,随即错开。 长夜漫漫,夜色一点一点在诵经声中溜过,灵芝静下心来,双手合十,开始虔诚乞求佛祖保佑宋珩安全归来。 艰难的一夜终于过去。 卯时一至,宫内丧钟三响,长号声起,停灵的队伍扬幡举旗,浩浩荡荡从西华门往宫外行去。 灵棚下的众女眷都暗自松一口气,个个熬了一夜,都有些吃不消,年纪轻的看着尚还精神,年纪大些的,个个眼下乌青一片,脸色憔悴不堪。 只听有宫女的声音道:“娘娘懿旨,给各位夫人赐安神茶。” 有捧茶宫女鱼贯而入,每人手头各端着一份茶盘一盏茶,来到众女眷跟前。 灵芝心头不安,对皇后赏赐的东西不是特别放心,放在鼻尖嗅了嗅,虽无异样,照旧不敢入喉,只好饮一口包在口中,再以另一只手擦拭时将茶吐到手心团帕里头。 她正攥了帕子吐茶水,忽觉腰间一凛,被尖利的硬物顶住。 那端茶在她身旁的中年宫女低声道:“娘娘有事召见,燕王妃请先跟奴婢走一趟吧。” 灵芝缓缓放下袖子,袖中素荷簪瞬间滑到手边,她冷冷道:“娘娘有事,宣召便是,姑姑这是有几颗脑袋,竟敢挟持王妃么?” 那中年宫女冷冷一笑:“奴婢这条命是娘娘的,只按娘娘说的办,反正若是不能将王妃您带过去,奴婢这条命可就没了。所以,若是娘娘您想喊出声或是逃跑,那奴婢在死之前,不介意有你这么个年轻漂亮的王妃陪奴婢上路。” 灵芝心倏然往下沉去。 皇后这是有备而来。 她若是以懿旨宣召,她或许还能想想别的办法,拖延或者推诿,或者干脆直接装晕。 但皇后用最直接最武力的一招,她还真没想到,这还真是,防不胜防啊。 灵芝捏紧了袖中簪子,虽哭临不能插簪,她以防万一,还是将素荷簪揣在袖内带了进来。 前头人都差不多出了灵棚走散开去,人群尾巴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往灵芝这边看了看,是安毓芝! 灵芝恨不能朝她喊出声,可惜刀子会快过救她之人的腿脚,她只好把话咽回去,拼命朝安毓芝眨眼。 那宫女在她侧后方,看不清她脸色,只等着前头人差不多散了,带着她从灵棚右边的花径中穿过去。 毓芝隔着青色晨光,模糊看见灵芝神色不大对头,还想着要不要等她一起往外走,却见她调头往西而去。 毓芝拉了拉身旁宫女,朝后头一指,“那位姑姑是谁?” 宫女回头看了眼灵芝身后的姑姑,“那个啊,那是皇后身边的房姑姑。” 皇后? 毓芝皱了皱眉,皇后找灵芝做什么? 她一面琢磨一面跟在人群后头穿过院门,见丫鬟们呆的棚子下人也走得差不多了,灵芝身边常跟着的两个丫鬟还在往院门里头张望。 毓芝犹豫一下,走过去道:“燕王妃和皇后的人往西边走了。” 说完不等她们反应,便转身而去。 小令和小曲对望一眼,王妃怎么会和皇后的人走? 虽然不确定是为何事,但可以确定的,必然没好事! 小曲眉眼一沉,“我进去找找。” 小令忙拽着她衣袖:“这可是皇宫啊姐姐,你哪能乱跑,被人发现可要当成刺客的!” 皇宫里头岂是能乱跑的地儿? 小曲咬着牙,“王妃若真是被请去的,必会想办法告知我们一声,如今看来,怕是被协迫了,事情紧急,我必须得去保证王妃安全!” 这王爷刚走她们就把王妃给弄丢了,还是丢在皇宫里头,可怎么办才好! 小令虽知她这样实在危险,又苦于无法,沉吟片刻道:“好,那你小心,我想法子找珍妃去。” 如今宫里灵芝能靠上的,也就庄青萱了。 小曲点点头,趁着这会儿四下人都走光了,一闪身就往门内串去。 小令则回转身往宫外跑去,刚跑过转角,差些撞到一个人。 小令正慌慌要道歉,只听那人意外道:“小令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青色晨曦扫在长长的白石甬道上,四周渐渐亮起来,灵芝默默往前行着。 除了跟在她身后的宫女,前头还有位领路的,不时转过头来看看,带着她穿过内宫门,进了慈宁花园,来到里头一所叫“临溪阁”的三层小亭阁内。 灵芝知道这个地方,这是慈宁宫后头的花园,本是太后住的地方,本朝因没有太后,此处便空置下来。 从这里再往后是宫里的佛堂,云岚长公主平日应该就是在那处修行。 刚一进临溪阁门,后头大门“哐当”关上。 围上来四五个粗健有力的宫女,将她双手牢牢制住,半拉到厅上太师椅上坐下,将她双手绑在椅背后。 落地罩珠帘响动,皇后冷着脸从里头钻了出来。 “娘娘想干什么?”灵芝反抗不得,只好任凭那几人将自己双手绑住,亮晶晶的眼看向皇后。 皇后面无表情,阴沉沉道:“别怕,就是担心你学贤妃那个贱人,自个儿寻死,我问你话,只要你老实回答,便放你一马,不然,等燕王回来,恐怕只能给你收尸了。” 灵芝看她担心自己寻死,知自己生命暂不会有危险,最大的可能是以她来对付宋珩,至少说明宋珩在外头的计划成了吧? 她平静地盯着皇后道:“娘娘想问什么?” 第389章 寻求帮手 小令定睛一看,面前站着的赫然是许振! 许振与宋珩之间的真正关系隐秘至极,就连小令都还不知道个中曲折,她听许振这么问,也不知该不该说实话,嗫嚅着不敢开口。 许振本就在外头注意着家眷的离开情况,想等着灵芝出来,暗中护送她回府,可等来等去,也不见人影,便亲自找了过来。 灵芝身边的丫鬟他是见过的,特别是小令,在西疆也曾打过交道,此时见她慌慌张张一个人过来,猜度着必是灵芝出了什么事。 “燕王妃呢?”许振有些紧张。 小令踌躇着,还有些奇怪,这个许大人一开口问王妃做什么? 可他救过自己,也不像坏人,她对他莫名有几分信任。 若要找珍妃,凭她自己定会大费周章,但若是有许振的帮忙,便简单得多。 要不要拜托他帮忙找可以联系上珍妃的人? 许振见她脸色变幻不定,又不开口,估计她是不信任自己,想一想,压低嗓门道:“燕王殿下出门前曾托过我照看燕王妃,燕王与秦王的关系,你是知道的。” 他并未说假话,虽然没解释自己与宋珩的关系,但宋珩确实曾嘱咐过他。 小令听他提起秦王,想到他与宋珩在西疆也同是秦王一伙,上次王爷和王妃还曾助他避开万寿寺里皇后的设计。 就算他不是王爷知己,也至少是眼下能帮忙找人的助力。 若实在帮不上忙,境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小令一咬牙,强忍着眼泪,轻声道:“许大人,我们王妃被皇后娘娘带走了。” 许振身子轻轻一颤。 “求许大人救救王妃!” 许振眉色阴沉下来,攥紧了拳头。 宋珩的计划他是知道的,周家对宋珩生疑,他们早猜到周家会下手,但没想到皇后会直接在宫里将灵芝扣下! 当务之急,是要保证灵芝的安全,定要想办法将她救出来。 可怎么救,是个问题! 内廷他无法硬闯,找皇帝能强行逼皇后交出灵芝,可一来他没有一个合适的立场。 二来,若此事被皇上知道,万一周家无奈下将他们对宋珩的疑惑说出去,那对他们有百害而无一利! 还有就是,皇后此时控制灵芝,想做什么? 许振沉吟片刻,方急促道:“宫里交给我,你别急,按我说的,先做两件事,第一,先去汇丰找他们东家说这个消息,第二,回府和府上管事说,让他上宗人府去问,就说燕王妃在宫里失踪了。” 小令有些诧异地看向许振,这人,知道汇丰! 他真是他们自己人? 许振神色凝重:“速速去办,我会托人捎信给珍妃,王妃必回安然无恙。” 小令是知道灵芝与庄青萱关系的,见许振连这都一清二楚,终于稍稍放下心来。 “那…多谢许大人,奴婢这就去!” 小令迅速转身跑开。 许振匆匆忙忙回到刚才离开的太极殿门口,却不进去,在门口晃了晃,守门小太监眼见四下无人,往他这边挪了几步,半垂着眼恭恭敬敬喊了声:“大人。” 许振悄声道:“你立即托人私下传信给珍妃和云岚长公主,就说燕王妃被皇后带走了。” 云岚与灵芝的关系涉及到灵芝的身世,更为隐秘,小令、小曲也自然不知。 许振不能在小令面前提,心里却早就琢磨好了,珍妃虽然在宣德帝跟前得宠,但在皇后面前硬抗,恐怕云岚还是更有对抗的实力。 小太监低应一声,弓身退回门内。 一炷香的功夫后,庄青萱就听说了这个消息。 她将手头写着简单一句话的信纸扔到香炉里,二话不说就往外走,“跟我去坤宁宫请安。” 且不管送消息的人是谁,她看得明白得很,秦王那一派的人,都是周家的眼中钉,皇后若真在守完一夜灵之后还留着灵芝,必定有什么猫腻。 无论如何,她都要先去看看再说。 云岚这边,也几乎在同时收到信。 “送信的人是谁?” 云岚蹙紧了眉,这人竟然知道她和灵芝的关系?! 杨陶的人? “是浣衣局的一个宫女,方才送衣裳来时亲手给了奴婢,竟是知道奴婢是长公主您身边的人。” 云岚更加不安,她不问世事良久,杨陶他们的纠葛她也不想再过问,但灵芝,灵芝是她唯一歉疚又牵挂的人。 杨陶的人既然将信送到了她这里,说明灵芝有危险! “我去看看。” 云岚说着,起身出了门。 那边厢,庄青萱匆匆带了人,就往坤宁宫而去,快走到坤宁宫大门时,迎面见到也来了一队人,同样行色匆匆,竟是云岚长公主。 这位长公主在宫里头甚少出没,庄青萱一见之下颇为诧异,忙福了礼,朝她拜道:“见过长公主殿下。” 云岚一见是她,心头还存着的些许疑惑顿时散去。 她虽不问世事,但灵芝的动静她还是在关注,庄青萱因灵芝的推举而入宫,前两日她中毒之时,也正是灵芝陪在她身边,任谁都能看出这二人关系匪浅。 云岚本来还怕这其中有什么阴谋,但见到庄青萱也往坤宁宫去,方放下心来,径直开口问道:“你也是去找灵芝的吧?” 庄青萱惊讶地抬起头来。 云岚从她眼神里看出了答案,柔声道:“我与你同样是去找她的,这坤宁宫怕是不好进,一会儿我在前头,你在后头跟着,见机行事。” 庄青萱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虽不知云岚究竟与灵芝是何关系,但看起来是自己人,也是为灵芝而来的,忙一点头,跟在她身后往里走去。 坤宁宫大门紧闭,云岚刚走上台阶,守在门前的宫女便迎了上来。 “长公主殿下万安,珍妃娘娘万安!” “皇后呢?”云岚径直往里走去,两名宫女瞬间闪出来挡在门前。 “启禀长公主殿下,皇后娘娘在里头遵旨闭宫思过,概不见客,还请长公主谅解。” 云岚眉毛扬了扬,概不见客? 就用这个理由将她拒之门外? 她虽不理世事,可在宫内呆了几十年,没吃过猪肉可也见多了猪跑,耍些把戏把皇后逼出来,还不是小菜一碟? 她冷冷打量着那两名宫女,也不再强问,忽身子一歪,她身旁的嬷嬷忙扶稳了她。 “哎哟!”云岚柔柔弱弱扶着胸口,皱起眉呻吟起来。 第390章 紧急转移 一见云岚这架势,她身旁嬷嬷忙半扶在她身侧,厉声朝守门的宫女吼道:“长公主殿下不舒服了好几日,得让皇后娘娘将她那三德大师开过光的《心经》借长公主念念安神,殿下亲自来求经书,皇后娘娘竟忍心拒之门外不成?” “可是……”那宫女没想到云岚来这招,一时慌了神,朝旁边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嗫嚅着不知如何拒绝。 “可是什么?”嬷嬷语气更为寒厉:“皇上让娘娘禁足,也并未让她拒不见客!你这贱婢私自挡驾,误了长公主的身体,你可担当得起?还不赶紧去通报!” 那宫女无法,可皇后都没在宫里,她可怎么通报呀! 她揪着眉,愁得快哭了,嘴上只好应声道:“是,奴婢这就去通报!” 说完转身往宫门走去。 庄青萱一直不动声色站在云岚的人后头,眼见着围在门口的几个宫女之中,有个小宫女猫着腰,悄悄从墙根底下往西跑去。 这边那拦路的宫女推开宫门进去,门又关上。 庄青萱上前半扶着云岚柔声道:“长公主殿下,您没事吧!” 一面呵斥旁边立着的宫女:“还不赶紧给长公主搬张榻来。” 坤宁宫几个宫女忙慌慌张张去旁边花厅搬榻。 待她们走了,庄青萱低声道:“殿下,方才有个小宫女悄悄溜到西边去了,或许皇后根本没在宫里头。” 云岚勾起嘴角,眼中闪着光,顿一顿道:“想来也是,她应该会怕灵芝在她宫里出事。” “这样,我们二人分头行动……” 庄青萱听她吩咐完毕,点点头,趁着几个宫女还未回来,带着人往西而去。 临溪阁内,皇后也不好受。 她这些日子本就神思忧烦,昨夜一夜没睡,更加疲累不堪。 可父亲让她无论如何拿住安灵芝,明知冒险,她也只能在这个时候下手。 偏偏坤宁宫有羽林卫看守,她又只能把灵芝拘在这里,弄得她也提心吊胆,生怕皇上又有什么事冲到坤宁宫找她去。 皇后顶着眼下一片乌青,又抿了口浓茶,冷冷道:“……你慢慢想吧,燕王与秦王之间,究竟有何瓜葛,若你主动招认,便能省去一番皮肉之苦……” 灵芝淡然一笑。 周家的算盘果然是想用宋珩来拖宋琰下水。 若只是想对付宋珩,将他们的怀疑告诉宣德帝就成了。 但那样,岂不是便宜了宋琰? 周家最怕的,最恨的,最想扳倒的,还是宋琰,宋珩这个燕王,充其量算是爪牙而已。 灵芝对皇后威胁的话充耳不闻,皮肉之苦她并不怕,周家想从她嘴里撬出话来,暂时也不会害她。 关键是,周家究竟会如何对付宋珩呢? 正想着,外头进来一个嬷嬷,俯下身低声在皇后耳边说了几句。 灵芝隐约听得,“云岚”、“珍妃”,难道她们已经得到消息她被皇后带走了? 她稍稍松了一口气。 果然,皇后听完嬷嬷的话,本就不好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她现在可处于禁足期,若被长公主和珍妃发现她不在坤宁宫,消息传到宣德帝耳朵里,她可又要遇麻烦。 更糟糕的是,现在手上还有安灵芝这个烫手山芋。 她咬着牙拍上椅把:“走,先回宫!” 她站起身,冷冷看了一眼灵芝,“将燕王妃照顾好了。” 她这边刚出门,迎面又跑来一个宫女,“娘娘,不好了!” 皇后太阳穴突突直跳,“又怎么了?” 那宫女道:“长公主殿下命人搬了长榻来,就躺在坤宁宫门口,她这会儿又说她心口疼是被偷了她翡翠佛珠的小宫女给气的,正好遇见了珍妃娘娘,这会儿让珍妃娘娘带着人,满内廷里搜人呢,奴婢见她们首先就往这个方向来了!” 皇后拳头紧紧捏在一起,一定是哪儿走漏了风声! 珍妃和灵芝的关系她当然清楚,可这个云岚,云岚跑出来捣什么乱! “娘娘!”跟在她身后的嬷嬷沉声道:“那,临溪阁那边!” 皇后头疼得快要炸开,她沉吟片刻,一咬牙,“把人现在就给我送出去,送到国公爷那儿!让他们看着办!小心些别被发现了!我先回去。” 说完匆匆往坤宁宫后殿的小角门走去,无论如何,先把云岚打发走再说。 皇后刚走没多久,就进来两个肩膊粗壮的嬷嬷,还抬着个半人多高的木桶。 外头一个声音道:“你们快些,牛车一刻钟后就该出宫了。” “燕王妃,得罪了!”领头一人一抱拳,还不待灵芝说话,先将一团布塞进她嘴里。 灵芝心顿时往下沉去,她们这是要把她送出宫! 皇后也明白,被云岚和庄青萱知道了她被带走的事,宫里就再不安全,可一旦送出宫,京城那么大,宋珩要怎么找她? 另一个嬷嬷解开灵芝绑在椅背后的双手,灵芝手里又悄悄捏上了藏在袖中的素荷簪。 要不要拼一把,趁着闹大了将庄青萱等人引过来? 她正想着,忽鼻尖飘过一丝熟悉的气息。 灵芝眼睛一亮,迅速朝四下看去。 这阁呈六边形,前后各一门,四面环窗,待她视线扫过一扇花窗时,小曲的脸迅速出现和她交换了个眼神,又迅速消失。 灵芝稍稍定了定心,素荷簪又藏进袖里。 这边两个嬷嬷又重新将她手腕绑在身后,不由分说就架起她放到木桶中,盖上盖子。 忽听外头一阵骚乱,“有人来了!” “有刺客!” 虽乱,喊声却并不高。 她们可不敢主动将宫里侍卫召来。 两个嬷嬷手里一顿,对看一眼,其中一人道:“我出去看看,你赶紧把车推到后门口来,赶紧把人弄走再说!” “好!” 两个嬷嬷分头往外走去,蜷在木桶内的灵芝只听前头厅外声音传来。 “什么事?”一个嬷嬷压着嗓门问。 “启禀姑姑,刚才有人想闯进来,玉珠背上中了一枚飞镖。” “现在人呢?”。 “往那边去了!” 接着有脚步声往外走去。 “王妃!” 小曲的声音传来,悄无声息打开木桶盖,焦急又欣喜地喊了声,忙替灵芝取下嘴中麻布,又扶着她起身,一面解开她手腕和脚腕上的绳子。 她来不及解释自己如何找来的,先将灵芝从木桶里救出。 “趁她们找我去了,咱们赶紧走!” 灵芝点点头,活动活动酸麻的脚腕,二人正要往外走,忽听见后门外穿来板车轱辘压地的声音。 “别找了,先把人弄走再说!”先前那从后门离开的嬷嬷瓮声瓮气跟人说道。 灵芝和小曲同时色变! 第391章 调包之计 没想到外头的人那么快就回来了! 若是小曲一个人,怎么也能悄悄溜出去,可带着灵芝,就不是那么方便了。 灵芝紧捏拳头,压低嗓门往那木桶跑去:“你赶紧走,记得跟着我,看她们将我送到什么地方,再去找王爷。” 小曲咬着唇,一把拉住灵芝,“王妃,奴婢替您去,奴婢会功夫,只要有机会就会逃跑。实在不行,您能嗅香,一定能找到奴婢的!” 灵芝略一犹豫,见小曲如此坚定,再来不及想更好的办法,只好咬咬牙,“好,换衣服。” 二人刚换过衣服,灵芝就势缩到屋中央盖着布帷的圆桌下头,小曲则迅速跳进木桶中,自己将麻木塞到嘴里,又蜷进去,托着盖子盖好。 刚刚妥当,脚步声就近了。 两个嬷嬷慌慌张张进了屋,外头还有一个人在不断催促:“快些,快些,别磨蹭了!” 其中一个揭开盖子匆匆看了一眼,见里头人垂着头靠在木桶壁上,又忙盖上盖子,再扎紧了扣,二人抬着木桶晃晃悠悠就往后头去。 紧接着,木板车的车轮碾地声“咕咕噜噜”响起来,夹杂着细碎而密集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灵芝在桌帷下等了也不知多久,听外头静悄悄地再无动静,屏着气从桌下钻了出来。 她悄悄来到前头花窗沿下,打开一条缝往外看去,一个人也没有。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蹑手蹑脚打开门,正要往外迈步,听见院门外一阵喧扰。 灵芝刚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立时收住脚,匆忙将门合上。 忽外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都给我仔细找,每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灵芝喜得快喊出声来,庄青萱! 许振这边找人通知了庄青萱和云岚后,便回头寻人在宫门四下盯紧了。 一旦被皇后知道有人冲着灵芝去了,那她极有可能将人送出宫,他不得不防着这一点。 许振安排好事宜,亲自去了西华门外,这里离贤妃停灵的地方最近,若方才灵芝被带到了西边,此时若要送出去,走这道门的几率最大。 他坐在停在门外不远处的许府马车上,透过车窗紧盯着西华门的每一处动静,忽从车窗下走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许振一愣,忙跳下马车低声叫住那人:“小令姑娘!” 小令一回头,见是许振,高兴得差些蹦起来:“许大人,可见到我们王妃了?” 许振无奈摇摇头,“估计现在珍妃已经去找皇后要人了,不过暂时还没消息,你怎么又回来了?” 小令脸露失望,随即认真道:“您说的两件事我都办好了,怕皇宫里那么大,要找到王妃不容易,我便把饭团带过来,正想去找您,看看它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饭团?”许振皱皱眉。 小令抬起交握在一起的胳膊,袖口里钻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就是它,它很熟王妃身上的味道,在王府里的时候,不管王妃在哪儿,它都能找过去。” 许振见是一只松鼠,想来也有些用处,便招呼小令上车。 “咱们先在这里等,一面等宫里的消息,若是里头的人要将燕王妃送出宫,你的松鼠就能派上用场了。” 小令脸色一变:“送出宫?” 许振暗叹一口气:“只是有可能,先上车吧,在下头太过引人注意。” 二人这边刚上了车,外头就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 “急报!羽林卫副二营!” 宫门内,除了特别恩赐和紧急奏报,常人是不得骑马入内的,急报的意思,便是要求骑马进宫。 许振手捏紧了拳头,羽林卫副二营,那是跟着宋珩出去的卫队! 宫门处响起门卫的声音,想来是在查验通行令,“出什么事了?” 马上人气喘吁吁道:“丑时时分,燕王遇刺,坠入山崖,下落不明。” 小令不知就里,脸色“唰”变得惨白,慌慌转头看向许振。 却见许振明显松一口气的模样,更加不解这位许大人的心思。 “燕王?”外头传来门卫的嘀咕声,声音中还有些担心,“燕王人那么好,怎么会遇刺?” “许,许大人?”小令声音颤颤巍巍,“我们王爷,他……” 这都什么事儿啊,王妃被困,王爷遇刺,小令都快要急得哭出来。 许振沉声安抚道:“别慌,王爷会没事的,王妃也会没事的。” 小令咬着唇,他既然说没事,应当会没事吧? 正想着,袖里的松鼠忽然往外拱出脑袋来。 “饭团?” 小令轻喊一声。 许振见到松鼠的异动,立时朝外看去,只见宫门处,正缓缓驶来一辆牛车,车上堆了七八个圆木桶。 许振心一动,对小令道:“把饭团放出去看看。” 小令手一松,饭团“蹭”一下就从车门半撩起的门帘下窜了出去。 许振临在窗边,一眨不眨紧盯着饭团一溜儿小跑的红棕色身影,忽暗叫一声,糟了! 就在饭团跑出去的刹那,牛车前头的驾车人已察觉到这边的异动,扭头往他们的方向看来。 于此同时,护在牛车后方的侍卫一箭朝饭团射出,幸好饭团动作极快,堪堪避过那箭尖,却吓了一跳,打横里跑开。 许振忙低喝一声:“下车。” 领头就跳了下去,小令也被刚才一幕吓得腿软,忙跟在许振后头下了车。 “谁在乱放箭呢?差点伤到本官的松鼠!”许振冷冷朝那群侍卫喝道。 方才一箭落空的那人放下弓来,见是许振,不慌不忙一躬身:“原来是许大人所养!这车上都是西疆进贡的葡萄酒,圣上特吩咐送去西苑,小的怕那松鼠藏到车上,若是啃坏木头就麻烦了。” 不待许振吩咐,小令也匆忙往饭团追过去,招呼着被吓坏的它到自己这边来。 许振回头见小令已将饭团抱在怀里,扫了一眼那些木桶,悠悠道:“既是贡物,小心些是好的,快些去吧。” 说完一撩袍子,带着小令又回到马车上。 牛车又慢慢朝前驶去。 眼看着牛车渐远,小令有些着急:“许大人,我们王妃是不是就在这车上,那现在怎么办?不能直接让侍卫拦下他们吗?” 许振缓缓摇摇头:“我没有命令侍卫的权力,而我的人又太少。他们这一队人,都不是普通高手,就算宫门侍卫不放行,怕也留不住人,若真乱起来,恐怕对方会伤到燕王妃。” “那怎么办?”小令又快哭了。 “我亲自跟去看看,你先去汇丰等消息。”许振说完,拿起一顶风帽,径直下车尾随牛车而去。 第392章 狡兔三窟 许振这边刚走,伏在暗处的两个护卫便出来跟上他,三人远远吊着牛车尾巴往前行。 他有九成把握灵芝在这车上。 方才那松鼠分明是径直朝着牛车跑去,而这些护卫自出宫开始,就非常警惕地东张西望。 此时牛车刚驶入长街,许振就敏锐觉察到,牛车四周多了一众暗地里接应的高手,在牛车周围布下了一张严密的防护网。 幸好他一身常见的石青色直裰混在人群中也不显眼,不虞引起人注意,但方才那侍卫与他打过照面,若是细心起来,还是容易发现他。 许振这般想着,放缓脚步,再拉开些与牛车的距离,又压低了风帽,打了个手势,跟在身后的二人立即往前散开,或快或慢地缀在牛车后头。 牛车往西而去,果然是西苑的方向。 许振皱了皱眉,难道周家真要将灵芝带去西苑? 抑或,他猜错了? 郑国公府上,周士佶的消息还攥在周腾芳手心里,他还有王牌,只要能拿下宋珩,他定能撑到最后翻盘的一刻。 因此,府中表面看上去平静如常,院落间婢仆络绎来往不绝,姑娘丫鬟们三三两两在园中享受最后一点金秋。 只是若有细心人便会发现,郑国公府外围,早已是哨岗林立,将整个王府防范得密不透风。 “父亲。”周腾芳书房的门帘打起,周士信一脸胡茬走了进来。 他刚刚将护卫布置完毕,累得口干舌燥,见周腾芳“唔”应了一声,先直接拎起桌案上茶壶,扬脖对着茶嘴一顿猛灌。 “你休息一下,然后赶紧去猫耳胡同那边。” 周士信放下茶壶,愕然看着周腾芳:“父亲不是要将燕王引来王府吗?” 周腾芳眉眼沉重,又透着憔悴,一双眼却仍是精亮,“对,是引来,却不是真个儿把燕王妃送还给他。这人又贼又精,瞒着咱们与宋琰谋划了这么多事儿,如今才被我们抓到把柄,不得不多防着他一步。” “我仔细想了想,若真将燕王妃放在王府,目标太明显。若他将人救走,又赶在兵马司来之前跑掉,那咱们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父亲的意思?”周士信揪着眉摸了摸下颌。 “燕王妃在宫里有人相助,那她被送出宫的消息这会儿估计也传出去了。我已吩咐下去,让他们将人带去猫耳胡同,王府这边则布下疑阵,引燕王前来即可。只要他带人闯进来,就别想再离开!” “可咱们的人手……”周士信仍愁眉不展。 东宫的私兵其实算是周家与东宫共有的,共两千人藏于京中,却因为上次的私兵案,他们再不敢碰。而王府的护卫以及周家府院内的高手,全都出动来准备对付宋珩,自然没多少人能跟着他去看住燕王妃了。 周腾芳眼中锋芒一闪:“所以才让你去猫耳胡同,我自有办法让燕王府的人找不到安灵芝。退一万步讲,他们就算能找到那个地方,也进不去。只要你守住前头门口就行,带一百人过去,我就不信,一百个人守一道门还收守不住!” 周士信这才稍稍松口气,是了,是他当局者迷,对他来说,猫耳胡同是个来去自如的地方,可只要燕王府的人没追着燕王妃过去,那恐怕他们找上算命的半仙都算不出周家会将燕王妃藏到那个地方。 更何况,那地方,没点上天入地的本事,还真没想闯进去。 他又恢复些神气,点点头,站起身来,“儿子一定拿稳了燕王妃,父亲您多加小心!” 说完大步朝外走去。 剩下周腾芳照旧坐在书案前,端目沉眉,凝然盯着案上一盏茶,已到巳时了,燕王妃失踪的消息,怕已传到宋珩和宋琰耳朵里了吧? 许振眼看着远远的牛车驶入一条宽巷,心里一动。 这不是去西苑的路,这车贡酒果然只是个幌子! 前头一人回头与他对望一眼,迅速往宽巷中潜去。 许振照旧不紧不慢,走过长街旁的青石板路,来到那拐角处,正要继续跟上,只见宽巷里头跑出一辆马车来,车夫扬着鞭,“驾!”疾驰的马车惊得街道上人忙往两边避让。 许振抬头一看,心一沉,不好! 马车后头托着一张车板,车板上赫然放了两个刚才那牛车上一般的圆木桶! 许振正犹豫要不要跟上,最开始跟着马车进了宽巷的那名护卫急匆匆赶了过来。 “大人,那车木桶被分散了,一共有四辆马车,分别从不同方向走了。” 许振捏紧了拳头,完了,这下他们要怎么跟? 马车比牛车走得快得多,在大街上施展轻功,目标又太过明显。 更何况,究竟哪辆马车上才是有灵芝的木桶? 周家果然没那么好对付! 京城如此之大,周家这样的又狡兔三窟,眼下只能先赌一把了。 “你们二人先随便跟两辆过去看看,若跟丢了,赶紧去汇丰找叶公子。我先去一个地方,一个时辰后在汇丰会合。” 许振说完,四下一看,正好旁边一人牵着一匹马慢悠悠走过来。 他疾步过去一把夺过缰绳,又塞了个东西到那人手里,飞身上马,道声:“兄台得罪,借马急用!” 还不待那人反应过来,已飞奔出去。 那人楞了片刻,正要喊“我的马!”,低头一看手心里,一锭黄澄澄地金锞子,喜得眉开眼笑,这可足够他买三匹这样的马了! 许振策马疾驰,片刻不停,一路绝尘往西南而去,确定这一路并未引人注意,径直来到燕王府的私家香坊前。 杨陶正在料房选香,见下头人领着许振进来,甚为诧异,浓眉微微沉下来,许振亲自前来,必是出了什么大事。 “娘娘!”许振神色凝重:“灵芝被周家带走了。” 杨陶脸色微微变了变,随即镇定下来:“有危险吗?” “暂时没有,周家应该不知道我们的计划,他们的目标应还是秦王。” 杨陶立即道:“告诉叶鸿了吗?让京师的人都迅速去找。” 许振摇摇头,“已经转告过去,但外人不一定能找到,我想,只要有一个人帮忙即可。” 第393章 景荣选择 杨陶将许振带到一间选料房院门口,自己退了开去。 景荣见到站在跟前的许振,有些傻眼。 而比起她,许振更加傻眼。 这些日子不见,他险些认不出眼前这个普普通通的少女是那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任性公主。 景荣穿着一身普通无比的石榴红撒花比甲,下身蓝绸长裙,头梳双垂髻,以珠花束起,脸上脂粉不施,这会儿出了些汗,额头泛着油光,脸颊微红,眼睛圆滚滚瞪着许振,倒是有几分少女的可爱憨态。 “许,大人?”景荣有些诧异,虽他亲口说过讨厌她,她见到他还是忍不住欢喜。 许振一撩袍,径直朝景荣跪下去,“许某厚颜,求公主帮个忙。” 他上次那番话,伤人太狠,他不敢肯定景荣是否会原谅他,因此他做了最坏的打算,无论景荣会如何打击他报复他,他都要求她帮这个忙。 景荣见他跪下,慌忙道:“你先起来,我也不是公主了,能帮你什么忙?” 许振垂眸,直言相告:“燕王妃被皇后带走,如今悄悄送出宫,恐怕已落入郑国公手中,我们想要尽快找到她,还得求公主帮忙!” 景荣没想到是因为灵芝,灵芝于她有救命之恩,她定然是要帮忙的。 可这话由许振说出来,她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咬了咬唇道:“你为何不去找周娟娟,她对周家,比我更熟悉。” 许振硬着头皮道:“下官,无法进去郑国公府内宅。” 景荣心内轻呵了一声,原来如此啊,原来并不是她景荣得他看重,只是因为他见不到周娟娟而已! 一想到此,景荣本已平静的心又有些酸楚起来,她冷冷道:“我若是去救,你能给我什么好处呢?” 许振早想过这个问题,一叩首,答道:“下官愿听从公主一切吩咐。” “一切?”景荣轻轻一笑:“若是我让你娶我呢?” 许振咬着牙,一点头:“许某,便娶公主。” 景荣嘴角勾起笑,心头却涌起无尽的悲哀,她怎么求他逼他,他都从未动摇过。 此时,却愿意为了另一个女子的性命,说愿意娶她? 这怎么听都好像是个笑话。 景荣想笑,笑了两下又想哭,嘴角抖了又抖,只觉自己像个疯子。 她垂下眼,深吸一口气,看向许振:“你是喜欢她的吧,安灵芝。” 许振身子微微一颤。 景荣似乎也没期待他的回答,继续自言自语:“我就知道,我的感觉不会有错。可她已经是燕王妃了,你好像比我更傻。” 许振也不知为何,头一次没有否认,只淡淡答道:“只要她好。” 景荣缩在袖中的手抓住了袖口,心猛地跳了几下。 只要她好! 这是许振的感情,只要她好。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感情简单而纯粹,喜欢,就说出来,就大胆争取。 反正她是公主,没人敢嘲笑她。 可如今和许振一比,她竟有几分羞愧。 只要她好! 这比她一直以来引以为荣的纯粹更加纯粹。 他甚至可以不让安灵芝知道! 景荣沉默下来,良久,她才开口。 “若是找到灵芝,我外祖父,你们会将他怎么样?” 许振沉默下来。 景荣微微抬起眼看着天,心内纠结至极。 她并不傻,外祖父带走灵芝将许振逼成这样,可见形势已经危机到何种程度。 她若帮忙救出安灵芝,岂非是亲手拿刀朝着母亲与外祖父砍去? 可她若是不帮忙,又如何对得起灵芝的救命之恩? 还有,面前这个她心心念念想要嫁的人,只要她一点头,他就愿意娶她。 若放在以前,只要能嫁许振,她就算倒贴上整个大周朝怕都是欢喜雀跃的。 可现在,梦想成真在即,她却浮起深深的悲哀。 “对不起。”景荣收回视线,落到许振清隽如昔的面容上。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拒绝面前这人的一天。 她不想将自己的感情当成一份交易,更何况这交易牵涉到周家。 她是恨皇后,恨周家,恨外祖父,恨他们拿她当棋子。 可她说什么也是周家的一份子,可以远离,但做不到出手。 许振心沉下去,若这样也没法说动景荣,那他就真的没辙了。 “不过。”景荣呼出一口气,在她走投无路之时,是灵芝救了她,带她来这里,给了她新生,于情于理,她都不能置之不理。 她看向许振道:“郑国公府的产业,集中在猫耳胡同、东海子胡同、正阳门大街西南、景山后街东头四处,他们要藏人,必定在这几个地方,你快些回去吧,希望你能早些救出安灵芝。” 她说完,转过身,默默往屋子里走去,头也不回:“你不用再担心我逼你娶我了,因为,我也希望你好。” 许振头一次无比认真地看向景荣的背影,眼神难明。 景荣挥挥手,举手投足间多了一番洒脱之意,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喊着:“别看我,小心我改变主意。” 许振走出院子。 杨陶站在外头,“怎么样?” 许振点点头,景荣虽不肯跟他走,但说出周家的秘密,已经是她能起到的最大作用了:“她说了周家可能藏匿灵芝的几个地方,我马上回去派人找。” 杨陶拍拍他肩,“别慌,灵芝既然有用,暂不会有危险,等你们带她来见我。” “是。”许振应声,朝外走去。 待许振走远,杨陶走进景荣的院子,门虚掩着,里头传来隐隐的哭泣声。 杨陶敲敲门:“已经走了,你不出来送送?” 过一会儿,景荣开了门,脸上还带着泪痕。 “不担心周家?”杨陶闲闲问道。 景荣抿紧了唇:“任何人都只能为自己选的路负责。” 她选择离开宫,就要为自己将来的人生负责,而周家的命运,又岂是她能左右的。 从周家扶持宣德帝坐上那位置开始,就应该渐渐放手,握着权力越挣扎,陷落得越快。 如今,就算她拼尽力气想将周家拉开那个漩涡,又和蚍蜉撼树有什么区别呢? “娘娘不怪我没出面救灵芝吗?”景荣愧疚地看着杨陶。 “你已经帮忙了,不必自责。”杨陶拍拍她肩,“只是没想到你会拒绝许振这么诱人的条件。” 景荣再忍不住,像孩子一般,“哇”一声大哭起来,哭得沿着门框蹲下,抽噎着道:“娘娘,我再也没机会嫁给他了。” 第394章 峰回路转 许振回到京师,马不停蹄去了汇丰。 汇丰后院,一层一层的院子,似迷宫般幽深曲折,许振跟着领路人来到其中一所院门前,刚进门,就看见花厅里头两个身影。 “王爷!”许振有些诧异,那站在花窗旁背着手的,正是一身素黑衣衫的宋珩。 宋珩一夜未眠,还做昨日出宫时的打扮,显是这一路奔波都未曾歇息过。 宋珩朝他点点头,神色凝重:“我刚回来,西边一切顺利,周士佶要完了。京里的情形,都听颉云说了,皇后把灵芝送出宫了?” 颉云是叶鸿的表字,叶鸿在一旁向许振打了招呼,补充道:“幸亏许大哥传来消息,我们的人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已经上周府监视去了。” 许振轻轻吐出一口气,宋珩及时赶回来,他肩头的担子忽然一轻,心里反而说不清是何滋味。 他一抱拳道:“是。” 说着将早上遇到小令,如何传信给庄青萱和云岚,又如何在宫门见到神神秘秘运出宫的圆木桶等经过大概说了一遍:“我方才去找过景荣,她说了几个周家的产业所在地,我猜,周家如此大费周章,应当不至于将王妃放在府中那么明显,咱们不妨在景荣说的那几个地方去仔细查探一番。” 宋珩眉目间寒气逼人,周家敢算计到灵芝头上,他们自己要找死,他也不妨早些送他们上路。 “立即派出人手,上这四个地方查探。” 叶鸿立即朝外吩咐而去。 许振垂手而立:“郑国公这边,需要尽快灭口。” 宋珩背着手在花厅内踱了两圈步子,沉声道:“大哥说的是,不会给他机会去皇上跟前参我了。” “可若要强攻郑国公府,只有秦王从直隶带回的兵恐怕不够。”许振皱着眉,他们的人都在暗处,暂时还无法动用起来与郑国公强拼。 照此前的计划,他们将周士佶引去西山入瓮,京中则以宋琰的力量在明掩护,汪昱的力量在暗行动,趁周家无防备时合力拿下。 可如今郑国公有灵芝在手,一来他们投鼠忌器,怕伤及灵芝。 二来,若此时动郑国公府,宣德帝显而易见地会将因果归到他们挟持燕王妃的头上来,那么他必定会继续追究,为何周腾芳要挟持灵芝,那周腾芳对宋珩的怀疑就必然会引起宣德帝的警觉。 本来是宋琰和周家之间的矛盾,将会演变成宋珩与周家的冲突,而宋珩目前若引起宣德帝怀疑,只怕周家解决后,下一个宣德帝要解决的,就轮到他了。 有什么办法是能灭掉周家,又能有个恰到好处的借口去转移宣德帝视线呢? 宋珩接着许振的话沉声道:“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先救出灵芝再说。” 于情感上,救不出灵芝,他根本没法定下心思琢磨怎么拿下周家又撇清自己。 于战略上,若救不出灵芝,他们就真的太被动了! 屋内陷入沉默,即使有了景荣的情报,但要确定灵芝藏身之所,仍不是简单的事情。 宋珩坐也坐不住,茶也喝不下,在屋内继续踱着步子,许振不发一言立于窗下。 时间过得比蜗牛还慢,一时一刻都是煎熬。 忽外头传来大双的声音:“王爷!” 宋珩抬起头来,大双欢天喜地冲进来:“王妃来了!” 宋珩身子倏地一震,浑然怕自己听错了! 许振也忍不住脱口而出:“灵芝?” 大双笑着点点头,就见灵芝身后跟着小令,出现在院门口。 宋珩猛地几步冲过去,不顾众人视线,就将灵芝一把揽在怀中。 “灵儿!”他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刚才还担心至极的人,瞬间好好地站在自己跟前,要不是将人真真切切搂在怀里,他真怕是自己幻觉。 灵芝见许振也在,有些羞赧地半推开他,眼眶红红地看着宋珩,柔声道:“王爷,我没事。” 宋珩见她脸色略憔悴,身上穿的不是昨夜分别前那身素裳,心疼得搂着她肩往里走:“皇后可有折磨你,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大哥说被皇后送出宫的人又是谁?” 许振垂在身侧的手攥得紧紧的,半欣喜半讶异地看着灵芝,那周家大费周章掩饰那圆木桶的去向又是为何? 灵芝接过大双递上的热茶喝了一口,将小曲如何找来,关键时刻顶替她钻进了圆木桶中被送走,她又如何碰见庄青萱的事讲了一遍。 “……皇后被长公主套在坤宁宫,珍妃等宫里宫外都平静下来之后,方用一乘小轿,借口我是应府的女眷,派人将我送出了宫。” “幸好刚刚出宫门就碰见小令,不然我若是回王府去,和你们错过不说,恐怕还会撞上周家的人。” 小令在一旁猛点头:“许大人离开之后,我又等了会儿,看还有没有什么异常,再带着饭团往回走,还是王妃发现我的。” “那饭团是嗅出了圆木桶内小曲的味道?”许振心里暗自庆幸,若是被关在圆木桶中的是灵芝,她这一路还得受不少委屈。 灵芝点点头:“我与小曲换了衣裳,那衣裳上缀着我日间常用的香料,饭团应该是嗅着香料的气息而去的。” 饭团似是听懂了在说它,从小曲怀中跳到灵芝身上来,亲热地拱了拱。 “咱们得赶紧把小曲救出来,若被周家发现他们带走的人不是我,怕不会对小曲手下留情!”灵芝焦急地看向宋珩,小曲是为了救她,若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只怕她一辈子都难以心安。 宋珩伸过手来,理解地握住她手,沉声道:“你放心,我们已经找人打探去了,只要知道她在的位置,一定会先去救她。” 几人正说着,叶鸿已带着领命去查探的人回来,他见到灵芝先是一愣。 宋珩简单解释过,叶鸿松一口气道:“爷,方才那四个地方我们的人都已去查探过,周边都没什么异常,未见明显的防卫。不过在路上时,曾有人见到仿佛是周家二爷,往猫耳胡同的方向去了。且我们在猫耳胡同里查探的时候,发现一片院落格局非常奇怪,似迷宫一般,有两人刚进去就迷路,不敢再往里走,只好退了出来。” 叶鸿顿一顿,“所以,我们觉得,若没有猜错的话……” 宋珩一双眼亮起来。 许振也朝他看过来,面上露出欣喜,“猫耳胡同!” 第395章 反守为攻 “周士信。”宋珩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念着这个名字,忽想到一个让周家灭得正正当当的办法。 如果周士信真如叶鸿所说,单独去了猫耳胡同,那么,这不失为一个拿下他的最佳时机! 他抬起头一笑,看向叶鸿,“上次京帮带回来的牛二,可还听话?” 叶鸿笑着点点头:“非常听话。” “好。”宋珩转头看向灵芝:“你的素荷簪可有带着?” 灵芝从袖口中滑出素荷簪来。 宋珩眼中闪着光,站起身来,早些时候的疲惫似一扫而光,朗声吩咐道:“鹤泉去通知汪昱,计划有变,让他联系秦王,找人去猫耳胡同外接应,小叶子带上人跟我走,再带上牛二。” 叶鸿还有些不解:“那郑国公府那边?” 宋珩勾起嘴角一笑:“咱们要给他个惊喜!” 他伸手给灵芝:“素荷簪给我吧,用这个对付周家二爷再好不过。” 灵芝听得明白,忙站起身:“我也去,既然那地方似迷宫,找路我最在行。” 宋珩一想,灵芝去倒是能帮上忙,且有他护着,安全必不会有问题。 便点点头,一行人换过衣裳,又商量一番行事计划,各自分头行动而去。 猫耳胡同,位于景山以西,离周家所在的郑国公府隔了四条街,整个胡同以商铺为主,是著名的茶叶茶器街,满大街都飘着茶叶的清香味儿,南来北往的茶商都在此处汇集,人来人往,着实不少。 但包括这些茶商在内,满京城都极少有人知道,这条街上周家的铺子就占了三成,将整个猫耳胡同的东端都盘了个干净。 宋珩一行人略作乔装打扮,改成茶叶商的模样从这条街上走过。 他们的马车从西而来,刚走到东头,宋珩便觉出了不对劲。 虽表面看起来,这里也尽是些茶叶贩子,但那些装车运茶的伙计、车夫、长工里头,十有八九是有功夫在身的。 “有线索吗?”他转头问坐在身畔的灵芝。 灵芝皱着鼻子摇摇头:“到处都是茶叶的气息,小曲的位置也必定离得还比较远,没有发现她的踪迹。” “别急。”宋珩朝外吩咐着:“去东口外桥头大槐杨树下头等消息。” 马车驶到猫耳胡同东口外。 昆玉河的河水似玉带,从西边缓缓而来,桥头是一个小型码头,茶商贩子都在此处装船运货,四下里忙得火热朝天。 宋珩的马车停在此处,完全没人多看一眼。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叶鸿过来道:“爷,牛二来了。” 宋珩低声吩咐,“带过来,你问他即可,我在旁边听着。” 叶鸿应声而去。 片刻后,灵芝只听外头响起个谄媚讨好的声音:“叶公子!” “怎么样?你知道这儿吗?” “知道知道,小的在京帮时跟老大来过这里找周家二爷。” “好,那你知道待会儿该怎么做吧?” “当然,公子放心,小的跟周二爷是老相识了。” …… 待人走了,宋珩拉起灵芝,“走,我们也出发。” 周士信轻车熟路来到猫耳胡同铺子里,跟着掌柜来到后院,问道:“人到了吗?” 掌柜的哈着腰一点头:“到了,杨大人亲自送来的,用宫里装酒的木桶偷运出来,现在厢房里头绑着呢,保证后头没有尾巴!” “二爷要先去审审吗?” 周士信踱着步子到厢房门前,往里瞄了一眼,果然隔着一张檀木镂空屏风,后头一张太师椅上绑着个女子,穿着亲王妃素服,头发发髻已散,低垂着头,盖了半个面孔,嘴里塞了团麻布,一动不动。 他皱了皱眉:“晕了?” 掌柜的嘿嘿一笑:“是,想是在木桶里颠的,您放心,死不了。” 周士信收了步子,转头往正厅走去,“先找个婆子给她看看,傻了死了可不行,好好伺候着。” “是。”那掌柜朝跟在后头的随从使了个眼色,又跟着周士信往厅堂走。 周士信坐在敞门的厅堂内,盯着外头厢房,就这么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不信守不住这么一个弱女子。 他端起桌上热茶抿了一口,又叹一声气。 手头没有足够的人,总有些不安,他想起宣德帝刚登基那会儿,他们周家,何愁没人? 就算要直接逼宫造反的人都有,谁能想到,这才三年,就落得如此田地? 兵马司没了,羽林卫也没了,京帮也没了,东宫的私兵又不敢用,现在大哥那边还不知怎么样,估计消息得午后才能传到宫里了,皇上知道以后,会怎么对付他们周家? 早知道,当年就趁势把宋玙捧上位得了! 他喝完一盏茶,心思纷乱,忽外头那掌柜的又来报。 “二爷,有人来找您!” 周士信吓一跳,差点从椅子里弹起来,“谁?” 谁能知道他此刻在这里? 他带着几分疑惑,来到铺子大堂后,隔着茶叶柜台,看见大堂靠墙红木椅上坐着的人,更为惊异! 怪不得能上这儿来找他呢,竟然是个老相识。 “牛二?”周士信瞪大了眼,从柜台后头绕出来:“你怎么来了京师?你不是,在直隶的时候失踪了?我们还以为……” 那牛二见到周士信,立即起身点头哈腰打招呼,一脸谄笑:“二爷!小的命大,捡回来一条命。侥幸活着回京师里来的,除了我,还有一帮兄弟,都是被官兵给打散的。现在直隶那边风声紧,秦王一剿匪,山里的总舵也没了,兄弟们没了出路,只好上京里头看看情形。” 周士信领他往后头去,进了后厅,牛二伺候着周士信坐下,又讨好地接过周士信随从递上的茶,亲自给他递过去:“小的听您的嘱咐,不敢去府上叨扰。跑了好几个老地方,想着碰碰运气,没想到,今日还真是走贵人运,刚到这儿,就看见您老的身影在铺子里晃了一下。” 周士信摸着小胡子,笑着道:“你小子,还真是命大,又让你给跑出来了。” 他说着,转了转眼珠子,又叹了口气:“咱们在京师也没人了,宋琰那小子,欺人太甚,你哪儿还有多少人可以用,都是咱们在直隶的人吗?” 第396章 猫耳迷阵 牛二好歹以前在京帮也是坐的第二把交椅,虽在叶鸿和周士信跟前谄媚得很,但在京帮时,那也是耀武扬威、招摇过市的人物! 当年自从绑灵芝得罪安家之后,连夜被京帮老大送出京去。 他们京帮以前在京中辉煌时,可谓横行一方,连现在的秦王当年的平远王宋琰都曾拜托他们来对付安家。 后来京帮受武林盟冲击,找了周家做靠山,又撑了两年,后武林盟发展势头太过强悍,京帮实在撑不下去,终被武林盟的人给扫地出京。 但周家并未死心,仍想让他们卷土重来,毕竟,京帮在京城中横行商会的时候,每日都可有好几千两银的油水。 牛二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似乎在怀念以前的风光,哀声叹气道:“别提了,也就百十来个兄弟,一半儿是咱们在直隶的人,还有一半儿是路上捡的,都是些想讨口饭吃的,二爷,咱们还能重新在京师里把场子给找回来吗?” 周士信打的是另外的算盘。 在王府设埋伏,他们缺人,尤其缺垫背的人。 若宋珩带人来要人,必有一波生死相争,而他们周家必须得死人,死了人,兵马司才会重视,皇上才会重视。 宣德帝什么都能忍,唯独不能忍宋珩这么有本事。 那时候不但兵马司,只怕五千营的人都会被调来对付宋珩,到那个时候,要拿下宋珩,根本不必太费力气。 如果放在以前,他们完全可以调些东宫的私兵过来,可如今私兵成了宣德帝眼中钉,一旦被发现会有大麻烦,二来,他们自己的人,死起来怪可惜。 他微微眯起眼,打量了一番牛二:“只要咱们齐心,当然能把场子给找回来,现在万事俱备,只差人手啊!” 牛二一听大喜,把胸脯拍得“啪啪”作响:“二爷您放心,我手里还有些兄弟,都是些不怕死敢往前冲的,您要有需要,尽管吩咐!” 周士信微微一笑,“正好今天就要干上一场,这次你们要是干得好,京师就算有一半的地盘拿下了。” “哦?”牛二八字眉一跳,“难道今日要对上武林盟?” 周士信哈哈笑道:“不,是宋琰那小子的人,问问你兄弟们,想不想报仇?” 牛二喜得满眼放光,连连点头,激动不已:“多谢二爷成全,宋琰在直隶追得咱们满山跑,能跑京师来扯他后腿儿,兄弟们白干也得上!” 周士信站起身,一拍他肩:“放心,不会让你们白干的。我给你写个便条,你拿去王府,自有人安排。” “是!” 宋珩等人在牛二离开之后,就换上茶叶商铺伙计常见的蓝布直裰,绕过猫耳胡同北头岗哨严密的地方,从南边后头往街边茶铺摸去。 眼看着一条小巷直通北边,几人走了进去,七拐八拐,也开始觉得不对劲起来。 此间没有防守,房舍间平静得近乎诡异,宋珩一面走,一面仔细打量两旁一模一样的围墙与一模一样的黑漆木门。 他慢下脚步,拐过一道弯后的房屋,又临着一条新的四通八达的巷子,巷子两边又是一模一样的围墙与木门,只这巷子,似比刚才更加逼仄,同样的,不见防守。 如此在里头绕了几个圈儿,几人已完全摸不清方向,宋珩却笑了起来。 “怪不得周家想将灵芝带到这儿来,又不用派人严加死守,原来这里,竟是个房舍错落而成的九宫八卦阵!” 这阵墙,根本就是最严实的防护。 灵芝想起那年元宵灯会的九宫八卦灯阵,恍然大悟,怪不得走起来跟迷宫似的。 叶鸿等人见宋珩胸有成竹,也都放下心来。 “那咱们现在怎么走?” 宋珩轻轻纵身,跃上墙头,忽又忙趴下,过片刻再下来,低声道:“这里还是有防守,在远处的高点盯守,有防守的地方定是这阵的实位。” 九宫八卦阵,分九虚九实之位,虚位之处,看似有路实无路,实位则藏于虚位之中,虚虚实实,甚是难辨。 他说着,随手捡了根树枝,蹲在地上划起来,计算着方位。 他们从西北方向进来,此时应在西南,西南为寅丑,寅丑对艮位,艮为生门,生门入、休门处。 片刻后,宋珩站起身,看了看四下方位,带着众人继续往前行去。 