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列车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我们被神从乐园驱逐。 阿里阿德涅列车是一辆驶向米诺陶斯的列车,这辆列车除驾驶室外只有七节车厢,一节餐车,一节员工休息室,两节供旅客使用,一节用来储存世间所有的记忆,剩下的一节据说里面汇集了现世所有的智慧。这听起来似乎很荒谬,但这辆列车确实存在。它是一辆老式的蒸汽火车,在二十一世纪,也算是比较罕见的。单看这辆车的外部,绝对不会想到阿里阿德涅和其它的列车有什么不同。但是阿里阿德涅列车是不存在于现实的列车,它存在于意识的世界,换个说法,它在死后的世界运行。 朝歌来到阿里阿德涅工作已经三个月了。三个月前的某个早晨,她起床后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房间的书桌上有一张车票,目的地是米诺陶斯,而要乘坐的列车正是阿里阿德涅。鬼使神差地,她动身来到车站乘坐上了这辆列车。但凡是正常的人都会对这辆列车的存在产生怀疑,这又不是《哈利波特》里的魔法世界?怎么会有九又四分之三站台这般神奇的存在?可是事实的确如此,朝歌乘坐上这辆列车的过程十分顺利,和是普通人外出游玩时搭乘列车的过程没有什么不同。车站的时间表上写着这辆列车,而且没有任何一个人对此感到困惑。 朝歌搭上了列车,找到了自己的房间,她将行李安置好后便去了餐车。不久,列车便出发了。朝歌点了一杯果汁和一个蛋糕,坐在窗户旁,欣赏着窗外的风景。列车出了车站后便进入了一片针叶林,高耸的树木遮挡了大部分的阳光,树林里略显昏暗,但也有一缕缕光线透过树林分叉的枝丫洒在地上,可以看见空中漂浮游荡的尘埃。地上也有一些低矮的灌木,还生长着一些朝歌不认识的菌类植物。 “大姐姐喜欢这里吗?”朝歌抬头,闻声看去,只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坐在她对面。小男孩穿着工装裤,头发有点长,西瓜头模样。他眉眼弯弯,面露微笑,然而这微笑显然不是一个十岁孩子的天真的微笑,而是成熟的甚至可以说是老练狡黠的微笑。 “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朝歌回答道。 “那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不知道。”她没有记忆,也似乎早就习惯随遇而安。 “哦?”小男孩歪了歪头,继续问道:“姐姐有没有想过人死后会去哪里?” “大概会消失吧,肉体会消失回归大自然,精神也会消失吧。”朝歌喝了一口果汁,果汁酸酸甜甜的,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原料制作的。 “不一定哦,”小男孩又笑了笑,老练的微笑之后不知道藏着怎样的心思,他接着抛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姐姐有没有听过沼泽人的故事?” “嗯。”朝歌点点头,所谓沼泽人是一个思维实验:有一个人出门散步,路过一片沼泽时不幸被闪电击中而死,与此同时,有另外一道闪电击中了沼泽并与沼泽发生了某种反应,诞生了一个与刚刚死亡的人相同的生物,他们不仅外形一样,还有着同样的思维和记忆。这个沼泽人走出沼泽后继续着过着和这个死去的人一样的生活。这个故事提出的目的在于讨论这个沼泽人和原来死去的人到底算不算一个人?朝歌本以为小男孩会问她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但小男孩并没有这么做。 “现世死去的人,在他死去的那一瞬间,我们这个世界就会诞生一个一模一样的人。” “你是想说存在着两个世界,一个是真实的世界,另一个就是沼泽人的世界?人死后会变成沼泽人在另一个世界生活?”朝歌想着,这样的说法不就和死后变成灵魂升天的说法大同小异? “不,有点不一样。”小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点了一块草莓蛋糕,开始吃起来蛋糕。“人死后如果还保留着生前记忆,那就是你们人类所说的灵魂了,但这个世界不是灵魂的世界,是意识的世界。这个世界的每个人都没有生前的记忆,有的只是意识,也就是生前的知识和思维的总和。他们会按照生前的思考方式继续生活,但他们没有生前的记忆,他们是新诞生的人,是没有记忆的沼泽人。” “哦?这样说来,我会在这里是因为我已经死了吗?”朝歌的记忆就是从早上开始的,早上她起床的时候,脑子里是空的,除了自己的名字外,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意外的是她并没有为此感到手足无措。 “对,姐姐你在现世的生命已经结束了,所以这个世界才会诞生一个一模一样的你来继承你在现世的意识。”小男孩吃完了看起来甜得发腻的草莓蛋糕,又点了一块慕斯蛋糕,他看起来好像很喜欢甜点。 “人类的寿命是有限的,但是人类的思维是无限的,人死后他的思维会以某种方式继续保存下来,久而久之就诞生了这样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汇集了人类世界所有的意识,但它的运行并不干扰现世的世界,这里人不是幽灵,他们没有办法返回现世的世界。如果他找回了现世的记忆,就会干扰这个世界的法则,我就必须强行让这个没有记忆的沼泽人消失来维持这个世界的平衡。” “懂了,”朝歌点点头,因为没有记忆,她对自己已经死亡这件事没有半点难过和惋惜。“那你是谁?” “嗯……”男孩手中的盘子再次空了,他擦了擦嘴,又露出那样老练的笑容。“我是意识本身,可以是神,是上帝或者说是天,是命运,是真理,总之就是你们人类相信的某种东西。因为人类渺小而脆弱,总是要依靠什么才能继续存活,于是在人类的信仰之下,我就诞生了。” 朝歌有点吃惊,所谓信仰本身就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岁的男孩吗?而男孩也看出了她的不解,解释道:“我可以是人间任何一种形态,你所看见的我,只不过是我的形态之一。我还可以变成风,雨或是石头等等。你们人类给了我人的意识,所以我也可以变成人按人类的思维思考。” “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们人类的执念太深了,欲望太多了,有一些人来到这个世界后,即使没有记忆,也会按照生前的思维寻找生前失去的或没有得到的东西。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召唤我,希望我能找到他们心中丢失的东西,我如果满足他们的愿望,就必须恢复他们生前的记忆,而这是违反法则的,所以我需要一些人来帮助我,帮助我在不恢复他们记忆的前提下实现他们的愿望。你是我随机找到的人之一。” “就像死亡笔记被夜神月捡到一样随机呀。”朝歌小声嘀咕着,但还是被小男孩听到了。 “看来你生前是个阿宅。”小男孩口吻戏谑。 “总之,你愿意帮助我吗?反正你也没什么事做,就当打发时间。” “好吧。需要我做什么?” “在这辆列车上工作,成为一名管理员,实现心愿未了的客人的愿望。”话音刚落,小男孩便消失了。 列车驶出了针叶林,刺眼的阳光瞬间入侵,窗外是碧蓝的海,沁蓝的天,是无孔不入的光,是孤独流浪的云,是风,是涛声,是万物,是人间的景致如画。 第一章(二)同事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和朝歌一起工作的还有三个人:不知名的列车长,乘务员菲比,还有在餐车工作的男子安杰洛。列车长是个不修边幅中年男子,身材消瘦,留着胡渣,头发也乱蓬蓬的。他通常呆在最后一节车厢,嘴里总是嘀咕着什么,总之是个奇怪的人。菲比大约十五六岁,生得十分美,是美,不是漂亮。这种美就像油画里俏皮的小女孩,是古典的美,朝歌第一次见到她时联想到了古希腊神话中的月亮女神阿尔忒弥斯。菲比有着大海般碧海的眼睛和金丝线般华美柔顺的长发,仿佛嬉戏于世外山间的精灵,从不属于凡尘,但她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却出卖了她,她的确曾经属于过人间,她眼中流露出对世间万物的好奇,那是人类才有的求知的渴望。从菲比的外貌上可以推断出,她生前应该是生长在欧洲大陆的人,至于是哪个国家那个民族,朝歌没有能力去推断。安杰洛,从外表上看不出他的年纪,说他十七八岁也可以,二十出头也行,甚至也可以说他有二十五六岁。他梳着清爽的头发,面容清秀,但不是小姑娘的秀气,是少年气混合着成熟感,也许正式如此,才让人看不出年纪吧。 朝歌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每天登记下上车的客人,询问他们的愿望,如果有必要就去第六节车厢找查看客人生前的回忆,为客人提供实现愿望的线索,一般到这一步时,客人就会下车,按照朝歌提供的线索开始新的旅途。因为车厢少,供客人休息的房间少,加上本来就没什么客人搭乘则连列车,所有工作一般情况下很清闲。虽然工作简单,但是为了适应工作,朝歌费了很大功夫才调整好自己的作息。朝歌需要每天早上五点起床,花上两小时准备,七点开工。可能是受生前的习惯影响,一开始朝歌觉得五点起床简直是魔鬼的试炼,她特别排斥,但久而久之也就适应了。她向同事菲比抱怨过,菲比表示赞同,说她刚开始工作时也是这样,不过现在已经习惯了,毕竟她已经在这辆列车上工作三百年了。 三百年?朝歌诧异,追问道:“这个世界的人难道不会死亡吗?”但朝歌转念一想,这已经是死后的世界了,在死后的世界谈论死亡才更加奇怪。 “嗯……不会死亡,但是会消失哦。”菲比眨了眨她的大眼睛,“人们在实现自己的愿望后就会消失,变成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那生前没有遗憾的人会一直‘活’下去吗?” “没有遗憾的话一来到这个世界后马上就会消失,大概四百年前,我在刚来这里时就见过‘寿命’很短暂的人,现在也时不时会看见。” “等等,四百年前,”朝歌觉得这有些超出她的认知了,“你不会生活在中世纪吗?” “嗯?”菲比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应该就是你所说的中世纪吧,我刚来这里的时候穿的衣服和现在是不一样的,而且我的脑海中的知识大部分都是关于教皇教会贵族之类的,还有就是魔法什么的,对于你来说可能有点奇怪……” “魔法?”朝歌的世界观再次受到冲击,如果不是确定了菲比已经生活了四百多年,她都要怀疑菲比生前是不是有什么精神上的问题了。 “你为什么这么惊讶?” “那……你会些什么魔法?”朝歌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毕竟自己才刚来不久,而且自己大部分时间都在列车上度过,接触到的只有同事还有就是少量客人,列车之外肯定还有各种稀奇的事。 “我会一些魔法,但不是很厉害,不过骑着扫帚在天上飞还是会的。” “那你能证明给我看吗?” “嗯。”说着,菲比小跑到自己房间拿了扫帚来,她斜坐在扫帚上,不过几秒钟工夫,她就慢慢漂浮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她就可以触碰到列车顶部。 魔女,魔女无疑。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朝歌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毕竟这个世界的存在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这么说来,就算是现世也是存在着魔女的吧。因为自己没见过,没办法肯定魔女的存在,就下意识否定魔女的存在,这应该可以算作傲慢了。一不小心就犯了七大罪中的傲慢之罪,感觉真不好呀,朝歌自嘲着。同时,心中有些隐隐不安,欧洲,中世纪,魔女,这些词放在一起,总让人会联想到一些罪恶残忍的事情。 菲比是个可爱的女孩,热爱着着身边所有的人和物。阿里阿德涅列车并不是一直在行驶,每到新的小镇就会停下来休息数天,有时在风景宜人的地方也会停歇。这时,菲比总是兴奋不已,她会跑到小镇上去大采购,不过她总是买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最近,她甚至买了曼德拉草的种子,这让朝歌不禁感到脊背发凉。和菲比相反,朝歌不喜欢出门,她喜欢呆在列车上看窗外的风景。她喜欢美好的事情,但却似乎从不希望自己能够拥抱这些美好。 美丽的东西总是脆弱的,短暂的,花会枯,叶会落,彩云易散,霁月难逢,朝霞落日转瞬即逝。人间留不住永远的美丽,看着菲比不过十五六岁的面容,看来人间也留不住菲比。 朝歌和菲比每天早上洗漱完毕都会去餐车吃早饭,这个时候就会见到安杰洛,安杰洛总是会温柔地笑着,对她们说早安。然而菲比和安杰洛的会话总是让朝歌觉得匪夷所思。 “早上好,菲比。” “你是? “我是安杰洛,你可以看看你口袋里笔记本。” “你是安杰洛?笔记本上说我会忘记你。” “我是安杰洛,这是我第四万八千一百三十一次对你说早安。” “对不起,我不记得你了……” “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认识,我是个很可靠的大哥哥哦。” ………… 最开始朝歌以为每天装作不认识再重新认识是菲比和安杰洛之间的游戏,但是三个月来,这个“游戏”没有一天间断。菲比是真的不记得安杰洛,菲比对安杰洛的记忆只能维持一天,第二天就会全部消失,不留一点痕迹,所以菲比会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记录一些有关安杰洛的事。 这是个没有记忆的世界,在这里,所有的称之为回忆的东西都需要重新积累,但是菲比能记住在这里四百年的生活,却记不住安杰洛。朝歌想着是不是因为安杰洛和菲比生前就认识,但因为某种原因菲比死亡之前忘记了安杰洛,来到这个世界后,菲比继承了生前的意识,所以在死后的世界也依然记不住安杰洛呢?然而这也说不通,安杰洛来到这个世界才一百多年,而菲比要比安杰洛早三百年。如果安杰洛和菲比生前就认识,那安杰洛不可能比菲比晚三百年死亡。那难道安杰洛长生的妖怪吗?不,安杰洛只是普通的人类,他不会飞,也不会用魔法,更没有超能力,只是非常普通的人类。朝歌分析着,她来这儿不过三个月,可以很确定她在现世的时间终止在二十一世纪,一百多年前的二十世纪可不存在时光机,即使二十一世纪也没有,所以安杰洛也不可能穿越时空回到过去……朝歌怎么想都得不到一个满意的解释。安杰洛说他不在意每天都和菲比重新认识,所以没有必要去想这个问题。这是谎话吗?不像,还是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没有记忆的沼泽人们早就把记忆的缺失当作理所当然了…… “早上好,菲比。” “你是? “我是安杰洛,你可以看看你口袋里笔记本。” “你是安杰洛?笔记本上说我会忘记你。” “我是安杰洛,这是我第四万八千一百三十二次对你说早安。” “对不起,我不记得你了……” “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认识,我是个很可靠的大哥哥哦。” 四万八千一百三十二次说早安,四万八千一百三十二次遗忘,一百多年了,安杰洛每天都在重复,他来这里也不过一百多年,和菲比的相遇就像是计算好了一样,仿佛他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见菲比。 那天清晨,下起了小雨,细雨碎在绿壳的列车上淅淅沥沥,还有些许寒意的微风拂过餐车窗台旁的花束,裹挟着从窗外带来的杏花花瓣,吹着风铃叮铃铃地作响,车厢里弥漫着花香的气息。安杰洛笑着再次说早安,没有一丝厌烦,瞳孔里映射出的少女宛如失而复得的宝物,满是久别重逢的喜悦。 这个时节,人间应该是春暖花开,桃红柳绿的春天了吧。 第二章(一)狐妖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我这个人有个坏毛病,就是不论在什么环境下,都会轻易说出自己心里的对某件事的看法,所以有时会无意识说出一些不恰当的话,让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尽管我会努力克制自己,但很多情况下,我还是会犯这个坏毛病。现在我在阿里阿德涅列车上工作,少不了要面对一些旅客,于是克制自己的嘴巴就变得更重要了。 现在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位清秀的女孩,她身穿浅粉色的上袄,下衣则是素色罗裙,腰间别着环佩玲珑,梳着简单的不知道是哪个朝代流行的发髻,额间画着小小的淡粉色桃花。我很想吐槽这位是不是又是活了几百年的老婆婆,但我的职业操守不允许我这么做。 “姓名?” “蓁儿。” “哪个zhen?”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这应该是以前某位大户人家家的千金小姐吧,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在表格上写下“蓁儿”两个字。 “身份?” “应该是狐妖。” “狐妖!”我忍不住叫了出来,魔女就算了,好歹还和人类有些关系。狐妖这个答案还真是超出了我的想象和接受范围。那个工装裤小鬼不是说这里是人类意识的世界吗?先不说狐妖到底存不存在,就算存在,也能来这个世界?等等,就算是狐妖,变换成人形,也应该算有人类的思维了,这么说好像也能说得通。 “怎么了?”她有些疑惑。 “没什么,只是觉得狐妖感觉应该长得更妖艳一些。” “嗯?”她皱起眉头,“请不要相信传说,殷商的灭亡和我们狐族毫无干系。” “对不起。”的确,狐狸精以美色诱人害人的说法还真得从妲己说起,不过那都是传说。 “那《聊斋》可信度有多少?” “《聊斋》为何?” “你来这儿多久了?” “大概五百年。” 不好意思,你死得太早了,没机会看到这本书。我差点脱口而出,幸好忍住了。 “那你有什么愿望没有实现?” 蓁儿低下了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过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坚定。 “成亲。” “我们列车上有个漂亮的小伙子叫安杰洛,还有个大叔,你看你喜欢哪个?我还认识一个叫罗迪的……” “请不要开这种玩笑!”她涨红了脸,有点生气,但配上她清纯可人的外表,这种怒气没有什么震慑力,只是让人觉得可爱,如果加上狐狸耳朵变成兽耳娘那肯定更加可爱了。我现在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一些小男生总喜欢欺负小女孩了。 “不好意思,开个玩笑。”我干咳了一声,“那你能介绍一下你们狐族吗?这样我能更好的了解你,再帮你想办法。”一般来说,因为没有生前的记忆,客人的愿望都很模糊,像这位狐妖小姐说自己想结婚,但就是只想结婚呢?还是想和某个特定的对象结婚呢?这还是要搞清楚的,如果是后者的话,就少不了要去第六节车厢窥探她的记忆了。 “好的。”刚才怒气烟消云散,她乖巧地坐着,用有些骄傲的口吻说道:“我们妖怪是吸收天地万物的灵气而形成的,想要生存就须得依附天地。狐族则是吸收山之精华而诞生的,我们生活在山上,不能离开大山。” “不能离开大山?” “对,至多也只能在山的附近活动,若是跑得太远了,没有山之灵气就会有性命之忧。而且我们没有你们人口中所说的法术,亦不会变幻神通,更不会变化成美人去诱惑人间男子。我们生活在山上,过着以天地为家的逍遥自在的生活。” “一点法术都不会?” “不会。”蓁儿摇了摇头。“这都是你们人类的想象罢了。” 我大概了解了,这些所谓的狐妖们,与其说是妖,倒更像是北欧神话中的精灵,生于自然,融于自然。说到底妖怪什么的也不是一定要和人类产生什么联系,倒是人类往往自作多情,将自己和妖怪联系在一起让故事更有传奇性。 “最后一个问题,你想要结婚,是有一个标准?还是有一个特定的对象。” “我……不太清楚。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重要的人。” “是人?” 第二章(二)记忆仓库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从列车外部看,第六节车厢只是个普通的车厢,稍微比别的车厢长一点,要说特别之处,就是它没有窗户。在没有进到内部之前,我是绝对不相信这节车厢内储存了所有已逝的世人的记忆。但进入这节车厢后,就会发现它别有洞天。打开车门,映入眼帘不是一排排供人休息的座椅,而是宇宙。说得更清楚一些,这是一个像宇宙一样无限伸展的黑暗空间,照明的设备不是电灯之类,而是群星。抬头看上空,可以看见一个无比巨大的漩涡星系,中间呈现出扁平的亮白色,泛着淡蓝色和紫色还有白色相互交融的星星则向外汇集成漩涡的形态,旁边还有无数的相对分散的小星星,散发着相对微弱的光芒,时不时还有彗星划过。在这空间中有个用石块堆砌的漂浮着的巨大岛屿,上边矗立着数不清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每一本书都是一个人的人生。有的书很厚,书写的人生应该是丰富多彩的,有的书很薄,有的甚至只有一张纸的厚度。总之,人生的长度和精彩程度决定了书的厚度。 这里也并不是只有我,安杰洛,菲比和列车长大叔才能进来,其他为工装裤小鬼工作的人也能进来。简单的说,这里就是个异次元空间,有不计其数的入口,只要得到了工装裤小鬼的认可就可以进来。除了阿里阿德涅列车,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别的地方也是专门为实现愿望而设立,它可以是像阿里阿德涅一样的列车,也可以是商铺,学校或者工作室,在这些地方工作的人都有进入这里的钥匙。我平时不爱出门,除了列车上的同事和旅客,能见到的外人也就是在这里遇到的和我一样被称为管理者的人。 他们称这里为记忆仓库。记忆仓库的管理人员是一个喜欢穿奇装异服的年轻人罗迪,有着棕黑色的头发和棕黑色的眼睛,一张脸兼具着东方的温婉和西方的张扬,估计生前是个混血儿。唉,老天真是偏心,有些人天生就长得好看。他喜欢打趣漂亮的小姑娘,胡诌的故事张口就来,我刚来时可被他骗了不止一两次,不过他却是个好心人。如果要找一个人回忆,只需要把人的名字,个人信息和照片给他,他调查过后就会告诉你这个人的记忆之书的位置。 “朝歌,今天想找谁的书呀?”他笑眯眯地问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坏主意。 “蓁儿,一位可爱的狐妖小姐。”我把蓁儿的信息递给他。 “可爱的狐妖小姐呀,我可是非常羡慕你呢。” “好了,别废话了,快帮我找吧。” “朝歌,我们换换工作吧!”他不在意我的催促。 “拒绝,你这里看起来很无聊。” “过分!”他一边摆出一副深受伤害的样子,一边终于开始帮我调查蓁儿的书,过了几分钟,他找到了:“狐妖小姐的书在A-A1-18的位置。” “谢了,罗迪。”我又想起了什么,问道:“罗迪,你记得自己的愿望吗?” 那一瞬间,他有些犹豫,但马上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一句“不记得了”,接着转而又马上恢复了他轻浮的态度。 “你真的不考虑和我换换吗?” 我没理他,转身去找书了。所谓A-A1-18就是在A区域的A1书架上的第十八层的位置。我之所以问罗迪及不记得他的愿望,是因为我发现在这个世界里,除了那些为实现自己愿望而奔波的人外,还有一些人说不出自己的愿望,没有愿望的人或实现愿望的人会马上消失,那说不出自己愿望的人则不是没有愿望,而是连自己的愿望都忘记了。罗迪忘记了,菲比和安杰洛也说不出自己的愿望,我也搞不清楚自己想要在这个世界寻找什么,我在记忆仓库遇到了许多人,他们都和我一样,没有一个明确的生活的目标,似乎只是为消磨时间而“活”着。于是我得出一个结论:工装裤小鬼在选择自己的职员时并不是随机的,而是选择那些连自己的愿望都记不清的人。也许正是连愿望都忘记了,我们这些人才没有什么执念,才能够不触犯这个世界的法则的前提下,为他人实现愿望吧。我对自己生前的事可是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再怎么想,我这样一个人生前都应该是个无所作为的废材,我的人生之书一定又薄又无聊,不会有人愿意去读。想着狐妖小姐还有那些一直在路上追寻的旅客,能够为了一个人,一件事,一个梦想,花上几十年,上百年,我有些不理解又有些羡慕。人真是神奇,不信仰什么,不依赖什么就无法生存,就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一旦信念太深变成执念,就会耗上一生,即便是死了,也依旧无法彻底忘怀,还在其驱动下为其执着,为其奋斗,为其奉献自己高贵又卑微的灵魂。想到这些,我突然有点喜欢我的工作了,我对这个世界的人充满敬意。 大概找了二十多分钟,我终于找到了狐妖小姐的书所在的书架,这个书架上的书封面无一都有些花哨。我至今都搞不清楚记忆仓库的书是按怎样的标准排序和分类的,不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也不是按“物种”分类的。我也不明白罗迪是怎样凭借一张表格就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书的,尽管他说这是工装裤小鬼赐予他的能力。就在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找书的过程中,突然瞥见了熟人。 “哟,列车长大叔。”我问候道,列车长今天也是不修边幅的模样。 “你是?”他一幅看到陌生人的样子。 “我是朝歌呀!我们好歹也算是同事。”这位大叔的记忆是鱼的记忆吗? “哦,是朝歌呀,有阵子没见,有点不记得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的确,虽然我们在一辆列车上工作,但是见面的次数很少,他一般呆在第七节车厢,第七节车厢的构造和第六节一样,不过里边的书不是记忆,而是现世的智慧。 “大叔,你来这儿有什么事吗?” “调查点东西。”他推了推鼻梁上的老式眼镜。 “来记忆仓库调查?” “嗯。” “你不会想滥用职权查看自己的记忆吧。”我开着玩笑。 “不会,我没有兴趣,而且看了我会消失的。” “那难道是看我们的记忆?”这里的我们指的是我,菲比和安杰洛。 大叔突然沉默了,不会吧?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以后请叫我踩雷小能手…… 气氛越来越尴尬,我被这沉默压得有点难受。 “对了,大叔,来了这里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我岔开话题,试图打破沉默。 “相泽,”他缓缓开口,“相泽佑司。” “哦,原来是日本友人啊。那相泽桑是人类吗?”我继续问道,自从知道身边朝夕相处的人是魔女,我就开始对各种“人”的身份上心。 “我是人类,来这儿不过七十年。” 七十年已经很长了好吗?我心里暗暗吐槽。 “你也是被工装裤小鬼聘用的?” “工装裤小鬼?你说的是神明大人吧?” 以他的文化圈来看是确实应该称呼为神明。菲比则叫工装裤小鬼路西法,因为她相信是堕天使引导人类走出伊甸园,然后率领人类反抗上帝的统治。这和后来英国作家弥尔顿笔下《失乐园》中所描述的故事如出一辙。那以我的文化圈看,我该称呼工装裤小鬼“天”?还是“老天爷”?有点奇怪,不如叫小天哥……不过话说到伊甸园…… “怎么了?” “菲比和我说,小镇里生活的都是生前没有好好享受人生的人,所以死后最大的愿望就是普通生活下去,他们汇聚在一起就形成了城区和小镇,在这里他们可以尽情去实现生前不了的愿望,人与人之间甚至连语言障碍都没有,这么说简直就像是……就像是宗教中所描述的乐园一样,那个工装裤小鬼仿佛就是创造乐园的神……” “人类被逐出了伊甸园,”他说道,“可是是人类创造了神,在人类创造的神话中,人类却被神驱逐,将神凌驾到自身之上,说到底还是在为自己创造一个信仰。人类也从没有拥有过乐园,这都是自己的臆想,世上也从不存在什么乐园,如果想要一个乐园,光是寻找根本不可能成功,也许正是洞悉了这一点,人类才会去创造乐园。这个世界的形成也不是神创造的,而是人类自己创建的呢。但是,这里也不是乐园。” “什么意思?”我不解其意。 “朝歌你从没有去过小镇吧?” “嗯,一般都是菲比去,我不太喜欢出门。” “那等你解决完手头上的事后,就和菲比去一趟小镇吧,去看一看这里到底是不是乐园。” 我点点头,同时,也找到了狐妖小姐的书。 第二章(三)罗迪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蓁儿一直在等谦修。 翻开蓁儿的书,第一页只写了这样一句话。我接着翻了到下一页,居然是空白!而且不只有第二页是空白,我将书来来回回翻了几遍,发现整本书除了第一页外全是空白。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我脑袋突然放空,拿着书赶忙到罗迪那儿。罗迪坐在咨询处,一幅百无聊赖的样子。 我将书摊开放在罗迪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罗迪的经验可比我丰富多了,我想他应该会知道。 果不其然,他的确知道答案。 “看你火急火燎的,我还以为是什么有趣的事呢。”罗迪托着腮,反而一脸失落。 “这书……” “这很常见。”他不由分说地打断了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此时的罗迪很是冷漠,虽然他还是在微笑,但从这微笑中,我感受不到他原本该有的善意,像是春寒料峭之时借着春风之名肆意的残寒,他只是嘴角习惯地挂着笑容罢了,笑容之下掩盖着心中的种种情绪。他托着腮,眼里有三分凉薄,剩下七分不屑。说话的语气稍微感觉到有些冷冷的。也许正是平时他总是很热情,对比之下,显得有些冷淡吧。 “这本书是空白的,说明它被调包了。” “嗯?怎么回事?” “当然是原书被人拿走了。现在估计是在黑市里了……”他漫不经心地说着我并不能理解的话,却不像平日般说话时会对上我的视线。 据罗迪所说,因为书上的记忆是书的主人生前的记忆,如果对其进行改写,可能就会影响这个人性格和愿望。但是不是怎样篡改都行,篡改的内容必须符合逻辑,符合其主人思考行事的风格。如果不符合这些,那所篡改的内容都不作数。有些人觉得倒卖记忆之书有利可图,便干起了这违反法则的勾当,这也是目前黑市上利润最可观的生意。尽管这是违法的,但黑市的势力很大,管理局没有证据也不敢随便插手。我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相泽大叔说这里不是乐园了。 “罗迪,这种情况一般怎么解决。蓁儿还等着我的答案。” “叫她自己去黑市找,找到以后请别人看她的书再给她提供线索。” “都已经在黑市上了,不会那么容易找到了吧?” “的确,但这是最可靠最有希望的办法了。不过……”罗迪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蓁儿的身份去黑市可是很危险的。”他故意停顿,卖着关子。 “为什么?” 他看着我一脸疑惑的样子,似乎早就预料到我会有怎样的反应,然后突然笑出了声,不知道是得意还是嘲笑。 “朝歌对这个世界真是一点都不了解啊,明明都来了三个月了。” 的确,我一点都不了解这个世界,也不想去了解。不仅是这个世界,我对生前的世界也不了解。明明只要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就很幸福了,何必去管别的?但是这应该不是真正的理由的吧?我不敢爱上这个世界。我对我所深爱的事物,总是抱着完美的幻想,一旦发现哪里有瑕疵,就会很容易陷入抑郁和悲伤。陷入悲伤之后又能怎样?我又不是小说漫画里的英雄,能够坚定又轻狂的大喊一句“我想改变世界”,我也没有能改变什么的能力。说到底,我不过是个平凡的小人物,不足以与不公正和不完美抗衡,甚至还会经常陷入孤独的泥潭又不足以和疏离抗衡。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吧,所以我才漠视身边的一切,不与人深交,不喜欢上什么。若是对身边的事物没有热烈的欢喜和希望,痛苦和失望就不会如山洪般袭来。 “朝歌,也许你喜欢把自己封闭起来。但是这里是个新世界,没准在这里你能改变什么。生前不敢做的,现在做也可以哦。” “嗯。好的。”我敷衍地回答着,突然又意识到一个问题。 “罗迪,你说人生前的记忆是可以改写的?” “是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的愿望在这个世界不可能实现了,那我们这些管理者是不是就要进行篡改了?” 罗迪微笑着,没有说话。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会感觉罗迪有些冷漠了。记忆之书,对这个世界的人来说是最重要的东西,被调包和贩卖却是司空见惯。身为帮他人实现愿望的管理者却随意可以改变他人的记忆和愿望。细想来,记忆仓库的入口也只有管理者才能进来,这么说管理局中的人怕是和黑市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呵,真是讽刺啊。心里不免对此产生抵触。 但是罗迪的冷漠是对现实的麻木还是对这种现象的不满呢?我没有问他,我有预感他会岔开话题,回避我的提问。我和罗迪仅仅只认识三个月,平时也只有工作的时候才会见面,我对他并不熟悉。可我隐隐约约感觉到此时的罗迪才是真正的罗迪,平日轻浮的态度不过是精湛的演技,只是为了掩饰真实的他。但说这些也还太早,我不了解他,并不能去评价他。即使是熟悉他后,我也没有权利去评价他。人可是很复杂的啊……人连自己都无法洞悉,更何况他人? “我先走了,去和菲比商量一下。”我抱着蓁儿的书转过身。罗迪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却比我成熟太多,他究竟背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不只是罗迪,菲比,安杰洛,相泽大叔和蓁儿又背负着什么呢?也许我是应该做一点改变了,当然只会是一点点。我不该对身边的人和事如此不在意,也不该对这个世界如此顺从。 “朝歌。”听到罗迪的声音,我回头看向他。 “你以后要是有什么困难,完全可以来找我。”他露出他的招牌笑容,随后行了一个鞠躬礼。罗迪的长相本身就很具异域感,他微微鞠躬的样子倒真让人感觉是优雅的贵族绅士。 “这是你最新的勾搭女孩子的方法?”我指的是他的鞠躬礼。 “嗯,我最近在看骑士小说。”他点点头,“你看这样可以吗?成功率会不会高点?” “……” 这里真的不是乐园。可我没想到,黑市还只是冰山一角。这片看似温柔的土地之下埋藏着的罪恶实在是罄竹难书。我对此无比厌恶,心里满是仇恨和郁闷,却也无可奈何。我更没想到,在未来,我竟然会愿意耗上我全部的信念去和这个世界做抗争。未来我会失去很多,出生入死的知己,朝夕相处的友人,待我如父亲般的长者,还有始终对我微笑对我不离不弃的罗迪…… 第二章(四)小镇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之前罗迪说蓁儿的身份去黑市可是很危险的,是因为蓁儿是狐妖,而黑市的运营者绝大多数是人类。鬼怪什么的,对人类的吸引力确实很大。黑市的人类连同类都不会放过,怎么会放过这儿这么惹人怜爱的小狐妖呢?和菲比商量了一会儿,菲比提议由我们代替蓁儿去黑市帮她找书,我也同意了。话说我为什么要为蓁儿做到如此地步?我们不是朋友,也不是熟人,她只是我的客人而已。思来想去,应该是好奇吧。我没有记忆,也没有愿望,蓁儿五百年的执念是我不可能理解的事情。 等等,为什么明明有管理者帮人们实现愿望,蓁儿却还苦苦追寻五百年?这些事情真是越细想越不能理解。 要去黑市就必须回一趟都城,之前我是在都城上车的,然后成为了阿里阿德涅的工作人员之一,之后立马又出了都城。这些日子我们一直在城区外活动。列车的终点是米诺陶斯,但似乎这个世界并不存在一个这样的地方,所以阿里阿德涅一直在不同的城市和小镇游荡。阿里阿德涅没有终点,我们这些管理者也没有终点,未来我也会像菲比一样拥有漫长的岁月吧。想到这里,我突然有些害怕,我在这里活着是为了什么?生前的事情已经一笔勾销了,现在我在这个世界重生,那现在我存在的意义究竟为何? 在回都城之前,还会经过一个小小镇,菲比照例会去小镇大采购。而听了相泽大叔的提议后,我对小镇也颇有几分兴趣,于是便拜托菲比带我一同去,菲比当然也很愉快的答应了我的请求。在去小镇之前,菲比要求我脱下列车上的制服,换上普通外出的衣服。然而我三个月来一直没有出过们,怎么可能会有除了制服之外的衣服?早先上车前带的衣服早就不合时宜了。这里的科技水平可还停留在上个世纪,没有手机电脑,又不可以网购,真是不方便。即使可以网购,列车没目的的四处游荡,我也没法儿拿到。好在菲比愿意借给我她的衣服。看来这次去小镇,我得多买几套衣服了。 来到小镇后,第一件令我惊奇的事就是小镇的居民。小镇的居民真可谓是千奇百怪,形态各异。长着奇怪耳朵和露着尾巴面容怪异的大有人在,看来蓁儿的外貌算是非常接近人类了。集市上除了店铺外,商人们还支起了很多大帐卖东西,卖的东西也是琳琅满目,种类繁杂,不只有人类的必需品,还有很多其它物种的东西被充当为商品贩卖。集市上充满了商人叫卖声,来来往往的人们的欢声笑语还有一些被贩卖的牛羊马的声音。喧阗之外,还让人安心不已。这是个平静温馨的小镇,每个人的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 我想到菲比上次带了曼德拉草的种子回去,让我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子。这次我得劝劝她别买些奇怪的东西回去。我在集市上买了两身衣服,都是些方便行动的衣服,我可没指望能在这个世界买到什么时髦的衣服。同时,我注意到很多商铺的商品都标了两个价格,一个用红色的笔写的价格,另一个则是用蓝笔写的。显然蓝色的标价要比红色的标价低得多。我问菲比这是为什么,菲比告诉我,这个价格是针对不同的人的。人类可以按照蓝色的价格付款,而其他的必须按照红色标价付款。 “怎么,这里还有‘种族歧视’呀?”我随口就吐槽到。 “没错,应该就是种族歧视。你看这里生活的人大多数都不是人类,红色标价才是真正的市场价格。而人类却可以低得多的价格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的确就是一种歧视。”菲比解释道。 “所以你才要求我换便服来的?” “嘿嘿。”菲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原来如此。管理者都是人类,当然可以以很低的价格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这对商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况且人类也不可能放过这个利润可观的市场,商人们被剥削的情况并不罕见。菲比要求我穿便服出门,无非是想隐藏我们人类的身份罢了。这大概是属于菲比独特的温柔。 精灵鬼怪生活的小镇就已经有这么严重的分层了,城市应该更不用说了吧。管理者们会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吗?应该不会。这种不平等的制度不就是管理局推行的吗?何况管理者是人类这一规定也就是为了保护人类特权。不然蓁儿怎么可能五百年都找不到实现愿望的线索。我不明白那个工装裤小鬼怎么会容许这样的情况存在? 突然,震耳欲聋的钟声在小镇上回荡,钟声的频率紧凑,好像是在警告居民什么。我受不了这么大的声音,连忙捂住了耳朵。没想到却被菲比一把抓住,此刻我才注意到身边已经乱作一团,人们仓皇的四处逃窜,脸上写满了惊恐,商人也不管自己被撞到在地的各种商品,牲畜们也骚动起来,呼喊声,孩童的哭声交杂在一起。菲比拉着我的手带着我飞快地跑着,像是在躲避什么。最后她带着我躲进了某个居民家二楼的阁楼里。 “菲比——” “嘘——不要说话。”菲比眉头紧皱,将窗户打开了一道小缝。 此刻的集市完全不见刚才的繁华,街上看不见人影,锅碗瓢盆散落一地,大帐东倒西落。被贩卖的羊和马跺着脚也想逃离,但奈何脚上拴着铁链,不能移动半分,只能无奈地嘶鸣。 大家究竟在害怕什么? 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街道中央,穿着黑色的斗篷,看身形,应该是个女人。远远看去,在她身后大概两米远的地方,有一只黑色队伍。仔细打量着,发现那队伍中竟然是一群牛头人身的怪物。虽说小镇上的居民大多也是形态各异,但这群怪物面目狰狞,眼神凶恶,嘴里发出像是鬣狗会发出的瘆人的声音,可以说与小镇和善的居民完全不一样。 穿着黑斗篷的女人突然举起手,这群怪物瞬间安静,队伍变得井然有序。等到女人的手放下,这群怪物便如同野兽扑食般释放了本性。他们立马分散开,狂奔向各处,捣毁着集市上的东西,牛羊立马在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后没了声息。 菲比把窗户关上,我看不到外边的情形,却还能听见砰砰的声响,他们好像是开始挨家挨户地撞门了。我又听见了孩童和女人的哭喊,但那哭喊持续不到半分钟就消失了。没过一会儿,又是各种绝望的哀嚎,孩子因为害怕的哭泣声,什么东西被拖到外街上的摩擦声,男人拿起斧子反抗失败后斧子撞在地上的声音……同时撞门破门的砰砰声一刻都没有停下。 “菲……比……”我的声音在颤抖,我整个人也在颤抖。浑身的冷汗止不住地往外冒,身子也控制不住地抖个不停,心脏好像要停止朓动了。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胁。 我看着菲比,只见菲比捂着嘴巴,眼泪不停地在流——她也在害怕。 “朝歌,你别担心……”她回头看着我,在我耳边轻轻说着,“来这里之前我观察过了,这个地方很隐蔽,它们找不到的……” 尽管她说着安慰我的话,但她还是在流泪,我能明显感受到她的不安。 “被抓住的人会……会怎么样?”我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问道。 “会被吃掉……” 会被吃掉?被这种怪物吃掉?我们可是人类啊!为什么会成为怪物的食物? 每一声呼喊消失,就意味有一个人消失,意味着有一个人成为了怪物的口粮。 骚动的声音越来越大,这场屠杀还在继续。不只是这一个小镇,这个世界肯定还有很多其它的地方也正在遭受这样残忍的屠杀。 天啊,如果真的存在所谓天堂,那此刻,这里一定是地狱。 我和菲比躲在阁楼的一角,在等待这场屠杀的结束,我们会因为幸运活下来,但回荡在耳边的声音和此时的提心吊胆的心情怕是永远都无法忘记了。 等到怪物离去,已是傍晚。残阳蔓上云梢,慢慢侵蚀着大地,吞噬着纯洁的蓝天,直到将这最后一抹异色都咀嚼干净。然后它又将触角伸向大地,渐渐腐蚀着大地的生机。就像是为了配合着猛兽般的斜阳似的,风也带着血腥味。集市上不再繁华,四处可见居民的尸体或是身体的某部分,恶心的气味肆意散布在每一个角落。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闻到这种气味,胃里翻江倒海,我扶着墙,忍不住吐了一地。 这一瞬间,我听见有人在哭泣,以无声的形式在哭泣,有人在哭泣。 第二章(五)晨光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乔然到达这座小镇时,天色已经变得昏暗。小镇的幸存者全部聚集在大礼堂,点着微弱的灯,依偎在一起,享用着热汤。不过,每个人都心有余悸,脸上没有半点劫后重生的喜悦。 “死者,121人。”乔然拿笔记录下这个数据。 他从礼堂向外看去,只见一片狼藉,除此之外就是一些正在搜寻幸存者的士兵。 这已经是这个月发生的第五次袭击事件了,以往再怎么严重不会超过三次,况且这次被袭击的小镇距离都城很近。虽说城区不用担心,城区的四周都被高大厚实的城墙包围着,固若金汤。但是居然袭击都城周遭的小镇,未免有些太过猖狂了吧。 “乔然,这次大概有多少只恶鬼?” “报告少尉,大概五十只。” “五十只,死者121,损失算是小的了。” 少尉点燃了一只烟,细长的白烟冉冉升起。在微弱的火光之下,可以看见他脸上长长的伤疤。 的确,据乔然的经验看来,一般在五十只的恶鬼情况下,死者一般会达到两百以上。 “少尉,这个月在我们管辖的范围内,已经遭受到了五次袭击,而且和前四次一样通讯室也是提前被破坏了,只怕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我们现在还没有证据,不要轻易下结论。”少尉转身背对着乔然,看不见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少尉未免太过谨慎了,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这么多年还只是个少尉。”乔然小声嘀咕。 少尉缓缓吐出一口气,并不在意乔然的无礼的发言,只是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你小子越来越没规矩了。” “黑市那边,少尉打算怎么办?” “已经让苏菲去监视了。十天后黑市会有一场大型的拍卖。你准备一下。” “是。”乔然立正行了个军礼。 “不过少尉,苏菲那丫头我有点不放心……” 对于少尉的命令,乔然是百分之百的服从,尽管很多时候他并不知道少尉有怎样的计划。他会服从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一名军人,少尉是他的上司。除此之外,更多的是源自于对少尉的信任。他从懂事起就一直呆在少尉身边,如今也有十五年了。 在这个世界重生的人是不能够繁衍后代的,人也会保持着生前的形态,小孩不会长大,少年少女青年人也不会变老。但凡事总有例外,乔然和苏菲就是这个例外。他们是从婴儿形态长大的人。乔然第一次见到少尉时只有四岁,四岁之前他一直生活在某个实验基地,那段记忆也早已模糊不清了。只记得少尉带着士兵突然闯入了基地,将他还有和他一样上千个孩子从基地里带到了出来。不久乔然就被少尉领养了,和他一起的还有苏菲,一个开朗活泼的女孩。 第一次对这个世界产生疑惑是在他七岁的时候,自己会长高长大,但他的玩伴始终是幼儿形态。当时少尉也没法和年幼的乔然解释这个问题,只是对乔然说: “你是特别的,你和苏菲都是特别的。” 少尉不会知道这一句话对乔然的影响有多大,也不会知道自己在乔然和苏菲心中有多重要。还没有进军队之前,乔然和苏菲一直称呼少尉“老师”,而不是“父亲”,幼时的乔然想这是不是因为少尉并不想和自己还有苏菲建立太过亲密的联系。老师和学生,父亲和孩子之间的联系就像是放风筝,老师像风帮助风筝起飞,而父母是手握风筝线无论永远不会放手的人。自己和苏菲在少尉心里是怎样的位置呢?少尉是抱着怎样的心态领养自己和苏菲的呢?乔然不知道。少尉来到这个世界也有几百年了,苏菲还经常嘲笑少尉是老爷爷,在一起相处的十五年时光便如萤火般微不足道。 十五年来,少尉的外貌没有一点变化,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现在他们走在一起似乎就像是同龄人。但是自己和苏菲还会继续长大,总有一天会看起来比少尉年纪大,也会满脸皱纹,满头华发。那个时候,少尉依然还会是现在的样子,然后他会目睹自己和苏菲的离去。 想必这几百年,少尉也目睹了不少重要的人因为实现愿望而消失吧。 一想到这儿,乔然觉得少尉未免有些可怜。 茕茕一人,纵使拥有百年光阴,又有何意义? 少尉喜欢在晴朗的夜晚看星星,闪耀的夜空之下,万物归于平静。他的目光望向触不可及的天际,乔然知道,那是他和苏菲不曾到达过的地方。少尉的目光总是落向远方,落在遥远不可知的回忆,落在变幻莫测的未来,却从来没有落在他和苏菲身上。 这么多年,少尉都是孤身一人。 “乔然,别发呆了,快来帮忙!” 听到队友克希玛的抱怨,乔然回过神,这才发现已经下起了小雨,自己蓝色的军装也因为有些淋湿了而变成了深蓝色。 明明是来工作的,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在想着少尉的事。 “抱歉,抱歉。”乔然回复着,有些不好意思。他提着灯,接着开始帮忙一起处理尸体。 夜晚的小镇有些阴冷,四周被黑暗笼罩,雨水敲打着的声音清晰可闻。在昏暗的灯光下,小镇的断瓦残垣仿佛被拆卸的机器,毫无生机地散落在各处。若是没有这场袭击,这应该会是个平静的夜晚。微弱的灯光下,居民们伴着雨声酣然入睡。 说到下雨,苏菲可喜欢下雨了,小时候,他和苏菲经常在雨天时跑到屋外踩水,当然,乔然是被苏菲强行拖到户外的。苏菲现在干什么呢?已经有两个月没见到她。少尉说让苏菲去监视黑市,那丫头不会又偷懒去玩了吧?虽然这么想,但乔然对苏菲的工作能力还是很信任的。在别人面前谈起苏菲时,他冷冷的话语中下隐藏着心里小小的得意。 他和苏菲,从小一起长大,也是从小一起吵架吵到大。他们之间好像什么事都能吵起来,小到争论下午应该在几点吃布丁,大到争吵遇到危险时应该让谁冲在前边挡子弹。不过,两人的关系却是很好。八岁那年,苏菲闯祸,不小心烧了少尉书房的几本书。少尉关她禁闭,罚她抄书。乔然就偷偷爬上苏菲房间窗户旁的那棵树,给她送好吃的好玩的,坐在树旁陪她抄书。十岁那年,乔然在学校受到欺负,碍于少尉的面子,乔然只好作罢。这件事被苏菲知道了,苏菲私下将那小子揍了一顿,却又没留下证据。乔然喜欢拉小提琴,苏菲就攒了一年的零用钱给乔然买了一把上好的小提琴。 乔然不苟言笑,平时也总沉着脸,这导致很多对她不熟悉的人不敢靠近他。但这并不是说他性格比较孤僻难以接近。乔然的性格的确说不上开朗,他是沉默寡言喜欢独自思考的那一类型,喜怒不形于色,遇到什么大事也明显比同龄人更加沉着冷静,在工作中也能走一步看十步,熟悉乔然的好友们也表示乔然是个很可靠能给人依赖感的人,但他们不知道即使是这样优秀的乔然也一直在依靠别人,依靠着少尉和苏菲。 和乔然不同,苏菲活泼开朗,活力四射,思维跳脱,总是能吸引周围的很多人。她就像一个精力充沛的小太阳,是宇宙的焦点,地球会围着她转,日月星辰会因为她黯然失色。苏菲长得漂亮,五官精致,一双俏皮的大眼睛充满了野性。以前在学校,现在在军队,追求者可从没少过。不过在乔然看来,那些追求者不过是一群只看外表的肤浅的人。他们不知道苏菲是会一直成长变化的,她的美貌不可能永远存在。但是如果某一天,苏菲真的对某个人动心了怎么办?不会的,乔然安慰自己,苏菲关键时刻总是很理智的。但转念一想,那可是不按常理出牌的苏菲啊,明知自己身份特殊还会喜欢上一个长生不老的沼泽人,这种事也像也是她会做出来的。退一步讲,当时被少尉从实验基地带出的孩子中也还有不少幸存者,如果苏菲恋上的人就是这幸存者中的一员,那怎么办?虽然现在的苏菲在感情上还很迟钝,还像小孩子一样幼稚,但总有一天,她也会变成心思细腻的少女,沉浸于爱情的甜蜜。 话说自己是老父亲吗?为什么要为那丫头考虑那么多? 乔然推着推车,将最后一批尸体处理干净。 春天的雨总是来得突然去得突然,这会儿也停了。虽说雨下得不大,但乔然长时间在雨中工作,身上早就淋湿了,他又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 天空露出鱼白肚皮,小镇的模样比夜晚更加明晰。或倒塌或破败的房屋,坑坑洼洼的街道,杂乱五章的集市和鳞次栉比的商铺。不知道哪户人家养在阳台上的花开了,粉粉的,嫩嫩的,残留在花瓣上的水珠晶莹剔透,折射着阳光熠熠生辉。 太阳出来了,阳光洒向万物,暖洋洋的。 第二章(六)谦修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那天从小镇回来后,我一直心绪不宁。只要是安静独自一人的时候,那段痛苦的回忆就会浮现在眼前。 夜里还会做噩梦,梦见我和菲比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但是转眼间,菲比就不见了。我开始害怕,慢慢地走着。我大声呼喊,有人在吗?但没人回应。突然瞥见不远处有一个人影,我向其奔去,满是欣喜。走近时才发现那个人影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人形的怪物。它没有五官全身只有一张皮,或者说是一张裹着肉的皮。它佝偻着身体,四足站立,然后转身看向我,接着那张人皮慢慢褪去,露出了一个牛的脑袋,它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冷汗和凉意侵袭着意识,同时失去了逃跑的力气。回过头,看到的景象打破了我最后的心理防线——那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牛头怪物,它们汇聚在一起,不约而同向我涌来…… 这种状态持续了几天,整个人看起来可能有些憔悴。菲比倒是恢复得很快,她说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四百年间,她经历过三次。蓁儿说她也遭遇过几次。 现在我坐在餐车的吧台旁,顶着两个重重的黑眼圈。吧台另一侧,安杰洛正擦着酒杯,他看了我一眼,无奈地笑笑: “朝歌才来三个月就遇上恶鬼的袭击,能活着回来已经很幸运了。”安杰洛的发言是在安慰我。他就是这样一个心思细腻的人,总能捕捉到你任何微妙的变化。 蓁儿给吧台的花瓶里换上了新鲜的花,然后她走到我身旁坐下,用她的小手拍拍我的背,想让我放松下来。 “要不是菲比在,你们就见不到可爱的我了。” 我伏在吧台,整个人依旧没有什么精神,估计看起来像蔫了的茄子。 “我说,那些究竟是些什么怪物啊?”我想起那怪物的模样不禁打了个冷颤。我只在影视剧或者漫画中看见过怪物,还疑惑为什么很多故事里主人公第一次看到怪物时会害怕得迈不开腿,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现在我怕是没资格嘲笑他们了,原来人感受到生命威胁时,大脑真的会停止思考。 “是恶鬼哟,他们会吃人的,不只是人,它们什么都吃,连我这样的小狐狸都会吃。”蓁儿一边回答着一边用手比划成牛角的样子放在头上办成恶鬼模样。 “他们为什么会存在呀?是这个世界的bug吗?” “出现了!朝歌口中奇怪的东西又出现!”安杰洛并不知道bug是什么意思,他故意夸张的回复无非是想让我振作精神,同时他还很贴心地递给了我一杯苹果汁。然后继续解答我的疑惑:“它们为什么会存在,这个无从考据。关于恶鬼所有的资料都保存在管理局上层,我们底层的员工是没办法知道的。” “它们那么可怕,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抵抗它们的袭击呀?”我再次发问。 “军队应该有办法,我记得以前我在外边游历的时候,每个小镇都会有专门的地方联系军队。不过好像军队的人也不是每次都能及时赶到。”蓁儿也向安杰洛要了一杯果汁。 “太没用了吧!”我一拍桌子,抱怨脱口而出,桌上的苹果汁因为桌子的震动稍微撒了一点出来。 “也不能完全怪军队,有些小镇太过偏僻,军队一时赶不到也很正常。不过……”安杰洛结束了手中的工作,也坐在了吧台一侧。“不过这次也确实是很反常,居然敢袭击都城旁的小镇,更反常的是军队居然没有赶到……” 安杰洛陷入了沉思。 “也许只是偶然吧,比如说联系军队的工具坏了之类的。”蓁儿又用手比划成电话的样子。 “可能吧。”安杰洛回过神。 “对了,菲比呢?”我们在餐车聊了这么久,却一直没看到菲比的身影。 “她应该在房间里写信。”安杰洛说。 “写信?” “写信给管理局。朝歌你也看到了吧,这个世界对人类以外的其他种族并不友好。很早之前,菲比就看不惯这种现象,所以每个月都会写一封信给上层。” “菲比她真是厉害呀。”我不禁由衷夸赞。如果是在现世,菲比一定会成为反种族歧视者重要的先锋成员。