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如玉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早春三岁,恰暖还寒时,桃枝上绽着微微的花苞儿。 陈家村依着秦岭的尾脊,春来的更迟些,此时还是风过萧萧,万物凋零的模样。也唯有外院那株毛桃绽着花苞儿。 如玉低头望去,呈梯势而下的村子最下面,是陈家村最大的麦场,场中人头攒动,而被高高吊在秋千架上的那个妇人,半垂着头,一件绾色的新衫上血迹斑斑。鞋子丢了,两只赤脚在冷风中蜷着。 这就是寡妇不肯服从陈氏族中安排,私自出村奔嫁的下场。如玉听得一阵脚步声,也知该轮到自己了。 “如玉,如今就等你这个证人了!”是大伯娘冯氏的声音。 如玉回头,晨光洒在她□□风吹成桃红色的脸上,柳眉杏眼,眼中两汪清水。冯氏微不可闻的叹了一气:这样标致一个小媳妇儿,都还未破瓜,天可怜见竟是死了丈夫,一步行差踏错便是火坑,而这陈氏族中,却是个再难逃出去的地方reads();。 “发财娘子不是想要私奔,仅仅是给自家妮儿请郎中而已,便是到了族长面前,我也是这话。”如玉咬牙说。 冯氏一把揽了如玉道:“你就别再帮着发财娘子了,她今天必定要叫陈贡打死。你才新寡,可不能叫陈贡把你也盯上。” 如玉的丈夫陈安实新死才六天,这样花骨朵儿一样十八的妇人成了新寡,而陈氏族中的寡妇,全要经过族中择配才能再嫁。若是惹了族长陈贡生气,给如玉配个这族中的瞎子瘸子,她这辈子才真叫完了。 大麦场上,族长陈贡在一把老榆木的大圈椅上劈腿坐着,背靠河弯苍山,见人群散开,这陈氏族中最漂亮那新寡的小寡妇来了,一件粗布衫掩不住秀挺的身姿,一双天足穿着黑布鞋,到了他面前便稳稳停步。陈贡抬起头,便见她一缕秀发自额前零落下来,遮了半面眼帘。 那眼帘微垂,盯着地上的某一处,目光坚定柔韧。 陈贡自打沾着哥哥陈全的光做了陈氏一族的族长,这些年就甚少回陈家村过。他还是听人说起过,柏香镇赵员外家的小姑娘,嫁到陈家村哭哭啼啼憋了三天不肯上茅房,每日要洗澡,冬天还要吃新鲜菜蔬。他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出门,那时候这小丫头还瘦瘦小小,跟着陈安实一起到镇上赶集,站在他家大宅子门外,从清早站到天黑,哭哭啼啼就是不肯走。 如今这小丫头不但长大了,还出落的朵花儿似的,又有味儿,又有劲儿。 “我们陈氏族中有律,不论妇人还是未嫁的女儿,无族中允诺,皆不可私自出村。可赵如玉你一个亡夫不出头七的妇人,竟胆子大到送发财娘子去私奔。如玉,你可知罪否?”陈贡声调中全是刻意装出来的威严,要唬唬这小寡妇。 如玉断然摇头:“禀族长大老爷,发财家的妮儿三更半夜高烧厥了过去,奴家是陪她去陈家店子请郎中,并不是送她私奔,请族长大老爷明鉴!” 发财娘子整整吃了二十鞭子都不曾吐口,如玉自然也要咬牙替她顶下来。 陈贡颠着肚子哼哼直笑,指着外村几个精壮的男子问本村似鹌鹑一样颤颤兢兢的妇人们:“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得从陈家店子请人来打吗?就是因为你们一村的人们总爱相护着,下不了狠手,慢慢竟惯出个叫你们不把族法族律放到眼里,想奔就奔想跑就跑的病来。” 他再看如玉:“如玉,只要你肯指证她是跟人私奔,今儿我就活活打死她。你仍回你自家去,我一鞭子也不动你,好不好?” 如玉回望身后那群似鹌鹑一样哭个不停的妇人们,再看一眼被高吊着的发财娘子,却仍是摇头:“她是为了给孩子请郎中,实在不是私奔。您再问,我也是这话。” “请郎中也不行。没有男子相陪,你们这些妇人就绝不可以走村串户,这是族里铁一样的规矩,你不会不知道。”陈贡怒喝道:“来人,把如玉也给我吊起来,打!” 立刻便有两个男子上来捉如玉的胳膊,要将她捆起来,与发财娘子吊到一处去。如玉的二伯娘魏氏与陈贡还有些私情,这时也吓坏了,扑到陈贡面前跪了便去揉他的腿:“族长大老爷,我家如玉老实,是叫那发财娘子哄骗了而已。求求您看奴家的面子,千万别打我家如玉,好不好?” 陈贡嫌脏,伸手掸脏物掸开魏氏的手,吼道:“给我吊起来,着实打!” 这小寡妇才新寡,又长的漂亮,招蜂引蝶的功力自然更胜过发财娘子,只怕将来要比发财娘子更难管。如今正是个能打服她的好机会,陈贡又岂能放过。他已经站了起来,见陈家村的男子们推推诿诿不肯动手,挥手招了那几个外村男子道:“你们给我上,捆实了打!” 那外村的男子,与本村又无亲眷干系,自然也不会怜惜这村的妇人们,他们将如玉的两手一扯绳子一捆,连拖带扯到到秋千架下,绳子刺溜一声甩,如玉便也被吊了起来reads();。不远处是浸泡在水里的长鞭,陈家店子那执鞭的男子蘸满了水提鞭已经走了过来。 如玉被吊着双手,回头咬牙骂发财娘子:“叫你脚程快些快些再快些,跑出渭河县就有希望了,谁叫你不跑快的?” 发财娘子也还醒着,哽咽了两声道:“如玉,没希望的,咱们永远也跑不出去,渭河县太远了,远在天边。你早晚要配虎哥,而我得配给那老皮皮,陈贡的铁腕,咱们是拗不过的。” 如玉仍是咬牙切齿:“不可能,我死也不会嫁给虎哥,而且我也肯定会从这里正正当当走出去。” 那鞭子先往后扬了扬,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弯,破风而来。如玉也是平常妇人,生来还未遭过鞭抽,侧头缩脖子闭上眼睛正准备要挨,等了许久却未感觉到鞭子落到自己身上,反而是人群中一阵骚动。她睁开眼睛,便见麦场中一个身着白衣戴墨玉冠的男子,正执着那鞭首,与执鞭的人四目相对。 这人身形修长,体态纤瘦,如玉居高,能看见他光洁平坦的额头上一双锋眉,叫清晨的阳光拂着,根根分明。他轻轻松了那鞭子,抱拳远远对着坐在圈椅上的陈贡施了一礼,问道:“可是陈氏族长?” 这一礼动作行云流水,姿态谦和,不卑不亢,是世家子弟才有的好气度。如玉还叫人吊在柱子上狼狈不堪,却也暗赞一声。 陈贡方才还见这男子远在大路上,哪知他身形快到无法分辩,于片刻间竟就冲到了麦场上,捉住了那要甩到如玉身上的鞭子。他起身走了过来,左右四顾,抱起了拳头却不知该如何称呼这突然而来,一身贵家之气,一口京腔的陌生男子。 里正陈宝儿气喘嘘嘘拨开人群的肩膀,上前打着哈哈儿笑道:“族长大老爷,这正是咱们陈家村新来的里正,从京里来此的张君,张大人。” 张君?陈贡还礼,不动声色打量着面前这年轻人。白面净肤,锋眉秀目,极俊俏的面相。永国公府的二公子,武德大将军的弟弟,这些名头已叫陈贡咂舌。更何况听闻他还是去年甲榜第三的探花郎,这样一个人才被贬到陈家村来做个里正,真可谓是从云端摔入泥尘。 张君四顾,见麦场上一众的男子皆定目看着自己,转身自陈宝儿所背的行囊中抽出一柄长剑,纵腰跃步,挥剑,斩断吊着发财娘子的绳子,在众人一声惊呼中稳稳将她抱住,随即放落到了麦场上。 如玉眨巴着双眼,眼睁睁看着这白衣如练的男子忽然腾空而起,挥剑,那绳子断掉的瞬间,她便稳落到了他怀里。那是一股极淡的皂荚气息,淡而清正,平稳而硬实的胸膛,心跳缓和。她虽顶着个寡妇名号,正经来说却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因着那突然坠落的恐惧感攀手在他紧实的腰上,感觉到他腰上肌肉的扭动,又松了手,通红着脸心下暗叫道:完了完了,只怕这人要觉得我是在臊皮他,吃他豆腐了。 张君松了两个妇人,掸了掸衣上的皱褶,出口仍是温和无比的声音:“不过两个弱女子而已,如此楚楚可怜的样子,陈氏族长您又何必与她们为难?” 陈贡方才看张君这如鹞似鹄的身形,着实吃了一惊,还以为他要驳自己的族律族法,用《大历法典》来为两个寡妇辩一场。谁知他竟张嘴就是楚楚可怜四个字,正暗印了他来之前秦州府中诸人对他的评价:眼浅心弱,两目惟色八个字。 他心头压下一声冷笑,拍了拍手道:“既张大人觉得她们楚楚可怜,那我就放了她们这一回。可我仍是那句话,族律不得不尊,这一村的妇人们,有谁再胆敢私自走村串户,到镇上赶集而不事先请问过族中,一律吊起来打!” 如玉也不用人扶,起身揉着自己方才被绑的青青紫紫的腕子,转身出大麦场,再走两步回头,便见那面白似玉的俏里正亦在回望自己。他方才鹞起鹘落那两下子着实惊艳,叫如玉到此时心头还不停突突着。 第2章 里正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下午,如玉趴在自家山窖最深处的通风口上,一只耳朵乍乍着听外头与之齐平的窗子里一男一女说话的声儿,一边剥着蒜瓣儿。 她将剥好的,白嫩嫩的蒜瓣儿整整齐齐码在一只半尺宽,略略收口儿的白胎浅瓮内。 自这通风口出去,恰就是陈家村往山里走的垭口,垭口上与山窖通风口相齐平处,是一间常年置着些薄铺盖,供入山打猎的猎人们住的小屋。 外面那小屋子里正细声笑个不停的,是二伯娘魏氏。魏氏此时正在那屋子与她大伯陈传两个悄声言语着。 二伯娘魏氏抱怨着:“这只金耳环的成色,可不及现在我戴的这一只,只怕戴出门去,村里的媳妇们要笑话我这不是一对儿……哎哟你轻一点!” “是不是一对儿有什么打紧,同样是金子不就完了?”陈传声音出奇的温柔:“这可是我自秦州城里买回来了,成色怎会不足?” 如玉尾随着这两个人,并不是想捉他们的奸或者非要听个他们如何成事reads();。而是大伯陈传才从渭河县回来,若如玉要再嫁,同房的家长说的话会比族中更管用。她知道陈传与魏氏偷情时爱说些私话儿,此时便是想听个他对她再嫁的态度。但既这两人入了巷,她也就不肯再听。 她扑掉膝上的蒜皮儿,抱着白胎浅口瓮一路进山窖,绕过成堆的萝卜、大葱、生姜与串蒜等物,一路推半人高的小门儿,猫腰出了山窖,沿一条小径往下,跃过一条穿村而过的小溪,不到一射之地,便是自家的院子。 她家住在陈家村依山最高处,展眼就能望到村子里每一户人家的房顶儿。此时已到晚饭时节,户户厨房烟囱里往外冒着青白色的炊烟,早春的寒风送来油呛葱花的味儿,如玉猛息了几气,叹道:“真香!” 她先进了后院门,一路赶着鸡入窝,再撒了几把搀糠的芽麦给它们做食,然后到猪圈门上望了眼猪,这才绕到前门上,一路进了自家院子。 她家自打丈夫陈安实死了之后,只剩一个麻眼老婆婆,并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叔子,也就成了这村子里再无人踏足之地。既无人踏足,如玉也就习惯了家里永远冷冷清清,厅屋门户永远黑灯瞎火。 但今天自她一进门,便觉得有些不对。 一直在学里读书的小叔子安康此时正在廊下站着。屋檐下还立着只背囊,里头不知装着什么。厅房里传出阵阵男子的笑声,听声音是里正陈宝儿。 不管谁来了,安康的学是必不能缺了的。她将那白胎瓮儿狠狠搁到厅房檐下台阶上,一边摇着井绳往外打着水,一边压低了声儿问陈安康:“不逢休沐又没缺了你的干粮,为何还要回家来?” 厅房门上还是厚帘子,帘子搭起,有人疾步走了出来。他先扫了陈安实一言,随即又扫了如玉一眼。 如玉心中一声咯蹬,暗道这清清俊俊的小里正怎的竟到我家来了? 她早上还抱了一回他的腰,到此时仍还记得他精瘦的腰那落地时的扭动并他身上淡而正的那股子清香,心怦怦跳着,手便也失了准头,水都溢出了瓷瓮犹还不自知。直到张君叫那溢出的水逼着挪脚时,才慌得收了瓢。 安康虽才不过十二岁,如今也算这家唯一的男丁,他指着张君道:“嫂子,这是咱们村里新来的里正,往后,陈大哥就不当里正,他要高升到镇上去巡街了。” 如玉哦了一声,忙将那葫芦瓢儿扔到水桶里,上台阶笑着问陈宝儿:“大哥可要在我家吃了饭再走?我这就去做。” 陈宝儿连连摆手说不必,却又指着张君道:“咱们张里正今儿早上还救了你和发财家那位,如玉你可得好好感谢他,否则如今你不是站在这里,而是躺在炕上了。他是自京里来的世家公子,屈身到咱们这小山村里做个里正,咱们庙小要容这尊大神,一日三餐先就是个难题,所以,我定了,往后就要他在你家吃饭。” 如玉懵懵懂懂还未听懂陈宝儿这话的意思,正在脑子里过着他的话,便见他两手揽着安康,几步跳下台阶往东屋而去了。 安实老娘是个耳背的半瞎子,常年窝在厅房炕上编竹篮并笸子,那陈宝儿进了东屋却并不出来。这台阶上便只剩下如玉并那京里来的新任里正大人。 如玉是个小寡妇儿,才十八岁,也还带着些羞气,猛乍乍接了个要给这新任里正大人供三餐茶饭的活儿,因不知他的口味喜好,正盘算着想要问一句,便听这里正大人轻声道:“小娘子不必难为,张某既来此为官,县中自然有仆从相配,不必劳烦娘子替我备茶备饭的。” 听他这话,是自己带了仆从来还是县里要配? 里正虽也算个官儿,却是个连九品都算不上的官儿尾巴reads();。一年四季要催税,要替乡民调停官司,若遇到那难缠些的,被打破头也是常有的事儿。如玉记得陈宝儿任里正的时候,县里可没有替他配过什么仆从。便是俸禄也少的可怜。一年到头不过几石粮食,月俸也不过些胰子、劣绸并笔墨纸砚等,偶尔有,偶尔还没有。 因这官儿实在寒酸到不能养家,里正一职,向来都是村里的富户们兼着,也不过是个替自己躲些田粮税,有个好名声的虚衔罢了。 如玉不过一个乡村小寡妇儿,叫这一身白衣面白如玉简直天人下凡般俊俏的官人相衬着,又时时想起早晨在麦场上她手触到他腰上时那手中的触感,和自己被吊捆在秋千架上时的狼狈,越发觉得自己形秽,听他不肯吃自己的饭,遂下了台阶对他行了一礼道:“既是如此,里正大人就请等着,奴家要去做晚饭了。” 她才走到东屋窗下,卷着袖子要往厨房去,便听到东屋里陈宝儿刻意压低了的声音:“那张君,是个叫皇上贬谪了的翰林,听闻还是去年金殿皇帝他老人家朱笔亲点的探花郎。你瞧他脸长的又好,又能诗会读的,放到别人家去我不放心,我怕他万一勾着咱们村的小媳妇小丫头们做出坏事来,可就麻烦了! 村子里别家的男人们都要上地下田,照看不住自家媳妇儿,你家你老娘不能出门,算是个照应,安康你要替你哥哥安实照看好你嫂子,莫让她叫那里正大人勾了去,做出坏事来。” 如玉乍听到这话,两耳一红气的胸中一股怒气腾起来,心道:怪道发财娘子说这村子里寡妇的路最难走,这不,我平日身子最端影子最正的一个妇人,丈夫丧了才不过五六天,坟上土还未干,这些人就已经开始嚼舌根了。 她强忍着眩晕再听,便听陈安康道:“大哥放心,我嫂子不是那样的人,她是咱们村里最守规矩的妇人,谁家的妇人干那种事,她也不可能!” 如玉一边听着,一边趁着自梁上往下摘干茄子的功夫,缓缓将一块防老鼠的板子用脚挪到东屋门外,接着便轻轻咳了一声,高声问陈安康:“安康,晚上嫂子替你蒸个姜蒜茄子,可好?” 东屋里猛然没了声音,片刻,陈安康回道:“好,就照大嫂的意思!” 陈宝儿也怕如玉听到了他的私话儿,慌张冒气掀着帘子出了屋子,一边见如玉粉嫩嫩一张小脸儿上有些愠怒,正如他自己所说,粉面圆眼儿,便是上到秦州城,也是个再难寻的娇俏媳妇儿。 陈宝儿叫这美人儿盯着,脑子一懵笑了笑正要应对两句,谁呈想门上一块多出来的板子将他套倒,只接将他套扑翻在院子里,摔了个狗吃屎。 如玉呀了一声,忙唤安康道:“快把陈家大哥扶起来,你瞧他摔的。” 陈宝儿不知如玉在作弄自己,趴起来拍着身上的土瞧着那块板子道:“我记得进屋时没有这块板子,那里来的?” 如玉扭身又摘了串茄子下来抖着,十分诚恳的言道:“我东屋里放的粮多,防鼠的,谁知大哥你这样不小心。” 陈宝儿自认倒霉,抬头见那京城来的探花郎还在厅房檐下负手站着,上前背了他的背囊道:“里正大人,你的住地离此不远,恰就在安康家往上,进山的垭口处,你平日要往来于此间吃饭,是极其方便的。” 垭口上? 那不正是大伯陈传与二伯娘两个野合的地方? 如玉见陈宝儿带着张君已经往自家院门外走着,暗道:完了完了,这两人要撞见一对野鸳鸯了。 她这样想着,追了两步远远去望出门的两个人,便见张君也恰回头。他抱拳对着她遥遥一点,像是在告别的样子,末了却又指了指她脚下那块板子,随即笑着摇摇头,转身走了。 第3章 桃花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什么意思? 如玉忽而体味过来,这人的意思是,他知道她是故意往门上挡那块板子,要叫陈宝儿摔个狗吃屎的? 她撕好了茄子上锅闷着蒸了,呛好了浇头捂在灶后的小锅里,这才净过手怒冲冲进了东屋,指着陈安康的脑袋问道:“你跟着陈宝儿一起嚼我舌根了?” 陈安康还是个半大孩子,憋着嘴道:“没有,我说我嫂子是全村最正的妇人。” 这孩子懂事,又读书好,如今也是如玉守在陈家唯一的希望,她自然是因为陈宝儿那句不能当面戳穿骂回去的私言而生气,并不是真的气安康,是而软了语声道:“别人给我倡名声尤还罢了,你是安实的弟弟,还是个孩子,千万不要跟那起子人混到一处,学坏了心眼子。” 安康连连道:“嫂子,我知道,比谁都知道。” 如玉一边拿围裙擦着手,一边在炕沿上坐了:“嫂子我自打十二岁嫁到你家,自来就是将这里当成了家的reads();。但是你哥命不好,任我花销了那么多的银子吃了成山的药也留不住他的命,死了。 如今咱们白楹联上的墨还未干,我寡妇的名声也刚背上,无论我是再嫁,还是在这家里守节供你读书长大,只怕等过了你哥的七七祭,无论咱们一房还是陈氏族中,都要商量此事。我的为人正身还在其次,名声先不能叫人坏了,你可知道?” 安康垂下头道:“嫂子,我知道的!” 如玉鼻息叹了一声,与安康愁眉相对了两眼,下了两碗面端到厅屋里给安实老娘与安康两个用,这才拍打着袖子道:“你们先吃着,我给沈归老娘送饭去!” 沈归是陈家村里唯一的异姓,恰与如玉家隔溪而住。因沈归在外走脚做商贩常年不归,自己又未娶妻,兼故不得老母,一年到头给如玉几文钱,叫如玉一日三餐替自己老娘送碗饭吃。 如玉下了一海碗面,淋上浇头,又取只小碗拣了几块茄子,出门绕到院后,一路过自家山窖口,再迈过小溪,便是沈归老娘家的院子。 她心中掂着要看看陈宝儿与张君俩可曾抓住了那对野合的野鸳鸯,一路捧着盘子,也伸长了脖子望着。过垭口时便见隐隐暮蔼中,张君在那垭口上站着。 离的有些远,如玉望不见他脸上的神情,随即便进了沈归老娘家的院子,将一碗饭端到黑灯瞎火的厅屋里,拭净炕桌替沈归老娘摆好,看她就着姜蒜茄子吃起来,才转身出了院子。 她一路轻跃过小溪时,便见张君在暮色愈浓的垭口上,仍是一动不动的站着。过不得片刻,如玉又急急忙忙要往沈归老娘家去收她的碗,此时天已全黑了,她才要迈过小溪,便听到对面一声清咳,这黑灯瞎火人人都舍不得点灯的山村里,没有月亮的夜晚简直黑的可怕。 张君抱拳堵在那小溪对面,轻声问道:“能否叨扰小娘子一顿饭?” 如玉在小溪对面站着,才融不久的小溪寒气森森,四野荒寂,这从京城被贬谪而来的里正大人肚子十分适时的咕咕清叫起来。如玉暗道那该死的陈宝儿,竟没有给这人寻个下家,就转身走了。 她虽是个新寡,但今夜安康在家,而陈宝儿还吩咐过要张君在她家吃饭的,想来也无人能说出事非来,而这人白日还救她一命,叫她不必吃一顿鞭子。想到此,她随即道:“里正大人先去奴家等着,奴收了碗,即刻就来替你下面!” 言罢错开他,一路小跑着到沈归老娘家收碗,收完碗回来,才走到小溪边,隐隐可见那里正大人仍还在溪旁站着。 她有些吃惊,端着盘子走近了问道:“里正大人为何不到家里炕上坐了等着,仍还在这里?” 等了半天,她才等他憋出来一句:“我看不见路!” 如玉之所以能于浓黑的夜中一路来去,全凭的是对这条路的熟悉。她知道路上那里有石头,那里有草根,那里有个水坑儿绊道,又那里必得要跳上两步。但这自京城来的贬官儿人生地不熟,叫一个满嘴油的混子扔到垭口上一间只有一席薄铺的小屋子里,便脚底抹着油溜了。 与早晨那抽剑而跃,挥刀砍断两根绳子时的英姿相比,张君此时的样子委实有些狼狈。 进了院子,如玉一路把张君往厅屋让着,高声叫着:“婆婆,来客人了,把灯点起来呗!” 厅屋里有炕那一头,一点火星子明了又灭,灭了又明,安实老娘自己是个半瞎子,看不准火头儿,那一盏很久不用的油灯便死活点不起来。 张君见如玉转身进了厨房,屈在灶下正在对嘴吹那点火星子,自己也跟了进去,站在如玉身后道:“不必劳烦老人家,我在这厨房中叨扰一碗饭即走。” 如玉拿火棍子捣着灶眼,添了几根柴进去,不一会儿火忽啦啦燃了起来reads();。大锅滋啦啦的冒着热气滚起来,她自案板上抓了一把面条扔进去,边搅边道:“那怎么行?您是客人,快往厅屋里坐着去,奴家一会儿就把饭给大人端去。” 老太太是个耳背的半瞎子,趴在窗子上叫喊着:“里正大人怎的还不往厅屋来?” 如玉的一碗饭已经捞到了碗里,她将碗递给张君,又压他在一张小扎子上坐了,出厨房到上房里头,自老太太手中接过灯盏并那火折子,连连打着了套到一只气死风的笼子里,才拍着老太太的背,凑在她耳畔道:“里正大人来叨扰碗饭,因怕费咱家的灯油,只在厨房灶下趁着灶火吃,您也别编筐了,早些睡,好不好?” 论起来安实老娘还不到四十岁的人,因为操心太多,面色简直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妪。她连连点头道:“孩子,你也洗了澡早些睡,莫熬的太晚了。” 如玉笑道:“媳妇省得!” 她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回头四顾了半天咦了一声又问自家婆婆:“安康去了那里?” 安实老娘回道:“孩子怕耽误了学业,擦黑就往镇上去了,你不必担心他,快去吧。” 张君撩着碗带浇头的臊子面,面筋而柔,简简单单的葱花萝卜浇头,香的他这个饿了整整一天又冻了整整一天的人几乎要吞掉自己的舌头。 那小丫头还替他挑了几根姜蒜蒸茄子放在只小碗里头。他早晨抱她时,闻得满身桂花香气,还曾在心里暗赞过,于这穷山僻水中,竟还有如此标致的小娘子。 方才她伸展着腰肢在屋檐下摘这茄子,那时候他还嫌风干的土大心里暗诽,此时试着吃了一筷子,一股香油葱花并蒜香姜辣味儿,又香又兼厨方里的暖热,呛的张君一个国公府山珍海味吃遍的二少爷几乎要流下眼泪来。 如玉提着气死风灯出了厅屋,一路快步到厨房,迎门便撞上张君正拿着方纯白的手帕在揩嘴角。 他见如玉进来,于灯下眼泛桃花,十分温和的一笑:“小娘子的面,做的委实好吃之极!” 如玉看他那一笑,心如小鹿乱撞,喉紧唇燥说不出话来,回头无声笑了笑算是应付,接过碗放进大锅里,又舀水进去伏到灶下吹了口气,拉两把风箱吹热了水,将一锅子的碗都涮了出来,这才舀出馊水留着次日给猪抖食。然后自提桶进来又趁着那未熄的灰烬闷了半锅水,擦净手摔了帕子才出了门,便见张君竟还在厨房门上站着。 她倒被他吓了一跳,一手解着围裙一边仰面问道:“里正大人为何还不走?” 又是等了半天,那里正大人才憋出一句来:“天太黑了,我不认得路!” 如玉转身进屋提了那盏气死风灯出来,转着柄子递给张君道:“有这盏灯照路,你就能看见了,快去吧!” 她转身才要进厨房,又听他憋出来一句:“我没有被子!” 如玉这才知道陈宝儿为什么要将张君安排到垭口上那供猎户们歇脚的小屋子里去住了。她虽嘴坏,却是这村里还算不难缠的妇人。陈宝儿自己扣的要死,明知那屋子里只有床薄褥子,将这人推给她,是想让她又供吃来又供铺盖。 这样一个大活人矗在自家院子里,那一袭白衣单薄的什么一样。三月的夜风刮来,还冷的跟刀子似的,他是个男子还能撑得住,要是妇人们,只怕早要冻死了。 如玉叹着气摇了摇头,转身进西屋将自己的被子与枕头齐齐儿抱了出来,一手接过那盏灯疾步往外走着,见张君跟了上来,一路带他自后院出了门,边走边道:“这是我自家盖的被褥,家里再无多余的,所以你明儿自己有了,必得要给我还回来。” 第4章 被褥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这猫都要迷路的黑天儿,无月,无云,风丝儿都没有。张君紧步跟着如玉,几回踏着如玉的脚脖子,害如玉沿路都在艰难的提鞋子。 这年不过十五六的小丫头,如今在他眼里,简直堪比菩萨下凡,观音娘娘在世。他记得方才见她是自西边屋子里抱出来的被褥,此时便试探问道:“小娘子是这家的姑娘?” 如玉连忙辩道:“哪里,我是那家的媳妇儿!” 虽早有准备,但张君还是吃惊不已:“那陈安康,是你丈夫?” 农村兴养童养媳,缺劳力的人家,十岁的男孩子有个二十的媳妇都正常,所以张君才有此问。 如玉顿了顿道:“那是我小叔子,丈夫已经死了。” “死了?”张君本想问:因何死的。谁知话还未出口,随即哎哟一声,一条腿已经陷到了溪里。 “我早说过这里有溪水的,里正大人你忘了?”如玉提着盏灯回头,一手抱着被褥一手提着灯,左右看了看,伸了抱被褥的那只手给他道:“快拉着我的手起来呗!” 张君艰难的,拉过这小寡妇的手站了起来,方才还白胜雪的长衫,此时已然湿了一大片,鞋子里灌了满满的泥浆不说,半条腿都沾上了污泥。 如玉这会是真忍不住了,站在小溪这边扭头忍着笑,将被褥并风灯一并儿塞到那*的张君手里,遥指着这小灯所照亮的小小一方天地之外,仍还浓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道:“我还得回去照料我的锅去,真不能再送您了,里正大人自己去呗reads();。” 村里事非多,尤其她的二伯娘魏氏是个鼻尖眼精无处不在的。如玉生怕要叫魏氏瞧见了扯闲话,随即提起半长的衫子迈腿一跃,跃过那小溪便不见了人影。 张君抱着被褥,提着盏灯,遥遥看了许久,仍不能相信那娇娇俏俏的小丫头,人生如朵花骨朵儿一般还未绽开,竟就已经死了丈夫。 他并不是看上了这小妇人,或者想图点什么。只是世人的心态,总希望天下间的金童能配个玉女,女貌能有个郎才而配。那小妇人干散利落里里外外一把好手,一碗面香的他一个甚少吃面的人几乎吞掉自己的舌头,竟已成了个寡妇。 张君站在那涧溪旁,缓缓闭上那双桃花微泛的眸子,静听四野八方,便能听到尾随着他的探子们暗走的声音。 虽说早有准备,可张君远没有估量到陈家村会是一个如此穷僻的小山村。这穷僻的小山村中尾随着他而来的,至少有三拨人,此时于黑暗中,皆如伺机的野兽一般窥探着他。他仍还未睁开眼睛,怀中的被子散发着一股子的桂花香气,只要闻到这股子气息,再顺着方才握过的那只绵绵滑滑的小手,他的脑子便不由自主要去描摹那小娘子柔软而又轻跃的身体。 从她的脖子到肩胛再到一双/乳儿,还有那纤细到让他吃惊,觉得自己稍稍用力就能扭断的腰肢。当年在五庄观从师父的淫/书上偷看过的所有关于女体的赞美辞语,不停的往外涌着,勾勒成一个年轻而又鲜活的身体。 他尽量装做踉踉跄跄,悲凉无比的样子,提着盏风灯,湿着一条腿一步步迈向那间带着腥膻味的屋子。所有盯着他的人,无论是敌是友,无论是渭河县的地头蛇还是京里各派势力手下的强虎,此时所看到的,便是一个从秦州府于到渭河县,再到陈家村,一路被贬谪,一路碰壁心灰意冷的贬官而已。 * 如玉没了被子,洗完澡只得到厅屋中与婆婆凑合一宿。她认自己的炕与被子,更不习惯厅屋中婆婆常年不洗澡的味道,闷气熬的半夜未睡,次日一早竟失了睡,等早上起来的时候,大好的阳光竟已照到了窗棱。 三月正植春耕时。她揉着眼睛爬起来,见婆婆两手摸着正在院子里瞎忙活,忙将一头长发总束到一起一边挽着髻子一边出来,凑在婆婆耳畔埋怨道:“您怎么也不肯叫我一声,叫我失睡到这个时候。大伯今日赶驴要耕半山腰上那块地,我跟大伯娘说好了的,趁着把咱们的也耕了,我洒些菜籽进去,那块地咱就再不费神了。” 急匆匆赶到半坡上的田里,远远就能见二伯娘魏氏的两只耳朵,果然见往日那只有一只的金耳环如今终于凑成了对儿,只是一只刻着莲丝纹,一只刻着石榴叶儿,若不是细看,还真是一对儿。 “二娘这金耳环可真漂亮,那儿来的?”如玉微笑着凑近了问道。 要说起来,二伯娘魏氏可实在不算这村子里老一茬的妇人们里头漂亮的,甚至连齐头整脸都算不上。一连生了三个女儿,那个鼓肚子先就下不去,但她胜在身上有一身白白的肉儿,奶/子够大屁股够圆。 魏氏摸了摸那只新的,下意识扫了大伯陈传一眼,随即一笑道:“还能从那儿来,大妮儿给我卖的呗!” 大伯娘冯氏是个木头板板一样木呆呆的高个妇人,心眼儿也十分的直,伸肘子捣了捣自家的女儿圆姐儿道:“瞧见了没,大妮儿多孝顺,娘就你一个,往后你出了嫁,可不能忘了我。” 圆姐儿撇着嘴,自崖边摘了片才抽芽儿的绿叶儿来拨弄着,两只眼睛觑着不远处垭口上晾着的一件白色长衫,摇头道:“我若能嫁个好人家,有金耳环戴着,凭啥不自己戴,要送给你?” 冯氏敲着碗道:“你瞧瞧你,同样吃了奶,怎的就你没良心?” “饭堵不住你们的嘴就起来给我干活儿reads();!”陈传起身拍打着身上的土,迈开步子去牵田梗边勾着脖子吃草的驴了。 如玉喝着那碗汤,唇角沉着股子笑意,觉得大伯娘冯氏有些可怜,喝完了那碗汤把碗递给二房的三妮儿,随即扛上锄头就去锄那犁犁不到的地角儿。 圆姐儿从未下过地的人,也扛了把锄头装模作样走了过来,捅了捅如玉的胳膊,压低了声音道:“二嫂,我听闻昨日那在麦场上救了你和发财娘子的里正昨夜在你家吃饭?” 如玉遥遥见好件白衣还在风里飘着,想起昨夜那俊俏俏的新里正大人掉进溪里的狼狈样子,忍着笑埋头干拍着土坎拉:“嗯,吃了碗面。” 圆姐儿仍是压低了声音,眼瞅着垭口道:“我瞧他长的可真俊,像是从年画儿里走出来的一般。” 如玉嗯了一声,忆起昨日大麦场上他揽腰那一抱,那俊俏的眉眼儿,心如鹿撞,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两人正说着,便见那年画儿里画出来的俏探花郎,穿着件纯白的短袄中衣并洒腿裤子,正做贼一样从屋子里溜出来,自房梁上往下扯着那件白衣。 如玉正扛了锄背捶着,忽而听身后一人唤道:“小娘子!” 京里来的官人们,说起话来字正腔圆,再兼那张君的声音特有股醇和的柔性,但凡听过一回的人,估计都忘不掉。如玉在一地忙春耕的人的注视中回过头,便见那重又洗白了长衣的里正大人,正抱着她花棉布的被子并鸳鸯戏水的荞皮软枕,在田梗外一处梢显干净的石头上站着。 于阳光下,这男子眉目如画,脸儿俊的像那前朝的匠人们在石窟里雕出来的菩萨一般。柔眉善目,唇角微扬含着些笑意。不怪二房的三妮儿与大房的圆姐儿都羞了起来。叫这样俊俏一个男人盯着,是个妇人都要觉得羞。 他远远举着那床被子道:“昨夜多谢小娘子的被褥!” 圆姐儿连蹦带跳自那耕松软的山地里跳过来,替如玉接过了被子道:“这有什么好谢,不过一床被子,若里正大人不嫌,小女家里有绸面棉花芯子的,比这更暖和,今夜小女给您送来。” 恰如其名,圆姐儿的脸儿圆的连下巴都没有,两只眼睛更是圆的杏儿一样,如此眨巴眨巴,接过被子还往前逼着。张君叫她逼的连连后退,远远抱拳对如玉道:“就此别过!” “里正大人今日走了,可还会再回来?” 如玉听到远处一个尖似老鸹的声音笑着传来,回头见是族长陈贡家的族人,虎哥他娘,先就拧起了眉头。 张君对这些乡民皆是温言,他抱拳,摇头,一幅尽在不言中的苦色:“陈家村真是个好地方,可是我委实呆不惯,所以那怕官不能做,也得连夜赶回京城去。” 听闻张君就此要走,几个小姑娘先就撇弯嘴角,一脸怏气。虎哥娘却是乐的眉开眼笑,一路不停高声道:“里正大人慢走啊!哦哟,小心脚下,那泥坷垃莫要脏了你的衣服!” 只等张君的身影出了村外大路,虎哥娘转过身来,远远指着如玉厉声骂道:“如玉,你究竟晓不晓得害臊,三更半夜竟然跟京里来的小里正拉拉扯扯,怕不是昨天大麦场上那一抱,你竟叫他抱上瘾了,连妇人该有的羞耻都忘了?想要巴上他离开这陈家村,远走高飞了?” 好巧不巧,昨天之所以发财娘子没能跑得掉,还是虎哥娘支着虎哥到镇上给陈贡报的信儿。陈贡是虎哥的二伯,县令陈全是虎哥的大伯,这虎哥娘虽是个老寡,但仗着自家亲房们做大官腰杆硬,自打陈安实病了之后,就把如玉当成了自家媳妇一样。所以昨夜她也是鸡贼一样的盯着,恰就看到张君落水,如玉去拉,这时候只等张君一走,便要来发作如玉。 第5章 兽夹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如玉还未出声,大伯娘冯氏先辩道:“是陈宝儿叫那里正往如玉家吃饭的,那家里还有个安康与安康老娘在,嫂子你可不能乱说话,我家如玉影子正着了。” 虎哥娘鼻哧一声令哼:“她是要嫁给我家虎哥的,妇人们的清白名誉,可比什么都重要reads();。这小里正好在是走了,否则的话,我只怕如玉也要生了那轻狂放荡想攀高的野心,所以不得不来提点一句。” 如玉吵不过这泼妇,况且昨夜确实拉了张君一把,因理亏怕她再吵嚷下去族长陈贡又要来治自己,遂也不答言,转身跟着大伯陈全的驴去洒籽种了。 虎哥娘见自己头一回发威如玉不敢支声,心中越发得意,故意大声对冯氏说道:“嫂子,说句大实话,我就看不上如玉那样儿的。太娇俏,娇的跟那画儿里出来的一样,你瞧瞧那细腰,一看就是个没力气的,你看她花拳绣腿一天干的欢,花样子而已。我喜欢你们二房三妮儿那样的,墩实的大屁股,一看就好生养,结实的大膀子,一看就能扛能挑。” 冯氏辩道:“就你家虎哥那半闷不憨的样子,如玉能点头就不错了,你还敢挑拣?” 虎哥娘声音越发的大,简直是无所顾忌的样子:“男人憨一点有什么不好?我家虎哥虽然憨,有的是力气。她如玉有什么?不就生的俊俏,俊俏又不能当饭吃,还要勾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在屁股后面跟着,说实话,我就嫌弃她这一点。” 她边说这话,边还打量着如玉,一手指着道:“你瞧她干活那点花样儿架势,整片地里就她跑的最欢实,好似最卖力似的,但其实活儿干的不精也不细。这个样子干活儿那里成,我就说句实话,像她这干活儿的样子,等到了我们家,我得好好调/教调/教才行,必得要褪掉她一层皮,才叫她知道如何老老实实当个庄稼人。” 北方人下地,因土宽地展,每到农忙,必得要几家子帮衬着才能把应季的谷物种进地里去。若论最辛苦的,当然是那个架着犁耕地的。再次的,自然是跟在后头洒籽种的那个。如玉只喝了碗汤便一直跟在陈传后头洒籽种,三家的地通篇洒过去又通篇洒过来,这活儿要手细,要全神贯注,还要洒手好,否则太稀或着太稠菜籽都不能长好的。 因如玉的手细,籽种抓的准,这些年洒籽种,陈传从来不肯经过别人的。 就算如玉年轻肯吃苦,一只手甩抡着籽种跟着大步子直往前冲的陈传,到日上三竿时也疲累嘴焦,再虎哥娘的嘴跟那刀子似的,一句句全是侮她的言语。 这若是泼性一点的妇人,此时早冲上去与虎哥娘扭打并要撕烂她的嘴了。如玉也不过十八岁,虽顶着妇人的名声,却还是姑娘一样,自然没有那样的气性也没有能治住那中年妇人的力气,也不能为了一个泼妇自己也去当泼妇,况且,当人撒泼的事她也干不出来,但她心里自然也咽不下这口气,此时闷洒着种子,一边听虎哥娘的笑声愈盛,瞄见天上一只大雁自山脊尖叫一声飞了过去,仰着脖子指着那大雁叫道:“早春三月的那个黑了心肝儿的在打猎,瞧那雁儿中了箭,啧!啧!……” 她要急起来,一路便弹起了舌头,伸长了手臂一路指着,最后落在不远处那一棵松树下,叫道:“瞧瞧,落那儿了!” “哪儿了哪儿呢?”虎哥娘下意识一把推开冯氏,再掰过魏氏的肩膀,一路跑的比谁都快,边跑边喊叫道:“天上落下来的东西,谁捡着了就是谁的,我家虎哥爱吃肉,这东西你们可不能跟我抢!” “哎哟!”忽而虎哥娘一声尖叫,只听哐啷啷一声,整个人竟从半山腰上那棵松树下哧溜溜的滑了下来。 魏氏与冯氏两个一路跑过去,眼见虎哥娘右脚上夹着只兽夹。那兽夹锋齿合上,恰将虎哥娘一只右脚锁在里头。那锋齿咬合的地方,已经刺穿了虎哥娘的右脚,血自铁绣斑斑的兽夹上往外溢着。 陈传也连忙跑过去,几人合力扳开兽夹。虎哥娘那里受过这种疼痛,一条腿显显是要报废了。她一边嚎哭着一边叫骂:“短命的、夭寿的,谁把兽夹安在那里?夹折了我的腿,我上他家吃去。” 替发财娘子挑粪的皮皮叔也自远处而来,拿指揩着发财娘子的油道:“好死不死撞上这个泼货,要叫她知道是我的兽夹,只怕我就不得消停了,咱们快走reads();!” 发财娘子虽昨日被吊起来一顿毒打,但春耕三月的时节,只要逃不出去,地里的活儿还是得爬起来干。她脸是好的,仍还穿的花红柳绿罩不住手足,袖口那鞭痕触目惊心,指着如玉飞眼道:“是你使的坏吧!那大雁那里中了箭,明明飞的远着了。” 如玉放下盛籽种的挎篮扇着脸上的汗,一脸的老实诚恳:“你可别乱说话,大雁虽中了箭,只怕飞远了,你是要让这泼货到我家吃去不成?” 发财娘子是个高颧骨的刻薄脸儿,冷扫了一眼暗咒道:“虎哥本就是个半傻子,你看他娘那泼样儿,再有两个伯伯撑腰,往后你若嫁过去,还能有你的好儿?我一想起她半夜跑到镇上告我的黑状,叫陈贡来抓我我就来气,你就该夹断她的腿。” 她本来已经逃出柏香镇的地界儿了,谁知虎哥娘连夜跑到柏香镇上报到族长陈贡那里。陈贡亲自带着邻村的男子,连绑带拖就又把她个拖回来了。 如玉看她脖子上那鞭痕越发觉得可怜,低声责道:“往后别叫那老皮皮给你挑肥,自己使把力儿呗。既你不想嫁他,就别借他的力,这老货总没安好心。” 种完一大块三亩的田地,天也眼看擦了黑。虎哥娘破嗓子的嚎声满村子都能听得着,可这百十来户人家的大村子里,究竟是谁往那里放了个兽夹,却成了个谜。 待所有人都走了,如玉拿锄背刨匀几块地角划拉的平平展展,在初春的冷风中叉腰站在田梗上发呆。没有生过孩子丈夫就死了的寡妇,就算守节都不能名正言顺。她嫁到这村里六年,再勤快没有的干了六年,一边替自己攒着光阴,一边公公死时祸掉一笔,丈夫安实病时又祸掉一笔。但好在她与婆婆两个省吃俭用又勤快,如今虽说穷,有粮有面有清油,日子总还能很丰盛的过下去。 可安实的死是避不开的,满打满算到今天,陈安实死了才不过六天而已,坟头的土都还未干,虎哥娘就敢直冲到她面前说这样的话,真等到了七七四十九日那送魂纸烧完,若是虎哥娘再把族长等人请到村里来,难道她果真就要被逼着嫁给虎哥,去受虎哥娘那泼妇的欺侮? 如玉闷头叹了一声,回头看了眼垭口上,那房子在夕阳中无声孤寂,显然,昨日那飞身救了自己的里正大人,玉面白袍的探花郎,经了一夜的苦寒已经给吓跑了。 他那个人,连带昨日曾发生过的事情,似乎都不是真的。而是她实在疲于应付这琐碎而又无望的生活,凭空臆想出来的一段荒唐绮幻之梦。 山脚下自家的院子里,眼能瞅见的猪已饿的拱门,鸡满院子乱窜,两间屋子黑灯瞎火,还有几张嘴等着她去喂。 晚上收拾着吃过了饭,自沈归老娘家端碗回来,天色已然擦黑。一路想着虎哥娘叫那兽夹夹住右脚时的痛苦嘶嚎,如玉心中不觉得羞愧,反而有些痛快。 皮皮叔爱帮别家妇人们干活儿,自已却是个懒人,不肯喂猪,一年到头的肉,便是山上下个兽夹套兔子。偏如玉爱些小动物,有了剩菜剩饭总爱往后院门上留一口。兔子们走惯了路,皮皮叔便寻着那路径放兽夹,如玉前脚喂肥,他后脚一夹,一顿饱腹。 正是因为如玉知道那棵松树下有兽夹,才要故意诓虎哥娘去,若能咬着,叫她回家躺个十天半月,省那说嘴的功夫。若是咬不着,也得说虎哥娘的运气好。 如玉想到此,脸上一扫前几日的阴霾,唇角含着丝笑意进了厨房,自灶下引火出来点着了油灯,对着油灯噗嗤笑了一声,忽而觉得屋子里有些不对劲儿。她抬头,便见张君高高的个子,眉间暗浮着丝桃花春意,正在她家厨房的地上站着。 进门时颜面上的滋喜还未褪去,此时猛乍乍见张君就站在自己面前,如玉一边艰难的拉着脸,一边问道:“里正大人为何在此?” 张君摊了摊手道:“给我下碗面吃!” 第6章 锦被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在张君眼里,这山村里的小美人儿点亮灯的那一刻,一点红唇飞扬的眼角,凑在灯下对着灯笑的样子,像狐仙一样娇俏魅惑,而能解他一整日肚子饥寒的那股子面条,又衬着她似那书里的田螺姑娘一般,叫他恨不能当成菩萨一般顶礼膜拜。 他一早到县衙去讨跟班讨俸银,还未张嘴就听那山羊须的陈知县哭了一回穷与艰难,话说的极其好听,银子一分不给。张君身无盘缠又无处可去,在渭河县盘桓了半日,差役也未要到,俸银也未讨到,口干舌焦,只得风尘朴朴又走回了陈家村。 当然,暗地里盯着他的那群人所看到的,也恰是一个越发狼狈无比的小贬官儿。 如玉按着人头做的饭,给他下了一碗面,自己今夜又得吃饽饽。她当下也不言语,吹燃了灶火重又下了碗面递给张君,默默递了双筷子,自己趴在灶头洗起碗来。 张君只吃了一口便停了筷子,啊了一声,许久才道:“竟是碗馊面!“ 如玉道:“不该啊,我才擀的面,怎会酸?” 张君闻了闻味道,太饿了不敢弃,而那又酸又馊的味道,又实在难以下咽,艰难的又挑了一筷子,轻轻摇头道:“小娘子,这面竟是酸的,可不是馊了?” 如玉这才回过味儿来,低声解释道:“北方天寒,从冬到春无绿菜,所以人们把一冬的菜菹到缸里,下面时搅上一筷子便当它是菜,里正大人是外乡人,只怕没吃过reads();。” 她说着递了只碗来,里头卧着半碗蒸过又葱油呛过的干豆角儿,绵绵软软,比昨日那姜蒜茄子有些嚼头,味道仍是一样的好。 张君就着那半碗茄子,总算吃完了一碗面,在如玉不甚高兴的目光中缓缓站起,掏出帕子揩了嘴道:“我该走了!” 如玉鼻子里哼了一声却也不动。见他竟似顺了手一般就去抓自己挂在门上的油灯,冷冷补了一句:“里正大人,昨日那只风灯,你还没有还我了。” 张君手一怔,回头略展了展手道:“我竟忘了,要不,你替我照着亮儿上垭口,一会儿将两只灯一并提来?” 如玉擦完手摔了帕子,背手站在灶前摇头道:“奴家是个妇人,大半夜的不好总出门,里正大人自去吧,只记得明日将两盏灯都还了我才好。” 她自来没有妇人要比男人矮一等的观念,奴家那种谦称,也是记起了才用,记不起就不用。 张君在门上站着,锋眉下两只丹漆般的眼睛定定瞅着如玉,也不走,也不说话,也不去拿那盏灯。 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长的俊俏了,盯着人看时人便有些心慌。如玉如今渐渐就有些心慌,当然也知道这京里来的男子不可能会对自己一个山村小妇人动手动脚或者起色心,但叫他那样一双自带深情的眼晴盯着,难免有些神魂驰荡。 况且,她还摸过他的腰,知道他那腰上的肌肉有多硬,扭转时那缓缓颤动的触感…… “里正大人为何还不走?”终是如玉先开口,又问道。 张君慢慢比划着,伸了伸手道:“我还没有被子,与枕头。” 若是手里有抹布,如玉真想摔到他脸上去。随即,她又觉得自己方才心中胡乱起的那点心思有些可笑,遂转身出了门,端着油灯又进了西屋,不一会儿抱出床被子并枕头来,递给了站在院门上的张君。 若不是昨夜那床被子上的桂花香气叫他想了一夜这娇俏的小寡妇,张君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到天亮。 他抱起被子闻到一股樟脑味儿,先就问道:“为何不是昨夜的那一床?” 如玉提灯凑近了被子,伸手细细摩梭着道:“这是我压箱底儿的嫁妆,锦面的,大人可要仔细着,莫要沾了脏儿,莫要溅上火星子,等自家有了被子就替我送回来。” 张君看这小妇人身上几件补了又补的旧衣,便知她家贫寒。虽他缺被子,却也连忙将被子推给如玉道:“小娘子请自已盖这床,只把昨夜那床给我就好。” 如玉狠狠又将被子戳给他,恶声道:“叫你抱着你就抱着,再多废话,一床也没有,另家要去。” 她言罢便推关上了内院门,站在门内静听了半天,再拉开门,见张君仍还在门上像个傻子似的站着,狠心推了他一把,偷瞄了眼内院,压低了声儿问道:“你为何还不走?” 张君还要还被子,她连人带被子狠狠往外推着,恶声道:“叫你拿走就拿走,快些走,再不走,若叫村里旁人瞧见,又该嚼我舌根了!” 这回她不关门,只在门内站了看着。那张君是个不肯说话的倔脾气,抱着被子提着盏灯,站在门上一身的风尘,侧眉看着如玉,眼儿巴巴,就是不肯走。 如玉塌肩叹了一息,转身进院子到了厅屋窗下,掀开窗子,见自家婆婆黑灯瞎火仍在偷偷的编着竹筐,叹了一息高声在她耳边道:“婆婆,陈宝儿安排了叫他在咱家吃饭的,如今饭是吃完了,我也给了他床被子,可他嫌黑不肯走,怎么办?” “怎么办?”安实老娘重复了一句,挥了挥手道:“京里来的年轻人不认路,你带带他,左右不过往上走几步路,只是记着早些回来reads();。” 这还不到四十岁的老妪到了夜里,眼前便是一片浓黑。但她编那筐子却是个熟手,没白日没黑夜的坐了编,要替如玉赚些零碎开销出来。 如玉这回学了乖,将灯递给张君叫他自提着,自己抱了被子与枕头在前飞快的走着。 张君一路紧赶慢赶的追着。这手脚麻利的小妇人,总要快着他一步两步,叫他追不及。 “小娘子给床旧被即可,为何要给新的?”张君好容易在小溪旁赶上了如玉,停了脚问道。 如玉跃过小溪,伸手接过张君怀里的灯替他照着亮儿,待他过了溪流又将那灯塞到他怀里,回头闷闷道:“里正大人在麦场上救了我们两个寡妇,这是我的一点谢意而已!” 从镇上员外家的大小姐沦落到这小山村里,那床锦被的嫁妆,还是她公公当年替她置的。她珍藏着,到如今都舍不得拿出来盖上一回。可见了这男人,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就要叫他盖了。 如玉仍疾步往前走着,经过自家山窖,再往前走了几步,猛的收住步子停了腿,倒把张君吓得一跳。他几乎要贴到这小妇人的背,也停住了脚,才要张嘴,便见那小妇人忽而转身,一指搭在唇畔凑到他耳边轻轻一声嘘,随即低头,一口气便吹嘘了油灯。 有好一会儿,天地四野浓黑如墨。等渐渐适应了月光,张君才将自己叫她几乎赫飞的魂魄收纳回来。她整个人带着一股子,昨夜那被子所藏的淡淡桂花香气,甜腻,温暖,叫他心止不住狂跳起来,忍不住想凑的更近些,再多闻上一闻。 如玉一手慢慢往下压着,示意张君放缓了脚步,一边转身回头,又凑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在此等着,千万不要出声儿,我听着了老鼠声儿,进山窖抓回老鼠去。” 要说张君生平最怕的,老鼠当数第一,蟑螂还在其次。 他一听有老鼠,那还敢一个人站着。见如玉蹑手蹑脚轻推着门进了处山洞,自己也有样学样,蹑手蹑脚也进了那山洞。 夜里山窖中的黑,简直如化不开的墨一般。 张君这回是真傻了眼,那如野兽喉咙眼儿一般森森的黑暗中,没了那小妇人,他一步也不敢迈,只敢在门上怔怔的站着。 如玉却已经凭着自己对这山窖的熟悉,摸到了那通风口上,乍起两只耳朵听着。 男人是老皮皮,女人仍是二伯娘魏氏。老皮皮显然比魏氏还怕些,压低了声儿道:“你也是胆子够大,要是那新来的里正大人回来,正好撞见了咱俩,可怎么是好?” 魏氏本就声音绵软,对着男人们,那声音更加柔柔软软的好听,她道:“陈宝儿昨夜就透了风儿,京里来的探花郎,看到咱们这穷乡僻壤吓尿了裤子,今早就起走了,再不会回来的。 她以为他们要入巷了,正准备想办法把张君拖延着弄到别处去睡,好不叫他撞见个难堪。谁知才要回头,便听老皮皮又道:“今儿虎哥娘那个泼妇凑巧吃了我一鼠夹,倒叫我痛快不已。她躺到了炕上,这村子都能清静十天半月。” 魏氏居然是一声冷哼,随即道:“你当她真是凑巧?全是如玉故意干的,因为怕过了安实的孝日虎哥要娶她,故意指着大雁诓她往那松树下,才叫她吃了一夹子。” 第7章 哥哥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如玉?”老皮皮显然不信:“那可是个最老实的孩子,怎么会。” 魏氏轻轻笑着,嘴里含混不清,显然两人已经上手了。老皮皮有个边弄边说话儿的毛病,如玉此时还想听,便也忍着鸡皮疙瘩未动,许久便又听魏氏道:“她是个蔫坏,这一村子的妇人们加起来,也没她的心眼儿,你当她老实?” 老皮皮连连哼叫着,哼了半天忽而又嚎了一嗓子,气喘嘘嘘道:“这一村子的妇人里头,唯独如玉的一双奶|子我没摸过。自她成个大姑娘我就馋,馋她那双鼓鼓翘翘的奶|子,如今安实死了,我一定要寻机摸上一回reads();。” 如玉听了这句,恍如着了当头一闷棒,又是羞臊又是恶心。虽说她早有准备自己守了寡要受男人们的轻言薄语,可果真听到了耳朵里,就仿如被人扒光了一样,恨不能立即就去剥了这厮的皮。 她随即转身就要往外冲,恨不能把这老皮皮抓起来拿自己尖利的指甲抓成个稀巴烂。谁知她才转身,便碰到硬鼓鼓还带着心跳的,属于男子们才有的宽阔胸膛。 这是张君的胸膛,也是他才有的清正体味,如玉才冲进他的胸膛,就叫他环臂圈到了怀中。如玉一把推开,又叫张君扯入怀中,于黑暗中,他也在摸索着她的耳朵,终于在如玉抑不住的痒意中摸到了,凑唇在她耳边悄声问道:“那个老鳏夫,可是在说你?” 他拽着她拼命挣扎的两只胳膊,声音却是出奇的平静:“你这样子跑出去,就算撞坏了他们的好事,一个妇人家,自己面上也不好收场。你先冷静冷静,明日我替你收拾那个老鳏夫,好不好?” 见如玉虽不挣扎了,却也不答应。张君又补了一句:“诱那虎哥娘踏入兽夹时,肯定是你故意的。若是那妇人吵嚷出来,于你也没什么好处。” 张君耳敏,初来那日陈宝儿与安康在东屋里偷言时,如玉偷脚勾那块板子,暗戳戳使坏的样子,他全看在眼里。以此度之,他可以肯定如玉也使过些儿坏。 虽然是在两眼一抹黑的地方,虽然只听到只言片语,但以其冷静的推理能力,张君已经将这小寡妇在村子里的处境,并她冲动而行后的后果,全在脑了里过了一遍。他是个外乡人,来此又不会长呆,对于这乡里的污糟事情,当然不愿意沾染太多。 可是方才那老鳏夫言语粗俗放荡到张君都不能忍。为了一句话就冲进去打他一动,张君自然也不肯干这样的泼行,可正如如玉一样,他也是准备使点儿坏,叫这老鳏夫受点苦。 如玉虽一把推开了张君,却也仍于黑暗中怔怔立着,不再往外跑。 外面屋子里那偷完情的一男一女,穿起裤子走了,轻轻关上柴门时,才惊醒了气懵的如玉。 如今这村子里的世道渐渐成了个作贼的猖狂无比,好人们还要退避三舍替他们遮面儿。如玉此时觉得疲乏无比,挥了挥手推张君道:“里正大人快去睡吧,奴家也该回家去了。” 