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骄子 - 罗衫轻 - 一斛明月 这已是沙漠里的第七日了。 望不尽的黄沙,在白刺刺的日头下,像是黄金被碾碎了一样,辣辣得刺眼。一层层堆叠成山,一座接一座,掩住了天地间余下的光辉。 李元祈抿了抿干裂的唇,似乎尝到了一丝血腥。回头看了眼骆驼筐里越来越少的粮草,和步伐越来越不稳的队伍,恍惚间觉得,这要把天都吞进腹中的黄沙,也许亦会掩埋他们。 这两日他一直在想,究竟是谁,这么急着致他于死地,是她,还是他?还是那个他最不想怀疑的人?他以为这些年的隐忍藏拙已足够打消他们的猜忌了,可没想到近一两年的顺遂,都不过是表面的风平浪静,只为等着这样的一次机会,一击毙命,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世上。 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当两日前发现那向引神色可疑时,他大概就猜到此次怕是要脱层皮肉,却没想到背后拿刀的人竟这般阴毒。向引趁夜偷偷毁了司南和地图,被发现时,正欲逃走,便当场咬舌而亡。 此刻,他们身处何方,又该往哪里走,无人敢拍胸脯讲明白。如今,只能依着红日的方向,一路向西。 原本只是三四日的路程,穿过大荒漠的一角,前去龟兹,可现在,已经走了两倍的路程。向前看不到出路,而粮草也撑不到原路回撤,一队人马已精疲力竭,只靠着要活下去的念头勉强支撑着。 日头越来越烈,直直射在头顶上,印在沙上的影子越来越短,在地面上帖服着亦步亦趋。李元祈微虚着眸子,勉力维持着坐在驼峰之间,却突然看到前方高高的沙丘上,有一团比日头还红的影子,随着风飘飘渺渺地浮动着,一时分不清,是神是鬼。 那红影似也发现了他们,嗖得一下立起来,展成一个人形,看不清眉眼的玉面犹如闪着光的白瓷,脚边还有一只火红的沙狐,也猛地立起身来,哀哀一叫。大概是被沙狐的叫声惊到,车队里的骆驼不安地徘徊不前。李元祈也一惊,只觉得眉心拥塞,连日燥热烘出的火气,直冲太阳穴,蓦的眼前一黑。 这是在哪里?好像回到了六岁那年。周围都是水,直灌他的眼耳口鼻。他上下翻腾着,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恍惚间看到两个穿湖水绿衫子的人影,冲着他的方向,声音不高不低地说:“我看他是差不多了,可以回去复命了。” 那时他并不明白那句话的含义,只是气的要命,这两个蠢奴才难道看不见他在水里吗?而如今,再置身当时的情景,似乎一切又都明了起来,原来在他连帝位皇权是何意义都不懂的年纪,他的命就已被挂在了通往它的冰冷的刀尖上了。而那也是他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恐惧,好像对这具身子渐渐失去了控制,几乎以为要命绝于此。 忽而情景一转,他躺在了母妃仙居殿的软塌上。是了,那年好在南华寻他不见,一着急就禀告了父皇,出动了羽林营,终于在塘子里看到漂着的绦子,这才把还剩一口气儿的他救了上来,送到了母妃的仙居殿。 昏迷了半晌,一睁眼就看到满目莺黄的云雾绡,那是只有最受宠爱的母妃,才能用得上的物什,品级略低些的妃嫔做衣裳都使不起。当年的他既骄傲又觉得理所当然。自己的母妃,裴淑妃娘娘,温柔贤淑,是天下一等一的美人。舅父与父皇相识于微,自龙潜之时便是至交好友。故而世人皆说,裴家内有淑妃,外有裴相,如烈火烹油,好不威风! 他在一众皇子间也颇受父皇偏宠,连皇后的娣长子都没有他出挑讨喜。空长他五岁,却始终只是个皇长子,父皇一直未松口立为太子。那时他并不懂太子又有什么不一样,他只知道父皇总是笑着说:“祈儿最类朕”,而太傅也总对着他点头夸赞:“皇六子才思敏捷,必成大业。”大臣、宫人们在他面前格外恭顺,低头看去全是一张张挂着谄笑的面容。那时的他以为,他李元祈,中原六皇子的一生,就会也该一直这样快意,快意地就像天天骑着父皇亲赐的千里良驹穿过天都城的繁华一样! “娘娘!”一阵撕裂的恸哭让他头痛欲裂,不知怎的,突然又立在母妃的病榻前,看着她那天下一等一的容颜渐渐失去了生气,直到眸子里彻底没了神色。宫人们又是哭喊又是磕头,一个个伏着背跪在地上,看起来比他还悲痛,却又不知里面有多少是怕哭得不够真切,故而伏着身子掩盖这份虚伪。当日的场景一丝一毫他都记得入骨,因为正是自那时起,他曾以为会一直快意的人生,就如马失了前蹄,一脚跌进了深渊里。 恍惚间,他又置身在御书房的帷幔后,看着父皇把一案子的奏折推了一地。母妃薨逝之后,弹劾裴家的奏折如六月的雪片,纷至沓来。二舅父一时气愤又担心京中家眷,未得圣旨下,不管不顾地带着一队亲兵返京。如此一来,竟坐实了裴家居心不轨的谣言。父皇忍痛下令抄家,却搜出大舅父与二舅父的密函往来。据说上面一五一十写着哪日回京、哪日行刺、如何里应外合、如何稳住局势确保六皇子上位。最后,裴家合家上下,除了李元祈这半身血脉,荡然无存。 不知怎的,忽又坐在那日私访路过的茶楼里,听着说书人红口白牙地大嚼。多年之后,这一段往事被写进话本里,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成了平头白衣们的消食。听到那句“想当年权倾天下、如日中天的裴家,到最后竟败得只剩一根草了”,贩夫走卒们咧咧嘴,一龇牙吐出一口冷气,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地感慨一番“这世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而后就丢到一边继续低头忙自己的营生去。 可对李元祈来说,这句话里面是他上百位亲眷的鲜血,是裴家不明不白的冤屈,是往后他十二年人生的凶险。而这痛,只有他这根裴家仅剩的“草”来承受。无处诉说,无人敢讲,唯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日夜夜,在心头一丝一缕地克化。却不成想,消化入骨入髓,未有一刻能从这压得喘不过气的痛里逃离出来。而他的脸上,却要始终带着和风化雨的笑。 第二章 使西境 - 罗衫轻 - 一斛明月 一晃神,又回到了他那冰冷寒酸的偏殿里。父皇虽然依旧对他很好,甚至这好里带着些许歉疚的意味,可毕竟曾被“谋逆之臣”写在谋反的密函里,想必父皇之后每次再看见他,总能想起那份看得气到发昏的密信还有那句让他取而代之的大逆不道。于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父皇依旧对他好,却越来越少地见他,只时不时给些赏赐便算是恩典了。 可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廷里,谁又不是见风使舵的?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六皇子早已不是当初那最得宠的天之骄子了,能不能活到大尚且不得而知呢。再者当年被宠溺异常之时,桀骜不驯的他没少给宫人冷脸,如今了失势,明里暗里受那势利小人的刻薄不可计数。冬日缺碳、夏日缺冰的事儿已是轻的,日常吃穿有时都难免亏空。民间市井里的世态炎凉,在这离神祗最近的天子之禁,却最是淋漓尽致。 再一眨眼,竟又站在了太子册封大典上。裴家灭门一年后,父皇终于下了决心,立了大皇子为太子,胡皇后那颗悬着的心也总算落地一半。还记得那日,他站在一众皇子之中,微垂着头,不能直视那高台上的天威。 曾经任由他闹的大哥,穿着太子秋梨黄的朝服,一步一步,稳稳走过满朝文武,走过皇亲国戚,走过一众兄弟,走向含元殿,走上一级级台阶,躬身接过父皇亲手赐予的太子宝印和册封文书,高高举过头顶,对着天地祖宗和中原江山,谦然微笑。 而直到那时,李元祈才知道,他生于斯长于斯的皇庭,并非寻常的家园,晨昏相伴的亲人,也并非寻常的家人。这里有的只是权利堆叠成的阶级,就像含元殿前的台阶一样,而他无疑是在最底的那一个。从今往后,他也要像众人一样,对着皇长兄一丝不苟地行完最周全的礼数。 “六哥!快看我拿着什么好东西!”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他,一转头,看着当年才八岁的十弟提着蜜色的小瓷罐,兴冲冲地向他奔来。他知道,那里面是西域进贡的马**葡萄,是母妃的最爱。 想当年父皇为了让母妃一年四季都能吃上一口这珍味,下令都护府专设地窖屯冰封藏,冬日里冒着风雪快马递送,夏时则连着冰桶一并几千里加急,故而仙居殿里未尝断过这鲜甜的果子。可自母妃薨逝后,他便再也未能品味一二。十弟李元禧是皇后的次子,颇受她的偏宠,每每这些稀罕物什,总少不得给他拿头一份,而李元禧又偏偏爱拿与他。 最初,他心里暗恨,以为这小儿有意奚落他,捧来这些子荣宠在他面前显摆。日子久了却发现,十弟是仅有未因变故而变了心的人,待他一如从前。柳将军也暗暗劝慰他说:“十皇子心性单纯,若与之交善,恐也能避避那妇人的明枪暗箭。” 故而,他与十弟倒胜似一母同胞,形影不离,也才有了机缘,重回厅堂之上,恭顺地唤一声:“父皇、母后。”可他始终察觉得到,那深宫妇人慈爱面孔下的暗波涌动,像随时会飞来的暗箭,要了他的性命。于是,他一面恭敬有加、恬然淡泊,一面却卧薪尝胆、苦心经营,等待一个时机,亮剑出鞘。 一晃,他似又身在半年前的朝堂上。父皇拧着眉,看着手里禀报突厥人又犯西境的奏折,冷着声问大殿里站着的文武群臣:“众卿以为若何?”胡中彦躬身回道:“突厥人狂妄至极,屡次进犯,更唆使一众西境小国与我朝对立,甚是有恃无恐。陛下圣明,臣以为我中原天威不可为蛮夷所犯,当挥师北上斩那鞑靼首级。”言罢,一众拜入胡家门下的官员们纷纷应和,称太师所言极是。 