拐个弯又是一堵墙,眼看无路,宋珩径直走过去在那扇墙面一推,竟是一道门! 门后又是同样的巷子。 灵芝恍惚有些明白了,这里真院落与假院落互相掩护,有的巷道与院墙根本就是一层屏障而已。 就这么往前走了些距离,灵芝忽拉紧宋珩胳膊,“有人!” 她鼻尖飘过陌生人的气息,迅速朝那个方向点了点。 宋珩立即带着人后退三步,躲到一处拐角。 果然一会儿有脚步声过来,从横巷前头经过,再远去。 众人轻轻吐出一口气。 宋珩压低嗓门道:“看来咱们要到阵中央了。” 周家要藏人,定是藏到这九宫八卦阵最安全的地方,阵子最中心。 宋珩拉过灵芝,二人走在前头,大伙儿更加小心翼翼。 好在灵芝鼻子灵,一旦有动静,能提前避开巡逻兵,绕过四五波巡逻兵后,众人很快就来到一堵高墙后。 宋珩左看右看,确定再无路了。 他沿着墙壁摸过一圈,低声道:“周家的院子应该就在这墙后头,可怎么进去是个难题,这一圈儿墙壁上共有五个隐蔽的通道,但肯定只有一个是能通往前头的。” 大伙儿都看向灵芝。 灵芝无奈摇摇头:“小曲应当离这里还远,我辨不出这么细致的气息,不过。” 她从怀里掏出饭团,“它饿了半日,定会想找吃的,可以让它试一试。” 小曲身上的衣裳外,还带着灵芝常用的香囊,那是饭团最熟悉的味道。 灵芝放下饭团,它立起身子,竖着大尾巴,转了转脑袋,想是在判断这是个什么地方,忽放下前爪,往一处墙根儿跑去,到那儿就不走了,这墙壁上布满暗刺,它上也上不去,只好使劲儿扒拉着两只爪子,“扑棱扑棱”直挠墙。 众人都忍不住被它给逗笑,灵芝过去摸摸它头,将它抱回袖里。 宋珩对叶鸿等人低声道:“我来试着推门,里头定有守卫或是机关,以最快的速度干掉。” 第397章 东宫手信 果然,这扇墙门推开的瞬间,仅容两人并排通过的门口,就有一排飞箭迎面而来,应是触动某个机关而发。 宋珩将灵芝护在身后,闪电般一手扫开一支箭,叶鸿等人也都安全避开,几乎在同时抢过宋珩飞身闪进门内。 宋珩这才带着灵芝走进来,又将后墙上暗门关闭。 门后竟是一间外厅内室的厢房,门口已躺下两个守卫! 叶鸿过来低声道:“房内共四个守卫,已全干掉,外头还有四五人。” 宋珩再看向灵芝:“可有小曲的踪迹?” 灵芝凝神细细分辨着空气中的气息,此处茶叶的香味更浓,且杂,她沿着花窗慢慢走到隔扇前,来到靠东的花窗下时,猛地停下,又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方激动抬起头来,“有了,在东边!” 周士信写完条子,见牛二欢喜出门,吩咐身后护卫:“派人盯着,看他去哪儿找的人,顺便摸摸底细,要真都是些江湖上的混子,就带去王府外头,打头阵。” “是。”护卫领命而去。 周士信吁出一口气,背着手,哼着小调,晃晃悠悠走进后院。 有了牛二这傻子去垫背,他们也可少折损些人手了。 他往关着燕王妃的厢房走去,听说那可是个小美人儿,也不知醒了没,这么被折腾,抗不扛得住啊,还真是招人疼。 周士信来到厢房门口,守在门口的两名护卫朝他一鞠躬,打开房门,他抬脚走了进去,屏风里头两个婆子见他进来,都纷纷问安。 “醒了?”周士信见椅背上的人坐直了身子,虽还垂着头,散发间,能看出睁着眼。 “醒了,人好着呢。”一个婆子笑着回话。 屋内光线略暗,周士信来到椅子跟前,伸手拨开面前女子脸颊上的长发,正要开口说话,忽面色一变! 这! “你是谁?”周士信讶然出声,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缩不回来。 面前的女子,根本不是燕王妃啊! 小曲“呸”一声就将口中麻布吐了出来,还朝他眨了眨眼,微微一笑:“你猜?” 周士信只觉天旋地转,快要晕过去,刚要发恨,只听后头“噗噗”两声响,紧接着厢房门一关,“砰!” 差点将他心都给震出来。 他来不及回头,脖子上已挨到一个冰冰凉凉的硬物。 “二爷,忙着呢。”宋珩冷冷的声音传来。 完了!周士信腿脚一软,就要跌下去,叶鸿顺势将他架住,往旁边椅子上一扔。 小曲手里的麻绳根本就是自己攥在手里的,此时潇潇洒洒站起身来,朝宋珩与灵芝一笑,“多谢王爷王妃相救。” 灵芝忙扶着她肩打量,见她脸颊额头青一块紫一块,心疼又愧疚:“还谢什么,该我谢你替我受了一场罪。” 宋珩也笑着过来:“是,我也该谢你。” 小曲不好意思垂下头:“这是奴婢应该做的,本想着他们要是识破了,奴婢就拼了命往外逃,谁知过来之后,也没人发现奴婢是假冒,便干脆在这儿等着机会,能亲手杀了周家的人也不错。” 灵芝没想到她竟然存着鱼死网破的心思,更加心疼,拉了她手,“先坐下休息,这里交给王爷,咱们还得待上一阵儿才能出去。” 周士信看着屋子内已瞬间倒在血泊中的两名守卫和两个婆子,嘴唇哆哆嗦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怎么也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 好端端的宫里接出来的王妃,怎么就变了人? 这燕王又是怎么找到猫耳胡同来的? 就算找到了吧,他们又是怎么破了九宫八卦阵摸到这儿来的? 这会儿就是借他一万个脑袋他也想不通,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两点,其一,他不是做梦,其二,他是真的完了! 周士信还在失神,叶鸿已从屏风外绕过来,手里捧着香炉,递给灵芝:“这铺子里还真是,找个香炉都不好找。” 灵芝抿嘴一笑答道:“茶叶铺怕熏香坏了茶叶味儿,向来是不燃香的,叶公子可当真是生意人?” 汇丰可也有不少茶叶铺。 她一面说,一面将手头金簪中的香粉尽数倒入香炉中。 叶鸿摸摸头,嘿嘿一笑,他虽是汇丰少东家,实际上是直接掌管武林盟的人,对于铺子的事儿,还真搞不清楚。 宋珩也打趣道:“以后可以将程姑娘好好培养培养,她看起来对赚钱比较有兴趣。” 叶鸿苦笑:“不是比较有兴趣,是相当有兴趣。” 周士信见这几人谈笑风声,纯当自己不存在,想着要不要扯嗓子喊上一喊。 他的护卫都在前头院子里,要是人都过来将他们拦下,这几人只怕也跑不出去! 不过奇怪,他们怎么完全不提抓了他要做什么呢? 这个念头刚起,只觉那香炉中升起的青烟从鼻尖直扑脑门,脑中随着那青烟升腾,也迷迷茫茫起来。 灵芝见周士信两眼开始发直,点点头,“行了。” 宋珩松开周士信,周士信呆立着不动。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掌柜的声音:“二爷?” 宋珩低声吩咐,“去门口回他,说没事,正审人呢,让他上外头等着,别让人来打扰。“ 果然周士信有如提线木偶般,来到门口沉声道:“没事,正审人呢,你在外头等着,别让人来打扰。” 外头掌柜虽有些疑惑他关上门,但听他亲口回答,唯一的一点疑虑也消除了,搔搔头应了声,退出院外去。 屋里众人松口气。 宋珩低声问道:“这屋里可有纸笔?” “有。”周士信平静地回答,从面上完全看不出问题。 “你写封给东宫的手信……。” “是。” 周士信答完,转身朝屏风外走去。 郑国公府外,临着两条大街的交汇口,看起来和平日里没什么分别,只来来往往的人更多了些。 只有府里的人才知道,他们这里里外外防守布置得多么森严。 外头街道上的人群中,至少有一半是牛二带来的京帮旧部,混在大街上,静静等着宋珩来要人。 牛二就混在这人群中,背着手,似普通过路人一般,和周围人打着眼色,悠悠哉哉踱着步子晃过。 时间差不多了吧。 牛二这么想着,往人群中一个一个仔细看去。 第398章 打架放火 时间差不多了吧。 周腾芳在府里头也这么想着,怎么宋珩那边的人还没有动静? 他看了看手头周士信让牛二带来的信,这牛二和周士信是老相识,他带来的人,郑国公府这边查了一下,确实都是些直隶过来的,看模样也是有些功夫在手的江湖混子,不是普通人,有他们挡在外头,国公府内的压力便小很多。 万事俱备,只等宋珩。 只是,宋珩那边难道没收到郑国公府放出去的消息? 不知道燕王妃在这里? 不应该啊。 从巳时左右开始,国公府外就有燕王府的人转悠。 为了让他们相信燕王妃被送到了这里,郑国公府故意让“嘴不严”的下人露了口风,那些人应该早已把消息传回燕王府了。 宋珩怎么还不来? 眼看已快到午时,周腾芳有些着急了。 牛二正装成路人混在人群中,忽迎面有个身材颇为魁梧的汉子,朝他走来。 那汉子走得急,走到牛二身旁,险些和他撞上,汉子稍微侧过身,这一侧之间,看清牛二的脸,忽然停下脚步,大喝一声:“牛二?!” 牛二似乎也认识那人,被他一吼有些慌张,提脚往后退去:“这位兄台,认错人了吧?” 那人往前一步逼近过去,气势汹汹大喝道:“你烧成灰我也认得,怎么,这两年躲到哪个狗洞里去了?” 牛二身边的人觉察到这边的不对劲,纷纷往牛二围拢过来。 牛二得人壮胆,挺了挺身子,叉着腰道:“怎么?这京师,是你们武林盟的?许你们呆不许我们呆?” 那人似乎还想说什么,眼见着周围的人个个不好惹的模样,最初的霸道气焰减了三分,恶狠狠扔下一句:“有种别走!” 说完转身往回大步走去。 这边又恢复了平静。 国公府里头有人目睹了这一切,回头报与周腾芳。 周腾芳皱了皱眉:“那是什么人?” 报信的人摇摇头:“不认识,但听他二人说话,应该是武林盟的人,看起来和那牛二有仇。” “武林盟?”周腾芳重复着这个名字。 武林盟和京帮当年在京师中水火不容,争得你死我活,后来以武林盟完胜告终。 武林盟的人和牛二有仇,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 周腾芳正想着,外头又急急传来报信声:“国公爷!外头,打起来了?” 周腾芳一阵激动,站起身来,“燕王来了?带的哪儿的兵?” 那报信的喘着气儿解释:“不是,不是燕王的兵,是,武林盟的人!” 周腾芳捏紧了拳头,武林盟!他们这个时候跑来添什么乱? 周腾芳咬了咬牙,“将他们给我轰走!” 他这些人留着是给宋珩带来的人享用的,若被武林盟给灭了,还怎么栽赃? 不一会儿,又有人来报:“国公爷,来的人约有两百!外头已经乱起来了,我们根本分不清哪些是自己人!” “乱起来?一群废物!”周腾芳气冲冲站起身,往外头走去:“带我去看看,怎么会连自己人都分不清!” 他刚走到厅堂外,又有人来报:“国公爷,不好了,那些人开始放火,还围攻王府!” 周腾芳眉心“霍霍”直跳,这群刁民,还敢放火! 那他还要不要让兵马司的人来? 不让兵马司来?王府难道真要遭这鱼池之殃? 可让兵马司的人来了,宋珩又怎么还会上钩? 他气得要跳起来:“嚷嚷什么,一群土匪!敢攻击王府的,杀无赦!还用我教吗?” 回话的人嗫嚅着:“可是,里头我们自己人……” 周腾芳捏紧了手头长弓,鼻尖已隐隐嗅到烟味儿,打消了去门口查看的念头,黑沉着脸,“带我去哨楼上!” 哨楼是郑国公府大门旁边的一座二层小楼,到那楼顶,能清晰看见外街的情景。 周腾芳一登上楼顶,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哪里是分不分得清人的问题,这根本是看都看不见! 外街上已是一片火海! 后头冲来的武林盟的人手头全举着火把,有人在火把掩护下往前冲,有人举着沾了火油的箭到处乱扔,果然如报告的人所言,火影憧憧中,哪儿还看得清谁是京帮?谁是武林盟? 就这阵仗,不用他请,兵马司的人一会儿就得来! 周腾芳恨得差些把牙咬碎,这些人打架就打架,放火做什么? 更令他生恨的是,那火箭冒着烟,时不时有一支往王府中飞来,可要灭那些人,又势必会误伤到京帮的人。 这根本就是给他添乱来了! 添乱? 他这个念头一起,忽然脑中闪过一道光,武林盟,莫非和宋珩那小子有关系! 宋珩在入宫之前,可不就是在市井间长大的? 如果是的话,那宋珩是不是也伏在附近? 他越想越觉得没错,武林盟虽与京帮有仇,可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在他郑国公府外斗殴? 没错,外头这些人,定是宋珩那小子带来的! 他思及此,猛回身对旁边人道:“速速通报兵马司,让他们即刻带人来!” 不管宋珩带的是宋琰手头的兵,还是武林盟的乌合之众,这一次,他非要逮住宋珩不可! 他话音刚落,身旁人还未离开二楼,就有人匆匆跑了上来,“国公爷!兵马司的人来了?” 周腾芳皱了皱眉,这么快? 这边才刚开打一盏茶的功夫,更何况,他还没派人去叫呢,怎么兵马司的人就动了? 周腾芳心里越来越惊疑,超乎他意料外的状况太多,多得他没了把握。 他抬眼扫着下头,火光浓烟早蔓延到整条街上,烟火中人影你来我往,推攘摔跤打得不亦乐乎,可那气氛有些奇怪,似乎这些人在打架间隙还能匀出功夫来喘气儿。 再往前,火光外围,隐隐能看见持长枪的卫士骑在马上,长枪上的银光粼粼,后头还有弓箭手箭矢尖的白光一闪而过。 不对! 周腾芳心头一跳! 那不止是兵马司的人! 那些人,仿佛也在混战! 如果一头是兵马司,那另一头,有战马有长枪与弓箭的,就定是宋珩带来的兵了! 他咬着牙露出一丝笑,果然还是来了啊! 让他们对上去慢慢打吧! 周腾芳举起手,喝道:“传我令,王府卫队冲出去,不要管前头帮派的人,去后头,帮兵马司拿下那帮贼子!” “是!”护卫领命而去! 第399章 一波三折 外头帮派打架的人,见得兵马司的人来了,都开始慌乱,双方不再恋战,人越打越少,一面互殴一面往街巷另一头跑去。 王府的护卫冲出去的时候,已经没遇到什么阻力,两列长长的队伍迅速往兵马司那边靠拢过去。 周腾芳双臂抱拳,冷静地盯着远处的人群。 此时,宋珩最大的可能就是会悄悄溜入王府救人,而他的精锐人手,正守在府中等着他的到来呢! 正想着,楼梯上又响起“咚咚”地脚步声。 “国公爷!”有人气喘吁吁来报:“国公爷!不好了!” 周腾芳紧捏手头长弓:“又怎么了?” “和兵马司对上的,不是秦王的兵!也不是燕王的人!是,是东宫的兵!” 周腾芳“蹭”一声扔下手头长弓,浓眉倒竖,一把揪住那人衣襟拽起来,“你说什么?” 那人战战兢兢看了脸色大变的周腾芳一眼,掰着他手哆嗦道:“是咱们自己人,是东宫,东宫的兵!” 周腾芳终于相信自己没听错,东宫的私兵! 东宫的私兵在上次私兵案发后,他们便将其转入地下活动,悄悄散藏在通惠河附近,怎么这次竟然跑过来和兵马司的人对上了! 就连藏着安灵芝的猫耳胡同那边,他都没敢动用这些人! 这次的算计,可是利用兵马司和皇上的力量来扳倒宋珩,顺带拖出宋琰,他怎么敢用私兵?! 那私兵究竟是怎么得到消息来的? 谁让私兵来的?! 又是谁挑着私兵和兵马司的人对上的?! 周腾芳几乎将牙咬断,后背滚滚冒汗,脑中各种疑问转来转去,忽猛得抬起头,“不好!” 除了他,能调动私兵的,只有东宫! 而能让东宫调兵的,只有周士信! 周士信出事了! 周腾芳眼神森寒得可怕,咬牙切齿道:“带上所有人,跟我去猫耳胡同!” 宋珩一定在那里! 私兵与兵马司对上…… 且不管他们是如何对上的,但被兵马司抓到把柄,如今的兵马司统领程逸风也不是他能控制得住的人物! 当务之急,还是以拿下宋珩为要! 只要宋珩在手,他还能拼着个两败俱伤,为东宫咬下宋琰一口肉来! 猫耳胡同,燕王妃在猫耳胡同,那里除了周家的亲信,根本没有外人知晓,退一万步讲,宋珩就算满京城找安灵芝,发现了猫耳胡同有异,但那处前有严密防守,后有九宫八卦阵,他们又怎么进得去? 周腾芳带着一肚子疑问与焦灼,匆匆从郑国公府后门离开,策马往猫耳胡同而去。 紫禁城内,宣德帝这一上午,就没得消停过。 先是随宋珩去西山的羽林卫回报,燕王遇刺坠入山崖。 他面上惋惜,心里则是长舒一口气。 若宋珩真个儿死于遇刺,他也不用再午夜梦回时担心什么了。 要是依他的心意,当初就不想收这个前太子遗孤,可偏偏带他回宫的是宗人府令宋桢,还是当着满京师百姓的面。 京城里上点年纪的人都知道,他是勇戾太子的母后一手养大的,若不好好照顾这个遗孤,定会落个忘恩负义的骂名。 就为这一点,他也只得将这个遗孤好好养在宫里。 好在,这不是个有野心有脑子的主,整日里沉溺酒色玩乐,倒是正合了他心意。 一开始见宋琰与宋珩走得颇近,他还有些担心,但见宋珩还是那副疲懒模样,宋琰倒是成长得颇为厉害,也渐渐放下心来。 若不是宋琰,他也无法将周家的军权一点一点剥掉。 不过,死人总比活人让人更少担心。 他在长舒一口气之后,更是善心大发,激愤无比地让西山大营立即前往抓捕刺客、找到燕王。 宋琰等的就是这张圣旨。 于是在宣德帝暗自欢喜了两个时辰后,西边又有新的消息传来。 刺杀燕王宋珩的乃是周家长子,神机营统领周士佶! 而秦王奉旨追凶,将神机营包括周士佶在内的十二名将领千名心怀不轨的士兵统统抓获。 燕王运气齐天,摔下悬崖被山藤缠住,竟然没死,还安然无恙! 宣德帝刚放下的一颗心又吊起来,在半空中晃晃悠悠。 事情有些蹊跷,他却想不通究竟哪儿蹊跷。 宋琰昨日夜里出宫往西山的事儿他是知道的,宋琰只说想亲自去看看皇陵那边准备得如何,他也没多问。 但如今联系到周士佶被宋琰一举拿下的事,他就立时想到,这有可能是宋琰的诱兵之计。 贤妃死了,宋琰对周家可不就是恨不得碎尸万段,饮其血,食其髓。 周士佶出事,周家又将更往下落一梯,这对宣德帝来说是好事。 可本以为必死无疑的宋珩又好好活着,他心里又添了些不安。 如此一会儿喜一会儿忧地过了一个时辰,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程逸风又带来新消息! 周腾芳得知周士佶出事,与东宫密谋谋反,调私兵出府,刚好遇到兵马司压制帮派斗殴的队伍,双方发生激战。 谋反! 这两个字深深触动了宣德帝的神经! 周家这是狗急跳墙了啊! 眼看周士佶不保,果然动起了逆天谋反的心思,而东宫的私兵,竟然还在! 宣德帝气得将案上一方青花紫石砚给砸了出去,“围抄郑国公府,把周腾芳这老贼带来见我!兵马司的兵若不够,就把五千营的人用上!” 程逸风领旨而去。 而那边厢,急匆匆赶往猫耳胡同的周腾芳完全不知这一上午,紫禁城内发生过何事。 此值午膳时间,猫耳胡同外热闹暂退,匆忙游走的茶商都散去了酒楼茶肆饭馆各处,各商铺门前终于空阔开来,招牌布幌在午后的风里飘飘悠悠。 四下一片寂静。 突然响起的“哒哒”马蹄声,让四周在暗中严守岗位的周家护卫们都警惕起来,搭弓的搭弓,拉箭的拉箭,瞄准了巷子口。 “是国公爷!”有人看清了来人,低声道。 街道下头立时有人迎了上去。 “国公爷!” 周腾芳急匆匆下马,一把推开茶铺门面,一面往里走,一面问道:“二爷呢?” 若周士信真出了事,那燕王妃定也保不住了,只是这茶铺里头怎的这么平静? 外头的护卫也都个个严守岗位、完好无损,完全不像经过激战的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 第400章 有备而来 那护卫恭敬回答周腾芳:“二爷在里头。” 周腾芳皱了皱眉,难道私兵不是周士信那边传信给东宫调去的? “确定在里头?”周腾芳大步不停,穿过厅堂,里头被惊动的掌柜等人也都迎了上来。 “在呢在呢。”来人点头哈腰:“方才二爷还出来走了一趟,又进去了。” 周腾芳更加狐疑,悬着的心却稍稍往下放去。 难道宋珩直接去了东宫? 那不可能,他怎么能带兵进宫城?若能威胁东宫,岂不是可以直接谋反了? 周腾芳一面想,一面跟着护卫来到关押灵芝的小院外。 他停下脚步,往四周环视一圈:“这儿有没有人来?可有异动?” “并没有!”负责守在小院前的护卫道。 “二爷在里头?” “是。”护卫答:“一直在里头,方才进去了没出来。” 周腾芳推开小院门,院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 “跟我进去看看。”周腾芳一颗心吊在半空,隐隐发慌。 按照护卫所说,一切都很正常,可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东宫的私兵实在来得蹊跷。 “士信?”他喊了一声,推开厅堂的门。 屋内也空荡荡的,没有人。 透过镂空屏风,可以看见后头太师椅上坐着个人,似乎被绑着,散发垂头,身上穿着亲王妃素服。 周腾芳噙着眉,燕王妃还在? 可周士信呢? 他不敢轻易过去,往前一指,示意身旁护卫进去看看。 那护卫刚绕过屏风,只听“嗖嗖”几声轻不可闻的破风声响起。 周腾芳还没来得及呼喊出声,脖子上一凉,已有柄长剑抵住咽喉。 紧接着,“扑通”几声钝响,屋内跟他进来的几名护卫,竟是没有功夫惊叫出声,便倒在地。 周腾芳全身的血都涌往脑中,果然宋珩在这里! 这个念头刚起,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国公爷,别来无恙。” 周腾芳闭上了眼,咬着牙,“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身边的人,功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而宋珩的人,虽借了出其不意之机偷袭,但能让这些人毫无反应的机会便将他们一击毙命,可见功夫尤在他的护卫之上。 这么想着,他猛然睁开眼,扫了一圈倒地的护卫,都是咽喉中镖,一击致命! “这不是宋琰的人!”周腾芳惊骇万分,瞪着眼盯着宋珩,他去哪儿找了这么多高手? 那飞镖,柳叶镖,很熟悉,周腾芳突然想起来,武林盟! 武林盟的人最擅用柳叶镖! “你果然和武林盟有关系!士信呢?你把他怎么了?”周腾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宋珩背后有武林盟! 如此庞大恐怖地一个组织! 恐怕就连宋琰都被蒙在鼓里! 他有证据了! 他有可以扳倒宋珩宋琰的证据了! 只要让他见到宣德帝,他们二人都完蛋了! 可是…… 周腾芳滚沸的心又渐渐凉下来,可是他首先要为自己争取到见到宣德帝的机会! 宋珩一示意,叶鸿提着剑过来代替宋珩守着周腾芳。 宋珩好整以暇将剑放下,那长剑瞬间如灵蛇般盘上他腰际,再轻轻搓搓双手。 “国公爷一下问这么多问题,让我先回答哪个好?” 周腾芳捏紧了拳头,多年来的沙场经验还是让他迅速镇定下来,他冷冷道:“这是你自己的人?! 宋珩勾起嘴角一笑,算是默认,让叶鸿带着周腾芳绕到屏风后头,抬起下巴往那椅子上一点,“你儿子,你这当爹的认不出来?” 周腾芳心一紧,这才往那椅子上看去。 他还以为是安灵芝装晕引他松懈警觉,这会儿功夫还没来得及察觉椅子上被绑之人的不对! “士信?”周腾芳瞪大了眼! 虽椅子上的人穿着略小的女装,又垂着头,可嘴角上两撇胡子,不是周士信又是谁? 周腾芳这才明白,这是彻底完了,安灵芝早就被救下,而他们父子俩都落入了这人手中,他不服,他想不通,这人,哪里来这么大的本事?! “放心,还活着。”宋珩淡淡道。 “你想干什么?”周腾芳紧咬着牙看向宋珩,黝黑的脸色因愤怒不甘而涨出紫色。 “送周二爷上桶里呆会儿,再让他醒来给国公爷看看。”宋珩吩咐。 “是。” 旁边立时过来两人抓住周士信胳膊,将昏睡的他强行塞入旁边一个半人高的木桶内,那正是周家准备装灵芝带过来时的木桶。 一人提手在周士信脑门穴位上一拍。 周士信在剧痛中醒过来,幽幽睁了眼,待看清眼前站着的是被长剑勒住脖子的周腾芳,还有宋珩,慌得挣扎出声,这一出声,才发现自己嘴里头塞了团臭极的破布,手脚被绑着蜷在这木桶中,只好“唔唔”直哼,眼里恨不得冒出火来,瞪着宋珩。 周腾芳深深看了周士信一眼,周士信见父亲丝毫不慌,也渐渐安静下来。 宋珩闲闲走过来,拍了拍周士信肩:“二爷,这是你们准备让燕王妃享受的招待,留给你自己好好享受享受吧。” 他话音刚落,院门“砰”一声被踹开,“呼啦啦”外头瞬间涌入黑压压一片手持弓箭的护卫。 周腾芳冷冷一笑:“你以为我进来这么久没动静,外头的人不会觉得异样么?我周家的地方,不是你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 宋珩仔细看了看,又听见屋顶上传来细碎的响声,皱了皱眉,似在思索什么,然后伸出两根手指头:“二十人。” 周腾芳阴恻恻笑着:“二十?此时包围这座小院的,至少五百人,就算你燕王身边高手如云,你们这些人,能逃出去?” 宋珩摇摇头:“国公爷误会了,我是说屋顶上二十人,难为你这屋子结实,不然这么多人把房梁给踩榻了,可就麻烦了。” 周腾芳脸色一变,能以耳力听出来屋顶上的护卫人数,那这宋珩,本身就是高手中的高手! 他好像还是错估了他! 宋珩并不搭理那些箭手,只微微皱着眉:“让他们出去,咱们还没聊完呢。” 周腾芳看向宋珩的眼神更加阴森,“原来燕王是只不露爪牙的老虎,可惜,你这爪,露得早了些。出去?哼!” 他一声冷哼,大声道:“今日拼死也要将燕王拿下,你们不用管我,尽全力护住二爷即刻。” “是!”外头众护卫应喏。 第401章 天价秘密 只要拿下宋珩,这样一个危险人物和宋琰绑在一起,不管有没有那文书当证据,宣德帝都不会放过他,必定也会牵扯到宋琰头上! 那时候,周家还有一线生机! 宋珩勾了勾嘴角,背起双手,“国公爷以为五百人能困住我?你以为我们怎么进来的?这后头的九宫八卦阵,你这护卫有几个能闯过去的?” 他面上镇定,躲在里头房内的灵芝心却提到嗓子眼,周腾芳比他们意料中来得快,人来得多,而接应他们的汪昱和宋琰还没到,若是周腾芳真要强行动手,还真不好说结果如何。 外头周腾芳又一次噎住,九宫八卦阵确实是道屏障,可不仅防外,还防内,这些护卫闯进了阵中,被困住的也会不少。 他万万没想到,这宋珩竟还有破九宫八卦阵之能! 他神色微沉,却并不惊慌,话语间仍颇有底气:“你以为出了九宫八卦阵就安全了?外头仍然有我周家的人,你们几个功夫再高,怕也拼不过上百人吧?” 宋珩摇摇头:“拼?我们为什么要拼?” 他半眯起眼,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展开在周腾芳面前抖了抖:“我只需要将这个东西送出去就行,难道国公爷就认为,我们在外头没人接应?” 周腾芳愣了楞,他只想着他能与周士信脱身就好,至于宋珩跑,他就算跑出九宫八卦阵又如何,皇帝也不会放过他! 可那张纸……那下头的印章…… “这是什么?”周腾芳瓮声瓮气看向宋珩一上一下晃动的手。 宋珩将手递过来一些,“不过是方才二爷写的手信而已,这个是给周士佶的,让他带兵截杀秦王,再领兵回京,护你们夺宫。” 周腾芳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信上的内容,确如宋珩所言,而字迹、印章,毫无破绽,是周士信亲笔无疑! 可周士信如何会写下这样的信?! 周腾芳脑中忽闪过一个念头,以前,那时候,不是有过这样的事吗,有一个人,便是在吸了香之后,似木偶一般吐露了一切。 燕王妃可是个连金猊玉兔香都能制出来的高手,难道周士信也…… 宋珩好整以暇收回那张纸,接着道:“对,还要一封,是给东宫的,让他调私兵去护卫郑国公府,并趁乱缠住兵马司。” “有这两封信,难道国公爷还不想和我聊聊吗?” 周腾芳脸如死灰,除非宋珩死在这里,不然不但周家,连宋玙都要完了! 他正想发令让护卫不惜一切杀死宋珩,宋珩忽往他身前一站,浅笑接着道:“哦,对了,我差点忘了,还有一个更好的法子逃出去,那就是把你和二爷挡在身前,你猜你的护卫们敢不敢放箭呢?” 周腾芳咬了咬牙,冷冷道:“那我也要拉你陪葬!大不了一起死!” 就在此时,外头响起护卫呼声:“国公爷!胡同外头,被兵马司和五千营的人包围了!” “兵马司和五千营?!”周腾芳再次瞪大了眼。 “这才是秦王带来的人。”宋珩笑眯眯看着他,暗中也松了一口气。 牛二手底下那些所谓京帮的人,不过是武林盟的人假扮而已,所以郑国公府外那场京帮与武林盟的复仇斗殴,只是为了引来兵马司,再“顺便”让他们遇上东宫私兵。 若是救兵没及时赶来,他们只能全力突围。 但就如周腾芳所说,如果他与周士信拼着也不要命,拖着他一起赴死,那他就算功夫再高,怕也要费些力气。 更何况,隔壁还藏着一个灵芝。 他们自己逃能逃掉,可带着灵芝,在如蝗箭雨中,怕就难以安然无恙出去。 因此他绕着圈儿地跟周腾芳东拉西扯,便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外头的救兵来。 当然,若汪昱找的人迟迟不来,只好用最后一个办法,启用武林盟所有的力量。 好在,他们的人终于及时赶到。 周士信早已瘫软在木桶里,绝望地看向周腾芳。 周腾芳胸膛急促起伏着,他们这是,早有预谋啊! 以武林盟的人去对付京帮,顺带扰乱他的视线,召来兵马司,又让东宫的私兵和兵马司对上。 宋琰的兵就堵在外头,他和周士信怕是不能活着出去。 而有了私兵这个由头,早就想动周家的宣德帝怎么会放过他们? 他果然是老了! 周腾芳终于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宋珩,并不是宋琰的追随者而已。 他算计到了宋琰手头的力量,却把宋珩本身的实力给忽略了。 今日,从京帮的人出现开始,不对,甚至更早,从他派去监视调查宋珩的人开始,就已经落入了宋珩的算计之中。 周家,说到底还是不够狠! 若在宣德帝流露出要打击周家的意思时,他们就全力扶东宫上位,是不是会是另外一番局面? 谁想得到呢? 那个唯唯诺诺听话的女婿会一步一步将他们逼到这个地步! 或者说是,用宋琰这把渐渐磨快的刀将他们逼到这个地步! 如今兵马司有私兵的证据,宋珩手头有周士信亲笔所写的谋反信,周家横竖逃不过这一劫,甚至宋玙都会被拉下水。 若是没有那信…… 周腾芳闭上眼半晌,方吐出一口气,再睁眼时,镇定下来。 他冷冷对着身后人道:“退出去!” 刚刚进门的弓箭手闻言,只得又退回院子中。 宋珩扬了扬眉,“怎么?国公爷现在想跟我聊聊天了?” 周腾芳咬咬牙道:“我们做个交易。” 宋珩一摊手,微微笑着,“国公爷难道如今还有条件可讲吗?” 周腾芳眯起了眼:“你将手头两封信销毁,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噢?”宋珩微微挑起眼帘往他看去,“国公爷倒是勾起我的好奇心了,到底是什么秘密,值郑国公府全府人的性命?” 谋反,抄家灭族是跑不掉的,若销毁这两封信,仅仅是周士佶擅用军队围攻亲王与私养士兵的罪名,罪不至灭族。 因此这两封信的重量,周腾芳与宋珩心里都清楚。 周腾芳死灰般的脸上浮现一丝诡异的笑,“你不想知道,你父亲是被谁出卖的吗?” 第402章 告密之人 宋珩脸色丝毫没变,嘴角挂着浅笑,静静盯着他,那笑忽然变成讥讽:“国公爷若是想随便牵扯个人出来,换郑国公府全族的性命,怕是将我想得太傻了些。” 周腾芳丝毫不在意他的不相信,淡淡道:“我有证据。如今周家人的性命都在你手上,你若食言,我也没法,只怪自己信错了人。但你若觉得我说的话值这个价钱,你便当着我面先销毁手头的信。” 宋珩背着手,踱着步子来到窗边,背对着周腾芳道:“说来听听。” 周腾芳看着桌案上的茶壶:“先给我一杯茶。” 宋珩点了点头,小双执壶添了茶,送到周腾芳嘴边。 周腾芳一仰脖,一饮而尽,再抿了抿嘴,开口道:“你若帮秦王,便是助纣为虐。” 宋珩轻笑一声,“原来国公爷是想离间我与秦王,我父亲起事时,莫非是刚会走路的秦王去告的密?” 周腾芳声音如古井无波,带着些绝望过后的平静:“秦王与安家,是绑在一起的,来日他若得天下,安家便会继续富贵下去。” 宋珩双肩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安家! 他不再出声。 周腾芳继续道:“你可知秦王为何要与安家联姻,不惜用手段逼安家上他的船?” 周腾芳一笑,露出一排白牙:“因为贤妃,宋琰的亲娘,亲眼见过,香,是可以怎么对付人的!” “你父亲起事那年,皇上还是个弱不禁风的病郡王,我还是个兵马司的小头领。京城中先皇后与你父亲的矛盾已经完全激化,大伙儿都在悄悄站队,却不知究竟哪边才是赢家,但对我们来说,哪边赢,都是个困局。” “若你父亲赢,皇位,是他的,别人再无机会;若先皇后赢,她也不会放过其他在旁虎视眈眈的皇子。宋谨一直称病,妄图避开这风里浪尖,直到有一天,一向和他交好的安怀析,来到王府。” “安怀析带来了一个消息。他与当时京中制香第一大家香家,乃是姻亲,一次在入香家拜访之时,意外走入一间无人的香房,见那房内有些用金箔盛放的香泥,他也是制香之家出身,从未见过那种香,甚为好奇,便悄悄带了些走。” “哪知回家试过之后,有了个惊人的发现,这香的香气,嗅过之后,能让人神智全失,全听与话者吩咐。” “安怀析怀疑这香出自流传已久的秘本《天香谱》,便偷偷绑了香家香坊中一个香师,给他用了这香,本来想问他关于《天香谱》的事,结果,却无意中知道了,香家在为勇戾太子的起事做联络,而用于传递信息的东西,就是连珠合璧篆香。” 宋珩一动不动,石化一般站在窗前,背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捏在一起。 隔壁只隔了个落地罩的灵芝却听得揪紧了身下的褥子,那香,是引魂香! “安怀析找到了宋谨,他们二人在京城中都混得不甚如意,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交好起来,混如莫逆。具体他们怎么商量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他们让那香师偷了连珠合璧篆香出来,看到了勇戾太子起事的时间、地点、路线,而参与的人,篆香中只提到了一下许绎。” “当晚惜娘就在屋内,自然知道那香的厉害,而她在花窗边,发现了偷看的贤妃。当时她们尚算齐心,只一心想让宋谨好,自然都守口如瓶,将这个秘密守了下来。” “然后,宋谨与安怀析,一个为了皇位,一个为了秘谱,决定由宋谨出面,带着那篆香里的铜管布条,向先皇后告发。” “宋谨的算盘打得很好,告发勇戾太子,他立了功,至少先皇后不会再加害于他,那他就有时间筹谋自己的力量,比如用我们周家,以及安家,来替他的将来做打算。而安怀析的目的更简单,他只要秘谱,只有香家人没了,他才能得到那秘谱。” “后来的事情你也许都知道了,你父亲遭遇早已得知他全盘计划的先皇后的埋伏,而替他制香传信的香家,和被提及的许家,当夜即遭灭族,带兵去行刑的人,便是汪信。” “而安怀析当夜借了我的兵,让我带着人,亲自跟他去了香家找那秘谱,可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找不到,只好放弃。” “想要那本书的,不止安家,我后来才发现,贤妃和宋琰也一直在找寻那本秘谱的下落,可惜,自那以后,这秘谱再没露过面。” 这后头的事情,宋珩比周腾芳更清楚,原先一些不甚明白的地方,也终于想通。 贤妃一直在盯着安家,想来被那引魂香震撼至极,想据为己用。 而安大老爷在香府没找到《天香谱》,却意外在新安郡得到了送上门来的灵芝和秘谱。 他们终于得了秘谱,但因为灵芝的到来,不得不隐瞒着皇上,若被宣德帝知道,他们联手灭掉的香家之后,竟然又被安家所收养,会怎么想安家? 怪不得,怪不得就算到了今日,安家对灵芝的身世仍然讳莫至深,想来那《天香谱》的下落,他们也是瞒着宣德帝的。 而贤妃没找到那书,却打起了安家的算盘,怪不得宋琰要将安家收在旗子下。 这么看来,周腾芳也是不知道灵芝是香家的人,也不知道那《天香谱》就在安家。 宋珩各种念头如云涌,面上却淡淡道:“证据呢?我如何信你。” 周腾芳冷笑:“证据就是人证,你拿下安怀析问问就知道了。如今安家,在为宋琰制那当年能操控人的那味香,你派人去安家香坊打探一番便知。只不过,他们似乎还没成功,可惜啊,若是成功,那香便也能落入我周家手中!” 听他的意思,周家早就对安家香坊严密监视起来了。 而宋琰要引魂香…… 宋珩眯了眯眼,他想用引魂香对付的人,当只有一个。 周腾芳见宋珩没反应,而外头传来的打斗声愈加清晰,宋琰没耐性等,恐怕已经正面往里冲了。 周腾芳微微叹一口气,“你若还不信,可先将两封信收着,若是我周腾芳骗了你,你大可上交出去,但若是发现我所言属实,必得照约定行事。” 第403章 正面出牌 宋珩轻笑,周腾芳这个老狐狸,打得自然不是什么好算盘,他死到临头,也想保住太子。 如今告诉宋珩这个秘密,他定会与宣德帝与宋琰三相争斗,而宋琰让安家制引魂香的消息一旦传到宣德帝耳朵里,宣德帝对宋琰对安家,都再不会那般信任。 不过知道这些事情,对他宋珩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安家…… 宋珩咬了咬牙,什么安怀析无意间发现引魂香,扯淡! 恐怕安家早就觊觎《天香谱》已久,根本就是故意偷之! 宋谨的告密是他们早就知道的事,安家这一浮出水面,终于让当年的事真相大白。 而安家真如他们所查那般银钱短缺,怕是当日宋谨起事,安家就给予了不少银钱上的支持,所以如今宣德帝才那般器重才干平平的安大。 门外有护卫的声音响起:“国公爷!外头的人冲进来了!” 厮杀呼喊声更近,更清晰。 宋珩转过身,伸出手,将手头两封信举起,再团成一团,揉捏在手心,再摊开来时,那信已成碎沫。 周腾芳被他这一手内力震了震,随即眉眼间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 这宋珩,果然非池中之物。 让他与宋谨、宋琰相拼相杀去吧,宋谨不会让他们得逞,那最后,这天下,终归还是宋玙的,是他们周家后人的! 周腾芳闭上眼,“燕王殿下,给老夫和信儿一个痛快吧!” …… 灵芝醒来之时,天已大亮。 她刚动了动,纱帐外就传来宋珩的声音:“醒了?” 宋珩钻进帐子,俯身在她额间一吻,半靠在床头,温柔又怜惜地含笑看着她。 灵芝见他穿着昨日回来后换上的霜色云纹程子衣,半眯着眼道:“你一宿没睡?今日不用进宫么?” 昨日,郑国公意图谋害亲王,挟持王妃,同时暗中勾结民间帮派,调拨私兵,对抗兵马司与羽林卫,武力拒捕,最终,郑国公周腾芳与其子周士信,在乱箭中身亡。 今日,朝上定又是一阵大风大浪。 宋珩笑笑,伸出手指缠上灵芝发丝,“我昨夜已将安家的消息用篆香传了出去。这边留给宋琰处理就好,御史们自会给周家罗列罪名,没我什么事儿,我今日好好陪你。” 周家已经完了,但宋玙不会完,他的位置反而会更稳固。 宣德帝不会想看到两个儿子互相残杀,也不想看到朝堂再乱,宋琰的作用算是到了头,接下来,恐怕他就会被找个理由送去封地。 这二人暂时不用管,宋琰自会挣扎,他则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灵芝轻叹一口气,二人眼神在空中缠到一起,彼此看到心底。 勇戾太子也好,香家也罢,最后冤有头债有主,他们终于能确定,要找到报仇的人是谁。 安怀析! “我们今日去找娘。” 灵芝轻轻点头。 香坊别院花厅内,听完宋珩所言,杨陶又起身到里屋独自呆了一阵。 待她出来时,容色已恢复如常,嘴角似还挂着浅笑,眼中却闪着寒光。 “你们有什么打算?”她看向宋珩。 “血债血偿。”宋珩话语简短而笃定:“要安家陪葬。” 杨陶低头沉吟片刻:“我只要你提着安怀析与宋谨的头来见我,其他人,你们看着办即可。” 宋珩明白,娘在骨子里和他们不一样,她有一种悲天悯人的胸怀,哪怕是植物或者动物,她也从不忍践踏其生命。 “生命是这世间最可贵的东西,而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她曾经这么说。 若不是为了给父亲报仇,为了活下去,她也不愿他成为双手沾满鲜血的人。 宋珩看了看灵芝,香家算是最无辜又最凄惨的,全族尽灭,灵芝又如何能忍下这口气。 灵芝经由杨陶那么一说,反而松了口气,毕竟翠萝是她让她入了安家门的,若被安二牵连,她心实在有愧,“我只想保三个人,翠萝母子和安攸。” 安攸是投井而亡的尉姨娘的孩子,也是个无辜之人。 宋珩毫不犹豫点点头:“好,我会将他们安置妥当。” 然后转头看向杨陶,双目神色如利刃,“我不但要他们性命,还要安家得到的,都统统还回去!” 杨陶轻颔首,平日里清澈无波的眼此刻微红,却闪动着晶光,“要动安家,必然会惊动皇上,此时,牵一发而动全身,你需要再好好梳理一番如今的形势,适当的时候,可以出牌了。” 她再看向灵芝,平静道:“我温棚里的绿萼梅盆景,还需要你先看顾看顾……” 宋珩心底一颤,他们终于,要正面动手了。 三人详议了一番此后的打算,杨陶被勾起心事,再如何强撑,也能看出心情恹恹,如今真相大白,她心头存了快二十年的疑虑尽数放下。 找到仇人了,可那个人,却再回不来。 那种心情,灵芝可以体会。 他们再陪了她一会儿便告辞出来,两人顺着廊下往前走,刚出别院大门,就见到景荣从门旁冲过来。 “燕王,燕王妃。” 灵芝一愣,没想到景荣会主动与他们见礼。 她也向景荣福了一福:“公主可还习惯。” 景荣讪讪一笑:“别再叫我公主了,那个景荣公主,早已死在宫里。” 由于多日寻景荣不得,宫里头已对外宣布了景荣的死讯。 景荣没打算再回去,也再回不去。 灵芝见她一身质地不算好的青缎掐牙比甲,手腕上连个镯子都不带,发间只簪一圈珠花,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药草香,混如香坊内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个制香女,再想起当初那个衣锦华贵,趾高气昂的公主,心头不免唏嘘。 景荣则浑然不觉,她看了看灵芝,再看看宋珩,抿了抿唇道:“多谢你们收留我,我,想问问,我外祖父他们,怎么样了?” 灵芝被郑国公府带走,如今她安然无恙被救了回来,那郑国公府必然会遭受打击。 宋珩径直道:“国公府的人和兵马司、羽林卫正面对上,国公爷和周士信已在混战中身亡,其他人暂时没事,还得等今日朝堂上议罪结束后再说。” 景荣听到周腾芳的死讯,瞬间绞紧了双手。 “那,我娘……”景荣说不出是何心情,她恨他们将她当作货品一般,只看用在何处得利最大,可是,看见他们走上绝路,她仍旧会觉得心痛。 “皇后娘娘和太子都没事。”灵芝劝慰道。 景荣垂下头,语气有些凄然,“多谢你们,他们,应是暂时没事。” 一旦进了那漩涡,就是不归路啊! 说完福了一礼,默然转身而去。 第404章 力保东宫 灵芝虽昨夜好好睡了一觉,可毕竟是熬了一天一宿,仍觉疲累。 上了马车,闭上眼靠在宋珩肩头歇息。 只听宋珩与挡帘外的小双吩咐:“两件事,马上去办,其一,启动宫里的线。其二,通知杭州的人,监视安敏。” 灵芝闭着眼喃喃出声:“为何不直接将安怀析带走,一刀一刀割下他的肉,香家、许家死了多少人,便割他多少刀。” 她从不曾这般恨过一个人,安怀析,为了一本秘谱,不惜让整个香家血流成河,她虽办不到让安家同样惨遭灭族,但她绝不想看到安怀析在双手沾满血之后还舒舒坦坦活下去。 宋珩伸手轻抚上她面庞:“安怀析与宋谨关系匪浅,你可知安怀析独子安敏,年初提了什么职务?” 灵芝缓缓摇摇头,她对安大一家的关注并不多,只知安敏常年呆在南边,且娶的是大族女子。 宋珩继续道:“安敏如今年仅二十三,已是杭州府都转盐运使。” “盐运使,那可是个肥差,而你看如今安大,工部监管着军工,又是个捞钱的肥差,可以推测,当年安家在银钱上定是给了宋谨不少支持,甚至是现在安家的生意里头,可能宋谨都要分一杯羹,或许他们当初结盟的时候,就私下有所协议。” “若是只杀安怀析,一来会惹来宋谨盘查,二来,还不能将安家摧毁。我可以不要安家所有人陪葬,但安怀析一家,必须死,安家从香家身上谋取到的好处,必须吐出来!” 宋珩最后一句,声音如金玉击铁,铿锵有力。 “所以我要让宋谨,亲自毁掉安怀析。” 灵芝睁开眼,缓慢而坚定地点点头。 宣德帝今日心情还不错。 他等这一日等太久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总在他龙椅旁指手画脚的周腾芳,变得那么面目可憎。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落魄郡王,是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九州天子。 可他们周家却仍然依仗着从龙之功,依仗着手握军权,不让他充盈后宫,一次又一次想谋害宋琰,在朝堂上结党营私,任何事都要插上一脚,俨然半个皇帝。 他一点一点以宋琰为刀,砍下周家这棵大树上的枝枝叶叶,如今,终于可以将这棵树连根拔起了。 他昨夜睡得很晚,直到宋琰领兵来报,周腾芳与周士信在猫耳胡同的周家宅子内,带兵拒捕,终畏罪自杀,他才彻底放了心。 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还有一种即将大施拳脚的痛快感。 可接下来如何稳下这个局面,宋玙与宋琰之间要如何调和,倒是只能他自己来解决这个问题了。 毕竟,他不想看到两个儿子互相残杀。 一大早,程铨程阁老便被请入宫。 “老臣叩见皇上,皇上万安!” 程铨富态的圆脸上带着浅笑,今日没有早朝,皇上这么早找他来是为何,他心里大约有个谱。 “唔,给程阁老赐座。”宣德帝虽睡眠时间短,但心头藏着兴奋,一大早起来,依然精神奕奕。 他指着桌案上一叠折子:“杜林你先看看这个。” 宁玉凤亲自将一沓折子给程铨递过去。 程铨接过来细细翻阅,都是上陈昨夜郑国公府之事,以及一大早递进宫,罗列周腾芳与周家数桩罪状的雪片般的折子。 其中不乏高呼东宫失德,力拥秦王的声音。 程铨不紧不慢,一张张徐徐翻过。 等宣德帝用完一盏茶,他方才抬起头来,笑着道:“恭喜皇上,郑国公狂妄擅权,胸怀野心,终咎由自取,往后朝堂之上,再无擅弄权柄之人,皇上的仁心德政,也能更加顺利地施行下去了。” 他避重就轻,不提其他好处,只恭维宣德帝便于施政,其实就是说恭喜皇上,您终于没人管了。 宣德帝开怀“哈哈”一笑,与他心照不宣,伸出手点着他道:“往后你可得更费心为朕分忧了。” 笑完又肃然起来,干瘦的脸上浮现一丝忧虑:“那,那样的折子,你怎么看?” 他点了点其中一个提废太子、立秦王的折子。 程铨仍是那副不慌不忙的神情,缓缓道:“依臣之见,上此种奏折的官员,其心可诛。” “哦?”宣德帝眉头一跳,静待程铨继续说下去。 “其一,皇上春秋鼎盛,正值壮年,如今东宫充盈,退一万步讲,就算太子将来有什么差池,谁又能肯定将来没有更贤能的龙子呢?” 这话听得宣德帝心头大慰,没错!他如今才算将这位置坐稳了,不仅前朝,后宫也准备大施拳脚,又有金猊玉兔香这样的神物在手,他想到前朝那个传说七十多岁还能生儿子的皇帝,心内澎拜。 谁说他只能在这两个儿子之间做选择? 程铨继续道:“其二,太子失德,也是因为周家,如今周家已覆,东宫人马需重新整顿一番,太子本心仁厚,善听人言,如今天下太平,只需有有德之士辅之,必能继续我大周之昌盛。” “其三。”他说到此,顿了一顿,深深看了眼宣德帝:“当今最重要的,乃一个稳字。” 宣德帝颔首,没错,该去的根儿都去了,他也该稳稳当当享几天太平日子,这正是他所求。 程铨稍稍压低了声音:“所以臣以为,该保东宫。” 虽然他声音稍低,听在宣德帝耳朵里,也仍是霍霍一惊。 他没想到,程铨会有如此鲜明的立场。 还不等宣德帝追问,程铨就解释道:“若东宫得天下,秦王大婚之后则会去封地,那时,凭借秦王如今在军中的经营,还有自保之力,即使天子也不得任意为之,二人一在朝堂一在西北,可取平衡;反之,若秦王得天下,那东宫……” 不用他说出来,宣德帝就已明白他的意思。 若宋琰得天下,谋了东宫的位置,宋玙身后已再无倚靠,加上有杀母之仇,宋琰定会将宋玙逼到绝路。 宣德帝两手紧紧交握,他希望两个儿子之间能有所制衡,但绝不希望他们走到生死相逼的那一步。 程铨如此贴心的话,说得他几乎眼热,也让他瞬间铁了心思。 第405章 该谁着急 程铨说的没错! 要天下稳,要保他兄弟二人,只能是宋玙继续坐这个位置,宋琰当个富贵亲王,这是最好的结果。 宣德帝又一次点头。 程铨话还没说完,“还有第四点嘛。” 他眯着眼一笑,颇有意味地看向宣德帝:“龙子龙孙关乎我大周将来,东宫在这方面,也有所保障。” 宣德帝差点笑出声来,男人之间看来,好女色不是什么大逆不道之罪,反而可以是暗中炫耀的事情,宣德帝自己就算面上做足了节俭模样,后宫里头的女子却是只多不少。 他笑着点了点程铨:“你这老狗!这条也能想出来。” 宋玙的喜女色是出了名的,除了太子妃添了个皇孙,还有几个侧妃有望添子,而宋琰则是刚好相反,不近女色,至今尚未大婚,自然也无一所出。 