张君一人回到那村妇与老鳏夫才偷过情的小房子里,迎门一股腥腻之气,忽而就明白了昨夜为何会有这样一股味道在屋子里飘着。他虽也有二十岁,早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但因为与心里爱的那个女子之间几番蹉跎,虽出身名门又长的俊俏,但到如今还是个童男子。 他本性/爱洁,此时大敞着门,那点破褥子实在难以睡下去,而若不睡,又实在是疲乏不堪,闭眼忍得许久,转身回到如玉家的山窖里找了处能藏风的地儿,展开那床锦被,于淡淡的樟脑香中,脑中不停描摹着那撞他满怀的,小寡妇柔软的身体,闭眼睡去。 如玉回到家里,用锅里闷的水泡了个桂花瓣儿的澡,躺到了炕上,才咬着指盖儿开始思考起自己的前路与出路来。 明天就是她丈夫安实的头七。安实与她同岁,原来还考过两年乡试,可是前年冬天得了一场重感冒,从此成了个肺痨,熬到今春三月终于熬不过,于六天前死了。两年的时间,如玉悉心照料着他,但终于也没有熬过去。 对于安实的死,如玉原也没有什么伤心。活着的时候她尽完了自己该尽的心,他死了,于她,于他老娘和弟弟安康都是一种解脱。但接下来她的路,却是难走至极。 她本是柏香镇上赵员外家的嫡出大小姐,赵员外富尽四代,到她爹这一代吃喝嫖赌五毒俱全,混到三十岁上死了,而她哥哥赵如诲,好的没继承上,父亲遗下的毒却是一样不少的全沾。如玉大小姐的日子过到十二岁,连番变故之下才落到这陈家村里。 她也不是没哭过,没闹过reads();。但安实父母待她确实好,好的不能再好。安实也是个老实人,底下一个弟弟,也是个听话孩子。 家贫不是事儿,能于贫家把日子过好了,才真叫本事。如玉虽生的娇俏,但为人本分踏实肯干,虽言行泼辣,但于村子里却是身正的不能再正,便是叔伯家的男子们,无事也不肯与他们多说一句,所以这些年身上还从未有过闲话事非。 直到前几日安实死了,虎哥娘俩虎视眈眈,老皮皮也敢跟魏氏说那种下流话儿,如玉这才感觉到了危机。关于再嫁,自打安实得了痨病的时候,如玉就一直在考虑。她也曾是大家闺秀,有属于自己的闺房绣楼,有礼教嬷嬷指点行止,有小丫头奉饭洗脸,最后嫁到这陈家村,却也是命中无着,该走的一步。 如今她已是这陈家村的妇人,要想再嫁,就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由夫家择婿再嫁,这就得经过陈氏族中族长并诸位长辈们的同意,然后由他们为她择婿,寻人再嫁。陈氏是渭河县的大姓,族长陈贡住在柏香镇中,寻常并不往村子里来。 再一点,他与渭河县知县陈全同出一门,都是虎哥的亲叔叔。虎哥与他娘自打安实生病起,就一直虎视眈眈着,立等安实死了,就把如玉接过门去。两个叔叔一个做知县一个做族长,如玉但凡放出想要再嫁的口风,他们必然就要捉着将她配给虎哥。 虎哥那人虽面貌还算周正,又生的虎背熊腰一个莽汉,但却是个半憨子,等闲一句像样儿的话都说不干散,更叫他那老寡的娘自幼训成个软耳朵,最听娘的话。嫁到他家去,不用说,不出三天,如玉就要叫虎哥娘那老泼货给整疯。 所以这条路是完全行不通的。 再嫁的另一条路,就是由娘家人出面,通过族中将她领走,通过娘家,寻婿再嫁。如玉娘家父母俱亡,如今就剩个哥哥赵如诲两口子。说起赵如诲,又是如玉另一重的头疼。她家虽在镇上,可因为当年被卖的缘故再兼嫂嫂难缠,这些年那怕往镇子上偶尔赶集,也几乎从未踏过家门。 丈夫安实病故的消息,她也遣安康给哥哥赵如诲报过丧讯。但下葬那日赵如诲却没有来,到如今丧事过去五六天了,也仍还没有踏足过这户的门。 通过陈氏族里再嫁那一条路如玉不敢走,便想着死马当活马医,看哥哥赵如诲荒唐了这些年之后可有悔转,能不能替自己谋出条再嫁之路来。 好巧不巧,次日一早天才亮,如玉洗刷过才在扫院子,挎着件蓝底紫莲纹薄绸衫,胸前片片酒渍,瘦脱了人样儿的赵如诲就上陈家村,自家妹妹家来走亲戚了。每每赶集时在镇上照面,如玉都懒得理他。但这一回牵扯到自己再嫁,她也是堆着笑连忙迎了上去,甜甜叫了一声:“哥哥!” 赵如诲肩上还搭着个搭琏,里头空空荡荡也不知背了些啥,进门将搭琏递给如玉,便高声叫道:“老亲家,亲家哥来看您啦!” 安实老娘本在厅屋炕上坐着,因这声儿高,倒是听着了。耳背的半聋子们自己听不真声儿,应人的声儿便十分的大,也是应了声:“噢!” “小不死的死了,这老不死的竟还没死了?”赵如诲也不避讳,大大咧咧问如玉。 如玉瞪了自家哥哥一眼,问道:“可吃了早饭?可要我替你烧碗汤腾只热饼子来?” 她随口说着,已经从厨房檐下抽着老葱要剥皮儿。赵如诲肚子里存的还是昨夜的酒,此时最需要一碗暖汤。他惯是个嘴甜会演,此时两个眼圈儿一红,塌肩缩背就嚎了起来:“我的玉儿啊,皆是哥哥对不起你,听了焦氏那个贱人的鬼话,果真以为是嫁到知县陈全家里,才愿意让你嫁来的,谁知竟是这么个人家,哥哥这些年对不起你!” 如玉一边把赵如诲往厅屋里推着,一边拍背骂道:“行了吧你,嘴上说的好听,若不是你吐口,若不是你闭着眼儿点头,大嫂一人能做成这事儿?” 第8章 再嫁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烧好汤腾好饼子摆上桌,如玉也不避讳自家老婆婆,一边看赵如诲狼吞虎咽一边说道:“哥哥也瞧见了,我如今日子过成了这样,通过陈氏族里再嫁那条路,我并不想走。如今就只剩下你这一条路,你既今日来,肯定也是为着这个事儿,先跟我说说你的打算。” 十二岁的时候她还懵懂无知,叫这两口子捉搅着给卖了,心里虽也恨,可陈安实一家待她极好,她闹了几回之后,便也将日子过了下来。如今她虽仍恨这哥哥又不信他,可再嫁的出路,却仍堵在他这里,她便想先探探他的口风。 赵如诲稀里呼噜刨着那碗汤,刨完了嚼着饼子道:“虽你总说哥哥不疼你,可到头来,能依靠的仍还是我这个哥哥不是?自打两年前安实病了,我就一直在替你寻摸个再嫁,这不,前几日,安实丧葬那日,我之所以没来奔丧,就是叫那么一个天上地下再与你相配没有的人给绊住了,你可知他是谁?” “谁?”如玉自然不可能心动,一双圆眼紧盯着自家哥哥reads();。他这个人说谎,面上先要带三分。 赵如诲卖了半天的关子,等安实老娘与如玉两个都等的不耐烦了,才将那在空中绕了半天的手指夺到桌子上敲了两敲:“渭河县首富,金满堂!” 如玉起身就瞪了赵如诲一眼,骂道:“呸!那金满堂今年都快五十了,我小时候去他家他都是个老人,更何况如今?” 金满堂,家有良田千倾家财万贯,兼还养着一只走南贩北的商队,是渭河县的首富。但那人比如玉的父亲还要大着几岁,家里有正头夫人又有不知多少个小妾,怎堪为夫? 赵如诲本来是等着妹妹的赞叹,那知自家妹妹竟生起气来,连连辩道:“男子不比女人易老,况他是个财主,老一点又如何?人家可是听闻安实死了,亲自到柏香镇上与我相谈,说想要纳了你的。” “纳?”如玉又挑起了眉头一声低喝,随即却又敛下眉锋,压低了声儿道:“纳这字儿,只能用在妾身上,哥哥你自打我嫁到陈家村头一回上门,竟是想要卖我个第二回?” 头一回被哥哥赵如诲卖掉的时候,如玉也才十二岁,因为家里渐贫而跟着个老嬷嬷学做针线。大嫂焦氏惯是个甜嘴,手浪脚浪,待她也算好,所以那怕如玉自己手里那点首饰田地契都叫他俩借走,她亦未曾多说过什么。 但谁知有一回赵如诲出去赌了回大的,连那座住了三五辈人的大宅都给输掉了,又借了上千两的印子钱滚着还不上,叫债主押住了剁手剁脚。焦氏跪在如玉面前哭求,要拿她抵那一千两的印子钱债。 才十二岁的小姑娘,又无外家依靠,父母长辈俱失。如玉叫那放印子钱一个五十多岁油头肥脑的男人立逼着,虽虚以委蛇的答应,却也在老嬷嬷的帮助下从自家里逃了出来。那是恰逢过年时节,那一年还是个大寒年,整个渭河县四野茫茫,未扫的雪足有一尺后,如玉一双纤足还穿着绣鞋,逃出来之后几天的日子,到如今都不敢再去想它。 后来还是走商队的公公陈贵将她自雪里翻出来送回了柏香镇赵家。她逃的时候还是高宅大户,再回去的时候,宅子被人收走,哥嫂屈居于镇上一处大杂院里一间只有一张床的小寒屋里。陈贵当时提出要与赵如诲做亲,赵如诲因不知何时又欠了笔债,连想都没想就跟焦氏两个一口答应下来了。 如玉便是这样,叫赵如诲与焦氏两个卖到了陈家村。 有那样一回,如玉自然不信这哥哥。她这些年到镇上赶集,常听闻哥哥的荒唐事儿,今日再听他又准备把自己卖给那金满堂作妾,要想指望他的那点心儿,也就全没了。 赵如诲一点饼子还没吃完,如玉已经站了起来。她一边收拾着婆婆的碗,一边端了碟子道:“趁着天早,哥哥早些回镇上呗,如今正值春耕,妹妹这里活儿多,就不陪你了。” “今儿不是安实头七?我与你同去给他烧两张纸!”赵如诲以为妹妹是当着自家婆婆的面展不开,还欲要将她拉出去,在外细细说一番那金满堂的好儿。如玉却已经打着帘子出了门,跳步往厨房走着:“纸我早起已经烧过了,我即刻就得下地去,你若无事,陪我婆婆坐会儿也使得。” 她才冲进厨房,迎门便见一袭白衣。 如认顺了门的小狗一般,张君非但认准了如玉家的门路,连汤都替自己盛好了,此时正坐在那小扎子上默默的吃着。他吃相好,吃的慢,吃饭的时候从不说话。 如玉挑头看了看外头,见赵如诲还在厅屋檐下的台子上站着,凑近了张君低声道:“里正大人,厨房不该是男子们来的地方,你往后记得往厅屋里吃饭,好不好!” 张君吃饭的时候不说话,咽完了那口汤,主动把碗递到了案台上,才起身道:“是前任里正安排我到你家来吃饭的,至于在那屋吃饭,他倒没有刻意交待过,我觉得这屋就很好,不想去那厅屋。好了,我吃完了,该走了reads();。” 如玉见他起身就要出门,一把拦住了道:“那你再等等,等我送走了我哥再出门,否则他那个冒性儿吵嚷起来,又要给我闹难堪。” 她出门了厨房几步跳到厅屋台阶上,一手往赵如诲肩上放着搭琏,一边虚以尾蛇的劝道:“哥哥,如今安实的头七都还没过,咱们就私下议这种话,闹到陈氏族里,只怕人家要说我如玉轻狂,连安实的百天都熬不过去。我不想倡这个坏名声,你也再忍一忍,回镇上静静儿等着消息,等我往镇上赶集的时候,咱们再说,好不好?” 赵如诲听这话儿的意思,如玉像是答应了。早晨的阳光投过来,自家妹妹如今才出落成个俏生生的大姑娘,粉□□白的脸儿,含着秋水的杏眼儿,鼻儿悬悬一点绯红的唇,再兼身段儿挺挺修长,他叹了一声,有些悔当年馋银子,将她发卖的太早,要是能忍着再养几年,养到长开眉眼儿,如今的样子,黄花大姑娘,整个秦州城也没有的好姿色,肯定能卖一大笔。 他背着手感慨道:“金满堂那些妻妾我都见过,可没有一个能有你的相貌你的身段儿,你又是个心灵嘴巧的,一去必能讨了他的欢心,只要他能宠你,咱们赵家,可就能重新在柏香镇上立起来了。” “那也得除徐徐而图。哥哥你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急忍不住事儿,这一点儿就叫你总是坏了大事。”如玉一把说着一边把赵如诲两把推出了大门,再回来,张君也已经走了。 * 三月正值春种,她昨天才洒上了菜籽,算是了了一桩心病,今日早起却是要一直到村头上去。大伯陈传在出村子往柏香镇大路畔的大块田里种糜子,她要搭他家的驴,仍还是背着籽种挎着厨,出门一路出村子,就是往那里去。 一路上村头各家的墙头绽出枝枝桃芽子来,圈里还有猪在哼哼,鸡在咕咕,炊烟才熄,正值上地下田的功夫儿,人人见了如玉,都要笑嘻嘻的问上两句。她虽是个新寡,但安实痨病的太久,便是死了,大家也只当顺其自然而已,并无太多的悲痛。 今日田间地头比昨日还要热闹,这分了家的三家,因为二房陈金是个瘸子,所以三家子的地要春耕起来,全要仰赖大伯陈传一人。二房的魏氏带着二妮与三妮儿,大房的冯氏带着圆姐儿,也已经早早就在地里忙碌起来了。 “二嫂本该是个最勤快的,这两日却都来的晚,可是家里有什么人将你绊住了?”三妮儿单手接过如玉的籽种,觑着眼儿问道。 如玉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指着远远行在大路上的赵如诲背影道:“早起给安实烧了几张纸,又兼我哥哥来了,招待他吃了碗饭,就晚了。” 魏氏凑了过来笑嘻嘻问道:“你娘家哥哥,是为了你要再嫁而来的吧?这是好事儿,你哥哥若是出面要将你接回娘家去,族长大老爷都无话说的。如玉你还年轻,可要替自己想好再嫁的路子。” 如玉应道:“二伯娘说笑了,我既进了安实家的门,一辈子就是安实的媳妇,从未想过再嫁的事情,这些话儿,往后你们也不准再提。”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本正经,脸色粉□□白似春海棠一般,却又不是十分的亲热。魏氏看看几家二妮和三妮,二妮个头矮的跟只地老鼠一般,细眼撮撮脸,但既有了人家她就不操心。三妮膀大腰圆随她,却没她的好肤色,眼看到了说亲年级,也是她一重操心。 如玉专心在自家地里刨着土坎拉并去年的草串子,刨集结成了一堆儿搭在梗上,至晚还要抱回家去当柴烧。圆姐儿忽而环抱住如玉,遥遥指着远处在她耳畔道:“你瞧瞧,那是新来的里正大人呗,他竟未走,今日还下地来了。” 如玉抬头,果见张君在前走着,身后跟着几个本村的男子们,就连前任里正,调到柏香镇去巡街的陈宝儿亦在里头。张君站在这群灰头土脸的农人群中,身长玉立,轻簇眉头,此时冷着脸,不知在听陈宝儿说些什么,微微的点头沉吟着。 第9章 修坝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他跟这群人在一起,可全然不是坐在她家厨房里像条小狗儿一样眼巴巴等饭的可怜样儿。那袭白衣衬着他的挺肩落落,两手负着走在最前面,雕过似的俊俏五官,瘦而修挺的身材,春风拂过时略略簇眉,如玉自打生到十八岁,也未见过的端正好相。 而昨夜那说过轻薄话儿的老皮皮,恰就躬着腰跟在那一群人里头。她犹还记得昨夜在山窖里,张君抱着自己时说过,他今天要替她收拾那个老鳏夫,此时虽手里的锄头未停,却也两只眼睛时时瞄着,看他这个外乡人到底有什么手段,要收拾那个老鳏夫。 陈家村背靠着秦岭在秦州境内的余脉,再往上走,是没有常居人家,只有些闲散猎户的。山上有一股溪流潺潺而下,一直从村子正中出流,绕出村子,再从这大路的另一侧一直往下绕,沿途零星散落的,便是一处处的村庄reads();。 张君此时便轻皱着眉头,回头问前里正陈宝儿:“既然总说缺水干旱春耕难播,为什么不将溪里的水截住,用以灌溉农田?” 陈宝儿本是在哭穷哭惨,说如何干旱如何难种,听了这话,懵了片刻之后才道:“若我们陈家村截了水,下游凭这溪流吃饭的村子只怕要着急。” 张君打断了他道:“不过七八天而已,也不全断,流一条小缝儿叫它淌着,只不必断了下面的饮水即可。” 他大手一挥道:“既村子里男人这么多,就先停了自家的春耕,都到这里来修坝。” 陈保儿心道修坝那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要找石头石灰,还要搭架子架土方,否则水多了一夜冲走,不过白费功儿而忆。但知县大人交待过,这里正虽是个贬官,却是京城的贵家公子,到了陈家村,要他勒束村子里的人们听他差遣,不能叫他受委屈失了官威的。 他转着脑子想了想,转寰道:“张大人,要想修座大坝,一时半会儿也办不成它,不如咱们先将它当成个事儿议着,等议好了再说?” 张君虽然不识稼穑,但总算为了考科举书读过几车书,关于水利,还曾著过十分精彩的策论。自然也知道一时半会儿修不好一座大坝。但他问这事儿,原本也不是为了修大坝,此时便微舒了眉头道:“也罢,大坝暂且缓修。但是,溪流到那大槐树的地方,此时就可以拿周围的石头筑起一个小泉来,再改开沟渠浇灌下游那几块地,就可缓了这大片春种糜子之急,你找个人,让他去办这事儿。” 陈宝儿回头,在村里男人们中打量了片刻,才犹豫着,张君指了指老皮皮道:“我看他就很好,让他去筑个小泉儿出来,再改改沟渠,那里也有他家的地,不算他吃亏。” 皮皮叔惯来好吃懒做,听了这话哎哟一声道:“大哥,我这腰不好。” 陈宝儿正要替张君竖威,威吓了一声道:“这可是咱们新来的里正大人,京里来的贵人,他一句话县太爷都要听的,你敢不听?快去!” 皮皮叔本也扛着自家的铁锹,乡里汉子们腰软胆怯,里正都怕,更何况陈宝儿还搬出了县太爷。他扛着铁锹下了田梗,一路就往溪边去了。三月山上才消融的寒冰,他自然舍不得鞋子,脱了鞋子光脚踏进去,抱起石头和着稀泥慢慢垒着。 一群男子们随在张君身后,于那大路上看着,老皮皮一个人不一会儿就裹的跟只泥猪一样,抬头瞅瞅众人,接着去垒石头。如玉洒完了自家的糜子籽种,拍净了手持起锄把才要往隔壁二房家的田里去,便见前里正陈宝儿远远的招着手。 她回头远眺了张君一眼,恰见他唇角含着些笑意,也在远远的眺着她。也许他看她的时间长了,等她看他时,便抬手,轻轻指了指扑腾的像只泥猪一样的皮皮叔,如玉眼神好,虽远也瞧见他还挑了挑眉锋。 这人来了两日,行止端地是个君子,陈宝儿还说他曾上殿试中过探花郎的。如玉此时却觉得,他那心眼儿,当是和自己一样狭促才对。她几步上了大路,走到陈宝儿身边问道:“大哥何事唤媳妇?” 陈宝儿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北方男子们的普遍相貌,脸大而黑,看面相大方厚道,实际上胆小怕事又怕媳妇,人心倒是正的。他招如玉近前,离张君等人又远了几步,才悄声问道:“你怎么把安康打发回镇上学堂里去了?” 如玉叫他问了个不着头脑,应道:“他是个学生,理当往学堂上学的,我便打发他去了。” 陈宝儿又招如玉往远处走了几步,四顾左右之后才道:“你知道我为何要将那里正大人安排到你家去吃饭?” 如玉心道:你还不是看着我面软好欺侮,弄来一个要搭吃还要搭被子的白伙食来? 陈宝儿显然看穿了如玉的心思,连连摊着两只手道:“安实与他爹接连生病又是两场葬礼,安康今春的束侑,都是你自沈归那里借的,我说的对不对?” 如玉连连使着眼色跺着脚儿道:“大哥,沈归回来过的事儿,除了我们俩再无人知的,你答应他要瞒着,就不该再说出口来reads();。” 陈宝儿点头示意自己知道,又道:“这村子里户户虽也穷,但谁家也不及你家穷。那张君是个京里来的财主,到你家吃饭,我跟他说好了一年给你家五两银子。你说说,你那亩田里一年能刨出五两银子来?我把这好差事安排给你,也是看你新寡守着个家,带着老婆婆又有个小叔子,看你可怜才照应你。 若是安康夜夜不回来宿着,那里正大人一个男人出入你家,只怕村里人要说你的闲话,到时候你要再嫁也不好再嫁,你可明白我的苦心?” 说实话,要不是陈宝儿这一番话,如玉还确实理解不了他的苦心。但他那日在东屋里交待安康那几句话实在太难听,她此时虽知他的好心,为了他的嘴坏,心里仍还带着气。想到此随即便道:“我也正要寻大哥来说说此事,我看里正大人的饭食,就叫别家管去,我家安康的学业是再不能耽搁的。从柏香镇到咱陈家村,七八里路程,有那时间,叫他在学里宿着好好读书,总比来回奔波在路上的好。” 陈宝儿退了两步,指着如玉道:“我的好弟妹,你咋就这么死脑筋呢?一年五两银子,家家为了抢他都要打破头的,你还敢往外推?” 言罢摆了摆手道:“就这么说定了,我往后到了镇上,至晚必会赶安康回家,你给里正大人把饭食一定要做好做精细,一年五两银子,那才是你的正经财主,别老盯着这几块薄田,啥也给不了你。” 本村的男子们也不过略看看好看图图欢儿就走了,张君却是从头到尾一路盯着,非得要叫老皮皮沏出一个能蓄水的小泉来。等小泉沏好了,又命陈宝儿指着他往各家的地里改沟渠。如玉一大家子种完了三亩地,至晚拭净锄头犁头要归家时,老皮皮还在地里埋头干着,张君仍还在大路上站了守着。 冯氏一路叫圆姐儿扭胳膊拽腰的怂勇着,在田梗上对正在解驴套与笼头的丈夫陈传说:“过会儿请那里正大人到咱家吃饭呗,如玉家里就一个她三娘,又是个麻眼儿,不好总劳烦如玉做饭的是不是?” 圆姐儿圆圆一张脸儿笑的甜兮兮都要乐开花儿了,连连的点着头。陈传扬高脖子长长吭了一气,将犁与套都扛到了肩上,冷冷瞪了妻子冯氏一眼道:“把你的嘴夹紧,少干这些骚□□,快些回家。” 冯氏叫自家男人这样冷眼惯了,听了这话与圆姐儿两个顿时怏了气息,却也跟着陈传走了。 如玉才在地头拿枯草拭净自家锄头,跑到溪边净过手上到大路上,便见二伯娘魏氏与三妮儿两个已经走到了张君身边,正在那里与他笑谈着。三妮儿膀大腰圆声音也粗,那笑声便是远处改沟渠的老皮皮都能听得见,也停了铁锹远远的望着这一处。 如玉挎起篮子走路近过,便听魏氏嘻嘻笑道:“这么清俊的书生,老天不开眼竟打发到我们这穷山沟里来,可真是苦了你了。二娘我今夜洗了一串腊肉,又她大姐自镇上给我送来今春的鲜笋,鲜笋炒腊肉,味道再好没有的,里正大人今夜去我家吃饭呗!” 怪道了。如玉心道难怪大伯陈传走的那样早,还要把大房俩母女都带走,合着是给二房这两母女要造个巧宗儿出来。她远远挎着篮子经过张君身边,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一双眼睛一直瞧着自己,心中十分不自在,正清了清嗓音往前走着,便听身后一声唤:“嫂子!” 如玉回头,见是安康来了,不禁有些愠怒,压低了声儿道:“不是叫你在镇子上读书,不至休沐不准回来的么,怎的今夜又回来了?” 安康埋头道:“是夫子吩咐的,我不敢不听。” 第10章 捉弄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如玉心道这个小心眼的陈宝儿儿,摊给自己一件麻烦事儿不算,为了这五两银子,竟还直接去找安康的夫子。她压低了声儿边走边说:“那里正大人今后只怕要去别家吃饭,你往后也不必夜夜回来的……” “安康!”如玉话还未说完,就叫张君一声唤给打断。 安康抬头,见正是昨前夜见过那里正大人,远远整好衣摆抱拳行了个礼道:“学生陈安康,见过里正大人!” 张君眼睛还盯着正在地里劳作的老皮皮,说话也是一本正经:“本官这差事眼看就完,你在此等着,等差事完了,咱们一起走。” 魏氏与三妮儿两个还没回过味儿来,见如玉已经远远的进了村子,魏氏终于忍不住说道:“里正大人,我家那媳妇是个忙人,回去还得好些功夫才能有饭吃,今夜不如去我家用饭呗!” 三妮儿也连连的点头,眼巴巴的仰头看着那白衣随晚饭飘摇,夕阳洒在脸上温白如玉的男子,他生的好看,还不给妇人姑娘们下脸儿,就算明知他不可能多看她们两眼,总之请到家里吃顿饭,也是莫大的荣幸一样。 张君轻轻摆了摆手道:“大娘,本官是与前里正大人议定过之后,才往安康家去用一日两餐,既定了他家,就不会再去别处。你们的美意,本官心领即可,请回吧。” 三妮儿心里叹道: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这话儿说的又绵又软又好听,我真想再多听两声。 魏氏心眼儿多,想的也远,虽保不准张君是否真看上了如玉,但就如玉那姿色身段儿,男子们也是爱的。大妮儿已然出嫁,二妮儿没找到好人家,她如今唯一的野心,就在这三妮儿身上,虽明知自家姑娘长的寒碜,但她自信以自已的手段,不愁不能把三妮儿给他弄到炕上去。京城贵家的公了,睡了就算不娶也得纳成妾吧。 虽说魏氏最远也就去过一回渭河县,连秦州城都没去过,可她一个远房的妹妹给渭河县首富金满堂做妾,凭着一个妾位,人家把自家父母并兄弟都接到了渭河县,那老两口儿多寒碜的人,如今也出有轿从入有仆婢员外一样的日子,还不全凭一个姑娘给人做妾reads();。 能在村子里勾搭着几个相好还彼此不吃醋脸红,魏氏除了一身白嫩嫩的肉外,还有的是手段与手腕。对于男子们,更比别人要了解几分。她见张君推辞,虽三妮儿一个劲儿的使脸色,却也笑道:“既今夜没空,我们娘俩就先回家了。改日有了闲功夫,必得到我家来吃顿饭,可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笑的又绵说话又善,语气简直菩萨一般。若不是昨夜与如玉两个在山窖里听过这妇人在炕上还不忘损如玉两句,张君简直要当她是个再善良不过的好妇人了。他摆了摆手,略点了点头算是应过,便转头不再看这俩母女。 魏氏与三妮儿两个呆的好没意思,也只得转身走了。 只得她俩那身影才晃进村子,张君随即转身一手按在安康肩上,指着正在那小泉边忙活的老皮皮道:“瞧好了,我给咱们干件坏事去。” 安康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见张君身轻如燕,几步跳下河沟,步子又快又轻,身形快到他简直看不到他是怎么走的。不过转眼之间他已经到了老皮皮身后,随即单手撩起长衫前摆,抬腿就是一脚。 老皮皮哎哟一声已经闷头栽进了自己刚才刨好的小泉中,正扑腾着,张君已经几步迈上了大路,脸色再正不过,仍是负手,本本分分的在道上站着。 “谁,谁踢老子一脚?”老皮皮抹着一脸水自小泉里扑腾了出来,左右四顾身边并无旁人,唯有的两个,还远远在大路上站着,拍了两把水道:“倒霉,鬼也欺侮老子这可怜人!” 安康虽不知张君为何要欺侮老皮皮,但顽皮孩子们的天性,总喜欢捉弄人的。他伸了大拇指暗暗赞道:“大哥好脚程,又快又准。” 张君一笑:“这里可还有别的路,不经过村子就能到你家的?” 安康毕竟还是孩子,不明白张君的意思,皱眉半天,远远指着村子依山的一边道:“有倒是有,但是条小路。” 张君已经转身开始走了:“走,咱们回家去。” 安康带着张君,两人自村子右手边靠山崖的地方一条小径上一路往上爬,爬到半山腰了又横着往左走,一路走到如玉家山窖外头,再自那条小路上往下,这梯田似的农家院子一梯梯往下排着,他们站的高,远远便见大房的冯氏与圆姐儿两个还在院门上站着。而发财叔,二伯陈金,远房大叔陈百岁等,也都在自家院门上站着,因皆是对门对户,妇人们声调极高,讨论的,竟是看谁今夜能把里正大人拉回自家去吃顿饭。 京里来的里正大人,生的俊眉俊眼,不说年轻妇人们,中年妇人们,便是各家的丈夫们,能拉他到自家吃顿饭,也觉得面上有光。这本也是乡村人们心底里的一点憨厚朴实,并对于遥远外乡生活的好奇并渴望罢了。 安康这才明白他为何非得要寻条小路回家了。若不是偷偷寻条小路回家,等一进村子,他就得叫这些热情的村民们撕烂掉身上这件白衣。 瞧他那两只手比乡村妇人们的还细,当是个只会握笔杆子的,没想到心思倒还挺深。 如玉早已在院子里忙着鸡和猪,正在后院门上赶着鸡归圈,仰头见安康带着张君自坡上往下走着,忆起方才一路进村里各家人们在门上议论着,必得要请里正大人到自家吃顿好饭的话儿,再看他俩作贼似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 张君也是似笑非笑,等安康都进了门,仍还在如玉家外院的矮墙边上站着。如玉扫罢了院子才要进门,便听张君唤道:“小娘子!” 如玉止步,问道:“何事?” 张君转过头来,脸上神情特别奇怪reads();。似笑非笑,又有些得意,伸两指微在虚空指了指,才道:“你叫如玉!” 如玉看他那神情,先看他眉间似有笑意,以为他要掏五两银子一年的饭钱出来,再看他沉吟了片刻,又以为他是想提点要求,好叫自己也给他整顿竹笋炒腊肉,那知他竟冒出来这样一句,不禁觉得好笑,唔了一声道:“是,里正大人觉得这名字不好?” 也许他手里该有把折扇的,一甩,打个花腔。可惜他落魄如此,连把扇子都没有:“人如其名。” 如玉觉得他这话有些轻薄之意,可若说轻薄,昨夜在山窖里挨的那样近,也没见他有什么不轨之举,心里一热,以为自己果真人如其名,为了张君这句好话儿,决定给他给点好吃的! 晚饭时如玉破天荒到山窖里取出几只自己藏了一冬的梨子出来,削净了皮儿盛在盘子里。 她端了盘子才要入厅屋,张君急忙安康道:“把桌子抬出来,也请你老娘出来,咱们就在屋檐下吃饭吧。” 如玉端了盘子在屋檐下,仰脸看了眼张君,见他轻簇着鼻头正盯着那厅屋,一脸嫌弃。忽而就明白他为何死活不肯进那屋子去了。安实老娘与所有的北方人一样,不爱洗澡,甚至觉得冬天洗了澡就是伤了人身上的元气,要着凉感冒,所以不到五月,是绝不肯洗回澡的。 一冬不洗澡的人,再兼那屋子烧了一冬的炕,烧的又净是些羊粪与草叶,而安实老娘一个半瞎的聋子,又不甚爱开窗户透气,那屋子里的味道,自然也就比较难闻。 乡里人们自家多也是那个味道,闻惯了也不嫌弃。但张君一个京城来的贵家公子,便是家里有火炕,也不过冬日闲坐,烧的也皆是干净东西,自然不会有这种味道,所以他为了避那味道,才死活不肯进厅屋去。 等着安康拭净了桌子摆稳了,如玉将那一盘销的白澄澄的梨摆到桌子上,数了两只小签子戳到上头:“这还是去年的梨,过了春节皮有了股泥味儿,不过我已削掉了,里正大人若不嫌弃,就尝上几口。” 说实话,纵使京城里,隔年的水果到了这个季节,也到了有泥味而不能入口的时候,所以人说三月的苹果猪都不肯吃。张君见那削成瓣去了核的梨子白玉一样,拿签子戳了一瓣送到嘴里,果真是甜,沁透舌尖的凉甜,嚼之没有一丁点的垢尘味,仍还是树上新摘下来的清脆鲜甜。 安康也是个孝子,先戳了一签子进屋给老娘,才出来坐到了张君身边,解释道:“我家有处山窖,是这村里独一份儿的,只要瓜果蔬菜放进去,一年半载轻易不腐不坏的。” 张君想起昨夜在山窖中,揽那小寡妇在怀中时心里浮起的那股子难以言喻的心悸,以及唇略过时,她颊边耳畔那抹如脂似玉般的滑腻,由衷赞道:“确实好吃。” 不一会儿如玉端上饭来,却是张君前天夜里所吃的那带浇头的面,浇头里有咸肉粒,还有冬瓜与萝卜丁儿,另还有一碟子小香葱呛抖过的腌笋,与一碟子撕了筋焯过水凉拌成的鲜芹。这鲜芹也不是应季菜,张君记得昨夜他曾摸到簌簌发抖的叶子,估计就是这东西。 两人默默吃完,张君取帕子擦过嘴才问安康:“你家嫂嫂为何每餐皆要端碗饭出门,是送给谁人?” 安康连忙答道:“那是我们村唯一一户异姓人家,沈归。沈归常年在外行脚走商贩,因家中未曾娶妻,便一月给我嫂嫂几文钱,叫她一餐送一碗饭过去。” 张君听到沈归二字时,眉头不经意的抖了两下,随即又问安康:“那沈归,从来不回家么?” 安康想了想道:“我在柏香镇上读书,等闲不在家住的。不过听我嫂子的口气,只怕他至少半年未曾回过家了。” 第11章 找鸡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如玉已经端着碗进来了,自己下了碗面坐在厨房的扎子上正吃着。安康收了碗碟进来,略带怨气压低了声儿道:“嫂子你总是这样,不过两碟子菜罢了,为何不给自己也留上几口?” 如玉捉住要出门的安康,瞄了一眼仍在厅屋檐下坐的张君,压低了声儿问道:“他方才可有跟你说过什么?” 安康老实言道:“就问了问沈归,我说他是个常年不回家的异姓汉子。” 如玉道:“就没提银子?” 安康随即反问:“什么银子?” 如玉挥手道:“算了算了,你陪他坐会儿,早早送到垭口上叫他睡觉去,银子的事儿明天我再问他reads();。” 自打陈宝儿说了一年会有五两银子,如玉给沈归老娘送饭的路上掰指折算了算,暗道一年五两,一月就是二十五个铜板,如此算来,给这里正大人做饭倒是个十分合算的生意。但如玉看他自来就没有换过衣服,又昨天去了一趟县里也是落魄而回,今天吃饭时也不给这家里唯一的男丁放个话,此时越发疑心那陈宝儿只怕是在哄骗她,心里便又怏气起来。 她刷完了锅闷好了热水,出来见张君还未走,仍坐在厅屋檐下与安康两个聊着天儿,遂将自己两件衣服并婆婆安康的都扔到了铜盆里,坐到井台畔开始搓洗。安康眼看要考院试,很想于张君这里讨教些学业,遂起身行了一礼才道:“里正大人,今日在学中读到刘禹锡的《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夫子要吾等回家温习温习,明日做一篇关于‘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文章来。里正大人既上过殿试,又经皇上朱笔批为探花郎,想必文章做的极好,能否指点小弟一二?” 张君一听刘禹锡,先就是一声苦笑。接着道:“刘禹锡一生三次遭贬谪,前后足足二十三年之久,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就是在贬谪中渡过的。也当然,正是因此,他才能写出那么多脍治人口的佳作来。至于这两句诗,当从他当时所处的环境,以及诗人的心境,于事物的荣枯兴衰这个万物理论上去分析,即可。” “所以,这诗的意思是,人与万物,皆要顺应天道,顺应自然规律。里正大人,我说的对否?”如玉也不避讳,边搓着衣服边抬起头问道。 张君本在厅屋檐下坐着,此时站起来走下台阶,将自己所坐那把椅子递给如玉,请她坐了,才问道:“小娘子竟读过书?识得字?” 安康接过话儿笑道:“岂止。我嫂子小时候做男儿打扮,到柏香镇学堂读书,夫子到如今都赞她心思灵巧,聪颖善悟的。” 他言罢便起身道:“里正大人再坐片刻,我要趁着天还亮,进东屋温课了。” 小孩子们学业繁重,又嫌费油不敢点灯,是要趁着天亮把夫子布置的功课全做完的。 待安康进了屋子,只院子里便又只剩着张君与如玉两人。如玉埋头搓着衣服,张君站的好没意思又舍不得走,在井台边站了许久,见如玉绞着衣服站起来往晾衣绳上搭着,忽而问道:“你日日都过的如此辛苦?” 如玉叫他说的莫名其妙,一边拍着衣服一边道:“日子可不就这么过?这算不得什么,六月农忙,七月收栗八月赶糜子才叫真辛苦,里正大人京里来的,只怕没见过农村人过的日子吧。” 张君确实没有见过,概因永国公府略有脸面的丫头们,都不干洗衣的活儿。 他三弟张诚,惯爱与女子们沾染。院里那些小丫头们,冬日里便是热水中偶尔洗过一件他不肯送到洗衣房去洗的绸衣,都要展着纤纤十指抱怨上许久叫水泡坏了手,但凡有此,于张君的冷冷目光下,三弟张诚一手一文钱,拍到那丫头手里,顺势再揉捏揉捏那小手儿,丫头脸上乐开了花儿,洗一件衣服,也要值两文钱的。 “方才安康还说,娘子小时候曾在镇上学堂读过书的,显然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怎会沦落至此?”张君这话问的也算正常。可如玉却听着有些刺耳,一来小时候的日子她不愿再提,再者,她觉得自己如今日子过的也不算差。 如玉停了拍衣服的手,转过身来挑着眉问张君道:“里正大人这话说的,我自己双手刨食,自己双手纳衣,挣得一分一厘攒到怀中,到镇上想买什么,但凡能力所及,掏了铜板出来就能买。人生于世,所图的,可不就这么一份踏实日子么,怎能叫沦落?” 用了沦落二字,倒弄的她像勾栏妓院的风尘女儿一样。 张君自悔有些失言,连忙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reads();。” 她转过身,恨恨拍打着衣服:“里正大人是否该回垭口睡觉了?再晚,您又要费我一盏灯的。” 说起睡觉,又是张君一重心病。他叫如玉微挑两只满含秋水的杏眼儿盯着,又是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还缺床褥子!” 如玉暗骂了一句毛病多,忽而想起昨夜俩人还曾听过一回野/合,怕他是嫌小屋里那床褥子腌瓒不肯睡,拍完衣服泼了水道:“你等着,我替你找一床去。” 进了西屋,掀开炕柜自里头拨拉着,如玉叹气道:“五两银子只听了个声儿,被褥却还搭出去了两床,也不知这里正大人五两的银子,何时才能给我。” 她翻开箱子,才忆起自已多余的那床褥子上回二房的大妮儿回娘家时,因女婿没有铺盖而借走了,此时便又出了院子,一路直奔二房,要去问二伯娘魏氏讨自己的褥子。 出她家大院门,先是一处废弃的荒院,是一家绝户的宅基地,石块砌成的墙围着,里头荒草直往外冒。如玉才走了几步,忽而便听到墙内老皮皮的声音:“实话告诉你呗,虎哥娘那泼妇这回是冒了火了,听说如玉故意诓她往兽夹子里,日爹捣娘骂了半天,只怕等不到安实七七祭期,就要扳动族长大人给如玉一个下马威。你说说,如玉现在轻狂,等嫁到了虎哥家,那里能有好日子过?” 接着是魏氏的声音:“如玉故意引虎哥娘往兽夹子里的事儿,不过是咱们私底下说的闲话儿,你怎能如此多嘴,就私底下说给虎哥娘去?说实话,你是不是跟她也有一腿儿?” 老皮皮似乎是被魏氏揪着了耳朵,哎哎呀呀不停的讨着饶,连连道:“实在是虎哥拿着兽夹立逼问是不是我的,我怕虎哥娘真到我家吃饭,才不得已说了实话。我下回不敢了!不敢啦!” 如玉闷声听着,过了一会儿,又是魏氏自抽嘴巴的声音:“哎哟,我也真是多嘴,这下子虎哥娘发起怒来,如玉可咋办?” 老皮皮今日改了沟渠改小泉整整忙了一日,进门就叫虎哥提着兽夹立逼着给揍了一顿,为了省顿皮肉疼不得已供出了如玉,这会儿又有些悔,才来找魏氏要讨个办法。 如玉在外听了直冷笑。这种人,嘴又贱又懦弱,心或者不算太坏,但活的窝囊无比。她既然敢把虎哥娘往那松树下诓,自然就有对付那滚刀肉的办法,倒不怕这个,只是心中恨这魏氏多嘴,自家的媳妇想卖就卖,嘴上没个遮拦。 继续往前走着,拐个弯子从正路上下坡,沿顺村而下的溪流一路往下,两畔便是对门对户的人家,此时家家都在吃饭,缓缓的下坡路唯见大伯陈传一路左右四顾着往上走。如玉迎上了笑问道:“大伯可是在找东西?” 陈传见是如玉,点头道:“晚上归圈少了只鸡,我正在四处找。” 如玉问道:“可是那只芦花大公鸡?会啄人的那只?” 陈传家有只又会啄人又护食的公鸡,但凡陈传夫妻四处找,必定就是它。陈传自然点头道:“正是它。” 如玉扬手指了指自家院子道:“我瞧着它往那绝户家的荒院里去了,大伯这会去只怕还能赶得及。” 陈传和老皮皮,天生的死对头,撞到一起,叫魏氏自己调停去吧! 如玉拐进一条小道儿进了二房陈金家,瘸腿的二伯陈金穿着条烂成絮絮的裤子,正在厨房里刷锅,二妮与三妮儿两个在二门内的高房上不知说些什么,一阵阵的疯笑着。厅屋一边黑灯瞎火,果然魏氏不在。 如玉上了高房,耳听的三妮儿说着里正大人如何好看如何威武什么的,知她两个傻丫头是在议论张君,遂重重吭了一气,叫道:“三妮儿,我家的褥子,你是不是不准备还了?” 第12章 草纸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三妮儿听着是如玉来了,连忙搭起帘子,笑呵呵迎如玉进去坐了,上炕翻箱捣柜寻出条褥子来,递给如玉道:“你自家有铺的,还来寻这个?说实话,可是给里正大人用的?” 如玉淡淡道:“这本就是我家的东西,你们又不缺这些,白放在你家柜子里生虫,就不兴我拿回去铺着?” 二妮儿嘴笨,见如玉面上不悦,直问道:“谁惹了二嫂,你竟拉着个脸?” 如玉已经起身往下走着,扔了一句:“我并没有,不过是种田累了些。” 迎门遇上魏氏,捂着半边脸风一样冲进院子,直冲冲进了厅屋,不一会儿厅屋里便响起抽抽噎噎的哭声来。 如玉知陈传定是一上去就碰着了好事,只怕还打了魏氏。她不好再留,辞过陈金抱着褥子出了门,一路上坡拐弯到那荒宅基外头,便听得里头老皮皮哀嚎求饶的声音。因这声音实在闹的大,连安康与张君两个都出了院子在外头围着看。 安康个子矮要趴墙皮,张君个子高,抱臂就能看热闹。那荒宅里显然已经打了多时了,老皮皮流着两串鼻血在荒蒿里乱窜着,陈传追在后面不停踹他的屁股,那只会啄人的芦花鸡也连扑带腾的飞着不停往老皮皮头上啄。 老皮皮又要躲陈传,又要躲大芦花,在一院子的荒蒿里扑腾的好不狼狈。 直到村里的百岁儿与顺得等人闻声赶来,将这两人撕掳开,老皮皮才算从陈传的手中活了下来。陈传犹还不停的勾脚踢着,芦花跟在他身边,雄赳赳气昂昂的打着鸣儿,一人一鸡打了个胜仗。 陈传虎着张脸,临走时还盯着如玉看了一眼。 如玉倒是无惧他的眼神,冷冷回盯着他,直到他盯不过自己转身,这才冷笑着收回眼神。等这些人全走完了,如玉将那床褥子递给了张君,当着安康的面问道:“里正大人,不知陈宝儿可曾跟你说过,到我家吃饭,是要付钱的。” 张君接过褥子,又是股难闻的樟脑味儿。他连忙应道:“陈宝儿说过的。我既是个里正,一月当有月俸,一年还有俸银,如今先欠着,等我领了俸银便给你补上,可好?” 如玉本就觉得这张君像是个身无分文的,一听还要等俸银,越发觉得他是个白伙食。又终于自己再嫁之事渐渐被人们提及,心中也为此事而扰,连与他争辩一句的心思也没有,转身进了院门,回家去了。 安康倒是十分喜欢张君,见他竟住在自家山窖里,赞道:“大哥好想法,这山窖冬暖夏温,实在是个住人的好地方,但估计我嫂子不能同意的,您赶紧再找个住地儿吧reads();。” 张君道:“我问了沈大娘,就是你嫂子惯常送饭那一家,她同意让我明天搬到她家去,就在此将就一夜而已,不要告诉你嫂子!” 安康认真点头,又凑着亮儿在外翻着本张君的书,便听张君问道:“安康,你家里可有草纸没有?给我取几张来。” 安康连连摇头道:“没有,我家没有草纸。” 张君比划着问道:“那你们这村子里的人若是要出恭,要怎么办?” 他的意思是怎么擦屁股? 安康放下书跳到草间,一会儿举着块石头来递给张君道:“用这个!” 张君举着那块棱角锋利的石头,皱眉问道:“你们出恭,就用这个?” 安康点头:“是。” 张君犹还不信,又问:“男子们还就罢了,妇人们总有草纸,你替我到你嫂子那里要几张来,可好?” 安康猛得摇头,连连道:“不行不行,决计不行。” 他忽而歪过头望着张君,好奇问道:“难道里正大人到此三天时间了,竟未曾出过恭?” 活人当然不能叫三急憋死。 “出过,但是我来时并未备的草纸,所以,如今急需草纸。” 安康好奇问道:“那你前几次出恭时,怎么解决的?” 张君取出一张截的四四方方的宣纸给安康看:“我如今就剩这一张了。” 安康见张君竟拿上好的宣纸擦屁股,小孩子心气,竟忍不住的笑了起来:“里正大人,若你用完了纸,就用石头吧,若嫌它割屁股,用土坎垃也使得,我们乡里人,一辈子都是这样过的。” 张君断然摇头:“我不信,比如你嫂子,我就不信她也用这个?” 安康憋嘴点头道:“你还真说对了,我嫂子,可是这村子里唯一用草纸的人,可那草纸跟她的浴缶一样,就是她的命,宁可没饭吃也要用草纸,而且,那怕是任何人,也休想从她手里要来一张。” 这就对了。做为难言的三急,张君视察过如玉家的茅房之后,就断定他家肯定有人在用草纸,果不其然,如玉果真有草纸。张君来时带的宣纸不多,头一夜冻流了许多清鼻涕用掉一些,次日也用的有些费,到如今只剩的巴掌大一点小宣纸,只够明早一急的用。 等用完了,他必得要替自己寻些草纸回来。再就是,如玉居然还有一只浴缶。这也叫张君艳羡不已。要知道他虽也能冷水沐浴,但毕竟如今才是三月,于这垭口的寒风中洗一回澡,简直是难言的折磨。 草纸和浴缶,如今成了张君最想拥有的两样东西,而它们,恰恰就在如玉手中。 * 次日如玉开始收整自家周围的菜园子,秧好的茄子黄瓜豆角苗子要移,白菜萝卜要洒种,还要重搭一圈篱笆围起菜园,不叫鸡伸着脖子来祸害。她喜摆弄这些,移好了苗子松好了土,便专心搭起篱笆来。 竹片是安康老娘替她劈好的,她一边哼着那不知名的小曲儿,嘴里咬着麻绳两手翻飞,扎好一处麻绳绑紧,怀中剪刀抽出来一剪。 如玉本是个手脚极麻利的妇人,如此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一片篱笆已然立起,于夕阳中投影于那埋着籽种的,长着小苗儿的松软土地上,留下整齐划一的网格影子reads();。 站远看了半天自己扎的篱笆,如玉笑了许久,又取了葫芦的籽儿,一步一粒于篱笆下种着。 “小娘子!”听着是张君的声音,如玉抬起头来,见是张君站在后院子里,才想起已经到了晚饭功夫,刚要说话,便听他低声问道:“你一个人的时候,那怕干什么,总是在笑的,为何?” 他在外院站了半天,看这小妇人一会儿忙着结篱笆,一会儿忙着洒籽种,也不知想些什么,低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望着自己手中的活计时,微抿的唇角时时的含着股子笑意。 如玉拍了拍身上的土,拣起麻绳剪刀擦拭着,指着那篱笆道:“我种了许多葫芦在篱笆底下,等到了夏天,葫芦蔓子攀上篱笆,它的花儿并不好看,不过这地方原就有牵牛花儿,那花儿色多,色复,极其漂亮,等结了葫芦,圆圆绿绿的葫芦吊着,花儿开着,我年年夏天都要看一回,却也贪不过,一想起它要长成的样子,便忍不住要笑。” 张君指着篱笆外一棵才绽着粉枝的桃树问道:“等结葫芦的时候,可还有桃子吃?” 如玉笑道:“我家那是棵毛桃子,成熟总要到八月间,虽个儿小,却是香的不得了。若里正大人到时候还在这里,可以尝一尝。” 张君心中忽而有些难言的酸楚。他当然等不到八月间,也许连那牵牛花都等不到开就会走。可这小寡妇却得长长久久的呆在这山村里,也许终其一生都看不到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她还曾读过书,还能解刘禹溪的诗。 只看她埋头于篱笆架下时嘴角那丝调皮的笑意,张君就可以想象她小时候扮作男儿上学堂,还能叫夫子连连夸赞的样子。 如此一个聪明伶俐,俏皮如狐仙般的小妇人,如那枝粉嫩嫩的桃花一般,寂寞无闻绽放于这山乡僻野之中,也许终此一生,都无法再遇到一个真正能欣赏她的男子。 而她那柔软,带着桂花香气的身体,又终将去慰籍这山乡中的那个男人? 想到这里,张君一颗心揪了起来,胸中五味杂陈。 如玉埋头忙得许久,忽而抬头,便见张君对着那株毛桃树,却不是平日温文神色,仿佛那几株花儿惹了他一般,眉目间一股焦意。她心里还有自己的畴画,遂问道:“里正大人只带得这一套衣服来?” 张君道:“还有一套,不过不适宜往外穿着。” 如玉不疑有它,还以为是他极珍爱的绫罗绸缎做成的衣服,平时舍不得穿出来。心里不停的说服着自己道:他于那大麦场上当众救了我,叫我少挨一顿皮鞭,一匹蜀锦而已,替他做件衣服又如何? 她好容易说服了自己要把沈归二月间回家时送的那块蜀锦,替他和安康一人做身衣服,谁知才要张嘴,便听张君道:“小娘子,陈宝儿虽然订了一年给你家五两银子,可我总觉得日日这样麻烦着你要给我做顿饭,也太辛苦了些,不如我一年给你十两银子,你另外再替我备些东西,可好?” 如玉先听五两变成了十两,因她是个实在人,惯不贪大便宜的,此时已经起了防备之心,又见他笑的十分温和,遂问道:“备什么东西?” 张君道:“我需要些草纸,还有,我想用你的浴缶。” 如玉心说:怪道了,五两银子都还没见着面儿,已经搭出去一床褥子并一床锦被,这眼不丁儿的,又来图谋我的草纸与浴缶了。 她心中忽而有些怏气,这皮相俊俏的年轻人,回回套近乎,总有些小小的所图,可她偏还就回回都要着了他的道儿,回回都要给他些什么。 第13章 蜀锦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张君见如玉不语,又补了一句:“安康说了,你有备着草纸,也有浴缶。” 如玉确实有草纸,也有浴缶。她初嫁到这里来,从一个员外家的娇小姐,成个农户家的童养媳儿。到这靠山的村子里,看见鸡也要哭,看见猪也要哭,便是那茅房也是进去一回哭一回。那时候她公公陈贵还是个正当年的劳力,虽是买来的童养媳,老两口子却疼她疼的什么一样。 专门为她修能叫她不嫌腌昝的茅房,替她买草纸,给她买浴缶。甚至就连那山窖,也是因为她不惯冬天里无菜蔬,公公陈贵特意替她凿来储菜蔬的。 如玉觉得自己如今可怜张君,恰就如可怜当初初到此地的自己一般。但如今她手中无余钱,草纸也是一样奢侈物儿,就连那浴缶,她也珍爱的什么一样,况且她是个寡妇,浴缶这种东西,自然不可能给张君用。思到此,如玉冷冷回道:“草纸没有,浴缶也没有。里正大人既是被贬谪来此,又是京城贵家的公子,家里又不是缺钱缺物,早知道就该替自己备了这些东西。如今我也不图你的银子,也不会给你这些东西。 你方才也说刘禹锡前后遭贬二十三年,若他遭了贬,也如你这样儿,只怕一年都捱不过去。里正大人既读了他的文章,也学学他甘贫乐道的风骨吧reads();。” 张君没讨到浴缶也没讨到草纸,在外院中站了半天,眼望着那篱笆墙,试着想了想夏日里如玉在院子里喂鸡,篱笆上葫芦点点,喇叭花儿开满架的情景,笑着摇了摇头,转身也进了院子。 * 虽未讨到浴缶,且受了如玉几天的冷脸,但过了几天,待张君来吃饭时,便见如玉望着自己时也含了丝笑,安康亦咧嘴傻笑,两人喜的如同过年一般。如玉那斜挑挑的杏眼儿最善笑,一笑起来,扫去她往日那股子怏沉之气,整个人便有种神彩飞扬的美感。 她见张君进门,一边洗着手一边指着安康道:“去,把他那一件儿拿出来。” 安康身上穿着件松绿色的蜀锦圆领袍子,这孩子面嫩,长相俊俏,十分认新衣,猛乍乍换了件新衣,张君竟一时未认出他来。他进东屋片刻,便捧着件同样颜色同样花纹的蜀锦长衣跑了出来。 如玉接过来展开抖了两抖,又检视过一遍线头,才递给张君:“进东屋换了你这件白衣,往后两件换着穿。” 张君接过这件松绿色的蜀锦长衣,以指摩梭着上头的花纹。如玉以为他有不喜,或者怀疑她的用心,实言道:“既然你答应了给十两银子,就别食言,我并不是要多占你十两银子的便宜,这衣服并那被子褥子,全算在十两银子里头。” “小娘子,你可知这是什么料子,竟就给我做衣服?”张君抬头问道。 如玉自幼也曾见过好东西,当然也知这蜀锦珍贵,但这本不是她的东西,表面上是为了十两银子,心底里的想法,却是她自己也搞不懂。她摘下晾衣绳上的围裙环腰系了道:“我知道是好东西,所以要搏你那十两银子,衣服拿去穿,银子别忘了给即可。” 张君抱着衣服进了东屋,在地上站了片刻,缓缓解了衣带,换上这圆领的袍子,别别扭扭吃着饭。忍到安康进了东屋,将凳子递给屈在水台边洗衣的如玉,他自己亦屈膝虚跪在她对面,伸指在那盆沿上轻轻划着:“自我来此,只见你穿件青布褂子。既有好锦,为何不替自己做件衣服?” 如玉本埋头洗衣,忽而抬头,与张君盯着自己的眼睛,相隔不过一尺。