那些个朝臣以为父皇如此色难,必是动了征讨之念,而胡太师之子又镇守西北,如若开战,军饷粮草必是赚得盆满钵满,如此一来,不如顺水推舟,两下欢喜。却见大将军柳士礼站出身来:“胡太师所言虽甚为士气鼓舞,然西境之地如今盘根错节、多方势力错综复杂,此时出征恐非良机。臣以为,不若延历代先皇和亲之效,纵横联姻,一一击破,徐徐图之。” 周境一转,又至两月前,父皇率群臣百官在丹凤门前为他送行。“皇六子谦恭仁孝,恪勤匪懈,特册封睿郡王,持节出使龟兹以议两国和亲之计。”待司礼太监宣完旨,父皇亲自扶他起身道:“祈儿此行并非易事,务要谨慎而为,父皇甚感欣慰,待儿凯旋。”言罢那双温热的手在他肩头有力地按了按,他抬眼看去,父皇那双日渐沧桑的眼里,满是年少时熟悉的慈爱和殷殷期许。他一时恍惚,似乎这十数年的疏离一消而散,父子之间不是当年,胜似当年。 是了,满朝文武在父皇允了柳将军的奏呈后,一个个都噤了声,无人敢应承此差使。谁不知如今的西境早非当年,再不是仰中原鼻息的一盘散沙。背后有了突厥的支撑,一个个无不阳奉阴违,更有甚者明着倒戈,巴望能傍着突厥蚕食中原,得些水草丰美的地界儿。如今兀得去谈和亲,能有几成胜算谁心中都没底。若不成,回来领罚尚是好结局,恐有甚者都未必回得来,成了当朝苏子卿。故而都瑟缩着,不敢出头。不成想,多年不显山不露水的他站了出来,领下了这个烫山芋,让朝野上下都不禁侧目。 可他们怎知,为这一步棋,他已暗暗铺陈了多少功夫。这些年的身居低位让他清楚地知道,不向生,便向死,表面风平浪静的宫墙内,全是暗潮汹涌的谋划算计。无人庇佑的他,十几年来摸爬滚打苟且偷生,躲过了多少劫数。而每一次险象环生,都逼着他只能向最高的那把冷椅暗暗前行。 第三章 红哑女 - 罗衫轻 - 一斛明月 如今中原初定,动荡不安的西域既是最大的隐患也是他最佳的契机,于是这些年他与柳将军共商共谋,一步步将棋下到今日,此去只为小赢一役,挣回本该属于他的荣耀和可能。不过,他也深知,这一路免不了遇些阻碍,只是不知那人预备下多狠的手段。故而柳将军亲自选了一队亲兵,又有南华贴身相护,一路颇为谨慎,竟平安无事地到了都护府。或许是一路弦崩得太紧,到了柳将军嫡系的地界,便大意了。 他又感到浑身燥热,依稀记起身在荒漠已七日有余。想到他这般细密审慎,竟栽在一条窄沟里,整个五脏六腑都被一团火烧得炽痛。可就在他觉得要被这炙热烤化的时,忽得一股清凉从喉头向下,润入腔子,直达心肺,那团要命的火气便瞬间从身体里消退,神志也清明起来。挣扎几番,眼帘终不再沉若注铁,缓缓睁开,直看见一张巴掌大的瓷白脸儿正盯着他出神。突然想起了沙丘上那团神鬼不辨的红影,便一把将眼前这人推开,只听她一声惊呼,踉跄到一边。 周围冲上来几个人影,打头的正是南华。南华慌忙扶起他,平日里严肃地跟木头似的脸涨红得通红,嘴角抽搐着透出丝笑意:“公子,您终于醒了!”李元祈看看周围,还是在那看不到边的大荒漠里,还是那队跟着自己的人马,只是多了个红影倒一旁。 于是皱着眉低声问南华:“这人是谁?”还未等南华答复,又问:“是不是那人派来的奸细?”说着竟有些激动,猛咳了几声,又振得太阳穴直跳。 回头看了眼那红影,南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实也讲不清这人从哪里来,也不知她是不是奸细。看见她坐在前不接店后不接村的荒漠里,身旁只有只火红的沙狐,若说他没怀疑过,自是不能够的。 故而当她带着狐狸冲下沙丘,飘到眼前时,他一面忙着去顾六皇子,一面下令手下摆出阵仗挡住她。却不成想她竟是个哑女,看着这阵仗一愣,停下来,指了指躺着的六皇子,又指了指前头沙丘的背阴面,比手画脚地让他们将六皇子抬到过去。 看了眼昏迷不醒的六皇子,想着继续在日头下晒着是万万不成的,便随着她的指引,背着六皇子去了阴凉处。可刚将六皇子安置躺下,她便一下子凑上来,他立刻拔剑,却见她也不害怕,伸手试了试六皇子的鼻息,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粒丸药,说话便要往六皇子口中喂。 他一惊,伸手就是一挡,红影没站稳,一侧身就要向坡下跌去。他本能地一把抓住她的腕子,才发现竟这般纤细,单掌就可握住她一双手似的。待站稳,那红影一脸愤懑,指了指六皇子,做出一个要死了的表情,又扬了扬手里的药,示意让他闻闻。 虽还是满腹疑虑,可回头看看不省人事的六皇子,还是凑过去闻了那药丸,一股清冽的冰片和藿香香气直冲印堂。在这又干又燥的荒漠里走了好几日,虽未像六皇子一样晕厥,他却也早已心神慌乱、头重脚轻,一闻这丸药,竟一下子清明起来,想来或许真的能救六皇子的性命。可这人来路不明,万一真是等着他们入圈套的细作,让六皇子遭她毒害,他可粉身碎骨也难辞其咎。于是,进退维谷,一时犯起难来。 那红影见他迟迟不说话,直勾勾地盯到他眼里来,他才发现,这张瓷白的脸并非中原人的长相。高高的鼻梁像玉山一样立在一双扑簌簌带水的碧蓝眼睛间,微微翘着的唇,似笑非笑却是樱桃的丹红色,眉色不深,不似中原女子细细纤纤的柳叶眉,倒像是两弯软金刀,有几分男子的英武。 似乎看明白了他的念想,她一脸不屑,张嘴就把那丸药吞下,冲着他张张口、吐吐舌头,示意他自己委实是吃下了,这下可不用怀疑了吧。他当下一阵懊悔,想着如此这般六皇子若是因热症命丧于此,岂非他之过?一时黯然羞恼。似是看出他的心思,她噗嗤一笑,竟然又从荷包里掏出一粒,又伸手让他闻了闻,与之前那颗无异。 他便赶紧将她让到六皇子身边,帮着掰开嘴,让她把药喂下,又送了好些水进嘴里。没一柱香的功夫,就听着六皇子含含糊糊地念着什么,红影和他赶紧凑到六皇子面前瞧,看他眼帘几动,竟然醒了过来。 可没想到,六皇子一醒来,也如他最初一般将她当成奸细,这下他不知该作何解释,毕竟他也讲不清这女子的来路。可她救六皇子却也是事实,再加上通身的气派和身旁那只一看就属稀奇的火红沙狐,不似细作倒更像西域小国贵族人家的小姐。可贵族人家的小姐,又怎会只身在这荒漠里游荡?这女子的身份,确有太多可疑之处。 想了想,张口对六皇子说道:“公子,刚刚是这位小姐救了您,我看她倒并非要为难我们。如今走了这几日,若再寻不着出路,她是不是细作倒也无甚差别了。我看她似是西域之人,对此地颇为熟识,或许能助我等出困。况她又聋又哑,倒省了诸多冗烦。” 李元祈听罢,细细忖度,说得倒也没错。特别是那句,“若再寻不着出路,她是不是细作倒也无甚差别了”直戳得他眉心痛。是啊,都到了这步田地,又有什么好狐疑的呢?于是点了点头,让南华去与那红影问问,看能否带他们离开这荒漠。 南华费劲地比划了半天,只见那红影歪着脑袋,瞅瞅李元祈又瞅瞅南华,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却也不回复,似是故意报复他们之前的猜忌怠慢。李元祈见状,伸手指了指骆驼筐里的银匣子,南华立刻明白,取了来呈给他,由他从中拿了几锭银锭子,递给红影。 第四章 共骑行 - 罗衫轻 - 一斛明月 只见她眨了眨眼睛,噗嗤一笑,扭过脸去,顿了顿竟又径直走到骆驼筐边动手翻了起来。南华起身正欲阻止,却被李元祈按住了,南华疑惑地看着他,却见六皇子的面上终又浮出了些许生气,正一脸玩味地盯着红影翻江倒海。 没一会儿,红影终于挑出一样,仔细一看竟是一匹妆花缎,这下倒是换李元祈轻声嗤笑了。他冲着红影点点头,算是认了这交易。红影似也心满意足,却又仍旧将那卷缎子丢进骆驼筐,带着她的小狐狸,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公子,看样子,这姑娘要我们立即动身了,您可受得住?”南华望了望着红影的背影,转头问向还半躺着的李元祈。只见李元祈伸出手来,示意扶他起身,说道:“走吧,这荒漠里,多呆一刻便少一分生机。”于是一队人马就都跟着那红影缓慢地上路。 日头依旧刺眼,黄沙依旧漫天,可那红影却像毫不在意似的,徒步在沙丘间走得欢快,仿佛脚下并非炙热的荒漠,而是水草丰美的草原。热浪从她纤细的足边升起,飘飘渺渺如雾气一般,将她那上下纷飞的裙裾映衬得分外妖娆。 李元祈盯着她的背影,一恍惚似被这红影密密缠住了心神,满眼满脑都是一团绯红,竟没注意骆驼一脚踏进虚空的沙洞,猛地一晃,惊地他一把拉紧骆驼的缰绳。骆驼惊叫,红影蓦地回头,正对上李元祈布满惊愕的眼。三五步飘过来,拉稳缰绳,安抚骆驼平静下来。而后一抬头,一丝鄙夷的神情抑制不住地从眼里溢出来,撇向李元祈。 李元祈身上并未爽利,又遭这一惊,面色着实难堪了一阵,好不容易稳下了心神,却被这红影投来的鄙夷一震,心头说不出的气闷,忍不住开口辩驳道:“我方才回转过来,若非你催促着上路,怎会这般?” 他这一开口,红影并无甚反应,面无表情地转身继续向前走,倒是将南华惊了一跳。莫非是被热病烧坏了灵台?明明告诉了六皇子这女子又聋又哑,怎得还与她言语?言语也就作罢,为何听这口吻不似陌路,倒像是早已熟识多年? 不好!这女子莫不是传说中迷惑了纣王的狐妖?想到此处,南华心下警铃大作,却突然又听到李元祈讪笑道:“哎……怕是热糊涂了,怎对着一个哑女说这些子话。”扬一扬手中的缰绳,随着红影继续向前。南华一时语塞,只得当作六皇子热病上头,默默跟在后面。 不知不觉,又走了大半日,红日西垂,原本金黄的重重沙丘,被染出一片嫣红。再极目望去,这片嫣红的边际,竟浮出一道泛着粼光的带子,映着天上红白二色,再细瞧,潺潺涓涓竟是一条清澈的大河。 不知谁大呼一声:“终于有水了,我们可算有救了!”而后一队人马此起彼伏地欢呼起来,急急地欲向前奔去。红影似是感受到了身后的躁动,回头望去,看着这队早已士气低迷的人马陡然间振奋起来,明白他们都已看见了苏巴什河,这条龟兹子民的母亲河。 而沿着这大河向北再行不到五十里,就能到龟兹了。于是她停下来,扬手指了指大河的方向,又指了指北边,而后让出道来,立在一侧,意在告诉李元祈,路她带到了,就在此处一别两欢。李元祈看着她一副巴不得他们快些上路的样子,忍不住笑着指了指骆驼筐里的妆花缎,又摆了摆手,表明他可不觉得交易到这儿就算完了。