程铨笑着站起躬身道:“皇上问老臣意见,老臣当要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万不敢有所隐瞒。” 宣德帝点点头,也站起身来,走到龙案前,背起手缓缓踱步。 “那秦王这边,直隶的兵权势必要收回,直隶总督的人选也还没定,你可有什么想法?” 他叹口气,“可惜你们家程逸风已掌了兵马司,不然让他到直隶大营中练练,倒是不错,将来也可是一国之将才。” 程铨抱拳谢恩道:“老臣替犬子谢过圣上,犬子年岁尚轻,资历尚浅,在兵马司任职已是皇上厚恩。直隶总督,可从外选,给外头几个大吏挪挪位置也不错。直隶大营嘛,依臣所见,还是从军中选人较为妥当。” “嗯。”宣德帝沉声道:“朕也是这么想的,这次跟秦王前去直隶剿匪的兵将中,功绩较优的还有郭家老二,不过郭少通已掌了哈密,这边实在不适合由郭家人上位。” “皇上所言极是。”程铨沉吟着,接着他话题道:“据臣所知,还有位副将杨怀安,也在军中表现不错,或可提拔提拔。” “杨怀安?”宣德帝仰着头想了片刻:“这名字很熟,是了,也是秦王从西疆带回来的,可这么一来,又是秦王的人?” 他皱了皱眉,宋琰在军中势力太大也不行。 程铨呵呵憨笑着,“据老臣所知,这杨怀安只是跟随秦王征战,但若说是他的人嘛,臣看未必。” “哦?为何?” “皇上可知这杨怀安来历?” “他有何来历?”宣德帝站定了看向程铨,颇为好奇。 “此人本名,姓安,名怀杨,乃安阁老家中隔房四弟,却因安家兄弟阖墙,被逐出门,逃亡在外,也不知怎么就改名换姓入了军,还立下不少战功。” 宣德帝神色微微一动,“是他啊!” 他隐约记得听安怀析说起过这个人,不过也没在意,安家怎么闹,是他们的事,他并不喜管下头人的家务事。 程铨意味深长道:“如今安家是与秦王绑在一起的,此人与安家之仇深似海,又如何会真正变成秦王的人?” 说完,微微眯起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宣德帝。 宣德帝眉头跳了一跳,安家和秦王,安家和秦王,以前不觉得,如今听到这两个名字,他心里涌起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安家,那可是知道那味香的,如今能给他制香,就难保不给秦王制一些什么特别的香。 他沉吟一会儿方道:“此人,带来朕见见。” 傍晚时分,宋珩与灵芝二人回到王府,有随从来报,卫国公世子来了。 宋珩早料到汪昱会来,只没想到他竟然急切得找上门。 灵芝径直乘马车往内院去,并不想见到汪昱,宋珩目送她马车离开,再转身往王府外院第二进院落的正厅走去。 “来得够早的啊。”宋珩进了门,也不打招呼,径直来到汪昱上首坐下。 汪昱倒是规规矩矩站起身,浅笑着施礼:“王爷好兴致,昨夜那么大场面过后,今日还能出门散心。” 宋珩懒懒靠上椅背,“就是因为场面太大,才带灵芝去庄子上缓缓,顺便给你把这批香药带回来。” 他一挥手,小双捧着个木盒子,呈给汪昱。 汪昱眼中闪过光,接过那盒子,又递给小双一个小玉瓶。 小双拿过来给宋珩,宋珩打开瓶塞,凑着往里看了看,冷冷道:“又是一枚,世子什么时候能大方些。” 汪昱嘴角带着丝莫测的笑,“王爷莫急,这已足够让王妃健健康康与平常无异,您放心,我的宝贝,听话得紧。” 宋珩装作无可奈何地模样冷哼一声,将玉瓶塞到袖口里,抬眼看向汪昱:“那毒什么时候能完全消去?若灵芝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该知道自己的下场。” “哈哈。”汪昱轻声一笑:“王爷何必把我们关系搞得这么僵,汪某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求自保而已,只要汪某有了后,定双手奉上最后的解药。” 宋珩打量着他:“你最近如何?” 汪昱神色瞬时亮起来,他最近愈加勇猛,身子里似有使不完的劲儿,一夜可让两三个婢女伺寝。只是离不了这香,没了香便不行。 “托王爷王妃的福,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让王爷如愿了。” 汪昱抿着笑,那笑过唇即止。 他虽对宋珩的实力还未完全掌握,但看他上次在西苑,仅仅一步之差,毁了贤妃又打击周家,而昨日又完全击垮郑国公府而丝毫未引起宣德帝怀疑,和这个人合作,这步棋他没走错。 更何况,他的心思,他可不是没有察觉。 “那就好。”宋珩端起桌上茶盏,“咕咚”喝了一大口,方接着道:“你今日就是特意送药来?” 汪昱笑着道:“送药是当然,不过也是来先一步跟王爷报喜的,王爷难道不想知道,今日朝堂上最后的处理结果如何?” 宋珩挑起一侧嘴角,“这还用猜?周家一垮,太子和皇后反而安全,现在,恐怕轮到秦王着急了。” 汪昱轻拍两下手掌,眯起凤眸:“王爷果然聪敏,皇上已处理了一批上折请求换储的官员,可见当今之心思,依旧坚定啊。” 宋珩挑了挑眉,示意他一口气把话说完。 汪昱笑了笑:“所以如今,汪某的心思,与王爷的心思,恐怕并无出入。” 他止了笑,静静看着宋珩,眼内波光流动,低声吐出两个字:“逼反。” 宋珩咧嘴一笑,举起案上杯盏:“来,世子,喝茶。” 第406章 唯一道路 接下来的日子,宫中一道一道的旨意,让暗中波涛汹涌的朝堂渐渐平静下来。 先是斥责处罚了那些嚷嚷换储的官员。 再列明周家罪证,抄家夺爵,周士佶身为神机营统领,擅权越职,带兵追杀亲王,意图不轨,问斩。周家其余诸人,贬为庶民,流放北疆,后代永世不得入仕。 接着更换了直隶总督与直隶大营统领人选,程铨提过的杨怀安任直隶大营右营统领。 这便算是将秦王在直隶领兵剿匪的兵权尽数盘了下来。 又过了几日,一道圣旨发出,秦王大婚定于来年三月,大婚之后,将启程前往封地。 宋珩应邀到达幽园的时候,随从护卫都立在门外,席上只有五个人,宋琰、汪昱、郭少勇以及另外两个宋琰亲信,连一位倒酒的花娘也无。 “这么冷清?”宋珩耸耸肩,在唯一空着的位置上坐下,自顾自提了壶斟酒。 宋琰淡淡扫了他一眼,“王兄也知道了吧,今日圣上的旨意。” “知道。”宋珩提着壶,支着肘,举得高高的让壶嘴里的清酒“叮叮咚咚”落到杯子里。 倒完酒,再举起杯盏,朝宋琰道:“这不?来陪你一醉解千愁。” 另两位宋琰亲信都有些不满地看着宋珩。 他们这是来谈生死攸关的大事儿的,这位爷却还如此吊儿郎当,这人当真靠谱吗? 宋琰则早已明白宋珩的风格,表面上吊儿郎当大大咧咧,关键时刻却绝不含糊。 就说那日周士佶发出信号之后,是他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周家在京城即将有新的动作,连夜赶回去,不但救了安灵芝,还打探到周腾芳的老巢所在,才能将周家一举击溃。 仔细想来,每一次关键的时刻,都有这位王兄的助力。 他举起酒盏和宋珩对碰,扬起脖子一饮而尽,再示意周围人继续该吃吃该喝喝,“王兄有何想法。” 宋珩提起筷子打量着桌上菜式,嘴上却答得丝毫不慢:“有块儿封地呆着多好,有吃有穿还有自己的地,恭喜玄玉!” 另外几个人脸色都沉下来,这种时候,还说得出恭喜这样的话? 汪昱微微笑着:“燕王殿下,那您呢,秦王若走了,您这个秦王党,怕在京城的日子就难过咯。” 宋珩嚼了一口水晶红鱼肚,觑着眼开口道:“若问我意见,我自然希望玄玉留下,可这留下,是想留就能留的吗?” “咱们辛辛苦苦折腾那么久,周家倒了,倒是为他东宫做了嫁衣,不想走又如何?还能抗旨不成?劝你们都别想太多,有吃就吃,有喝就喝,想来太子仁义,将来登基,也不会太为难兄弟们吧。” 其中一个宋琰亲信涨得脸红脖粗,冷冷道:“燕王不必说风凉话,如今的情形谁都明白,要留下来,就只有一条路。” 汪昱举起酒盏哈哈一笑:“燕王殿下这是泄心火呢,没错,现在铺在面前的,就一条路。” 他转头看着一直平静无言的宋琰:“秦王殿下,我汪昱既然坐在这里,就跟您把话讲明了,前路刀山火海,汪某万死不拒。” 另几人也都举起酒盏应和道:“小的也誓死追随秦王殿下,万死不辞!” 宋琰仍看着宋珩,“王兄,若是换了你在小弟的位置,你要如何?” 宋珩“吧唧吧唧”又吞了一块儿肺片,放下筷子,正色看着宋琰:“万死不辞什么的,我是不敢说,我怕死。” 周围一众人听这话都白了脸。 只听宋珩话锋一转,继续道:“不过正因为怕死,你想做的事,也是我想做的事。” 大伙儿悬着的心又放下来。 “但我不懂,以你手头的人,难道还得用得着万死这样的字眼儿?” 听众们又迷茫起来,就连宋琰也不解地看着宋珩。 “王兄何出此言?” 夺宫称帝,要他反父反兄,难道是种草浇花这么简单的事儿吗? 宋珩目光灼灼看向宋琰:“安家,可是你的人。” 宋琰不置可否,静静看着他。 “安家,有那本书,又是制香世家。” 他不再继续说,就那么定定看向宋琰。 宋琰眉头跳了一跳,他冲着《天香谱》去的事情,还从未跟人说过,连安大安二他都没透露过,只叮嘱让他们想办法制出那味香而已。 不过,宋珩知道《天香谱》的事儿,他也并不奇怪,毕竟安灵芝是香家的人。 汪昱心头微微一跳,隐隐猜到宋珩想要说什么。 宋珩却在此时止住了话头。 宋琰忍不住开口问:“那又如何?” 宋珩放下刚刚提起筷子,诧异看过去:“难道安家没跟你说过?” “王兄想说什么?” 宋珩看了看席上众人,宋琰点点头:“都是自己人。” 宋珩顿了顿,这才闲闲道:“有一味香,可操控人意识,若有此香在手,不用费一兵一卒,让圣上直接传位,昭告天下,岂不光明正大又省事?” 在座之人皆耸然动容,这世间还有这样奇妙的香? 郭少勇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带着丝鄙夷,似宋珩在讲笑话。 宋琰则露出一丝苦笑。 这便是娘当初叮嘱他要上安家求得的香,当年安大安二找上他,表面立场之际,他便暗示过需要这样一味香,可都过去这么久了,安家仍然没消息,他能怎么办? 宋琰淡淡道:“可这样的香近乎神物,哪能随便就制出来。” 汪昱接口道:“安家制香的本事,怕是没燕王殿下想的那么厉害,他们当日制成的金猊玉兔香,不也还是靠燕王妃指点,才制成的么?” 宋琰脑仁一跳,看向宋珩,没错,燕王妃的制香本事,怕放在安家香坊里都是拔尖的,他怀着些希翼看向宋珩:“莫非王妃知道如何制这味香?” 宋珩耸耸肩摊手,“她并不曾见过这香方,若是有方子,或许可试着配制配制。” 宋琰心跳加速了几分,是,他怎么一直把这安灵芝的本事给忘了。 “那,若是香制不成呢?或是没有机会用呢?” 他只有五分把握能让宣德帝在不惊动外人的情形下嗅入这香,也不能完全笃定有了香就能胜券在握。 宋珩勾起嘴角一笑,“那就得看在座各位的本事了。” 第407章 略加提点 一顿在意料之中的酒席,吃出了意料之中的结果,宋琰最终在众人面前定了心思,必须在明年大婚之前,夺得生机。 第二日,宋琰便在安怀析下朝之后,朝他使了个眼色,安怀析慢悠悠跟在他身后,往承天门走去。 宋琰与安家的关系位于明处,前后不远处都有结伴而行的官员,没人在意他们的动作,倒是成了他们说话的最佳掩护。 宋琰见安怀析跟了上来,示意他再往前一些,待他凑近身边,压低了声音道:“那香如何了?” 安怀析锁着眉微微摇头:“仍旧不成。” 这都两年了,这香始终没进展。 宋琰轻声道:“以前的金猊玉兔香,是燕王妃制的吧?” 安怀析眉心跳了跳,这倒不是什么秘密,不过宋琰现在提起这个,是何意思? 宋琰接着道:“可以找她问问嘛,如今燕王也在咱们船上,她没理由不相帮。若这香能成,大伙儿都轻松。” 说完,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去。 留下安怀析停在原地,皱起了眉,安灵芝,会帮他们? 安大去万芳阁见安二时,见他正盯着书案上摆满一堆各式各样的篆香,正抱着肘托腮发呆。 “这都是福寿斋的?”安大扫了一眼桌案。 安二点点头:“是,他们的香,确实都不错,样式新颖,香味功效都是上品,尤其是拟香,不过和《天香谱》上的并无重合或是相似,想来跟香家没有关系。” 原来自上次汇丰的海船出事之后,安大便怀疑,这事儿跟福寿斋有些牵连,毕竟要不是当初福寿斋的钱掌柜找上门来,他们也不会参与到汇丰的买卖里去。 若是冲着他们安家来的,他第一个就想到香家,可香家的人当初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死绝的,除了一个安灵芝。 他至今都悔恨不已,若是当初他能对安怀素多一点关注,发现她怀孕生子,就不会有安灵芝这个漏网之鱼了。 但话又说回来,若没有安灵芝,也没有后来阴差阳错终于被安家得到的《天香谱》。 他又想到引魂香,难道,安家的人制香,怎么努力都比不上香家人的天赋? 不过世间奇人高手,层出不穷,这福寿斋背后制香师的本事,当不比香家差。 说来也奇怪,他在京城多年,记得福寿斋以前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香铺,似乎,是在香家倒了之后,才慢慢发达起来的。 “大哥有什么事儿?”安二看着安大也不说话,看着一桌子香,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问道。 安大这才回过神,想起自己的来意,挺着肚子在安二对面坐下,“秦王要有所动作了。” 安二心口震了震,下意识伸手抓紧了椅把。 这是迟早的事。 原来以为周家完了,秦王立功,那显然宣德帝要将秦王捧为太子了。 可没想到,东宫的地位更加牢固,秦王反而要大婚被放去封地。 从这道旨意下来开始,他们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日。 秦王不会甘心去封地,安家也不会甘心押错了棋,更何况,还有个毓芝将他们绑在一起。 安二嗫嚅着开口:“那,咱们……” 安大叹口气,以安家目前来说,两不相帮是最好的,反正他和宣德帝关系密切,如今又掌了工部,连军功督造都归他管,恩宠无两,可他不得不为安家的将来做打算。 宣德帝归去之后呢?和秦王牵扯在一起的安家,会被当今东宫怎么对待? 安大幽幽道:“秦王催了引魂香,你再跟香坊那边商量商量,尽快想办法制出来。” 安二挠挠头,愁眉苦脸:“大哥,你也不是不知道,香坊研制这香都已经两年了,要成早成了,咱们能不能想个其他法子?” 安大瞳仁泛着光,“有是有的,但这个法子最简单,也最光明正大。” 若动用武力,那秦王在史书上的名声怕就不会好听。 安大继续道:“你找个机会,去见见燕王妃,看她有没有什么办法。” 安二一听让他找灵芝,吓得一激灵:“大哥,我没听错吧,她都和咱们撕破脸了,难道我还得去求她?” 安大不满地睨他一眼:“事到如今,这些私人恩怨算得了什么?燕王可也是跟秦王一条船的,他能看着咱们沉下去?” 安二想一想,似乎也对,但要他去找安灵芝,还真是……伤脑筋。 第二日,安二便借着翠萝的名义将灵芝约了出来。 灵芝得了宋珩的嘱咐,早料到有这一会,带着小令、小曲来到一品香时,安二已与翠萝在里头候着了。 安二先假模假样地寒暄一番,先用过酒食,便让翠萝带着丫鬟们先避开。 他方提到正事,谄笑着道:“王妃如今还喜欢制香么?” 灵芝抿唇一笑:“是,燕王府自己有香坊,制香倒也方便。” “挺好,挺好。”安二干巴巴回应着,点了两下头,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灵芝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先问道:“安院使就直说吧,您让翠萝约灵芝出来,是为何事?” 安二想到安大说的话,反正燕王跟他们在这个立场上是一致的,还有什么不敢说,于是硬着头皮道:“实不相瞒,我最近在研制一味香,香坊中的香师到如今都毫无进展,所以想让王妃来参谋参谋。” 他悄悄打量着灵芝,见她听着话,面露难色,又加了句:“这香,是秦王殿下用的。” 灵芝托着腮想了片刻,道:“可有香方?” 安二早抄好一份,忙递过去。 灵芝接过一看,果然是引魂香! 她不动声色地假装仔细看着,微微蹙着眉头,半晌抬起头来,眼神中有些惊骇,“这香中可有不少致幻的原料。” 安二点点头,嘴一撇,并不作解释。 反正说了是给秦王的,随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灵芝合上那香方,蹙着眉摇了摇头,给安二递过去,“这上头的好几种香料都是灵芝未曾接触过的,怕是帮不上忙。” 安二无奈了,连灵芝都说没办法,那也不怪他们两年都制不出来吧。 正事儿说完,灵芝就打算要离开,正欲起身,忽想起一事,对安二道:“对了,那金猊玉兔香。” 安二抬起眼,有些诧异:“金猊玉兔香怎么了?” 第408章 三分香料 灵芝踌躇片刻,方道:“那香里头的一味鹅不食草,此前配制的分量有些不对,那草的毒性未消,若长久用下去,恐对人生害,需得减上三分才好。” 安二微张着嘴点点头,心里若有所思,起身送走了灵芝。 待回到安府,安二匆匆去了琅玉院寻安大。 “那香方给她看过,她说没办法。”安二先道。 安大对这结果也算在意料之中,只“嗯”了一声点点头,没再答话。 安二接着道:“她还说,那金猊玉兔香,咱们之前配制的一味原料分量不对,用长久了恐有毒,这个……” 安大见他话中有话,挑起眉看着他。 安二鼓了鼓勇气,把灵芝的话都说了一遍,再接着道:“……那咱们不如加大些分量,把金猊玉兔香给那位用,岂不是也能达到目的?” 安大立时瞪了他一眼:“用用脑子!” 安大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目光闪烁着道:“这样的事儿,谁都不能笃定不出事儿,秦王动手还是你在金猊玉兔香中动手,那区别可大了,你可明白?” 安二有些不明白,秦王若完了,他们安家不也照样完。 安大见他一副茫然样,也不敢说宣德帝与他之间不被人所察的亲密关系,只道:“是灭族和丢官的差别,懂了吗?” 安二这下懂了,忙点头。 安大咬着牙,继续道:“你不仅不能将那香中的那味料分量增多,还得减少,就听安灵芝的,减三分。你且看着吧,引魂香制不出来,秦王必定还有其他动作,到时候稍一有风声,皇上定会提高警惕,咱们,可是一丁点把柄都不能留!” 安二是一向听这大哥的,见他如此说,忙应道:“我明日就上调香院去,让他们改一下这方子。” 安家的消息传到秦王府后,宋琰便彻底打消了用这引魂香的念头。 看来要制出一味好香,也不是只有《天香谱》就行,还得有人! 算来已是十月,离明年三月只有四个月时间,宋琰暗暗下了决心,一切,都要在大婚前结束才行。 日子平静一如暖阁里的炭火,温热恒久,缓缓燃逝。 朝堂也好,京师也好,大周朝也好,在郑国公府倒下之后,都如宣德帝所愿,渐渐安稳下来。 周家这棵大树已倒,下头牵牵连连的官员,或被降罪,或赶紧忙着转立场表忠心,迫不及待脱离这淌污水。 转眼到了十月底,京师已下过第一场雪。 这日天光还泛着青,西城门外,城墙根底下就已停了好几辆马车。 灵芝挑起车帘,往城门里看去,灰色的长街尽头,只有蒙蒙白雪,尚不见人影。 宋珩穿着缁色金线团花夹袄直裰,头上只简单束了白玉冠,挑了挑面前暖炉炭火,拉过灵芝手道:“别急,那边得城门开了才放行,从刑部大狱走过来,怎么也得一个时辰。” 灵芝点点头,收回眼神,有些唏嘘,“周娟娟这个人,若不是周家的姑娘,或许还能与她成为好友。” 她爽朗大方、毫不做作,又带些天真义气,虽相处时间不多,灵芝对她也还是颇有好感的。 宋珩浅笑着转头,透过车帘看了看隔壁马车,“也不知她见许振带了景荣来,还会不会再和景荣打一架。” 灵芝睨了他一眼,正要嗔他两句,只听外头传来“哒哒”地马蹄声。 小曲的声音在外头传来:“王妃,周家的人来了。” 灵芝忙弯腰下车去,宋珩紧跟着下来,替她披上黛绿绣石榴团花斗篷,又让小令取了手炉来给她塞到手里,才随她往前迎去。 隔壁的马车上没有动静,第三辆马车也下来两个披着斗篷的贵女,往灵芝处走来。 “雅姐姐,云霜。”灵芝与她二人站在一起,云霜把手炉子递给廷雅。 “我去把人叫过来。” 廷雅点点头。 她们三人,若论与周娟娟关系最好的,当属云霜,在京中的时候,也有不少遇见的场合,这二位是吵吵闹闹再好好,倒是越处越融洽。 由她去招呼,再好不过。 程逸风是兵马司统领,这押送的人正是兵马司的人,见了顶头上司的夫人和妹子,哪还敢多嘴半分。 云霜只站在路边招了招手,领头的人便挥挥手,让后头先停下来。 云霜却是懂规矩的,示意丫鬟秋歌塞了几块儿个头挺大的碎银子过去,秋歌笑着道:“天太冷了,请军爷们喝完热茶再走。” 那领头的人朝云霜谄媚笑笑,算是打了招呼,便挥挥手,带着人往路旁茶棚子里坐去了。 这是周家被流放的家眷队伍,因着东宫的关系,圣上还是从轻发落,兵士们也不敢薄待,众人只带了手镣,女眷还有马车可坐,算得上条件优厚了。 云霜找到周娟娟的车,不由分说拉了她到廷雅与灵芝这边来。 京城送出去的罪人,通常都会在此地与亲人好友告别一番,周娟娟见到云霜,有些感动,却并不太惊讶。 等见到灵芝和廷雅,还有站在一旁的宋珩,倒是愣住了。 对他们来说,只知道周家亡于宋琰之手,亡于宣德帝之手,对宋珩反而没有什么怨念。 周娟娟本身是掩不住情绪的人,大喜大怒,从不收敛,此时脸上却多了些往日不曾见到的沉稳,看着灵芝等人眨眨眼:“你们,都来了。” 灵芝自是知道周家与他们的恩怨,不过这些和周娟娟并无关系,她转身从小令手上拿过一个包袱,给周娟娟递过去:“北疆极寒,这一路又远得很,你自己多保重。” 周娟娟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发瓮:“多谢!” 廷雅看着,不由有些物伤其类之感,她们内宅女子,命运全寄托在家族身上,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像周娟娟这样得以保存下来的,已是万幸。 云霜见不得煽情的场面,揉了揉眼,笑着道:“我们等你回来啊。” 流放十年,十年后什么样,谁都不知道。 周娟娟也笑了:“好,我还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呢,你们也放心,如今我也能吃饱穿暖,就当去玩它一趟。” 三人都微微笑着,又说了些北地的民俗风光,灵芝见路边停在中间的马车车帘后人影晃动,拉着周娟娟往边上去,一面道:“还有两个人来送你,你上这边来。” 第409章 病得蹊跷 周娟娟有些讶异,她在京师里统共也没几个朋友,不知还有谁会在她落魄之时还来相送。 来到马车边上,背着那茶棚的地方,一个人影从车上跳了下来。 周娟娟本已风平浪静的情绪猛地汹涌起来。 “许,许振!”她瞪大眼,打死也没想到,许振会来送她! 她可是做梦都想再见上他一面。 周娟娟的大嘴不受控制的咧开来,眼角却热热的,眼泪比刚才更控制不住要往出涌。 许振一身月白色长袍,清隽如昔,朝周娟娟抱拳一拜,“鹤泉还未曾当面谢过郡主相救之恩。” 周娟娟知道他是说在万寿寺那次,不由含泪一笑,“我实在不忍心看你被景荣糟蹋。” 说到景荣,她又鼻子一酸,从小跟景荣抢东西打架,没想到,长大后又会和她喜欢上同一个男人,更没想到,她会在景荣失踪之后,渐渐地有些怀念她。 景荣从宫里逃了出去,她是知道的,她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举动来,周娟娟在佩服之余,还有些唏嘘。 也不知道那家伙现在怎么样了,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是不是知道周家都已经没了。 许振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并不答话。 只听车厢里传来一个声音:“我怎么就糟蹋他了?” 周娟娟乍听到那声音,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往车厢门口看去。 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影从车帘后钻出来,头上戴着毡毛风帽,披着一身毫不起眼的靛蓝斗篷,脸上脂粉不施,容色秀丽而朴实,眼中闪着水花,朝周娟娟走过来。 “你!”周娟娟张大了嘴,几乎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 “你怎么……”还没等她把话说完,景荣走过去,不由分说抱住她宽厚地身子。 “还不错嘛,穿得挺厚实的。”景荣声音带着鼻音,手圈不到头,只好拍了拍周娟娟背脊。 周娟娟眼泪再绷不出,大颗大颗从眼角掉下来,这个时候,她才懂得亲人这两个字的含义,无论怎么吵怎么打怎么闹,在周家覆灭之后,所有的恨意都烟消云散,因为她们都是侥幸逃过命运魔爪的人。 灵芝拉过云霜与廷雅,往马车外围走去。 “你真不再打算回宫去?”周娟娟抬手用袖子抹了抹眼角,心里头仍是百感交集:“虽然周家没了,但姑姑那儿还是安全的。” 景荣见她带着手镣不方便,掏出帕子替她擦拭:“她只想让我嫁个有用的人,她曾经说过,宁愿我死也不如我意。虽然我当时确实是执拗了些,但让我随便嫁人,我宁愿在宫里陪着云岚姑姑。所以现在,就当我真死了好了。我走的时候就已经想好,没有回头路。” 景荣笑一笑:“你不知道,我出宫以后,才觉得以前的日子都白活了,希望你将来也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说是流放,但有着东宫的关系,到了那边,基本算是自由的,只是一切都要重头再来。 周娟娟垂着头,低低“嗯”了一声,又抬起头看着景荣:“要是你现在想嫁许振,我不捣乱了。” 景荣“噗嗤”笑出声:“你想什么呢?他心里的那人,不是你,也不是我。” “那是谁?”周娟娟眨眨眼。 景荣见她还有心思关心这个,可见心还是活泛的,遂真个儿开怀笑起来。 这边灵芝他们听景荣笑出声来,云霜低声道:“这俩人,现在倒好成真姐妹了。” 和许振站在一侧的宋珩忽然微微笑了,也不知他是不是听见了那边二人说的话,眼神温柔地落在灵芝身上。 进入十一月,连着三场大雪,整个京师白茫茫一片,官道、车马道每日旧的雪未化去,结了薄冰,上头又立即覆上一层白。 车马过路之时,都小心翼翼,缓缓前行,似乎生怕惊扰了白雪覆盖之下世界的宁静。 为着安全,灵芝暂停了上香坊,不过好在她该做的部分也差不多完成。 每日只在王府里制些拟香,逗逗呆在暖阁睡觉再不肯离开的饭团,或是带着丫鬟们在梅林里采雪拾香。 芝兰阁外那一片梅林,梅花全开了,都是艳红的寒梅,缀在连天白雪琼玉之中,繁芜点点胜似花火,天地只余红白二色,美得纯粹又惊心动魄。 林中的凉亭被帘帷围成了暖阁,摆上炭盆火炉,桌案绣墩一应俱全。 这日午后,灵芝趁着刚落一场新雪,将采集的带凝雪的梅花瓣,连雪带蕊储如陶瓮里,不一会儿功夫就攒了两瓮,累得解了斗篷,坐在暖阁里歇息。 刚饮下一口参茶,外头清词挑起帘子:“王爷回来了。” 话音刚落,宋珩便走进来。 大双接过他摘下的乌青羽雪貂斗篷,小令给他递上热茶。 灵芝抬起眼笑盈盈道:“怎么到这儿来了,叫清词来唤我过去就好。” 宋珩端起茶盏一咕噜喝完,呼着白气儿坐到灵芝身旁,也不说话,只嘴角含着一丝笑,定定看着灵芝:“今日我去了太极殿书房。” 灵芝心跳快了几分,咬住唇眨着眼,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宋珩看懂了她的眼神,笑着点点头:“一共两盆半人高的绿萼梅盆景,已放入书房中。” 灵芝呼出一口气来,随即又捏紧了手头帕子:“不会被人察觉出什么吧?” 宋珩放下茶盏,悠悠道:“放心,能放到龙案旁,都是早经过好几层排查的。若毒药毒香那么容易就能进宫,宫里头只怕隔三差五就要换个皇帝,咱们这个与人无害,你且放心等着就是。” 灵芝点点头,那绿萼梅中的拟香乃她亲手配制,只要不被人察觉,就再无问题。 如此,又平静地过了十来日。 这日朝会,宣德帝竟意外地因病缺席,只让宁玉凤来宣旨,若有要事,呈上折子至东宫与内阁,再由内阁商议后转呈即可。 宣旨完毕,殿上顿时嗡嗡声细语一片,宣德帝身子骨向来妥帖,自登基四年来,还从未有过因病不上早朝之事。 只见宋琰往前跨出一步,抱拳道:“不知父皇所患何症,是否严重,儿臣极为忧虑,求见父皇探视,还请宁大人代为转告。” 第410章 欲加之罪 站在前头的宋玙微转过身斜斜瞪了他一眼,心头暗暗诅咒:还要去探视,说不定就是你干的好事! 他是不相信宋琰能乖乖听话地大婚然后去到封地,不过,如今他也受到诸多限制,手里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还日日夜夜被影卫防范着,也对宋琰无可奈何。 宁玉凤应喏,往后退了出去。 宋琰迎上宋玙敌视的目光,微微勾起嘴角一笑,宋玙双眼冒火,迅速撇过脸去。 宋琰是真不解,父皇在这个当口儿怎么生病了,听说还是连着不舒服了好几日,看来今日又严重了,连早朝都没法撑过去。 他得趁这机会去探探情形,若是真有个什么机会,他必须得抓住。 若宣德帝病重,那他就能借口行孝伺病,延迟大婚日期,而他若是病得不重,无法上朝至少病也不轻,那他是不是能趁机动动什么手脚,让他病得更重一些,毕竟人病了,可就得吃药。 他如今人少也受限,手底下的那些布置还不够完备,若能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宋玙,倒是最好不过的法子。 朝会上众人奏议一阵,寒暄一阵,闲聊一阵,聊到朝会时间结束,个个还依依不舍。 宋琰独自沿着殿外长廊往前走着,忽听身后传来喊声:“秦王殿下,皇上召见!” 乾清宫后殿内,宣德帝支起身子,倚着明黄团花迎枕半靠在龙榻上,黑黄的脸色泛着潮红,看起来更加晦暗,微喘着气,半阖着眼休息。 庄青萱手持着美人捶,轻轻给他敲打着双腿,一面柔声道:“皇上,您别急,或许是巧合也说不定,妾身看秦王,平日里再知礼不过的。” 宣德帝微睁开眼,看着清丽秀美的庄青萱,忽开口冷冷道:“你可不要学那些长舌妇人,不该议的事不要提。” 庄青萱一怔,连忙起身跪在宣德帝榻前,臻首低垂,柔柔弱弱道:“妾身该死,一时心忧皇上,竟妄议朝政,还请皇上恕罪。” 宣德帝口中的长舌妇人,自然是周皇后了。 自打周家被除之后,后宫里头更是严下禁令,一律不得妄议朝政,外戚出仕者不能居至三品。 庄青萱明白,宣德帝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宣德帝本心情不好,此时见她可怜惶恐的模样,登时心软下来,命人扶了庄青萱起身,吁出一口气道:“朕语气是重了些,知道你的心意,快些起来吧。” “臣妾谢过皇上!”庄青萱眼带泪意,盈盈站起身。 宣德帝正要开口,只听外头传道:“皇上,秦王来了。” 庄青萱忙告退,往垂着帷幕的落地罩后走去。 “宣。”宣德帝眼神又重新冷了下来,从这几日查探回的结果来看,这次的事儿,这个儿子还真脱不了干系。 宋琰刚进到殿内,就觉得气氛不太对,见到宣德帝半坐于榻上,忙跪地拜了下去。 还未等他抬头,就听宣德帝的声音比外头的风还森寒:“宋琰,你可知罪?” 宋琰心猛得一紧,眉毛跳了跳,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宣德帝现在就已经知道他们私底下的动作了吗? 宋琰抬起头来,满是震惊地看向宣德帝:“儿臣不懂,父皇何出此言?” 宣德帝冷哼一声,目色森森打量着他面上神情。 他向来是喜欢且欣赏这个小儿子的,可自周家覆灭以来,他又不得不对他多出几分戒心。 毕竟,如今的宋琰,再不是那个躲在贤妃身后被周家打压的孤僻王爷,是可以和太子宋玙正面叫板的人物。 这些年来,他确实办成了不少事,也替他扳倒了周家,可那也不代表,他的羽翼就能肆无忌惮地丰满下去。 自上次程铨提过秦王与安家的关系以来,宣德帝就有些不安,而这次,果然被他发现了端倪! 宣德帝凛然开口:“你可是在十月初九那日,下朝后,与安怀析在承天门广场上说过金猊玉兔香的事?” 宋琰眉心一跳,浑身有些僵硬,脑中迅速转开念头。 宣德帝一直在监视他,在查他! 他对他已疑心到了这个地步! 十月初九,算来就是他问起安大引魂香的时候。 他们二人说话算是平常,可宣德帝又如何知道他在那日提过香?而又错误地认为是说过金猊玉兔香呢? 宋琰百思不得其解,面上却是委屈与愤懑交加,跪地一揖到地:“父皇究竟是从何处听来的谗言,安大人与儿臣乃姻亲,平日里遇见了都会寒暄上几句,儿臣对香从不感兴趣,也不曾问过他金猊玉兔香的事情。儿臣惶恐,一不知父皇为何提起此事,二不知父皇从何处得来这不实消息。” 宣德帝知道的可不止这样,要不然,他也不会对宋琰气愤至此。 他手撑着床榻,半支起身子坐直,冷冷道:“那你如何解释,在你找他说话第二日,安院使就与燕王妃在一品香包厢内商讨制香事宜?而在那之后,没过两日,朕所用的金猊玉兔香就变了香息!” 宋琰更是听得一肚子问号,满头雾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宣德帝朝宁玉凤一招手,“你将那绿萼梅端上来。” 宁玉凤朝外头一喊,只见四个宫人端着两盆绿萼梅盆景进到殿内。 宋琰狐疑地回头看去。 宣德帝新近得了两盆绿萼梅他是知道的。 这绿萼梅乃梅中极品,极为难得,多少年来,他也只见过太极殿偏院那株。 这两盆绿萼梅盆景据说乃京郊一猎人,在山中捕猎,忽见一绿色梅花鹿,在大雪遍野的山中格外夺目,如世外仙灵。 那猎人循鹿而去,到得一山谷梅林中,那鹿倏忽消失不见,梅林深处只见两株绿萼梅,在一片红白之间绿得青翠如玉雕。 这事儿立时就传了开去,大家都知道,当今圣上极喜绿萼梅,不多久就有人将此事报作祥瑞,呈入宫中。 宣德帝大喜,周家刚倒,就又出绿萼梅,当真是上天之意,太平盛世的祥瑞之兆! 当即命人将这两株绿萼梅带回宫来,果真如仙物般清灵,宣德帝喜爱非常,特派两名宫人专职照顾这两株绿萼梅。 宋琰看到这两株绿萼梅时,也颇为纳闷。 前几日还青如翡玉的花树,如今竟是花落叶萎,枝干枯败,显然已死。 难道这就是今日自己遭这冤屈的导火索? 第411章 连珠合璧 可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宋琰愈发不解地回过头来看向宣德帝。 宣德帝不等他相问,就气得指着那两株绿萼梅道:“要不是这两株梅花,怕我还不知你们的把戏,神不知鬼不觉就和这绿萼梅一样枯死!“ 宋琰磕头到地:“儿臣惶恐!还请父皇明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宣德帝阴沉着脸看着他,似乎要看透他说的话是否出自真心,朝外一挥手,叫其中一个宫人道:“你来说说,这绿萼梅是怎么死的。” “是。”那宫人跪到宋琰身侧后方。 “小的名宁时,乃花木院的人,祖上皆为花匠,奉皇命照顾这绿萼梅。四日前,这绿萼梅的花瓣开始不断掉落,小的用尽各种法子,也没能救活此花。” “这花实在败得蹊跷,绿萼梅虽本就精贵,但宫里头各种给养都是按最好的来,实在不至于这么离奇就枯萎至死,连根须都成死灰色。” 他头也不抬,想是已经跟宣德帝说过这番话,语速略快,娓娓道来:“养植花木,最怕五毒。热毒、虫毒、烟毒、水毒、土毒,小的们日思夜想,查来查去,其他地方均无差错,就是在这烟上。殿中日日熏染金猊玉兔香,不知是否对绿萼梅有所影响,因此便奉命请了几位懂香的行内人与太医院的大夫,共同研算了这金猊玉兔香的成分,直到今日晌午,总算有所发现,原来这香中,有一味能使人慢性中毒的香料,且对花木也有害命之效。” 宋琰越听,脸色越白下去。 待他说完,宣德帝冷哼一声道:“若不是这绿梅,朕此时尚不知朕这病,乃是中毒!起初都以为是风寒,朕自己也未在意,而后来一查才知,朕这头晕、乏力的症状,便是那金猊玉兔香所致!” 宋琰后背开始冒冷汗,仍有一丝不解,倔强地看向宣德帝:“可父皇用这金猊玉兔香由来已久,若真有毒性,怎会等到今日才发作?” 宣德帝目光闪烁打量着他:“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和朕装傻?” “就是在你与安怀析密探之后,这金猊玉兔香的香息才变了!朕还以为是烧了炭的缘故,那香息变得清浅,却不知原来是有人在那里头动了手脚!” 宋琰这时彻底明白过来,原来是这样! 宣德帝发现绿萼梅枯死,细查原因之下,刚刚好赶上他自个儿身体异样,便扯出了金猊玉兔香,而安二好死不死,又刚刚好在这之前改变过金猊玉兔香的香息,刚刚好又是在他和安大说过引魂香的事情之后! 这一切的刚刚好,便让宣德帝不得不怀疑到这绿萼梅与他同时中毒,与他宋琰有关!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琰脑中快速盘算。 宣德帝已怀疑到他身上,对这些事情当不会说谎,难道安家因为制引魂香不成,就想在金猊玉兔香中动手脚,来替他实现目的吗? 他随即否认了这个念头,安家若真这么做,定会来知会他一声,那宣德帝和绿萼梅同时中毒,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安怀松又怎么会忽然改变金猊玉兔香的香息? 宋琰心头涌起不妙的感觉,事到如今,他要如何才能洗去身上的嫌疑? “父皇!”宋琰抬起头来,眼神坚定:“儿臣完全不知金猊玉兔香的事情,至于香有没有问题,问题又从何而来,不如将安院使请来一问便知!” 宣德帝冷哼一声,安家,亏他那么信任安大,待他也不薄,几十年的情分,也终究抵不过他们要找下家的心思啊! 安怀析,果然一如既往地会钻营路子! 他冷冷道:“不急,已经请去了。” 安大老爷和平常一样,从内阁出来,回到安府,照例先去看了看严氏。 严氏这大半年受的刺激太多,精神状况每日愈下,又常常嚷着头疼,整日里躺床上哼哼,瘦削的脸颊多了些肉,脸色却更加晦暗下去。 安大在她屋里呆了片刻出来,就上安二呆的沉香阁去。 路过山脚下银杏林时,他下意识抬头往西看了看,那边是灵芝曾经住过的晚庭,再往北一点,是翠姨娘住的院落。 四下似乎都格外安静。 安大的心莫名跳了跳,随即又往缓丘上走去。 “今日有什么进展吗?”安大脱下斗篷,接过云裳递过的热茶,坐到安二书桌对面。 他们还是没放弃引魂香的制作,更加大了功夫日夜不停地研制。 安二无奈摇摇头:“还不成,总差点什么。” 安大沉吟着,目光闲闲落到安二面前书案上。 忽猛的一个激灵,“蹭”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急急走到书案旁,瞪大了眼看着安二书案上的一盘篆香。 “这是……这是哪里来的?” 安二被吓一跳,他还没见过大哥这么激动的样子,刚才那一瞬间,他仿佛见鬼一般,现在竟然说话的声音都打颤。 安二莫名哆嗦了一下,看着安大指的那盘篆香,解释道:“哦,这个呀,是今日翠萝上福寿斋买回来的。” 他还没死心,想扒扒福寿斋的根儿。 不过,他看了看那篆香,花色倒是挺漂亮的,样式也新颖,外头从没见过,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异常啊? 安大却已浑身如坠冰窟,通体生寒,一颗心如灌了铅一般坠下去。 “这篆香,叫什么名字?”他伸出去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 安二想了想,翠萝好像说过,这香叫…… “连珠合璧。”是了,他当时还觉得这名字挺拗口的。 安大伸出的手瞬间捏成了拳头,后背爬上鸡皮疙瘩,果然,果然他没看错,也没记错! 连珠合璧! 连珠合璧篆香,早应该随着香家和消亡而消失,为何会出现在福寿斋! 他头一阵眩晕,忙伸手扶稳了桌案。 “大哥!”安二慌忙冲过来扶稳他,见安大脸色青白得可怕,额上直冒冷汗,奇怪道:“大哥哪儿不舒服?” 安大对安二的话充耳不闻,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 世间还有一人懂得制这篆香,还有一人! 他当初从那制香师口中得知过,那就是燕王宋珩的娘亲,当年的太子妃娘娘! 她没死? 福寿斋和她有关系? 安大额头冷汗如瀑,双腿发软,跌坐在炕上。 第412章 如临大敌 安大被这盘突如其来的熟悉无比的篆香震了个五脏皆惊,呆呆跌坐下去,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来。 若是杨陶还在…… 霎时间,所有往常不解的疑惑都变得明晰起来。 福寿斋为何会霸占北方香业龙头地位? 因为背后有杨陶! 那汇丰那批海船,难道也和杨陶有关系? 不然为何已稳重见长的汇丰,怎么会忽然就摔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别人或许不知道,杨陶的制香本事,与她的出身来历,他安大是知道的! 而燕王宋珩知道灵芝乃香家女,知道《天香谱》,甚至宫中照看灵芝的人,一定都跟杨陶脱不了关系! 所以宋珩要娶安灵芝,所以宋珩要要走香家给安家的财物! 而福寿斋! 福寿斋找上安二做生意,海船失事,这一切的一切联系起来,再不像是巧合! 安大眼珠子咕噜噜乱转,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得没错。 预谋!安大捏紧了拳头,心底涌起无止境的恐惧,这都是针对他安家而来的预谋! 杨陶,她都知道多少?她回来复仇来了! “大哥?”安二试探着喊了一声,愈加不解,大哥怎么被一盘篆香吓成这个模样? “我得进宫!”安大摸索着下地,站起身来。 来不及跟安二解释了,得赶紧告诉皇上去,杨陶还活着! 杨陶知道他的事情了!杨陶他们对他出手了! 安大急促喘着气,两腿直打颤,根本迈不开步子,想想还得跟严氏先说一声,急急对赶上来扶着他的安二喝道:“你赶紧进宫去,跟皇上说燕王的娘还活着!他就明白了!” 若是杨陶在世,而瞒着所有人,足以说明燕王回宫另有目的! 不管他们知不知道当年的真相,但这两人定是留不得的! 安二虽不懂,但见安大如临大敌地模样,揪着眉连声答应:“好,好,我这就去。” 刚要离开,只见安大哆嗦着看了看那似复仇之剑的连珠合璧篆香,又似烫眼珠子一般跳开,不解地喃喃念叨:“那,那这香,怎么今日才买回来?” “当然是我让福寿斋的人,今日才摆出来的。” 门口传来一个沉稳无波的声音。 “难怪两年前我将这篆香当饵摆出来,想钓出一条大鱼,却毫无反应。原来我要找的人,竟是香家同行。同行不入铺,你们安家这个行规倒是守得挺好。” 宋珩一面说,一面往里走进来,身后跟着目色冰冷死死盯着安大的灵芝。 安二正要走到门口,惊如兔子般猛地跳回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人,结结巴巴道:“燕,燕王,灵芝,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他往他们身后看去,全然不见安府的随从和丫鬟。 这边厢,安大在听到宋珩声音的刹那,已被唬得手一滑,脚底一软,彻底跌坐在地。 “怎么?不欢迎吗?”宋珩挽起灵芝的手,神色自若如上门做客一般,往里走进来。 灵芝紧抿着唇,这书房她再熟悉不过,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在这里,将香家与安家的恩怨做个了结。 宋珩拉着灵芝,安然在书案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下。 宋珩目若寒箭,扫向安大的脸上:“安阁老,你怎么看上去那么慌呢?” 安二再不懂怎么回事,听得宋珩说什么告密者,又见安大那般模样。 早猜到事情的严重性定是超乎他的预料,忙上前扶起站都站不稳的安大:“大哥,这到底怎么回事?” 宋珩冷冷哂笑:“安二老爷还不知道是吧?你可知当年,安大老爷是如何从五品京官直接升成二品大员,越级入阁?又可知安家在十五年前,将大半财产都置卖了北上,是为何?” 安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怎么又忽然扯到安大的官运上头了? 但看看宋珩的眼神,与灵芝平静却暗藏怒火的神色,心头揪得死紧。 “为何?” 宋珩吐字一如往常,不急不缓,目光似一张网,遥遥锁住安大:“安阁老,是你自己说,还是我帮你说?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做的事儿见不得人,就连自个儿亲弟弟都瞒着,是吧?” 安怀析本来心头仍抱着一丝侥幸,没道理,他们当初算计香家,可只有宋谨夫妻知道! 何况进宫告密的是宋谨,他连面都没有出过一次,就算杨陶宋珩他们查出来是宋谨告密,也没道理知道自己和宋谨的关系呀? 可宋珩找上门来,分明是报仇雪恨的模样,从他们进门到现在,外头悄无声息,必然是整个安府都已落在他的掌控之中! 有备而来!他脑中浮现这四个字。 这念头一起,他一手推开安二,“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燕王殿下,燕王妃殿下,安家愿以所有家财奉上,赎当年之罪,还请燕王与燕王妃看在安家与燕王妃有着十多年养育之情的份上,网开一面!” 只要能保住安家人性命,只要杨陶在世的事情被宣德帝知道,燕王再也嚣张不下去! 宋珩心头冷笑,安大只字不提当年究竟是何事,想来还以为他们定不知他与宋谨的密谋,妄想蒙混过关。 他面上仍旧平静道:“不愧是最擅投机的安阁老,散财免灾,果断得狠哪。当年之罪是何罪?安家区区之财,可赔得起?安阁老若是忘了,我给你提醒提醒如何?” 安怀析一颗心渐渐往下沉去,燕王,他究竟知道多少? 安二从来不知安大在京城里头做的那些事,自然以为是灵芝知道了《天香谱》的事情,二人为了《天香谱》而来,见安大跪地,也跟着跪下去,哆嗦着道:“灵芝,那《天香谱》给你拿回去,你在安家的时候,也学着制了不少方子,安家也没亏待过你……” “安院使。”宋珩冷冷打断他碎碎叨叨的话:“还是刚才那个问题,你不想知道当年安家北上之时,莫名不见的那些财物去哪儿了吗?” 安二愕然停住,刚才宋珩那么一问,他还以为他是要纠结安家收下香家财物的事。 他侧头看了看安大。 第413章 报仇而来 宋珩见安大惶惶然已三魂失了二魄的模样,微微挑起嘴角,“安家在新安郡时,为了北上,两年内,陆陆续续将祖宅铺子田庄香坊等部分实物置换为银两,折合下来约二十万两银,交给了安阁老您,而后安家在京中重新安顿,却只花了十万两银不到,其他的钱,算是安阁老慧眼识英雄,交给了咱们当年尚在河间王府的皇上,对吧?” “想来当初他一穷二白,想招兵买马也确实需要不少银子。” 宋珩语带讥诮。 安二则浑身一颤。 安家当年确实是早就有计划北上,正如宋珩所说,陆陆续续倒腾了两三年,将田庄铺子都换成京师附近的。 不过他只管着香坊的产业,其余都在严氏手里头,安家到底有多少银子,使在了什么地方,他也不清楚。 如此说来,当初宣德帝登基之后,大哥能以五品官身直接拜居二品,再行入阁,原来不是傍上程阁老,而是因为有从龙之功啊! 可这也不算什么丢人不可说的事,大哥和母亲为何要瞒着他? 安二看向安大,安大一额头的汗珠子,早说不出话来。 宋珩似是看穿了安二所想,接着道:“你在奇怪,为何安大老爷要瞒着安府众人是吧?” 他目光锁紧了安大,悠然地语气猛地转寒:“因为安大老爷早在河间王起事十年前,就已押上了注,以香、许两家全族人的性命,以我父亲及追随者的性命,将整个安家都押到了河间王身上!” 安大猛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向宋珩,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连这个都知道! 宋珩的语气渐渐加快:“安阁老,当年在香家得到引魂香,怕不是你无意间发现的吧?从你们将安怀素嫁入香家开始,就已经对香家起了心思,而你借着姻亲的关系,频繁出入香家,就是想打探《天香谱》与香家秘方对吧?” “若不然,常常出入香家的你,若真心关心嫡姐,怎会连她是否怀孕生子都不知道?可见你的心思,一开始就已经打起了其他算盘!” 安大身躯渐渐哆嗦成一团,就连肥厚的肚子都似痉挛一般不受控制地颤抖。 再瞒不住了! 勇戾太子的仇,香家上百口人的性命,宋珩与灵芝全知道了! 