我已经能够想象到菲比高举着写着“反对歧视”的牌子,带领着一群人在大街上游行示威的样子。说不定还会成为女中的曼德拉这样伟大的角色。 现在想起来,我和菲比一同躲在小阁楼里的时候,菲比一直在哭。说不定,她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有人会无辜死去…… “我也想好好谢谢菲比呢,”蓁儿从座位上跳下来,一幅踌躇满志的样子。“安杰洛,能不能借下厨房,我想给菲比做我最爱吃的桃花酥。”得到了安杰洛肯定的回复后,她又看了我们笑笑,补充了一句:“当然也会做给安杰洛和朝歌。” “谢了。”我将头埋在桌上,举起一只手表示感谢。这几天一直受恶鬼噩梦的侵扰,差点忘了还要帮蓁儿找书。 “对了,蓁儿,关于你的愿望,罗迪告诉我说黑市的拍卖会还要再等几天。” “没关心的。”蓁儿眉眼弯弯,甜甜的声音带着炫耀。“蓁儿可是很擅长的等待的哦。” 等待,等待吗?真是不错呀,我就不擅长等待,想要的东西一定要马上拿到手……等下,说到等待…… 蓁儿一直在等谦修…… 这是蓁儿记忆之书上仅剩的一句话。 “蓁儿,谦修,谦修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话音刚落,只见晶莹的泪珠从蓁儿脸庞悄然滑落,“谦修”两个字仿佛打开了闸门,她的情绪喷涌而出,眼泪不停地从眼眶往外冒。 “对不起,蓁儿……”我和安杰洛都有些吃惊,我赶忙道歉——应该是我戳到她的痛处了。 “不是,不是。”她摇摇头赶紧否认,她用袖子擦着眼泪,想镇定下来。“朝歌没必要道歉。好奇怪呀,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明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却感觉很怀念。这个人对我来说很重要……” 蓁儿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尽管我看得出她在尽力克制自己。她的鼻子和眼睛变得红彤彤的,情绪很激动,仿佛是积累了多年的委屈在这一刻决堤。 “真的好奇怪呀。我感觉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人会教我识字读《诗》,会给我买我最爱的桃花酥,会带我去逛庙会……但是……我不记得他了,我忘了很重要的人很重要的事……”蓁儿的声音逐渐变得微弱,慢慢地,泣不成声。 忘记,是个诅咒,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人心中柔软的某处。我虽然不能体会蓁儿的心情,但却能感受到她难以言喻的悲伤。我走上前,抱住她,才发现她比看起来还要瘦小。 等她稍微冷静一点后,她决定回房间休息。 蓁儿离去时瘦小的背影,实在让人心疼。她走在列车狭窄的通道上,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她数百年的流浪。这样一个瘦小的身影,穿过熙攘的街道,走进寂静的小巷,或是顶着风沙在大漠里匍匐前行,又或是在风雪里留下一个又一个坚定的脚印……日复一日,春夏秋冬,年复一年。 蓁儿是狐妖,几百年对她而言不过很短的时光。但是真的是这样吗?一旦来到人间,沾上了人间的烟火气,我想,她眼中岁月没准会变得漫长起来,到那时谁都扛不住寂寞吧。人间就是一个如此热闹又安静,美好又残忍的地方。而这个世界是人间的镜子,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活生生在人间存在过的人,不是神仙,不是圣人,而是在人间挣扎的人。 蓁儿和我说过,她喜欢桃花,喜欢春天,每到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心中就会燃起希望,就可能会见到想见的人。 这个春天,我希望她能见到想见的人…… 第二章(七)长君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蓁儿一直在等谦修。 五十年前,蓁儿下山时闯下大祸,烧了城南吴太守家的厢房,时值干燥的盛夏,火势蔓延得很快,一时难以控制,还连累了周边的一些百姓,万幸的是,无人伤亡,因此山中的妖怪们罚蓁儿五十年不许下山。 蓁儿第一次见到谦修是在上元节的灯会上,那时她刚可以幻化成人形,外貌上不过七八岁女童的模样。她听闻人间的上元节热闹非凡,到处张灯结彩,有各种好吃的好玩的,还可以猜灯谜,赏花灯,看烟火,去河边放河灯和孔明灯。抵挡不住诱惑,蓁儿偷跑下山,就是在这个时候,她遇到了谦修。 谦修是书香门第家的公子,祖上曾在朝中为官,现在虽不再享庙堂,但在祖上的余荫下,家中也算是衣食无忧。谦修饱读诗书,却无心仕途,在世人眼中,是孤傲清高的翩翩君子。因为蓁儿向往人间,与蓁儿相识后,便把蓁儿领到家中。他知道蓁儿是妖怪,但他不在乎,只当她是自家小妹。他教蓁儿识字,教她读《诗》,教她辨黑白和明事理,给她买她爱的桃花酥,还给了她“蓁儿”这个名字。 然而相识不过四年就发生了纵火事件,她没有办法再下山。于是她便在山腰视野最好的桃花树旁安了家,为的就是能在谦修上山时第一时间看到他。时光悠悠,大概过了十五六年光景,蓁儿再次看到了谦修,蓁儿的鼻子很灵,那人第一次上山时,她就笃定那一定是谦修,虽然不知为何,那人外貌和谦修有些不一样,性格也不似谦修沉稳细腻,彻底没有了书生气,反而开始舞刀弄枪,一幅武将的派头,看上去有点凶,但蓁儿不怕,因为她心中的谦修是温柔如水的,果然,那人见到蓁儿一改威严,对她温柔的笑着,还给她带了桃花酥。 自那以后,那人天天上山习武,蓁儿就坐在桃花树上陪他。原本以为岁月就会如这般安静地流淌,但后来,那人说边疆战事吃紧,要去保家卫国,于是一去不回,再无音信。 又一年春天到了,天边云脚蹒跚,桃花又开了,寸寸清香,满地芳华,微风拂过带走了寒冬的印记。蓁儿躺在那棵桃树上,享受着温暖的春光。她还在等谦修,年复一年。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这是她名字的由来。因为蓁儿喜欢桃花酥,喜欢卧在桃树下偷喝桃花酒,后来桃花烂漫,从山脚蔓上了山野,蓁儿家被称作桃花乡。于是她便有了蓁儿这个名字。 五十年没下山,人间不知是何光景,她曾听闻有沧海桑田的说法,却始终不能理解,就算沧海变了桑田又有何干系?为何人类总喜欢感概世事变迁?她是妖怪,有着漫长的岁月可以消磨,任凭时光荏苒,斗转星移,她始终是大山中不变的存在,是受天地庇护的无忧无虑的小狐妖,自然不懂什么是物是人非,什么是时过境迁,百年光阴与她而言,不过朝夕之间。但自从去过人间之后,时间似乎变得漫长起来,山中的日子甚是无趣,每天夜里,蓁儿都数着星星入睡,白日里就读着以前谦修给她的书,还有就是观察每天上山祈福的香客。此时的蓁儿还不知道,她早就恋上了人间的烟火气。 前阵子,有一衣着华丽的夫人到山上的城隍庙祈福,丢了琉璃簪,被蓁儿捡到了,这簪子做工精巧,应该价值不菲,以前谦修教导她拾金不昧,于是她决定等五十年的惩罚结束,就下山将簪子物归原主,此时距惩罚结束只剩两天。突然,蓁儿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她迅速蹿上了桃树的高处向下望去,这是她在梦中都渴望见到的人,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想山下奔去,她不顾一切的跑着,穿过了茂密的树林和灌木,身上沾上了不少树叶和花瓣,手上脸上还被树枝划破。更加不幸地是,她摔了一跤,从高地摔了下去,整个人狼狈不堪。“你没事吧?”只听有人慌张地问道。 尽管摔得很疼,但蓁儿顾不得那么多了,她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抬起头看着眼前朝思暮想的人,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 “谦修,你回来了。”此时的蓁儿相比五十年前长高了不少,已是聘婷少女模样。 “姑娘,你认错人了。” “谦修这些年,你去哪儿了?哦,对了,还有两天我就可以下山了,到时候你要带我去买桃花酥。还有,谦修,你给我的书我每天都在读,没有一天偷懒哦。我还酿了桃花酒,一直等你回来喝。哦,还有还有……” “对不起,你认错人,我不是谦修。”那人打断了蓁儿的喋喋不休。 “不要开这种玩笑,我不会认错的。”蓁儿颦起眉,有些生气。 “我没有开玩笑,我的名字叫长君。” 这个自称长君的人身上的气息明明和谦修是一样的,他为何否认自己是谦修?蓁儿不解,仔细打量着他,他确实和五十年前遇到的人不一样,若是说她所知的谦修是或多或少带着几分君子之风,那眼前这人则是有着侠义之气。他身着圆领袍,服饰虽然并不华丽,却有着宛若王孙公子般的气质,脸上还有些稚气还没有褪去,又颇有玩世不恭之感。五官俊朗,风华正茂,如日月之入怀,俨然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你真的不是谦修吗?”蓁儿有些动摇了,以前谦修的外貌气质也变化过,但他却从没来没有否定过。 “不是。” “那对不起……” 蓁儿转身离开,丢了魂似的,僵硬地走着。腿脚有些疼,身上也脏兮兮,蓁儿很爱干净,换做从前,她早跑到河边去清洗干净了。但此刻,蓁儿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视线渐渐模糊,鼻子也有点酸酸的,眼泪盈满了眼眶。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但眼泪还是在打转,最终没出息地划过脸颊。 “蓁儿不哭,蓁儿不哭。”她小声说着,咽下了满腹的委屈。 那一天艳阳高照,风清气爽,蓁儿心中却阴霾阵阵,下起了倾盆大雨…… 梦醒,天还没亮。厚厚的被子捂得蓁儿有些热,她掀开被子,灌进了些许凉风。 做了奇怪的梦,梦里她遇见了一个人,一个很重要很重要但早已忘记的人。 那个人不是谦修,模样也模糊得看不清,但是个和谦修一样重要的人。 蓁儿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发呆,少顷,她嘴里慢慢吐出两个字:长君。 长君,长君,长君……她反复念着这个名字,仿佛一旦她停止念这个名字,这两个字就会从她的嘴边溜走,从她的脑海中抹去。 对呀,自己不是来找谦修的,而是来找这个叫长君的人的。 第二章(八)诺亚城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都城,又称诺亚城,是这个世界的中心,类似于一个国家的首都一样的存在,是这个世界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区域。 我也是在这个城市苏醒的。但刚醒来时,我究竟是着了什么魔,我也不记得了,居然看到桌上有张车票就毫无顾忌地动身出发了。也许是正因为刚醒来又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便把车票当成了唯一的线索吧。那时我的眼里只有那张车票,其余的什么都不在意。所以即使我“出生”在这座城市,也对这个城市一点都不熟悉。这事可不能让罗迪知道了,不然他又要嘲笑我了。 据说只要是城区,四周都会用结实的围墙包围起来,和毫无安全保障的小镇不同,城区被围得跟铁桶一般,从来没有遭受过恶鬼的袭击。城区里各种设施都很齐全,居民也没有生命威胁,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中最安定最适合生活的地方。当然,对喜欢四海为家的旅人来说,城区便是个巨大的牢笼,将人与大自然一分为二。精灵怪异就不适合生活在城区,一是它们本身就是从自然中诞生的,受不了城市的拘束;二是因为人类根深蒂固的排外心理,很多情况下,容不下外貌和生活方式差异巨大的种族。这些种族被排挤到城区的边缘,形成了它们自己的小镇。 管理局的总部和军队的总部还有皇族的宫殿也都建设在诺亚城。管理局不用说,是我隶属的政府性质的机构,负责颁布政令和管理记忆,顺便一提,工装裤小鬼目前也在管理局。军队主要是研究军事,专门为对付恶鬼和镇压暴动而设立的。皇族比较特殊,它并不是现世意义上的群体。皇族的作用在于传达民意,用于牵制管理局和军队。现在的皇族代表是女王伊莎贝尔,听说是个看起来只有十二岁的孩子,不过却代表了皇族上千年。嘛,这个世界的年龄可是十分具有欺骗性的,谁知道这位萝莉女王又在这儿生活了多久呢,说不定在成为皇族代表之前就已经在这个世界摸爬滚打了几百年。这一千年多来她能在各种尔虞我诈中明哲保身,稳稳坐在王座上,看来是有些手段了。细想来这个女人真是可怕。 听罗迪说,更可怕的是八十年前,伊莎贝尔女王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让军队倒向了皇族。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管理局,军队和皇族三者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相互敌视,相互掣肘,却又相互合作,密不可分。现在军队倒向了皇族,只剩管理局与其抗衡。 我问罗迪他为什么知道这么多,罗迪反而嘲笑我,说我生前肯定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阿宅,我没法反驳。但是有些事情,他似乎知道得太过详细了。作为普通的百姓,知道当前有什么政令,知道一些市场行情不就很了不得了,怎么还会知道这波谲云诡下的各种细节?罗迪再次泼了我一盆凉水,说我好歹也是管理局的人,说不定某天就和军队和皇族对上了,知道得深入些总没问题。好吧,我知道在口才上,我是永远说不过罗迪的。而且直到今天,我才知道罗迪应该算是我的上司,他的职位比相泽大叔还要高。想起这三个多月我和罗迪的相处的种种,不知道他会不会暗地里想办法炒我鱿鱼。但这也不能完全怪我,他成天嬉皮笑脸不干正事,时不时还给我添麻烦,谁会看得出他居然身居要职? 好吧,以后生活的目标就暂定为不要下岗吧。 进了都城后,罗迪给了我城区的地图,希望我,哦不,是命令我到处走走,记住诺亚城的每个角落,说是为日后的工作做准备。所以即使心底有一万个不愿意,我也还是不得不出门了。 我在大街上闲逛,街上的人来来往往,老式的有轨电车穿行在错综复杂的大街上,大街两边的建筑风格各异,东方的,西方的,古代的,近现代的,各色的建筑看似杂乱无章,实则错落有致。前一秒还我置身于古色古香的青砖瓦墙,下一秒就可以看到哥特式风格的巨大教堂。如果放在现世,这里一定是建筑专业学生的天堂。只不过这里最现代的建筑也还是停留在上个世纪。 我拿着地图,在这迷宫般的建筑群里四处游荡,时不时还会迷路。唉,没有手机连导航都用不了,真是不方便啊。我一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知识青年,来到这个世界倒是变成了半个废物。一想到这儿,不知怎的,又会想起罗迪那幸灾乐祸的嘴脸,一时气不打一处来。最后我决定去咖啡厅稍微休息一下,吃块蛋糕消消气。 我走进离我最近的咖啡厅,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小腿,接着点了一杯果汁和一块芝士蛋糕。这是家安静古典的咖啡厅,墙壁呈现像是罗迪眼睛一样的深棕色,挂着莫奈的《睡莲》《日本桥》之类的画来装饰,老式的留声机播放着各种古典音乐,靠墙的大型摆钟发出细微的滴答滴答的声音。无聊的午后,这的确是一个供人消遣的好地方。而且这里的客人看起来都很有礼貌,没有大声喧哗的,大多数人在看书,或者是小声交谈。就在我以为我可以在这里偷懒一个下午时,我注意到咖啡厅外的骚动,那骚动只持续了一会儿便安静了。下一秒,咖啡厅门旁的的小铃铛清脆地响了一声——又有新的客人来了。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对年轻的男女走进了咖啡厅,我立马就被其中的女孩夺去了视线,这个女孩未免也太漂亮了吧!她有着利索的黑色短发,细长又弯弯的眉毛,浓密睫毛下圆圆的黑曜石般的大眼睛,藏不住俏皮和淘气,晶莹的红唇不厚不薄,恰到好处。我平时不太关注他人的容貌,但是遇到好看的人我总忍不住多看两眼。像是菲比,罗迪,安杰洛,第一次见到他们时,我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这个女孩的好看和菲比的好看是不同的,菲比的长相更加温婉,给人的感觉像是乖巧的绵羊,而这个女孩的长相更加有攻击性,更加张扬,如同小猫一样,外表上看似温顺,不经意间就会流露出野性,受不得半分拘束。 我盯着她看了许久,而她似乎注意到我的目光,也看向我,对我投以微笑。 四目相对之下,我实在尴尬得想躲到桌子底下。 她看着我似乎注意到什么,便拉着她身边的男孩朝我走来,并在我对面坐下。我这才注意到他身边的男孩也是生得好看的,只不过女孩太过耀眼,足以夺去所有人的目光。 我还在疑惑是不是我的刚刚观察的目光太过“炽热”了,让她有些生气,结果她先开口问道:“请问您可是管理局的人?” “是……是。”一阵慌乱下,我仓促地回答。 “太好了!”她像小孩子一样欢呼着,紧接着身旁的男孩不由分说地敲了一下她的头,似乎是在提醒她注意场合,她捂着头随之降低了音量。 “我的名字叫苏菲,这位是乔然。”她指着身旁的男孩介绍着。 乔然也对我点了下头,表示友好。 “我叫朝歌。你是怎么知道我是管理局的人的?”我问道。 “你衣服上还戴着管理局的胸针呢?”苏菲指了指我的衣领。 呀,平日里总是穿制服戴胸针,今天出门前虽然换了衣服但还条件反射地戴了胸针。这是一个圆心的银制的胸针,上边雕刻着一个牛头,一把剑和一本书。胸针的背面有一个按钮,按下这个按钮就可以和列车上的人联系。 “哦,原来如此。请问苏菲小姐找管理局的人有什么事吗?” “叫我苏菲就行,其实我们在军队工作。我的上司,同时也算是我的老师和养父,怎么说呢,他这个人沉迷于工作上百年了。我们觉得,他是时候该放下工作去实现自己的愿望了。但他似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我想我能不能从管理局那儿得到点提示,帮他早点实现愿望。” 养父?我曾听罗迪说过,十五年前,管理局和军队合作解决了一起大案子,说是当年有人拿还没有消失的成人和孩子做实验,想让这个世界的人变得和现世一样,会有正常的年龄增长。拿人做实验本身就违反人道,况且这个实验中有一半多的人遭受过非人的虐待,而且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十。案件侦破后,实验基地的存活的孩子基本上都被领养走了。这么说来,苏菲应该是当时的幸存者吧。 “这件事要经过本人同意才可以哦。而且还需要填表格和拍照。” “这样啊……”苏菲的表情有些失落。“少尉肯定不愿意呀。” 我感到有些抱歉。 “我就说不行,你偏不信。”一旁沉默的乔然终于说话了,他对着苏菲说道。 “可是乔然,凡事总要实践后才能得出结论,我……” “所以你刚刚在外边误把别人当成小偷也是在实践?”乔然口吻戏谑,和方才沉默寡言的男子判若两人。 “那个人形迹可疑,我也没办法……” ………… 原来之前的骚动是苏菲闹出来的。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竟在咖啡厅吵了起来,乔然淡然自若,每一句话都很简短,但对苏菲的杀伤力很大,每次都精准得戳到苏菲的痛处,找到苏菲言语中的逻辑漏洞。苏菲偶尔有些词穷,但总能找到新的突破口为自己辩驳…… 两个人果然还是小孩子呢,只不过他们眼中这“激烈”的争吵在旁人眼中不过是打情骂俏罢了。我坐在他们对面,就像一个人形电灯泡。 “你们是情侣吗?”我开口问道,打断了他们的争吵。 “嗯?”他们停下来,面面相觑。接着苏菲眼睛一转,似乎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恶作剧。她突然抱着乔然的手臂,娇嗔地说:“被你发现了,我们的确是情侣。是吧?亲爱的。”她望向乔然,眨了眨眼睛。 “果然是笨蛋。”乔然骂道,似乎是对苏菲的行为早就见怪不怪了,结果是苏菲头上又吃了一个栗子。 “我和这家伙一起长大,准确说,是被一起收养的。”他豪不留情地半推开身边抱着他的苏菲,“按理说,她应该算是我的妹妹,尽管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是吗?但我怎么看他们都像热恋中的小情侣,女孩阳光开朗,男孩看似冷酷,实则心思细腻,两个人性格互补,默契十足。可能是当局者迷吧。尤其是这种青梅竹马的情谊,一旦有什么暧昧的情愫萌芽,就会很容易借口是亲情然后被理所当然地掩埋起来。恋情和亲情相互交织,对于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真是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们往往很难察觉到自己的心意,又或是察觉到了,但为了不破坏这份特殊的情谊而选择缄口不提。 “那是我误会了,”我笑着为自己打圆场,“我差点要变成柠檬精了。” “咦?柠檬精?那是什么?最新的名词吗?朝歌快和我讲讲……朝歌来这儿多久了?现在现世是什么样子?还有还有……”苏菲的问题像连环炮一样,我感觉我就算不开口,她也能忘乎所以地讲一下午。 “喂,笨蛋,不能这么麻烦人家。” “我有吗?” “你无时无刻不在这么做,离开家之前我叫你添件衣服你不听,等下天凉了又要抢我的外套……”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你也不穿……” ………… 我收回前边有关青梅竹马恋情的言论,乔然这算是爱操心的老父亲吗? 苏菲她真的很有趣,乔然也是个好孩子,今天也不算一无所获。 分离之前,我把阿里阿德涅的联系电话留给了她,希望有一天我能帮上她的忙。苏菲也留下了他们家的联系方式。 林长君,他们口中的少尉的名字,我突然也对他有了点感兴趣。 第二章(九)重逢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诺亚城的中心,有一棵无比巨大的参天大树,据人计算,这棵大树树桩的直径长达八百米,高度可达至少在两千米以上,直入云霄。奇怪的是无论春夏秋冬,大树始终枝繁叶茂,秋冬时节,也不会有落叶。植物学家们也研究不出什么原因,他们甚至连树的品种也不知道。大树一百米以上的地方是管理局,没听错,管理局就在这棵大树中,越往高处,管理局的机密就多越重要。由于这棵大树保存着管理局几乎所有的资料,所有人们又称它为系统树。 系统树底层的某个大厅内,蓁儿一个人坐在明亮的大厅里的沙发上,她低着头,小手摆弄着腰间别着的环佩。她和菲比一起来的,此时菲比正在咨询处询问登记的一些问题。但凡定居在诺亚城的非人类,进了城后都要到管理局登记,所以她这次出来就是来登记的。虽然蓁儿来到这个世界已有数百年,却从未踏进诺亚城半步。蓁儿的胆子很小,平时在别的城区时都是小心翼翼,尽量做到不引人注目,现在到了都城,还是在管理局的部门里,她更是大气不敢喘,好在还有菲比陪她。蓁儿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她用手轻轻触摸着沙发柔软的坐垫,感到有些新奇,这对她而言无疑是非常罕见的物什。不一会儿有人从面前经过,她立马正襟危坐,但始终没敢抬头。那人只是经过,并没有搭理蓁儿。蓁儿松了口气。她把尾巴藏好,生怕别人发现自己是狐妖。 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的?似乎很久以前她不是这个样子的。是从她露着尾巴走在大街上,被人指指点点开始,还是从有人骂她是怪物开始的?她早就不记得了。她不喜欢来城区,因为在这里她会被当做异类。很久很久以前,她在城区帮助了一位年事已高的老太太,老太太为了感激她,便请她到家中喝茶,但是当老太太看到蓁儿的尾巴时,便收起了和善的面容,变得狰狞可怕。她忘不了老太太看她的眼神,那是看到异类时排斥又嫌弃的眼神。 很些时候,蓁儿也不是没有疑惑过,为什么人类会这么排斥自己?明明大家除了外貌和生活方式以外没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人类喜欢盯着不同之处,而对相似的地方视而不见?因为什么?因为恶鬼也是怪异吗?可是每当恶鬼袭击时,大部分的受害者却也还是怪异不是人类啊?无数个独自流浪的夜晚,她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当然不是所有的人类都是那么排外,她也受过人类的恩惠,至少现在正在接受菲比的帮助。蓁儿望着咨询台的菲比,有些羡慕。菲比她真是伟大呀。蓁儿曾经在某个传教士那儿听过“博爱”一次,也知道什么是“兼爱”,她想所谓“博爱”或是“兼爱”指的就是菲比那样的人吧。除此之外,蓁儿还钦佩菲比的果敢,尽管菲比看起来柔弱又温顺,像是那种只要被大声呵斥就会被吓哭的小女孩。但是事实并非如此,菲比敢大声地说:“不”,也敢质疑她所不认同的东西,最重要的是,菲比始终坚信心中的正义。 不只是菲比,阿里阿德涅上列车的人也都是好心人。朝歌思维跳跃,亲切和善,尽管她口中时不时会冒出一些难以理解的词语。待在朝歌身边时,蓁儿会感到很安心,她觉得朝歌就像是和年纪相仿的姐妹,她像姐姐一样,会斟酌你的每一句话,把你的每一个举动都放在心上。但同时蓁儿也感觉到朝歌无意识下制造的距离感,她貌似在躲避和人建立过深的羁绊。但这并不妨碍蓁儿对朝歌的喜欢。安杰洛非常可靠,待人接物尽显优雅的姿态,和人说话时也总是柔声细语的。蓁儿想安杰洛生前一定是出生于名门望族,所以才会这么谦和知礼。同时,蓁儿也注意到了,每当菲比出现时,安杰洛的眼中就只有剩下菲比,好像世间万物都比不上一个菲比。可惜菲比每过一天就会忘记他。 遗忘真是可怕,但是一个人记得似乎更加不幸。 这么一想,蓁儿又觉得自己比较幸运了。但是蓁儿又觉得即使记忆是痛苦的,她也愿意去拥抱。她一直在寻找自己心中丢失的东西,五百年来,她一直在流浪,却也从未放弃。 她在阿比拉斯的山脉上眺望,世界尽收眼底,却寻不见心中思念之人;她躺在奥克兰多的沙漠里,璀璨的群星耀眼,却照亮不了心中的黑暗。世事沧桑,斗转星移,她见识了人间的万物,见过连绵雪山,见过万里星河,见过大漠,见过垂杨,见过风吹草低云烟流转,见过繁华闹市川流不息…… 她在阴雨连绵的时节倾听大雨的哭泣,却在雨停时的片刻寂静中心绪不宁。雨打芭蕉的细微声响在空荡虚无的内心回荡。 原来我们的世界是如此的寂寞。 即便是此刻,她坐在喧闹的大厅,也如同置于那个寂静的雨后时分。每个人来来往往,忙忙碌碌,胸口都挂着一把看不见锁,封锁着不为人知空虚和忧伤。 蓁儿叹了口气,她有些累了。她抬头看着远处的菲比,菲比还在和工作人员交谈。突然,她瞥见了一支躺在地上的钢笔,那是一支做工精巧的黑色钢笔。蓁儿走上前捡起了它,那支钢笔躺在蓁儿手中,沉甸甸的。仔细观察着,发现在钢笔的尾部刻着鎏金的几个字,上边写着:给亲爱的少尉。这一定价值不菲吧,蓁儿如此猜测,失主此刻一定很着急。 蓁儿将钢笔放在鼻子下,轻轻闻着钢笔的味道,那是有几分熟悉的味道,接着蓁儿抬起头闭上眼睛,轻嗅着整个大厅。她跟着气味的慢慢摸索着,最终将目光锁定在某个陌生男子的身上。那是个身穿深蓝色军装的男子,挺拔的身姿气宇轩昂,想必是是多年训练的结果。蓁儿鼓起勇气向他走去。 “请问支笔可是你的?”蓁儿的声音并不大,不过那男子却也捕捉到了。 他回过头,蓁儿抬头对上了他的视线。他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从左眼上方的额头划向鼻梁,最终停在右眼下方。奇怪的是,蓁儿并不觉得这道疤很可怕,而且在这个人面前,蓁儿原本对陌生人类的恐惧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怀念的亲切。好像有什么在蓁儿心里盛开了,蠢蠢欲动又惴惴不安。 男子摸着自己口袋,发现口袋是空的,随后他拿起蓁儿递给他的笔,打量了一翻,笑着说:“的确是我的,非常感谢。”他看起来并没有蓁儿这般复杂的心情。 蓁儿始终注视着男子,眼里泛着粼粼的波光,藏着千回百转的心思。他是那么熟悉但又是那么陌生。但是好像所有的心动,不安和内心的兵荒马乱都是单向的,都是来自蓁儿的。 那人看蓁儿一直在发呆,不免有些疑惑,他开口问道:“怎么了?” “没,没怎么。”可能只是自己多心了。 男子露出温柔的笑容,看着她,就像看着涉世未深的天真的孩童。 “这里这么多人,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 “通过气味找到的。” “气味?难道你是小狗吗?” 恍惚间,脑中闪现过相同的场景。很久很久以前,在桃花盛开的时分,在郁郁葱葱的草丛旁,俊朗的少年俯身注视着胆小的少女,伸手轻抚女孩的头。 ………… “你怎么知道我在找它? ” “气味。” “气味?难道你是小狗吗?” “我不是小狗,我是小狐狸。” ………… “不……”蓁儿脑子很乱,下意识中说出这片段中同样回答。“不是小狗,是小狐狸……” 话说口,她又立马意识到现在自己在诺亚城,说出自己是狐狸这样的话,不知道又会遭别人怎样的白眼。她低下了头。 而男子也看出了她心中的不安。 “你不要害怕,也不要为自己的身份而自卑。你没有错,所以没必要接受这个世界的罪恶。” “真的?”蓁儿抬头,眼眸如同盈盈秋水,里荡漾着纯粹的天真。 男子又笑了,如同这四月沐人的春风,消融着雪山千年不变的积雪。 他从随身携带着公文包中拿出一个面具,那是个戴着能遮住半张脸的狐狸的面具。 “这原本是我从城外买来带给我家的学生的,既然你是小狐狸,那你比她更加适合这个面具。就当是我报答你帮我找到钢笔的谢礼。”他将面具塞到蓁儿手中。 蓁儿愣地过了很久才缓过神。 “谢谢。” “那我还有事,我先走了。”男子礼貌地微笑,点头,转身离开。 视线中他的身影慢慢变小,最后消失。蓁儿不觉怅然失所良久。他好像是某个人,但是和给人的感觉又完全不一样。这个男子更加成熟,更加深沉,更加让人琢磨不透,尽管看起来他很年轻。 还没有问他的名字呢……蓁儿觉得这是她这么多年来最觉得后悔的一件事。 第二章(十)身份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现在是个什么状况?罗迪站在我眼前,他穿着休闲的白色衬衫搭配着偏黑色的裤子,系着和裤子同样颜色的领带,外加藏蓝色带帽子的长款外套。同时,鼻梁上还架着银框的装饰眼镜。嗯,品味不错。 为什么他会有这么现代又时尚的衣服!打怪升级捡的装备吗?这么说我还是一级号咯?等等,现在好像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你怎么来了?”我质问他。今晚原本的计划和菲比还有安杰洛一起去黑市的,但出发前,罗迪却出现在我面前。 “你们几个都走了,相泽大叔又不在。把狐妖小姐一个人留在车里,不怕她遇到什么危险吗?况且菲比和安杰洛明显没有我靠谱啊。”他笑眯眯地回复我,不知道心里又藏着怎样的心思。 明明是你最不靠谱……本想回应他,但想到他是我上司,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你走了,记忆仓库不就没人管理了?”我如此发问,希望还有换回菲比和安杰洛的可能。 “最近上边给我安排了助手,今晚刚好让他实践操作下。”他看透了我的心思,扬起嘴角得意地笑着。“朝歌要是没什么问题,我们就出发吧。”他催促着我,同时也仔细打量了我一番,“朝歌这身衣服有点一言难尽啊。” “……”我看着上次自己身上这身上次在小镇买的套装,身为它的主人,我也委实没办法说一句好看。 ………… 繁星闪烁,夜在吟唱,风穿梭在云间,流转在耳畔。 这是一个晴朗舒适的夜晚,呆在列车里和菲比他们一起聊天再合适不过,但现在却只能选择去黑市这种满是污秽的地方。 车站的北边是一座并不高大的小山,外围支起了高高的铁丝网。不知道什么原因,普通人禁止入内。罗迪带我绕过车站后的小山丘,在铁丝网的某处居然有个剪开的小洞。他带着我进入了那小山,然后在一片杂草丛生的角落旁停下,这里有一个隆起的山坡,他移开覆盖在山坡底部的一堆树枝树叶和杂草,只见山坡中隐藏着一条不易察觉的隧道,隧道里还有一辆小型的矿车。罗迪轻车熟路的样子看来是惯犯了。 “这是荒废的轨道,我在这儿放置了这个小车,现在已经是我的秘密交通工具。” 就这儿?我看着那简陋的满是灰尘的小破车,不免有些嫌弃。 “怎么?你作为管理局的人还想明目张胆地搭电车或坐小轿车去呀?小心明天就被开除了。”他绕到我身后,推着我上了小矿车。“你别挑剔,凑合一下。这车我还改装过,最多能坐三个人呢……” “嘛,我这样的小萌新别人也不认得呀?” “可是他们认得我啊。”罗迪白了我一眼。 我也不是真的嫌弃,只是事态发展和我的想象大相径庭而有些吃惊罢了。我用随身携带的手帕擦了擦矿车然后坐下。 “准备好,现在出发了。” 罗迪打开矿车前挂着的灯,然后推下单杠。操作这么简单,看来是真的改装过了。 语毕,我感受到了车开始缓缓移动,速度越来越快,过了一会儿,就能听见风在耳边呼啸。矿车前的灯撕开了隧道里的黑暗,带来唯一的光明。罗迪坐在我对面,他单手支撑着头,闭着眼睛,不知道是在小憩还是在沉思。微弱的灯光下,可以看见他长长的睫毛在微微地颤动,咖啡色柔软的头发也轻轻地随风摆动,额前的碎发随意地散着,五官非常柔和,东方人典雅在此刻尽显无疑。他安静不说话的时候倒真的是个美男子呢,当然这仅限于他安静的时候。我记得他的眼睛是棕黑色的如同深色的茶晶石一般,现在他戴着银制的装饰眼镜,更给人温文尔雅的感觉。 这么想来,平时罗迪虽然言语上很轻浮,但是举止的确是绅士做派,他喜欢打趣漂亮的小姑娘,但在行为上却从未有过逾矩,甚至当有女孩主动凑到跟前时,他还会下意识规避过于亲密的动作。嘛,真是个奇怪的人。 “你看着我做什么?”他伸了个懒腰,声音慵懒。 嗯?你不是闭着眼睛吗? 好看的人我总会忍不住盯着看,上次偷看苏菲时的尴尬我还记忆犹新,没想到这么快我又重蹈覆辙。 “没,没什么。”真是尴尬极了。“对了,你的助理是怎样的人?”我立马转换话题。 “美少年。”他的回答言简意赅,但他觉得似乎这样并不足以概括,所以又加了一句:“不过,没我好看。” 你哪来的自信?虽然你的确很好看。 “他人怎么样?” 他没有立马回答我,而是在顾虑什么。“挺能干的,不,是太能干了,有点棘手。总之以后你见到就知道了。” 估计是不知道怎么形容吧,希望不要像他一样是个怪人,这样我工作时也能轻松一点。话说罗迪也怕别人太能干了吗?能不成他也感受到要被迫下岗的威胁? “喂,看你一脸坏笑,又在想什么呢?”罗迪打断了我的臆想。 我收起笑容,看来表现得太明显了。 “还有什么问题你赶紧问吧,待会儿到了黑市就不能随便说话了。在黑市里,每个人说的话都可能是他人重要的情报。” 我像学生上课发言一样举起手,继续问道:“请问罗迪老师,黑市这么猖狂,为什么管理局和军队不管?” “黑市背后的操控的人是皇族位高权重的某位公爵,他手里握着管理局的把柄。军队现在归属了皇族,军队里那位公爵大人安插的眼线也很多。所以管理局拿他没办法,军队的人也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嘛,某位喜欢以卵击石的固执少尉除外……” “嗯?那个少尉不会是叫林长君吧?”我随口问道。 罗迪愣了一会儿,像是没想到我从我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你怎么知道的?” “发生了一些事,”和苏菲乔然的相遇解释起来有些麻烦。“总之是碰巧知道的。” “是的,就是这个林少尉。他自从进入军队后,就一直暗地里和公爵对抗。公爵想方设法除掉他,但是他处事严谨,没人能找到他的破绽。公爵拿他没办法,于是便找人改写他的记忆,希望能通过改写记忆影响他的性格什么的,但无论怎么改写,这个少尉似乎都会站在公爵的对立面。我看过林少尉的记忆之书,可以说已经被改写得面目全非了。” “罗迪,那这是不是说明已经找不回林少尉的愿望了?”我想起苏菲的之前拜托我的事。 “不仅如此,这个少尉也已经不是生前的那个人了,他的气质性格什么的都因为记忆的多次篡改而改变了。而且他也无法恢复生前的记忆,这个世界的人会在愿望实现的那一刻或者临死之前想起生前的事,但他就不可能了。”罗迪的语气不免有几分惋惜。 “这个世界的人会因为看了自己的记忆之书,恢复记忆而提前消失,那像他这样的是不是即使看了自己最开始原本的记忆之书也不会恢复记忆而消失了?”我再次抛出心中的疑问。 “正是。” 在得到罗迪肯定的回复后,我在脑海中整理了一下所有的信息。少尉他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应该就属于永生的状态。我们管理局的人不记得自己的愿望,他的愿望早就被篡改而无迹可寻了,所以他和我们一样没有生前的执念,不存在寻找愿望的情况,但是如果我们偷窥了记忆之书,我们还可以在消失前找回生前最后一点念想,但他依旧不会……这未免也太痛苦了吧。 死亡固然可怕,但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一个人孤独地活着,漫无目的地活着…… 我如果是他,没准早就选择结束生命了。那现在少尉活着的目的是不是就是为了扳倒公爵呢?或者是为了苏菲和乔然。但是如果某天公爵垮台了,苏菲和乔然离去了,他又会怎么样?会不会选择死亡呢?独自一个人,终归是扛不住永生的折磨的。 “你是在可怜他吗?”罗迪看出来我心中所想。 “有点。”我点点头。 “那你得想开一点了。林少尉也是有自己‘活着’的理由的。” 罗迪站了起来,背对着我。矿车驶出轨道,天幕似染了墨般,笼罩着大地,星星不知疲倦地闪烁,云彩在天边游走。风在吹,吹动着树林沙沙作响,吹动着落花飘零,吹动着万物迸发蓬勃的生机。罗迪迎着风,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这万物,将世界尽拥入怀中。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生在世,必有其道。”他的声音在这夜幕下流淌。星光下,他的背影泛着微茫,这一刻,他仿佛融入了自然,化身为世界的主宰。 《道德经》吗?有些不好懂啊……等下,“原来你是中国人啊。” 他回过头,依旧笑着,瞳孔中是我永远猜不透的神秘。在未来,罗迪也是我永远无法预测其行为的存在。他总是行踪莫测,一个人带着秘密扛下来所有的不幸,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有将真正的自我完全托盘而出。 “你才发现吗?准确地说是有一半中国人的血统。” 第二章(十一)苏皎皎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从小破车上下车后,罗迪又带着我拐进了一个偏僻的小巷。小巷里很是清冷,地上坑坑洼洼的都是积水。天色暗不说小巷还错综复杂的,要是我一个人指不定又要迷路到什么地方去了。罗迪走在前边,我觉得我就像警匪片里跟着黑帮老大的小弟。老大去哪儿我就乖乖去哪儿,还不敢多问。 渐渐地,我能听见一些嘈杂的声音,等我们走到小巷的尽头,繁华的街市展现在我们眼前,和刚刚的清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是一条喧闹的,无法一眼看到尽头的长街,两排排列整齐的商店林立。店铺门前闪着或红或明黄的灯,令人目眩。来往的人很多,都带着面具。 这时,罗迪摘下了他的装饰眼睛,从他风衣的口袋中拿出两个面具。“差点忘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其中一个面具塞给我。那是一个西式的带着羽毛的白色面具,而他手中的是一个中世纪骑士的黑色面具。虽然不想承认,但还是得说一句,罗迪的品味还真是不错。我将面具戴在头上,然后就和罗迪一起走进了长街。 在这条长街上,有不少店的门口都站着衣着华丽的美人,她们的服饰不尽相同,有维多利亚时代的夸张的长裙,也有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美国时髦女郎偏爱的短裙,有西式的带着蕾丝的华服,也有东方印度精美的沙丽……但这些美人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她有意将衣服穿得半遮半露。她们声音娇媚,眼神勾人魂魄,不断地朝着来往的客人挥手……这就是新世界的红灯区吗?作为女生,看着这些美人,我都有点莫名兴奋。 罗迪带着我在一家挂着古典宫灯的店门口停下,门上的招牌赫然写着“青灯阁”三个大字。罗迪前脚刚踏入店门,就听见一句甜美的女声:“爱德加来了。”就在我疑惑“爱德加”是谁的瞬间,一群美人朝我们簇拥上来。她们围绕着我们,带着身上的脂粉气。 “爱德加,你好久没来了,今天是来找谁的?” “爱德加,有带什么好东西来吗?” “爱德加,这个女孩是谁啊?” ………… 她们对着罗迪抛出一串串问题,我意识到了爱德加就是罗迪。 嗯,能理解,人在江湖飘,在外不得不用小号。 “你们这么多问题,我就一张嘴,该回答谁?”罗迪摊开手,无奈地笑着。 “那你先告诉我们你身边的女孩是谁?”其中一个娇俏的女孩问道。 “嗯……这个嘛……”罗迪个子比我高一个头还有多,他故意将手搭在我头上,然后回答:“这个矮子是我新收的小弟,负责帮我跑腿的……” 呵呵,你开心就好。 “对了,你们苏姐姐在吗?我今天是来找她的。” “苏姐姐在楼上,现在应该没什么事,你到二楼最里头的那间房就能找到她。” “谢谢啦,下次一定给你们带首饰来。”他笑着回答着,然后就示意我随他上楼。 那些女孩无一不露出惋惜的表情。 大哥,原来你勾栏瓦舍,秦楼楚馆的常客呀。 离开那群美人后,在上楼的空挡,我仔细观察了这家店。这家店的装修是中式的,窗户和门雕着镂空的花纹,天花板,走廊处则吊着典雅的六方宫灯,处处可见屏风,古画,插花之类的古色古香的装饰品。上到二楼,走到走廊尽头,罗迪示意我摘下面具,我也照做了,然后他轻轻地敲了敲门,随之便能听到慵懒的女声:“进来。” 推开门,淡淡脂粉的香气扑鼻而来,屏风一旁点着灯,长椅上,一位身着旗袍,身材曼妙的女子侧卧着。见我们进来,她不紧不慢地拿起桌上挂着流苏的中式长烟斗,点燃,吸了吐出一口白色的烟雾。然后她慢悠悠地站起来,朝我慢步走来。 这位美人粉腮红润,皓齿星眸,娇而不艳,媚而不俗。她朝我走来时,步伐款款,风姿卓越,修身的旗袍尽显女人的窈窕妩媚。最后她在我面前停下,盯着我看,此时,近距离下我也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国色天香,什么是风情万种。 她用手轻拂我披散下来的一缕头发,开口说:“你的头发很漂亮。” 我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免有些心跳加速,小鹿乱撞。 “那个……苏姐姐好……” 她噗地笑出声,转头对一旁的罗迪道:“原来你喜欢这种类型的?” 罗迪楞了半刻,平时狡黠的眼睛此刻却失了神。他没有说话,可能是不擅长应付她吧。 “我只是他的小弟,帮他跑腿的。”我替罗迪回复着。 “原来是这样啊。”她说这句话时尾音拖得很长,明显是没往心里去。她转身又慢慢走向她之前的躺着的位置随性坐下。 “苏姐姐,一段时间不见,又变好看了呢。”罗迪立马恢复了状态,眼睛弯成了月牙,露出的微笑比平日里还要虚假,看起来是真的不擅长应付她。 “罗迪,少说奉承我的话,”她又呼了一口气,白烟这时已经弥漫了大半个房间。“说吧,这次来找我又有什么事?” 这位苏姐姐,大名苏皎皎,她在这烟花巷名气最盛,有“芙蓉倾国面,月下美人妆”的美誉。苏姐姐平日里混迹各式聚会沙龙,表面上是青灯阁的老板娘,是出了名的交际花,背地里却是在倒卖各种情报。说简单点,就是性转的折原临也。(作者注:折原临也是日漫《无头骑士异闻录》中池袋的情报贩子。朝歌生前是个阿宅。)因为记忆之书的买卖都是秘密中进行的,所以罗迪才带我来她这儿打听各种消息。 “我们这次来是为了找一个人的记忆之书,请问苏姐姐知道些什么?”罗迪此刻就像是回答问题的小学生,收敛了平时的张狂。 原来罗迪也有害怕的人啊,我在心里暗自偷笑。 “告诉你我能得到什么好处?”苏姐姐瞥了一眼罗迪。 “老规矩,我半个月……”罗迪又突然想起来什么坏主意,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说道:“不……这次是这家伙一个月的工资。” 喂,怎么回事?头可断血可流,工资可是一分都不能少!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却一脸坏笑。 “你认真的?”苏姐姐回答道。 “嗯。”他回答得很干脆。 算了,一个月就一个月吧,为了蓁儿我也愿意。 “罢了,”她叹了一口气,“这次就算了。” “嗯?”罗迪一脸不解。“为什么?” “看在这位可爱的小姐的面子上。”她微笑着仔细打量着我,又突然夸赞道:“你的头发真的很漂亮,很漂亮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出了一身的冷汗。明明上一秒还在讨论报酬,怎么又突然谈论起我的头发?虽然她的笑容堪称完美,挑不出毛病。但我总觉得她的笑有几分诡异,几分瘆人,我联想到了恐怖片里拿着梳子给死人梳头的美丽女妖。和苏姐姐一比,擅长用微笑掩藏情绪的罗迪也要甘拜下风。 罗迪猛然意识到什么,稍微向前走了一步,挡在我前边。 “苏姐姐,别卖关子了。”他回敬以同样难以捉摸的笑容。 “最近的确是有一批新货,三分之一流入了皇族,在伯纳德公爵手中,三分之一被管理局回收了,剩下的都在今天的拍卖会场……你知道的,拍卖会场上拍卖的都是还没来得及封锁自己书的达官贵人的……你们自己去找吧。”说完,她便自顾自地吸着烟,不再理我们。 “好的,谢谢苏姐姐了。”说完,他拉着我离开。就在他转过身时,我注意到罗迪的笑容瞬间消失。在苏姐姐说了我的头发很漂亮后,他好像就在一直强撑着,直到这一刻,他才能松一口气。 “小妹妹,以后还要来哦,我可是很欢迎你的……” “哦……好的……” 罗迪拉着我大步地走着,我腿没他长,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这样的罗迪实在是罕见,仿佛方才是在被一个青面獠牙的妖怪纠缠着,他好不容易才挣脱束缚。 “怎么了?”出了青灯阁,我开口问道。 他松了一口气,看着我,又挂上了往日的笑容。 “没什么。朝歌,你以后最好不要来见她了。” “为什——” “没有为什么。”他却打断我了的发问。“这一次就听我的吧。” 真是奇怪,现在的罗迪真是反常。 沉默,良久,不语。 罗迪望着熙攘的人群,长街的浮华下是无法道尽的罪恶。天上还是可以瞧见稀松的星星,只是远不及我们刚刚在小矿车上看到的那般明亮,长街倒是灯火通明,喧闹没有一刻停歇。 这世上的人,有人不会好意,有人居心叵测,有人自甘堕落,有人纸醉金迷……他们将心中的纯净的星星换成了灯红酒绿。但也有一些人不同,他们为了那颗星星而心甘情愿地坠入深渊,为了心中的方寸之地而毫无犹豫地选择万劫不复…… “走吧。”罗迪轻轻道。“我们去拍卖会上碰碰运气吧……” “嗯,好的。” 我跟在罗迪身后,在灯火中,他的背影是那么的落寞。 多年之后,我想起此刻的时光,才发现罗迪为了心中那片净土早已坠入黑暗。我懊悔没有早点发现,拉他一把,让他从地狱中挣脱出来,不然他也不会越陷越深,苦笑着说自己没有资格拥抱光明。 第二章(十二)交易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黑市长街的中心是雅典娜戏剧院。这个冠以女神之名的戏剧院时常灯火通明,恍如白昼。平日里表演的大多是莎士比亚,德莱顿,奥尼尔或者萧伯纳的戏剧,但这优雅的戏剧毫无疑问成为了掩藏罪行的工具。台上的演员深情忘我地表演,台下的人们却逢场作戏地听着,黑市的一些交易就是在这不协调的配合中进行的。等到了有大型拍卖会的时候,索性连这用来掩盖罪行的戏剧都不用了,堂而皇之地将这艺术的舞台改变为交易的舞台。幸好歌剧院的名字是智慧女神雅典娜,而不是艺术之神缪斯,这样一来,也不至于太过讽刺。 戏剧院的二楼走廊里,白色的墙壁一尘不染,在水晶吊灯的光芒下,装饰油画的色彩愈发鲜明,时不时可见的缤纷的鲜花也添了一缕缕芳香。在色彩和花香的交融中,走廊也就没那么冷清。 少尉走在铺着深红色地毯的走廊上,由一西装革领的侍者带路,后边则跟着苏菲和乔然。不过他们可不是来休闲听歌舞剧的。早在半个月前,他就收到伯纳德公爵的邀请,说是公爵大人久闻少尉清流正直的大名,欲意结交。然而这不过是客套的漂亮话罢了,公爵权倾天下,和管理局,军队的联系颇深,在皇族中也是大权在握,天下之人无不为公爵马首是瞻。即使有不满公爵之处事者,也是敢怒不敢言。原本少尉也可以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只要保持沉默,便可一生顺畅,前途无忧。 然而,这无疑违背了少尉的初心。他并不是自诩清流,而是从心底里从本能上反感公爵的所作所为。公爵在背后操控着黑市,黑市的存在原本也是三方势力所默许的,大家都对黑市的暴行心知肚明却都选择缄口不提。但对于少尉而言,黑市就宛如白纸上最大的黑点,若是不能把这黑点去除掉,心里就像被刀剜般痛苦。 有黑就有白,有正义就有邪恶,阴阳之间相生相克。不管是在现世还是在新世界都是公认的真理。但少尉偏就不信这个邪,在他眼中,所有默许黑市存在的人,就是将此理论当做心理慰藉,如此便能心安理得地为自己的不作为辩护。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也许是少尉本心就是如此。他不愿同流合污,也不愿自欺欺人,他选择反抗,选择以卵击石,甚至玉石俱焚。 公爵何以做到一手遮天,呼风唤雨,上至皇族,下至百姓,众说纷纭。有人说公爵生前便可能是某位帝王,来到新世界后依旧深谙谋权之道。有人则认为公爵是和魔鬼签订了契约,在魔鬼的帮助下才达到几天的地位。甚至还有人说曾看见公爵带着一小女孩,怕不是供养了法力高深的妖女……总之,公爵的发迹始终是个谜。没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也不知道他背后究竟依托着什么。管理局也曾想办法去调查公爵的记忆之书,但这之前,公爵早就将书保护了起来。 少尉当然知道公爵权势滔天,也知道公爵早就视自己为眼中钉,不仅堵了了他的晋升之路,而且多次篡改自己的记忆,更知道公爵至今还没有对自己还有苏菲乔然下毒手,是出于女王的庇护。当然,女王的庇护也并不是为保忠臣良将,而是出于与公爵抗衡的目的。 这位女王表面上倒是表现得纯良无害,清纯可爱,仿佛就是皇族的提线木偶,实际上却是精通制衡之道,牢牢把握着朝野上下。少尉在第一次见到女王时也被她天真的外表所欺骗,但在多年的相处后,他从风起云涌的朝堂之下的种种蛛丝马迹中,知晓了女王的为人及处事风格。少尉清楚在公爵势力如日中天之时,女王必定会选择坐山观虎斗。虽然他不过是一小小的少尉,用苏菲的话说就是军队芝麻大的小官,但女王也没有放过任何一点能扳倒公爵的机会。少尉和女王的合作,究其原因,不过是两相利用,少尉需要女王保他的家人平安,女王也利用着少尉“逆天而行”的决心。 侍者带领着少尉一行人在一房间门口停下,接着侍者礼貌地敲门,得到回复后,他打开门请少尉他们进去,之后他便离去了。 少尉走进房间,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巨大的油画,足足占了墙壁的四分之一。油画上画着一约八九岁的女孩,她抱着一只黑猫,天真无邪地笑着。在这油画正下方的沙发上,一俊美的男子随性地坐着,他的衣着黑色的西装,打着波洛领结,金色的长发被蓝色的丝带束在身后。苍白的脸上没有多少血色,倒是衬得嘴唇愈发的红,深邃的眼睛是深蓝色的,仿佛嵌进了蓝宝石一般,和领结上的托帕石交相辉映。面部棱角分明,十分具有立体感。 苏菲从进入房间后便敛声屏气,看到男子的瞬间颇为吃惊。她偷偷靠近乔然,轻声地道:“乔然,你看他像不像小说里写的吸血鬼……”乔然点点头,又立马命令她闭嘴。 男子示意少尉坐在对面,少尉照做了,乔然和苏菲则站在少尉身后。 “林少尉,久仰大名,我是伯纳德。”男子率先开口,举手投足间尽显高雅的贵族气质。 “早听闻公爵气质卓越,今日一见,果然如传闻所言。”少尉将最后一点锋芒都收敛了起来,但凌厉的目光出卖了他的真心。 此时又有侍从端上了两杯红茶。少尉端起面前的红茶小饮一口,的确是香醇甘甜,芬芳怡人。只可惜现在并不是品茶的时候,这是他和公爵第一次正面较量。 “我这样的小人物,能得到少尉的邀请,实在是荣幸之至。”少尉自嘲道,同时还有几分担忧。 “少尉何必谦虚。林长君的大名试问黑白两道上谁人不知?就连女王也称赞少尉你行事果敢,手段雷霆。”公爵也端起面前的红茶小酌,他蓝色的瞳孔反射着红茶中浮起的稀碎的茶叶,让人更加看不真切他心中究竟藏了什么。 “公爵谬赞了,我若真如传闻那般,也不会只是个小小的少尉了,可见我并无什么过人之处……要说目前威名最盛者还当属公爵您。” 虽说两人的言论并没什么出格之处,但乔然感觉到了这貌似和谐气氛下暗藏着的锋芒相对。他看一眼身旁的苏菲,苏菲也和他一样,被这气氛压得喘不过气。 “其实今日邀请少尉来此饮茶观剧,还真有一不情之请。”公爵放下茶杯,眼里狐狸般的狡诈此刻也不加掩藏。 “公爵想要在下做些什么?” “我想要的,是巴别塔的钥匙。” “巴别塔的钥匙?”少尉诧异。 巴别塔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圆形巨塔,据说在这塔里有个恶灵,只要进了塔,它就会人耳边发出低语,让人想起生前所说的语言,越往上爬,它就会说越多关于生前的事,直到那个人的记忆完全恢复。不过在塔里即使记忆恢复了也不会消失,前提是要塔里,恢复记忆的人只要出了塔就会立刻魂飞魄散。 早年有些人或是误打误撞进了塔,或是有意而为之,这些人就被困在了塔里一辈子,直到变成一具具白骨。所以管理局便封了这座危险至极的塔。 “我听闻少尉在十五年前曾和管理局的人联手破了人体实验的案子,当时这个实验里有个相关人员逃进了这座塔,是少尉进塔将他缉拿归案。据说少尉并不会受塔的影响,所以钥匙便保留在您手中。” 十五年前的确有一个这样的小插曲。当时少尉身先士卒,进了塔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可能是因为少尉的记忆之书早就不真实了,就连塔中的恶灵也无法从他混乱的记忆中读取出什么了吧。 “这塔早就荒废了,旁人怕是一步都不敢靠近了,不知公爵拿这钥匙有何用?” “自然是有不宜透露的要紧之事。”公爵的举止始终优雅,谈吐间尽显上流社会的风范。 “公爵大人,恕我难以从命。” 巴别塔,小镇上内外勾结的恶鬼袭击……少尉顿时茅塞顿开,所有的真相在他脑海中展开,就差最后一片拼图。他从中捕捉到了阴谋的气味——公爵他正在策划一场巨大的阴谋。而他断然不会让公爵的计谋得逞。 “少尉可别这么快就拒绝我。我可是有好东西要给你。”公爵冷笑,令一旁的苏菲不禁打了个寒颤。 公爵拍了一下手,只见一位管家打扮的人推门而入,他双手捧着一本书递给公爵,而公爵拿到书后却将书正放在了少尉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一只小狐狸的书,希望少尉能在此刻一读。读完之后,不知少尉还能不能像刚才那般果断地拒绝我……” 房间之外,戏剧院的大厅内,人声鼎沸,众人瞩目的拍卖会拉开了帷幕。 第二章(十三)拍卖会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从苏姐姐那儿出来后,罗迪就带着我径直往戏剧院的方向走去。我以前没有听过戏剧,所以第一次进入戏剧院不免有些好奇。这是一巨大的半圆形剧场,梯形的阶梯众星捧月地围绕着中央的舞台。剧场内部金碧辉煌,像是专门给上流社会打造的。但是罗迪一番对戏剧院的介绍打破了我的美好幻想。 罗迪领了一个带着编号的小牌子,然后找了两个偏后的位置。虽说我们来得早,本可以坐在前边,但罗迪却说前边的位置太显眼了。我能理解,毕竟他和我不同,他在管理局的职位比我高上两级,平日结识的人自然比我多得多。 在他精心挑选的两个位置坐下后不久,这家伙居然又打起了瞌睡。明明之前还在小矿车上休息了好一会儿。 “朝歌,你说点什么吧,我怕拍卖会还没开始我就睡着了。”面具下,他眯起了眼睛,用一只手撑着头,看来是真的很困。 “要不你睡会儿吧?”我回答着。 “那可不行,我怕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被绑架了。” 喂,你是有被害妄想症吗?太过于谨慎了吧。而且我看你平时的工作明明很轻松,怎么就困成这个样子?当然,这些话我也没有说出口,毕竟对于我来说,罗迪身上有太多未知。比如他在管理局到底有多大的影响?他和苏姐姐是什么关系?他对黑市的了解到底有多深? “你不说话,那换我问你吧。你喜欢看戏剧吗?”他阖上了双眼,想利用对话来驱赶困意。 “读是读过一些,但没有看过表演。”我如实回答着。 “那让我猜猜你读过哪些戏剧……嗯……《埃索克洛斯》?《索福克勒斯》?《美狄亚》或是《俄狄浦斯王》?莎士比亚应该也读过,我觉得你应该会比较喜欢《麦克白》……莫里哀没准也读过……中国戏剧呢,《牡丹亭》还是《西厢记》?……”他完全陷入了自言自语,却也猜对了不少。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道。 “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觉得菲比像月神阿尔忒弥斯,你对月神的称呼用的是古希腊的称呼,而不是更加简短的古罗马的称呼。所以我猜了古希腊比较出名的戏剧。另外,刚刚在矿车上时,你很快就发现了我所说的话中有部分取自《道德经》,所以我想你没准你挺喜欢古典文化的……” 嗯,好像有点道理。他这时张开了眼睛,应该是瞌睡快醒了。接着他看向我,笑着说:“要不你也猜猜我看过哪些戏剧?” “那你能先告诉我,你来新世界多久了?” “十二年。” 才十二年呀,他要不说我都以为他和菲比或者相泽大叔一样,在新世界摸爬滚打了至少几十年。 “贝克特?尤奈斯库?阿尔比……田纳西·威廉?奥尼尔也有可能……有猜对的吗?”我像报菜名一样嘴里蹦出一个个戏剧家的名字。 “猜对了不少呢。看来我新收的小弟还是挺有能耐的。”他露出老父亲般一脸欣慰的表情。 我只是觉得你人比较奇怪,所以没准会喜欢这些比较荒诞的戏剧罢了…… 慢慢地,剧场里人越来越多,骚动声也越来越大,不一会儿,会场便座无虚席。我看了一眼身上带着的怀表,已经快到拍卖会开始的时间了。 突然,会场的灯熄了,几秒后便有灯光打在了舞台上——拍卖会开始了。 拍卖会分为三个环节,第一个环节拍卖的是各地的奇珍异宝,有世间罕见的蓝绿色的磷叶石,有传世的名画和古董(我并不知道这些名画是出自新世界哪位艺术家之手,古董又是哪个朝代的),还有拍卖城区治理权的,说是有些城区很特殊,很多人想买它们的治理权。 就在我还在思考什么样的城区是特殊的以及城区的治理权有什么用的时候。舞台上又呈上了新的“宝物”。那是一把钥匙,随之主持人大嗓门喊出:“十三号,瓦尔哈拉城。起价六亿金币。” 话音刚落,台下立即炸开了锅,竞买报价的声音此起彼伏,接连不断,会场瞬间热闹起来。 我偏头看向罗迪,由于罗迪的面具挡住了他半张脸,又是在相对昏暗的环境下,我也不能辨认出罗迪现在是什么表情。罗迪注意到我,便稍微偏向我,压低声音解释:“现在拍卖的是瓦尔哈拉城的治理权。” “瓦尔哈拉?指的是北欧维京人信仰中的那个神殿,还是现世德国的那个名人堂?”我继续追问。 “维京人那个。你应该能猜到什么吧?”罗迪并没有直接回答我。 瓦尔哈拉神殿又称英灵殿,在北欧维京人的信仰中,但凡是战死沙场的勇士都会被女武神带到这个神殿,成为神殿的上客,享受无限的荣光。这座城被冠以瓦尔哈拉之名,难道是因为——“是因为这座城盛产勇士和士兵,对吗?” “Binggo!”他打了一个响指 原来如此,可以理解为什么有这么多人竞价了。虽然我听说新世界是禁止战争存在的,但是这并不代表武力不重要,至少管理局就因为没有兵力从而在与皇族的对抗中处于劣势。 这时,瓦尔哈拉城的价格已经高到离谱,竞价的声音也变得稀疏,最终这座城落在了前排某个不知名的人手中,嘛,我猜八成还是被管理局的人买下来吧。 瓦尔哈拉城是第一环节的最后一件商品,这座城被卖掉后大概有十分钟的间隙,随后就进入了第二的环节。这时,舞台上推上了一个大型的笼子,笼子上盖着红布。主持人上台后,立马将红布扯下,远远的看去,只见笼子里一位身着绿衣长裙的妙龄少女斜坐期间。主持人又不知道从哪儿拿了一把长叉狠狠地向那位少女肩膀上刺去。下一秒,少女便发出悲鸣,随后立即她的模样发生了改变,眼睛变成了红色,鼻孔变成了一个,露出了尖尖的牙齿,双脚长出青蛙才会有的蹼。她恶狠狠地瞪着主持人,握住伤口,肩膀处鲜血汩汩流出。可是主持人熟视无睹,只是高喊着:“一号,报丧女妖。” 这也是商品吗?报丧女妖,英国传说中的妖怪,生长于沼泽旁,每当有人死去,她便会用其哭声告诉人们死亡的来临……她并不是会作恶的妖怪呀,为什么也会成为商品? 这场景引起了我生理以及心理上的不适。 “这才是一号,现在承受不了,就等不到第三环节了。”罗迪小声道。 “第二环节不会全是妖怪吧?” “是的。”他平静地回答着。 我看着舞台上的这些所谓的“商品”,不禁脊背发凉。如果现在笼子里关着的是蓁儿,我还能这样事不关己地坐在这里吗? 台下的各位都带着面具,冷漠地观赏着台上鲜活的生命,以金钱为尺度衡量生命的价值。是呀,你不会因为在市场杀了一条鱼而心有不安,他们也不会因为伤害和买卖一只非我族类的妖怪而受到良心的谴责,即便是这只怪物拥有和人类同样的七情六欲。 “朝歌,你要是觉得心理不舒服可以握住我的手。”罗迪轻声道。 “谢谢。”我觉得到目前为止我还是能撑得下去。 第二环节对我来说无疑是种煎熬,我内心催促着赶紧结束,但我越是觉得难熬,时间仿佛越是缓慢地流淌。 终于在十三号商品一锤定音后,我松了口气。接下来终于到了第三环节,买卖记忆之书了。这其间又有十分钟的时间休息。 我并不觉得我能在这儿找到蓁儿的记忆之书。苏姐姐说这里买卖的记忆之书都是还没有来得及保护好自己书的达官贵人的,要么是新晋高层,要么突然崛起的金融巨头。这些人初来乍到,还没摸清新世界的处事法则就在某些领域引起了别人的忌惮,这才招致怨恨,同时又因为不懂规矩,还不知道要保护好自己的书,于是便给了他人可乘之机。蓁儿只是一只小小的狐妖,她的书怕是不太可能在这儿出现了。 果不其然,等到第三环节结束,蓁儿的书始终没有出现。 这时,我发现口袋里胸针一直震动——这是列车发来消息了。在得到罗迪的许可后,我将胸针放置耳边,然后按了一下胸针背面的按钮。 “朝歌,”按下按钮的瞬间便听到菲比几近哭泣的声音。“蓁儿她不见了!” “不见了?”我下意识大声说道,罗迪对我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我也随机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便降低了分贝。 “菲比,怎么回事?” “我们之前还在一起聊天,后来蓁儿说她有点累了,就回房休息了。但是我刚刚去她房间找她,她却不在,我和安杰洛找遍了整辆列车都没找到她,安杰洛叫我联系你们,问问罗迪有什么办法……” 我将事件转述给罗迪,问罗迪我们是不是应该提前离开会场,反正拍卖会也快结束了。罗迪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只听台上的主持人加大音量的发言:“为了感谢大家常年对我们的支持,今天我们还有特别的节目献给大家……” 第二章(十四)猎杀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为了感谢大家对我们的支持,我们今天准备了特别节目……” 主持人的声音在会场回荡,会场的大门突然关上,很多和我们一样准备离开的客人老老实实回到座位,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很期待这所谓的特别节目。 四个彪形大汉将一个盖着红布的笼子拖到台上,和前边拍卖妖怪时不同,拖动这个笼子耗费的人力更多,但是笼子的大小没有多大变化,应该是笼子材质不同的原因吧。 主持人卖着关子走到笼子前边,他微笑面向我们,然后娴熟地一把掀开红布。红布落下的瞬间,会场爆发出高涨的欢呼声。我仔细看着笼子里的东西——那是一个牛头人身的怪物,那是一只恶鬼。 笼中的恶鬼似乎被观众的喊叫激怒了,它狠狠地撞向笼子,却因为作用力反弹了回去。能够抵挡恶鬼的攻击,这个笼子一定是特制的。恶鬼其实是被关在这个笼子里的一个更小的笼子里边,也就是说为了保险起见,恶鬼被两个笼子关着。 我周围的人除了罗迪几乎陷入了癫狂,这是对出于恶鬼食人的厌恶,所以产生的报复性的狂喜吗?还是说因为一直住在城区的安乐窝里,却能见到被大家所忌惮的怪物,因而兴奋不能自已?我一时间也不能区分。人真是太复杂了,人为何喜为何忧,为何疯狂为何痴迷,界限模糊不清,理由真假难辨。 我坐立难安,心里牵挂着蓁儿的事,罗迪在一旁安慰我,说他人脉广,一定能找到的,我心里也稍微没有那么急了。 可是有些时候你越怕什么,什么就越会发生。郊游的周末会下雨,大雨那天恰好没带伞,错过了最后一班列车,弄丢了演唱会的门票,暗恋的人早就心有所属,梦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甘拜下风…… 我坐在座位上,祈祷着拍卖会赶紧结束,门开了,我们就能离开了。 主持人又命令人拖上了另一个盖着红布的的笼子,他走到另一个笼子面前,熟练地扯下这边的红布,笼子里关着的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瘦小的身躯,清秀的面容,眉间画着淡淡的桃花……那是蓁儿。是那个乖巧又胆小的小狐妖。主持人又拿起长叉,向她刺去。 “蓁——” 罗迪立马捂住了我的嘴巴,他紧握着我的手腕,“别引人注目,如果是拍卖的话,我买下就行了……” 台上的蓁儿露出了尖尖的耳朵,尾巴也藏不住了。她低着头,心里一定是在害怕,她平时那么胆小……伤口还在流血,手竟然还被绑住了。 身边的人还在欢呼,大家是如此的冷漠,冷漠又可笑。 主持人没有像前三个环节一样报价,而是打开了蓁儿的笼子,粗暴地将蓁儿从笼子里拽出来。随后,又发言:“今天的特别节目马上就要开始了。”说着他打开恶鬼笼子的第一个门,一把将蓁儿推进笼子,蓁儿一个踉跄,跌倒着在笼子里。主持人又将外门锁上,此时蓁儿和恶鬼之间就只有一道栏杆。蓁儿因为害怕紧靠着外围的栏杆,如果再把内部的门打开,后果将不堪设想。 “罗迪……” 罗迪摇摇头,表示无计可施。 “来不及了……” 没有办法了吗?蓁儿就这样成为这场荒诞表演下的牺牲品了吗? 终于,他们还是打开了里面的门,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够保护蓁儿了……恶鬼慢慢走出来 扑向蓁儿,蓁儿蜷缩在一角,瑟瑟发抖。见过猎豹捕猎,饿狼扑食吗?就是那样的场景,恶鬼瞬间咬断了蓁儿的脖子,蓁儿的原本纯真的眼睛失了神,变得空洞,惨败的小脸上褪去了血色,她没有一点挣扎的机会。接着恶鬼撕开她的肚子,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场内的气氛达到了极点,不管我怎样哭喊也不会有人听见,除了罗迪。他靠近我,用手遮住了我的双眼,我听见他游丝般若有若无的声音:“对不起。” 周围的人很享受这充满野性的原始狩猎,即便我们早用了上万年进化成了人类,但内心深处却依然还是野兽…… 那个骄傲介绍自己名字的蓁儿,那个会在我伤心时陪伴我的蓁儿,那个害羞地说自己想要结婚的蓁儿,那个为实现愿望苦苦寻找上百年的蓁儿……我再见不到了。我再也听不到她甜甜的声音,再也吃不到她拿手的桃花酥,再也看不到她像小兔子一样一蹦一跳地走在列车里,身上的饰物碰撞发出叮当的响声…… 刹那间,泪眼朦胧,我原本以为早已封闭内心的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让我悲伤了。可是原来不管在什么时候,死亡都是这么一件无可奈何的事。它像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无情地打在身上,不余遗力地侵袭心中的壁垒,雨过天晴之后,体无完肤,遍体鳞伤。 拍卖会结束了,客人们纷纷离开。舞台上只剩下狩猎后的痕迹,空气中泛着的血腥味久久未能散去。我注视着舞台,想象着蓁儿最后的心情,肯定很绝望吧。而在台下的我,距离她不过几十米,却也救不了她……我是如此的无能,就像个笑话…… “走吧。”罗迪轻声道。 见我没动静,他走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腕,带着我离开了会场。 离开黑市的途中,我不受控制地对罗迪发了很大的脾气,冷静下来后,我对他说了抱歉。 我决定了,我再也不会向这个世界屈服了。 罗迪说他突然想起来他还要找苏姐姐打听些情报,要我先回去,他说“你这个小萌新坐电车回去就行了,舒服点儿。” 我红着眼睛,点点头,罗迪他还是在对我微笑,尽管刚刚我对他发了脾气。在苏姐姐那儿时,他会挡在我前面,在会场时,他会遮住我的眼睛。也许,罗迪本质上就是个温柔无比的人……他会对我微笑,那我也没什么再哭泣的理由了。 目送朝歌坐上电车后,罗迪收敛起嘴角的笑容,他双手插着口袋,吹着口哨,慢悠悠走进了一个无人的死胡同。 夜很静,能听见风的呼吸。 身后传来了手枪上栓的的声音。 罗迪一早就在等待这个时刻,他不紧不慢地开口,却也没有回头。 “安,是你吗?” 举着枪的女子面无表情,不愿多说一句话。这是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孩,天生自然卷的头发被打理得很好。女孩个子不高,身材匀称,穿着一身黑衣服,脸上也带着面具。 “这么安静……是艾拉吧。”罗迪转过身,顶着枪口,扬起一抹笑容。“我还以为身为军医的你是不会暗杀的。” “没办法,姐姐今天死活不愿意工作。”被叫做艾拉的女子回答着,像是在抱怨,但又看不出任何感情的流露,似乎在她身上,没有人类本该具备的七情六欲。 “艾拉,”罗迪弹了一下指着他的枪,“把这个危险的东西收起来吧。苏姐姐应该只让你监视我,对吧?” 艾拉点点头,放下了枪。 “那个女孩,是谁?” “哪个?”罗迪故意装傻。 “今晚和你一起去拍卖会的那个女孩。”艾拉脸上始终没有表情,她并不是天生凉薄,只是性格乖僻,不爱说话。 “只是个下属罢了。” 艾拉歪歪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某人说:“安,罗迪说只是下属。”接着艾拉得到了对方的回应,又看着罗迪,继续道:“安说她不相信你。” 罗迪冷笑一声,用嘲讽语气回复:“安真是一点都不可爱,明明是都是在一个身体里,艾拉就可爱多了。” “安,罗迪说你不可爱。”艾拉机械般地转述着。 “喂,这就不用对安说了。”罗迪一脸无奈。如果说苏姐姐是他最应付不来的人,那么这个叫艾拉的女孩则紧跟其后。 “真过分啊!”罗迪故作深受伤害的样子。“苏姐姐已经不信任我了。” “自从你去管理局后,苏姐姐就不信任你了。” “那你呢?”罗迪露出一个颇有嘲讽意味的微笑。“苏姐姐信任你吗?” “我没有背叛苏姐姐的理由……安也没有。”艾拉白了罗迪一眼。 “真的吗?如果苏姐姐要你对军队里某位可爱的小姐下手,你会照做吗?” 云遮住了月亮,此时的小巷越发寂静。 “我……”艾拉有些动摇,“我会照做的。” “是吗?”罗迪表示怀疑,“那还是希望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吧。” “罗迪,你骗不了苏姐姐的,只要是有欲望的人类,都无法欺骗她的。” “我知道的,谢谢提醒。”罗迪迟疑一下,继续问:“今晚拍卖会上那件事,苏姐姐有没有参与?” 艾拉摇摇头,“没有。小狐妖那件事,苏姐姐事先并不知情,她现在更关心的是今晚你身边的那个女孩……” 罗迪叹了一口,“还是被她发现了……我还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他苦笑着。 “你的演技确实很好,我都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你。但是罗迪,这样不累吗?” “嗯。”罗迪闭上眼睛,嘴角抑制不住笑意,只要想起那个人,世界都会变得温柔。 风吹散云堆,玉轮大如圆盘,他眼中月亮的泛着粼粼波光。 “艾拉,有时候,你越在乎一个人,就越不能让别人发现你在乎她……” 第二章(十五)夏树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经历了拍卖会上那件事,我下定决心不再对这个世界妥协。但在这之前,我必须了解新世界是个怎样的世界。于是这几天我都泡在第七节车厢查找资料。第七节车厢储存了现实所有的智慧以及新世界的一些书籍,算是国家图书馆一样的存在。它的结构和第六节车厢差不多,不同的是这节车厢会提供很多桌椅和座位供人安静学习。 在这儿查找资料的几天,我是深刻体会到了我生前可能是个无可救药的学渣这一事实。每次看书看累了就会条件反射拿起小说,估计我生前学习的时候也是这样,但生前可能就是拿起手机和漫画了。生前的我应该是重度网瘾患者,只是因为这个世界并没有互联网,我才不至于沉浸虚构的世界中。 相泽大叔每天都来,他看的书都是些高深莫测的,譬如哲学呀,经济学,物理学之类的。除了相泽大叔还有一位少年也是每天都来,每次都坐在离我不远的位置。今天也来了,他来到我身后的书架找书,但是并没有找到他想要的的书。不久,他把目光锁定在我拿着的书上,现在是我的休息时间,我正在看一本叫做《谁带回了杜伦迪娜》的小说。 他向我径直走来。 “不好意思,请问你手上这本书什么时候可以看完?” “给你吧。”我把书递给他,我的首要任务是获得更多关于新世界的信息,小说都是次要的。 他愣了几秒,没想到我会这么爽快地把书给他。“谢谢。” 这是一位外表约摸十四五岁的少年,长相秀气,皮肤白皙,像小姑娘一样。乍一看,有点像明星道岐骏佑。我瞥了一眼他手上拿着的另一本书。 “《你一生的故事》,你喜欢看科幻小说呀?”我发问。 “马马虎虎。”他也是马马虎虎地回复我,继续埋头找书。 “你每天都来,为什么还一次找这么多书?” “唉,”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我马上要被正式调到记忆仓库工作了,那里的管理者很奇怪,我怕是不能常来了。” 记忆仓库?不会是…… “你是罗迪的助理?” “你怎么知道的?”他诧异地看着我。 “从罗迪那儿听到点风声。”我记得罗迪评价他的新助理是个能干的美少年,美少年这一点我是看到了,能干目前还没表现出来。 “我是朝歌,在阿里阿德涅上工作,是新来的员工。”毕竟以后还会经常见面的,提前认识一下没什么坏处。 “我叫石川夏树,之前一直在这里工作,半个月前接到指示被调到记忆仓库。”即使是在做自我介绍,他也还是没有停止手上找书的动作。 “夏树君在这儿工作很久了吧?”我笑嘻嘻地套近乎,实际上是因为新世界法则中有几条我实在不懂。 “喂,上来就直呼名字,真是有够失礼的。”夏树君并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样子,只是在很平常地吐槽我,然后坐在我对面。我这才记起来他们日本人之间只有关系亲密的人才会直呼其名。 “嘛,有什么关系吗?”我尴尬地笑笑。 “我在这儿工作两年了。” 太好了,我心里想着。随即将书摊在他面前,上面写着新世界的七条法则: 一、不准伤害平民 二、不准制造大型武器 三、不准挑起战争 四、不准怀疑法则 五、不准诱导无意识 六、不准包庇入侵者 七、不准亵渎信仰 “怎么了?”他一脸茫然。 “第五条,第六天,还有第二条是什么意思?” 他皱着眉头,觉得麻烦,仿佛我是个甩不掉的牛皮糖,虽然此刻我的确很像。 “这么说吧,这个世界除了管理者,还有守护者,狩猎者,失控者和入侵者。守护者指的是军队,他们守护着新世界的秩序。狩猎者指的是愉快犯,要知道这是死后的世界,有些人生前人格上就有缺陷,即便是死后这种缺陷都没有消失。”他解释得有点累了,我赶紧给他倒了杯水,他也不客气地一饮而尽。 “失控者则是那些无意识下犯罪的人。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人的思维过程分为意识,前意识和潜意识,又称无意识。平时我们感受到的意识只是冰山一角,冰山之下看不到的是前意识和无意识。平时我们注意不到自身的无意识是因为被某些原因抑制住了。比如你恨一个人,但你不知道你潜意识里是想杀了他的,因为道德和法律等的约束你不能杀了他,同时你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想杀了他。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诱导你的无意识杀人,你会怎么样?” “我会杀了他,但是杀他的过程中我自己意识不到。” “第五条大概就是指这种情况。毕竟这是意识的世界,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那什么是入侵者?”我追问。 “入侵者指的是现世入侵这个世界的人,他们还没有死,却有时能进入这个世界。” “为什么?” “目前还不知道,大概是通过梦境之类的形式吧。” 好麻烦啊,了解死后的世界堪比上心理课,累死了。 “喂,你对第二条有什么疑惑?”虽然他一脸不耐烦,但还是很好心的替我解答疑惑。 “这七条法则是新世界诞生以来就存在的,对吧?”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 “那就奇怪了,第二条说不准制造大型武器,这里说的肯定不是指投石器这样的武器,至少说的是坦克,导弹这样的吧。那制定法则的人是预测到了几千年后会有这些东西诞生吗?” 他没有立马回答我,表情稍微严肃了些。 “原本以为你是个自来熟的笨蛋,没想到观察力意外的敏锐。” 你说话也是有够失礼的…… “法则是由三个‘人’制定的,分别是信仰,欲望和理。三方的共识即法则。信仰,欲望和理是跨越时空的存在,这么说你应该可以理解了吧?” 我点点头。信仰应该是那个工装裤小鬼,那欲望和理呢?我本想继续追问,但今天麻烦他这么久了,我也有点不好意思,再三犹豫,还是等下次吧,或者去问罗迪他们。 “你是不是想问信仰,欲望和理是谁?”他看穿了我的顾虑。 我点头如捣蒜。 “信仰你应该见过,很多人都见过,就是那个喜欢穿工装裤的小孩。欲望呢,只有当你有强烈愿望时才会出现,据说她会夺取你某样东西作为实现愿望的报酬。至于理,没人见过……” 我的疑问大致解决了。果然人不可貌相,夏树君可比外表看起来可靠多了。 “好了,换我问你问题了。” “嗯?”现在变成我一脸茫然。 他指着手中成堆的书,说:“你能一眼分辨出我看的书的类型,你懂文学吧?” “略懂……” “跟我讲讲吧。” “从哪儿开始?” “从头开始。” 我嘴巴张成了O型,你小子也太不客气了。从古到今,这要讲到什么时候? 那天下午,他花了一个小时给我解释新世界法则,我却花了三个小时给他上了浓缩版的文学课。感觉吃亏了,早知道多问他几个问题了。 “夏树君为什么想学文学啊?” “嗯……”他翻着书,咬着大拇指的指甲盖。“大概是觉得活着没意思。文学的话,没准能告诉我活着的意义。” 活着的意义……去学哲学不会更好吗? 以前听人说,喜欢文学的人都是孤独的人。总有一些人会在快餐式娱乐中空虚无助,在物欲横流的浮躁社会中寸步难行。漂泊流浪的人儿踏上文学的净土,从此拥有了一片海阔天空。 文学会让人孤独,但同时也会给人救赎,人能在文学中找到某种共鸣,然后蓦然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一人,原来也有不少人和自已一样。文学成为了分担孤独的媒介,通过文学,人们跨越时空,彼此相依,成为照亮对方的光。 夏树君一头扎进了书堆,大概也是从中得到了救赎。被剥夺执念和愿望的人,为了活下去,总要找到精神寄托,也总要抓住一切可以救命的稻草。 “夏树君,我先走了,我约了菲比。” “菲比?”他蹙眉,而后恍然大悟。“是那个金色头发的姐姐吗?原来你和她一起工作啊。”此时的夏树君褪去了成熟的外衣,终于有了一点小孩子的样子。他眼里的闪着光,平静的言语中微微跳动着细小的喜悦,脸上也泛着淡淡的红晕。 怎么回事?对我就是喂,喂地叫,甚至说我是自来熟的笨蛋……换成菲比就那么开心? 我走到他身后,一把锁住他的脖子。 “喂,笨蛋,你做什么呢?” 我不管他的挣扎,加大力道。 “说,你小子是不是喜欢菲比?” “哈?谁会喜欢那个几百岁的老婆婆啊?” 他立马否认……这是传说中的傲娇吗? “别狡辩了!”我再次加大力道,他的被我勒得喘不过气,最终老实承认了。 夏树君气鼓鼓的,又害羞的低着头假装在看书,脸上的红霞久久未能散去。 “你笑什么?”他恼羞成怒。 “夏树君,你太可爱了,你要是我弟弟就好了。”我戳戳他的脸蛋,又伸手揉乱了他的头发。终于,他炸成了一只小狮子。 “笨蛋!我真的生气了!” 第二章(十六)真相 上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从第七节车厢出来,回到阿里阿德涅列车,菲比在餐车等了我许久。我和菲比约好了要一起打扫蓁儿的房间,距离拍卖会已经过了几天,这个房间早就因为蓁儿的离开失去了温度。我和菲比在蓁儿的事情上十分默契,双方都保持着沉默,谁都不愿意先开口。似乎这样,蓁儿就还在我们身边,会在某个早晨从房间出来,笑着对我们说早安。但是,推开蓁儿房间的门的那一刻,梦就碎了,一切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几束阳光通过玻璃,斜射进屋内,细小的尘埃漂浮在阳光中。床上半掩着,桌上看到一半的书还安静地等着它的主人回来翻阅。一切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收拾着桌上的物什,书上那页故意似的正好写着:“何彼襛矣,棠棣之华?曷不肃雍?王姬之车。”我一把将书合上,可风一吹,又翻到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然而五月将至,桃花早就谢了。 菲比将蓁儿不多的行李打包在一个小箱子里。她说她想蓁儿了。我说我也是。 终于,所有的情绪都爆发出来了。我们之间的沉默又被默契地打破。我告诉了她蓁儿出事那天晚上我所经历所看到的事,而她则将蓁儿失踪前的细节全部托盘而出。我们不约而同地认为这件事绝不是偶然。 “那天晚上,我和蓁儿,应该还有一个人,那个人,对不起,我想不起来了。” “那是安杰洛。”我提醒她,菲比依然不记得安杰洛。 “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聊天,聊了自己以后想做什么。我说我只要在阿里阿德涅上工作就好了,蓁儿说她想成为新娘子。我打趣她,我们之间就开始打闹。我又问,你想不想在列车上工作,这样我们就可以住在一起了。然后……”菲比此时陷入了沉思,恨不得将那晚蓁儿所说的话分毫不差地重复一遍。“然后她说她想和我们待在一起,但是她要找一个人,那个人好像叫长什么……哦,叫长君……” “等等,菲比,你说那个人叫长君?是林长君吗?” “不知道是不是姓林……”她不太肯定地回答。 长君?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吗?但也不是不可能。我仿佛看到一根蜘蛛丝,只要沿着这根蜘蛛丝往上爬,就能抓住真相。 被篡改的书,小狐妖,林长君,军队,拍卖会,公爵,失踪,记忆仓库,罗迪……所有的拼图拼凑在一起,脑海中的画面逐渐清晰。 “菲比,我去找一下罗迪。”丢下这一句话后,我立马离开了蓁儿的房间,往记忆仓库的方向快步走去。 现在大概是晚上八点多,这并不是工作时间,现在记忆仓库里除了罗迪,应该没有别人了。记忆仓库咨询处后边的房间是罗迪的房间。尽管这个时间去找他总有那么点不对劲,但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敲响了房间的门。 打开门便看到罗迪罕见地露出惊讶的表情。他戴着眼镜,穿着一身宽松的居家服,头发还是湿着的,应该是刚洗完澡。 “你知道现在已经下班了吗?” “嗯。”我点点头。 “这个时间……你不会对我有意思吧?”他坏笑着。 “滚!”我白了他一眼。 “算了,你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他耸耸肩,让我进了他的房间。 罗迪的房间属于那种LOFT户型房,有着上下双层的复式结构。一张长沙发摆在房间中央,以沙发为界,长发前边是一面装饰墙,上边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收藏品和小玩意儿,还挂着一些名画的仿制品。沙发后边,靠着墙,有一张很大的工作台,上边堆满了文件。书架则嵌在了墙里。抬头往二楼看,可以看到他的床和衣柜。 “说吧,到底找我有什么事?” 我坐在沙发上,他给我端了一杯热牛奶。 “罗迪,你觉得蓁儿的事是巧合吗?”我小抿了一口牛奶,发现牛奶里加了蜂蜜。 “你觉得呢?”他没有正面回答我,鼻梁上架着的眼镜反射着屋内的灯光。 “蓁儿只是一只小狐妖,谁会想要她的书呢?被掉包的书的主人总会有利用的价值的。要么是政界新秀,要么是商界精英,又或者这个人在皇族,军队还是管理局挡了某人的道。这么说,蓁儿好像都不符合呀。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了,蓁儿她是筹码,为了威胁某人而准备的筹码,交易失败,蓁儿便没了利用价值。” “你说的不是不可能……”他没有否认。 “今晚菲比和我说,蓁儿在找一个叫长君的人……”我打断了他。 “朝歌,你是认为少尉和公爵之间有什么谈判,公爵拿蓁儿的书要挟少尉。谈判失败,蓁儿便被抛弃了吗?” “没错。而且我还认为,罗迪你是不是一早就发现了什么。不然你也不会在我们出发前刻意让安杰洛和菲比留下,为的是保护蓁儿。” “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好人吗?” “难道不是吗?”会在苏姐姐那儿保护我,会在拍卖会上照顾我,难道不是好人吗? 罗迪大概是没猜到我会这样答复,他的笑容凝固了,眼里闪过几分惊讶,轻微的叹息从嘴边溜出。 “朝歌,我不是什么好人哦……”我看着他的眼睛,就像注视着深渊,无穷无尽的未知阻止着我勘探深渊底部的秘密,但是罗迪低眉浅笑的模样又仿佛在告诉我深渊底部只有一个哭泣的孩子,因为独自一人被留在黑暗中而无助彷徨。 “那蓁儿是怎么在列车里消失的呢?” 罗迪,其实你是知道真相的吧,你只是不想告诉我。 “大概是通过记忆仓库吧。”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切都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公爵手下的某个人,同时也是管理局中的人,通过仓库来到列车里,把蓁儿带到仓库后,再通过仓库其它的门出去……” “如果真的是这样,你会怎么做?把那个管理局的背叛者找出来吗?” “不,”我摇摇头,我并不觉得我能从成百上千人的嫌疑人中找到那个背叛者。“我想去找林少尉,我想知道全部的真相,我想把蓁儿的心愿告诉他……我想帮助他……” “帮助他?对抗公爵?”虽然他用的是疑问句,但是他语气似乎在告诉我,他早就料到我会有这样的想法和举动。 “嗯。我知道我是自不量力,可是如果我对蓁儿的事情视而不见,任凭公爵的势力膨胀。总一天,公爵的势力会完全渗入管理局,到那时候,我并不认为自己还可以全身而退。” “好吧,我明白了。”罗迪伸了个赖腰,“还是那句话,朝歌,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难,完全可以来找我。” 我就知道,知道罗迪你一定会帮我,你一定无法放任我不管。我一直就在等你这句话。 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我,罗迪,他值得信任。虽然我们相识不过数月,但这两天,我从罗迪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越了解他,就越发现他像某个人,某个我深藏在我记忆深处的人。有时,我会捕捉到那个人的气息,无比怀念,但是他的身影缥缈又虚幻,我抓不住他,却也一直依赖他。 “罗迪,还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我用勺子搅拌着杯子里的蜂蜜。我一直都有在晚上喝热牛奶加蜂蜜的习惯,但是用这个招待客人未免有些古怪。 “你说吧。”他撑着头,饶有兴趣。 “你招待客人的方式怎么会这么奇怪?”我指着我的杯子。 “这个嘛……”罗迪浅笑,如春风拂面,如初雪落地,“因为我暗恋的女孩喜欢这么喝。” 嗯?我皱起眉头,诧异不已。 “你居然还有喜欢的女孩?” “那当然。” 对不起,我一直以为你是浪荡的花花公子。 “她是个怎样的人?”我顿时来了兴趣,想多挖点八卦。 “她呢,”罗迪眼里的温柔快要溢了出来,却又小心翼翼捧着这份柔情。“她是个古灵精怪的女孩,总是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她还总让人担心,非常麻烦。” “可是你非常喜欢她,对吗?” “对,非常喜欢,喜欢得不得了,喜欢到无以复加。对于我而言,她就像是光一样。”他垂下眼眸。 罗迪炽热的表白,让我觉得他是个热恋中的男孩。 “你告白了吗?” “告白了,在圣诞节的前几天。我和她说希望我们的关系不只是如此。”他的眼中的光变得黯淡。 “那她答应了吗?” “她说会在平安夜给我答复。结果那天出了意外,我永远都不能知道她的答复了。”罗迪眼里淡淡的忧伤只是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微妙的希望。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的,我有点懊恼,为什么自己总是有意无意戳到别人的痛处。 “你没有必要道歉。”他推着我起身,将我半推到门口。“你赶紧回去吧,你这么晚来我这儿,万一被别人看到,会被误会我们之间有些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的。” 就在我起身时,我才注意到罗迪房间的墙上挂着的两幅画是什么,两幅画都是一个主题,一位凶神恶煞的老者正在吞食弱小无助的婴儿。 我认出了那两幅画,它们分别出自鲁本斯和戈雅之手,名字都是《农神食子》。 第二章(十七)真相 下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安杰洛独自一人坐在餐车的吧台旁,菲比去工作了,朝歌则出了门去找林少尉,相泽先生一如既然地待在第七节车厢。今天,他又是一个人打发着时光。窗外乌云密布,大雨蓄势待发。安杰洛将整节车厢打扫了一遍,又研究了新的甜点。之后等所有工作都完成了,他开始读朝歌推荐的《春琴抄》。 《春琴抄》是谷崎润一郎的小说,讲述着仆人佐助和性格乖僻孤高的琴师春琴女之间的故事。佐助身心受尽了春琴的折磨,却始终对他忠心不二。这篇小说不长,安杰洛一口气读完了。佐助和春琴之间即是主仆,师徒,又是情人,夫妻这样复杂的关系,在安杰洛看来,未免有些畸形。不过他也不是不能理解。他和菲比之间也何尝不是关系复杂? “安杰洛。”听到好友的声音,他将书合上。 “罗迪,今天怎么有空来找我?”安杰洛微笑回应。安杰洛的笑容和罗迪的是不一样的,罗迪的笑容半真半假,而安杰洛的笑容则是发自内心的,似温暖的阳光,能驱散内心的阴霾。 “今天,我的新助理正式工作了,当然要把全部的工作推给他啦!” “新助理,是七号车厢石川君吗?” “Binggo!”罗迪竖起一个大拇指。 “那还真有些麻烦呢……”安杰洛望着罗迪,脸上却写满了担忧。 “麻烦是麻烦了点,不过还能应付。”罗迪笑着,意味深长。“他来了,说明公爵开始怀疑我了……嘛,反正公爵大人也从来没有信任过别人。” 安杰洛看着这位黑市出生,常年周旋于管理局和皇族之间的好友,不免心生忧虑。他知道罗迪城府颇深,行事潇洒,多年来也从未出过差池。但是他也知道罗迪骨子里的轻狂与傲慢,岂会永远“安分守己”?保不准某一天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那天晚上,你让我和菲比留下来是为了保护蓁儿吧?”安杰洛问。 “你也认为我是这样的好人吗?”罗迪笑眯眯的。 “也?还有谁也怀疑过?”安杰洛给罗迪端了一杯茶,顺带着他新研制的蛋糕。 “朝歌呗。”不知为何,罗迪的口吻有几分得意。“那小妮子观察力敏锐着呢。” “可以确定那天晚上将蓁儿从列车带走的人是石川君了吗?” “十有八九。”即使是罗迪也不敢马上下定论。“蓁儿来求助,恰好书丢了,这时又突然给我安排了新助理。想必是预谋已久了。按理说,原本带蓁儿去黑市这个任务应该会落在我身上,只可惜公爵并不信任我,名义上说给我安排了新助理,实际上是想把石川君安插在我身边,一来替我去完成这个任务,二来也好留下继续监视我。” “原来你一早就料到蓁儿可能会出事。” “不过公爵是为了要挟林少尉这件事,我也是才知道。”罗迪拿起了叉子,切着蛋糕,不断地往嘴里送。 轰隆隆的雷声不断,瞬间大雨倾盆。安杰洛叹气,现在公爵连管理局的人员都可以调动了,以后只怕路会越来越难走。罗迪心里肯定也是明白这一点的。 “罗迪,你现在,到底属于哪一个阵营,是公爵,还是管理局?” “嗯……”罗迪的处事就像在玩一场游戏,输赢并不重要,他享受的是过程中的心惊肉跳。“当然是哪边待着有趣就倒向哪一边。” 安杰洛哑然,他不该问这个问题的。他这位好友平日里十句里有九句不知真假,即使现在他那么严肃地发问,他也不会认真地回答。 安杰洛又觉得自己会去怀疑罗迪真是可笑。如果罗迪真的倒向公爵,又怎么可能会想方设法保护蓁儿?但可以肯定的是罗迪也不是死心塌地为管理局做事。 “安杰洛,你现在还认为我是好人吗?” “当然。”他想都没想就肯定了。“我虽然不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但是我知道你一直在暗地里保护我们。” “太抬举我了吧!”罗迪噗嗤笑出了声。 “菲比,朝歌和相泽先生的书都是你在保护,而且虽然你嘴上说要拿我的身份威胁我,但这么多年,也没见你走漏半点风声。” “必要时我还是会威胁你的。”罗迪装作一本正经,但安杰洛真是太熟悉他了,一眼便看穿了他。 安杰洛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是现世依旧活着的人,也就是所谓的入侵者。新世界第六条法则明确规定:不准包庇入侵者。一旦被发现,包庇者会被定罪,入侵者则会被驱逐出新世界。 罗迪刚和安杰洛认识没几天时就发现了是入侵者,但罗迪没有向上级禀告,而是私下找到安杰洛,要他替自己办事。当时的罗迪刚被调到记忆仓库,工作繁杂,恰巧需要一人替他分担工作,所以他便拿着安杰洛的身份说事,让他替自己承担了大半工作。但此后,罗迪也实在没有做过什么称得上是“威胁”的事。 “话说,今天你这里太冷清了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儿一向很冷清,朝歌来了以后稍微热闹了些……”安杰洛恍然明白罗迪的意图。“朝歌去了林少尉那儿。” 罗迪这个人,对于他想知道的事,从来不会直接去问,而是旁敲侧击,等别人主动告诉他。就拿这件事来说,他刚从记忆仓库过来,不可能不知道菲比现在正在那儿工作,他也知道相泽先生一般不会露面。他是在等安杰洛自己说出朝歌的行踪,而安杰洛也正是明白了这一点。 “朝歌果然是行动派呀。”罗迪道。 安杰洛若有所思,他觉得现在的罗迪有些奇怪,准确地说,是朝歌来了之后,罗迪就一直有点奇怪,他也说不清是哪里怪了,只是感觉罗迪不同以往,现在的罗迪似乎有着更大的野心和更加明确的目的。 “罗迪,你好像对朝歌的事情特别上心。” “有吗?”罗迪笑嘻嘻的,没有人可以从他的神态中窥探他的真心。 “你似乎很了解朝歌。” “你多心了。”罗迪笑笑,不再说话。 罗迪了解朝歌,了解得不是一星半点。他知道朝歌喜欢宽松偏中性的衣服,喜欢在晚上八点半左右喝热牛奶加蜂蜜,习惯晚睡,最崇拜的画家是莫奈,最爱的漫画家是富坚义博,略懂文学和艺术,喜欢小动物,不喜欢运动,不爱交流,讨厌凑热闹……朝歌所有的喜好,习惯,甚至她从小到大的生活琐事,罗迪再清楚不过了,但是这些都是他埋藏在心里的秘密。他原来打算引导朝歌实现自己愿望,不要太干预这个世界的事。结果她还是无意卷入了这个世界的纷争。罗迪明白,他无法阻止下定决心了的朝歌。 罗迪喜欢朝歌,不是戏剧性的一见钟情,而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久到自己都模糊不清了。他喜欢朝歌的执着与任性,善良与冷漠,精明与笨拙。喜欢她安静读书的样子,喜欢她咬着指头冥思苦想的样子,喜欢她只是跑八百米却气喘吁吁的样子,喜欢她说不过自己就恼羞成怒的样子,喜欢她在乎朋友的样子……罗迪一直注视着朝歌,不管是生前还是现在。日久生情,细水长流,然而却不想世事难料,浮华旧事终是南柯一梦。他和朝歌已经回不到从前。 “安杰洛,其实朝歌十年前就已经来到这个新世界了,十年来她一直在沉睡。”沉默了很久后,罗迪再次开口。 “十年前?”安杰洛有些惊讶,“她居然用了十年来接受这个世界的法则。” “对,我看过她的书,她呀,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抗者。” 不是所有在现世结束生命的人都可以马上在这个世界重生,不愿接受新世界法则的人会在进入新世界后开始沉睡,直到他愿意接受才会苏醒。 “现在朝歌已经开始想要了解这个世界,她去找林少尉了,以后只怕会深陷管理局和皇族之间的斗争。”安杰洛有些担忧。“罗迪,你会阻止她吗?” “不会,也阻止不了。”罗迪浅笑,当然,他是绝不可能让朝歌成为任何人的棋子,不会让她再收到一点伤害。为此,罗迪愿意牺牲一切。那天,在拍卖会,他遮住了朝歌的眼睛,同时也接住了她的眼泪。他的心被狠狠地揪住了,没想到喜欢的女孩的眼泪竟会让他如此难过,如此自责和悲伤。 “安杰洛,你不觉得这个世界糟糕透了吗?管理局,皇族,呵,真是可笑至极。我们的命运竟然拿捏在这些人手中。”罗迪莫名兴奋,压抑了多年的张扬和放纵慢慢显露,优雅的面容之下是与之相反的狂妄不羁。“这样的人生无聊透顶,我的人生也不过就是赌注,这场游戏的赌注。而我现在受够了!谁会愿意任人宰割?谁也无法左右我,我要成为这场游戏的主导者,要所有人都成为我的棋子!”窗外的乌云翻滚着,遮天蔽日。罗迪站起身,如神明般,藐视天下,睥睨众生。 “罗迪,你疯了!”安杰洛所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 “是呀,我疯了。但是安杰洛,你不会丢下我不管吧?”罗迪的口吻近乎威胁,正是拿捏住了安杰洛无法舍弃他这个好友。 安杰洛额头上冒着冷汗,但内心深处却又被罗迪所打动。心里好像有什么尘封的东西破土而出,他似乎也在渴望一场翻天覆地的改变,这场改变破坏性越大,他心里就越是激动不已。 “就算我不帮你,你肯定也不会放弃的。” 安杰洛胸口砰砰地跳动,他知道那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也许,本质上,他和罗迪,就是一样的疯子。 第二章(十八)蓁儿 启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乌云留恋天际,不愿散去,遮住了骄阳。不合时宜的大风四处横行,肆无忌惮,仗着那场欲来未来的大雨。 五月的某个清晨,一向浅眠的少尉又早早的醒了,窗外的灰蒙蒙的,天还没有完全亮,阳光躲在乌云后,久久不愿出来。少尉走进自家的书房,随手拿了一本书,坐在书桌前,翻开。他没有开灯,昏暗的环境下,他的目光停在难以辨别的文字上,似读非读。 哗——风撞开了窗户,屋内的文件和纸张随之起舞,书也被呼呼地吹乱了页码。 起风了,时值五月,为什么还会冷? 少尉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户合上,又回到书桌。他撑着头,脸上那道长长的伤疤隐隐作痛。真是奇怪,以前受伤时也不觉得疼,现在结了痂,变成了身体不可改变的一部分,却感觉到了那迟来的疼痛,钻心的疼痛,从心中莫名涌现出的疼痛。 轰——雷声震天动地,大雨姗姗来迟,滴答滴答敲着窗户,少尉仿佛被困在了这雨季,水汽氤氲,迷得眼前的文字更加模糊不清了。 下雨了,他拂去了眼角的一滴泪。 屋外,雨落如泣。 原来,原来,在记忆的彼端,桃花盛开,子规啼鸣,著麦苗风柳映堤。他也曾鲜衣怒马,少年意气,身边心爱的姑娘笑靥如花。 他和蓁儿的相遇要追溯至七百年前。 那天,桃之夭夭,春色正好。 大山之中草木荣熙,花香袭人。为帮好友寻一只琉璃簪,他上了山。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了蓁儿。 女孩跌倒在他面前,冒冒失失地。一口一个谦修地叫着,长君茫然不已,但长君可以感觉到这个女孩是有多么喜欢她口中名为谦修的男子。“我不是谦修。”这句话似乎有点残忍。看着她失落离开的背影,长君感到有些抱歉。 长君在外地出生,在外地长大,因为养父被调到巡安城当官,这才来到这个小城。巡安城四面青山环绕,与世隔绝,尽管朝廷与胡人战事连年,但小城里的人每天都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仿佛战争,兵役,苛捐杂税都与其无关。然而有这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并不是因为之前有个爱民如子的父母官。相反,之前巡安城的吴太守性情暴虐,喜怒无常。 长君听街头卖桃花酥的大婶说,前太守吴老爷之所以不敢胡作非为,是因为五十年前的天罚。当时吴老爷横行一时,结果遭到了报应,先是长子坠马而亡,接着夫人和次子出城时险遭歹人毒手,吴家差点绝后,最后是家中厢房失火,被困在其中吴太守险些一命呜呼。自此之后,吴太守再也不敢鱼肉百姓。 但关上门来,在自己家中,年过古稀的吴老爷,现在的吴老爷性情依旧暴虐,对家中下人常常非打即骂,即便是关系亲密的妻妾,平日里也不敢大声说一句话,更不管忤逆这位“暴君”。吴老爷恶名远扬,巡安城内无人敢触其逆鳞。吴太守有位宠妾,名叫阿婧,前些日子去城隍庙祈福时,丢了他赏赐的琉璃簪,于是这位暴君大发雷霆,命令阿婧必须在十日之内找回来。阿婧是权贵家的女眷,平时不可抛头露面,又被禁止指挥下人去找,万般无奈之下,阿婧找到了长君。阿婧娘家和长君家有些交情,她原是浔阳富商家的千金,朝廷抑商,所以地位本就不如寻常官宦家的女子,后来家道中落,为振兴家业,才被迫远嫁巡安城,给富甲一方的吴太守为妾。可怜阿婧生得如花似玉,又知书达理,年纪轻轻便许给了一个糟老头子,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受阿婧之托,长君这才上山。可是长君在城隍庙里外找了个遍,又沿着山路寻了几遍,依旧没有发现这琉璃簪。长君和阿婧是旧识,幼时曾是玩伴,阿婧长长君几岁,长君一直当阿婧是邻家的大姐姐。后来长君家搬离浔阳,二人再无联络。所以当长君来到巡安城后,听闻阿婧竟嫁给了半截入土的老头,诧异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助她。可现在找不到簪子又该如何是好? 一筹莫展之际,长君突然听到草丛中窸窸窣窣的声响,认为可能是山中的小野兽,闻声望去,只见是刚刚跌倒在他跟前的女孩,女孩见到长君,立刻又躲在草丛之中。长君走上前,觉得可能是哪家闺秀在山中行动有所不便。 “小姑娘,”他轻声问道。 只见她慢慢从郁郁葱葱的草丛中探出了头,接着胆怯地伸出小手,手上躺着的正是长君在找的琉璃簪。长君有点惊喜。 “你怎么知道我在找它?”他接过簪子。 “气味。”只听她小声地吐出两个字。 气味?长君不解,接着笑着说道:“难道你是小狗吗?” 女孩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是小狗,我是狐狸。” “那好吧。小狐狸,”他只当是玩笑,“万分感谢。你独自一人在这山中,可是有何不便?” 女孩又一次摇头。 “那日后如若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大可来找我。我姓林,名长君,家在巡安城北的平宁巷中。” 蓁儿点点头,没有说话。此时夕阳西下,彩云飘浮,天色渐晚。 “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家吧。”他伸手摸了摸蓁儿的头,正准备转身离开,衣袖却被她扯住了。 “怎么了?”他轻声问道。 “若是没什么事我以后也能去找你吗?”女孩清澈的眼睛泛着夕阳的光辉,有几分可怜,又仿佛燃着希望的火焰。 “嗯,当然可以。” 窗外的风雨没有停歇的迹象,记忆的碎片在他脑中碰撞,擦出火花。他从蓁儿的书中知道了那不可挽回的过往,可是混乱的记忆残忍地将最真实的部分从他心底永远的抹去,只留下刻骨铭心的忧伤和悔恨。他端起的桌上苏菲准备的热茶,却发现已经凉了。他望着屋外的瓢泼大雨,叹息,春天已经过去了,以后也再也不会来了。 自那天上山几日后,某个夜晚,他躺在屋顶,仰头望着透亮的天空,星河从天角倾泻,如梦似幻。长君回想着上次这样看星星是在何时,但记忆总是有欺骗性的,他心底总是刻意陷入某段时日。他眼前不再有繁星,而是无数战士倒在血泊之中,紧接着是刀光剑影,是燃起的狼烟,山河破碎,满目疮痍,空气中飘荡着腥而粘稠的鲜血的气味。长君回过神,胃里一阵翻腾,他努力克制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但随之眼前浮现的却是父亲被歹人陷害时的场景,还有母亲躺在病榻上,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而他什么都挽留不住。他虽然被林家收养,林家将他视为己出,可是有些事情在他心中却永远是个结。 长君深深呼吸一口气,为何这世道如此艰难,不留给人喘息的机会。生逢乱世,所谓岁月静好,山河无恙,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就连这百姓安居乐业的巡安城,繁华喧闹也不过是镜花水月,铁蹄之下,这逍遥自在的太平曲儿又还能唱到几时? 长君活了十八年,这十八年,他上过战场,经历过生离死别,看尽了世态炎凉,人心险恶,本以为自己早已可以独当一面,但此刻,万里星河之下,他才猛然发现其实自己内心却还是孩童一般脆弱。十多年来,孤身一人,孤独如影随形,早已当作寻常。可是,他做不到如隐士般以平常心对待这世间的不公,也无法抛弃心中积累已久的不甘和委屈。未来会怎么样,长君从未想过,抑或是说是从没有心思去想,毕竟光是与这世界抗争,就已是煞费苦心,筋疲力尽了。 夜里有些凉,他从屋顶回到了里间,却见到屋内闪着微弱的烛光,有一女孩伏在桌子上,乖巧地玩着桌上的茶杯。女孩听到声响回头,只见是那天在山上遇见的女孩。女孩的双眸清澈而明亮,在这昏暗的屋内,仿佛载着点亮了人间的星河。长君有些吃惊,他虽一直呆在屋顶,但多年来的生活早练就了他敏锐的感知。可这女孩进来时,他却一点都察觉不到。 “你是怎么进来的?” “从门口进来的。”女孩立马站起身回答道,还有些胆怯,双手紧攥着自己的衣袖。 也许,只是自己大意了,长君这般安慰道。 “小狐狸,以后万可不能这样了。”长君想起了那天在山上,女孩玩笑说自己是狐狸。 “不能这样来你家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是不可以在这个时间去任何人家,尤其是男子的家。” “为何?”女孩天真的大眼睛里,满是困惑。 “因为你是女儿家,这个时间出门多有不便,况且和外男共处一室,传出去有损闺誉。”长君耐心地解释。 可女孩眨了眨眼睛,显然是不明白他的意思。长君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 “算了,小狐狸,我送你回家吧。” 话音刚落,女孩眼中满是落寞。很久以后长君回想起来女孩这时的表情,才知在她这落寞的眼神下有着几十年的期盼。 “我可不可以呆在这里?”女孩低下头,试探地问道,“我刚从山上下来,不想回去。” “你家在山上啊?”这么说,深夜上山是有些不妥,让她在自己家留宿也不是不可以。 “嗯,家在山上是因为我是狐狸呀。” “是,是,小狐狸。”长君应付着。“那今夜你现在我家住下,明儿一早我再送你回去,可好?” “嗯!”女孩有力点头,欣喜全写在脸上。 夜深了,当家主母早已就寝,不便打扰。女孩要留宿,长君私自为她安排了西侧厢房。 “今晚你就将就一下,我睡在隔壁,半夜若是需要什么,可以叫我。” “现在就需要。”只见女孩将手上提着的两个小瓦罐递给长君。 “这是我酿的桃花酒。我们一起喝吧。” 这个女孩真是奇怪,第一次见面时就冒冒失失地跌倒在自己面前,还将自己错认作他人,现在又突然半夜来访,还给他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带桃花酒,也不知是何目的。她看起来有十五六岁,不谙世事。天真烂漫如她,长君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好一再答应她奇怪的要求。他拿出了家中的一些糕点摆在盘中放至桌上,坐在一旁,陪她喝起了酒。 “小狐狸,你可真奇怪。” “我不奇怪,还有,你可以唤我蓁儿。”蓁儿吃起了糕点,似乎对桃花酥情有独钟,不一会儿,盛着桃花酥的盘子便空了。 “那蓁儿,你找我何事?”这深夜来访,也不知是为何。 “我想找一个人。” “是那个叫谦修的人吗?”长君回忆起初遇时,她总是一口一个谦修地叫着。 “嗯。之前不让下山,所以我一直在等他。” “为何不让你下山?” “我犯错了,烧了吴老爷家的厢房。”蓁儿老老实实回答着,样子像个担心惩罚的孩子。 吴老爷家厢房失火不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吗?长君有些困惑。他端起了面前的酒杯,小酌一口,发现这酒确实是香醇,仿佛汇集了天地灵气。 “你烧了吴老爷家的厢房,那你今年多大了?”放下酒杯,他接着问道。 “不知道呀,应该只有几百岁吧。”嘴里又塞进了其它的糕点。 “几百岁?” “我是狐狸呀,几百岁算很年轻的。”蓁儿回答着,觉得这都是理所当然的。 “长君,你会离开这里吗?”她放下手中的糕点,惴惴不安,“你会不会也想建功立业?”当说道“建功立业”时,她的表情很茫然,明显是不懂这个词的意思。 “想过。”长君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了,也许是想宣泄心中的不满。“但是朝廷现在奸佞当道,我一无家世,二无人脉,仅凭一己之力,无法与之抗衡,更无法施展抱负。况且……”他不再说话,跌入某段痛苦的回忆。 “况且什么?” “没什么。”他回过神,“无论我做什么,朝廷气数将尽。” “你好像很难过?” “有点吧。” “谦修说过‘家国兴亡自有时’。”蓁儿安慰道。 长君忍俊不禁,“你还知道什么是‘家国兴亡自有时’,但是这次有点不一样。” 夜静悄悄的,笼罩天幕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却吞噬不了北边战场血雨腥风,也吞噬不了长君心中的风起云涌,这漫长的黑夜永远不会结束。 蓁儿伏在桌上睡着了,因为喝了酒,脸上泛着红晕。长君注视着蓁儿,这样一个女孩,仿佛心中从没有黑暗,睁眼所见便是光明。卸下防备之后的蓁儿,露出了自己毛茸茸的棕红色尾巴,头发下藏着的耳朵也变成了尖尖的野兽的耳朵。 原来她真的是狐狸啊。 “喂,小狐狸,以后不要和别人说你是小狐狸啊。” “小狐狸,万不可在人间露出自己的耳朵和尾巴。” 没有人回应,长君还是自顾自地说着,恍惚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人如此交谈过了。 “小狐狸,人间可是个很危险的地方。” 夜依旧寂静,院中的桃树也开了,桃花簌簌,长君心中的黑夜在某处破了一个缺口,迎来了久违的星光。 第二章(十九)蓁儿 承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长君的养父是来接替吴太守的职位的。林家安置在巡安城北的平宁巷中,每日一早,小贩便踩着青石板的小路开始叫卖,同时,鳞次栉比的商铺也陆陆续续地开门营业,有裁缝店,有糕点店和茶馆云云,因为顾主都是平宁巷的普通百姓,所以商铺规模都不大。虽比不得巡安城南繁华,却也是热闹喧阗。据说五十年前,这儿曾住着名门洛家,洛家的子孙一个个高风亮节,熟读圣贤,对普通百姓关怀备至,时常接济穷苦之家。