若想拿到妆花缎,必是送到了龟兹才能够。 红影一愣,似忽而想起这妆花缎的事儿,也不知是羞是恼,瓷白的面上竟浮上晕绯红,干脆席地而坐,表明她走累了,大有一副就此不起的样子。李元祈饶有趣味地盯着她,忽而一甩缰绳,骑着骆驼小跑两步到红影身边,一脚勾着镫子,身子侧下大半,一把捞起红影,稳坐在他怀中。 红影一声惊呼,一时天晕地转,等回过神来已被李元祈带在骆驼上走出十几丈。她气恼地转过脸,瞪向这个忘恩负义的登徒子,却跌进一双深若秋水的眸子里。她才恍然发现,原来近了看他竟是这般好看。 想起将将初见面,她刚跑失了才买来的枣红马,带着阿狸百无聊赖地坐在沙丘上犹豫要不要徒步走回龟兹去,就看见远远一队人马走来。打头的白衣男子虽看不清眉眼,却透着股不凡的气度,只是显然已支撑不住,随着骆驼的亦步亦趋,晃晃悠悠几番便要倒下,却又不知哪儿来的劲头勉力维持着。 看着他那模样,想来是中了热症,幸好遇上了她,也幸好她此行还余下些清心丹未用,想来这或许也是冥冥之中的因缘际会,便立刻起身预备去搭救。 可没成想阿狸一叫,惊了他的骆驼,那白衣男子终于还是摔了下来,急得她赶紧上前,唯恐好心做了恶人。但此刻看来,怎么倒像好心救了恶人,这登徒子不仅小气,还几番捉弄于她、恩将仇报,只是偏偏生了这副好皮囊,让人牙痒痒却又恨不起来。 此刻坐在他怀里,仿佛被一团热气圈得严严实实,热得她从耳根燃起血一样的红,直烧到脸颊上。她怕让他瞧出来,便咻地转过头去不看他,却听见他咯咯咯地笑起来,也不知是记不得她听不见还是故意欺负她听不见,轻声耳语:“想与我共骑直言便好。”一夹骆驼肚子,就直直向着苏巴什河的方向奔去。 第五章 龟兹国 - 罗衫轻 - 一斛明月 苏巴什河的河水又清又浅,河岸两旁虽未生出茂茂草场,稀稀松松的星子绿意也好过毫无生机的荒漠。 红影倚在河畔被风沙打磨出的土垛子上,一手顺着沙狐的毛皮,一面看着这队中原男子尽兴在河里盥洗嬉闹。忽而觉得面上被一双目光盯得热辣,转头望去,竟是那泼皮无赖。 不知他刚刚独自躲去哪里,此时俨然已是梳洗妥当,换了干净的白衫子,一头青丝低垂,发尖还隐隐滴着水。他就这样站在几丈外,斜阳照着他颀长的身子,给周身镶上一层金光,活像那昭怙厘佛寺里立着的玉佛像,眉眼含笑,霞光染进他眸中,暖暖有光。 红影一时错愕,如何都不能将眼前这人与那拖她共骑的登徒子连在一起,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蓝颜祸水? 只见那祸水也盯着她瞧得起劲,似察觉了她那份心悸,嘴角泛起一抹微不可见的笑意,却又一面正色,一步步靠近。停在离她半丈远处,忽而拾起一枝树枝,在沙地里描绘起来。他竟然会龟兹文!行云流水间,他问她家住何处,为何独自出行,又欲去何处。 红影敛了敛惊异的神情,一抬头还与他一副不明所以的无辜,无奈摇摇头,表明自己看不懂龟兹文。却不想,这人一愣,竟连着写下月氏文、突厥文、西州文、庭州文、大宛文……红影却依然摇头。 李元祈见状,心下不由生疑,莫非她压根是个没受过教化的野人儿?也对,一个又聋又哑的蛮夷女子,怕也不会被费心教养,若非如此,何以独自在这荒漠里游荡?想到此处,李元祈虽颇感遗憾,却也撂开手,不去细究,也随着那红影靠在石垛子上,望着夕阳西下,月华初上。 他已记不得,有多久未能有这片刻闲暇去观日落月升。这大漠风光与中原迥然,一般中原人怕是活到头也难见识一次。可此次西行,他何尝有心情似这般静驻观赏?说来倒也奇怪,虽与这来路不明的女子相识不过一日,可在她身旁却莫名觉得心静。 他想,或许是因为她又聋又哑的缘故,但除此之外,似乎又有些别的什么。他总觉得她那看起来痴傻无辜的眸里,似乎藏着诸多他看不透的情绪。可即使这样,在她身旁也让他觉得心安,就仿佛儿时依在他母妃身侧一样。可对红影来说却似乎并非如此,许是身边兀得多了个人,她颇为不自在,将她那瓷白的面孔转向他,比划了几下,问何时上路。 望了一眼遥遥可见的龟兹城,李元祈心头掠过一丝欢喜,本想与她细说,却又记起来她听不见,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打了个响指,唤南华招呼人马预备上路。而后便向着自己那匹骆驼走去,转头却看那红影踟蹰着不动,拿脚尖在沙地上画圈,怕是又琢磨着趁着不备,与他们分道扬镳。 李元祈顿觉好笑,到底是个半大的女孩子,举手投足都透着稚气。三并两步,走过去隔着衣袖掖着她细若无骨的腕子,一把拽到跟前来,拖着她向骆驼走去。红影挣扎了几下,不知怎得似想明白逃不掉了似的,也竟乖乖跟着。 到了骆驼边,李元祈正要托手扶她,却见她自己踏着镫子,忽得翻身飘了上去,她那绯红的衣裳便花儿似的绽开,直扫过李元祈的头顶。抬眼看去,那红纱扬在空里,与天上的霞光扰动在一处,分外妖娆。就在他晃神间,这红影竟故意使坏似的,一扬缰绳,骑着骆驼撒腿就向前去了。 李元祈没想到她这般老练,反应过来时,一人一驼已走了三四丈远。不由嗤笑,用了些内力,飞身过去,一点足便稳稳坐在她身后。红影似知道逃不脱,只是大抵心中不痛快,不等他坐定,便死命一夹骆驼肚子,让这牲口颠跑起来。 南华看了眼这情景,心中叫苦不迭,却也只能催促着兄弟们速速启程。于是一行人秉着最后一点劲儿,一鼓作气地来到龟兹城下。 龟兹不似天都,到底是民风散逸的西境,天色已浓黑了城门却依旧大敞着,来来往往间仍有不少商旅行人。 原本使臣出使,应先在城外整理修顿,递了国书给东道,而后双方商议了日子时辰,由主人家令个品级相称的钦差,在城门外摆了阵仗远远相迎,才算全了两国邦交的颜面。而经过了这死里逃生的一节,李元祈恐再生枝节,顾及不得许多,便下令混在平民里,先进了城再说。 于是,到了城门跟前,一行人纷纷下了骆驼,前后照应着挤在通行的百姓里。顺顺当当过了卡哨,车马汇合,李元祈却猛地发现那红影不知道去了哪里。转看一圈,这人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什么踪迹都没留下。众人一时狐疑,本欲返身回去寻,李元祈却怕引得守城侍卫注意,耽搁了大事。便不做多想,下令先至驿站,其余待明日再议。 南华伺候他梳洗罢退了出去,李元祈侧卧在铺着软棉褥子的床榻上,连日的劳顿苦撑终于精疲力竭,困意袭上来,合眼便入了梦乡。可梦里并不安稳,忽而看见母妃对着他抹眼泪,说自己死得委屈,忽而又看见大舅父二舅父提着头,冲他瘆瘆的笑,忽而又看着皇后那红蔻丹指甲的手作势向自己掐来,他一身冷汗蓦地惊醒过来。 却见还在客栈的室内,窗子被风吹开,月色直直地洒了进来,将靠窗案子上的海棠花影,在地上投得分明。 第六章 右将军 - 罗衫轻 - 一斛明月 一场惊梦让他一时没了睡意,披衣走到窗前,却似乎看到远远的一围院墙上,一个红影翻身而过。可当他揉了揉眼角,再看过去时,却又什么也没有。当下也分不清是自己看走了神,还是真瞧见了她。 说来这个红影也真是稀奇,身上似有太多秘密,来得蹊跷,去得无声,若非那匹妆花缎也随着她一道消失,他真怀疑她是否来过。可即是来过,这一路相伴偕行,如何能这般洒脱不告而别,似是摆明了不想与他们再有瓜葛。 不过想来倒也该如此,看她模样不像是一般小家小户的家雀儿,若非王门贵女,怕就是独自混世道的风尘女,而他李元祈选择的路,注定享不了儿女情长的缠绵温存,又何必非寻了她徒增烦恼? 暗暗唏嘘一番,关了窗,翻身回了榻上,继续寻睡意去了。可却又半宿多梦,梦里尽是那绯红的衣裳,绕得他一时忘了这小半生的苦涩,伸手想去牵绊,却又看她随风而去,留他一人重回那彻骨的孤寂。 次日天将将亮,南华在门外低声请早,听他回应后方进了门伺候梳洗。南华是个靠得住得力的能人,虽然年轻,却沉稳异常,思虑也周全。昨夜便让底下人置办了几套龟兹的衣物,连着几个模仿西域人络腮的假髯,扮上之后不仔细瞧,竟看不出他们中原人的身份。 南华因为沙洲之行吃了大亏,不敢掉以轻心,万事往周全里想。料想即使有人派了探子盯着,恐怕也是没靠近见过六皇子的,这样打扮一番想也能遮遮耳目。于是二人穿上这新装,光明正大地出了驿站。 龟兹国虽是个小国,却是中原与西域相通的要塞,如今更是抱了突厥的腿,在这西境之地成为一方富庶之乡。商旅往来不断,各国的商物货运都要在这龟兹城里走上一遭。心小的商人运了货物来,便就地与各国贩子交易了,图个轻松安稳,虽利薄些,终究不用担惊受怕、冒着人财两空的风险跋山涉水。而心大的商人则把西域各国的稀罕物产囤积于此,短暂休整后又千里迢迢运去中原,在繁华的天都谋个好价钱。 于是龟兹国的龟兹城真是无比的热闹,虽街市远不及天都的干净整齐、高楼林立,却也鳞次栉比,物资丰盈。满大街走着各色种姓,蓝眼睛的、黄眼睛的、绿眼睛的、黑眼睛的,混在一起,大家也不拘着说哪国的语言,听懂了就成,于是好些话都掺着说,竟这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样的情景,李元祈虽早有耳闻,亲眼得见也倒觉得稀奇,只是有要务在身,并不多流连耽搁。 同南华一道,穿过擦肩接踵的人群,绕了几个街角,拐进一幢不起眼的小楼里,门梁上连个匾额也未挂,如若不注意,只当是寻常人家的住所。谁知进了门却别有洞天,不假华饰的屋内,干净异常,两面各一墙大小的药阁架子,颇有些中原医馆的形制,其余家具摆设也不似西境,一派的江南姑苏风骨,只是少了花草绿植装点,缺了点儿生气。 由南华引着绕过红酸枝镶大理石屏,便径直到了内间后院。却见空空的院子里即无亭台楼阁,亦无假山怪石,只一人坐在小木凳上,聚精会神地挑拣满地铺着的药草。南华轻咳一声,那人蓦地抬头,看清楚了来人竟抖得瑟缩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来,扑通一声就对这李元祈端端跪了下去。 “六皇子!”这一声唤得哽咽,夹带着哭声,让李元祈听得心颤:“臣裴风向六皇子请罪,这些年不能在主子面前尽忠,实在罪该万死。