安大无意识地抠紧了地,似乎想挖个缝躲进去,安二则惊讶得张大了嘴,大哥竟然和当今圣上是这般密切的关系! 难怪以他远在江南,也能受召进京任调香院院使,难怪当日初用金猊玉兔香时,安家被周腾芳冤枉,安大二话没说就先应下罪来!原来皇帝和安家的关系这般密切! 宋珩的话,一句一句,似鞭子抽在安大安二身上,一个绝望,一个震惊,屋里的炭不知何时灭了,静得只有宋珩冰凉刺骨的声音。 “你偷了引魂香之后,本想打探《天香谱》的秘密,却无意中得知了我父亲起事的消息,于是你找上宋谨,二人一不做二不休,商议之下,干脆决定干场大事。” “让宋谨进宫告发我父亲,成为立功之人,在先皇后眼皮子底下偷生下来,静待时机,而你,则顺利铲除香家。” “不过可惜的是,你在香家并未找到《天香谱》,所以在灵芝和《天香谱》被送到新安郡安府之时,严氏会悄无声息将人和财物都收了下来,且你们瞒着宋谨,若被他知道,你们在携手合作的同时,安家却背地里打着独占《天香谱》和香家财物的小算盘,将来宋谨登基,也会容不下这样别有心思的人!” 安二的脸色已白如金纸,原来大哥,背着他们在京城做了那么多事! 难怪当初严氏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将灵芝的身世透露出去。 原来这其中的牵扯这般复杂! 安二颓丧垂下头来,那宋珩今日来的目的就太明白不过了。 当初告发勇戾太子谋反的人竟然是安大和宋谨,那他们安家人,还有什么活路? 安大脑门上的汗似大雨下的屋檐,滴溜溜往下直淌,怕到极致,他神思反而清明过来。 宋珩此番定是有备而来,可皇上呢?他还能对付皇上去报仇不成? 安大咬着牙,用力抬起脑袋,颤抖着开口道:“燕王殿下,有所不知,安某,只是想要《天香谱》而已。其他告发您父亲,以致于香许两家灭族,那都是当今圣上的意思,安某,哪儿来那么大胆子!” “只要燕王殿下放过安家这一马,安家除了以全部家产相赔之外,还愿助殿下报仇!” 灵芝听了这话都不由冷笑。 安家,果然从头到尾都一点道义皆不顾。 只要为了钱,为了利,什么立场都可以不要,什么人都可以背叛。 安大看中宋珩的报仇心思,知道他找安家报仇易,找宣德帝报仇难,还能提出这样的条件以求自保,也真算是神思敏捷了。 宋珩与灵芝对视一眼,交换了个眼色,回过头挑起嘴角微微一笑:“噢?那我要如何相信你?” 安大一听宋珩这意思,是还能给他机会,一咬牙,沉声道:“王爷要安某做什么才能相信?” 宋珩似早等着他这话,悠悠接上答道:“那这样吧,你写一封信给安敏,让他挟家带口到这个地方去,只要安敏在我手中,我就能信你,自然也不怕你耍花样。” 说完,示意身后跟着的小双递上一张纸条。 安大颤抖着伸出手来。 如此一来,他的独子安敏就要落到宋珩手中了。 可若是不写,只怕安家今日就要灭在这里。 他就是防着有这一日,不管是宣德帝翻脸也好,宋珩报仇也好,或者安灵芝报仇也好,他都防着有翻船之时。这才将安敏送到远远的江南,避开京师,这样,就算有个万一,安家也还留了个后! 宋珩竟然能直接掐准他这个死穴! 安大接过小双递上的笔,蘸了蘸墨,心一横,写信而已,写就写吧,反正安敏收到信至少还得十日,这十日内,他一定要想办法告诉宣德帝,宋珩这个小崽子是回来复仇的! 天色已落黑,大双掌了灯过来。 宋珩一扬下巴,“写吧。” 第414章 早有预谋 安二呆呆坐在一旁说不出话,还震惊于安大这些年在京师的所作所为,这个大哥,枉他如此信任他崇拜他,没想到这般糊涂啊! 安安心心在新安郡当个富贵老爷多好,为何非要搅到夺宫的浑水里头来! 眼看安大要将安敏交到宋珩手里头,心口一跳,看向灵芝:“敄哥儿和攸哥儿他们,你们把他们怎么样了?” 武林盟的人早在傍晚时分就悄无声息用迷香控制住了整个安府,宋珩与灵芝先解决了安敄与翠萝等人的事情,才到沉香阁来的。 灵芝冷冷看向安二,“你放心,我没安阁老那般歹毒,害香家连稚子都没留一个,他们已经被送出城了。” 安二本恐惧慌乱到极致,听说自己儿子无恙,心头忽轻松起来,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给灵芝和宋珩磕了三个响头。 又看了看捏着笔不住颤抖的安大,叹一口气道:“大哥,写吧!” 安大一咬牙,笔终于落了下去。 安敄已经和安攸、翠萝及其子安敬,各坐上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行进在远离京城的暮色中。 他脑中还回响着燕王所说过的每一句话,在燕王说过那番话后,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告密、起事失败、灭族,这样的罪孽,让他们安家子孙一应承起,也不为过。 可燕王竟出乎意料地说了句:“两条路,一条,是喝了这毒酒,还有一条,是你离开大周,安家世世代代不得再踏足中原一步。” 他没想过还会有生的机会,自然是选了第二条路。 燕王非常谨慎,让他与安攸、翠萝和安敬,分三路而行,他去北疆,安攸去西疆,翠萝与安敬则去了南海,从此安家,就这么散了吧。 安敄跪在马车厢内,朝着安家的方向拜了又拜,不知父亲与祖母此时,可有在燕王与灵芝面前忏悔? 安大抖了抖狼毫笔,收了最后一捺,将信尾盖上私章,颤巍巍地递给宋珩。 宋珩接过,满意地看了看,淡淡道:“让安阁老费心了,不过安敏嘛,早已经去了我说的那个地方,你尽可以放心。” 他说着,从袖口掏出一块羊脂玉堂富贵玉牌,勾着上头的五彩丝绦绳,伸到安大眼前晃了晃。 安大的瞳孔猛地紧缩,最后一口气从胸腔内失声而出:“你!” 这是安敏刚出生时,他亲自上新安郡的慈安寺为他求来的开光玉牌,这落到宋珩手中,说明安敏已经…… 安大恨得睚眦欲裂,这个奸贼! 害了安敏不说,还诳他写下这信,这奸贼打的什么算盘? 他从方才的害怕变成愤怒,几乎是咆哮着冲宋珩扑过去,“我跟你拼了!你这个小人!当年你怎么没死在外头!” 宋珩站起身,高大挺拔的身影似一座难以逾越的山,挡在安大面前手轻轻一拂,安大圆胖的身子就滚地葫芦一般摔趴在地。 宋珩冷冷道:“你以为我不知你打的算盘?假意助我,再暗中找宋谨来救你是吗?” “很遗憾,宋谨确实很快就要派人到安府来找你了,可惜不是来救你,是来抓你。因为你们安家,涉嫌联合秦王,在金猊玉兔香中给皇上下毒,如今事发,皇上肯定要让人来带你进宫问一问,你是不是很想等他们来?” 安大看着宋珩一脸猫戏耗子的神情,如死灰的心又被拎出来鞭笞,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他怎么不知道金猊玉兔香有什么问题? 他猛侧头看向安二,跪地的安二心情平静,见安大看他,只茫茫然摇摇头,皇帝治罪不治罪又怎么样呢? 难道他们今日还有别的路可走? 宋珩见安大绝望慌乱的模样,勾起嘴角一笑:“本来皇上若是见到你,这个误会就能澄清了。不过很可惜,他派来的人到安府的时候,只会见到安院使畏罪自杀,安家诸人则早已畏罪潜逃,如今又有了你写给安敏的信,那么你们安家谋害皇帝的罪名,可就真个儿坐实了。而我,又怎么会给你面见圣上的机会呢?” 还有一点他没说,离开京城的安敄,在宣德帝发现安家人畏罪潜逃之后,也会很快被宣德帝派出的人追上。 灵芝心软,总觉得安敄罪不至死,但宋珩不得不多想一步。 不知事的安攸和翠萝养大的安敬他毫不担心,就是这个安敄,比较麻烦。 若他将来安分守己过日子也就罢了,若是存了报复之心,岂不是斩草不除根? 是以宋珩一面派人送他出城,一面暗中紧盯着。 宣德帝派人找安大安二问罪的事,都早在他计划之中,而安敄这边,也恰到好处给人留了踪迹。 当宣德帝的人找到他时,他能不能活路,就得看他自己的选择了。 安大本还跪坐着,听完宋珩所言,早瘫软下去。 一阵异味传来,灵芝抬起袖子,厌恶地捂住鼻,安大已经被吓得便溺了。 宋珩回头看向门口,一拍手,“将人带进来吧。” “是。”门口都是武林盟的人,闻言抬进来一个人。 安大定睛一看,眼泪鼻涕哗哗而出,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安二似早料到这一幕,抬起头呆呆看着那人,颤着牙喊了声:“娘……” 声音随即哽咽下去。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怪不得人啊! 那人被绑着双脚捆在一把官帽椅上,圆睁着眼,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儿,死命瞪着宋珩,正是许久不曾下榻的严氏。 宋珩微微一笑,毫不计较严氏刀子般的眼光:“安老夫人,您教出来的好儿子,怎么样,这场戏可看够了吧?” 严氏喉咙里“嗬嗬”出声,眼泪线似得沿着脸上沟壑流出来,却说不出来一个字,颤抖着将手指向宋珩,不知她想说些什么。 那眼神中有恨,有气,有疼,有悔,可惜不管有什么,对宋珩与灵芝来说,都如空气一般没有丝毫作用了。 宋珩从腰间抽出那软剑,真气注入,“嗡”一声轻响,软剑瞬间笔直如钢,剑刃亮得映出烛影,寒意森森。 宋珩眼神越过剑尖,落到严氏身上:“老夫人,您想知道我父亲,还有香家、许家那么多人,是怎么死的吗?” 第415章 手刃仇人 严氏睁大的眼充了血,惊恐不已地摇头,皮肤打满皱褶的手胡乱摆着,脸色涨得通红! 宋珩温柔地看了看身旁的灵芝,细声道:“你要不要避一避?” 灵芝摇摇头,她执意跟来,就是想看看当年因一己之私,害了几百条人命的安大是何下场,她要用他们的血,祭奠娘亲,祭奠香家。 灵芝迎上宋珩目光:“我不怕,我要替娘,替外祖一家亲眼看着。” 宋珩点点头,挥臂展剑,剑光如白芒闪过,瑟缩成一团的安大顿时身首异处,头颅滚在地上,眼还惊恐至极地睁着,身躯“扑通”一声,沉重倒在青砖地上,血流入注,红得刺目。 这边安二早在宋珩拔剑的时候就颤巍巍磕头伏在地上,不敢再看。 严氏则“呜”一声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哀嚎,睁大了眼,手脚忽不再动弹,头一歪,瘫在椅子上,没了反应。 “王爷,老太太吓死了。”小双试了试她鼻息,对宋珩道。 宋珩掏出白色绢帕,擦拭着剑身血迹,淡淡道:“便宜她了,速度清场,宫里的人快要到了,把安老大头和身子都带上,明日上西山祭坟。” “是!”屋外又进来几人,匆匆收拾残局。 宋珩抬起眼,眼中水花一闪即逝,灵芝拭干眼角一滴泪,伸手过去,握住他执剑的大手。 “我们走。”宋珩长剑缠回腰际,握上灵芝的手,声音格外轻柔。 灵芝随着宋珩,踏着夜色一步一步走出安府,四周仍是寂静无声,被迷药迷晕的下人们醒来之时,会发现安府已经变成一片废宅。 若安怀析与严氏早知道会有这个下场,还会为了一本《天香谱》就如此丧心病狂吗? “我想以后售卖香方。”灵芝忽然对宋珩道,“包括《天香谱》中对人有益的香。” 宋珩低低应着:“哦?那你若要售香,可就没有独门秘方了。” 灵芝轻叹一口气:“这些香方也都是一代一代制香人验配而成,没谁敢说是自己功劳。若人人都将自己的心得视为秘方,怀璧其罪,也阻了制香的用处;但若公开香方,有能者均能居之,后人能借前人之力,定能做得更好。” 宋珩握紧她的手,点点头,“好。” 安敄的马车已出了城,车厢内没有点灯,他在黑暗中睁着眼,毫无困意。 安家,可算是自取灭亡? 若不是大伯当初觊觎《天香谱》,对香家图谋不轨,安家凭自己的本事在新安郡老老实实打拼,想来如今也能在香业场上有一番富贵。 可偏偏,要走那一步登天的捷径,却不料,登得高,摔得也惨,连累了祖母,连累了父亲,连累了安家子孙后辈。 等他到了北疆安顿下来,定要为香家也立上牌位,为安家赎罪。 安敄正想着,忽听外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前头可是安府的人?皇上有令,速速进宫!” 安敄猛地一个激灵,坐直身子,皇上! 皇上召安家的人做什么? 前头的车夫瓮声瓮气向安敄道:“公子,咱们要回去吗?” 安敄捏紧了拳头。 回去? 燕王已经回来复仇了,安家定会血债血偿,但如果他找到宣德帝,他定会帮着安家扳倒燕王吧? 他张了张口,又闭上。 他不想回去! 安家已经害死了那么多人,燕王与燕王妃却还能放他与两个弟弟一条生路,给安家延续血脉,他又怎么办得到回去求皇上将燕王等人一网打尽? 更何况,以燕王对付安家的本事,就算是宣德帝,怕也一时难以对付他! 安敄片刻间各种念头蜂拥而至,耳听着身后越追越近的马蹄声。 他猛地一咬牙:“不回去,往前使劲儿跑!若是马车太慢,你就解开马匹,让我骑马走!” 他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 他要远离这些污糟的纷争,远离那沾满了血的安府,他要重头再来,要给安家一个崭新的开始! “再快些!甩掉他们!” 路旁紧随的人见安敄的马车不停反而加速,便明了了他的念头。 领头一人举起弓箭,瞄准了身后追来的马匹:“放箭。” 片刻功夫,后头追来的士兵不妨夜色中冒出寒箭,纷纷跌作滚地葫芦,从奔马上摔下地来。 领头之人见最后两匹马调转马头往回跑去,打了个唿哨,示意其他弓箭手停下。 他冷冷道:“回去报告王爷,安敄不肯回宫,已往北而去。” “是。” 安敄不知道,他刹那间的决定,捡回了自己这条小命。 宋琰被软禁在乾清宫偏殿内。 殿内烛火盛明,他的脸色却暗如黑帷。 等宣德帝请来安大和安二,他也想好好问问,他们究竟想干什么?嫌他死得不够快么? 他背着手,在偏殿内来回踱步到第一百一十圈儿的时候,终于有宫人过来:“皇上请殿下过去。” 宋琰一甩袖,急急往外走去。 “父皇!” 宣德帝仍半倚在床榻上,宋琰见过礼,不敢起身,抬头看了看,却丝毫未见安大、安二的影子。 “父皇不是派人去请安阁老和安院使了吗?”宋琰有些诧异地看过去。 宣德帝脸色阴冷得更加可怕,如暴风雪前遮天蔽日地阴云。 “安家!好一个安家!还说你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手脚!” 宣德帝气极,抬手将床榻上瓷枕往地上砸去。 “哐当”一声脆响,宋琰的心也跟着裂开,眼皮一跳:“安家怎么了?” 宣德帝喘着气,指着宋琰道:“还说你毫不知情!还说跟你没关系!怎么这头你被请进宫,那头安家的人就跑光了?!” “跑光了?”宋琰猛地抬起头,半张着口,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怎么回事? 宣德帝手头抖开一张纸,狠狠地揪紧了眉,咬牙切齿道:“安二已畏罪自杀,安家老太太悲痛之下,气绝而亡,安大与安家三个儿子,统统跑了!还有远在杭州的安敏,你看看这个!” 宋琰伏地捡起那张纸,扫了一眼,心中的寒意如天山之冰。 那信上所言,安家出了大事,让安敏速速带着家眷,逃到东海避难。 信后头留着安怀析的私章,笔迹印章都对得上,绝没有错! 这么说来,安家确实在那金猊玉兔香中动手脚了? 可没道理瞒着他呀? 还有个安毓芝在他秦王府上,安家这是抛弃她了么? 宋琰紧紧蹙起眉,这里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第416章 置之闲散 “安大跑了?”宋琰仍是难以置信。 安怀析到底打的什么算盘,这么大的动作,竟然一点风声都没透过,连商量都不曾与他商量过一次! 宣德帝仍是气愤难抑,“跑了!不但跑了,还将朕派去追的人杀了个精光,好个安怀析,有这样的本事!枉费朕如此厚待于他,这个狼心贼子,当年就连自己的姻亲都能下手,狗改不了吃屎,朕当初就不该一直这么信他!” 宋琰听宣德帝将市井脏话都骂了出来,知他必是气到极点,而当务之急,是洗清自己与安家的关系! 他迅速思量着,就地一磕头:“求父皇明鉴,儿臣一片忠心于父于兄,从未有过其他心思。安家出了安怀析、安怀松这样的乱臣贼子,其罪当诛,为证儿臣清白,儿臣愿亲自带人追捕罪臣安怀析!” 宣德帝对宋琰的话半信半疑,他虽调查所得,在金猊玉兔香香息改变前两日,确实是宋琰与安怀析密谈过几句,但毕竟是自个儿亲儿子,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也不能完全相信是宋琰在背后主使。 更何况,这个儿子也替他办了不少事。 他将他拘在宫里,就是防着他跑去给安家通风报信,而如今宋琰没能传出去消息,安家的人却仍然跑了个一干二净,那说明安家所联合的,或许另有其人。 也或许,根本就是安怀析胆大包天,想替他们安家自个儿谋个富贵出路。这安怀析多大的胆子,多狠的心思,他宋谨是最清楚的! 而现在安家人死的死,逃的逃,这线索一断,他怕是再查不出什么来了。 宣德帝蹙起了眉,冷冷看向宋琰:“安家这边,朕自会派人去追!你暂且回府去吧,所有差使都先放下,好好休养一番,顺带筹备大婚。” 宋琰心凉下去,这便是仍不信他了。 所有差使一放,他手头再无半分权力,这个父皇,终究是薄情啊,枉他为他打拼这么多年,到头来,一个毫无证据可言的嫌疑便让他被置之闲散。 这么下去,会落得什么结局,他异常明白。 宋琰垂下头应喏,心头的斗志却前所未有的高扬,既然父皇靠不住,他只能靠自己! 宋琰被一众护卫半押半送,送出了乾清宫。 一到廊下,空旷的广场上,冬月的朔风夹着刀子一般刺在脸上,冷劲儿直透骨子里。 宋琰浑身一哆嗦,在殿内被暖意熏得有些发晕发胀的脑筋渐渐活泛起来。 一些方才和往日没能注意的线索从记忆中浮现出来。 今日之事,他之所以会被牵扯进来,究其源头,还是他找了安大谈话,而他之所以会找安大谈话,乃是宋珩头一天晚上提醒过他引魂香的事,还特意点出,灵芝或可以帮忙。 而在安二调整金猊玉兔香前两日,也刚刚好依他所言,去找过安灵芝。 这是巧合吗? 宋琰默默然,背着手,走进凛冽的夜风里。 乾清宫外拐角处,一个人影静静立在墙角,看着宋琰的背影。 待宋琰等人走远,那人甩甩衣袖回头,往东走去。 他身后高墙的暗影中,这时才出来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迈着沉稳的步子,默默跟在他身后。 二人不发一言,待走到快到东宫的甬道时,前头人停下了脚步,回转身来,冷冷道:“程逸风,你究竟是谁的人,你们程家打的什么算盘?” 说话的是宋玙,跟在他身后的赫然是程铨之子,现任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兼着羽林卫副统领的程逸风。 程逸风仍是平日里那般恭敬温和的模样,不卑不亢道:“臣是皇上的人。” 宋玙冷冷一哼,“那你叫我来看宋琰干什么?莫非也是父皇让你来的?” 程逸风抬起眼来,神情温和依旧,眼神却犀利如锋,看向宋玙。 “殿下若还纠结于周家之结,怕是会失了偏颇。周家若在,殿下与当今圣上,又如何能如此父子同心?殿下难道还看不明白,只有周家去了,殿下这位置才如今日般安稳吗?” “下官诚然是终于皇上,而将来殿下登基,继承大统,下官忠的,便是您这个皇上,敢问殿下,是像下官这样忠君的人您敢用?还是只忠于您,却不忠于圣上的人您敢用?” 宋玙被噎了个正着,他难道敢用不忠于宣德帝的人? 那他把自己摆到了什么立场?那不是有造反之心吗? 他完全驳斥不回程逸风的话,更何况程逸风有一点说的没错,周家倒下,对他来说反而不是坏事。 父皇并未如预料中一般,将宋琰立为太子,取代他的地位,恰恰相反,反而处处维护着他,更是下定决心将宋琰遣往封地。 宋玙真是欲哭无泪,早知如此,让周家放弃手头兵权,不就大家都好? 他总算是看清楚了,宣德帝要的是什么,不过是制衡求稳而已。 可惜,说来易,做来难,尤其是握过权柄的人,能再放手的又有几个? 如果从来一遍,要让周腾芳主动放弃兵权,只怕周家当天就会夺宫起义。 宋玙想到周家,叹一口气,冷冷挥一挥袖:“这么大冷的天,你有话就直说吧。” 程逸风一抱拳,正色道:“下官让殿下来此,也可以说是圣上之意,殿下万勿以为如今大事已了,四下安好。蛇冬眠蛰伏时的温顺,不代表失了凶性。斩草若不除根,待来春,恐新芽又生。下官言尽于此,望殿下三思,把握机会。” 说完,一揖首,回头而去。 宋玙目色阴晴不定,看了看天色,转头往坤宁宫去。 “你说的都当真?”早早窝进榻上的周皇后起了身,披着厚厚的鼠皮锦裘,怀里还抱了个手笼子,来到外头榻上坐下。 自从周家出事,她被解禁以来,身子就有些垮了,格外怕冷,特别这冬日的夜,恨不得将所有门窗都紧闭上,再烧上一圈炭盆,哪儿都不去。 宋玙见她脸色不甚好,嘴唇一丝血色也无,暗自叹了口气,点点头道:“是,儿臣在外头听得清清楚楚,父皇怀疑是宋琰在背后指示安家,如今安阁老已逃走不知踪迹,安二畏罪自杀,安家老太太也没了。若不是那绿萼梅死得奇怪,怕父皇怎么着的道都不知道!” 周皇后刚起了计量,头就一阵一阵疼,她腾出手揉了揉太阳穴,宋玙忙关切道:“母后又头疼了?” 第417章 第八十一味 周皇后蹙着眉:“嗯,这事儿,你怎么想?” 她如今不敢动脑子,一想事情,头就像炸开一样疼。 宋玙当下把程逸风的话也原话转述了一遍,皱起眉头看着皇后道:“您说他什么意思,当真是父皇示意他如此做的吗?” 皇后按着额头:“就算他不让你去看,这事儿最迟明早也会传到你耳朵里,咱们在乾清宫的人又不是摆设,可见,他不是只想让你去看看而已。” “那是做什么?” “他应该是想表立场,同时又提醒你,该动手了。”皇后声音发冷。 若说宋琰能乖乖去封地,她是不信的,且有贤妃之死挡在他们中间,如今又多了周家一门案,他们与宋琰之间的仇恨,又岂是宣德帝所想的制衡那么简单? 宋玙心口一跳,他心里有些没底儿,“会不会程逸风是宋琰的人?” 程家的立场他一直看不明白,帮过许振,但也在不少场合帮过他,只能说和许振一样,确实是宣德帝的人。 可万一这是宋琰的圈套呢?引诱他动手,结果害他被父亲拿个正着。 “那你就试试他,若证明他不是宋琰的人,那确实有可能是你父皇的意思。” 皇后半眯起眼,语声里是掩不住的恨意:“他不想做恶人,便推给你么?就如同当初他利用宋琰来对付国公爷一样!” 这个他,当然是指宣德帝了。 宋玙脑子开始发胀,试探?他要怎么试探? 宋珩从书房回到内寝时,灵芝正伏在桌案前捧着书册打瞌睡。 听见外头响动,才睁开眼,正好见到宋珩从落地罩外进来。 “困了怎么不去床上睡。” 宋珩脱下外袍交给小令,走到灵芝身边。 灵芝放下书册,困倦地揉揉眼:“等你,可都有消息了?” 她正要下地,探着脚摸索着鞋,被宋珩拦腰抱起,往榻上走去。 “傻丫头,困了就先睡,今日你也累坏了。”宋珩将她放到榻上,又替她解下披在肩头的外裳。 二人依偎着躺下,宋珩方道:“安敄那边已经出京了,看起来他心思已定,也不打算再回来做纠缠,便依你的意思,让他去北疆重新开始。” “宫里头,宋琰并未被问罪,不过暂时软禁在秦王府,我估摸着大动作也就这两天了,就算他不动,我们也会逼他动。” 宋珩声音低沉而有磁性,“明日咱们上西山,已派人给爹和娘那边都传了消息……” 他听着怀里人的呼吸渐渐均匀起来,稍稍抬起身子往下一看,见灵芝已枕在他臂弯中,合上了眼,两排小扇子般的睫毛长长盖在眼帘上,乖巧得如一只睡猫。 宋珩不再说话,勾起唇角,轻轻俯下身,在她额上一吻,再将右手探出纱帐外,真气扫过,案头烛台上的火苗摇曳两下,熄灭下去,只有外间的风灯透进来微暗的莹光,房间内静好温暖,一如每个平常的冬夜。 莽莽西山之中,一处极隐蔽的松林深处。 这山外表看上去和任何一座隐在西山中的群峰无异,实则严密防范得比皇宫有过之而无不及。 山谷内一座似猎人休憩的草房,隐在林木衰草间,毫不惹人在意。 这房土坯为墙,原木为窗,顶上盖满厚实的稻草,从大门进去,穿过堂屋,后头钻过一道小门,眼前则豁然开朗。 一所清幽精致至极的两进白墙小院藏于这草房之后,正好位于山谷之间,林深树高,似与外界隔绝的桃花源。 这是灵芝第一次上许绎隐居的别院中来。 别院后头的山崖上,有溪涧曲曲折折沿山而落,冬日溪水结了冰,流水从山崖上悬挂成尖柱,凝固成一片被时间定格的雪色瀑布。 灵芝被那壮观景象所震慑,呆呆地抬起头看着那片似被冻住的银河,见前头领路的许绎往那瀑布底下走去,方回过神来,抬脚跟上。 宋珩牵着她手,并不多言,前面的杨陶也不发一语,只有众人脚下踏雪而行的沙沙声。 许绎走到那白色瀑布底下,一转眼不见了踪影。 灵芝有些纳闷,待走到跟前,才发现,那瀑布后头,竟是别有天地。 一片宽敞似厅堂的山洞,许绎已将山洞内壁上风灯点亮,可以看见最里头石壁龛内,供奉着一个木头牌位。 灵芝凝神,站直身子,抽回手,双手合十,朝那牌位恭恭敬敬地拜下去。 她一直都还不知道,原来宋珩父亲的牌位供于此,而爹,隐居在这里,正是为他以及香、许两家守灵吧。 最后头的许振将手头抱着的黒木盒子递到许绎手上,许绎神色凝重肃穆,接过盒子,再递给杨陶。 “娘娘!今日,终于可慰殿下在天之灵了。” 杨陶一身素裳,鬓间一朵小白花,浑身一丝杂色也无,似那雪瀑布中幻化而出的仙子,接过那黒木盒子,默默然跪在牌位之前。 许绎也撩起袍脚,跪在杨陶斜后方。 宋珩则扶着灵芝,二人跪在杨陶身后,许振也跟着跪下。 山洞内完全寂静下来,杨陶双手合十,不知在喃喃念着什么,竖立在额前的指尖,渐渐沾染上眼泪。 灵芝眼眶微红,方才在外头,他们已祭奠过香家与许家的陵园,其他时候她还扛得住,在娘的衣冠冢前时,却忍不住哭成了泪人儿。 此时想到杨陶与宋珩当年的日子,又心头难以抑制地发酸。 众人拜祭完毕,杨陶仍旧跪在蒲团上不肯起身。 许绎站起身来,示意宋珩等人跟他出去,灵芝双手合十,抬起脸来,低声道:“我想再陪陪娘。” 宋珩点点头,与许绎、许振先退了出去。 杨陶不说话,灵芝也不出声,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杨陶忽然道:“《天香谱》上最后一页,有一味香,叫生死还魂香,你可记得?” 灵芝没想到她会忽然跟她说话,愣了楞,方道:“是,在八十一种香方当中排在第八十位。” 杨陶并不回头,仍旧抬着头看着面前牌位,声音平静而淡然:“当日你娘曾经制出这味香,并用它救了行空的性命,那时候我才相信,原来这香真能还魂,说明这《天香谱》绝非杜撰。” 灵芝不太懂杨陶忽然提这个干什么,静静地继续听着。 杨陶又顿了一顿,方接着道:“第八十一味香,她也曾制出来过,还送了我两盒香泥,我曾经给珩儿他爹试过,却不知何处不对,看不出效果。还有一盒,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你可还记得那香方?” 第418章 蛛丝马迹 灵芝头一抬,惊愕地看向杨陶背影:“娘!” 第八十一味香,名“归去来兮”,关于香效,只有简简单单几个字: 尘归尘、土归土,万灵生万物,万物归荒芜,荒芜归去处,却是来时路。 从字面意思来看,如果说前头的香是还魂香,那么这味香,称之为催魂香也不为过,那意思便是让人魂魄回到来路之时,来路,不就是冥界黄泉路么? 不仅字面意思诡谲,用料比那生死还魂香更为奇诡,稀世难寻不说,甚至惊世骇俗。 如那引香之源,乃是用品香人鲜血浸润香泥,再以槐木所制的香箸调和,燃香时,需择在天地间阴气至重的时辰与地方,等等等等,让人看了不由生寒。 杨陶此时提起这个做什么? 杨陶似看出了她心头的慌乱,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笑:“莫怕,我只是想试试,这香能不能带我去见你父亲。” 灵芝的眼泪又要夺眶而出,这么多年,杨陶在人前潇洒明朗,热血仗义,养大宋珩,制香养花,又操持起武林盟,做起生意,看似活得有滋有味。 灵芝却在此时看透她的心,任这世间再如何热闹变迁,在杨陶看来,她都不过是个看客。 因着失去一个人,心头的底色变成灰,再大的欢乐,再重的喜悦,都在那灰幕上上演,便永远添了一丝哀意,就算有宋珩有她,或许将来有孙子孙女,都弥补不了她心上永久的缺角。 她尽力把一切做到最好,只为了复仇这个信念,而如今安大的头颅已送到勇戾太子灵前,杨陶已对这个世界萌生了退意。 灵芝抬起手,轻轻擦拭眼角。 杨陶的声音又传来:“傻丫头,求仁得仁,不是你跟云岚说过的话么?有你陪着珩儿,我也可放心了。” 她站起身来,走到灵芝跟前,拉起她胳膊,脸上仍是平日常见的笑意:“先办正事,然后,我等你的好消息。” 说完朝她眨眨眼,往山洞外走去。 外头后院暖阁内,宋珩坐在花窗旁大炕上,透过半支的窗棂,正好可以看见院中一丛被雪压弯的翠竹,翠竹林外,杨陶与双眼红红的灵芝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大双挑起帘拢,杨陶走进门,见几人都带着担心的眼神看着她,笑笑挥手:“你们继续聊,放心吧,我没事。” 说完坐到厅内暖炉旁长榻上,许振亲自给她递上热茶。 灵芝跟着走进来,宋珩示意她到身边榻上坐下,端了茶递过去,看向杨陶道:“或许就这几日了。” 杨陶抿一口茶,伸出手在暖炉的红炭上烤着,含笑道:“好,我也不想再拖,让小叶子这些日子就将京郊的人手都调过来,我暂时不回去香坊,就留在这儿了。” 宋珩点点头,又看向坐在对面许绎:“爹方才说,有需要小心的地方,不知是?” 他刚才将安家的事与最近的打算和许绎详细说过一遍。 许绎见他们小夫妻俩恩爱,心头宽慰,听宋珩继续问起,捋了捋长须,正色道:“安家虽然受了算计,咱们不用担心宣德帝细查追究下去,可还有一个破绽,不得不防。” 灵芝也凝神听他说。 “你当日提过安家的引魂香,后来安二又见过灵芝,才使得金猊玉兔香香息有变,宋谨怎么也想不到,真正让他中毒的,乃是绿萼梅里头自带的毒香。” 那毒香是灵芝加入了拟梅香的香息,与真正的绿萼梅香气无二,但这香毒性不足以致命,又只在宣德帝身旁待了不过半月,只能让他多病上几日而已。 许绎继续说着:“可宋琰呢?他若回过头来,将整个事情从头到尾细捋一遍,当会发现,你和灵芝在这里头起了个穿针引线的作用,若一个人出现,可能是巧合,但你二人都出现,怕就会引起他注意了。” 宋珩沉吟着点点头,抬眼看着许绎道:“那我们先对宋琰下手?” 许绎摇摇头:“也不妥。你刚才所说的方法甚好,让宋玙与宋琰两败俱伤,又大肆削弱宋谨的力量,那才是宋谨最薄弱的时候,也是我们最好出手的时机。宋琰这边嘛。” 许绎皱起眉,“若现在先牺牲他,难免会打草惊蛇,引起宋谨警惕。” 宋珩略一思索,看了看立在一旁的许振,“大哥有什么看法?” 许振在他面前仍尊亲王礼,微躬身方道:“看起来,秦王对王爷,如今的信任度非常之高,这样的关系下,就算他生了疑虑,应当也不会立即发觉咱们的意图,最多是想到,王妃和安家有什么仇罢了。” 宋珩微微点头,许振也相当了解宋琰,宋琰现在已完全将他看作自己人,可正因为是自己人,若他发现宋珩有所异动,会如何反应? 宋珩看向许绎道:“大哥言之有理,以宋琰的性子,可能不会立时想到最后一步,不过,我们会小心防范起来。” 杨陶留在山中,许振先行下山,待确认安全之后,通传上来,宋珩才带着灵芝下山而去。 他们为安全起见,在半路上才换成燕王府的马车进城,刚入城,宋珩就有了种被人盯上的感觉。 “一会儿回了王府,去芝兰阁。”宋珩握紧灵芝手。 灵芝点点头:“会是什么人?” 宋珩蹙起眉,“若我猜得没错,应该是宋琰的人,还是爹想得仔细,若不是得他提醒,或许我会以为是皇上的人。” 宋琰已经想到问题出在他这儿了? 他会怎么做呢? 宋琰没让宋珩久等,很快给出了答案。 当晚,天刚擦黑,燕王府就迎来了贵客。 宋珩没想到,宋琰不约他出去,竟然亲自上门来。 宋珩对前来通传的小双道:“带他到芝兰阁暖阁来。”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宋琰的脚步声才在外头响起。 “怎么?王兄都懒怠在外头见客了?”宋琰若无其事挑了帘子进来,走到宋珩对面坐下,身后跟着的两个护卫立在外头廊下。 宋珩给他添上一盏茶,递过去笑着道:“玄玉此时来燕王府,也不怕忙坏了那些影卫。” 宋琰接过茶,嘴角挂上一丝苦笑:“你都知道了,王兄消息灵通啊,那你可知道,安家出事了,安阁老和安家几个孩子都下落不明,而安院使和安家主母,昨夜都死了。” 他抬起眼,定定看着宋珩,似要从他脸上找出蛛丝马迹。 第419章 交心之言 气氛瞬间变得凝重。 宋珩点点头,定睛看着他,“是我干的。” 宋琰脸上的惊愕掩都掩不住,他虽怀疑此事和宋珩有关,但没想到宋珩如此坦白! “为何?”他眼中闪过一丝杀机。 宋珩却毫不在意他的反应,继续淡淡说道:“请恕详情不能告知玄玉,这和灵芝的身世有关,总的来说,就是灵芝与安家有着灭门的血海深仇。” 宋琰对这句话倒是接受得更快。 他知道灵芝是香家的姑娘,却不知香家之灭是由安家造成的,毕竟当初宋谨与安大密谋时,他与宋玙尚小,无从得知。 他只知道安家拿到了香家秘宝《天香谱》,宋珩这么一说,他倒是明白了,原来安家是沾了血才拿到这书的。 宋珩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接着道:“今日我便带灵芝出城去潭柘寺上了几炷香,与安家这一场恩怨,总算是结清了。” 宋琰见他主动说出行踪,心又更放下几分。 他昨夜回王府后,立即让人来监视着宋珩,得知他一大早就出城而去,到了郊外人少,又满眼平原白雪,跟近了太过显眼,他的人就被拉下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确实去了西山方向。 午后燕王府的马车回城,一直守在城门的人又才盯上,见他们夫妻二人径直回了府,便再无其他动静,也不曾与其他人有过接触。 宋琰端起茶盏轻嗅了嗅,抬眼看了看宋珩,再抿了一口,好香,想来又是燕王妃的手笔,清甜之中还有一股淡淡的酸味,不涩口,反而回甘,他不由自主连喝了几大口。 “玄玉是为了安家上门兴师问罪来了?”宋珩提起茶壶替他添上水,似笑非笑问道。 宋琰低低吐出一口气,说也奇怪,胸腔间浊气似尽数吐出,格外舒坦,整个人如霁月风光一般明朗。 “为安家倒是不至于。”宋琰沉声道:“如今也不用再瞒你,我一直以为安家定能制出我想要的香,不然,你以为我纳安毓芝是为何?可惜他们没那本事,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如今安家对我来说,也只能算是废棋。但我心头气在两处。” “其一,你此事本可以与我说明再行动,你知在你与安家之间,我定会选你。” “其二,你可知这事连累到我?父皇已下旨除去我所有差使。” 他抬眼定定看向宋珩。 宋珩装作疑惑的模样,诧异道:“怎么?圣上竟怀疑到你身上?我们的计划,是只要安二照灵芝的交待调整过金猊玉兔香,皇上便会中毒,不过这毒只能伤身,伤不了本。但皇上只要发现有异,安家自然会落罪。怎么会牵扯到你?再说你光明正大,身正不怕影子斜,难道皇上还要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吗?” 宋琰苦笑,“本来或许不会牵扯到我。只因那之前,刚刚好我与安阁老在广场上说的话不知如何传到了父皇耳中。又加上我与安家的姻亲关系,父皇本来就担心我有异心,如此一来,可不就疑到我身上了?” “说来也奇怪,那日我在承天门广场前与安大说了几句引魂香的事,当时我明明注意了四周,所有人都离得很远,也不知父皇是如何知晓的。” 宋珩心头暗笑,被谁,被他呗,其他还有谁能听到,他恰到好处露出一丝歉意,“抱歉,没想到会将你牵扯进来,因这是灵芝与安家的私人恩怨,我们想自己解决。” 宋琰幽幽盯着宋珩,“你们的私仇,我不会去管,安家没了也就没了。但我想知道的是,你凭什么不动声色就拿下了安家?” 就凭宋珩自己,怎么能在安家婢仆毫无损失的情况下就除掉安二和严氏? 宋珩摊摊手,似觉得这个问题太过简单,无奈道:“灵芝可是会制迷香的,至于人手嘛,以前就和你说过,你们偏不信,还记得武林盟吗?” “武林盟?”宋琰眉头动了动。 他对这样的江湖帮派向来没放在眼中,不过是些地痞流氓混混而已。 “都是我武林盟的兄弟帮忙的。”宋珩抬起眼看着他,微微笑着,“在我进京之前,一直在江湖上闯荡,如今又是亲王,我在盟里说话,自然有分量。” 宋琰有些震惊,“他们能听你调遣?那周家被围那次,郑国公府外头和京帮混战在一起的武林盟的人,都是你叫去的?” 宋珩一笑,“当然,莫非玄玉以为是巧合?” 这些细节他此前从未和宋琰说过,宋琰只管最后去围堵周腾芳,之前宋珩做了什么,他并未一一追问过。 宋琰捧着茶盏一饮而尽,也是,宋珩说过他是武林盟的什么来着? 不过就在以前,他说要用武林盟来助他,他恐怕也只会嗤之以鼻。 没想到啊,这样的帮派用起来倒也顺手。 他眼神亮了亮,望向宋珩,“我还有一事想问。” “玄玉请说。” “你帮我究竟是为何?” 宋珩手头转着茶杯,斜斜看了他一眼,轻轻一笑,“换了玄玉是我,会如何过活?” 他不待宋琰回答,沉默片刻,接着道:“无权无势无钱,皇上对我,并不曾放下片刻戒心。对我来说,面前两条可以救命的船,一条船大却漏地破顶,飘飘摇摇,一条船小,却掌舵稳,船体牢,你说我上哪条?” 宋琰也沉默下来。 这就真的是交心之话了! 宋珩从来就不是真傻,父皇在警戒他,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悄然就靠上了自己这条船,为将来寻了个出路。 说得诛心一些,他在被宋珩利用。 可从现实看来,终究宋珩救过他两命,又帮过他不计其数。 他呼出一口气,于情于理,都可以理解。 “你可还有更大的目标?”他抬眼看向宋珩。 “有啊。”宋珩笑得一脸自然,点点头,“等把宋玙干掉了,再和你抢龙椅。” “哈哈。”宋琰仰头一笑,豪气万丈,“好,那咱们先干掉宋玙再说,到时候,等你来和我抢。” 宋珩却收了笑,幽幽道:“不过有一个人,玄玉得小心。” “谁?” “汪昱。” 宋琰神色再次凝重起来。 第420章 捡回小命 二人敞开了心,又议了一番事。 宋琰见夜已深,从怀中掏出一卷文书,放到桌案上,淡淡道:“咱们就按照此前的计划进行,邓钟岳与安怀杨那边都已经打过招呼了,随时准备起事。” 他将那卷文书推到宋珩面前:“这个,我说真的,你考虑考虑。我宋琰不是知恩不懂报的人,成事之日,这便是你该得的。” 宋珩打开来,见是那日用来骗过周腾芳的那卷文书,写着他与宋琰的约定,宋琰登基,则赐他封地与世袭罔替,代代相传。 宋珩翘起一侧嘴角:“这玩意儿你还留着?” 宋琰站起身:“你若还有其他想法,尽可以告诉我,你放心,有我一日,必有你一日。” 说完,摆摆手,示意宋珩不用相送,往外走去。 宋琰走出门,寒凉的夜风送来阵阵梅香,那冰凉微甜的气息侵入肺腑,让他一个激灵,脑子瞬间清明不少。 刚才,他是不是话有些太多了? 什么都跟宋珩坦白说了,这么信任一个人,于他来说,还是第一次。 不过这种感觉还不错。 罢了,宋琰摇摇头,衷诚合作,先衷诚,才能好好合作,若宋珩都不能信,他不知道该信谁了。 他想起贤妃,这世间唯一能让他寄托情感的人没了,而宋珩这个不是最亲的兄弟,却让他在不知不觉间生了信任,甚至有些依赖。 他想起他那句似玩笑的话,“再来和你抢龙椅。” 他撇嘴一笑,抢吧,只要你有那本事。 出了燕王府大门,宋琰身后除了那两个护卫,还多了几个身影。 “王爷,刚才为何不动手?”其中一人待他上了马车,压低声音问道。 宋琰淡淡道:“这是他与安家的私人恩怨,也称不上是算计我,且信他一次吧。” 那人低声应喏,放下车帘,退回驾车座上,一扬鞭,马车“咕咕噜噜”沿着长街往前跑去。 宋琰靠着车厢壁,缓缓闭上了眼,暗自在心头嘀咕。 宋珩啊宋珩,你可知,方才若是我心再狠一些,你这条小命可就没了。 燕王府内,宋琰刚走一会儿,门外就出现了几个黑影,连带着后头书房内,也钻出来几个影子。 “爷,就这么让这小子走了?”阿文手头还拿着刀,搓了搓手,他们白白在屋顶上吹了那么久的风。 宋珩将宋琰搓成团的那张纸拿起来,放到冒着红星的炭盆上,悠悠道:“他没问题,至少目前是完全信任我,攻坚的任务还得让他去做,后头的残局,咱们来收拾好了。” “你们几个都过来了?”他含着笑,看向从书房里走出的几人。 其中一人往前一步抱拳道:“是,本来大伙儿都来了,那地道过来不过片刻的功夫,不过后来见没事,桂官他们几个又退了回去。” 这都是以戏子身份呆在王府内保护宋珩的人。 宋珩站起身,点点头:“都回去好好休息,休养生息,为恶战做准备,不会很久了。” “是。”众人一听大战在即,纷纷热血上涌,齐声应喏,他们等这一天,可等了太久。 这些人都退下之后,灵芝才从里头内寝出来。 走到宋珩身边,端起桌上茶盏,晃了晃还剩下的半壶水,揭开盖子,提起来倒入旁边的盛放茶沫的盆中。 “这香果茶,当日第一次见到娘的时候,她便是给我用的这个。”灵芝想起往事,忍不住微微笑,而她也真够丢脸的,什么思念小和尚这样的话全当着杨陶的面说了出来。 宋珩想着事,听她说起,笑着拉过她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现在你可放心了?宋琰确实是信任我们的。” 灵芝噘起嘴:“那可是你用命换的。” “不过。”她顿一顿:“你发觉了吗?自从贤贵妃去了之后,秦王似乎变了。” 她斟酌着字眼:“变得,温情了些,没那么冷了。” 宋珩环住她纤腰,将脸贴在她背上黑发间,喃喃着:“是啊,若是以前的他,应该今晚就对我们动手了,所以我才临时改变主意,先用他的力,解决了汪昱再说。但这对我们来说,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紫禁城内。 程逸风照例每日从兵马司过来,到羽林卫禁卫署视察一番。 自羽林卫从周家手中放出来之后,宣德帝一时还未找到合适的人选,原羽林卫的统领班子都是周家的人马,他自然不敢启用,便让颍川王宋桢之子宋纶任统领,程逸风任副统领。 宋纶是个纯用武力的直愣子,用汪昱的话说,这人脑子只有二钱,也是给宣德帝当过侍卫的,宣德帝正是看中他的忠心,知他不会偏颇宋玙与宋琰任何一边,这才让他暂领了羽林卫。 程逸风属于脑子重于武力的,同样也是忠心不二,在领着兵马司的同时,也兼了羽林卫的副统领。 二人如今的主要任务,就是在羽林卫里找两个忠心又能干的新人出来,培植成宣德帝自己的心腹。 宋纶不适合这样识人察人的工作,程逸风便只好每日里多往禁卫署跑跑,问问一天的轮岗巡查情况,看看都有些什么事情,每日里忙到巳时才能回家。 这日他刚从禁卫署出来,快要到东华门时,横里出来一个人影,“程指挥使,太子殿下有请。” 程逸风早等着这一请,看了看身后跟着的两个护卫,淡淡道:“刘亚先回去,跟夫人说一声,我晚些才能回了。” 其中一人领命离开,另一人跟在程逸风身后,随那小太监往南行去。 宋玙在禁卫署以南的文华殿暖阁内等着他,见程逸风进来,抖了抖斗篷上的薄雪,问了一句:“又下雪了?” 程逸风摘下斗篷,向宋玙见过礼,回道:“是,刚刚下,米粒儿大的小雪。” 宋玙看着黑漆漆的窗外,喃喃念着:“现在是小雪,一会儿出门估计就变大雪了。” 程逸风抿唇一笑,“殿下说得极是,小雪下着下着会变成大雪,所以需要防患于未然。” 宋玙想起皇后的叮嘱,指一指旁边椅子,示意程逸风坐下,盯着他直入正题:“依你说,要如何才能防患于未然?” 第421章 太子寿宴 程逸风黑眸幽深,一眼看不到底,一抱拳,稳稳道:“臣奉皇命统领兵马司,兼管羽林卫,肩负重责,自当一切以圣上为重,以殿下为重。殿下若有吩咐,臣定当万死不辞。” 一番话说了等于没说。 宋玙莫可奈何撇撇嘴,这人跟他爹程铨一个性子,滑头得狠,明明是他找上门来想和他合作的,偏偏又把事儿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宋玙挠挠头,他是个急性子,又不知该如何委婉绕圈子,一咬牙,干脆直接道:“那若是让你带人围了秦王府,你办不办?” 程逸风嘴角直抽抽,这般蠢话,亏这殿下说得出来,皇上都没发话呢,他就要明着让他去办了秦王。 程逸风微蹙起眉,知道以宋玙的脑子,与他兜圈子他怕是听不明白,只好苦口婆心尽量说得直白一些:“殿下,师出无名啊!秦王如今只是牵扯到安家的案子里,就连圣上,无证据证他有罪,也只得先暂解他手头权柄而已。” “殿下这般防患于未然,只怕不但防不了,还会引火烧身。” 宋玙听他这话确实在理,也是处处为他这个东宫考虑,对程逸风的立场倒是更信了几分。 他眉头纠结成团,思来想去,挠挠头,“那依你说,怎么防才好?” 程逸风小麦色的脸庞闪过一丝冷峻:“斩草除根。” 宋玙眉心一跳,是要斩草除根,可关键是怎么斩才能除了这根? “可不能直接对付他,难道要派人暗杀不可?可他身边随时都有影卫呀?” 程逸风暗自叹了一口气,循循善诱道:“再过几日,就是殿下寿辰,东宫可是要设宴贺千岁的吧?” 宋玙心跳骤然快了几分,从榻上往前微微倾下身子,示意程逸风继续说。 程逸风垂着头,继续一字一顿缓缓道:“古有项羽宴刘邦……” 他话及此,停了下来。 宋玙虽不喜读书,这般出名的典故还是知晓的,眼中寒光一闪,一拍大腿,“鸿门宴!” 宋玙喜得站起身来,看着貌若寻常的程逸风。 程家一门果然了得,眼瞅着平时不声不响,这一动就能炸片天。 宋玙在心头盘算着,他的生辰宴,照宣德帝病情形势来看,还得将养,无法出席。 宋琰只要不是断手断脚,怎么也得来赴宴的,那到时候筵席之上,他自然就是最能说了算的。 而宋琰刚刚好被宣德帝卸了权,一个空手王爷,就算他有郭家相帮,有直隶大营的人相帮,山高路远,谁能护在他身旁? 再者,设宴不是在东宫就是在西苑,这两个地方,宋琰都没法带大批护卫,而程逸风如今管着半个羽林卫,只要他能将宋琰的人挡在外头,那宋琰来赴宴,不就成了羊入虎口? 宋玙越想越欢喜,已经能想象到宋琰似困兽一般被自己的护卫弓箭手堵在宫中的绝望神情,开心得几乎要大笑起来! 万事俱备,万事俱备呀,真是天助我也! 宋玙一时兴奋,走过去拍了拍程逸风的肩:“好!程家一门,果然都是为我大周分忧的忠良!程指挥使先回去歇息,本宫的寿辰,必定得好好办一番!” 程逸风出了东华门,雪果然已经下大,抬头望去,宫门口挑挂的红灯笼下,片片似鹅毛沾染了微暖莹光,轻轻柔柔从半空落下。 程逸风翻身上马,没有往东回程府,反而往南驰去,不一会儿功夫,就消失在雪夜中。 宋玙这头动作还挺快,到第二日午后,东宫寿宴的请帖就发了出去,腊月十四,为东宫贺诞。 宴席定在西苑裕德宫,是西苑中最靠近东面的一所中型宫殿,西倚延春池,后靠林秀山,三面无路,只得南面大门出入,是个布防的好地方。 当日傍晚,宋珩裹着厚厚的裘袍,上了一品香来。 “怎么选在这个地方,这儿人来人往的。”宋珩进了包厢门,暖意扑面而来,他解下外袍,递给身后的小双。 再一抬眼,偌大的包厢内,只有宋琰一人。 “怎么就咱们哥儿俩?”宋珩大咧咧在宋琰对面坐下,也不等他招呼,先自顾自添了酒。 “先见见你。”宋琰脸色不是很好看,阴沉沉,像下雪前的天。 “宋玙的帖子你收到了吧?” “嗯。”宋珩点点头,他自然知道宋琰要见他是为何,拿起酒盏抿一口:“他今次只请了皇亲,有些奇怪。” “在寿宴上动手。”宋琰语气平淡得似在谈论天气。 宋珩一口酒差些喷出来,这么巧? 他们原定的计划,也是在东宫寿宴上动手,不过却动得比宋琰回更狠一些,西苑与紫禁城乾清宫,将同时行动。 不过,他心头迅速盘算开来,面上却不动声色,若是宋琰也打算在寿宴动手,那他们,倒是要改变改变计划了。 在宋琰看来,他只是顿了顿,放下酒盏,诧异地看过来。 这样的反应在宋琰预料之内,他继续道:“若让你与我二人合伙制住宋玙,你有几分把握?” …… 宋珩出门之后,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宋琰沉声吩咐:“去请卫国公世子。” 待门外有人离开后,宋琰贴身护卫钟晨有些不解道:“王爷为何今次分开见他们?” 宋琰在那日与宋珩深谈过之后,对汪昱的情形也了如指掌,他抬手饮了一口茶,垂下眼遮过一抹寒光:“待会儿你就明白了。” 两天很快过去,腊月十四这日,西苑裕德宫。 因着宣德帝抱恙,太子孝心为上,生辰并不大贺,在东宫受过百官贺礼之后,裕德宫的寿宴,只请了一众皇亲,喝个酒吃顿饭即可。 即使如此,到了这日,裕德宫内仍旧张灯结彩,更珍稀的是厅堂中摆满暖棚中培育出来的各色菊花,青黄白粉齐聚,处处透着春意与喜庆。 宋珩踩着正午的日头过来,灵芝则托病留在王府内。 虽说平日里进西苑,任何人包括护卫随从,皆不得佩戴武器入内,对他们这样的皇亲来说,不过是走个过场,但今日进苑,查得比平日都严,就连宋珩都脱靴查验过,想来宋琰得到的待遇也差不多。 