她脸上那欢喜劲儿还未褪去,鸭蛋似的脸庞,乌油油的鸦鬓,眼中神彩渐渐散去,避开他的眼神:“我丈夫才死,怎能穿鲜亮衣服。” “那也该留到再嫁的时候,再嫁,总要穿新衣。”张君又靠近了一点,指尖几乎触到如玉的手。 “我何曾说过要再嫁?”如玉已经生气了。 轻轻擦过时,触到她皮肤上那如寒玉似的冰冷,张君心中又是一悸,猛得站起来:“你心里有那么个人,只怕早动了嫁娶的心,我说的可对?” 这样漂亮的小媳妇儿,怎么可能无人青睐? 送她蜀锦的那个人,只怕早已与她暗通曲款,再嫁,也只是等他回来而已。 如玉以为他猜着自己的心思,知道自己和三妮儿,圆姐儿一般也对他动着不该动的妄想。猛推一把铜盆,扭腰便进了东屋。张君叫她溅了半身的水,呆了半天好没意思,还是叫安康出来替自己洗了那件衣服。 至夜,他盘膝闭眼,在垭口的小屋中坐到入更,这才翻出一套深黑色的夜行衣来换上,出门便是疾步,从如玉家的山窖后绕过去,脚步如同生着风一般的敏捷,对于周遭的地形,也全然熟悉无比,如此一路疾奔下山,在无人的田野上快步疾奔,在短短一个时辰中,便快步疾奔到了渭河县。 * 渭河县也有几家妓院,但那都是供商贾街贩们所去的下/流烟花场所。最大的一处妓院,名叫琼楼,是渭河县首富金满堂开的。就在县衙对面雁壁后面,红漆抱柱的三层高楼,宫灯从三层楼上一直吊到一楼,彻夜不息reads();。 这地方不比别处还要弄个茶台茶座,有个卖艺卖身。直接就是一间间的包房,厚沉沉的红木门隔绝了一切声音,小丫头们穿着绣鞋走在那红檀色的茵毯上,更是落脚无声。 待月姑娘今夜应付的正是首富金满堂与知县陈全,待灌醉了本县这两尊大神,再指了两个十五六的娇姑娘各揽一个回了房,她才哼着曲儿一路往自己房里去,一边走着,一边卸着耳环,脱着绣鞋,等进屋子的时候,脚也赤了发也散了,满身酒气歪歪搭搭,关上门隐隐见屏风后蒲团上坐着一人,她闭了闭眼又睁眼,随即收了脸上醉意,将一头的长发全撩到了脑后,疾步绕过屏风,赤脚走到地毯上,挺肩并膝双手抱拳跪了道:“属下见过大人!” 张君一袭黑色夜行衣,头发紧束,一双秀目盯着面前所跪两肩坦露的女子,将如玉所缝那件蜀锦长袍放在身前长几上缓缓往前推,一双修长白净的手按在上头,轻轻按了两按,抬眉两目闪着精光:“你们的情报是错误的,沈归二月底曾回过一趟渭河县,陈家村。” 待月眼盯着桌子上那件圆领男衫看了许久,观察着张君的脸色试言道:“这是极珍贵的蜀锦,但属下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张君指着松绿色蜀锦上暗金色的梅瓣纹道:“这是今年冬月间皇上钦命蜀地一家大绣坊为正月十五太后千秋贡上来的珍锦,因为太后祝寿之用,锦面皆以暗金丝压印梅瓣纹,再锦边以梅鹿与葫芦为缀,亦是为祝太后福禄绵长,寿年千秋之故。 这匹锦总共也就绣了十几匹,除了皇家各亲王府外,外人再未有赏。皇家正月间才刚赏的蜀锦出现在陈家村,必然与沈归有关,而沈归,也肯定与皇帝膝下几位王爷有牵扯,这件事才能说的通。” 要说张君为何三更半夜要拿着如玉替他缝的锦衣暗潜到渭河县来找这青楼女子待月,却又是另一桩公案。 原来,当朝皇帝虽不始祖,但一生好戎马,擅征战,在帝王位上二十年中披甲亲征也有四五回。如今太子已经成年,皇帝计划一次北征,便让太子代其监国。太子是皇后所生的谪长子,又性子果断为人冷静,满朝文武无有不服的储君。 代政以来,太子凡事亲躬兢兢业业,却也防不胜防,竟于代监国后的第三天,将传国玉玺之印给丢了。传国玉玺这东西是和氏壁雕成,无论那家王朝,有玺才能得天下公认。太子朝政理的好不好且不说,丢了玺便是丢了皇家的根本。 所以若是这事闹出去,不但他太子之位得丢,只怕皇帝震怒之下,连脑袋都得给他搬掉。 这印丢的蹊跷,余下细节暂且不说,只说丢玺之后,因太子与永国公府二公子张君交好,也知其刀锋用的极好,擅雕印章等物,即刻便召进宫照着传国玉玺寻了一样的玉坯来重雕了一枚,以代暂用。 而后,太子便命张君全权负责此事,暗中查访究竟是谁盗走了玉玺。 张君用一个月时间,查到了沈归头上。 沈归此人,本是个陈家村的苦寒贫家孩子,因能打能杀,前些年于军中颇有些战功,后来却因惹怒上级,一怒之下带着手下兵士们到秦岭深山中占山为王,到如今约有三年之久,是一股子官府未剿清的草匪。 张君今日一见如玉替自己缝的这件衣服,便能断定是某位王爷将这蜀锦赏予沈归,而沈归回家之后,将它送给了如玉。沈归一介流匪,那玉玺是极珍贵的东西,如今太子已派出七八拔人昼夜暗中跟着要取他的命,他自然不会贴身带着或藏在不熟悉的地方。张君以属下收集来的情报等各方面判断,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那玉玺当就藏在不起眼的陈家村。 目前还不能推断他究竟与朝中那位亲王有勾扯及利用关系,但此事不能声张,他便让太子借贬谛之名,将他贬到陈家村,以能遮住朝中以及沈归等人耳目的方式,来暗中寻找玉玺的下落。 第14章 绢帕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待月是东宫太子的眼线,本是在此监视渭河县首富金满堂的,如今受太子之命,便一力听命于张君。她报出的情报是沈归自打去年冬月间偷偷潜回过一回老家陈家村之后,便再未回过家。也正是因此,太子曾一力反对张君赴陈家村,但以今日这一袭锦衣,无论太子还是待月,都无话可说了。 * 这香气氤氲,茵帐绸帘沉沉而垂,红木格螭曲蜿,青玉灯台精致的屋子里,那叫知县陈全神魂颠倒恨不能夜夜缠绵的女子而仍还直挺挺的跪着。张君已经站了起来,叠好如玉替他缝的袍子揣到怀中,吩咐跪在地上的待月:“你要既刻快马传书一封到东宫,将这些事情奏明太子殿下,叫他从蜀锦出发,细细查访各亲王的诸位妃嫔们,看能否查出那沈归究竟是和那位王爷有牵扯。” 他并不从门走,拉开窗扇冷风立马扑了进来。 “大人!”待月忽而膝行到窗前,透进来的冷风扑着她的脸,她那略带着轻佻而又娇致的脸上此时带着些叫冷风吹僵的笑,尽量压柔了声音道:“奴听闻大人在陈家村住的苦寒,不过一夜而已,不如在此歇到五更,让奴伺候您一回,您再回去?” 她便说,便伸了手缓缓的往下抚着肩头轻挂着的那点薄物,胸前鼓而挺实的双/乳呼之欲出。这样的暗示与诱惑,是个男人都能懂的。 张君回头只看得一眼,脑子便滑到如玉身上。 一念闪过,他走过来,屏息,缓缓弯腰。烛光只映到他半边脸,鼻梁高挺,唇线略硬,眼角浮着丝桃花春意,格外标致的面相,但与他的三弟张诚比,还是略显太硬朗了些reads();。他的嗓音淡而沙哑,冷如木渣:“待月姑娘,做好你分内之事即可!” 言罢,这人竟就转身走了。 * 次日一早,如玉正在清扫街道,恰就碰上跳着条瘸腿的陈金亦在扫街。如玉远远问道:“二伯,二伯娘可起了没有?” 陈金摇头:“仍还裹着被子闷睡了。” 他笑的贼兮兮的,拉如玉到背巷:“如玉,你停一停,二伯有样好东西要送你。” 如玉有些吃惊:“二伯从不出门的人,有什么好东西竟要送给媳妇?” 陈做贼一样悄悄自怀中掏出条白白的绢帕来就要往如玉手里递:“这好东西,是我自垭口那里拾粪时捡的,又细又绵的绢子,擦面揩嘴再好不过的。我如今只得了三条,二妮儿一条,三妮儿一条,这一条给你。” 如玉瞧着这东西有些像是张君平日拿来擦嘴用的绢帕,也不知陈金果真是捡的还是偷的,自然不肯要这东西,忙背了手道:“二伯,我再不要这东西的,你留着给二伯娘用吧。” 陈金一路追了要往她手里塞:“我得了这几条,寻思着只怕明日还能得一条,有了再给她,这条你必定要拿着。” 如玉快跑了几步,连连摆手:“二伯,我真不要的,你快回去吧。” 张君穿着昨日她才新纳好的松绿色蜀锦圆领袍子,白肤嫩面,锋眉秀目,低头望她的时候却含着些温意。如玉早忘了昨夜的那场气,暗道:果真好衣服也要好人来衬,张君穿了这衣服,越发与这村子里的男人们成二形了。只是他还缺条好腰带来配这件衣服。 她再歪着脑袋看了片刻,又暗暗道:那匹料子如今还剩着丈余,我便是做了新衣,新寡的妇人也无处穿,不如替沈归做上一件,等他回来时送给他,他那样的人材相貌,必也能衬得起这衣服的。 她见张君犹还掏了块帕子出来正揩着手,心有一动问道:“里正大人来此,带了几块帕子?” 张君道:“七块!” 如玉心说:怪道了,难怪二伯那里偷走了三块,他竟还能有得用。 她随即又试探道:“你这帕子,可曾少过?或者丢过?” 张君听了这话,脸色竟微微的红了红,随即清了清嗓音低声道:“不瞒小娘子说,张某如今帕子只剩了三块,过了明日,只怕还要少一块。” 如玉越发以为是陈金整日觑着偷他的帕子,连着追问道:“那剩下的都去了那里?可是叫人偷走了。” “小娘子!”张君犹豫了许久才压低了声音道:“张某来时,并未带得草纸,所以……” 如玉听了这话,脑子一转,随即呀的一声,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你竟是拿它出恭用了! 她虽早起未接陈金手中那帕子,此时却仍觉得自己两只手像带了腌昝一般,恨恨瞪了一眼张君,怒冲冲回家去了。 张君等了许久等不到如玉出来,转身才要走,便见她捧着一叠草纸疾步出了门,远远递给他道:“往后别用帕子了,省得……” 不明究里的二妮儿和三妮儿两个,也不知拿着他的帕子在做什么,千万别是拿来擦嘴吧。 张君还等她下一句,便见如玉方才还怒冲冲的脸上渐又浮起一股带着狭促意味的笑意,随即又转身进院子去了reads();。 * 山村的清晨,太阳此时缓缓升起,院子里西屋边的小花圃里此时小刺玫先萌出一层绿意来,另一株大梨树抽出来的绿枝上含着包成苞儿的嫩叶儿。如玉清扫完院子,又打井水出来浇了一会花圃,歪头看了半天,接着到院外一口大窖边,打那供牲口的水出来浇菜园,清扫外院,眼瞧着外院靠崖边几株香椿树已经生了嫩椿叶,花椒树上亦是一阵芬香,便将这外院也清扫归整的干干净净,这才独自站在外院大门上,打量着自己的院子叹道:“这么齐整的院子,这么齐整的人家,可惜安实没福气过这么好的日子。” 如玉含笑欣赏着自家的院子,头顶半山腰上,张君亦远远盯着她。直到她转身出了院子,他才收回目光,闲步散游,一直走到村西头两座高山相夹处,远远盯着山下一座寺院。那寺中一众武僧正在操持武艺。 离的太远看不清人形,但为首的大和尚声洪如雷,声浪震的这山林中飞鸟阵阵。张君整个人,整张脸都是木的,玉白的面庞透着丝乌青。只有自信无一人会看到自己时,他才敢卸下伪装,将自己内心的焦虑全都坦陈出来。 已经十天了,他蛰伏、伺机,一边逗着那小寡妇,用一夜夜的时间毯里摸针一般将整个渭河县都丈量了一遍。此时已知玺在何处,可不敢硬拼,只能巧取。回头再看,跟了自己几天的探子们似乎都已经走完了。京中几位王爷,并这县里的地头蛇,显然已经当他是个草包,一轰而散。 如今,就只等沈归了。 * 如今还算冬令时,一日只吃两顿中午不做饭的。日头恰斜斜挂到半空时,圆姐儿一阵风似的进了院子,圆圆的脸儿红扑扑苹果一样,扑到如玉膝前两只眼里皆是好事儿不嫌大的窃喜:“虎哥背着他娘片村东头过来,已经在上缓坡儿了。” 如玉放下针线筐子,听得外面沉沉一阵脚步声踏来,随即要起身去看,圆姐儿忙拦住了道:“你只管泡上一壶热茶,再端两碟子油饼子出来,连面儿都不必露,我爹带着咱们一房的人,能在你家外院门外就把虎哥娘给治了。” 俗话说,天下间没有永远的仇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自打昨天知道二伯娘魏氏把自己给卖了之后,如玉便凭着一张嘴,调集一房的人来替自己对付虎哥娘。 虎哥娘的嘶嚎声已经隐隐响起,一路犹远及近。如玉泡好了茶端好了饼子放在厅屋檐下,见婆婆也拄着棍子出门来在厅屋檐下愁眉坐着,手抚着她的肩宽怀道:“娘你放心,大伯二伯都在外头了,虎哥娘闹不进来的。” 虽说虎哥一个叔叔是渭河县的知县,另一个是这方圆几十里陈氏宗族中的族长,但毕竟那些贵人们都搬到了城里,离这村子很远。大事上或能相帮,这种邻里街坊间小吵小闹的事情,却也难以占到便宜。 虎哥是个粗脖阔肩壮如牛的年青汉子,背着自家老娘到如玉家门上,扯着脖子喊道:“三娘,安康,快出来,今儿我虎哥要找你们理论理论。” 先出去的是魏氏,扭着一身软软的肥肉脸带着笑,哟了一声问道:“老嫂子,脚伤可好了没有?” 虎哥娘经常在村子里撒泼耍横,也从未见过有妇人像如玉一样,能调动一房人来齐齐对付自己的。此时还感念着魏氏替她掰兽夹的恩情,示意虎哥将她放坐到地上,伸了一只白布包的炮杖一样的脚道:“筋都断了,这辈子只怕要跟陈金一样,成个瘸子了。” 魏氏啧啧叹着摇头道:“当初你也真是鲁莽,不就一只中了箭的大雁么,捡它作甚,瞧瞧这下弄断了腿,下半辈子得柱拐了。” 虎哥娘正是为了此事而来,此时气的两手撑着扶门框就要站起来:“妮儿娘你什么意思?你可得给我做证,没有什么大雁,那是如玉故意诓我了,我打算好了,今儿起我娘俩就要在如玉家吃饭,我还要撕烂她的嘴。” 第15章 再嫁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魏氏回头问道:“大嫂,三妮儿,你们当天也在地里的,你们说,天上有没有大雁?” 三妮与冯氏两个一并走了出来,两人齐声道:“有啊,一只中了箭的大雁,到山腰拐个弯,飞到后后山去了。明明是你太心急,怎么就怪上我家如玉了?” 虎哥娘心头闷了一口老血,还没转过弯儿来,将这一家子的妇人们一排排扫过去,再眼望院子里,陈传高肩挺背负着手,在临崖的矮院墙外站着,陈结实与陈金两个形样窝囊萎琐的站在他两侧。 她一声尖嚎随即坐到地上两甩将头发甩松,拍着地哭嚎起来:“你们一房的人竟合起来要将白的描成黑,黑的描成白,虎哥,娘这辈子还没有叫人如此欺压过,娘不活了。” 农村妇女若要能在村子里横行霸道,这骂人的功夫就必得要好reads();。而骂人,也不能尽是脏话,要能戳人的痛,掐人的疮,还要句句都能掐到实处,掐到点儿。虎哥娘有一回与发财媳妇吵架,从清清早儿起来足足骂到天色尽黑,水不喝饭不吃,直把个发财媳妇骂到差点跳河。 魏氏却是另一种骂法,她慢丝条理,甜言细语,仿佛是在跟你唠家长,却有本事将你前三辈的老底儿全兜出来。骂着骂着,自然骚/货来贱货去,日破天的话也就出来了。 如玉听她们也骂的差不多了,吩咐圆姐儿道:“这也骂的太难听,把虎哥放进来,我得挑了他这个脓疮。” 圆姐儿听几家子长辈的破烂事儿还未听够,皱了眉头娇声道:“嫂了,虎哥进来若是欺侮你怎么办?让我娘他们骂出去就完了,你再不必搀和的。” 如玉笑着摇头,推着圆姐儿:“我自有我的主张,你快去给我传话儿。” 她央动二房和三房一齐来此,可不单单是叫魏氏和冯氏吵个痛快,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果然圆姐儿出门不久,虎哥便跟着圆姐儿进了门。 若是离了他娘,虎哥也还算个懂事的孩子。进门来先躬身叫了声三娘,接着便低声叫道:“如玉!” 这愣头青的汉子,白长了一幅有力气的好身板儿,脑子又直又听他娘的话。但这会儿娘不在跟前儿,他夜夜炕头上咬牙想着的漂亮小媳妇儿此时那娇俏俏的脸上一层寒霜,鹅蛋脸上绯红的唇因怒火而嘟着,站在厅屋檐下,低头冷冷俯视着他,见他进门,随即问道:“虎哥,你娘这样骂我,你觉得对么?” 虎哥没反应过来,摸了把脸直愣愣望着如玉,半天才道:“那是我娘。” “你是不是想娶我?” 虎哥当然想,做梦都想,疯了一样的想,可如玉脸色变的太快,那含着挑衅的小眼神儿,与这乡里姑娘们完全不同的水白嫩皮子,此时竟看的他脑子都昏了,他仍还盯着如玉,口水都快下来了。 如玉手本来在身后,此时拎着把菜刀拍给虎哥,随即道:“你娘骂我婆婆,这是我不能忍的。你此时出去,一刀抹了你娘,我就嫁给你。” 这话一出,非但虎哥,便是圆姐儿都吓得一跳。虎哥摸了摸头:“那怎么行?” 如玉仍还仰着脖子,随即又变了脸色冷笑:“虎哥你记着,你娘这一回是惹到我了,我如玉最记仇恨栽赃我的人,往后果真嫁到你家去,也要先宰了你娘。若你还想娶我,趁早儿自己结果了那老货,只怕还有点盼头。” 农村汉子的直性,虎哥又还是个半憨,此时已叫如玉翻书一样的脸色给绕懵了,再他是个纯的不能纯的孝子,一听想娶如玉还得先结果了老娘,虽还垂涎,但这事儿肯定就不肯再往下干了。 “我不能杀我娘,宁可不娶你,我也要我娘。”虎哥果断道。 如玉等的就是这句,她随即高声对他们说道:“大伯二伯也听着了,虎哥说他没有要娶我的意思,这话你们得给我作证儿,防着下回虎哥娘赖了帐,再来闹。” “有我作主,谁也娶不走你。”陈传拉着张脸,阴声说道。 如玉暗松一口气,心想着解决了虎哥这个难题,便听院外一个严厉的声音响起:“陈传,你这是仗着自己在村里家大势重,故意欺侮我家虎哥与他娘这一对孤儿寡母是不是?” 随着这一声喝,门外一阵沉沉的脚步声,陈贡脸大脖子粗,双层下巴,脸色酱赤,下拉着的人中线下薄薄的嘴唇往下撇着,负着两手大摇大摆,撩着袍子进了门,左右四顾,眼皮下搭的眼晴寻到如玉,也是盯着看了许久,才缓缓收回眼神reads();。 要说一房的人,却还得数魏氏有本事。她缓缓走到族长陈贡面前,飞着媚眼儿道:“族长大老爷,奴家们那里敢欺负虎哥娘俩?你瞧虎哥小孩子家家的,还是那点可爱可疼的憨样,虎哥娘又是个再善不过的性子,只是因着些误会,我们两妯娌替她宽怀着,您恰就来了。” 既然魏氏交游广阔,陈贡自然必不可少。有当年的情分,再魏氏一双眼笑眯眯的瞧着,陈贡便是家有美妾,回到了老家,竟也馋一口这家乡的老味道,他本自性风流,也从不避讳于人,清了清嗓音笑问魏氏:“既难得见,怎不见你到我家浪来?” 这一村的人们齐刷刷目光盯着,可魏氏要跟人调起情来,简直无所畏惧。她道:“奴家倒有心晚上替族长大老爷端碗菜去,可就怕您不肯赏脸吃。” “你都未曾端来,怎知我不会赏脸吃?”陈贡脸色阴晴莫辩,就在陈传与如玉等人皆松了一口气,以为陈贡会就此罢休时,谁知他在院子里走了两圈,忽而停在如玉身边,直接盯着如玉问道:“你说,虎哥若是手刃了他娘,你就嫁给虎哥?” 如玉这才知道陈贡只怕来的早了,也许一直在外听着。她□□本来是绕虎哥的,到陈贡面前,这话儿就成了她不讲理。当着众人的面,如玉落落大方敛了一礼,肃着张脸声调极其平静的答道:“那不过是我们这些妇人们气极了吵架说的解气话儿,族长大老爷若真较起真儿来,方才外头几位婶娘们说的才叫新鲜,就像虎哥家大娘说我二伯娘能把天那个了,难道她果真能把天那个了去?” 如玉本想说句脏话,但毕竟自幼读书识仪,那个日字始终是说不出口。 她这话说的又老实本分,又荒唐可笑,许多人都轻声笑了起来。尤其魏氏,这个给如玉捅起事端又卖力替如玉骂人的,笑的声音最大。 陈贡气的面如酱猪肝,甩袖指着如玉骂道:“你是我陈家村的妇人,我叫你嫁谁你便得嫁谁。我再问你,嫁不嫁?” 一村的人哑雀般噤声,齐盯着如玉。就听外头一人说道:“陈氏族长!” 如玉听这声音字正腔圆温醇绵厚,除了张君再没别人,回头果真见张君自门外疾步走了进来,迎上陈贡便抱拳,将陈贡堵在门上。 陈贡满脸已经堆起了笑,方才还挺的老高的肚子此时也缩了回去,下垂的眼皮笑起褶子能夹色苍蝇。连连笑道:“竟是里正大人来了,稀客稀客!” 如玉觉得张君当有两张脸。面对着她的时候,讨草纸讨浴缶的时候,端地像只没人要的小狗儿一样。可是面对着本村的这些男子们时,他却自有一种能震慑全场的气势,锋眉下一双厉目,此时冷冷扫过族长陈贡,收了手擦过陈贡的肩直接进了院子,几步上了台阶,双目缓缓自这一院子看热闹的,吵架的男男女女身上打量过,才道:“本朝对于寡妇再嫁,有明律:其一、丈夫外出三年无音讯者,其妇即可到县衙报备,而后自行改嫁。其二、丈夫新死者,自夫亡之日起,百日之后才可重谈嫁娶之事。其三就是,为族中宗妇者,永不能再嫁。” 陈氏族长,本官说的可对?” 陈贡两手圈着个肥肥的肚子,连忙点头:“里正大人说的极对,极对!” 张君几步下了台阶,一步步走到陈贡对面,他本瘦而修挺的个子,一件松绿的锦袍,与面前那穿黑绸衣矮矮胖胖的老族长,犹如枯木对着新枝,此时一字一句,语气极其严厉:“身为一族之长,您的族规难道能大于国法?于一个寡妇丈夫新死二七之日,就要强行逼她再嫁?” 如玉听了这话,虽知张君是替自己说话,可也替他担心不已。要知道,他在此间做个里正,天高皇帝远,也不知道要做多少日子,那怕是朝廷的官儿,强龙也不能压陈贡这条地头蛇的。他敢如此当着一村人的面给陈贡没脸,只怕以陈贡那小心眼儿,将来也要找他的麻烦。 第16章 西瓜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陈贡叫这年轻人立逼着,叫人捧高惯了当惯大老爷的,此时当然也下不来脸。可是大将军的弟弟,去年殿试的探花郎,永国公府的二公子,有这样的身份,这份气他陈贡不受也得受,不但要受,还要受的如沐春风。 既有个当官的哥哥,陈贡自己也做着生意,自然他也有两张脸。此时陈贡立即便换了另一张,随即又是抱拳又是点头如捣蒜,边笑边道:“大人说的没错,确定是老夫算错了日子,这嫁娶的事情,带是等陈安实百日祭期一过,咱们再商谈。” 既然有天之骄子的身份,张君来此也许不过就是逛一回而已,陈贡此时服软,说话时也替自己留了余地,不过是把日子往后推了推而已。 圆姐儿一直猴在如玉身后,此时悄悄凑到如玉身后,贴在她耳朵上说道:“里正大人真厉害,连族长都敢得罪,嫂子你瞧,他还是个愿意给咱们妇人作主的好官儿了。” 连族长大老爷都敢惹,而族长大老爷叫他一顿严辞居然还能笑的如沐春风。二妮和三妮儿两个拿着张君的帕子,也学人捂着唇,凑到了如玉身边。 张君眼扫到如玉这里的时候,眉锋明显的抽了一下reads();。或者他自己也在吃惊,帕子怎么会到二房两个姑娘手里吧。而且,她们拿那帕子,捂着嘴儿了。 来时阵势如山,去时灰头土脸,陈贡带着村西头的男子们一溜烟儿走了。如玉今日搬动了一房的人来替自己吵架,此时她是主人,大家替她撑了场子,她自然也要招呼大家吃顿饭的。她清了清嗓音凑到婆婆耳边高声喊道:“娘,你把咱家的凳子都拿出来,请大伯二伯们坐着,我到山窖里取菜去,取了来给大家做饭吃。” 陈传此时已经率着众人往外走了,冯氏死按着如玉道:“你也累了一天,再不必做我们的饭,只把你该管的饭管好即可。” 如玉已经挎起篮子往外跑着:“那怎么行,大伯,你们立等着,我去取菜来做饭。” 她进山窖取了挂在顶上还包着厚厚一层霜的冬瓜下来,又包了一把老葱装进篮子,四处寻看了一圈儿,再抱了一只老南瓜,已经到了春天,这山窖里所剩的东西也就不多了。她站在窖口回头看了半天,又放下篮子,搬开一个大架子,掀开后面一层皮帘子露出半人高的小洞来,她再往里走,进去不一会儿再出来,手中却是抱着个大西瓜。 她抱着这西瓜才将篮子挎到胳膊肘儿上起身,迎头便见张君走了进来。两人在门上碰住,张君道:“他们都走了,我见你跑的快,特来告诉你一声儿。” 如玉仍还抱着那西瓜,张君也盯着那西瓜。三月里各样菜蔬才种成苗秧子,西瓜都还未到种的时候,要收也得等到六月以后。而这苦寒的北地,以如玉家的家境,若要说能有人快马从海南给她送个当季的西瓜来,那个人就只能是沈归。 张君此时越发觉得沈归与如玉之间当有说不清的联系,却于这心思简单,成日只知家里家外闷都干活儿的小妇人身上套不出一句话来。他不动声色接过那西瓜,轻轻掂了掂道:“好东西!” 如玉绕过张君,回头答道:“这地方原有个山洞,放了东西长时间不腐的。我来了之后,因是冬天,农村里除了菹菜面就是菹菜面,我不习惯吃那东西整日的上火,我公公便凿出这山窖来储菜。 这瓜还是去年的,如今就只剩得一个,既我今日拿出来了,大家分切着吃了它。” 既然她说是去年的,那应当就是去年的。他转身跟着如玉一起出了门,走到她家后院门上时,才将那瓜递给了如玉:“我今夜在沈大娘家用饭,你将我们俩人的饭都端来即可。我今日饿坏了,要两碗饭,菜也要多,一定记得。” 前几天他搬到了沈归老娘那里住,却仍还是在如玉家吃饭,今天却是头一回,他指名要在沈归老娘家吃饭。他帮了如玉的大忙,这话便说的理直气壮。 如玉想都没想便点头:“好!” 回到家里,她一刀劈开那瓜分成四瓣,递了一半个魏氏道:“这还是去年的瓜,因放在山窖里还新鲜着,二娘带回去与妹妹们分着吃,润润喉。” 三月里的西瓜自然少见。魏氏也馋的什么一样。她回到自已家,到厨房寻出个干净的瓷碟子来,将那小半拉瓜装了,又要出门。陈金一瘸一歪赶出来追着问道:“你不在这家里吃饭,又要跑去那里?” 魏氏白了陈金一眼道:“我要去那里,你也能管得?” 陈金自然管不得,叫媳妇盯着看了半天,嗫嚅道:“你若无处吃饭,我给你留着饭。” 魏氏白了陈金一眼,也不说留饭不留饭,转身走了。 * 这厢如玉利利落落炒好了两份菜,一份端到厅屋给安实老娘与安康,等安康回来了吃,再另盛两盘并端了两张饼,一路疾走却是往沈归老娘家去reads();。 沈归家仍是一处老院子,从未清扫过的房顶上枯蓬稿都有几尺高,院墙上才萌的青苔一重重,不常有人走的院子都松了土,荒院一样。 “如玉,你来!”东屋的窗子里一声人唤,显然张君是住在这家东屋的:“把饭端到东屋来,我在这里吃。” 如玉以为张君仍是嫌不洗澡的老太太们住过的屋子臭不肯去,只得端到东屋。虽整日进出沈归家,沈归所住的这东屋,如玉却是头一回进。 这屋子里并不盘炕,只在墙角简简单单搭着一张架子床。再就是一排书柜,上头全是叫虫蛀了的书,透着股子霉气。临窗还有一张漆色斑驳的桌子,张君如今就在那桌子前一张椅子上坐着。 如玉将菜与饼都摆到了桌子上,便见张君轻敲着桌子问道:“为何只有一双筷子?” 如玉怔了片刻才道:“难道里正大人今日还请了别人同吃?” 张君起身,将如玉按坐在椅子上,随即将那双筷子递给了她,转身再另搬了张椅子过来,坐到临出门的一侧,指着那盘子菜道:“我请的人就是你,既是请客,又只有一双筷子,就没有主人先吃的道理,你先吃,吃完了我要问你些话,你却必须得要如实答我。” 他此时的神情,就好比对着族长陈贡时那样。那双眼睛里再没有桃花春意,反而透着股子淡淡的,叫如玉心颤的忧意。语气都透着十分的严厉。见如玉持了双筷子仍还盯着自己,张君两指拈起那片切好的饼子递给如玉道:“吃!” 如玉记得这人初来那一夜无助的眼神,也记得他沉默站在门外,就非得要她送他往垭口上时的犟气,以及他坐在厨房吃那碗饭时如小狗般无声的乖巧。怎么才过了几天功夫,这人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是里正,此时一脸严肃,如玉不敢不从,叫他立逼着又不好多吃,匆匆扒了两口菜,捏着那片饼子道:“里正大人,我吃饱了。” 张君敲了敲桌子:“快吃!” 如玉无奈,只得又吃了几口。这一次她吃完了那半片饼,死活不肯于吃了。 张君眼盯着如玉看了片刻,取起那双筷子,接过来自己吃起剩下的菜来。如玉见他用自己用过的筷子竟也不皱眉头,心里尴尬,坐的十分难安。 趁着他吃饭的功夫,如玉才推椅子站了起来,便见张君顿了顿筷子道:“坐下!” 如玉默了片刻,终是犟不过张君,重又坐到了椅子上。 张君吃饭素来无声,也吃的慢。如玉眼盯着窗外夕阳沉落,这屋子也随即暗了起来。她心中牵挂着没有喂的猪是不是已经拱开了门,正自胡思乱想着,便见张君缓缓放下筷子,掏出一方帕子来擦过嘴,将那碟子推远了,自挪椅子与她相对而坐,盯着她问道:“你当初是如何到这村子里来的,可能跟我说一说?” 如玉于人前不爱提过去的事情,也不喜旁人提及自己的过去,此时也皱了眉头反问:“里正大人为何想知道?” 张君实言道:“你新夫才丧,以我这几日在村子里的所见所闻,只怕再嫁是条难走的路。若你实言告诉我,或者我能替你想想办法。” “为何?”如玉又是反问:“里正大人为何要帮我?” 张君亦与她较起劲儿来:“你告诉我你是如何到这村子里来的,我就告诉你为何。” 他俩还曾在山窖里满怀的抱过彼此,如玉见过张君最落魄的神情,张君也见过如玉老实本分表色下无声所干的狭促事儿。两人之间的关系,便有那么一丝疏离,又有那么一丝暖昧。 第17章 往事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如玉闷了片刻,才道:“我本是柏香镇上赵员外家的女儿。我爷爷当年是个走西域的商贩,我爹是个荒唐人,好酒又爱赌,渐渐就买光了田地,后来把自己糟烂,就那么死了。 我哥哥也是自幼儿娇惯大的孩子,有样学样,爱赌也爱酒,喝上两口娘都不认的。到我十二岁那年,他赌了笔大的,连我家的老宅都输给人了,因宅子都不够抵债,那债主要连我一起带走,我不愿意,自家里逃了出来,恰遇着安实他爹,后来他就替安实娶了我。” 张君微微的点了点头,心道与自己猜的倒是差不多。 他道:“我记得安康说过,你曾读过学堂,认得字儿,还能读刘禹锡的诗。这样说来,且不说京城,便是普通的县城之中,也算识礼的女子了reads();。就算当初你哥哥将你卖掉,你理当可以到县衙申冤,解除婚事重回柏香镇家里的,为何要一直呆在这种地方?” 如玉暗道这种只知读书不识民生疾苦的翰林们可真是天真,但彼此间的地位天别,她便是说了他也不一定能懂。想到此如玉起身道:“我的来历也就这样,简单不过。既里正大人都知道,我也该回去洗碗了。” “如玉。”张君缓缓起身,仍还是堵着她的去路。他指着那凳子道:“我的话还未问完,问完了你再走。” 如玉只得又坐下,无声揉捏着手中那方帕子。 “我想知道,你一个大户人家的姑娘,怎么能安心就呆在这穷乡癖壤的山村子里。”就张君自己来说,若不是为了追查沈归究竟把玉玺藏到了何处,这种地方,他一刻都不想呆。 如玉腾得站起身,一双杏眼含怒盯着张君,尽量压制着胸中的怒意疾声问道:“里正大人是否觉得这村子不好?” 不等他答言,如玉随即又道:“可您这些日子所吃的,能叫您活命的食物,皆是这穷山恶土里一点点长了来的。既陈家村的人都能呆着,我为何不能?” 张君也不起身,仰目望着如玉,却也不说话。 如玉发完了火气,随即又想起今日陈贡一力威逼着,那围还是他替她解的。遂又坐下来:“我来的时候恰值过年,我记得从柏香镇出来的时候是腊月二十七,下了好大一场雪。我公公脱掉自己身上的衣服缠着我的两只脚,要我将冻僵的手捂在他脖子窝儿里,于那漫天大雪里,七八里路上,一步步将我背回陈家村来。安实那会儿也还没生病,安康还是个小孩子,齐齐儿站在地上看着我,都乐的什么一样。 我自打进了村子就发了烧,连着烧了七八天,夜夜挣开眼皮子醒来片刻,都是我婆婆抱着我。后来我嫌院子里鸡多不敢下地,出门进门但凡远一点儿的路,都是安实背着我。我婆婆自己舍不得穿一双新鞋,却也攒钱替我买浴缶,买草纸。 记得那会儿但凡我要出门,安康都要扛着只棍子走在前头,替我赶鸡赶狗。过了好一阵子,村里的狗但凡见着我都要躲了,就因怕安康的棍子。天下间或者有好地方,可好地方不一定就有好人,我公公一家是再好没有的好心人,与他们在一起,我倒不觉得委屈。” 如玉说完,随即陷入于往事的回忆之中。她忆起安实与安康两个,一个背着她走在后头,一个扛着棍子在前,两兄弟威武的什么一样,安康小脑袋扬的高高的,逢人便要说:“这是我嫂子,镇里来的嫂子。” * 想起陈安实,如玉心头又是一阵伤心:“天可怜见的,我相公那么好的人,竟就生了痨病,瘦成一把骨头死了。” 无论是办丧事的时候,还是之后的日子里,如玉因为两年又要照顾病人又要顾全老小的生活而未感觉到过伤心。毕竟于一个瘦成干柴的病人来说,死于他或者如玉都是一份解脱。所以在陈安实死后,如玉几乎是十分强硬的撑了半个月。却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刻她竟有些撑不下去了,想起安实死的时候看她那不舍的,绵羊羔一样的眼神,心中宛如受了重重一击,支撑不住便坐到了椅子上。 当着张君的面,她自然不好哭或者表露太多的伤心。那张帕子叫她揉破了,不小心又掉到了地上。如玉弯腰才要拣,张君伸着手要将自己手中那块递给她。 如玉自然不肯要,如此一躲,或者有些快,眶里满盛的泪便滚落了下来。两滴眼泪恰落到张君伸着的手上,他见如玉不肯接帕子,随即便够着手要去替她擦。如玉见了他这帕子,一想起陈金所捡的那几块,此时又忘了伤心,怕他那帕子要来,仰身往后一躲,哗啦一声,这陈年朽木的凳子竟散架了。 她一声尖叫去捉张君的手,而张君的身形也敏捷之极,随即就将如玉拉扯起来,几乎是整个儿的抱到了怀中reads();。于那夜在山窖的黑暗中不同的是,这一次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小寡妇身上仍还带着那馥郁而温暖的有些腻人的桂花香气,温暖至极,软似无骨。 是五庄观后槐树上那只毛都未长齐的小鸟,在他手中那微声求存的颤鸣。还是大嫂周昭的手探入他口腔中,拿剪刀在他舌下翻剪时的心悸。再或者是金殿得中第三,在父亲书房中冷眉枯站,数窗外日影西斜时的悲凉。张君人生中所有的悲与喜,和着母亲满是厌憎与嫌弃的目光一通涌入他脑海中,又瞬时齐齐散去。 那只小鸟是他童年唯一的玩伴,他那些任何人都听不懂的话,全都说给了它听。周昭剪开他舌头下那条系带,从此他才学会正常的发声。八年寒窗苦读,金殿第三的虚名,也不过是帝国的掌有者皇帝,与兵权的掌有者,枢密院副使,他的父亲张登之间对于权力的交换以及妥协而已。 离京三千里。失玺之事也许随时东窗事发,做为一刀刀刻成假玺的那个人,他不但瞒而不报,还私刻假玺,罪当比太子赵宣还重。若因此而被追责,他将会第一个被杀头的人。 果真有那一天,被诛于市时,他于这世上唯一一点贪恋与遗憾,大约就是这小寡妇的身体。 在如玉挣脱的同时,张君随即也松开了手,低声道:“对不起,我不过想拉你一把而已。” 他仍还执意的要给她帕子。如玉左躲右躲实在不能忍,又急着要出门,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里正大人,我不要你的帕子!” 张君一怔,手仍还伸着,回问道:“为何?” 如玉扫了那眼帕子,低声说:“你出恭用过的。” “怎会?”张君忽而乍着两只手于这屋子里十分怪异的走了一个来回,憋红着脸展着那帕子道:“怎会,那种我早扔了,这是干净的。” 如玉看他红着脸的样子,忽而就想起来,他前几次于黑暗中半天不说话的时候,想必也是这样憋红着整张脸。她噗嗤笑了一声,随即低头拣起自己的帕子,收拾了碗筷,于张君恨不能剖心明辩而又无法解释的焦灼中忍着笑出了门,到厅屋收过碟子,才出了厅屋门,便见张君又在大门上堵着。 他负着一双手,这时候脸上的神态,又变成平日在她面前的样子。眼巴巴的看着,显然有求于人,却又放不下姿态来的那种尴尬。 “我今天帮了你,你也得帮我个忙,还我这个人情。”张君在如玉临要出门时疾声道。 如玉止步,指着他那东屋道:“草纸方才我就放在盘子底下,你竟没瞧见?” 张君两眼还觑着厅屋窗子上那两眼猫头鹰一样,却因耳背而什么都听不见的沈归老娘。他压低了声音道:“我要你的浴缶,洗个热水澡。” 如玉果断摇头道:“不能,这个我决不能你。” 张君又使起倔来:“怎么就不能给?我不过用一次而已,用完你洗净了仍是你的。” 如玉拿手比划着道:“那样大一个浴缶,从我家搬到这里来,一村子人会知道你用了我的浴缶,我是个寡妇,你是个未带妻子来此的男人,村里人会怎么说?” 张君已经拉开了门,肩膀竟还轻微的抖着。如玉自打刚才见过他在东屋那一回暴走,如今对这人便有些好奇。她本以为他又有了什么怪异举止,凑过头却见他嘴上竟是带着十分怪异的笑。 他道:“既然浴缶走到这里来会惹人注目,那我走到浴缶里去,不就成了?” 如玉气的暗暗咬牙:这人是个无赖,就算他上过金殿,就算他是什么京城里的贵公子,终究脱不了无赖气息,与老皮皮一样,结结实实是个无赖。 第18章 银子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这夜,如玉结结实实闷了一锅水,而张君指挥着安康替自己提热水,在安康所住那东屋足足泡了一个时辰。 如玉在外等了半天,听安康在东屋笑的乐不可吱,也不知道张君究竟说了什么让他觉得那么可笑。她累了一天还等着洗澡,遂也点了盏油灯,在自己西屋那窗下纳安康的鞋底。 忽而安康出了东屋,一阵风一样跑了来,趴在炕头跳脚道:“嫂子,我大哥洗完了澡,没有干净的衣服穿怎么办?” 这都叫上大哥了。如玉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气呼呼道:“让他自家取去!” 安康赖皮了脸笑着,不肯动,又道:“他说自己中单都穿好几天了,不好再穿的。嫂子,怎么办?” 如玉道:“去翻你哥的来,给他穿着。” 安康一阵风一样跑了,过一会儿又自东屋跑了来,气喘嘘嘘道:“他不肯穿,怎么办?” 如玉估摸着张君是嫌安实痨病死的,不肯穿他的衣服,恨恨道:“既不肯,把你的给他,看他能不能穿。” 安康果真又跑了。又过了会子,张君作鬼一样偷偷摸摸的出了门,那样小孩子的衣服,也不知道他怎么穿的。如玉听东屋仍是不停的水声,下炕撩了帘子进东屋,见安康竟十分费力的替张君搓洗着衣服,她气的在安康脑袋上揉了一把道:“你明日还要上学堂去,不说早点睡觉,怎么能替他洗衣服?” 安康边搓边道:“我今儿听娘说,他帮了你好大一个忙,不然,你就得叫族长大老爷逼着嫁给虎哥reads();。” 如玉靠炕沿站了道:“就算有这事儿,也没到你替他洗衣服的程度。他是个外乡人,不过呆一阵子就走,陈贡那族长当不到死是不能换的。今天这事是过去了,往后怎么个样子,咱们还不知道了。” 安康拎干了衣服站起来,凑到如玉面前贼兮兮压低了声儿道:“嫂子,那张君还没成亲,是个单身男子。你有没有想过,他如今在咱家吃饭,你待他好一点,或者叫他娶了你,至少能助你离了这地方。况且……” 如玉这会是真的一巴掌扇过去,随即骂道:“小屁孩子,你懂什么?那是个外乡人,呆不得几日就走了,这话若经你嘴里传出去,我仍还在这村子里呆着,身上却要背好大一个名声,你懂不懂?” 安康本也是见如玉在哥哥死之后路走的艰难,想着办法要替她谋个出路。但正如如玉所说,张君既然真是上过金殿的探花郎,又怎么可能娶她一个农村小寡妇。这事情非但不能谋成,若是把话头传了出去,才真叫族中有了发难她的借口。 她此时犹还不解气,指着安康道:“往后若你敢再说这种话,就给我老老实实回学里去,一年五两银子我也不挣了,让那里正爱那呆着那呆着去。” 安康垂头叹了口气,怏怏道:“我知道了!” * 次日一早,渭河县琼楼。待月正在给知县陈全斟茶,两只眼睛带着满满的笑意。门开,张君本是一脸阴寒,见知县陈全亦在,这才踏步进楼。 陈全亲自接过待月手中的茶盅递给张君,笑道:“待月姑娘听闻探花郎到此,千央万求要老夫请您来相见一面。老夫为搏佳人一笑,亦是想请探花郎来此喝上杯茶,才会早起便差人去请,可曾烦扰到张大人的公事?” 一个里正而已,能有什么公事。张君一袭白衣,盘膝,正坐,一双冷目却是盯着眼前的待月。待月不着痕迹避过了眼,随即朝着屏风后挥了挥手,琴音即起,婉转,柔和。 确实只是喝清茶。陈全有一句没一句的问着,张君便也有一句没一句的答。茶才过一巡,忽而外头有人悄至,在陈全面前耳语片刻,陈全本还乐呵呵的,边听边变了脸色,听完说了几句客套话,随即离去。 待陈全走了,张君扬止琴音,问待月:“待月姑娘,可是东宫有了音讯?” 待月本是江湖女子,不比寻常妇人拘些小节,此时仍还是陈全在时那刻意做出来的娇媚之态,吃吃笑着问道:“难道东宫未有音讯,奴奴就不能召您来此?” 张君不语,面上亦无表情,锋眉渐渐拧到一处,一双冷目一眨不眨盯着待月。 待月叫他盯了片刻有些怏兴,遂也缓缓收了那刻意做出来的媚态,收腿跪正了,将封信往到桌上,缓缓推到了张君面前。待张君去取信时,她那五指纤纤而转,随即便轻轻搭到了张君的手指上,轻轻摩梭着。 男子的手,指长,皮薄而骨匀,仿佛天生为握笔而生一般,食指和中指之间微微有些间隙。就在待月那手指抚上张君手的同时,张君随即抬眉,一双眼睛仍是紧盯着待月。她不收手,他便盯着她。初时待月还颇有些挑衅的,扬眉接着他的眼神,约过了三息的功夫,终是抵不过他那冷冷的,满含不耐烦与厌恶的目光,收回了手。 张君掏出信来看过,随即递给待月道:“烧掉!” 来信中说,只有瑞王赵荡的蜀锦没有出过世面。但赵荡到如今年近三十还未娶妃,府中似乎也无格外得宠的姬妾,只凭这一点,倒也不能确定那与沈归有牵连的就是他。 “沈归要回家了reads();!”待月见张君要走,起身追了两步:“探子们来报,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渭河县一带活动,大约今天会回陈家村去。” 张君听了这话有些气愤,随即转身道:“你知道沈归要回家,还敢叫我来县城,就为一份不重要的信?” 他回头,全然不是往日略带矜持的温雅,皱着眉头,语气中全是强抑的怒气。待月叫他这忽而变厉的声音吓到,往后退了两步连忙跪下道:“属下该死!” 她垂头跪在地上,听到门缓缓合上的沉声才要抬头,随即便听到门又被打开。 “太子殿下可曾寄来差旅所需的费用?”张君手抓着房门问道。 待月有片刻的怔忡。心道办这种差事,都是往管家那里支钱,或者由太子当面打赏。千里路上寄费用,什么时候有的这规矩? 她刚想摇头,惯见风月的女子们,比一般妇人更能察觉男子们的心。待月随即又生生抑住,点头道:“有!” “我也不多要,先支给我十两即可。”十两银子,不够一顿酒菜钱,永国公府的二公子身上竟连十两银子都没有,这也够人笑的。 为了如玉的那件衣服,张君觉得自己要在太子门客的面前,把三辈子的人都丢光了。 * 如玉一人闷声刨着沟渠,隐隐觉得头顶那皮梁上似乎有人影在晃,抬头细看,却唯有一棵棵才生芽的老树而已。如玉以为心影,遂又低头刨起了泡渠。 “如玉!”这回不是她的心影了。如玉再回头四顾,却见约有一月未见的沈归,自地梗下爬了上来。他仍还是走时她替他缝的那件衣服,头上戴着黑斗笠,肩上搭着褡裢,一看就是行了远路归来的。 如玉左右四顾着再无人看着,扔了锄把一路往自家那片子地里走着。走到自家地里靠山凿平的那块崖下,这正是个山弯子,放眼可顾四野,别人却很难发现的地方。沈归腿长步大,走到如玉跟前便摘了斗笠,露出黝黑的面庞来。 他虽也是陈家村的人,不是一姓也不是一祖,与陈家村的人相貌亦不同。男人到他这个年纪,也算是个中年人了。 虽一直在刀尖上舔血,沈归面上却不显老,虽风霜吹的粗眉乱须,但眉目间却少有皱纹。他穿着短衫,体瘦而身挺。持着斗笠轻声道:“我听闻安实死了!” 沈归于她也算个长辈,在自己家里撑着不能哭出来,见了沈归,不知为何如玉的鼻头又酸了。她压着鼻子恩了一声:“你前回来,走了约半月功夫,他就过生了。” “节哀!”沈归站了片刻,转身望着对面的山沟与四野,暮色下的四野茫茫又问如玉:“村子里可有来外人?” 如玉这才算是忍住了发酸的鼻子,也往前走了两步道:“从京里来了个新任的里正,听闻是京中什么人家的公子,还是个小傻孩子,今儿早起我们上地的时候,听闻走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回来。” 沈归当然知道张君,而他,恰也是因为张君才要回一趟陈家村。 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问题的。张君与监国的太子之间有了口舌冲突,太子贬他出京,先是要贬到荒凉苦寒的甘州去。其母区氏通过自己的娘家小侄女儿,太了妃说了软话,于是半路又被调到比甘州略好一些的秦州。 在秦州城,秦州知府进行贬谪官员分配时,将他分到了渭河县做县令。渭河县如今的县令陈全关系熟络人脉广泛,听闻此消息之后又连忙差人往上疏通,于是,秦州知府李槐拿了陈全的银子,在再无县令或缺或离任的情况下,大笔一挥将去年的探花郎送到了陈家村。 第19章 旖梦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这一路行来,全然是巧合似的,可巧就巧在,实在太巧了。 “说来也是巧,他如今就住在你家,睡在你的屋子里。”如玉怕自己当着外人的面哭要叫人家不喜,连忙破涕换了轻快语气:“本来陈宝儿叫他睡在垭口,结果他自己搬到你家去了。沈大哥,你这一回仍要悄悄的走,还是回村住上几日?” “那就住上两日。”沈归道。 沈归倒想会会这个在他盗玉玺之后就被贬到他家的探花郎,张君。 既然沈归来了,锄头和筐,如玉就全交给了他。她一路往前走着,掰着指头时时回头,算一些他走之后,他老娘花过银子的地方,并她支出去的钱和如今还剩着的钱。沈归自然无心听那些,也不过应付着点头而已。 “你果真应该多住两日,沈大哥,若你能多耽一日,住上三天再走可好?”如玉忽而转身,逼听沈归,扬面望着他笑问reads();。 沈归亦停住脚步,温脸望着这矮他一头的小妇人,问道:“为何?” 他脸生的俊朗,又是三十多岁的成年男子。若不是他不走正道落草为匪,这村子里如玉第一个肯嫁的,就是他了。 此时叫沈归一双深眼满是柔情的盯着,她略有些不好意思,垂眸道:“我收了你的锦缎,想来想去心下难安。我看那新来的里正大人没衣服穿,就给他缝了一件儿,也给我家安康缝了一件儿。如今还剩着些料子,正好给你缝件衣服,你若等得三日,我就能缝出来。” 沈归听到新来的里正大人,自然知道如玉说的是张君。他绕开如玉,转身往前走着,走了几步见如玉未跟来,遂又停下等着她,等她走到自己身后时仍是轻声:“那是我送给你做衣服的,不是给别人。” 当初之所以百般赏赐不肯收,讨那么一匹锦缎,脑子里游丝一闪而过,想的也是如玉穿着它该有多好看。 如玉连连解释道:“并不是我如玉起了什么比天高的心思。真的是那人来时就穿着件白的雪一样的长衫,又整日的尘土树枝,划拉的什么一样,我看他可怜,恰他又在我家吃饭,一年要给我五两银子的饭钱,我便……” “如玉,我既已给了你,那东西便是你的。你不必跟我解释这些,至于我自己,也不要衣服,你将那剩下的布料裁了,做件衣服自己穿即可。”沈归打断如玉道。 如玉听他还是气恼的样子,紧赶慢赶的跟着解释:“安实死了,我如今是个寡妇,因为我娘还在世才不好穿那丧气黑衣的,但就算不穿黑衣,也不能穿那锦衣啊。再说了,我不过一个整日下地耕田的妇人,穿那锦衣何用?” “如玉,你这样的人才相貌,什么样的锦衣穿了都不为过。” 沈归停在垭口,风吹过薄衫时微微一股汗气。他唇上一抹胡茬,目光坚韧中带着几份柔情,扫及如玉时如玉心中一跳:若他不是个匪,也能如虎哥和结石一般正正当当有份营生,该有多好? 山的那一边,其实还是山。她还记得曾经跑过的一座座荒山,田野,就算站在再高的山岗上,也不会对远方抱以幻想与希望。 枯燥,忙碌而又无望的生活中,费心攒得几十文钱,托安康到镇上买得几张宣纸并颜料回来,在雨天闲座炕头描上几笔工笔,是她于这山乡生活中唯一能得到的旖旎与喘息。 而张君那个人,并他来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就仿如她臆想出来的一个梦一样。 他能满足一个十八岁的怀春女子对于男人的所有幻想,如玉觉得自己若不赶紧找个人嫁了,再见几回张君,只怕真要疯掉。可放眼周围,除了虎哥就是老皮皮,陈贡是绝不能准她外嫁的。本村再剩一个孤男,就是沈归。 “如玉,若有农活,只管让红陈寺的僧人们替你干了即可。我留给你的钱,你只管放心去用,都是干净的钱。”沈归又道:“不用等多久,我和安敞就能把你从这里接出去,你会有更好的前途,到时候我和安敞,都还要多仰仗你才能走的更远。” 红陈寺,离陈家村不过三里路,是本地一座大寺。安敞,便是那红陈寺中的方丈,法号觉悟。如玉也是近两年才知道那安敞与沈归一样,同是土匪头子。 沈归说的这样婉转,依然是在拒绝婚事。如玉强撑着一笑道:“怎么,大哥你落了匪,仍还不忘将军梦,果真等着有一天我做了皇后娘娘,给你封个大将军来当?” 那安敞疯疯颠颠,见了如玉就说要带她去做皇后,所图,也不过是想要她祖父赵大目当年留给她的两样东西而已。如玉小时候跟着祖父学过些梵文,知那东西的重要,也明白鸟尽弓藏免死狐烹的道理,所以这些年一直藏的很密,还未叫安敞与沈归得手。 只是沈归仍还做着荒唐大梦,不肯洗脚上岸做个正经庄稼人,她又怎能寄希望在他身上reads();。 * 辞过沈归才走到小溪边上,如玉便见张君在自家山窖口上站着,见她看他,连连的招起手来。如玉见张君几天,张君的脸上变换过几种表情。但还从未有那一天,他脸上的表情像今天一样,用村俗人们形容的一样,小狗得了势般的洋洋得意。 如玉四顾着无人,几步走上去问道:“里正大人唤我何事?” 张君也在四顾,作贼一样进了如玉家的山窖,等如玉也进来了,自怀中掏出张银票来,递给了如玉道:“十两银子,是你的了。从今往后,你不但得管我的饭,还得管我的草纸,那浴缶,我想用就用,你不能推辞。” 如玉接过银票,凑近了借着外头的亮光看过一遍,犹不自信的叹道:“你才来几天功夫,竟就真的领到俸银了?” 若不是天色太黑,如玉看到张君脸上那洋洋得意的神情,更得笑他是只得得势小狗了。他正等着如玉的承诺,谁知如玉也自自己怀中掏着:“既然陈宝儿说了五两,我就只收五两,多余的不能要,被子与衣服都算在五两里头。你既有银子,草纸自己往镇上买去,浴缶也能自添得一只,我的往后必不能给你用了。” 她说完,掏了只五两的银票出来递还给张君:“这是五两的银票,是该你的,我倒找给你。” 不是说穷的连安康的束侑都是借的吗?她竟然能从荷包里一掏就掏出五两银子来,以张君的估摸,里头至少有十张银票。 张君不接那银票,在山窖门上看了如玉半天,面上那小狗般的洋洋得意慢慢褪去:“这是沈归给你的银票!” 如玉连忙辩道:“这是沈大哥寄放在我这里,给他老娘看病抓药用的,我便拿了,也得到镇上化开,他的是他的,我的是我的,我不会乱用他的银子。” 