若非柳将军道臣在西境的用处比宫里守着主子强,早豁出命来也要回京为主子效劳。” 李元祈看着眼前声泪俱下的裴风,见他那曾硬朗宽厚的脊背因着岁月蹉跎许多,顿也有些怅然。想当年他是本是裴家的家生奴才,却生得精壮,人又精灵,便被外祖指给二舅父,放在身边当亲卫,后来渐渐也在军营里谋了差事。二舅父领旨驻守西境前,每次李元祈央着带他出宫,都由裴风护在左右。好几次玩累了,都是趴在裴风的背上被他背着送回去。 二舅父当年一怒回京,却也不忘边关安稳,留下最稳妥的裴风代为指挥,没成想却又去无还,裴家军也一并被夺了番号。还好柳将军暗地里运作,将他救了出来。可中原是不能回了,只能隐匿到这西境来,凭借行军打仗时积攒的些医理学问,假意做起悬壶济世的营生,实则成了扎在此处的一颗暗棋,如今已有十二载了。 看他哭诉得伤情,李元祈回了神,探身上去扶了他起来,开口说道“右将军快请起!这些年若非你在这蛮荒之地,卧薪尝胆、倾力相助,我又如何能有此机缘东山再起?” 站起身来,裴风这才近瞧了眼前人,虽被假髯遮了大半真容,一双明目却格外神采炯炯,里面满是这些年磨砺出来的坚韧、沉稳和一丝隐隐的锐气。不由心中感慨,这些年怕没少吃苦头,当年桀骜不驯又乐天快意的小皇子,如今已长成耐摔打的郡王爷,这一路的艰辛,怕只有他自己知晓。 “神医,此处说话多有不便,不如请公子进阁子里细说。”南华看裴风一时激动慌了手脚,在旁提醒道。裴风一时反应过来,赶紧伸手请他二人绕过小院,径直往后间走去。 进了一间阁子,内室不大,只容下一张桌案几把独椅,却只见裴风随手一转那桌沿,地下便裂开一道口子。他转身取了火折子,带头下去,李元祈跟在后面,南华垫后,三人进了暗道。 第七章 道隐情 - 罗衫轻 - 一斛明月 沿着那细窄得只可一人缩身而过的暗道走了十来步,忽而开阔起来,一间暗室映入眼中。李元祈暗暗思忖,从没见过这般精巧的暗室。似是建在阁子旁的池塘水下,顶上开了一排酒盅大小的圆孔,用西域特有的无色琉璃堵上,将将透进光亮来。因为在水下,有池水鱼草遮掩着,陆上看了也发现不得这处所在。但里面的人则惬意多了,毕竟得见天光,在里面呆上一日,也未必觉得困乏。室内摆设简单,除了墙边的一立百宝架,只有三四个藤席、一张矮几,围坐下来,正好议事。 见李元祈打量这密室的设计,裴风似又忆起往事,勉强说道:“这间宅子并暗室都是大将军的手笔,原就有谋划派人暗暗盯住龟兹,却未曾想……”大抵是上了年纪,又兀得再见故人,一时伤情忆旧也是人之常情。 虽不爱听这些没得惹人忧思的话,李元祈还是宽慰他道:“右将军这些年始终不忘旧主,真真忠肝义胆,令人钦佩,二舅父在天之灵必得慰藉。”说罢便扬了扬手,示意裴风和南华坐在藤席上。 见他二人坐定,李元祈开口道:“右将军自是知道我此次出使的目的,也是多亏了您的辅助,此事才有了全然的把握。只是奈何飞书往来多有不便,诸多细节并未全然了解。此次特来拜会,一是多年未见,甚感挂念,必要亲自探望以酬将军这些年的帮衬;二来也想听听将军的见地,这西境之地,该如何是好?” 看着李元祈泰然自若地吐出这些话,裴风恍惚间,透过这张脸看到了另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当年那少年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年华,刚刚领了兵部的官衔儿,看着西境疆域图,眉头紧锁,抬眼问他:“裴风,西域之境,你怎么看?” “右将军!”南华见裴风一直不答复,只盯着六皇子看,估摸他怕又思及往事了,故而唤了他一声,将他拉了回来。 回了回神,裴风起身去拿放在百宝架顶上的黑檀木匣子,打开呈于李元祈和南华的面前。“六皇子,这个匣子里装的,全是老臣这些年亲自求证的西域疆域图。”说着就拿起最上面的一卷,展开置于案上。 “六皇子请看,此处就是龟兹。东接焉耆,西连姑墨国,南邻于阗,北有突厥,自张骞出使西域以来,便是中原与西境往来交通的要道。而因其乃此一路不可多得的绿洲,故子民甚众、物产颇丰。历朝历代,西域诸国沟通往来便常汇于此,积年累月,此处便为西境一大重镇。因而,突厥为掌控西域,自前朝以来,亦与龟兹交往甚密,出使不绝,联姻亦不可胜数。如当今龟兹王白琰之先王后,便是突厥可汗之女。白琰之祖父,龟兹先王白显亦娶突厥王室女为妃,乃白琰父王之生母。可见,突厥拉拢龟兹之心。而龟兹背靠突厥,亦越发强盛,大有称雄西境诸邦之意。” 李元祈一面查看手上的疆域图,一面听着裴风所言,一时生出众多惊疑:“右将军,这些元祈在京中也略有耳闻,然柳将军与我谋划之初,选了龟兹为和亲之国却是因其与突厥看似同心,实则嫌隙颇深,此时正缺一个时机,挣脱突厥人的掌控。可今日听将军一言,似这龟兹与突厥瓜葛颇深、盘根错节,又如何确保本王此行必可成事呢?” 裴风提了案上的陶壶,为李元祈二人续上茶,笑言道:“瓜葛再深,也为两国,若一国想要吞了一国,另一国到底是不得甘心的。突厥瞧上了龟兹来往贸易甚众、子民物质颇丰,这百来年来,虽一面扶持,却又一面辖制,就如这一壶中原来的紫笋茶,龟兹赚去三成,七成竟是落了突厥的口袋。” 李元祈颇为诧异:“这如何做到?莫非是年贡?” 裴风答言:“年贡只是明面上的往来,暗地里的才是大手笔。自前朝龟兹归顺以来,突厥以龟兹军力不足为由,为其下拨人马,算来也有数万人之众,而这些人的军饷粮草全由龟兹供应。早几十年是真真还有些驻兵,后来日子太平,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个突厥兵,可军饷粮草并未免过。龟兹王几次上书交涉,突厥总没个回音。久而久之,这笔钱就成了黑账,龟兹年年按时上缴,却连个响儿也未得闻,而这笔子烂账,龟兹人只得打碎牙和血咽。” 见李元祈二人听得入神,裴风咂一口凉茶继续说道:“钱上吃些亏也算小事,毕竟龟兹小国,银钱上多寡无甚分别,可这突厥**奉的是萨满神教,龟兹国却是西域有名的佛国。佛法在此绵延滋长已逾五百年,王室更是虔诚的佛门子弟,纵是与西域诸国联姻甚众,却未曾移志。可近些年,突厥借和亲公主祭祀便宜,强在龟兹兴修多处萨满神台,当今龟兹王的先王后更是将神台建在了王城后宫。可迫于突厥的淫威,龟兹王敢怒不敢言,只能默默忍了。而这如何是长久之计?” 李元祈听了,心头稍稍舒缓,却也不甚外露,冷声笑道:“如此说来,这两亲家倒也是有些道不出的亲戚官司。” 裴风轻笑:“提起亲家,又牵出另一遭故事。虽说历来两国和亲为的是合纵连横、盟国缔交,可毕竟亦有儿女情长掺杂其中。突厥人骁勇善战、民风强悍,王族贵女自也免不了娇蛮任性、脾性直暴。偏那龟兹国主许是因笃信佛法,性多温平、心慈柔嘉。结为夫妻,甚难琴瑟和鸣。先龟兹王白显之妃,诞下嫡子后便甚少得幸于王,一怒之下竟与丞相私通,也并不忌惮避讳。王庭内外皆得耳闻,而白显因忌惮王后娘家人的势力,只得装作不知。当今龟兹王白琰的先王后,亦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据说那王后也曾是突厥草原上最美的花,却一眼看中了前来朝贺尚是王子的白琰,不管不顾地要突厥可汗下令和亲,却不成想白琰早有意中人。虽终是如愿嫁了,却一生都不得宠爱,与白琰正经心尖儿上的侧妃闹了好些年的恩怨,终于在七、八年前抑郁而终,只留下一位小公主。” 第八章 献巧计 - 罗衫轻 - 一斛明月 听到此处,李元祈抬眸问道:“这公主可是要和亲的那位?” 裴风道:“正是!这位公主五、六岁的年纪便没了母亲,因先王后与侧妃的往来恩怨,龟兹王也并未让侧妃顾养,只由乳母带着,扔在王庭偏殿里,少有人见过。不过,据说随了她母妃的样貌,越大越标致,却也越发不招龟兹王的爱怜。三年前在宫内戏耍,从高楼上摔了下来,王医们皆言无救,却也并未断气,无知无觉地躺了月有余,一日蓦地醒转过来,却不大记得事了。龟兹王自此就更由她自生自灭,也不多管束,只当没这个女儿。” 李元祈一时听得入神,想那公主这七八年的日子怕是与他有几分相似,皆是在深宫内院里自谋生路,一时有些唏嘘。便问道:“这么说来,求娶嫡公主倒真不是件难事,可突厥可汗怎就由着他的外孙女被作草芥似的?” 裴风笑道:“我们中原市井里尚有句话叫‘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更遑论外孙女,只要不是蓄意谋害杀戮,如何教养对待终究是家务事。况那突厥可汗十几个王子公主,哪里就能独独惦念着这一个?” 李元祈听罢,想起母妃新丧时,皇祖母瞧他年少失恃,亦是可怜心疼了阵子,时不时亲自垂问。可耐不住日久天长,子孙甚众日日围在身边讨她欢喜,渐渐也就丢开了。更莫说那小公主与外祖相去甚远,怕也是未尝见过几面,若因此失了两国邦交的和气,确是不合算的买卖。于是点了点头,继续问裴风道:“那依将军看,本王该当如何呈文与龟兹王?想龟兹虽与突厥有隙,也未必就有决断归顺我天朝。” 裴风沉吟了一刻,缓声说道:“臣这些年为了掩盖身世,靠着行军打仗时积累的些许医理学问,虚担了个神医的名号,与那龟兹王有过些交道。臣以为,龟兹王白琰对突厥的蛮横欺霸早已深恶痛绝,忍不得再忍。早些年还几次三番亲去朝拜,可自先王后去后,白琰便借着身体欠安,已有七、八载未去过突厥王庭了。突厥王倒常修书来慰问,他也只是面上应付着,始终未有前去面见的打算。往复几次,突厥可汗心下怕也是早有思量算计,如今也不过是层未破的窗户纸,勉力维持着罢了。” “不过,”裴风略略一顿,抬眼又盯着了李元祈打量一番,而后继续说道:“这龟兹王却是个性情中人,臣与之相交全凭在医理上有些志趣相投,他便待臣与寻常不同。和亲之事,虽占尽天时地利,有了七八分的成算,臣以为还有一讨巧的功夫,六皇子若肯在此花些心思,必定补齐十分的把握。” 李元祈听到此处,方才来了精神,凝神静气道:“还请将军直言。” 裴风缓言道:“此事倒不难。如臣所言,龟兹王族笃信佛法,在城外敕造了一座伽蓝,唤作昭怙厘佛寺。