第422章 鸿门有宴 进了裕德宫宫门,所有随从护卫照例守在殿外,只有宴饮的客人才能入得殿中。 裕德宫虽也不小,但里头却是像小厅堂一般并列排开共八个厅,将四面围成一个圈。 宋玙的筵席摆在西边的两个分厅内,中间以紫檀浮雕八仙过海屏风隔开,上厅为男宾,下厅为家眷,总共也没多少人,稀稀拉拉坐了五六桌,东宫则单独在北厅开筵,与众人隔开,已示尊贵。 靠西的花窗隔扇尽数打开,此处便成了个半敞的花厅,结了冰的延春池白晃晃一片,泛着正午日头的光,让那寒意更森,冰上同样铺了红绸缎,看起来一会儿会有冰嬉的节目。 宋珩刚进门,就有宫人看见他,忙迎上来道:“燕王殿下这边请,太子有令,请您上首厅。” 宋珩不置可否,跟着宫人往北而去,又穿过一扇门,进了最北头的暖厅。 同席的还有颍川王长孙,也就是现今羽林卫统领宋纶,小一些的宋纪,都是他们兄弟辈的,却没见到宋琰。 宋珩坐下,宋琰方进来,与宋珩交换了个不易察觉地眼神,淡淡道:“王兄来了?我去旁边厅里与汪昱喝了两杯,世子今日酒兴甚浓啊,连着浮了两大白,你要去会会他吗?” 宋珩听懂了他话里话,笑嘻嘻举起酒杯:“世子酒量一向尚佳。不过,咱们今日来是贺东宫寿诞的,小弟安心陪太子殿下喝酒就是。” 宋玙生怕宋珩宋琰跑了,细长的眼眯起来,笑得不胜欢喜,“没错,玄玉也安心坐下陪哥哥喝酒耍会儿,咱们兄弟几个今儿算是齐了,平日里各忙各的,难得聚起来,今日不过是寻个由头,大伙儿聚聚,来来,咱们先碰一杯。” 宋琰点头称是,带头举杯,冷峻的脸上罕见地挂了一丝浅笑,“恭祝太子千岁,喜乐安康!” 众人同举杯,在空中“叮铛”轻碰,寿宴便开始了。 “叮叮咚咚”琴瑟声响起,西面的冰冻湖面上,缓缓走出几排脚蹬冰鞋,头挽高髻,身穿长裙,水袖曳地的舞姬,随着她们脚下动作加快,或疾行,或旋转,舞姬们在湖面上做出各种造型优美的动作,霞红色的舞衣在冰面翻飞,似一团团红云飘荡在湖面之上,看得厅内众人目不暇接。 宋珩干脆整个身子转过去对着西面,一面拿着酒杯,一面随着舞姬的表演喝彩。 宋琰神色平常,偶尔微微蹙起眉,似嫌弃周围太过吵闹。 宋纶吃过一半便站起身来,抱拳道:“各位哥哥,在下先走一步,宫里头还得去值岗。” 今日羽林卫由程逸风带了一半上这儿负责安防,他则要在宫里头看着。 他的爷爷还只是个郡王,父亲是世子,他和宋纪是这几人中唯一没有爵位的,因此语气恭敬得很。 宋玙笑嘻嘻站起身,“来,我送你出去。” 说完,不顾宋纶推辞,揽着他肩亲热地往外走去。 宋纶到外头,还遇见程逸风,打了个招呼,方告辞而去。 宋玙待他走远,压低嗓门对身旁的程逸风道:“清场了吗?” 程逸风一点头:“都看过了,没人,秦王仅带了四名护卫,都在外头,还有大约五六个影卫跟着他,我都把人叫到里头来了,暂时隔在偏殿内,以防他们走漏风声。” 宋玙满意地颔首,程逸风带过影卫,他也是这此前刚知道,是以这差使由他出面再好不过。 虽说他这么做,后果不怕被宣德帝知道,但是事成之前却害怕被宣德帝知道,万一有人来阻止,岂不是功亏于溃? 宋纶骑马回了紫禁城,从西苑过来,快马也不过两刻钟的时间。 他先去宣德帝跟前面圣,宣德帝身体基本已没有大碍,只一下地,头还发晕,只好照旧躺在榻上,休养生息。 见宋纶见了礼,吩咐他起身,又顺口问道:“西苑那边可热闹?” 宋纶一抱拳回道:“人不多,约四十名宾客,殿下心忧君父,并未大肆操办,众人只吃酒宴饮,且外头护卫严密,想来也不会出乱子。” 宣德帝本不置可否,半阖着眼微微颔首,听他说护卫严密四个字,眉心没来由地一跳。 “秦王也去了?” “是。”宋纶点点头:“臣与秦王、燕王,同陪着殿下坐席首。” 宣德帝皱了皱眉,以宋玙的脾气,心里根本藏不住事儿,他对宋琰早恨透了,不让他当众出丑丢面就是好的,怎还会请他坐上首? 他打量着宋纶,忽然又问道:“东宫调了多少羽林卫的人去西苑?” “回皇上,约有三百人。” 宣德帝心里头的那丝阴影渐渐扩大,以宋玙胆小怕死的本性,怎会只调三百羽林卫过去? 西苑那么大,裕德宫那么大,这些人最多只能守住前殿。 不合理! 他睁开眼,看向旁边的宁玉凤。 “跟着秦王的影卫有何回话吗?” 宁玉凤垂眸摇摇头。 宣德帝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总有些不对劲,“派个人去看看!” 他吩咐宁玉凤,这两个儿子之间,可不能再出什么差池了。 宁玉凤应下,正要吩咐下去,忽听外头传来惊惊慌慌地喊声:“皇上!皇上!” 只见宁福连滚带爬跑了进来,还未到内寝就先在外头跪下,“启禀皇上,羽林卫程副统领派人传信,东宫五百私兵在里头围了裕德宫,他们羽林卫的人被挡在外头,是闯还是不闯?” 立在一旁的宋纶浑身一颤,一个激灵朝宣德帝看去。 这是,兄弟残杀啊! 宣德帝猛得坐直身子,果然是出事了! 周家没了,他又亲自保了宋玙,还以为这个太子可以安分了,没想到他竟然还藏着私兵! 此次调了私兵,定是奔着宋琰而去的! 这个孽子,都已经保他做太子了,为何还要对这个唯一的弟弟死咬住不放! 宣德帝一拳砸在龙床榻板上,咬着牙道:“闯!私兵杀无赦!给我保住秦王!” 他一转头,“宁玉凤,你亲自带人去!” “是!”宁玉凤照旧那副懒怠模样,眼中却精光一闪,应喏退了下去。 第423章 深陷重围 殿宋玙这边与程逸风碰完头,又与里头早躲在裕德宫内的人打过招呼,胸有成竹地回了殿内。 外头两个厅堂的宾客,喝酒看冰嬉,耍得不亦乐乎,他一面忙着和众人打招呼,一面到了里头,身后两个小太监轻悄悄关上殿门。 宋玙扫一眼屋内,宋纪也不见了,偌大的宽敞厅堂内,就剩下宋琰和宋珩。 “哎,那小子呢?”宋玙往位置上一坐,看了看湖面,舞姬已退下,现在表演的是冰上高跷杂耍,动作惊险刺激,引来旁边厅中的看客声声惊呼。 宋珩头也不回,径直回道:“去旁边了,我看他在这里拘手拘脚地不自在,便打发他去旁边找伴儿去。” 宋纪刚十二岁,和这几个亲王哥哥实在玩不到一块儿。 宋玙心头暗喜,就剩他们三人,更好。 他举起酒杯,“来,咱们哥仨今儿一定要喝个痛快!” 宋琰举起酒杯,与宋玙的眼神在空中一撞,似撞出火花,旋即碰开。 宋玙一脸眉飞色舞,激动得都快掩不住。 宋珩则淡定得很,稍微回转身子,拿起杯盏与他二人碰过,眼睛还看着外头湖面,嘴上嘟囔着:“这有意思,太子哥哥你这哪儿找来的人啊?” 宋玙将酒一饮而尽,半眯着眼看了看外头。 他一颗心早已快要蹦出来,哪还有心思和宋珩这般慢慢欣赏外头的杂耍,随意扫了一眼,漫不经意道:“宗人府给找的,听说是京师里头出名的杂耍班子,这些人还有些本事,你若喜欢,下次你府上办事儿,哥哥我帮你请过去。” 宋珩回头看他一眼,嘴角一勾,“那多谢太子哥哥。” 宋玙全幅心思都转了桌案上,时间差不多了! 他抬起胳膊,屏住呼吸伸手去拿那酒壶,白玉酒壶似比平日都沉,手指间滑腻腻都是汗,他第一下没拎起来,把自己吓得够呛,心跳更快了几分,又吸一口气,终于抓住那酒壶提起之时,微颤着声音朝外喊了一声:“没酒啦,添酒!” 忽手一滑,举起的白玉酒壶“扑通”掉地上,“哐当”一声,摔了个粉碎。 宋珩正继续专注看着湖面杂耍,宋琰正缓缓放下杯子,眼神冷冷扫过桌案上宋玙举酒壶的手,二人似乎完全没受这碎裂声音影响。 而就在这酒壶摔碎的刹那,几乎同时,只听“哗啦”一声响,这暖阁后头的隔扇整个拉开来,露出好几排高低依次排好的森森利箭,密密麻麻的箭头尽数对准宋琰与宋珩二人。 于此同时,西面开着的隔扇从北边花厅入口快速涌入一群人,同样是个个都是手持弓箭,绕到宋琰与宋珩身后,将他们与靠南的宾客大厅彻底隔开。 一时间,这暖阁就被持箭的侍卫围成了铁桶一般,而宋琰与宋珩就如同靶心,所有人都毫不怀疑,只要宋玙一声令下,这二人立时将变成刺猬! 这暖阁当中,也就这么大点地方,四周都围上侍卫,就算他们往桌子底下躲,那桌子腿儿都会被箭给射穿! 宋玙脸上大喜,没想到如此顺利! 面前二人竟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不由一时暗叹程逸风这个法子简直绝妙至极,天时地利人和统统俱全,除了上天入地,手无寸铁又连一个护卫都没有的宋琰、宋珩,绝无可能从这箭阵中逃出去! 宋玙因欢喜和激动,脸颊的肉都微微颤抖起来,半眯起眼正要大笑出声,可似乎,不对啊。 虽宋琰与宋玙眼见落入包围,却仍是刚才那般模样,正眼都不曾看那些护卫一眼! 宋玙揪起了眉头,这二人,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不应该啊!不正常啊! 不但没有反应,还反而比方才更舒坦! 宋珩扫了一圈挡在他面前的铁箭阵,镇定自若皱起了眉:“太子哥哥,怎么回事儿啊,谁让他们来的,挡住我看杂耍啦,刚看那汉子在冰上舞铁环呢!” 语气中只有埋怨,丝毫没有惊慌! 而宋琰,一改方才百无聊赖的模样,同样扫了一圈周围将他为了个严严实实的侍卫,嘴里头还念念有词,念完朝宋玙开口道:“两百人,两百人对付两个人,啧啧,不错啊!想不到你还藏有这么多私兵!” 原来他还有兴致数人头! 宋玙心头冒出一丝寒气,事到如今,他们还有什么法子不成? 这本该是他耍威风的时候! 这么多年来,被宋琰打压的憋屈,金家、周家的深仇旧恨,本该就在这时一气儿狠狠地洒到宋琰头上! 他就盼着这一刻,要尽情地嘲笑他,羞辱他,践踏他! 可见到如此镇定的二人,那些想好的戏份都派不上用场,宋玙一时愣在原地。 还是宋珩先开了口,他转过身子来,三人坐成品字形。 “太子哥哥,你怎么这么不仗义,你要对付玄玉,那也就罢了,怎么把我也算计进来了?” 宋玙方才还欢喜的脸瞬间凉下来,抽抽两下,跳起来往后退了两步。 身后就是自个儿的侍卫,他稍稍方放下心,冷冷道:“你与宋琰这小子早就是一伙的了,还以为我不知道么?” 他身旁一个头领模样的人,沉声凑到他身旁道:“殿下,莫与这两个小子废话,小心夜长梦多!” 宋玙点点头,手正要抬起,宋琰忽抬起脸来,目色森寒扫向他,缓缓开口道:“好一个鸿门宴,原来大哥竟打的这算盘,只不知你若是杀了我,又如何向父皇交代呢?” 宋玙心头的担忧被最初的那丝心想事成取代,眼看与他们二人拉开了距离,这二人又得经过门口护卫检查,没带弓箭等武器,此时就算大罗金仙现身,怕也救不了他们了。 想及此,他得意一笑:“你宋琰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没了你,父皇只有我这一个儿子,难道他要眼睁睁断了自己后路不成?” “哦——”宋琰拉长嗓音,似恍然大悟一般,点点头:“没错!” 他稍稍转头看向宋珩,“还是太子殿下聪明。” 说完,他也站起身,与宋玙相对而立。 “唰”一声响,随着他一动,所有箭矢直直指向他的位置。 场面一触即发,危险到极致。 第424章 瞬间逆转 里就在宋琰起身的刹那,宋珩同时有了动作。 说是动作,其实在众人的眼里,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众人先是被宋琰的起身牵制了视线,再觉眼前一花,方才明明还好整以暇坐在位置上的燕王,人没了! 不仅一众护卫,就连宋琰都没想到宋珩身手快至极限的地步,脸上掩饰不住地惊异。 而最为惊骇的,莫过于宋玙。 因为就在宋琰说话停顿的片刻,他不过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时,脖子上就抵住了一把冰凉冰凉的剑刃! 宋玙所有的思维在这刹那停滞,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得他甚至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剑气激起脖子上的鸡皮疙瘩,那森森寒意让他本能地惊叫出声。 “你——!” 一声惊呼,整个场面,包括那些还指着宋琰的箭尖,统统僵在半空。 而其他所有人,包括宋玙身旁离他最近的两名护卫,全都没看见宋珩是怎么办到的。 从宋珩起身,抽剑,到来到宋玙身边,长剑持在宋玙颈项,一连串动作,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怎么可能完成?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再眨眨眼,眼前宋玙那惨白惨白的脸和快要瞪出眼眶的眼珠子,说明这实在不是大伙儿的幻觉! “你……你……”宋玙腿肚子直打颤,这反转得太彻底,他脑子完全不够用了! “你这剑,哪儿来的?”宋玙牙齿也开始颤抖,最想不通的就是这个问题。 宋珩这小子会功夫也就罢了,还这么惊世骇俗的厉害,厉害也就罢了,那他这长剑是哪儿来的? 他们进殿前,明明都有护卫反复检查过,根本不可能带这么显眼这么嚣张的武器进来! 宋珩在满屋子难以置信的眼神中,仍旧闲适的模样,歪着头,毫不在意那些转向瞄准自己的箭尖,淡淡道:“这个么,我缠腰上,没人管啊!” “竟然是,腰,腰带……”宋玙已经快要说不出话来,这个宋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他虽不是习武之人,但也知道,软剑是多难操控的一种武器,要不是真气修炼到收放自如地地步,哪能用这样的完全以真气撑起的神器! 这还真的是自己眼中那个吊儿郎当的泼皮么? 宋珩握剑的手稍稍用了点力,继续道:“走吧,太子哥哥,给我们开路。” 宋玙捏紧了拳头,额上直冒冷汗,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走,好,我带你们出去。” 只要带他们出去就好,外头还有羽林卫在,如今他落了下风,若惊动那些宾客,再惊动了父皇,谅宋琰和宋珩也不敢直接对他下手! 此时此刻,宋玙万分后悔将他们二人带在这与外头隔离的地方来,除了西边敞厅外冰面上的冰嬉者,谁也看不见这边的动静,而那些冰嬉的民间杂耍者,又有谁敢管这里发生的事情? 宋玙听说要开路,感觉到一线生机,正要抬脚往前,宋珩又一用力,剑尖已经磨在皮肤上,一阵尖锐地疼痛直刺脑际,宋玙觉得哆嗦得快要尿裤子了! “太子哥哥打的好算盘,不过,可惜,我们要往后头走。”宋珩看出他的意图,示意他转身。 脱离包围是必须的。 后头?宋玙愣了楞,后头是林秀山,那边离西苑大门可更远了,他们想干什么?难道不是想保命逃出去? 宋玙颤着腿,慢悠悠僵着脖子转过身来,生怕宋珩的手一抖,剑刃就破喉而入,他方才的话,宋琰可是听在耳朵里的,今日之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就算不惊动外头的宾客,这里头局势一转,他的人里头也有去向皇后报信的,等宣德帝派了人过来,若二人无事,那就无事了,若一人死了,另一个肯定会被保活下去。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保证自己在宣德帝的人到来之前不死! 宋玙对上面前一排又一排里里外外密密麻麻的箭尖,心头寒气直冒,哆嗦着牙口道:“都退开,退开!” 宋珩押着他往前走,宋琰在一旁跟上,三人往北面退去,他们一动,身后上百人就跟着往前挪。 由于每个厅西面的花棂隔扇都是打开的,因此,从湖面上冰嬉的人视线看过去,就像一群蚂蚁,追着被风吹跑的米粒。 那米粒渐渐退远,钻出了北面殿门,后头的人继续跟上不放。 殿门后便是缓坡,缓坡积雪间,密密松林延山而上,布满山头。 宋珩手上一使劲儿,拽着宋玙的腰带就往山上跑去,宋琰紧跟其后,再后头的蚂蚁大军紧追不舍。 刚到半山,只听“唰唰”一片异响,那松林当中,竟也出现了黑森森的箭头,箭尖直指山下来人。 宋玙本抱着在山上与他们拖延的心思,见到此景,立时绝望地快要晕过去。 怪不得他们要上山,原来是在这里埋有伏兵啊! 许振在此时进了紫禁城。 乾清宫内弥漫着药味儿,金猊玉兔香暂时被撤下,只燃了普通的龙涎,以熏除药味儿。 小太监领着许振匆匆进了殿内。 宣德帝早得了通报,一见许振,忙招招手:“鹤泉,你来得正好!” 许振向宣德帝见过礼,抬头见他面如锅底,阴沉得快要下刀子,身旁站了四个小太监,都是宁玉凤亲手教出来的,兼着护卫之职的练家子。 许振转念间,本打算说出口的话暂时吞回肚子里,静静听宣德帝吩咐。 宣德帝只恨自己怎么在这个关键时刻病了,方才匆匆让宁玉凤领了影卫过去,那边又有程逸风带着羽林卫,想来宋玙的私兵不敢应碰。 不过,他心头还是有些不放心,这么一来,皇宫里头的防卫可就薄弱了。 万一有什么贼子有不轨心思,宣德帝本来就是个极没有安全感的,这么一想,更加忐忑起来。 “朕方才已经让宋纶的人都加强巡查防卫,你再去传旨,调神机营和神枢营两千人过来。” 许振垂下的眸中一丝讶异一闪而过,宣德帝的警惕性实在超出他们想象,若调神机营与神枢营的人过来,宫里怕就不好下手了。 第425章 谁算计谁 口“是。”许振面上规规矩矩垂首应喏,心里盘算一番,隐去心里原本打算说的话,改口问道:“圣上可是为了西苑之事?” 宣德帝眉毛一扬:“你消息倒挺灵通的,这么快就知道了?” 许振一撩袍角,跪地沉声道:“是臣失职,臣本奉旨查京内私兵,却未曾及时查出东宫还有私兵。今日,无意间发现了私兵往西苑调动的痕迹,里头又严禁外臣出入,臣怕出事,正是为此事赶来,幸好圣上英明,早有对策,想来能阻止我大周一场惨剧。” 宣德帝听他这么说,自个儿也松一口气,幸好他反应快,方才已派人赶去西苑,快马过去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应当还来得及。 他想到宋玙如此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冷冷道:“你传旨完毕,也去西苑看看,将宋玙那小子带回来见我!” “是!”许振应喏,匆匆转身而出。 在他出宫门的刹那,与站在殿门口的宁福交换了一个刹那间的眼神,头微微摆了摆。 宁福垂着头,恭敬哈腰道:“小的送许大人出去。” 二人来到宫外,许振方低声道:“皇上已警觉,计划取消。” “是。”宁福垂眸并不曾看他一眼,应声退下。 许振来到宫门外,随身护卫牵了马过来。 许振低声吩咐一句:“我要去西山传旨,你马上去西苑想办法告诉王爷,皇上已警觉,今日不宜动手。” “是。”那护卫待许振上马,也策马跟随而去,二人驰到长街尽头,那护卫调转马头往北而去。 裕德宫内宴饮的众人,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隐隐觉察到殿内气氛变得诡异。 东宫的厅席内毫无动静,外头羽林卫反而成群结队跑过,定是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 有人心里不安,借着想向寿星东宫祝酒的机会往北厅走去,东宫所在的厅阁却门窗紧闭,门口护卫森严。 程逸风本在等着里头宋珩发出信号,没想到提前接到许振着人送来的消息,沉了沉脸。 计划必须取消。 宣德帝既已有警觉,那这边既得拿下太子,又得不引起他怀疑宋珩才好。 唯一办法,便是将所有责任都推到宋琰或汪昱头上。 那么他的羽林卫就动不得,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被宣德帝看出破绽,引起他怀疑,可就功亏一篑了! 一切动静越小越好。 程逸枫思虑已定,径直来到筵席厅内,向厅内众皇亲贵眷一抱拳道:“诸位大人,北面林秀山上发现有贼匪闯入,且挟持了东宫殿下,还请各位先行退避。” 众人一听有贼匪跑到西苑来了,还是冲东宫来的! 那定然不是一般的贼人啊! 个个问都不敢多问,八卦的心思都没了,和东宫绑在一起的是储位,这玩意儿一沾上一不小心就是抄家灭族的结局。 是以厅里人顿时放杯扔筷,纷纷起身,往西厅那边招呼着各家家眷,不一会儿就一溜烟儿走了个干净! 须臾间的功夫,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寿宴,只剩下湖面上的冰嬉者,似乎旁若无人的继续表演。 程逸风这才召集了羽林卫,沉声吩咐:“右卫指挥使,带两队人守在殿门外,等着宫里来人接应,其他人跟我来。” “是!” 程逸风领着人,迅速往北,追着东宫私兵的尾巴往林秀山而去。 林秀山松林内,气氛紧张而诡异,双方都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情形,一时安静得似被集体点穴。 唯一对眼下情形了如指掌的,怕是只有事先安排下这一切的宋珩与宋琰。 二人挟持着宋玙站在两边同是黑压压满是杀气的箭矢之中,脸上的轻松淡定,与身前身后剑弩拔张的形势形成强烈反差! 同时紧张至极的,还有隐在林中的汪昱! 汪昱在那日傍晚与宋琰密会之时,就知道宋屿备下的是鸿门宴。 按照宋琰掌握的情况,宋玙会以私兵困住他们,再强杀得手。 宋琰的计划是将计就计,借宋玙这个局,先负责拿下毫无防备的宋玙,再以他为人质,逼迫他退散私兵,挟持宋玙上山。 既然宋玙敢这么做,今日用上的兵力必定不弱,从前头走还要过程逸风的羽林卫那关,因此,西苑林秀山后头的关防也早被宋琰打通,作为他们逃离的生路。 汪昱的作用,就是带人在山上接应他们,再从山后逃离西苑。 逃离西苑的一刻,也就是取走宋玙性命的一刻。 只要在保证自己不死的情况下干掉宋玙,这天下将来还不就是他秦王的? 汪昱表面上答应了宋琰的计划,表示全力配合。 暗中却心潮翻滚,打起了自己的算盘。 他并不像和宋珩说的那样,只是想帮宋珩抢到帝位而已,他真正的目标,是要报复宋家全族! 当初先皇怎么对他们汪家,他就要怎么还回去!他要宋家也断子绝孙,要这宋家的大周朝彻底崩塌! 谁当皇帝都不要紧,只要不是宋家的人! 可惜一直以来,以他的力量,要实现这个想法实在是太过困难。 幸好让他遇到了宋珩,幸好宋珩和他的目标有三分一致,更幸好宋珩这小子,不是个没脑子的莽夫,他以四两拨千斤,借宋琰之力,灭了宣德帝最大的靠山周家,剩下一个瘪柿子宋玙,对付起来就好说多了! 更让汪昱欣喜的是,出现了宋玙开鸿门宴这么好的一个机会! 这可是给他一个将这三人一网打尽的大好机会啊! 至于宋珩,起初他还以为宋珩真是被他死死捏在了手里,还想着最后再给他个安乐结局。 但自从他发现荷月有问题之后,就起了疑。 这两个月来,他一直给了安灵芝假的解药,那解药才是毒药,若真吃下去,当时就会毒发身亡。 可安灵芝直到如今都安然无恙,说明她根本没中蛊毒,也根本不需要什么解药! 他才是被宋珩耍得团团转的那一个! 汪昱愤怒归愤怒,却不动声色,既然要装,大家就比谁能装到最后好了! 他一直如常盘桓在宋琰和宋珩之间,除去周家的事上他也照常出力,没出一丝纰漏,没让他们察觉到丁点儿改变,就为了等这么一个大好时机! 宋珩,到今日你就知道了,究竟谁才是能笑到最后的! 但是,直到宋珩挟持着宋玙出现在他面前,他又有些诧异了。 第426章 人为混战 汪昱本是抱着必杀决心来的! 可眼前的情形,和当初说好的不太一样啊? 从他知道宋琰的这个计划开始,就定了借此机会下手的心思。 趁着宋琰与宋珩合力挟持住宋玙带来此地,他这个黄雀则躲在后头坐收渔翁之利! 因此,他并未真正按宋琰所说,只带少许精锐前来接应。 他带的,也就是现在隐在林秀山松林内的这些人,是汪信留给他的分散在西山大营中的旧部! 西山大营分三营,神枢营、神机营、五千营。 当年汪信交出军权,他的亲信也就就近分散在这三营中,神枢营与神机营一个是骑兵精锐,一个是火器精锐,早些年被周家把持,汪信的旧部已被清洗得差不多,唯有五千营,以步兵为主,不入周家眼内,分散的汪信旧部最多。 汪昱当初拿到汪信给的印章,还有些忐忑,不知那枚小小的将印还能起多大作用,毕竟已经快三十年过去,当年的青壮年部将已都变成了老将。 而结果让他振奋又出乎意料! 汪信与那些人,都是同生共死鲜血换来的交情,即使这么多年过去,卫国公府振臂一呼,他们仍旧二话不说带着手下就跟了来! 汪昱暗中点过数,能凑齐两千人之多。 不过此次行动在西苑内,人数自然不能多。 他命其中两千人在京外等着接应他们,只带了当初汪信点名要他找的潘副将及其手下两百精锐,赶到此布下埋伏,静候宋琰等人到来。 趁这三人在一起,他手下这么多人,难道还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收个干干净净?! 可现在,为何跟着上山来的,还有这么多宋玙的私兵? 这不是宋琰说的那样啊?难道他们的行动哪里出了纰漏? 汪昱揉了揉鼻子,眉心蹙起来。 潘副将已五十多岁,掌着五千营下西军卫,脸上早已沟壑丛生,见到山下冲上来的东宫私兵,也皱起了眉:“世子,这是?” 汪昱咬了咬牙:“不管了,一起杀!” 事到如今,他也没有退路,且不管究竟是宋琰他们没能成功摆脱掉宋玙的人,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心内燃烧的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将眼前三个姓宋的尽数干掉! 一个也不留,就算把这片林子烧了,把整个西苑烧了,都要让他们再跑不掉! 过了此时,怕再没有这么完美的机会了! 林中与林外,箭手依旧对峙! 汪昱带来的人是轻装潜伏,只带了弓箭长刀。 而宋玙这边的私兵是早有准备,前方为盾手,后头为箭手,虽失了林木的遮挡倚仗,战力却丝毫不容小觑。 汪昱这边还未完全搞清楚状况,而私兵那边则投鼠忌器怕伤到宋玙,两方一时僵持,林中陷入了一刹那的微妙的安静,只有宋玙大口喘气的声音,“呼哧呼哧”,让人紧绷的神经更紧。 谁都不敢妄动! 就在这当口,似乎从林中飞出一支冷箭,闪电般扎往宋玙所带的私兵中! 冷箭被铁盾所挡,“铛”一声响,在安静的林中听起来格外刺耳。 那声音似乎将兵士们紧绷着头脑中的弦猛地扎断,就在那冷箭挑衅地刹那,不知哪个兵士手中的箭忽然手一松就飞了出去,往林中隐蔽的伏兵扎去。 东宫这边所有人都闪出一个念头,是啊,挟持太子的两人不敢杀,先杀对方的兵啊! 汪昱的人也毫不示弱,你来我不往也没有道理,箭矢朝着对方人群就飞过去。 场面如被点燃引线的鞭炮,刹那间就噼里啪啦地炸起来,后面的人看前面已经开打,都跟着一气儿往前放冷箭,就连宋玙和汪昱想要阻止都来不及。 汪昱见已经开打,眼一横,咬着牙道:“先瞄准中间三人!” 说时迟那时快,林中的飞箭唰唰往宋珩三人飞去。 宋珩趁势将宋玙往前一送,挡在跟前。 东宫这边的人哪能眼睁睁看着宋玙被射杀,立时有四个功夫高强些的护卫腾身而起,手中长剑唰唰拨开箭雨,落到宋玙身前,替他们挡开这一波。 宋珩带着宋玙,一面小心避开箭矢,一面尽往松树后头窜,两边打得热闹,汪昱又被冲上来的护卫扰乱视线,一片混乱中,谁也没发觉这中间引起战火的三人渐渐远离了战场中心。 宋玙已被吓得思维几乎停滞,脑子有些发晕,这不是接应宋珩等人的吗? 他还本以为必死无疑,怎么这些人连宋珩与宋琰也一并往死里扔箭的模样。 他正发懵,以身不由己从混乱中退到了松林东侧。 东侧外又闪出一群人,身着黑衣,不过十几人的模样,比刚才两边的阵仗都小了不少。 那边林中则越打越热闹,已从放箭渐渐变成长刀肉搏战,更来不及察觉这角落的变化。 宋珩带着宋玙退到这群黑衣人身后,宋琰此时才长长呼了一口气。 ”好险!幸好咱们早有防备,汪昱果然不怀好意!“ 宋琰虽然面上不显山露水,但自从宋玙的私兵冲出来之后,他还是一直提着一口气。 从那时候起,他们二人的性命可就全押在宋珩一个人的身上! 虽他笃定宋珩不会自傲到拿性命来和宋玙赌一把,他敢定下只身擒住宋玙的计划,就必定是有把握的。 可是那种情形,但凡差一毫一厘,他敢打保票,他俩都会瞬间变成刺猬。 好在,一切都在预料当中。 宋珩在预料中控制住了宋玙,而汪昱也在预料之中,逮着这个机会埋伏在此准备对他们下手,因此才如预料中一般,让他们和东宫的私兵正面对上! 当初宋琰和汪昱说的计划,只是他们计划中的一部分,他与宋珩商议的,却是如何趁机将宋玙与汪昱二人都一网打尽。 幸好事先因安家的事,与宋珩互相交了底,二人合作起来当真愉快。 宋琰并不担心他们人手不够,那些冰嬉杂耍的艺人,按照宋珩的说法,可都是他们武林盟以一敌三的高手。 “就让他们好好打会儿吧。” 宋珩还未答话,懵圈的宋玙先开了口:“汪昱?” 他实在太过惊讶,顾不得架在脖子上的剑,脱口而出。 汪昱不是宋琰的人吗?怎么还会连他一起杀? 第427章 心想事成 宋珩听他问及汪昱,一声轻笑:“太子哥哥好兴致,还有心关心这个。” 宋玙被一阵折腾,侥幸命还在,估摸着皇上的人快要来了,而他们除了拿剑比着他脖子,也没敢对他真动手。 他心里冒出一线生机,咬一咬牙道:“你们两个别闹了,放了我,咱们既往不咎!” 宋琰冷哼一声:“你有什么资格来和我们谈条件?” 宋玙脸上回复一丝血色:“父皇定会派人来的,他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你杀了我不成?” “当然不会。”宋琰勾起一侧唇角冷冷一笑,眼中射出刻骨恨意:“所以我得在父皇的人到来之前,取你性命了!“ 话音刚落,宋玙脸色一僵,瞪圆了长眼,”你……“ 只吐出来一个字,便僵着身子往前扑跌下去。 宋珩在宋琰动手的刹那就已收回长剑,往侧避退开。 宋玙微胖的躯体发出沉沉地钝响,摔在地上,背上赫然一道长长的伤口划过心肺处,汩汩往外冒着血,沁透了为千岁寿星公特制的金丝九蟒袍。 宋琰手头握着长剑,方才拔出长剑送入宋玙胸腔时平静至极的手,此刻微微颤抖,眼中是掩不住的激动,就这么成了? 就这么成了! 大周的天下,如今只剩他一个龙子了! “娘!”宋琰低低念了一句,颤抖着唇,半跪在地,死死盯着地上已不再动弹的宋玙,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就在他出神的刹那,宋珩与领头而来的黑衣人打了个眼神,那人轻轻摇头,指了指东面。 宋珩立时明白过来,这是说惊动了紫禁城,不宜再有下一步行动。 他略一沉吟,今日能除掉宋玙和汪昱,也算不错。 宋珩一点头,往冰嬉者方向使了个眼色,那人迅速与身后人低语几句,身后人悄然退下山。 宋珩这才来到宋琰身后,淡淡道:“恭喜玄玉。“ 宋琰从激动中回过神来,眨了眨眼,将盈眶的热泪忍下,声音带着丝颤抖向宋珩道:”此次功成,王兄居功至伟,王兄请放心,那份文书,当在本王登基之日,赐为圣旨送到府上!“ 宋珩哈哈一笑,一拍他肩,“好,以后由你罩我了!” 他忽然皱了皱眉,四周竟非常安静,不应该呀,那边不是应该拼得你死我活,斗得如火如荼么?” “我们过去看看!”宋珩一扬下巴,转过头看着来的方向。 宋琰点点头,又看了看围着他们的黑衣人:“这些武林盟的好汉们怎么办?” 这些都是宋珩布下的人手,若是羽林卫或影卫的人发现他们,可就说不清楚了。 宋珩估摸着程逸风的人也快到了,吩咐那黑衣人道:”你们从来路撤,小心一些。“ ”是。“黑衣人退下和出现一般迅速,个个身手敏捷,眨眼间消失在仍覆着薄薄白雪的林后。 宋珩朝外打了个眼色,“我们绕到山下,悄悄过去。” 宋琰明白他的意思,东宫的私兵也好,汪昱的人也好,绝对不敢再往山下的裕德宫跑,以防万一,他们从山下松林外绕过去比较好。 二人刚出林外,就迎头遇上程逸风带着一群羽林卫匆匆找了过来。 程逸风见到二人衣衫齐整,神色镇定,暗松一口气,忙迎上来单膝跪地抱拳道:“秦王殿下,燕王殿下,还好二位没事。里头究竟发生了何事?下官方才察觉不对劲,忙进殿内查看,才发现里头出事了,请恕下官失职!” 宋琰微微皱了皱眉,程逸风那边这么久才有反应,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他想了想,先道:“有不明来历的士兵冲撞裕德宫,那些人似乎和卫国公世子有关,可能是他手下的私兵,我和燕王被挟持到此,趁机逃脱,不知里头的人如何了?” 程逸风像是及受震动,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松林:“私兵?西苑禁卫失职如此严重?竟让私兵混进西苑,臣定当向圣上请旨彻查整顿。请二位王爷速去殿内休息,下官立即上山擒贼!” 他的羽林卫是来维护东宫或秦王人身安危的,西苑内的布防还以禁卫为主。 宋琰想到他让禁卫在林秀山后打开的缺口,怕万一真细查禁卫引火上身,模模糊糊带过去道:“西苑禁卫本就人手不足,没想到汪昱有如此贼心,以后增派人手便是。” 宋珩插了一句:“其他人呢?” 程逸风垂首答道:“其他人都已安全撤离西苑外。” 他忽然想起来,开口问道:“太子殿下怎么没和二位王爷一起,他方才应当与二位同在……” 宋琰没待他说完,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他也和我们一起被私兵挟持上山,后来遇到袭击,他的人与藏在林中的人打了起来,在混乱中与我们失散了,此时定还在山上,你们速速去救人!” “是!”程逸风立即起身,一挥手,带着众羽林卫匆匆往小山上冲过去。 “我们还要去看看吗?”宋珩看了看宋琰。 关于宋玙的死,推到汪昱头上再好不过,就算宣德帝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放在明面上,他也只能照这个说法对外。 因此借程逸风的口,将宋玙的死因传达出去,宋琰这个对应之法再好不过。 此时他们算大功告成,及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最好。 可宋珩总觉有些不安心,方才林内动静声那么快就渐小下去,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人都死了,二是人都跑了。 那么多人,要死起来也没那么快,因此想来,最大的可能就是,汪昱发现场面混乱得他再控制不住,选择放弃了这个包吃他们三人的唯一机会,保命为上,趁羽林卫和宣德帝的人还没来,逃了出去。 宋琰想了想答道:“你是担心汪昱逃了?” 宋珩蹙着眉点点头:“他的面具被扯破,卫国公府再也呆不下去,恐怕他会狗急跳墙,你说他若逃出去,会去哪儿呢?” 宋琰也皱起眉,“那我们跟上去看看?” 宋珩眼中闪着精光,琢磨着道:“他既然敢在此下手,外头定有接应的人备着后招,但他此时就算逃出去,也是死路一条,若要求生……” 他心头忽浮现警兆,“我得立即回去。” 第428章 生死关头 汪昱本打算发狠,不论如何先将这宋家三人干掉再说,可在发现失去他们身影的时候,就察觉出了不对。 按照宋珩算无遗策的性子,不可能让自己陷入绝境,他敢带了东宫私兵上来,必是早看穿了他的打算。 如此混战中三人还能逃开,必定还有暗中接应的力量! 汪昱当机立断,不再和东宫私兵纠缠,再这么瞎打下去,灭不掉那三人不说,只怕自己会变成那网里的鱼。 事已至此,就算他再悔再恨,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宋珩宋琰给耍了! 汪昱的人边打边退,原路返回,迅速退出西苑,引得东宫的私兵不明所以之下,也跟着往山后追去。待他们发觉情况不对劲时,立时后撤回来,却迎面碰上程逸风带来的羽林卫,遇个正着。 汪昱则在退出西苑后,迅速照原定撤退计划往西城门逃去。 不甘也好,悔恨也罢,都比不上先保命来得重要! 哪知刚过西便门,就有暗哨来报,神枢营与神机营都已进城,城门完全封禁! 汪昱一颗心沉到谷底,还是慢了一步! 看来宣德帝那边早得了消息! “世子!”潘副将目光切切,毫不犹豫道:“我们护您闯出去!” 汪昱凄然一笑,京城的城门,岂是那么好闯的?何况有神机神枢的人在,硬闯,和送死没什么区别。 他抬头看看天,日已西斜,如今还有什么是可以把持在他手里的? 他的眼神落往不远处一片飞檐宝脊的屋宇,眼内的火渐渐燃起来。 燕王府。 那是唯一的生路! 宋珩与宋琰既早有打算,这一场胜败已定,太子之位,势将逆转。 而宋珩不管对宋琰是真心相助,还是另有所图,都会在这场鸿门宴之后,成为不亚于宋琰的人物。 所以他要速速赶去燕王府,只要他手头有安灵芝,他就有和宋珩谈判的筹码! 更何况,他今日之局,全拜宋珩所赐! 他一双眼被心火烧得通红,调转马头喝道:“去燕王府!” 今日西苑的鸿门宴是个危险之境,宋珩不放心灵芝同去,便寻了个身体不适的借口,让她安心呆在王府。 灵芝在芝兰阁中,坐立难安。 宋珩的全盘计划她是清楚的,一切都将在今日结束。 按照他们的安排,先与宋琰合作,让汪昱以为这鸿门宴是个打击宋家王朝的大好机会,将他暗中的力量尽数引出,再让宋玙的私兵和他的人对手,狗咬狗地打上一场,宋珩与宋琰再行出手,利用武林盟这个完全不为外人所知的实力,将二人一网打尽。 这也是宋琰所知晓的计划。 但对宋珩来说,宋玙和汪昱,只是第一层打击对象。 按照宋珩的猜想,程逸风带走了部分羽林卫,在裕德宫出事之后,他再在合适的时间派人通知宣德帝,得知宋玙对宋琰动手的宣德帝,必会立即派出人来尽力阻止。 他在关键时刻动用的,必定是紫禁城内最可靠的对象。 那么这些人一旦离开,宣德帝就处于了最易击破的时刻! 他们在宫内的人手虽然少,却都是能混到宣德帝身边的人,由他们在这个时候挟持住宣德帝,对他施香,应当没有问题。 一旦宫内得手,这边宋珩要控制宋琰,以宋琰如今对宋珩的信任,简直易如反掌。 虽每一步听起来都容易实现,但哪一步不是刀口舐血? 就如同走在悬崖边上,只要踏错一步,如果宋琰没死,如果没能成功控制宣德帝,或者宋琰又改变了主意,想要除掉宋珩,每一个可能,都足以让他们所有人死无葬身之地! 为了这一天,他们都等了太久,几十年的筹谋,能不能实现,全在这日! 因此,灵芝即使百般担忧,也宁愿在王府中默默守着,而不是出去徒给宋珩添乱。 她在房中来回踱着步子,还特意燃了可镇定心神的篆香,仍是一颗心悬在半空没个着落,惴惴不安。 小令与清辞清歌都大气不敢出,各自提着心静候在一旁,等着出去打探消息的小曲回来。 忽外头院门一响,四人几乎同时往外扑去。 小令冲在最前头,刚跑到廊下,就见小曲气喘吁吁冲了进来。 “王妃!”小曲平日镇定的神色闪过慌乱:“不好了,咱们王府被包围了!” 灵芝倏然站起身,全身的血瞬间倒流回脑中,王府被包围! 那宋珩呢? 他在哪儿?怎么样? 王府被包围,说明计划某个环节出了问题,难道宋珩他们…… 灵芝不敢再往下深想,一刹那的功夫,浑身虚汗。 不能乱,无迹哥哥还没有消息,她不能乱! 灵芝定了定心神,看了一眼都是满面失措的众人,镇定道:“不怕,王爷那边应该没事,若是真出了事,小叶子的人会第一时间回来报告的。小曲,你先去看看,围住王府的是什么人?什么兵?同时带府上护卫守好大门。清词清歌,速去库房,将备用的箭矢、长枪等物都送出来。小令,你去找桂官,让他们迅速和王府护卫汇合,不管什么人,只要敢冲击王府,一律杀无赦!” 桂官等人是扮作戏子养在王府西园那边的武林盟高手,虽人数不多,胜在都是杨陶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个以一敌三没问题。 众人被她的镇定感染,一想没错,若真王爷出了事,武林盟那边不可能一点消息没有。 小令和小曲的任务最为紧急,忙应喏匆匆而去。 清词最为沉稳,簇起眉想了想:“王爷不在府上,外头的人定是冲王妃来的,王妃不如先躲了出去,以求安稳。” 芝兰阁书房内有通道直通外头,灵芝身边几个心腹都知道。 灵芝却摇摇头,她不能自乱阵脚,沉声道:“我和大家呆在一起,只要他们冲不进来,王府内就安全。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启动这条通道。” 清词眼露钦佩神色,”是!” 说完立即和清歌往库房而去。 灵芝继续留在芝兰阁中等待,不搞清楚外头的状况,她也不敢擅自离开这里,毕竟,芝兰阁中有生路。 这边厢,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小曲就迅速回了芝兰阁。 “王妃!”小曲几乎是脚不沾地跑进来:“外头是汪昱的人,奴婢看见汪昱了,他们有好几百人,像正规军,手头弓箭长枪长刀都有,桂官他们也都赶过去了,但咱们人太少,怕是抵挡不住!” 数百人! 灵芝唬了一跳,她知道宋珩会将汪昱的实力引出来,但没想到汪昱有这么多兵员在手,更何况,汪昱不是应该被困在西苑中吗?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第429章 早已中毒 汪昱的人如蝗虫往燕王府扑来,大门与东西两个角门处瞬间挤满黑压压的兵士。 “速战速决,必须在兵马司的人来之前冲进去!” 王府大门在强力猛攻之下颤如薄木。 汪昱所带的人,除了潘副将手下的精锐,还有其他卫国公府这些年笼络的高手及豢养的死士,不但人数多,且战力极强,比起燕王府内养在戏园子中的高手,也明显占了优势。 这边燕王府护卫反应过来,已迅速与汪昱的手下缠斗在一起。 双方都是功夫在身的人,攀越两丈的围墙根本不是什么难事,霎时间,墙头便刀枪箭矢你来我往,战了个人影难分。 外头汪昱的人知命悬一线,疯狂围攻,燕王府的人纵使全力相拼,奈何墙头位置有限,且战线又长,对方毕竟人多,不一会儿功夫,就开始挡不住疯狂往里扑进来的人。 阿文不在府内,王府中的护卫领头的是桂官,他一咬牙,命令小曲道:“速速带上王妃撤走,这边我们最多能再挡上一刻。” 话音刚落,一柄长剑闪着银光冲他面门而来。 桂官一个鹞子翻身,躲过剑锋,左右手齐上,双剑舞出剑花,挡住来人,就在同时,他身旁一人一声闷哼,捂着肚子从墙头跌落下去。 形势愈加紧张! 小曲匆匆跑回芝兰阁,转达了前头的情形。 灵芝则听说是汪昱,先是百思不得其解,后反而松一口气。 不是宫里的人,说明宋珩那边应是暂时无恙,看眼下情形,汪昱恐是要冲着她来,目的还在对付宋珩。 不过也说明,宋珩的计划终是出了纰漏,汪昱这一围攻燕王府,势必会惊动宣德帝,那她若暴露了密道,对他们有百害而无一利。 灵芝沉声道:“我要见汪昱。” 小曲有些不放心,那个疯子,此时穷途末路,会不会拼个玉石俱焚? “王妃,您先从密道避开吧!” 灵芝摇摇头,她明白汪昱再强横也不过是强弩之末:“我若离开,他们必会杀王府中人以泄愤,你放心,我敢见他,自然是有办法对付他!” 她看看天色,只要她能拖延两刻,时间就差不多了。 “那您不能离开芝兰阁。”小曲仍是放心不下。 灵芝点点头:“你跟他说,我在这里等他。” 得到命令的桂官等人迅速往后回撤,踩着梅林积雪,将芝兰阁围在中央。 汪昱没想到灵芝此时此刻还有胆量主动提出要见他,心下暗爽。 要不是她主动表明自己的位置,他们冲进王府内,还得大肆找寻一番,这样一来,只要围住这阁楼就行了。 汪昱心急如焚,他们这般阵仗,不一会儿便会惊动兵马司的人,他带着众手下,紧跟在桂官等人身后,冲芝兰阁过来。 灵芝站在阁楼内,院门大开,汪昱来到门外,一见到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安灵芝独自一人呆在院中,心下大喜。 不过他也不敢再往里去,来到门外便停下,平素里含笑如玉的脸阴沉着,似罩了一层霜,眼看着灵芝,心内却在盘算如何将灵芝快速拿下。 “世子敢如此大动干戈,想来病已经差不多好了?”灵芝语带讥诮。 汪昱脸上闪过一抹艳红,灵芝这是明显在说他恩将仇报。 汪昱咬住碎牙,冷哼一声:“燕王又能好到哪儿去?虚伪小人,无耻骗子!你以为你们假装中蛊毒,能骗到我?” 灵芝抿起嘴角:“世子这话说的,好像我们就该诚心实意被你骗似的。却是允你害人,不许我们反伤了?如今你已无路可走,还是尽早放下刀剑吧。” 汪昱双手背在身后,示意两旁护卫悄悄往前摸去。 “废话少说!王妃若不想王府内血流成河,便乖乖跟汪某走吧。否则,勿要怪汪某大开杀戒了!“ 灵芝毫无惧意,微微笑着看向汪昱:”世子这般着急,莫非不想要解药了?“ 汪昱眉头微皱了皱:”什么解药?“ 灵芝淡淡一笑:”世子可能有所不知,为了让你的病早日治愈,我特意给你的香药中加了仙茅。难道世子最近没感觉到什么异常吗?“ 汪昱瞳孔缩了一缩,脑中”嗡“地一声。 仙茅?异常? 他为了早些留后,这些日子都勤奋得很,加之灵芝送上的解药确实对症,时日渐久,确实觉得体力有些不支,但在行事之时,却又越来越亢奋威猛。 完事之后,又会心跳加速,头晕目眩一阵。 他还以为这是他消耗体力太过的症候,更何况,他当日可是将那药香给卫国公府上的香师都掰碎了捏细了自己看过,根本没发现有什么毒害的香料啊? 汪昱咽了口唾沫,他长期寻求解药,对仙茅这一类有壮羊功效的药草自然是极有研究,但仙茅的气息极特异,混在甜香之中,怎么会嗅不出来? 他阴森森看向灵芝:”你什么意思?想吓唬我?你那药香中根本没有仙茅草的气味儿!“ 别说他没嗅出来,就连那些制香师都没辨出来! 安灵芝定是诈他! 灵芝挑起一角眉,微微笑道:”因为我用仙茅,加了其他香料,配制成了一味拟香。混在解药香中,世子当然嗅不出来。“ 汪昱仍是不信,制香的人都知道,世间万物,其性若相同,其息也有相通之处。 就算是制作拟香,也得同类物配制,香气才会接近,仙茅怎能拟出甜香来? 他仍然笃定灵芝是诈他,恐夜长梦多,一咬牙,准备招呼身旁众人强攻。 此处离灵芝只有几步路的距离,以他的本事,在这个位置对灵芝放出袖箭,有七分把握能伤她。 思及此,他猛的抬手,可往常做起来迅如闪电的动作,如今抬胳膊却慢如书生一般,按下袖箭的手更是费劲儿,几乎是用尽力气才放出那一箭。 小曲轻声一笑,飞起拦下汪昱袖箭,讥讽道:“世子是在玩绣花吗?” 汪昱头冷汗直冒,他方才奔马逃命之时已觉疲累,还以为只是消耗过大,是以一直不曾亲自动手。 这一动手,才惊觉自己的体能已低至如此地步! 莫非真是中毒? 灵芝幽然道:“世子是同道中人,不相信我也正常。你此时在想,我如何将仙茅藏在拟香之中为人所不察吧?” 她嘴角挑起冷笑:“只因那仙茅所拟之香,乃是你随身佩戴的蛊毒解药的香气!” 第430章 穷途末路 汪昱浑身哆嗦,冷汗如雨下! 他终于知灵芝所言非虚,蛊毒解药,其中用料有六分和仙茅相通,若用仙茅,确实能拟出那味道! 但他就算嗅到那味道,也自会以为是解药本身的气息,何曾想到过是他所用解毒药香中的拟香来? 仙茅,他头一阵眩晕,任他千防万防,还是着了安灵芝的道儿! 不过,汪昱咬了咬牙,无妨,只要逃过今日,他再慢慢寻解毒之法,一定有救,他一定还有救! 他下定决心,一咬牙,猛喝一声,“拿下!” 就算他中了毒,这种慢性毒,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死,不如先将安灵芝捏在手里再说。 早就蓄势待发的众人同时出手,隐着门后的弓箭手闪身到汪昱前头,数支箭矢带着破风声朝灵芝飞去。 与此同时,芝兰阁外围汪昱手下的高手,都腾跃而出,往院内冲去,与王府内也有所准备的众人战作一团。 灵芝没有害怕,身前箭矢有小曲和另几个会功夫的丫鬟一一挡开。 可王府其他人却在刹那间陷入极危险的境地,此处地方更加狭窄,以少对多,他们更没胜算! 灵芝抬眼看了看天色,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手紧捏成拳头,提高嗓门匆匆向汪昱喊道:”世子若觉得区区仙茅草不在话下的话,不妨看看自己右手脉搏处,是否已经出现淡淡的金色细线?“ 汪昱本下定决心破釜沉舟,一听她这句话,登时又一颗心从半空“扑通”摔下来! 他猛地抬起手,撩起袖子,往脉搏处看去。 冬日白亮的日头下,顺着脉搏处的青筋,果然一条极细的金色线条若隐若现! 这是,中了蛊毒! 他好不容易调整好准备拼死一搏的心情,又瞬间濒于绝望,他们什么时候给他下的蛊毒?! 他只觉头又开始发晕,浑身虚脱无力,眼前是白花花的一片,脑中闪过在宋玙寿宴上,宋琰曾给他递上的那杯酒! 他防了宋珩,却没想过宋琰与宋珩已交心到共同对付他的地步! 汪昱来不及回答灵芝,哆哆嗦嗦就要伸手去腰间掏随身携带的解药。 只听灵芝继续冷冷道:“那解药已经没用了,我给你的香囊,里头的香料虽没问题,但那香囊却是有药水泡过,专门用来对付你那解药的!这还得多谢你给我们解药,我们才能知道里头的原料配制!” 汪昱心神瞬间崩溃,那些中蛊毒的人,扭曲着身子惨叫挣扎的模样浮现在他脑中,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他以往看着只觉兴奋,可如今想来,竟是声声如嘲笑一般的催命符! 