不管如玉怎么解释,张君仍是不说话。他为了这十两银子,在太子门客面前丢光了脸,本以为这小寡妇见了银子能高兴的两眼放光。像他三弟张诚身边的丫头们那样说软话儿再给个媚眼儿的好处,他就不想了,但至少要说句感谢的话吧。 谁知她转身就回找了他五两。张君赌气仍不肯接,如玉索性将那五两的银票搭到了他肩膀上,随即端起盘子才要出门,便听得自山窖那边的通风口上,门吱呀一声响。 如玉一听这响声儿,估摸着又是那个不开眼的来此偷情了。她一边推着张君往外,一边往山窖里头走着,要往通风口上去听看是不是她二伯娘魏氏。 族长陈贡多年不回老家,这一回来了之后破天荒歇了一夜还不肯走,如玉便估摸着或者是昨日他在自家又与魏氏两个看对了眼儿,要贪点儿腥气才走。若果真是族长陈贡与魏氏之间的私话儿,那她可得好好听听。 魏氏这个人善套人话,无论是谁心底里的想法,都能叫她套出来。如玉现在就想知道陈贡对付自己,还有什么后手没有。 这一头远远的望不真切,但听声音却不像是魏氏。如玉乍着耳朵听了好久,才听出来这竟是发财娘子的声音。但万幸的是,男人一开口,她便听出来那是族长陈贡。 既然是陈贡,如玉当然更加要乍着耳朵听了。 “你不是还有相好吗?族长大老爷。巴巴儿的把我扯到这里来,若是里正大人回来,可不得羞死个人呢?”发财娘子娇声喘着问道。 陈贡始终不停的哼哼笑着,在如玉听来,活像她后院里养的那只猪的哼声。他道:“那老肥婆有什么好的,我就喜欢你这身段儿,还有你这细条条的小腰儿,怎么都爱不够!” 第20章 山窖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如玉一听这是要上手了,只怕这两人之间不说自己,才回头要走,一头又撞到张君身上。她捂着头把张君往山窖中间扯,压着嗓门骂道:“里正大人,你怎好次次都跟着来?” 张君虽也压着嗓门,却是气急败坏的走来走去:“这村子里还有人伦吗?还有礼教吗?这些人干起事儿来怎的不回自家去,总要往那屋子里跑?” 他还住过一夜,这时候想起来,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脏的。 如玉看张君又是乍乍着双手乱走的样子,忍着笑道:“我们这里有风俗,不成偶的男女在谁家炕上睡了觉,那一家是要遭血光之灾的,所以偷情这种事情,自然是要在外头偷,怎好上自家去?” 张君这才算懂了,半天才又道:“所以,那屋子原本就是准备了给人偷情用的?” 如玉转身走到山窖门上:“你以为了?不然为什么要置铺盖?” 给猎人备脚用那种话儿,也不过一个说法而已reads();。这屋子的主要功用,还是偷情。 张君跟脚也要往外走,岂知如玉忽而止步:“我悄悄儿的先走,你等会儿再悄悄儿的出来,莫要惊着了他们。” 那一男一女的喘息自风口上往这山窖里透着,张君与如玉之间相隔不过一尺。他的目光缓缓下扫着,从肩到背,再到那夹袄下隐隐约约约的纤腰。一件直通通的青布短袄,因着她身体本身的曲线,在腰臀的位置时两边微褶,映衬出圆翘翘的臀线来。 基于他曾经满怀而抱时感受过的,她身体的柔软度,也能猜想到那两瓣臀的触感。 若是连沈归都能应付过去,最后一重威胁也将随之消弥。他如今是头独狼,饿守着猎物,小心翼翼,想要穿过猎人的重重兽夹,从火中悄然取走那枚国玺,然后归还原位。但凡稍有差迟,事情哄传出去,他便只有死。 若果真要死,临死之前,能否再抱一回这小寡妇柔软的身体。能埋头深嗅一口她脖颈间那股温暖的体香,那么,对于父母这些年的冷漠,厌憎,以及那从他生来就带着的罪孽,他都可以释怀,无憾的死去。 “如玉!”张君忽而出口:“帮我捡起那张银票来!”她若弯腰,那臀上的曲线会更加明显。 如玉还未弯腰,张君小腹一紧,那一处已经硬了。 “那是你的银票,要拣自己拣!”如玉转身便走。 隔壁发财娘子一声声哼叫越来越疾,张君躲到窖门上仍还躲不开那声音。 小寡妇虽走了,可是她周身的气息还在,甜腻,沁心,在这昏暗的山窖中暗涌着。张君那小脑袋挺翘翘的,燥森森嗓子几乎要冒烟了一样。他挥不去自己曾在这山窖中满怀而抱时,如玉那软似游蛇的腰肢,闭上眼睛皆是她痴缠于自己身上的画面。 * 陈贡办事儿倒是仓促,只是办完了事儿还不肯走。坐起来叹了口气,四顾了一眼这小小的脏屋子,由衷而言道:“多少年没来过这屋子,炕更破了。” 发财娘子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说道:“自来就听说这屋子里有些不干不净的事儿,今儿奴家还是头一回家,族长大老爷年轻的时候,想必没少摇这破炕呗,可能告诉奴家,那妇人们都有谁?这村子里的您只怕都睡过来了?” 陈贡哼哼笑着,心知这寡妇明面上装纯良,实则是个千帆阅尽的青楼货,却也应付道:“那里那里?除了你,我再未睡过别人。” 发财娘子心道怪了事了,你能没睡过? 她笑着不言,也在炕坐了道:“族长大老爷,您瞧瞧,奴家本是个外乡妇人,嫁到你们这村子里也是瞎了眼了,如今发财已经死了,我也不可能替他守着,您打问一房好人家,将奴嫁出去呗!” “你果真当我们这村子,是你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陈贡声音中有十分的威严:“村子里的光棍汉还一大把了,不先照应着本村,难道我将你们这些壮劳力都送到外村去?” 发财娘子暗道这人睡完了竟一点恩情不存,脸色说变就变。她刚与他睡过,为了那点恩情,此时也发起小脾气来:“族长大老爷,里正大人都说了,初嫁从父,再嫁从已。若奴家果真找好个男子要嫁,你们族中也不能奴们怎样。若你们族中的人敢再来闹,奴家也学里正大人说的一样,告到官府去!” 这是连如玉都捎带上了,暗点昨天陈贡在张君那里受的那一顿辱。 “愚妇!不知浅薄的东西。”陈贡仍还哼哼的笑着:“咱们陈氏族人,占着这渭河县的一大半,我哥哥是渭河县的县令,我大嫂家舅哥在礼部,专修礼法reads();。张君不过是个到此一游的贬官,他说什么你就信?” 见发财娘子默默垂下了头,陈贡仍还咬牙哼哼着:“如玉不懂事,以为那张君在她家吃了几顿饭,混个嘴熟就有了靠山。实话告诉你们这些骚情媳妇们,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渭河县还没变天儿了,这陈家村,也是爷爷我说了算!” 张君心里那个如玉,叫他碾压,揉捏了百回千回。他终是无法泄出那腔火气,才转身要走,就听发财娘子语气里满是好奇:“奴家就不说了,要老皮皮那个人,不如要个脚夫回来挑担儿帮田地。可是如玉了,族长大老爷果真要把她配给虎哥?” “哼!虎哥没那福气。”陈贡又是一声笑:“如玉的运气好着了,有贵人看上了她,只怕不是明天就是后天,那贵人就要来咱们村子了。要不然,朽屋霉炕的,我倒饬它做什么?” 所以说,陈贡回到村子里住下了不肯走,不是为了魏氏,也不是为了发财娘子,而是有什么重要的人物要来,他才提前回村,修缮房屋,要迎那贵人前来? 张君出了山窖,一路走到沈归家推门进院子,东屋里一盏油灯亮着。那个盗了御玺的沈归,却不在屋子里,而是站在东屋外的窗子下。微弱一点灯火下,张君细细打量着这名声传遍西北的,曾经的西北狼沈归。 年过三十的男子,长腿,劲腰一身短打,身形利落,眉目周正,光凭表面,看不出匪气来。他缓缓抱拳问道:“不知阁下是?” “沈归!”一个叛逆朝廷,落草为寇的山贼,人人见之可诛,他倒敢光明正大的报出名号来。 不等张君再开口,沈归又道:“正是那个当年横扫西北,如今落草为寇的沈归。张君,张钦泽,武德大将军张震的二弟,归元三年的探花郎。若不为礼部侍郎那句:百善孝为先,此人不算孝子,不足为天下先。张兄该是要做状元的。” 他如此清楚自己的底细,张君便也不好说什么,舒了两手道:“出京城而一路三道旨令,能被贬到西北狼的家里做一回里正,荣幸之至。” 出京三道旨令,这事沈归知道。他从一进门,就知道张君曾翻过这个家,从每一本被虫蛀空的书到每一只箱子,连凳子都拆成了烂木头。显然,这被贬的,两只细手只会握笔的小翰林是途中接到的任务,要赴他的老家来寻一回玉玺。 沈归忽而觉得有些可笑。他本以为太子会如对待他秦岭中的据点一般,派六兵精兵来剿这小山村。却没呈想,太子只是借路,派了一个被贬的小翰林而已。而这小翰林,穿着件白衣飘摇而至,一路与文人论骚,墨客抒怀,花光了银子,到这村子里才傻了眼儿,急于要走,应付差事,将他家翻了个乱七八糟,完全不掩形迹。 张君望着沈归默了片刻道:“若沈先生不方便,在下仍卷了铺盖搬回垭口即可。” 沈归一笑:“既你是客,那有逐出去的道理。你自在此睡着,我往垭口去睡即可。” 他话才说完,随即进厅屋抱了床被子出来,擦张君的肩而过,出门去了。 就在沈归擦肩而过的那一刻,张君心中忽而一悸,虽他的想法荒唐而可耻,但却怎么强抑也抑不住。他脑海中闪过如玉舒开双臂,钻进沈归怀中的画面。 那娇俏的小媳妇儿,是这村子里唯一与沈归有直接牵连的人。她收过沈归那样珍贵的布料,替他掌管着银子,肯定与沈归之间早就写下了嫁娶婚约。那她会不会与村子里别的妇人一样,于深更半夜的时候,偷偷一人从家里潜出来,到垭口去与沈归幽会? 若是她想与沈归幽会,简直太方便了。因为她的家离垭口最近,而她对这村子里每一条路上的每一根草茎都熟悉无比。她可以于连猫都会迷路的黑暗夜晚,顺利找到那间屋子并钻进去,以自己温热的,带着桂花香气的柔软身体,去慰籍那个落草为寇的男人。 第21章 闺房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一想到如玉身上那甜腻而温暖的桂花味儿,并那翘翘的两瓣臀,张君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他有个爱调香的弟弟,一件衣服,要凭其颜色,样式,布料,于不同的天色中熏出不同的香气来,而香气也还分着前香,中调,后香,其中学问之大,就在于,几代骚雅过后的文人雅仕们,只要走到他面前,看见他那个人,不必说话,不必言语,便能将他整个人的心境,情绪,全部了然于心。 跟那种千花百草调配而成的香气相比,如玉身上那股子八月所焙的干桂花儿香气,太暖太腻,连香中的下品都算不上。也就正如她做的那碗面,那怕能香掉他的舌头,也不过是为了饱腹而已,它永远无法登上大雅之堂。 也许她终此一生要埋没于这小山村里,可沈归不是她的良配。 “沈先生!”张君转身高叫道:“垭口那屋子张某住了几日未曾清扫过,腌瓒得很。若你不嫌,不如就与张某同挤一回?” 一边说,张君心里一边暗诽。人活一世长到二十岁,他还是头一回跟人同睡一床,但愿这沈归没有那些草匪们的臭习气,来之前曾洗过个澡,否则…… 所以话才说完,张君就已经后悔了。但偏偏沈归就止了步,回头于月光下穿过张君进了院子,随即道:“也好!” * 次日安康难得休沐,也是如玉早就算好的,要叫他替自己出肥的日子。 如玉一早烧好了汤闷好了饼子,趁着天才见亮儿的功夫,正在外头划拉划拉清扫着院子,替那菜园子里还未发苗的菜地浇着水,才一只葫芦坑一只葫芦坑的点着水,便听的蹒跚一阵脚步声儿reads();。 她抬头,见穿着那松绿袍子的张君,塌肩侉背,一路自她家后院门上走了进来,仍还揉着睡眼惺惺,漫行到那棵桃树下,便定定望着天边渐渐堆起的,青白色的云。 桃花今日开了三两株,恰就在他头顶上方的位置。 如玉自他身边经过,闻到一股子溪水和着青草的味道,显然他之前,他已经在后山洗过脸了。 “如玉!”张君唤道:“你过来闻一闻,我身上可有味道?” 那沈归至少有半个月没有洗过澡,一股汗腥气。张君与他抵足而眠,几乎是屏息度过了半夜。他严重怀疑自己混身都被熏染上了沈归身上的臭味儿,可又不好于半夜起身,如此熬到三更,在山上逛了大半天,眼看着如玉家的厨房冒起了烟,便赶忙往这一家而来。 如玉是个寡妇,当然不好去闻张君身上的味道。她竖了扫把在墙根,自香椿树上摘得几把香椿,一笑道:“人身上自然是人的味道,难道里正大人自己闻不出来?” 张君张着袖子又闻了两气,才实言道:“我想借你浴缶洗个澡!” 如玉停下折香椿的手,心中又是十分的怏气。这京里来的小里正,但凡如小狗一样往她身边巴起来,总会有所图谋。经过前几次的心软可怜之后,如玉如今不会再上他的当了。 她远远听着一群孩子笑的声音,故意揶揄道:“好啊,你去东屋里洗,我家今日要支应七八个客人,正好叫他们看看你坐在浴缶里泡澡的样子。” 她话音才落,一群头上剃着茶壶盖儿的半大小子们叫安康领着涌了进来。安康扛着条长棍子,远远进来将那棍子一横,规规矩矩折腰叫道:“里正大人早安!” 一群半大孩子们也跟在他身后叫:“里正大人早安!” 张君这时候才知道,安康原来还是个孩子王。如玉笑着高声叫道:“全都给我往那窖边水池子里洗手,然后吃干粮,完了跟着安康去抬粪。洒到衣服上的自己洗,谁打了谁碰了谁,立刻滚回自家去。” 一群孩子吵嚷着去洗手了。如玉进门搬出自家所有的碗盛着汤,盛好了孩子们一人一碗,蹲到墙跟吸哩呼噜啧啧有声的喝了起来。张君眼看着这群小皮孩子们吃完了饭,叫安康一根棍子赶着,果真一桶桶去替如玉挑肥了。 趁着如玉洗碗的功夫,他觑着无人,站到厨房外头问道:“你家的肥,全是这帮孩子们替你挑?” 如玉已经洗好了碗,出来擦着手笑道:“自打安实生了病,就是安康带着孩子们挑,反正我不碰那东西。” 张君仍还觉得奇怪:“他们的父母们竟就愿意?” 清亮的天色中,如玉高指着厅屋瓦脊上湛蓝的天色问张君:“你可听到什么?” 张君静耳听着,遥遥一阵孩子们高声背诗的声音。他这下算是明白了:“他们替你挑肥,安康教他们背诗。” 如玉笑着从晾衣绳上摘下一件衣服抖着:“这就对了,他们替我挑肥,我的安康教他们读诗,他们还能吃碗好饭,有何不乐意的。” 这大约就是知识改变命运,最直观的表现了吧。乡民们舍不得花银子供孩子读书,可也馋点学问,于是叫这些不读书的孩子们,从安康这里间接或取点知识,而代价,则是替如玉挑挑肥,两厢各有所取。 张君此时倒对如玉有了点另相眼看的意味,她倒很善于利用资源,在妥协于现世的情况下,也无声的,坚持着自己骨子里所有的那点骄傲,不过是甚少表露而已reads();。 如玉抖好那衣服就径自进了自己所住的西屋。张君吃完早饭天色还早,野狗一样无处可去,还以为如玉或者要出来,等了许久却一直不见她出来,似乎也没有给他浴缶用的意思。妇人家的闺房他自然不敢进,隔着窗子也不好问,便站在厅屋檐下,与那耳背的安康老娘有一句没一句,盲人瞎子的聊着。 太阳升了起来,如玉忽而自西屋里头推开了两扇窗子,又缩回头,不知去忙什么了。 既然窗子都开了,证明里头应该没有什么不得给人看的东西吧。张君与安康老娘仍还一个天一个地的乱说着,慢慢在院子里踱着步子,缓踱到西窗下的时候,转身朝里头快速的看了一眼。 他倒未曾想过,她的闺房,竟还有些风雅。 首见是一张小小书案,案上有宣纸,颜料,长短不一的画笔在只竹笔筒里插着如林。 再是墙纸,非常的漂亮。墙纸当是铺了两层,下面一层是农村常有的那种,纹理粗糙的褐色粗纸。而粗纸打底之后,她又在上面贴了一层成色不算差的宣纸。将那宣纸分成隔间尺方的扇面,在上头或画,或诗,只他看见的几幅中,可见功笔不算差,用色也很巧妙,皆是偏冷的色调,无论花还是草,或者田野间的野物,那颜色总是浓烈而又艳丽的冷,在褐色墙面的基底上,十分的新奇大胆。与她整个人的外在,并不十分相合谐。 炕上两只带着铜环铜锁扣的朱漆大箱子,上头整齐叠着的,是他曾睡过的那床被子和那只枕头。 另还有一面铜镜,并一把梳子,也摆在那箱子上头。 张君一边暗骂着自己这行为太不过君子,一边忍不住还是往里头张望。如玉恰就跪在炕沿上,嘴里叨着根明晃晃的针,手里拿着把子剪刀,另还有把戒尺,边按边比划着,一边拿大剪刀咔吃咔吃的剪。 她的衫子短,伏腰而卧的姿势,叫张君想起当年在五庄观所略那避火图中,一个女伏而男跪的姿势来。 青天白日,安康老娘虽是个半瞎子,可孩子们随时会回来。张君管不住自己的小二弟,恨不能一拳将它砸回肚子里去。 看到那铺展在炕上的布料,张君忽而就想起如玉方才从晾衣绳上扯下来的衣服是谁的了。 那明明是沈归的衣服。这么来说,一匹蜀锦,她替他和安康一人做了一件袍子,现在又要拿余下的料子替沈归做一件? 沈归,他和安康,三个人穿着一样质地颜色,样式都一样的袍子,同在她家屋檐下,等着她做好了饭来吃。 张君脑海中一经浮起这个画面,整个人都不好了。小二弟,也耷拉了! 外头挑肥的孩子们回来了,嘴里仍还朗朗有声的背着诗,张君在院子里疾走了半天,眼看着如玉裁好布料端着针线筐出了西屋的门,厚着脸皮上前道:“我有一件衣服就足够了,怎能劳小娘子再缝一件。” 如玉不知道张君在外动的那些心思,实言道:“里正大人,这衣服并不是缝给你穿的……” 她话还未说完,便见迎门喜气洋洋进来一个人,一件酒渍斑斑的袍子,瘦脱了形样,进门就笑的前仰后贴。如玉见是自家哥哥赵如诲,又看他一脸的笑不像是怀好心的样子,别了针在衣服上起身问道:“不年不节的,哥哥怎么又来了?” 她一边说话,一边给张君使着脸色,也是示意他先走的意思。 张君一个混饭吃的,这时候也不好多呆,只得惺惺而去。出门走到院墙外那株桃树下,他仍能听到院内赵如诲的高声儿:“我的好妹妹,你的运气来了,快把身上那丧气的白衣脱了,换件漂亮些的,跟我到镇上去。” 第22章 善恶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安康老娘本在晒着太阳编筐,此时也站了起来,背耳的高嗓门问赵如诲:“亲家哥儿,你带我家如玉上镇上可是有事儿?” 赵如诲压低了声儿道:“这老不死的咋还不死。” 如玉一听要她换件好看衣服,自然知道哥哥没安好心,白了赵如诲一眼道:“哥哥你也真是,我一个寡妇家家儿的,穿什么鲜亮衣服?” 赵如诲许是喝了点儿酒,这时候已经伸着手来拉扯如玉的胳膊:“快快儿的,有人在镇上等着你了。这一回,不但你要掉进福窝儿,连哥哥我,也能借着首富家的生意,重新振奋咱们赵家啦!” 一听这话,如玉就知道赵如诲所说的,仍是金满堂。 她一把甩开了赵如诲,见安康也在门上站着,连忙回头喝道:“安康,去把你大伯叫来,只说咱家来混人了,叫他给我赶来!” 安康一溜烟儿跑出门,连院子都不出,隔着低矮的院墙就叫起了陈传。如玉甩开赵如诲的手,隔窗将针线筐放进了西屋,小脸儿拉了寒霜在院子里站着,赵如诲此时仍还强撑着:“我是你娘家哥哥,谁来我也不怕,不就是陈传嘛,叫他来,我倒要跟他理论理论。他兄弟当年五两银子就把你给拐走了,在这家里当牛做马五六年,早都替他家攒够了本儿,如今你就该跟我走reads();。” 他话音才落,一阵沉沉脚步声,冲进门来的不止陈传,还有陈金。一进门,陈传一把撕起赵如诲的衣领就将了拷到了墙上,随即捏起拳头问道:“他大舅,安实还没过三七,你就来抢人了是怎的?” 如玉转身进了西屋,关上门又合上窗,盘腿坐在炕上闷闷做着针线,乍耳听着外头赵如诲与陈传两个吵闹的声音,咬牙暗骂道:狗咬狗,一嘴毛,咬吧,打破头撕破脸才好了。反正我日子不好过,大家日子都别想好过。 * 这边张君出了如玉家,站在缓坡上的溪边簇眉看了半天那院子里的热闹,转上上了垭口,便见肩上背着斗笠挎着褡裢的沈归在垭口上站着。他这样子,显然是要走了。 张君抱拳问道:“沈先生这是要走?” 沈归低头忍着笑道:“不过回来看一眼老母,既看过了,还得去干那行脚走贩的营生。至于我家,没什么好翻的,朽木烂椅,翻坏了也修不好它。张兄,恕沈某直言一句,这里没有你想要找的东西,若你不信,自可掘地三尺,只记得徜若刨了我家祖坟,记得收拾骨头填埋上即可。” 虽然说张君翻的狼伉,但凳子是如玉坐坏的,而他还真没有到要刨沈归家祖坟的地步。 张君面色十分诚恳的迎上沈归:“不瞒先生,我也不过是半途接到密令,才听说有这么档子荒唐事情。果真要是你偷了那东西,以我一个弱书生想抓也抓不住你,不过应付差事而已,咱们各行其便。你看可好?” 沈归再不言语,冷笑了两声,背着褡裢转身往垭口后头,仍是往山里头走了。 张君目送沈归离去,长舒一口气。 在垭口上站了许久,那一袭袍子,□□日里微暖的风吹着,垭口两侧的桃花皆在绽枝,一丛丛的迎春花,艳黄不过,俗气不过,完全不是如玉画里的颜色,没有那样的清冷艳丽,就如这山村的世态一般,一眼是恶,一眼是善,善恶不能分明。 万幸的是,他总算不必和沈归穿着一样的袍子,在她家屋檐下等饭了。 * 既如玉不肯往镇上去见那贵人,那贵人便要屈尊到陈家村来见如玉了。次日一早,陈家村村头上,村长陈贡带着村东头的一群男子们,穿的人模狗样,站的五王八猴,依次排开了等着。约到农村晨起吃干粮的时刻,大路上远远而至一趁八人大轿,先有八个黑衣壮汉抬着,再有八个黑衣大汉在旁换肩,此外另还有随从若干,一路简直威风凛凛就来了。 陈家村这一头人群中已经起了骚动,人人皆在悄声言语:金满堂啊,听闻秦州知府见他都要底三分头的,他竟真的来了。 就算首富,也不过是个下九流的商人而已。但无论那一行当,做到了首字,人人自然就要尊他。这不,陈贡一挥手,待轿子落地的时候,一群乡民们已经在柴场上齐齐的躬腰高叫着:“草民们见过金老爷!” 掀帘子的,是一只软绵绵,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儿。魏氏就在柴垛后站着,对着百岁娘子撇嘴道:“瞧那只小胖手儿,端得一只挖钱的好手!怪道他能做首富了。” 这小胖手儿上四指齐齐戴着四枚金镶宝石的戒指,从红到蓝到绿到墨,叫阳光闪耀着,简直要晃瞎了乡民们的眼睛。 陈贡上前牵起那只手,意外的,下来的竟不是个小胖子。面白肤细,双眼皮深深,个子略矮的一个男人,穿的是一件白色内袍,外套藕色长衣,因那肤白,一个五十岁的男人,竟然也能压住那鲜亮的颜色,还有十分的贵气。或者有钱保养的好,除了肚子有点大以外,他简直是个书生模样。 魏氏赞道:“说他五十岁谁能信?咱们村的男子们,除了沈归,也没谁过了三十还有他的年轻相貌reads();。” 她这回是真的拈酸吃上了醋。她那堂妹,人材还没有她生的好,卖去给这金满堂作妾,一村子的人也曾笑话过,将那金满堂形容的像个能吃人的怪兽一样。日子过的再苦,魏氏总还能以此开解自己:就算陈金再差,我也是他的妻子,他也再不能纳妾的。 可今日见了这金满堂,魏氏才真的委屈起来。这样风度相貌的男人,白得一回睡都是福气,她那堂妹给他作妾,他连她一家都能养了,真真人的福气难料。 有赵如诲这个娘家哥哥作引导,陈贡反而要退后几步。几十个人簇拥着,如迎佛菩萨下降一般迎着金满堂往如玉家而去。 金满堂边走边看,边叹道:“如诲啊,不是哥哥我教训你,你这孩子办事情太不地道。这地方那里是能住人,能息养人的地方?” 赵如诲一边点头称是,笑着伸手把金满堂往上领着。 * 如玉早起送饭才知沈归走了,不得已又准备把那衣服改瘦一点,送给陈金穿。改完袍子才晾了点麦子与粟子准备淘洗了要磨的功夫,便听得自家门外又是一阵十分热闹的脚步声。 金满堂不必人领着,先就进了如玉家的大门。站在门上看了许久,光瞧那背景,宽衫不掩纤姿,行走利落脚步生风。再她一转身,鸦鬓鹅蛋儿脸,细白的腻肤叫太阳照着,一双柳眉下清波似的眼儿,悬鼻下肉嘟嘟两瓣唇微嘟。以他的老辣眼光,端地还是个处子之身。 金满堂不由一声暗赞:赵如诲这厮虽是个混人,一句话却没说错,这赵如玉长大以后,果真是如花似玉! 如玉正在晾粮食,侧过身子也正簇眉望着那略有些眼熟的男人。六岁那年,她随父亲到渭河县金满堂家里,还着这人抱过的。那时候他就这个样子,如今仍还是这个样子。 如玉那知赵如诲竟把这样一尊神给请到家里来了,她一边拍着手上的粟子一边问道:“可是金伯伯?” 赵如诲已从后面窜了进来,连声叫道:“别叫乱了辈份,我叫他一声金哥,你也得这么叫。快叫你家那老婆婆准备茶饭,怎么能就叫金哥这样站着?” 魏氏已经从诸多人的身后,连自己带两个姑娘都撕扯了进来,连声应道:“奴家这就去替金老爷准备茶饭去。” 她一边摘着如玉的围裙,一边堆着笑儿凑近了道:“论起来,奴家当是要叫金老爷一声姐夫的,我那好妹子,这些年可在您家过的好么?” 金满堂身边有名份的妾室至少不下二十,天知道那一个才是她妹妹。况且,这一回金满堂来相看的,还是魏氏的媳妇辈。金满堂那样精明的人,自然不肯与这些俗妇们多作攀缠,所以虽然面上仍是笑笑呵呵,却也对着赵如诲暗暗摆手。 赵如诲虽然落魄,可从小惯会看人脸色。此时连推带搡将魏氏往厨房推着:“要备茶饭就备茶饭,余话不要多说?” 金满堂仍是笑嘻嘻的,捏着拇指上那一两寸宽的羊脂玉扳指转着,招手叫陈贡到近前来,仰着脖子半眯着眼道:“我欲要与我这小妹妹多说几句话儿,这院子里不该有的人就都清出去,等我们兄妹说完了,咱们再聊咱们的,陈兄以为如何? 陈贡此时扬手,手底下一群人连安康老娘都给捉弄走了,不过片刻之间,这院子里就剩了金满堂与如玉两个。魏氏鸡贼,躲到了厨房案板下,此时仍还乍乍耳朵偷听着。 自打安实丧去,如玉家就仿佛成了块兵书上所说的必争之地。先来条狗,转了一圈儿,给条狼吓跑了。再来条狼,转一圈儿,又给老虎吓跑啊。如今这老虎堂而皇之坐到庭园中,如玉自己竟就想不到还能有那路神仙能对付他。 第23章 首富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金满堂站起来,一手扔转着那羊脂玉的扳指,一边走到如玉身边,悠悠说道:“当年你头一回到我家,满坐了一屋子的人。丫头端上茶来,你老爹打趣你,叫你认一认,一屋子里哪一个人最最有钱,你将那杯茶端给了我,你可记得不记得?” 那还是十二年前的一个冬天,一屋子棉衣相裹的大老爷们天南海北的聊着,红泥小炉子上茶香弥漫,这小丫头叫他父亲锦衣裹着抱在怀中,冻的小脸蛋儿红扑扑的,进门四顾了一圈儿,一直在傻笑。金满堂忆起她父亲将她放在地上,穿的圆滚滚一样胀鼓鼓的红衣小丫头,两只眼睛里亮晶晶的神情,还仿如昨日一样。 如玉道:“记得!”她还记得当时她得叫他金伯伯。 金满堂低着头去抓那粒粒饱满的粟子,又道:“那时候,我不过面子充的大,其实没什么钱。借你的吉言,才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如玉,你实话告诉我,当时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分辩的?” 六岁的孩子已经完全能记得事儿了。如玉到如今还记得那屋子里坐着整个渭河县的行脚走贩商人们,突然停下笑谈,齐齐儿盯着她的眼神reads();。由南往北的商路,渭河县是四通八达的中转站,也正是因此,在当今皇帝这二十年的征战中,商人们迎来了最好的时机,迅速的,凭着一条丝绸之路而富了起来。 如玉实言道:“我瞧着伯伯您比他们有头脑,行脚商人们或能挣得辛苦钱,真正的金山银山,却是要靠脑子才能挣来的。” 金满堂边听边点头,听到那声伯伯时慢慢沉下脸色,扔了粟子鼓掌道:“这话儿说的漂亮。你爹一死,我竟就把你俩兄妹给忘了,任由你沦落到这种地方,惭愧惭愧。” 又是一个沦落。如玉挑起眉头盯着金满堂道:“金伯伯。您侄女儿我如今一样的有粮有院子,种到田里的收回来,淘澄净了就是自己的,自己种自己吃,怎么就成了沦落?难道您瞧着这地方,比您在渭河县所开那琼楼还不正经?” 金满堂愣了片刻,才醒悟过来自己拿个良家小媳妇儿跟那伎子们相比,那白嫩嫩的挖钱小手儿连连的拍起自己嘴巴子来:“是哥哥我嘴坏,我说错了,妹妹你得宽恕了哥哥才行。” 如玉心道怪不得他能纳了二十多个妾还门户清净了。这男人有钱,还有作小伏低的身段儿,五十岁的人了,此时装的可怜巴巴,或者妇人们好他这一口。可叫如玉看了说不出来的恶心。她又不好赶他,冷眉望着院子外头赵如诲作贼一样踮着脚要从外头关那二院的门,厉声喝道:“赵如诲,你要做什么?” 金满堂也叫如玉这一声喝吓的几乎要提起来抖。赵如诲也停了手,乍着双手道:“我就看看院子门,小心勿要让鸡进来。” 如玉一听这话,立即撇下手中扫粮食的小刷子,走到院门上把赵如诲往里头掀着:“你先陪金伯伯坐会儿,我去瞧瞧我的鸡去,再不喂食,它们又该闹了。” 她撇下金满堂出了院子,仰头下意识去看自家后院后的缓坡,扫过一眼见张君不在,虽也知他一个小里正只怕不是万能的,心里却也有微微的失望。今日这个局面,她可实在是难以应付。 “我的儿!”安康老娘边叫着如玉,边塞了张纸条在如玉手中道:“我倒差点儿忘了,方才里正大人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要我递给你。” 如玉接过那张草纸展开,上头几个字:我帮你应付金满堂,你新缝那袍子,得送给我。还有,我要用浴缶。 天底下没有白得的好处,各人有各人的图谋,不过那所图的大或者小,她给得起还是给不起而已。如玉才撕着那张草纸,忽而听前院陈贡一声高喊:“竟是里正大人来了!” 自打今早起来打听到安康说如玉新缝的袍子准备要送给二伯陈金之后,张君整个人更加不好了。跟沈归穿同样一件衣服,他也认了。跟那老瘸子陈金穿一件的衣服,张君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 他要进如玉家的门,赵如诲已经狗一样的伸脚挡着:“什么人就乱进乱出的?” 张君止步,望着赵如诲,回头问跟上来的陈贡:“这位是?” 不等陈贡回答,金满堂已经从院子里迎了出来:“张大人!前几天请您到县城里,本是因为金某有几幅墨宝,想要您代为鉴定,怎么我还未到,您就先走了?” 张君一笑:“金先生所藏,自然皆是精品,不必鉴定,张某都敢担保皆是真的。” 金满堂对着陈贡一笑道:“瞧瞧,翰林院出来的,就是与咱们这些粗人不同。张兄,一路从京城到咱们这秦州,你看风物如何,可有什么感想,能否留幅墨宝,也叫金某留于子孙后世?” 为商的人,套起关系来,那简直就像嘴上抹了蜜一样。 张君笑着摇头,轻声道:“并不值得什么,若是金先生愿意,改日张某亲自登门,您想要书什么,金玉满堂还是花开富贵,张某只管替先生书就是了reads();。” 圆姐和与二妮儿两个绕着圈子自她们家果园子连接如玉家菜园子的地方攀了上来,此时也与三妮儿一起凑趴到了如玉身后。眼见得就连族长大老爷都要等一早上到村口亲迎的贵人,此时正与张君攀谈着,那贵人笑的如沐春风,屈意迎合。反而张君脸上淡淡的,锋眉下一双眼睛定定盯着那人,听他夸了一车的好话,也不过略笑笑而已。 在两个农村小姑娘的眼里,天王老子,也没有张君的能耐。 这一头如玉忽而回头,见身后三个小丫头,再回头看看自已菜园子里那深深浅浅的脚印,气的回对虚打了圆姐儿与二妮儿几把道:“你们果真是要死,踩坏了我才出芽儿的菜苗儿,造孽杀生!” 圆姐儿撇着嘴道:“果真这金满堂要是娶了你,往后你就专门在躺在金山上等着吃就行了,还需要在这里种菜?” 如玉够手拍着圆姐和,连声骂道:“我叫你取笑我,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接着内院门上一阵笑声,却是金满堂按止了众人,在一众乡民并轿夫们,张君以及陈贡等人的注视之下,他一手捏拳管清着嗓音,缓缓走到那开了半树桃花的桃树下,身后还围着三个小丫头的如玉身边,弯腰施了个大礼,才道:“好妹妹,既这村子里还有三五知已,我今夜索性就不走了。咱们的事情,明天咱们于细谈,可好?” 那棵迎风微绽的桃树树与这小寡妇相得益璋,她脸上略显羞涩的笑意,恰似那才初初而绽的花瓣儿一般动人,当然,若是能把猴在她身后趴在她肩上那两个小土丫头都扳开,就更好了。金满堂头一回感慨岁月蹉跎,恨不能晚生个二十年,好与这年轻娇俏的小媳妇儿配成一对佳人。不过他有金玉满堂,虽金银不能逆天给寿,但总能壮粗了他的腰杆与气性。 如玉越过金满堂的肩,见张君亦远远望着自己,随即便低了头不再言语。 金满堂自然以为这小寡妇含羞,笑了笑便转身,与陈贡等人带着张君一起走了。 如玉等众人皆走光了,才扶着安康老娘进了院子。魏氏占得个好位置,跟渭河县的首富却是一句话儿也没说上,更别提叫二妮三妮儿露脸的话儿。她此时闷闷不乐,拉着脸在院子里坐着。冯氏也赶了来凑热闹,门上还围着几个村里的妇人们,也是探头探脑要看个热闹。 天才将午,如玉皱着眉头拨搅着新晒的麦子,就听冯氏道:“如玉,这是你的造化,再好没有的,从此洗净两腿泥,你仍还是能像小时候一样落在福窝里头,我看你就答应了吧。” 这比嫁给结实或者虎哥,都要好得多。 如玉闷声道:“我不给人作妾。” 魏氏也来替如玉拨搅着粟子,声音里却带着十分的酸气:“什么作妾,人家是要娶你,回去做正房太太。那一家子二十几个妾,无论老的小的,都得叫你作主母。” 就连她那远房妹妹,都得给如玉跪着行礼问安。 这话一出,不但如玉停了手,就连门外探头探脑的那几个也都涌了进来。百岁娘子惊道:“大喜呀如玉,我就知道你不该一辈子埋没在这村子里的。你瞧瞧发财娘子,要想走,找来的都是些没头没面的,族长吊起来打个半死。 那金满堂可是族长亲自迎进村来的,你跟着他走,族长再没话说的。金满堂虽老了一点,男人五十不算老,你去了拼把命,再追个儿子出来,渭河县首富夫人的位置,你可就坐稳了。” 这还不到陈安实的三七祭,她的去留问题,就这样摆到了台面上。一村子无论媳妇还是姑娘慢慢皆聚涌到了如玉家里,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皆是若如玉连清河县首富都不肯嫁,果真就是坏了脑子。 第24章 小屋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这一夜张君并不往如玉家用饭,也不在沈归家用饭。如玉给沈归老娘送完饭,出沈归家站在垭口上,远远便能看着族长陈贡家的大宅中灯火通明,喝酒划拳之声此起彼伏。她还不肯回家,闷头坐在自家山窖口上咬牙闭眼的在地上乱划着,就听垭口那边似是张君的声音:“待月姑娘,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如玉扔下盘子霍然起身,尽量轻迈着脚步,一步步挪过去,心里暗暗思忖道:难道这小里正才来几日功夫,也替自己勾搭上了一个本村的媳妇还是姑娘? 张君走的极快,直接翻过垭口,往后山去了。如玉跟了几步见自己的脚程跟不住,直接绕回来进了山窖,掀皮帘子进去,凉气森森的山窖里冻的她直打了几个寒颤。虽黑天抹地的,但凭着对这条路的熟悉,如玉一路跌跌撞撞摸了约有几百步的样子,随即攀着石壁往上爬了几步,这地方钻不出去人,但外头恰就是后山她家那块平展的地。 月色皎洁,张君走的,果然是后山这条路。两人一前一后,就站在陈传家地面对沟林子的田梗子上。此时四野寂寂,那说话的声音,自然清亮的不能再清亮。 另一个黑衣人出口,却是个女子的声音:“大人,太子以为您不必再在陈家村多费心思。沈归来了一趟又辞去,若有东西,他也早都带走了。” 再出口的便是张君,他的声音,全然不是如玉平日听到的那样。于这初春夜幕下的寒风中,清冷,不带一丝感情意味:“本官自己的事情,自己会看着办。待月姑娘,你在渭河县中还有要事,于本官也不过协助而已,若无事,尽量不要来打扰本官。” 如玉半天听不得有人说话,过了许久才意识过来张君是走了。那身形纤瘦的女子,于月光下站了不久,转身跃下田梗,却不知去了那里。 如玉听的懵头懵脑。一路转回去跌跌撞撞又走回山窖中,才要摸出山窖,便叫一只温热的手扯住了她从那冰冷山窖中走出来时冻的冰冷的手。如玉才要摔,张君已经松开了手。两人默了片刻,张君道:“你这好听人私话儿的毛病,竟是改不了的。” 如玉摔手就要往门外走,边走边道:“看来你也不仅仅是个被贬到此的小官儿,刘禹锡可比不得你,跟皇宫里的太子都有交情。这样得势的人,竟还厚着脸来穿我的衣服,用我的草纸!” “如玉!”张君无奈唤了一声,见如玉停在门上,默了片刻道:“那金满堂,并不是要纳你为妾。他府上老妻眼看就要断气,此时相定你,是想等妻子咽气之后,再光明正大娶你入门。” 如玉不听这话还且罢了。听了这话,气的几乎要笑出声来:“老妻?他那老妻也曾年轻过,贤惠的不能再贤惠的大家闺秀带着一大笔的嫁妆嫁给他一个走脚贩子,任他一个又一个妾的抬进门去,此时要死,他不在床前看顾一眼,几十里路上眼巴巴儿的来相看新人,这样的男人,里正大人觉得也可为夫?” 只要是女人,只要为人妻室,总有老的时候。是嫁一根枯木,熬死了他再熬自己剩下的岁月。还是嫁一个年青人,等他功成名就时成为段枯木,被厌弃,死时床上眼巴巴儿的望着,却只听到新人进门的锁呐声音。 做为女人,想要寻个能封侯的夫婿,大抵也只有这两种命运。 张君见如玉还在门上站着,尝试着解释道:“若你走过更多地方,见过更多男人,就会知道,天下间的男人们,大抵都是如此reads();。若他只是纳你为妾,我可以帮你推掉。可他是要娶你为妻,而你新寡,自然也要再嫁,所以我才来问问你的意思。” 如玉随即回道:“里正大人若有此闲心,还是替自己置个浴缶,买床铺盖回来的好。我那些东西虽不值价儿,可也是我的一份家财。” 那床锦被,她自己都舍不得盖,却给这种白眼狼。 如玉出门端起盘子一路往下走着,想想圆姐儿三妮儿两个,再想想自己,莫名一阵心酸。还年轻的姑娘们,谁不希望找个年轻人为偶,谁愿意与那混身腐臭气息的老年人搅到一块儿去。可就因为他有钱,即便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们,为了那份凭空就能得享的富贵,也要嫁于一根朽木,去伴他日渐*的下半生。 * 黑天胡地的村路上,魏氏揣着两只手吸着鼻子急匆匆进了自家,一进厅屋先将两只手暖到此时还未褪火的炕上,吸鼻哈眼扬着脖子高声叫道:“三妮儿,三妮儿,给我从高房上下来!” 陈金拖拉拖着着腿进来问道:“孩子们都睡了,你这时候叫她们干啥?” 魏氏白了陈金一眼道:“你爱死那儿死那儿去,少在这里碍我的眼。” 言罢又一声并一声的疾呼着。待三妮儿下高房冲了进来,气冲冲瞅了两眼问道:“你借来如玉那件夹袄了?你咋的不穿?” 三妮儿借如玉的月白夹袄借了许久,放着舍不得还,昨天金满堂来时穿了一回,岂知她人胖,竟给撑破了,这时候正缝着两腋。 魏氏直吸着鼻子,想起方才在陈贡家里与一群妇人们做饭时发财娘子对自己那些挤兑,并陈贡对着发财娘子有意无意的撩拨,再兼将自已当成空气的样儿。前天夜里一场露水欢事,他说忘就忘,那样的无情,鼻子一酸道:“明儿有个绝好的机会,娘这辈子是老了,不行了,我得把你推出去。你把在我面前那机灵劲儿可全要抖出来,娘这辈子进城坐大轿的指望,可就全靠你了。” 三妮儿犹还没有反应过来,正愣着,便见魏氏直招着手道:“你过来呀,娘得交待你好好办件事儿了。” * 早起伺候着安康吃罢了饭,如玉仍是一路送到村头上。金满堂来时所趁那顶八人抬的大轿,此时任还停在村头的大麦场上,红漆,黑面儿,上面烫着黯蓝色的花儿,比年年四月八观音菩萨生日时,三里外那红陈寺迎菩萨的那一顶还要漂亮。 三妮儿昨夜经魏氏教授一场,也知自己和如玉的富贵,全在今日一举。她毕竟还是小姑娘,奸也只奸在表面,笑的十分不自然,攥捏着两只手道:“嫂子,昨儿我梦着我安实哥了。” 如玉自己昨夜一个心梦,竟还真的信了,轻声问道:“你昨夜梦着安实了?” 三妮儿踮脚尖儿四顾了一番才道:“昨夜我梦见就在这院子里头,安实哥有东屋窗上趴着,咱们才种完地回来,进院子的功夫,他的头便落了下来,在这院子里滚着,滚到院中央时头是倒着的,那双眼睛却一直望着你!” 如玉心中猛得一惊,概因她昨夜不知思念还是伤心的缘故,恰也梦着陈安实,梦着他不言不语,一双眼睛再不眨的盯着她。如玉转身揩了把泪道:“这可如何是好?我整日叫人这样搅攘着,只怕他心也不能安。” 三妮儿捉了如玉臂膀道:“不如咱们往红陈寺去,给菩萨娘娘烧柱香拜拜佛,若他心里有不安,你也托菩萨给他宽怀,不就得了?” 红陈寺离此不远,从村西头一条窄路一径往山里头,走上三里路就是reads();。它这寺新建不过五年,在山中,两边两道高峰相夹,峰上分别高塑两尊丈八高的菩萨,中间拉着彩旗经幡。人们拜佛时先到山下寺中拜过,再上左右两座峰头,站在峰头上菩萨的脚底下,一边是秦岭余脉的深山,一边便是渭河县沃野千里的平原。 自打有寺以来,如玉逢年过节都要来替菩萨添油添香,或者清油蒸些点心送来,直到前年那大和尚安敞哄她要她祖父当年留下来的东西,如玉才惊知这竟是个黑匪窝子,所以也有两年没有来上过香了。 拜完菩萨,如玉怕要遇着安敞,拉起磨磨蹭拜大佛的三妮儿道:“铜板儿也给过了,香也烧过了,这里的和尚们是一瞧见我们这些俗家女子们就恨不得拿棍子赶走的,快快儿走吧。” 她话音才落,便听身后一个十分绵软的僧人连声的赞叹:“好虔诚的两位女娘子,寺里的斋饭此刻已备,不如用过了再走?” 如玉早知这寺里的僧人是一窝子匪,此时已经对三妮儿起了疑。可人的好奇心就是如此,她既起了疑,自然就要知道究竟是谁想要做个什么事儿,才会叫三妮儿来如此诓她。 这僧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面相,走起路来也似妇人一般,但既有喉节,显然是个男子了。他一边迈着小碎步儿,一边自主殿旁边一条径儿上带着如玉与三妮儿一同往后,一路却不是往斋房去。 如玉细心留意的左右望着,见那和尚拉开一处寮房的门,而三妮儿恰也要拉她往里头,犹豫了片刻,遂也走了进去。那和尚却不进门,站在门上笑道:“二位女娘子等着,贫僧这就替你们端斋饭去。” 只待他一走,如玉随即便掩上了门,指着三妮儿吼道:“你瞧瞧你瞧瞧,我的月白袄儿叫你绷破了,补的线头儿颜色都不一样,我不成,我今儿必得要从你身上脱下来才行。” 三妮儿忙的掩了衣襟道:“好嫂子,你脱了我的衣服,我今儿穿什么,在这和尚庙里,难道精着身子走回家去?” 如玉一脚蹬着门,一边解着衣服,解了丢给三妮儿道:“你穿我这粗布衣,我这衣服宽展,你绷不破的。” 三妮儿毕竟没有如玉的脑子,此时只得委委屈屈解了衣服。如玉一把扯过来随即换上,一把捂住肚子道:“好巧不巧儿的,这和尚庙里的女侧还有些远,我先解个溺去,你在此等着我回来用斋。” 如玉也是怕要诓她的人是个急手,此时转身出了门,低凑着头自大殿靠山一侧的廊道穿过去,先就躲到了那专为百年前已故法师所修的法师殿上一圈大理石圈廊下,猫了腰儿看着。不一会儿,往寮房鬼鬼祟祟而来的,先是她哥哥赵如诲,再身后神神秘秘跟着的,是魏氏并金满堂,以及陈贡三个人。 如玉看够了这些人的嘴脸,蹲下来从缝隙往外看着,便见这些人皆是作贼一样,彼此打着手饰,却是让金满堂先进屋子。如玉等得片刻,忽而听屋子里金满堂杀猪一样一声嚎叫,接着三妮儿也是杀猪一样一声嚎叫,外头作怪的几个面面相觑了片刻,还是赵如诲听着女子的身音不对,随即便冲了进去。 而魏氏紧随其后,一进门便杀千刀的一样吼了起来:“金老爷啊,您不带这样儿的,若说嫁娶,我十分的愿意,可您也不能强逼我家的女儿不是?” 如玉暗搓搓的笑着,心道这魏氏既然着三妮儿暗诓自己往寺中来,想必应当与金满堂是一伙子的,怎的这会儿突然反水,又哭又叫起来? 寺里那伙子武僧人人手持铜杖,也不知从那里涌了出来,齐齐儿脚不点地的往寮房冲过去。随后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大和尚大步自法师殿中出来,他手中持着韦陀菩萨的伏魔杖,滚圆的肩背身披灰色僧袍,两颊青青的胡茬,眉飞两鬓,目露凶光,正是安敞。 安敞见如玉猫着腰儿,另伸一只手指咬牙指了指如玉,随即大步下台阶,走的袍子翻飞,疾步走到窠房门前时刷的停住,厉声问金满堂那一伙子:“你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金满堂与赵如诲两个回头找那带到此来挂单的野和尚,才发现那家伙竟是趁乱儿早不知溜到那里去了reads();。赵如诲上前拜了一礼笑道:“老和尚,我们也不过来此烧个香而已……” “觉悟法师啊,您可得替我和我闺女作主哇!”魏氏边哭边膝行到安敞身边,一边双手托膝磕着头一边道:“我家闺女和她嫂嫂不过来此上个香,谁知这渭河县中有钱有势的大官人看上了我家姑娘,竟趁着她们在寮房中等饭的功夫儿,等不及就要强了她,您瞧瞧……” 三妮儿恰就在此时出了寮房的门,虎背熊腰的丫头,双手抱着衣襟,羞羞嗒嗒。金满堂今日又换了一件十分鲜亮的水红色内袍,外罩着纯白的长衣,眼见这胖姑娘扭的娇羞,喉咙中竟气的咯咯了两声,甩着阔袖转身就要走。 魏氏心道我一生的福气只在于今日一搏,那里还能叫你走了? 她也学着虎哥娘的缠人功夫,随即一个横扫千军式的滚,滚到那金满堂身边就扯住了他的大腿:“金老爷,今儿这事儿不能了,您既睡了,就得娶。这可是佛门清净地,老法师能给我做主的。” 金满堂甩得几甩未能甩脱个魏氏,反而和尚们的棍子逼的更近了。他暗叫了两声晦气,此时也不知究竟是赵如诲在耍他,还是陈贡与这泼妇,再或者如玉在耍他。总之这一回,他的老脸是丢光了。 他给陈贡飞了个眼色,陈贡无法,只得往前走了两步,合什双手深深在安敞面前一拜道:“觉悟法师,您当认得在下,在下是这柏香镇陈氏一族的族长……” 或者他靠的有些太近,安敞身边一个头烫戒疤满脸粉红酒刺的小和尚不等陈贡说完,随即戳了陈贡一棍子。这一棍子戳的陈贡往后退了两步,还好赵如诲把他给扶住,才不至栽倒在寮房台阶上。 陈贡忍得几忍,又合什了双手道:“觉悟法师,在下是这陈族一族的……” 那满脸酒刺的小和尚不等陈贡说完,又拿铜仗戳了他一棍子。陈贡做了族长这些年,也没有人敢这样伤过他的面子。他又气又羞,见那眉飞入鬓的大和尚脸上仍是十分的不善,心知这伙子野蛮和尚自己惹不起,遂退后两步,推金满堂道:“金兄,您上吧!” 金满堂不比陈贡是个地头蛇喜欢以势压人。他是个商人,天生最善拉关系,这时候立刻便满面堆起了笑容,一边合什着双手,一边深深弯腰一礼,随即手示着四周道:“红陈寺当年本不过一处荒址,能叫法师修到如今的程度,着实叫人赞叹。不过,金某到此转了半天,觉得犹还有些不足之处,法师您觉得了?” 安敞不语,见金满堂微微往前凑着,微微侧眸给旁边的小和尚一个眼色,小和尚们立即横持铜杖就往金满堂胸口上逼。金满堂见此不敢再往前,连忙又是合声笑言:“虽说如今寺内亮亮堂堂,可金某觉得庙门仍还有些清减,庙中的金身也当重新用金粉塑过,这些,金某皆可出银子帮法师达成!” 不用势压,拿钱砸,这是金满堂一贯的手段。 安敞那满是戾气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抹笑意,他笑起来,那两道飞眉也微微有些下弯。但他仍不说话,只给身边的小和尚们使个眼色,小和尚们随即便收了铜杖,仍呈包围之势,将这一众闹事的俗人们围困在一起。 魏氏眼看不好,仍还在地上跪着,抱紧了金满堂一条腿道:“法师,您可得替我家姑娘做主,金大官人侮了她,就必得要娶她。” 安敞伏魔杖横在胸前,一手慢慢伸出两个手指。金满堂一条腿还叫魏氏扯着,点头如捣蒜:“明天,金某就派下人送二千两银子过来,给红陈寺的菩萨们壮金身!” 大和尚摇头,仍还伸着两个手指。金满堂心中暗骂着诲气,又道:“那就两万两,明天金某就叫下人们送过来。” 安敞忽而嚎叫:“两万两,你当老子没有两万两银子是不是?” 他大喝一声骂道:“堂堂佛门清净地,竟叫你金满堂当成你琼楼那样的妓院娼窠,你还想要在此奸污良家妇女,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小的们,给我上,打死这群登徒子reads();!” 这些和尚们只等法师一开口,随即那棍子便如雨点一般往陈贡、金满堂与赵如诲的身上砸去。他们打人专打屁股,一时间打的金满堂几个有了年纪的成年人哭爹喊娘,好不热闹。 * 如玉此时热闹已经看够,猫着腰一路鸭子走路般往大殿另一侧转着,有心要先金满堂这些人回村子去,才鸭行着转了个圈子,便见一袭锦衣落落的张君,眉目如星,面白似玉,阴沉着脸,正在大殿拐角的朱漆大柱后站着。 他想必早就看见了如玉,伸手凭空往下压了压,如玉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她的头仍还抬的有些高,大理石那檐廊怕是摭不住。 可谓是又羞又气,如玉此时反而不躲了,直起腰来冷哼了一声,随即转身,于众目睽睽之下出了红陈寺,回家了。 先且不说今日一桩公案最后要如何得了,要说今日有这一出荒诞怪经之事,却还得从昨夜说起。昨夜赵如诲与金满堂在陈贡家的老房中开宴,请着里正张君一起吃喝。张君不善饮酒,这宴自然吃的没什么意思。 待张君走后,金满堂的脸便拉了下来。 他既能当首富,自然不是善善之辈。能在老妻将死之时不故世人议论大张旗鼓到陈家村来求娶个新夫人,一是赵如诲成日不停的在他耳边聒噪,说自家妹妹如今长的如何娇美如何可人,再就是,这张君一个京里来的公子哥儿,听闻也叫赵如玉迷的三魂五道,金满堂便对如玉有了几分好奇。 今日一见如玉,金满堂这才着实惦记上。 不怪张君被迷的三魂五道,隔着十二年的缘份,不过一眼,他便觉得这赵如玉,才是天该订给他的妻子。只是,那张君却是个麻烦,眼瞧着如玉一颗心都在他身上,又还惹不得,要想娶走如玉,显然得有一番周章。 赵如诲一见金满堂的脸拉成那样,提心吊胆凑过去弯了腰道:“若是金哥瞧不上如玉,您就只当弟弟我昏了回头,明儿一早咱们回县里得了。” 金满堂摇头:“贼不走空手,我金满堂既来了,就不能倡了名声还空走。你和陈贡两人想个办法,明儿把她给我单独约出来,小寡妇家家儿的,寻个清净地儿我与她好好聊一聊,只怕她就同意了。” 他倒能自信自己哄妇人的手段,二十几年来未失过手。 赵如诲出门,与陈贡两厢合计。陈贡老风流,自来办顺了这种事情。他要寻处僻净,又不吵闹,如玉又肯放下警惕去的地方,便去寻求魏氏的帮助。