龟兹王的老祖宗当年出资兴修,本只是为了王家礼佛祭祀,却被佛祖托梦,言说天下苍生皆苦,佛门当广纳众生、佛法当广照四方。由此,便许平民百姓进寺祈愿祷告,香火竟越烧越旺,到了这一世,更是西境有名的佛门胜刹。常有天竺高僧前来,龟兹王每每顶礼相待,与之讲经说法,竟彻夜无休。” 听至此处,李元祈心下已明了几分,却示意裴风继续。 裴风笑言道:“六皇子怕是明白臣的意思了。如今未递国书进了城门,到底是不合规矩,六皇子若预备城外驻扎休整,不如投宿那昭怙厘佛寺。当下的大和尚,是位高僧大德,也曾去过中原天都,在城南的大兴善寺讲过经文。六皇子若亮了身份前去,自没有不与方便的道理。” 李元祈思忖一番,想来裴风之言不失为一招妙算。借住佛门胜地,即清静又安生,让那笃信佛法的龟兹王知晓了,怕是未曾相见,便已在心上亲近几分。若寻着机缘,与大和尚攀谈一番,想来能对龟兹王多些见解,可谓一举多得。 南华看了眼顶上琉璃透进的光色,想来已是日渐西垂,而话言于此,该谈的也已谈尽,便冲李元祈和裴风拱手道:“六皇子、右将军,此时恐天色已晚,不如今日就到此?” 李元祈忖了忖便点头起身,郑重地向裴风鞠身行了个大礼,惊得他慌忙起来扶住了道:“六皇子何以行此大礼,真真要折煞老臣。” 李元祈敛了敛面容,正色道:“右将军如此卧薪尝胆、思虑谋划,这一拜自是受得的。而此后仍少不得拜请右将军在这荒蛮之地隐姓埋名、孤身钻营。元祈自不忘将军之恩德,必当励精图治,早成大业,替将军洗刷冤屈,早日归国还朝、配享高位。”说完又是一拜。 裴风听到“归国还朝”,想起父母因他被定叛国之罪抑郁而终,自己却苦于罪名不得回乡送葬,而妻儿家眷也早零落四散不知所踪,一时情难自禁,又落下几点泪来。却又尽力挤出几分笑来,亦对着李元祈一大拜:“六皇子言重了,臣本就为裴家家奴,因有几分才干,蒙大将军赏识垂怜,才脱了贱籍,得号令百万之师,卫守天朝江山。奈何为奸人所害,未能誓死尽忠、护卫先主,如今苟延残喘,不过将余生之残力,助六皇子早成大业,以报效裴家生养之情、大将军知遇之恩。” 李元祈听罢,也不由得心下一热,这些看透世间人情冷暖,如此这般的忠肝义胆,确属难得。可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仿佛说什么都不足以抚慰眼前这花白老臣这许年生受的苦。于是想想便也不再言语,只伸手扶他起来,在他满是粗茧的拳上用了力道握了握。 第九章 轻云裳 - 罗衫轻 - 一斛明月 自裴风的小楼里出来,已是日落黄昏,来往的车马商队却依旧络绎不绝。因心中大石已落,且又不便在夜里前去昭怙厘投宿,李元祈才有了兴致仔细打量这龟兹城。这里虽为西境荒漠中不多得的绿洲,却也风沙凌厉,寻常娇嫩些的花花草草自也消受不住,故而街道两侧不似天都那般各色花品交替、四季常开不败。想那朱雀大街,春有碧桃,夏有石榴,秋有金菊,冬有红梅,个个争奇斗艳,将繁华天都衬得宛若天宫。而龟兹有的只是一种特别的杏树,房前屋后无所不在。这时节端午刚过,一树树挂满了未熟的杏儿,比中原的杏子小上一圈儿,在风里随着繁枝摇摇曳曳,恍若一枚枚小青铃。 南华见李元祈抬头望着那杏子,解释道:“这龟兹杏据说是西境的一绝,虽然个头小却很是可口。到了每年中元节前后,褪了青不生红,白嫩嫩,皮薄肉厚,最是生津止渴。奈何不易贮存,又磕碰不得,倒少往天都进送。”李元祈回过神,面无颜色地说道:“我儿时倒吃过几次……”也不再往下说,转头便抬步向前去了。南华一愣,又转念一想,恐是当年裴将军驻守西境时,回京述职带回的,一时唏嘘,却也不便多说,只得快步追上。 一路走着,李元祈沿途留心当地百姓出入的店铺,想要借此了解此处民风民情,蓦地一栋二层小楼映入眼里。外间看虽不大气派,却是精致异常。砌白了的外墙清清爽爽,顶上层层叠叠的青瓦似是来自中原,打边一圈碧色的琉璃瓦当,衬得那小楼格外精巧。翘角上各挂一串零零碎碎的铜铃片,风来风往间,响个不停,活似荒漠里的甘泉,润平了旅人们的五脏六腑。细一看,门栏窗棂都做了雕饰,花叶交缠,蜿蜿蜒蜒好不精美。不过那花样式,李元祈却未见过,想来应是西域特有的。再看那正中的匾额,“轻云裳”,竟是用中原文和龟兹文一道写成的,看来像是做衣裳布匹买卖的店子,来来往往好些进出,生意颇为兴隆。 不知是因那中原字匾额的缘故,还是当初那匹下落不明的妆花缎的因由,李元祈未做细想,便拾步上了台阶,迈进店里去。南华见状,赶紧跟了上去。 跨进了雕花门,正对着竟然是几身做成的衣裳,套在黄杨木雕的人偶架子上,倒是颇为新鲜奇特,从未在别处见过这样的摆式。再向厅堂四周打量,一匹匹的布样按着颜色拼摆在一处,由浅到深,由赤到紫,似是将天上的虹剪了下来,将四面墙壁遮得严严实实。 李元祈正瞧得入神,迎面走来位袅袅娜娜的女娇娥,堆着满面笑,用龟兹话问道:“二位贵人,是要裁衣还是买布?有啥想要的,尽管告诉秋娘我,没有我们轻云裳做不出的衣衫式样,找不到的绫罗缎锦。” 李元祈抬眼细细打量她,一张鹅蛋儿的面上,看得出经历了些风霜。五官不甚标致,却有一双含情眉目透着隐隐笑意,真是最宜做买卖的面相。不过,看她那穿着打扮和夹生的龟兹话,似是中原人,于是李元祈拿中原话回她:“多谢秋娘,在下想寻一匹中原的妆花缎,不知秋娘店里可有?” 秋娘一听来人中原话说得利索,一时高兴起来,想来他必是与中原有些瓜葛。自打几年前被嬷嬷狠心卖来了这里,中原是再也没能回去过,如今听见中原话就似见了故亲旧友,格外心头热火。于是忙转身把主子今日刚拿来的妆花缎取了来,咯咯笑道:“真乃无巧不成书,想来贵人与咱们有缘,今儿才得来一匹上好的妆花缎,您瞧瞧这织法,多精巧细密。”说话就将手里的锦缎摊开来,铺在案上给李元祈二人瞧。 李元祈打眼一看,这正是那匹被红影取走的妆花缎,时间也对得上,便不由心中复杂。当初在荒漠里看她盯着那布匹眼里放光,以为她是没见过这中原特有的锦缎,故而欢喜稀罕,得了便会好生珍藏起来,却没成想她竟转手就当寻常玩意儿似的卖给这路边门面,莫非她真是独自混世道的街市女?可若真为了钱财,为何当初不直接接了许给她的银钱,岂不更便宜?真真是个精怪!一身的疑点,越思越乱,越乱却越诱人琢磨。不过无论如何,终究得了一丝线索,没准儿能寻着那女子的下落。 想到这里,李元祈敛了敛神,换了副市井腔调,笑言道:“秋娘的轻云裳真不愧为这城中第一等的制衣坊,这样品级的妆花缎,怕就是在中原也不多见。只是,在下所需甚多,不知秋娘共有多少可售?” 秋娘一听见“城中第一等”,立即笑得花枝乱颤,甩了甩手里的绫罗帕子,似是不经意划到李元祈肩头,眯着眼,更透出几分娇媚道:“贵人好眼力!咱这铺子,莫说在龟兹城里,就是整个西境怕也是数一数二的。不过……”说着,只见她眉眼一转,掩了得意换了个口气继续说道:“也倒真被贵人说着了,这样的物件自是又宝贝又稀罕,店里如今只有这一匹,想要多的却是没有了。” “哦?那可甚是可惜了,在下此次慕名而来,只为多采买些稀罕布匹回去向主上复命,如今只有这一匹,怕是女主儿们狼多肉少,实难交差啊!”李元祈一面说一面面露难色,似是真真遇上了难处,顿了顿又开口问道:“不知秋娘可否告知此货来源?在下自去寻觅,没准儿还能多得些。”说话就拿出够买五匹的银子放在秋娘手里。 第十章 俏秋娘 - 罗衫轻 - 一斛明月 秋娘看着手里那沉沉的银两,两眼透光,却只一闪而过。咽了咽口水,只留下一份,多出的四份还与李元祈:“贵人真是大方,只是我们这些做买卖的,终究要谋个生路,货源自是顶顶要紧的机密,莫说是这点小利,就是您再翻上百倍,秋娘我也是断不能告诉您的。看您行走江湖,自是懂这其中利害,莫要为难秋娘才好。”说着,越发谄媚的一脸笑,直盯得李元祈有些难堪。 想来从这秋娘嘴里是问不出什么了,废了这番口舌却打得一场空,李元祈颇有些憋闷,可又不好面上发作,只得佯装无奈地说:“那恐怕这买卖是成不了了,在下只得上别家寻去。”说话给了一个眼色,南华便伸手夺回秋娘手里那银钱,二话不说,就转身一同扬长而去。只听那女人追了过来,靠在门边,尖着嗓门儿大喊:“嘿,您这二位是来打秋风的吗?哪有给出去的银子还夺回去的道理,真是莫名其妙!哼!” 踏出店门,走到街心,李元祈总觉得这一出有些蹊跷。这轻云裳屋内屋外皆透着精巧雅致,怎么看都不似秋娘那般风尘模样的人儿巧思谋划的,特别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格调,总让他想起那抹红影。更莫说那匹被她带走的妆花缎,原封不动一毫不差地躺在那店中,实在难以不将其攀连起来。正在细思琢磨,李元祈忽觉着背后有一双目光从小楼上投来,猛一转头望去,却又什么都没有。 南华知他心里还惦记着沙洲里遇上的那女子,不便直言,却依然用只有李元祈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道:“天色已晚,还请郡王早些回去,莫耽搁了大事。”李元祈听到这话便是一愣,一路西行而来,为少生枝节、掩盖身份,南华从未称过他“六皇子”、“郡王爷”,如今恐是怕他因儿女私情误了正事,才用了这称谓,提醒他自己的身份和这身份担着的重任。 虽心下略过丝不快,却也不得不承认南华提醒得是,自己如今的身份处境,如何能为了男女风月移了心智、耽误了大业。莫说辜负了母妃和裴家上下,就连自己这十余年咽下的苦都无处安放。罢了罢了,就当那女子是狐妖化形,由天神派了来,在他天煞孤星的命格里,划上一抹娇柔的红晕,而后雁过无痕,却已足够。于是转过身去,与南华一道,径直向着驿站的方向走去。 却没想到,那双盯着他的目光,正在轻云裳二层阁楼的小窗后。那人端身立于窗边,目送他二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被秋娘猛搭在肩头的纤手吓了一跳。凝眉回头望去,只见那秋娘子一脸狐媚子谄笑,直看得她又是好笑又是头疼,一时生出些悔意,怎就把她从歌舞坊里赎回来了? 可还未等她开口,秋娘倒先抢白道:“我说主子,您这次出趟门可是惹下了什么风流债?