汪昱脚下一个踉跄,颤抖着伸手指向灵芝:“你们,你们早就想好对我下手!” 灵芝好整以暇笑笑:“世子如此深谋远虑,我们也得奉陪才是,世子还真以为,只靠蛊毒就能将所有人握在手中吗?若不是你当初处处算计于我,我又怎会处心积虑借机给你下毒?” “你若诚心求助,我必也会真心相帮,以诚换诚,这个道理,怕是只会用蛊毒的人理解不了的。” 灵芝的话一字一句如重锤砸在汪昱脑中。 以诚换诚?他不相信! 世人都是狡诈而逐利,谁说真心就能换来真心? 他仰天一声凄笑,那笑声似枭般沙哑,双目通红瞪着灵芝:“你懂个屁!以诚换诚,我汪家忠于大周这么多年,换来的是什么?是你香家制出的毒香!让我们汪家灭得不明不白,还得谢皇上恩宠,连冤都没处诉!” 灵芝叹息一声,是,她没说完,以诚换诚是要有条件的,那就是在双方无利益冲突的基础之上,可汪昱因受汪家仇恨蒙蔽,早忘了正常人之间该如何交流。 汪昱踉跄着往后退去,方才还想着怎么拿下安灵芝,现下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解药! 他不能死,他还要给汪家留后,他不能死! 汪昱手臂一挥,颤抖着喊了声:“立即,去通惠河!” 他要找爷爷拿解药! 他不能死! “怕是来不及了。” 汪昱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把冷冷的声音。 “世子终于能人道了?不然怎么敢对救命恩人下手呢?可惜,不能人道还有药能救,没人性,可就没办法了。” 宋珩的声音传来,毫不犹豫扯下他最后一层脸皮。 汪昱猛地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翩翩然走来的宋珩,听他如此说,在众目睽睽之下,面色涨红如潮。 被人知道他的隐疾,那是他最屈辱最害怕的事情,宋珩,这个该死的宋珩! 他狂吼一声想扑上去,却被宋珩手下两个护卫挡了个正着。 宋珩看着他,眼也不眨一下。 “原来老卫国公躲去通惠河了?想坐船离京是吧?多谢世子相告,不然我们恐怕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 汪昱要解药,定得去找汪信。 汪昱则手里握着的剑“扑通”一声,跌落在地。 爷爷! 这边厢灵芝终于松了一口气,眼眶发热,还好,还好宋珩没有事。 果然被她猜中了! 若宋珩再赶不回来,汪昱又拼了命要她陪葬,她只能往秘道中躲去。 汪昱这手一软,他手下的人也都溃如朽木,转瞬被宋珩带来的人和王府护卫收割干净。 汪昱颓然跌坐在地,这下是真的完了。 他自以为算无遗策,悄无声息布下大局,却转眼间就一败涂地,每一步都在敌人的算计之中。 可他顾不上理清惶惶然的思绪,那种眩晕无力感又涌上来,随即在身体精血深处,似针尖直透肌骨,吸髓破骨一般的疼痛狠狠撕扯着他。 汪昱勉力支撑着抬起眼来,眼看着朝宋珩扑过去的几个人影瞬间倒下,宋珩面无表情,离他越来越近。 然后听见他对身后一人道:“卫国公世子,私闯禁苑,涉嫌谋害东宫,意图不轨,请程指挥使将其捉拿归案。” 汪昱似捕捉到一线生机,勉强看清了宋珩身后越走越近的程逸风,艰难地开口:“给我,给我解药!我要招,我要招供!” 他祈盼地看向程逸风,程家忠心皇上,他还有一线机会,只要让程逸风将他带走,他一定要告发宋珩这个奸贼! 第431章 内情如何 一  程逸风越过宋珩,走到汪昱跟前,低下头,用仅有他们三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是吗?” 语气一如平日沉稳,丝毫不见震惊或者激动。 汪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已无暇深想,下意识伸出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揪紧程逸风裤腿。 “先,救我……” 他话还未说完,只觉背上一凉,尖锐的厉痛从背脊直贯穿到胸口。 汪昱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一柄银色的剑尖赫然从他胸口穿出,鲜红的血顺着剑身一滴两滴画出血线,格外刺眼,血肉撕裂的疼痛让他感觉自己的魂魄已渐渐抽离肉身。 他缓缓抬头,嘴角涌起腥咸,用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绝望而怨毒地看向程逸风:“你……是谁……的人?” 程逸风微微一笑:“你猜。” 说完“唰”一声,长剑抽出,汪昱胸口赫然多了个血窟窿,鲜血狂涌而出,他双手捂着胸口,终于无力地仰面倒下。 程逸风这才往后招手,示意后头兵士上来收拾:“卫国公世子拘捕反抗,已被就地正法,将其余贼众统统带走。” 汪昱吐尽最后一口气,眼睛仍睁得老大看着天,连程家都是宋珩的人! 他输得不冤啊,不冤! 宋珩果然是不甘心的! 先帝爷,你们宋家子孙,终究也自相残杀了吧! 他嘴角浮现一丝诡异莫名的笑,那笑随即僵硬下来,再也不动了。 宋珩匆匆越过汪昱尸身,轻轻握住迎上来的灵芝双手,二人眼神交汇,都无限感慨。 “没事吧?” “没事了。” 几乎是异口同声,灵芝忍不住掩嘴一笑。 宋珩也笑了,轻轻在她手心抚过再松开,回身领着程逸风进了芝兰阁。 灵芝先请程逸风安坐,出去招呼惊魂未定的小令等人上茶。 ”你不便在这里久留。“宋珩沉吟着,眉间仍然凝重:“宫里暂时按兵不动,先看看宣德帝反应再说。” ”是。”程逸风微微欠身:”许振此时应也快要回宫,皇上必顾及不暇其他,定会先看好宋琰。“ 宋珩眉头跳了一跳,点点头,仔细咀嚼着程逸风那句话,喃喃道:“我们现下要等的,便是他自顾不暇的时机。” 程逸风与他简短商讨了善后之事,匆匆回了宫里覆命,同时回去的,还有宋琰,以及宋玙的死讯。 当夜,京师全城戒严、宵禁。 神枢营与神机营各派出两个团入城,负责紫禁城防卫。 街道上兵马司巡卫一队接一队,举着火把,沿着大街小巷仔细巡查而过。 整个卫国公府都陷入死寂,偌大的园子一盏灯都没有,在寒夜中如鬼域,朱漆大门贴上封条,威严华贵的宝山脊在夜风中透着几分凄惶。 入夜后的京城,就连一向最为热闹的通惠河畔,都没了喧嚣,各茶坊酒肆戏院,都被抓捕卫国公余孽的士兵里里外外清查了个遍。 不用宫里发任何通报,太子之死已经在日暮前传遍了整个京师。 “听说是京城第一风雅的汪公子,卫国公府汪世子,养着成千上万的私兵,趁着太子寿宴时在西苑里设埋伏,准备将太子和秦王一锅端了,幸好秦王机智,跑出来给外头的羽林卫通风报信,这才把汪世子拿下了。“ ”可太子没了。“ ”太子没了?“ ”啧啧,可不是,听说被乱箭射死。“ ”不是不是,我听说是被乱刀砍死的!“ ”嗨,怎么死的重要吗?重要的是死了!“ ”没错,死了,这天儿就真的要变了。“ “秦王真是好命啊!” “好命?是天命还是改命,真不好说。” “嘘——” …… 紫禁城内,乾清宫灯火通明,宫娥林立,人人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出,隐隐能听见外头传来女子尖利又凄惨的哭喊声。 ”把皇后送回去,多派几个人看好了,别让她乱来。“ 宣德帝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然后在两个内侍搀扶下走进殿门,脸色白如金纸,看也不看跪地的宋琰,踉踉跄跄往内寝走去。 穿过鲛丝珠帘,这才冷冷道了句:”去你大哥面前跪着。“ ”是!“宋琰毫无怨言,一叩头,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宣德帝重重吐出一口气,神色恍惚,他再怎么防范,这两个儿子还是出事了! 他以为他派人去能来得及救回宋琰一命,哪知道,死的人会是宋玙! 皇长子宋玙,太子宋玙! 宣德帝心口像灌了铅,重得五脏六腑都往下坠去。 ”皇上!“庄青萱应召而来,伺候着宣德帝半躺在龙榻上,亲手接过宫女递上的毛巾,先让他净手敷面,再轻柔道:”您闭上眼,臣妾给您用热毛巾敷敷,再给您揉揉太阳穴。“ 宣德帝轻轻颔首,顺从地闭上眼。 庄青萱轻揉地将毛巾覆盖到他眼皮上,虽宣德帝将情绪压制得尚好,红色的眼眶和眼角的泪痕,仍暴露了他方才的激动。 热气透过眼皮,让他悲痛的心情稍稍得到一丝缓解,心头又涌起些希望。 没了一个儿子,好在还有一个,他的天下还好好的,还能再多生几个。 只是,宋琰这个孽子! 什么时候竟有了这样的狂妄的心思! 宁玉凤这边带了影卫过去的时候,程逸风已带人追捕汪昱而去,西苑内留下的是收拾残局的宋琰和宋玙已经变冷的尸身。 宁玉凤将宋玙尸身带回来,所转述的整个经过,自然也是宋琰告诉他的。 宋玙设鸿门宴,将羽林卫隔开在殿外,内里以私兵将宋珩、宋琰二人包围,没想到卫国公府世子汪昱也想趁这宴席来作乱,带了卫国公府的私兵,刚好与宋琰的私兵起了冲突,混乱中,宋珩和宋琰逃了出来,宋玙不幸送命。 这就是宁玉凤从西苑带回来的消息。 而程逸风那边,也在傍晚时分回宫来报,汪昱逃出西苑之后,妄想冲击燕王府绑架燕王妃,以换取生路,被兵马司所围,拒不伏法,不惜一死也不肯束手就擒,无奈之下,不能生擒,只好就地正法。 汪昱的死倒是在宣德帝意料之中。 但就算对外一致宣称,宋玙死于汪昱的人之手,卫国公府也被抄家,但真实情况是什么样的,宣德帝不难猜出。 凭他汪昱区区几百人,就想在京师作乱,难道真当他这个天子是摆设吗? 汪昱怎么死的,他并不关心,反正汪家赔命就是。 但宋玙的死,怕是没宋琰说的那么简单。 第432章 父子相疑 一  “秦王的话,你怎么看?” 宣德帝挥挥手,让给他按揉太阳穴的庄青萱先行退下,闭着眼问宁玉凤。 宁玉凤略一踌躇:“皇上,祖上循例,老臣不敢妄议国政。” 大周朝对宦官干政管束甚严。 宣德帝长叹一口气:“你是跟着我几十年的老人了,朕如今身边,能说知心话的越来越少。若朕问起你,你也不敢说,是非要让朕成为孤家寡人么?” 宁玉凤听他语声凄惶,知他定是还为宋玙的事伤怀,往前一步跪下,沉吟道:“老臣不敢!既然圣上有令让臣开口,小的必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顿一顿,开口道:“臣以为,秦王所说,都属实情。” “哼。”宣德帝冷哼一声,一挑眉:“还没轮到他当你主子呢,你就先怕起他来了不成?” 宁玉凤见宣德帝发火,并不惊慌,头垂得更低,阴柔的声音徐徐道:“小的这条命,是早给了皇上的,不论生死都跟着皇上,只有您这一个主子。只是,如今为了皇上的安稳,此事,就此作罢吧!“ 宣德帝徐徐抬起半扇眼皮:”朕何尝不知,追究起来又有什么用?但朕,就是想听宋琰跟朕这个当爹的说说实话!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父子间都隔着万水千山了!“ 宁玉凤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东宫动手也是事实,就算二人俱存,只怕将来也免不了一番争斗,秦王自保也好,有所求也好,您也没其他选择了。“ 宣德帝眼眶又隐隐泛红。 骨血阖墙,天家极之常见,但轮到自个儿儿子身上,他还是心痛如绞。 ”皇上!程阁老来了!“外头有小太监隔着帘子通报。 “请他进来。”宣德帝稍稍坐直身子,宁玉凤忙起身赶过来半扶着他,又将他身后往直拉了拉,让宣德帝靠在上头,方退往一旁,示意其他几个小太监和宫女都先退下。 程铨显是来得匆匆,呼吸间还带着喘,和宣德帝见过礼,退到一旁宁玉凤搬来的方凳上坐下。 “都听说了?”宣德帝端起茶喝了一口,又叹一口气。 程铨一抱拳:“皇上还请节哀!那汪家受尽皇恩,竟出此大恶大奸之人,实是辜负先皇与皇上一片好意!” 宣德帝听他话语间将责任尽数引到汪家,知他和宁玉凤的意思一样,就是别再追究了,再追究又能怎么样? 就算是宋琰搞鬼,弄死了宋玙,他还能要宋琰偿命不成? 宣德帝握着茶杯,茶水的热气升腾到他眼前,面前的金龙银凤墙帷纱幔,猩红富贵团花地毡,还有九龙嬉戏的蟠龙柱,都模糊得似幻境一般,他神色又微微恍惚起来。 ”你放心,朕明白,此事,不会再细究下去。“ 程铨微微笑着,略沉吟一下,再抬起头来,颇有些欲言又止,”皇上。“ “有话就直说吧,如今朕还能指望谁?当年咱们几个刚起事之时,多齐心!可这天下到手了,人心也变了!个个都不知足,周家要朕当个传话皇帝,所以周家没了,安家这些年赚够了钱,又给安大独子赐了那么好的前程,还不满意!还想谋个外戚当当?也没了。就连宋玙、宋琰,当初多听话的两个孩子,都变了……” 程铨不敢出声,眼观鼻鼻观心稳稳听着。 宣德帝的语气透着股颓丧尽儿,眼眶也湿了,越说越有哀意:“坐这个位置,当真难哪。陪着朕一路走过来的人,也只有你和宁玉凤了,许绎若还肯问世事,当也能替朕分分忧啊!” ”朕这才体会到,为何坐上这位置的人,个个都得称孤道寡,都是些血泪大实话!“ ”皇上!“程全眼见宣德帝越说越激动,适时开了口:”帝王乃天下之君,您有天下,还愁身旁没人吗?只因多少人受不住权与利的引诱,才做了背君弃义之事,那样的人都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您何须为这样不值的人伤心?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旧臣走了有新臣,前朝后宫,都是一样的道理啊皇上!“ 宣德帝听懂了他的意思,重点在最后一句,只要后宫有人,再添几个儿子不是难事,去了一个宋玙,不必太过忧虑。 宣德帝缓缓点点头,程铨说话总能说到他心坎儿上。 他放下手头茶盏,这才悠悠道:”被朕把话题岔远了,刚才你准备说什么?“ 程铨眼露犹疑,想一想,还是开口道:”如今龙子只余秦王,二王相争之局已解,老臣以为,圣上还有一事需防。“ ”什么事?“宣德帝眼皮跳了跳。 程铨咬了咬牙,吸一口气方道:”防秦王不甘。“ 不甘什么事? 不甘了会做什么? 他都不必再说,宣德帝心中一凛,已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宋琰既然敢对太子下手,那他这个当爹的,怕也有危险了! 宣德帝知道程铨不是危言耸听。 当初他不也是领兵进宫,逼迫病榻上的父皇拟下传位圣旨吗? 以前他还认为,自己算是一个成功的父亲,十多年的郡王生涯,让两个儿子都不似他们兄弟那时候,从小就斗得你死我活。 更何况他也没有后宫乱政迫害皇子这样的事,宋玙和宋琰对他都算恭敬,也够听话。 这是他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事。 可他忘了一点,人都是会变的。 程铨见宣德帝神色微动,知道他也明白此事才是目前最紧急的事情,又继续道:”据臣所知,秦王殿下自贤贵妃仙去之后,心中颇有怨言,这怨言深至什么地步,臣不敢妄自揣测!“ 宣德帝面上阴晴不明,沉吟片刻,方道:“你说的有理,不过,朕还想亲口问问他。” 他叹一口气,支起胳膊撑住额头,合上了眼,“明日吧,今日朕也乏了,也且让他在宋玙灵前跪上一晚,好好思过!” 程铨告退,出了门,随行的小太监领着他出了乾清宫殿门,外头随从立即上前替他披上灰鹤大氅。 程铨紧了紧毛领子,看着沉沉的夜色,吩咐道:“先去文华堂。” 第433章 怨恨深重 一  文华堂是宋玙停灵之所。 奠仪局的宫人们这些时日算是忙了个够,前头刚刚送走位贵妃,后头又迎来太子,仪制一个比一个隆重,幸好前头贤贵妃搭灵棚所用的好多材料都还在,便趁着捡来搭用在太子的奠仪上,倒也物尽其用。 程铨来到文华堂时,从里到外,处处素白一片。 此值深夜,灵棚下只有东宫一群女眷呜呜咽咽半哭半哼,幽幽凄凄,在黝黑夜色下的惨白昏光中,有些瘆得慌。 随行小太监不由搂了搂膀子。 正堂中蒲团上跪坐着一人,虽位于宋玙灵柩旁,脸却是望着外头黑森森的天,嘴角还挂着一丝浅笑,哪里有哭临的模样? 程铨走过去,先在宋玙灵前上了香,拜过礼。 再走到宋琰面前,“秦王殿下。” 宋琰看也不看他一眼:“是父皇让你来监刑的吗?” 程铨好脾气地呵呵一笑,“殿下这是哪里话,兄丧弟服,本是伦常,皇上让您来哭临,那是您父子兄弟情深所至。” 宋琰嘴角的浅笑化为冷笑,斜斜看了程铨一眼:“在我面前,不用来父皇那一套,怎么?看东宫没了,想着保我来了?” 程铨对他的冷嘲热讽尽数不在意,听宋琰这话,当初周家灭了之后,他在宣德帝跟前说过的保东宫的话,可是传到了这位耳朵里的,他眉头跳了跳,这位在乾清宫也有人哪。 程铨好言好语道:“老臣食君禄,当为君分忧,乃是本分,大周的天下稳,老臣的饭碗才稳,家宅才稳。殿下尽可放心,如今您是大周稳当的根本,老臣自当护您周全。” 宋琰挑了挑眉:“难道本王还有什么不周全的?” 程铨垂下眼,低低一笑,“只要殿下安心守着春秋,自然是周全的。” 说完,朝宋琰一鞠躬,弓着身子告辞退去。 宋琰的随从钟晨端了盏热茶上来,递给宋琰:“王爷,要不您坐会儿。程阁老是什么意思,来表忠心的?” 宋琰眼中闪着光,“他是来警告我的。” “嗯?”钟晨不太懂,接过宋琰喝了一口茶的杯盏。 “是让他来的人的意思,只要我听话,这天下就是我的。”他语气平淡至极,又隐隐带着逆意:“看来,父皇是怕我学他呢。” 宋琰冷冷一笑,天家父子,果然无情啊! 他收了心思,重新微微抬头看向无垠的天际。 娘,您看到了吗?我替您报仇了,这天下也终归将是我的。 可是,您看得到吗? 宋琰眼圈儿一红,有水珠沿着面颊滴落下来。 半跪半坐了一宿,终于熬到天明。 宋琰在两名随从搀扶下站起身,活动活动了僵麻的腿,正欲离开,只见宁玉凤带着小太监过来。 “秦王殿下。” 宋琰神色清冷,“怎么,还要继续跪吗?” 宁玉凤微微一笑:“圣上念您苦劳一夜,请您上乾清宫稍歇,陪圣上用过早膳再走。” 宋琰面无表情,点点头:“走吧。” 乾清宫内,宣德帝一夜未成眠,眼下的两块乌青比宋琰的还重,眼袋快掉到颧骨上,费力地从床榻上爬下来,七八个宫女围着伺候他穿衣梳洗完毕,这才有了几分帝王的威严模样。 他来到外间,宋琰刚进门。 “父皇!”宋琰规规矩矩见礼。 宣德帝一指凳子:“坐下说吧。” 宋琰坐下,宫女端上碗碟小菜热粥,一一布好桌。 宣德帝亲自拿勺盛了碗冰糖燕窝粥递到宋琰面前,悠悠道:“昨夜都想了些什么?” 宋琰看了看递到面前的粥,扯了扯嘴角。 这么多年了,这个当父亲的,竟不知道他从不食甜粥。 “想着父亲的教诲,儿臣以后定当好好听话,助父皇理好朝政。” 宣德帝心头一梗,原本的一腔慈父情被宋琰一番堂堂官话浇了个透心凉。 他刚拿起的象牙银筷“啪”一声,不轻不重搁在碗碟上。 “就想理朝政了?” 宋琰听出了他话中不阴不阳的嘲讽,想到昨夜他还巴巴让程铨来监视警告自己,心头更加不忿,冷冷道:“为父皇分忧,儿臣难道想得不对?” 宣德帝见他仍旧一副冷样,心底发寒,“好,你既要替朕分忧,不如先替朕解解惑,你大哥他究竟怎么死的?” 宋琰早料到宣德帝还要追究这个问题,淡定答道:“汪昱逆贼调来反兵,想要将宋玙与儿臣并宋珩三人一网打尽,儿臣与宋珩趁乱逃出,宋玙跑得慢了些,所以死了。” 宣德帝气得脸色铁青,仍强抑住怒气:“琰儿,为父不会去追究这件事的责任,你放心。但我就是想听听,你到底怎么想的?为何狠得下这个心?” 宋琰心头冷笑。 他怎么想的? 早不关心他怎么想的,到现在忽然关心起来了? 他自贤妃去世之后心头憋着的怨恨忽然似洪水一般控制不住滚滚涌出,抬眼看着宣德帝,一字一顿道:“娘被皇后困在西苑小院中的时候,父皇却只顾着一个得痢症的嫔妃,儿臣也想知道父皇是怎么想的?” “啪!”他话音刚落,面上便挨了一巴掌。 “孽障!”宣德帝手掌生疼,心头又痛又急,打一巴掌仍觉难以出气,“哐当”将面前白玉瓷碗拂倒在地。 他好好想和如今这唯一的儿子谈谈心,岂知他竟然翅膀这么硬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出口。 “你不过是仗着如今朕只剩你一个,就狂妄起来了!不要以为朕真不敢把你怎么样?!” “滚!”宣德帝一挥手喝退上前来收拾碎瓷的宫女,仍气得手直哆嗦,双眼神色似想将宋琰生吞了! 宋琰淡淡一笑,确实是的,如今他终于可以不再隐忍,当着父皇的面说出心里话,真是痛快! “儿臣说过了,想怎么样,都听您的,父皇还请保重身体。” 他不痛不痒补了一刀,宣德帝最后一丝想和他交心的念头终于彻底破灭,程铨的提醒瞬间爬上心,这个儿子,原来对他的怨恨已如此深重! 他当真要防一防了! 宣德帝深吸几口气,稍稍缓下来,徐徐点着头:“好,好,那你就回王府歇息吧,手头的事都先放下,在秦王府中好好当你的王爷。” 第434章 还有一人 一  宋琰微微笑着,软禁么? 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他面前已经什么障碍都没有,只等宣德帝一死就行,他就不信,他真敢杀他不成? 他站起身,行完礼,无一丝怨怼,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宣德帝仍愣愣呆坐在桌前,他想不通,怎么忽然之间宋琰就变了呢,宋玙也没了,他的儿子,好像都和他没关系了? “皇上。” 正呆呆出神,外头进来个小太监,领着个瑟瑟缩缩的宫女。 那宫女哀哭一声扑倒在地:“皇上,皇后娘娘她,吞金,殁了……” 宣德帝似没听清了她的话,身子微微一抖,皇后? 他看向那宫女,“你再说一遍?” “皇宫娘娘自昨日起就不进饮食,今日晨起时,奴婢见过了时辰娘娘还不醒,去唤时才发现,娘娘她,殁了!” 宣德帝这次听清了,木然呆坐了半晌,方才眨了眨眼,眼眶热得发烫。 惜娘也没了? 也不知为何,宣德帝脑中此时浮现一张青春秀丽的脸,不是很美,却笑得很亲,发起脾气来带着几分娇嗔,能干泼辣,替他撑起了那破败王府内的半片晴天。 从前的日子和如今像是隔着一道天堑鸿沟,他终于可以安心了吧,周家彻底没了,一个人也没了,死了宋玙,软禁了宋琰,再没人来威胁他的位置,他的皇权。 当初河间王府里的人,真的就剩他一个了…… 可他不是想让他们都死的!! 他只觉孤寂得可怕,忽然站起身来,猛地将面前桌案掀翻,刚摆上还冒着热气的汤汤水水带着碗碟“呼啦啦”碎满一地。 “老天爷!”宣德帝挥着宽袖嘶喊着:“这是为什么?!” 宋玙的灵棚还未撤,旁边又搭起一座新的规制更高的灵棚。 宣德帝让人将他们母子俩的灵柩并排放在一起,要走,就一起走吧。 又是一日过去。 “皇上。”宁玉凤小心翼翼唤了声。 宣德帝的背影有些瑟缩,他本就瘦,如今耷着头,看上去竟似个佝偻老者。 “您回去歇着吧,珍妃娘娘已在乾清宫候着您。” 宣德帝淡淡“嗯”了一声,回过身来,拖着步子,踩着满地素白灯笼的光影,往外走去。 出了灵棚,殿堂高墙间的夜风簌簌刮过,带起似呜咽的低号。 宣德帝抬头看了看天上一轮满月,“今儿个十五了?” “启禀皇上,今儿是腊月十六。” 宣德帝点点头,背着手往前走着,“快过年了。” 他看向远方,心有些软,喃喃道:“秦王府那边,叫人去传个话,让他闲散一阵儿就行,不用只在府上拘着。不过。” 他顿一顿:“照旧盯紧了。” “是。”宁玉凤应喏。 诵经声渐渐远离,遥远的宫殿依旧遥远,道路两旁只有风灯晃着黄亮的豆火打着圈儿,一行人似迷失在夜色里。 “宁玉凤。”宣德帝忽然开了口。 “臣在。”宁玉凤立即回话。 “朕终于可以安心了,可为何总睡不着呢?” 他昨日一宿没睡,晨间情绪激动发了一通脾气,午后想休息一会儿,却也辗转未成眠,一闭上眼,皇后与宋玙的脸就在跟前转,还有周腾芳,晃得他头疼。 “皇上。”宁玉凤幽幽喊了声,又顿了顿。 “嗯?你想说什么?”宣德帝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 “老臣以为,还有一人,不得不防。” “你说。” “燕王。”宁玉凤吐出两个字。 宣德帝停下脚步。 后头紧跟着的宁福一个趔趄,差点撞上去。 “宋珩?”是,他怎么把他给忘了?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宣德帝干脆转过身。 宁玉凤垂首道:“燕王殿下与秦王殿下素来亲近,老臣本不该作他想。只是,当日秦王扳倒周家之由头,乃是设陷阱以燕王为饵,引周士佶行刺现身。燕王究竟有何重要,竟会让周士佶堂堂神机营统领亲自带兵行刺于他?此乃疑一。” “燕王当日坠落之悬崖,据下头人回话,足有十余丈高,且崖壁陡峭,并无大片藤蔓,燕王如何能安然无恙?更重要的是,他为何有勇气以身为饵引人来刺还敢跳下悬崖?此乃疑二。” “据老臣所查,周腾芳在被围之前,燕王妃在宫里曾被皇后带走,后来又消失不见,其间,云岚长公主曾去坤宁宫与皇后娘娘共处了两个时辰。而在周家被灭之后,燕王妃又安然无恙出现在王府,这期间她发生过何事,燕王又发生过何事?此乃疑三。” “有此三点,老臣不得不以为,燕王在扳倒周家一事中,起的作用恐怕不小。” “而太子殿下出事当日,汪昱被追杀逃出西苑后,为何也是选择围攻燕王府?最后死在燕王府内?刑部和大理寺给出的调查答复,是说汪昱逃到王府附近时被羽林卫追上,见王府守卫空虚,趁机杀入,妄图劫持燕王妃,以换取生路。” “可联想起前头之事,老臣以为,这也未免太巧合了些。” 宣德帝一动不动,直到他说完所有话,方吐出一口气来。 本颓丧的眼中忽然闪起了光,转过身去,缓缓迈着步子,琢磨似地念着:“宋-珩?” 宁玉凤说的没错,他的目光一直在周家、宋玙与宋琰之间转来转去,竟把他给漏掉了! 这么想来,从他上西疆时起,就与宋琰格外交好,宋琰还曾说过,他于他有救命之恩。 他想起宋琰说过的话,“……子玉倒是个可用之人……重情重义,不够正经……” 当时他将重点放在了“重情重义”上头,他不怕重情义的人,重情义的人最傻。 就像勇戾太子那样,对着宫里头有篡权之心的先皇后与卧病在榻的先帝仁心仁义,最后还不是落得身首分离的下场? 所以他以为这宋珩又是个一腔热血的二傻子,竟忽略了当日宋琰前头那句话。 可用之人! 这是个有本事的啊,如今水退石出,周家与宋玙都倒下,宋珩的存在便显得格外刺目。 宣德帝加快了脚步,本空空荡荡没有着落的心忽然有了动力,又“怦怦”有力地跳动起来。 果然还得有压力才行,刺骨的夜风带着寒意,透过头顶的紫貂风帽灌入脑内,连日来的打击与消沉渐渐褪去。 宋珩果然有情况! 第435章 东家姓叶 一  这念头让宣德帝忐忑又带着丝兴奋。 兴奋在于,若宋珩真的不安分,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将这个勇戾太子的遗孤除去! 原本依照他的想法,当初就根本不想将他养在皇宫。 可偏偏是宋桢将他带回来的,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世人皆知勇戾太子母子于他有恩,他又怎么敢不将这个侄子好好养在宫里? 若不是看在他尚算安分的份上,早就找机会除掉这个隐患了。 而若是宋珩真的主动给他把柄,那他简直求之不得! 忐忑在于,宋珩的目的是什么? 他区区一个空帽子王爷,凭一己之力想要夺权? 还是要报仇? 那他究竟知道些什么? 他又凭什么来搅风搅雨呢? 若是报仇,他也应当先找安家才对。 安家! 宣德帝脑中一道光闪过,倏然停住脚步,安家已经没了。 他们真的是在香中下毒吗?燕王妃,那安灵芝,可是金猊玉兔香的配制者! 他思绪又迅速动起来,越想越觉不对劲,“你说,安家的灭族,和宋珩有没有关系?” 宁玉凤沉吟片刻方道:“表面看来倒是没有,但宋珩娶的安家养女,却在婚后与安家划清关系,这里头,怎么看都有些不被外人知晓的内情。” 宣德帝蹙着眉,边行边道:“如此说来,朕还想起一事。” 他示意宁玉凤走到他身侧来,压低声音道,“那安灵芝当时带走了那么多嫁妆。接着在燕王成亲不久,安家便有笔押在汇丰送出海的货赔得血本无归,当时安大愁得走投无路,找到我商量暂缓今年的分利,如今想来,这两件事碰到一起,倒也有些巧合得过分!” “这个汇丰是什么来头?”宣德帝看向宁玉凤。 “汇丰的东家姓叶,少有人见过,其有一子名叶鸿,倒是常在京中与王孙公子出入,和燕王殿下似乎关系也不错。” “对。”宁玉凤眼一睁,想起一事,“这叶鸿与程阁老的嫡长女今年春还定下了亲事。” “程铨?”宣德帝眉头拧成绳,“东家姓叶?” 汇丰与程家,怎么想也想不到一起的两家! 他蹙着眉:“明日,朕微服去汇丰看看。” 这几日免上朝,他有时间,也不会被人注意,听说东家姓叶,他心里总有些不安。 姓叶的人,又和宋珩关系好,总让他想到另外一个人。 宁玉凤吓一跳,宣德帝在进宫以来,还未有过微服出宫的时候,怎么会为一个商户上起心来? 夜已深,宋琰仍在书房内抄经,书案上烛火盛明,透过书房花窗,映在透窗而往的安毓芝脸上。 安毓芝定了定神,鼓起勇气,来到半敞的隔扇前悄悄门:“王爷,给您盛了碗参汤。” 宋琰头也不抬:“嗯,放下吧。” 安毓芝低眉顺眼捧着食盘进来,小心翼翼将汤碗送到宋琰书案上。 自安家出事以后,她过得愈加提心吊胆。 虽说她是外嫁女,不被牵连,但宋琰若要迁怒于她,于情于理都说得通。 可宋琰什么都没说,连句责骂的话都没有。 不过,自那以后,他再未与她同房。 毓芝已不敢强求,能在这王府内这般寡淡活着,就活着吧,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宋琰笔端落到页尾,一顿,停下来,将象牙狼毫搁在端山砚上,走到旁边,正要端起那碗汤,忽听外头钟晨的声音传来:“王爷,宫里有旨意。” 宋琰接完旨,送走宫里的公公,回到书房内,见毓芝还在,也不赶她走,扫了她一眼,自顾自踱起了步子。 父皇要对宋珩下手? 这是为何? 难道说他觉得宋珩是下一个自己? 会对他有威胁? 宋琰心里的情感天平早偏向了和自己共同出生入死过多次的宋珩。 他是他在除了母亲之外,第二个最信任的人。 就算宋珩要觊觎那宝座,他也愿意和他公平相争,毕竟,要不是宋珩,他早就死在西疆的流沙河中,更不会击垮周家和宋玙,走到如今这一步。 虽然父皇解除了他的禁足,可外头护卫一个都没少,他出去也不方便,其他人估计也都在监视之中,也无法去见宋珩,要找谁去传这个信呢? 他一抬眼,目光落到安毓芝身上。 已是亥时,秦王府的角门处一个婆子并一个丫鬟走出来。 负责守在秦王府外的一个护卫看了看,“大晚上的,这是去哪儿?” 那婆子塞了把碎银子过去,笑着道:“军爷们辛苦,我们府上夫人生了急病,连夜赶着去请医婆子呢。” 那人接过银子点点头,没再问什么。 二人裹着镶毛缎子斗篷,带着风帽,一前一后走入夜色中。 “夫人,就秦王那个侧妃吧?”旁边一人问。 “是。”接过银子那人将银子散开数了数,分给身旁几个人,一面嘱咐道:“这事儿也得记下来,报上去,上头可说了,事无巨细,一概通报。” 毓芝找上门来的时候,灵芝和宋珩还未歇息。 虽觉讶异,还是将毓芝请到清欢院厅堂内。 灵芝有许久没见到她了,一面着小令上茶,一面仔细打量着她。 毓芝和当年在闺阁中得意时相比,已判若两人,更瘦,脸色蜡黄,似干了水分的黄瓜,蔫儿巴巴的,且神色间更加瑟缩,完全没了当年意气风发的影子。 灵芝有些唏嘘,安大为一己私欲所起贪心,害了香家不说,也将安家及后人都给害了。 “大姐这么晚,有何事?” 毓芝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到灵芝面前,“秦王让我送来的。” 说完又低声道:“我得赶紧回去了。” 她还得真去找个医婆子上王府里去。 “喝杯热茶暖暖身再走吧。”灵芝指指桌案。 外头天寒地冻的,她看毓芝嘴唇都有些发青。 毓芝摇摇头:“不必了,出来太久怕人起疑。” 灵芝见她着急,便招呼小令道:“拿个手炉子来,添些热炭。” 又转头对毓芝道:“我那手炉子小巧得很,走路也可以一直抱在袖兜里,手暖了,身上就暖了。” 毓芝怵然愣住,多久没人关心过她的冷暖了? 她都忘了被人惦记是什么滋味。 她看了看灵芝,眼圈儿有些发红,如今高高在上的安灵芝,似完全忘了当初在安家怎么受她嘲讽欺负。 也是,她苦笑一下,她还用得着跟她记仇吗? 可灵芝这份善意,她以前和她做姐妹时,怎么就不曾珍惜? 毓芝接过小令递上的手炉子,那暖意从手上直冲脑门,她眼眶一热,朝灵芝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第436章 乍闻故人 一  待毓芝走远,灵芝才离开清欢院,拎着绣球灯,往芝兰阁走去。 芝兰阁内,除了宋珩,还有一个男子也在。 “安毓芝走了?”宋珩搓了搓灵芝冰凉的手,把她拽到暖炕上坐下。 “是。她很着急,是偷偷过来的。”灵芝说着,将信递给宋珩,“秦王让她送来的。” 宋珩打开信封口,展开信纸映着烛光扫了一眼,然后将信纸一角放到跳动的烛火上点燃。 “宋琰特意告诉我,皇上想对我动手了,他明日还会微服出宫去汇丰。” 坐在暖炕另一头的许振似对这二人的亲密模样见怪不怪,垂着眼根本不曾抬一下,凝视着面前杯中的茶叶,淡淡道:“他倒是个有心的。你说宋琰是真看不出你的心思,还是想借你手干掉宣德帝?” 宋珩勾起嘴角笑笑,“似乎都不是。” 他顿一顿,颇有些感慨,“这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对人对物,不易动心,可一旦能得他认可,他便会不再动摇。我曾给他用过香果茶,他的心思还算坦荡。” 宋琰的性子,就算贤妃再怎么引导,外表再冷,内里也还有几分热。 许振抬起眼来,也笑了笑,“有他和宁福的消息,想来错不了,皇上明日难道真会去汇丰?” 宋珩点点头,“有所准备总是好的,准不准,明日就知道了。” “要动手吗?”许振眼眸半眯。 宋珩摇摇头,“不方便,且有宁玉凤在,四周影卫必定也多,咱们一夜之间,做不好周密的布置,怕有闪失。若要出手,必须一击即中。” “不过。”宋珩话音一转,看向许振,“咱们可以先吓吓他。” 宣德帝自打进了这皇宫,就不再想出去。 小时候,他在这宫城里瑟瑟缩缩,被嘲笑过,被责骂过,还被哥哥们拳打脚踢戏弄过。 可如今,他们都在土里,他却成了这宫城里唯一的真正的主人,这大周天下的主人。 这让他恨不得时时呆在这里,在每一块砖每一片瓦上都刻下自己的印记。 宫外? 那些市井坊间的浑浊气息,又怎比得上紫禁城内的仙宫琼林,玉树珠花。 所以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微服出宫。 他扮作富商,宁玉凤扮作随从,二人轻车从简,从东华门出来,便绕过东四往正阳门大街上行去。 马车到了汇丰门口停下。 宁玉凤撩起帘子,“老爷,到了。” 宣德帝下了车,扫了一眼气势华贵的五扇黑漆大方门脸,踱步进店里。 立时有小二迎了上来,“客官您是存银还是……” 不待他说完,宣德帝便挥手打断他:“你们东家在吗?” 小二迟疑着打了个哈哈:“您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小的说,东家这会儿也不知在不在。” 宣德帝端着眉。 宁玉凤冷冷看了一眼那小二,开口道:“我们家老爷有大买卖,但只能和你们东家谈,你还是先去后头问问吧。” “这个……”小二苦笑着,“您也得先给透个底儿,这大买卖是?” “通号银票。”宣德帝吐出四个字。 小二眼一亮,所谓通号银票,便是数家钱庄联合起来,共同发行的一种银票,只要是参加联合的钱庄,任何一家都能以这银票兑钱,这是汇丰一直以来都在努力促成的事儿。 但无奈各钱庄间分歧太大,久久谈不拢。 小二听说这事,忙请二人到后头包厢坐下,往里通报去了。 宣德帝手里的茶刚刚捧上,后头人就来了。 “这是我们胡掌柜,这位是……” “景老爷。”宁玉凤接口道,“昭通钱庄东家。” 胡掌柜震了震,昭通钱庄是江南与汇丰齐名的钱庄铺子,这东家竟然亲自找上门来了? 宣德帝抬眼看了看来人,淡淡道:“掌柜不行,得见了东家才能谈。” 胡掌柜在后园里拦下叶鸿,将前头事情说了一遍。 叶鸿皱了皱眉,他很少亲自处理钱庄的事情。 “既然他要见东家才能谈,您就去露个面儿,凡事有我在旁边顶着。”胡掌柜笑呵呵道。 “那去看看吧。”叶鸿转身往前走,却和身旁的随从打了个眼色。 宣德帝没见过叶鸿,叶鸿可是在元宵灯会上见过这位。 一进门,就认出他来。 “景老爷,久仰久仰!”叶鸿不动声色。 宣德帝挂着浅笑打了招呼,一双眼在叶鸿面门上睃来睃去,似要将他看个通透。 他不管叶鸿是不是会认出他来,只要见到叶家的人让他看看就行。 笑脸,圆眼,温柔和婉,有五分像! 他放下了手头的茶,深深看着叶鸿:“叶秀玉是你什么人?” 叶鸿一愣,“景老爷认识我姑姑?” 宣德帝猛地抓紧了手头茶杯。 果然,果然是那个叶家! 记忆瞬间被扯回三十年前,那时他还是十三岁的少年,最喜跟在大哥宋渊身后,和他宫里宫外的窜。 那时候宋渊已经和杨陶互生情意,有事没事都往香家铺子里跑。 香家的香铺也很奇特,别人的铺子就是铺子,他们家的铺子那是一片奇美无比的园子,各种篆香配在奇花异草间供人嗅赏,似在京城人间烟火中造出来的一片仙境。 打理那园子花木的人家便姓叶,和香家交好。 一日宋渊与杨陶撇下他,不知跑哪儿去了,他自个儿在园子里逛,被一盘流云生瀑般的篆香所吸引,忍不住碰了碰那山石形状的香炉顶上那朵莲花峰纹样的篆香。 “你瞎碰什么呢?这香可得十两金一盘,碰坏了你赔得起吗?”香家年仅十二岁的三少爷不知从哪儿蹦了出来,一把拍下他伸出去的手。 那时候他连个郡王封号都没有,就是个宫女所生又不得宠的落魄皇子,就连香家这样的人家都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 “就知道跟在太子屁股后头,一看就是讨饭样。”少年人说话又狂又毒。 他垂下头,攥紧的拳头深处,指甲掐到肉里。 “三少爷,您脚底下踩的这花儿,二十两金一株,我是找您赔呢,还是告诉二奶奶去?” 直到今日想来,那声音仍犹如天籁,将他从那难堪羞愤的深渊中解救出来。 他抬起头,见到一个双手叉腰的绿衣少女,嘴上说着狠话,面上却笑得温婉如莲。 第437章 绿梅再现 一  那三少爷跳起来,往脚底下看去,“叶秀玉你哄我呢,这么点小叶子,怎么就二十两金了?” 少女照旧眯眯笑着,“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绿萼梅,姐姐我好不容易养了两年才长成这么一小株苗,算二十两金是友情价。” 三少爷一蹦老远,指了指宋谨,“你找他,我是看见他要碰那篆香才过来阻止的!” 说完一溜烟儿跑了。 剩下宋谨有些尴尬地看了看被三少爷踩扁的几片小绿叶,又看向那少女,“你会种绿萼梅?这,怎么办?” 满紫禁城内只有太极殿外有一株绿萼梅,父皇整日里当宝贝似的,定是极其珍贵之物了。 少女眉眼弯如月,声音脆如铃:“我吓他的,这绿萼梅我们家好多呢。” 他不由自主睁大了眼,紫禁城里的宝贝,他们家竟然有很多? 少女用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笑着道:“秘密,这是杨陶姐姐教我种的,来我带你去看看。” 那是他第一次被绿萼梅的美所震撼,那温棚里早开的梅片片精致如玉,就如那少女的名讳,秀玉。 从那以后,他更加喜欢跟在宋渊身后去香家园子里,也喜欢将眼神停在秀玉身上。 可秀玉,秀玉的眼神总停在大哥身上。 他的眼神便黯了下去。 大哥,什么都有,而他,什么都没有。 他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什么都有的人? 后来,他长大了,受封了郡王,不再住在东宫的偏院里,有了自己的王府。 父皇为他指婚娶周家嫡长女的时候,他没有犹豫,周家在京城里有小小的兵权,对他来说,这已经算不错的好处。 再后来,有个机会送上门来,他也没有犹豫,他抓住了。 他对香家的人向来没有好感,去死吧,都统统去死吧! 可没想到的是,叶家恐是怕受牵连,连夜遣散了婢仆,一夜之间从京城里消失了。 从那以后,他再没见过那像绿萼梅一般的少女,也再未听到过她的消息。 谁能想到,叶家竟然一直都在,且将钱庄生意做得这么大这么好! 宣德帝手有些发抖,他松开茶盏,将手缩回袖里。 “那你姑姑她,她还好吗?”他喉头似被沸水滚了几滚,终费力说出这句话。 叶鸿更加讶异:“我姑姑早在十八年前就死了。” 宣德帝脑中“嗡”地一声。 他在宁玉凤搀扶下走出汇丰大门,耳中仍回响着叶鸿的声音:“勇戾太子出事当晚,姑姑和太子妃一向交好,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后来起事失败的消息传来,又拼死要送他们出城,后来,和太子妃一起死在追杀途中。” 宣德帝牙关不停打颤,身上发冷。 是他害了她,他没想到她会因为这件事而死! 她怎么那么傻呢,她是至死都还爱着大哥,所以才拼死去护那杨陶的吧? 她怎么能那么傻! 宣德帝有些恍惚地抬起眼来,正阳门大街上人流如织,这样的世界让他陌生得有些不真实。 一辆马车哒哒从门前跑过,清漆车厢窗畔竹帘卷起,他正好透窗看见里面一人的侧脸,浑身如雷击。 “拦下她!”宣德帝猛然一喊出声! 影卫的行动力极其迅速,几道人影闪电般冲往那马车,片刻间,那小跑的马车就被拦截停下。 那车夫吓得脸色惨白,还以为遇到当街打劫的,可这是天子门前呀,“你们,你们干什么?” 众卫看向宣德帝。 “车上是谁?”宣德帝举起手指,颤颤指向那车厢。 一影卫上前掀起那车帘,车厢里传来女眷的惊叫声。 一女子下了车,聘聘婷婷站到宣德帝跟前,盈盈一福礼,冷静却气愤道:“不知阁下何人,当街拦我张家马车作甚?” 宣德帝死死盯着她脸,忽然松了一口气。 他是太恍惚了,才听到秀玉的消息,让他有些失神。 面前这小媳妇儿,鹅蛋脸,葱管鼻,侧面看起来,像极了杨陶,可杨陶怎么会还这么年轻? 宣德帝吁出一口气来,挥挥手,意兴阑珊转过身去。 宁玉凤上前,塞了两锭银到那少妇手里,皮笑肉不笑道:“抱歉,我们老爷认错人了,小嫂子慢走。” 那小媳妇儿接过银子,悻悻然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开。 忽宣德帝眼角余光扫到她怀里的花枝,瞳孔瞬间放大来,“等等。” 小媳妇儿又回转身,讥诮道:“这位老爷还没认清人吗?” 宣德帝死死盯着她怀中的花枝:“你这绿萼梅,哪里来的?” 小媳妇儿低头看了看,“这个啊,街东头有个嫂子在卖花枝,可便宜了,二两银一束,听说可是皇宫里头的稀罕物呢,买回家过年供在菩萨跟前挺好。” 宣德帝还未听她把话讲话,拔腿就往东头走去。 珍贵如金玉的绿萼梅,二两银一束花枝! 除了杨陶,除了叶秀玉,还有谁能种出这样的花儿来? 还有谁?! 宣德帝走路跟飞似的,宁玉凤紧紧跟在身后,一面向后头护卫招手赶紧把马给牵过来。 “皇……老爷您请上马。”宁玉凤拽着缰绳过来。 宣德帝这才定定神,拉过马缰踩上脚蹬子,一上马就扬鞭,“驾!”,朝街东头跑去。 正阳门大街东头尽处,便是通惠河畔,是个花鸟市场。 冬日里卖万年青、金桔树的倒不少,卖红梅花枝儿、腊梅盆景的也有,哪儿有卖绿萼梅的人? 宣德帝策马打了两个圈儿,还是没找到人,仍不死心,还揪着人一个一个问。 宁玉凤见他走出汇丰后,神情就不太对,这一路就跟疯了似的,也不说话也不搭理人,到了这儿逢人便问:“那个卖绿萼梅的在哪儿?” 问遍了都没有。 宁玉凤皱起眉,怀疑他们是被那个小媳妇儿给耍了,要不然就是搞错了地方。 可皇上纠结这个干嘛? “皇上!已经快晌午了,咱们先回去吧!”逮着个没人的地儿,宁玉凤压着嗓子苦口婆心劝。 宣德帝这回不再执着继续找了,跟丢魂儿似的默然点头,上了马。 宁玉凤见他脸色相当不好,一路也不敢开口相问他是中了什么邪,怎么见了一面汇丰的少东家就变成这样了。 “皇上,咱们回宫吧?”宁玉凤又劝道。 宣德帝心思飘来荡去,他也不知自己想抓住些什么,可方才那和杨陶长相极为相似的女子,还有那绿萼梅,都让他觉得,杨陶没死! 他一咬牙,“去燕王府!” 第438章 心中有鬼 一  宋珩与灵芝正用完午膳,听说门口有客,二人交换了个眼神。 宋珩迎出去见到宣德帝,大吃一惊跪地,“皇上?您怎么到这儿来了,臣不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宣德帝浅笑着摆摆手,扶他起来:“朕就是忽然想出来走走,想起还没到你府上看过,顺便来看看。” 宋珩将他领到清欢院花厅中,灵芝得知消息出来见过礼后,照例回避开去。 宣德帝心不在焉,扫了扫花厅内摆得满满当当的各色盆景,粉白相间的蝴蝶兰、碗口大开得正艳的山茶、喜庆一片的一品红,白花黄蕊的水仙,比起宫里头年节的装饰来,毫不逊色。 “你这儿鲜花不少啊?”宣德帝闲闲问着。 “是。”宋珩恭敬笑着:“王妃闲来无事,就爱种花弄草制香。” 宣德帝点点头:“倒是和你娘有几分像。” 宋珩略显遗憾,“我娘也会种花制香吗?我不太记得了。” 宣德帝微微一笑,“恩,那时你太小,你们宫里后园,有一大片温棚,都是你娘亲手种的花。” 宋珩故作恍然大悟,“好像是有这么个棚子,这么多年没人跟我提起,我倒是给忘了。” 宣德帝叹了口气,摆弄着手头小双送上的茶盏,“说起你娘,也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你可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宋珩摇摇头,垂下头去,“那天夜里我睡着了,醒来时她就不见了,我独自在一个村子里的破屋里头,身旁只有一个奶娘,奶娘说,我娘为了掩护我,将追兵引开,估计是活不了了。” “你们没和你爹在一块儿?”其实宋珩刚进宫时,宣德帝就问过这些,可他还想再确认一下。 宋珩也有些疑惑地看了他几眼,照旧恭敬答道:“我们一出京就分开了。” “那你可还记得,你娘身旁有个玉姨?” 宋珩眼中的疑惑更深,点点头:“秀玉姨?” 他眼眶有些泛红,“她在刚出京没多久,为了保护我,中了追兵的流箭,当场就没了。” 宣德帝得到他确认,心里“咯噔”一响。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道:“若是你娘还在世,定会来找你的。” 宋珩抿着唇,抬起眸笑了笑,似在宽慰宣德帝的心:“虽然我爹娘都已过世,但皇叔您待我如此之好,他们若有在天之灵,也定会常去感谢您的。” 宣德帝心一颤,没来由咬紧了牙。 他只坐了两炷香的功夫,就从清欢院告别出来,又在宋珩陪同下,沿着梅林走了一圈,也没有绿萼梅的影子。 方才告辞出了门。 待他离开后,灵芝从里间垂花门出来,宋珩看着她柔柔一笑。 “是真怀疑上我了。”宋珩点了点桌上那原封不动,一口未沾的茶杯。 灵芝走到他身边,握紧他手,虽宋珩不说,但她也能知道,被迫在仇人面前回忆起过去的痛苦,是多么难受的事情。 “要小心些。”灵芝仰脸看着他。 宋珩轻轻将她搂进怀里,“你放心,就这几日了。” 等回到承天门前,宣德帝抬起头来,在冬日的风里盯着那城门楼看了会儿,忽撇嘴一笑。 是了,他怕什么? 就算她杨陶还在,大哥还在,他怕什么? 他们又不知道是他告的密,更何况他如今才是这紫禁城的主人,这天下还有他怕的事儿? 话虽如此说,到了夜里,他仍是发起梦来。 先是梦见秀玉,还和小时候一般模样,说什么话都带着笑脸,盈盈看着他,那眼神就和看着大哥一样,笑里柔得能掐出水来。 他本想欢喜地迎上去,谁知她笑着一开口就问:“听说是你杀的我呀?” 宣德帝的笑立时僵住,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我!” 秀玉仍旧笑着,拉着他往前跑去:“是么,那你跟我来看看。” 他又欢喜起来,去看绿萼梅么? 谁知她带着他跑到一片乱坟岗里,衰草黄土间,扑棱棱飞起一群黑鸦,露出一具没有头的尸体。 宣德帝变了脸色,一看身旁的秀玉,她仍旧那么笑得可亲:“那你看看,殿下的头去哪儿了?” 那尸体忽然就变成了宋渊,明明一颗头好好就在他脖子上,他仍严厉无比看着他:“景天,我的头去哪儿了?” 宣德帝吓得脚下一个趔趄,差些扑跌在坟堆上,慌慌张张一面往后退,一面喊着:“是许绎,是许绎杀了你!” 宋渊咧着嘴一笑,露出森森一排白牙,意味深长看着他:“我都知道,是你。” “不!不!不是我!”宣德帝一面喊,一面猛地坐直了身子。 “呼!”他吐出一口气,眼前的金绡帐,银鲛帘,软香迷蒙,这才是他熟悉的乾清宫,他终于回来了。 他正想开口喊人,忽耳畔想起一个声音,“景天,你醒啦?” 