魏氏见陈贡重又来勾搭,兴起之下又听他是为了给金满堂诓如玉,心中虽暗酸着,却也表面答应下来,自己心内却还暗有图谋。 首富家的继夫人,谁不想当?魏氏舍得一身剐,为了能把三妮儿扶进首富家的门去,回家之后与三妮儿两个合计了半夜,早起便照着陈贡的要求,把个如玉诓到了红陈寺中。 就这样,如玉被三妮儿和那野和尚诓到了寮房里。而巧上加巧的是,正当三妮儿想着怎么将如玉支出去的时候,简直是瞌睡遇着了枕头一般,如玉自己也察觉了不对,连逼着三妮儿换衣服。 金满堂与陈贡等人远远望不真切,只见那穿月白衣服的出来了,留下的想必就是穿粗布衣的如玉,于是才会带着魏氏,一路往寮房中去。金满堂自然也没有想着能在这寮房中成事,但此时正值僧人们吃午饭,恰斋房离此够远。只要有陈贡做见证,那怕不能得手,只要同处一室过,如玉污了名声,不嫁也得嫁。 就这样兴冲冲的,金满堂才进了房门,便叫昨夜魏氏给鼓了一夜劲儿的三妮儿扑倒在那土炕上reads();。金满堂一见如花似玉的小寡妇变成了个粗黑胖的大丫头,吓的连忙一声嗷叫。而三妮儿撕开了衣服,随即也是一声嗷叫。 直到大和尚们铜棍齐齐戳住,陈贡与金满堂等人,才知他们几个老奸巨猾的成年男子们,想去算计个小寡妇未遂,竟就遭了这乡村老妇人一通算计。 * 村里有个年轻娇俏的小寡妇,村民们便不用等四月八红陈寺的大戏,天天都有好戏可看。听闻金满堂要跑,魏氏与三妮儿两个便堵在那轿子前,立逼着要他把人带走。 这会儿已值中午,人人手里端着一碗饭,都凑到了麦场上看好戏。虎哥娘笑的比谁都大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金哥媳妇也不看看自家姑娘那人材,就敢往首富家里巴着送。” 金满堂在轿子里坐了许久,眼看轿夫们不能起身,撩了帘子,劈脚蹬着栏框问道:“泼妇,你果真要我带走你家姑娘?” 魏氏爬起来连连擦着眼泪:“果真!” 金满堂挥手道:“那就叫她跟我走!” 魏氏大喜,连声喝道:“二妮儿,快把三妮儿的衣服拿来,叫三妮儿上轿子,跟大官人走!” 一村的妇人们顿时傻了眼,没想到魏氏果真就把又粗又胖的三妮儿硬是缀给了一县的首富。二妮儿身矮人小,紫红着脸色自人群中突出来,把个包裹塞给了三妮儿,抱着她看了半天,哭道:“你可得照顾好了自己。” 三妮儿也没想到首富果真要娶自己,这时候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抱着那薄薄几件衣服的包裹,喜滋滋就要上轿子:“二姐,妹妹将来一定不会忘了你,有轿子咱一起坐,有肉咱一起吃,有好衣服,也一定会带回来给你穿的。” 金满堂的腿还在栏杆上蹬着,小手一挥金光闪眼,吼道:“在后面跟着跑!” 不等魏氏再醒悟,轿夫们抬起轿子一路走的飞快,三妮儿包着个包袱皮在后面一路小跑,片刻间,这一队人就没影儿了。 一场闹剧,唯魏氏大获全胜,在家端着那碗凉掉的面盘腿坐在炕上,边吃边乐,见地上陈金和二妮儿两个苦着脸,又对他们一通好骂。 如玉赔了一件衣服,还丢了帮她散粪的人,又倡了好大一个名声,成了这村子里的笑话,也是气的什么一样。她在家里闷声纳好了那件袍子,正准备自己到地里去散肥,出门才扛起铁锹,便见陈贡脸涨的紫猪肝一样,一个人疾步进了她家外院。 “如玉,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陈贡冷冷问道。 如玉自肩上卸了铁锹,站在新开的桃树下,也是冷言相回:“我不但知道,还知道有一句话叫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陈贡一声又一声的呵呵冷笑:“小丫头,这个世道中,人确实要不要脸,日子才能过得好。我给你脸你不要脸,我也要给你好日子过,金满堂家的正头夫人不做,你也就只剩了虎哥那一条路,虎哥娘是什么气性你不比我更清楚,天长地久,咱们慢慢走着,我倒要看你今日作弄我一场,以后的日子是会哭还是会笑。” 如玉不比他笑的更难看:“里正大人说了,初嫁从夫,再嫁从已,你管不得我。” 陈贡越发觉得可笑无比:“傻丫头,说你傻你真是傻。那张君的里正能做得几天?我这族长却要管着整个渭河县的陈氏一族。好个初嫁从夫再嫁从已,大历的律法,管的是天下,我的律法,管的就是这渭河县的陈氏一族,你果真有本事,就到县里去告我一回,看陈全是向着大历的律法,还是向着我们陈氏一族的族规! 等着,我立马就给你点颜色看看reads();。” * 这夜,隔壁清河县县城中一家大户院子里,月光下狗卧仆睡,近了才知狗已被封喉,仆从也被迷翻,口吐着白沫。 内院西厢,曾承建那红陈寺的都料匠被五花大绑,在地上跪着,炕上是个只着肚兜的年轻妇人,怀中裹着个约摸一岁大的孩子。孩子头上留着茶壶盖儿,一双圆圆的眼睛眨巴着,瞧地上哆嗦的父亲,一只手还在母亲的怀里揉捏着,揉捏得片刻,一声哭,拱头去寻母亲的乳/房。 椅子上坐着个蒙面,黑衣,瘦峭身形的男子,唯露一双极其俊俏的眉眼在外,瞳似丹漆,冷冷盯着这都料匠,眸中全无任何感情。他坐了许久,轻轻擦拭着一把棱型,五寸长的梭锥。 都料匠回头见自家娘子正在给孩子喂奶,哆嗦着摇头道:“那大殿下的密室从来只有一条路,再无生门。大侠,您看在孩子面上,饶了我吧!” 锋眉下一双眸了忽而闭上,梭锥飞出,划破都料匠被汗湿透的长衣,没入裆下。 那炕上的妇人忽而一声尖叫,手一软,孩子咕噜噜滚到了炕上。她慌乍着双手,顾不得两只憋足奶的奶/子晃荡,连爬带滚就要下炕,再一梭子飞出,落在这妇人裆下,将她生生钉在炕上,一动不动,冷汗直往外冒。 都料匠眼看再一梭子又要飞出,看那准头,是直奔自己才一岁大的胖儿子额头去的,两眼一闭道:“大侠,饶了小儿,我说,我全说。” …… 等这大侠走后他再站起来,地上一枚梭子,生生剁入青砖之中,唯剩柄与红缨在外。 * 再探过一回红陈寺,于三更的晨露中赶回陈家村,翻过垭口,整个村子仍还隐于沉睡中。张君都躺到了床上,想起自己不日既要走,忆及那小寡妇还未找到个好归宿,心又是一揪,遂起身欲要往如玉家去。他才出门,便见如玉穿着件夏日才会穿的,月白色的收腰薄衫,下面是条本黑的薄纱长裙。 他从未见过她穿长裙的模样,只觉得月光下她脚步轻盈,唇含笑意,偶尔四顾,眸清如空,勾的他一颗心不停突突着。她跃过涧溪,几步窜上山窖,再往前,忽而回眸一笑,却是推门进了垭口那小屋。 张君面红耳热,脑袋立时胀成两个大,也知如玉方才那一眼,是在瞧自己,暗吞了两口唾沫,心道自己不日便要离开的人,不能因为一时情燥而害了她,冷了又冷硬了又硬心肠,沉着气想了一车要劝她的好话,才迈步,却见一身短打,腿长背阔的沈归不知何时竟回了村子,仿如约好似的,他竟也推门,进垭口小屋去了。 千防万防竟然没有防得住,这匪徒又来欺负如玉了。张君摸着身上的梭子,轻轻寸入手中,提气一脚便踹开了垭口小屋那道烂木门,正想一梭子飞出去,那知如玉忽而就扑了过来,扑入他怀中。 那是他来此的第二个夜晚,好奇心驱使着他跟进山窖里去,她便这样扑了过来。柔软,轻跃,如同一张五色,五味,五音织成的网,叫他眼花缭乱,舌不知味,听觉失灵,每到夜里就心情放荡发狂。 他紧紧将这带着桂花香气的柔软小妇人拥入怀中,深深嗅了口她脖颈间那温暖的体香,鼻尖轻蹭着她温软似玉的面颊,她唇凑了过来,他才忽而想起,自己这辈子还未吻过,或者说连个姑娘的手都没有摸过。 怎么能和年有三十,身经百战的沈归比? 当年在五庄观时所读过的淫/书,所看过的避火图,师傅架火烤烧鸡时所哼的那些淫/辞艳调,齐齐儿在他脑海中浮起,又齐齐如潮水褪去。满腹经验,书到用时方恨少。如玉两条腿已经缠了上来,恰就勾缠在他腰上。 第25章 青苗税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她道:“钦泽!钦泽!你摸摸我的心,你摸摸它跳的可厉害?” 张君自己的心都快从膛子里跳出来了,他舔着自己焦躁干烈的嘴唇,混身每一寸皮肤皆如燃烧中的焦炭,着她软润一双小手抚过,混身的汗毛如被雨露滋润着抚过,畅爽,清透。他想狂奔疾走,想如满月之夜仰天长啸的狼一样嚎叫。 她纤指抚上衣衽,于脖子上轻轻的抚触着,像是要解开衣带的样子,眸中清水满颤,又像是要勾着他去亲解那罗裳一般。张君脑子不停的炸裂,等她薄裳滑落的那一刻,柔柔润润如白玉的光芒,却是耀的他刺眼无比,睁不开眼睛。 他想迈步走过去,脚如打了结一般定在原地。他想伸手去抚触,于那虽不强烈却刺眼的光芒中,却怎么也够不到她的身体。长裙逶迤,衣带半开,她就那么站着,身后是白蝶齐飞的纱帐,湘妃竹床,几案上一瓶清供。 突然,沈归大步走了过去,搂上如玉便将她扑入那青底红面的大被之中reads();。 张君脑中嗡一声清响,一梭子飞出去的刹那,自床上一跃而起,披上衣服疾步冲出门,才不过四更的天时,公鸡都还没有打鸣,整个村子仍在沉睡之中。 他一头大汗,推门进外院,站在如玉那西屋的墙根下,估摸着如玉炕的位置,抵额在墙上,一下下的轻碰着。 隔着一堵墙,在屋中沉睡的小寡妇,成了他心里的魔障。 * 陈贡的颜色,跟着返青的麦苗和怒灿的桃花一起,不过三日的功夫,就从村口上来了。 新调任到柏香镇巡街的陈宝儿,带着一纸告示进了村子,贴在村口麦场边的围墙上,指了个孩子去沈归家请张君,随即便敲起了锣,等看热闹的人们围了过来,随即高声道:“乡邻们,县里来的告示,从即日起,陈家村凡知县大人陈全的亲属以外,所有田地皆要征收青苗税。” 村西头至少十几户人家,是知县陈全的近亲,这些人自来没有缴过任何一分税,如今也不用缴税。而苦了的,是剩下村中和村东头的几十户人家。这些人家年年沾着知县陈全的光,也是不用上一文钱的税的,但是这一回魏氏和如玉惹了陈贡,才不过三天,青苗税立刻就来了。 要征税,就要用到里正。张君在陈村无所事事了半个多月,乍乍然被请到村头麦场上,立刻便被一村的人们围了起来。人人七嘴八舌,问的皆是关于青苗税的问题。 百岁儿连拍着手道:“里正大人,我们这穷乡村里,一亩地一年到头满打满算也没有十文钱的收入,您看看,别是陈宝儿唬我们呗。” 张君看了一眼告示,见上面列明每亩田地要缴十文青苗税,先就皱起了眉头。他伸手撕了那告示:“大历律法中,没有关于青苗税这一项,这告示有问题。大家散了吧。” 自来官官相卫,陈宝儿见张君撕了那告示,随即拉他到麦草垛后面,低声道:“里正大人,这告示实实在在是县里出的,青苗税也是县里要收,您虽是京里来的,可毕竟现在做的官儿是里正,这样随手撕了县里的告示,怕不太好吧。” 张君一笑,自身后背着的手中翻出本三寸来厚的书,一页页翻给陈宝儿看:“陈大人,蒙皇上不弃,去年编修《大历会典》时,张某也有参与,而且恰如今手头就有一本,您看,这地方田粮一卷秦州分卷中,确实没有青苗税一说。” 如玉自然知道这一手是陈贡所为,也知道村民们迟早会醒悟过来,这件事的起头皆是由于她。所以难得的,她也在人群中凑热闹。 张君翻到地方田粮卷秦州分卷,指着这一栏轻声细语慢慢往下念着,陈宝儿便看便点头,看完了却是十分为难:“张大人,既你说这《会典》你也参于了编撰,我自然信你。可是,县里出的告示上有知县陈全的私印也有渭河县的公戳,您看怎么办?” 张君啪一声合上书本道:“这个陈大人不必操心,本官亲自往县衙一趟,与知县大人说明白即可。” 他今天穿着初来时那件白衣,冠着墨玉,抱着书本骨质纤长的手抚过书卷,锋眉微簇双眼投在书上的神情,不说圆姐儿趴在如玉身后哼的如叫/春的猫儿一般,就是如玉自己的心也化了。天底下总有惊才绝艳,就像话本儿里走出来的一样的好男人,可惜那样的男人,是看不上乡里小寡妇的。 张君当然不会知道这村子里小姑娘和小寡妇的春心都叫他吊得七上八下无处安放。他手撕了告示,指明律法中没有青苗税这一项,等再要往沈归家走的时候,果真是几乎叫沿路的村民们撕了身上那件白衣。人人都要请他到自家去吃顿饭,顺得还捧着自己珍藏了几年的好酒,非得要请张君喝上一杯。 回到沈归家,张君最近正在读沈归那一屋子叫虫蛀了的霉书reads();。眼看日落西山,忽而闻得一阵香气,再抬头,便见他的衣食主人如玉笑嘻嘻端着盘子进了沈归家破落的院门。她今天炒得一盘葱蒜咸肉,还有一盘清炒冬瓜,一只盘子里盛着,另还有一碗热腾腾香糯糯的白米饭。 送完了沈归老娘的,如玉才另端着一盘子进了东屋,这还是第二回,她单独给他一个人送饭。连着三天只有安康送饭,而只要一照面,如玉就是满面寒霜。这猛得一下如玉自己来送饭,脸上还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张君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应对才好。 他自打进了村子未曾吃过米,端起碗先吃了一筷子米饭,饭蒸的很糯,但米是顶差的米。他不动声色吃着。 如玉仍不走,却也不敢坐凳子,十分尴尬的站在门上攥着双手。 张君吃完饭擦过嘴,才清了清嗓音问如玉:“小娘子可是还有事?” 如玉指着那盘张君一口未动的咸肉道:“里正大人可是不爱吃肉?” 这肉也不知在缸里腌了多久,一股苦咸之气,张君见惯山珍海味,不比村民拿它当宝,自然不屑于吃它。他道:“我不喜茹荤。” 如玉暗暗撇嘴,心道:我把所有的肉都舀到了你这里,你不吃,拿回去给我的安康吃去。 她脸上仍还堆着笑,将那碟子与碗都收到了自己盘子里,别掏帕子替张君抹净了桌子,才道:“我想看看你那本《大历会典》,不知道里正大人答不答应。” 张君忍着笑,指着身边另一张椅子道:“小娘子先坐,我这就替你拿书!” 如玉再不敢坐沈归家这摇摇欲坠的椅子,复问道:“我能不能拿回家去,今晚细细翻阅一回?” 她太想知道律例法典中关于婚姻嫁娶那一项的律法了。这穷乡僻壤中没有好书,便是有,也顶多不过几本诗词与诸子百家而已,像这种只在官家流传的法典,载着律法,可是普通百姓们够不到它,而下层的地方官们,也不肯轻易示众,为的,也就是要以愚化民而已。 她只要知道了律法中关于婚姻嫁娶的一项,以国法应对族法,至少可以与陈贡斗得一斗。 张君细而白,骨节分明的手指,就那么轻敲着桌面,唇角含着丝玩味的笑意,一遍又一遍的敲着。每当他神情这样温和而又盯着她的时候,如玉就会有一种错觉,以为这年轻人是对自己动了心,或者看上她的人材相貌,或者心中也有些喜欢她。 于是,她的心,随着他敲击桌面的声音如小鹿乱撞着。 可他的话一出口,如玉便又怏气不已。他道:“那件新袍子,你还没有给我了。” 如玉伸了手道:“你先把《大历会典》给我,袍子等我一回家,就让安康给你送来。” 张君摇头道:“不行。安康脚快手慌,我怕要摔坏了我的书,一会儿你自己拿着袍子来换书,我也只能借你这一夜,明早就必须还我。” 如玉心中又气又恨,暗暗咒着张君,端着盘子转身离去。 这件袍子,她本是给沈归做的,所以肩背都放的比较宽。那夜沈归走了,她没能送出去,又打算把它送给二伯陈金,那可怜人一辈子也没穿过一件好衣服,还是这村子里待她顶好的人,所以她又收了肩背卷了袍帘,把它生生改小了七八寸,形样只比安康的略大一点。 如玉的性子是,你待我好,我便把一颗心都给你,你若想强压我,我也绝不可能低一丝一毫的头。所以张君再三讨要这件袍子,她心里也带着气,自然就不肯再替他重又放边子。她抱着这袍子黑天胡地一路奔到沈归家,进门看正房黑哑着,也知沈归老娘是睡了,抱着那袍子就进了东屋。 第26章 节妇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张君趁着如玉走的空档儿,又换回了那件松绿色的蜀锦袍子,此时又有油灯,又有桌椅和床,比起初来那几天像无家可归的野狗一样四处晃荡,简直是舒服的不能再舒服,正坐在那漆色斑落的书桌前读书。 如玉把叠好的袍子轻轻置到桌上,随即道:“里正大人,书能否给我了?” 这蜀锦还剩着一点边角料,张君才取了书出来,便见她展开那边角料所做的包袱皮,似是要把书放到这包袱皮里头。他伸手指了指椅子道:“你坐!” 见如玉仍不肯,复拍了拍椅子道:“我知道你是想看关于婚丧嫁娶一列的律法,如今我要替你指出来,坐到油灯前来!” 灯黑影暗,两张椅子挨的很近。 如玉坐到他身边那张摇摇晃晃的椅子上,才落屁股,椅子便是咯吱一声。她以为是自己太重要压坏了椅子,再一挪屁股,又是咯吱一声。 张君给如玉的本就是把烂椅子,等她终于挪坐稳了,从书签处翻开,指着卷二十中婚姻一栏,读道:“如亲病已危、或身死,从尊长主婚、招婿纳妇、罪止坐主婚。免离异。若亲死虽未成服、輒婚配、仍依律。你瞧这一句的意思,从字面来看,是什么?” 如玉道:“尊长主婚,这么说,仍旧逃不开族长那一关。” 虽失望无比,可如玉依旧还能接受,毕竟她也从未想过,天底下会有初嫁从父,再嫁从已那种好事reads();。她合上书包到包袱皮里起身:“还是要多谢里正大人,我拿回去再读一读,明早还你。” 张君也起身:“我虽来了不多几日,却也看得出来你很聪明,很善于利用对自己有利的资源。律法中的尊长,可大可小。若陈传能替你做主,就可以逃开陈贡那一关,这个便是闹到渭河县知县那里,有律法为证,陈贡不能为难你。” 正如戏文中所说,小姐的心丫环命,她想嫁个俊俏小书生,一夫一妻恩恩爱爱和和顺顺,但天底下那里能有那样的好事儿。 * 次日一早,张君出村口的时候,天仍还是麻麻亮着。非但如玉一路跟到了村口,村口那大麦场上,乌乌鸦鸦站了满麦场的人。这些皆是乡民,虽衣破而满缀着补丁,于这早春的清晨揣手吸鼻子揉眼睛,一见张君来了,却立即都把手从袖子里掏了出来恭垂着,虽仍是默默无言,可那一双双眼睛里充满敬畏,望着张君,便如仰望天神。 为官难,为一个好官更难。在此做一回里正,无论能不能拿到玉玺,于张君来说,无异是人生路上十分难得的一次体验。这些乡民们因为族长的私怒,就被强加上每亩十文钱的税金,若不是他在此,他们何处可申诉? 如玉昨夜抄了一夜的会典,送完张君和安康才回到家,取了铁锹扛着,要往西沟头地里去。 老皮皮就在村头晒太阳。这个懒货被陈传打了一顿,今日才能站起来。他自来见了妇人们就爱笑,眼见如玉来了,嘿嘿笑着问道:“如玉要往那里去?” 如玉心中暗恨陈传怎么不把这老怂给打死,也知道自己若是一人出村,他必定要跟着。他这个人胆小如鼠,但又泼缠的如条鼻涕虫一样,打他脏手,骂他脏口,若是不应他,他必定又要跟一路。遂冷笑道:“我大伯正在西沟头耕地,我去给他搭帮手。” 说起陈传,那是天底下老皮皮最怕的第一人。他果然不敢跟来,生生止步在村口,眼睁睁看着小寡妇扛着把铁锹走了。 出村二里地儿,再往前一里路就是红陈寺,周围一路皆是返青的麦苗子,嫩绿绿的一沟垄一沟垄的长着。又是红陈寺的小沙弥,正在她家地里卖力的替她散肥。 如玉蹑脚靠近,到那小沙弥身后时忽而一声清喝,吓的那小沙弥扛起铁锹就跑。 “告诉你家老法师,往后谁敢往我地里再来洒一锹的肥,我就写封信,将你们红陈寺这匪窝告到秦州府去,滚!” “我的小如玉,这些年脾气越发的涨了,难道我打金满堂一顿你不高兴?”觉悟法师亦扛着铁锹替如玉散肥,听了这话挥退小沙弥,问如玉。 如玉冷冷瞪这虎背熊腰的大和尚一眼道:“我希望你将那陈贡打死,你怎的不敢?” 她见了这大和尚,向来没什么好脸色。 这大和尚却是相反。在别人面前熊一样暴躁一个人,无论如玉怎样骂他,吼他,永远都是笑笑呵呵。他道:“打死陈贡十分容易的事情,可若是他死了,没人在后赶着,我的小如玉便将这陈家村当个福窝儿,永远也不肯往前迈一步,那怎么行?” 这是另一种恶人,看她有几分好颜色,想拐着将她卖掉,话却说的比蜜还甜,巴望着她在被卖掉之后还能替他数钱。若说对魏氏还有几分同情,那对于这大和尚,如玉就只有厌憎。她道:“法师,您就死了要拐我去卖的心。我赵如玉就认准陈家村这福窝儿了,死都不会跟你走。” 觉悟法师腆着大肚子摇头:“你不过是叫张君那京里来的公子哥儿迷住了眼而已。只要你肯把赵大目当年留给你的东西拿出来,他张君算个什么东西,沈归都只配给你提鞋的。我的好如玉,跟着我,将来你能做皇后娘娘!” 这话听了几百回,每听一回如玉都忍不住要笑:“我爷爷果真留着金山银山,我能落到这山沟里来?法师你是想钱想魔障了,快快儿的回去念两遍清心咒只怕能管用reads();。” * 继张君离开陈家村之后,过了三五日春田得定,趁着麦子还未及腿,如玉也准备去趟县城了。她一个人自然不敢,于是便诓哄上了魏氏。而魏氏恰好也想知道三妮儿在金家究竟过的如何,婆媳两个冒死半夜出村,一路跑到了渭河县城。 在县城口上分了道,魏氏自往金府,如玉一人转身往县衙,到了县衙外,却也不直接进衙门。这衙门外先是一面雁翅大照壁,以隔县衙清净之地,照壁对面是一处名叫琼楼的妓院,正是首富金满堂开的,过上几年就要新修葺一番,屹立多年不倒。 往西一条巷子,走进去是县城里最大的市场,有些小酒楼,地摊儿,各类杂货。东边正是如玉来时的路,一直往后走,俗称金街,一条街上全是南来北往商贩们所置的大院,但没有一家能与金满堂家的富丽堂皇相比,所以街道都要姓金。 如玉到市场口上的茶摊儿处坐下,一个铜板要了碗茶,拿自己带来的饼子就着喝那碗苦味浓重的茶,到了中午饭的功夫,眼见得散衙,她知那戴方巾的就知道是主簿,一个箭步便奔了过去,连声唤道:“主簿大人!” 这主簿是个四十由旬的中年人,听得有人在唤,回头见一个穿着月白面子蓝花布衫的乡妇,面容俊俏干净利落,满面堆着笑意。止步满脸戒备的问道:“娘子何事唤我?” 如玉随即欠身行了一礼道:“奴家是柏香镇一个乡妇,于族中有些烦难事情,得闻主簿大人为一县中最知礼法的长者,特地清早起身,赶到县城来,想要请教主簿大人一回。” 虽不过开门见山一句话,但于一个拦路的陌生人来说,这话却大有讲究。但凡乡里人们进了城,一碰到官爷们,先是惧怕,再是热情,两样都让人吃不消。或者有人觉得送些小礼行贿,自以为能占些好处,殊不知那点儿土产,官爷们随手就能得,根本看不上,反而要心生烦难厌恶,下意识的就会拒绝。 再有一种便是一见就迎头喊冤,恨不能于一刻间剖心于官爷们面前,把自己的委屈诉出来,立刻就要逼着这官爷们替自己平冤,这样的,官爷们见了立刻就要躲,所以也是下策。 所以如玉一不送小礼行贿,二不迎头喊冤,反而把主簿推到一县最知礼法的长者位置上,主簿听着舒服,虽有戒心却也不过分,这迎门第一脚就算是踏上了。 主簿看这妇人举止有礼,言谈亦十分的大方,不由便停下了脚步伸出了手:“诉状拿来我看。” 他这意思,显然当如玉是个前来喊冤的乡妇,想要拦路告状了。如玉连忙摆手道:“奴家并没有什么冤情要呈,唯于律法上有些难解之意,想要主簿大人开解而已,主簿大人若有暇,于奴家到前面那茶摊上略坐得一坐,听奴家为您详说,可好?” 两人在茶摊前坐定,大厅广众之下,主簿先拍了两文钱,待伙计上了两碗茶来,才道:“娘子请讲。” 如玉这才掏出她所抄那法典,指着法典道:“奴家是个新寡,因婆婆耳聋眼瞎,小叔又还年幼当不得家,如今不想再嫁,想要在家替夫守节,可家中贫寒只有几亩薄田,小叔又在攻读之年,实在难开销。我听闻朝廷中有奖励节妇的规定,所以想来主簿大人这里问一问,要做节妇,可有什么规程?” 蝇头小楷的字,写的十分工整,可见有些功底,这样的字能让人读下去。可是听完这小寡妇的话,主簿大人随即就笑了:“朝廷奖励节妇是有的,而且这几年比前些年奖的更厉害,但是门槛也更高了。” 他下意识打量了一眼如玉,摇头道:“不要想什么守节了,你还这样年轻,还跟大姑娘一样,回去跟族中说道说道,找个人家再嫁吧!” 第27章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如玉见主簿起身就要走,连忙也站了起来,拾起宣纸疾声道:“或者大人您不信,但奴家是立志守节,就会一直守下去。我听闻一县之中有几个节妇,于整个县都是光彩的事情,为何您不替奴出个主意了?” 主簿还要赶着回家吃饭,无奈又停了下来,直言道:“小娘子,你可知道咱们知县大人陈全?” 如玉心道我就是他同村的,怎能不知reads();。连忙点头道:“知道。” 主簿又道:“他家有个寡嫂,守寡将近二十年。这个寡嫂如今就想要做咱们县里第一位节妇,她要做节妇,须得族长与族中议过,将请呈递到县衙,知县大人接到以后,批过,再送到秦州府,州府接到以后,批过,再送往京城,京城礼部收到之后,批过,这才能定她是个节妇。陈氏族中,陈贡为族长,陈全为知县,陈全夫人的远房哥哥,还在礼部任主事,就这样,这封请呈越三年之久,从礼部被驳回了三趟,你说容易不容易?” 原来要做个节妇,竟这样难。虎哥娘想做渭河县第一节妇,三年了都还没有批下来,更何况她? 如玉失望不已,目送着主簿大人走了,仍回到那茶摊前呆坐着,不过片刻间,便见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在一群人的簇拥之下,从金街那一头正往县衙这边走着。 知县陈全在左,首富金满堂在右,后面簇拥着一众衣着华贵的县城财主们,张君穿着她缝的袍子,白面俊生生,锋眉秀目,悬鼻薄唇,那相貌果真比几朝前石窟里的菩萨们还要好看。他面上阴晴莫辩,就走在最中间。就算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就算他如今只是个落魄里正,为了能留幅探花郎的墨宝,金满堂等人皆是趋之若鳌,鞍前马后。 如玉今天还穿着带花儿的衣服,就怕在县城遇见熟人,谁知迎头竟就把她最不愿意碰见的人们一次碰了个够。好在她瞧见的更早,眼看着那群人来了,慌得弯腰,躲到了这茶摊儿的围子里头。围子下面粗木打着斜岔,她仍能瞧得见他们,而他们想必是看不见她的。 那琼楼中转出几个身着轻纱薄绸,身姿曼妙的年轻女子,散成扇字形样,对着张君等人便是一礼。金满堂左右相请,陈全与张君一左一右,叫那年轻妓子们相挟,进门去了。 如玉待这些人走了才松一口气,好容易进回县城,还是舍命偷跑出来的,自然要结结实实逛上一逛才肯回去。她一路往那市场里头走着,见箩筐也要问问价格,见各类鞋袜、肉、劣质的铁钗铜环,各样东西价格一路问过去,到一处书画摊前,见一个四十由旬的男子在摆着卖书画,那水墨画十分的拙劣,线条僵硬,全无变化,画的马连形都不能似,更遑论神。劣到如玉都不忍心看,过去一问,居然还要十个铜板钱一张。 如玉远远站着看了许久,见果真就卖出去了一张,她暗叹道:若是我的画儿摆到这里来,总也能卖十个铜板一张吧。 她这还是长大以后头一回到县城,与当年逃出来那一回相比,看待万事万物已是大人的眼光和思维。她祖上就是行脚走贩的商人,骨子里对于经商也有些独道眼光,此时一路看过去,觉得自己若能托生于此,也是大有可为,遂一路走着一路点头,心中暗道:若是把婆婆和安康能接到这县城中,婆婆编筐,安康读书,我画些画儿,想必日子也不难过。 唯一的难办处,却还是陈氏族中。他们不放人,她就出不得陈家村。 她正想着,忽而身后叫人推搡一把差点摔倒在地。如玉回头见是魏氏,犹还未及说话,魏氏已经拉着她跑了起来:“这下完了,陈贡叫人来追咱们了。” 如玉回头见果真七八个乡里汉子挤挤壤壤中往前走着,她也吓慌了神,跟着魏氏一起跑起来:“二伯娘,三妮儿不是给金满堂做妻?金满堂的面子竟治不住陈贡?” 魏氏一路跑着一路抹眼泪,抽抽噎噎道:“屁的夫人,他把我家三妮儿带到县城来,就把她配给了自家一个掏大粪的,三妮儿闹着不肯,我那远房妹妹因为生得个姑娘还略有些脸面,说了些情,如今把三妮儿配给了金满堂家一个小厮儿。这挨千刀的金满堂,我得上县衙告他去。” 要说魏氏在红陈寺玩的那一手,其实把个如玉也装到了里头。可她就是这么个又愚又蠢又还自认聪明无比的可怜人,自以为玩得一手好把戏能一步登天,到头来却总要落得个一场空reads();。所以如玉对她,虽厌,却也恨不起来。到此时反而有些可怜,连忙扯着手道:“像是陈家店子一带的男人们,那一带的男子们野蛮,咱们还是不要想着去什么县衙,先躲起来要紧。” 魏氏这几天做梦都是进城坐轿子的梦,首富岳母的梦断的这样彻底,犹还回不过神来,又她是个放过的半大脚,也跑不动,跑了几步忽而摔倒,身后陈家店子的男人们已经到了眼前。外村的男子,离的太远都不沾亲带故,对待如玉和魏氏自然也没有什么怜惜。为首一个一把扯起魏氏就要拉走,后面的也来搡如玉。 如玉和魏氏乡里媳妇偷瞒着族长进城,生怕叫人说成个乡里媳妇颠山走洼,回去要受陈氏族里的责罚,自然也不敢吭气,只得抱紧了干粮包儿垂着头往前直。魏氏尤还嘤嘤哭个不住,如玉见眼看要经过金满堂家那琼楼,止不住的压低了声儿道:“二伯娘,别哭了,小心招来人看咱们笑话!” 魏氏偏还哭个不住。如玉心叫着诲气,暗道但愿别叫金满堂或者张君,再有陈全等人看见。否则,那金满堂还在陈家村受了她一顿奚落才走的,此时见她叫外村的男子们押着,指不定要怎么笑话。 人言渭河县的风邪,怕什么就会来什么。如玉抱着个干粮包儿正提心吊胆往前走,张君就从那琼楼中走了出来。她心里暗暗念着菩萨名号儿叫张君不要眼瞧见自己这丢人的样儿,偏魏氏不知那只眼睛瞧见了张君,猛然就往张君身边冲过去,嘴里还在大喊:“里正大人,里正大人!” 如玉想要拉住魏氏已经晚了。她也不知自己中了什么邪,怕张君瞧见自己这个颠山走洼的小寡妇叫人扣押着回村子的丢人样子,比怕陈贡还甚,为了不叫自己在张君面前丢脸,趁陈家店子的男人们赶着去追魏氏时,也心一横朝着反方向,县衙隔壁的那条巷子奔了进去。 陈家店子的男人们以为这老妇人泼皮些,小的总还胆怯也带点羞气,是以并未防着如玉。那知那边才撕扯来了魏氏,一回头小的一个却是不见了踪影。 张君见这七八个男子转身就要追如玉,喝了一声问那为首的:“你们是何方人氏,竟于大街上,县衙堂前对着妇人们拉拉扯扯?” 无论谁人,于乡民们说,穿绸衣的总是老爷。所以这些男子们对张君还算客气,那为首蓄须的抱拳道:“小官人,我等乃是陈氏一族的族人,早晨接到我们族长大老爷的命令,叫我等到县城来追捕两个颠山走洼的妇人。而这个妇人魏氏,恰就是我们渭河县陈氏一族陈家村的妇人,另还有一个赵氏,方才趁乱跑了。 所以,我等并不是拉拉扯扯,而仅仅是管教自家族里不听话的妇人而已,还望小官人明察。” 张君听完这话,伸手轻轻去拨那人拽着魏氏的手:“本人张君,恰就是陈家村的里正,这位妇人之所以入城,乃是要去看望她新嫁到县城的女儿。妇人入城探望出嫁的女儿,不过走亲戚而已,这些本官皆是知道的。而你们……” 他见那人仍不肯松手,一手伸进那人绞着魏氏的胳膊窝子里一个反绞,再狠抖臂膀,接着伸脚往前一凑再往后一摆,直接一个过肩摔就把那人摔到了地上。 “当街强抢良家妇女,还敢冒充陈氏族人,本官现在就可以把你们下到大狱,打上几十大板!” 陈家村的里正?这些乡民自然也知道陈家村由京里贬来个探花郎做官,而且这人出手狠辣,那须蓄的自己未明白过来,别人也都没看明白,一个大男人就躺到了地上。 这些人相互扫视了一眼,彼此道声诲气,转身跑了。 张君扶魏氏起来问道:“你可还能走?” 魏氏回头左右四顾着,哎哟了一声道:“我的如玉哎,我把如玉丢了!” 张君早见如玉慌慌张张进了县衙隔壁的死活胡,忍着心里的笑安抚魏氏:“我听闻你家三妮嫁了个金府的小厮,你且到那家去歇着,等我找到了赵氏,自会送到你家去reads();。” 魏氏边听边点头,等听到最后一句,一把扳住了张君手道:“若是找着了她,也不必到三妮儿家来,三妮儿那女婿一家不好相于,你叫她仍在县衙外的照壁处等我既可,我到三妮儿家歇得片刻,再来县衙外照壁处找她,多谢您啦,里正大人。” 她其实是看三妮儿那女婿油头油脑像个好色的,生怕如玉相貌太出挑,去了又要坏三妮儿的姻缘,所以不肯叫如玉前去,当然,这些小心思自然不可能告诉张君。 * 如玉一路包着个包袱往里冲,靠县衙大院的一侧是青方块的大砖高墙,上面爬着才萌芽儿的爬山虎。再另一侧也是一处墙高户深的大院,如玉跑了至少几百步才跑到了头,却那知这竟是个死胡同。 她回头见巷口上张君已经疾步走了进来,退不敢退,进无可进,又觉得自己这个落魄形样叫他看见更是丢人无比,无计可施之下,便手捧着包袱遮脸,钻进了那死巷拐角密密的爬山虎的枯枝中,虽也知自己是掩耳盗铃,总希望张君一目扫过之后,能疏漏了自己,就此转身走掉。 这死寂的空巷中,脚步一声声,张君越走越近,如玉闭眼听着,估摸他停到了离自己几丈远的地方,显然是不会再往里走了,正暗自松了口气,却又觉得衣服似乎叫谁拿手撕扯着。 她缓缓转眼一瞄,才发现自己慌乱之下未曾注意,衫角勾到了一根修剪过半截的刺玫花儿尖上,初春的花枝儿柔软,绷极了,此时正往回弹着。这月白底儿蓝花的衫子经三妮儿绷过一回,各处线头都是松的,又有了年成洗了太多水布也虚了,不过喘息之间,跐溜一声均匀的响,衫子从左边斜襟处一直哗啦啦撕到胸前,整个一大片的料子,就那么叫刺玫花儿给带走了。 她跟魏氏一样进城的时候也想打扮一回,穿的有点薄,下面不过白中衣,于妇人来说,这个样子已经不是丢人的问题了。张君本来停了步子,这时候重又继续往前走着。如玉仍还不动,红耳赤面乍耳听着,就听张君说道:“这位小娘子,你是否掉了东西?” 如玉一听这话,以为是自己丢了装铜钱的荷包,暗道不应该啊,我的包袱抱的紧着了。到了这个时候,再丢人也得转身了。她放下包袱遮着前胸,一路从刺玫花枝子里捉自己的衣料,捉完了缠到身上再转身,便见张君站在丈远的地方,仍是那一袭松绿色清清落落的袍子,站于这长长青砖巷中,一手负着,一手拿的,正是她从《大历会典》上所抄来那纸关于节妇的律法。 原来他方才之所以止步,是在捡她所掉的那页纸。他倒看的认真,看完了抬头,甩纸而叠,两手负在身后一步步走过来,一脸掩不住的揶揄笑意,再左右看了看无人,轻声道:“如今才三月,你穿着五月才能穿的薄衣,就不怕着了风寒?” 关键是这薄衣还破了。如玉也才十八,这几年为了安实的病,未曾置过好衣服,如今守了寡更不能穿艳色。但十八岁的姑娘那有不爱美的?所以拼着冻死也要穿这件素花儿的衣服进趟城。 张君伸出手来,如玉也只得搭着他的手,从那爬山虎从中跳出来,却仍还抱紧了包袱,咬唇道:“里正大人,我与二伯娘并不是嫌日子苦不肯过了颠山走洼要寻个好去处,实在是有正经事儿,才要进趟县城。族长大人那里,你要替我们明辩才是。” “颠山走洼!”张君复念着这十分拗口的四个字,反问如玉:“那是什么意思?” 如玉会意到这京里来的小里正只怕不懂秦州风俗,一边掩着自己的衣襟,一边摇头道:“我们乡里的土话儿,里正大人若不懂,就别问了。” 妇人们出门,小包袱里都会备着件衣服。如玉此时翻开包袱,将所备的粗布斜襟衫子翻起来,整个儿就罩在了白底蓝花的衫子上头。张君见她翻衣服出来,自然也识趣的转过了身。等她换好了衣服走到他身边时,见仍是平日那件粗布衫子,心中也有些替她婉惜。 第28章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那件白底蓝花儿的交衽衫子,他见三妮儿穿过,勒着一圈一圈的肉,膀间几欲挣开,多看一眼都不忍心。可今天这小媳妇儿穿了,掐腰挺胸,脖子舒的像天鹅一样。 可惜好好一件衣服撕成那个样子,往后显然是穿不得了reads();。 并肩而行,张君问道:“可用了午饭不曾?” 如玉摇头:“不到五月间,我们只吃两顿饭的。”意思仍是没有吃。 行到巷口,张君也不经如玉同意,自顾带她进了对面巷子,一直绕到这琼楼的后门上,才回头道:“你先在此等着,我去给你找个去处你歇缓个把时辰,等我这边应付完了,与你们一同回村。” 这琼楼开了多少年,如玉六岁的时候来此,还跟着她那荒唐爹进去逛过,当然,这是拆了旧址新盖的。她自然知道这里头是什么样的妇人们在住,而自己一个良家妇女,又还立志要做个节妇,为名声故,自然也不肯进去。是而摇头道:“我去寻了我那二伯娘来,快快儿的回村即可,里正大人还是自己回吧。” 张君本提了袍帘要上台阶,这时回头簇眉:“你不要我到陈贡面前帮你们说情?” 没有族里的允许,两个妇人私自出门,还一路跑到了县城里。不用想,她和魏氏连柏香镇的路口都过不了。陈贡为杀鸡儆猴故,也不可能轻饶了她们。如玉当然知道自己如今能借助的势力只有张君,唯他是个外乡人,也比渭河县的男子们更懂得尊重妇人,又还吃了她的饭嘴软,肯帮自己一回。 可她就是觉得自己太丢人了,于这面容俊俏性子温和,生的比那菩萨还要相好的男子面前,一次又一次的丢脸,自惭形秽到一刻都不想再站在他面前。 张君已经上了楼。如玉站在这只有两尺宽的小门上,仰望里头那鸦森森的木梯,过了片刻,张君复又下得楼来,身边还跟着个面容约有二十上下的年轻女子,这女子穿的十分素雅,墨青色的白衽短袄,下面一条酒红色滚边的阔幅长裙,头发自然的拢在脑后,眉目间的神色十分倨傲。 张君似乎与她十分熟悉,止步在如玉面前吩咐那女子道:“待云姑娘,带这位夫人到你房中,好生款待,勿要怠慢了!” 这待云敛了一礼,等张君下台阶出了巷子,才道:“夫人,请随我来!” 琼楼是一整座的三层高楼,呈品字形,一二层为主楼,三层为阁楼,往后还连着一处绵连进进的大院,那大院才是龟公鸨母下人丫头们所居之处,而这一整幢楼中走廊两侧的粉壁上皆挂着大幅装裱过的字画。如玉幼时习过工笔,到陈家村以后因为宣纸绢布太贵,柏香镇上颜料颜色稀少的原因,每画一幅都格外的珍贵。 当然,这些年她的画艺也从未有过进展,也只能偶尔用来悦心。于一个乡妇来说,拿熟宣或者绢帛绘一幅只能看不能吃的画儿,实在是奢侈之极。 上到三楼,一路沿着一条临窗的长廊往里走时,如玉才真真是大开了眼界。这墙两侧所挂的一幅幅工笔,皆是或坐或站,或赏花或临窗的美人们,美人们的姿态虽含蓄却挑逗,衣着或清凉或华贵,一幅幅看过去,功底皆非常的好。 这些工笔美人图皆出自一人之手,细看印章落款,如玉辩出那名字是爻贞夫人四字。 方才在那市场上所见拙劣的写意画儿一幅也能卖一文钱,给了如玉在外谋生的极大信心,可再进这琼楼望把满墙的书法,写意,工笔一幅幅看过去,如玉又是无比的灰心。她若果真想离开陈家村,到某个县城中以书画谋生,也只能到那些市场上,与方才那书画摊主一样撞大运。否则的话,就得找个好师傅,跟得几年,看能不能有墙上这爻贞夫人的画艺。 在前行走的待云姑娘忽而止步,轻轻推开一处隔扇门,随即站在门上轻声道:“夫人请进!” 如玉一路行来未见这阁楼上有任何一人,似乎一路上所有的房子俱皆都是鸦雀无声。她随待云姑娘进了门,阔朗疏气的大屋中以帷幕隔着三重,一重待客,一重起居,整体樱草与鸦卵色相间的帷幕最后一重隐隐,当是她的卧榻香闱。 待云请如玉坐在临窗的圈椅上,先奉了一盏温茶,随即也坐到了她旁边的圈椅上,轻声问道:“夫人可吃葱蒜,可茹荤腥,羊肉吃否?” 如玉听这意思她是要替自己备饭,连忙道:“并无忌讳,一切都使得reads();。” 这待云姑娘柳眉杏眼,神色冷清,虽初看不觉惊艳,但越看越顺眼,言谈举止间有十分的书卷气度,不像个欢场之客,倒像个高门贵女。她道:“请夫人等得片刻,奴奴这就替夫人备饭来。” 如玉也不知张君竟有这样大的面子,但既来之则安之,她原来也曾是大家姑娘,倒也宠辱不惊,只起身敛了一礼道:“如此就多谢姑娘!” 待云才起身整了裙走到门前,便听屋外一阵沉沉脚步。她手都搭到了隔扇门上,侧眸听了片刻,随即转身过来,一手抓着如玉,一手放在嘴边轻嘘,将如玉送到最内一重她的香闺中,这才两边伸手要拉,墙上推合在一起的木质挂墙屏风随即徐徐展开,恰此时,外面门上响起敲门声。 如玉不明究里,却也静悄悄一丝儿也不敢言语,再听待月姑娘开了门,进来一人却是笑道:“连着喝了三天酒,人累,心更累!” 这是金满堂的声音。如玉转身四顾这青楼女子的香闺,临窗处一张小画案,案上摊着一张固定在画框上的云母宣,宣上浅构着一幅春桃,还未上色。如玉见这笔法与外面廊上那一幅幅的美人图皆承一师,随轻步走过去,见旁边一只白釉瓷的九瓣调色盘十分漂亮,习画之人也心爱它,再往后,见一只十几寸的浅口大笔洗中注着清水,水下彩绘的图案十分漂亮。 她定晴细看之下,惊的差点哎呀一声叫出来。那笔洗中的绘图,竟栩栩如生的描绘了一男一女的野合场景。男人穿着浅蓝色的开岔长衫,女人穿着粉红色的长袄,倚于假山石上,皆光着大腿,相交合的私/处还经过特意描绘,于清清一盏水中微微颤着。 如玉面红耳赤,暗叹道:如此雅致的屋子里,却有如此下流的东西,果真这是青楼。 隔着一扇屏风,金满堂一路走进来坐到了起居室的罗汉床上,伸手拍了拍自己大腿,长长一声叹道:“这几天冷落了你,你的小脸儿拉的越发长了。” “奴奴不敢!”待云识趣坐到了金满堂的腿上,眉间含笑望着他。 金满堂似是有一肚子的气与不屑:“张君来了这几日,我看待月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自古嫦娥爱少年,虽是人之常情,可她也不能太显眼,陈全那老货一路吃味,全赖我居中调停。” 知县陈全是待月的恩客,大把的银子花着,却看她一路只给年轻的小贬官儿送青眼,当然吃味之极。这就苦了金满堂,要一味的从中调和,他也五十岁的人了,就算保养的好,几天大宴下来也是力不从心。 如玉头一回听这嫖客与妓/女的对话,心中有十分的好奇,遂走到屏风前屏息听着。隔着屏风金满堂轻轻笑着,间或有咂嘴儿吃舌头的声音,片刻间两人喘息着,他又道:“你们这些小孩子傻,那张君是京中永国公张登府上的二公子,天之贵胄,又还是归元三年的金殿探花郎,虽如今在这渭河县叫陈全作弄着当了个里正,那也不过虎落平阳,龙困浅滩,总有风云再起时。这种人,得罪不得,也巴望不上,就你们,不论良家还是妓家,尾巴摆的再好摇的再欢,他不过看一眼就走,没什么恩情的。” 待云低眉道:“无论别人如何,奴奴一颗心皆在大官人身上,再不会多看旁人一眼的。只是听闻前几日大官人不顾府中主母病危,一力要到柏香镇去求娶个正头夫人,还是个年方双九的俏寡妇,只怕大官人有了新夫人,就不肯再来顾恋奴奴这昨日黄花了。” “哼!”金满堂似是在冷笑,笑了许久才道:“你多想了,没什么正头夫人。是有那么个妇人,性子与你还有几分像,淳朴、心气高、本分。但是又本分的过了头,或者也与待月一样心比天高,当然,也与你们一样,皆是些薄命货。” 如玉听他竟说起自己来,话中还暗弹她对张君那点卑贱的爱慕,再听他那评语,句句也是中肯reads();。 待云吃吃笑着,那样气冷一个女子,如玉倒很好奇她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这么说,那柏香镇的新夫人,就作罢了?” “新夫人是作罢了,可这件事儿,却还没有完。” 待月自金满堂膝盖上溜了下来,一边整理着裙裾一边望窗口走着:“听大官人这番话儿,您是对那妇人动了真情,势在必得了?” 金满堂也走到了待月身边,环上她的腰,凑唇去吃她的耳垂:“我对你才是真情意,便是那小丫头,我之所以能看得上,也是看她有几分你的气度。但那妇人既耍弄过我一回,我就不可能再要她第二回,可陈全听闻有这么个人,又起了些兴头,要给她寻个好去处。” 如玉听了这话心中也是一声哼。金满堂这个人,不说府上二十多个妾,就琼楼中养的这位,能画能书,气质清冷,简直不输大家闺秀。有这样的妇人在籍楼中,她便是果真答应了嫁给他,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再那知县陈全,她还甚少见过,能替她寻什么好去处? 如玉还要留心听这金满堂能不能再漏些口风出来,接着却是衣服相磨的窸窸窣窣之声,如玉暗听这二人怕要入巷,又怕他们要进来,又怕自己无处躲,正自慌乱着,便听待云道:“大官人,奴奴今日身上不好……” 如玉松了口气,听隔扇门开合是待云送走了金满堂,连忙整好衣裙坐到了凳子上。待云姑娘似乎也跟了出去,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她才打开那相隔的悬屏。 她在隔壁跟金满堂软言细语了一回,此时颊上还有些飞红,面对如玉时也有了些笑意,起居室桌子上摆着一桌子的菜,如玉见有炸的香椿鱼儿,还有腌肉炒的蕨菜,这皆是新春的野菜,没想到青楼里的姑娘们也吃这些。另有几样鸡鸭鱼肉。待云自己并不吃,此时往妆台前取胭脂条儿抿着唇,临镜顾盼了片刻复走过来道:“夫人吃完了就请随意歇息片刻,奴奴还有些事儿,就不陪您了。” 如玉就着蕨菜与香椿鱼儿吃了半碗米饭,仍复到待云那香闺中临窗的小案上,去看她的画儿。从待云着过底色的几幅熟宣来看,看罢拈笔许久,终也没敢画上一笔。直等到天色擦黑时,才听得匆匆一阵脚步声。 * 回到琼楼前门外,张君满身酒气的牵过马,虽坚拒着,却也一路叫金满堂带着渭河县贩皮子贩茶叶发家的泥腿子商户们一路送出了渭河县城外。他上马拍马赶了几步,于茫茫天色中打马下农田,再一路自农田联中疾跃,跃到一条小路上,便见如玉抱着包袱与待云姑娘一起站着。 如玉谢过待云,跟着张君一路走到了大路上,才问道:“里正大人,为何不见我二伯娘?” 天色已经擦麻,这路上再无行人,张君走了几步停马在一处略田梗旁道:“踩着骑上去,我牵着你走。“ 如玉仍复问道:“为何不见我二伯娘。” 张君道:“她得那家人热情款待几番相留,带话来说要多住的得日才肯回去,叫你自己一人先回。” 如玉不敢相信魏氏竟把自己人一个人丢在了这里,却又不得不相信她就是那样的为人。魏氏一心向往城里的生活,如今天三妮儿嫁到了城里,只要亲家公与亲家母不是狠拉脸赶她走,她是不肯走的。 月亮才升起来,初春的田野上风送着一片青草香气,四十里路程上,至少要两个时辰,如玉得与这年轻俊貌的小里正一起走了。她一颗心随那春风微漾着,坚拒道:“里正大人自己人骑着马在前走,只要放慢些步子,我能跟上的。” 第29章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张君喝了点酒,叫风吹的有些畅意,混身通泰,笑道:“我一个大男人骑着马在前跑,叫一个妇人在后跟着,天下间也没有过这样的事情,快骑上去。” 于灰黄不清的月光下,张君见如玉仍不肯上马,牵了缰绳道:“既你也不肯上马,咱们就一路走回去,可好?” 如玉抱着包袱在前走,张君也跟了上来。于这黑蒙的夜色中,这还曾满怀抱过的两人,似乎于心底里都期望着这么一次远行,再无人打扰,再无俗事相顾,就这么一路漫漫走着,最好路能一直延伸下去。 “如玉,我仍还想知道,颠山走洼是个什么意思。”张君走的很慢,叫如玉也不得不慢下来。 如玉答道:“那是我们这渭河县一带的俗话儿。专用来称呼那些嫁人之后不肯孝敬公婆,安份守已过日子的妇人们,这样的妇人自家里偷跑出去想要谋个好人家,谋份好日子,就是颠山走洼,是要被族中抓回去吊起来打的。” “可以走的更远一点,出渭河县,陈贡不过一个小族长,势力总不会伸到邻县去?再说,若妇人们有了好去处,乡里乡亲的,难道不能帮忙隐瞒吗?”张君问道。 如玉暗道这京里来的贵家子果真是天真无比reads();。她仍还笑着,脚步也放的极慢:“虽说乡里妇人们为了干农活儿不会裹脚,能走得路。可是一个渭河县就这样大,一天时间是走不出去的,农村妇人对于一家人来说,是比牲口还要金贵的财产,可以做家务,可以生养孩子,这样一注大财产跑了,一族的人都要帮着追。 再者,这种事情牵扯着民风民俗,没有一户人家肯隐瞒的。到了追的时候,为了怕同村的男人们存私情,族中向来都是派外村的男子们,抓住了吊打一顿,吃亏的是自己,所以妇人们不是逼不得已又性烈,一般是不会跑的。” 张君止步问道:“那若是遇到丈夫行凶,婆婆难缠或者家庭困顿时,妇人们怎么办?” 如玉道:“无非就是上吊跳崖,寻个解脱。” “所以,你宁可去做个节妇,也不肯再替自己寻一条出路?”张君反问如玉。 如玉又往前走着,摇头道:“并不是我不肯再替自己寻条出路,族中能嫁的男子就那么多,要嘛虎哥要嘛结实,而出了陈氏一族,金满堂是唯一出路,可他比我爹还要老,我怎么能嫁他?再就是跑出去……” 她止语,回头去看身后的张君。经过这一回到县城,虽说叫陈贡发现还不知要如何收场,可是她也有意外收获。她小时候读过书,能书能画,虽底子差一点,画得两笔也能卖一文钱,这样来说,只要能出渭河县,出陈贡的势力范围,不拘隔壁或者远一点的某个县城,再或者秦州城,她依旧是能谋生的。 问题就在跑不出去。今天她和魏氏一走就有陈家店子的人来追,能往族中告黑状的,除了虎哥娘俩再无旁人,有这么两个人盯着,她只要前脚走,后脚陈贡就会带人追来。 但这京里来的小里正,恰就能治得了陈贡和陈全等人。若是经由他带着走出渭河县,走出秦州城,她或者能在某个小城中另谋一条生路,而不必像如今这样于族中,知县陈全之间苦苦周旋。 张君走到她身边时也停下脚步,一轮明月升起已如玉盘,四野清亮无比,平铺向远方的大道犹如一条白练。他身上往外挥散着淡淡的酒气,混身燥热无比,离的太近闻到她身上那股桂花香气,暖而柔润的甜腻,多嗅一口,就能缓解一点他身上的燥热。 他离的太近碰到她被风抚起来的头发丝,却犹还觉得自己离的太远,于是呼吸渐促,停下脚步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若不走这一场路,他心中仍还是清平世道,百姓合乐,妇人们是天地间的点缀,是与他大嫂周昭,或者待云一样心怀格局,理性冷静,智慧却不张扬的解语花儿。直到遇到面前这个小妇人,他才知道天下间竟有过的如此艰难的妇人们,在家中的地位如同牲口,唯一的解脱就是自我了断。 “哎哟!”如玉忽而道:“要不我骑会儿马吧?” 张君回过神来,见四野平坦没有可上马的去处,告了声得罪把如玉侧抱起送到马上,自己牵着马走起来。如此两人无言走了约摸一刻钟,如玉扭来扭去又轻声道:“里正大人,我还是下来走吧。” 张君仍还不明究里,却也伸手接她下来。再走了半刻钟,如玉实在憋不得了,也顾不得羞耻,疾声道:“里正大人,你等得片刻,我去去就来!” 她从早晨出门到现在未曾小解过,这种事情不想还罢,一经想起就憋不住了。如玉急匆匆跳下田野,才新耕过的麦田粟田于月光下宽广无比,左右竟没个遮挡之处。