我看那贵公子,从打头就没预备正经买布,想来费我这些笑脸口舌,怕都是为了套出您的下落吧。”说着又飞了一个媚眼,直瞧得她心里发毛。 “瞎猜什么呢?”那人怕秋娘蹬鼻子上脸,只得板了面孔正色道:“别当我没听见,那俩不知何处来的蛮人,几句好话便哄得你不知苏巴什河向哪儿流,差点儿为了几两银子把老底儿都交代了。再这么个,我可还是把你卖回去才好。” 秋娘一听,知道她那刀子嘴豆腐仁心的主子只是吓唬吓唬她,倒也为了哄她欢喜,佯装出一副又惊又怕的模样言道:“主子菩萨心肠,可快饶了秋娘,奴这般残花败柳,若真回了歌舞坊,怕只剩饿死的命了。”说着直落下几滴泪来。 那人也知道秋娘不过装装样子给她瞧,倒也不安慰,只是放软了声儿说道:“知道就好,管好你这张上天入地的嘴,机灵用在正经处,顾好我这门面。”怕再留下去,终绕不过秋娘再暗搓搓试探,转身下楼出了门去了。留下秋娘好生气恼,怎么今儿个个都是这副德性。话不好好说也就罢了,全都不说完了扭头就走,真是拂了她的兴致,可又都是开罪不起的主儿,只能自个儿憋屈,嘟囔几句便也撂开手忙生意去了。 可一边忙着生意,一边忍不住琢磨方才的那糊涂案子,一时前尘往事皆浮上心头。 算算她被主子赎了来已有两三年的光景了,尤记当初在天都最热闹的歌舞坊里,她秋娘也有过一时风光。虽没有惊世的容颜相貌,却因为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也颇在恩客那里得意。只是渐渐上了年纪,在那年年都添新颜色的万花巷,自己的闺房日益冷清下来。没心肝的嬷嬷为了捞最后一笔油水,狠心把她卖给了一个龟兹人,本以为是被买回家做小,却不成想那人亦是个歌舞坊主,因着西域男子倒不都只爱掐嫩芽儿,也有专爱她这样风韵甚浓的妇人的,于是背井离乡、千里迢迢来了此处干着老营生。 还记得两三年前那日,一穿着嫩黄衫子,看着还是半大孩子似的的小公子来听她弹琵琶,又与她喝酒周旋了半天,临了竟招呼老板来要替她赎身。她心下大疑,这可别又是遇见人贩子,可他这般年纪,又是如玉似得气派,怎么也不像干那个营生的,难不成是个妖怪?她又惊又恐,心里千万个不愿意,却奈何教坊主见她姿色越发衰败,遇见个愿意接手的,自是好过砸在自己窝里,赶忙巴巴儿过了契,把她交代出去。 随着那小公子上了车,他也不看她,两人并排坐着静默了良久,突然他开口说道:“秋娘你莫怕,我在旁看你也非一日两日,如今赎了你,并非要让你卖肉,是让你卖衣裳。”说罢转头看着她,忽而一脸孩子气的坏笑:“你之前不总说,男人不是个东西,你宁愿死在衣服堆里,也不死在男人怀里么?” 她一时惊诧,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却见没一会儿,马车停在了一座二层小楼边,小公子先一步下了车,向那挂着“轻云裳”匾额的厅堂里走去。秋娘赶紧跟上,进门便被眼前的境况惊住了。满墙的绫罗绸缎,按着色排得整整齐齐,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小公子看她愣了神儿,不禁有些得意似的,轻咳一声道:“怎么样,没有唬你吧。这间制衣坊是本公子的命根子,奈何精力不济,一直想寻个掌柜,替我在店里打点,我也好安心顾那采买置办,银钱算计。” 说着顿了一顿,确信她已回了神仔细听着他的话,才继续说道:“我看你是个机灵人物,又颇有些姿色风韵,在我这店里哄得达官贵人开心得意最是合适。如今我便将店交给你,你可替我好生经营。”说罢就将一串钥匙递于她,正是她如今日日别在腰里的那串。 打那日起,她秋娘终不必再日日夜夜为渐老的容颜发愁,那些个与恩客周旋多年练出的本事,用在经营这店子却更是恰到好处。 而她现在的主子,虽看着年轻,却一肚子墨水,对买卖经商颇有些独到的想头,让混迹市井小半辈子的她,也不得不打心眼里佩服。而后又无意中撞破,才知道原来主子不是个公子,倒是个娇滴滴的女娃娃,越发惊诧不已。可奈何一直不知其身世,也时不时见不着她,虽也有些猜测,终究也不得而知。 不过她二人倒也相处和睦,虽是主仆身份,她待她却似阿姐,吃穿用度和月钱从未刻薄过她。如此她更是把这店当自己的买卖,一心一意地好生经营。这三两年下来,不是吹嘘,轻云裳的名头早就出了龟兹,随着各路商队,去了西境诸国。 第十一章 昭怙厘 - 罗衫轻 - 一斛明月 次日一早天未大亮,李元祈一行便趁着来往过路尚少,出了龟兹城,一路向着东北方赶去。走了约莫三四十里地,远远便瞧见一脉高山横卧在天边,而山脚下便盘着气势巍峨的一环楼宇。 几重佛塔高耸,几座大殿肃立,在苏巴什河东西两岸,相对而设,想来便是昭怙厘大寺了。也不知是巍山里的山雾,还是这伽蓝里昌盛绵延的香火,袅袅娜娜的青烟从那面升起,直达天际,让人不禁忖度此处可是仙界。 于是,快马加鞭赶了几程,李元祈一队人马便行至寺院前。 这西域的伽蓝与中原的庙宇形制颇有差别,中原的庙多似禁廷一般,无论大小都修一围高高的院墙,将佛门清静与俗尘喧嚣相隔两侧,可这龟兹伽蓝,无墙无门,屋宇楼台明晃晃地直现在眼前。恐骆驼车马冲撞了菩提清静,李元祈令南华拜请了在大殿前洒扫的师傅,将早已备好的拜帖呈给寺里的大和尚。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只见几位穿着一式红麻法衣的法师从大殿后绕了过来,步履不急不缓,稳稳走向他们。打头的是为上了年纪的僧人,面相似是天竺人,虽棱角分明却因那眉目间的温文慈善,并不显得疏离,有些斑白的胡髯,又为他添上几分岁月的柔光。 行至跟前,几位法师停了步子,打头的那位合了手,微微一福身,念了句:“阿弥陀佛。”李元祈一众也忙合手回礼,听他继而说道:“让王爷久候,贫僧乃这伽蓝的住持。睿郡王自中原远道而来,贫僧及坐下僧众未能远迎颇为失礼,还请睿郡王海涵。” 李元祈忙合手又揖了揖道:“住持言重了,是本王唐突,未能早些下拜帖。只是此次为了要务出使,也不便声张。如今已到了城外,只得舔颜来此求住持与个方便。也好借了宝寺的胜刹佛光,保佑此行万事顺遂。”说着,一脸虔诚笃定,谦然看向住持大和尚。 住持听了此话,再打眼端详了一番眼前这品貌不凡的年轻人,眉眼之间虽还透着青春年少的蓬勃朝气,却纹丝不乱,谦谦气度颇有帝王之相。笑言道:“佛门广开,与众生方便自是应当,更郡王为两国百姓不远万里而来。阿婆罗,带着几位中原贵客去后场安顿车马,收拾几间客房来与他们驻脚休憩。” 只听住持话音刚落,一位颇为干练的法师垂首应了声,站了出来便请南华一众牵了车马随他而去。 李元祈并一众随行与住持揖了手谢道:“多谢住持!叨扰了。”说罢就欲随了阿婆罗向后场去,却被住持拦住道:“还请郡王爷随贫僧另去一处下榻。” 李元祈一愣,本不愿在生疏的地界上与自己人分开,可如今贸然叨扰,恐怕只能客随主便,也便不好推辞,于是向南华递了个眼色,就随着住持向另一个方向行去。 走出几步,住持见四下无人,才开口道:“望郡王勿怪,佛门内本无贵贱贫富之别,寺内住宿屋舍也都是一样的形制,如今单为王爷辟一处只是为着之后方便。”说话就到了一间独独的小阁外,题曰:“无相阁”。 住持做了个请的手势,引李元祈上前。进了门一看,果然布置并不格外奢华,只是寻常禅堂的样子。一张软榻,一架佛经,几张坐席,另有一座佛龛,便没有多的器物了。住持见李元祈打量着这阁子,便掩了门,徐徐道:“贫僧如此安排,想来这两日定会另有贵客前来,此处颇为隐蔽静谧,王爷进出议事更是稳妥一些。” 听完此话,李元祈方才回过神来,心下细思一番,便忙向住持揖手:“多谢住持如此为我等周全,不知何以为报?” 住持见状笑言道:“贫僧年轻时曾去中原游历,在天都城南的大兴善寺里译经说法三载有余。天都歌舞升平、繁花胜锦的景象至今仍在心头,虽是龟兹土养之人,却亦视中原为再造故土。如今郡王为两国和合大计而来,贫僧自当鼎力而为,还望郡王不虚此行、满载而归。郡王一路舟车劳顿,且先在此处好生歇息,晚间贫僧再与郡王细言。” 说罢便要告退,李元祈又忙行了个大礼:“多谢住持玉成!只是本王还有一事相求。可否请住持派人将国书呈递给龟兹国君,也好定下我等入城的日子。”说着便取了国书来,双手递于住持。 住持接过国书,谨慎收进云袖里,揖了揖手道:“此事交与贫僧,当下自去安排,还请郡王爷尽管放心歇息。”说罢便退出了阁子,李元祈再拜了拜便阖了门。 第十二章 菩提心 - 罗衫轻 - 一斛明月 原本打算小憩一刻,又想起裴风“以佛法会友”的嘱托,便转身去文架上请了本经书,回身歪在软榻上看了起来。这本龟兹文译著的经典,他并未读过,开篇便讲释迦摩尼世尊将要涅槃,世人如何惶恐不安、悲切恸哭,读至:“世间空虚,我等从今无有救护无所宗仰,贫穷孤露,一旦远离无上世尊,设有疑惑当复问谁”,眼前便浮现出记忆里的那个小佛堂和那个曾护佑他平安周全的只属于他一人的“佛菩萨”。 中原诸教中,原本道家最盛,他们李姓皇家一直尊李耳为先祖,更是奉老庄道学为国教。可自从西境与中原往来沟通日密,释迦佛法也在中原日渐兴盛起来,有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可见其当下风光。妇孺皆能念上几句经文,达官贵人也多捐庙供佛,以作功德。 母妃的仙居殿内也供着一尊佛,在李元祈不多的记忆里,她常跪在佛龛前默念经文,一念便是一两个时辰,末了总会向佛菩萨祷告道:“愿佛菩萨保佑天下太平无事、圣上龙体安泰、裴家平安顺遂。”说罢总是连磕三次才算做完一次功课。 那时,母妃总想带着他一起念经拜佛,他却总是逃去一边,不肯听话。母妃颇为无奈,却只当他小孩子贪玩,如若心不诚静怕反冲撞了佛祖,也便不强求了。只是母妃不知,他不肯拜是因觉得那佛像甚为可怕。 那佛爷白赤赤的身子只斜披着件布帛,面孔也是白森森的,虽面带浅笑,可在儿时的他看来,比太傅还严厉可怖。太傅只能看他行住坐卧是不是越了规矩,佛爷却似能看入他心里,仿佛一丝一毫的坏念想都被看了去。 故而自小便不愿多与佛亲近,却又总爱看着母妃在佛堂做功课。