宣德帝猛地一转头,只见杨陶一身素衣,站在床畔,冷笑着看着他。 他浑身一哆嗦,“你,你没死?” 杨陶勾起一侧嘴:“你可曾见到过我的尸体?” 宣德帝说话开始打颤:”那你,那你为何一直不现身?” 杨陶冷笑着凑过来,悄声道:“因为我要亲手砍下你的头来!” 宣德帝吓得猛往床角缩去,身后却突然冒出个熟悉的声音,悲悲戚戚道:“景天,父亲不让我嫁你了,我们周家都是你害死的!” 宣德帝一转头,果然是皇后那张哭红了眼的脸,眼中像要瞪出血来:“你还我玙儿,你还我玙儿!” 周腾芳忽然带着宋玙也出现在他面前:“把他扔出去!让玙儿当皇帝!” 四周涌上来好多禁卫,拉的拉他手,扯的扯他脚,像要将他五马分尸一般,慌得他大声猛叫:“你们都滚开,滚!朕才是皇帝!” “皇上?皇上?”庄青萱见怎么都喊不醒宣德帝,他闭着眼,脸色蜡黄,额上冷汗淋淋,双手也不知在空中抓舞着什么。 只好起身叫人唤了宁玉凤进来。 宁玉凤一见他这模样,就知道他是被梦魇着了,伸出一只手指,按压在他脑门印堂中,真气透穴而入。 “皇上!” 宣德帝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气,眼珠子“咕噜咕噜”直转。 直到看清了身旁是宁玉凤和庄青萱,这回终于“呼”一声,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第439章 明刀明枪 庄青萱扶着宣德帝坐起身,触手处凉凉一片,才知他满身中衣都已经湿透。 “这是什么时辰?”宣德帝看了眼外头泛着白的青光。 “回皇上,方四更天。”宁玉凤回道。 他见宣德帝眼露疑惑,又补了一句:“夜里又下雪了。” 宣德帝不再说话,接过宫女递上的热茶,“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 见他要下榻,庄青萱亲自取了常袍来替他披上,柔声道:“皇上可要先更衣?” 宣德帝点点头,又对宁玉凤道:“你在外头候着,一会儿陪朕走走。” 宣德帝沐浴更衣完毕,披上紫貂大氅,戴上貂绒东珠眉勒,迈步出乾清宫殿门。 天边一道金光破云而来,映得朱墙白雪在晨曦中熠熠生辉,宣德帝深吸一口气,清冷的空气让他整个人从里到外为之一振。 这片宫殿无论晴雪雨雾,都美得让人惊心动魄,所以他为此所做的努力,全部都值得! 宁玉凤端着手跟在他身后,心里头惴惴不安。 皇上这几日情绪太过异常,也不知会不会生出什么事。 宣德帝则在那恐惧的压力下异常坚定起来,不管杨陶还在不在,不管宋珩安分不安分,留不得了。 这是他面前最后一个钉子。 他踩着还未清扫的积雪,穿过宽阔的广场,往太极殿走去,径直来到那偏殿前。 院中那株绿萼梅亭亭玉立于雪中,莹莹绿瓣上托着轻雪,似翡翠白玉镶成的稀世珍宝。 宣德帝眼中闪过一道寒光,指着那绿萼梅道:“把这树烧了。” 宁玉凤几疑自己听错了,微微抬起眼皮,看向宣德帝。 宣德帝已经甩开袖袍往外走去,“烧得干净一些。” 宁玉凤回头看了看殿中几个小太监,个个都是一脸震惊难解之色。 这可是皇上最钟爱的一棵树,怎么忽然要烧了?! 宣德帝走出宫门,穿过夹道,踩着雪一步一步沿着朱红宫墙走过太极殿,走过交泰殿,走过坤宁宫,来到御花园。 他不出声,宁玉凤也不敢相问,就那么陪着他往前走。 走到日头已跳出地平线,悬在琉璃瓦檐间,宣德帝站到叠翠山的御风亭内,看着满目琼宫瑞雪,心头那口气终于渐渐舒畅起来。 不用执怀于旧事,他有后宫,他有天下,他有着这世间最尊贵的未来。 他目中闪着精光,沉声问宁玉凤:“若让你暗杀宋珩,有几分把握?” 宁玉凤已完全摸不准宣德帝的路数,沉吟着道:“听说燕王是会功夫的,但功夫深浅,老臣不知。” 宣德帝神色平静,“找几个影卫去试一下。” 他要一个人死,难道还不简单? 虽不能在明面上对宋珩动手,暗杀总可以吧? 就送你们一家人去阴曹地府团聚吧,宣德帝如此想着。 当日晌午,第一批派去的四个影卫,只有放风的那个回来了。 回报,另外三人刚翻进燕王府内就没了声息。 宣德帝瞳孔一缩,果然啊,燕王府内埋伏着高手?连影卫都折损了? “那就等他出门时候动手。” 按例他每日都要来宫里哭临。 可燕王告病了! 消息传来时已是下晌,宣德帝捏紧了拳头。 他看穿了自己的意图! 宣德帝做出了这个结论。 影卫的刺杀不至于就把他给暴露出来,为掩饰身份,那几人特意扮作普通杀手模样,就算宋珩把他们身上翻遍,也翻不出和影卫相关的证据。 而这么些年,他有无数个可以杀掉宋珩的机会,可他都没动,那么以宋珩的角度来讲,不会一直都对他如此警惕才对。 那他为何突然会告病呢? 那他为何会突然看清自己的意图呢? “派个太医去看看。” 你不是病了么?那我就请人好好给你看看病! 林太医回来覆命时正是日暮时分。 “燕王是什么病?” “启禀皇上,燕王殿下偶感风寒,体虚头晕,高热不退,臣已给殿下用过九方退热散,暂时将热度退了下去。” “哦?”宣德帝诧异地挑起了眉:“是真病了?” 林太医听他如此说,唬了一跳,忙跪下去:“回皇上,千真万确是病了,老臣不敢有半句虚言。” 宣德帝点点头,林太医跟宋珩素日里并无来往,又是太医院的老人了,想来不至于和宋珩合谋起来欺瞒他,难道真就有这么巧? 待林太医退下,宣德帝仍是百思不得契机,在殿上背着手踱步。 “宁玉凤,你说他是真病还是假病呢?” 宁玉凤有些为难,沉吟片刻方道:“臣不敢谬语,不过若要瞒过太医,显出高热的病症,对内力深厚的人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只需要提前个把时辰,将内力练至耗神虚脱的状态,便会产生高热,这在修炼内心功法中,是一种需要警惕的走火入魔状态。听说燕王殿下是会功夫的,能有此本事的话,皇上还需更加小心此人!” 宣德帝仍是不相信宋珩病得有这么巧,宁愿相信宁玉凤这种说法,“提前个把时辰……” 他喃喃在口中念着,又踱步踱了一盏茶的功夫,一掌拍在龙案上,“朝中,必有此人同党!否则,以他没权没势的本事,又如何能将朕的心意看得这么透?” 他这边刚对宋珩起疑,那边厢宋珩就称病了,他刚派太医过去,那边他就高热了! 若不是宫里有宋珩的人,他又怎么能恰恰好应付过去? 宁玉凤眉毛跳了一跳。 若还有同党,这就麻烦了。 日暮时分,送走林太医后,宋珩下床来沐浴更衣,整个人又恢复了正常。 他来到芝兰阁花厅暖炕上坐下,面前一张棋盘,对面坐着个儒雅清隽的中年人,正是许绎。 灵芝早晨刚采了一瓮覆在梅花上的新雪,在旁边守着红泥火炉,煮着姜枣桂花茶,香甜浓郁的桂花香将窗外的梅香都盖了过去。 在那日宣德帝回去之后,燕王府便进入全力戒严的状态,府中宗人府的人统统被控制起来,武林盟的精锐从秘道入府,和本身守在园子里的戏班子护卫会合,成为挡在燕王府四周的第一道屏障。 而在宋珩称病告退哭临之后,他与宣德帝之间的矛盾最后一层纱扯破,正式处于剑弩拔张的地步。 第440章 同党是谁 因此,对宋珩来说,林太医的到来,在他们预料之中,如今的宣德帝,可谓孤家寡人,失了周家和宋玙,又软禁了宋琰,对他们来说已不再那么可怕。 许绎点着棋盘上的棋子,“这是他手头能随时用起来的兵,直隶。” 他点了颗黑子,又在旁边放上一颗白子,“有安怀杨在,只要制住郭少勇就行,他和槿姝出手,应不在话下,也不会造成大的军中骚乱。” 宋珩点点头,“直隶那边从宋琰回来之后就早有准备,大营中至少有一半副将都换成了四叔的人。” 许绎颔首,又放上一颗黑子,“威胁最近的,西山大营,随时能接应宫中,我们必须保证,若一击不中,宋谨没有反噬之力。” 宋珩在他边上放上一颗白子,胸有成竹道:“邓叔坐阵,您可放心。他如今已是神枢营神机营两万人统领,就算与五千营的三万人正面对上,也有六成胜算。” “嗯。”许绎捋一捋长须,“最好避免他们正面对上,钟岳那边还得防止军中有效忠宋谨的人作乱。” “京外最大的两个隐患解决了,再来看京内。” 许绎手中又摆开几颗黑子。 …… 灵芝煮好茶汤,不便打扰这二人,来到外头,绕过庑廊,来到一处通风的厢房内,拾掇摆在炕上风干的香泥。 “王妃。”小令帮着她将香泥翻边儿,不解地问道。 “既然王爷这边都准备好了,为何咱们还得干等着,不动手?” 大战在即,灵芝自然也没再隐瞒小令等人他们的计划。 灵芝轻轻吐出一口气,用手轻轻搓开一撮泛着黑光的香泥,“用武力,是最后不得已的办法。” 她抬起头,清亮的眼中波光粼粼,“王爷和我最大的心愿,一是替他爹复仇,二是替我爹正名。” 勇戾太子的仇,是必须要报的。 可若是杀了宋谨,武力夺宫,压制住局势不错,可事情的真相呢?谁去大白于天下? 由杀了宋谨的宋珩出面去说,勇戾太子当年是被自己这个亲弟弟出卖的,而背负卖主求荣之名的许绎,其实是卧薪尝胆为主复仇而来的! 这样的话谁会信? 大家只看到宣德帝收留了宋珩这个侄子,这个侄子却反手一刀将这个叔叔从皇位上砍下来。 史册留名,许绎也好,宋珩也好,留的都是污名。 事实的真相,曲直黑白,必须让后人看到! 灵芝继续对小令道:“所以我们要等一个机会。” 她手指松开,手头的香泥簌簌落下,眼中闪过寒光,“等宣德帝下罪己诏的机会。” 屋内许绎也提到这里,“其实,现在就动手,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是最好不过的。” 宋珩坚定地摇头,“我一定要等到腊月二十二。” 离腊月二十二,还有四日。 许绎半眯起眼久久看着他,摇了摇头,“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也不再在乎那些虚名,腊月二十二,必定是他防范最重的那日,不必冒着风险赌这一把。” 宋珩抿着唇正色:“爹,您的名声,许家的名声,必须正回来,就算是为了灵芝能光明正大的入谱,我们也要赌这一把。” 许绎幽幽叹一口气,想起至今仍不能入许家族谱的灵芝,还有孤冢在外的香念枫,心底绞痛。 到了这一步,拿下这江山易,为史实正名难,一个不小心,他们这么多人的筹谋,就要碎在这最后一步前。 可以宋珩的性子,又怎会知难而退,选那轻松的路走? “好!”他终于点点头,眼中精光汇成一片刀刃,看向窗外,“一起赌这一把。” “腊月二十二?”被宣德帝紧急召来的程铨,听完宣德帝的意思,皱了皱眉。 “对。”宣德帝冷着脸,“依钦天监测算,二十二日将有日蚀之象,届时,王公子弟、文武百官,包括朕,均要在先农坛祭天祈福,以祈天恩,斋戒避行一日。” 程铨点点头,日蚀乃是大凶之象,今年又赶在年前,礼部早些日子已发了警榜出去,不仅是京师百官,老百姓在这一日,也都要素食谨居在家,不得出门,全城休避。 “皇上的意思是?”程铨看了看宣德帝,眼露不解。 宣德帝冷哼一声,“他若继续称病,便派兵直接抄了他王府,事后安个罪名也就罢了。” 程铨颔首称是,那日人人都躲在家不出门,外头宣德帝抄了燕王府,谁也搞不清怎么回事,不都由着他说了么? 在这日动手除去宋珩,确实是个好时机。 只听宣德帝继续道:“他若要是来了宫里,更好,就别再想活着出去。” 程铨拱手抱拳道:“圣上所虑甚周,只是,万一这燕王在这之前有动静……” 宣德帝眉毛一挑:“以他的胆子,朕不过去了他府上一趟,就称病不出来了,他敢有动静?” 程铨照旧笑得恭敬:“圣上还是谨慎些好,以防万一。” 宣德帝半眯起眼,“怕他作甚,明日朕还要去通惠河一趟。” “是。”程铨垂头应喏,眼角划过一丝不可察的异色。 待程铨退了出去,宁玉凤看了看外头,又看了看端坐龙椅上一动不动的宣德帝。 “皇上,您明日……” 那日宣德帝虽然没找到那卖绿萼梅花枝的妇人,但后来又派人去挨家挨户打听过,得知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却是坐船来的,偶尔晨间在通惠河码头处摆上小摊,待花枝卖完,再行离开。 宣德帝仍是有些不死心,就算那人不是杨陶,可她有卖不完的绿萼梅花枝,多多少少和杨陶有些关系。 他们这么让绿萼梅出现在他面前,不就是为了引诱他出宫去通惠河吗? “明日我确实要出去,但不会坐在马车里。”他阴沉着脸。 宁玉凤心底一动,“那您是?” 宣德帝明显对程铨说了假话,那只有一种可能,他在怀疑程铨。 宣德帝眉头紧蹙,叹了一口气:“他可是朕最信任的老人了,跟着朕已有十七年,朕这天下,凭心而论,除了周家和安家,就数他功劳最大。” “可不论是周家出事,还是玙儿出事,程逸风都在里头或多或少掺了一脚。” “若仅仅是这样,朕倒也不会疑他,毕竟他也未曾帮着琰儿做事。只不过。”他顿一顿,手中白玉尺镇在龙案上轻轻敲了敲,“程家怎么会和叶家结亲?” 第441章 引蛇失败 关于宋珩的同党,宣德帝做了许多猜测,他父亲当年在宫里的人早已被先皇后所清理,那么他要出手,只能是收买,或是安插朝堂上的人物。 宫里的倒是好说,就算一时查不出来,他尽数换上自己的亲信即可。 朝堂上若有他同党,会是谁呢?还是他多虑了呢? 宣德帝有种直觉,叶家当年的消失与如今的发达都这般神奇,后头定有些他不知晓的内情,而程家和叶家搭上了关系。 他怎么也要试上一试程铨这个老狐狸。 就算明日宋珩没入这个陷阱,他也定会想办法避开腊月二十二日这个死期。 若这些预料中的事情都没出现,那么,程家就确定没有问题。 宁玉凤恍然大悟,原来这皇上还纠结在汇丰东家上头。 他是在宣德帝立府之后才跟的他,对他在此前和香家叶家的瓜葛并不知晓,但见宣德帝如此执着,便也不再多说。 沉吟片刻道:“圣上所虑极是。” 程铨回府后没多久,程府上一名女眷上正阳门大街逛了一圈,并在福寿斋买下一盒篆香。 一盏茶的功夫后,另一盘连珠合璧篆香便出现在了宋珩的桌案上。 他燃起篆香,待青烟散尽,成段的完整香灰中,露出散乱分布的白点与白线。 灵芝俯身在他旁边,“宫里有何消息?” “宋谨明日会再去通惠河。” 灵芝心一跳,趁他在宫外,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可是,这时机会不会来得太快了一些? 灵芝沉吟着,挨着宋珩身旁坐下,“有些奇怪。” “你也觉得了?”宋珩微侧过身子看向她,“我称病不入宫,想来他会有所对策才是,我还以为他会继续采取强硬手段,杀入燕王府。没想到却把我搁置下来,自个儿跑出宫去。” “是陷阱吗?” 宋珩沉吟着:“他上回出宫,可是只带了宁玉凤和影卫,这次,却偏偏要和程阁老说上一声。” 他抬起眼来,“所以,这不但是给我的陷阱,恐怕更是给程家的陷阱。” 灵芝有些忧心程家,“那势必不能动了。” 宋珩噙着笑,一挑眉,“将这消息放出去,再多吓宋谨一次。” 腊月十八,是个大晴天。 宣德帝一大早就出了宫,虽仍是微服,却比上次多了不少护卫。 他仍旧扮作富商模样,乘一抬小轿出了承天门,再登上一辆马车,从正阳门大街往东行去。 那乘清漆高门马车不多时便来到通惠河畔,通惠河中客船、商船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车夫驾着马来到河堤岸旁专放马车的地方。 为掩人耳目,宣德帝并不下车,只在车上透过竹帘盯着那码头处,看是否有如打听到的消息一般,有那兜售绿萼梅花枝的女子出现。 此值年关将近,正是家家户户置办年货的日子,加上过几日是日蚀之象,宫里早发出通榜来,到这一日,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得拘在家中祈天避日。 是以人们在这日之前纷纷上街筹备年货。 花鸟市场又是个热闹地儿,这岸上比河中更要喧哗,进进出出的车马人流,吵得人耳朵嗡嗡没个消停。 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阵吵扰,宁玉凤警惕地抬了抬眉,往那个方向看去。 只见一个身影飞快在人群中穿梭,推开这个撞开那个,片刻不停往前跑来。 他后头不远处还有个妇人边追边骂,“我的荷包!死贼子,挨千刀的别跑!” 那贼人径直往通惠河码头的方向跑来。 眼看要到跟前,人群中闪出两个见义勇为的好汉来,挡在那贼人前头。 那贼人也是有两下的,立时和那二人打作一团。 人群中本就拥挤,眼看打起来,纷纷往外头河堤岸上退去,这么一来,停在旁边的马车眼看要被人拥堵在里头。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人群潮水般涌过来的瞬间,数道身影腾空而起,几柄飞刀先那身影一步,闪电般从马车厢门帘窗口飞入车内。 行刺的几人同时拔出长刀,齐齐往车厢劈下去。 就在几乎同时,宁玉凤眼中晶芒暴涨,大喝一声,“拿下!” 隐身在人群中的影卫瞬间闪身而出,宁玉凤一举当先,宽袖似蝠在空中划过一道线,脚下已踢落二人长刀,将冲在最前头已刀刃入车窗的那人脖子往后一拧,那人手中长刀“哐当”落地,身子重重跌在地上。 外头的人群见这边又出了事儿,刀剑齐飞,还死了人,更不得了,一窝蜂地乱叫乱跑,大街上瞬间炸成一锅粥,花枝绿藤落满地。 正乱着,只听外围传来马蹄声和喝止声:“大伙儿别慌,兵马司的人来了!” 一听说兵马司的人来了,人群这才稍稍冷静下来,在兵士指引下,仍是急急忙忙避开那引起血案的马车周围。 宁玉凤这边已将几个贼子拿下,看了看来人,瓮声瓮气道:“程大人怎么来了?” 程逸风骑着马穿过人群,看见宁玉凤立即下马抱拳,压低嗓门道:“不瞒宁大人,臣实在是忧心圣上安危,暗中都有所布置。皇上他没事吧?” 宁玉凤勾起嘴角笑了笑,四下扫了一眼,果真在兵马司的引导下,场面迅速恢复正常。 程逸风此来定是有程铨的意思,如此看来,至少这刺客,和程家是没有关系啊! 那宋珩来不来,究竟和程家有没有关系呢? 只怕,皇上这次,等不到他想等的人了。 宁玉凤有些意兴阑珊,车帘掀起,里头露出一张程逸风还算熟悉的脸,一个影卫。 程逸风一愣,“皇上呢?” 通惠河畔千金阁三楼包房内,宣德帝正透过窗户,正冷冷看着下头动静。 这刺杀就这么结束了? 宋珩就这么点本事? 这趟出宫是真,却是真里藏假,一箭双雕。 帝王微服出巡,本就是行刺的最好时机,若程铨是宋珩同党,宋珩又是心怀不轨,他们怎么都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更何况这个位置,旁边就是河道,他的马车又停在河岸边,简直就是刺杀的天时地利人和之地! 虽然他有三十个影卫跟随,后头还有一大帮隐在暗中的羽林卫,但这么轻易就拿下人,这刺杀也太轻率了些! 不一会儿,楼道外响起脚步声。 “皇上!”宁玉凤的身影出现。 “没见到宋珩?”宣德帝皱着眉。 第442章 避天之日 宣德帝在出宫之后,就让一名与他身形相仿的影卫躲在轿中换人他的衣裳上了马车,自己则在人都走后,悄悄上了另一辆马车,径直来到这千金阁楼上。 宁玉凤摇摇头:“和燕王没关系,已经审出来了,是周家旧部,认出了一个御前侍卫,为周腾芳报仇来的。” “哼!”宣德帝一拂袖,眉目阴森,“逆贼!” 他随即叹了一口气,“宋珩那小子没动静?” 宁玉凤一点头,低低回道:“看来,程阁老应是没问题。” 这趟微服出宫,又一次安然无恙回到了宫里,宫里传回监视燕王府的人的消息,果然燕王府内毫无动静,据说还不时传出阵阵欢笑声。 也没有和外人来往的迹象。 宣德帝也不知是何心情,至少说明,程铨的嫌疑算是洗清了。 可他对宋珩,又回到了一筹莫展的阶段。 管他呢,宣德帝一咬牙,且再忍他两日,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灭了他。 他在找程铨说事儿的时候就是本着试探的心思。 宋珩若一个人就想和他作对,未免也太异想天开了些,从他这些日子装傻卖疯伪装成个纨绔王爷的性子来看,此人心机之深,难以预料。 而这样的人,定不会毫无准备毫无目的就这么呆在他身边过日子。 而这样的人,错失如此好一个刺杀他的机会,只能说明,要么他没有得到消息,毕竟他微服出宫的事儿,只有宁玉凤和程铨知道。 要么就是,他另有更周全的计划。 宣德帝觑起眼来。 他在等候时机! 宣德帝自是如每日在火煎油熬一般,知道宋珩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弄鬼,他却想杀杀不得,那滋味,并不好受。 可前前后后派过去好几拨影卫,都铩羽而归,白白折损了他的人力。 偏他又不敢大张旗鼓杀将过去,罗织罪名吧,除了朝堂大臣,还有一个宋琰跟他唱反调站在宋珩那边! 而他又不能跟宋琰解释清楚。 总不能跟他说,宋珩他爹,勇戾太子就是我告密害的。 所以这就成了他埋在心里头一根刺,非得找机会拔了才能顺心。 对于宋珩和灵芝来说,这几日也并不好熬。 虽宋珩有一半把握宣德帝不会直接强攻燕王府,但他既然已对程铨起疑,显是再不会轻视他的实力。 以宣德帝的卑鄙,难保不会出什么阴损的招数。 是以这两日来,他打醒十二分精神,护着府上周全。 好在,和外头的交通并无隔断。 终于熬到腊月二十一,傍晚时分,林太医又同一个小太监来到燕王府上。 奉旨探病。 说白了就是宣德帝要最后确认一下,宋珩明日究竟能不能入宫去。 林太医给宋珩把过脉,又望闻问仔仔细细查过,方笑着道:“燕王殿下身体底子好,这三四日风寒就全退了。” “多亏林太医妙手回春。”宋珩抱拳一笑,又对那小太监道:“还请公公转告皇上,臣已无恙。” 林太医吁出一口气,带着一句话和小太监就回了宫。 腊月二十二这日,天刚蒙蒙亮,宋珩便起身准备进宫。 今日是日蚀之象,从太阳升起之前,到太阳落山之后,所有人,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明百姓,不管有何急事,都只能在家虔诚跪天祈福。 由于钦天监也难以预测日蚀开始的具体时间,朝官们便需按照大朝的时辰,准时出现在太和门广场。 灵芝亲手替他戴上亲王制翼善冠,又小心翼翼替他整理衣衫角,虽嘴上什么都没说,动作间却泄露了心底的不安。 所有女眷在这日都被视为不吉,更加不能出门半步,是以宫中祈天,女眷都不参加。 宋珩捧着她的手在唇边深深一吻,“保护好自己。” 灵芝轻轻点头,伸手环住他的腰,将脸贴上他胸口。 他将所有的护卫力量都放在了她这边,孤身进宫,她怎么能不担心? 宋珩低头埋进她发间,柔声道:“我等你来。” 灵芝松开手,咬着唇,轻轻“嗯”了一声,眼中闪着光看向宋珩。 宋珩进了宫,太和门前已站满百官,一大群人围在久不现身的宋琰面前,七嘴八舌地卖好不停。 宋玙一去,他们都轻松多了,原本还怕站错队,如今这将来的天下归属,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此时不赶紧讨好讨好宋琰,还等何时? 宋琰本就不擅长周旋,只阴冷着脸静静站着,听周围人将各种酸得出水的好词儿往自己身上堆。 一眼看见宋珩过来,只觉来了救星,立即朝他走来。 百官见到宋珩,知他素来与宋琰交好,大部分都笑着友好地招呼点头,也有小部分一副瞎猫碰到死耗子竟然被这人押对了宝的神态,多瞅了他两眼。 不远处一位翰林院姓何的侍读正和另一人低语:“这燕王看着整日里疲懒逍遥,可没想人家还有这份心思呢,早早就知道抱稳秦王这条大腿,啧啧,空手套个富贵亲王位。” 以宋珩的耳力,这话一字儿不差落进他耳中。 若在平时,他也就一笑置之不搭理,但今日忽然起了兴致,堆着笑不理走过来的宋琰,转身朝那人走去。 “何大人,方才你说什么来着?”他个子高,眯眯笑着居高临下看着何侍读,自有一股睥睨的气势压下来。 何侍读没想到被他听了个正着,旁边的友人早幸灾乐祸看他笑话,他一咬牙,想着不过是个空帽子王爷,既然他听到了,得罪就得罪了吧,开口道:“何某不过说了句实话,王爷若是想治罪就治吧,莫非连说话都说不成了么?” 宋珩呵呵一笑,宋琰过来皱了皱眉,“怎么了?” 何侍读见惊动了宋琰,脸上顿时变了颜色,宋珩则不再计较,拉着宋琰就往一边走去,“没事,跟何大人聊天呢。” 众人见宋珩与宋琰避开人群,又围着许振这个秦王肱骨闲谈去。 宋珩与宋琰二人来到百官最前头位置站好,宋琰低声道:“父皇可是对你有看法?” 宋珩一摊手,摇摇头,“皇叔那日亲上我王府来,还特意问起我爹娘当年的事儿,不知是为何?” 第443章 天火人火? 宋琰是知道宣德帝的忌讳的,以他的角度揣测,宣德帝忌讳宋珩的原因,无外乎就是这天下本该是当年勇戾太子的,现在虽然他坐了这个位置,但勇戾太子的儿子回来了,若有心人说一句,要不要把这位置还回去? 宋琰只觉得宣德帝格外小心敏感了些,也想不到他会害怕宋珩复仇,只淡淡道:“你放心,若父皇真要找借口罚你,我自会替你说话。” 宋珩见他如今事事都护着自己,倒有些唏嘘,他报仇之后,宋琰怎么办?他会有什么反应? 对于宋琰莫名的一腔信任,他有些无奈。 正说话间,时辰已到,随着太监唱喏,宣德帝从殿上走出来。 大周朝对于日蚀之象沿用了向西学学来的推演之法,以以往的经验来看,还是比较准的。 是以宫人们早备好了祭天之物,宣德帝读了长长一篇祷词,再领头拜天祭金乌之神,再由礼部尚书率百官依礼拜过,众人在广场早已摆好的蒲团上盘膝而坐,静侯天威,以祈天恩。 虽钦天监预知了今日有日蚀,但具体时辰尚未可知,因此大伙儿只得静等,若是早些开始,这祭天之礼便能早些结束,若是开始得晚,或者预测有误,等上一天也是有的。 广场上一片寂静,鸦雀无声,如此静静坐到了午时,日头还是明亮,广场上渐渐响起嗡嗡声,钦天监的人额头上已开始滴汗。 宫里提供了素餐,百官简单用过,继续端坐在广场上,静候天威。 直到申时,冬日里白亮的日头忽然稍稍暗了一些。 钦天监的人以特制染色木镜看了看天,紧张而激动地跪下高呼:“请皇上避入侧殿!” 百官明白这是日蚀开始,也纷纷跪地高呼,“请皇上入侧殿。” 古来日蚀之象,是天威之怒,身为天子,自然要承受这天威,是以到了这一刻,天子必须避开正殿,以示对上苍的恭敬与敬畏。 宣德帝起身,一抬手道:“众爱卿平身,请归殿中避日。” 其余百官则和老百姓一般,都要躲在屋内不得出来。 宣德帝说完,在宁玉凤等人护送之下,匆匆往旁边养心殿而去。 广场上众人也纷纷起身,呼啦啦作鸟兽散,往广场外两旁殿堂散去。 方才还白亮的日头,渐渐昏暗起来,若有人敢抬头望天,自当发现一片阴影缓缓吞噬了太阳的一角。 整个紫禁城都陷入死寂一般的沉默,人人脸上都呈现惶恐之色,虔诚跪地低头,生怕此时的妄动会惊动正在发怒的天神,引来天惩。 天色越来越暗,白日渐成黄昏,时间似乱了方寸,在这天地神力面前,人类渺小如蜉蝣。 就在这时。 “走水啦——”一声仓皇的喊声划破虔诚的寂静,在空旷的殿堂间格外刺耳。 正在养心殿中的宣德帝眉头一跳,来了! 他倏然站起来,喝喝吩咐,“速速去拿下燕王!” 他早派了人盯着宋珩,是谁在放火? 立时有人出殿门而去。 “何处走水?怎么回事?”宣德帝这时才厉声问道。 外头小跑进来的太极殿太监吓得浑身直哆嗦,爬着到宣德帝跟前,结结巴巴道:“回,回皇上,方才,方才天色暗下去,那太极殿,偏殿,忽然,忽然起了天火!” 他根本不知道是怎么着火的,等他鼻子嗅到烟味时,只见太极殿偏殿内已是火光烈烈! 宣德帝怔住,太极殿偏殿? 为何偏偏是那里? 他想起前日吩咐被烧了的那株绿萼梅,全身爬满了鸡皮疙瘩。 难道,真是天火? 那绿萼梅是祥瑞之兆,却被他一把火给烧了,所以天神怒以天火来将罪于他? 宣德帝冷汗直冒,一旁的宁玉凤见他脸色,沉声道:“皇上,天火还是人祸,还得先查明再说。何况,皇上慈心仁政,当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天神又何来怒火?” 他不这么说还好,他这么一说,宣德帝不免又想起那个噩梦来,他是不是慈心自己还不知道吗? 头上汗冒得更厉害,匆匆抬脚往外走去,“我得亲自去看看!这边照计划行事。” 一定是人祸,不是天火! 却说百官与宫内众人,正惶恐于天神之怒,沉寂在一片昏暗中虔心祷天,却忽然听见说走水了,几乎所有人同时心中都冒出一个念头,天神怒了! 这是天火! 胆大的挪着步子往外看去,想看看是何处惹了天神降罪,胆小的早已跪倒在地,“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地念个不停。 宋珩站起身。 “你去哪儿?”宋琰拉住他。 “走水了,救火啊!”宋珩自然不过,丝毫不为外头突然降临的黑暗而惊慌。 宋琰诧异片刻,以为这位王兄不懂规矩,苦口婆心劝阻他:“走水自然有宫人相救,此值天神怒意最盛之时,你冒冒然出去,恐会惹来麻烦。” 就在此时,外头进来个小太监,“燕王殿下,皇上有请。” 宋珩心头暗笑,心道你来得正好,省得我自己找过去了。 宋琰更加诧异,又皱起眉头,父皇此时召见宋珩做什么? 宋珩这边跟着小太监出了门,天色惶惶,愈加昏暗,不知从何处来的风,撩起积雪冰屑,旋在黑暗中乱舞,打得人脸上生疼。 日蚀之时不可点灯,隔着宫墙,隐隐可见太极殿的方向有浓烟腾起。 宋珩也不出声,径直跟着这小太监来到养心殿,到了门口,看了眼黑漆漆的屋子,却不再进去。 那小太监诧异地回头,瞟了他一眼:“燕王殿下,圣上有请。” 宋珩闲闲道:“皇上根本不在里头,请我去见谁呢。” 那小太监脸色瞬变。 暗沉沉的屋内,一把阴柔的声音传来,“燕王殿下,果然好本事!” 那话音起初听起来还远,说到“好本事”三个字时,已近在咫尺。 宋珩早料到等着他的是宁玉凤。 对于宁玉凤的功夫,他虽没体会过,但以他上次轻轻松松制住宋琰来看,便知道此人深不可测。 是以他当然不敢进殿,除了一个宁玉凤,不知还有多少个影卫,羽林卫等着他呢。 第444章 同时动手 宁玉凤在说出那句话的同时,已经发招,就在他身影闪电般冲出,贴近宋珩的一瞬间,宋珩也以肉眼根本看不清的速度旋身避开他必中的一剑。 剑光在黑暗中熠熠生光,格外刺眼。 “藏龙剑竟然在你这老贼手里。”宋珩忿忿骂了一句,手底下却不闲着,腰上软剑不知何时到了手中,舞出一朵朵剑花,每朵花心都正好抵在藏龙剑剑尖处。 “这是!”宁玉凤倒吸一口凉气,双眸迸出精光,他知道宋珩会功夫,却不知道他功夫高深至此,“这是早已失传的花间剑!” “算你有点见识。”宋珩好整以暇赞了一句。 二人说话间真气狂涌,已是你来我往拼了好几十招,真气撞击声“砰砰”如炸开的烟花。 宁玉凤见自己低估了宋珩,如此打法必将拖延时间,等日蚀过去,惊动了百官就不好说了。 他一咬牙,趁着宋珩掌风过处,往后一退,宋珩并不如他所想一般抽身而逃,反而往里直扑进去,两人瞬间从门口斗到殿内。 宁玉凤一退,还不等他吩咐,如蝗虫一般的密集箭雨已落到刚才宋珩所站的位置。 宁玉凤见他知机地避过这一波,咬咬牙,又侧过身往外退去。 只有把宋珩单空出来,外头布下的箭阵才派得上用场! 没想到这次宋珩没有再追击他,反而冲着屋内飞来的箭矢而去。 只听“当当当当”一连串脆响,宋珩已冲入那放箭的羽林卫阵中,待宁玉凤领着影卫冲过去时,宋珩已直接踩过阵尾,往花窗上扑去。 宁玉凤没想到他来这一招,这屋后的布置,本有他的守阵,是这包围圈中最强悍的,可他一离开,瞬间就变成了包围圈中最薄弱的部分,宋珩这厮,竟步步行动间计划得如此周密! 总的来说还是低估了他,若换做常人,在这样的强攻之下,早死了上百次,他却不但没事儿人一般,还安然无恙闯出阵去! 这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追!”还不等他说完,四周的影卫早已纷纷扑了上去。 宋珩虽逃得快,却知这是趁对方不够了解自己,抢时间抢出来的一线生机,若真是落入影卫加羽林卫再加上一个宁玉凤的包围中,就算师傅亲来,也未必能救出自己。 他丝毫不敢迟疑,趁着此时外头白日如夜,暗黑一片,自宫墙间攀上跳下,穿窗过户,七转八拐,也不知要将人引往哪儿去。 后头追着一大片人,乌压压从各个方向朝他压去。 宁玉凤有些奇怪,他若要逃生,为何不往前头百官歇息处跑去,倒是要拽着这些追他的人在这儿玩儿似的。 这么一想,他猛地想起宣德帝,不好,皇上! 他想起太极殿放火的人,宋珩定然还有同党,他大喝一声:“一甲队跟我走,其余人继续追,杀无赦。” 说完迅速转身朝太极殿方向走去。 宣德帝的意图,本来是他藏身养心殿偏殿内,以圣旨引来宋珩,再群起而拿下。 这太极殿走水,他匆匆离开,倒也不影响原先的计划。 他将影卫与侍卫的主要实力都留在养心殿对付宋珩,谁又会知道他悄然去了太极殿呢? 他来到太极殿时,火势不大,却也不小,是从太极殿偏殿内燃起,明火已爬到窗棂,浓浓黑烟似蘑菇般一朵一朵接连腾升而起,在黑沉沉的白日里似魑魅魍魉现行。 本该奔走救火的宫人,却只有两个孤零零的从殿后大缸中打水往火场上浇,如九牛一毛。 那株被烧毁铲平的绿萼梅广场上,太监、宫女却黑压压跪了一地,个个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朝那起火的偏殿磕头不已。 宣德帝气得脸色铁青,大喝一声:“还不赶紧打水去!” 众人唯唯诺诺,颤着身子你看我我看你,却没一个敢动的。 宣德帝气得胡子都要飞起来,什么狗屁天火,他不相信! “再不去打水救火,别说天要将罪,朕立时将你们就地正法信不信?” 下头的宫人这才磕头告罪,惶惶不安站起身来,纷纷散开去。 “皇上万安!” 宣德帝一愣,擦黑的天色中从廊下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鹤泉?你怎么在这儿?” 许振朝宣德帝拜下去:“臣听说走水,那些个宫人们又个个不敢动弹,臣担心圣上安危,故来此一看。” 宣德帝大感安慰,这些宫人也好,百官也好,都是些糊涂的,就一个许振胆大又忠君。 他就不信逆了这日蚀之象,真会有灾难! 若是他怕这个,也不会让羽林卫这个时候去燕王府动手了! 他满意地摸摸下颌,“难得你不怕天神降罪。” 许振微微一笑,“圣上乃天之子,这紫禁城乃天家宫殿,臣为天家忧心,天神又怎会降罪?” 他说着伸手往后展,“皇上不如往后头避一避,此处风大烟盛,不宜久留。更何况若被百官知道皇上在避殿之时在外头行走,怕言官御史又有得说了。” 宣德帝“唔”一声点点头,许振想得周到。 日蚀时的规避,乃大周人惯例,就连普通人都要躲在屋内以避天威,更何况他这个天子。 若被人知道他在日蚀时分四下走动,只怕会说不敬天神,惹怒苍天。 到时候若有什么天灾地祸,言官御史们又要把锅送到他头上。 宣德帝跟着许振来到旁边永寿宫内。 屋内不能掌灯,天色比方才更暗,宣德帝望望养心殿的方向,也不知宁玉凤那边将宋珩解决了没有。 许振趁着夜色,站在宣德帝身边,正要开口,只听外头响起匆忙的脚步声。 “皇上?皇上可是在此?” 宣德帝听得是宁玉凤的声音,心下大喜,一个箭步跨出门去,“可是成了?” 就在太极殿偏殿走水的同时,“走水啦!”同样的喊声在燕王府内响起。 王府外的长街上,各家各户门窗紧闭,人人都心惊胆颤地感受着苍天之怒,惶惶然乞求这白夜赶紧过去。 这一声“走水”,只在燕王府中引起波澜而已。 灵芝与小令等人早就收拾好东西呆在芝兰阁中,等着日蚀之象的开始。 果然,日头刚刚偏暗,长街寂静无声,一道道黑色身影悄无声息攀上了燕王府墙头。 意料之中,也算意料之外,他们这次进燕王府,未遇到丝毫抵抗。 领头之人有片刻诧异,难道这些人就如此放心地在房中避日? 第445章 躲藏游戏 没了燕王的燕王府,对这些影卫来说,单薄得似一道纱屏,怪就怪在,处处鸦雀无声。 领头的影卫在王府中绕了一圈儿才找到躲在柴房里哆哆嗦嗦的一群婢仆。 “大侠饶命啊大侠!我们都是下人,没钱,大侠饶命啊!” 影卫们身着普通服饰,这些宗人府的婢仆们只当遇到了趁着日蚀打家劫舍的强贼。 灵芝早将这些不是燕王自己人的婢仆遣散到厨院内,虽他们不是自己人,但也不愿这些无辜者被误伤。 “燕王妃在哪儿?”领头之人根本对他们没兴趣。 “应该,在芝兰阁中吧?”有人哆嗦着小声说了一句。 “芝兰阁在哪儿?”领头人声音冷得似剑。 “在东北角的梅林里头。” “哗啦啦”,一院子影卫瞬间散了个精光,留下一地惊愕疑惑的脸。 “要报官吗?”有人悄悄问了一句。 “嘘!”一个年长些的婆子比了个手势:“这些不是贼!” 其他人更加疑惑,“那是什么人?” 持剑闯进燕王府,不是贼是什么? “你们也不用脑子想想,全城戒严禁行的时候,还有人公然闯进燕王府来,谁有这么大本事?” 宗人府的人常年在王孙贵族府中转悠的,听着婆子这么一说,个个脑袋都大了起来。 燕王和燕王妃这次,看来死定了! “哎,可惜了。”有人低着头叹了一声。 “没错,都是好人哪!” 胭红的梅林在越来越暗沉的天色中失了颜色,一团一团似锈红的暗火,忽一朵花瓣上未来得及被采走的积雪,轻轻一抖,簌簌落地。 紧接着,越来越多梅花瓣颤动起来,密集而整齐的脚步声从梅林外传来,震得梅树似胆颤一般抖个不停。 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身影出现在芝兰阁外,个个手持弓矢长剑,从四面八方而来,将芝兰阁围了个严严实实。 燕王府中的高手,必定都在此间护着燕王妃。 他们在安全距离下站住,一声令下,弓箭手上前,搭弓,抬臂。 转瞬间,漫天箭矢闪着点点银光往影影憧憧的芝兰阁飞去,就连一只鸟儿都无法从这密集的箭网中逃脱出来。 就在同时,阁内也同样飞出数支箭矢,箭尖没闪银光,反而闪着火光,那飞箭恰恰好落在围住芝兰阁的人墙前头尺许。 “轰隆!”一声,一片熊熊火焰升腾而起,似铜墙一般挡在众人前头。 “走水啦!”芝兰阁内传出一嗓子喊破天的声音。 “有火油!”有人喊道。 领头的影卫愤愤然放下手头的弓箭,眯起了眼,这是宁愿自焚也不愿死在他们手里吗? 围堵住芝兰阁的外围,又传来一阵破风声。 “什么人?”领头影卫猛然回头看去。 数丛人墙分开一条道来,外头走进一个身影,“是我,皇上担心你们需要支援。” 领头人一见是程逸风,这可是他前任头领,遂松出一口气,恭敬抱拳道:“程大人!支援暂时不必,但这燕王妃竟然自个儿放火,也不知是不是又什么猫腻?” 程逸风看着熊熊燃起的烈火,外头人根本无法冲进去,他伸手拍拍那人肩,“耐心不错,再等等看,皇上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先回宫覆命,若要支援,随时发信号。” 那人恭敬站好,目送程逸风离开,直到他走远,方才将目光又聚焦在火墙之上。 “继续看好,一只耗子都不能放出来?”他沉声吩咐。 紫禁城内,最暗黑的一刻正在到来。 百官低伏在地,众人口中念念有词,有人想着方才的走水警报,直起身忧心忡忡道:“咱们要不要去看看,不知皇上有没有危险。” 跪在门口的程铨语重心长道:“圣上厚福,怎会有事?再说,皇上的安危轮不到咱们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操心,还不如在此好好祷求天恩,以求苍天佑我大周!” 余下众人纷纷称是,心头都暗自腹诽,这天火就是苍天之怒啊!又怎么敢在这个时候贸然出门去! 不怕一道天火下来把自个儿给烧了? 再说回到永寿宫内。 许振见宁玉凤赶来,目色微沉,袖中的手霎时捏紧。 宁玉凤匆匆而来,跪地拜道:“回皇上,燕王欲行刺圣上,意图不轨,正由影卫与羽林卫合力追捕。” 这就算是给今日之事定了性了。 许振暗叹,宁玉凤的到来,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若有一个宁玉凤在,宣德帝怕就不是那么好控制。 他正想着,见宁玉凤身后一队影卫中,一个微弓着腰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中稍稍动了一动。 宣德帝听说这么多人竟然没困住一个宋珩,心又提起来。 “速传令下去,把宫门都给朕看好了!”宣德帝怒而拂袖,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已完全被巨兽吞入口中,天地间昏昏一片,似幽幽地狱永不见日。 许振的声音忽然带着几分紧张从旁边传来:“不好!” 宁玉凤与宣德帝都侧目朝他看去。 “燕王是冲着皇上来的吧?” 宣德帝与宁玉凤同时点头。 许振双目在暗色中闪着光:“他奔着养心殿而去,定是得到消息皇上在那儿,不料皇上因为太极殿走水,先一步离开到了这边,他才扑了个空。” “所以。”他看向宁玉凤,“宁大人这一来,恐怕就是给燕王指明了皇上所在啊!” 宣德帝身子一震。 宁玉凤皱起了眉,“可他身后有大批追兵,如何脱身?” 许振缓缓道:“难道宁大人以为这宫里就没有燕王的同党吗?不然这太极殿的火真是天火不成?” 宁玉凤咬着牙,就是这点最让他无奈,明明知道宋珩有帮手,那帮手却在暗处,让他们奈何不得! 他双目厉色迸发,“既然他们冲着皇上来,臣这就将人引开,那皇上您可要再换个安全之地?” 许振一拱手道:“大人最好将人引得离万寿宫远些,皇上这边外头有影卫和羽林卫,里头有臣照拂。最好是演上一出戏,前脚出万寿宫,再从后头绕回来,藏于偏殿内,皇上您看如何?” 第446章 送上门来 宣德帝攥紧了在后背交握的双手,蹙起眉。 今日事情的发展超乎他意料。 一没料到太极殿偏殿会突然火起,偏偏他过来又没有遇到异样之处或是陷阱,如果那火真是宋珩所为,目的何在? 二没料到宋珩功夫竟然如此强悍,以宁玉凤的身手,整个大周不算第一也算第二,竟然还拿不下宋珩,他究竟在哪儿学的一身功夫? 思来想去,许振这个办法无疑是此时最妥当的,让宁玉凤去引开人,继续对付宋珩或是其同党,他则悄悄藏在此处。 此时外头昏暗如夜,在宁玉凤带人离开的混乱中打个转回来,想来不会引起人注意。 宣德帝定下心思,沉声道:“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好,就依鹤泉所言。” 宣德帝此时有八成把握,宋珩一定知道了当初的告密者是他。 因他一不夺权,二不结党,只冲着他个人而来,显然是复仇的姿态。 至于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当初害了宋渊的,说不定就是安家漏出去的消息! “宁玉凤,朕再给你一次机会,这次必不能让他再跑了!” “是!”宁玉凤跟着宣德帝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遇到他搞不定的人,听宣德帝如此说,忙咬着牙应下。 燕王府外茶叶铺子后院内,灵芝一行人从秘道内钻出,早侯在外头的程逸风迅速拿出一套军服递给小令,“伺候王妃换上。” 又朝灵芝一抱拳,“委屈王妃了。” 灵芝一笑,“程大哥不必客气。” 说完迅速到落地罩屏风后头换上军服,再与程逸风和同样换上军服的阿文大双小双等众人一起,迅速上马往宫城方向飞驰而去。 队伍来到西华门前,除了守门的侍卫,外头空荡荡无一人敢留。 侍卫听见马匹踏地声,大喝一声,“什么人?” “是我。”程逸风应着,手里举起一块木牌子,“回宫覆命。” 宫门处点了灯笼,侍卫借着光,认出了程逸风,立时恭敬了几分,又认出他手头拿的是影卫的令牌,今日确实圣上有命,只许影卫出入。 他虽有些诧异这位兵马司指挥使怎么又回影卫当差了,也不敢多问,只恭敬开了宫门,退开去。 马匹鱼贯而入。 宫城内也空空荡荡,灵芝一进城门便嗅到了烟火气息。 她伸手往前一指:“火起来了,东北方向。” 程逸风点点头,“没错,太极殿。” 一行人来到内墙外,下得马来,悄无声息往太极殿摸去。 程逸风护着灵芝走在前头,大双小双桂官等人都跟在后头。 此时天色已开始由暗转亮,灵芝刚走入太极殿前头一条甬道,鼻尖嗅到大量铁甲的气息。 “有人来了。”她低语一声。 程逸风迅速带着众人退回墙后一丛石竹里,不一会儿,悉悉索索地脚步声往这边而来,还有宁玉凤的声音:“速速护好皇上回养心殿!” 程逸风皱了皱眉,养心殿? 按他们的计划,将在永寿宫内会合呀? 待人走了,他犹豫着看了看灵芝,时间紧迫,也来不及找到宋珩核对,“难道皇上发现了破绽?” 他压低嗓门道。 灵芝蹙起眉尖,问道:“皇上可是这些日子都在用药?” “是。”程逸风回答,“他上次中那绿萼梅中的毒后尚未完全康复,这几日又伤了心神,一直在用安神康体的药。” 灵芝缓缓却笃定道:“方才皇上并不在人群中,那人群里没有任何用药的气息。” 程逸风眼神闪烁两下,“故布疑阵?” 他果断道:“如此,我们照原计划,去永寿宫。” 果然,永寿宫外照旧有羽林卫守都有如铁桶。 程逸风虽以将羽林卫的统领权交接直宋纶手里,但羽林卫上下都照旧对他尊敬有加。 是以见到他领人过来,守卫头领连犹豫都没犹豫,抬手敬了个礼。 “程大人。” “嗯。”程逸风点点头,“我奉命来接应皇上。” 守卫让出永寿宫大门来。 除了他们这些继续守在这里的人,没有人知道皇上仍旧留在永寿宫内,程大人果然是皇上爱将,关键时刻要将他匆匆召来。 程逸风领着灵芝等人进了门,迅速转入里间。 灵芝鼻尖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低呼一声,往屏风后跑去。 “你们来了!”宋珩从屏风后钻出,轻轻拉过灵芝,身上还穿着影卫服饰。 “宋谨呢?”灵芝仰头低声问。 宋珩朝二人一笑,“马上就来。” 日蚀正在慢慢消退,永夜似迎来曙光,白蒙蒙的光线给人的视线添了一丝清明。 宣德帝在宁玉凤带人走远之后,又随许振悄无声息来到永寿宫后门处。 “皇上,请。”许振推开门,宣德帝跨过门槛走进去。 许振跟上,再后头是四名随身御前侍卫。 一行人走过耳房,往前头正厅走去。 “等除掉宋珩这小子,你和你父亲也可以安心过日子了。”宣德帝闲闲跟许振拉起了家常。 许振一笑,“是,过了今日,该可安心了。” “好久没见你父亲,他也太执拗了些,那些闲言碎语怕什么,有朕给他撑腰,谁敢说他什么不成?等年后得了空,你邀他出山来见上一见。”宣德帝说着,跨过厢房门槛。 许振依旧浅笑着跟在他身后,“好,圣上想要见臣父亲,他定会来的,说不定还会来给圣上一个惊喜。” 宣德帝“嗯”了一声,正要开口继续,忽刚刚跨过厢房门槛的双脚定在地上一般,冷冷喝了一声,“谁?” 一个身着影卫服饰的背影立在厢房与外头相隔的落地罩前,身长玉立,潇洒无匹。 “皇叔为何要躲着我呢?”宋珩转过身来,话语懒散,眼神却如利剑。 宣德帝猛地往后退去,“快,快拿下他!” 四名侍卫掏出长刀越过宣德帝就往前扑去。 宣德帝惊疑之后迅速恢复镇定,站在许振身旁,急急道:“快给外头人报信!” 他咬咬牙,好呀,外头还在绕着圈儿找这小子,竟然被他逮个正着,这次要他绝对不能活着出去! 不过,外头羽林卫和影卫都在,围得跟铁桶似的,他宋珩是怎么进来的?! 第447章 噩梦成真 许振微微一笑,眼看那四人将宋珩包围在中间,并不慌,从袖中滑出一物。 宣德帝眼见他有所动作,还以为他要发信号出去,却忽然腰间有尖刃刺破龙袍抵上肉身,那冰凉冰凉的刀刃似千山雪,让他从头到脚都冻僵一般,挪不开半步。 他太过惊诧,眼睁睁看着面前四人本是包围着宋珩,却瞬间又幻术般落入另外几个身影的包围之中。 他只来得及勉强转动着快要瞪出眼眶来的眼珠子,看着身侧将短剑顶在自己腰上的许振,极其艰涩地开口:“鹤泉?你疯了?” 许振幽幽然盯着他骇然至极的脸,冷冷道:“我怎么会疯呢?父亲与我,等这一日已等了太久。若不是你告密,许家人又怎么会死得只剩下我父亲一个?” 宣德帝脑中“嗡”地一声响,颤抖着嘴唇,五脏六腑似都被冻结一般,说不出一句话。 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积攒着力气,那勇气终于能冲破干涸的嗓子,他张了张嘴,正要喊出“来人”两个字。 忽一缕香气飘入他鼻尖,那香直冲脑门,眼前的一切都恍惚起来。 宁玉凤带着人在养心殿等来等去,等到日蚀之象终渐渐褪却,光明复又重归天地,虽日已西斜,但那橙黄的太阳重现之际,远处仍隐隐传来歌功颂德的沸腾之声。 宋珩依旧不见人影。 难道他躲在某个地方不再敢来了? 宁玉凤思来想去,天色既已明,宋珩更加难以逃出宫,这头文武百官重上广场,宣德帝也要再去为今日日蚀之象拜天收尾,且先去看看皇上下一步如何安排再说。 他匆匆来到永寿宫外。 “这里可有动静?” 领头统领一抱拳:“一切安好。” 宁玉凤来到宫门口,敲了敲门:“皇上。” “吱呀”,宫门打开,许振的身影出现,朝宁玉凤嘴角动一动:“宁大人来得正好,皇上正要去找您。” 宁玉凤走进正殿,见屋内再无他人,宣德帝背着手站在窗前,看着太极殿的方向,沉声道:“传朕口谕,让百官先散去,太极殿走水,朕心头极之不安,一切待明日再说。你先带人去查明走水因何而起。宋珩已经离宫,朕已让兵马司在京中搜捕,你让影卫也都散出宫去帮助搜寻。” 宁玉凤一震:“燕王已离宫?” 宫门戒严,他是如何跑出去的? 