她憋着一肚子的水像离了弦的箭,又像没了头的苍蝇乱奔乱跑着,终于找到一处矮松树丛,心道离的够远了,遂躲到后面急急脱了裤子去解溺。 就算离的够远,但四野如此寂静,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仍还不停传入张君耳中。他面红耳赤,尴尬无比,负手对着大路的另一侧站了许久,才听如玉一阵小跑着上了路堤。 一经这样的打断,张君心中仍还有许多的疑问,话却不知从那里起头reads();。路仍还长,总共走了才不过四分之一,但随着夜深,天也越来越冷,如玉身上这薄薄的衣衫不能抵寒,不由自主便走的快了起来。两人闷声行了约摸半个多时辰,迎面远远跑来个细细小小的人影儿。 安康迎面就扑到了如玉怀中,喘着粗气道:“嫂子,族长带着陈家店子的男人们,已经出了柏香镇,一路火把要往县城里去寻你,怎么办?” 陈贡坐在柏香镇的岔路口上等了半天,等到几个叫张君打怕了空手而归的陈家店子男人们,此时气急败坏,要亲自往渭河县城寻她。 张君道:“你倒也不必怕,咱们到镇上,我亲自去找他,替你们辩白即可。” 来的一道儿上,虽闷声不言,如玉心里却是盘算了一圈又一圈儿。这样的日子,纵使那陈家村再好,她的小院子有多干净整洁花开满院,叫陈贡这些人逼着,日子是没可能清闲过下去的。而能助她逃离渭河县的,眼下就只有小里正张君。 张君吃过她半个多月的饭,又还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心里还存着点读书人未泯灭的良知,如玉如今想要利用他这点良知助自己逃出去,又还想治一治那可恶之极的族长陈贡一家,心中已然有了自己的盘算,随即果断止了张君道:“不劳里正大人,如此黑天寒夜,咱们寻条避道儿直接回陈家村,至于陈贡,等他自己往陈家村找我的时候再说。” 安康在柏香镇读书,对这一带都比较熟。他先紧赶慢赶往前跑了几步,拐到右手边一条小路上,遥指着月光下乌鸦鸦如兽脊隐隐耸起的高山道:“从这条小路一直往下走,就会到陈家店子,那村的男人们今夜全叫族长集结到柏香镇了,所以村子里应当是空的,咱们声音压低了悄悄串村子过去,再沿溪一路往上,比大路还要短半个时辰,直接就能到咱们村子里。” 如玉和张君也拐下了大路,才走了不过几步,安康忽而压着笑声凑到张君面前,牵过他手中疆绳道:“大哥,小弟我这辈子只骑过驴,未骑过马,你这马今日让我过回瘾,我先回村等着你们。” 他夺过马跃了几跃没跃上去,一脚蹬在脚踏里扑腾着。张君走过去轻轻自他腰间一抱,扔他在马上,拍了拍马尾,那马四蹄跃开,沿小路一跃奔驰而去。 又只剩下两个人了。如玉当然知道安康的心思,正好,她也要趁此路上试探试探张君,看自己的计划可行否,遂也一笑置之。于这明月当空的夜色下,如玉也忘了冷,寻到一处田梗坐下,翻开包袱里的水囊递给张君,问道:“里正大人可要喝水?” 张君接过来喝了一口,复递给如玉。如玉接过来喝了一口,塞紧了重又装进包袱,这才扬面问站在不远处的张君:“里正大人,今夜这样的黑天胡地,四野又无人,我心里有几句话要问里正大人,你能否如实答我?” 张君道:“问吧。” 如玉站起来拍着衣服,直言问道:“你来此为何事,又何时走?果真你在京城,是贵家之后?” 这几问题抛出来,张君也是一怔,他当然不能说实话,却又不忍心撒谎,只选择回道:“我家是个大家,家里人很多。至于何时走,约摸不出半月左右。” 如玉听了心中一喜,暗道:这个时间恰是刚刚好。 两人复走起来,穿过陈家店子村时,唯两旁偶有犬吠,一村的人都陷入了寂静梦乡。如玉终于鼓足勇气,再次试探着问道:“里正大人来此,当与沈归有关吧?” 虽说自打一入陈家村,张君就觉得沈归与如玉关系不同,也曾将她当作知道玉玺藏在何处的人而观察过几回,但后来见她活的懵懵懂懂,一心扑在田地上,这才作罢。她抛出的这个话题,重又吊起了张君的好奇心,他停下脚步,回头,于背身的月光下并看不清脸上神情,一步步逼进如玉问道:“如玉,你与沈归,交情当不浅吧?” “怎么个不浅?”如玉见这一直淡漠而又和畅的里正大人忽而回身一步步逼近自己,自己往侧边躲了躲,复往前走着,解释道:“就是同村大哥,可你别忘了,我听过你的私话儿,知道你跟东宫太子都有关系reads();。我们村子里,唯一是个人物的,就只有沈归,你来此不为了他,还能为了谁?” “你跟他,也是那种关系吧?就是垭口小屋里那种……”张君紧追了几步,一把抓住如玉手腕,拉她在月光下回头。 如玉听完随即反应过来,张君这话,是以为她和沈归也像魏氏与老皮皮或者陈贡一样,是那种皮/肉关系了。她虽成亲六年,到如今也还是个大姑娘,这样的羞辱自然不肯受,劈手就给了张君一巴掌:“还贵家之后,还上过金殿,你爹娘竟没教过你要怎么跟人说话?” 如玉骂道:“我丈夫新死不到七七,我在陈家村中身正影直人人知晓,你竟能问出这种话来。” 远处大路上几人吵吵嚷嚷叫着诲气而来,张君犹还拉着如玉的手,远远闻得吵嚷声随即一把拉如玉转到了村头一处荒断的废墙中,与她一起压低了头等着。 这些人正是去追过如玉和魏氏的那几个,因追人有功劳,陈贡放了他们早回家,恰在此处与如玉张君碰上。这些人一路走一路骂骂咧咧,为首被张君过肩甩过的那个犹还在骂骂咧咧:“要说如今这些妇人们胆子果真够大,竟就一路走到了县城也没个人拦着,真叫她们跑了,陈家村又得多两条光棍。” 另一个道:“要我说,这些妇人们就该把脚都裹了,三条腿支上慢慢走,我看她们往那里跑。” 恰他们经过的时候,张君仍还揉着如玉在怀中。他个子高,这矮墙遮不住,此时微微勾头,鼻子恰就触到如玉发间。正是那股甜腻香浓的桂花香气,在她发间犹为浓烈。这恰是那个荒唐大梦的延续,小寡妇就在怀中,他未曾看真切过的,她的身体,是否如他心中所描所述,他只须伸手便能印证。 张君叫混身那股子燥热烘着,身下某一处不停胀大,火辣辣的燥带着丝丝的痛意,抵在这小寡妇的身上,叫她身体的柔软诱惑,不由自主的便直把她往怀中揉搓,恨不能砥磨着碾穿她,揉碎她,好解那焦干燥火之急。 如玉本是认真听着墙外一行人的话儿,渐渐觉得张君有些不对,鼻息的粗喘烫的她脖子灼热,随即歪侧了脖子要躲,张君的唇始终相随着,渐渐自她耳垂滑到脖颈处,在那一处深嗅着,像只涎肉的小狗一样,搔的她喉头如羽毛搔过般一阵阵的痒意。 那群人许是喝了酒,走的踉跄而慢。如玉不敢咳,亦不敢动,混身轻轻的颤着,他双唇的辗磨蹑嚅,呼吸间的灼气如游蛇窜背,激着她背上层层鸡皮酥栗。 她身子发软,略往后仰,便叫他砥到了墙上。如玉只觉得小腹处火烫而又硬的物儿顶到及腰。他鼻息烫过的地方灼热,起着一层层的酥栗。许是因为她的小腹柔软,他也觉得这样舒适,忽而一顶。 如玉伸长着脖子一声轻哼,这年轻人身上不再是前些日子在陈家村时那股子山间涧溪水的香气,而是琼楼中那股特有的,各色香料调制于一起,又带着股子女性体香的,神秘而又诱惑的香。 他在琼楼住了三天,就连金满堂都说,楼里的姑娘见了他便不肯再认陈全。那么,这三天之中,他当也与琼楼中那些着薄纱,下系着留仙裙、马面裙,金线裙的年轻姑娘们春风过几度。与那些姑娘们肌肤相亲过之后,身上才会浸润她们的香气。 想到此,如玉心中止不住一股厌恶,猛得一把要推开张君。张君只觉得自己那股童子精气立时就要崩出来,这时候便是能略触到如玉柔软的小腹,混身的毛孔都炸了起来,他贪恋那柔软与香气,随即一把又将她扯到了怀中。 如玉未料这年轻的小里正臂膀间的力气大到自己无法挣开,摔了几摔摔不开,猛踩了张君一脚哑声道:“里正大人,放开我!” 张君紧箍着如玉的双臂,狠手捏了一把,埋头在她脖颈间深吸了一口,立即舒开双臂,往后退了两步,嗓子犹还哑着:“对不起,是我唐突了你reads();。” 他身体里那焦灼的燥热与干渴,仅凭这样非礼一个乡间小寡妇,是不可能解的。这种行径不说君子,禽兽都不如。 张君转身出了那截废墙,站在路边深吸了几口冷气,等如玉也轻步走了出来,随即又回头深深一礼道:“对不起,我方才唐突了你。” 如玉摇头:“无事。” 她疾步往前走着,赶命一样。张君离她不过几步远,始终不紧不慢的随在其后。这小寡妇的软玉温香的身体,简直成了他心里的魔障。那个梦里她回眸一笑时调皮的眼神,以及沈归压她在百蝶帐子中,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时出离的愤怒,仍还支配着他整个人的思绪。 这两人皆是憋着一口气,一路如离弦的箭一般赛着脚程,直到陈家村遥遥在望时,如玉才松了口气。她犹还有事要对张君说,此时止步在村西头山脚下的小路上,等张君缓步跟上来,才道:“里正大人,我也不跟你绕弯子,就在此跟你明言,或者你是想寻人、寻物,我皆可以帮得上你的忙,可你也必得帮我一个忙,我才肯帮你。” 张君有些疑心如玉与沈归之间有着很深的牵扯与交情,同时还有点怀疑或者沈归是要拿如玉来试探,迷惑自己。他止步问道:“你要我帮你什么忙?可是要我帮你在陈贡面前说情?” 如玉摇头:“族长大老爷那里,我自有法子对付他。 当初你曾说过,我要想逃出这里,你可以帮我,但我不想无功受禄,不要你帮我。我与你要谈的,是场交易。但我须得知道你来此的真实目的,权衡利弊之后,才看这交易是否可行,所以,你先回沈归家睡觉,我给你三天时间,你若想通了,就来找我,告诉我实情,咱们再商量。” 张君有些不信:“你果真有法子对付陈贡?” 一族的族长,管着这渭河县的陈姓一族,今天因为如玉与魏氏两个私自出村进城而大发雷霆之怒,这样的事情,张君不信如玉一个人能摆平。 如玉再不答言,转身自岔路上遥遥到自家后院门上,便见安康猴在墙上等着。安康远远见如玉来了,跳下来凑到近前笑嘻嘻问道:“嫂子,这一路你与我大哥可走的高兴?你可跟他说好了,叫他明日帮你对付族长大老爷?” 如玉摸到这小家伙的耳朵反手捏着,捏到他哎哟哟直叫时才道:“就你一肚子的鬼心思,明儿问夫子请一天假,我留着你有用。” 安康怔住,摸着耳朵问道:“嫂子为何要我请一天假?” 如玉进了厨房一边烧着水,一边道:“安康,你知道咱们族里的规程,妇人们无事不能乱跑,就算骑驴转个娘家,只要丈夫不同意,就不能去。我今日去了趟县城,节妇没捞着,反而不知叫谁报到了陈贡那里,陈贡为杀鸡儆猴故,也为那日我在红陈寺没受他捉弄的缘故,明日必定要吊我到村头的麦场里去打一回。 我如玉愿意留在这里,是为了你们这一家人好,并不是这个村子或者陈氏一族好。吊起来被打那样的罪我自然不肯受,而陈贡在红陈寺作弄我的那口恶气,我也必得要出。所以我明日准备好好的给陈贡一个没脸让他羞臊羞臊。 但是,等羞臊完了他,我在这村子里只怕也就呆不下去了。老话说的好,树挪死,人挪活,既你哥哥死了,我是必要走的,可我不会丢下你和咱娘。我先到一个能赚钱,能生息的大地方去,替咱们赚些银子,等我站稳了脚根,再想办法接你和娘出去,你看可行不?” 安康埋头在灶下拿柴枝画着圈圈,闷头闷脑道:“嫂子,我恨不能一夜就长到像虎哥一样大,谁敢欺负你,好提了斧头去砍他。若我明日就能长大,就跟着盐贩茶叶贩子们去杀虎口,挣钱来养着你。” 第30章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如玉照着他的屁股就踢了一脚:“我拿银子给你做束侑,供你到镇上上学堂,难道就是为了教出一个虎哥一样只会提着斧头拼命的憨货来?供出一个只会千里路上背茶叶的苦力来? 我耕田,供你读书,待你及第,便是人上人,便能脱离咱们这穷土窝子。你瞧瞧张君,只因是个读书人,那怕他穷的连张草纸都没有,可他见兵不用刃,到了渭河县城里,连首富金满堂都要在他身边赔笑脸。 虎哥倒有一身的力气,大字不识一个每天头朝黄土面朝天,只会被他娘和陈贡那些人像个傻子一样捉东闹西,猪嫌狗憎。” 以安康的心理来论,自然舍不得叫从小伴他长大的嫂子走。他一个半大孩子,上面一个又聋又瞎的老娘,这嫂子自来顶着天地,等她走了,他的天也就塌了。可她若是不走,眼看哥哥安实的七七祭期将至,到时候若族长陈贡果真强行指婚,如玉一个女人又怎能拗得过族里。 “嫂子,你嫁给张君吧,他还没有妻室的。”安康忽而抬头说道。 如玉乍听这话吓了一跳,偏她在陈家店子叫张君臊皮过一回心里有鬼,此时伸脚又给了安康一脚,轻声骂道:“你小孩子怎么能说这瞎话,那张君是京里的贵家孩子,那里寻不到房妻子要找你嫂子?快睡你的觉去!” * 事实证明如玉还是估算错了,她满打满算筹画了一夜,次日陈贡却没有回村子。非但如此,连虎哥和虎哥娘都没有露过面。她私自去县城的事情,竟就静悄悄像是揭过去了一样。 当然,如玉也不会掉以轻心,仍还是慢慢的准备着,要与陈贡对抗一回。 这样又过了两天,如玉正在自家大路畔的麦田里蓐草,便听路上一人高声问道:“小娘子,烦请问个路,这可是陈家村?” 如玉起身,左右四顾再无人,遥遥应道:“正是,官人要找谁?” 农村这种地方难见个生人,便是各家的亲戚,因是乡里乡亲,大家都能认得reads();。如玉一见是个与村里各家都对不上好的陌生人,心里还担悬是知县陈全对自己有了什么打算,遂一路挑脚出了麦田,到了大路上。 这人连连摆着手道:“小娘子言岔了,小的就是个奴才,那里当得起官人的称号。小的名叫柳生,是永国公府的家奴,因我家二少爷在此做个里正,所以来寻他,但不知他的府第如今在何处?” 如玉边听边笑,再一听他问起府第,笑着遥指道:“你先进了村子,自大麦场头上那条缓坡路一路爬上去,爬到垭口位置,他住在左手边那一家。” 柳生连连点头,打着千儿谢过,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深看了如玉两眼,心道:这一路行来穷山恶水,真真污了我的眼,多看两眼这小媳妇儿也好洗洗眼。 如玉那知这小伙子动的心思,目送着他进了村子上了缓坡,仍回地里蓐草了。 柳生一路往上,见鸡也摇头,见狗也叹气,再看到一个边蹦带跳的瘸子正在扫街,一摊鸡屎眼看叫他扫到自己身上,连连高声叹道:“这秦州府的知府的官儿只怕做不长了。我家二爷是要做驸马的,竟叫他贬到如此破败一个小山村里,没天理,没天理啊!” 等他走到沈归家门上,再一看那荒蒿半尺高的院墙,并那枯败的院子,越发揉着眼睛捶胸顿足大哭起来,哭完了叫道:“我的好少爷,你可是在此?” 张君本在院中读书,听到个熟人的声音,出门见竟是京中自家的小厮,皱眉问道:“千里路上,你怎么来了?” 柳生打着千儿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这才又喜笑颜开的说道:“二少爷,大喜,大喜。一月前太子妃娘娘放出话儿来,说宫里端妃娘娘那里有了准信儿,和悦公主亲点了您为驸马,只怕等皇上凯旋归来,就要为你们赐婚。 咱家夫人听了这事儿,喜不自胜,又怕邓姨娘知晓了要从中生事,所以如今还未向外人提过,只派了小的来此,叫你赶快的办完了差事好回家去,否则等邓姨娘知道了,在老爷耳边吹点儿风,老爷只怕要替三少爷争公主,到那时,这驸马就得由三少爷来做了。” 张君记得自己出京时,和悦公主要择亲的事才只有个风声,难道自己前脚走,后脚端妃就已经替公主定下夫婿了? 他道:“我出京时就曾跟母亲说过,皇家要择婿,选驸马的时候,她一定要一力推了才是,怎么她不但不推,反而又跟邓姨娘两个争起来了?” 柳生拍着手道:“二少爷,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啊,您做了驸马,夫人脸上有光,将来见了您也有好脸色不是?” 张君冷笑一声,问道:“老三最近可在府中?在做什么?” 柳生道:“三少爷自您出京之后,也是整日在外忙碌。不过,四少爷已经定了蔡詹事府上的千金,只怕下月就要完婚了。” 张君又是一声冷笑,却不接言。他母亲区氏自来疼爱幼子张仕,所以公主选驸马这样的好事,想占那份光彩与荣耀,要推个儿子上去争,又怕娶来公主儿子要受罪,所以赶紧给四儿子说定亲事,也是要把四儿子从驸马的人选里排出去。这样,就只剩他一个了。 张君又问柳生:“可带了银子来?” 柳生从怀中掏出个匣子双手奉给张君道:“这是夫人替少爷您准备的,叫你从下头先活动着,她再求一求太子妃娘娘,两头一起活动,只怕能叫太子早早撤了成您,命您回京。” 张君打开匣子取银票出来,仍把那匣子丢给柳生道:“你即刻启程回京去,我最多一个月就能回去reads();。” 柳生犹还有些不信:“二少爷您呆在这样一个苦寒的地方,奴才就在这里伺候着您,等朝廷来了旨意咱们一起回京,好不好?” 张君道:“不必,快快儿的走,这里我自己能应付。” 柳生到此一口水都未喝,便又被自家少爷给赶出了村子。他出村时恰又遇着如玉挎着一篮子的草要回家,自古嫦娥爱少年,少年当然也爱嫦娥。柳生深深的打了个千字谢过一回如玉,三步一回头的走了。 张君一人踱到如玉家外院,那颗山桃这几日开的越发烂漫,葫芦也萌了微微的芽儿,夕阳遥遥自红陈寺后的山尖上往下落着,蜜蜂阵阵围绕在那颗桃树上。 赏公主,实在是意料之外。 他与庶弟张诚前后只差一天出生,张诚自幼聪颖,性格张扬而又才华横溢,在整个京城,属于走到那里那里都会有姑娘丢手帕,丢香囊,丢扇子的那种。于永国公面前,也是四个儿子当中最受青眼最得宠的那个。 而张君幼时笨拙,六岁才开始说话,再兼他小时候因行动笨拙被送到五庄观习了七八年的武,就算一路秋闱春闱考上来,可直到去年金殿亲点探花之前,永国公张登似乎都没有正眼看过一眼。就算他如今点了探花入了翰林院为翰林,张登见了,也不过冷笑一声,说个侥幸就完了。 所以张君听闻宫中端妃有意为和悦公主选驸马择婿,眼光扫到永国公府时,也不过一笑置之,并未采取过多大的行动,概因在他看来,有张诚在前顶着,和悦公主是怎么也不会选到自己的。 可谁知有生以来,母亲区氏唯一给予他一点怜惜与爱,就给的这样深沉,是一幅权力筑成的刑枷,要套在他的脖子上。 * “如今天长,从明日起,我给里正大人做三顿饭,您中午也来吃一顿,好不好?”如玉剁碎了杂草和糠喂给了鸡,自院外井里头打水出来洗着手,笑着问张君。 此时还不到饭点,张君闲来无事,慢慢便走到了如玉家。但在如玉看来,他是饿的等不及,所以来找饭吃的。 张君道:“倒也不必,一日两餐就很好。” 她每天要下田下地,回来还有猪与鸡,再多做一顿饭,只怕晚上要睡的更晚。 如玉洗罢了手又拿葫芦瓢去浇灌葫芦苗子,因见张君还在桃树下站着,压轻了声儿问道:“那天说的事儿,里正大人可考虑好了?” 已经过了六天了,陈贡不回村子,魏氏似乎也扎根到了县城,短暂的农忙过去只后,只剩下些蓐草移苗的闲活儿,这村子安静的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张君当然不可能告诉如玉自己是来此寻玉玺的,他如今苦恼的不是找玉玺,而是怎么才能把玉玺从红陈寺那一众武僧的手里盗过来,盗玉玺这样的事情,如玉当然帮不上忙。所以如玉所想的那个交易,在张君这里是不成立的。 他仍还攥着那两千两的银票,这些年来母亲区氏唯一给的体已钱,想给这小寡妇,让她能出门谋个生计,从此离了这个地方。手伸到一半,却又起了犹豫:沈归终究不是良配,而她再无亲人,冒然从这山村里跑出去,仅凭那点浅薄的丹青手艺,又怎能谋到生计。 如玉正准备进厨房去做饭,便听院外忽啦啦一阵人声,先冲进来的却是虎哥,他满头大汗冲进厨房,连声叫道:“如玉,不好了,我叔要捆你到村头麦场上吊着打,你快往山里跑,这里我顶着。” 如玉持起菜刀在磨刀石上蹭了两蹭,冷笑道:“这是我的家,我又没犯法,跑什么跑?” 她出门见张君也在,有意要叫他瞧瞧自己的厉害:“里正大人,你也不必出面reads();。今天的事情,我得自己与族长大老爷说道说道。” 张君来了这些日子,也见如玉又有急智又有气性,问道:“你行吗?” 如玉强撑着冷笑道:“不行也得行。您若想看热闹便也看得一眼,却千万不要出言相帮。我自有我的计划,必能对付陈贡。” 张君与虎哥眼看着如玉出门时,陈家店子村的男子们已经到了如玉家门上。 如玉手中还提着那把菜刀,见七八个男子抱臂站在外院门上,柳眉一竖两眼冷扫着问道:“你们可是来抓我的?” 这些人正是六天前往县城抓过如玉的那几个,曾被张君放翻过的那个也在其中,此时朗声答道:“正是。你是要我们拎到麦场里去,还是自己走?” 如玉横了那把菜刀道:“我自己长着脚,为什么要你们拎?” 她穿过人群一路下缓坡,沿路一村子的人也跟着往下走。村西边陈贡一族的自然是要看热闹,村东边陈传一祖的却是哭丧着脸,冯氏与圆姐儿两个陪如玉一路走着,皆是哭哭啼啼。冯氏还不知从那里翻出条生羊毛的老绵裤来,一路往如玉腰上缠着,吩咐道:“你将它缠紧了,打的时候多嚎两声,千万不敢耍气性闷声,我听闻执鞭的是陈家店子来的,你越不吭声,他越要把你往死你打,听得没?” 如玉取那生羊毛的棉裤扔了,一路下到麦场里,便见陈贡在把老榆木的圈椅上坐着,身后围着一群本村外村的男子们,而换了件新绸衣的魏氏,也在他身旁不远处站着。 如玉心道:怪道他前几天不发作,原来这是照准了要收拾我一人,所以要等着二伯娘回来给他做干证。 新绸衣和新的金耳环不能凭空而来,魏氏既有了这些,肯定早就把如玉卖了,那这私自出村的罪责,她自然全推到了如玉身上。她才进了麦场,便听陈贡吼道:“还不跪下!” 如玉侧头看了一眼麦场头子上那将近三丈高的大柱子,那柱子到春节时候就会架上秋千,供孩子们顽乐。平常闲直,有妇人颠山走洼私自出逃时,族中便要捆到上头抽鞭子管教。这会儿上面已经捆着粗粗一挂绳子了,显然是给她备的。 如玉朗声道:“我一不犯法,二不违天理,族长大老爷又还是个活人,好好儿的为何要跪?” 族长不算朝廷的官,族人们见他,除非有罪才要跪,不然是可以不跪的。若是此时如玉跪了,就等于是承认了错误,所以她才不肯跪。 陈贡一手拍着那椅背,一边哼哼笑着,声音十分缓和的说道:“无论你当初什么出身,嫁人之前过的什么日子,只要嫁到这陈家村来,就生是陈氏一族的人,死是我陈氏一族的鬼。小小年级仗着有几份姿色就想往县城跑,去了做什么?去做粉头妓子?到那烟花柳巷中去供人取乐?你自轻自贱觉得两腿一掰就能有份不出苦下力的日子过,可我陈贡丢不起这个人。 既做了我们陈氏一族的媳妇,你便是跳崖上吊,也得死在我的地盘儿上。” 如玉听陈贡说完,随即问道:“族长大老爷,敢问你觉得奴家是犯了何罪?” 陈贡两指远远指着如玉道:“私自一人出村而不到我跟前报备,就是大罪,你竟还不自知?” 如玉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奴家是一人私自出村?” 陈贡扫了魏氏一眼道:“这里有个证人,还是你们一房,她说你私自出村,难道你还不服,还不知自己的罪过?” 如玉摇头:“不但不自知,奴家还觉得自己无罪reads();!” 张君站在离人群不远的地方,身边还围着圆姐儿并几个小丫头,他也心生好奇,好奇如玉想要怎么跟陈贡一辩,遂也正听着。听到如玉觉得自己无罪时,村西头虎哥娘为首的那一群妇人们先就笑了起来:“听听,多猖狂,竟还敢说自己无罪。” 陈贡当然也一直在观察张君。陈宝儿这个王八蛋,趁着他们都不在意的时候,把个张君送到如玉家去吃饭,虽陈贡也知张君不可能看上如玉,但吃惯了如玉家的饭,毕竟熟嘴的狗也会护主。他怕张君要出来生事,所以方才一直都是和言。此时见张君并无所表示,胆子遂也大了起来,站起来厉声喝道:“家法是我们男人定的,你个愚妇人只须尊从家法,养老抚幼,干好自已的本分既可,一人出村私自往县城里去谋求下家,这就是你的大罪!” 魏氏此时也在陈贡面前站不下去了,趁着大家不注意悄悄溜到了人群中。如玉仍还在麦场中央站着,虽仍是那件粗布大衫,却是挺胸抬头,说出话来不卑不亢,声音高扬:“奴家前些日子借了里正大人的《大历会典》一书来读过,见书中关于人口流动迁徙的卷十九中,没有任何一条命令禁止农村的妇人们不能进城,不能回娘家,为何到了陈氏一族,就连进城,回娘家这样的小事,都必得要给族长大人您报备过之后才能成行? 奴等妇人虽嫁到了你们陈家村,成了陈氏一族的族人,却也是天地间堂堂正正的人,到这村子里来,下田种地,生养孩子,孝敬公婆,是与丈夫相互扶持着过日子,又不是嫁了谁就成了谁的私产,凭什么行动要受限制?” 陈贡虽然也知如玉幼时读过点书,不比这村子里别的无知妇人们好糊弄,但因她自来埋头在自己家中,没有出过挑,也没有抢过眼,更甚少在人多显眼处张扬过自己,所以一直以来都有点小瞧她。她这番话声音又大又响亮,又说的句句在理,一时间陈贡竟不知如何回她。 陈家店子那曾叫张君放翻过的中年人走到麦场中央,声音不高不低,却是人人都能听见。他道:“当然,论理来说,这位妇人并未犯得王法。但是你要知道,天子的律法管的是天下间的百姓,我们一个宗族中的族法,管的却是族人。天子没有规定妇人的言行,但天下的各个大宗族都有自己的族法,用来约束族人,这族法与国法相附相成,才有咱们的家国天下。所以,你的罪,恰是违了族法,族长大老爷仍能打你。” 如玉没想到这人讲起来竟还头头是道。她反问道:“敢问,族法依何而定?” 这人答道:“自然是本族几代的老者们,依据本族几百年来的实际情形而定,便是我等,也只有依照,没有反驳的份儿。” 如玉紧接着追问:“既您是个知礼的长者,那奴家就再问一句。关于妇人们不得私下进城,回娘家走亲戚这一项,几代的长者们又是因何而制定的,但请先生解说。” 这人道:“咱们渭河县本就是个苦寒之地,有那不知三从四德,不知礼数不服管,心野身贱的妇人们,不肯好好过日子,私自出门之后或者与人苟且私通,或者另寻他处,以致一村之中满是失妇的光棍,丢妻的汉子,所以族中才会有此一例。” 如玉道:“这话听起来像是很有道理。可是,你们可曾知道,我们这些妇人们因为这样的族法,父母眼看咽气却不敢私自回娘家,等到从族中请来允令再回到家,父亡母丧,最后一眼都不及见。 我们这些妇人和孩子们生了急病,若遇丈夫不在家,连郎中都不敢串村去请,有孩子活活因此而发烧致死,有妇人肚子疼上一夜最后暴毙,皆是因为这样的族令。所以这族令听起来没什么,可它害人害命。 因此,前任族长临死之时,曾间批一纸于族法一书中,要求撤销这条族令,但是陈贡当上族长之后,却未遵行前任族长的遗命,非但如此,还撤销前任族长所有的间批,改了许多有利于自己的间批在新的族律中。 他这样的族长,自己不尊从族法,私篡乱改长者之令已是罪人,我为何要听他的?” 第31章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这满麦场中,除了陈家村本村的人外,还有从陈家店子,陈家下河村,陈家河沟等各村闻风跑来看热闹的人,虽说没有妇人,但男人们听了这话也是不由一阵骚动。 为什么了?概因这条族令,虽然限制了有野心不服管的妇人们往外跑,但也着实限制着让男人们生活不便。有些人出个远门三五天,回来一看孩子没了或者老人死了,而自家妇人因为族令还不敢行走一步,这时候也只能忍气吞声,心中也怨这条族令太苛刻。 所以这时候便有人直接高喊道:“这条族令废的好!” 既有一人喊,法不责众,大家便齐声儿起哄,都高叫了起来。 陈贡一时间那老榆木的圈椅险些坐不稳就要滑下来,连忙喊陈家店子那蓄须的人道:“陈柏,快,快替我辩!” 这陈柏读过些书,在县衙做过几天师爷,一肚子堂而其皇的大道理。此时又高声问如玉:“前任族长死了三四年,我等也从未见过族法中有这样的间批,可见你是撒谎。” 如玉等的正是这一句,眼看着安康抱着一本厚厚的族法来了,伸手接了过来道:“正巧,今日我就要让你们看看前任族长当年的间批!” 她边说边翻开族法,从里头翻出一张间批来,展给那陈柏看过,又给前任里正陈宝儿看过,陈贡站起来就要抢,如玉忙递给了安康,往后两步护住安康道:“族长大老爷,里正大人也在,几个村的乡民都在,难道您要明抢?” 陈贡气的指着如玉骂道:“不可能,这是假的。那间批当年我命安实新抄族法的时候,就命他当着我的面儿烧掉了,怎么可能还在?” 他这话声音太大,人群中又是一声轰声,直接有人怪叫起来reads();。 如玉等的正是他这句,声音清亮响脆的追道:“您既然说您烧了,可见您是承认有这一纸间批的,是与不是?” 陈贡结舌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落进这小寡妇的圈套里了。他是族长,当然不可能叫如玉吓怕,此时高喝道:“来人,把这妇人绑起来,给我吊着打!” 他连喊了两声,一麦场里竟无一人响应。如玉也悬提着心,要看看乡民们的心齐不齐,此时她见几村的男人都不肯再听陈贡的命令,直接扬起那本族法高声道:“当年前任族长临去时修正了族法,其中有几条,诸如每年往族中交的份例、一年往族长家里干活儿的天数,皆有减少。而陈贡拿到族法之后,不但不奉行,反而将旧的抛去,新抄一本有利于自己的族法。让咱们一年交的份例,往他家干活的次数都增多了不少。 这旧的如今就在我手中,若是诸乡民们往后想要往族中少交份例,少帮族长家里干活儿,就听我如玉一句,咱们明日告到秦州城里去,请知府大人做决断!” 若是告到秦州府,知县陈全都管不到那地界儿上。 陈贡叫一个他从未放在眼里过的小妇人一路算计,此时竟连场面都震不住,眼看乡民们一步步逼了过来,连忙拿起拐杖叫来陈柏与陈宝儿,趁乱就要溜去县城找陈全来帮忙。而乡民们人多胆子大,怎会让他溜走,这时候一路追着就要问陈贡讨个说法。 张君自安康手中接过间批翻着,翻完了抬头,便见如玉脖子舒的像天鹅一样,挺胸昂头,唇角还挂着一丝笑意,虽不过一袭粗布青衣,于那攘攘乱走的人群中眼含从容,不疾不徐转身,逆人群而去。 惹起一场乱事,却于最□□的时候悄然退幕,她就这样淡然从容的走了。 若不是轿夫们一路轿子抬的飞快,陈贡今夜眼看就出不了陈家村。 如玉仍还抱着那本法典,一人默默往缓坡上走着。发财娘子抱臂在自家门上,一把拉如玉进了院子道:“你也是胆子大,竟敢翻出这样的事来。那陈全只要当一日知县,陈贡的族长位子就跑不了。你今日领着大伙儿造反,他或者帮大家减了做工的天数,减了份例,可那仇恨全要记到你身上。 你一个寡妇,命还在他手里捏着,这样费着心儿帮大家做什么?” 如玉闻着她身上香喷喷儿的,也知她今夜本来打算好了要与陈贡春风一度,摸了一把道:“只是搅了你的好事,你可不要怪我!” 确实,今夜若不是如玉一通闹。陈贡吊着打完如玉,便要与发财娘子到那垭口春霄一度的。发财娘子听如玉说破,气的佯甩了她两巴掌,目送她出门走了。 再往上走两步,魏氏从自家巷口上冲出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如玉,是二伯娘不好,带害了你。只是你今天这样一闹,往后可咋办?” 如玉心道:往后果真落到陈贡手里,我还得拿你当枪来使,你且回屋凉快着去。 她张嘴却说:“我知道二伯娘的难处,并不怪你,快回家歇着去。” 魏氏抹着眼睛,叫陈金扶着也走了。再走到陈传家门上,陈传回了县城,如今就剩圆姐儿与冯氏两个,不必她们出口,如玉便叫道:“圆姐儿,去替我喂猪喂鸡去,我还得替一家子的人做饭了,赶快儿的!” 圆姐儿似是才醒悟过来,与二妮儿两个按止了如玉道:“好嫂子,今日你就坐到炕上等着,让我们替你做顿饭吃,再把猪和鸡都喂了。” 月华初上,家里破例点了三盏油灯。冯氏带着圆姐儿与二妮儿两个替如玉做好了饭,又陪她在炕上吃罢,替她洗好了碗关好了院门,这才走了。如玉此时心仍还怦怦跳着,忽而忆起个什么,隔窗子问道:“安康,你可给里正大人和沈大娘送过饭?” 安康道:“饭是送了,可是碗却不曾拿来reads();。我大哥说若要取碗,还须得你自己亲自去。” 如玉听这话有些怪,遂回道:“那就明日一早我再去取,咱们今夜早些儿睡。” 外面似乎隐隐的,就有那么一声清咳。安康急忙又道:“沈大娘方才还念叨自己有些不舒服,不如你再走一回,趁此取了碗再看看她,须不须我去请个郎中来。” 这倒是要紧事情。如玉连忙下了炕,披上外衣又穿好鞋子,一路穿过涧溪再到沈归家门上。张君站在院外,还是一身疾走过的热气,他道:“如玉,你来,我要问你几句话。” 如玉也怕沈归老娘是睡了,压低了声儿问道:“沈大娘可是不舒服?你在他家住着,可问过她要不要请个郎中来?” 张君道:“她早睡了,你来,进屋。” 沈归这屋子,如今彻底变成张君的了。他进门先坐到临窗小案前那椅子上,指着旁边另一张椅子道:“坐!” 如玉小心翼翼坐到了咯吱咯吱作响的椅子上,便见张君案头竟是她方才发难陈贡的那本厚厚的族法。他翻开,从里头揭下一张张间批依次在如玉面前排开,一张张指着道:“这里头,有一半儿是三年前的熟宣,另有一半,是今年才新上的熟宣,唯有一张,年头最久,约有五年。” 他细长的手指轻点着,搓出一张到如玉面前,指着道:“这张,就是你今天发难陈贡的一张,墨迹都是新的,印章上的斜纹也全然不对。你拿份假东西糊弄陈贡,还声称要告到秦州府去,你可知道这东西但凡识得几个字的人都能认出来?” 如玉辩道:“当年前任族长临死前,确实做了很多间批。后来陈贡一上任,便把那些间批全都推翻,非但如此,还烧掉了前任族长的间批。里正大人所指最旧的那一张,恰就是当时我丈夫安实私留下来的一张,我当时因为帮安实抄族法,所以记得一些,便摹着前任族长的笔迹写了下来,也是想要以备后用。” 张君手指虚搭在唇畔,边听边笑,他笑时眼角微微上扬,泛起浅浅的桃花,好看的叫如玉恨不能去轻手抚过。他又道:“所以你早就知道陈贡违逆前任族长,并且烧了他的间批,并因此而摹前任族长的笔迹,私刻他的印章,正是为备今日所用?” 如玉被张君眼角那丝暖如桃花的笑意勾着,心怦怦儿跳着,抿唇道:“是!” “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张君收回那张间批,转头盯着如玉:“惹了陈贡,你在此也就呆不下去了。你必定还有后手,才敢如此底气十足的惹他。告诉我,那后手是什么?” 如玉鼓起勇气抬头,盯着张君那双笑起来就微微有些桃花纹的双眼,诚言道:“我的后手,就是里正大人您。” 不等张君再言,如玉紧接着又道:“您有理想,有抱负,有节气,是道德高尚,品行兼好的是正人君子。所以,我知道您肯定会帮我从这里走出去,今日才敢于麦场上有此一闹。” 张君边听边笑,听到最后低头拍了拍那本族法复又将它轻轻合上,回身正对着如玉:“能隐忍,能谋划,还懂得诱敌深入,逐步反杀,并替自己想好退路。若不是有幸目睹全程,我竟不知道你是一个如此有勇有谋的奇女子。” 如玉一笑:“你不必如此高抬我,我走投无路,想要与你做场交易,概因我知你是个君子。 我还有些拙劣的丹青手艺,只要你能帮我从这村子里走出去,半路随便找处县城,我皆可以自己卖几幅字画来养活自己。” 当然,说这话的时候,如玉脑子里全是他于陈家店子那截断墙后的动作。她与三妮儿和圆姐儿一样,也心爱这俊生生的小里正,可那不过怀春女子心底里无法抑制的一点慕恋reads();。就算想要借他的力量从陈氏族中走出去,却还没有达到像琼楼的姑娘们一样,以肉为偿的地步。 所以,她才坚持要做利益交换。 “可你也高抬了我。”张君道:“我并非什么君子,也不想与你谈交易。而且,我得告诉你的是,我不会帮你从这里走出去。” 如玉脸上本还强撑的笑意慢慢隐去,杏眼微垂。张君又道:“你孤身一个妇人,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就算能找份差职,若做的不尽意,是走是留?若遇上泼皮无赖,再或者有男人强占为妾,如何反抗?” 她在他不疾不徐,缓缓而言的话语中渐渐沮丧,应当说沮丧到了极点,肩膀微微往下溜着。张君目光如炬,盯着对面小妇人那饱满,柔润,如花瓣一样艳红的两瓣唇,默息良久之后,才道:“可我有个更好的方法,能叫你离开这里,而又不致无归处,你要不要听?” 她的眼中果然重燃神彩,回过神来连连点头:“里正大人请讲!” 张君道:“你往前一点,我才告诉你。” 如玉不明究里,慢慢凑了过去。张君等这一刻不知等了多久,随即伸出两手,箍紧这浸润着桂花香气的小妇人的脸,揽唇吻上她的唇,那是他从未尝试过的触感,弹嫩,柔软,随即便烘着他周身的燥热,要抵舌去尝那唇瓣中的甘意。 他抵磨着她细而光滑的面庞,以舌相撬了许久都不见如玉启唇,松了口哑声不停的唤着:“如玉,如玉!” 如玉一经他松开,松即伸手捂上自己的唇,气急败坏又还要压着声儿,妄图能把张君引入正道来:“里正大人,您是君子!” 张君摸索到如玉的手,插指反扣了一路要把她往自己怀里拉:“这种事情上,天底下也没什么正人君子,快过来。” 如玉一边挣扎着要脱开他的手指一边往后仰靠,于是这摇摇晃晃的椅子,成了被如玉坐坏的第二把。哗啦一声,张君也趁势起身,拉如玉打个旋儿,就把她压到了临窗的小案上。他的手指仍还反插于她的手指中,如玉叫他压着,这漆脱木朽的小书案也是摇摇欲晃。 “里正大人,这桌子也要坏了!”如玉连忙道:“您别忘了,您是君子。沈大娘还在厅屋里睡着了,惊醒了她,叫她看见您这个样子,多丢人?” 他只有两件衣服,今天重又换回那件白衣,可是身上属于琼楼中那股秘香味仍还未散尽。如玉叫他渐压成个往后仰的姿势,怪异而又难受,抿紧了唇左躲右躲着他鼻息深重的唇。张君与之相搏了许久,半分的便宜也未曾占到,只觉得如此下去,自己整个人只怕要叫那股子燥热给炸开。他又唤道:“如玉,张嘴,如玉!” 如玉挣扎不脱,闭眼咬牙道:“里正大人,你是个君子。我虽是个寡妇,却也身正影直不想与你做这皮肉事情。您果真要是想,尽可到渭河县去,那琼楼里的小娘子们,才是愿意与您做这种事情的。” 张君果真松了手,盯着如玉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如玉两手紧攥着桌沿道:“琼楼里的姑娘们,与你做惯了这种事情,她们也心爱你。可我与她们不同,我……” 张君忽而乍乍着双手就走了个来回,恨不能明辩,涨红着脸咬牙道:“我何时与琼楼的姑娘们做过这种事情?” 如玉上一回见他这个样子,还是为了条帕子。她又觉得张君这气极败坏的样子好笑,又不敢笑出声来,眼看着张君暴走个不停,实在是尴尬之极。 张君虽然在琼楼住了三天,可委实不曾碰过任何一个姑娘。他道:“莫说琼楼的姑娘,就是这天下间的任何一个姑娘,我也未曾与她们肌肤相亲过。如玉,我会娶你,我娶了你,咱们就是夫妻,夫妻之间做这种事情恰是天经地义,你过来,你不要跑……” 如玉已经窜出了门,边跑边咬牙骂道:“鬼才信你reads();。” 三更半夜跑一回,如玉非但没有拿到碗,还着了张君又一回臊皮。她进了自家后院,反扣上后院的门,于月光下缓步走到那棵桃树下,月色照着清亮的溪流绕村而过,整个村子陷入沉睡之中,连犬声都不可闻。 安康推内院门走了出来,坐到如玉新搭的,那夏天闲来无事时在桃树下纳凉做针线的长凳上,问道:“嫂子,你跟张君谈的怎么样?” 如玉拍了安康一把道:“不怎么样,明儿你早些出门,往红陈寺送个信去!” 安康听这意思显然两人未曾谈拢,而要他往红陈寺送信,肯定是要找沈归。如玉惹了陈贡,在这村子里自然呆不下去,若跟张君谈不抡,最后的退路就只有沈归。安康一直以来对张君鞍前马后,洗衣送饭。天真孩子所为,也是想要叫他娶了如玉。 但既然如玉与张君谈不抡,为嫂子故他也不肯再为张君效力,非但如此,心中还有几分轻蔑张君。次日一早公鸡都还未起来,于如织的蒙蒙细雨中,他带着如玉的手信,往红陈寺去了。 既下起了雨,整个村子便仍隐于沉寂,清晨户户的烟囱上短暂冒过清烟,再喂过那叽叽咕咕的鸡与猪,驴和牛,各家的妇人们都盘腿坐到了炕上,或纳鞋底儿或补破衣,有好事捱不得闲的,夹上半片鞋底一路儿溜到隔壁去,三五妇人捣些闲话儿,便是滋润而又和畅的一天。 如玉打着油纸伞替沈归老娘送过饭,折回来便上了炕。不一会儿圆姐儿一头的雨珠子冲了进来,拍打着头发上了炕,如玉自然分她一点被子,叫她好暖着。 再一会儿二妮儿也夹着一块大被面冲了进来,这是她的嫁妆,绣得许久还未绣完,也是叨功扯闲绣个不停。 如玉开着窗扇,靠窗顶着张小炕桌儿,窗台上摆着一只胎浅口瓮,瓮中的蒜苗子七八寸高,脆生生的抽着绿条儿。再旁边一只白瓷小酒瓶儿,里头插着一尺多高一株带露的梅花。炕桌上一张打好底的云母笺,如玉此时正在专心构线条,见二妮儿凑过来看,笑着对她说道:“等嫂子多画几张,找框子替你裱出来,到时候你就做陪嫁,带到刘家上湾那家里去,挂到卧房墙头。” 二妮儿紧撮撮的小脸儿上露着羞气,咬唇道:“好!” 圆姐儿与二妮儿几个常见如玉做画,也常爱问她讨要几张回去挂着。在她们看来,如玉的画儿比之别家从镇上或者县城求来的那些大幅水墨还要漂亮,尤其是她的花鸟,颜色艳丽而又传神,轻动灵跃,干了一天活儿回到家,于睡前看上一眼,一整夜心情都是好的。 两个小姑带一个嫂子,窗外还是如油而绵密的细雨,此时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忽而屋外吡嗒吡嗒的水声,接着便是陈金柱着只棍子进了院子,他半眯着眼走到西屋窗外,站在窗下说:“如玉,昨儿夜里各庄子上的男了们通了通气儿,都说今日要冒雨往柏香镇去,找族长大老爷讨个说法,看能不能废了妇人们不私得自出庄儿的那条族法,另还有每年的份例和做工的天数,他们不好来闹你,叫我来问你要原来那本旧的族法与前任族长的批签,我们去时好有个说法。” 如玉那东西一半真一半假,是用来唬陈贡的,真闹到镇上或者县里头,很容易被拆穿,她自然不可能给陈金。她仍还低头细细构着花瓣儿,微簇着眉头道:“他们要闹让他们闹去,二伯你回自家炕上暖着去,别跟着他们一起凑热闹。” 陈金啊了一声,愣了半天道:“好容易大家都起了兴头,这时候聚在麦场上,说不准咱们就能把陈贡那族长给撸了,如今就等你的东西,你怎么突然就不给了?” 如玉停了笔抬头道:“二伯,那陈贡昨夜必定就已经到县里了,你们这些人就算到了镇上,也不过扑一场空。你又腿脚不便,大雨天的不在家里好好捂着,凑那热闹做什么?” 第32章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圆姐儿此时也忍不住了,问如玉道:“嫂子,你昨日拿出来那东西,最是能治陈贡那个老货的,为何不直接就给了二伯,让他们好一股气闹到镇上,把陈贡的族长位置给闹下来?” 如玉摇头:“事情没有那么容易。他到县城里与知县陈全商议一回,族法的事情既他昨夜都吐了口,想必与陈全商议过以后,为了怕我把旧族法送到秦州城去,也会废了那几条,尊照前任族长的意思,所以这不是什么大事儿。 咱们背靠着秦岭,秦岭山中本就有匪,官府也年年在剿。你们几个村子里几十上百号人冲到镇上,陈全为帮陈贡,必定会以剿匪的名义镇压。到那时,寻不得好,反而怕要伤人命,所以最好是别去闹,都回自家呆着,看看形势再说。” 不说陈金,外院门上那几个一阵窃窃私语之后,也转身走了。 如玉重又埋头构线条。圆姐儿埋头裹着半张鞋面,裹了半天捅了捅二妮儿问道:“二伯娘可跟你透过,三妮儿嫁的如何?找的男人相貌可好?” 二妮儿找准了婆家的还未嫁出去,三妮儿却转眼就成了人妇,可见世间的事,总是人算不如天算,计划不如变划的。 如玉噙着笑仍还默默的构着花瓣儿,就听二妮儿说道:“我娘说三妮儿的男人好的不能再好,比咱们村的里正大人容样儿都要好。就是那家子的长辈也是和善无比,我就说句实话,能忍得她住得六天,那家子人就是好的。” 圆姐儿亦十分狭促的笑起来:“你倒十分了解二伯娘的为人。” 圆姐儿却不以为然,撇嘴道:“在我眼中,全天底下也不可能再有里正大人那样好的人材相貌,三妮儿不过嫁了金家一个奴才,二伯娘竟就敢拿他跟里正大人比,你也信她的。” 二妮儿有了人家,比圆姐儿更羞气,却也强撑着胆子道:“我也是这样说,天下间只怕再也没有能跟里正大人相比的男人了。” 窗外仍还是无声的细雨,如玉也不由止了笔。她也未曾见过有张君那样端正相好的男子,而且昨晚她临走的时候,分明还听他说,他会娶她…… “可是里正大人那样的男人,是不会多看咱们一眼的,这点儿圆姐儿你要明白reads();。”二妮儿又道。 圆姐儿啐了一口喷的二妮儿满脸:“我何曾对里正大人起过歪心思?二妮儿你再这样闹,我便要叫刘家相公的名字来羞你!” 二妮儿着了圆姐儿一脸啐,伸着手就来闹她的胳肢窝儿,两人登时在被子里翻作一团。圆姐儿不小心撞过来,撞到如玉肘子上,一笔便划乱了。如玉气的拍桌子骂道:“姐妹之间不说相亲相爱也就罢了,眼看都要嫁人,仍还一个打一个,再这样都给我滚回家去!” 圆姐儿与二妮儿两个相互怼着眼儿望着对方,皆是挤眉弄眼。 如玉一直等到天要擦麻黑也不见放晴,遂又打着油伞,准备要往山窖中取些芋头来,和着咸肉炖上一锅芋头咸肉,这样清冷的四月,一锅热腾腾的芋头烧咸肉,真是再适宜不过。 她挎着个篮子打把油伞,一路跳着水洼上了山窖,才推开门就是一股热气。这冬暖夏凉的山窖中温度始终稳定,如玉和着冷气打了几个摆子,才拣了两只芋头,便听山窖门上的帘子忽而一响。 这堆芋头的地方常年放着把镐头,如玉反手将它捏在手中,听着那人的脚步近了,反手镐就送了出去。后面的人应声哎哟了一声,抱着脚叫道:“如玉,我的好如玉唉,你怎么能忍心拿这样重的东西砸你叔叔?” 如玉方才往坡上走的时候,就见老皮皮鬼鬼祟祟的在她刚出苗的菜籽地里头晃荡着,所以才早有准备。她抓着镐又狠狠砸到老皮皮腿上,骂道:“你若还知道自己是个叔叔,就快快儿的给我从这窖里滚出去,否则我如玉真要卸了你两条腿。” 老皮皮这辈子就信一句话:烈女怕缠郎。 他站起来,一边往后躲着,一边拍着身上的土道:“我的好如玉唉,你昨儿惹了族长大老爷,他今儿就给你找了个好去处,你乖乖叫叔叔我摸得一把,我就告诉你他究竟给你找了个什么好去处。” 这老皮皮与陈贡关系好,是他的一条好走狗。既然老皮皮这样说,就证明陈贡已经在想办法要收拾她了。如玉忽而一笑道:“好啊,皮皮叔你过来,说来我听听,究竟陈贡给我找了什么好去处!” 老皮皮伸着手,错着脚形一步步往前挪着,犹还道:“如玉,你放下那镐,我才敢过来。” 如玉眼瞅着自己能够到他了,咬牙甩手就将个镐送了出去。老皮皮硬忍着吃了一镐尖儿,随即便朝如玉扑了过来。如玉两手连扔着芋头,边扔边往后退,眼看着老皮皮的手都要够着自己的脚了,正自绝望着,忽而便见老皮皮如一只蛤/蟆一般飞起,整个人飞到她山窖的顶壁上,接着啪一声落到地上,随即又叫张君一叫踢飞起来,再撞到顶壁,再落下来。 张君这样无声的踢着,初时老皮皮还能哼两声,再踢了几脚老皮皮满嘴的血,连哼都哼不出声了。如玉连忙上前拦住了张君:“那就是个老赖皮,你不要为了我而造人命,快把他给我扔出去!” 张君看着这又脏又臭的农家汉子,掏出块帕子垫着他的手腕,拎出山窖用劲一甩,那还吐着血的老皮皮,于绵绵细雨中在漫坡上滚着,直滚到涧溪旁时才停下,慢慢滑入那股子涧水中,闷了片刻吐了两口气。 张君另掏块帕子出来擦净自己的手,扶如玉起来,扶她坐在置冬瓜等物的薄板上,替她抹净了脸,拦她在怀中道:“好了,没事了!” 如玉闷在张君胸前很久,才道:“我没料想到他竟有这样大的胆子!” 她又冷又怕,此时在他温暖的怀中轻轻打着寒颤,和着他身上那股涧溪水清草般的香气,莫名的整颗心都安稳了下来。 张君深嗅了口如玉发间那甜暖的桂花气息,两手扶着她的腰肢道:“你瞧,除了嫁我,你再别无出路,如玉,嫁给我吧reads();!” 如玉这回总算是清醒了,缓缓摇头道:“里正大人,你莫要哄我,我知道你在京里是贵家公子,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娶一个嫁过人的乡里寡妇?” 当然,就算在昨天,在柳生追到陈家村之前,张君都没有想过要娶如玉。就算他是她第一个满怀抱过的妇人,就算她无意识的举动撩拨着他整个人都要疯了一样,可他也未曾想过要娶她。 他并不在乎她是再蘸,可门第是云泥之别。 他在永国公府便是个极尴尬的存在,父亲厌憎母亲嫌恶,皆是恨不他能自决于面前的样子。做为他的妻子,在那府中又岂能有好日子过。 虽说从小到大,张君心里也有那么个姑娘,可他从未想过娶她,亦更未想要娶任何一个女子为妻。京城的贵家姑娘们知道他的狼籍之名,那怕是某一家最不得宠的庶女,也决计不会同意嫁给他。 他是母亲生下来的罪孽,是结束他母亲一生的荣耀,并噩梦开始的那个转折点。为了能替母亲化解那份罪孽,自打懂事以来,张君便没有想过娶妻成偶。 直到昨天柳生带来的讯息,再兼傍晚他亲眼见识过如玉如何对付陈贡以后,张君才下定了要娶如玉的决心。这个妇人,有胆识有谋略,能隐忍会谋划。 他想疯了一样垂涎她的身体,渴望去探索五庄观那些淫/书中所描绘的神仙之境,更重要的是,若上天还垂怜他,叫他不致孤独终老的话,这世间,唯有这个女人,才能做他的妻子。 他道:“确实,这听起来很荒唐。而且,我得提前告诉你的是,成亲之后,我会尊重你的自由意志,也会把你带回京城永国公府,就算再艰难,也一定会让国公府承认你二少夫人的地位。但是,如玉,我会尝试,会努力,但有可能永远都不会爱上你。” “所以,这仍然是一场交易!”张君又补了一句:“我需要你这样一个女人来做妻子,而且你跟着我,路不会比如今更容易走。但是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保护你。你如今山穷水尽,跟着我是最好的选择,对不对? 我们就相互帮助,彼此做成一场交易,好不好?” “交易?”如玉重复了一句,摇头道:“交易当是彼此双方都能于对方有所帮助才能成立。但在你的这段话里,我听不到任何一点,娶我能对你有利的地方,所以,这交易是不能成立的。” 张君道:“虽然我现在还无法跟你解释,但请你相信,如今除了你,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帮得了我。这场交易中,你最吃亏的一点就是能拥有婚姻,可丈夫却不会爱你,只要你能接受这一点,那咱们的交易,就可以成立。” 