可惜五十年前,洛家突然一夜之间败落了,家主自幼体弱多病,那一夜后便卧床不起,不久后病逝。也许是悲痛欲绝,洛夫人沈氏在家主病逝数月后也自缢身亡。之后,洛家走的走,散的散,昔日荣光不再。 长君家的位置正是当年洛家老宅的位置所在,院中有棵桃花树,传说开了百年之久,能消灾避祸,被奉为神树。对于洛家的遭遇,民间众说纷纭,有传闻说洛家出事那年,神树没有开花,怕是惹怒了神树才遭此报应,也有人说是洛家心系黎民,向老天贡献了自家的气运,以此为代价向吴太守降下天罚,甚至还有传闻说是因为洛家的家主上山时沾了不干净的东西。总之,无论哪种说法都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现在的平宁巷也找不到半点当年洛家存在的痕迹。长君不信这些,他从不信鬼神之说,亦不信所谓天命。 自那天以后,蓁儿便住在了长君家,蓁儿身份特殊,长君便谎称蓁儿是他新买的侍女。平宁巷中街坊邻里热情好客,对这个可爱的女孩很是怜爱,蓁儿每次上街,都能收到不少小礼物。久而久之,因为蓁儿,长君也开始和他人来往。上个月长君带蓁儿出门时却发生了一件怪事,他们去街头买桃花酥时,卖桃花酥的大婶回了娘家,所以是家中老太太出来帮忙,谁知老太太见到蓁儿竟嚎啕大哭,问其缘故,她也不说话,只是牵着蓁儿的手。 回到家后,长君问蓁儿可是五十年前她下山时发生了什么,蓁儿只是说她认识那个老太太,老太太五十年前就在街头卖桃花酥,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几日后,长君独自拜访,镇定下来的老人家这才道出原委。原来五十年前,洛家家主出门时常带着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小女孩和蓁儿的模样及其相似。老人家年轻时曾受惠于洛家,对于洛家的遭遇痛惜不已,多年来一直无法释怀,那日见到蓁儿,一时间想起往事,所以泪流不能自已。长君问她洛家家主的名字可是叫谦修,老人家说不是,名字应该是云生,夫人沈氏闺名静娈。老人家惊奇为何蓁儿的模样和当年洛家家主身边的女孩如此相似,又突然说其长君的模样和当年洛家家主也有几分相像,便问长君是否是洛家旁支的子孙。长君回答说不是,说自己姓林,父母曾在浔阳落户。 长君时常会去城南的茶楼品香斋饮茶,偶尔也会带上蓁儿。不久前,长君照旧带蓁儿去品香斋,结果又遇上了怪事。那日,他们在茶楼撞上了吴老爷和阿婧,长君第一次见到吴老爷,不免观察了一番,层层护卫下的吴老爷不过是个干瘦的老头,满脸皱纹,没有半点老人家的和蔼,反倒是一脸凶相,身上也没有丝毫生气,像是用造价不菲的布料围裹着的干尸。而身旁的阿婧明艳动人,一颦一笑,尽态极妍,举止端庄,尽显大家之气。两者形成鲜明的对比,无论怎么看,都会为阿婧感到惋惜。阿婧从远处看到长君,点了点头,微微行了一个礼。吴老爷也注意到长君,目光停在了长君身上,若有所思,但当她看到蓁儿时,大惊失色,嘴里反复念叨着:“他们回来了。”在茶楼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长君回头看看蓁儿,蓁儿却胆小地躲在了长君的身后,看来蓁儿和那个叫谦修的男子五十年前惹了不少事,至少是惹了吴老爷。为了不将事情闹大,长君带着蓁儿离开了茶楼。回去的路上,蓁儿看起来有心事重重,于是长君关切道: “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蓁儿摇摇头,反问:“长君,为何吴太守和街头卖桃花酥的人容貌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因为已经过去五十年了,和你们妖怪不一样,人是会老的。”长君解释道。 “那为何你没有老?” “我才十八岁,还未到弱冠之年,怎么会老?”长君哭笑不得。“蓁儿,人类的寿命是很短暂的,最多不过百年……”说到这儿,长君意识到了什么,立马闭上了嘴。 “那百年之后,寿命到了尽头会怎么样?”蓁儿追问着。 长君不想回答,他怕蓁儿会注意到她等了很多年的谦修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会怎么样?长君。”蓁儿拉住了长君的衣角。 “嗯……会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然后变成这世间的一部分。” “那我还能见到他们吗?” 长君不说话了,这世上最无奈的事情莫过于死亡。 “回家吧。”他岔开话题,“回去给你买好吃的。” “好呀好呀,多买点,我要吃桃花酥……” 步入初夏,天气渐渐开始燥热。大街上来往的行人络绎不绝,叫卖的小贩撕扯着嗓子,酒肆喧闹,商人们在低语。突然间乌云开始翻滚,天色变得昏暗,看样子是要下雨了。行人们加快了脚步匆匆离去,蓁儿又牵起了长君的衣角。那一瞬间,长君看着身旁天真无邪的女孩,似乎觉得日子就这么下去也未尝不可,春来松花酿酒,冬日温酒烹茶,秋时细赏月上柳梢,夏夜静听雨打芭蕉。和蓁儿一起,就这么生活下去吧。但也只有这么一瞬间,他回过神,清楚地知道这都是说不得的奢望。蓁儿不是人类,终有一日也会洞悉岁月无情,会知晓世间不存在永恒,会接受死亡为世间常态。 长君家的藏书阁里有很多书,蓁儿时常来这儿窃读。藏书阁紧挨着府上的后院,蓁儿知道府上后院是个极美的地方,亭台轩榭,雕梁画栋,碧水映着青石假山,杨柳依依衬着小廊蜿蜒回合。春日里草木葳蕤,姹紫嫣红,还有一个很大的莲池,每到盛夏,莲池就会开满了红莲,有个精致的亭子置身藕花丛中,府中的女眷喜欢在那儿嬉戏玩笑。 来到林府将近两月后,步入盛夏,蝉声聒噪,暑气蒸腾,天地仿佛一个偌大的蒸笼,清风,阳光,大地都夹着热气。蓁儿怕热,便跑到莲池旁消暑,只见大片大片的荷叶和娇嫩的莲花笼罩着池面,紫茎文波,红莲芰荷。蓁儿喜欢这里,因为这里有她在山上看不见的风景。这日,蓁儿发现有一女子静坐在亭中,蓁儿认出了这是那日在茶楼偶遇吴老爷时,他身边的那个女子,名字好像是叫阿婧。阿婧今日是来林府做客的。 蓁儿细细打量着,阿婧生得可真是美,肤若凝雪,明眸皓齿,螓首蛾眉,着一身碧色衣裙,手里的团扇轻轻地扇着,低眉婉转,温柔无暇,眼角一颗泪痣更是为容貌增色不少,举手投足真是优雅至极。蓁儿看着阿婧出神,心想这样一个美人怎会委身吴老爷?阿婧也看到了蓁儿,便招呼着蓁儿过去,蓁儿受宠若惊。向阿婧走近,愈细看愈发觉得阿婧美,蓁儿找不到什么词去形容,只能想起在书中读到的:“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她听闻有美色误国之说,当时不解,看到阿婧时,突然觉得若自己是君王也会沉醉在阿婧的美貌之中吧。 “小朋友,听闻你经常待在长君身边?”阿婧声音如银铃般悦耳,也是极好听极温柔。 蓁儿点点头,近距离看着阿婧,又想到《诗》中所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怎么了?看着我不说话,别害怕,我又不是什么吃人的老虎,况且我和长君还是旧识。”阿婧笑容甜美,池中芙蕖所不能及。 “姐姐,你生得真好看。”蓁儿由心称赞道。 阿婧又笑了,示意让蓁儿坐在她身旁:“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蓁儿。” “蓁儿,真是个好名字。”名字从她口中念出,好像更加好听了。 “蓁儿,长君的生母身体可还安康?” “我……只是新来的婢女,长君尚未对我说起他亲生父母的事。姐姐,你能否告诉我一些长君的往事?”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阿婧轻扇手中的团扇,“只记得长君六岁那年,朝廷遣长君的父亲去了襄阳,你知道襄阳吗?那里和胡人征战多年。伯父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差人去打听,军中却说伯父投敌了,于是便按军令处决了他。可是伯父为人忠义,一片丹心,怎会投敌?伯母觉得事有蹊跷,便离开了浔阳,之后长君就被林家收养了。” “姐姐,他们把长君的父亲怎么了?” “应该是处死了。” “那还能再见到他吗?” “傻孩子,人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话音刚落,阿婧便察觉到蓁儿脸色不好。 “蓁儿,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没,没怎么。”蓁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原来寿命的尽头是死亡,而死亡就是消失,就是再也见不到了。长君是不是很思念他的父亲呢?就和她想念谦修一样,说到谦修,几十年了,他也会变成白发苍苍的老爷爷吧,现在是不是也已经死了呢?原来这世间,生老病死,无人可以幸免……她和长君终究是见不到自己想见的人了。 夜晚,天边的云似染了墨,晕开了月轮。 蓁儿坐在屋顶发呆,思绪飘向很远很远,这一刻,她突然很想见谦修。 “谦修,是你吗?”朦胧的月光下,模糊的身影熟悉又陌生。 “不是,是长君。” 长君走近蓁儿,坐在她身边。 “不是谦修,有点失望吧。”长君问道,言语之外,竟也有些莫名的失落——到底还是替代不了。 “没有了,是长君我也很开心。”笑容在蓁儿脸上舒展,可长君总觉得这笑容带着几分勉强。 “对了,蓁儿,这个给你。”只见长君递给了蓁儿一只精巧的玉簪,“今儿在街上看到的,觉得挺适合你的。” 谦修以前也给蓁儿买过不少礼物,但大多都是玩具之类的,收到玉簪还是头一回,也许是因为当时还是个孩子的缘故吧。第一次被当作大人,蓁儿心底有些小小的欣喜。她接过玉簪。 “长君怎会想到给我买这个?” “虽然你是小狐狸,但好歹也是个姑娘家,还是需要点首饰的吧。”不知为何,长君有些局促,看起来坐立不安。 “喜欢吗?” “嗯,非常喜欢,谢谢长君。”蓁儿将玉簪戴起,对着长君摆摆头,“好看吗?” 这是长君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蓁儿的容貌,白皙的皮肤,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蓁儿无疑是生得好看的。她的好看和阿婧是不一样。她的好看从来不是如牡丹般娇艳欲滴的好看,而是如芙蓉般的灵秀清丽楚楚动人。愈看愈发觉得秀气,愈看愈发觉得可爱。 “怎么了?长君。” “咳——”他回过神,内心如鼓点般,“没什么,只是突然发觉你也有几分姿色。” “什么意思?”蓁儿眉宇微蹙,竟有些恼了,嘟起小嘴:“我好歹也是狐妖呀,容貌什么的自然不会差。只不过肯定比不上阿婧姐姐。” “你见着阿婧了?” “嗯。长君,阿婧姐姐这样好看的女子怎会嫁给吴老爷?” “嗯……”长君思索着要怎样解释蓁儿才能理解。 “很多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当时阿婧的娘家需要很大一笔钱,阿婧嫁给吴老爷了就能拿到这笔钱。我这样解释你能明白了吗?” “阿婧姐姐真是可怜。”蓁儿低下头,叹了一口气,言语中流露出无限的惋惜。“我原以为佳人配才子乃天地之常理。” “你为何会这么想?” “因为诗词里都是怎么写的,而且当初陪着谦修的静娈姐姐也是国色天香的美人呀。” “你的静娈姐姐可是谦修的妻子?” “对呀,静娈姐姐她——” “蓁儿——”就在蓁儿准备夸赞她的静娈姐姐时,长君突然呵止道。 “蓁儿,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之前我还不确定,但现在我很肯定了。” “什么事?” “你五十多年前下山时遇到的那个人的确是谦修没错,但是后来上山,喜欢习武的那个人不是谦修,他是谦修的孩子。” “那谦修他去哪儿了?” “谦修他……”长君在顾虑,有所隐瞒。 “谦修他离开了巡安城。” “因为吴老爷吗?” “对,就是吴老爷把谦修和静娈赶出了巡安城,”长君没有看向蓁儿,他的目光在别处游走,毕竟他从未想对蓁儿说谎。 “但是谦修的孩子留在了巡安城,他不知从哪里听说过你的事,所以上山后看到你也不觉吃惊。为了不让你伤心,你误把他认作谦修,他也没有说破……现在已经过去五十年了,无论是谦修还是谦修的孩子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长君看着蓁儿,本以为蓁儿会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但她表现得很平静。 “谦修和他的孩子还有静娈姐姐可是安度余生?”蓁儿缓缓开口,她抬头看向长君,眼中仿佛流淌着一汪清潭,一尘不染。 长君仰头望着空中清冷的玉轮,沉默不语,静谧的庭院里夏虫不知疲倦地在聒噪。最后,长君开口:“他们平安喜乐,一生无忧。” 第二章(二十)蓁儿 转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春去秋来,岁月翩然游走,在这巡安城中待久了,真会给岁月静好的错觉。边疆战事愈发紧张,巡安城的百姓却丝毫不知情,生活安乐又富足。 某个宁静的夜晚,长君静坐在藏书阁读书,蓁儿则趴在一旁睡着了。注视着蓁儿的睡颜,长君不自觉勾起了嘴角,他拿起笔悄悄地在她脸上画了几撇胡子。画完后知后觉,自己做这样的事简直就像小孩子一样,他一边自嘲着,却又一边自我开解。 蓁儿在长君身边待久了,不免有了闲话。府上的婢子仆役们都在说长君是想纳蓁儿为妾,只是因为目前还没有娶正房娘子,不便先纳妾。蓁儿心思单纯,没想太多。但这话传至长君耳中,他却心里很不是滋味。蓁儿在他心中的地位可远远不只是世俗口中的妾室,但同时,长君也莫名有些欣喜,流言之下,仿佛蓁儿只是属于他的。只不过,若是一定有流言的话,他希望流言说的他想娶蓁儿为妻。 “你会愿意嫁我为妻吗?”话出口,长君心跳如雷,猛然发觉自己说了不得了的话。这种话是万不可说出口,话本中的郎有情妾有意,才子佳人,共许终生,是绝不可能发生在他和蓁儿身上,准确地说,是长君不想。他知道蓁儿重情重义,可是寿命的不对等只会给留下的人带了伤害。因此,他不敢奢求两情相悦,只希望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隐藏起一厢情愿的爱慕。 蓁儿熟睡着,长君伸手将她额前的碎发别至耳后,他想更加靠近她,想轻吻她的额发,想拥她入怀。但他的爱恋从来只是点到为止,含蓄而隐忍。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长君小声唱着,不再多想。 霜叶红了一片又一片,天高气爽,秋衣正浓。巡安城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吴老爷死了,死在秋日的一个圆月之夜。据吴府的仆役所言,吴老爷身体早就不行了,靠着汤药一直吊着。他过世的那个晚上,是阿婧在服侍,说阿婧端着汤药去吴老爷房里的时候,他已经断气了,吓得阿婧花容失色。 吴家在巡安城举办了盛大的葬礼,铜锣鼓声足足持续了将近一个月。城里所有的达官贵人,名门望族都有参加,长君作为林家养子也不得不露面。 葬礼上,长君见着了阿婧。跪在吴老爷棺木前的阿婧哭得梨花带泪,谁见了都不由觉得可怜,尽管大家心知肚明,对于这位暴君的逝世,所有的眼泪都只不过是逢场作戏。 葬礼的休息时间,出于两家交情,长君去寻了阿婧。独自一人待在房里的阿婧也摘下了虚假的面具,她拭去眼角的泪花,挂着微笑,招待着长君这位客人。 “吴老爷已经过世,不知柳姐姐日后有何打算?” 阿婧笑笑,“夫人仁慈,多半会让我回娘家。” “柳伯父可知道吴老爷过世的消息?” 阿婧摇摇头,“对父亲而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早就不在乎我的死活了。我回到娘家后,也只能企盼兄长和母亲的庇护了。” 长君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幼时阿婧对他颇为照顾,他曾以为这样好阿婧好的女子最终会嫁得良人,拥有幸福美满的一生。 “长君不必难过,”阿婧看出了长君的心思。“父母养了我十多年,家中有难,我理应出力,早先嫁给吴老爷是我自己的选择,如今我对柳家也再无亏欠。所有的苦我都承受了,日后应该只有福气了。况且……”阿婧笑着,有着对未来的几分期许。“表哥还在等我……” 长君猛然回忆起儿时在柳家玩闹时,阿婧的表哥总是在远处注视着阿婧,那时长君还年幼,没有多想,如今恍然大悟,不由感叹这才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长君,我不日将离开巡安城。有些事必须向你坦白。其实……” “我早就知道了,不必多言。”长君回复。 他知道阿婧想说什么,其实那日阿婧要他上山去寻琉璃簪并不出于吴老爷的刁难,而是阿婧自自己的谋划。阿婧待在吴家多年,早就听闻五十年前吴家和洛家不和,五十年前的天罚全是洛家家主一手策划的,而后吴家对洛家展开了报复,洛家惨败,死的死,走的走,荣光不复。长君与阿婧自小相识,只要稍加调查便可知道长君乃洛家子孙。当年的洛家家主洛云生,字谦修,是长君的祖父。吴老爷年事已高,早就禁不起折腾,所以当他看见长君和蓁儿的时候才会大惊失色,惶恐不安。 阿婧不知从哪儿得知了蓁儿的事,便想着法儿让长君上山,若是幸运,能让长君和蓁儿相遇,保不准能给吴老爷重大的打击。事实也的确如阿婧所料,那日吴老爷在茶馆偶遇长君和蓁儿后,身体状况直转急下,命不久矣,只能靠汤药维持着,若是此时,再有人在汤药里动了什么手脚,怕是神仙在世也无法妙手回春。 “只不过,我有一个疑问,你是怎么知道蓁儿的身份的?”长君问。 “我嫁到吴家多年,每个月都会上山祈福,很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小姑娘了,多年来她的容貌也好气质也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我想起了大家口中五十年前的天罚,一番调查之下,只有那场大火始终无法解释,所以便开始怀疑了。”阿婧浅笑,低头饮茶,茶水透过喉咙,带着苦涩。 她也曾是闺中单纯天真的女子,会卷起珠帘偷瞧着心中的如意郎君。若不是现实所迫,谁会愿意去算计,去谋害他人呢?吴老爷的死是她一手策划的,最后在吴老爷汤药中动手脚的人也是她。就算长君没有来到巡安城,她也会为达目的,机关算尽。 “长君,你是何时知道这些的?” “我调查到自己是巡安城洛家的子孙的时候,就知道了。而且……我认识的柳姐姐是从不会向天命屈服的……” 长君五岁那年,浔阳里纨绔子弟强占了某位闺中娘子,当时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城内百姓无不为这位娘子惋惜。长君记得阿婧那时说:“若是发生在我生上,我亦不会认命,横竖不过一死,我断不会让那贼人如愿,必定将他家闹个鸡犬不宁!”那时的长君颇为震惊,没想到一向温婉和顺的阿婧竟会说出如此“豪言壮语”。 “长君,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啊?表哥要是知道了,会不会讨厌我?” 一身白衣的阿婧妆容精致,面容略显憔悴却也楚楚动人,只是眼里包含着无限的幽怨,她再也不是当年的那个心思单纯的女子了。 “不会的,柳姐姐还如当年一般好看,蓁儿说你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 “嗯……” 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阿婧泪如雨下。 长君骗了蓁儿,谦修和其妻沈氏静娈并没有安享晚年。谦修早早就病逝了,不久沈氏因无法承受丈夫的去世和吴家的打压而自缢身亡。他们留下一子,交于沈家抚养,那便是长君父亲。 长君从吴家刚回去,却见蓁儿一人坐在角落,似乎在赌气。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话,只是嘟着小嘴,对长君怒目而视。这种情况持续到晚上,长君一向坦荡,此刻却突然有点心虚,想着是不是自己那里冷落了蓁儿。 傍晚,他匆忙出门买了糕点回来,蓁儿再怎么想和长君置气,却也抵挡不了糕点的诱惑。她别扭地伸出小手,拿起糕点小口地啃着。 “好吃吗?”长君试探问。 “嗯。”蓁儿点点头。 “不生我气了?” “还是有点。” “你为何跟我置气呀?” 蓁儿颦眉,“长君,你今日下午是不是去见阿婧姐姐了?” “你如何得知?” “我都看到了,我变成小狐狸的样子偷偷溜进了吴府。” “我去见阿婧,你为何生气?” “我……”蓁儿气不打一出来,一时却又说不出什么理由,又急又恼。 “长君,你只能对我一个人好……不对不对……”蓁儿语无伦次。“你可以对阿婧姐姐好,可以对林伯父,林伯母好,但是你只能对我最好。你只能给我一个人买簪子和钗环,给我一个人买桃花酥……”蓁儿声音越来越小,没了底气,她似乎发觉到了自己的言语中掺着别样的情愫。 若是说和谦修相遇,让她懂得了何为人间,何为亲情。但是和长君在一起的感觉却是不一样的,下午她看见长君去找阿婧,心里又生气又难过,酸酸的,很不是滋味,这种感觉,她以前从未体验过。 “总之,就是这样。”蓁儿没敢看着长君,她怕自己一抬头,就会被发现自己的脸羞红得不成样子。 另一边的长君视线也从蓁儿身上偏离,他不自觉地捂着脸,却感受到脸上的温度异常的高,心跳的声音很大,无论如何也无法平复。明明蓁儿是在向自己抱怨,心里却欣喜不已。 “我明白了。” 少顷,长君如此回复。 屋外月亮爬上了山坡,隐隐约约的月晕为其添了几分朦胧。在柔和的月光下,这个秋夜静谧又温暖。远处传来了歌声,唱着: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第二章(二十一) 蓁儿 终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又是一年芳菲,巡安城内花红柳绿,争奇斗艳,桃花无疑是最抢眼的,和晚年一样,漫山遍野。自洛家家主去世后,那棵神树别说开花了,连新叶都吝啬得很。奇怪的是,这一年神树开得异常繁茂,桃花一个连着一个,开得紧密,压低了枝丫,几十年来,这还是头一回。这事传至街坊,百姓都说这是吉兆,不日将有好事降临。 长君的养父,现任的林太守看到神树开花,不禁大喜过望,笃定了今年必有喜事,要不是前线有捷报,要不就是家中好事成双。林太守的亲生女儿已经定了亲,出嫁在即。林太守和林夫人心里盘算着长君年纪也不小了,也是该娶妻生子了。林夫人试探着问了长君多次,问他心仪哪家姑娘,可长君每次婉言回绝,林夫人只好作罢。 不久,林家娘子出嫁,含泪告别父母和兄长。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锣鼓喧天。林太守爱民如子,如今太守亲女出阁,百姓自然也是打心底里的祝福。那日,民间传唱的歌谣正是: 何彼襛矣,棠棣之华? 曷不肃雍?王姬之车? 林娘子虽不是帝女,但在百姓心中,也只有她尊贵无比。只盼她日后能够宜室宜家,偕其所爱,终老一生。 蓁儿在热闹的人群中,望着豪华的花轿,不禁回想起当年的沈氏静娈。蓁儿到谦修家时,她的静娈姐姐已经是谦修的妻了。若是要用什么形容静娈的话,蓁儿便想到“终温且惠,淑慎其身”。那静娈姐姐出阁前是什么样子的呢?是不是也和林娘子一样俏皮机灵,惹人怜爱?蓁儿的脑中想象了一幅又一幅的画面,最终突然意识到,貌似人间的女子都是要嫁人的。女子为何嫁人?蓁儿想不通,若是两情相悦也好说,然而许多女子嫁人前连对方的容貌都不曾知晓,如此姻缘也算是良缘吗? 即便如此,蓁儿对出嫁也不是没有过幻想,她幻想着自己坐在花轿上会是怎样的心情,是会满怀欢喜,还是会惴惴不安?倘若有一天,是自己要出嫁的话,那对方会是谁?蓁儿脑中隐隐约约出现一个身影,她所描绘的未来,是有长君的未来。想到这儿,蓁儿不自觉脸颊发烫。 原以为林娘子出阁是一年好运的开始,将来还会有源源不断的福泽。然而,时乖运蹇,造化弄人,这一年,襄阳失守,胡人大举南下,攻城略地。铁蹄所至之处,无人幸免。百姓安居乐业的巡安城不日也将收到胡人的进攻。 长君向林太守提议不战,献降。正气凛然的林太守此刻却老泪纵横,同意了这看似软弱无能的建议。长君提议投降的消息不胫而走,平宁巷中的百姓惊愕不已,直言说看错了长君,没想到他竟会如此没有骨气。蓁儿听了很是难过,却也无法为长君辩驳半分。只有街头卖桃花酥的那家老太太对蓁儿说:“我明白的,他是想护下我们所有人。”蓁儿鼻子一酸,心里暗记下了老太太的好。 这年冬天,胡人终于兵临城下,林太守大开城门,对胡人俯首称臣。短短半年的时间,原本身体健硕的林太守头发花白,苍老了许多,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憔悴。由于林太守不战投降,胡人未伤巡安城分毫。 几日后,巡安城迎来了寒冬,在某个冰天雪地的夜里,林太守过世。听服侍的小斯说,林太守过世前,一直伸着一直手,想抓住什么,最后他突然大呼一句: “汉人未绝,大宋不灭。生生不息,万世长存。” 语毕,林太守咽气,瞪着眼睛,枕头泪湿了大片。 大雪连下了三日,不曾停歇。 林太守过世后,长君脸上最后一点笑容都没有了,他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巡安城。蓁儿急了,她不顾一切拼命挽留长君。 “长君,你要去哪儿?” “跟着朝廷,去哪儿都行。”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应该……不会了……” “你为何要走?” “为了活下去。” 蓁儿从没有想过何为生存,于她而言,活下去是理所当然的事,不需要什么理由。山上的日子总是周而复始,在遇到谦修之前,活下去不过是数日升月落,是看花谢花飞,饿了就去寻点吃的果腹,冷了就躲进洞里取暖,她是山中毫无牵挂的小狐狸。遇到谦修之后,生活改变了,她开始期待什么,寻找什么,当期待落空时,心里会空落落的,像丢失了珍宝,当再也等不到想见的人时,胸口就会闷得喘不过气,心会疼,眼睛也会泛酸,不自觉地流泪。现在看着长君,长君不过二十多岁,却时不时会露出和年纪不相称的表情,刹那间,蓁儿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长君,即使是谦修,她也从来没有了解过,她从来没有了解过世人。世人为何喜,为何怒,为何忧伤,为何疯狂,为何执迷,为何癫狂,实在是变幻莫测。世人好像不为了什么,就无法存活,抑或是说为了生存,总会去相信什么,捉住什么,坚守什么。当年的谦修是这样,如今的长君亦是如此。 “长君,可不可以带上我?”蓁儿垂下密密的眼帘,藏起千回百转的心思。 “不可以,你是小狐狸,不能离开大山的。”长君摸着蓁儿的头,倾尽他此生最后的温柔。 长君是次年的春天离开巡安城的,那年神树又开了,只不过开了一夜桃花就全部凋零了。蓁儿望着神树出神,她知道这棵树以后再也不会开花了。 蓁儿送长君至城门口,压着眼泪。 “蓁儿,藏书阁里书你可以全部带回山里。” “好……” “蓁儿,好好照顾自己,少吃点糕点,少喝点冷酒。” “好……” “蓁儿,我走以后,你就回到大山里去,再也别回人间了,人间是个很可怕的地方。答应我,好吗?” “好……” “蓁儿……若是来生,你不受大山的桎梏,我没有寿命的约束,你会愿意成为我的……妻子吗?” “好……” 长君紧紧拥蓁儿入怀,然后咬牙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长君走后,蓁儿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决堤。 “骗子。”蓁儿勉强挤出这两个字。 人间明明是个很美的地方,长君,若有来生,望君带我离开这大山,去看塞北的大漠孤烟 中原的广袤繁华,江南的桃红柳绿……若有来生,望君能于春暖花开之时聘吾为妇,流年情深入土。愿余生执子之手,共偕老白头。 详兴二年,崖山战败,繁荣昌盛了三百年的大宋王朝就此落幕。名臣陆秀夫背着年幼的小皇帝投海自尽,十万军民,忠臣良将紧跟其后,跳海殉国。 “蓁儿,我没有家了,天地之间再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长君阖上双眼,浮现在脑海里是初遇蓁儿时的场景,她将琉璃簪递给他,将他错认作谦修,长君从没有见过如此吵闹的女子。那时谁曾想这短短的瞬间,注定了一生的羁绊。 生命的最后,蓁儿始终在他心上,他勾起嘴角,只盼着这场梦永远都不会醒。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他终身之心愿,从一开始就是奢望。 窗外大雨遮天蔽日,不似白昼。少尉打开灯,整个书房瞬间明亮,少尉却深感自己在黑暗之中,无法动弹。 回过神来,沧海桑田,方才不过一场大梦,几载花开,满眼春娇,却不想梦醒时分,人事秋凉,玉减香消。不思量,不敢思量。 那日公爵拿蓁儿威胁他,他真的就要妥协了,那一刻,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比蓁儿更加重要,若是放弃了蓁儿,他将跌入悔恨的深渊。少尉知道那声音是林长君,是真正的他。即使他的记忆已经混乱不堪,但是对蓁儿的情感早已刻在灵魂里。 就在少尉要开口说出巴别塔钥匙的所在地时,管家进了房间,对着公爵耳语几句。少尉与公爵的交易决裂。公爵不坏好意地笑着,然后出了房间,锁上了门。 少尉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和公爵做交易的不只他一人,还有别人也同样受了公爵的威胁,那人先妥协了。谁先妥协,谁就能保护自己重要的人,这场博弈少尉满盘皆输。公爵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蓁儿便没有了利用价值。公爵抛弃了蓁儿是想告诉他,若是少尉再这般自不量力,与他抗衡,下一个就会轮到苏菲或者乔然,又或者是军队里和他交好的任何一个人。少尉救不了蓁儿,被锁在房间里的三人没有任何办法。 听见有人敲书房的门,少尉从回忆来到现实,勉强自己,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尽管内心深处早已翻江倒海。 “少尉,管理局的朝歌小姐来了,说是有要事找您商量。” “好的,我马上就到。” 少尉站起身,平复心情,在镜子前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态,他不能让别人发现自己的任何情绪。镜子里他和数百年前相比,多了一道疤痕,同时更加成熟,更加隐忍。 现在,他不只是林长君,他还是军队的林少尉。 第三章 艾拉与安 (一)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朋友,想要一个朋友。 从三岁到十九岁,艾拉的愿望从来没有变过。 艾拉“出生”在诺亚城的实验基地,她是B组的实验品。十五年前的人体实验中,研究人员将婴儿分为了A组和B组。两组的孩子们每天都要接受各种检查和测验,不同的是A组的孩子们有专门的人员抚养,可以放肆地打闹和撒娇,但B组的孩子没有这个权利。B组的孩子是他们口中残次品,“出生”以后就一直被关在另一栋大楼里,三岁以后就要开始进行各种魔鬼式的训练,美名其曰锻炼孩子的身心,弥补天生的缺陷。 可是艾拉一直不认为自己身上有缺陷,相反她甚至觉得所有B组的所有孩子倒是身体素质更好,观察力也更加敏锐。在B组的培养标准下,每一个孩子必须在一岁前学会走路和说话,三岁的时候就能稳稳拿起小刀精准刺向目标,六岁时则开始接触枪支机械。培养的制度采取淘汰制,如果哪一个孩子在所有训练中获得的评分最低,就要被送出去“销毁”。因此在B组实验室中,所有的孩子都是竞争者,为了活下去,他们之间不可能产生能称之为“友谊”的东西。 如果不是那一天,小艾拉无意跑出来了实验大楼,她也不会产生对“友谊”的渴望。那时,艾拉刚满三岁,乔安娜夫人在给他们上完课后,落下了自己领口的胸针就离开了。年幼的小艾拉想要归还这个胸针,却又跟不上大人的步伐,在实验大楼里迷路了,结果误打误撞找到了实验大楼的出口。 实验大楼没有窗户,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阳光,见到外边的世界。微风吹着,抬起头看到的不是冰冷的天花板,而是触不到高度,天空中照明的也不是电灯,是她从未见过的圆形的物体。 小艾拉听见了孩子的笑声,循声望去,在铁丝网的另一侧,绿油油的草坪上有一群正在欢笑游戏的孩子。艾拉被这笑声吸引,不自觉地靠近了铁丝网。 “你是谁?”听见稚嫩的声音。 小艾拉受宠若惊,在实验大楼里待着的时候,从来没有人会主动和她说话。 “艾拉。”她小声说。 “你怎么在外边?” “我不知道……我是出来找人的……” “那我去和玛利亚说一下,叫她让你进来,和我们一起玩。”向她搭话的小女孩摇摇摆摆地跑向远处的大树,大树底下,一位女仆打扮的女子正抱着其他的孩子,温柔的笑着。 从记事起,从来没有人对小艾拉笑过,她所看到的只有工作人员冷漠的脸。也从来没有人抱过她,巴掌倒是挨了不少。训练成绩低了和犯错了的孩子,等待他们的只有一顿毒打,或者是被吊起来公示。 “玛利亚,你看就是这个孩子,她是我们的新朋友吗?”小女孩牵着那位女子向她走来,但当那位名叫玛利亚的女子看到艾拉时,脸上温柔的笑容消失了。 玛利亚拿起腰间的对讲机,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她蹲下身对牵着的小女孩说: “苏菲,她不是我们的新朋友,等一下会有人来接她离开的。” 名叫苏菲的小女孩瘪起小嘴,一脸失落。她小跑到艾拉旁,和她面对面。 “太可惜了,艾拉,你以后一定要找我玩哦。” 只过了一小会儿,艾拉就被带走了,走之前,小苏菲还隔着网,挥动着小手,对她高呼再见。 回到大楼后,小艾拉被关了禁闭,饿了两天。 在关禁闭的两天,小艾拉一直在想那日在大楼外见到的是什么,为什么抬起头看不到顶,为什么地上会铺着绿色的东西,苏菲口中的朋友又是什么意思?艾拉百思不得其解。 乔安娜是B组的总负责人,同时也是三岁大的孩子们的老师,主要负责教他们识字。乔安娜喜欢将头发高高盘在脑后,额头处梳得整齐,没有一点碎发。她总是穿着深黑色的长裙,领口处别着金色玫瑰的胸针。乔安娜不苟言笑,年轻的脸上没有一点生气,仿佛生来就是纪律和规则的化身。只要她一出现,孩子们无不敛声屏气。 孩子们害怕每一位老师,也害怕每一位工作人员,但最怕的还是乔安娜夫人。听说只要有孩子被叫到乔安娜的办公室,这个孩子就会在不久后被销毁,所以年长的孩子们私底下都称她为“死神”。 小艾拉想知道什么是朋友,但是同龄的孩子同样不知道,年长的孩子又不屑于告诉她,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查字典。艾拉只有三岁多,识字课也没上几节,然而这是她所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现在问题来了,书房的钥匙在乔安娜手中,想要拿什么书必须经过乔安娜的同意。小艾拉犹豫不决,她不敢独自一人去面对乔安娜,又不甘心这个疑问一直压在胸口。几番斟酌之下,她最终决定面对乔安娜。 下了决心之后,小艾拉在训练上尤为积极,几天下来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为的就是给乔安娜留下好印象。一番准备之后,某个下午休息的时间,小艾拉敲响了乔安娜办公室的门。 “夫人。”小艾拉不敢抬头,声音也不大,生怕自己的举动会让眼前坐着的女人烦心。 “什么事?”乔安娜低头看着桌上文件,声音低沉又带着她原本严肃的气质。 “我想借书房的钥匙……”她没有底气,声音越来越小。 “你要书房的钥匙有什么用?”乔安娜皱起眉头,从来都没有孩子敢主动找她要什么。 “我想查字典……” “你拿去吧,三十分钟之内还给我。”乔安娜从抽屉里拿出钥匙,递给艾拉,然后继续低头看着文件,不再说话。 出了办公室的门,小艾拉松了一口气,原来乔安娜也不是那么恐怖的,她拿着钥匙欣喜地跑向书房。但孩子总归是孩子,即使早早开慧,三岁的小艾拉也无法读懂字典上的解释。她将钥匙还给乔安娜,失落地回到教室,继续下午的课程。 什么是朋友?除了这个问题,小艾拉同样牵挂着那天在外边看到的一切,她心底冒出小小的愿望,她想再次出去看看那不同于大楼之中的风景。在那一天之前,她以为大楼就是整个世界,她没有见过日月星辰,没有见过山川河谷,甚至连什么是生物都不知道。现在的小艾拉,仿佛一只被囚禁在笼中的小鸟,因为偶然一次离开了牢笼,心中就充满了对蓝天的渴望。 “艾拉,你知道什么是自由吗?”同龄的索菲娅问。 自由?又是一个没听过的词。小艾拉摇摇头。 “我今天听见雷斯利对约翰逊说,说我们是生来被剥夺自由的人。”索菲娅凑在艾拉耳边小声道。 雷斯利和约翰逊是实验大楼八岁组的孩子,他们认识很多字,知道很多小艾拉所不能理解的知识。 那天夜里,小艾拉偷偷跑去找雷斯利,追着他问什么是朋友。死缠烂打之下,雷斯利终于还是给了她答复。 “朋友是会关心你的人,是不会背叛你的人,是永远不会抛弃你的人。懂了吗?” 小艾拉点点头,似懂非懂。 “那约翰逊是你的朋友吗?” “才不是呢!”他握着拳头,貌似有些生气。 小艾拉再一次困惑了,约翰逊和雷斯利从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除了睡觉上厕所,其余时间几乎都呆在一起。雷斯利感冒的时候,约翰逊会去看他,约翰逊完成不了课业时,雷斯利也会一直陪着他。这难道还不是朋友吗? “小鬼,你听着,在这里生活不需要朋友,我们以后的工作也不需要朋友!” 小艾拉心里一沉,她想起了那天向她搭话的小女孩。想去找她,想和她一起玩耍,想像她一样可以对着人撒娇。可是比她年长的雷斯利都没有朋友,她还有可能交到朋友吗?小艾拉在雷斯利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是灰蒙蒙一片没有色彩的未来。 越年长,训练就越难,被叫去乔安娜办公室的孩子就越多。实验大楼魔鬼式的训练企图将每一个孩子打磨成他们想要的样子。孩子一到八岁就会被送去做手术,做完手术就会永远失去自由。这是小艾拉听别的孩子说的,已经八岁了的雷斯利肯定也失去了属于自己的自由。 朋友,自由,手术……越来越多的名词考验着小艾拉的小脑瓜。 就在她去找了雷斯利的三天后,约翰逊被叫到了乔安娜的办公室——约翰逊要被“销毁”了,作为不合格的产品。 送走约翰逊的那天,雷斯利没有出现。约翰逊穿着白色的实验服,不断地回头张望,视线在人群中来回搜索,小艾拉知道,他在找雷斯利,他想对雷斯利说再见。就像那个小女孩挥手对自己说再见一样。 再见,不是永别,也不是再也不见。而是藏着渺小的希望,期待未来至少还有一次久别重逢。 直到最后一刻约翰逊也没有等来雷斯利,他的睫毛上碎着的泪花,是从心底淌出来的道不尽的落寞。 约翰逊走后,小艾拉在大楼靠近出口的某个角落发现了雷斯利,他红肿着眼睛,蹲在地上。 “小鬼……这就是有了朋友的下场……” 他啜泣着低语,渐渐泣不成声。 第三章 艾拉与安 (二)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约翰逊走后,小艾拉成了雷斯利的小跟班,除了上课和睡觉时间,小艾拉总是跟在雷斯利身后。吃饭的时候,小艾拉会端着餐盘坐在雷斯利对面。休息时间,小艾拉会离开自己的教室去找雷斯利,静悄悄地待在他身边。当然,性格别扭不坦率的雷斯利,大多情况下都不理会这个奇怪又执着小女孩。 “雷斯利,手术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 “骗人,你明明知道!” “我不想告诉你。” 小艾拉鼓起肉嘟嘟的脸颊,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理雷斯利了。可是这誓言持续不到五分钟,小艾拉就将其抛之脑后。 “雷斯利,什么是自由?” “你很烦啊!” “你要是告诉我,我就不烦你了。” “自由是你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权利。” “那什么是权利?” “你够了……” 雷斯利捧着书,不再说话。 时间久了,年长的孩子们都认识了这个三岁组的奇怪的小孩,戏称她为小跟屁虫。尽管他们内部之间竞争激烈,明争暗斗,但对小艾拉,他们会显露出这个年纪本该有的童真。也许为小艾拉年纪尚小,同时也不属于他们竞争队伍的原因吧。 “小艾拉,别跟着雷斯利了,跟着我吧,姐姐可喜欢你了。”和雷斯利同岁的米娅说。 “不要,”小艾拉摇摇头,转身跑到雷斯利身边坐下。 雷斯利依旧板着脸,没有理她,却偷偷地往她手里塞了一颗糖果。 糖果对于B组的孩子而言,是非常难得到的。一般只有重大节日的时候,训练人员才会施舍一点。在这些孩子眼中,糖果就是他们痛苦生活中最大的幸福。 “你为什么老是跟着我。” “因为我想和你当朋友。” “我说了我们不需要朋友。” “可是我想。” “算了,和你说不通。” “雷斯利,我是三岁组评分最高的,所以,雷斯利你不用担心我会被送出去销毁……我会陪着你的。” 小艾拉脑中全是那天蜷缩在角落的的雷斯利。雷斯利会为了约翰逊哭泣,而其他人只是在庆幸被送出去的不是自己。雷斯利的内心比任何人都要柔软,比任何人都明白朋友的意义。他平时强悍的态度不过是为给自己穿上盔甲,免受他人的伤害。但是盔甲之下,他却还是那个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孩子。 “雷斯利,等我长大一点,能跑得更快,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不可能的。” “我曾经出去过一次,只要不被发现,就可以离开了。” “你能出去只是因为你年纪太小,知道你跑不远,等你长大了,会被监视的,等你到了八岁就会通过手术改造你的身体,你就再也离不开他们了。” 小艾拉歪着头,虽然不是很明白雷斯利的意思,但心里感觉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你那天在外面看到了什么?” “应该是书上说的天空,白云,太阳,还有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在天上飞。” “那是鸟。” 雷斯利苦涩地笑着,他眼角晶莹的眼泪,反射着室内强烈的白光。他试图用手抓住什么,触碰到的只有冰冷的墙壁。他心中住着的小鸟,飞扑着翅膀,冲向墙壁之外的广阔天地。 “艾拉,我们被关在笼子里了。” 八岁以上的孩子每半个月都要排队进实验室,这个时候,小艾拉就静坐在实验室门口等雷斯利。从实验室的出来的孩子们都阴沉着脸,小艾拉想是不是他们在实验室里受欺负了,或者是被训练员惩罚了?米娅对艾拉说她等到了八岁,也必须进实验室。艾拉问她为什么,米娅则回答,如果不进去就活不下去了。 看见雷斯利从实验室里出来,小艾拉立马跑到他跟前,接着跟着他去了他的卧室。 “雷斯利,实验室里有什么?” “穿白大褂的人和训练员。”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吗?” “给我打针了。” 小艾拉眉头紧蹙,想起自己以前打针的时候,她闭着眼睛不敢看针管扎进身体里,咬着牙强忍住眼泪。 “会不会很疼呀?” “不会,习惯了。” “书上说,穿白大褂的人都是医生,医生是给人治病的人。雷斯利,你们是生病了吗?” “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那可不行!”小艾拉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抱住雷斯利的胳膊,好像只要一松手,雷斯利就会永远的离开她。 雷斯利看见小艾拉哭了,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 “喂,你别哭啊……我刚刚是骗你的,跟你开玩笑。” “真的?”小艾拉将信将疑。 雷斯利用力地点头。他蹲在小艾拉面前,和她平视,接着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七八个针孔。 “你听好了,不是所有穿白大褂的都是医生,也有一些是坏人。这些坏人改造了我的身体,现在我们所有八岁以上的孩子每隔半个月都要打针,针里的东西可以让我们继续活下去。如果不打针,我们就会死掉。” “雷斯利,如果我长大了,成为了医生,能治好你的病吗?” 雷斯利突然笑了,一反常态地抱住小艾拉。他曾经也不知一次地幻想过未来,未来他会住在普通人家里,有爱他的父母,能吃上可口的饭菜,口袋里揣着零用钱可以去买糖果,周末的时候,约翰逊会邀请他去踢球……这些都是虚无缥缈的幻想罢了,幻想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难熬。可是,看着小艾拉天真的眼睛,那些尘封着的梦被唤醒了,未来的某一天没准真的可以实现。 “艾拉,你一定可以成为很好的医生的。” 雷斯利不忍心告诉艾拉真相,他们的命运从来不可能掌握在自己手中。他们是生来就被培养成杀手的孩子。至于是由什么标准判定的,雷斯利也不清楚。 “雷斯利,住在我们隔壁大楼的孩子看起来很开心,也不用训练,这是为什么?” “实际上他们和我们是一样,一样没有自由。” “我不明白。雷斯利,我们真的有缺陷吗?” 雷斯利摇摇头,不知道怎么解释。 雷斯利马上就要满九岁了,小艾拉听说外边的孩子在过生日的时候都会收到生日礼物,那该送雷斯利什么礼物好呢?朋友之间是会送礼物的,但是她什么都没有,三岁的小艾拉遇到了平生最大的难题。 白天训练的时候,洗漱的时候,吃饭的时候还有晚上睡觉的时候,她都在想这个问题,因此还被训练员骂了一顿。同岁的索菲娅发现了小艾拉的魂不守舍,却也没有多问。索菲娅和艾拉是同一批抚养的孩子,但是索菲娅和小艾拉并没有建立太过深厚的感情。索菲娅性格比较极端,在训练的课程上表现十分突出。不过她的突出并不是指评分高,而是在训练过程中她超乎同龄人的冷漠。比如上个月,训练员训练他们投掷小刀,小艾拉在锁定靶心,确定角度后,稳稳地将小刀投了出去,得到了很高的分数。轮到索菲娅时,索菲亚却将目光锁定在墙上的一只壁虎上,她毫不犹豫地扔出小刀,下一秒,墙上的壁虎身体里刺着刀,拼命地挣扎着。所有的小朋友都露出惊讶且怜悯的表情,对他们而言,这一举动,实在是有些残忍,索菲娅却不以为意。 如果对象不是壁虎,是小猫小狗小动物,或者是人,索菲娅也会毫不犹豫扔出小刀吧。训练员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雷斯利说他们这些孩子并没有缺陷,可是小艾拉看着索菲娅,心里觉得索菲娅心里好像缺失了什么。于是小艾拉开始怀疑是不是在自己心里的某处也缺失了什么,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所以训练员则称他们为有缺陷的孩子。 终于,小艾拉的反常引起了乔安娜的注意。小艾拉被叫到了乔安娜的办公室。不过乔安娜并没有惩罚她,只是口头上批评了小艾拉这几日的心不在焉,叫她日后多加注意,不要让其他的老师和训练员抓住把柄。 出了乔安娜的办公室,小艾拉松了一口气,突然瞥见远处心急如焚的雷斯利。她兴奋地跑到雷斯利面前,迫不及待地和他说了在办公室里乔安娜对她说的话。 说完,雷斯利紧紧地抱住了小艾拉。 “太好了……”雷斯利的声音哽咽。 “雷斯利,你是不是以为我要被送出去销毁了?” “笨蛋,看见你去了乔安娜夫人那儿,谁都会那么想。” “雷斯利,也许,我是说也许,没准乔安娜夫人是好人。” “我不在乎她是好人还是坏人。” 雷斯利抱着小艾拉,依旧没有松手。 “雷斯利,对不起,你过生日,我没有什么礼物可以给你……” “我不需要礼物。”雷斯利将小艾拉高高举起,含泪笑着说“我已经有了世界上最棒的礼物。” “是什么呀?” “朋友和爱。” “雷斯利,什么是爱?” “秘密。” 很多年后,艾拉回想起她和雷斯利在一起的时光,突然明白了当时那些孩子的缺陷到底是什么,索菲娅缺失的是同理心,而其他孩子缺失的,是爱。 但是小艾拉和雷斯利却是个例外,因为他们有了彼此。 第三章 艾拉与安 (三)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艾拉四岁那年,实验基地的丑行败露,管理局和军队冲进了大楼,带走许多的工作人员和教师,除了乔安娜。 乔安娜是管理局的人,她在实验大楼潜伏多年,收集证据,终于将实验基地的存在公之于众。 第一批从实验基地被转移走的,是A组八岁以下的孩子。他们身心健康,还没有被用于实验,所以优先被送到各个孤儿院,等待有好心人来收养。 A组八岁以上的孩子和B组的孩子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们或是因为被改造了身体,又或者是被划分到B组受到其他人的怀疑和忌惮。 “B组的孩子都是天生的杀手。”这是以前某位训练人员说过的话,因此管理局不得不谨慎,他们怀疑这些孩子在人格上存在着缺陷,若是贸然将他们当做普通孩子交给他人照顾,指不定某一天他们会成为新世界的狩猎者。 目前管理这些孩子的重任落在乔安娜的头上。乔安娜放下了她盘起来的长发,将其所以束在脑后,换下了死板灰暗色调的衣服,同时也收起了严肃的表情。现在的她就像是邻家的大姐姐,和以往的乔安娜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气质。但是孩子对教师的恐惧早就根深蒂固,即使乔安娜一改往日的作风,孩子们也不可能和她亲近。 “乔安娜夫人是好人。”小艾拉再次说出这句话,可是除了雷斯利,其他人也还是半信半疑。 孩子有时是很敏感的,能从某些蛛丝马迹中察觉大人是否能够相信。小艾拉第一次去找乔安娜要钥匙的时候,还有乔安娜后来小心叮嘱她的时候,她就暗暗发觉乔安娜和其他工作人员不一样。 小艾拉跑到乔安娜身边,拉着她的裙子,抬起清澈的双眸,说:“夫人,米娅要生日快到了,你能帮她过生日吗?” 乔安娜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她没想到事到如今还有孩子愿意和她说话,甚至向她提出要求。她怀抱着小艾拉,很久以后才挤出一句话: “嗯,当然可以。” 听闻乔安娜要给米娅举办生日派对,孩子们又开心又羡慕。可是米娅的身体状况却越发孱弱。先是开始头晕,走路不稳,然后开始掉头发,最后甚至连卧床不起。究其原因,实验基地的事情败露后,与之相关的重要工作人员无不落荒而逃,销毁了大部分资料。八岁以上被改造了身体的孩子已经没有了延续生命的药物。 大家给爱漂亮的米娅做了假发和新衣服,她的房间从不缺鲜花,孩子们无时无刻不在陪着她,天气放晴的时候,还会推着她出去晒太阳。孩子们时不时聚集在一起,讨论着该怎么照顾米娅。他们早就抛弃了竞争对手的身份,而是以家人的身份来关照他们中最年长的大姐姐。这在以前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事。 除夕那天,下起了大雪,白皑皑一片遮盖了万物。孩子们没见过雪,看着着冰凉的白色结晶,又惊又喜。雷斯利推着米娅出来看雪。纯白的雪花落在她的眼角,轻吻着她泛着黑晕的双眸,泪水洒在她心尖。她闭上眼睛,将心愿埋在这个冬日。 “我想明年,还和大家一起看雪。” 夜晚,在米娅的房间,乔安娜和孩子们为她举办了盛大的派对。蛋糕和甜点摆满了桌子,米娅虚弱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对着蛋糕许愿,孩子们笨拙地唱着刚学会的生日歌。这是这么多年来,实验大楼最热闹的一天。 在欢声笑语中,在生日蜡烛的熄灭的瞬间,在最后一片雪花落地的时候,米娅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力气睁开。 发觉米娅的不对劲,所有人都聚在米娅床头,乔安娜小心地抱起米娅,耳边传来了她的声音,气若游丝。乔安娜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泪眼婆娑,她抱着米娅失声痛苦。 临终前,米娅微笑着躺在乔安娜怀中,只是发出了短短两个音节:妈妈。 米娅走后,其他年长的孩子也陆陆续续出现了一样的症状。先是迪安和罗斯,接着是哈里和安娜,最后终于到了雷斯利。每隔几天都会有孩子离去。在这种情况下,最辛苦的还是乔安娜。她每日跑上跑下,照顾着每一个犯病的孩子,废寝忘食。同时,她还不断催促着管理局的研究和医护人员。 有一次小艾拉半夜起来上厕所,路过乔安娜的房间,发现她的房间还亮着灯,乔安娜坐在书桌旁,拿着笔在记录什么。灯光下为孩子们拼命的乔安娜,在小艾拉心中,是定义迷糊不清的母亲的模样。 小艾拉走进乔安娜的房间,搬着小板凳坐在她身边。 “怎么还不去睡?” “我想陪着你。” “好,但是只能待十分钟,十分钟后回去睡觉。” 小艾拉点点头,然后将小脑袋靠在乔安娜身上。但小孩子毕竟还是小孩子,只是一会儿的工夫就睡着了。乔安娜笑笑,手指戳了戳小艾拉肉嘟嘟的小脸蛋。她用平生最温柔的力道将小艾拉抱起,抱到自己床上,盖好被子。然后乔安娜也坐在床头。 “艾拉,我是不是做错了。”黑夜下,乔安娜问:“如果我能做好更多的准备再通知管理局,是不是就能救下更多的孩子?” 乔安娜的声音在颤抖,眼里抹不去的是悔恨和不甘。其实,这么多年来,最痛苦的还是乔安娜。她真心爱护每一个孩子,却不能将她的疼惜写在脸上,相反必须装成恶人模样。孩子被销毁前,资料和信息还得经她核对一遍。她目送了一个又一个孩子走向死亡,自己却只能装聋作哑,保持沉默。 乔安娜看着熟睡的小艾拉,强大的负罪感一时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眼前浮现的是一张张被她送走的面孔。 台灯的余光下,她的影子扑在墙上。她想要舍弃管理者的身份,她想变成一位平凡的母亲,平凡地守护所有的孩子,但她也知道,她渺小的心愿会被这黑夜无情地吞噬……她早就没有资格当母亲了…… 乔安娜深吸了一口气,她回到书桌,继续记录孩子们的病情。 夜,依旧漫长。 雷斯利永远忘不了他第一次走出大楼的时候,明媚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双眼,自然的气息催促着他去奔跑,去跳跃,去拥抱一草一木。 可是,症状开始后,雷斯利已经不能正常的走路了,他强行迈开腿,只能感到钻心的疼痛。然而好不容易能走出大楼,雷斯利不甘心因为病情又再一次失去自由。每一天,他都在小艾拉的陪同下,忍着疼痛,勉强走到户外。 某一天清晨,晨光熹微,雷斯利早早起了床,吃力地坐在轮椅上,他想要出去。可乔安娜说现在外边天还没有完全亮,雪也没有化,天寒地冻的,不让他出门。雷斯利急了,他说再不出去就来不及了,这是他最后的心愿了。争执之下,乔安娜妥协了。 雷斯利叫来了小艾拉一同出去。四岁的小艾拉完全推不动轮椅,还是靠着雷斯利自己吃力地推着。他们到了雷斯利最喜欢的一棵大树下,雷斯利生平第一次爬树,就是爬的这棵大树。 “雷斯利,我们这么早出来干什么呢?” “看日出。”他的声音微弱,小艾拉要凑在他跟前才能听到。 太阳从远处的山坡冒出头,光芒万丈,明亮的光辉徐徐升起,驱赶着夜的残留的气息。早晨的温度还很低,小艾拉不禁打了喷嚏。雷斯利摸了摸小艾拉的头,笑着说了一句: “艾拉,我爱你。” 小艾拉一头雾水,“爱是什么意思?” “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你的意思……是想永远和你在一起的意思……” “雷斯利,我和你说过,我会永远陪着你。你不相信我吗?”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我只相信你。”雷斯利笑着,他第一次如此真诚地表达出内心的想法,只不过,有些力不从心了。 “雷斯利,你不会变成米娅那样的,我会成为医生治好你的病,你等等我好吗?” “好的……” “雷斯利,我以后还想和你在一起,你不要嫌我烦,好吗?” “好……” “雷斯利,现在的我们得到了自由吗?” “嗯……” 大树下,雷斯利用尽平生最后的力气,半睁开眼睛,他看见了天边的云霞绚丽缤纷,仿佛油彩涂抹在天际,苍穹之下,白雪覆盖了大楼,覆盖了光秃秃的树枝,覆盖了山坡和遥远的看不到的地平线。 自由,是多么的美丽,令人沉醉。 他微笑着,幸福地阖上了双眼。恍惚间,听到了约翰逊和米娅的声音。他们皱起眉头,生气地质问自己为什么要丢下艾拉一个人。 “雷斯利,雷斯利,雷斯利……” 小艾拉紧抱着雷斯利,脑子一片空白,眼泪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她明白了,她的雷斯利不会再回答她任何幼稚的问题了。