许振神色清冷,替宣德帝向他解释:“是影卫左副统领方才使人来报的,燕王人从北面神武门逃了,他已带人追出宫去。” 左大人便是如今影卫的副统领,也是刚才带兵去追宋珩的那一波人。 宁玉凤见宣德帝不再说话,心事沉沉的模样,遂应喏退下。 待他离开之后,从宣德帝身旁书案后传出一个低低的声音,“现在回乾清宫。” 宣德帝转过身,迈开步子往外走去。 小太监宁福在前头开头,跨出永寿宫大门,喊了一声:“起驾,回乾清宫!” 宣德帝在前,后头跟着许振,再后头一众护卫,跟着往乾清宫行去。 百官在日蚀退却之后,纷纷来到广场上,磕头已谢天恩。 左等右等,宣德帝却仍未出来。 过了会儿,宁玉凤来传了口谕,只说今日太极殿走水,原因待查,但惊动圣安,百官先且退去。 众人待宁玉凤离开之后,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怎么好端端的,就走水了呢?” “是啊,早不走水晚不走水,偏偏在日蚀全盛的时候,你说说这……” “听说前几日圣上烧了那株绿萼梅,绿萼梅不正是在太极殿偏殿中么?” “绿萼梅?那不是祥瑞之物吗?况且还是先帝所留,也能烧得?” “这火,八成是天威啊!” “莫非圣上有何失德之处?” “嘘,慎言慎言!” 话虽如此说,可大伙儿都互相传着心领神会的眼神,边说边退去。 宋琰则想着宋珩,这家伙怎么一走就没回来?且父皇可是想要找他麻烦的。 他刚犹豫要不要去找他,就见程逸风从殿上下来。 “你这是从哪儿过来?” “参见秦王殿下。”程逸风见过礼:“臣刚刚见过皇上。” “走水是怎么回事儿?燕王呢?”宋琰皱着眉。 程逸风沉声垂首,恭敬回道:“据初步查探,乃是当日用来烧绿萼梅剩余的火油,有宫人偷懒未搬出宫,而是放在了太极殿偏殿之中,那偏殿中又有温炭,不知怎么就烧起来了。皇上本怀疑是燕王殿下动的手脚,但后来召见他时,发现他方才一直在外头,便盘问了一番,此刻将燕王殿下送回府了。” 宋琰点点头,这几日父皇也不知是怎么了,对宋珩异常敏感,总想着要对他下手一般。 宋琰与程逸风告别,踱着步子往外头走去,要不要去燕王府看一看? 他这么想着,出了宫门,见天色已渐暮,上了马车,淡淡吩咐道:“去燕王府。” 不管父皇如何疑心宋珩,他都要保下他,西疆两次救命之恩,再加上西苑中一次,值得他这么做。 宣德帝的意识像从深海里浮上来,他动了动似有千斤重的眼皮,勉力睁开了眼。 金绡帐,鲛珠帘,袅袅升腾地青烟,这是,乾清宫他的龙榻上。 他闭上眼,呼出一口气,怎么回事,方才又做梦了吗? 似乎梦见许振背叛了他,宋珩为大哥宋渊报仇而来。 可那一切又真实得历历在目,他猛地睁开眼,转头喊道:“宁玉凤!” 隔着绡帐,缓缓走过来一个人影。 宣德帝眨了眨眼,是个女子,又不像是庄青萱。 那人影近了,掀开绡帐帷帘,明艳脸容含着笑,五官清晰可见,那笑比千年玄冰还寒,她轻启朱唇:“宋谨,你醒了?” “啊!”宣德帝一个翻身,屁滚尿流往里滚到床榻尽头,与站在榻前的杨陶拉开距离,双眼睁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慌慌拼命揪着自己头发。 怎么又在做梦? 怎么又在做这个梦?快醒醒,快醒醒! “宁玉凤!”宣德帝高喊着,额头上青筋根根爆出,嘶哑着嗓子,“来人哪!宁玉凤!” 第448章 因果循环 宁玉凤在起火的太极殿偏殿内小心查看。 太极殿内静如鬼蜮,虽火已灭,太阳又出来,但对宫人们来说,此处可是招来天神之罚的地方,是禁地! 宁玉凤在静悄悄的偏殿内亲自搜罗了几圈,起火点应是在一处窗棂旁,所以那烟往外腾升得又快又猛。 那窗棂已被烧榻了半边,顶上屋梁跨了一头下来,横在窗前,似囚笼。 他走过去,用手指伸到窗前摩挲一阵,又放到鼻尖细细嗅着。 有火油的味道! 果然是最初的想法一样,这明显是有人预谋纵火。 火油显然是此前烧绿萼梅时就偷偷藏在此处的,难道那时宋珩就已经谋划上了? 宁玉凤继续搜寻着,提着一盏宫灯,仔细查看四下有没有留下纵火人的痕迹,忽耳畔传来细微至极的风声,他猛地回头,正好看见跟着他的四个小太监倒了下去,一道人影隔着幽暗的烛火,立在他身前。 宁玉凤瞳孔骤然缩紧,眼前这人,僧衣光头,一身世外佛意,可看那五官,竟然是! “袁江临,你没死?” 当年的江湖,谁不知天下武功第一的袁大侠因情死于帝王手中? “阿弥陀佛!”来人双目低垂,双手合十,唱了一声佛号:“老衲行空,向故人问好。” 宁玉凤捏紧了双拳,只恨没有带兵器来。 他暗自运起真气,阴阳怪气道:“还以为你死了,却原来和燕王勾搭在一起,既然入了空门,又为何来沾染尘事?” 行空神情无波,抬起眼来,眼眸中闪闪发亮,“果报循环,行空尚有恩情未报,尘缘未了,故来此一行,宁大人您呢?背叛师门而出,却做了阉人藏于深宫,如此躲躲藏藏的日子,可值得?” 宁玉凤咬着牙,知这一场硬仗在即,多说无益,一挥拳,真气似一道大浪朝行空汹涌而去,竟是一出手就是杀招! 他一面翻身扑过来,一面戏谑道:“阉人又如何,该享的富贵我一样没落,而你已是佛门中人,若是杀生,怕有违佛心吧?” 行空笑笑,双腿不见挪动,身影却倏然往后疾退,避开宁玉凤风狠浪急的一招。 宁玉凤见他果然不敢正面相抗,手指搓刀,又是一掌朝行空劈去。 只见打横里窜出一道人影,双手在胸前合十划开,一道高墙似的真气与宁玉凤狂猛的真气在空中相撞,以宁玉凤之能,也不得不往侧避开这一击。 “行空大师不能与你招招见血相拼,那我总可以吧?”来人行动潇洒若风,语气沉稳和缓,身姿清隽。 宁玉凤站稳定睛一看,差点吐出一口血来,“许绎!”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行空和许绎怎么会变成一起的,他们都是谁的人?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宣德帝扯下蒙住头的被子,立在眼前的仍旧是笑眼若刀的杨陶。 他浑身冷汗涔涔,咬了咬嘴唇,疼,疼得钻骨,终于意识到这仿佛不是梦! “杨……杨陶……,你……你没死!”他牙齿打着架,哆嗦着咬出一句话来。 杨陶见他见到自己就害怕成这副模样,嗤笑道:“原来你就这点胆子,我还以为,能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之人,有多厉害的本事呢?” 宣德帝见宁玉凤也不来,外头静悄悄连一丝动静都无,知道宫里定是被宋珩得了手。 他却打死都想不通,羽林卫呢?影卫呢?人都去哪儿了? 为何一个能保护他的都没有? “娘。” 帐子外头响起宋珩的声音:“旨意已经发出去了。” 杨陶笑着转头看向他:“来,坐下陪你叔叔喝杯茶。” 一旁立着的灵芝亲手给宋珩捧了茶过来,宋珩接过茶,站到杨陶身边,见到缩在龙榻一角满脸不可思议的宋谨,笑一笑,“叔叔睡得可还好?可有梦见我父亲?” 宋谨被宋珩方才那句话给打翻了脑子里的浆糊,“什么旨意?” 宋珩笑着,一伸手,“宁福,拿过来给皇叔看看。” 宁福小跑着将一卷圣旨送到榻前,看了看缩在里头的宣德帝,一脸皮笑肉不笑道:“您老人家躲那么远,小的可怎么给您递过来呀?” 宣德帝恨恨瞪着他,宁福,藏在他身边的人竟然是宁福! 他顾不得计较,连滚带爬过来,一把抓起那圣旨,颤抖着手抖开黄绢,映着满室烛火看起来。 “罪己诏”! 起头三个大字让宣德帝脑袋似被棍棒狠狠敲了一击,晕眩不已。 他双手抖个不停,勉力稳了稳心神,惊恐地往下看去。 “……朕于宫闱危难之时,奉承洪业,本应宣流风化,福泽黎民,而四年以来,疫症洪灾,噬民伤生,兄弟阋墙,宫闱政乱,而今感逆阴阳,至令天呈异象,以天火惩太极,乃天之怒也!其上数罪,朕思之根源,乃德不类,今悉数告之于天下,望警醒众人,以朕为戒……” “……朕幼冲之时,感受勇戾太子母子照拂之恩,却未及思恩,以怨报之,为谋大宝而叛兄,行告密之举,害勇戾太子亡于雄安,生屠香、许两族。然上苍因果轮回,朕之果报现于今日,实乃上有愧于天,下有愧于民。朕虽庸暗,昧于大道,永鉴废兴,为日已久。念勇戾之高义,今便逊位别宫,敬禅于燕王,依唐虞、晋宋故事。” 宣德帝手抖如筛糠,举起圣旨到眼前,似要将眼珠子都贴上去。 这圣旨是怎么回事? 玉玺宝印一个不少! 更可怕的是,这……这俨然是他亲笔! 他是中邪了吗?还是这真的是做梦? 他猛地一口咬上自己手背,精瘦的手背顿时渗出血来,那分明至极的痛让他再一次确认自己不是做梦! 忽地脑中一个念头闪过,他手中的圣旨“哐当”跌落在地,茫茫然抬起眼来,盯着杨陶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你们,你们给我用了那香……” 杨陶笑着一点头。 “要不然,让你写下这份圣旨,还真没那么容易。” 宣德帝颓然跌坐龙榻上。 就这么完了? 他隐忍几十年,好不容易得来的宝座,就这么完了? 引魂香,若无那引魂香,他怎会扳倒宋渊? 可若无这香,他又如何会遭杨陶母子戏耍于掌心! 他不甘心,他太不甘心! 宣德帝抬起眼来,看向跟在宋珩身后的许振,满脸不解,“为什么?许绎才是亲手杀了大哥的人,为什么你们还会联手?” 第449章 卧薪之谋 杨陶转过身子,明艳的脸容闪过厉色,盯着宋谨冷冷一笑。 “为什么?若不是你向钱氏告密,我们怎会被追兵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宋渊又怎会舍了自己性命想出这个法子?” 宣德帝没太明白,脑子涨得发疼,眼中尽是疑惑。 杨陶勾起唇角,眼中却隐现泪光,继续道:“你以为是我们在替他报仇,你错了,是他自己替自己报仇,这一刻,早在他将剑横在自己脖子上时,就已经预料到了。” 宣德帝渐渐有些听懂了,双手抖得更厉害,他努力抓紧床榻让自己静下来,“大哥,他,他是自杀?” 杨陶的语声有些沙哑:“对,他用自己性命,换了我们所有当时和他在一起的人性命。他的头,是我亲手割下的。许绎只不过是背了个叛主之名,好回宫博取钱氏信任,你在许绎主动找上你,请你回宫之时,就没生疑过吗?” 宣德帝脑中似炸裂一般刺疼,生疑? 他当时欢喜不已,有许绎这个能文能武的臂膀愿助他一臂之力登上大宝,他高兴都来不及,哪还有时间去怀疑? 更何况,许绎在他眼中,就是个为利益不择手段的小人,眼看钱皇后在朝中不稳,搭上他这个王爷,许绎的选择也不算没有道理。 宣德帝听得耳朵中“咯咯咯”直响,一定神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他努力咽下口唾沫,看向许振的眼神更加恨毒,“你们,你们一直在骗我!” 宋珩接过话头,目色似寒剑:“本来只想借你力,查查究竟出卖我父亲的是谁。以前我们只是怀疑你,可直到看到香家以《天香谱》传出来的讯息,才知道原来那个狼心狗肺的小人就是你。怎么?不服?不服来杀我呀?” 宋珩戏谑一笑,宣德帝死死咬住牙关,却只能将愤怒吞回肚子里。 “那你从回宫的时候就开始筹谋了?我竟然还以为你是个不中用的废物!” 他话音刚落,脸上便“啪”,挨了阿文一个刮辣辣的耳光,“呸,小人,就你这样出卖恩人的才是废物。” 宋珩一抬手止住阿文,眼底闪过杀意:“你想死得明白些是吗?满足你。” 他站起身来,走到杨陶身畔,“我知道你定会防着我,就算我没想复仇,你也不会容忍我在你眼皮子底下安逸下去。所以一开始,我就趁机出现在宋桢面前,他是宗室长辈,见到宋家子弟,定会好好安置,更何况我父亲与他关系也不一般。” “如此一来,你也只能当着天下人的面将我好好养在宫中。而我的力量,暂时都蛰伏起来,因为,我有更好的拿回这天下的办法,那就是你们一家人各自的私心。” “你想从周家手中夺权,周家想力保宋玙,贤妃与宋琰想夺太子之位,真乱,啧啧。” “不过对我来说,越乱越好,于是我从宋琰下手,先助他铲除金家,周家与宋琰此消彼长,双方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激烈。” “再然后,我与宋琰合谋,一步步把周家拉下马,于此同时,将宋琰底下的势力,一步步换成我的人。” 宋珩站定在宣德帝面前,居高临下睨视着他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哦,你还不知道吧?当时追随在我父亲身边的,除了许振的父亲,还有三个人。” 宣德帝瑟缩着抖了抖,动了动木然的眼珠子,“那三个人,都在朕身边?” 他绝望地看着宋珩,“你要什么,朕都给你,要多少银子,朕把库银都给你!” 宋珩摇摇头,嗤一声笑:“你不是想知道有哪三个人吗?” “一个是汇丰东家,也是你的老朋友,叶秀玉的哥哥叶维青,他们叶家在起事当日都跟随我父亲离京而去,秀玉姨为保护我,中箭身亡,而叶大叔则随着我母亲闯荡江湖,辅佐她创立起汇丰,后又盘下福寿斋,售卖篆香。” “以汇丰今日的财力,怕比你这刚刚收拾完钱氏手里烂摊子的国库都充盈得多。” 宣德帝彻底萎靡下去,他就知道汇丰跟杨陶定有关系!却没想到,原来叶家从始至终都和杨陶在一起! “那程家?”程家和叶家有姻亲,若程铨真是效忠于宣德帝的人,叶家又怎会娶程家姑娘?” 宋珩微微一笑,“程阁老这些年,帮你治这天下,可出了不少力气,不然,就凭你那点偷鸡摸狗的本事,又如何能掌这民生经略?” “逸风,你爹来了吗?”宋珩笑着往外招呼。 程逸风一步跨过鲛珠帘,拱手抱拳道:“他正在誊写皇上的罪己诏发往各府州,一会儿便来。” 宣德帝的怀疑得到证实,被骗的愤怒、屈辱、不甘,统统涌上来,手指紧紧扣在床板上,五脏六腑似都被烈火炙烤一般。 难怪,难怪程铨的立场一直在太子和宋琰之间摇摆不定,他还以为他是因为忠君,只忠于他一人,却没想到,他根本就是在挑拨离间! 见哪边弱便帮哪边,借他之力,生生一步步割下太子和宋琰的肉! 宣德帝再经受不住,一口血“哇”地喷出来,他抬手擦拭过嘴角,龙袍宽袖金黄边染上一片血红。 他放下手,喃喃问道:“还有一人是谁?” 他死也要死个明白! 宋珩勾着唇角,冷冷看着他一副将死的模样,“还有一位,便是当今西山大营统领,邓钟岳邓将军。为了今日,他潜伏西北十余年,本来我们的打算,是在哈密建立起自己的据点,到时就算事败,也有一争之力。后来发现你有意用宋琰夺了周家在哈密的势力,就顺势借你之力,让邓将军来京了。” 宣德帝又觉得喉头腥甜,邓钟岳,他还以为是宋琰的人! 如今掌着西山大营,把神机营与神枢营都囊如麾下,好狠!宋珩竟然毫无声息就将他给架空了起来! 程铨、程逸风、邓钟岳、许振父子,里里外外,将他围了个严实! 宋珩冷眼看过去,又加了一句,“哦,对,还有直隶大营的杨怀安,也是我们的人。还有让你中毒生病的,不是安家动手过的金猊玉兔香,而是那绿萼梅中,本身就填了拟梅香的毒药。所以,安家只是先你一步去向我父亲忏悔而已,你也不要错怪了安家。” 宣德帝已绝望得无动于衷。 就算宋珩告诉他宁玉凤都是他的人,他都不再会惊叹半分。 他终于明白他为何会落到今日这地步了! “宁玉凤人呢?”他忽然想起宁玉凤。 “这儿呢。”门外传来一个回答他的声音。 “啪。”已只剩一口气的宁玉凤被许绎扔在地上,干瞪着眼望着宣德帝,喉咙里呼呼直响。 许振朝宣德帝浅浅一笑,“皇上您看,我就说,父亲会来给您惊喜的。” 宣德帝看着几年不见的许绎,还有许绎身后那个脸孔看起来极眼熟的和尚,嘴唇张了又张,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灵芝站起身迎上去,“爹。” 她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在人前喊一声爹! 宣德帝本已干涸的表情又突兀得拧曲起来,爹? 这安灵芝,是许绎的女儿?! “她?是你女儿?”宣德帝愕然张大嘴,难以置信地看着许绎。 第450章 天道循环 许绎朝灵芝慈祥一笑,感慨又疼惜地拍了拍她肩,转头看向宣德帝,多年来的隐忍与怨恨尽数涌上心头,语声微微激动,“宋谨,你可知你手上沾了多少血?若不是你告密,我许家与香家又如何会灭族?我许绎和香念枫又如何会天人永隔?我女儿又如何会委屈在安家受苦十多年?你造下的孽,下一辈子都还不完!” 香许两家还有后人? 怪不得这安灵芝制香这般厉害,原来她是香念枫的女儿! 金猊玉兔香她会制,那引魂香,必然也是出自她手了! 宣德帝忽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干涸的笑,他成也引魂香,败也引魂香。 他还以为宋珩能到此香,只是因为运气好。谁知道安灵芝本身就是香许两家的后人,是经他之手灭族的后人! 天道循环啊!天道循环啊! 他眼泪往下掉,嘴里却发出“嗬嗬”笑声,看起来诡异至极。 屋内众人都冷冷看着他,或怜悯、或鄙夷,只那眼光,便让他明白,他的路走到头了! 他脑中又浮现起周惜娘的脸,宋玙的脸,贤妃的脸,这一个个死的,都是他的果啊! 他伸出手,先是指向许振,颤巍巍道:“今日,是你放的火!所以我去太极殿时,你才会在那里!又引开宁玉凤,将我骗去永寿宫!” 许振没有否认,微微一笑。 他又指向程逸风:“是你,你带着安灵芝和这些护卫扮作影卫进宫来等我!” 程逸风好整以暇一弯腰:“承蒙圣上信任。” 宣德帝眼神闪烁两下,又指向宋珩:“可是你明明被人追杀,为何会在养心殿等着我?” 宋珩踱步回去坐下,冷冷道:“日蚀之象,那么昏暗的时分,我找个角落躲起来,再由人代替我钻出去,你们又怎么会察觉?有逸风在,找一套影卫的衣服,对我们来说可不算什么难事。” 宣德帝缓缓点头,口中絮絮:“好,很好!算无遗策啊!” “哈哈哈哈!”说完自己又仰天长笑起来,笑得眼泪纷纷往外落,笑得弯下腰。 待笑够了,他又将手指向一直背对着他的杨陶,似哭似笑,似悲泣似怒号:“大嫂,你给我个痛快吧!我去见大哥,自会向他请罪,你给我个痛快!” 杨陶转过身,看他的眼神无比鄙夷,“痛快?你以为我只想你死?这世上有没有地狱中的不灭之火,我不知道,但在你忏悔完自己的罪过前,我不会让你死得那么痛快!” 宣德帝浑身一凛,他还从未听过杨陶用这种森冷的语气说话,后背冒起一股寒意。 哆哆嗦嗦看向宋珩,又看看杨陶,“你们,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送他上路。”宋珩冷冷吩咐。 程逸风上前,“砰”一声以掌为刀砍在宣德帝后颈处,宣德帝眼一翻,身子立时软倒在床榻上。 “我先带他回西山。”杨陶长叹一口气,看向宋珩,“这边的事,你自己能否处理?” 宋珩点点头,走过去握住杨陶的手:“娘,你放心,有诏书,还有程叔在,定会顺利。” 杨陶又深深看了一眼灵芝,“好,那我在西山等你们。” 说完,着人捆起宋谨,拖了出去。 宋琰的马车刚刚驶过巷口,就觉得不太对劲,前头一群人围着燕王府指指点点,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烧焦味儿。 他催着马夫,“快些!” 大马“咚咚”往前跑去。 到了燕王府门口,他跳下车,见燕王府大门紧闭,上前准备推门,横里穿出个人影。 “殿下,此处不能进。” 宋琰一看,见是个影卫,冷冷问道:“燕王呢?谁让你们来的?有旨意吗?” 那羽林卫一抱拳,“下官奉旨而来,不曾见过燕王,燕王妃在府里畏罪点火自尽。” 宋琰眉头一跳,一把推开那挡门的影卫,往里冲去。 他知道宋珩与灵芝所住之所,一路疾跑冲过去,远远看见夜色中燃起点点火把,火把间一栋已被烧得半坍的阁楼,散发着强烈的焦臭味儿。 “这是怎么回事?”宋琰一脸惨白,父皇竟然无声无息就对宋珩下了狠手? 领头的影卫还呆在此处,他奉命要将燕王妃拿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好不容易等到里头火烧了个干净,他这才派人上里头寻摸尸体去。 二三十个影卫举着火把,在不成型的阁楼里仔细寻找,却不见尸体的踪影。 那影卫头领见宋琰出现,只好一抱拳如实相告:“秦王殿下,属下奉命来捉拿燕王妃,其余事一概不知。” 宋琰看了看那一片废墟,心急如焚,正要过去细看,只听“呼啦”一声响。 “快跑!楼要塌了!”有人喊了一声。 影卫们来不及散开,转瞬间,那阁楼整个儿“呼啦啦”往下垮去! 宋琰眼睁睁看着那座三层高的小阁楼底座似被削平一般直接坐下去,上头早被火烧得松松垮垮地两层木楼也跟着倒下来。 正在里头搜寻燕王妃尸体踪迹的影卫只跑出来三四个,其余的全被这突出其来的坍塌压在底下。 “快救人!”那影卫头领顾不得宋琰,忙呼喝着命人前去相救。 而那些被压在下头的人,手中尚有火把,有未熄灭的火苗遇到楼阁,又忽拉拉燃起来。 宋琰心急如焚,难道安灵芝已遭难?那宋珩呢? 正想着,只听旁边跑出来的人对那影卫头领报告:“大人,那楼阁里头,柱子动过手脚,显然被削砍过,才会在我们进去之后断得那般彻底!” 宋琰心头一跳,他本就奇怪这楼倒得诡异,若里头没有找到尸体,楼又早被动过手脚,那说明宋珩不是毫无准备! 他猛地转身,一口气跑出府门,跨上马,径直往皇宫飞奔而去。 宫城门已经落下,见宋琰急匆匆而来,守卫忙进去通报。 过了约一盏茶的功夫,有小太监前来宣召。 “皇上请秦王乾清宫见。” 宋琰深吸一口气,跟着小太监穿过夜色,匆匆行去。 一路上心跳莫名厉害,宋珩到底去了哪里?有没有遭父皇毒手?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又想起白日里那场大火,更加不安。 待来到乾清宫,只听里头通报,“秦王来了。” 宋琰径直跨过殿门,往里走去。 迎面见到程铨、程逸风、许振都在,他有些诧异,微微扯了扯嘴角算是和三人打过招呼,匆匆往那龙案后的人走去,一面走一面急促道:“父皇,您把燕王和燕王妃给怎么了?” 龙案后头那人抬起头来,朝他微微一笑。 宋琰双腿一僵,睁大眼楞在当场。 宋珩俊美脸容勾起一侧嘴角,眼神慑人如电,转瞬又和煦无比地看着他,淡淡道:“玄玉,你好。” (全文完) 《行香子·篆香辞》 露重花轻,风过帘惊。 烟波静、叹罢生平。 篱下孤影,方寸安宁。 篆香将尽,天将晓,窗将明。 歌阑帷落,月冷霜凝。 踏沧海、寻彼芳汀。 三生缘定,问君何名。 杯酒意浅,情意浓,春意轻。 番外1:前世 天道: ………… 九天之上,瑞云浓,弦月当庭,香满宫。 缥缈界天门山处,渺渺天风,仙雾缭绕,一群形状各异的仙人正簇拥在山门前,翘首以盼。 苦修千年,只为换眼前正果。 君道这是何处? 正是初得仙道之灵物,登仙门、造仙册、入仙籍之处。 那群仙灵已侯了些时辰,从日升等到月起,法力稍浅的,还未受仙界封印,经不住仙山灵气,干脆幻了原形,倚靠祥云歇息。 “怎的还不开门?”有新来的,见前面侯了这么多仙,忍不住探问。 “启门仙姑说,今日有一大仙报道,且待他来,入了籍造了册,才能轮到我们。”一侯在前方的小仙答。 “可知是何仙?” 众仙摇摇头。 忽一阵狂风掠起惊云,众仙回头望去,一双硕大七彩华翅现于祥云之畔,带起漫天香雾。 “是凤凰?”有仙人小声道。 “不对,是金蝶!”有仙人看清了来者。 原来这仙人中,也随修仙时间与难度,分三六九等。 寻常仙灵千年一出,蝶仙却是六千年一出,要将六道历遍,饮甘露、馔琼风、醉霞斛、宿星屏,精酿九百九十九种蜜,集齐九千九百九十九种香,方能修得正果。 那山门终于开启,出来一位高鬓花髻、琼姿皓面的仙姑,顿脚嗔道:“大仙可从红尘中得道了?怎的才来?” 金蝶化作霞光,落到山门前,幻身成一位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他匆匆来到启门仙姑身旁,蹙着眉,揖首叹道:“劳仙姑久侯,只是此次历完人间道,本该修齐九分香魄,不知怎的少了一分,寻遍六界也未得。” 另一柳目桃面的仙姑侯在门前,正捧着蝶仙的修历册,闻言忙打开仙册查阅去:“大仙莫慌,必有因由。” 仙姑将仙册往前翻去,上面皆是记载这六千年来蝶仙的修炼之路。 她停在一页前,纤指一点道:“该是在这儿了。” “修罗道?”蝶仙看过去。 登仙之前,六道中事皆散尽成灰,是以他完全不记得曾发生过何事。 只听仙姑一提,胸口莫名生疼。 仙姑点点头:“且看,大仙在修罗道时,曾得一修罗救出蘼芜红泽,必是大仙未报那恩情,故而留了一分香魄,在那修罗之魂中。” 她继续往前看,忽惋惜道:“因这缘分,大仙与那修罗已同历过一次人世,可那修罗却因存了不容于世的仙魄在身,历劫失败。” 蝶仙不禁跺脚摇首:“都怪我,误了人这红尘修历,可那香魄要如何才能取回?” 仙姑合上册:“只要大仙报恩得果,香魄自然修回。这一结,是恩怨司疏忽了。且待小仙报于上听,让那修罗重新修历,大仙且速去轮回台候命吧!” —————————————— 人间道: ………… 宋珩抱着灵芝,走出血流成河的楼鄯宫城,夕阳如血,映在澄天之下,目尽之处,在他眼中,却皆是烈烈的灰。 他来晚了。 怀里的灵芝明明轻得似一片羽毛,他的脚步却重得几乎抬不起来。 如果他在九岁那年就带她离开安家, 如果他在京城中时就有勇气告诉她, 如果他在知道她要去和亲时就带她远走高飞, 如果他在刺杀楼鄯使团时布置再周全一些不失手, 如果他在和楼鄯国王达成照顾灵芝的协议时,能觉察到二王子的野心…… 可惜没有如果。 他终于杀了宋谨,他终于拿回了父亲的天下,他终于可以去接他的小灵芝回来,他终于可以告诉她这一切的真相,却接到了楼鄯叛乱的消息。 原来我所以为的保护,终究逆不过天意。 他日夜以继奔驰了十五日,恨不得肋下生翼飞到西疆千里之外,他踏过沧海追过明月疾驰万里。 却仍然晚了一步。 他看见她合上那清亮如露的眼,心黯成灰,如跌进永不见日的深渊。 天下之大,没了她,便再无喜乐之地。 他将灵芝死死抱在怀里,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跪倒在戈壁尽头的落日前。 上苍啊,若你有灵,可不可以让我重新来过! 他掏出怀中那盘篆香。 那是娘留给他的,娘说:“这是娘以前最要好的朋友留下来的,说这香可以逆换生死。你爹死的时候,我燃过一次,可惜好像并没有什么用。” 娘这么说着,将香递给了他,“给你留着玩儿吧。” 他没当真,只收下了那香,因那香的形状是个“灵”字,灵芝的灵,灵儿的灵,他很喜欢。 他想着,再见到灵芝的时候,就送给她吧。 却没想到,再见之时,却是最后一日。 那篆香已被灵芝的血浸成石榴红,氤氲得香气也格外幽深起来。 他取出火石,轻轻点燃篆香。 染血的香泥在火焰中渐渐炙烤成灰,青烟袅袅,似一缕魂魄来自虚空,幽幽升起。 …… 安灵芝猛得睁开眼,呆呆看着眼前的一切,她不是死了吗? 怎么又回到了十二岁那年的闺房里? 番外2:大婚 绍元三年,京师,秦王府。 秦王府自开府以来,从未曾这般热闹过,处处张灯结彩,挂缎着锦,透着堂皇华贵的天家气派。 披着红盖头的新娘子端坐在上房床头,待屋里静下来,悄悄地撩起盖头,转了转圆溜溜的眼珠子,伸手摸着床榻上一颗花生仁,迅速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嚼起来。 一双大手迅速伸过来给她把盖头放下。 “哎哟我的姑娘哎,我的王妃哎,这什么时候啊,您还这么馋嘴?万一王爷这个时候进来,一挑开盖头,得,您腮帮子还包着花生米儿,不得丢死人了!” 新娘子抿着樱桃小嘴一笑,“嬷嬷不是有您嘛,您上门口看着点,快去快去,饿死我了。” 说着又毫不在乎挑起盖头来,捡着红枣往嘴里塞。 嬷嬷溺爱又无奈一笑,摇摇头嘟嘟囔囔往门口走去,探头看了看外头没人,回头低声道:“秦王如今不过是个闲散王爷,可还如此得圣上器重,大婚都亲自来贺酒,且看这府里,样样儿都是稀罕物,看起来也不似传言中那般萧条,要不您……” 新娘子一挑眉,止住了她的话头。 世人都知道,先帝本是秦王之父。 可偏偏三年前紫禁城内太极殿一场天火,将先帝爷吓破了胆,自个儿下了罪己诏,将他如何恩将仇报谋害勇戾太子的事儿说了个清楚,又将皇位传给了勇戾太子遗孤燕王。 秦王可不就懵了,到手的皇位飞了,谁能不有点心思? 不过这新皇心倒是挺仁,并未对这位堂兄弟赶尽杀绝,反而好吃好喝供起来,还在他除孝之后,便给他张罗了大婚。 可听说这秦王主动退拒了各种差事儿,从此闭门不出,日日只呆在王府里,还改食素,这是要皈依的迹象啊! 好歹,他总算没推这门亲事。 新娘子听懂了奶嬷嬷的意思,知道她是想让她劝秦王上进,嚼着红枣一抿嘴,“他闲散自有闲散的道理,皇上器重自有器重的道理,我不爱管这些事儿,只管吃好喝好过好足矣。” 走到窗下的宋琰听到屋内的声音愣了楞,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嬷嬷见她吃得口脂都糊嘴边了,忙匆匆小跑过来,掏出帕子替她擦拭,“姑娘喜欢就好,我看咱们王爷长得倒是挺俊的,跟姑娘般配得很,只您这会儿还是先忍忍吧别吃了,别生生把一副好模样好印象给毁了。听说呀,这见第一面是最重要的!” 新娘子娇俏的声音强辩道:“就吃两颗枣,不是早生贵子么,摆这儿看肯定没有吃进去效果好。” 宋琰忍不住翘了翘唇角。 他迈步往里走去。 “哎呀。王爷!”嬷嬷一面手忙脚乱替新娘子盖上红盖头,一面转身去迎宋琰,这一慌,撞到屋内另一个匆匆迎上去的丫鬟,那小丫头“吧唧”就摔在地上。 另几个上前迎宋琰的丫鬟赶紧过来扶起她。 嬷嬷涨红着脸,嗫嗫嚅嚅福礼:“给王爷请安,王爷怎么,没带丫鬟过来。” 不仅不带人,还走路不出声儿! 还有闹洞房的人,怎么也一个都没见到? 宋琰微微一笑,解释道:“我先过来打个招呼,一会儿皇后娘娘会亲自带宾客们过来看新娘子,你们先准备好。丫鬟嘛,我不惯用,屋里有王妃的人伺候就行。” 他扫了扫正襟危坐的新娘子,红盖头掩都掩不住地簌簌轻颤。 宋琰嘴角又弯了弯,微微摇摇头,她是在偷偷笑这小丫头跌跟头呢。 听说皇后娘娘要来,奶嬷嬷忙带着丫鬟们备好迎接之礼,外头紧接着就传来小太监唱喏声和喧闹的人声。 云霜与廷雅一人一边,半扶着小腹微隆的灵芝进了屋。 身后官家亲眷密密麻麻跟了一院子,都恭恭敬敬立在院中不敢上前。 屋内众人见过礼,宋琰拿起秤杆轻轻挑起盖头。 一张娇俏而大方的脸含笑露出来,黑幽幽的眼仁儿先盯着宋琰看了片刻,又转到灵芝身上,站起身盈盈拜下:“给皇后娘娘请安,多谢娘娘圣驾光临。” 灵芝笑着送上一对通透的天然龙凤纹碧翠玉镯,打量着新娘子秀美面容,笑道:“真是个美人儿,秦王好福气。我还是先出去吧,省得耽误大伙儿闹新人了。” 虽日子与以前没太大差别,她照样能制香,能常与云霜和廷雅相聚,可和众人间的距离感,却明显似隔了一道屏。 她话一出,众人都跪下来,“恭送娘娘。” 宋琰忙命人引灵芝出去。 她走了,屋内方又活络起来。 …… 待众人夸赞着新娘子娇俏貌美离开之后,坐在床沿的宋琰轻轻开了口,“一会儿,我让厨房送些小食过来,你喜欢吃什么?” “什么都行。”一提起吃,新娘子语声里都带着喜乐。 她侧过头来看着他,这就是以前大伙儿都以为会登上帝位的秦王了。 模样倒是英伟,浓眉悬鼻,眼神冷冽中带着忧郁,似有解不开的心结。 宋琰察觉了她的打量,并不转头,只微微挑起眉,“看够了吗?” 新娘子并不害羞,嘟囔着:“没见过,当然要仔细看看,别回头认错人了。” 宋琰绷不住,嘴角勾起来,转头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眸子,一时收不回眼神。 这姑娘胆子也忒大了些。 空气中流动着微妙的气氛,他手心有些出汗,眼神不自觉温柔下来:“那,我先出去了。” 新娘子也愣了片刻,这人,为什么即使笑的时候看起来也那么难过呢。 她伸手在身后铺子上摸了一个红枣,递过去,“这个,挺好吃的,喝酒前,先吃点东西垫垫。” 宋琰目光落在那纤细的白净的手上,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番外3:远行 宋珩与灵芝从秦王府出来,携手上了銮驾。 灵芝揉揉胸,呼出一口气。 宋珩爱怜地抚上她脸颊,一本正经道:“又涨得难受了,要不我帮你揉揉?” 灵芝嗔怪地推开他凑过来的大手,“都当爹了,还这么不正经。” 宋珩乐得哈哈一笑,将灵芝搂在怀内。 灵芝说起宋琰的婚事:“秦王妃一看便是个性子活泼的,大方,不怯场,她这性子配宋琰的冷性子倒也不错。” 宋珩一下一下勾着灵芝手指,笑一笑并不搭话。 灵芝接着叹了口气,“你说,秦王能明白你的苦心吗?” 宋珩勾勾唇,目色闪闪,“再看看吧。” “这个人,性子过硬过真,本来就不适合做阴谋家,他更适合做能吏。我还是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够明白,我是真心想他能找到自己的路。” 宋琰的心结,自是因为宋珩负了他的信任,他想恨,却又对宋珩的救命之恩放不下。 于是干脆封固自己,不示好,不报仇,不报恩。 “我看秦王妃能让他放下心结也说不定。”灵芝笑着,她特别喜欢那个姑娘。 “我还把宾客中的小姑娘都看了个遍,选了几个看着大方聪慧的,回头你帮忙问问大哥的意思,看他中意哪家?” 灵芝与宋珩是互生情愫,加上杨陶的影响,他们二人都十分赞同男女婚配自主选择。 许振的婚事成了宋珩和灵芝最发愁的事情,这几年来不停给他相看,他却仍旧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竟是谁也看不上。 宋珩听灵芝说到许振,顿了顿:“我想他再历练几年,就安排入阁,不过,昨日他主动提请,去川南任布政使。” 灵芝楞了片刻,这虽是封疆大吏,可川南多苦穷之地,又远离京师,一去恐怕两三年见不到一面了,况且大哥若走了,父亲独自在府上,也没人陪了。 “总得成家了再去吧。” 大哥这翻过年都二十有三了。 宋珩拍拍她手,“随他的意吧,或许走出京城,反而能遇到合适的呢?” 这话说到了灵芝心坎里,也好,京师中没有能入他眼的,或许出去走走能碰上呢? “大哥人那么好,老天爷定得让他遇到个好姑娘才是。”灵芝总结,将胳膊伸进了宋珩臂弯里。 宋珩揽过她头,知道她忧虑许绎,笑道:“爹这边嘛,让他常常进宫来陪陪咱们,如何?” …… 宋琰从新房内出来,忽觉人生多了些意趣。 “二哥。” 宋琰脚步一顿,看向花园中走过来的人,笑一笑,“景荣,你来晚了。” 景荣穿着普通的梅红褙子,手头抱着一盆红艳艳的香兰,笑着道:“这是我亲手种的香兰,取名凤凰于飞,你看这斜飞的花瓣,像不像凤凰展翅?给你放在新房中图个喜庆。” 宋琰亲手接过,兰花清艳的香气扑鼻而来。 她会喜欢,他忽然这么想到。 “送进去,问王妃想放在何处。”他招呼院内的丫鬟。 再转身带着景荣往外走去。 “我这次来,祝贺你大婚,再顺带和你告别。”景荣缓缓道。 宋琰停下脚步,“你要去哪儿?” “我想,出去游历一番,娘娘说,人行万里路,心怀也会像这天地一般广阔起来。” 虽杨陶已贵为太后,她还是喜欢让身边人叫她“桃花娘娘”。 “一个人?”宋琰有些诧异,景荣的变化他是看在眼里的,眼前的景荣和当初那个在宫里刁蛮任性的公主似乎是两个人。 可这一个独身女子出去游历,还是多有不便。 景荣笑笑,“二哥放心,有香坊里的姐妹陪着我,我先去趟北疆,娟娟在那边过得如鱼得水,一直想让我去看看呢。” “哦?”宋琰脑中出现一个憨憨的笑脸,“她如今在忙什么?” “她一直在学做生意,前些日子结识了一个制香师,据她说那香师手艺了得,又懂经营,如今她们二人合伙,专门制售篆香销往北疆,非常受欢迎。” 宋琰想想,笑着道:“真不错,没想到她还有这本事,我那儿还有几本制香的古籍,你帮我带去送给她吧。” 景荣眨眨眼,笑了,“不用啦,二哥不知道么?咱们皇后娘娘,将她手上的香方都广布于天下了,名“雅香集”,印册三十万,供有心人学习研究。听说上头还有好多都是《天香谱》中的方子。” 宋琰愣住,安灵芝竟然有这般魄力?将祖传香方都散了出去? 景荣似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皇后娘娘说了,制香品香都是雅事,而香是上天赐予人间的秘宝,不属于某个人,属于所有爱香的人,若大家都能将自己的心得交流出来,香道只会越来越好。” 宋琰不再多言,一个女子便有这般心怀天下的心胸,而自己还桎梏在个人恩怨里头,似乎有些惭愧。 他沉吟下来,只点点头:“是件好事。” 景荣笑笑,她和这位同父异母的二哥,从前并无交集,只这一两年来,二人才渐渐有了来往。 但自从先帝退位以来,这位二哥的性子更加寡淡了。 “二哥婚后有什么打算?”景荣闲闲问道。 宋琰却头一次仔细思索起来。 就在一个时辰前,他还抱着得过且过的想法,可现在,外头碧天白云,红花绿树,看上去都生动又精彩。 或许,他也该出去走走了? “也许会求个闲散的差使吧。” 宋琰淡淡道。 景荣有些讶异地抬头看向他,随即浅浅笑了笑。 二哥这是想通了? “若放不下,就扛起来,若抗不起来,就干脆放下。”宋琰看着天高云淡,补充两句。 景荣嘴角笑意扩大,悟了啊,又一个悟的。 “其实,一直有个问题很想问你。”许是要离开了,景荣忍不住想多说几句。 “你说。”宋琰淡淡道。 “你后悔吗?” 宋琰背起手,暗自叹了一口气,这是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纠缠他的问题。 后悔什么呢?后悔和宋玙相争? 不,不后悔。 那是娘的心愿,他怎会忤逆娘? 后悔把宋珩带进这漩涡中? 可若不是宋珩,他早已死在西疆。 后悔没早些下手夺位? 可以宋珩的心智算计,他真夺得过来? 他有些怀疑。 宋琰缓缓迈开步子,往前走去。 “若是重来一遍,恐怕我仍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走上同样的路。再说了,这世间,何曾真有后悔药呢?” 景荣抬头望向悠远的天空,“怕是真有,也说不定呢。” 番外4:归去来兮(1) 绍元六年,春。 桃花谷内红云蔽天,映得一曲溪水都泛着娇艳,乘舟逆流而上,微风挟着甜香拂面,让人几疑此水路可升仙。 一队乌木小舟行至飞瀑前,船速稍减。 灵芝与宋珩均着微服,在一众影卫护送下到此,离船登岸,往岸边山石上一处小亭行去。 “你们来了?”亭中杨陶身着雪色广袖罗裙,长发散肩,笑吟吟看着二人,就和她初见灵芝时一般模样。 二人齐齐拜下去,久久不起身。 杨陶见他们这般举止,轻轻叹一口气,“早就说好了,待麟儿三岁时,便让我去想去的地方,不是吗?” “您想去什么地方都行,可您……”宋珩充满男子气概的面容更添英伟,此时却浮现一层阴云,微红了眼眶。 灵芝更是揪心。 杨陶想去的地方,偏偏不是这大周朝任何一个地方,是勇戾太子宋渊所去的地方。 虽他们已答应了杨陶给她试用“归去来兮”香,可仍想在最后一刻,让杨陶转变想法。 可是杨陶的决定,又岂是他们能左右的? 杨陶亲自扶他二人起身,站到宋珩身前,微微仰头,伸手抚平他紧蹙的眉心,温柔一笑,“我儿,如今也有妻有儿,娘已能放心。” 她又走到灵芝身前,见她眼眶蓄泪,轻轻扶上她双肩,“若珩儿和你不在一起,你会不会想去找他?” 灵芝微怔,转头和宋珩对看一眼,无话。 她当然会。 杨陶会心一笑:“这两年,谢谢你们让我自由自在在宫外游荡,可这世间越美,我便越觉心酸。” 她转身往前走到亭边,凭栏而望,漫山胭霞美得如仙似幻,那又如何? 她只希望和那人一起看。 杨陶背对着二人,语声中略带惆怅:“我并不是想去死,我只是想试试那香。若说这世间有人能制出《天香谱》上所有的香,那灵芝必是其中之一。你们放心。” 她转过身来,微微一笑:“那香也没说,若是失败人就会死啊,或许不能让我归去,我便又回来了呢?” 宋珩垂头不语。 杨陶早在宋谨死后就与灵芝商量过,想亲身试用《天香谱》中第八十一味香:归去来兮。 宋珩与灵芝千方百计用各种借口拖了她这么多年,比如制不出来,比如等抱孙子,比如等孙子能记事。 一直拖了六年,杨陶终提出最后的郑重要求,她一定要试试那香,不想再等。 宋珩与灵芝百般纠结,用了那香究竟会如何? 谁也不知道。 他们怎么敢在杨陶身上试呢? 杨陶撩起衫裙下摆,盘腿坐在亭中茶案前蒲团上,眼中闪过一抹光,微笑看向灵芝:“来吧,趁春光正好。” 宋珩转头看向灵芝,终点了点头。 毕竟,这是娘的心愿。 灵芝轻颔首,坐到杨陶对面,从袖中取出香盒,放到案上,凄凄看向杨陶。 宋珩也坐到她旁边,看向杨陶,“让他们都上来吧?” 杨陶点点头。 宋珩转身与大双吩咐了几句。 片刻后,又有几人进到亭内。 “祖母!”两岁多的麟儿奶声奶气,在奶娘怀中拼命晃着小短腿,张开双臂朝杨陶挣扎着。 杨陶笑眼弯成一条线,“哎,乖麟儿。” 麟儿顺利地从奶娘怀中挣扎出来,落到杨陶怀中的刹那,便一头扎进去,埋着小脸蹭了又蹭。 嘴里不停喊着:“祖母,果果,果果,果果。” 灵芝笑着替他解释:“他记得圣女果是您给他种的,他的那盆去冬结了果,他可喜欢了。” 杨陶也笑了,摸着麟儿圆乎乎的大脑袋,侧过脸贴上他还带着奶香的小脸,柔声道:“乖麟儿,喜欢种果子呀,祖母的本事都教给你娘了,以后让你娘教你。” “娘娘!”跟在麟儿身后的槿姝等人,都是长久跟在杨陶身边的人,比宋珩与杨陶相处的时日更长。 此时齐齐跪了一地,暗自垂泪。 杨陶让麟儿起身去了宋珩身边,笑着道:“你们这一个个的是怎么了?我平日说过的话可还记得?” 众人不语。 杨陶朝宋珩一挑眉,“你看,你在此,她们都不敢说话了。” 宋珩歉然一笑,往后一挥,“娘娘问什么,你们自管真心回话,说什么都可以。” 众人这才微微抬身。 槿姝磕了一个头,低低答道:“记得,您说过,每个人到这世间走一趟,就是不断地和人告别,朋友、亲人、子女、夫妻,总有分别的时候,可也总有再见的时候。” “既如此,还伤心什么?”杨陶面上含笑。 槿姝拿帕子擦了泪,低声辩了一句:“可分别总有分别时候的伤心,再见的时候,奴婢等人自会高兴。” 杨陶哑然失笑,“你这丫头,成了将军夫人,胆子愈加大了。” 众人有了宋珩的吩咐,便和往常与杨陶相处时一般,附和道:“还不都是娘娘惯的。” 这几句一说,倒是把离别的气氛冲淡了些。 又寒暄几句,杨陶渐渐觉得有些疲惫,这几年她虽容颜不曾有明显改变,但心中压力减轻,反而空落落起来,心神倒不如往日有精气神。 她静静看了看亭外红云外一线悠蓝的天,又转过头来看向灵芝:“开始吧。” 番外5:归去来兮(2) 灵芝打开香盒,一盘墨黑香泥散发着幽冥般的气息,瞬间冲散了桃花甜香。 杨陶抬起左手,右手握着一把短匕,轻轻在食指尖划过,红色的鲜血一滴、两滴,渐渐汇成一条线,浸润到香泥中,鲜血的腥热气息和香泥缠绕在一起,弥散开来,越发诡异而幽深。 “好了。”杨陶待鲜血将香泥浸透,回手捏紧了拳头,静静盘腿而坐,沉静温和地看向灵芝。 灵芝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天,日头落到山的另一边,红云中落下一大团一大团阴影。 山间水边的凉气漫进来,添了丝丝寒意,此时正是此地阴气极重的一刻。 “娘,我开始了。”灵芝双眼有些朦胧,轻抬起手。 杨陶轻轻颔首,浅笑着看向宋珩,“我一定会再见到你爹。” 宋珩抿起薄唇,坚定一点头,“若见到爹,捎信给我们。” 杨陶扬起眉,眉眼间满是欢喜,双手合十,轻轻闭上了眼。 一股浅淡又幽深的香息在这日暮时分,从亭间袅袅腾升而起,香气似有灵气一般,往杨陶身际痴缠而去,一道又一道,似灵蛇游走在她魂魄之外。 杨陶的神智渐渐模糊起来。 一分灵神飘飘渺渺,似去了无边无垠的虚空。 …… …… 杨陶眼皮轻轻跳了跳。 耳边有吵杂的声音,像潮水一般缓缓从天边由远及近,涌到脑中,涨涨得有些疼。 她微微皱起了眉。 “动了动了!”一把欣喜的声音在喊,“医生,真的动了!” 医生? 杨陶的脑子有些乱,耳边传来更多清晰而杂乱的声音。 “嘀——嘀——”稳定而有节奏的电子仪器声,皮鞋踏地的“咚咚”声,还有外头隐约传来的手机铃声。 杨陶猛地睁开了眼! 怎么回来这里了? …… …… 这已是杨陶回来这个世界的第七天。 在这里,她只是车祸后陷入深度昏迷一年而已,医生都判定她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会成植物人,一直沉睡,没想到又突然醒来。 这个世界。 杨陶叹了一口气。 她是单亲,唯一养大她的妈妈又早在她二十岁那年去世,加上这一年的沉睡,早已没了什么亲人。 唯一还惦记她的,恐怕就是科学院里头那帮朋友和导师了。 这些日子替她付药费的也是他们,见杨陶醒来,各个都欣喜万分、奔走相告。 每当想起他们,杨陶心头才生出一些暖意,只是,只是她终究没有如愿,见到她最想见的那个人。 “陶陶。”病房门开,涌进来三个欢笑着的年轻女子。 领头的捧着个蛋糕,跟着的拎着三四个大手袋,后头的抱着化妆盒。 “你们……”杨陶睁大眼,笑着道:“你们这是干嘛?” “surprise!为了庆祝你出院啊!” 经过各项检查,她身体机能已完全恢复,除了稍嫌瘦弱体虚,别的都还好,完全可以出院了。 杨陶指着化妆盒惨叫:“不是吧!” 她向来不化妆的。 “今日可是你这一年来头一次回院里呢,咱们的院花怎么能不好好惊艳惊艳隔壁院那些单身狗!”一卷发姑娘笑道。 另一短发姑娘也道:“可不,咱三个都有主了,你还单着,我们几个菩萨心肠怎么舍得看你天天吃狗粮?” 三个好友不由分说,上前替她换衣的换衣,拧毛巾抹脸的抹脸。 杨陶受刑似的闭上眼。 收拾打扮妥当,她站到洗手间镜前,哗,二十五岁就是不一样! 一双眼晶晶亮,唇红齿白,肌肤丰弹鲜嫩,脸庞明艳慑人,真的是回来了。 就像,就像刚遇到那人的时候,浑身都是生机勃勃的朝气。 杨陶对着镜子,悄无声息叹了一口气,拉开卫生间玻璃门,露出一丝笑。 “走吧!” 她抱着蛋糕,出了病房门,右拐,走过长廊,穿过休息厅,几人说说笑笑来到电梯前。 电梯门口站着两名保安,拦住了几人去路。 “对不起,电梯暂时不能使用,还请几位改走楼梯。” 杨陶看了看,电梯并没有维修标识。 卷发姑娘也道:“电梯没坏啊?” 她们在十二层,电梯此时在十五层,正缓缓下行,看起来一切正常。 两个保安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郑重道:“不好意思,十六层的精神心理科跑了一个病人,估计在电梯里,这人,虽然没什么暴力举动,但精神不太正常,各位还是小心避开为好。” 电梯显示到了十三层。 杨陶看看其他三人,短发姑娘撇撇嘴,“十二楼下去,头会转晕哎,要不我们等等?” “这……”保安面露迟疑。 杨陶看了看电梯上方的数字,十二层。 “叮!”电梯忽然停下,红色小灯闪烁,门缓缓打开。 门口两个保安迅速摆出架势,紧张万分地一左一右守在电梯门口。 杨陶几人也下意识往后退避开去。 门,一点一点,露出电梯内的空间来。 杨陶也好奇地看过去,空的? 两个保安赫然一愣,他们接到通知,病人进了电梯,人呢? 就在众人发愣之际,忽一道身影猛地从电梯内天花板上翻出来,闪电般往外冲去。 瞬间冲破两个手忙脚乱的保安封锁,直接冲到杨陶等人面前。 “啊!”姑娘们尖叫声响起。 “扑通”一声,那人撞到杨陶身上,二人同时往后倒去。 糟了! 杨陶心头闪过这念头,这么倒下,刚醒过来的自己会不会又被摔晕? 就在二人同时倒下的须臾之间,杨陶只觉身子一轻,那人竟是在空中搂住她翻了个身,他自己“咚”一声响,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噗!” 杨陶手中的蛋糕,瞬间飞出来,完完整整盖到那人脸上。 “什么东西?这是什么?” 摔下之时还冷静至极的这人,转瞬慌张起来,手忙脚乱地往糊了一脸的蛋糕上乱抓。 抓着抓着,蛋糕下头,就露出那人眉眼来。 杨陶尴尬地趴在这人胸口,又慌又有些奇怪,若真是精神病人,怎么还会在关键时候救她一把? 正要挣扎爬起,忽看清那人睫毛上还糊着蛋糕的双眼。 黑白分明,亮如清泉,弯弯的上眼线,眼尾有些翘,让那凤眸多了些睥睨之势。 杨陶胸口“呲拉”一声,久久掩藏的情绪如脱缰的野马冲了出来! 全身的血都涌入脑中,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明深!”她颤着唇,轻轻喊了一声。 宋渊,字明深。 那人正扒拉着蛋糕的手忽然顿住,又猛地再揉了揉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眨眼,再眨眨眼。 “是我。”杨陶又轻轻说了句,眼角有泪像跌落的露珠,一颗一颗,落到那人胸前。 那人猛地伸手搂住了她,带着重重的鼻音,低低在她耳边道:“这是什么,怎么这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