如玉下意识摇头:“在婚姻中,爱实在是最廉价却又最奢侈的东西,我第一回嫁人的时候就未曾妄想过,再嫁更不可能妄想,可我仍觉得这太荒唐。里正大人,你实话告诉我,你不会是想哄我,从我这里谋一点皮肉之欢吧?” 张君忽而松手,在如玉面前乍乍着双手走了个来回,又是那恨不能剖心的手饰:“我若有这样的想法,天打雷劈!” 山窖外,初春的第一场惊雷,劈开暗鸦鸦的天色,闪电划破天幕,自天而降将个头闷在水中的老皮皮烧了个遍焦。张君的手还未放下,脸上的颜色阴了又晴晴了又阴,如玉不合时宜的,坐在那案台上荡着双腿不可抑的笑个不停。 张君走过去,捧起如玉的脸,她发间犹还带着轻轻的汗意,两条细细的柳眉浓而簇,每一根都弯出最能叫人舒适的弧度。她有双圆圆的杏眼,此时微眨着,眼中的氤氲能将他整个儿吞食。 这漂亮的小寡妇,是他心底的魔障reads();。他从第一天到陈家村,脑子里就没有停止过对她的龌蹉念想。她曾在那个寒夜,在他一生中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刻扑入他怀中,带着股子浓而甜腻的桂花香气,柔软、轻跃、整个人如一张五色、五味、五音齐齐织成的网,叫他眼花缭乱,叫他听觉失灵,叫他舌不知味,每到夜里就心情放荡发狂。 他管不住自己的脑子,住在山窖里裹锦被而捱的夜晚,在脑子里描摹她的身体,幻想那个能解他干涸如荒漠的,身体之渴的源泉。 老子说:罪莫大于欲。 没有什么罪,比得上不因爱而起的欲。他无法由心底里的爱她,可是他渴望她的身体,身体上最原始的渴望,渴望侵入她,碾压她,揉捏她,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那种*如附骨之魔一般折磨着他。 佛家讲四大皆空。《楞严经》中释尊开示阿难尊者时曾说:……不断淫心,必落魔道。上品魔王,中品魔民,下品魔女。 他若信佛祖,此时已是魔中之王。 可他不信佛祖。他读的是四书五经,学的是孔孟之道。 孔子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而庄子也说:食、色,性也。义,外也,非内也。 所以,儒家说欲是天理,是人性,人不必刻意去压抑天性。欲做为人生中的必须,他早晚有一天总要尝试,只有尝试过,他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才知道为什么无论佛家还是道家,都要将它当成洪水猛兽。 义,外也,非内也。他还不能由心去爱面前这个小妇人,可如今叫欲折磨的为之颠狂,与其成欢好,之后,给予她婚姻,便是大义,如此,便不算负她吧。 “如玉!张开嘴,好不好?”张君贴唇厮磨着,他手臂上肌肉无比的硬,双手掐着她的细腰渐渐将她箍起,倚那案台箍捏在自己怀中,双手慢慢往上滑着。无一处不是柔软的触感,张君觉得自己濒临疯狂,他太想剥开衣服,去抚摸她那微凉肌肤上的滑腻。 如玉几乎是抑着喉头咯咯而响的轻颤,张君的手一路往上,她的肌肤便起着阵阵酥粟。她贪婪无比的,盯着他的脸看。她从未如此近的望过他,在山窖灰暗的光线中,他整个人带着股子初春清草的气息,砥磨着她的额头,鼻头与她的鼻头时时相滑擦过,不停重复着:“如玉,张开嘴,好不好?” 他生的那么俊俏,叫她每看一次,就要赞叹一回。 “里正大人!”如玉以手捂上了唇:“若你果真想与我成亲,那就等成了亲再说。” 她两脚踢蹬着张君的腿骨,整个人千斤坠一下往下挣扎着欲要从他的双手中挣脱出来。忽而外头清亮亮的一声:“呀!这是老皮皮啊,他竟叫雷打了?” 是虎哥娘的声音。紧接着她便吼了起来:“快来人啦,老皮皮遭雷劈死啦!” 如玉乍耳细听的功夫,张君的唇便封了上来。如玉耳中轰的一声,他的舌头已经伸了进来,搅着她的舌头,她随即又叫他顶压在那案台上,腰腹间那灼烫的物件儿抵着她的腰腹。 他总算尝到了她那一丁点舌头的味儿,太滑腻,太香甜,是这天地间他从未尝过的美味,叫他怎么吃都吃不够。 张君颤哼一声,箍紧如玉的脸将那丁点舌头舔/吮着,只觉得混身犹如叫雷劈过,焦了又焦酥了又酥。一点舌头已是这样香甜,更可况……他的手已经滑了下去,触到胸前那两团棉软时只觉得五雷轰顶。 虎哥娘犹还在喊:“造孽哟!好好一个人怎么就叫雷打死了呢?” 接着是虎哥的声音,渐渐还有别人,大家走来走去,商量着如何把这老鳏夫抬弄回家去。如玉终于逃开叫张君反扣的手,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里正大人,今天的事情,我就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reads();。等着人散了,我先出去,过一会儿你再出来。” “如玉,我是真的想要娶你。”张君又补了一句。见如玉蹲下来捡拾着芋头,也蹲到一边替她捡拾着:“你也说过,我是你唯一的退路。” 如玉挎起篮子,到山窖口掀开帘子望了一眼,见一众的人都抬着个老皮皮跳脚下缓坡进村子去了,回头道:“里正大人是我的退路,可那是在您是个君子的前提下。既您自己不做君子,我仍还另寻出路算了。” 张君不知该如何解释,试着转寰道:“君子也需要妻子,是夫妻就会有那种事情……” 他知道自己卑鄙无耻下流,在此堂而皇之的要挟一个陷入困境的女人,想要达成自己的*。他永远都不会再在第二个女人面前如此失态,如此竭斯底里,所以,就算她不答应,就算她另还有出路,他也不可能让她再有别的出路。 她是这世界上第一个看过他慌张丑态的妇人,这辈子,她无论如何也得嫁给他。 “那就等成亲了再说!”如玉推门而出, 外面已是暴雨如注。她出门走了几步,复又回来,丢那把伞在山窖门上:“里正大人打着伞回去,记得安康送完了饭还给他。” 她屈膝放下那把伞,挎着个篮子转身跳入雨中,却不自涧溪走,而是绕到另一侧下了缓坡。 张君随后走过来,捡起那把伞,撑着出了山窖,于暴雨中目送如玉进了自家院子。 * 老皮皮死的地方太怪,怪到傍晚如玉都不肯让安康一个人去给张君送饭,而是隔墙唤了圆姐儿来,叫她陪着安康一起去。 圆姐儿送了饭犹还不肯走,笑嘻嘻的凑在灯前看张君吃饭。她圆圆的脸上带着笑,不停的捣着安康:“你去厅屋陪着沈大娘去,看她的饭吃完了没。” 安康多精的孩子,自学堂回来之后先就到了山窖外,乍着两只耳朵听了个事无巨细,听到张君愿意娶如玉时,高兴的在外头砸墙跺脚。他捣了圆姐儿一拳道:“自己取去,这样大的姑娘了,针线活儿样样不会,还这样的手懒脚懒。” 圆姐儿听弟弟揭起自己的老底来,毕竟比他大着三岁,一伸手就拎起了他的耳朵,一路拎到了屋子外头。等踢走了安康,圆姐儿再进来的时候,脸笑的越发的圆了:“里正大人,我瞧着您一直穿双皂靴,也没双鞋子换,遂给您纳了双鞋子,您若不嫌弃,就换上试一试?” 不等张君表示,她随即弯腰就要往张君的脚上套鞋子。 张君豁的起身,疾步出了门,见安康仍还在门上站着,拍了拍他的肩,递了本书给他道:“回去把这个带给你嫂子。” 安康接过来揣到怀中,回头见圆姐儿也跟了出来,再不便多说,抱着碗先跑了。圆姐儿又想跟张君多说两句,又害怕一个人走那才死过老皮皮的涧溪,一路连嚎带叫着喊道:“安康,你等等我,安康!” 一夜暴雨过后又转成小雨,次日天仍不放晴,一村子的人,就仍然只能在院里院外活动。麦子正在抽秧,各类杂粮才开始冒芽儿,春来这一场雨能下透,一年的粮食收成都好。 一场暴雨打落半数桃花,一早,如玉收拾完了鸡和猪,喂饱了几张嘴,仍是临窗坐在西屋炕上,要替自己昨日勾好边的桃株填色。圆姐儿和二妮儿两个自然又来凑热闹,圆姐儿趁如玉不注意,蘸了胭脂往自己唇上涂着,涂完伸手取铜镜来,揽镜自故着。 如玉惜这颜料珍贵,又不好责这小姑娘爱美的心思,依次把曙红、胭脂和□□摆到了窗台上,这才兑色开始填色。 第33章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圆姐儿缺了线头,要翻如玉的箱子来找,翻开便取出本硬皮封装的书来。她才要给它移个地方,里头掉出张十分漂亮的花绢来,上头还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儿。圆姐儿不识字,眼瞧这字儿漂亮,捧着过来问如玉:“嫂子,这上头写的什么,要用这样值钱的绢?” 如玉回头一看,竟是昨夜张君送来的婚书,她见圆姐儿捧着,二妮儿和魏氏两个也在凑头看,吓的魂都没了,一把夺了过来道:“不过是我矾来习字画画儿的罢了,这东西脆,小心弄破了它。” 那本书正是永国公府的族谱,昨夜张君将自家的族谱,和着写好自己父母姓名,自己生辰八字的婚书送了过来,上面尤还有他的私戳。只要她将自己的父母生辰填在另一侧,这就是一封连官府都要认同的婚书了。 没有人能做出一本历几代的假族谱来,所以张君那本族谱,应该是真的。有这样一纸婚书在,她与他成了亲,若他以后停妻再娶,或者半路弃她,她无论告到那一处官府,官府都要替她做主,认定她才是个原配发妻。 但正如魏氏所言,官官相卫。理能讲的通的,现实中不一定能行得通。从金满堂的嘴里,她可以确定张君果真是永国公府的二公子,有这样的身份,天下间只怕除了皇帝的法,别人也管不得他。 自陈安实死到如今,眼看七七之祭,在这近四十天当中,如玉将所有人一一试水过来,也知自己再嫁很难遇到一个实心可意的男人,而进过一趟城之后,她又对自己独身一人在城里谋生有了信心,所以才会让安康到红陈寺,给沈归送一封信。 若说逃,以她如今的体力和身手,从后山穿过秦岭,或者可以逃出去。但是如今的户籍管理制度十分严苛,邻里之间相互牵连,就算一个成年男子,出行过百里就要从县衙开路引,她一个无身分的妇人出去,又还是知县的同村,只要陈贡等人知道,她从此也就成了个逃妇,她可不想成为一个逃妇,然后东躲西藏最后还要被陈贡捉回来reads();。 虽说跟着沈归也是与虎谋皮,可已经到了这一步。她自信以自己对沈归的了解,可以将他当成踏板,跳出陈家村,再逃脱沈归的控制。 红陈寺就算天晴都没有几个人上香,到了雨天更是寺门都紧闭着。推开朱漆红门,一路走过雕着梵文的座座白塔,上台阶先到院中拜过一回,如玉这才又继续上台阶,进正殿。 她的布鞋早就浸透了,遂脱在了外头,赤脚进了大殿。 安敞歪躺在一只蒲团上,两腿大劈着,怀中抱只木鱼呼呼大睡,呼噜震的天响。如玉以手抵额在佛前行过匍匐大礼,才自那温软绵密的红毯上悄声走过去,唤道:“法师!” 安敞掀了掀眼皮,未几又起了呼声。 如玉等了许久见他不醒,膝行到那摆着各类瓜果,点心,燃着香油供灯的供案前,持那杵猛敲一声磬,金石之音骤起,安敞才猛得惊醒了过来。如玉上前问道:“法师,你可替我给沈归送了信不曾?” 安敞摸着烫了戒疤的光头摇头:“不曾!” 如玉疾步走到他面前,咬牙道:“我这些年给佛菩萨添的香油,都进了你的肚子,你为匪为祸,杀人吃肉,我也没到秦州府告发过你,为何不能帮我一回?” 安敞摸着自己的光头站了起来,松臂扬脖子,宽肩阔背一身僧衣,整个人挡住了大殿门外透进来的光线,低头看着面前的小妇人,笑道:“我的好如玉,你将来是能做皇后娘娘的,我和沈归都得替你抬轿子,急急的嫁人作甚?” 如玉厌恶这鲁莽又无智的假僧侣,真土匪,抑着恶气道:“我不嫁他,难道嫁给虎哥?还是嫁给金满堂?” 安敞使劲儿舒着双臂,舒的骨节咯咯作响:“跟着我,你能做皇后娘娘。而你,只须将你祖父当年交你保管那东西拿出来,皇后娘娘,你就做定了。” 听这话,几年了,他仍还贼心不死了。陈家村是个猎场,持弓的猎人,绿眼睛的猎犬三面围捕着,而安敞与沈归,留着一丁点的希望与活路,妄想她钻进去,好掏她的牛黄狗宝。 如玉气的脸色惨白,细牙咬的铮铮作响:“我若果真有宝,能沦落到叫你这老不死的土匪肆意侮辱的田地?” 安敞在金漆锃亮,慈眉善目三尊丈高菩萨的注视下,一步步走近如玉,恰似头熊盯着猎物,他伸出粗手,遥指着殿外纷纷雨帘:“那东西,就在你炕上的柜子里藏着,我翻也翻过,看也看过,若不为沈归立逼着不准我动你,我便打晕你,抢了又如何?” 如玉挺气胸脯针锋相对,亦是指着雨帘外的陈家村:“好的很,你快快儿的去抢!” 安敞一只大手已经呼了过来,却又生生压下,挥手道:“不是我不帮你找沈归,他这几日实在忙,顾不得回来。你回去准备几件换洗衣服,后天晚上我带你离开陈家村,带你去找沈归。” 如玉断然摇头:“不行,我不跟你走。你让他回村子里来找我,否则,我就跟张君走。” “张君?”安敞笑着摇头:“等他能活过明天再说吧!”显然,他也未将那四六不搭的小里正放在眼里。 出了山门,细雨犹还不住的下着。这一场春雨,貌似没有十天半月是不会停了。 跟着安敞那个老贼出门,谁知要被他卖到什么地方去。而知县陈全犹还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这地方再好如玉也难再住得下去。她急切的需要一个能从陈家村出去的身份和途径,可处处碰壁,找来找去,似乎仍是惟有那京里来的小里正。 路皮都整个儿被下透了,踩得几脚鞋子上厚厚一层泥,如玉灰心丧气往回走着,沿途就碰上手里撑着把破油纸伞的张君reads();。如玉影响中也不记得他有这样无赖一样的笑过,笑的整个肩膀都在不停的抖着,他道:“看来沈归是帮不了你呢?” 如玉自张君身畔走过,夺过他手中那把,将自己的塞给他,于雨中回头,清似水的眸子在那微雨中眯了眯,勾着唇角那抹笑缓缓回头,只一眼便勾的张君神魂驰荡于天外。 她随即于雨中轻步跑了起来。两边漫山坡上的麦苗青青,各类杂粮皆出了寸长的小芽儿冒着圆圆两瓣萌脆新绿的小脑袋,临近村子的时候,一处处成沟垄的菜田亦才新绿。她一路踏脚踩水进了村子,远远见虎哥在自家庄口上探头探脑。 随即拣起块石头远远砸过去,虎哥随即缩了脑袋。她这才拐弯上了漫坡。 虎哥一溜烟儿跑回家,进门见他娘也在劈竹条编筐,连连叫道:“不防事,如玉是一个人回来的。” 虎哥娘起身甩着身上的竹屑,自己出门探了一回,见张君搭着把油伞慢慢往上走着,连忙低了头,进门就拍了虎哥一把:“虽说他俩没有一起回来,可走的是一条路,你不懂,那戏文上说,这年轻男女们不似我们村的成年人们,没皮厚脸只知道寻个解急儿的去处,他们必定是往红尘寺那地方已经会完了,才一前一后进村子。 那小里正如今十有*要叫如玉给勾上了,若果真他俩上了一条船,咱们可得早点儿告诉你大伯,你大伯还指着如玉办大事儿了,等他到时候升了官有了钱,我能做得节妇,咱们就是这一村的大地主,到那时,她如玉算个啥?我不但能给你娶得一房媳妇,就连妾,娘都能给你纳几个回来放在家里。” 她见虎哥披了个斗笠就要出门,随即又拦住了道:“既已经瞧见了,你今夜就别再出门。咱们上头又没田地,大雨天儿的你老往垭口跑,如玉瞧见就该防着你了。” * 如玉上到涧溪处,眼瞧着坡下虎哥家院子里再无人走动,转身几步跳上坡,猫腰便进了山窖,进窖才踢掉两只湿嗒嗒的鞋子,换了一双她常备在山窖中干活儿穿的草鞋,抬起头才拿五指梳拢着头发,随即整个人便叫一身湿热之气的张君扳肩揽到了怀中。 他直接将她摁在山窖壁上,随即覆唇下来,挑舌来寻如玉的舌尖,于唇齿间卷扫而过,闷的如玉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如玉侧头喘息了片刻,仍还叫他逐唇吻着,他渐渐呼吸炽烈,吃着那点香甜的舌头,一回又一回的搅弄,犹还嫌不够,只觉得满身的燥热欲盛,下面的小脑袋渐渐胀以到几乎要爆了一样。他滑唇到她衣服半湿的肩胛,在那里蠕唇片刻,伸牙轻轻撕咬着如玉的的衣衽,嘴里仍是轻唤着:“如玉!如玉!” 如玉缓缓伸手,摸索着,自己自掖下轻轻勾着衣带。她这蓝色的粗布大襟衣外层全湿,里头一股潮气。 跟着师傅在观中那几年,张君曾读过不少□□。他师父做为一个喝酒吃肉时不时还要逛回妓院的火居道士,经文中夹一本色/情浓艳的□□实在太正常不过。 虽然没有开船,但是中间发生了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情,我会发在微口口口博,所以你们得上那儿找了。 如玉连忙伸两脚往外踢着张君,快快儿的掩上了衣襟,系着衣带揩着唇:“里正大人,这便是我如玉的诚意,婚书我今夜就可以填好,并且我会一直自己收着,如今我只问你,你的差事何时能完,咱们什么时候离开陈家村?” 张君若是恼怒或者激动,脸便红的如个小姑娘一般。他此时还未反应过来,怔了片刻,又愣了片刻,狼吞虎咽一顿嚼,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竟还没嚼出味儿来,她又把那好东西给藏起来了。他往后退了两步问道:“什么诚意?” 如玉道:“愿意嫁给你的诚意。可你也得拿出你的诚意来,一是告诉我你究竟为何而来,与红陈寺、沈归之间又是什么恩怨,再就是,出陈家村后,等到了渭河县,你必须以此婚书到官府替我换出路引来reads();。” 她边说边跳下案台,一步步凑近张君,仰面看着他俊生生的脸儿由红转白,由白转红,抿唇一笑道:“我必得要拿到路引,才能与你做剩下的事情。” 只要有路引,那怕他会半路弃她,她也是有身份,有来历的良民,随便落根在某一处州县城中,她都自信自己可以谋到生计。如今唯一缺的,就是能光明正大把她从陈家村带出去的那个人。 张君又往后退了两步,清着嗓音道:“你仍还是不肯信我,不肯信我会娶你,怕我果真睡完就走,或者要半路弃你,对不对?” 她不过是想以身为诱,换一个离开此地的机会。 “不管你信不信,我是头一回在一个妇人面前如此狼狈,无状,失态,像个傻子一样。”张君乍了两只手,忍着要暴走的抓狂:“所以,我一定得娶你回去,天长日久,早晚我要让你知道我张君并不是像你看到的这个样子……” 她见的,恰是他一生之中最狼狈,最无状,最失态的时刻,张君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目光扫到她眉目间还有微微的笑意,又补了一句:“我会尊重你,会永远信任你,帮助你,如果可能的话,将来会也会尽我所能尝试着去爱你,而如今所求的,只是你的一份信任,你能否给我?” 如玉提起自己湿透的布鞋,另捡了几样菜蔬准备回去做晚饭,直到要出门时才笑着说:“三月里虎哥娘和陈贡等人到我家闹的那一回,里正大人您请我吃饭,还说,只要我告诉你我是怎么到这村子里来的,你便会真心实意帮我,那时候,我是信任你的。 毕竟,但凡妇人,谁不寄希望于有那么一个人,能解自己的急难,救自己于危难之中? 可如今既你也说咱们是交易,那就拿出你的诚意来,信任,要建议在诚信的基础之上。” “秦州是国之郡望,当今天子就是你们秦州赵姓。你祖父赵大目活着的时候是整个秦州唯一一个敢带着商队走黄州回纥境草头达旦那条路的人。你今天这个样子,我才认你是个秦州赵氏,天子宗族!” 张君亦走到山窖门口,转身将如玉堵在窖门上,双手轻按到她肩膀上,低头在她唇上狠狠嘬了一口:“所以,在我拿出诚意之前,可以这样……” 他双手再使劲,又将如玉推到窖壁上,屈膝顶着壁将她放坐在自己大腿上,伸手在她胸前轻揉了片刻:“还可以这样……对不对?” 如玉一手提着鞋一手抱着菜,咬牙骂道:“我不期你竟如此无耻!” 张君笑道:“反正最难堪最无耻的样子都叫你看过,我就不防再无耻一点,毕竟你将来要做我的妻子,这脸面,天长地久我再慢慢拾回去。” 如玉好容易挣脱,咬牙出了山窖,这雨摒绝了一村的人迹,否则的话,她和张君整天前后脚的钻山洞,保证得传的流言满天飞。 那小里正容样好,家世好,性子也不差,若果真愿意娶她,光是每天看着都能心情愉悦,至于爱不爱,实在关系不大。 * 入夜,渭河县城。待月在楼下应付完秦州知府李槐,边走边擦着脖子,走到一半气的摔了帕子哭起来。她自言道:“简直恶心至极,还他妈做得八股进过金殿的进士,一州百姓的父母官儿。狗都比不得他的龌蹉下流!” 待云虽住在琼楼,却甚少下楼待客。她听到外头待月的哭声遂净过手走了出来,揽过待月劝道:“这梯口儿上的,你这样大声吵嚷叫大官人听见,又要责你骂你,能不能小声些,要哭进屋哭去?” 待月仰着脖子凑近待云道:“你可闻着什么味儿不得?” 待云闻到一股腥气,屏息摇头道:“满身的酒气,快快儿进屋泡个澡,挥散挥散酒气去reads();。” 待月边走边往下摔着衣服,恨恨骂道:“那秦州知府李槐简直如条狗一样,喝醉了就往我身上吐,吐我满满一身的腌攒东西,偏还不让人洗,弄的我一身臊气酒臭气,叫我如何能忍?” 待云两把推她进门,随后便进了自己房间。 待月推门,见张君在窗边站着,连忙合上门,跪在门上:“属下见过大人!” 张君示意待月过去,递给她那一沓宣纸,另附上几张银票道:“待月姑娘,今日来此,我所为却是私事。你明日去趟秦州城,照着这宣纸上的首饰样式,替我打一套头面首饰出来,费用不是问题,但你必须盯着银楼完全打好之后,要亲自带回来,三日之后,我来此取!” 他说完便起身,翻窗而出,于下面二层的瓦脊上走了。 待月仍还跪伏在地上。身后的屏风轻响,金满堂是自送水的隔间穿卧室进来的。他坐到那方才张君坐过的罗汉床上,细细白白一只缀满晶钻的小手轻拨着张君留下的宣纸,边看边叹道:“不愧是探花郎的手笔,首饰都能画的如此精妙。这二公子没有他哥哥的雄才韬略,一颗心都扑在女人身上,如今且叫如玉玩着他去,咱不着急撵他走。 至于安敞这个老贼,黄头回纥早死绝了,他永远不可能翻身。 也罢,你先应付着这小张君,我替宁王送信去,叫他派人趁安敞带玺出寺的时候,夺下来。” 待月面无表情,僵硬的跪着,应道:“是!” * 天总算放晴了。张君回到陈家村的时候已交四更,此时还是浓黑天色,他一路走的两腿皆湿,站到如玉家院外,便见如玉站在满地桃瓣中,正在低头拿牙刷细细刷着牙齿。她要喂鸡喂猪,雨停了还要干农活儿,所以起的早。 此时四周再还无人,张君转身进了如玉家的院门,推门进了她所住那西屋,屋中亦未点油灯。张君抹着炕沿坐了,满屋子如玉身上的桂花气息,不过片刻,她默声走了进来,于黑暗中十分熟络的,到炕柜上去摸梳子,摸到之后便坐在炕沿上,解发开始梳头。 屋子里多了一个人,气息自然不对。如玉才觉得有些不对,张君整个儿便扑压了下来。如玉自然连踢带打,就算于黑暗中,她也一下子察觉出是张君来。安康眼看就要起身,厅屋还睡着个安康老娘,这外乡来的男子大摇大摆竟就进了她的屋子,如玉气的两手捶着,咬牙骂道:“登徒子,泼皮,你比老皮皮还不如!” 张君被骂成了老皮皮,自尊上有些受不下来,松了手道:“你说过,在我考虑清楚之前,是可以这样的。” 如玉不清楚这张君是真傻还是假傻,起身才准备要骂,便听窗外安康喊道:“嫂子,我早起不用吃饭,拿块馍就走,你再睡会儿!” 这小子一路溜出门,连院门都替如玉关上了。 如玉索性拆散了头发,坐起来道:“里正大人,你如今竟连些微的廉耻都不存了么?我是想依仗你出这陈家村,可还没有到任你鱼肉,随便就会放你入我卧房门的地步,你即刻给我滚出去,否则我就吵嚷出来,大家一起丢脸。” 张君不像这些乡村人能适应黑暗,他自掏火绒出来点着了如玉置于炕柜上的灯盏,从怀中掏出当日柳生来时所带的银票,悉数压到了那炕柜上,用铜镜替如玉压好了,手指摩梭过她新勾的那株桃花,笑道:“我知你总不肯深信我,但我是真心实意要娶你做妻子的。你若写好了婚书,就给我看一眼,我仓惶不及备聘礼,只有这些银票,你到渭河县城金满堂的钱庄就可以兑换成银子,供你使用。” 第34章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说着,他又另压上一沓纸并一本书:“这里有一份东西,是朝廷向各州县府传达每年夏税秋粮份例的制书,我另将这本会典留下,往后若县中再私摊杂税,你们即可往秦州府告知县陈全,从而拒纳税款。 另一份是我昨夜替你从县衙开出来的路引,虽衙中再无人知,但衙门底档上有这一份东西,你果真要出门,就等到出了渭河县再用它,普天之下,无人再会拦着你的去向。” 如玉翻起那银票数了数,值七百两之数。当年她哥哥赵如诲豪赌输尽家财,也总计不过两三千两,这张君一下子就放下七百两的银票,如玉惊问道:“你那里来的这许多银子?” 张君道:“柳生带来的,我身边无甚花头,留着给你做聘礼。” 既如玉拿了聘礼,张君便觉得自己越发有了一份主人之气,遂又四处检视,见他送来的那份婚书与族谱也在炕柜上置着,自己亲自起身,从如玉常用的砚台中沾了清水和墨,递笔到她手中:“把你的生辰八字写在一旁,这就是正经婚书,你得把它给我,我好收着。否则,若是每每我夜里来,都叫你当个登徒子打一顿,那聘礼不是白给了?” 如玉凑灯读过那张路引,上头果真写着:渭河县陈家村赵氏,因事离家奔京,各处官府见此引皆得放行无误! 她一下子接了这许多渴望而不可求的东西,犹如在梦中,犹还在犹豫,张君已经握着她的手,洋洋洒洒写了起来。如玉挣着手道:“错了错了,我是八月间的生日,你让我自己写。” 笔起笔落,转眼之间,如玉就把自己给买了reads();。她拿着七百两的银票,不知该怎么办,眼瞧着张君叠起那份婚书转身出了门,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劲,随即也连忙追了出去。 安康老娘也才起身,柱着根棍子一路自台阶上往下摸着,如玉看了一眼,揣着银票夺门而出,随即被门外的安康一把抱住,这家伙没去上学,抱着块饼子蹲在门外听墙角。 这时候一村子的人才起,家家户户屋顶上冒着白烟。如玉奔到沈归家,推门直接进了东厢。她才打起帘子,只觉得脖子一凉,一把尺长的钢刀,明亮而又锋利,张君反手捏着直接送到了她脖子上。 如玉扬起双手,磕磕巴巴道:“是我!” 张君收了那锋刃,问道:“为何今日无饭?” 他显然在收拾什么东西,此时也不望如玉。如玉本以为张君就此要走,虽有了份婚书但毕竟还不是夫妻,此时也不好问他,遂转身又出了沈归家,回自家去做饭了。 * 连绵七八日的雨浇透了田地,麦苗眼看抽到了齐膝的位置,这时候就该要给麦田蓐草了。魏氏因为前些日子帮着陈贡而亏了如玉,此时便要在农活儿上帮她找补回来,所以早早儿的就挎着篮子拿着铲子,要帮如玉先蓐她家麦田里的草。 如玉将自家的鸡与猪,并沈归老娘和张君的饭都委托给了圆姐儿,自己与魏氏、二妮儿三个草草吃了几口,连忙要往田里去。出村子才走到大麦场上,迎头便撞上陈宝儿,他手里依旧拿着面锣,见了如玉远远弯腰深深一揖,拦住了她们几个道:“族里来了告示,大家都听几句儿,听完了再去干活儿。” 如玉与魏氏,二妮儿几个停在麦场上,陈宝儿犹还不停的敲着锣,等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村民们几乎全聚集到了麦场上。陈宝儿这回不再贴告示,直接跳到处高台上,高声喊道:“乡民们,咱们族长大老爷开恩,往后陈氏一族的媳妇们,邻村之间串户,或者到镇上赶集,只要两三人结伴而行,就不必往族中报备,但若是孤身一人,仍不可以一人走村串户,或到镇上赶集。要往渭河县城中,则仍须到族中报备。 另就是,知县老爷也带了口谕来,因咱们陈家村的里正大人体恤乡民,要推辞掉一年的俸银,所以咱们村那每亩八文钱的青苗税,也就取消了。” 他这话音才一落,除了村西头陈贡一家的亲眷们,牵涉到青苗税的人家皆欢喜的笑起了来。魏氏觉得有些不对,扯了扯如玉衣袖道:“如玉,另还有一样儿,就是咱们每年往族中交的份例,这陈宝儿不提的话,是不是陈贡不打算减了?” 陈宝儿先说要黜免限制妇人们出行的族规,再说要替村民们免了青苗税,村民们大喜之下,自然就忘了另还有一条是每年往族中交的份例钱,这些也皆是陈贡与陈全商议过的愚民策略。魏氏不停摇着如玉手臂道:“如玉,你那夜当面顶过陈贡,我们都不敢开口,你替咱们开这个口,帮村民们争一争每年的份例,可好?” 如玉轻轻挣开魏氏的手,已经转身往大路上走了。张君虽给了她婚书,给了她路引和聘银,但话说的云山雾罩,如玉未从他那里得到准信,就不敢轻易放下陈家村这一摊子,也就不可能为了村民们而把陈贡得罪的太过。 上一次出头是迫不得已,这一次再出头,就成了穷追猛打,如玉也得防着逼急了陈贡要狗急跳墙,索性于此事连搀和都不想搀和。 她一整天都挂念着张君,总觉得他的说话做事都有不对的地方,中午借故赶回家给猪剁草时,远远见他自垭口那边的皮梁上下来,再晌午又借故回他家,也见他在垭口那里逛着。这一天替如玉家锄完了一整亩的地,魏氏二妮并如玉又锄了魏氏家的一亩,天擦麻黑时三个人才回家。 这一晚,她也不再肯央安康与圆姐儿两个,亲自端了盘子去替沈归老娘与张君两个送饭。沈归老娘与安康老娘一样也是半昏半瞎,拉着如玉说了两句话儿,才放她往东屋。 虽也进来过几回,今天如玉却如同做贼一般,她端了盘子递给张君,张君见是一碗带浇头的面,另有一碟绿蔬,闻着一股醋蒜之味reads();。张君本不爱吃腥辣之物,因见如玉抿唇笑着等赞,遂夸道:“真香,那里来的荠菜?” 如玉道:“今儿麦田里锄来的。” 写了婚书,下了聘礼,他倒真成了个君子,埋头细嚼慢咽着那碗饭,就仿如身边没有如玉这个人一样。如玉坐坏了两把椅子,再不敢坐这屋子里的椅子,她转身走到那张薄板床边,伸手缓缓摇了摇试着不响,才稳稳坐了下去,仍是默声等着张君吃饭。 她手摸到这床铺,仍还是她当初的那床褥子与被子,褥子太薄,铺在这干床板上硬*。顺手摸到遮着的锦被里头,手被铁物划过一阵刺痛,抽出来时食指尖儿已是一粒黄豆大的血包。 白天不叠被子本就有些奇怪,如玉吮着手指掀开被子,床上一排排锋利而又刺眼的兵器,有他早晨所拿那把尺长的钢刀,又还有几把带红缨的锥型梭子,亦是打磨的蹭亮,再还有一条缠缠绕绕不知什么东西做成的钢练,另还有一柄长刀,一把长剑。 如玉重又缓缓盖上那床锦被,回身问张君:“你今夜,是想要夜探红陈寺吧?” 张君放下碗,掏帕子来擦过嘴,正色问如玉:“沈归与红陈寺的牵扯,以及他在外做何营生,这些事情,你知道多少?” 如玉如实答道:“我知道他在秦岭中为匪,也知道红陈寺那大和尚是个土匪,他们之间有勾扯,除此之外,再无所知。” “那你怎么知道我今夜要夜探红陈寺?”张君反问道。 如玉仍是实言:“你既与太子有牵扯,自然是来找沈归的。而沈归与那大和尚安敞,是同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他寺里养着几十个武僧,你在此伺机的久了,不是想探他又是探谁。” 张君听完随即笑起来:“我不期你竟这样聪明!” 金满堂当他是个无韬略无雄材的国公府二公子,成日只知道围着个小寡妇转。而安敞,从未将他这个整日闲游散晃的小里正放在眼里。京里来的强龙宁王一系就在秦岭那边,而金满堂这条地头蛇亦是随时窥饲,张君自嘲一笑,暗道自己这无用之材装的倒也挺像。 他起身走到如玉身边,拉如玉站起来,对着眼儿巴巴望着自己的如玉吹了口气,看了许久,拍了拍如玉的肩膀道:“回去睡觉吧,明日也不必起得太早,多睡会儿再起来做早饭,因为我实在不惯太早起来吃早饭。” 如玉掀开被子,将那一床寒光闪闪的兵器陈露出来:“不对,明天早上起来,要么你跑了,要么你死了,你绝对不会再出现在这个村子里。红陈寺有常住僧人三十多个,而安敞那个大和尚更是能徒手拎起一个鼎来,那样的一群人,单凭你一个人,是打不过的。 既有了婚书,我又收了你的聘礼,说句不害臊的,虽未成事实,咱们也是夫妻,你必须得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才能走。” 张君低头笑着,笑了片刻才道:“若想听,就过来亲我一口!” 这小妇人缓缓凑了过来,张君揽她在怀中,覆唇狠咂了几口她舌间的甘意,双手才要乱摸,如玉膝盖已经顶了过来:“要说话就好好说话,不准你再乱动。” 张君松了松衣领道:“今年二月初一,皇上御驾北征,留太子监国。二月初三那天夜里,沈归在有内应接应的情况下,入宫盗走了玉玺。玺乃国之重器,若声张出去,不说沈归只怕从此连匪都没得做,肯定还要惊得御驾回銮,太子的东宫之位必丢无疑。 我借贬谪之名到此,正是想悄悄把玉玺拿回去。本来,我打算在尽量不动声色的将玉玺仍盗回去,悄悄带走,尽量不张扬此事。但如今看来,此事牵涉广博形势复杂,我必须得硬抢,抢完之后即刻赶往京城reads();。” 如玉离张君远远儿的坐了,默了许久问道:“沈归为何要盗玉玺?那东西是皇帝用的,他一个土匪,盗来也没什么用处。” 张君道:“若要给你解释明白,这件事却还得要从头说起。” 他问道:“你可知沈归原本曾是朝中的归德将军,号称西北狼?” 如玉道:“我知道。” 张君道:“五年前,沈归与兵部以及枢密院之间因为粮草以及兵备问题发生争执,而后以粮食不够将士们吃为由杀了西夏几千降兵,而后天子震怒,要拿他下大狱。他从此揭竿而起,落草为冦。他为归德将军期间,原就与瑞王相交好,就算落草为冦之后,与瑞王也未曾断了往来。 他做了五年匪寇,秦岭一带的匪徒皆由太子负责发派围剿,如今也是处境为艰。所以在今年正月里,瑞王就与沈归相谋划,要在太子监国期间盗出御玺。瑞王自然是想以此毁太子的声誉及治国的能力。而沈归,则是想以此在瑞王面前立功,让瑞王说动朝中重新启查当年他与兵部,以及枢密院之间的旧事,以期能翻当年的冤案。” 如玉鼻息一声叹:“所以,沈归是想重新被朝廷招安才盗的玺?” “这只是他明面上的理由。”张君道:“他盗玺之后,带到红陈寺,给安敞保管着,自己却重回秦岭深山中,引开追杀人马,红陈寺反而无人注意到,所以玉玺便一直藏在红陈寺中,没有挪过地方。” “难道他不想平自己当年的冤案,还想干点别的?” “我原来也一直困惑这个问题,直到我发现红陈寺的主持方丈,竟是西北夷蛮黄头回纥部曾经的首领安敞时,才解了此惑。”张君解释道:“黄头回纥原本夹于土蕃和西夏之间,与契丹世代交好。你祖父在时,那还是一支强盛的游牧部落,后来金灭契丹之后,它也被西夏所灭,族人四散。安敞国破之后,便投到了沈归麾下,后来沈归落匪,他亦落匪,最后在这陈家村安家做起了和尚。 安敞那座庙,易入难出。沈归明面上对瑞王说自己是想重新启查冤案,但实际上,他是想安敞招集当年黄头回纥的残部,于甘凉二州起兵谋反!” 如玉心中一声叹,不期沈归与安敞的野心,竟如此之大。 如玉听见厅屋里沈归老娘的清咳声,连忙关起了窗子。她道:“你在此停留了一个月,为何必得今夜去盗那玺出来?” 张君道:“因为东宫太子那里出了问题,此事知道的人太多,已经有几路人马杀来,我不得不提前一步。” 他周遭有这么个小寡妇时时绕着,夜里想要睡个好觉也难。所以白天在陈家村老老实实呆着当里正,每到夜里,却仍是潜到琼楼去,也早发现那待月已叫金满堂降伏,跟着金满堂这个地头蛇,做了他的眼线。 也正是因此,张君才要舍一千多两银子的血本,让待月代其打首饰。金满堂联合张君到陈家村后的种种表现,自然也知这首饰是要打给如玉。也知道张君整日跟在如玉身后,便是想从如玉那里讨点儿甜头,京里来的花花公子们,叫小如玉迷的像只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他自然会撤回人手,全心盯着红陈寺。 如玉眼看着张君披上一件质地半软,闪着金光的软甲,将锥形梭子安插到了软甲里头,又将那软鞭系于腰上,再附剑于背,挎长刀于腰,另将那柄尺长的短刀插入绑腿,一床的武器,十分稳妥的安放到了他这件软甲上。 这样武装起来,他精腰长腿,瘦而修挺,利落干散,完全不是当日一件飘飘荡荡白衣进村时那无所适从的样子,也就难怪不但从金满堂到沈归,再到安敞,都未将他放在眼里了。 张君背对着如玉默了片刻,忽而转身,狠狠在如玉面颊上亲了一口,在她耳畔厮磨了片刻道:“待我走了,想办法把沈归那老娘藏起来,瑞王不会放过她的reads();。” 他不得不走,可又舍不下这小妇人,顺势便将她压到了那吱咯乱摇的床上。如玉一声惊呼吞到肚子里,闭上眼睛忍着张君在自己颊边蹭来蹭去,他以手箍着她的脸,屈膝跪在她身侧,忽而一声轻叹,问道:“为何不睁开眼看看我?” 他恰就在她头顶上方的位置,见她睁眼,轻嘘一口气:“把衣服解开,让我再看一眼。” 如玉下意识两只手就护在了胸前:“这是别人家,咱们就算是夫妻,也不能在别人家干这种事儿。” 张君贴面在她肩头,看得许久,贴唇吻她面颊上,长久的吻着。 他这种样子,似乎无关□□,恰似孩子寻母一般,是对母体的依赖与贪恋,也没有格外的动作。外面有轻微的脚步声,如玉猜着大约是沈归老娘,怕要惊老太太进来瞧见。女子生来的怜惜之心叫她脑子一热,低声道:“里正大人,若你果真想要,我带你去垭口小屋。这是别人家,咱们不能在别人家干这种事情,主家会倒血霉的。” 张君隔衣轻攥着如玉的肩膀,那绵而滑嫩的触感,诱着他心里的恶魔往外突着。他想撕咬,想扯碎她身上所有的衣服,去寻那处神秘的所在,在她身上留下一处处印痕,那怕今夜身死,长埋于红陈寺那大殿之中,此生无缺无憾。 “如玉,我的小乖乖,我的小宝贝。”张君终于收回手,轻自替如玉掩好衣襟,伸那纤长的手指在如玉颊畔轻抚,喃声道:“无论你将来要跟谁,是情愿,还是不情愿。是爱,还是不爱。一定记着,要三媒六聘,要有婚书为证,才能做夫妻之事。垭口小屋那种地方,以后一定不能去。” 如玉脑中嗡的一声,脸色惨白翻坐起来,打落张君的手问道:“你什么意思?我何曾跟人到垭口小屋那地方去过?” 话才出口,她忽而意识到,自己方才还勾他往垭口小屋去了。此时一张嘴说不清两家话,如玉又气又羞,指着门赌气道:“就算我成日往垭口小屋跑好了,你快快儿的走吧,如此磨磨蹭蹭到什么时候?” 他系的有些乱,如玉自己解开外衣系中衣带子的时候,忽而摸着肚兜上有些冰凉,凑亮一瞧,竟是一大片的湿渍。她先以为是他流了口水在上头,才要笑他这样大个年青人还会流口水。 怔了许久,轻轻摸了一把,这才意识到他方才竟是哭了。沈归老娘打了帘子进来,捉住如玉的手,黄而昏的眼中满是浊泪:“好孩子,你实话告诉我,我家那不成器的可是偷了天家的重要东西,里正大人才来此找他?” 如玉方才就听厅屋有声音,也知沈归老娘怕是听到了,遂实言道:“沈大哥偷了皇家的玉玺,藏在咱们后山那红陈寺中,这里正大人,正是来此替皇家寻玺的。” 沈归老娘直接就跌坐在了地上,颤着双手叫如玉又肘了起来,抹了把眼泪又问道:“那是个什么用物儿?可值价不?” 如玉解释道:“就像县衙的官印,却是管着咱们这天下的官印。” 沈归老娘这下子彻底站不起来了:“虽说只要娘不死,再老的儿也是孩子。可我家那不成器的也太不相话了,他做将军还是做匪,我一天两顿也吃着那碗饭,不求荣华富贵不求子孙满堂,只求他堂堂正正做个不犯王法的良民,谁知他竟能干出这种事来。 好孩子,你必得要帮帮我。走,你扶着我,咱们一起到红陈寺去把那玉玺给人天家要来还回去。我虽老而无用,却也不怕那大和尚,拼死也得把儿子偷出来的东西还给主家去。” 锁章删了一些字数,不知道该怎么补,哭唧唧。 锁章删了一些字数,不知道该怎么补,哭唧唧。 第35章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如玉不及给这老妇人解释情势的复杂性,自己心中此时也有了计较,连忙扶着沈归老娘进了厅屋,在她耳边说道:“大娘,这事不必你亲自去,我去帮里正大人一回就得。等将来沈大哥回来了,若我在,我会自己跟他说。若我不在,你就跟他说,就算不做匪,天下间能做人的路有千千万万条,他不应该偷天家的东西出来造人命。 我如玉今日帮里正大人一回,往后他若寻不到做人的路,我一定舍命帮他!” 她一路追出门,沿着沈归家后面那皮梁往红陈寺的方向追了许久,遥遥便见张君在林子间忙活着什么。如玉冲上前气喘嘘嘘,迎头问道:“你打算什么时辰进红陈寺?” 张君在林里子挂了一堆黑乎乎的铁球,回头问如玉:“怎么?你一个乡村妇道人家,竟还能帮我?” 黑鸦鸦的山野,山上槐花结成了穗子,远望四野朦胧。 他定然是打算好了自己必死的,所以那怕她给机会,愿意带他去垭口小屋,他都不肯要她。路引,银子,他算是给她插上了翅膀,从此,只要她脚程够快,能逃出渭河县就自由了。如玉犹豫了许久,说道:“你还曾说我能隐忍,能谋划,懂得诱敌深入,逐步反杀。如今却只认我是个乡村妇道人家,我竟有些不服气!” * 半个时辰之后,百岁儿家的小儿子换金捂着肚子从外头窜进了家,进门就呼道:“娘唉,你那陈年的菹菜真的霉透了,我又拉在了外头!” 百岁娘子还摸黑在鸡窝里捡蛋,听了这话回头就给儿子一巴掌:“叫你整天在外野,屎都拉在外头,你可知二妮儿他爹专闻屎味儿,不等干就能给你捡走?如今青黄不接的时候,谁家不缺肥?你再敢往外头拉,明儿连霉菹菜都没得吃,喝西北风去!” 换金咂巴着嘴道:“娘唉,我如今就馋一只油乎乎香烹烹的黄泥包鸡,只要能有一只热腾腾的黄泥包鸡吃,我这肚子保证能攒住,往后所有的肥都能给你拉到自家坑里reads();。” 百岁娘子已摸得两只蛋,收到围裙里指着儿子脑袋骂道:“再不准动这歪心思,如今天时不好,谁家的鸡都跟命一样,你胆敢再伙着那起皮孩子们偷鸡烤来吃,叫人捉住了吊在麦场上打我也不管你。” 换金一把抱住他娘的大腿哀求道:“娘唉,你就行行好儿,老皮皮死了,那些鸡整天饿的什么一样,虎哥家离的近,我瞧着他天天都能捉一只来烧。今夜安康起头,我们不过是不想老皮皮那几只鸡便宜了虎哥而已。” 安康是如今陈家村唯一一个读书的孩子,跟着他出门,百岁娘子倒也能放心,遂拍了拍换金脑袋道:“切记得声音轻些,勿要心动了虎哥娘,她骂人太难听,我可不想跟她起过节。” 换金大喜,连肚子也不疼了,跳起来亲了他娘一口,跑出门便叫另外四五个半大的男孩子们捉起,一人手中提着一只鸡。这鸡自然不是老皮皮家的,老皮皮因为如玉而死,她那里还敢让安康去偷他家的鸡? 她带着安康将自家的十几只鸡全扭了脖子,安康找来的鸡,自然就是安康带路。 安康带着五个七八岁的皮小子,人手提一只鸡,自己还背个袋子,一路野猫一样自沟里头跑到红尘寺后右手边那尊大菩萨的脚下,又自脚下的山坡上一路溜下去,这后头便是红陈寺僧人们的私田,里头种着黄瓜白菜,茄子豆角等菜蔬。 大家掏土的掏土,找水的找水,拔毛的拔毛,掏脏的掏脏,不一会儿已经把五只大公鸡剥了个干净。忽而换金哎哟了一声道:“这些大和尚们太懒,存的水不够,糊不成泥巴来包鸡,这可咋办?” 不知谁喊了一句:“那就用尿,用尿糊成泥巴一样也能包。” 换金两手全是泥,眼看几个孩子都脱裤子尿了起来,连忙跳避着,骂道:“尿那里能行?自己尿的自己吃,我再不肯吃你们的尿。” 皮孩子们玩起来自然无法无天,顺得家的耗儿一听换金竟然说这话,边往他身上尿边叫道:“咱们这是童子尿,你懂个啥,沈归老娘有阵子天天流鼻血,每天半缸子尿都是老子去给她尿,她喝的香着了,生生治好了她的鼻血。” 换金扑起来与耗儿打成一团,安康带着几个孩子忙着生火,大家滚的滚,爬的爬,缠打的缠打,不一会儿就成了几只泥猪。 青黄不接的时候,去年储的肉基本都吃完了,今年的猪还遥遥无期,这些孩子们吃了一春的菹菜面,肚子里未见过荤油,眼看着火里的泥巴干透,烤鸡的香味儿已经飘散了出来。换金趁着大家不注意,嗨嗨鬼笑着一棍子挑出个泥包儿来,连敲带打火中取栗般往下敲着泥壳。 耗儿一看连忙去抢:“才进火堆多久,泥都未干,肉怎能熟,快放回去,莫要糟蹋了好东西!” 换金笑个不停,见大家都来抢,猛得扑到那泥包鸡上笑骂道:“爷爷我就是生着也要把它吃下去,都给我滚开!” 他两手护着鸡埋头就要撕咬,两只脚还蹬着。耗儿扯着他的两条腿,一路扫过大和尚们所种的菜苗子,一园子的菜苗齐齐断了脑袋。 “贼儿子们!敢到爷爷地盘来捣乱!”忽而寺院后门上一声喝,几个孩子吓的齐齐噤声,安康连忙撒了引火的棍子叫道:“大和尚来了,兄弟们快跑,小心叫他们捉住了打屁股!” 换金还抱着那只鸡,大家一起手脚并用就往塑着菩萨的山顶上爬。才七八岁的皮孩子们,手脚利的跟猴儿一样,几步爬上山顶,眼看着那僧人没有追来。换金扬了扬手中的鸡道:“说你们傻,你们也是真傻,白出来一场鸡都不知道抱,来来来,咱们躲到佛爷爷脚下吃了这一只,剩下那七八只,便宜红陈寺的大和尚们!” 那丈高的大菩萨是空心,孩子们顽惯了知道怎么钻进去,几个孩子一溜烟儿进了菩萨肚子,你争我抢,你撕我夺,将只仍还半生着的泥包鸡拆解进了肚子reads();。 几个孩子先狼伉吃了一气,又细细啃了一回骨头,仍还舍不得走,便又将那鸡骨捡起来不停的唆着。唆到骨头精光连油星儿都不剩了,个个儿觉得有些困意,几个孩子你靠我我靠你眯上眼睛睡的正香着,忽而便听由地底一阵又一阵的轰响,整座山头地动山摇,外面巨响持续不断。 耗儿踩着换金的肩膀爬到菩萨眼睛上往外看了一眼,瞬时一股尿顺着裤管流了下来。下面安康急的大声问道:“外面怎么了,你倒是说句话儿呀!” “菩萨发怒了!”耗儿哆哆嗦嗦软腿溜了下来,指着红陈寺的方向道:“菩萨把红尘寺给砸了!” * 回到早些时候的山底下,红尘寺那小和尚赶走了一群孩子,在火堆前走了个来回,再深嗅了几口,接着转身进了山门,过不得片刻,一群穿着僧衣的小和尚们溜了出来,踩火的踩火,刨鸡的刨鸡,连撕带咬大吃了起来。 烤透了的鸡软嫩多汁,香味一层层挥散出去,更多的和尚涌了进来,人人都是缩肩搓手而又心照不宣,来便围坐到火堆前,抢到一块撕嘴就咬,忽而有和尚瞧见旁边还有七八只死鸡,连忙提了过来,大家打水的打水,拔毛的拔毛。不一会儿一寺的僧人都作贼一样溜了出来。 歪坐在大殿里的大和尚安敞仍还愁眉不展,眼瞅着身边做晚课的小和尚们一个个溜跑了,抓来一个问道:“怎么回事?我闻着一股肉香味儿?” 这小和尚不停的嗨嗨笑着:“陈家村几个皮孩子偷了一户人家的鸡来吃,人叫我们赶跑了,鸡却还留着,大家伙儿准备打打牙祭!” 安敞心绪烦乱,挥了挥手道:“快去吃,吃完骨头填深一些,不要叫那起子来上香的俗客们瞧见了,又传咱们整天杀人取肉吃的鬼话!” 小和尚一溜烟儿的跑了。张君虽是个弱书生,有三脚猫的功夫却也只知道撩那乡里的俏寡妇。可他一日不走,安敞的心便一日放不到肚子里。他已计划好明天就将玉玺转移到别的地方去,玺出则庙毁,他的身份也虽之暴露。几年的清闲日子没过够,明天起又要刀头舔血了。 他正心思烦乱着,三扇大寺门旁边的小门就在这个时候叫人推开了。只看那个身影,安敞嘴角先就浮起一股笑意来。竟是他的小如玉来了。 安敞将方才的烦忧瞬间置之脑后,站起来舒舒双臂,摇了摇鼓而挺的肚子,随即又坐正姿势砸吧咂吧嘴,便见如玉已经到了大殿门上,随即脱了鞋子,赤着两脚进了殿。 瘦,无骨的两只天足,轻踩到松软绵蜜的毯子上,犹如踏在他心头上而起弦声,轻挠着他的心。安敞心中欢喜,只想清一清嗓音,吼出来的声音却如钟声擂动。他努力装出佛家所有的智慧与仁慈之眼看了如玉一眼,再温柔的话从他嘴里出来,也像是在骂人:“我的好如玉,三更半夜不睡觉,跑到这只有和尚的寺庙里来做甚?” 如玉仍是虔诚的拜了三拜,仿如第一天认识安敞这个人一般,满脸求知的渴望,远远跪在蒲团上问安敞:“法师,我至晚常遥遥听寺中钟声擂动,也常闻法师颂经读咒,知法师是德才兼备的善知识之人,因有一句不解,今日想听法师为我解惑!” 被推到了善知识之人的位置上,安敞觉得自己方才那智慧的眼神果真传达到了如玉心头。他连忙装出个十分智慧而又神秘的笑容,伸了伸粗手道:“你讲!” 如玉起身,抱蒲团一步步自绒毯上走到安敞对面,正姿跪坐了道:“法师所颂《金刚经》的发愿文这样说: 稽首三界尊,归命十方佛。 我今发宏愿,持此金刚经。 上报四重恩,下济三涂苦reads();。 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 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民妇说的可对?” 安敞闻着后院阵阵烤鸡香味儿,如此光天寒夜,鸟宿山林,风送香晚,再有这小丫头谈法论道,做了五年和尚,临做到最后,安敞才有些不舍。他道:“极对!” 如玉随即冷哼了一声:“这便是法师您颂经时所发的宏愿,我说的对否?” 安敞又道:“极对!” 如玉扬起脖子一声冷哼:“可法师您根本就一样儿都没能做到!” 安敞以为如玉闻到了烤鸡的香味,知晓他手下的僧人们在悄悄开荤戒,吓的跳了起来:“我怎么没做到?” 如玉道:“上报四重恩,那是父母恩,众生之恩。下济三涂苦,便是要济众生之苦,解众生之烦恼。芸芸众生,谁是众生?我便是众生。 我如今苦于被陈氏族中捉弄着要嫁给个莽汉,不过想求您给沈归去封信,你都不肯。您连这点苦都不能济,还发什么宏愿,读什么经,做什么和尚?” 她怒气冲冲,漂亮的就像朵花骨朵儿似的,边说边逼近安敞,倒是把这野和尚吓的连连倒退。如玉是他看着长大的,从一来时抱着佛脚哭皇天的小毛丫头,一点点长成个大姑娘,逢年过节攒最好的香油来给佛菩萨添香,他这样粗一双手,多少次站在韦陀身后,想要抚一抚她哭花的脸上那一脸的泪水,终究却也忍住了不曾拂过。 她是那驾着青牛车,从平地松林沿饶乐之水顺流而下,沿途繁开花盛开的天神之女。可无论他还是沈归,都不是骑着白马信马由缰的仙人,不是她命定注定的伴侣。她是蒙尘于世的夜明珠,只待有人轻轻拂开那层灰烬,便可闪耀于世,绽放光华。 他和沈归皆要仰赖于她,才能东山在起。所以要驯服她,仰仗她,从而走出目前的困境。可以她的聪明与心机,他们完全不是她的对手。 他怒冲冲喝道:“小妇人家家见识少,眼界窄。只待明天夜里,你收拾个包袱,我自然会带你出山,去找沈归。他如今有兵有马有粮草,咱们先占了秦州,再想把法把甘凉二州从西夏手里讨回来,到时候再杀回这陈家村来,谁欺负过你,你一一告诉我,我替你将他们的人头全都剁了!” “哇!”如玉应声便哭了起来:“法师,民妇的路实在难走,求求您不要再胡言乱语,把沈归给我叫回来好不好?” 安敞不期自己一声竟把这小妇人吓哭,自己粗手粗脚又不好去哄她。