那窗棂透过的光投在她跪着的侧影上,仿佛佛光一般,忽而看她转过身来,好看的面容上如菩萨似的笑,招手唤他过去…… 可这样的光景,太过稀疏了,在他还未能对人生世道有甚见解之时,母妃就急急地离了他去,而泼天的大难更是把裴家连根拔起。年幼如他,几乎一夕之间自天上跌到了泥里,每每再忆起母妃在佛堂里虔诚敬香的模样,越发恨佛祖无明,否则为何母妃岁岁年年如一日的祷告,却换得如此的果报?于是越发与佛法疏离,从不曾跪拜供奉,也不肯读经念佛。 却又不知为何,那些年少时听母妃念过的经文,如刻印在心上一样,即便未尝时时温读,隔了这十数年,却依旧脱口可出。而祷告跪拜的规仪他也记得一清二楚,仿佛如天生知道的一般,一番行云流水,豪无扭捏拘泥。故而当裴风为他谋了个借佛相近、以法会友的计策,他颇以为然,转念一思,或许母妃那些年的念经祷告,种下的因,未尝是护佑裴家,却是为着成就他今日。 思量到此处,李元祈不禁心头一热,立起身来,拾起香线在长明灯上燃了燃,向着佛龛里的佛尊拜了三拜。只见那佛像**,依旧如儿时所见,慈眉善目下直达人心,照得内里的斑驳尽现,纤毫过恶皆昭然若雪。可如今,李元祈却是不再怕了,所谓佛法神明,不过皆在自心。瞒过天地,自心自明,也便无甚可掩饰,也甚可恐惧。转身便又回到榻上,翻看那本经书,一时无话。 约莫过了一两个时辰,一位小沙弥奉了住持之命,过来延请他去斋堂用午斋,李元祈便理了理仪容,随了小沙弥出了阁子。 此时正当正午,西境的日头格外的耀目,照得整个佛寺都灿灿生光。相较于来时,此刻烧香祷告的信众已络绎不绝、溢满庭台。与中原多为妇孺烧香祷告不同,作为西境佛国,龟兹的百姓多虔诚事佛,看那香客中,男女老少皆有,都一脸肃穆,躬身礼拜。 李元祈看着大殿西面有一处矮房,门口有师傅正在布粥,不少信众排了队伍,一个个领了便进那矮房去就食了。想来那便是斋堂,于是便向那边行去,却被带路的小沙弥拦道:“郡王请向这边走,那边是供香客就食的斋堂,寺内僧众的饮食并非在一处。” 李元祈听闻,点了点头,记得每月初一、十五或逢上哪位菩萨圣诞、出家等等重要的日子,中原的寺庙里总会布施斋饭。虽多为清粥淡面,却因是佛门供给,在信众眼里也若开了佛光似的,挤破头领了去,一饮而尽,颗粒不敢剩。于是问道:“不知今日是何佛门正日,寺里因何开斋放饭?” 小沙弥一脸迷惑,回言道:“郡王为何如此问?” 李元祈一愣,想来这西境并没有这风俗,便笑道:“我原当是要与信众共庆,看来庙里日日这般开斋放饭?” 小沙弥这才想过来,笑言:“哦,原为了这个。是了,因我们佛寺与龟兹城有些路程,百姓们多清晨出了门,要走上半日方才能到。住持慈悲,命我等日日熬了稠粥,配上几道解乏的小菜供与香客们。” 李元祈听罢,心下钦佩,口中称赞:“住持真乃当世活佛,这般慈悲为怀,难怪这昭怙厘佛寺越发声名远播、香火绵延。” 小沙弥听罢,笑回道:“郡王爷所言甚是,只是出家人并不在意身外功名,只发心向善,为众请愿,这声名远播、香火绵延不过是由此得来的果报,并无甚可得意的。” 李元祈一听,颇为一惊,没想到这孩子般年纪的小师傅,便已如此超脱世外,看来此处果真佛法精纯,言谈举止定要格外小心,不可轻慢了才是。于是忙揖了揖手,应了声“受教”,便不再多言。 第十三章 殊胜境 - 罗衫轻 - 一斛明月 绕过大殿,沿着甬道直往后,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见倒一间与前场斋堂规制无差的厅堂,想来便是僧众用斋的地方。小沙弥带了路,进了里间,许是他们来晚了些,斋堂内坐满了僧众,一人对着面前一份斋饼、一盘小菜、一碗清粥,都默不作声低头静食。 李元祈扫视了一圈,只见南华等人已坐在内,见他进来,忙要起身。李元祈示意他们莫动,免得扰了斋堂清静。走到小沙弥指给他的坐席处,便安然落座,亦拿起碗筷静食起来。 因母妃笃信佛法,宫里的膳房每月初一、十五都给仙居殿供斋饭。而他自小贪食,每到用斋的日子,总想了法子去别处打秋风。可如今想再陪母妃一道用些斋饭,却是再也不能够了。 思至此处,不禁赧然,不知是不是因自己不知惜福,上天才要把那些好时光都收走,让他自小便知天下并无理所应当的好处,若想要,得靠自己拼命赚得。 一面遐思,一面默默用尽了斋食,李元祈依着僧众们的样子,将碗筷落叠起来,起身拿到洗涮池边,挽了衣袖正要清洗,南华忙赶过来要帮他,却被李元祈挥挥手拦了回去,于是只得立在一旁,看着他自己动手。 刚刚洗罢碗筷,接过南华递来的帕子,便见方才为南华等人引路的阿婆罗面含笑意向他走来。李元祈上前几步,冲着他揖了揖手,阿婆罗回了礼道:“郡王爷可曾休息妥当?这下刚进了食,住持嘱托小僧接引各位在寺内散散。” 李元祈正想找时机一睹这西境胜刹的雄伟壮观,便言道:“多谢住持挂怀,那便有劳法师引路。”于是伸了伸手,作势请阿婆罗先行带路,自己带着南华等人紧随其后。 李元祈一众随着阿婆罗,穿过一排低矮的瓦屋,看见西面一座二层阁楼,不似西境寻常的楼阁样式,却像是中原的构造。碧色琉璃的屋瓦在艳阳下熠熠生辉,木质的门廊上雕梁画栋,好不精巧。 见李元祈等驻足观赏,阿婆罗笑道:“此处乃是本寺的藏经阁,藏有诸多文字译本的万卷经书。当年住持自中原回到龟兹,便一同带回了这个阁子的草图,说是由中原的能工巧匠帮着绘制而成。又专程延请了在这一代游历的中原工匠,将这阁子从里而外都因循着中原的技艺建造而成,如今往来香客游人无比欢喜来此处一观。” 李元祈听罢,含笑点点头问道:“敢问法师,不知此处可入内借阅经文?”阿婆罗对答道:“自是可以。郡王爷只消与在内照看的弟子言语一声便可。”说罢又继续向前,李元祈一众亦跟了上来。 沿着甬道又走了不多时,面前十数高高低低的石塔,无甚规律地散落着。虽不常去寺庙,却知中原德高望重的大和尚圆寂之后,会依了佛家仪制,就地火葬,收了剩下的舍利灰烬埋于石塔下,故而有了舍利塔之说。李元祈料想,这里多半也是安息着累代高僧的墓园,故而压低了嗓音,开口问道:“法师,这些石塔可是舍利塔?” 阿婆罗回首答曰:“正是,此处葬着我寺历代高僧。” 李元祈听罢便细瞧起身边那座塔上的碑文,却见上镌写着:“爱妃达沐瓦永归佛门极乐土”。一时纳罕,便继续问道:“可为何此塔似葬着一位王妃?” 阿婆罗撇了一眼那塔文,像忽而忆起来似的,回道:“是了,还有这么一位。这王妃原是先王上的侧妃,怀胎已足月,却不幸薨丧于生产之时,可怜那王子也未曾活下来。先王上悲痛欲绝,怕她母子二人难逃轮回之苦,便令我寺作法七七四十九天,一并葬在此处,筑塔安魂。” 说罢对着那石塔念了句“阿弥陀佛”便又继续向前走了。李元祈见状,也不便再多追问,只得带着随从,一道向前去了。 约莫又走了十来丈,便看见几座大殿气势恢宏地排列着,颇有天竺的楼阁模样。半圆的穹顶一圈密土砖墙,左右两侧一排四方阁子延展开来,仿佛一对雁翅。 阿婆罗领着李元祈一行,自穹顶下的正门入了大殿,进内一观才知这建造之人何等巧思。 穹顶尖是由无色琉璃搭成的,此时正午,日光将将好,透过那无色琉璃瓦,照在大殿中央的四面佛上。鎏了金的四面佛,被这天光一照,格外金光熠熠、神圣**,从四个方向看去都是一派佛光普照,如世尊现世。而那展开的两翼,实则是两间厅堂,齐齐整整地各排着百来个蒲团,哪怕正午光景,也已坐了不少信众,对着各自方向的佛像,祷告礼拜、念经打坐。 许是因那巧心设计,抑或被龟兹信众的虔诚感染,李元祈一进这大殿便颇感殊胜,禁不住上前拈香礼拜。抬眼望去,世尊正端坐莲台,拈花微笑,肃穆**。那慈眉善目还如儿时那般直看进他心里,可如今的他却不再恐惧怯懦,可直直地回望回去,就如直直地看去自己心里一般。狡诈也罢、阴狠也罢,他早已知那是他必走之路,无可选择。 兜转了这些光景,李元祈正欲开口请归,却听阿婆罗先行说道:“走了这半日,想郡王及诸位贵客怕是疲累了,当下香客甚众,未免冲撞了各位,不妨就到此处,贫僧送各位回客房小憩。” 李元祈听闻,正中心意,便揖了揖手道:“多谢法师相陪,本王认得归路,便不烦相送。”南华等亦言可自寻客房去,阿婆罗便也不勉强,送他们一行出了大殿,立在门槛外行礼相送。 李元祈唤了南华与他一道回无相阁,闭门相商不在话下。 第十四章 龟兹王 - 罗衫轻 - 一斛明月 不觉天色向晚,到了晚斋时候,依旧是晌午那位小沙弥前来引路。用罢斋饭,又见阿婆罗上前,此次却只请李元祈一人,道住持请他前去藏经阁用茶。李元祈本就打算找了时机,与住持相谈一番,想来有些见地助他一臂之力,便理了理衣衫,随那阿婆罗去往藏经阁。 走到阁外,但见二层隐隐有光透过小窗,门口立着一位小沙弥,似是专程在等候他们。见到他二人后,揖手福了福,道了声:“阿弥陀佛,郡王爷请进,师父在内候着了。”说罢便让了门。李元祈也对着揖了揖,提衫跨步进了那藏经阁。而小沙弥和阿婆罗并没跟进来,待他进后,便合上了门。 李元祈抬眼打量了一番,正对着便是一尊文殊菩萨像,右手持经卷,左手持莲华,恍若大智慧世现,逍遥自在。厅堂一侧摆着几排座椅案几,想是供僧众们览阅抄摘经文之处,另一侧列着几架文架,密密麻麻排满书卷文籍。 这样的布置,与中原富贵人家的藏书阁却也并无大区隔,只是四面墙上皆绘有画,且似乎一连贯之作。李元祈因未见到主持,便举了烛台走近了细细赏阅那壁画。 正看得入神,便听有脚步自阁楼上下来,转身一看正是住持,李元祈便向前几步揖手道:“多谢住持相邀,晌午路过此藏经阁便生出向往,如今入内一观,果真别有洞天。这壁画栩栩如生、精妙绝伦。不知是否描绘的是世尊降世修行的历程?” 住持笑言道:“正为郡王言中,这壁画乃贫僧座下大弟子阿婆罗所绘,确是描绘世尊历经万难修得菩提大智慧。” 李元祈听罢忙赞叹道:“大佛寺果然卧虎藏龙,深藏不露。”一面继续细赏,一面说道:“本王自幼在母妃身边颇也瞻仰过些佛画,却从未见过这般精美的。” “阿弥陀佛,原来郡王佛缘甚厚。只是不知郡王同为帝王子嗣,如何看待世尊抛弃王尊?”住持半含笑意问道。 李元祈听罢一愣,未曾想过住持竟会如此发问,妄议世尊实非出家人应有之言,可看他的神情,这话似并非随口闲话,想来内中只怕另有蹊跷。