那个嘴硬又心软的男孩,那个曾经将她高高举起的大哥哥,那个会说“我爱你”的雷斯利,小艾拉永远的失去了,再也见不到了。 “雷斯利,我也爱你……”她靠在雷斯利的胸口的位置,奢望雷斯利能收到她最后的告白。 雷斯利,我不会离开你,但请你也别离开我,好吗? 第三章 艾拉与安 (四)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艾拉五岁的时候,实验基地幸存的孩子们被分散到了各地的孤儿院,艾拉也不例外。在她七岁那年,她被莫里斯夫人收养了。 莫里斯夫人大约三十多岁,四肢纤细,身材削瘦,甚至可以说是病态的瘦,她站在孤儿院的大厅,仿佛一具骷髅,稍微用力一碰就会散架。脸上倒是有点肉,看起来不至于真的是骨架。眼睛深深凹陷进去,如住着恶龙的洞穴般。眼角处细纹很多,有着淡淡的斑。她穿着黑色衣服,就像故事中会施法作恶的巫婆。 她从孤儿院的众多孩子中选中了艾拉,艾拉没有问为什么,心里也没有被领养的欢喜。这倒不是因为她不希望自己被领养,相反她一直期待有一个家。但是看着莫里斯夫人,她有些恐惧。就和以前凭直觉判定乔安娜夫人是好人一样,艾拉第一次看到莫里斯夫人,就觉得她是个虚伪的人,脸上堆着假笑。 果不其然,莫里斯夫人的善意只存在于孤儿院,她带着艾拉走出孤儿院的瞬间,慈悲也好,怜悯也好,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刻薄,冷漠和在外人面前的虚情假意。 莫里斯夫人的家和她的人一样瘦骨嶙峋,没有什么家具,地板嘎吱嘎吱地作响,家里最多的东西便是空酒瓶,集中在客厅处,厨房里。艾拉的房间被安排在二楼的阁楼,阁楼里全是灰尘,除了床和一张破烂的沙发,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莫里斯夫人领养了艾拉,但她从来不管艾拉,每个星期会给艾拉一点点钱让她自己解决温饱问题,艾拉拿着钱不得不精打细算。莫里斯夫人爱喝酒,喝醉了就倒在地上睡觉,要是艾拉不小心吵到了她,她就会拿起酒瓶打艾拉。有一次她发酒疯,将艾拉毒打了一顿,关进了院子的杂物间。寒冬腊月,冰冷的杂物间里,艾拉的伤口火辣辣的疼。 后来,莫里斯夫人开始带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回来,这些男人教唆着莫里斯夫人拿艾拉泄愤。艾拉的噩梦真正开始了。她差不多没隔一两天就要挨打,踩到地板发出响声要挨打,莫里斯夫人喝醉了要挨打,莫里斯夫人的男人还会用烟头烫她。 为了保护自己,大多数时候,艾拉将自己锁在屋内,像小猫一样蜷缩在旧沙发上。楼下的吵闹声就像准点的广播,她望着窗外的黑夜,某个男孩是她心中皎洁的月光。 “雷斯利,我很想你。” 她的声音几乎不可闻。 她闭着眼睛,仿佛雷斯利在她身边,为她盖上被子,对她轻声道一句:“晚安,安拉”。 艾拉,我爱你。 艾拉,我会永远陪着你。 艾拉,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艾拉…… 艾拉醒了,耳边雷斯利的声音切换到楼下的喧闹声。睁开眼,雷斯利不在身边,黑夜也还没有结束。 “雷斯利,你是个大骗子。” 艾拉吹了吹手臂上新添的伤口,眼眶里积聚着水光。 莫里斯夫人虽然对艾拉不好,但艾拉并不认为她是十恶不赦的坏人。这一点不是凭感觉,而是有根据: 会去孤儿院领养孤儿的人不是坏人。 没有人会对他人抱有没由来的恶意。 这也许是艾拉反复给自己催眠的结果,她不愿心中被仇恨占据。每当莫里斯夫人打她的时候,她都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暗示自己。 在莫里斯夫人居住的街道里,有许多地痞无赖,他们会抢来往行人的钱,也时不时会威胁当地一些处于弱势地位的人。艾拉每次出门准备粮食的时候,都会事先从阁楼的窗户里确认一下这些地痞流氓们在不在附近,如果不在,她才会出门。 可是这一次很不幸,艾拉回家的时候,被他们逮住了。他们逼迫艾拉交出身上所有的东西,艾拉不愿意,因为这是她这个星期全部的口粮,被抢走了就要饿肚子,莫里斯夫人不会再多给她半分钱。 她抱着食物,咬着牙,忍受着他们的拳打脚踢,痛楚从身体的每一处穿至大脑。为首的无赖甚至拿着小刀威胁她,小刀紧贴着她脸上的皮肤,却唤醒了熟悉的感觉。 “也不过如此。” 好像有人在跟她说话,但是这个声音似乎是来自自己脑中的。 “艾拉,在实验基地学的东西全忘了吗?” 声音再次刺激她的大脑。 艾拉观察了四周,很肯定附近除了这群无赖外,再无他人。她看着对方拿刀威胁她的地痞,心里却还在思考刚刚不知来源的声音。 “喂,小屁孩,再不交出来,我就不客气了。”为首的无赖不由分说地在艾拉脸上划了一道浅浅的伤痕,小刀按着那伤口,渗出血来。 “能不能给我留下一半?”艾拉祈求着。换来的只有对方一句“开什么玩笑?”的不屑。 对方浑浊的瞳孔里爬满了漆黑的藤蔓,挤压着艾拉心中对人的善意抱有的希望。 为什么会有实验大楼? 为什么雷斯利的身体会被改造? 为什么莫里斯夫人会毒打自己? 为什么现在会有这么一群无赖? 不安,愤怒,烦躁在这一瞬间全部一股脑地冲击着艾拉。 伤口的血流到嘴角,她移开贴在她脸上的刀,刀反射着对方狠毒的嘴脸,那是没有来的恶意。 没有人会对他人抱有没由来的恶意。 她心中的信条并不是那么牢不可破,而是不堪一击的城墙,敌人甚至没用什么手段,她的城池就已经不攻自破。 “艾拉,要不要把身体交给我?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那声音又来了,强势,不甘于人下的女声。 如果能不受欺负,如果能守护想守护的人, 身体又算得了什么?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声音,艾拉不再惊慌,反而感激它的及时出现,又感觉这声音原本就是自己身体的某部分。 “那交给你了。”艾拉冷冷一笑,失去了意识。 等她恢复意识时,身边只剩下一只断手,一只被鲜血裹着的断手,那些无赖不见踪迹。 “你做了什么?”艾拉问。 “没什么,只是把实验大楼里老师教的东西实际运用了一下。”声音在她脑中回复。 “那只手是怎么回事?” “他划伤了你的脸,我要了他一只手,很公平。怎么?你讨厌我这么做?” “不,并不讨厌。”艾拉抱起自己买的食物,她往莫里斯夫人家的方向走去,那只断手就像是路边随地可见的垃圾,艾拉没有多看一眼。 “现在告诉我你是谁?”艾拉再一次发问。 “我是你的姐姐,名字叫安。”对方叹了一口气。“我们从出生起就一直在一起,可惜你一直没发现我的存在。” “我的姐姐?”艾拉皱起眉头,反问着。在外人看起来,艾拉是在自言自语。 “对,我和你共用一个身体,但是主导权在你那儿。” “你为什么不早点出来?” “我也想,可你没意识到我的存在,听不到我的声音,我也出不来。”安又一声叹息。 “等一下,我想想。我和你,共用一个身体,是不是书里所说的双重人格?” “才不是!”安明显生气了。“我都说了我是你姐姐!我和你一直在一起,在一起训练,在一起受苦,莫里斯打你的时候,我也在。陪着雷斯利的人也不只是你,还有我……” 雷斯利。 很久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艾拉的内心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她想起了索菲娅刀下的那只壁虎和刚刚的断手,突然感觉一阵恶寒。 “你动摇了。是开始可怜刚刚断了手的人吗?” “我没有。”艾拉否认,却是心口不一。 “那去杀了莫里斯那个女人怎么样?” “不用!”艾拉心里一惊,安居然可以这么轻易地说出杀人这种事。 “她一直在伤害我们呀?把身体交给我,我去杀了她,她罪有应得。” “不必了,也是她把我们孤儿院带出来的。” “算了,不讨论这件事了。艾拉,你要知道,当年实验大楼里那些混蛋们有一句没有说错。他们说,我们是天生的杀手……就算我不杀她,迟早有一天,你也会下手的……” 安说的没有错,就在三个月后,莫里斯夫人死在家里,破碎的酒瓶扎进了胸口。管理局的人来调查,判断她的心脏被刺中,当场毙命,嫌疑人是莫里斯夫人的男友。 可事实的真相并非如此。凶手并不是莫里斯夫人的男友,而是艾拉。那日,莫里斯和她的男友喝醉了,她的男友问莫里斯,为什么要去孤儿院领养一个拖油瓶。 莫里斯醉醺醺地说:“要不是领养当年的实验品可以拿钱,谁会去领养她?” 艾拉恍然大悟,她一直尊重着人类内心的良知,也坚信即使是莫里斯,心中也还会有某处柔软的地方。 但是她错了,这个世界有些人早就失去了灵魂,只是一具充满恶意的躯壳,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 莫里斯看见楼梯转角的艾拉,上前揪住她的头发,想像以前一样殴打她。 这一次,艾拉没有选择忍受,她捡起地上的酒瓶,敲碎,毫不犹豫地刺中了她的心脏。 莫里斯倒在地上,没有呼吸,没有了心跳,真的变成一具骷髅。 艾拉看了一眼在沙发上睡着了的莫里斯的男友,将凶器扔在他身边。然后走过嘎吱作响的楼梯,回到阁楼里,躺在床上。 终于有一个安静的夜晚了。 可是,雷斯利,我好像离你越来越远了…… 第二章 艾拉与安 (五)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艾拉回到了孤儿院,没有了表情,也不再多话。回到孤儿院的一个月后,她再次被收养。这一次来孤儿院接她的是一位年轻的男子。他衣着得体,茶色的瞳孔在强光下呈现出葡萄酒深红偏紫的错觉,挺拔的鼻梁上架着银质的装饰眼镜,头发也是棕色的,细软蓬松。 他俯下身,向艾拉打招呼,眼里嘴角掺杂着半真半假的笑意。 “你好,我是罗迪。收养你的人是青灯阁的苏姐姐……” 艾拉没有听进罗迪的话。她对未来不再抱有期望,收养她的人怎样都行,富贵也好,贫困也罢,即使又是一个莫里斯夫人,也无所谓了。反正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真心实意对她好了。 艾拉跟着罗迪到了她的新家。新家的环境可要比孤儿院和莫里斯家好上太多,家中的布置和设计是中西结合的,整体上颜色偏深沉,大气又沉稳。艾拉由此可以推断出,女主人不属于她以前见过的任何一类人,品味高雅而端庄,可能还是来自上流社会。 即便是有了心理准备,但苏姐姐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也着实惊艳。 以前艾拉觉得太过艳丽的颜色堆积在一起只会让人觉得俗气不堪,但是,苏姐姐旗袍上的鲜艳欲滴和她饱满晶莹的红唇,却能让人想到“风情”二字。 眉目如画,明眸流转,抬首回眸,顾盼生姿。苏姐姐就是这样一位妙人。她走在花丛中,无论是牡丹,月季,还是山茶,都失了颜色,羞愧难当。这样一位比花儿还娇艳的女子,心中的心思却是百转千回,又好似荆棘中的玫瑰,只能远远的观看,若是想赏玩,必然会被其所带的刺扎得遍体鳞伤。 苏姐姐待艾拉很好,给她准备了舒适的房间,可口的饭菜,又给她量身定制了几身衣服。不过艾拉凭直觉知道,苏姐姐是想从她这儿得到什么,只是不像莫里斯那般肤浅,只为每个月那点钱。苏姐姐想得到的是艾拉作为人类的情感。她高高在上,冷眼旁观世人的悲欢离合,却也饶有兴趣。世人越是痴迷,越是执迷不悟,她便越是欢喜,越是满足。多年来一直在暗处察言观色的艾拉明白,苏姐姐,不是她能脱离掌控的人。 刚到苏姐姐家时,是罗迪负责在照顾艾拉。罗迪似乎对任何事都没有太大的兴趣,他的待人处事都只是逢场作戏。对世间万物不抱奢求的人,不会喜欢上什么,更谈不上深爱。这样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他们对人类的七情六欲,爱恨情仇视若无睹,站在绝对理性的位置玩弄人心。不会怜悯,不会同情。 但是和罗迪相处数月后,艾拉发现了罗迪细微的变化。罗迪的变化来得突然,不是逐渐的慢慢的转变,而是突如其来,没有预兆。艾拉不知道罗迪在外经历了什么,只是发现罗迪的眼中有了人情味,更加像个人类。但他还是装作和以前一样,这只会让人更加看不懂他。 “安,你觉得在罗迪身上发生了什么吗?” 此时的艾拉已经能做到和安面对面的交谈,当她闭上眼睛时,她能看到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和以前实验基地的房间大同小异,只是多了一扇窗。安住在这个房间里,艾拉闭上眼睛后也会来到这个房间。 安的长相和艾拉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安是长发,艾拉是短发,两人的头发都是天生的发梢处打着卷。 安趴在床上,觉得无聊,不做回答。 “安,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听到了。”她拖拉着嗓子。 “你觉得罗迪怎么了?”艾拉重复了她的问题。 “为情所困吧。”安将头埋在枕头里,漫不经心。 不可能,安拉想,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在罗迪身上。但又对这个猜想抱有兴趣,操纵人心的人,又被他人操纵,貌似挺有意思。 “你能认真回答我的问题吗?” “答案并不重要,艾拉,我们是杀手,苏姐姐手下培养的杀手。罗迪是谁?罗迪也是苏姐姐安插在外的眼线。我们只要完成苏姐姐的下达的任务就可以了,其余的和我们没有关系。” 是吗?如果可以选择,艾拉并不想当杀手。那罗迪是不是也是没得选择呢? “安,你喜欢杀人吗?” “废话!当然喜欢。尤其是可以玩弄猎物的时候。” 艾拉不再说话。艾拉现在九岁了,看起来还是一个小女孩,凭借着外貌的欺骗性,艾拉的暗杀任务每次都能成功完成。她下手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但是安却喜欢将目标慢慢折磨至死。对此,艾拉有些反感。艾拉不反感杀人,却也不喜欢虐杀。粘稠的鲜血会让艾拉想起雷斯利。雷斯利的生命被毫不留情的夺去,艾拉现在却也在夺走他人的生命,艾拉心中隐隐藏着愧疚。 艾拉与安,两人行事的差异太大,很快就引起了罗迪和苏姐姐的注意。他们猜到了艾拉身体里还住着另一个人,艾拉也没有否认。 罗迪教给了艾拉很多知识,关于暗杀,关于各人文科学,关于新世界。艾拉这才知道她所生活的世界只是死后的新世界,并不是现实的人间。 她是在实验基地“出生的”,这说明她在现世的生命很早就结束了,来到新世界后要么会以婴儿状态存在,要么会马上消失,她是被改造了身体,才能长大。她是当年人体实验的幸存者之一,她的幸存是建立在数以百万的生命上的。 艾拉很不甘心,她没有在现世好好生活过,如果她能在现世平安长大,会有美满的家庭吗?还是说,也会遭此不幸吗? 人间一定会比这里美好吧……不,也不一定,这个世界也是曾经生活在人间的人类所构建的。艾拉被生前的世界抛弃,在新世界也依旧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她都没有被世人所接纳。 “罗迪,你生前曾获得过幸福吗?” “有过幸福,但不幸的时候还是占多数。” “你是怎么知道生前的事的?” “我找人改了我的书,然后我又去了巴别塔。在塔里,我看到了我的一生……无趣又短暂的一生……” “你疯了吗?居然找人改了自己的书!” “也许吧。我只是不想活得像行尸走肉罢了……艾拉,你知道我在人间的生命是怎么结束的吗?” “怎么结束的?” “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害死的……”罗迪苦笑,这是艾拉第一次看出罗迪的情绪,那是悠长又钻心的疼痛。 “罗迪,新世界和人间,哪个才是真正的现实?” “哪边痛苦,哪边就是。” 被世界抛弃的人,不必再为世界负责。 艾拉心中仅存的那一点对杀人的愧疚,荡然无存。 艾拉十岁的时候,罗迪离开了苏姐姐,去了管理局。艾拉本以为罗迪去管理局也是苏姐姐安排的,但是当罗迪再次回来时,不是以苏姐姐下属的身份,而是以平等的顾客的身份。他向苏姐姐购买情报,不再为苏姐姐办事。 罗迪变了,也更加难懂了。以前,他只是玩世不恭,没有目的。现在,他有了执念,为了不让人发现自己的目的,他娴熟地制造出各种障眼法。欺骗,诡计,阴谋,无所不用。 罗迪不是恶人,却也不是善人。 他对人好多半不是出自真心,只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他对人不好,却是实打实的厌恶。没有人知道罗迪的对手最后有怎样的结局,罗迪就像是上草原上猎食者,通过伪装躲在暗处,小心安静地靠近猎物,然后出其不意,咬断对方脖子。这一系列动作谨慎又隐秘,惊不起风吹草动,草原上平静不已。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对于敌人,他一般不会亲自下手,而是惯于借刀杀人。因此,罗迪在管理局混得风生水起,也并不奇怪。 “罗迪,能和我说一句实话吗?” 某次,罗迪再次来到苏姐姐这儿购买情报。 “仅限这一次。你想知道什么。” “你现在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保护一个人。为她创造真正的新世界……”他声音低沉,埋藏着秘密,就像埋藏着宝藏。 “这个人是谁?” “她正在沉睡。” 看着罗迪的眼睛,好似在勘测一口井,从井底汲取出的眼泪停留在井口,井底住着幽灵,在眼泪夺眶而出的瞬间,将其回收。 “我明白了。以后也不会多问。” “谢谢。”罗迪浅笑。 “罗迪,当时孤儿院那么多孩子,你和苏姐姐为什么会挑中我呢。” “因为眼神。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和我们一样,是生活在黑暗里人……莫里斯夫人是你杀的吧?” 艾拉点点头,罗迪那么聪明,他知道真相,艾拉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艾拉,很抱歉,我当时选择了你。如果可以,请不要越陷越深……” “好的……” 艾拉也不想越陷越深,只是雷斯利走了,带走了她所有的热情和希望。 她一路跌跌撞撞,摸爬滚打,不断长大,却发现她的时间还定格在莫里斯夫人家时的那个黑夜,窗外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久久等待却不见黎明。 以前,她和雷斯利,被困在笼子里。 现在,她孤身一人,被困在黑夜里。 第三章 艾拉与安 (五)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艾拉十二岁的时候被苏姐姐送去了军校。 苏姐姐的耳目遍布管理局,皇族和军队,各种情报她唾手可得。苏姐姐送艾拉去军校无非是觉得让艾拉当个杀手有些大材小用,她注意到了艾拉出色的观察力,综合艾拉的能力,最终判定安插艾拉进军队。而在这儿之前,艾拉必须去军校学习。 新世界的军校里大多数都是外貌看起来十六到三十岁左右的青壮年,十二岁的艾拉在这儿其中格格不入。 在新世界里生存不需要多余的同情心。在这里,没有血缘关系这层羁绊。每个人自从诞生起,就要靠自己的双手去开拓一片天地,即使在外累了,受伤了,也没有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可以稍作喘息。没有人关心艾拉能不能适应成年人的训练,也没有人会因为她是个小孩而给她多一份关照。很多时候,所有人都完成了训练,只剩下她一个人被丢在训练场,因为没有及时完成任务,接受惩罚。等完成训练时,已经是晚上,她一个人回到宿舍,又累又饿,倒头就睡。这样日子久了,她习惯了,也能慢慢跟上训练的步伐。 其实,对于艾拉来说,在军校和在实验基地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甚至比实验基地还轻松一些。毕竟在军校,只是脑力和体力的消耗,而在实验基地,还有生命的博弈。 无所谓了,怎样都行,活着就好。这种思想是什么时候在脑中发芽的呢?是莫里斯夫人打她的时候,还是在苏姐姐那儿当杀手认清现实的时候?当年的雷斯利在实验大楼里也是这样想的吧,没有自由,也不敢对未来抱有太大的幻想,在被诅咒般的人生下,放弃了挣扎。 记忆里雷斯利的模样开始模糊,雷斯利站在离她越来越远的地方,最后甚至连名字都有些陌生了。 命运是个顽劣的孩童,捉弄着人们脆弱而敏感的心灵,乐此不疲。抱着幻想的时候,幻想宛如泡沫一样脆弱,认命之后,又总有什么不断挑拨着早已死去的期望。当年那位叫苏菲的小女孩唤起了艾拉对朋友的渴望,以此为契机,她结识了雷斯利。如今,也是一位叫苏菲的女孩,突然闯进了艾拉封闭着的早已褪色的世界。 苏菲和乔然,继艾拉之后又两位年纪小却进入军校的孩子。因为年纪相仿,苏菲成为了艾拉的舍友。艾拉一眼就认出了苏菲就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但她并没有提这件事,她的内心麻木了,不想再去追求友谊这种难以把握的东西。 可苏菲不一样,可能是因为军校里男女有别,苏菲不方便去找乔然,苏菲仿佛赖上了艾拉,一天到晚缠着她。苏菲来了以后,艾拉感觉军校的氛围变了,变得更加融洽。年长的前辈会开始向她们招呼,有时也有意无意会照顾她们两个年幼的小女孩。这种变化不是靠语言可以说得清的,而是一种感觉。如果非要有说什么变化是肉眼可见的话,大概就是不能及时完成训练的人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军校的学生在训练了大概三年后,会面临着未来的选择,这种选择类似于大学里的分专业。可以选择从事危险性较高的工作,例如遗迹的考古或负责击退恶鬼,也有保护性的工作,像是贵族的保镖或者是警察之类的,还可以选择当军医……总之,选择很多,而且不管做出怎样的选择,也都是隶属于军队。现在,十五岁的艾拉,苏菲和乔然都面临着选择。 “艾拉想选什么?” 军校食堂里,苏菲坐在艾拉的对面,嘴角还沾着面包屑。苏菲平时话就很多,吃饭的时候更是打开了话匣子。乔然在一旁,沉默不语,他并不想被拉入女孩们的谈话。 “什么都可以,我不太在乎。”艾拉回答。 “我觉得有一个选择非常适合艾拉哟。”苏菲故作神秘,她拿出学生手册,迅速翻到某页,推到艾拉跟前。 “医学?”艾拉心里颤抖了一下。 “就是医学,艾拉以后可以当军医。” “好像不太适合我……”让一个杀手去当医生,似乎是有那么一点奇怪。 “艾拉,我平时总是受伤,每次都是你带我去医务室,医务室里几乎每种药你都认识,而且你还会包扎……”说到一半,苏菲意识到乔然还在身边,她僵硬地转头看着乔然,心里忐忑不安。 乔然眉头紧蹙,直勾勾地看着苏菲。 “总是受伤?你是笨蛋吗?” 苏菲自知理亏,不敢说话,安静地听着乔然的数落。乔然平日里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对于苏菲的各种天马行空,一般也懒得做出评价,要不就随口嘲笑两句。但是一旦涉及到苏菲的人身安全问题,乔然会出乎寻常的严肃,他不容许苏菲受到他人一丝一毫的伤害。可实际上,大多时候,苏菲受到的伤害都是自己造成的。像是小时候爬树从树上摔下来,下雨时用雨伞给路边的野猫避雨,自己却淋着雨回家最后得了重感冒……如此种种,实在是让乔然焦头烂额。 “对不起,对不起……”一顿数落后,苏菲像犯了错一样的小孩,低头不停地道歉,直到余光扫到乔然端起被子,判断乔然已经差不多气消了,她又继续着和艾拉的话题。 “我和乔然以后应该会跟着我们家老爷爷,我这么马虎,乔然也不可能一直跟着我,那个时候还得靠艾拉照顾。” “我考虑一下吧……” 不得不承认,对于苏菲的提议,艾拉有那么一点心动,苏菲这话好像是在说以后他们三个人还会像现在一样经常在一起。从来没有过“家”的艾拉,在这一刻突然有点明白什么是“归属感”。和苏菲在一起的时候,艾拉有时会忘记自己是个杀手。艾拉会包扎,懂得不少药理知识,一半是因为职业特殊,另一半也的确要拜苏菲所赐。苏菲很麻烦,不是一般的麻烦。会隔三岔五的冒出各种异想天开,会强拉着艾拉进入她的小团体,会有各种各样天真至极的言论和举动。但是,艾拉并不反感,也没法放任她不管。在与苏菲的“战争”中,艾拉一次又一次的落败。 艾拉所在的军校是诺亚城最有名望的学校,里边聚集了不少出色的教授。既然有了学医学的念头,艾拉决定提前去医学院那边看看情况。 她参观着医学院的各个教室和实验室,没意料到居然会在这儿看见熟悉的面孔。 路过在某个教授的办公室,艾拉瞥见穿白大褂的教授正在和一个女人说话。单看外表,那个女人还很年轻,但是精神状态极差,脸上苍白没有血色,不知道是没有休息好还是什么别的原因,黑眼圈很重。艾拉认出了这个女人,她是乔安娜。 乔安娜应该是来找教授接受治疗的,艾拉默默观察着,可惜站在门外,听不见里边在说什么。等到乔安娜从房间里出来,艾拉却躲进了临近的房间。 现在,已经没有资格见她了。 记忆中的乔安娜拼尽全力为他们这些孩子换取一个光明的未来,可是自己的双手却沾满了鲜血,辜负了她的努力和期望。 学医,怕是也无法减轻自己的罪孽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艾拉没有心情继续参观,她走出来医学院,准备回宿舍。回去的途中,下起了雪,雪花落在她脸上,头发上,衣服上,化成了水流进她心里,绕过悠久的回忆,最后在眼眶打转,迷得前路也模糊不清了。艾拉勉强露出一个微笑,笑着笑着,泪流满面。 十年了,不知道她过得怎样,看她的状态,应该不是很好。 回到宿舍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艾拉单薄的衣服被雪水打湿。她脱去外套,倒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苏菲还没有回来,她要利用这个时间发泄自己所有的情绪,等苏菲一回来,她会立马变成平常的艾拉。 “你为什么难过?” 闭上眼睛,她来到了安的房间,倒在安的床上。 “不知道。” “让我猜猜……乔安娜夫人的出现,让你想起自己曾经是个实验品,后来又变成了杀手。你现在又认清了,和苏菲在一起生活的平凡幸福的两年,不过是假象罢了。所以你一时接受不了?我猜得没错吧。” 是啊,无时无刻不和艾拉待在一起的安,怎么会猜不出她的想法。但也就是这样,才让人讨厌,剥夺了艾拉所有自欺欺人的借口。 “你这个人真的很让人讨厌。” “艾拉,”安注视着她,“就算你讨厌我,我也不会讨厌你,也不会离开你。” “所以呢?你又要摆出姐姐的架子吗?” 安没有说话,任由艾拉发着脾气。 艾拉累了,躺在床上睡着了,流着眼泪,哭着睡着了。 安给艾拉盖上被子,笑容苦涩。 艾拉,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代替雷斯利在你身边。你的罪过,也会由我来承担。 第三章 艾拉与安 (六)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因为放心不下乔安娜夫人,艾拉时不时往医学院跑,但每次都只是远远的观望。 “你是艾拉?” 诊室的门口,艾拉听见声音,回头,只见一陌生的少年向她搭话,他带着医学院的胸针,应该是这里的学生。 “请问你是?” “我是克希玛呀,你不记得我了吗?比你大一岁的,当年我们在一个大楼里。” 克希玛……艾拉想起来了,克希玛比自己大一岁,也是当年实验基地B组的孩子。艾拉和他并没有多少交情,没有立马认出他也很正常。 “克希玛,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这里学习,最近在考虑要不要转系。”克希玛的变化可以说是非常大了,以前他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瘦瘦小小的。现在,他穿着学校的制服,褪去了孩童时的稚嫩,十六岁的少年处于青涩和成熟的模糊边界,五官越来越硬朗,双肩宽厚了许多,他逐渐变得坚固,强大。 “转系?不学医了吗?” 艾拉和克希玛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 “嗯,我不太适合学这个……”克希玛欲言又止,心事重重。“先不说这个了,艾拉你是来看乔安娜夫人的吗?” “算是吧。夫人她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不太好。当年实验基地的案件拖垮了她的身体,再加上夫人这么多年来一直活在自责和愧疚之中,心理状况也不容乐观……”克希玛的神情严肃。 “具体是什么情况?” “夫人说只要她一闭眼就能看见那些被她送走的孩子……那些孩子在不停地哭,责备她没有伸出援手……每天晚上,她都会做噩梦,所以一直休息不好,精神上也有些问题。” “可这不是她的错。” “她认为是自己的错……听我的老师说,夫人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艾拉,你以后能经常来看看她吗?”克希玛的脸上写满了担忧,是孩子对母亲的依恋不舍。 “好。”艾拉小声回答着。“不过,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的存在。” 克希玛沉思了一会儿,答应了。 “我明白,你也有你的难处。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尽量和夫人面对面聊聊。” 当年他们都过得很苦,但最苦的是乔安娜。这么多年过去了,乔安娜还是没从负罪感中走出来。过去的阴影如同恶灵般缠在了所有人身上,甩不掉也忘不了。 “艾拉,这些年来,你过得还好吗?”克希玛小心翼翼的,试探着询问。 这个问题……没想到还会有人关心自己过得好不好……可是,该怎么回答呢? 艾拉嘴角抿起弧度,违心的说:“过得很好,被有钱人家收养了,衣食无忧。”她抬起头撞上克希玛的视线。 “你呢,你还好吗?” “我也很好。” 克希玛的眼中聚着一汪清潭,因为得见故人,而泛起一圈细小的涟漪。 你还好吗? 我很好。 这是个谎言,四目相对之下,彼此心知肚明,却谁没有拆穿对方。这是属于同类人的默契,共同营造出泡泡般绚丽的假象,也是给彼此留下的颜面,留下舔舐伤口的空间。 那天,艾拉和克希玛聊了很久,知道了很多以前没去想过的问题。当年实验基地的孩子根据资质分成了A,B两组,B组的孩子是被培养成杀手的,而远远多于B组的A组孩子们,则是被培养成士兵的。他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对某个人物发自内心的崇拜与服从。长年累月之下,那位人物就会被神化,成为孩子们心中至高无上的存在。孩子们即使长大了,接受了不同的教育,也不会对那位人物产生怀疑,从而变成绝对忠诚的奴仆,变成忠心不二的理想士兵。 教育和灌输,有时,只有一线之隔。 克希玛离开实验基地后,被韦恩伯爵收养,他从内部得知了这些没有被公开的情报。 “艾拉,很高兴能再次看到你。” “我也是。” 虽然答应了克希玛要经常去看乔安娜夫人,但是艾拉却没有鼓起勇气上前和乔安娜说上一句话。每一次,她都是在暗处默默观察,等乔安娜从诊室离开后,她再去向教授询问乔安娜的情况。克希玛也经常来,不同于艾拉,他是直接的照顾着这位善良的夫人。 乔安娜夫人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最终在医学院这边住下。因为乔安娜是管理局的功臣,她希望自己最后的日子能和以前实验基地的孩子们一起度过,而她目前所知道的唯一一位孩子是克希玛,所以管理局和军校便特许乔安娜夫人住在了军校的医学院。 “夫人,最近感觉怎么样?”克希玛语气柔和。 “最近老是会想起以前的事。那个时候你们都很怕我……”阳台处,她坐在轮椅上,看着户外的风景,憔悴深陷的眼睛下有着深深的黑晕。 又下起了大雪,银装素裹,白茫茫的一片,掩盖住万物的声音,雪花在空中飞舞,坐在轮椅上看雪的乔安娜,和当年同样坐在轮椅上看雪的米娅,偶然的重合在一起。 “我们不怕您,我们很爱您。” 乔安娜笑笑,“我不值得你们爱,那么多人都是我送走的……我记得约翰逊他们被送去销毁时的档案还是我签的字。” “夫人,这不是您的错。” “那是谁的错呢?总要有人来承担这份罪过……艾拉,她还是不愿来见我吗?” “你知道了?”克希玛有些惊讶。 “听你的老师说的,说有个女孩总是来问我的情况,我留意了一下,发现是艾拉,她总是躲起来,不愿见我……克希玛,我想见见艾拉,可以吗?” “好……”听着乔安娜夫人逐渐低沉的声音,克希玛哽咽着。 他走出房间,不管艾拉愿不愿意,他把房间外的艾拉带到乔安娜夫人的跟前。 艾拉蹲下身,靠在乔安娜夫人的轮椅旁。看着她疲惫的脸庞,艾拉鼻子酸酸的。 “夫人,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们……艾拉,对不起,我没有救下雷斯利……” “夫人,这不是你的错。”有什么东西哽在艾拉的喉咙,“在错误的世界寻找正确,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艾拉拉近和乔安娜的距离,就像她小时候搬着小板凳坐在乔安娜身边时那样,她靠在乔安娜的身上,靠着唯一有资格被称作“母亲”的这个人的身上。 “夫人,外边太冷了,我们会回房间里好吗?”艾拉关切地问,同时克希玛给乔安娜盖上了一件外套。 乔安娜摇摇头,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她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看看和当年孩子们一起看过的雪景。那时,孩子们第一次看到大雪,又是打雪仗,又是在雪地里打滚,热闹极了。 “我记得艾拉以前的胆子可大了,所有人都怕我,就你还敢来找我借钥匙,还求我帮米娅举办生日聚会……” “夫人,原来这些,您都记得……” “嗯。”乔安娜闭上眼睛,陷入记忆的深处,她记得每一个孩子的名字,每一个孩子的音容笑貌。她的生命停留在过去,停留在那个雪夜,停留在米娅的生日会上。孩子们坐在一起,靠着火炉,唱着生日歌,吃着蛋糕。孩子们的脸上都挂着发自内心的笑容,不再恐惧,不再猜疑。 要是能永远这么下去就好了。 乔安娜累了,没有力气再睁开眼睛了。 “艾拉,克希玛,你们在吗?” “在,我们在这里。” “好像有点冷了,你们能靠我近一点吗?” “好的,夫人,这样暖和一点了吗?” “艾拉,克希玛,你们在吗?” “在,我们在您身边,夫人。” “我有点累了,想稍微休息一下……” “好的,夫人,我们陪着您。” “艾拉,克希玛,你们在吗?” “在,夫人,不用担心,我们哪儿也不去……” “艾拉,克希玛……谢谢你们……” “夫人,夫人……” 下雪的日子总会发生很多事,乔安娜夫人的生命在大雪中结束,乔安娜夫人的葬礼,在大雪中进行。 葬礼上来了很多人,大多数都是来自管理局。还有不少是受过乔安娜夫人恩惠的人。可是,当年实验基地的孩子们中,只有艾拉和克希玛来了。后来,艾拉听克希玛说,当年B组幸运活下来的孩子只有七个,而在这个七个中,除了艾拉和克希玛,各奔东西后,音讯全无,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好好的活着。 不是所有的坏人都会遭到报应,也不是所有的好人都会得到回报。太过善良的人,在这个新世界,就像弱小的猎物,饱受猎食者的蹂躏和摧残。乔安娜夫人不适合生活在这里,这样的世界也不值得乔安娜夫人全力以赴去拯救。 “艾拉,你是在难过吗?” “安,你不难过吗?” “我不难过……” “你骗我,你不难过,那为什么会哭?” “我只是在替你难过……” 葬礼结束后,艾拉独自一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她抬头看着飘着雪花的天空,看着白茫茫远方,回头看着地上自己走过的一串脚印。她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爱她和安了。 十五岁的艾拉与安,失去了她们的母亲。 第四章 十五岁的艾拉和苏菲 (上)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艾拉,艾拉,我告诉一个秘密。” 冬夜里,某个假期后,苏菲从家里回到宿舍,一进门,就窜到了艾拉的被窝里。艾拉只感觉被窝里多了一个冰块,她推着苏菲,想把她赶出被窝。 “你身上很冰,别靠过来,睡你自己床上去。” “外边还在下雪,我刚回来,很冷呢。艾拉你最好了,你舍得赶我出去?”苏菲嘿嘿笑着,变本加厉,抱住了艾拉。艾拉只好缴械投降,她知道和苏菲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说吧,你又哪根筋不对?” “艾拉,我喜欢乔然。” “是是是,你谁都喜欢。”艾拉敷衍地回答。 和苏菲在一起生活了近三年,同吃同住,虽然很多时候艾拉猜不到苏菲会有什么异想天开,也不如乔然了解苏菲,但是艾拉也可以称得上苏菲的“情绪探测仪”,苏菲一有脱离常理的苗头,艾拉就知道苏菲哪根筋搭错了。 苏菲丝毫不会掩饰自己的感情,神经又很大条,她说的喜欢含义太广,对小动物的喜爱,对小孩的怜爱,对长辈的敬爱和对朋友的友爱,她都不加分类,统统归为喜欢。她平日里总和乔然吵架,现在是肯定是又突然发现乔然的好了,所以心血来潮在这儿做一番“告白”。这番“告白”是小朋友单纯的好感,和恋爱扯不上半点关系。 “艾拉,不是那种喜欢,是那种喜欢。” “哪种?不会是异性之间的那种吧?” “嗯!就是那种!” 不会吧,艾拉“蹭”的一下坐起来。她宁愿相信太阳不会升起,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也不敢相信苏菲竟然会开窍。这可是苏菲呀,将常理抛之脑后的,运动神经发达,跑几公里不带喘气,心思却一点都不细腻的苏菲呀。苏菲开朗活泼,热情真诚,从不缺乏追求者。艾拉记得有一回,隔壁学院有个男孩给苏菲写了一封情书,苏菲仔仔细细读了两遍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份表达爱意的情书。如今,她说自己对乔然的喜欢是对异性的喜欢,艾拉不得不怀疑这是她的恶作剧。 “你没开玩笑?” “认真的,没开玩笑。”密密的眼帘下,苏菲那双灵动的眼睛,出人意料的包含着几分少女的羞涩。 “你还记得前天放假的时候,我们因为训练延迟而被留下来了吗?后来完成训练后,你说你待在学校不回家,然后我就一个人走了,那个时候天已经黑了,走到学校门口,我发现乔然路灯下等我。我就突然意识到了……” “然后呢?” “我跑到他跟前对他说‘我喜欢你’。结果他的反应和你差不多,也说我谁都喜欢,然后就拖着我回家了。” 艾拉的情绪不易外露,此刻却也觉得滑稽,忍俊不禁。 “苏菲,你就算上去亲他一下,他也意识不到。”艾拉的口吻颇具嘲笑的意味。 “他的感情这么迟钝吗?” “是你自己自作自受……你平时总把喜欢挂在嘴边,感情流露太多,谁会知道这次你说的喜欢竟然是异性之间的喜欢呀。” “那我该怎么办?艾拉。” “你就没担心过乔然真的了解你的心意后,会拒绝你吗?而且你们还住在一起,如果真被拒绝了,不怕尴尬?” “拒绝了就再告白呗,反正他迟早会落到我手里。” 艾拉还是低估了苏菲,暗恋的悸动,少女的心思,在她这儿,根本不存在。苏菲心思单纯,没有弯弯绕绕,对她来说,喜欢就应该直接表露出来,同样的,告白也应该当机立断,马上让对方知道。 “艾拉,我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艾拉摇摇头,即使她成绩优异,心思比苏菲多上太多,但在恋爱问题上,同样经验为零,知识为零,投入为零。 “要不你问问克希玛?” 克希玛转系之后,被分进了乔然的宿舍,现在是乔然的舍友。 “好吧。”苏菲终于从艾拉的床上爬起来,准备去洗漱然后睡觉。她耷拉着脑袋,没想到恋爱的问题居然如此难解。 苏菲是行动派,第二天就拉着艾拉去找克希玛。 “你喜欢乔然?是女孩对男孩的那种喜欢吗?” “对,就是那种喜欢。” 就算是只认识一段时间的克希玛,也对苏菲有了一定了解,不自觉的为之惊讶。 “那我劝你先不要表露出来。” 图书馆的某处,克希玛和艾拉,苏菲面对面的坐着。 “为什么?” “苏菲,你和乔然以后是会跟着林少尉的,对吧?” “那还用说,肯定是跟着老爷爷。” “那你进了军队后是不是也想和乔然一起搭档。” “嗯。”苏菲用力点点头。 “问题在这里了,军队的规定,搭档之间禁止产生感情。” “为什么?” “我明白了。”苏菲立马想到了答案。“林少尉的工作属于非常危险的那一类型,他的下属同样是要和他一起出生入死。为了提高存活率,两人搭档时,如果一方陷入危险,另一方要能毫不留情丢下对方。” 苏菲摇着脑袋,黛眉紧蹙,“可是就算我没有对乔然产生恋爱的感情,我也没有办法抛弃他。我们一起长大,也是亲人。” “当初立这条规矩的时候,还没有我们这些实验儿童的存在,所以没有人意料到两个搭档之间还可能会有亲情。”克希玛回答。 “还是很奇怪,如果我的搭档不是乔然,是个陌生人,我也无法做到对他弃之不顾。” “那只是你,苏菲。”艾拉撑着头,对苏菲的回答丝毫不感到意外。“不是所有都能像你一样,可以毫无保留的对他人温柔以待……” 苏菲在乎身边的每一个人,任何人,只要被苏菲鉴定为同伴,苏菲就会全心全意对他好。这既是苏菲的优点,也是她麻烦的地方。 “要不我和乔然发展一段地下情?” 正喝水润嗓子的克希玛差点一口水全喷在苏菲脸上。 艾拉哭笑不得,“你觉得你们骗得了你家林少尉?” “好像行不通。”苏菲方才的踌躇满志立马没了。 “那这件事我再想想。”苏菲转头看着克希玛,“克希玛,交给你一个艰巨任务的。” 克希玛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我突然意识到,乔然那么出色,很可能会有其他的女孩喜欢他,所以一旦有女孩向他示好,你就告诉我。” “当你的细作,有什么报酬吗?” “我的一片真心,够吗?” “……” 克希玛无言以对,艾拉心里暗笑,看来克希玛还是不够了解苏菲。 “哟,实验品在这里抱团取暖呢。” 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穿黑色衣服的高个子突然出现在艾拉他们面前。当年实验基地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实验基地的孩子,尤其是传言中B组有缺陷的孩子,受到了很多的关注。虽然更多人是同情,但也少不了会有人冷眼相待。 挑事的高个子好像是乔然他们队伍的,因为什么都比不过乔然,所以就到艾拉,苏菲这边来撒气。 “韦恩伯爵家养的狗崽也在啊,唉,你说伯爵为什么会领养你呀,我听说伯爵他……” “你够了。”克希玛仓促打断高个子的话,好像下一秒,高个子就会爆出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你这么着急,看来传闻是真的了。”高个子依旧咄咄逼人。 克希玛待人温和,此刻却不再冷静,他激动地站起来,拳头紧握。 “克希玛,我们走吧。”艾拉拉住克希玛,眼神暗示他不要冲动。 “这是苏皎皎家的艾拉吧,黑市出来的人,手上怕是也不干净。” 尽管高个子说的是实话,平时艾拉也不会在乎,但此时,这些话,她唯独不想让苏菲听见。 艾拉回头看了一眼苏菲,只见苏菲冷静地站起来,她朝高个子走去,在他面前停下。 下一秒,只听见“啪”的一声——苏菲扇了对方一巴掌。 “想打架吗?来呀!动静再闹大点,老师可就来了。就像你说的,我们是实验品,会受到学校的照顾。可你不一样,打架会记大过,影响以后的工作。” 高个子没了声,脸上红红的手印非常明显,他瞪大了眼睛,却也不知道拿苏菲怎么办,撂下狠话后讪讪离去。 苏菲突然转身抱住了艾拉,像个受惊的小动物,和方才强势的女孩判若两人。 “谁让你要逞强的?” “别告诉乔然,他会笑话我的。”她又把视线放在克希玛身上,“克希玛,你也不准告诉乔然。” “好。”克希玛无奈笑笑,他算是见识到了苏菲的厉害。 晚上,两个小姑娘躺在床上。拉了灯,黑漆漆一片,只能听见轻轻的呼吸的声音。 “艾拉,学医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你为什么总想让我学医?” “因为你是艾拉,以后我还指望你多照顾我呢。” “苏菲,如果那个高个子说的是真的,你会讨厌我吗?” “我怎么会讨厌艾拉呢?” “你刚来学校的时候为什么总是缠着我?” “因为你是艾拉呀,我们很多年前见过。” “你还记得?” “嗯,当然啦,我记得我的每一个朋友……” “艾拉,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困了。” “那睡吧。晚安,艾拉。” “嗯……” 艾拉闭着眼,睡意全无。 “雷斯利,什么是朋友?” “朋友是关心你的人,是不会背叛你的人,是永远不会抛弃你的人。” “雷斯利,我会成为医生治好你的病的,你等等我好吗?” 自己怎么能忘记雷斯利?忘记和雷斯利的诺言呢?脑海中雷斯利的模样慢慢清晰。 苏菲,谢谢你让我想起了最重要的人。 第四章 十五岁的艾拉和苏菲 (下)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在和艾拉,克希玛聊过后,苏菲仔细分析了一下目前和乔然的情况。苏菲认为自己和乔然,钻军队规矩的空子,是可以成为搭档,少尉也会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如果她真的向乔然告白,表明了心意,不管收到的答复如何,自己肯定藏不住心事,少尉一定会发现端倪。等那个时候,少尉即使再宠她,也不会让她和乔然搭档。 怎么办呢?要不就不和乔然搭档了?不行,苏菲想,正是因为工作性质危险,所以才规定搭档之间不能产生感情。如果真有一天,乔然工作时遇到危险,他的搭档又不是自己,那个人十有八九会丢下乔然,苏菲不放心。 “你脸色不对,是不是生病了。” 刚从外回到宿舍的艾拉,一眼就看出了苏菲的古怪之处。 听到艾拉的关心,苏菲才意识到自己脑子里晕晕乎乎的,全身上下没什么力气。嘴上却还在逞强:“没有吧,我身体好的很。” 艾拉走到苏菲床边,将手背贴在她滚烫的额头上。 “你发烧了。” “嘿嘿。”苏菲抱歉地笑笑,很久没有生过病了,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个时间,医务室估计也没人了,你躺床上好好休息,我去帮你拿点药。” “不用麻烦艾拉了……” “少废话。” 艾拉一声令下,苏菲乖乖闭嘴,倒在床上。几秒后,就听见艾拉出去关门的声音。 接受到自己生病的讯息后,苏菲后知后觉,感觉喉咙里漫着腥哭的滋味,身上有点冷,是从体内向外扩散的冷,可她的身体是滚烫的。 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迷迷糊糊的,她又开始考虑乔然的问题。和乔然在一起,总觉得他像老父亲,时不时管着自己,又是怕自己贪凉,又是怕自己受伤。现在发烧了,他要是知道了,一定很生气。不过,管着的苏菲的是他,陪苏菲胡闹,和苏菲斗嘴吵架的也一直是他。这又让苏菲觉得乔然把他仅剩的孩子气都留给了自己,其他人谁都看不见。 那日,在昏暗的路灯下,乔然单手拿着书在学校门口等她。苏菲远远看去,突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突然有了身高差,乔然正在长大,身姿沉稳的轮廓清晰可见。他低着头,认真细读书上的每一句话,棱角分明的侧脸脱离了儿时的稚气,拿着书的手也变得结实宽大。 那一刻,她忽然发觉,这样的乔然有点陌生,她竟然不知道该如何与他相处。 自己和乔然是什么时候偷偷长大的?在苏菲的记忆里,两个人还停留在可以同床共枕的年纪。那个时候,苏菲看了恐怖小说,不敢睡觉,半夜会抱着枕头,爬到乔然床上,和他睡在一起。乔然厨艺很好,苏菲有时回来晚了,少尉又不在家,都是乔然在做饭。苏菲以前觉得自己嘴巴刁都是乔然惯出来的,后来才知道是乔然一直在迎合她的口味。乔然越来越高大,和他走在一起时,苏菲的三步是乔然两步的距离,乔然会特意放慢步伐……病重的时候,想起来的都是乔然的好…… 在没发现自己喜欢乔然之前,二人走在一起时,苏菲会很自然地牵住乔然的手,有时还会恶作剧,突然从身后抱住他,肢体的接触也是家常便饭。苏菲开始意识到自己平时对乔然的举动太过亲密了,而这后知后觉的男女意识不由让苏菲面红耳赤。 “乔然。”昏沉中,她看见乔然坐在床头,下一秒,意识更加清晰——乔然的确来了。 “你怎么来了?这是女生宿舍!” “在路上碰到了艾拉,她说某个笨蛋病了,所以我来看她了。” 乔然知道这样说苏菲会生气,但他非要故意撩拨一下,看着苏菲气不过却有活力的样子,他就心满意足。可这一次,他失算了,苏菲没有回嘴,而是低着头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乔然原本准备数落一顿苏菲,此刻却心软了。 “我给你带了粥,还有水果。先吃一点,等艾拉回来再吃药。” “我没有胃口。” “多少吃一点,不然我扒开你的嘴巴,往里边灌。” 乔然用冷酷的语气说着温柔的话,让苏菲噗嗤笑出了声。苏菲突然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早一点发现对乔然的感情,是因为乔然一直站在她身后,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他,她早就把乔然的陪伴当做理所当然。 她慢悠悠从床上坐起,抱起乔然给她送的吃食,又突然说:“你喂我。”她开始撒娇,心里想着不能浪费生病这个机会。 乔然迟疑了几秒,也照做了,对于照顾苏菲,他从来没有半句怨言。 “你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 “是你把我当成了小孩子。” 乔然吹着粥上飘着的热气,小心翼翼地送到艾拉嘴里。 含着热粥,苏菲心里暖暖的。 “乔然,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某个笨蛋居然会夸我,看来是脑子烧坏了。” 乔然偶尔也会露出或是从容,或是骄傲的微笑,和苏菲在一起时则多是纵容或嘲笑。他喜欢看苏菲手忙脚乱又不服气的样子。 “会给笨蛋做饭的人也是笨蛋。”苏菲一脸认真的表情。 乔然忍俊不禁。 “乔然,你以后还会一直给我做饭吗?” “你脑子真的烧坏了,我不做饭,难道你做饭?家里可只有一个厨房,你炸了可就没了。” “我要是以后有喜欢的人,他要是喜欢厨艺好的女孩,我也会去学……” “不知道哪个倒霉鬼会被你喜欢上,还连累家里的厨房。” “你……” 灯光下,乔然揶揄的样子像一只高傲的猫,摇动着尾巴看自己洋相百出。可苏菲并不讨厌,她看着乔然精致的五官,突然发觉只是这张脸就足以让她心动不已。 “乔然,我喜欢你。” 她抱住了乔然,搂着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耳边轻声告白。 他的鼻息平稳,温暖的怀抱熟悉又陌生。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我喜欢你,不是你认为的那种喜欢。 我喜欢你,所以想永远陪着你。 我喜欢你,所以不希望你知道。 这样就好,我喜欢你,是我的秘密。 “你现在热得像个火炉。” “刚好你体质偏寒,我给你暖暖。” “……” 在知道军队的规矩前,苏菲幻想过无数和乔然告白的场合:在某个雨后的清晨,在一起闲逛的夏夜,在烟花绽放的瞬间,在学校的篝火晚会,在看着他做饭的时候,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在一起回家的途中……现在,这些幻想,苏菲悉数回收,不留痕迹。 “苏菲,你就算上去亲他一下,他也意识不到。” 她回想起艾拉说的那句话,鬼使神差的,行动比意识快了一步,她真的在乔然脸上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苏菲十五年来,心跳的速度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快,她的脸像熟透的苹果,不清楚是因为发烧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我好像有点烧坏了……” 她松开乔然,慌忙地用被子蒙住头。明明曾经很想让乔然发现自己的心意,这一刻却有点害怕他会真的发现。 “请问苏菲小姐今年多大了?”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沉着冷静。 “十……十五岁。” “你是不是该明白什么是男女有别了?不要还是像小时候那样。” 苏菲又庆幸又气恼。 到底不开窍的是谁呀? 在恋爱中,怄气的,吃醋的,慌乱的,暗自较劲的,蠢蠢欲动的,都是先动心的人。 但是如果苏菲此刻移开被子,探出头来,她就会发现,乔然脸上那抹不正常的红晕已经漫至耳垂,他将视线投向别处,尽量平复心中的躁动。 苏菲和乔然,就像赤道和两极。一个毫不掩饰心中的热烈,另一个则擅长包裹感情的温度,二者相撞,总有一方会为之动摇。 “乔然,你以后会和我搭档吗?” “废话,除了我,没有人可以照顾你……” “原来你这么在乎我呀?” “因为你只会给别人添麻烦……” 第五章 巴别塔的耳语 (一)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人类怀疑神的誓言,希望建立起通往天堂的高塔。 神从天堂来到人间,派出使者改变了人类的语言,人类之间不再能沟通,各散东西。 愚蠢却又自满的人类呀,你永远无法对抗神明。 我从林少尉那儿知道了他和蓁儿的故事。现在,林少尉受到了公爵的监视,不能随便离开诺亚城。我自告奋勇,来到了巴别塔。 巴别塔里藏着秘密,十五年前人体实验的秘密。 十五年前人体实验的资料基本上都被销毁了,但据林少尉所说,某些高层人员手中还保留着一些信息,还有就是巴别塔里藏着一份资料。当时,某位科研人员躲进了塔中,将资料藏在塔里的某处。那位科研人员被少尉治服,但是少尉没有找到资料。 少尉推断公爵想要巴别塔的钥匙大概就是为了这份资料,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公爵欲意重启当年的实验。 我大概整理了一下我所掌握的线索,发现目前还存在三个疑问:第一,公爵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所以当时他和少尉的交易破裂,问题在于公爵是从谁那儿得到信息的?第二,蓁儿是从阿里阿德涅被带走的,这个带走她的人是谁?第三,当年的人体实验真的只是研究新世界人类成长的实验吗?答案应该不只是那么简单。 少尉决定待在诺亚城,调查当时和少尉做交易的另一个人,以此为线索找到公爵的同谋者。而我则打算去巴别塔,找到当年遗留在那儿的资料。 现在问题来了,我并不能进巴别塔,进巴别塔后我会想起生前的事,无法再离开。我去找罗迪,希望他能更改我的书,改变我的记忆,这样我即使进塔也不会受影响。但是我的提议被罗迪一口否决,而且没有商量的余地,夏树君也不愿意帮我。 “我虽然说了不管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我,但是你不能拿记忆之书开玩笑。” 平时不正经的罗迪此刻却一脸严肃,他收敛了嘴角的笑容,微微皱起眉头,语气不悦。夏树君在一旁对我使了个眼色,暗示我不要再坚持。 我知道罗迪他们是在关心我,但是我并不在乎我生前怎样,也没有想要实现愿望。记忆这种东西,没有的话倒是可以为我换来一张通行证。拿着这张通行证,我没准可以更加深入了解管理局。我偷瞄着罗迪,试图改变罗迪的想法: “罗迪,其实改变记忆对人的影响也不是很大吧……” “之前是谁说林少尉找不回记忆太痛苦了?” 好吧,是我。 “是谁说如果自己也是永生的状态的话,没准会选择自杀?” 好吧,是我。 “之前是谁在可怜林少尉的遭遇?“ 好吧,也是我。 罗迪的灵魂三连问,仿佛三只利箭朝我刺过来,仓皇躲避之下,没有时间找别的借口。 “可是罗迪,我都一口答应人家了,这才拿到了钥匙……” 罗迪的眉头都快纠在一起了,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神好像在审讯犯人一样,我心里发虚。 “少尉是不会允许你改自己的书的,他把钥匙交给你不是在拜托你,而是在拜托我。” 我脑中的齿轮慢了半拍,才接在一起。当时我去找少尉的时候,他并没有请求我的帮助,是我自己主动提出的,他既然知道进塔的风险却也没拒绝我的帮忙。是因为他知道我作为管理者,肯定认识罗迪,少尉是在借我的手请求罗迪的援助。但是…… “罗迪,如果是你的话,可以进塔吗?” 我心中隐隐不安,如果罗迪可以进塔,是不是说明罗迪和少尉一样,都是被改过书的人。 罗迪不再看着我,他坐在工作台,低头看着桌上凌乱的文件,对我的提问选择久久没有做出回答。 “如果要进塔的话,我推荐一个人,安杰洛,他一定会帮忙。” “安杰洛?他也被改过记忆了吗?” “没有,他的情况比较特殊,具体的我也不能多说。” 好吧,既然不好多说,我也不会多问。但是罗迪没还是有回答我之前的问题,如果是他,他能进塔吗? 我如果继续追问,他估计又会东拉西扯一番,岔开话题。 “罗迪,你是不是对我隐瞒了一些事?” 微笑在他脸上舒展,他撑着头看着我,方才的不悦和生气烟消云散,现在的他又变回了平常的样子。说实话,罗迪身上包裹着那层外衣虽然不至于让人讨厌,但也绝对不可能讨他人喜欢。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人很多时候为迎合别人,而隐藏起真实的自己。可是罗迪不是,他的伪装和别人的眼光没有半分关系。他既然不在乎他人的评价,又为什么不做真实的自己?相反,把自己一层一层的包裹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是为了保护自己吗? 罗迪往我手中塞了一打文件,“既然你这么闲,不如帮我整理一下资料,让石川君也轻松一点。” 他又一次回避我的问题。 我老老实实也在他的工作台旁坐下,罗迪帮过我不少忙,现在我帮帮他也不是不行。 “需要我做什么?” “先看看这份报纸,把你在意的新闻圈出来。” 什么情况?他又哪里不正常了?虽然不能理解罗迪的要求,但我还是照做了。 我认真细读报纸的每一个版块,刊登的东西与其说是新闻,不如说是奇闻怪谈和八卦,像是什么挖心狂魔的传说,某伯爵的丑闻,女王的食谱,还有什么高塔的诡异的音乐……新世界的人都很喜欢传说和花边新闻呀。 “怎么样,有感兴趣的吗?” “非要说的话,就这个挖心狂魔和高塔的音乐的吧……” 罗迪露出满意的笑容,他用手指着高塔传说这条,“这个塔是指巴别塔,等到了巴别塔后,安杰洛进塔,你也别闲着没什么事干,你就去周边的小镇搜集一下关于这个传说的情报。” “这两者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如果你想安杰洛顺利拿到资料,就务必去调查一下。” 我即使不解其意,也点头答应了。 “还有什么在意的新闻?” “新闻倒是没有了,”我趴在桌子上,用手指敲着木质的桌面,发出咚咚的声音。“罗迪,报纸上的日期是不是印错了?” 报纸上的日期写的是2030年5月15日,我有点难以理解。 “没有哦。”他轻快地说出三个字。 不会吧,但罗迪的样子不像在开玩笑。 “现在是2030年?这是新世界的纪年法吗?” “现世也是2030年。”他回答。 “不会吧!”我激动地跳了起来,我的世界观又一次被重组。“我居然三十多岁了?” “果然是笨蛋呀,”一旁沉默的夏树君突然开口,他转过身对着我们,“你在新世界的年纪停留在你在现世生命结束的时候,如果你是十五六岁去世的,那你在新世界就一直是十五六岁的状态。” 道理我都懂,但是这突如其来的时间差让我感觉自己有十年的青春被偷走了。 “夏树君,我这十年去哪儿了?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哪知道你用来干什么了?说不定只是你自己日子过傻了,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或者失忆了。”回答了我的问题后,他继续埋头工作,不再理我。他面前的文件堆成了小山,罗迪作为上司,真是一点都不照顾他呀…… “罗迪,你说呢?”我转向罗迪求助。 他将报纸对折,收了起来。“我认为你可能是进入这个世界的途中迷路了,在这个世界和现世的交界处滞留了十年。” “我这么路痴的吗?” “说不准。”他嘲笑着,真不知道在他心中,我究竟是什么样子……估计不是什么正能量的的角色。 “对于你丢失的十年,你就只有这么点感想呀?” “不然呢?我应该去第七节车厢找找富坚义博的漫画,看看他这个休刊狂魔这十年更新的章节有多少吗?” 新世界的种种奇闻已经一次又一次的刷新我的世界观了,我丢失的十年和魔女,妖怪这些存在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第七节车厢没有漫画。”夏树君插嘴回答。 “好吧,我又一个梦想破碎了。” 我虽然算不上聪明,但也不至于蠢钝。罗迪,你在听到林少尉把钥匙给我的这件事后,你就一直在引导我,先是回避我的提问,后是推荐安杰洛进塔,再后来让我看报纸,要我去调查高塔的传闻,最后让我发现我的记忆中居然有十年的空档期。 可以肯定的事,罗迪回避我的提问,是不想让我知道什么,或者说不想让这记忆仓库中的其他人从中得知什么。可他也的确愿意帮林少尉的忙,但又不能亲自上阵,所以才会推荐安杰洛,并且拐着弯为我提供线索。至于这十年的空档期是向我暗示什么呢?这一点我还没想通。 第五章 巴别塔的耳语 (二)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夏克玛伯爵是个伟大的慈善家。他乐善好施,矜贫救厄,救下了被污蔑为魔女的女人。 夏克玛伯爵是个可怜的独裁者。他在复活节的夜里,杀死了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 白色的圆形巨塔直入云霄,抬头望去,强烈的阳光刺着双眼,看不见塔顶。 安杰洛将钥匙插入锁孔,顺时针转动钥匙。“咔嚓”一声,门开了。安杰洛推开沉重的大门,扬起了的灰尘飘在直射如塔里的阳光下。 他回头看着远处的朝歌和菲比,微笑地说:“待会再见。” 他关上门,收起了笑容,目光锁定在大厅中央的旋转楼梯上。 听说,只要进了塔就能想起生前所说的语言,一直往塔上走,塔中的恶灵就会在耳边告诉登塔人他生前所经历的所有事,登塔人会逐渐恢复生前的记忆,从此再也离不开这座塔。 安杰洛踏上石灰色的楼梯,一阶一阶的慢慢地走着,脚步声回荡在空荡的大厅里。 对于传说中的恶灵,安杰洛根本没往心里去。他悠闲地走着,哼着小曲儿,很轻松就爬到二楼,二楼的布置和一楼没什么区别,也是空荡荡的。他仔细检查了二楼的每一个角落,并没有发现想找的资料。 “继续爬吧。” 他小声说着,却猛然发现自己所说的是中古英语。 传说是真的。 安杰洛继续往上边的楼层走,重复着爬楼梯和在大厅寻找资料的动作。 渐渐地,能听见楼层上方传来哭泣的声音。安杰洛跟着声音又爬上了一个楼层。 这个楼层是一个金碧辉煌的房间,房间里挂着许多肖像画,窗户处,桌子上,床头摆满了鲜花。洁白的床单上躺着一位金发的妇人,妇人闭着眼睛,安详平和。她的床边,一位中年男子抱头痛哭,泪水打湿了他华丽的衣服。床边还站着一些女仆,她们也在掩面低头啜泣。 突然,一位年长的女仆转过头,黑黑的眼睛盯着着安杰洛。 “少爷,夫人走了。” 中年男子也转过头,恶狠狠瞪着安杰洛,厉声呵斥:“安杰洛,你母亲走了,你为什么不哭?你为什么不哭?” 安杰洛苦笑,没有说话,继续爬着楼梯,前往上一个楼层。 耳边又传来了欢声笑语,火炉边,一位金发的妇人正在编织围巾,她身旁的小女孩拿着笔在纸上涂鸦。刚刚的中年男子坐在沙发的一侧,喝着咖啡,看着书,温暖的火光映在他们身上。 金发妇人抬头,蓝色的眼睛倒映出一个八九岁小男孩的身影。 “安杰洛,你来了,”金发妇人炫耀似的拿起手中织到一半的围巾。“安杰洛,你看看你喜欢这个颜色吗?” 画画的小女孩则开心地举起手中的画,眼睛弯成了月牙。 “安杰洛,安杰洛,你看看我画的画,”她指着画上小人儿,“这是父亲,母亲,安杰洛还有我……” 小女孩天真烂漫,安杰洛的不由心颤抖了一下。 不管是在金发妇人去世的场景还是在现在的温馨的场景中,安杰洛都没有做出回答。 没用的,我知道的,这些都是幻觉。 恐惧也好,欢喜也好,痛苦也罢,一旦变成回忆躺在心里,时间久了,照样惊不起波澜。 爬了这么久楼梯,他有点累了,走在大厅的一隅坐下,他看着火光中的其乐融融。 “放送以前的回忆,这对我来说没有用。”他低语。 “是吗?” 耳边传来小孩子的笑声,却看不见人影,那声音幽幽传入耳中,像恶魔的低语。 “你继续上楼,你只要继续往上爬,看到的回忆会越来越清晰……” “我知道的,”安杰洛浅笑。“就算你把我一生的回忆都播放出来也没有用。因为……我都记得……” 安杰洛嘴边漏出长长的叹息,他转而望着灰色的天花板。 “接下来,我可能会看到父亲的背叛,不,应该说是蓄谋已久的阴谋。母亲被万人唾弃,妹妹被大火烧死,然后自己……饱受永生的折磨……活了几百年了……” 他闭上眼睛小憩,脑海里浮现的是菲比的巧笑倩兮。 “安杰洛,你为什么不理我呀?”画画的小女孩走到安杰洛身边,肉嘟嘟的小手摇着安杰洛的肩膀,海蓝色的大眼睛清澈得 容不下一丝杂质。 安杰洛睁开眼睛,对这幻觉中的身影温柔笑着。 “我只是有点累了,不想说话。” “安杰洛,你摸摸我的头,好吗?” “好呀。”安杰洛伸出手搭在小女孩金色的头发上,轻轻抚摸。 “安杰洛,你抱抱我,好吗?” “好呀。” 小女好扑进他的怀里。 安杰洛抱着小女孩,轻抚她的头。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从前,他也曾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被迫早熟,学会察言观色。怀中的小女孩便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慰藉。 “菲比,谢谢你。” 他轻声道。 无论是现实,还是幻觉,我都无法拒绝你的请求。 第五章 巴别塔的耳语 (三)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切尔西·夏克玛夫人死了,就在复活节的前三天。 夏克玛伯爵是这片土地上最痴情的人,他跪在夫人床头整整三天,痛哭了三天,抑郁了三天,甚至忘了不久前自己的独生女夏洛特小姐姐也刚刚去世。 夏克玛伯爵是这片土地上最薄情的人,他在夫人去世后的三个月娶了镇上带着孩子的寡妇阿瑟妮。这位新夫人有着金色的长发和蓝色的眼睛,她四岁的女儿同样有着金色的长发和蓝色的眼睛。 在阿瑟妮还没过门前,就有传闻说她是魔女,克死了前丈夫。还有人曾目睹阿瑟妮夫人在月圆之夜会进入树林举办着奇怪的仪式。 夏克玛伯爵训斥了这些人。 “阿瑟妮不是魔女,她是我未来的妻子。” 即便和伯爵结了婚,对阿瑟妮的议论也没有少半分,大家只是不敢再伯爵面前提起罢了。 “切尔西夫人真可怜,她那么温柔善良,结果伯爵转眼就忘了。” “瞎说什么呢,伯爵对切尔西夫人的感情,大家有目共睹。要我说,还是因为阿瑟妮夫人是魔女,用魔法迷惑了伯爵,这才……” “如果阿瑟妮夫人是魔女,那她带来的菲比小姐也是魔女吗?” “很有可能……” 女仆和杂役们窃窃私语,这样的说法不断发酵。 “安杰洛少爷,您身为夏克玛伯爵的养子,爵位的继承人,可要小心这位新夫人和她的小姐……” “不要再说了,若是父亲听到了又会责怪你的。”九岁的安杰洛坐在书桌旁,轻声回复女仆的关心。他敲了一下已经见底的茶杯,示意女仆为他添一些茶。“父亲既然选择了母亲,自然有他的考虑,我们都没有资格妄加议论。” 安杰洛是夏克玛远房亲戚家的私生子,因为私生子的身份,饱受他人的非议。伯爵和前伯爵夫人可怜他,便将他收为养子。当时伯爵还有个女儿,名叫夏洛特,生得机灵可爱 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 夏洛特四岁那年染了病,不久就去世了,随后,原本身体就很孱弱的切尔西夫人因为受不了爱女去世的打击,在复活节到来的三天前香消玉殒。 伯爵领地里的所有人,上至伯爵本人,下至平民百姓,无人不喜欢不敬爱这位善良美丽的夫人。她去世的那日,即使是村子里最不善言辞的老人也不由黯然神伤。几乎所有人都参加了切尔西夫人的葬礼,连最害羞的姑娘和最不起眼的小伙子都在葬礼上为她献上玫瑰。 但是,安杰洛没有哭。因此,他还受到了伯爵的训斥。 不是因为他不喜欢这位夫人,而是因为他不敢相信夫人的离去。这位帮助他逃离苦海,并给予他爱的夫人,在相处不到一个月便悄然离去。 夏洛特小姐染病去世前,大家已经有了长期的心理准备来迎接死亡。但是切尔西夫人的离去没有预兆,就连躺在棺材里的时候,都像是睡着了,脸上泛着蔷薇色,似乎只要睡上一天,就会睁开眼睛。 安杰洛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他从出生起就一直待在乡下的某间别墅,由仆人照料着长大,直到六岁时,他的亲生父亲将他接到家中。安杰洛之前没受过什么正式的礼仪教育,再加上他的亲生母亲没有身份,安杰洛在父亲家时,没有一个人将他视为贵族少爷。他的两个异母哥哥还时常欺负他。 安杰洛记得有一回,父亲带着他们三个,在自家猎场骑马打猎。哥哥们为他选了一匹容易受惊的小马,在森林里,故意开枪吓唬着小马,让它载着安杰洛四处逃窜。最后,安杰洛在父亲面前狼狈不堪。 安杰洛每天都要上礼仪课,在家庭教师的指导下,从走路到吃饭,从谈吐到跳舞都要符合贵族的身份。安杰洛的舞蹈老师是位不苟言笑的夫人,安杰洛一旦有什么失误就会被抓住不放。有一回,安杰洛的哥哥们在他的鞋子里放了小石子,夫人又不通人情,一堂舞蹈课过后,安杰洛的脚底磨出了血泡。 大宅里,没有人关心这位小少爷。父亲将他视为自己人生的污点,父亲的妻子讨厌他,顽劣的哥哥们更是把他当做可以欺负的玩具。因此,没有仆人会对他上心照顾。虽然安杰洛并不会缺衣少食,但孩子敏感的内心已经受到了永久的伤害。 安杰洛开始关注身边的每一个人,仆人的人际关系,父亲,夫人和哥哥的喜好,家庭教师的生活习惯……久而久之,身边的人若是有什么不对劲,安杰洛也能在第一时间察觉。比如夫人会经常性的失眠,一失眠第二天早上心情就不好。每到这个时候,安杰洛就可以从夫人的精神状态中捕捉她微妙的变化,从而谨言慎行。 除此之外,安杰洛在礼仪课和文化课上下足了功夫,即便他知道自己未来不可能继承爵位,也不会得到太多财产。他这么做的唯一目的,是讨父亲欢心,因为安杰洛知道,父亲比任何人都在乎面子,他的孩子们也必须挑不出毛病。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安杰洛就没有再为自己而活过。他总是以别人的要求来约束自己,父亲喜欢学识出众,乖巧懂事的孩子,安杰洛就变成谦和有礼,博闻广识的孩子。夫人喜欢能哄她开心,供她逗趣的人,安杰洛就变着法儿讨好她。仆人们喜欢关心下属的少爷,安杰洛就时不时打赏他们。 安杰洛,子爵家的私生子,是最完美的贵族少爷。 安杰洛,带着面具一味讨好他人,是自己心中最讨厌的人。 安杰洛讨厌自己,非常讨厌。他眼中的自己,不过是马戏团里逗人开心的小丑,夸张的油彩涂抹在脸上,强撑着大笑,聚光灯下,没有人发现他在哭泣。 “我的人生,是一场骗局。” 安杰洛在他的日记中写下这样一句话。 “我用拙劣的演技欺骗着所有人,可这并不是我的本意。在我出生之前,没有人告诉我,世间的人们虚伪至极……” 安杰洛是在父亲举办的一场宴会上,结识了夏克玛伯爵夫妇。 切尔西夫人生得极美,金色的头发高高挽起,浓密的睫毛扑闪着。蓝宝石般的大眼睛包涵着女性特有知性,温柔,优雅和腼腆。她随伯爵走在宴会的大厅里,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会情不自禁被她的容貌和仪态所吸引。 听闻伯爵和夫人伯爵乐善好施,百姓之间,享有声誉,贵族之间,颇有声望。 听闻伯爵夫妇鹣鲽情深,情意绵长,成婚多年,相敬如宾,恩爱如初。 听闻伯爵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夏洛特,但她不久前染了病,不宜再出席宴会。 宴会期间,父亲和夫人带着两个哥哥四处结交达官贵人,又一次忘了安杰洛。 安杰洛习惯了,习惯了默默无闻待在角落。无论他多么努力,他永远等不到父亲向客人介绍自己,说:“这是我家最小儿子安杰洛。”其实,在子爵心里,如果安杰洛可有可无,不存在就再好不过了。 在宴会上,也从来没有客人会注意到安杰洛,即使他气质出众,礼仪无可挑剔。客人们碍于子爵,也不会多和拥有私生子身份的他说一句话。 原以为这场宴会也会如此,但是安杰洛没有料到,初次见面的切尔西夫人改变了他人生的轨道。 切尔西夫人是第一个在宴会上和安杰洛说话的人,她那双眼睛仿佛可以窥探人的内心。她在这场虚伪的宴会中,发现了强迫自己带着假面的安杰洛。她微笑着和安杰洛打招呼,礼貌又亲切地询问安杰洛家里的近况。这让安杰洛受宠若惊——这个场景,他在心里排练了无数遍,但是真的到来时,他又磕磕绊绊地说不出什么话。 “真是个可爱的小少爷。”切尔西夫人说。 在她的眼中,安杰洛看到了自己身为孩子的模样,不必强装成熟,也不必讨他人欢心。 “小少爷,今天可否带着我和伯爵参观一下你们家的玫瑰园?我家的女儿病了,她想要最美的玫瑰。” “可……可以,”短暂的吃惊后,安杰洛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万分荣幸,伯爵大人,这边请。” 子爵的玫瑰园闻名遐迩,也是子爵和夫人最为最骄傲的地方。安杰洛领着伯爵夫妇来到玫瑰园,在那儿待了近一午。这么多年来,安杰洛头一次对他人敞开心扉。 “安杰洛,你是个好孩子。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来我们家。”切尔西夫人说。 “我们家缺一个男孩,我希望能从亲戚家领养一个,我和夫人都很喜欢你。”伯爵补充着。 故事的开始总是这么始料不及,猝不及防,可是期待的幸福并不总会如约而至。 安杰洛来到了夏克玛伯爵家,第一次拥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家人,真正意义上的父母和妹妹。第一次受到他人的关心和照顾,第一次享受作为孩子的天真无邪…… 然而,然而。 夏洛特小姐病逝了,切尔西夫人也去世了。 “安杰洛,你母亲走了,你为什么不哭?” 不,她没走,是你们在骗我。 在切尔西夫人的葬礼上,在棺木合上的瞬间,下起了雨。 安杰洛跪在地上痛哭不已。 切尔西夫人真的走了,不会再醒过来。 第五章 巴别塔的耳语 (四)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阿瑟妮夫人和切尔西夫人很像,我总感觉,父亲娶阿瑟妮夫人为妻,是因为他在阿瑟妮夫人的身上看到了切尔西夫人的影子。” 阿瑟妮夫人和切尔西夫人一样,有着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右眼眼角下都有一颗泪痣。说话时口吻也像,柔声细语又不失调皮。 每天早上,阿瑟妮夫人都会亲自到花园里照料花朵,这一点也和切尔西夫人一样。 她们俩也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切尔西夫人喜欢玫瑰花,阿瑟妮夫人偏爱水仙;切尔西夫人习惯在下午四点左右喝下午茶,阿瑟妮夫人却没有这个习惯;切尔西夫人身体不好,时常待在户内,阿瑟妮夫人却喜爱自由,热爱自然…… 伯爵为阿瑟妮夫人挑选花朵的时候,选择的依然是玫瑰,他会在下午四点时邀请阿瑟妮夫人喝下午茶,有时阿瑟妮夫人出门太过频繁会引起伯爵的不悦。 奇怪的是,这些事情,除了安杰洛,没有人注意。或者说是注意到了,但没有人敢说出来。 “阿瑟妮夫人和切尔西夫人很像,我总感觉,父亲娶阿瑟妮夫人为妻,是因为他在阿瑟妮夫人的身上看到了切尔西夫人的影子。” 安杰洛在日记了写下这样的话。 伯爵在切尔西夫人走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改变很大。像是丢了魂似的,每天心不在焉的。要么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着切尔西夫人的画像发呆,要么就是坐在花园里魂不守舍。那段时间,他手里时常握着玫瑰,但是他的思绪不知道飘向了哪里,玫瑰的茎上的刺扎破了手,他也浑然不知,任凭鲜血裹在花茎上。 刚开始,大家认为这是因为伯爵太过于思念切尔西夫人所致,但是伯爵的表现越来越奇怪。有时,他会嘀咕着咒语一样的话,他会在安静时突然发狂,他会请一些衣着怪异的人来家里,后来他甚至会在半夜里一个人跑到森林,然后在清晨时失魂落魄地回来。 切尔西夫人去世的一个月后,镇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墓地里许多坟墓被盗了,许多棺材不翼而飞。但是守坟人说他在夜里没有看见什么异常,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发现出了事。而且,这些坟墓又不像是被挖开的,仿佛是坟墓里埋着的人自己推开了土堆,从里面爬了出来,而后消失不见。 切尔西夫人和夏洛特小姐的坟墓也遭到了破坏,但是伯爵已经陷入半疯的状态,对此只是没有太大的反应。 关于坟墓的传闻愈演愈烈,有人说自己亲眼目睹出事的那个晚上,有一群举止怪异的人从公墓出来,往森林里走去。这样的传闻下,人心惶惶,夜里谁都不敢出门。 后来,阿瑟妮夫人带着女儿菲比搬到了镇上。阿瑟妮夫人来的时候,带着一只黑猫。 阿瑟妮搬来后,镇上又开始出现怪事——不少年轻的女孩子接二连三地失踪,最后的目击者们都说看见她们去了森林。这时,又有人目击阿瑟妮夫人在某个月圆之夜也进了森林,并在那儿举办了奇怪的仪式。于是,镇上的人都将矛头指向阿瑟妮夫人,说她是魔鬼派来的使者,是名副其实的魔女。 镇上的居民把事情禀告了当地的教会,希望教会可以惩治这位作恶多端的魔女和她的女儿。教会也批准了,决定对她实施火刑。 就是在这个时候,伯爵邂逅了阿瑟妮夫人。伯爵在见到阿瑟妮夫人的瞬间,目光瞬间严肃起来,持续了数月的半疯半傻在那一刻立马消失不见。伯爵又变回了从前的样子。他斥责着对阿瑟妮夫人执行火刑的人,将她救了下来。并且十分肯定阿瑟妮夫人不是魔女,之后他拼尽全力为阿瑟妮平反,最终教会看在伯爵的面子上妥协了。 即便如此,民间关于阿瑟妮夫人的传言并没有平息。 “阿瑟妮不是魔女,她是我未来的妻子。” 伯爵发话了,传闻这才没有往更加严重的方向发展。 阿瑟妮夫人是不是魔女,对于安杰洛来说并不重要。安杰洛十分清楚民间流行的魔女审判,大部分都是子虚乌有。就因为阿瑟妮夫人带着黑猫,并在某个晚上进入树林,就一口断定她是魔女,这未免太过武断。退一万步说,即使阿瑟妮夫人真的是魔女,也不能说明镇上坟墓的怪事和女孩失踪的事件和她一定的关系。 安杰洛不信神,也不信魔鬼。 他名义上的妹妹菲比也不相信神的存在。菲比十分抗拒做祷告,去教堂。但是年纪尚小,在家里没有话语权。 如果夏洛特还活着,应该和菲比同岁。阿瑟妮夫人和切尔西夫人很像,但是菲比和夏洛特的性格却截然相反。夏洛特活泼过头了,即使在重病中也每天叽叽喳喳,喋喋不休,偶尔还会有任性的要求。相比之下,菲比要文静乖巧得多,她那双大海般的眼睛里,饱含着对世间万物的敬佩之情。和她母亲一样,菲比向往自然,受不得拘束。 菲比刚住进伯爵家时,有很长一段时间,和谁都亲近不起来,每天独来独往,要么窝在卧室里,要么在小花园里一个人玩。安杰洛想方设法靠近她,和她多说几句话,可每次菲比一看到安杰洛,就跑得远远的。不仅是安杰洛,就连是伯爵本人主动靠近,菲比也不愿多说一句话。 正在大家思考着该如何亲近这位新来的菲比小姐,一筹莫展之际。某天早上,菲比却主动和他们说话了。当时,大家正坐在一起吃早饭。 “父亲,母亲,我能拿一点牛奶和面包到房间里去吗?” 伯爵吃惊之余,高兴也写在脸上。他慈爱地回复:“当然可以。要是小菲比饿了,随时都可以去厨房里拿面包和牛奶。” 菲比看着伯爵,又转头看着阿瑟妮夫人。小小的脸蛋上有几分困惑。 接下来的几天,女仆在打扫菲比的房间时,总是会发现在房间的角落里,或者不易被发现的地方,摆着小杯牛奶或是面包块。 大家也没太在意,只当是小朋友的恶作剧。但是坚信阿瑟妮夫人是魔女的仆人却说,菲比在召唤恶魔。这样的说法让安杰洛罕见地生气了。 安杰洛承认,刚开始时,他和伯爵一样 ,把阿瑟妮夫人和菲比当做切尔西夫人和夏洛特的替身。但是很快安杰洛就认清了现实,即使两位夫人再相像,阿瑟妮夫人就阿瑟妮夫人,永远不可能是切尔西夫人。菲比也不可能是夏洛特。 切尔西夫人救他逃离苦海,待他极好,安杰洛全部记在心里。可是,这并不代表着安杰洛会因为惦记切尔西夫人,而对阿瑟妮夫人和菲比产生不满情绪。阿瑟妮夫人待他何尝不是想亲生的孩子一样?平日里嘘寒问暖,也会关心他的课业和交际,冬日里会还给他织围巾和手套…… 安杰洛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他关于母亲的概念全部都来自这两位夫人。这两位夫人在天平的两端,天平也不偏不倚,谁都无法替代谁。 菲比作为阿瑟妮夫人的女儿,自己的妹妹,一次又一次被人恶语相向,安杰洛只觉得胸口要炸了,他狠狠地训斥了这些嚼舌根的仆人。这是他到伯爵府邸这么久了,唯一一次发怒。 而他生气的样子碰巧被菲比看见了,菲比抱着小兔布偶,跑回了房间。 安杰洛心里一沉,心想肯定是自己吓到了菲比。谁知没过一会儿,菲比又从房间里跑了出来,他胆怯着拉着安杰洛的手,让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安杰洛受宠若惊。 菲比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安杰洛安静。她带着安杰洛走到墙角一处。 安杰洛看见墙角有一只不明物体正在小口地啃着面包,仔细看竟然是个小人儿,它个子小小,头发很长,穿着棕色的破破烂烂的衣服。 菲比扯着安杰洛的胳膊,靠在他的耳边小声说:“这是棕精灵。” 棕精灵,传说中的善良的小精灵,喜欢独居,如果人类对它好,它就会帮人类做家务。但是它不接受报酬,人类一旦给报酬给它,它就会消失。人类只能通过其它的方式回报它,例如在它时长经过的地方故意留下食物。 安杰洛看着眼前的小精灵,一时间说不出话,第一次见到这种奇怪的生物,他脑子突然转不动了。很久之后,他回过神,才反应过来菲比是在用牛奶和面包招待这些小精灵。 “这是我的秘密,你不能告诉别人。” 安杰洛点点头,笑着答应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你和那些人不一样。如果那些人知道了,又会说我和母亲是魔女,然后要把母亲烧死……” 菲比皱着眉头,嘟起嘴吧。她还小,不能理解他人的恶意。 “安杰洛,即使是魔女,也不一定都是坏人。以前我和母亲就和很多魔女生活在一起,她们都不是坏人,可是为什么人们要烧死她们呢?” 只有九岁的安杰洛无法对这个问题做出过多的回答。 “可能是因为他们在害怕吧……” “害怕什么?” “害怕他们并不了解的东西……” 第五章 巴别塔的耳语 (五)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夏克玛伯爵的府邸里有一个地下室,地下室上了锁,钥匙在伯爵手中。切尔西夫人去世后,伯爵便下令任何人都不准进入这个地下室。 据说伯爵把切尔西夫人的遗物全部堆放在了地下室里。每到周日,伯爵会在地下室里独自一人待上一天。大家只当伯爵用情至深,是在睹物思人。菲比却对伯爵这个行为极其反感,准确来说,是对这个地下室极其反感。 她说,这个地下室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感觉里边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好在菲比这话只对安杰洛说过,要是被那些喜爱切尔西夫人的仆人们知道了又会议论纷纷。 菲比喜欢安杰洛,在夏克玛伯爵的府邸里,除了阿瑟妮夫人,菲比只喜欢安杰洛。对于伯爵,菲比是尊敬,尊敬他的慈爱和明事理。但对于安杰洛,菲比是打心底里接受。她会把棕精灵的秘密告诉安杰洛,不仅是因为安杰洛在众人面前替她说话,更是因为她在安杰洛身上看到和自己相似的地方——在这个偌大的伯爵宅邸,他们都是外来者。 “安杰洛,你看我画的画,这是父亲,母亲,安杰洛和我。” “我头顶上这个是什么?” “是匹克西(英国传说中爱的恶作剧的小精灵)。” “菲比总是可以看见妖怪,很厉害呢。” “嘿嘿,安杰洛你抱抱我。” 安杰洛张开双手,小菲比扑到他怀里。 “安杰洛,你摸摸我的头。” 安杰洛伸手轻抚她的小脑袋。 他们笑着,眼里只有彼此。 菲比可以看到妖怪精灵,或者说是她总是能吸引妖怪精灵到她的身边。和菲比待在一起的久了,安杰洛也少不了和精灵妖怪打交道。 阿瑟妮夫人有一只黑猫(当年这只黑猫还成了证明阿瑟妮夫人是魔女的证据。),菲比有时会和这只黑猫说话,旁人只当是小朋友的自问自答,只有安杰洛知道,菲比真的拥有可以和这只猫沟通的能力。 “安杰洛,爱德说它今天看到你出门了,你去哪儿了?” “去了子爵家一趟。” “子爵家是你亲生父亲家吗?” “是的。” 菲比抱着黑猫,低着头不说话,海蓝色的眼睛里黯淡下来,她别扭地揉着黑猫的毛,黑猫发出喵喵的叫声。每一次安杰洛回子爵家,菲比都像现在这般闷闷不乐。 安杰洛用力揉乱了菲比的头发,闷笑着。 “我不会回那个家的。”他轻声道。 “真的?”菲比将信将疑,眼里仿佛闪过流星。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笑容在菲比脸上绽放,她把手中的黑猫高高举起,然后抱在怀中转圈圈,最后连人带猫扑到安杰洛身上。 “你越来越重了。” “不是我胖了,是爱德胖了。”菲比狡辩。 安杰洛拎起黑猫,掂了掂,打趣道: “爱德什么都告诉你,它是你安插在家里的眼线吗?” “你对爱德温柔一点,”菲比责备他,“人家今年八十多岁了,已经是老爷爷了。” “好好好。”安杰洛把黑猫小心放在腿上。 “菲比,你以前说家里的地下室不太干净,也是爱德告诉你的吗?” “是呀。爱德说他每次走到地下室门口都感觉阴森森的,还有奇怪的味道。那味道我也能闻到,你们闻不到吗?” “嗯,我闻不到。我没有菲比厉害呢。” 安杰洛笑着,心里埋下了猜疑的种子。 家里的地下室到底藏着什么?安杰洛隐隐不安,真相仿佛藏在潘多拉的魔盒里,只要他一戳穿,他所获得的幸福就会瞬间消失。 安杰洛看着菲比天真的笑容,强抑住心里本该爆发的好奇心。 菲比十岁了,开始了有了几分少女的自知,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扑进安杰洛怀里,开始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即使是有肢体的接触,菲比也会下意识规避亲密的动作。 即便如此,菲比和安杰洛的关系也没有疏远,除了各自上课的时间,安杰洛随伯爵出门办事的时候,其余时间,二人几乎都待在一起,形影不离。但是最近,不知怎的,菲比开始躲着安杰洛。 吃饭的时候,菲比总是快快地吃完,然后躲进房间。休息时间也不去找安杰洛玩,安杰洛主动找她时,她却说自己没休息好,又躲回房间里。 安杰洛的房间在菲比房间正下方,那段时间,安杰洛晚上总能听见楼上有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第二天,他问菲比,菲比却说是他听错了。 菲比长大了,开始有自己的小秘密了。安杰洛心中不觉泛起失落。 安杰洛比菲比大五岁,这会儿正是十五岁的青春年华,再过些年也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和安杰洛差不多大的贵族子弟中,不少人都有了未婚妻。伯爵和夫人也开始频繁带着安杰洛出入各种社交场合,为他物色未来的新娘。 “安杰洛,可有心仪的女孩?”伯爵问。 安杰洛摇摇头,“父亲,不用着急,我只要能和父亲,母亲还有菲比在一起,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那可不行,未来你需要一位妻子,夏克玛家也需要一位伯爵夫人。” 安杰洛笑笑不说话。在他心里,寻找一位未来的伯爵夫人远远没有知道菲比为什么不理他这件事重要。 童年时作为私生子的遭遇,早就在这位十五岁的少年身上刻下了永久的疤痕。时光悠悠,这道疤痕已经结了痂,却时常提醒着他过去的伤痛是有多么刻骨铭心。亲情在他心中至高无上,也无法替代,他满脑子都是菲比。 晚上,安杰洛开始做噩梦,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他的两个异母哥哥把他锁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黑乎乎的一片,无论他怎么哭喊也不会有人听见。他在黑暗中不断摸索,希望能够找到出口,很久很久以后突然发现,只有他一个人被丢在了黑暗中。 梦醒了,安杰洛的眼眶湿湿的。 人们总是会害怕自己并不了解的东西,所以会有人害怕阿瑟妮夫人和菲比。安杰洛也害怕自己无法把握的东西,比如没有血缘关系构筑起来的亲情。 还是深夜,安杰洛却爬上了楼,他走到菲比的房间门口,靠着门,静静地坐着,仿佛这样,他就离菲比更近。 第二天早上,菲比打开房间的门,靠着门睡着了的安杰洛猛然惊醒。他瞬间清醒,看着菲比诧异的表情,他不好意思地傻笑。 “对不起,昨晚睡迷糊了。”安杰洛站起来,尴尬地转身离去。 “安杰洛。” 这声久违的呼唤在他心里擦出火花,他停住了脚步。 “安杰洛,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站在我这边吗?” “当然。”这声回答,他几乎脱口而出。 他转过身,眼前的女孩眼眶里噙着泪花。他走上前,将菲比拥入怀中。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是你哥哥。” “好。”菲比的语气带着哭腔。“早饭过后,我会把我的秘密告诉你。” 我们之间有隔阂,不是因为我讨厌你,而是因为我太在乎你,我害怕失去你。 早饭过后,菲比拉着安杰洛进了她的房间,然后她从柜子里翻出了一把扫帚。 “安杰洛,等下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惊讶好吗?”菲比蹙眉,脸上写满了担忧。 安杰洛还是和往常一样,温柔地笑着。 “好。” 他给出回复,真心又诚恳。 菲比将扫帚放在身后,斜坐在其上,不一会儿,扫帚便浮起来了。 “看到了吗?”菲比回到地面,低着头,不敢看安杰洛。 “嗯。”安杰洛语气平和 “你会讨厌我吗?”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因为我……是货真价实的魔女。我也是最近才发现的……” “你是魔女,我早就知道了。” 菲比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安杰洛,我很害怕,”她啜泣着,“我害怕有人发现我和母亲都是魔女,然后烧死我们。我害怕父亲会赶我们出门……我害怕安杰洛你讨厌我……” 菲比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她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这样哭泣过,因为母亲说过,眼泪是不能让别人看到的。她自从发现自己是魔女后,就一直忐忑不安,夜里她会一遍又一遍尝试坐在扫帚上,她希望载着她的扫帚不会飞起来,一切都只是错觉。可是事实一次又一次让她失望。 安杰洛走在她跟前,也坐在地上。他掏出手帕,为菲比拭去眼泪。 “菲比,你是魔女,可是,你也是我的妹妹,是我无可替代的亲人……” 安杰洛猛然意识到,也许,他并不了解菲比,即使他们有过几年朝夕相处的时光。 菲比比任何人都要坚强,但也比任何人都要脆弱。这个冷漠的世界容不下异类,可是“异类”是谁定义的呢?世人吗?又是谁给世人这样的权利的呢?所谓世人,不过是一群胆小鬼,躲在礼教背后,披着世俗的外衣对未知之物发起卑劣的进攻。拼尽全力的受害者们,无处可躲。 “安杰洛,你能抱抱我吗?” 安杰洛张开双手,菲比久违地扑进他的怀里。 “安杰洛,你能摸摸我的头吗?” “好好。”安杰洛揉乱了她金色的长发。 “菲比,我发誓,我会永远保护你。” 那时的安杰洛没有想到,为了守护这个誓言,他奉上了全部的未来。 第五章 巴别塔的耳语 (六)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菲比十二岁的时候,阿瑟妮夫人病了,卧床不起,一直到菲比十五时,病情都没有好转。 阿瑟妮夫人的病来得古怪,她身体一向很好,可在某一天早上,突然就昏倒在餐桌旁。请了医生来给她看病,医生却什么也查不出来。 这三年来,阿瑟妮夫人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清醒时还正常交流,但大多数时候,则是躺在床上,嘴里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夫人三天两头发高烧,伯爵在平日里悉心照料,病重时更是寸步不离。上至贴身服侍的仆人,下至阿瑟妮夫人的饮食,都是伯爵一人在安排。 伯爵坐在阿瑟妮夫人床头,看着她从被单里露出来的憔悴的脸庞,不禁眼泪簌簌。 夏克玛伯爵是这片土地上最深情的人。如今他照顾阿瑟妮夫人的样子,不禁让人回想起多年前他照顾切尔西夫人时的场景,也是这般细致入微。 菲比和安杰洛也会每天去阿瑟妮夫人房间陪她说话,逗她开心,但是这奇怪的病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反而越来越严重。小镇上又开始谣言四起,说这是魔女的诅咒。十年前,因为那至今未破的失踪案,阿瑟妮夫人被认为是魔女。可笑的是,十年后阿瑟妮夫人染了不治之症,在人们的传闻中,她从加害者变成受害者。 世人从来不关心真相,他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这三年来,也不知为何,伯爵和子爵一家走得近。伯爵十天半个月就要乘坐马车去子爵一趟,有时也会带上安杰洛。每到这时,安杰洛就会无比尴尬,不知如何同时面对自己名义上的父亲和亲生父亲。说到底,安杰洛对子爵一家还是心存怨念,如果可以,他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和这一家人打交道。 每次伯爵和安杰洛从子爵家回来,菲比都会说他们身上有奇怪的味道。可是在这个家里,这种味道,除了菲比,谁也闻不到。 是不是又是和魔法有关呢?安杰洛思索着。阿瑟妮夫人和菲比身边总是会发生稀奇古怪的事,在她们搬到小镇上之前,镇上已经发生了大规模盗墓的案件,后来又是成批的年轻女孩突然消失,阿瑟妮夫人也被目睹进了森林举办奇怪的仪式。然后是伯爵的病奇迹般的好了,他却不知为了什么封锁了地下室,现在又是阿瑟妮夫人病了……这些事情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联系,但是又好像是有人一手策划,特意为之。 “菲比,我和父亲从子爵家回来时身上的味道是怎样的?” “不好闻,有点像家中地下室里散发出来的味道。” 安杰洛心里一沉,他脑海里冒出了一个罪恶的猜想。但很快,他又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他爱他的家人,他不想去怀疑任何一个人。 “安杰洛,你知道为什么当初母亲会进森林吗?” “为什么?” 菲比凑在安杰洛的耳边,“我也是最近听母亲说的,母亲在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告诉我说,当时,她是想去调查镇上的女孩失踪的案件。那些女孩失踪前不是有人目击她们进了森林吗?母亲就想去看看,结果发现森林里的气味十分古怪,就画法阵寻找气味的来源。但是没有找到,还被人看见了……” “菲比,你和母亲还会些什么魔法?” “我不知道。”菲比摇摇头。“母亲想我摆脱魔女的身份,所以都不教我。她自己也很多年没有用过魔法了。” “你觉得母亲会知道家里的地下室有什么吗?” “以前我问过她,她说地下室被什么东西保护着,所以她无法进一步窥探里边有什么。” 早年安杰洛心里埋下的猜疑此刻发了芽,蠢蠢欲动,蓄势待发。 “菲比,有没有那种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魔法?” “这个嘛……应该有吧。”菲比也不太肯定。“听一些精灵们说过,但是他们也不是非常清楚。爱德也不肯告诉我……安杰洛,你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好奇而已。” 安杰洛心里的猜忌愈发膨胀,不由让他产生负罪感。 “菲比,你相信父亲吗?” “我相信。” 菲比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就脱口而出。 看着菲比坚定的眼神,安杰洛不断安慰自己,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为什么会去怀疑父亲?安杰洛暗骂自己。明明父亲也是如此在乎家人。 在安杰洛的回忆中,和蔼的伯爵只对他说过三次重话,一是切尔西夫人去世的那天,他没有哭;二是小时候他没有照看好菲比,让菲比从树上摔了下来;最后一次,则是阿瑟妮夫人病重期间,安杰洛擅自改了夫人的食谱。这三次都是因为家人,在伯爵心中,家人也是无可替代的吧。 菲比十五岁生日那天,伯爵在家中举办了宴会,邀请了几乎所有头有脸的人。 虽然菲比平时不太出席社交场合,兴趣爱好也和名媛相差甚远。可是说到底,菲比也是贵族小姐,迟早要为了婚姻而学会社交。十五岁的生日宴会便是一个认识贵族子弟的机会。 宴会上,伯爵带着安杰洛和菲比四处寒暄。高跟鞋磨坏了菲比的脚,菲比忍着疼痛,小心翼翼小步走着,生怕被人发现。可是就算骗得了别人,也骗不了安杰洛。菲比一迈步,安杰洛就看出来她的不对劲。他寻了个由头,领着菲比到一旁休息。 菲比坐在凳子上,悄悄脱下鞋,转动着脚踝。安杰洛则坐在一旁陪着她。 “果然还是安杰洛对我最好了。”菲比笑嘻嘻的,一点都没有贵族小姐的矜持。 “这么多人,今天稍微注意一点。”安杰洛小声道。 此刻,舞会开始了,年轻的男孩们开始邀请心仪的女孩一起跳舞。 “安杰洛,你不用陪着我,你去跳舞吧。” “我不喜欢跳舞。”安杰洛笑道。 “少骗我了,我知道你跳得很好。” “与其想着我怎么办,不如你想想你自己。我跳不跳决定权在我。可你是今天宴会的主角,待会儿肯定有不少男孩会来邀请你,你脚都成这样了,怎么跳?” “对哦!”菲比后知后觉。“我觉得我再休息一会儿,应该就可以跳舞了。” “今天来了很多人,你先看看,你想和谁跳。” “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呀。”菲比歪着头,“我一个女孩子,总不能邀请男方跳舞吧。” “你是我引以为豪的妹妹,谁会不想和你跳舞?”安杰洛笑着,满是宠溺。 是呀,菲比十五岁了,处在青涩的年纪。身材匀称,面容姣好。那双宝蓝色的眼睛摄人魂魄,见上一眼,便难以忘怀。金色的长发散发着迷人的魔力。鹅蛋脸还有几分稚气未脱,又为她平添了几分可爱。 “父亲一直在为你寻一位未婚妻,安杰洛可有心仪的女孩?”菲比坐在凳子上,晃动着腿。 “没有。” “太可惜了。”菲比低下了头,金发挡住了视线。“安杰洛今晚也可以看看宴会上的女孩。” “如果我有心仪的女孩,我一定会邀请她跳舞。” 果然,如安杰洛所料,男孩们发现了菲比在角落后,便不断邀请她跳舞。菲比对着安杰洛摆出一张哭脸,然后转身换上礼貌的笑容进了舞池。 几曲下来,终于到了休息时间,菲比赶忙回到安杰洛的身旁休息。 “累死我了。”她抱怨着,同时整理着自己的手套。“明明是我的生日,我却要受罪。来的客人又都是父亲的好友,我也不能拒绝……安杰洛,你跳了几支舞?” “我没有跳。”安杰洛像是在故意气着菲比,他回复着,其实也是再说实话。 “太羡慕你了。” “要不我带你出去透透气?偷偷出去,不会被发现的。” 菲比抓住了救命稻草,疯狂点头。她早就支撑不下去了,等休息结束,舞会再度开始时,她肯定没有体力再继续跳舞。 安杰洛领着菲比绕到会场后方,悄悄溜了出去。 一到户外,菲比深吸了一口气。比起室内的金碧辉煌,她还是更喜欢自然。户外的一草一木都触动着菲比,清新的空气让她神清气爽,宛若新生。 月亮很大,高高挂在天空,金色的光辉和菲比的头发交相辉映。她张开手,拥抱自然,拥抱月亮。安杰洛注视着菲比,仿佛看见阿尔忒弥斯动人的身姿。 想要和她跳舞。 想要和眼前女孩跳舞。 这个念头破土而出。 “菲比,你还累吗?” “还有点累,怎么了?” “没怎么。” 安杰洛收起刚刚的念头。 以前圣诞节时,安杰洛去城里精挑细选了各类糖果,再精心包装起来。但是到了圣诞节那天,菲比收到了很多小精灵的糖果,吃到牙疼。安杰洛就收起了自己准备的礼物,笑着说忘准备了。 每一次都是这样,安杰洛从不愿让自己的关心成为菲比的负担。 如果我有心仪的女孩,我一定会邀请她跳舞。 安杰洛注视着菲比,猛然发现,自己的目光从未从菲比身上移开过。 笨蛋,现在才意识到。安杰洛自嘲。 如果遇见心仪的女孩,我不一定会告诉她。 爱情就是这样,没来之前,勇气十足,信誓旦旦。但真的到来之后,兵荒马乱,手足无措。 第五章 巴别塔的耳语 (七)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菲比,你觉得子爵家的少爷怎么样?”伯爵突然问道。 餐桌旁,烛光下,伯爵,安杰洛和菲比正享用着晚餐。伯爵优雅地切着盘中的食物,菲比听到伯爵的问话,愣了一下,不解其意。 “父亲,您是什么意思?” “听子爵说,他家少爷对你有意。”伯爵回答。 “我不同意!”安杰洛停下手中的动作,他放下刀叉,皱起眉头,表情严肃。“父亲,我不同意。别的人家或许还可以接受,但这家人绝对不可以。” “这可是你亲生父亲家。” “子爵这个人首鼠两端,虚伪至极,他家的少爷不学无术,行为放荡。我是绝对不允许菲比嫁去这样的人家。”安杰洛口吻坚决,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 安杰洛是个好说话的人,对长辈,对亲人朋友,对下人奴仆说话都有自己的分寸,任性的话,过分的话,他从未说过。像这般的坚决的,甚至可以说有些咄咄逼人的态度,伯爵他们从未见过,也不由地有些吃惊。 “父亲,我还小,这事儿先不急。”菲比说。 “我也只是说说而已,你们不必太过较真。”伯爵尴尬地笑笑,脸上的细纹印证了多年的沧桑。他继续切着盘中牛肉,转换了话题。“安杰洛,你也赶紧物色一位未婚妻吧,你要再不行动,菲比的婚事说不定都比你早定下来。” “父亲,我也不急。”安杰洛收起刚刚的气势,变回了平时温和的样子。 伯爵一时语塞,眉毛揪成一团——他的两个孩子,没有一个对终身大事上心。 伯爵叹了一口气,“菲比,别学你哥哥。” 菲比挠着脑袋,调皮地说:“父亲,什么人能有你和安杰洛一半好?若是有像你们这样优秀的人,我二话不说,立马嫁过去。” 听了这话,伯爵心花怒放,他笑着,眼里的情绪却是说不出的复杂。 子爵家的大少爷吉尔,爵位的继承人,同时也是安杰洛的亲生哥哥,在菲比十五岁的生日宴会上,对菲比一见钟情。伯爵平日里就和子爵家走得近,吉尔的心思两家人心知肚明。安杰洛虽然是子爵亲生的,可是子爵知道安杰洛和自己一家并无感情可言。为了稳固自身的势力,联系两家的感情,子爵很早就有心思为吉尔筹划着迎娶夏克玛家的小姐,正巧吉尔对菲比也有意,这件事就被提上了行程。 子爵开始频繁地带着吉尔上门拜访夏克玛一家,吉尔也在不同的场合公开向菲比献殷勤,以至于每家贵族都知道吉尔少爷正在追求夏克玛家的菲比小姐。 吉尔是圈子里出了名的花花公子,长得十分俊美,颇受名媛贵妇的青睐。可自从见了菲比就收了心,不再放浪。对于吉尔,菲比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每次吉尔来找她,碍于伯爵和安杰洛的面子,菲比也不好拒绝。吉尔对菲比可谓用心至极,隔三岔五地往伯爵府邸送上价值不菲的奇珍异宝。可是菲比从来不稀罕这些,她在乎的是安杰洛的心情。菲比不知道安杰洛以前在子爵家遭遇了什么,但是子爵和吉尔每次上门,菲比都能感受到安杰洛会不高兴。 安杰洛不是把情绪写在脸上的人,他的情绪只能从细微之处捕捉到。例如有一次吉尔邀请菲比出门,安杰洛则重复了很多遍外面天气炎热,不宜出门。虽然安杰洛说话时的神情还是那么彬彬有礼,但是他的语气却有着急迫感,仿佛夏日到来的暑气,理所当然之下又让人焦躁不安。于是菲比婉拒了吉尔少爷的邀请。 “安杰洛,你为什么不喜欢吉尔少爷呀?” “我说过,他不学无术,行为放荡。” “如果他改正这些坏习惯,你会对他改观吗?” “不会,我……还是无法喜欢上那一家人……” “他们以前对你做过些什么吗?” “不是什么大事……是我自己心里过不去……” 你讨厌吉尔少爷只是因为他以前欺负过你吗?肯定不只是这个原因,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在追求菲比吧。 这个声音在安杰洛脑海中回响,安杰洛心里也没有否认。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你有计划过自己的未来吗?你有想过和菲比在一起的未来吗? 你什么都没有想过吧,或者说,你什么都不敢想,你害怕失去菲比,你害怕菲比会因此困扰。 你还要压抑自己到什么时候? “安杰洛,喜欢怎样的女孩?” 安杰洛笑着摸摸菲比的头,没有说话。 不可说,不可说…… 虽然菲比不喜欢吉尔,也多次暗示过他,但吉尔和子爵登门拜访的次数有增无减。 其实很早以前,安杰洛就开始疑惑,为什么伯爵和子爵家走得近。明明自己还在子爵家时,两家并没有多少来往。伯爵是顾虑自己吗?希望自己和子爵家的关系不会疏远。但是答案似乎不仅仅如此,伯爵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对他们有所隐瞒。 现在阿瑟妮夫人的病依旧没有好转,伯爵对她的照顾细致到无以复加,但同时也阻挠了菲比和安杰洛了解更多关于夫人身体状况的消息。菲比和安杰洛除了在每天固定时间能进夫人的房间外,其余时间,想见夫人必须经过伯爵的允许。菲比抗议,说母亲需要他们的陪伴,伯爵则说夫人的精神过于脆弱,必须好好静养。菲比没辙,只好作罢。 子爵也知道阿瑟妮夫人病了,为讨好夏克玛一家,四处寻访名医。某日,子爵带着一位穿着黑袍的女人来到伯爵家,说是为伯爵夫人找的医生。 这个女人不仅穿着黑袍,还带着面纱,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通风。与其说是医生,倒不如说是女巫。安杰洛觉得可疑,伯爵却大喜过望,连连称赞。 这位新医生来了之后,伯爵夫人的身体奇迹般地有了好转。以前菲比和安杰洛照顾阿瑟妮夫人时,她多半意识不清醒,昏睡在床上,但现在不仅可以正常交流,甚至偶尔还可以到户外散心。 只不过,阿瑟妮夫人的记忆出现了紊乱,有时她会忘了菲比。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菲比正陪着她说话。 阿瑟妮夫人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慈爱,可是一开口,却让菲比和安杰洛大惊失色。 “请问您是哪位?”她问。 阿瑟妮夫人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她眼里慈爱不假,茫然也不假。 “母亲,您还认得我吗?”安杰洛问。 阿瑟妮夫人点点头,“你应该是安杰洛吧,都长这么大了呀。” 明明天天都会见面,可是为何夫人的问话却像是许久未见。 安杰洛找来了医生,医生说这是夫人精神不稳定造成的。 第二天再见夫人时,夫人又能认出菲比。夫人对菲比只有断断续续的记忆。这对菲比的打击相当大,她对阿瑟妮夫人的病情更加关注了。虽说以前也很关注,但那时伯爵却不和他们透露,现在这位新医生不管有什么情况都会告诉菲比和安杰洛。 “安杰洛,大家都说母亲的病情好转了,但是为什么我却觉得越来越糟糕了?为什么母亲只是忘了我,明明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光是最多的……” “可能是因为你对她来说是最重要的,”安杰洛安慰菲比,“你看童话故事里的主人公也是会忘记心中最重要的人……母亲只是暂时病了,很快她也会像童话故事里一样好起来的。” “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安杰洛从来没有菲比说过谎,即使在菲比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安杰洛也不会为了哄她而撒谎。在安杰洛身边,菲比感到无比安心。 “安杰洛,因为子爵给母亲找到了这样的医生,父亲越来越喜欢吉尔了……父亲可能真的会定下我和吉尔的婚事……” “你……喜欢吉尔吗?” “不讨厌……” “我问的是喜欢吗?” “应该说不上喜欢……” “那我就不会让你嫁过去……菲比,我希望你未来的丈夫是你喜欢的,而且他也喜欢你,他的眼里只有你……” “这样好的人,我哪里配得上?” 菲比垂眸浅笑,她身上留着魔女的血,世人是万万不会接受她的。 菲比五岁那年,就因为阿瑟妮夫人被发现是魔女,世人便要对她执行火刑。那时,她就知道了,不是所有善良无辜的人都会幸福常乐,平安终老。世人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会十分抵触,甚至会给它扣上莫名其妙的罪行。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像安杰洛一样,包容她的一切,对她温柔以待。 “安杰洛,我不想嫁人,我想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你以后娶了新娘子,不会把我这个妹妹赶出伯爵府吧?” 安杰洛噗嗤笑出了声,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欣喜,好像他和菲比永远都不会分开。 “菲比,你忘了吗?我发过誓,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注视着安杰洛的眼睛,菲比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她很想像小时候那样扑进他怀里,要求他摸摸自己的头,现在不知为何,喉咙里像是被堵住了,再也不好意思说出那些撒娇请求。 夕阳爬上少女的双颊,隐藏起不可说的心事。 第五章 巴别塔的耳语 (八)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吉尔又一次找上门,但这一次是来找安杰洛的。 和一年前的花花公子相比,现在的吉尔有了很大的变化,他不再轻浮,不再一身酒气,头发和穿着也不再随意。他站在安杰洛对面,身姿挺拔,举止合乎礼仪,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优雅的贵族少年。 “安杰洛,我们之间,可否聊聊?” “我想不必。”安杰洛陪着笑脸。 “我知道你还在记恨我,但我今天是想和你聊关于菲比的事情。这件事很重要。” “婚事我是反对的……” “我不会娶她……” 吉尔的回应出乎安杰洛的意料。他一贯的骄傲自大,目中无人,现在眼里却满是落寞,同时也透露出恳求——他真的变了,变得卑微了。 “好吧,”安杰洛说,“你想谈谈什么?” “这里不太方便,事关重大,我们去外边说,最好是在没人的地方。” “那去花园里可以吗?” 吉尔点点头。 五月,是英格兰最美的时节。花园里红玫瑰盛开了,恰似妙龄的少女,朵朵娇艳,似乎在宣告着这是它的主场。 安杰洛领着吉尔在花园的某处坐下,他特意寻了一个连女仆都不经常来的地方。 “说吧,有什么事。”安杰洛的语气有几分不耐烦。 “请你带菲比离开这里,不然她会有生命危险。” “怎么回事?请你说清楚。” “那我从头说起吧。”吉尔随手摘下一朵红玫瑰,玫瑰花茎上的刺扎在他的手指上,鲜血汩汩溜出。 “你可知道为何我们两家一直交好?” “说实话,我不太明白。” “我以前也不明白,我们两家既无生意上的往来,也没有十分亲厚的血缘关系。非要说的话,也就是你被伯爵领养了。但这也不是主要原因。我们两家真正开始交好是在前伯爵夫人去世后才开始的。” 安杰洛静静听着,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他之前心里的猜疑又探出了头。 “所以呢?” “我记得当时伯爵疯了一阵,穿得沸沸扬扬,可是确有其事?” “是的。父亲当时伤心过度……” “伤心过度又为何会马上续弦,娶了现在的夫人?” “我知道的,当初父亲是将阿瑟妮夫人当做切尔西夫人的替代品。”