于是,微微沉吟一刻,答言道:“本王虽深受佛法浸润,终究乃俗尘之人,不敢妄议世尊,却记得《贤劫经》曰:‘致八万四千诸三昧门八万四千诸总持门,体解众生遍入诸行。’世间有八万四千法门可成佛果,想必世尊以身证法又以法度人正是这八万四千法门中至上的一门。然本王以为,为君为王者,在其位,司其政,心怀百姓,大爱苍生,亦未尝不是一门修行的法门。” 住持听罢,面上无波无纹,只是颔首而笑道:“如此,不知郡王又如何看待天下王权争夺无休、战火绵延?”一听此问,李元祈便心如明镜,想来这些话皆有人借了住持之口,便细细琢磨一番,开口答言:“天下为君为王者并非皆是世间佛,有王为了一己虚名,不惜劳命伤财穷兵黩武,然亦有君王举武用兵只为长治久安。再者,得天道者得天下,佛祖慈悲为怀,天下众生皆子民,必让那爱苍生如子的君王得天下来朝,方才是佛法世现。” 言至此处,突闻阁楼上又有一人脚步,一面笑一面下至厅堂来:“好个佛法世现,中原皇子果真机敏。”话未说完,便站在眼前。 李元祈还未仔细打量,就听住持道:“郡王,这位便是当今龟兹君主。”李元祈虽已猜到几分今夜阁内还有旁人,可并未料到龟兹国王竟直直现了身,一时惊异却也未乱了礼数,以龟兹的礼制,端身行了礼道:“拜见王上,不知王上驾临,未能远迎,还望王上海涵。” 龟兹王一听,倒也不虚掩客套,笑言:“孤此次微服出访,不请自来,自怨不得睿郡王,倒是孤听了这半晌壁角,才该向郡王致歉。” 李元祈一听,这龟兹王倒是个不拘小节之人,也便松快些,笑言道:“住持与本王所谈之言,可言于天下,况举头三尺有神明,王上在旁听得又有何妨?” 龟兹王倒也不多寒暄,点了点头便接上之前的话头道:“睿郡王方才说道,得道者得天下,不知中原的得道者,如今打算如何得西境的天下?今日来我龟兹和亲,是否正是得天下的一步棋?” 李元祈万万没想到,这龟兹王大剌剌地问出这等问题,可看他面上神色,想来今日逃脱不过,若拿话搪塞恐和亲之事便黄了一半了。想了想,答言道:“如本王所言,中原皇庭怜爱天下百姓,不忍西陲边境常年战火绵延、各国百姓不得安居,方才舍武取和,愿得西境祥和安宁。况自古天下易攻难守,西域与中原民风甚异,一时不顾百姓性命,靠武力夺了去,又何能长治久安?” 见龟兹王听罢,面上颜色渐缓,李元祈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本王此次出使西境,路过好几处城邦,见各国百姓来往买卖甚为融洽,语言钱币杂糅,不拘哪国盖过哪国。一时惊觉,想来百姓怕并不十分计较当权者为何人,爱一城者可为一城之主,爱一方者可为一方之主,爱天下者方能天下之主。如今听闻因王上仁爱,龟兹早已是各国商旅往来自由的西域重镇,想来王上心中不只是装着龟兹百姓,这一方众生怕都在王上的慈悲佛心上。”言至此处,李元祈便不再向下,只含笑望着龟兹王。 龟兹王一听,倒也不再纠缠,敛了敛面上颜色道:“龟兹与突厥关联牵绊少说也有数百年,如今骤然倒戈,且不论祖宗遗训,恐怕突厥可汗不会善罢甘休。龟兹毕竟小国寡民,一旦来犯,如何抵挡得住突厥铁骑?” 李元祈颔首答言:“王上所虑甚是,本王离京之时,父皇有言嘱托定要转达于王上。”见龟兹王聚了精神,李元祈便凑近了些低声道:“和亲之议大成之后,中原与龟兹便是衣带亲国,从此自是共荣辱,龟兹安则西境安,西境安则中原安。如今中原早有大军常年驻守都护府,一旦突厥来犯,中原必竭力相助,还请王上放心。”说罢,退后几步,向着龟兹王郑重地俯身拜了拜。 龟兹王听到此处,细忖一刻,忽而朗声大悦:“如此,便请郡王明日午时入城,孤自有答复。”言罢便不多寒暄,径直上了阁楼去了。 李元祈一时错愕,虽觉有八成胜算,却也不知这龟兹国君到底作何打算,但也不便强问,只得望向住持。只见住持冲他颔首微笑,想来怕是已尘埃落定,一时松了口气。 被住持送出了藏经阁,只见阿婆罗和小沙弥一人一边,远远候着,见他二人出了阁子便快步走来,听候差遣。住持一面令小沙弥送李元祈回了无相阁,一面让阿婆罗打点他一行人明日前往龟兹的准备。 回到阁中,李元祈一时却并无困意,仿佛如刚刚打了一场不知结局的仗,心下一片虚空。推开窗,只见月色朗朗,照得天地银白。风吹层云,丝丝缕缕从幽天浮过,未留下半分痕迹。 离开天都已数月有余,不知一切是否安好,而明日后这西域境内又会如何风云骤起,他又能否不辱使命,安然而归?一只凄厉的鸟鸣划天而过,似是一只迷了途的孤雁,如泣如诉,叫得他忽而心惊。不知是个什么兆头,李元祈不愿多想,便关了窗,转身卧上软榻和衣而眠。 第十五章 白裳裳 - 罗衫轻 - 一斛明月 坐在龟兹王庭夜宴的主宾位上,李元祈一面转着手里的夜光杯,看着宴席上形形**的王公贵族、文武大臣,一面回味白天里发生的一切,简直顺利得不可思议。 虽有昨夜密会的铺垫,李元祈也并未想到,今日朝堂之上,龟兹王竟全然未佯作为难,眼都没眨一下便应了和亲之请。当即下了诏书,封嫡公主为云裳公主和亲中原,半月之后便与中原使臣一道前往天都。又令今夜摆下国宴,大贺两国结盟之谊。 更让人讶异的是,竟亦无一位王公大臣站出来反对,仿佛这和亲倒是龟兹早盼着似的。看来果如裴风所言,龟兹上下对与突厥决裂,只缺一个契机。如今龟兹王得了中原结盟相助的承诺,自然是一拍即合,倒也无需多言。 想到此处,李元祈心头块垒松了一大半,举起手中的夜光杯,起身向龟兹王和侧王妃敬了酒,又向着诸位王公敬了敬。只是打眼扫过龟兹王堂弟英国公白琏面上时,被他眼里的凌光一震,可再定睛探寻时,却又见他面色寻常,方才那瞥像是自己错看了似的。 当下正感疑惑,只听总领大阉臣击了击掌,当下乐声四起,一群身着艳装的舞娘鱼贯而入,霎时满场裙带纷扬起来。那舞娘裙围上缀着的小银铃,随着舞姿细细碎碎响个不停,远近淅沥,犹如春雨。 龟兹乐舞自前朝传入中原以来,大受追捧,只因其声悠扬婉转,又多西域风韵,闻之如见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又如品葡萄美酒、天山琼露,别具一格。故中原王公贵族多养龟兹乐师于家中,寻常百姓也常以进龟兹歌舞坊为时兴的消遣。 尤记得,裴家正如日中天之时,二舅父从西境带回几位曾在龟兹王庭供职的乐师,敬献给父皇,父皇颇为高兴,特在宫里摆了家宴,说为舅父接风洗尘。 他那时尚小,本只顾得贪吃玩耍,吃饱喝足昏昏赖睡在母妃身侧,却忽而不知何处传来一阵乐声,飘飘渺渺入他梦来,恍然间真以为到了太虚幻境。懵懵懂懂间听了半晌,忽而几声拊掌将他惊醒,只听父皇大赞道:“龟兹仙乐果然不同凡响,护国将军献宝有功,赏金一千……” 彼时今日,这般相似,一样的龟兹仙乐,一样觥筹交错,一样的言笑晏晏,只是斯人已逝,便纵有良辰美景,又与何人共赏?想到此处,不觉一时怅惘,猛饮两杯,咽下忧思。 正当此时,忽而听得一声传报:“云裳公主到。”乐舞便颓然退了下去,一众座上宾客闻声皆探出身去,翘首而望。 只见远远飘来一队鬟钗玉带,十来个官女子,一色的水蓝胡裙,白软皮小尖靴,提着琉璃宫灯,前呼后拥着中间一位身量纤细的女子,想来便是龟兹嫡公主了。这一众十余人,步步生莲,袅袅娜娜地走过来,在夜色里远观去恍若天女下凡,颇为壮观。 只是天色太暗,李元祈尚看不清那嫡公主的容颜,只是觉得这女子的仪态有些熟悉,直到渐渐走到近前了才赫然一惊:竟然是她! 为何是她?李元祈心头掠过一丝道不明的情绪,当下不知该如何是好,这龟兹嫡公主竟是绕在他梦中多日的红影。这几日虽忙于和亲之事,却依旧怀着几份幻念,没准儿二进龟兹城,能在什么地方遇见,不成想,却是在这王庭内院的国宴之上。 自相遇以来,他便一直想知道她究竟是何人,而如今,上天不费吹灰替他解了这谜团,他却怎么也欢喜不起来。这个身份的她,是他要亲手送入东宫、送到太子床榻上的人。如此一来,他与她,便注定有缘无份。思至此处,李元祈便越发觉那缓步走近的可人儿白得刺眼,可又不忍移开目光,只能望着她一步步向他走来。 那仪仗停在宴席外便退至两侧,公主从中站出来,径直走向王座。这时众人才看清她的衣着相貌。上披一件胡衣翻领小褂,用得却是中原的软烟罗,若隐若现肩头一片莹白凝脂。下着一条云锦襦裙,自腰以下,绣了上百只红碟,翩跹飞舞于裙上,大大小小,姿态各异,颇为活泼生动。那裙摆随着公主移步,在微风中冉冉浮动,百来只蝴蝶便似活过来一般,翻飞来去在公主身侧。 再看那公主面上,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花团锦簇,面若芙蓉。不甚纤细的眉黛斜飞入鬓,一双杏眼若秋水含情,樱唇似笑非笑间,微露一线莹白的玉齿。李元祈仔细打量,觉得比在沙洲中所见,更要美上几分,想来是为了这国宴悉心妆扮了一番。 众人皆凝神盯着她,却也未见她有半丝局促,目光无半分散漫闪躲,直直望向座上君王,颇为落落大方,不失王家仪态。只见她行至王座前一丈远,便停下步子,礼数十全地行了个大礼,拜言道:“裳裳见过父王、见过温仪娘娘。” 也不知为何,礼成了许久,座上却一直未有回音,还是侧妃见状,轻轻推了推身旁人,那龟兹王方才回过神来,开口却颇为冷淡:“起身吧。”侧妃忙下榻,扶了她起来。 “云裳公主,来见过中原睿郡王,半月之后,你便随他同去中原。”龟兹王说罢,便转头看向李元祈。 李元祈此时尚还惊讶于她的身份及不聋不哑的事实,便要兀得在这般情景下重逢,不知她见着他又会如何作想,却又生怕迟疑久了引人猜疑,便起身离席,走向那夜夜入他清梦的人儿。 “见过云裳公主,在下李元祈乃中原睿郡王。此行特奉御旨,前来商议和亲之计。”说着便向公主福身行了礼,抬脸望向她。李元祈见她看向他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便掩住神情,亦礼数周全的回礼道:“见过睿郡王。”再立起身时,玉面上无风无浪,恬然静好。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