虽然不想承认,但事实确实如此。 “只是当初吗?”吉尔质问。“应该说是一直以来都是。准确地说,阿瑟妮夫人就是伯爵为复活切尔西夫人准备的……” 虽然心里早有过这个想法,但是听到吉尔说出口,安杰洛心里宛如晴天霹雳。 “现在你们家住着那位医生,就是我父亲找的那个,她是货真价实的魔女。其实在十年前,父亲就将这位魔女举荐给伯爵,伯爵便按她的要求寻了一位切尔西夫人的替代品。然后这十年来,一直在为复活切尔西夫人做准备。”吉尔看了一眼沉默的安杰洛,说:“也许你会觉得这是天方夜谭,但我昨天亲耳听见了伯爵和父亲的谈话……魔女也是真是存在的……” “这个我相信……”安杰洛开口,“请你告诉更多关于这件事的细节。” “好。”吉尔回应,“这位魔女法力强大,说是十年前将切尔西夫人的灵魂封印在她的身体里,可是夫人的身体已经损坏,要想复活她,就要为她寻一位活人当做容器。伯爵选中了阿瑟妮夫人,现在过了十年,复活切尔西夫人的时机已经成熟了,所以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 “你是说阿瑟妮夫人病得不明不白就是他们实验的开始?” “正是。” “夫人的饮食是不是也是伯爵在控制?” “是的。有一次我擅自改了夫人的饮食,结果父亲很生气。” “因为伯爵要在夫人的饮食里下咒术,擅自改变饮食就是在改变咒术,所以伯爵会生气,夫人身体也一直不见好,而后父亲再次把魔女请来就是为了彻底复活切尔西夫人。如果我没猜错,现在切尔西夫人的灵魂应该在阿瑟妮夫人身体里……只不过阿瑟妮夫人还在抗争,等到切尔西夫人的灵魂完全占据阿瑟妮夫人的身体,到时候阿瑟妮夫人就再也回不来了……” 安杰洛恍然大悟,原来阿瑟妮夫人有时言语混乱,会认不出菲比,是因为那个时候她不是阿瑟妮,而是切尔西。 “这事和菲比又有什么关系呢?” 吉尔继续回答:“接下来就只是我的推断了,伯爵如果复活了切尔西夫人,那接下来会不会是夏洛特小姐?如果他真的要复活夏洛特小姐,那菲比最有可能成为复活夏洛特小姐的容器的人……我不想让菲比受到伤害,所以我想你带她离开。” 吉尔的眼神真诚,不再如从前那般狡诈,可以看得出他是真心希望能救下菲比。 “原本我是想带她离开,但是我做不到为她放弃一切。我放不下身份和地位,更重要的是,如果我没有家庭的庇护就无法生存下去……可你不同,”吉尔越发激动,“你从来不在乎这些,而且你有能够谋生的手段和能力,离开伯爵家,你也能给菲比幸福。” “我明白了。”安杰洛调整好情绪,伯爵的所作所为无疑给了他很大打击。“不用你说,我会保护菲比,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人的伤害。” 从菲比小时候第一次扑进安杰洛的怀中开始,安杰洛就在心里就立下了誓言,他会永远保护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妹妹,十年过去了,这个信念从未褪色。 “果然,安杰洛,你也是喜欢菲比的,对吧?” “她是我妹妹,我当然喜欢她。”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吉尔浅笑,“我们俩兄弟也就在一点上是相似的。” 安杰洛眉头微蹙,说出了心中所想:“你从来没有把我当过兄弟。你讨厌我,看不起我,嫌弃我生母出生低微,你巴不得我赶紧消失。事到如今,你还记得我们是兄弟?” “的确,我是讨厌你,”吉尔没有否认,“你那样的出生却因为是父亲的孩子而能和我们平起平坐,你功课学识什么都好,后来甚至被伯爵看重,收为样子,我嫉妒你。再后来,就连我喜欢的女孩都是倒向你那一边的……但这一次,我甘愿认输……” 爱情会让人卑微到尘埃里,曾经不可一世的吉尔公子为了夏克玛家的小姐,放下了所有的自尊,在对手面前,甘愿服输。 “安杰洛,我想我们还是无法成为真正的家人……” 夜晚,安杰洛躺在床上,好好整理着目前得到的所有情报。 伯爵的阴谋是从十年开始的吗?不,应该还要早一点。在切尔西夫人去世后,没准在她病重期间就开始了。当初的盗墓事件,女孩的失踪的事件,说不定也和伯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家中的地下室,很有可能就是复活切尔西夫人的实验室。 如果吉尔说得都是真的,十年前,伯爵疯魔的那段时间里,会经常带一些奇怪的人回来,那些人十有八九可能也是魔女和巫师。 阿瑟妮夫人也是魔女,她会感觉不到地下室的异样吗?吉尔说过,这位冒充医生的魔女法力高强,应该是她对地下室做了些手脚,所以阿瑟妮夫人无法完全得知地下室的真相,菲比和黑猫爱德也只是稍微感觉到地下室的不对劲,却也不能深入了解。 话说回来,吉尔真的可以相信吗?他是不是有其它的目的?可是为达目的什么都做得出来呀。 要想真相大白,解决所有的疑虑,还是要先弄清地下室里有什么。如果吉尔所言属实,那他不仅要带菲比走,也不能丢下阿瑟妮夫人。 安杰洛苦笑,到头来,他还是怀疑了伯爵,怀疑了家人。伯爵在他心中一点点坍塌,这是他所认同,所尊敬的父亲呀,如今却变成了带着人形面具的魔鬼。 伯爵只对安杰洛说过三次重话,一次是切尔西夫人去世时,他没有哭;第二次是他没照顾好菲比,让她从树上摔了下来;第三次是他擅自改变了阿瑟妮夫人的饮食。 原以为,伯爵是为了家人。 不,的确是为了家人。只不过伯爵心里家人的范围和安杰洛不同。安杰洛所认同的家人有:菲比,阿瑟妮夫人,伯爵,切尔西夫人和夏洛特。但是伯爵心中只为切尔西夫人和夏洛特留下了位置。 世界是个巨大的孤儿院,安杰洛是众多孤儿中的一员,以前他在子爵家中迷惘彷徨,现在因为有了可以称之为家人的人,才不至于流离失所,寸步难行。 安杰洛望着天花板,不甘与悲伤涌上心头。 神明从他身边夺去了切尔西夫人和夏洛特,如今又来向他索取阿瑟妮夫人和菲比。 “很不公平呢。”他小声呢喃,“你已经拥有了世界,为何又要来剥夺我仅有的宝物。” 没有人回应。 “既然你是如此贪婪,我也必须捍卫自己的一切了,这一次,我不会退让。” 房间里静悄悄的,月光落进窗户,悄无声息。窗外的玫瑰花染着鲜血般的红色,在这个偌大的伯爵府,仿佛虚幻的幽灵张开着血盆大口。它们在空中游荡,寻觅着误入歧途的人。 第五章 巴别塔的耳语 (九)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深夜里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下得紧密,劈里啪啦落在地上,仿佛在鞭打什么。 地下室里烛火飘摇,伯爵和穿着黑袍的女人围绕着床边,床上美丽的女人像是睡着了,红色的玫瑰散在她金色的长发上。 “苏小姐,您看还要多久才能完全复活我夫人?”伯爵问。 “十年都等了,这会儿还等不了?”被唤作苏小姐的女子脸上蒙着面纱,她轻拂切尔西夫人的长发。“夫人的头发还真是好看呀。” “还请苏小姐对此事务必上心。” “这个自然。在十年前我们就签下了契约,契约一旦签下,谁都不能反悔。”她故意把“反悔”一词说得很重,同时用余光偷瞄着伯爵,“伯爵阁下,用一位夫人换另一位夫人,您不会后悔吧?” 夏克玛伯爵有几分迟疑,他眼里闪着复杂的情绪,嘴唇微动,言语卡在喉咙里。 “不会后悔,也无法回头了。” 苏小姐冷笑一声,面纱下不知道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真不知道伯爵您是痴情还是薄情,怎么说阿瑟妮夫人也陪伴了您十年,您当真不在乎她的死活?” 地下室的陈设和布置和当年切尔西夫人的房间别无二致。 “别说了,”伯爵回避着苏小姐的目光。“我只要复活我夫人就足够了。” 对于伯爵的苦恼,苏小姐没有半点同情,她看着伯爵,就像看着玩偶。她把玩偶推上舞台,期待着一场大戏,这戏卷入越多的人,她就越是满足。 “苏小姐,请问事成之后给您的报酬是什么?” “这个,你不用担心,肯定是你承担得起的。”苏小姐离开床边,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端起一杯茶,掀起面纱,小口抿着。“现在切尔西夫人的灵魂在阿瑟妮夫人身体里,等到她的灵魂能完全适应新的身体,就可以复活了,但是作为交换,阿瑟妮夫人的灵魂会被困在切尔西夫人的尸体里,她上不了天堂,也无法下地狱,就算有一天尸体腐化变成白骨,她也永生永世无法离开坟墓……真是可怜呀……”故意似的,她小声念叨。 伯爵假装没有听见,也端起红茶,小口喝着。 “这茶叶来自东方,可还符合您的口味?”他转换话题。 “不错,不错,的确是正宗的茶叶。”她声音慵懒,明明和伯爵平视,眼神却是居高临下。 突然,她眯起双眼,想起了有什么有趣的事。 “对了,伯爵,忘了告诉你,吉尔少爷已经知道真相了,而且今天他还来找安杰洛少爷了……” 伯爵瞪大了眼睛,瞳孔随之放大,拿着茶杯的手停留在半空中。 “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何不早说?” “对不起,我忘了。” 苏小姐的态度可是没有一点歉意,她一幅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看起来还越发高兴。 伯爵虽然生气,却也无可奈何,他花了几秒平复心情,然后说:“吉尔和安杰洛了解到什么程度了?” “应该差不多是事情的全部吧……哦,不对,十年前盗墓和失踪的案件的真相应该还不知道……” 隔着面纱,苏小姐笑着,轻蔑地笑着。 伯爵看着快要见底的杯子,心事重重。 “那两个案件,我虽然没有参与,但是我也有所耳闻。听子爵说,在找到我之前,你还请了别的巫师和魔女。他们法力不够,提出的都是些什么歪主意……”苏小姐嘲讽着,“又是用死人做实验,又是拿活人做药引。这些不着调的鬼话你也信?” 十年前的某个夜晚,巫师用魔法迷惑了守墓人,在森林作法,坟墓里埋着的人自己推开棺木,从坟墓里爬了出来。深夜里,一群行尸走肉穿过寂静的街道,走进了森林。这些死人们,当时都成了复活的实验品,但是实验失败。后来,伯爵又请了一位年老的魔女,魔女说要用活人做药引,于是伯爵又暗中派人拐骗了许多年少无知的少女。但是所谓的“复活汤药”灌下,切尔西夫人仅仅只是睁开了眼睛。最后,是子爵找到了苏小姐,并把她介绍给伯爵。 苏小姐说,她可以将切尔西夫人的灵魂召唤回来,封锁在她的身体里,但是夫人的身体已经死了,不可能再活动起来,要想复活,必须用其他人的身体当容器,这个充当容器的人必须和切尔西夫人有相似之处,而且还不能排斥魔法。就是在这个时候,伯爵意外邂逅了阿瑟妮夫人。 当时,他把阿瑟妮夫人从火刑架上救了下来,完全是出于私心。阿瑟妮夫人实在和切尔西夫人长得太像了,无论是容貌气质还是举止言谈,仿佛就是另一个切尔西夫人。伯爵一早就知道阿瑟妮夫人是魔女,但他不在乎,于他而言,魔女的身份甚至更方便,方便复活他的爱人。 可要说十年来,伯爵对阿瑟妮夫人一点真情都没有也是假话。阿瑟妮夫人深爱着伯爵,即便她很早就察觉到家中地下室的异样,她也选择相信伯爵。 一开始,伯爵只是在阿瑟妮夫人的饮食中下微量的咒术(咒术是从苏小姐那儿得到的),让她昏迷过去,然后带着她来地下室做实验。开始时只能复活切尔西夫人几秒钟,慢慢的几分钟,十几分钟,几个小时,十年过去了,切尔西对阿瑟妮的身体的越来越适应。复活切尔西的时机已经成熟,他便找到子爵,希望他再次找到苏小姐完成最后的步骤。只不过,和十年前不同,他心中对是否要复活切尔西产生了动摇。 伯爵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他本以为舍弃阿瑟妮也和当初那些年轻女孩一样轻而易举,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即使是切尔西的灵魂在主导阿瑟妮的身体时,看着阿瑟妮的脸,伯爵脑海中满是和阿瑟妮的回忆。尽管都只是一些日常中的小事,但是这些小事不断积累,最终压得伯爵喘不过气。他开始内疚和担忧,责备自己的所作所为会让阿瑟妮永不超生,担心切尔西夫人完全清醒后会责怪他,担忧菲比和安杰洛会恨他。 现如今安杰洛已经知道真相了,以他在乎家人的性格是绝对会阻止自己的。但既然木已成舟,伯爵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头。他压下心中翻涌着的各种情绪,强作镇定,对苏小姐说:“既然安杰洛已经知道了,那事不宜迟,还请苏小姐尽快复活我的夫人。” “好,”对方简单回答,“不过最早也要等到明年的复活节,在这期间,伯爵你会怎样对付安杰洛少爷呢?” “和平时一样。他这个人最在乎家人,只要找不到证据,他就是不会对我怎样的……明天我会让他回子爵家一趟,拜托子爵帮我困住他一段时间。如果他一定要阻止我,我只好拿菲比威胁他了……” “利用父子情谊,伯爵还真是卑鄙呀……不过,要我说,不如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苏小姐露出的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有着不协调的狠毒。但是她说这话也不是出于真心,从头至尾,她都仿佛在享受游戏。 “不行,这一点绝对不可以。还望您不要伤害安杰洛和菲比。” “好,好。我是不会动手的。”苏小姐慵懒地倒在一旁,倒是身为主人的伯爵始终拘谨。 “你一直在害怕我,对吗?我没猜错吧。” 她说对了,伯爵虽然有求于苏小姐,苏小姐从头至尾也没有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事,但是伯爵几十年的人生经历告诉他,这个女人是他永远不能去忤逆,去招惹的。 “你害怕我,因为我是魔女吗?” 不,不是这个原因,伯爵心想。 害怕你是因为我永远猜不到你有到底有什么目的。 世人的总是按照其目的行动。根据其行动可以推测其目的,知道其目的可以预料其行动。但是在苏小姐身上什么都看不到。 “对,我是有点怕你。”伯爵老老实实回答。“但是不是因为你是魔女,而是因为我无法确定你的行动。” “呵,”苏小姐冷笑,面纱轻轻飘起。“那我告诉我的目的吧。”她撑着头,身体前倾。“你知道我是谁吗?” “法力强大的魔女。” “我可不是什么魔女……我是欲望的化身。从别的世界来的。人只要有强烈的愿望就可以和我签订契约,我会实现他的愿望,但同时也会夺走他一样重要的东西。我的目的,就是看芸芸众生如何在世间挣扎……” 原来如此。人的爱恨嗔痴,生老病死,在她眼中,只是舞台上的表演。她从不在乎世人的心情,她在乎的只是这场表演是否精彩。她眼里,所有人,都只是没有差别的芸芸众生。 伯爵冒了一身冷汗。直觉告诉他,因为眼前这个女人,以后还会发生更多无法预测的大事。 黑夜吞没着大雨,吞没着电闪雷鸣,只留下阴森森潮湿的风的呼啸。 第五章 巴别塔的耳语 (十)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安杰洛……” “母亲,我在这儿。” “夏洛特呢?她去哪儿了?她今天又不来看我吗?” “母亲,夏洛特……她去了祖母家……”九岁的安杰洛坐在床边,紧握着切尔西夫人的手。他目光躲闪,没敢直视切尔西夫人的眼睛。 不久前,夏克玛家的夏洛特小姐去世了。切尔西夫人承受不了爱女去世的打击,一病不起。 “母亲,今天外边天气很好,花园里全是红玫瑰。我带您出去看看可好?”安杰洛问。 切尔西夫人吃力地笑着,“我很想去看看,但是我没有力气站起来,安杰洛能帮我摘几朵玫瑰回来吗?” “好,母亲,我这就去。”安杰洛起身,转头就走。 “安杰洛,给夏洛特也摘一些。她最喜欢玫瑰了……” “好。” 安杰洛最不擅长撒谎,他在撒谎时目光会躲闪,有时耳朵也会因为羞愧变红。原来他在子爵家时,一直受两个哥哥的欺负,不管他说的真话还是假话,都不会有人当回事儿,所以没必要撒谎。如今,在伯爵家,无论是伯爵还是切尔西夫人都会认真聆听他的话,这让还是个孩子的安杰洛觉得自己也是值得重视的,于是就更不愿意说谎了。 他走到花园里,一边认真挑选着玫瑰,一边编造着明天见到切尔西夫人时应该说的谎言。 如果自己会说谎该有多好呀,安杰洛生出一个这样的想法。如果自己会撒谎,编造出一个没有任何漏洞的弥天大谎,这样切尔西夫人就不会发现夏洛特小姐已经不在了,没准病就能好起来了。 他挑选了几朵最娇艳的玫瑰,扎成一束,去了公墓,去见夏洛特。他俯身将那束玫瑰放在夏洛特的坟前,然后转身准备离开。却又突然放弃了这个想法。他站在夏洛特的墓碑前,陷入沉默。 安杰洛来到伯爵家时,夏洛特已经病入膏肓了。她每日饱受病痛的折磨,但她从未哭闹过。反而每次看到伯爵夫妇和安杰洛时,她只会微笑着说自己马上要好了。 这样懂事的女孩,安杰洛和她只相识了不到一个月,她就去世了。安杰洛还没有来得及了解这个妹妹,她就悄无声息地走了。 “夏洛特,”安杰洛轻声道。“我很羡慕你,羡慕你有爱你的家人。夏洛特,你如果还活着该有多好,这样母亲也就不会病了。” 安杰洛的眼角挂着泪珠。 “夏洛特,如果你还活着,你会把我当成你的哥哥?我肯定会把你当成妹妹。你知道吗?我有多么渴望一个温馨的家。有严厉的父亲和慈爱的母亲,还有乖巧的弟弟妹妹……”渐渐地,安杰洛泣不成声。 夏洛特,你为什么要离开?你离开之后,母亲病了,父亲也慢慢变得不再像是父亲。原本触手可及的幸福就这样破碎了。 墓前那一簇红红的玫瑰掉了几片花瓣,不知道是不是也在哭泣。 十年后,在阿瑟妮夫人的房间里,安杰洛坐在床边,上演着和十年前一样的场景。 “安杰洛。” “母亲,我在。”安杰洛回复着。 十年了,他不再是那个一撒谎就紧张的小孩了。尽管他满腹心事,满腹疑惑,但在他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母亲,您想见见菲比吗?” “菲比……菲比……”阿瑟妮念叨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母亲,您又忘了菲比呀。那您想见见……夏洛特吗?”他试探地问。 话音刚落,阿瑟妮夫人慢慢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什么。她的眼眶里仿佛聚着一汪清潭,因为夏洛特这个名字而泛起涟漪。清潭中的眼泪聚集在眼角,涌出,慢慢划过脸庞。 “安杰洛,夏洛特去哪儿了?她不来看我吗?” 安杰洛深呼吸了一口气,哽咽着。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可是为何心情如此复杂? “母亲,夏洛特……她去了祖母家……” 安杰洛重复着十年前的谎言。他原本打算,若是眼前的女人是切尔西夫人,而不是阿瑟妮夫人,他就告诉她,夏洛特已经去世的这个事实,看看能否把阿瑟妮换回来。 但是……无论是阿瑟妮,还是切尔西,都是他的母亲。有些话,即使隔了十年,还是无法说出口。 “安杰洛,你怎么哭了?” “我没有哭……” “别骗我了,你都流眼泪了。”她伸出手为安杰洛拂去眼泪。 “母亲,我只是眼睛进了东西。” “安杰洛,你怎么长得这么大了,我记得你应该只有这么高。”她用比划着。“夏洛特是不是也长大了,我好想见见她。” “嗯……夏洛特也长高了,她变得很漂亮,知书达理,大家都非常喜欢她。” 安杰洛仿佛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小男孩,渴望着爱又不敢奢望爱。他依恋着眼前的妇人,乞求她能割舍一点对女儿的爱。 “母亲,先不说夏洛特了。对于过去的事,您还记得什么吗?”安杰洛恢复了理智。 “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我好像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那里有一扇大门,我原本打算进去。可是听见有人在不断的呼唤我,于是我就顺着声音走,然后……我就走进了一片黑暗之中。接着我好像又开始沉睡,有时能听到你父亲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女人的声音。最近,我还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她也走进了那片黑暗,她进去以后,我就出来了……” “母亲,那您对那个走进黑暗的女人有什么印象吗?” “我看不清楚她的样子,但是我感觉,她好像很难过。我现在也会时不时重新回到那片黑暗之中,我一回去,那个女人就会离开……” “母亲,如果,我是说如果您回来是以那个您不认识的女人为代价的,您会怎么做?” “我……”她垂下眼帘,“如果真是这样,我只希望能看一眼夏洛特,见着了她,我就离开,回到那片黑暗里……” “我明白了,母亲。我会让你看到夏洛特的。”安杰洛暗暗握紧拳头,下定了决心。 第五章 巴别塔的耳语 (十一)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菲比,你愿意假扮一天夏洛特吗?” “为什么?安杰洛,比起我你更喜欢夏洛特吗?”菲比藏不住心事,她黛眉微敛,把不解和沮丧写在脸上。 “不是不是不是。”安杰洛慌忙解释,“是这样的,母亲病了,她现在以为自己是切尔西夫人。” “什么意思?” “这个很难解释清楚。可能是因为母亲失忆了,她看到了切尔西夫人的遗物,错把自己当做切尔西夫人了……切尔西夫人生前最后的心愿就是再见一面夏洛特,我希望能满足她这个心愿。” 安杰洛知道这样的要求很不合理,但他为了换回阿瑟妮夫人,也只能这么做了。 “安杰洛,即使我假扮成夏洛特,我也不是夏洛特,母亲也不是切尔西夫人。切尔西夫人临终前心愿未了的事实也无法改变。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应该很清楚吧?” “嗯。”安杰洛点头,“不能否认,我是有私心。当年未能实现切尔西夫人的愿望,我很自责——” “安杰洛,”菲比打断了他的话,她直视着安杰洛的眼睛,“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菲比对安杰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神态动作,行为举止,菲比了然于心。即便现在的安杰洛对于撒谎的技巧已经掌握得炉火纯青。 “对不起,菲比。”安杰洛低头认错。这是他第一次对菲比说谎。从对话的一开始,他满心愧疚。他还在犹豫,思考着要不要把真相告诉菲比。菲比不像他一样能够做到隐忍,她一旦知道事实真相,一定会二话不说跑去质问伯爵。 “算了,”菲比叹息,蓝色的眸子闪过失望,其实比起安杰洛有所隐瞒,她更不开心的是安杰洛居然对她说谎了。 “安杰洛也会有不想告诉我的事……”她堵起嘴巴,小手紧攥着裙摆。 被看穿的安杰洛有些激动,他走向前一步,双手搭在菲比的肩膀上,赶忙解释着:“抱歉,菲比,再过一段时间,我一定会把我隐瞒的一切原原本本全部告诉。” 突然缩进的距离让菲比不由紧张起来,她别过头,小声说:“好,那我答应你,我会去假扮一天夏洛特的。”释怀了之后,她严肃地看着安杰洛的眼睛。“但是,你得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许对我说谎,听到没有?” “好,我以后绝对不会对你再说谎。” 我会永远保护你,我永远不会对你说谎。 五月的英格兰,伯爵家的玫瑰园中,少年郑重地说出誓言,却没想到这一刻,就是一辈子。 子爵家突然传来消息,说是子爵病重,要安杰洛赶紧回去一趟。安杰洛颇觉蹊跷,吉尔不久前刚来找过他,没听他提起过子爵生病了,怎么一下又派了小斯来告诉他这个消息,倒像是在故意支开他一样。 “子爵阁下生了什么病?” 小斯说他不知道详情,只知道子爵突然就昏倒了,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按理说,安杰洛作为伯爵家的养子,完全可以和这一家人撇开关系,但是多年来,两家一直交好,既然对方都来请人了,安杰洛再想拒绝也不行了,毕竟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安杰洛叮嘱菲比照顾好阿瑟妮夫人,同时要她注意着伯爵。菲比虽然疑惑,却也没有时间多问。安杰洛打理好家中的一切后,就换上行头,走上了马车去子爵家。 去子爵家中的路并不平坦,坐在马车上明显能感觉到颠簸,安杰洛望着窗外缓缓移动的田园风景,又开始思考阿瑟妮夫人和切尔西夫人的事。他对子爵病重的消息还是心存疑虑,也放心不下在家的菲比。 伯爵会拿菲比复活夏洛特吗?安杰洛对于伯爵还是抱有一丝希望。他和菲比不是伯爵的亲生的孩子,可这些年,伯爵对他们视如己出。安杰洛想起了菲比还只有十二岁时,伯爵就已经开始为菲比准备丰厚的嫁妆,他说绝不能委屈了菲比,不能让菲比未来的丈夫低看了她。伯爵那是书的话是真心的吗?不像是假话。菲比十五岁后,伯爵带着安杰洛出席各种社交场合时,也是很认真地在为菲比物色对象。但是,当年夏洛特的墓也被盗了,夏洛特的尸体一定还在家里的地下室,这说明在十年前,伯爵是有计划也复活夏洛特的。毕竟失去了夏洛特的切尔西夫人,是活不下去的。 阿瑟妮夫人和伯爵的关系又是怎样的呢?菲比和安杰洛所看到的,是二人相敬如宾,但私底下其它时候,安杰洛并不清楚,在知道真相前,安杰洛也没有去怀疑过两人的感情。如果伯爵对阿瑟妮夫人有情,也就不会还想着继续复活的实验。说不定,其实伯爵现在也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用阿瑟妮夫人还换切尔西夫人呢。 说到复活,那个魔女究竟是什么身份?安杰洛后来拜托菲比问过爱德有关复活的魔法,爱德说复活这种事情是绝对做不到的,也是魔女中所禁止的。有些误入邪道,走火入魔的魔女也在研究这种黑魔法,但是至今为止没有听说过成功的案例。这个魔女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能够做到起死回生。安杰洛不解,这次去子爵家,他务必要调查清楚。 马车停了,车夫为安杰洛打开车门,安杰洛走下马车,踩进一个浅浅的水潭。和上马车时不同,空气变得潮湿,温度也稍微变低了——刚刚下了一场小雨。 安杰洛看着灰蒙天空下那栋他曾经无比厌恶的大宅,深吸了一口气,迈步径直走去。 很久很久以前,他高估了子爵的感情,以为只要自己变得出色就分得哪怕一点的亲情。如今,安杰洛再一次重蹈覆辙,高估了伯爵,谁知这一次的失误直接将安杰洛推向深渊的边缘。 阿瑟妮夫人,不,应该是切尔西夫人坐在卧室的阳台上,她的身体还很虚弱,不能到户外去。 菲比轻轻叩响房门,推门而入。 “母亲,我来看你了。” “你是……”夫人一脸困惑,同时也有点抱歉。 “我是……”菲比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是夏洛特。” “夏洛特……你真的是夏洛特?” 夫人激动得站起身,却因为无力支撑又倒回了座位。 “母亲,您还好吗?”菲比匆忙跑到夫人身边,却发现夫人已经热泪盈眶。 “让我好好看看你,”她捧起菲比的脸。“安杰洛说得没错,你果然变得越来越漂亮了……” “安杰洛和您说了吧,我去了祖母家……对不起,母亲,我很久没来看您了。” 虽然是在假扮夏洛特,但是夫人对夏洛特的思念同样感染了菲比,这一刻,她甘愿成为夏洛特的替身。同时,她似乎也有些明白为什么安杰洛会提出这个请求。 “夏洛特,之前你父亲骗我,说你丢下我们去了天堂……”夫人擦着眼泪,“我就知道他是在骗我。” 她拉着菲比说了很久很久的话。 天空聚气了小片的云,下起了小雨。雨丝飘进阳台,打在装饰的红玫瑰上。 菲比不再说话。短暂的感动后,她立马感觉到违和。 这是她的母亲,是曾经带着她一直穿梭在不同城镇之间,始终爱她的母亲。 夫人的模样确实是阿瑟妮夫人的样子,可是身体里好像住着另一个人。这个人爱的不是她,是另一个和她有几分相似的女孩。 母亲,母亲,我是菲比,不是夏洛特。 菲比在心里默默呼唤。 母亲,您真的是我的母亲吗? “你怎么了?夏洛特。”夫人问。 菲比摇摇头,“没怎么。”随后她不受控制地低下头,眼泪偷偷蔓上眼眶。但当她抬头时,只能看见一张笑脸。 “母亲,您饿了吗?我叫人给您送点吃的。” “不用了,你父亲不让我吃别的东西。对了,夏洛特,你父亲有没有给你订婚呀?” “父亲喜欢子爵家的吉尔少爷。”菲比老老实实回答。 夫人若有所思,“那孩子小时候是有点淘气,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那你喜欢他吗?” “不讨厌也不喜欢,但是安杰洛好像很讨厌他。” “这也难怪,”夫人并不吃惊,“以前安杰洛在子爵家时,可没少受吉尔他们的欺负。” “嗯?母亲,您是怎么知道的?” 不对,这有些不对劲,菲比想,安杰洛从未对她和母亲说起过在子爵家的生活,自己与安杰洛形影不离,尚且不知道,母亲又怎么会知道?也许是父亲告诉她的吧…… “我和你父亲当年选择领养安杰洛,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子爵一家人对安杰洛并不好……” “父亲也知道子爵对安杰洛不好吗?” “当然,当时,他还看不惯子爵的为人……不过,现在你父亲会喜欢吉尔少爷,说明吉尔少爷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应该是吧。”菲比敷衍地回答着,她愈发疑惑,这些年伯爵家和子爵家来往频繁,菲比还以为伯爵和子爵关系很好,可是事实似乎并不是这样的。夫人口中的伯爵,和菲比所认识的伯爵产生了微妙的偏差。 夫人摘下了花瓶中的玫瑰,小心地别在了菲比的头发上。 “真是好看呀。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在头发上插玫瑰花,你还傻乎乎地跑到花园里摘玫瑰,结果手被扎破了,留了好多血……” 不,你不是我的母亲。 望着眼前陌生的妇人,菲比强烈意识到了这一点。 第五章 巴别塔的耳语 (十二)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安杰洛少爷,这边请。”悠长的走廊里,光线昏暗。衣着得体的女仆走在前边带路。 “子爵阁下的房间应该不在这一层吧?” 安杰洛毕竟也是在子爵家生活了近十年,对子爵府邸的构造也算得上清楚。 “安杰洛少爷有所不知,这几年来,老爷的身体大不如从前,时不时小病一场,就和夫人分房睡了。” 虽然女仆小姐的回答找不出什么漏洞,但安杰洛心里还是有不好的预感,今天的子爵府邸似乎过于安静了。 “子爵阁下生了重病,其他人呢?” “他们都在老爷房间陪着老爷。” “不,我是说其他的下人。” 一家之主病了,怎么都没有看见仆人忙里忙外。 “老爷喜清净,这次突然得了重病,夫人命令我们行动安静务必一些。安杰洛少爷,到了,就是这个房间。” 女仆为安杰洛打开房门,安杰洛疑惑地走进去。这个房间很大,里边摆放着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这是以前安杰洛和哥哥们练琴的地方,房间连着一个卧室,安杰洛朝卧室走去,里边却空无一人。 他急忙赶回到门的位置,可已经晚了,房门上了锁,任凭他怎么敲打呼救,都无人回应。他跑到窗户旁边,窗户也上了锁。 安杰洛心急如焚。他现在被困在这里,说明伯爵和子爵已经知道他得知了真相,为了他们的计划能顺利进行,这才把他骗出伯爵府关在这里。问题是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是吉尔说漏嘴了吗? 安杰洛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检查了整个房间,房间里没有能够打开门或窗户的利器,甚至连尖锐的物品都没有。 他很担心还在伯爵府的菲比和阿瑟妮夫人,谁也不知道不知道伯爵到底会不会对菲比下手,也不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间彻底复活阿瑟妮夫人。最坏的情况就是这两天。 安杰洛坐在钢琴旁的琴凳上,焦躁地按着琴键,老久的钢琴漏出沉闷的音符。 他被关了一天,没有人来送吃的,房里的水也快喝完了。晚上,他还在思考着要怎么逃离,可是瞌睡不受控制地袭来,他强迫自己不能睡着,却败给强大的困意。 第二天一早,房间里摆上了食物和水。 安杰洛很是吃惊。他一贯浅眠,半夜里有什么动静,马上就能醒。可昨晚明明心事重重,却很快就入睡了,而且睡得很沉。 他走到食物和水旁,端起水壶,仔细打量着里边的液体——这里面,很有可能是下药了。 不能慌也不能急,安杰洛暗示自己,在这场博弈中,谁先冲动,谁先感情用事,谁就输了。他走到钢琴前边坐下,敲下琴键,娴熟地弹奏起来。这期间,他听出来有几个琴键走音了,应该是很久没有人弹过了。 琴声持续到晚上,安杰洛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水,只是一个劲儿的弹琴。到了深夜,他终于盖上钢琴。接下来一天他照旧弹了一天的琴。 这两天没有人来给他送吃的和水,他也滴水未进,身体有些吃不消。 突然,他听见敲门声。 “是谁在房间里?” 这是吉尔的声音。 “是我,安杰洛,你总算来了,快把门打开。” 这几天安杰洛弹的曲目都是吉尔喜欢的。吉尔以前虽然行为放荡,不学无术,但是在音乐上却十分有天赋。这个家里除了他,不会再有人弹琴了。 “我没有钥匙开不了,你怎么被锁在里边了?” “这话你得问子爵阁下了。”安杰洛没好气地回答。 “安杰洛,难道父亲他们已经怀疑你了?”吉尔有些着急。“你做什么了?这么快就被怀疑?” “我还想问是不是你走漏了风声呢?我都没开始行动就被支开了。” “我可什么都没说。” 很奇怪,既然自己还没行动,吉尔也多嘴,伯爵他们是怎样知道这回事的呢? “吉尔,明天一早,你去见子爵,就说我有要事要和他商量,这件事关乎你们家的发展。”安杰洛说。 “好的,我知道了。明天,我还会去夏克玛伯爵家一趟看看菲比……” 隔着门板,对方的声音不是那么清晰。 安杰洛小声说了句:“谢谢”,不知道吉尔有没有听到。 吉尔很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安杰洛顺利见到子爵,只不过房间外还是层层护卫。 “子爵阁下,您这一病可把我折腾得够呛。”安杰洛喝着茶,气若闲庭。 “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如果是放你离开这件事,免谈。”子爵坐在对面,撑着拐杖。 “别急,我们先叙叙父子之情。” 子爵不屑地哼气,父子之情,这话搬到台面上来,就像个笑话。 “真难为你还记得我是你亲生父亲。”他口吻嘲讽。 “子爵阁下,您这话可说得有点过分了。别忘了您一病我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要不然也不会被您关在这儿了。” “有什么话直说吧,吉尔说这关乎我们家的发展。” 安杰洛为自己重新倒了一杯茶,吹着热气。他之所以让吉尔转达这样的话,是因为他对子爵的为人再清楚不过了。子爵这个人道貌岸然,首鼠两端,趋炎附势,为了家族的名声和利益什么都做得出来,什么都可以抛弃。 “您为何与夏克玛伯爵交好,我很清楚。您巴结伯爵,以此换得名声和地位。您很聪明,利用夏克玛伯爵获得不少财富,也结识了不少达官贵人。但是您似乎不太明白一点,现在您可以仰仗伯爵,但是未来呢?等到伯爵百年之后,您这一家要想持续繁荣下去,又该仰仗谁呢?”安杰洛微笑着,口吻近乎威胁。 子爵用力握紧了拐杖。的确,安杰洛说的没有错。这些年,他一直对伯爵言听计从。但是等伯爵百年之后,他又该如何自处,这一点他也还在考虑。子爵原本打算这事成后就商讨和伯爵的婚事,一来加强两家的联系,二来把菲比拿捏在自己手中也好以后控制安杰洛。但是婚事却迟迟定不下来。 “我该仰仗谁?这与你又有何干系?” “父亲,”这个称呼安杰洛已经有十年没用了,他故意咬字很重,他身体前倾,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 “未来的夏克玛伯爵是我。” 从前,他对爵位没有一点兴趣,他走在外,旁人都称他为安杰洛少爷,羡慕他是夏克玛家未来的继承人。但是安杰洛从不觉得爵位能够给他带来一些实质性的好处。金钱也好,名誉也好,他不屑一顾,他在乎的只是家人。在子爵家时,他曾幻想自己生在寻常人家,虽然可能会食不果腹,但至少不必勾心斗角,能够平安顺遂,终老一生。本以为在伯爵家能够实现这个愿望,到头来,却也是一场梦。 “父亲,我们不愧是父子。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什么都可以利用啊。” 子爵沉思,他黑色的拐杖扎进地毯里,黑色的眼睛里堆满了算计和谋划。他开口回答,小胡子随之舞动。 “你用什么担保你以后不会出尔反尔?” “我妹妹,菲比。”安杰洛回答,“父亲不是一直想让兄长迎娶夏克玛家的小姐吗?可伯爵一直没有答应婚事,您可知道是为什么?” “为什么?”伯爵问。 “因为我不同意,菲比也不同意。这婚事只要菲比点头就能成。菲比平时最听我的话,只要我说可以,她就能接受。我之前不同意,是因为我们之间的陈年旧事,现在我想通了。我看得出兄长是真心喜欢菲比,把菲比交给他我也放心……父亲,这个交易可还顺您的心?” 子爵还在犹豫,安杰洛继续说道:“父亲,你想若是伯爵真的复活了切尔西夫人,下一个有没有可能是夏洛特呢?虽说夏洛特也是夏克玛家的小姐,但是你想兄长喜欢的是谁?我更在乎的又是谁?” “伯爵是不会复活夏洛特的,他和我说过。” “这可不一定。切尔西夫人没有夏洛特就活不下去,您觉得深爱夫人的伯爵会不会为了夫人再去牺牲别人呢?” 沉默良久之后,伯爵回复了一句:“好。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安杰洛扬起嘴角,得意地笑着。 “请父亲大人告诉我伯爵有什么计划?还有您为他找的那位女巫,究竟是何方神圣?” “伯爵打算在复活节时复活切尔西夫人。我这次接到的命令就是把你困在这儿,等复活节之后再放你出来。” “具体怎么复活?” “这个我也不清楚,苏小姐的意思。” “苏小姐?”安杰洛问。 “苏小姐是你口中的那位魔女。她是什么人我也不清楚。我是在一艘来自东航的航船上结识她的。据说她能满足人的愿望。其余的,我也不知道了。” 满足人的愿望?拥有这种能力的人不是神就是魔鬼。但是神和魔鬼真的存在吗?安杰洛不解。但他能肯定的是,在复活节之前,菲比和阿瑟妮夫人都不会有危险。 “多谢父亲,我会向您证明,您和我合作是正确的选择。” 安杰洛浅笑,端着茶小口喝着,隐藏起他的心思。 现在的他,满口谎言,终究是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虚伪的样子。 第五章 巴别塔的耳语 (十三)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片片乌云在天上聚集,雷声阵阵,忽然之间,又下起了小雨。 菲比挽着小花篮,提起裙子,慌慌张张地从花园里跑回来。她刚跑到屋檐下,还没来得及拧干湿透的衣服,就听到一声熟悉地呼唤。 “夏洛特。” 循声望去,只见是夫人。她披着淡薄的浅灰色披肩,优雅地立在屋檐下,笑容温和。 “母亲,您怎么出来了,”她来不及拍下溅到身上的泥土,赶忙推着夫人往屋内走。“这几日天凉,母亲还是多多待在房间里好。” “有你陪着,这些日子,我身体好了很多。不要太担心了。” “不行!”菲比的语气坚定,“在医生说您没说您完全好了之前,不准乱跑出来。” “行行行,”夫人宠溺地笑着,“你赶紧回去换条干净的裙子吧……” “嗯,好的,等我换好就去陪您。” 说完,菲比留下一个逐渐缩小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这孩子,毛毛躁躁的,一点也不像个贵族小姐。”夫人摇着头无奈笑笑。 菲比换了一条干净的裙子,又用干毛巾把头发擦干,之后便又去了夫人的房间。 菲比这阵子一直心烦意乱,一是因为她发现她的母亲已经不再像是她的母亲了,二是因为安杰洛已经出门半个多月了却还没有回来。菲比有些担心他。自从菲比从夫人那儿得知安杰洛儿时的遭遇后,她就没有一刻不在担心安杰洛。这期间,她派仆人去子爵家打听消息,仆人每次的回应都是子爵病了,想多留安杰洛一段时间。伯爵也说安杰洛不会出什么事,让她不要操心。菲比也就没有多问。 可是,她内心十分不安,一清闲下来,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安杰洛。她想见安杰洛,想把夫人的情况告诉他,也想陪在安杰洛的身边,让他不要逞强。 心事重重,菲比推开了夫人的房门。夫人坐在房间一侧的沙发上,她正看着外边紧密的阴雨。察觉到菲比发出的声响,她转过头对菲比微笑。 “你来了,坐这儿吧。”她指着沙发的另一侧。 菲比乖乖地走在她身旁走下,她有些拘谨,因为夫人不再是她所熟悉的人。 “母亲,您不是母亲吧。”望着熟悉的面孔,心里所想的话突然冒出。 “你在说什么呢?”夫人不解。 “我的母亲不像您这般优雅,您就像玫瑰花一样尊贵,而我的母亲则像水仙花一样随性,她生于自然,热爱自然……” “傻孩子,你在说些什么呢?” 菲比望着她,言语哽在喉咙。 夫人轻柔地将菲比额前的碎发别至耳后。 沉默的因子散在空气里,外边滴答滴答的雨声清晰可闻。 “其实这些日子,我也有些疑惑,”她开口打破了沉默,“我也觉得你不像夏洛特。夏洛特比你调皮,也更加任性……” 被蒙在鼓里的两个人,真情假意各掺一半,扮演着母女。可所有的戏剧总归是会有落幕的一刻。 “我不是夏洛特,我是菲比。” “菲比,”她小声念着这个名字,若有所思。“果然,你不是夏洛特……”滚烫的泪花从夫人脸上滑落。 “对不起……”菲比说。 “没事,谢谢你……”夫人用手绢擦着眼泪。“我不能再骗我自己了,菲比,你老实告诉我,我的女儿夏洛特,是不是已经不再了……” 菲比以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回了一句:“嗯。” “我早就应该认清现实了……”夫人的眼泪不断涌出,最后她深呼吸一口气,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 “菲比,你的母亲是怎么回事呢?” “我……不知道。”菲比眨着她的大眼睛,“她和您长得一模一样,但是她又和您不一样……” 夫人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突然,她们同时意识到,在夫人的房间里,没有镜子。 “菲比,你的房间有镜子吗?”她问。 菲比回答了一句“有”,说着就准备带着夫人去她的房间。 但刚走出夫人房间的门口,就被一位年纪稍大的女仆挡住了去路。 “夫人,小姐,你们这是要去哪儿?伯爵说过夫人身体不好,若是要外出,必须先向他禀报。” “我们不出去,我只是想带母亲去我的房间。” “我明白了,若是有什么需要,请夫人,小姐随时唤我。” 菲比领着夫人径直往楼上走,走向她的房间。 外边的雨越下越大,乌云遮天蔽日,不似白昼。雷声轰鸣,伯爵府邸鬼影栋栋。菲比有不好的预感,在这府邸生活了十年,她头一次感觉到阴森可怕。 菲比仔细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家中地下室的大门。似乎里边关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那东西散发着诡异的气息,好似幽灵一般,盘旋在府邸上空。 “这是我的房间。” 菲比推开房门,点上了蜡烛。 夫人手持着灯台,在一片昏暗中,朝镜子的方向走去,烛光下,镜子放射出夫人的模样。 轰的一声,雷声冲破天际。 夫人跪倒在地上,蜡烛熄灭了,倒在一旁。 “菲比,这不是我的脸……”夫人声音颤动,“菲比,我不是这个模样……” “您别急,冷静下来。” 夫人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全身都在颤抖。外边的强风撞开了窗户,冷气直往屋内灌。 “您说这不是您的脸?这是什么意思?” “这张脸虽然和我很像,但是这不是我的脸……”她看着菲比,又想起了什么,猛地抓住菲比的肩膀。“菲比……你的母亲,我这个身体叫什么名字?” “阿瑟妮·夏克玛。” “不对……不对……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不是我的名字……” 夫人脑子很乱,脑海中突然闪现出那个同样被困在黑暗中的人。又回忆起安杰洛那天对她说的话。 安杰洛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您回来是以那个不认识的女人为代价的,您会怎么做?” 也许这就是答案,夫人想。 在她短暂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过对他人作恶的想法。即便是受了委屈,她也从未咒骂过谁,相反,她还希望他人获得幸福。 她原本以为自己只是病了一场,忘了很多事情。但没想到自己的回归竟然是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的。这令她惶恐不已。 对于一个善良的人来说,最痛苦的折磨莫过于别人强加身上的罪恶。 切尔西夫人无心作恶,却因为伯爵的私心,背上了数不清的人命。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菲比心中堆满了疑问。 “菲比,你不用担心。”镇定下来的夫人语气平静,不再歇斯底里。她面对着菲比,抚摸着她的脸。“我会把你的母亲换回来的。这段时间,谢谢你的照顾……” 菲比张开嘴巴,刚想进一步询问事情的真相。突然,有人咚咚敲响了她房间的门。 “是谁?” “是我。”伯爵的声音透过房间的门板传了进来。 菲比站起身,又扶起了夫人。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打开了门。 “父亲。” 菲比有些吃惊,因为这个时间是伯爵待在书房看书的时间。平常这个时候,他绝对不会从书房出来,也不会允许有人去打扰他。 “夫人不躺在床上好好修养,跑到这儿来有什么事吗?” 夫人走上前,眼里满是复杂的思绪。不过,她的回答却是意外的冷静。 “我待在房间里久了,有一些闷,就想来这儿看看。” 她的回答中既没有提菲比也没有提夏洛特。她猜测到,其实伯爵本人对于她的情况也不是非常了解。若他知道自己已经变回来切尔西,那肯定不会让自己和菲比接触了。之前她的意识和阿瑟妮的意识时常交替,正是凭借着对菲比的认识才能区别出来。如果让伯爵知道现在切尔西的意识已经完全主导了阿瑟妮的身体,他会怎么做?会丢弃阿瑟妮的灵魂吗?切尔西不知道,也不敢轻举妄动。 她眼前的男人曾是这片土地上最大的慈善家,因为一次偶然的善举,他住进了她心中。而现在,时光悠悠,他不再是那个心底善良的男子,反而是裹着人皮的恶魔,降临在这个世上,带来罪恶。但令她气恼的是,即便她知道这个男人的罪行,她也无产生一点恨意,有的只是伤感和怜惜。 也许,自己只是伪善罢了。 “老爷,我这就回房间休息。” 夫人的脸上再也看不出什么,她从伯爵的身旁擦过。 “对了,老爷,安杰洛在子爵家待了这么久,应该让他回来了。” “子爵病了,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陪着他。你应该能理解吧?” 这一句话,轻描淡写,却也是在试探。 “当然。”夫人回答。“我当然能够理解,但是安杰洛也是我的孩子,我也希望他能陪着我。” “哦?夫人是希望自己哪个孩子能陪在身边?” “当然是儿子和女儿都在身边。”夫人故意打着哈欠,“我有点累了,先回房间里了。”她转头对着菲比,笑着说:“麻烦你去子爵家一趟,把我的‘病情’告诉安杰洛吧。赶紧去吧,”她催促着,“趁着雨下小了。” 在菲比不知情的情况下,还是把她支开比较好,夫人这么想着,同时初步制定好了计划。 第五章 巴别塔的耳语 (十五)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阴雨绵绵,花园里的玫瑰花凋零了一地。 “夫人,这几日感觉如何?” 伯爵照例在中午给夫人送来了特别制作的午餐。 “我没什么胃口,不太想吃。”夫人坐在床上,瞥了一眼盘中的食物,不由猜测这其中可能下了某些招魂的药,一时间感到恶心。 “多少吃一点吧。”伯爵的语气藏着说不出的愧疚。 夫人拿着刀叉,切下很小一块牛肉送至嘴里。 “老爷对我如此上心,究竟是因为什么呢?”她垂下眼眸,心情复杂。 “因为你是我夫人……” “你这是对谁说的呢?是切尔西还是阿瑟妮?”她开口质问。 “你……果然都知道了……”伯爵闭目,露出一个释怀的笑容。 夫人浅笑,“原本想着先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但我发现在你面前我无法做到假装。”她放下刀叉,倒在床的靠垫上,头偏向一侧。 “这些你都拿走吧,我不想吃。” 伯爵把食物端到一旁,又坐回了床边。 “你告诉我,为了复活我,你害了多少人?”夫人侧着头流泪,不愿看着伯爵。 “很多人,我也不想害人,刚开始拿死人做实验,可是实验失败了……” “所以后来选择用活人?”夫人提高音量,转过头,怒目相对 伯爵低着头,小声答:“嗯。” “你疯了?” “嗯,我早就疯了,你走了之后,我就走火入魔了,现在也回不了头了……” “放过阿瑟妮,你就能回头!” 伯爵摇摇头,“不可能了,你已经差不多完全清醒了,她回不来了……” “你这是要我生不如死……你为什么要选择复活我,你明明知道用这样的方式复活我会让我痛苦,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伯爵深吸一口气,湿了眼眶。 “因为我想见你……” 雨水滴答滴答打在阳台,伯爵注视夫人,眼里闪现着过去的场景。 她是身份公爵家身份尊贵的二小姐,是待嫁名媛中最温柔体贴的美人。那年五月,只因在玫瑰园中偶然邂逅,他便为她失了神。因此耿耿不寐,辗转反侧。他笨拙地向她靠近,小心翼翼,“别有用心”。当她答应了自己的求婚之后,莫大的喜悦涌上心头。本以为可以白头偕老,安度余生,却不想人事难料,浮华旧事终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因为我想见你……” “你和阿瑟妮也相处了十年,她呢?你对她真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夫人冷冷回答。 伯爵没有回话。 “你说你想见我,就用了如此肮脏的手段,你明明知道我会接受不了,你还是这般行动了。你这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自己,你只是自私而已。你对阿瑟妮也动了情,却不敢承认,也不是为了我,只是为了自欺欺人……”夫人语气不再强烈,她覆上了伯爵的手。“你去求求苏小姐,她既然有办法让我回来,那也肯定有办法让阿瑟妮回来……” 见伯爵没有回应,她紧握住伯爵的手,“以前我最大的心愿是再见一面夏洛特。现在菲比满足了我这个愿望,我也想实现她的愿望,把她的母亲换回来……老爷,你其实也喜欢菲比对吧?你一直视她为亲生女儿。我们已经失去了夏洛特,难道还要失去菲比和安杰洛吗?” “好了,我明白了……我会去和苏小姐谈谈的……”他看着夫人,眼里是不舍和留恋。“在这段时间里,你能像以前一样陪着我吗?” “好的。”夫人绽开笑容,一脸欣慰。 原来自己真的只是伪善而已,她可以原谅所爱之人所有的罪恶,原谅他的虚伪和自私。 就算是地狱深渊,我也会陪着你。 毕竟现在的我们,已经无法到达天堂了。 我先走一步,在那儿等着你…… 菲比被禁足了,因为她想去找安杰洛。之前伯爵禁足她的理由是雨一直不停,外边路滑,出门不安全。可菲比不信,直觉告诉她,伯爵有事一直隐瞒她。不只是伯爵,安杰洛和夫人也有事瞒着她。 她倒在床上,听着雨声,相见安杰洛的心情愈发强烈。安杰洛走后,菲比心里好像缺了一块,总是无缘无故想起他。 是在担心他,但是是怎样一种担心呢?父母想见孩子是一种担心,妹妹相见哥哥是一种担心。但是菲比相见安杰洛除了担心外还饱含着别的情愫。 自己是怎样看待安杰洛的呢?亲人,朋友,应该不只是如此吧。 “安杰洛,我不想嫁人,我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以前说过的这句话,现在想起来,却暧昧不清。菲比和安杰洛没有血缘关系,虽然在外都称呼自己是夏克玛家的少爷小姐,但是二人对彼此的感情却超乎了兄妹的范畴。 菲比把安杰洛当哥哥,当亲人,可是这其中也夹着自己的私心。她思索着,想知道这种私心是什么时候开始萌芽的。是安杰洛带着她偷偷离开舞会开始的,还是安杰洛在伯爵面前拒绝她和子爵家的婚事时开始的? 从小到大,安杰洛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她,菲比也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会永远和安杰洛在一起。菲比对感情的事开窍很晚,当同龄的人开始读爱情小说时,菲比还读着童话故事。当名媛们开始讨论贵族公子时,菲比却兴趣全无。在她心中,没有人能有安杰洛一半好。即便是相貌出众,为她收了心的吉尔,菲比也没有因此感动半分。她感激吉尔的真心,却始终无法心动。 伯爵有意让菲比嫁给吉尔。菲比没有反对,因为对她来说,无论怎样的婚姻都无法让她心满意足。除非对方是她从小就一直依恋的人。但是,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吧…… 菲比抱着枕头在床上打滚。 安杰洛会怎样看待自己这份心思呢?他一向把自己当成孩子,即便她去表白心意,安杰洛也可能不往心里去,只当是孩子的胡闹。菲比苦恼不已,她转了一个圈后,坐起身。 抱起来从外边回来的黑猫。 “爱德,你说为什么安杰洛还没有未婚妻呀?” 黑猫“喵”了一声,菲比解读了它的叫声。 “也有可能。安杰洛很优秀,他想找的女孩也可能是非常优秀的。”菲比说。“爱德,你觉得我优秀吗?” 黑猫又“喵”了一声。 听到回答后,菲比有些生气。“是,在礼仪和课业上,我是不如其他的贵族小姐。但是我也有很多拿手的事情呀。安杰洛只喜欢吃我做的蛋糕和饼干,也只喜欢我送的礼物……” 黑猫打断了她的发言。 “爱德,你问我是不是喜欢安杰洛?我当然喜欢他呀,毕竟他是我哥哥……”说出这话后,菲比有些不甘心。 她把黑猫抱在怀里,蹭着它的脸,却突然闻到它身上奇怪的味道。 “爱德,你身上怎么有股怪味呀?不是昨天刚帮你洗澡吗?你去哪儿了?” 黑猫喵喵回答着。 “你刚从厨房回来?你在厨房吃了什么吗?” 菲比拎着它的脖子,仔细地闻了闻。 “什么?你说你偷吃了给母亲准备的午餐?那怎么会有怪味?” 猛然间,菲比冒出不好的想法,她赶忙起身,抱着爱德跑下楼,在夫人房间门口,她听见了伯爵和夫人的对话。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安杰洛和伯爵还有夫人所隐瞒的事,她都知道了。 一时间,她跪坐在地上,无法忍受。 所有的一切都是谎言吗?伯爵对她的母亲阿瑟妮夫人只是利用罢了。虽然伯爵答应切尔西夫人会把她的母亲换回来,但是有些伤害,一旦烙下,就永远无法弥合。 第五章 巴别塔的耳语 (十六)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吉尔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踏进了夏克玛伯爵的府邸。 这个时间,伯爵在夫人房间陪着夫人,所以是菲比出来招待的。这也正合他的意,他此次前来就是为了见菲比。 菲比坐在他对面,女仆端上了茶和点心,笑着退下。伯爵府和子爵府的所有下人都已经默认吉尔少爷和菲比小姐的婚事,认为他们郎才女貌,珠联璧合,是一对佳偶天成。但是吉尔心里很清楚,他和菲比是没有可能的。虽说安杰洛对子爵口头允诺日后会将菲比托付给他,可吉尔也明白安杰洛的话不过是敷衍子爵的谎言。安杰洛的目的是带他的家人离开,不只是菲比,还有阿瑟妮。 菲比的脸色有些苍白,眼袋很重,蓝色的眼睛失去了光泽,整个人萎靡不振。但为了不失礼于人,她还是勉强地笑着。 “吉尔先生,请问今日可是来找父亲的?” “不是,是来找你的。” 尽管和菲比单独相处过很多次,但是他依旧还是会紧张。 “找我?找我有什么事吗?”菲比的声音宛如莺啼。 吉尔身体稍微前倾,小声道:“是关于安杰洛的事,能否去外边谈谈?” 听到安杰洛的名字,菲比不由颤抖了一下,她本以为吉尔会对安杰洛避之不谈,所以也没有先问。 “好的。”菲比不动声色,眼里却满是感激。“那我们去花园吧,我最近被禁足了,也出不去。” “好的。” 下了半个月的雨,天空终于放晴。花园里还是湿漉漉的,凋零的玫瑰花瓣散落了一地,沾着雨水,有几分凄凉的美感。 “吉尔先生,安杰洛还好吗?” 他们并排走着,以前,吉尔邀请菲比出门时,也是这样和她并排走着,但是菲比刻意制造着距离感,举止言语也被礼仪所拘束着。像在这样放松的情景下谈话,还是头一回。 “安杰洛很好。菲比小姐,你知道为什么安杰洛去了我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听人说是子爵阁下病了,想让安杰洛陪着他。但我感觉应该是有别的事……” “你没有猜错,的确是有别的事绊住了他。是伯爵让我父亲把安杰洛困在那里的……”吉尔把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全部告诉了菲比。 “吉尔先生,其实我早两天也无意得知了事实真相。” “嗯?”吉尔有些意外,“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偷听到父亲对切尔西夫人说,他会去拜托苏小姐把母亲换回来的……” “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亲耳听所闻。”菲比蹲下身子,采了一朵花。 怪不得呢,吉尔心想,怪不得菲比看起来精神不太好。被自己所相信的亲人欺骗,心情应该很沉重。 “你还好吗?”他轻声问,下意识伸出手想摸摸菲比的头,却在靠近的瞬间收了回来。 “应该还算好,毕竟父亲已经承诺会把母亲换回来了……”她低着头,玩着手上的花。“父亲应该也很快就会让安杰洛回来了吧?” “既然如此,也没有扣下安杰洛的理由了。” “那就好。”菲比微微一笑,淡雅如雏菊,苍白的脸上添了一抹彩色。 吉尔心里又是开心,又带着淡淡的失落——自己终究是输给了安杰洛……光是听到安杰洛的名字,菲比的眼里就闪耀着粼粼的波光。也只有在安杰洛身边时,菲比才是真正的菲比,是那个无拘无束,开心笑着的女孩。 吉尔第一次心动是在菲比十五岁的生日会上,当时,他还是别人眼中行为放荡,不务正业的花花公子。子爵为了促成两家婚事,强带着他来到伯爵家。第一眼见到菲比时,他认为菲比不过是个长相漂亮的贵族名媛,和其他沉闷的贵族小姐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当他看到菲比偷偷溜出舞会时,不免对她产生了几分兴趣。最后看见她在府邸外,在月亮下不受拘束的样子,他就彻底沦陷了。 菲比就像鸟儿,扑闪着翅膀,在天空中飞翔,在树林里高歌。她是森林里的精灵,神秘又自由。她仿佛月亮,散发着柔和恬静的光芒。这样一个女孩,和吉尔以前接触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样。 吉尔不是生性风流,他本性也不坏。吉尔的母亲是落魄公爵家的独生女,空有着贵族的头衔,下嫁给子爵。子爵夫人娇生惯养,心比天高,一直看不起子爵,对她和子爵的两个孩子也没有倾注多少精力和关爱。吉尔从不知道他们的母亲是怎样看待他们俩兄弟的,也从来没有问过,因为吉尔害怕得到一个不想得到的答案。 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孩子,会不期待母亲的爱。 后来安杰洛被接到子爵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子爵夫人讨厌安杰洛。自认为高贵的子爵夫人本就觉得下嫁十分委屈了他,却没想到丈夫还会有私生子,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耻辱。“既然母亲不喜欢安杰洛,那我也不应该喜欢安杰洛,安杰洛是我和母亲的敌人。”年幼的吉尔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开始欺负安杰洛,以长子和爵位继承人的身份欺负这个没有依靠的异母弟弟。通过欺负安杰洛,吉尔获得了子爵夫人多一点的关注。 安杰洛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短短几年,他变得优雅,高贵,博学,通达,像是真正的爵位继承人。安杰洛得到了子爵的赏识,虽然只是一点点的赏识,但这一点点就足以让吉尔心里失衡。吉尔羡慕安杰洛,羡慕他的才能和学识。但那时他的羡慕不至于膨胀爆发。真正让他爆发的是子爵夫人的话,子爵夫人骂他不成器,竟比不上私生子。于是他的羡慕慢慢变质成了嫉妒。再后来,安杰洛被夏克玛伯爵收养,这让吉尔感到庆幸。 子爵不看重情谊,娶子爵夫人只是看重了对方的门第。子爵夫人看不上子爵,嫁给子爵只是为了得到养尊处优的生活。安杰洛走后,两人的矛盾终于爆发,最终变成了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当着外人,他们演上着和谐美满的戏码,关上门了,却是连话都说不上一句。吉尔和弟弟夹在中间,很是为难,他们不敢忤逆子爵,却也不愿惹子爵夫人不开心。 过了两年,吉尔的弟弟去世了,因为染上了时疫。可是子爵忙着巴结权贵,子爵夫人也照常出席场合,他们对于生病的儿子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关心。反倒是吉尔每日陪着弟弟,嘘寒问暖。可是小少爷最终还是去世了,他的葬礼冷冷清清,只有寥寥几个人。那时的吉尔突然意识到,其实他的父母根本就不爱他们。父亲只爱财富和权贵,母亲满脑子思考着如何维持上流人的生活。 吉尔变了,他不再对父母言听计从,他故意地学坏,交一些狐朋狗友,经常出入烟花之地。讽刺的是,这样的他倒引起了子爵和子爵夫人的关注,不过也只是怪罪,怪罪他弄脏了一家人的名声。 在醉生梦死,纸醉金迷的生活中,吉尔迷失了方向,不再对生活抱有希望。 吉尔原本以为自己会永远这般堕落下去,可就在这时,他迷恋上了菲比。菲比是这浊流中最纯洁的存在,菲比的笑容是那样干净,与世俗无关,与利益无关。她笑只是因为她开心,她不会像吉尔身边的那些女孩一样,只是为了讨好而露出虚伪的笑容。 “我喜欢菲比·夏克玛。”当吉尔意识到这件事后,强大的自卑感笼罩着他。因为菲比是夏克玛伯爵家的小姐,是他所嫉妒的安杰洛的妹妹。吉尔为菲比收了心,心底燃起渺小的期盼。 然而,他再一次输给了安杰洛,菲比只有和安杰洛在一起时才会有那么纯真的笑容。当吉尔偶然撞破夏克玛伯爵和子爵的阴谋时,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想救下菲比。 菲比不属于上流社会,在这里,她会变成任人宰割的羔羊。吉尔想带菲比离开,可是就算带她离开,他也给不了菲比想要的幸福。于是他想到了向安杰洛求助。 若是吉尔没有认识菲比,求助安杰洛是他无法想象的事。但为了菲比,他甘愿放下一切。 “我做不到为她放下一切,我放不下身份和地位……” 这是谎话,对安杰洛说的谎话,也是吉尔当时的自欺欺人——他不带菲比走,是因为自己放不下一切,而不是因为他知道菲比喜欢的是安杰洛。 “吉尔先生,谢谢你。” 玫瑰园里,菲比淡淡一笑。 “举手之劳而已。我会回去转告给安杰洛的。” 吉尔没有看着菲比,他看着花园里玫瑰,即使经历大雨摧残,残留着花儿仍然鲜艳欲滴,娇俏可爱。但是菲比不是玫瑰,她是漫山遍野的雏菊,把她困在花园里,迟早有一天会丧失她的美丽。 “菲比,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嗯,好的。” 菲比目送吉尔坐上马车。 回子爵府邸的路上,阳光透过窗户撒在车内,吉尔拉上窗帘,他的世界再次封闭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不会后悔。 未来,他会袭承爵位,娶一位无趣但是合适的女子当他的妻子,过完这无趣又漫长的一生。 第五章 巴别塔的耳语 (十七)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安杰洛回来了,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配合着伯爵和子爵的谎言,说子爵的病情好转了。 一家四口人,每一个人都知道了真相,但没有一个人率先开口提这件事。 伯爵私下去请了苏小姐,苏小姐说愿意将阿瑟妮换回来。切尔西很高兴,菲比也很高心,伯爵也因此得到了一点救赎。 童话故事般的美好结局唾手可及,但是,这一切似乎太过顺利了。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安杰洛放弃了所有的贵族学习课程,也不再出席各种社交场合。他每天待在伯爵府邸,要么是陪着切尔西夫人说话,要么就是和菲比在一起,偶尔还会和伯爵去猎场打猎。 这段时间里,伯爵的领地里又发生了怪事——有两个年轻人在树林里被野兽咬死了。随同这两个年轻人一起去树林的幸存者说,那天夜里,他们是去树林里玩试胆游戏,刚进树林,他们就听见了狼嚎,他胆子小,没敢往树林深处里走,中途退出了游戏。但是另外两个人都坚定地认为这片树林里没有野兽,坚持继续进行游戏,没想到这两个人到了第二天早上还没有回去。幸存者便寻了镇上的人去树林里搜寻,不曾想两个人竟被野兽咬死了。 虽说这片树林以前发生过不少灵异事件,却从未听说过有野兽。两具尸体的脸被野兽咬去了半边,一具尸体的内脏完全被掏空了,另一具的手脚全被咬断了,场面十分血腥。在尸体旁边,人们发现了野兽的毛发和一个巨大的脚印,那是狼的毛和脚印。但是从脚印的大小推测,这匹狼的体型十分巨大,至少是普通的狼的五倍大。 不久,领地里又开始有传闻,说是镇上有狼人,每到月圆之夜,就会变成巨大的恶狼,捕食迷途的路人。于是夜里不再有人敢出门。 伯爵和安杰洛开始调查这件事,但是现场除了狼毛和脚印外,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来,也没有目击证人。安杰洛通过菲比询问黑猫爱德,问它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存在狼人,爱德说它曾有耳闻,但没有亲眼见过。 安杰洛计划在下一个月圆之夜时带着人手到森林里待上一晚,结果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个案件彻底成了悬案,警察一方也好,伯爵一方也好,谁都找不出什么线索,只能不了了之。 同时,菲比发现了安杰洛不似从前,他变得心不在焉的,看书时会发呆出神,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说不是。 安杰洛把自己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陪切尔西和菲比,苏小姐同意将阿瑟妮换回来,而这需要几个月的时间准备,也许安杰洛是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多陪伴着切尔西夫人吧,所以他才放弃了所有课程和社交。菲比是这样认为的。 天气转凉了,入冬了,菲比对安杰洛说她看见雪精灵来访人间。雪精灵手持拐杖走过了这片土地,不久便下起了鹅毛大雪。 安杰洛和菲比去了室外玩雪,安杰洛一个雪球打在菲比身上,菲比不甘示弱,加以回击,金色的头发闪耀在一片白色之中。 玩累了,安杰洛倒在雪地里,菲比也学着他倒在了雪地里。 “你别学我,会生病的。” “不要,要生病就一起生病。”菲比瘪瘪嘴。 安杰洛的视线里是飘着的细小的雪花,它们来自遥远的天空,落在世间的喧嚣浮华上,留下白色的孤独。 “安杰洛,狼人的事件有进展了吗?” “没有哦……” “安杰洛,这不像你,以前,如果镇上出了什么事,你一定会全力以赴去寻找解决的办法……但这一次,你没有哦。” 安杰洛笑笑,伸手捧住了一片雪花。 “可能是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我有点累了。” “累了就要好好休息。”菲比从雪地里蹦来起来,她拉住拽着安杰洛的手,“起来,我回去吧,躺在雪里太冷了。” “好,我听你的。”安杰洛爬起来,拍下身上的雪。 菲比突然笑了:“我想起了小时候,我每次倒在雪地里,都是你哄着我起来,没想到现在我们对调了一下。” “是呀,”安杰洛眼中浮现出他们小时候在一起的时光。刚下雪的时候,菲比就吵着要出去玩,跑出去玩了又不愿意回来,每一次都是安杰洛半哄半劝地才让她听话。还有一次,他们在户外待的时间太长了,结果两人都感冒了,感冒后,两个人还偷偷跑到火炉边睡在一起。 “如果能永远停留在小时候该多好呀。”安杰洛喃喃低语。 “为什么突然会有这样的感慨?”菲比眨着大眼睛。“以后每个下雪的日子我们还可以一起出来玩呀。我想,就算我变成了老奶奶,安杰洛变成了老爷爷,我还是会拖着安杰洛出来玩的。” “到那个时候,我们都走不动路了……” “没事,那我们还可以一起看雪。”菲比的表情很严肃,“这几天我想通了,安杰洛,我不要嫁人,我要待在伯爵府里,你以后可不能赶我出去。” 安杰洛无奈笑着点点头,没有说话。 他注视着菲比,菲比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突然,他伸手抓住了菲比的手腕,下一秒,将她揽到怀中。 “怎么了?”久违的拥抱让菲比不由惊慌。 “没什么,只是想到很久没有这样抱过你了。你怎么都不像小时候那样撒娇了?” 安杰洛的怀抱里,菲比红了脸颊。 “因……因为现在我们都长大了……” “菲比,你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对我撒一次娇吗?”安杰洛问。 “安杰洛,你今天很奇怪。”菲比等着安杰洛的回答,但是没有等到。于是她不好意思地慢慢开口:“安杰洛能摸摸我的头吗?” “嗯。” 能听见安杰洛轻声地回应,能感受到安杰洛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头。 “菲比,以后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母亲。夏天晚上睡觉时不要贪凉不盖被子,有什么难过的事情也不要憋在心里,可以和父亲母亲说,和爱德在一起说话的时候不要被别人撞见,也不要晚上偷偷跑出去,还有……” “安杰洛,你很奇怪,你说这话倒像是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一样。发生了什么吗?”菲比打断了他的话。 “没什么。”安杰洛眼眶湿湿的,他刮了一下菲比的鼻子。“之前在子爵家待得太久,没有唠叨你,现在补回来。” 下一秒,两个人都笑了,像是小孩子一样。 “安杰洛,你能再抱抱我吗?”菲比笑嘻嘻地问。 “当然可以。” 菲比扑进了安杰洛的怀里,蹭着他的衣服。 “安杰洛,你能摸摸我的头吗?” “当然可以……” 安杰洛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悄无声息。 时间倒流回几个月前,为了保护菲比和阿瑟妮夫人,安杰洛待在子爵家,让吉尔回去打听情报。吉尔回来告诉安杰洛一切矛盾都解决了,正在安杰洛意外事态发展异常顺利之时,他见到了苏小姐。 “苏小姐,是否有把阿瑟妮夫人换回来的办法?”安杰洛礼貌地问。 苏小姐对他饶有兴趣,回答道:“有,但是需要代价。” “什么代价?” “我不做亏本的买卖,当初我和伯爵做交易,换了他的某样东西,我才愿意帮他的忙。” “换了什么?”安杰洛问。 “这个不能告诉你。我和每个人只做一次交易,如果你想换回阿瑟妮,你也可以和我做交易。”苏小姐回答。她的眼睛极其魅惑,诱导着对方给她想要的答案。 “好,你想要什么?”安杰洛几乎是毫无犹豫就答应了。 “我想要的是你最重要的东西。” “我最要的东西?” “对,你们人类最重要的东西都不一样,对你你来说,你最重要的应该是……”她故意停顿,卖着关子,“应该是家人……” “如果是家人的话,我是不会答应的。” “别急,你先听我说完。我不会要他们的性命,我要的是你的记忆……关于家人的记忆。你将永远无法和家人重聚,即使重聚,也认不出对方……” 安杰洛沉思着,没有立马回答。 “怎么?你狠不下心?” “不,不是。如果你想折磨我的话,不如夺取我的家人关于我的记忆,让我一个人承受一切……” 虽然只是短暂的对话,安杰洛就已经看透了苏小姐,苏小姐这个人不会有任何可以被称之为同情或是感情的东西。她游戏人间,观察人类,只关心能不能看到有趣的事。 “这样……似乎也不错。” 果然,她答应了。毕竟这样的结局,对她来说,更有意思。 “你还有什么要求吗?”苏小姐问。 “让我和家人再生活几个月吧,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好。” 安杰洛苦笑着接受了这场交易,因为他想让所有人获得幸福。如果只是他一个人忘了家人,菲比他们一定回去找他,即便耗上几年,几十年,也心甘情愿。菲比要是找到了自己,却发现自己失去了记忆,她会因此痛苦。安杰洛不想看到菲比痛苦的样子,如果这样,不如让自己承担一切。即便菲比和伯爵夫妇不再认识他,他也会在某处默默地保护他们。 第六章 给吉尔的一封信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致吉尔: 吉尔,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消失在你们的世界里了。 为了换回我和菲比的母亲阿瑟妮夫人,我和苏小姐做了交易,作为代价,夏克玛伯爵一家将会永远失去关于我的记忆。 虽然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以用恶劣来形容,但是这个时候,我也只能求助你了。 我想要你帮我彻底抹去夏克玛伯爵一家关于我的记忆。首先,我需要你编造一个谎言,你对子爵,我们的亲生父亲说,我“逃走”了,去了遥远的东方,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打破了和他的“诺言”,我不会继承爵位,日后也无法帮衬你们一家。呵,我已经想象到了子爵阁下听到这个消息时气急败坏的样子,那一定很精彩,很可惜我不能亲眼看到。 我不希望子爵会在伯爵面前提起我的名字,这个也需要你帮忙,你骗子爵说夏克玛伯爵气得不想提我的名字也好,说他不再认我也好,总之,不要让子爵在他们面前提起我的名字。因为这样,他们可能会怀疑,进而会去调查我这人。他们好不容易重新获得了幸福美满的生活,我不想他们在我身上再耗费精力和时间了。 你也许会不理解我的行为,不理解为什么我要替我的养父夏克玛伯爵大人去承担罪恶。我想解释一下,一是因为每个人只能和苏小姐做一次交易,伯爵已经没有机会。二是因为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失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随后是夏洛特和切尔西夫人。伯爵即使罪过再大,他也始终是我的父亲。 我永远记得他和切尔西夫人第一次向我搭话时的场景,我受宠若惊,回答时磕磕绊绊的,模样十分滑稽。在我人生的灰暗时刻,在我以为这个世界不会有人再爱我的时候,是伯爵和切尔西夫人拉了我一把,我的人生从此变成了玫瑰色。在往后的岁月里,也是伯爵一直在悉心教导我,对我视如己出。因此,我无法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制裁他,我有着自己的私心,我希望我的父亲能够获得救赎。所以呀,惩罚代价什么的,就让我来承担吧,就当是报答他。 夏克玛家和你们一家频繁来往十年,不说什么情谊深厚吧,多少面子上的关系也还说得过去,你劝劝子爵,就说即便我不再是夏克玛家的养子,两家的关系还是可以继续保持下去的,你们家的财富和地位不会因此受到威胁。 其次,我希望你能常来伯爵家,帮忙调解着一家人的关系。我的母亲阿瑟妮夫人回来后,我不知道她的精神和身体会出现怎样的状况,你帮帮忙,照顾她。菲比和伯爵之间已经有了隔阂,我还希望你能改善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伯爵也是真心爱着菲比的,就像爱着夏洛特一样。也许也正是因为他失去了夏洛特,才把对夏洛特的感情全部倾注在菲比身上。 伯爵从未想过将实验运用在菲比身上,即使他知道没有夏洛特的切尔西夫人是无法活下去的。伯爵对两位夫人都有着深厚的情感,一时的执念,他误入歧途,酿成大错。但这并不能说明,他就是一个无情无义之人。他犯错,是因为用情至深,他悔改,也是因为用情至深。 我最后想拜托你的一件事,就是希望你能帮我照顾菲比。现在的我很清楚,你是真心喜欢菲比的。如果此刻你能果断地说你愿意照顾菲比,就请你翻到下一页,如果你还在犹豫,那后边的内容,你也不需要再看了。 其实,菲比不是普通的人类,她身上流着魔女的血。她会魔法,能够和黑猫说话,看得见精灵鬼怪,是货真价实的魔女。但是不像大家所认知的那样,魔女祸害人间,是魔鬼的使者。菲比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也没有过做坏事的念头。相反,她心思单纯,助人为乐,说她是天使也不为过。看到这里,你会害怕菲比吗?你还喜欢菲比吗?同样的,阿瑟妮夫人也是不会作恶的魔女。十年前伯爵领地发生的案件和阿瑟妮夫人没有关系,那也是伯爵的罪过。 菲比小时候曾经因为自己魔女的身份而担忧害怕过,她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外界的流言蜚语还有童年时阿瑟妮夫人差点被烧死的场景,给她造成了很大的阴影。菲比很脆弱,却也比任何人都要坚强。从她很小的时候开始,她摔跤了,受欺负了,心里觉得委屈了,她不会当着大家的面哭,她会悄悄躲进房间,一个人默默流泪。我也是偶然撞见一次才知道的。 菲比看得见精灵,传说中的报丧女妖呀,棕精灵呀,雪精灵呀,她都看得到,并且能和它们友好相处。所以在菲比眼中,世界万物都是平等的,自然里的一草一木都值得尊重。菲比还有一直黑猫,名字叫爱德,用她的话说,爱德是已经八十多岁的老爷爷。爱德也是我的家人,圣诞节后,它估计也会忘了我。如果它没忘,并且还对菲比说了什么,那个时候也请你帮我圆过去。你可以告诉爱德真相,它听得懂你说话。 如果你能做到不在乎菲比的魔女身份,你能好好呵护她,爱护她,我也愿意让菲比嫁给你。虽然到那个时候我也做不了主了。 吉尔,其实,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我们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至今都不知道小时候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还经常欺负我。但我感觉,其实本质上,我们是一类人。如果人生还能从来一次,我们会成为真正意义上感情深厚的家人吗?你是可靠的大哥哥,会在我犯错时教训我,在我迷茫时开导我,在我挨骂时庇护我…… 也许,变成家人这件事还是很难的吧。不是有了血缘关系就是家人,也不是没有血缘关系就成为不了家人……丹尼尔去世后,你一直都很孤独吧,不然也不会一度纵情声色…… 就这么说吧,一切都拜托你了。父亲,母亲,还有菲比,都拜托给你了。 安杰洛·夏克玛 安杰洛放下笔,将信叠好,放入信封,盖上信戳。 窗外飘着大雪,寒风刺骨,大雪应该会下到明天。明天就是圣诞节了,圣诞节过后,他就要离开了。 今晚是平安节,传说在这个晚上,天使会通过牧羊人把耶稣诞生的消息传到每家每户,这是传报佳音的时刻,幸福和救赎会降临人间。 安杰洛把信摆在桌子上显眼的位置,方便提醒他明天遣人将信送去子爵府。 安杰洛吹了蜡烛,倒在床上,期盼着明天永远不会到来。 傍晚的时候,菲比偷偷溜进了厨房,和女仆们一起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她做了安杰洛最爱吃的甜点,还恶作剧往安杰洛的盘中撒上了过多的胡椒。 晚饭时间,安杰洛看菲比一脸坏笑,又看看自己盘中的食物,立马就猜出了八九分。他故意说着想和菲比换一盘食物,菲比紧张的样子可爱极了,一家人忍俊不禁。 晚饭过后,一家人围着火炉聊天,伯爵向菲比和安杰洛坦白了自己的罪行,菲比没有说话,安杰洛知道她还有一点生气。 伯爵说苏小姐明天就回来,他们都认为苏小姐是来帮忙换回阿瑟妮夫人的,但是没人知道,苏小姐也是来兑现和安杰洛的诺言的。 回房间之前,菲比又向安杰洛撒娇了,安杰洛抱了她,也摸了摸她的头。菲比垫脚,凑在他的耳旁,轻轻对他说:“安杰洛,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明天晚上告诉你。” 菲比卖着关子,脸上的云霞漫至耳垂,然后溜进了她的房间。 安杰洛笑着说:“好的,等你明天告诉我。”尽管他不认为自己还有机会知道她的秘密。 安杰洛回到房间后,写下了这封给吉尔的信。 熄了蜡烛后,房间很黑,窗外白雪反射的光芒透过窗户的缝隙撒在安杰洛的床上。 “好冷啊。”他呢喃,然后将自己裹进被子里。 越是到分离的时刻,回忆就越是往脑子里蹿。 他回忆起和伯爵夫妇相遇的那天。 他回忆起切尔西夫人的葬礼。 他回忆起菲比告诉他棕精灵的时候。 他回忆起菲比因为自己是魔女大哭的瞬间。 他回忆起阿瑟妮夫人为他织的围巾。 他回忆起爱德伏在他腿上打盹的时光。 他回忆起菲比十五岁生日宴会。 ………… “要是没有相遇该有多好啊。” 他苦笑,却又立马反悔了。 “我不会后悔和你们的相遇,也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正是有了这些回忆,他才会如此的幸福,他才会变成完整的人。他无法容忍记忆的缺失,也无法容忍家人的不幸,所以他改变了苏小姐最初提的交易。 记得的人,会承担一切的痛苦。 不记得的人,往往是幸运的。 安杰洛把这份幸运当做最后的圣诞礼物送给了他的家人,他最爱的家人。 然而,有些悲剧是命中注定。灾难,往往猝不及防。无论他如何抵抗,做了怎样充足的准备,都无法回避。 在几个月后的复活节,夏克玛一家迎来了死亡。 第六章 给安杰洛的一封信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致安杰洛: 安杰洛,对不起。 安杰洛,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菲比……夏克玛一家被全都遭遇了不幸…… 安杰洛,我不知道你是否还在我们身边,如果你还在,应该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走以后,的确就像你所说的那样,夏克玛一家都忘了你。我也按照你所说的,欺骗了我的父亲,也告诉了黑猫爱德所有的真相。 不知道苏小姐是怎么做到的,在夏克玛伯爵家里,你存在所有痕迹都消失了,你的房间,你的私人物品,还有伯爵家所有人关于你的记忆,全都被抹去了。 我代替了你的位置,隔三岔五就去拜访伯爵,菲比对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抵触。 一开始,我心里有几分欣喜,以为我终于可以走进菲比的内心了。但其实不是,菲比虽然忘了你,但是有些关于你的东西始终藏在她心里的某处,她不再拒绝我的邀请,不是因为对我产生了哪怕一点的感情,而是把我当成了你的影子。她误以为我就是她心中的缺口。 菲比和我描述着她所见过的精灵鬼怪,她以为我也是知道的。但是我不是你,我对你们的过去一无所知。想必你们以前也总是坐在一起,聊上一个下午。虽然能和菲比一起聊天,我非常开心,但同时,我也有着对你的内疚和对菲比的惭愧。菲比有时会感到疑惑,我想应该是因为我的言语和举动和她记忆中的你产生了偏差。有一次,她甚至问我,是不是在我和她之间曾经还存在着另一个人。我有些吃惊,很想告诉她关于你的事,但是想起和你约定,我放弃了这个想法。 圣诞节后,阿瑟妮夫人也回来了,她和伯爵大吵了一架,离开了伯爵府。她的行为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当年阿瑟妮夫人嫁给伯爵不只是因为伯爵救了她,更是因为她爱着伯爵。最后,伯爵在阿瑟妮夫人以前住的地方,找到了她,他祈求阿瑟妮夫人的原谅,二人最终重归于好。 今年二月的时候,在伯爵家的花园里,我向菲比求婚了。菲比红了双颊,但眼中始终带着困惑,几天后,我得到了她的答复。她说,圣诞节后,她好像病了,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人,她曾经以为那个人是我,但是她现在她很明白,那个人不是我,她渴望的始终是那个人的求婚。 安杰洛,你知道吗?菲比一直很喜欢你,她想要嫁给你,想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有些不甘心,不甘心即使你退出了,我也永远得不到她。 其实苏小姐并不是那么神通广大,菲比忘了你,但内心深处还留着你的位置。 今年三月的时候,在我姑母米切尔夫人的宴会上,我学你以前的举动,偷偷带她溜出了舞会。她很开心,说自己很怀念这种感觉。我又向她求婚了。可她说,她还想再等一段时间,等她彻底不受心中那个身影的影响后,她会认真考虑嫁给我这件事。 安杰洛,你选择离开,可能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我原以为,只要我愿意等,菲比总会有接受我的那一天,但是如今,那一天就算真的存在,也永远不会到来了。 你还记得去年伯爵领地里发生的野兽咬死人的事件吗?大家都在传这是狼人所为。我当时还不信,但是转念一想,既然存在着魔女,那为什么就不可能存在狼人呢? 狼人也是存在的,就在我们身边,只不过就连狼人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狼人。 狼人是夏克玛伯爵阁下。 安杰洛,听到这个消息,你是不是很吃惊,觉得难以置信?我也是,我当时也觉得是天方夜谭。可事实就是如此。 就在上个月,我最后一次见到苏小姐,从她那儿得知了事情真相。当时伯爵和苏小姐做了交易,代价是理智。可是交易做了一半停止了,苏小姐便拿走了他一半的理智。所以每到月圆之夜,伯爵就会失去理智,来到树林后,变成凶狠的狼人。 今年春分过后的第一个月夜,月亮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圆。伯爵变成了狼人闯进了他的领地,不知为何,平时胆小的人们,这时却团结一心,共同围捕了它。安杰洛,这是不是你所为呢?平日里,你一向关心着领地上的百姓。去年发生的狼人事件始终没破,我只能想到是你还在暗中调查。 不管怎么说,伯爵是狼人的事很快就被发现了。他们把伯爵关在笼子里,并且包围了伯爵府,大呼阿瑟妮夫人是魔女,是阿瑟妮夫人和菲比把他们所尊重的伯爵变成了狼人。 他们最终闯进了伯爵府,在地下室发现了切尔西夫人和夏洛特小姐的尸体,又众口一词地说是阿瑟妮夫人当年用巫术害死了切尔西夫人和夏洛特小姐。 任凭我和阿瑟妮夫人怎么解释,也没有人相信。 安杰洛,原来世人从不关心真相,他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他们要对阿瑟妮夫人和菲比处以极刑,把伯爵关在笼子里,我打通了上边的关系,他们才不至于立马行刑。 父亲切断了和伯爵的往来,也不准我继续帮助他们,还像上次对你那样,把我锁在了家里。 在男仆的帮助下,我逃出了那个家。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复活节的那天晚上,又是一个圆月。伯爵变成了狼人,冲破了铁笼,带走了阿瑟妮夫人和菲比。 所有的村民聚集在一起,年轻力壮的男子们自告奋勇,去追捕伯爵他们。他们追赶伯爵到森林,最后到了伯爵府邸。最后,他们再一次包围了伯爵府,并放了火,大火烧了一夜。 第二天,我赶到时,伯爵府已经破败不堪了。听人说,没有一个人从里边逃出来。所有人都被大火吞噬了。我还听说,那天晚上,有个陌生人发了疯似的往火海里冲,但是被拦了下来。 安杰洛,那个人是你吗? 安杰洛,你去了哪里?菲比和伯爵夫妇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你是不是也已经无法活下去了? 安杰洛,怎么办?我已经无法活下去了。 昨天,爱德来到我家,他放了信在我这里。那是菲比写给你的信,我会把它和我这份信放在一起。 我在森林里给菲比和伯爵夫妇竖了墓碑,埋葬了一些他们生前的东西。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就去森林里给他们献花吧,他们一定会很开心。 安杰洛,对不起。我知道就算我说一万次对不起,也不能挽救夏克玛一家。但是请让我向你道歉,就当是我恕罪的一部分。等我写完这封信,我会离开这个虚伪的,不值得留恋的人间。 自杀的人无法上天堂,我这样的人也不配上天堂。安杰洛,如果人生能够从来一次,我一定不会欺负你,我会好好扮演哥哥的角色,在你犯错时教导你,在你难过时安慰你,在父亲面前包庇你所有的小错……休息日的时候,我会带你去夏克玛伯爵家玩耍,可能我们还是会喜欢上同一人,但我会和你公平竞争的。安杰洛,如果人生可以重来该有多好啊…… 再见,安杰洛。 愿你一切安好。 吉尔 吉尔放下笔,他把信和菲比的信叠在一起,绑在了爱德身上。 “爱德,如果你看见了安杰洛,就把这个交给他。”他摸了摸爱德的头。 爱德喵了一声,从窗台跳了下去。吉尔目送着它离开。爱德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睛里有着类似眼泪一样的液体。 吉尔擦了擦眼睛,应该是自己看错了,猫怎么会哭呢? 他穿上了最正式的衣服,去花园里跳了最娇艳的玫瑰,然后坐着马车,到了伯爵的领地。他走进树林深处,在三个墓碑旁停下,为他们献上玫瑰。 吉尔背靠着一个墓碑,闭上了眼睛。 “菲比,对不起,我没能好好保护你。” “菲比,对不起,我没有找到安杰洛。” “菲比……如果你先遇见的是我,你会愿意嫁给我吗?” 树林里除了鸟儿欢快的歌声,其余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吉尔任凭眼泪肆意流着,渐渐泣不成声。 最后,眼泪干了。 他眼前浮现着过去的场景,他讨好父母的场景,他欺负安杰洛的场景,弟弟去世后的葬礼,他第一次为菲比动心的时候,收到安杰洛的信的时刻…… 听说人死前,回忆就会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浮现。 又是一个温暖的五月,这个时节,英格兰这片土地春暖花开,姹紫嫣红。墓碑里周围开满了鲜花,几朵鲜艳的红玫瑰静静地躺着。 几天后,误入树林深处的村民在一片花海中发现了吉尔的尸体。他倒在一个不知名的墓碑旁,嘴角挂着微笑。 镇上,村子里,可以供人茶余饭后讨论的谈资又多了一个。 是呀,世人从不关心真相,他们只是热衷于对未知之物议论纷纷。 几年后,杂草丛生掩盖了墓碑,一位年轻人来到这里,为三个墓碑献上了四朵玫瑰。 没人知道他是谁,但可以确定的是,他是这几年来,除了吉尔,唯一一个在墓碑前哭泣的人。 第六章 写给安杰洛的情书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致亲爱的安杰洛 安杰洛,今晚是平安夜,圣诞节的前夕。传说很多年前的这个时候,神派遣了天使来到人间,将耶稣诞生的消息传至每家每户。耶稣的降生寓意平安顺遂,天使传播消息是在传报佳音。我不知道我现在的行为算不算是在“传报佳音”呢? 现在,我点着蜡烛,伏在窗户旁的书桌上为你写下这份信,更准确地说,这是一份情书。写到这儿,我已经能够想象到你嘴角上扬微笑的模样,我这一举动,可能在你看来只是孩子幼稚地表达心中的情感。但我要声明,我将这份信冠以“情书”之名绝对不是在开玩笑,请你不要因为写信的人是我,就故意忽略其中暧昧的意味。 而你良好礼仪和价值不菲的衣服,在我眼中便成了最大的讽刺。为什么同样生而为人,我们会有如此之大的差距?为什么我和母亲要承担着世人的恶意,而你和父亲却能享受世人的尊重和敬仰? 神从不爱世人,他创造了人,却将人赶出了乐园。他站在高处,冷眼旁观人类的苦楚,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我不相信所谓神,如果神真的存在,我一定会反抗他,就像堕天使路西法一样。 安杰洛,过了今晚,我们认识了应该有十一年了。老实说,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并不好,那时,母亲带着我来到夏克玛家,父亲和你在大门口等着我们。你穿了一身深蓝色的常服,这在当时的我看来,你穿的就是童话故事中华贵的礼服。你有着很好的教养,举止优雅,就像故事里的小王子一样。但是那时刚刚经历危机的我,无法信任除母亲外的任何人。 母亲被世人称呼为魔女,被他们从家里拖出来,绑在十字桩上,所有围观的人都在大呼要烧死她。我和母亲仿佛待宰的羔羊,被迫承担莫须有的罪名,没有一点反抗的力量。 安杰洛,十五岁那年,在我的生日宴会上,我和很多人跳了舞。但是我有一点失落的是,你没有邀请我跳舞。如果对象是你的话,我会愿意跳上一个晚上,即使第二天腿脚会酸痛不已。 当时,你说,如果你有喜欢的女孩,你一定会请她一起跳舞。 安杰洛,其实你也不相信神的吧,要不然也不会每次祷告时都装作认真的样子。 安杰洛,你还记得我五岁那年告诉你棕精灵的秘密的时候吗?其实我那时对你也不是完全放心,只是在冒险尝试再次相信世人。我很幸运,因为我遇见的人是你。在没有遇见你之前,我固执地认为世上不存在好人,不存在值得托付秘密的人。是你告诉了我,原来这个世界上也会有人会不顾一切地对他人表达善意。 记住网址 安杰洛,我喜欢你,像皎洁的月光,像清澈的溪泉,像春日的微风,像冬日的初雪。 我喜欢你,因为你的名字就像一个微笑。每次听到它,或者念出它,我都会不由地嘴角上扬,都会想起盛开的玫瑰园。 听到这话,其实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失落。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倒是明白了,原来我一直喜欢你。 我不接受吉尔先生的心意也是因为我喜欢你。尽管我知道你一直拿我当妹妹,当家人,而且我们都是夏克玛家的孩子,在一起的机会渺茫。但我心中却始终抱着一线希望。渴求某一天,我们之间会没有任何世俗的阻碍。 曾经我也强迫自己忘掉对你的感情,强迫自己接受吉尔,但后来我发现,这太难了,我做不到。吉尔先生是个不错的人,收了心后,的确是结婚合适的人选,但是,他不是你。他什么都好,但他不是你。 安杰洛,母亲出事后,你去了子爵家,我一直很担心你。我偶然从切尔西夫人口中得知了你的过去,这才发现我还不够了解你,我对你的过去一无所知,想当然把你当做锦衣玉食,不识人间疾苦的大少爷。安杰洛,那你一开始对我好是不是因为我们同病相怜?曾经,我们都把自己当成局外人,我失去了对世人的信任,你失去了好不容易得到的家人,我们都是伯爵府中的局外人。 安杰洛,你知道吗?当你在父亲面前反对我嫁给吉尔时,我有多么的开心。我甚至还无端生出你也喜欢我的想法。 小时候,我总喜欢抱着你撒娇,要你摸摸我的头,那时我对你的喜欢还是对哥哥的喜欢。慢慢的,我长大了,这份情愫悄悄在心田发芽。我会和你保持距离,尽管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是因为喜欢。后来,等我明白这份心意之后,对你的撒娇的要求便成为了我的禁忌。因为我觉得我再这么做就是在利用你的温柔,这实在是太狡猾了。 总之,我所有的思绪和举动都能用一句“我喜欢你”来表示。 我喜欢你笑着的样子,喜欢你努力刻苦的样子,喜欢你温柔的样子,喜欢保护我的样子,喜欢你看书时眉宇微蹙的样子,喜欢你在冬日里劝我不要贪玩的样子…… 安杰洛,如果夏洛特小姐没有走,你还会对我好吗?会迁就我的任性吗?还会带着我偷偷溜出宴会吗? 请原谅我问你这些问题。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我意识到自己喜欢你以后,我就患得患失的,还总是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只要你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总是忍不住要看着你。你可能想象不到,在我们四目相对时,我内心有多么欣喜。 如果这场大雪下到半夜就停了,我就会把这封信偷偷放进你的房间,等着你自己去发现。 亲爱的安杰洛,对于明天的到来,我很惶恐不安,却也无比期待。 安杰洛,现在外边还下着大雪,明年父亲领地里农民们一定会得到丰收的馈赠。那安杰洛,如果我在今晚许下愿望,明天是不是也能得到你的回应呢? 如果这场大雪下到明天,我就会当面告诉你,我喜欢你,并把这封信交给你。 安杰洛背靠着菲比的墓碑,再次读着她的信。 他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了,眼睛干涩得如同干涸的河床。距离夏克玛伯爵一家出事,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安杰洛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精神状态上却宛如枯槁老人一般。 你的家人,菲比。 春暖花开之时,森林的某处,有着一片花海。里边有三个不知名的坟墓,埋葬着四个人。 那天夜里大雪没有停,一直下到了第二天,但是安杰洛没有等到菲比的告白。 他乔装打扮,成为了伯爵领地中最不起眼的外来人。 他从爱德那儿拿到了吉尔和菲比的信。 和苏小姐的交易实现后,安杰洛便从夏克玛家消失了。 安杰洛失魂落魄了几日厚消失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人知道这个突然出现的异乡人为什么又突然消失了,没人知道他是谁,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几年后,安杰洛回来了一次。为这三个坟墓献上四朵玫瑰。然后他又消失了。 为了帮伯爵分忧解难,安杰洛为伯爵领地中的村民们制定了应对狼人的计划。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狼人就是伯爵,也万万预测不到,世人会迁怒于阿瑟妮夫人和菲比。 伯爵府着火的那天晚上,安杰洛发了疯似的往燃着大火的房屋里跑,却被那些自诩正义的无知之人拦下了。 安杰洛靠着菲比的坟墓,露出最真诚的笑容。仿佛菲比还他身边,撒着娇扑进他怀里,要求他摸摸自己的头。 “菲比,你说的没有错……神从不爱世人,他创造了人,却将人赶出了乐园。他站在高处,冷眼旁观人类的苦楚,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几十年后,他的容颜不改分毫,黑猫爱德见了也不由吃惊。 爱德在与安杰洛重逢后的不久,也去世了。它是在一个安静的有月亮的夜晚离开的,它躺在墓碑的旁边,用玫瑰给自己建了最后的归宿。 菲比,对不起,我还是没能保护你…… 吉尔,对不起,我做不到你在心中要我“一切安好”的要求…… 他熟悉信里的每一句话,甚至都能流畅地背诵下来。 他仰望着天,眼神依旧温柔如水。只不过,他再也不是当年的少年了。他独自一人,四处流浪,四处寻找,在泥泞的人世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孤独了几十年,逃避了几十年。但是背负着的诅咒没有因为他的遭遇而可怜他半分。 “菲比,怎么办,我好像离开这个世界呀……但是我连离开这个世界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菲比,神是真的存在的哦,他为我降下了惩罚,给了我永生的诅咒……” 母亲,对不起,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 父亲,对不起,是我的疏忽造成了您的不幸…… “菲比,我很想念你……” “菲比,我一直在找你……” 那个下午,安杰洛对着墓碑说了很久很久的话,即便没有回复,即便他深知这只是自欺欺人。 “菲比,即使你们都不在人世了,我还是会去找你们,即使再耗费几十年,几百年,我也愿意。” 安杰洛做到了,他成功到达了另一个世界,但是也因此付出了无比巨大的代价。 第七章 乌有乡消息 (一)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安杰洛进了塔以后,我和菲比来到了巴别塔附近的村庄。这个村庄名字叫做乌有乡。 菲比临时收到公会的消息,要回公会一趟。所以走访乌有乡的任务就落在了我身上。来到新世界的魔女,总要加入公会。因为魔女收到了人类几百年的迫害。而受迫害的一方,弱小的一方在遇到强大的外力的时候,总会要想方设法保护自己。公会便是她们想出来的一种方法。 目前,公会在新世界是有一定的话语权,但说实在的,公会里的也并非全都是真正的魔女,绝大部分的是被污蔑为魔女的普通人。生前,他们被迫接受了魔女的审判,被钉在耻辱柱上。魔女的身份即使来到了新世界也没有改变。不过,在如今的新世界里,人们对魔女已经改观。不会像对精灵鬼怪那般歧视,这大概是因为人们是因为他们察觉到了仇恨的可怕之处。被冤枉致死的魔女,往往比较极端,有的甚至变着法儿的,偷偷地惩罚着人类。 魔女的公会在萨拉姆,在现实也存在同名的地方。现实的萨拉姆在美国,那里曾经发生过驱巫案件。我不知道魔女公会故意设在那个地方是为了警示,还是为了讽刺。 我就在乌有乡里逛了一番。罗迪要我去查关于巴别塔琴声的传说,所以我就走访了很多户人家。 乌有乡是个很神奇的村庄,它仿佛就是传说中的乌托邦,或者说是世外桃源。在这里你能看到绿油油的农田,连绵的山脉,还有安居乐业的村民。每一个村民都十分和善,但同时对外来人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 在我没有亮出自己管理者的身份之前,我来到这个村庄时,村民对我有些抵触。知道我不过是调查点事,不会就留后,村民们便不再排斥我。 村子里的所有事务都是由村民们做主,村长不过是起一个领头的作用。村民们团结一致,各司其职,古文中所描述的天下大同也不过如此。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这个村庄才被命为乌有乡吧。 乌有乡(Neverland或者nowhere),传说中不存在的地方。无论是小说《彼得·潘》还是《乌有乡消息》,甚至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都曾描绘过这样一个美好的不受拘束,却也无法找到的地方。但是在这个新世界真的存在着这样的乐园吗?还是说这也是披着乐园外衣的地狱? 这些我都不得而知,但是罗迪肯定知道。罗迪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这应该是有他的考量吧。我不明白他到底要把这些秘密烂在肚子里多久。 同时,我对罗迪和夏树君的关系产生了一点怀疑。罗迪和夏树君在一起时,氛围十分微妙。他对夏树君并不像对我,或者对是安杰洛菲比他们那样。他好像一直在故意疏远着夏树君,或者说他是在故意的建造和夏树君的壁垒。 不过,在建造壁垒这一点上,罗迪对谁都是一样,都无法把自己全部的面容展现在他人面前。只不过这种感觉在夏树君身上更为明显。 我整理了一下我所打听到的关于高塔音乐的传说。据说每到深夜的时候,高塔里就会响起一段钢琴声,弹的无非是一些传世的佳作。 有人认为这音乐是藏在高塔里的幽灵制造出来的。也有人认为这琴声是村子里某个人的恶作剧,只是为了吓唬村子里的其他人。但可以确定的事,这音乐的的确确存在,不是空穴来风。几乎每一个村民都听到过。 罗迪说要想得到高塔里的资料就必须解开高塔音乐之谜。这是为什么呢?这两者之间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吗?罗迪又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是不是他曾经进过塔呢?等解决完这些事情之后我再去问问罗迪吧。 炎炎夏日,太阳很大,阳光比平时还要热烈上几倍。我在村子里走着,汗水打湿了衣服。正在我随便找了一个阴凉的地方,席地而坐休息的时候,我瞥见远处的房子里有一个小孩,他正趴着窗户,出神的,远远地注视着那高耸入云的白色巨塔。 这个小孩约莫着十岁左右。他伏在窗口,伸出一只手对着高塔的方向,仿佛是在抓住什么。小男孩生的十分的可爱,不过我已经不会再被这个世界的人的外表所迷惑了。他外表看起来虽然是个小男孩,但实际年龄没准比我大上了不知道多少倍。我观察着这个小孩的衣服。他穿着深棕色的礼服,戴着一个小礼帽,就像是古代欧洲贵族的小绅士。他注意到了我正在看着他,立马就从窗户边跑开了。 傍晚的时候,我回到了阿里阿德涅的车厢上。在我的房间里,我整理着白天从村民那打听到的各种消息。这些消息大同小异,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看来我有必要去高塔附近调查一番了。 安切洛在塔里努力着找着资料,那我也不能偷懒懈怠了。安杰洛能进塔。说明他是知道自己记忆却没有消失的人。我只能想到他的情况是和少尉的情况是一样的——他的记忆被改的面目全非了。但是罗迪却说安杰洛的情况不一样,很复杂,不宜解释。这又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不方便解释呢? 我是在记忆仓库里向他问这个问题的。记忆仓库人多眼杂,没准什么地方就有着公爵的耳目。罗迪没有直接告诉我,也是怕公爵抓到什么把柄吧。 突然,我听见了钢琴的声音,这声音来自远方,来自高塔的方向。琴声悠扬,如泣如诉,明明是欢快的曲目,但是却让人感觉很悲伤。琴声在哭泣,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和不为人知的忧伤。 我循着声音往高塔的方向走去。夜晚,白色的高塔反射着微茫,皎洁的月光似乎也因为琴声变得更加清冷了。我绕着这座高塔走了一圈,没有发现附近有藏着什么人,那声音分明就是来自于塔中的。 “其实,你就是传说中的幽灵吧。”安杰洛对着怀里的小女孩说。 小女孩诡异地笑着,下一秒,她变成了另一副面孔。 “真是狡猾呀,居然变成菲比的模样……” “我并不知道菲比是谁。但是我能感觉到你内心渴望着这样的场景。”小女孩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摆。她个子不高,穿着小洋裙,头发上系着红色的丝带。“我对你的很好奇。你为什么会记得生前的事?” 安杰洛把手竖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秘密。” “我算是明白了,其实你并不能探知别人的回忆。不然你肯定会知道我的一切。”安杰洛补充道。 “没错。传闻有真也有假,我是塔中幽灵这是真的,但我不会告诉进塔的人他生前所发生的事。这些回忆是进塔之人自己回忆起来的。” “但你能看到别人心中最珍贵的场景,对吗?” “嗯。”小女孩点点头。“有时,我会顺着那人的回忆扮演着某个角色。” “你叫什么名字?”安杰洛突然问。 “爱丽丝。” “爱丽丝,你是什么时候到这塔里来的?还是随着这塔一起诞生的?” 爱丽丝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在这塔中,我出不了这座塔。我见过无数人进塔,他们大多数人都会因为想起生前的事而哭泣,有的人甚至发疯……” “所以,你才会扮演对方重要的人,给对方安慰?” “我像是这样的好人吗?”爱丽丝反问。 “很难说你不是。”安杰洛笑着,接着问:“你的名字是谁给你的?” 爱丽丝偏着头,回了一句:“秘密”。 “爱丽丝,你见过多少人进塔之后还能安然无恙地离开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有些不服气。 “你告诉我,没准我会把我的秘密告诉你……我们做个交易吧,你回答我三个问题,而我告诉你为什么我能记得生前的事。” “这对我不公平!” “公不公平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秘密的价值……”安杰洛抱臂,游刃有余。 “好吧。”最终,敌不过好奇心,她妥协了。 “那我问了,第一个问题,是我刚刚的问题:你见过多少人进塔之后还能安然无恙地离开的?” “包括你,一共三个。一个脸上有疤的穿着军服的人,还有一个棕色头发棕色眼睛的年轻人。” 安杰洛若有所思,“他们是不是叫林长君和罗迪?” “我哪儿知道。”她没好气地说。 “第二个问题……” 突然,塔里回荡起绵长阴郁的钢琴声,打断了安杰洛的发问。 “这是什么声音?” 爱丽丝没有马上回答,她缓缓走到楼梯口,背对着安杰洛。 “这就是我的秘密……安杰洛,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再见吧。” 说完,她消失在楼梯口。 安杰洛望着看不见尽头的旋转楼梯,不免头晕目眩。 他轻叹:“看来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第七章 乌有乡消息 (二)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第七章 乌有乡消息 (三)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第七章 乌有乡消息 (四)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第七章 乌有乡消息 (五)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第七章 乌有乡消息 (六)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第七章 乌有乡消息 (七)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第七章 乌有乡消息 (八)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第七章 乌有乡消息 (九)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第七章 乌有乡消息 (十)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第八章 心跳回忆 (一)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第八章 心跳回忆 (二)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第九章 挖心狂魔 (一)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第九章 挖心狂魔 (二)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第九章 挖心狂魔 (三)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第九章 挖心狂魔 (四)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第九章 挖心狂魔 (五)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第九章 挖心狂魔 (六)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第十章 往事 (一)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第十章 往事 (二)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第十一章 苏姐姐 - 米诺陶斯迷宫 - 未晞君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