他起身连连在大殿中从僧人们早课的经堂再到菩萨身后一重重的经幡处连着转了几个大圈子,狠手拍了自己几巴掌,冲到如玉面前低声下气说道:“如玉,算我求你,快莫要哭了?” 如玉越发蹬腿蹬脚,揉着眼睛仍是哭个不停。安敞撩僧袍擦了擦粗手,轻轻按到如玉肩上,才要出声,只觉得整个大殿忽而地动山摇。他停手,再听,大殿仍是晃个不停。 “好你个如玉,竟敢引来外贼!”安敞大吼一声,跳到佛祖像旁,从韦陀菩萨手中夺下那杵地的伏魔杖,一声雷嚎便冲到了殿后,踢开后门边吼边快步下了密室。 * 此间早些时候,恰就是如玉进山门的时候,张君也自墙外跃了进来。他这些日子在陈家村外各处闲逛,当然一直在暗中观察这红陈寺。更于那日金满堂等人做计诳如玉,还有如玉单独来找安敞的那日,先后入内探过五次。 他有腿功,脚步轻,再这些僧人们在穷山僻壤住久了放松警惕,所以竟叫他探得大殿下还有一重密殿。而这安敞行动不离大殿,恰就是在守着下面那重密殿。 安敞用五年时间建成这座大寺,有正殿一重,偏殿两重,另有禅院一处,僧楼一幢,斋堂一处,在整个渭河县中,都数得上排第一的大寺reads();。盖这样大一座寺庙,没有一个非常得力的都料匠是不可能建造出来的。 寺庙必须通过报备官府才能承建,所以在建造初期,安敞必定在渭河县进行过图纸以及都料匠,造料等卷宗的报备。这些日子张君白天在陈家村无所事事,但一到夜里便潜出陈家村,并且找到五年前替安敞造这红陈寺的都料匠,连诱带逼之后,已将那密室的构造摸得个清清楚楚。 张君知这些僧人们各各身怀武艺,那位于大殿下的密室,不出所料就是安放玉玺的位置。他虽轻功好,但动手硬拼肯定不是这些和尚们的对手,所以一开始也打算是照老路子偷回去。而今夜如玉带着孩子们替他调空寺中和尚,又亲自迷惑安敞,张君下密室以后便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他也很顺利就找到了玉玺,而且也不出他所料,安敞将玉玺置在整座大殿非常巧妙的机关之上,以玺为平衡点,只要他动了玺,这整座大殿就会随时塌陷入地,毁之一旦。所以他触动机关,整个大殿为之晃动,安敞大惊之下冲进了密室。 如玉犹还记着张君的吩咐,撒丫子拼着命奔出大殿,在一众啃着鸡腿满嘴油的和尚们诧异目光中,高呼道:“快跑,大殿要塌啦!” 这些和尚们仿佛才明白过来,一个高吼道:“怕是有人来盗宝,大家抄家伙!” 如玉手脚并用爬上山头,站在丈高佛菩萨的脚底下,眼瞧着那大殿缓缓而沉,从高处看通向渭河县城的那一头,马蹄伴着阵阵火光,闷声奔向山这边的铁蹄,不用猜也是为那玉玺而来。 * 密室中,安敞横起伏魔杖对着张君迎头痛击,嘴里骂道:“如玉害我,如玉害我!” 张君一手力道不及,非但叫他打断相迎的长剑,整个人也被震到浮雕恶鬼骷髅头的壁上,狠摔到地上,再爬起来已抽了腿上的短刀,边挡着伏魔杖边往密室深处跑去。在这四壁皆严的密室中,安敞声如雷喝:“玺动则殿塌,张钦泽,你他妈这条命得陪老子死在这儿。” 论武功,张君自然打不过这身强力粗的大和尚。但论腿功,他属于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那种。他此时并不硬拼,将个玉玺背到囊中,玩命一样跑着,安敞腿力不及,连手将密室中所塑那种种形样的恶鬼雕塑自墙上掰下来一路追打。 只见张君跑到密室狭道尽头时忽而跃起上壁,再以肩肘位置击那顶壁上的藻井,壁板应声而破。 他跃起一跳,就在安敞伸手要拉的那一刻收了脚,爬上台阶跑了。 安敞气的使劲砸着伏魔杖,怒嚎道:“都料匠害我!都料匠害我!” 当初在建行这座寺庙的时候,安敞几乎是自己亲自做监工,盯着都料匠做每一张图纸。他虽是外族,却也知道汉人的工匠们无论建造陵墓还是密室时,因怕建造完成后自己要被填到里头做镇,都会悄悄留条暗道。 当年那都料匠满嘴花言拍着胸脯保证这密室绝无暗道,而安敞自己也亲自检视过多回,谁知道那生路竟就在密室尽头的藻井上。 他自己随即也跟着爬了上去。一条仅容很瘦的人才能通行的狭窄楼梯,一路蜿蜒直上,安敞是个大胖子,石壁贴肉爬的气喘嘘嘘,终于爬到顶时,便见一群油嘴的皮孩子们像看傻子一样的,看着他。 而那个害他的如玉,也挤在一群孩子中间,怀里还抱着一个。 * 方才,张君才从菩萨雕像里爬出来,如玉便指着西边和东边两处向此围拢的火光叫道:“两边都有人来,你从皮梁上走,快走!” 第36章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来夺玺的人马不知有几路,只见山下灯火辉煌。此时不走,张君自己也走不出去。 且不说安敞爬上来之后看到自己一时冲动招来的杀身之祸会怎么样。这厢张君揽住如玉在她颊上狠亲了一口,喘道:“好歹等我一个月,我知道你虽明面上乖巧,肚子里有的是手段,千万等我一个月,若我死了,咱们的婚事就作罢,只要我活着,一个月内必然会再回来,娶你。 虽我不是君子,言出却也一定会践诺,你一定等我。” 人的贪心便是如此,他本来已经替她安排好了退路,可此时完好无缺将玉玺从红陈寺拿出来,便又舍不得放开她。明知她留在此地凶险,却仍是不肯放开,远远指着如玉吼道:“千万,千万等我一个月!” 他一袭劲衣在山野上奔走,两脚根本不用沾地,轻跃的像只灵鹿一样。 就这么走了? 山下的骑兵已经追了上来,马在山林中长啸,人在吼叫。如玉抹了把眼泪,绮梦一场,伴着那坍塌的大殿,漫天的火光,终于结束了。 她转身钻进菩萨肚子,眼瞅着安敞一步步爬上来卡在洞口上,像条虫子一样蠕动着,却怎么也爬不上来,脚踢着安康与耗儿道:“快把大和尚拉出来!” 这洞上原本封着尺厚的土,还是方才安康带着耗儿几个刨开的reads();。他们连忙刨着土,好容易把个大和尚拉了出来。安敞手指着如玉的脑袋,咬牙切齿了半天终归不能下得去手,恨声骂道:“如玉,你在这里呆着安安生生,虽日子苦一点,可也是暂时的。只要你肯听我的话,把赵大目当年留给你的东西交给我,什么样的好日子过不得,要去勾搭那京里来的小白脸害我?” 气势汹汹说完这句,安敞转身准备从菩萨脚下那洞里钻出去,但他身子胖壮,钻了几钻没有钻出去。如玉看不过眼,只得吩咐安康:“在大和尚的屁股上推两把,把他推出去!” 几个孩子合力把个大和尚推出门,换金早都吓尿了裤子,嗫嚅着问如玉:“婶婶,我们可以回家了吗?” “不行!”回头答话的却是安敞,他拍着菩萨的壁粗声道:“不知那里来的两股子人来夺御玺,我带着和尚们把他们引开,或者陈家村能得幸免,你们一定要等所有的人都走了才能出来!” 他顿了顿,又低声说:“如玉,你是很聪明,可也太自作聪明了些,那张君是不可能再回来找你的。我和沈归不同,没想过能将你拘为已有,之所以这么多年还能耐心守着你,也是因为沈归再三相阻,必得要你自己点头,可你看看,你今天害的我……” 这野和尚拍着菩萨的肚子嚎吻大哭起来,哭完又恨恨揣着菩萨的肚子:“没有那本书,没有那块青铜,你算得什么?你什么也不算!” 这没头没脑的话一说完,他才悻悻而去。 如玉支脚爬上菩萨眼睛,果然见外面火光四处,红陈寺已是一片狼烟。她转头再看,几队人马都已经往张君所跑的那个方向去追了。皮梁上的山林里不时轰雷震天,火光阵阵。那是他在天还早时,布在林子里的火药,想必可以替他阻些追兵。 张君就那么突然的出现,又突然的,轰轰烈烈闹了一场之后走了。如玉忽而想起临行前张君的交待,跳脚下来指着几个孩子道:“这些祸事,皆是由你们偷鸡吃惹来的,如今就给我乖乖儿的在此等着,要等我亲自来找你们,你们才敢出来,否则不止家里大人要打你们,县太爷都要脱了裤子打屁股,你们可知道?” 几个孩子此时嘴还油着,揉着眼睛委委屈屈的点头。偷鸡的时候欢天喜地,此时乐极生悲,挤在一处果真以为是因为他们偷鸡,菩萨才降罪把红陈寺的大殿给砸了。 如玉出了菩萨肚子,一路从沟里面猫腰回到村子。红陈寺发生那样大的事情,村子里家家户户自然夜不能睡,都在骑墙探户听动静。如玉正裹紧衣服往上跑着,一把叫百岁娘子抱住。 百岁娘子哽噎着声儿,后面还有几个妇人,围住如玉便要哚她的眼眶:“我家换金说是跟着你家安康去偷鸡,我们听着皮梁上杀声震天的,几个孩子可是出了事情?” 如玉连忙解释道:“红陈寺的大和尚不知惹了谁,两府子官兵围着追了。我也是去寻安康才知道的,如今他们在那菩萨的肚子里藏着,安全着了。你们也回家躲着去,等这些乱兵走了我再去接他们回来。” 几个妇人于这暗夜中家家户户串着找,皆是七八岁的半大男孩子们,这一夜找下来,她们的心情可想而知。此时听闻孩子们都安全,一个扶着一个哭着回家去了。 如玉一路直奔到沈归家,连炕上的褥子一卷就把个沈归老娘从被窝里扯了出来,背着就往外跑。沈归老娘也是睁眼一夜,见是如玉来了,连连问道:“好孩子,那天家的东西,里正大人可从红陈寺的和尚那里讨得了?” 如玉边跑边应付着:“讨得了,如今已经带走了。可是又不知那里来几伙子人也要抢那东西,在红陈寺杀来杀去,追着里正大人往秦岭山里头跑了。沈大哥惹了这种事情,朝廷知道了必然要来抓他,抓不到他,便要拿您做要挟,我如今要寻个地方把你藏起来,那地方有些冷,我会按时给您送饭来,您却千万不能自个儿出来,好不好?” 沈归当年叛节,皇帝虽下令誓要捉他归京受审,但却未因此事而牵怒宗族,所以沈归老娘虽然没有因为儿子当将军而享过富贵,不过也没有因为他落草就被官府捉下大狱reads();。 但这一回不同,无论张君能否孤身一人把那玉玺带回京城去,这件事情算是就此捅开窝了。若东宫能一力瞒下便罢,若是瞒不下来,事发之后总有个人要顶罪。沈归是盗玺诛九族的大罪,牵扯到瑞王,瑞王为了不叫他把自己供出来,也必定要到陈家村来抓沈归老娘做要挟。 如玉背着沈归老娘进了山窖,把她一直藏到那安着皮帘子又阴又潮的深窖中,裹紧被褥又吩咐了几句,这才出来重又堵上架子,取簸箕来将芋头、南瓜,各类杂粮皆堆摞到上头堆的满满当当,这才出了山窖。 外面天色大明,今天倒是个晴朗的好天气,一轮明日从东升起,绿油油的田野上带着潮气弥漫一股子过年才有的炮竹香灰气息。从陈家店子、陈家上河沟等地一路来看热闹的人们络绎不绝。如玉才走到涧溪位置,便见一股子身着黑衣的男子从垭口那一边跃马冲了出来,显然这些人早就知道那是沈归的家。 随着如玉进院子,搜不到沈归老娘的那些黑衣人已经到后院门上了,一脚踢飞木栅栏的院门,进来便踹飞了几只鸡,一个随手扯起安康老娘的衣领,提剑指着问如玉:“这是谁?” 如玉连忙道:“这是我婆婆!” 这些黑衣人俱皆蒙着面,其中一个右眉毛中间位置生着颗朱砂痣的走到如玉面前,腿长而体瘦,满目阴戾,他问道:“你家与沈归家离的最近,你可曾见过沈归老娘?” 如玉酌言道:“早起还未曾见过。” 她是整天替沈归老娘送饭的人,只要这些黑衣人在村子里随便找个人问起,能与沈归老娘牵涉最多的人就是她。所以如玉也不敢打含糊。 这黑衣人四顾了一圈儿,挥手吩咐下属道:“这把村子所有的人都给我集中到这里来,然后每家每户的搜。” 一众黑衣人扔了安康老娘,顿时四散开去。这眉头有痣的黑衣人将长剑反手入背上的剑鞘,迈着懒散的步子从如玉搭的篱笆架走过去,踩脚踏扁一颗葫芦苗子,回头见如玉正在挑眉望他,鼻息了一声冷笑,又走到落尽桃花的树下停了停,再走到香椿树旁,望了一眼缓坡下一望无野的青青麦田,出声语调有些怪异:“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待朝烟。这地方齐整而又宽展,能有这样一份家业,是小娘子的福气。” 如玉一笑,牙打着颤儿,不接言。 农村这种地方,天晴一身土,下雨两脚泥,身在其中的农人们自然苦的不能再苦。但若有闲人偶尔路过,鸡犬相闻,柳绿烟斜,确实美不胜收。 “贼子!贼子!”院后的高山上忽而有如雷振的高声,如玉和那黑衣人皆是应声回头,便见一身僧衣的大和尚安敞手持伏魔杖,于那青山顶上,碧空之下振杖高呼道:“沈归老娘在我这里,有种你们就来夺呀!” 如玉回头看这黑衣人,黑衣人也在看她。对望了片刻,黑衣人忽而振臂高呼道:“都给我回来,追那大和尚!” 一时之间,正在各家各户赶人的黑衣人皆窜了出来,直接跃上山窖顶,爬上山去追安敞了。如玉愣了半天,回头问三妮儿:“二妮儿了?二妮儿那去了?” 她脑中轰的一声,奔进自己住的西屋,屋子被翻的七零八落,张君送来那本族谱还在,与族谱放在一起的,那本当年她祖父亲手交给她的书的摹本却不见了。显然,安敞带走了书,还带走了二妮儿。 如玉缓缓坐到窗边小案下,自墙壁上扣弄了片刻,掏出个小包袱来。将里头一本硬装书籍,并一方残缺了大半的印玺,抱在怀中,闭眼颓坐在案下静了半晌。这书以契丹文书成,名为《喀剌木伦法典》,并那小半方青铜残玺,亦是草原亡国契丹之御玺。 契丹当年称霸整个草原,建立辽帝国的时候,与各游牧民族部落首领于喀剌木伦会盟,共同议成法典一部,在法典中明确划分各游牧部落之间的土地、牧场以及领主占有各支配牧民,并征罚擅离牧场牧民的各类刑法,并确定诸部之间关于宗教的信仰,贵族们婚姻、财产,子女的分配与继承等reads();。 还有最重要的一条是关于如何抵御外敌入侵,或者征伐外敌时各部落之间的会盟及协助。而这部法典与残玺如今最重要的作用,就是用它来召集契丹残部,以及当年在喀剌木伦曾会盟过的各游牧部落。 如玉自幼跟着祖父熟读草原各部文字,又岂能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枉那安敞与沈归两个将她当个孩子一样哄,以为她不识契丹文,将这法典说成是藏宝图。 而他们,不过是想凭这样一部法典,重拾契丹旧部,召集各游牧部落,于甘凉二州以黄头花剌之名起事,称帝而已。 * 轰轰烈烈一场闹事,如今眼看就是陈安实的七七之祭,如玉白叫那京里来的小里正臊皮了一场,得了几张银票,还有一张他从渭河县衙盗开出来的路引。若是为了不叫陈氏族中强压着她的头皮再嫁,如玉此时就可以带着那七百两银子和一张路引出渭河县,天宽地广,只要逃出去,就总有希望。 如玉从侧面爬到山顶,才见几个孩子不知何时都已经钻了出来,正坐在菩萨脚下看热闹。她赶着几个孩子回家,安康故意放慢脚步,压低了声儿问道:“嫂子,昨夜你为何不直接跟着张君走?” “他身后几股子人追着了,我跟着他能跑得了?”如玉反问道。 安康一路踢着土坷垃,憋了许久又闷声道:“他那样的人,走了肯定就不会再回来。” 说白了,如玉对于张君来说,不过就是落难路上一点恩情,在陈家村的时候趁热打铁,或者还能有个结果,等他回到京城,多少贵家姑娘们等着,怎么可能还记得陈家村里有这么一个小寡妇。 “只要他能活着到京城,回不回来都是次要的。”实际上自打送张君走的时候,如玉就没有想过他会回来。他是个君子,所以轻薄了她,又给她些钱补偿,可并没有睡她,此外又给她一张可以出门不用受官府盘问的路引,本就是要放她自立的意思。 回到家,麻雀在树头喳喳的叫着,桃花开的正艳,一村子的人都去红陈寺看热闹了,唯有个安康老娘在剁猪草,冯氏在旁大声的跟她讲昨夜红陈寺的闹事,比如庙的主殿忽然塌了,红陈寺那大和尚竟是个土匪,扛着韦陀的伏魔杖在山头乱窜一类的话。 如玉捡起扫把划了几把院子,想起沈归老娘还叫她搁在那又潮又冷的山窖里,忙又进门腾了两块粟米面饼子,搅锅烧了碗热汤端着,再把自己的被子也抱上,到山窖去给沈归老娘送饭。 若是没有张君临走前那句好歹叫她等一月的话,如玉今天就可以趁乱出陈家村,只要赶天黑能出渭河县的地界儿跑到秦岭那边,她就算是自由了。可张君临走那句话儿又叫她两心难安,又想走,又想留,一念觉得张君不可能再回来,再一念又觉得自己至少该等一等他。 * 渭河县金满堂家里,从大门到内院一路的白楹联,白挽帐,自己也是一身白衣的金满堂歪坐在圈椅上,白嫩嫩的右手中转着两只油光发亮的山核桃,正在听下人向自己汇报红陈寺的事情,他一路听一路笑,笑了许久挑眉道:“所以张君能顺利拿走玉玺,却还是沾了赵如玉的光?” 下人垂首道:“是!” 金满堂站起来,走到窗前摇了摇头,又笑了几声:“要说那张君,我还真是小看了他。不过一个会点三脚毛功夫的世家子而已,竟还能找到都料匠去把红陈寺当年建寺时的图纸弄出来,还能弄到密室的暗道,而这一切,你们竟一丝儿风声都没察觉,可见你们就是一群猪reads();!” 等了许久,下人又试探着问道:“大官人,奴才是否还要到陈家村外守着?” 金满堂点头道:“继续守着,万一那赵如玉要跑,咱们得半路把她拎回来。” 他环顾四周,熬了一生的发妻终于熬不住先他而去了。他用了她一生的嫁妆,挣得能值一座金山的家业,在发妻面前做小伏低了一辈子,终于算是送走了她。如今这家里需要一个新夫人,年轻,漂亮,聪慧,给他年轻的新鲜空气,让他在临老之前,再享受享受少年夫妻的欢娱。 * 在走和留的矛盾中,如玉挣扎了半个月,又拖延了四五天,下了几番的决心,却忍不住总想起张君伏在自己胸膛上像个孩子一样摸索时的光景。她家厅屋里养了两个老妇人,白日里仍还一如继往的下田下地,维持这个家的生计。私底下又通过发财娘子在外村的几个老相好,兑换回来值三百两银子。 有这三百两银子,再有一屋子的粮存着,安康的读书和生活便不成问题。她若是走了,陈传自然会兼顾上三房的田与地,这些也不用她操心。虽然她整日的忙碌着,可若她果真能狠得下心来就此走掉,这个家也还能维持的下去。 眼看进五月,田里的粟与菜籽还有糜子都虚蓬蓬长了起来,各类杂豆也到了要蓐的时候。这天如玉正在后山的坡上蓐着粟苗,回头忽见虎哥气喘嘘嘘抖着胸脯跑了上来,边走眼泪边吧嗒吧嗒的往下掉着,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如玉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起身问道:“虎哥,你这是怎么了?” 虎哥硬塞给如玉个小包裹,连忙忙儿的把她往下推着:“如玉,大事不好了。我大伯带着一众的官役来,说是你因与婆婆拌嘴,给婆婆灌了鼠药,顺带着连沈归老娘都给毒死了,他带官兵要来捉你。” 如玉出门才半天,出门的时候安康老娘和沈归老娘两个还在炕上编筐,半日的功夫,不但两个老妇人死了,连县令陈全都来了,如此诡诈的事儿,如玉若不是上个月从魏氏口里套话儿的时候知道些音讯,只怕真要吓个措手不及。 虎哥虽是陈全的侄子,人也憨里憨起的,但有身量有体魄,如果不是有一个泼妇一样的娘,族中要压着她强嫁,她也是愿意嫁的。这人憨实,若说沈归老娘与安康老娘死了,想必是果真已经死了。 如玉虽早知道知县陈全在打她的主意,但这将近一月的时间日子过的太顺遂,她究竟也失了些警惕,那知道陈全一出手,就安给她一个毒死婆婆的罪名。她思滤了片刻,仍将那包袱推给虎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你大伯都杀到我家门上了,我也不好再回家。我先到我家山窖中等着,你把我家大房和二房的人都叫来,我与他们商议。” 到这个时候,能靠的仍还只有大房和二房。 在山窖中等了半个时辰,如玉隔帘望见果真自家院子叫官兵围了个满满当当。这是个缓坡,瞧院子能瞧的清清亮亮,此时官兵们皆是鸦雀无声,想必是在等县太爷陈全。 陈传带着圆姐儿,陈金带着三妮与魏氏,冯氏几个不一会儿就全来了。 魏氏钻进了窖子先就一声哭:“我的好如玉唉,我知道你养着两个老妇人嫌烦心,可是也不能给她们喂鼠药啊,这一下药死两个,县太爷要抓你谁能救得了你?” 如玉此时先不动声色,上前问道:“二伯娘已经去过这家了?见过我娘和沈大娘了?知道她们服的是鼠药?” 魏氏脑子还没有转过来,答道:“我吃罢干粮去你家,叫了几声无人应,进门就见妮儿三娘和沈归老娘两个全倒毙在厅屋炕上,眼瞧着正是耗子吃了药的样子,所以就……” 如玉随即就飞了她一个巴掌:“所以你就吵嚷出去,报到了陈贡那里是不是?” 第37章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魏氏那期竟叫一个媳妇辈的甩了一耳光,捂着脸憋了几憋没忍住哭,陈传过来喝道:“如玉,你毒翻婆婆竟还有理了是不是?” “毒翻个屁!”如玉指着魏氏骂道:“毒正是她下的。我就说二伯娘平日嫌弃我娘嫌弃的什么一样,这几天今日送个饼明日送碗汤,到我家厅屋里能聊上半天。却原来她是叫陈贡与陈全兄弟收卖了,打算着要拆了我们三房零碎儿送给陈贡兄弟了。” 魏氏想起陈贡教自己的那些话儿,指着如玉的鼻子强撑一口气问道:“你!你有什么证据敢说是我下的毒?” 如玉冷笑:“二伯娘,你可记得去年你家的鸡叫人毒死了,我是怎么替你找出是谁下了药的?” 陈金抢言道:“你剖了鸡的素子,从里头翻出高梁来,那东西咱们这里不兴种,只有老皮皮不知从那里弄来一些,在园子边种了一溜!” 如玉道:“这就对了。被药死的人到了县衙大堂里,也是要剖开肚子从胃里头往出来掏吃的,看究竟是吃了什么东西才毒死的。陈全虽然是知县和你们伙同一气要诓我,可你莫要忘了,渭河县的首富金满堂四月里还亲自到陈家村来求娶过我,如今我已经叫虎哥往县城里跑着去给他送信了,等他一来,陈全也不敢不禀公断案,倒时候剖开肚子,若里头是你家的饼和饭,你就等着下大狱吧!” 陈全转身拎起魏氏的手问道:“果真是你?” 魏氏叫大家逼到了墙角上,顶着架子碰翻一堆的芋头滚下来,嚎道:“安康他娘本就是个棺材瓤子,沈归老娘也是如玉的一大拖累,陈贡说了,这一回,他给如玉找的是个好人家reads();!” 陈全也着不住了,气的甩手直接给魏氏一个响亮亮的耳光:“他给你什么好处?快说,不然我就此打死你!” 魏氏叫一家子的人围着,哆嗦了半天,款款伸出一只胖乎乎的手臂,臂上两只小指粗细的圆金手镯子明光耀眼。陈全不看则罢,一看之下气的甩手又给了魏氏一个耳光:“老子这些年给你买过多少?你就这样贪?贪陈贡的两只金镯子,把自家妯娌都敢杀?” 陈金绿帽子戴的够多,听了这话不过一声冷笑,抱臂跳脚蹲到窖口上去叹气。冯氏却是头一回听这话儿,她早知道陈全与魏氏两个不清不楚,可这是头一回知道魏氏那耳朵上戴的,脖子上挂的竟全是自家丈夫给送的。 她抽了两口气,嗷的一声,捂着脸就往墙上撞:“我这个活法,倒不如死了的好!” 圆姐儿喝道:“都别吵了,陈贡带着县太爷,官兵们拿着刀已经上坡来了,你们要想好了该怎么办!” 如玉上前一把撕住魏氏,喝道:“你若不想我把你下毒的事情抖落出来,现在就出去给我顶着,顶到金满堂来,能说情把这事儿了了,咱们都有活路。否则我就算拼着命,也要把你扯出来,快去!” 陈全狠狠踢了一脚身后的架子,吼道:“她算个什么阿物儿就要出去,我去,我是这家的家长,出了事我顶着。” 言罢,他自己左右四看,将平日叉草用的那长叉持到手中,猫腰就出了山洞。 等陈全出了山洞,陈金才过来虚虚指了魏氏一指头:“贪小便宜吃大亏,你永远改不了你的死性儿!” 外面陈贡带路,陈全在后跟着,柏香镇陈氏宗族中所有的老者们都出动了,一群老家伙们不惯爬这山路,爬到山窖下时已是气喘嘘嘘。陈全是知县,多少年不曾回过这村子,转身四顾了一圈叹道:“好地方!无论走再多远的地方,仍还是咱们这陈家村最好!” 陈贡几步上前,见陈传竖着个叉在山窖门上站着,也知如玉就在那山窖里头躲着。他是族长,这一族中的事情皆要由他出面,他此时怕陈传果真倔起来,自己在族里的老者们面前不能服众,狠狠瞪了陈传一眼压低了声儿吼道:“你矗在这里做什么,快把如玉给我提出来,让县太爷接走。” 陈传仍还竖着那叉,高声问道:“敢问族长大老爷,我家如玉犯了什么法,为何你们要围我们三房的院子?” 陈全早知道如玉在麦场上当众给过陈贡没脸,也通过陈贡那一回知道如玉的厉害手段,所以才隐忍许久,要给她致命一击,从而好把她带走。他此时见不过半个多时辰如玉竟已经把个陈传调来了,虽说此时就算带着这几十号人强攻这个山窖,捉走如玉也不成问题。 但是柏香镇陈氏一族的老者们叫陈贡这个好事儿的蠢兄弟给请来了,他当着一族的老者,却又还得耐心让主簿上去说两句。 这主簿正是当日如玉曾经请教过守节一事的那位中年人。他上前抱拳道:“这位乡民,今早有人到县衙报官,说你们一房中的儿媳赵如玉,因嫌弃婆婆年迈不能劳作,常年卧病在床,两人口角之下给她灌了鼠药,顺带还毒死了朝廷钦犯沈归的老母,两条人命如今还在赵如玉家的厅屋炕上躺着。我们所来,正是为了清查此事。” 陈传见这主簿说话还算私文,也捏着叉回了一礼道:“赵如玉乃是我陈传的儿媳。她自早晨起来就在后山蓐田,到现在眼看晌午也没有回过家,就算家中婆婆死了,也是遭人所害,你们怎么能一口断定是我儿媳妇干的了?” 主簿道:“有人证为指!” 陈传问道:“是谁?” 主簿回头,见虎哥娘探头探脑,指道:“正是这位妇人reads();!” 陈传跺着叉道:“这位妇人前些日子还与我们一房一通大吵,彼此是不相登门的关系,她怎知我家三房厅屋炕上有两位老妇人被害?” 陈贡适时的哼了一声,虎哥娘连忙插言道:“是你们二房的妮儿娘告诉我的,她说了,她眼瞧着如玉给她婆婆和沈归老娘灌的药!” 如玉在山窖里听这声音听的清亮,此时一把撕过魏氏,扯着她衣领道:“金满堂不过半个时辰就要来,我现在就看你的,你出去能耍泼混的时间久一点,咱们都躲过这一劫,若是你耍不得泼叫他们进来把我捉了,咱俩一起死,县城里三妮儿的福,叫我二伯一人享去!” 魏氏叫如玉逼着,只得开木门出了山窖。 外面几十号人围在山窖前,虎哥娘眼瞧着魏氏出了山窖,指着给陈贡说道:“二叔你瞧,这证人不是来了?” 魏氏直接就坐到了窖门口,脱鞋拍地摇头哭道:“天杀的,奴家今天闹肚子,一天都没下炕,三房的门都没有进过,那知道谁吃了老鼠药,虎哥娘你与我有仇也不能赖我呀!” 这话一出,陈全转身就去看陈贡,陈贡转身就去看魏氏,魏氏身后是虎,面前是狼,自己给妯娌喂了毒人还颤颤着,做的时候没有思前想后,只看那两只金镯子晃眼,叫陈贡慰劳了一回一头热便腾了几块油油的毒饼给安康老娘与沈归老娘两个吃了。这时候悔之不及,横了性命大叫道:“知县老爷想要强抢我家如玉,强抢不成反要设计陷害,我便是拼着命,也不能叫你们把她带走!” 陈全气的踢了陈贡一脚,骂道:“蠢货,看你找的这腌攒婆娘!” 他扬手喝道:“把这两个闹事的村民给我逮了,把这山窖里的村妇给我抓走,到县衙再审。” 到了县衙,几顿大刑伺候下去,赵如玉那点儿小脾气也就完了。 圆姐儿一听陈全要官兵强攻山窖,顿时吓的大哭,回头叫道:“嫂子,嫂子,他们要攻进来了,这可咋办呀?” 她回头四顾不见如玉,怔怔问冯氏:“我嫂子去了那里?” 冯氏连忙捂了孩子的嘴,摇头道:“好孩子,听我的话儿,这山窖里没有你嫂子,咱们从来没有见过她。” * 如玉一看魏氏出门,就转身进了架子后那条道子。她刚才所谓叫虎哥到县衙去求金满堂的话,其实都是用来唬魏氏的鬼话。渭河县城到此有四十里路,就算虎哥骑匹快马也要一个时辰才能到,果真等金满堂来救,只怕等来的时候,她也早叫知县陈全给捉走了。 她虽这些日子一直未走,但也替自己拾备好了一份离家的东西,连那份路引并那份族谱,法典,几十两银子全打包好放在发财娘子家里,方才她通知虎哥去请陈传等人的时候,顺带还央他到发财娘子家把自己的包袱取来,然后就让他赶到后山自家田地上方,让他扛着锄头把那只能探头的通风口挖开。 这山里头是个空心子,她当初听张君和那外地女子的谈话,也恰是穿山而过。这时候她估摸着虎哥应该已经凿宽了山洞口子,也眼看陈全就要攻进来,遂只给冯氏交待一声,钻进山洞便直奔后山。 虎哥果然凿的够快,如玉远远见他还拿斧子劈着,连忙喝道:“好了,虎哥,再不能宽了,足够我出去就成,只是得劳烦你把它再填回去,否则你叔伯们搜山时瞧见了,只怕从此就不肯管你了。” 她边说边爬出洞来,自虎哥手中接过自己的包袱拍着身上的土,才喘了口气,低头便见陈传家绿油油的粟田中也是围站着一群人。 那为首的中年男子身材不高,穿一件纯白的束腰长袍,外罩着轻丝薄透的一袭香云纱鹤氅,右手中捏着两只山核桃,若他再年轻十岁,在渭河县中也算个俊俏郎君,身后一群青布短衫打扮的,显然是他家下人reads();。 如玉拿金满堂唬魏氏的时候,可没想到金满堂果真来了,还在自家后山的田地里等着她。 她回头看了一眼山洞,转身跃到田里,抱着包袱屈膝道:“民妇见过金大官人!” “能叫如玉当成救星一样盼望过一回,我金满堂不枉此生。”金满堂笑的十分舒畅。 如玉情知今日是躲不过了,暗捏自己的包袱,里头备的那把匕首也不见了踪影,心一横准备转身往垭口去,便听金满堂又道:“如玉,虽我一心要求娶你,可嫁不嫁却要你自己点头。你跟着我去一趟渭河县,我要你见些人,听些事,等你见完了,听完了,若是不嫁,我仍放你归你本家,你看可好?” 如玉顿了片刻,点头道:“好!” 回到垭口,就只能是落到陈全手里。无论陈全是准备拿她做人情送给谁,显然没有想过来软的,只是一味想要把她下到大狱蛮送罢了。一边是硬亏,一边是软亏,如玉掂量来掂量去,还是准备吃这金满堂的软亏。 * 金满堂一趁小轿一抬,自沈归家山后的皮梁上绕到红陈寺方向,再从红陈寺那边的大路上去了渭河县。 到了渭河县,如玉下轿子见是琼楼的正门,心中有些犹疑,回头问金满堂:“金大官人难道是想要把我赵如玉纳到您的琼楼中来?” 金满堂边摇头边笑,亲自引着如玉进了大门:“我邀你来此,不过是看场好戏而已,等戏完了,咱们就回家,好不好?” 如玉止步,盯着金满堂。金满堂自知失言,连忙道:“我家,我家!” 如玉跟着他一路上了两层楼,到三层顶楼上时,走到待云姑娘带她来时所走过的那条巷子过去,隐隐听得一阵男子扬天的笑声。金满堂推了一间房门,自己站在门上等着,却是示意如玉进去。如玉此时已然认命,紧抱着包袱进了房间。这是一间小头们送水的小隔间,里头有恭桶、痰盂,浴缶等物。 如玉听着一个男子的笑声十分寒骨,见门半隐着,凑到门缝上,便见那与待云闺房陈设无二的卧房里,一个上身不着衣的男子,正骑在一个妇人的身上,在满地腌攒中拍打着那妇人的屁股,要她学牛马一样在腌攒中乱走。他手中还持着个酒坛子,边喝边叫道:“天子归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那屋子里的气味可想而知,如玉混身起着鸡皮疙瘩,不过一眼,她已经觉得自己要吐,随即推门跑出来。金满堂还在外站着,见如玉伸手欲呕,递了块帕子给她道:“走,咱们回家!” 如玉在走廊上周周正正给金满堂行了一礼,拜道:“多谢金伯伯方才救拔之恩,但如玉我绝无嫁意,若金伯伯果真仍还记得父辈恩情,不如就此咱们一别两宽,各方一条生路,可好?” 金满堂见如玉不肯走,转身走到另一侧,拉开一处隔扇门伸手请道:“既你不肯与我回府,那咱们就在这里聊一聊,聊完你再绝定去留,可好?” 这人虽五十岁上还要求娶个十八的佳人是有点无耻,但胜在真小人,不似陈贡兄弟伪君子,如玉也就只得跟他进了屋子。这是一处陈设与布置皆与待云房间无二的屋子,但没有太多书画、帷幕装饰,应当是金满堂自住才对。 他请如玉坐了,问如玉:“你可知方才你进屋瞧见的那是何人?” 如玉摇头:“不知。” 无论是谁,也是个极其腌攒的人,只那一眼,如玉觉得自己几天之内都吃不下饭去。 外面有人敲门,金满堂自己开了门,进来的却是待云reads();。他自待云手中接过一叠书信,一起拍到如玉身边的小几上,捡了一纸拆开递给如玉,见如玉一字字读着,解释道:“方才你所见行人事的那人,正是咱们秦州府的知府大人李槐。你有了年级,又成过亲,这些话上我便不避讳你。他于房中事上颇为放荡,府中的姬妾们多有受不了而逃者。咱们的知县大人陈全因为上一回红陈寺的事情一直不受他待见,找着理由要撸他的官儿。陈全为能保自己这县太爷多做几日,于是准备拿你做个人情,送到秦州府去给李槐做个妾。若果真今日你叫他得手,只怕明日叫李槐骑着的,就是你了!” 如玉手中这信,正是陈全写给李槐的。信中极尽献媚之辞,将如玉夸的地上有天上无,而且还说她向来最爱魏晋仕子之风,深崇刘伶不羁之态,意欲要与他做一对杯中醉侣,酒中鸳鸯。如玉读到此,气的一手紧攥着将这页信纸扔到了地上。 金满堂挥手示意待云下去,随即又问如玉:“你应当是早就知道陈全对你起了谋心,所以在四月里就在我的钱庄兑好了三百两银了,又还替自己备好包袱,里头装着能行天下的路引,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你本来有的是机会从渭河县跑出去,为何不跑?” 如玉又拆了一封信来看,仍是与前一封一样。显然,在这一个月中,陈全几次三番邀请秦州知府李槐到渭河县,就是想把她给奉上去,她之所以能有二十天的清闲时间,得多亏那李槐在秦州府看惯了各色花柳,没把她这个舍身自荐的小乡妇看在眼里罢了。 “我舍不下我的家业,和我的婆婆,小叔子,所以但凡日子能过得去,就没有想过要走。”如玉答道。 金满堂边听边笑边摇头:“不对。你是为了等张君,才不肯走。” 如玉挑眉,听他这意思,想必对于自己和张君之间的事情,是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果然,金满堂道:“他给你写了婚书,还三更半夜到县衙替你盗了路引出来,那阵子就连我都以为他一心扑在你这个小乡妇向上,连查玉玺下落的重任都给忘了。可是直到他进寺盗玺时,我才知道,他明面上勾着你,与你打的火热,却只不过是为了迷惑各路盯着他的眼线而已。 他趁着大家不注意的时间,找到当年建造红陈寺的都料司官,将红陈寺的密室摸的清清楚楚,只为一举盗走玉玺,在私底下把玉玺送回京城而已。” “如玉,你不过是他掩人耳目的一个幌子而已,这你可知道?”金满堂又补了一句,这一句实在刺心无比。 如玉下意识否认道:“张君是京中的世家公子,便是到我家吃了几顿饭,也是给了银子的,我实在没有那个心思,大官人想岔了。” “是我想岔了就好。”金满堂拍了拍手掌,待云随及走了进来,手中还捧着一只托盘,轻轻搁到桌子上,扫了如玉一眼,转身又退了出去。金满堂欠身挑起托盘上的红绸,一盘子琳琅满目的金玉首饰,样式别致新颖,就算十二岁前的如玉也没有见过。 如玉还以为金满堂是想拿这些东西来哄自己,下意识才要推,金满堂却自下面抽出一沓子宣纸来,一张张排开给如玉看:“张君在我这琼楼住了三天,恋上楼里一个叫待月的姑娘,亲自替她画了首饰图样,豪掷一千二百两纹银,托人到秦州城专门打了这样一套首饰,就连首饰的样款,也是他照着京中时兴首饰的样式画成。这是他的笔墨,你善工笔,想必不用我再拿他的墨宝来对,自己就能辩得出来。” 如玉接过这沓宣纸,一张张翻过去。她确实见过张君的笔墨,能用水墨就把首饰画的如此传神而又精妙,确实不多见。若说等得二十多天她还能等得下去,就算听闻他在琼楼住了三天还有一个相好这样的话还未刺到她的心的话,这些宣纸确实把如玉打击的简直要坐不住了。 “你当七百两的聘礼已是丰厚,可你不知道,对于那种世家公子来说,一掷千金为搏佳人一笑,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如玉,你被他耍了,难道如今还要痴恋他,为了一纸他用来混人眼目的婚书,不肯再与我商议嫁娶?”金满堂又问道。 第38章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如玉放下那叠宣纸,面上竭力装出个平静来:“不瞒大官人说,张君是个少年公子,我也才不过十八岁,见他长的俊俏便有些昏了头也是有的。可如今瞧见这些东西,就犹如叫韦陀拿降魔杖当头一棒,已然清醒的不能再清醒,那些昏梦也就没了。可就算昏梦没了,我也绝不可能嫁给您,概因于我来说,嫁到一个同龄的少年人,那怕吃得几年穷苦,只要自己踏实肯干,好日子总是会有的reads();。您的年岁,于我来说有些太老了。” 这话直白的让金满堂这个有名的好脾气脸上都要挂不住,他道:“少年夫妻老来伴,执手相看两不厌。若能有这样的缘份当然好,可是如玉,你要知道,自打方才你跟着我出了陈家村,一个毒死婆婆的罪名便跑不了,这样的大罪,只要你今天出琼楼,陈全就可以拿你下大狱,大狱熬上几年,就算你节气再高,等出来也没有男子肯要你,你往那里找少年郎去?” 如玉岂能不知这后果,前是追兵后是虎狼,她为了等张君一个莫须有的承诺拖延掉了自己唯有的生计,此时仍还不愿意委屈自己嫁给一个比她爹年龄还老的男人,虽知自己无路可走,却也不肯答应,遂再不肯答一言,唯抱了个包袱闭嘴坐着。 金满堂望着眼前的小乡妇,虽是粗布荆钗,可肤色蜜白,容颜剔透,这样的绝色,遥想经年所见,也唯有花剌族同罗氏的女子,才有她的绝色容貌。可惜那同罗氏女子,只嫁草原各部王公贵族,他这样的土财主,是谋不到的。 既他能花两个月的时间谋划,如今自然仍还有耐心。金满堂见如此谈不拢,遂又换了个话题,指着门外问如玉:“你可知方才进来那姑娘是谁?” 他所指的,恰是当日她为个节妇之名而入县城时,张君委托照顾过她的待云姑娘。那姑娘绘得一手好工笔,容貌绝姝,气质清冷。她与金满堂两个咂巴嘴儿的时候,如玉就在隔壁听着。 想到此,如玉脸红摇头,表示自己并不认识。金满堂道:“她本是我纳到府上的妾室。当年刚进门的时候,心高气傲不肯拜主母,我那亡了的夫人是个有名的爆性,指着她的鼻子要我把她卖到青楼去。虽夫人不是我喜,但我敬她,所以就算我再宠爱待云,也把她送到了琼楼,终此一生,她再不能踏入我金府的大门。你可明白我这话的意思?” 如玉摇头,仍不答言。金满堂道:“只要你肯点头允我,你就是我金满堂的正头夫人,前面那位的牌位,你想拜咱就放着,不相拜,搁到后院去。府中是有二十几个没人肯要的老妇们,我养了她们许多年,你若能容,咱就继续养着,不能容,给点资财遣散回乡,我这下半辈子,只守着你一人过,好不好?” 她田间操劳过的手太粗糙,纤素一双手上连个像样的铜环都不戴,这一双手,只要她肯点头,肯允,就算她整日要用牛乳蜂蜜泡着,金满堂也再所不惜。 金满堂试着要去摸那只手,才一触到,如玉似被针刺了一般瞬即缩入怀中,仍是紧抱着那只包袱。若说当初张君写的那纸婚书和族谱给如玉画了一弯明月的话,他最后那句叫她好歹等一月的话,便将那月亮弥补成了圆的,就算她明明白白听他说过他不爱自己,但下意识里仍相信他会回来。 直到今天,金满堂往那月上投了一粒石子,如玉始知自己不过水中望月,镜里看花,图了一场空而已。她这一回才算是对于再嫁完完全全死了心,再而生出一股横心来,那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洗了冤屈回陈家村,守住安康那点孩子,等他将来中举,光耀门庭时,做个替他守家操业的寡嫂。 想到这里,如玉端前面前的茶抿了一口,抬眉说道:“上一回大官人到陈家村时,曾问我当年为何能从一屋子的商人里看出您最有钱,我当时说因为您聪明,有脑子,其实那是奉承话儿。实则另有原因!” 金满堂果真来了兴趣,哦了一声问道:“何因,讲来我听听。” 如玉道:“我祖父是我六年那年死的。我小时候早慧,常听他讲一些商道上的古今故事。您是知道的,他很善于识人断面。我四岁那年,他曾经对我说,渭河县中有个人,名字叫金满堂,常人一生能有十年大运,已是泼天富贵,他却与人不同,能行十五年的大运。虽如今还默默无闻,可过不得多久,必可于那西行的商道上挣得金银满堂。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金满堂心中并不怎么信,只当这小妇人是转着圈儿要哄自己,却也耐着性子相问。 如玉一笑道:“只可惜那大运,皆是您府上夫人命里所带,您不过沾了她的光而已reads();。” “笑话,那一年……”金满堂掐指算得一算,如果是她四岁的时候,到如今正好十四年。若果真只有十五年大运,那不正好就到了明年就要止了? 或者这小妇人是故意出言来讽,生意人听到这种话自然心里不爽,金满堂的不爽此时已经浮到了面上,他斜抽着一边嘴角道:“如玉,你有身段有相貌,更难得还有点儿脑子。你这样的品貌对自己有点儿期待可以理解,可你也别忘了,我是为着当年与你爷爷辈儿那点交情,才几番容忍你,否则就红陈寺叫那胖和尚揍的那一回,我就忍不下来!” 如玉唯有这一次机会,那怕金满堂不顺着话头走,她也得自顾把那话讲完:“我祖父还说,若您的妻子能于这十五年中亡故,您还有一次机会,能再行十五年大运。” 这个诱饵再抛出来,金满堂的两个嘴角都抽了起来,脸色却也缓和不少:“什么机会?” 如玉这时候笑了起来,卖了个关子:“当年我也好奇,曾问过我爷爷,什么样的机会,能叫一个人于一生中连行三十年的大运。要知道,人生能有多少个三十年?” 商人信鬼神,好算命,出门必祭天,入户要掐时,于这些事情上很有忌讳。人常言算命先生只说好不说坏,便是因为人人对于算命都有一种心理期待,算的好了,心引着人往好路上走,生意自然会越来越好。算的不好了,就算人再努力,心其实已经是凉的,自然百事不顺。 金满堂的心方才已经叫如玉给说凉了,谁知她又抛出这么一句来。这话就是一个个的小陷井,刺你疼了一疼,再注意到它时,它却给你一颗糖,诱着你往里头走。 如玉此时却不肯再抛糖:“金伯伯,我如玉此生不肯再嫁,而我家婆婆与沈归老娘,也绝不是我如玉杀的,我既不曾妄想要嫁张君,也未曾想过要高攀您,从您这琼楼走出去,就回陈家村好好守我的寡,立志到六十岁的时候替咱们渭河县挣座牌坊回来,若我如玉不能,但凡传出一丁点与节有污的名声来,您带着知县来捉我下大狱,您看可好?” 守寡够四十年,能抚子成材,至少家里要能出个进士,而自己仍然守身如玉,身正影直无流言闲蜚,才有资格修牌坊。如玉自信安康读书能成,才敢夸这样大的口。 金满堂两边唇角一抽一抽,再抽,终于笑个不停,一手连连指着如玉道:“我的好如玉,冰雪聪明晶莹剔透可惜生错了人家的好如玉。你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又怎好再逼你?也罢,虽然我早知你说的是鬼话,却也假装信你一回,你告诉我,你祖父所说能叫我再行十五年大运的好办法,是什么?” 如玉听完金满堂这一席话,一颗心才算是放下了。她道:“我祖父说,您得寻一位生辰,八字与您的先夫人完全一样的妇人回来做填房,这大运,就仍还能继续行得下去。只是那生辰却必得要极其精确,精确到一分、一弹指、一刹那的细法,那八字才能完全相同。” 金满堂听完,怔了许久才道:“不过迷信而已,不说它,不说它。” 今人记八字,若是穷家出生的孩子,不过大略计个时辰就罢。能将孩子的生辰计到一分、一弹指的,就只有家里置有刻漏或者水漏的大户人家。那种人家的姑娘,怕是难娶。金满堂虽嘴里笑着说不说它,可自今日之后,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多少财力物力,横跨周边几处大县,只为娶一个生辰八字与前面那位夫人完全相同的继室回来。 而娶一个与结发之妻生辰八字完全相同的女人,可见他与夫人之情深意笃。他这种举动,竟还赢得了包括官府并民间在内许多人的交口称赞,倒叫他在有金之外,还赢得了他梦寐以求的敬重,论说起来,这还得感谢如玉情急之下所编的一点小谎言。 金满堂这回才是真正对如玉死了心,他两手拍着大腿道:“也罢,既你如玉金口说我当还有十五年的大运,我就信你一回。陈全的知县做不过今日,他批给黄头花剌一大块地皮造寺建庙,竟还容那黄头花剌在渭河县潜伏了五年之久,李槐这次带兵来,正是来捉他的reads();。这一回,我要亲自送你回陈家村,给你撑腰,替你正名。” 所以,这件事情的脉络就是,陈全知道秦州知府来要捉自己下大狱之后,委托陈贡拿两只金手镯买通魏氏,叫她给安康老娘送块搀了鼠药的油饼子。魏氏送去油饼子之后,安康老娘与沈归老娘两个饱餐了一顿,继而被毒死。而陈全则借如玉毒死婆婆之名将她抓走,之后再送她去讨好李槐。 金满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终非但讨好了李槐,还差一点就抱得佳人归。他能挣一座金山回来,确实是因为脑子好使,而非如玉所吓唬他的,十五年大运。 趁着金满堂的大轿,擦着星夜回陈家村的时候,轿行到她曾经解溺的那几株松树畔时,仍是一样的月色,一样的夜晚,如玉想起张君一手一笔亲自替琼楼中的姑娘所画那首饰,心紧紧攥成一团安慰自己道:你就当自己发了回疯,做了回傻子,如今清醒了,从今往后永远都要记着这个教训,天下间再好的男人也不能多看一眼,更何况他还有一双桃花眼! 再想起张君于灯下听她讲话时,那双渐渐浮起桃花的眼睛,如玉的心猛的一颤,重重哼了一声,差点就哭出声来,倒是惊的一旁的金满堂回头看她。 * 恰是这个时辰,京城内廷东华门上,府军卫持矛相对而立。因皇帝征战在外,照例宫门于亥时便已半闭,此时宫门上只准出而不准再入。忽而一阵蹒跚脚步声,一个瘦瘦高高一袭软黑甲的男子缓步行来,到了宫门上,他喘了口气,在一群府军卫的长矛阵中缓缓亮出一块瑜玉所雕的腰牌来,于火光下抬起头,锋眉厉目,唇燥口裂。他道:“请南宁伯姜世恩出来,我要见他!” 内皇城里外共有八门相通,这八道门每日除有府军专门轮换守卫之外,每夜还须得一名世袭勋臣在此守候。若是皇帝未曾亲征时,这名勋臣便在阙左门内直宿。而如今皇帝不在朝,内廷八道门上,每门都有一名勋臣值宿。 张君走之前为防自己归来时有困难要受阻,与太子相沟通后,特意将东华门安排成太子妃的父亲南宁伯姜世恩。从秦州到京城,他整整跋涉了二十五天,此时满身重伤,疲惫不堪,居然也绕过层层围追堵截,一路千辛万苦走进了内皇城。 太子成年之后,在内廷之外另有宫殿。但既皇帝出征在外,他奉旨监国期间,则仍住在自己幼年时所居的慈庆殿中。张君跟着姜世恩一路进了慈庆殿,远远看见太子赵宣正在伸着双手奔来。他喘着粗息自肩上卸下一只满是灰尘的黑布包袱,自己两手打开,里头露出那蓝田白玉质、龙鱼凤鸟钮,秦朝丞相李斯以大篆书成的传国玉玺。 张君将玺翻转,待太子赵宣细细打量过一回,重又转回去,双手奉给他,虽即两眼反插闷头一栽晕了过去。 * 如玉回到村口,正好碰见一群官兵押着陈全和陈贡两兄弟往外走。金满堂唤了两个人来,临窗侧耳听了几句,点了几下头,笑对如玉说道:“看来事情不必我替你解释就已经通了,杀人者偿命,毒死你婆婆的案犯已然伏法,这桩公案也就完了。如今州府还未委派下来新的知县人选,我也不便再出头露面,你且回家去,往后有了难事,自可到县衙寻我,我仍还是你的金伯伯。” 这人总算把自己摆到了长辈的位置上。如玉笑着应过,远远目送着金满堂的轿子出了村,这才往自己家走去。 看热闹的人此时都围到了陈金家门上,安康见如玉来了,一溜烟儿跑了来,远远扑倒在地便哭了起来:“嫂子,我娘没了,二伯娘也险些没了!” 如玉一听魏氏也受了伤,心中也是五味陈杂,拉起安康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冯氏走了过来,揽过如玉也是一场哭:“她也是糊涂,收了陈贡两只金手镯,烙了一锅搀着鼠药的饼子害了安康他娘,在山窖口上怕陈全要带兵进去捉你,与陈贡两人挣手打起来,叫陈贡捅了一刀,这下可好,肠子都流在外头,那秦州知府倒是个明理的,说既是受了陈贡的指使,只抓陈贡便罢,把你二伯娘给扔下了reads();。可是肠子都在外头流着,那里能挨过今夜去?” 如玉揽过安康拍了拍道:“走吧,咱还得办丧事了!” 月明星稀,一村子的人这时候才忆起如玉家炕上还挺着两具尸体,大家忙忙儿的又扎纸的扎纸,搭篷的搭篷,要把那两个被毒死的老妇人挖坑埋到土里去。沈归老娘早有棺板,拿来一用即可。安康老娘的棺木却还得要新做,好在她的板木早就备在东屋,只须请个木匠来现打成棺即可。 约摸五更的时候,一声似呜似嚎的琐喇扬天而起,惊起满山才安睡的鸟雀,各处灯烛明照,两个老妇人的丧事,便开始了。 * 恰这个时候,张君猛然从梦中惊醒,转头见太子赵宣坐在自己身边,挣扎着想要起来行礼,赵宣连忙止道:“不必虚礼,赶快躺好。” 旁边还有太子妃姜氏替张君掖了掖锦被,随即退了出去。赵宣道:“自从二十五天前红陈寺事发,我也曾私下派了几队人马于各州路口接应,但来人均报未曾见到你,你究竟是怎么回的京城?” 他孤身一人带着玉玺逃离红陈寺,之后便行踪成迷,赵宣做为太子,丢玺的人,其焦虑可想而知。张君道:“臣先从秦州一路策马直奔西夏境内西平府,再从西平府出关,行荒漠,到西京,再从西京入关,而后由北向南,直杀京城。” “原来如此!也就难怪谁都找不到你了!”按理来说,张君是受太子之命夺玺,夺到御玺之后,应该直奔京城才对。所以追他的几股势力,无论瑞王还是太子抑或他人,都只在入京的各个关口上布防。谁知他反其道而行之,越走越远,从西到北绕了个大圈子,而后又是回马一枪,直杀京城。 赵宣反手攥着张君的手,深拍了几把,也算交付了自己这二十多天来,对于这个年轻人曾有过的怀疑、期望、失望与无赖,以及万念俱灰之后又突如其来的狂喜,起身说道:“这是潜邸,我已请了国公夫人来此看望你,你且歇得一夜,明早就可以回自家去休息了。” 张君听闻自己母亲区氏也来了,眉头微不察觉的暗簇了簇,随即便听得玉珠帘声碎响,一阵脚步声已经到了身边。区氏坐到床边,与张君十分相似的眉头亦是簇着,望了他许久,那极薄的唇才算张开,开口仍是十分威严的口吻:“你在外总不知道如何照顾自己,一个大男人还能被饿晕?我竟是没听过一样。” 说起来,张君实在没有受太重的伤。他只是走到太原府时被瑞王的手下发觉,从此一路狂奔不敢下马,几天几夜下来饿晕了而已。所以趁着他昏迷的时候,御医们替他喂了半碗小米粥,他也就醒了过来。 “公主的事情,想必柳生也跟你说了。这一回你祖母直接出面压制你爹,太子妃几番试探,公主也已经点头,如今就等皇上北征回来赐婚,你瞧瞧你如今这个样子,胡子拉茬脸又粗,回家以后往翰林院告个假,那差职也先别干了,专心养得一养,养出原来那俊样子来,公主见了也高兴,你说是不是?”区氏见张君不言,自顾自又说道。 张君没呈想母亲连自己的祖母都搬出来替自己在端妃面前说情,心中带气说出话来声音自然也硬:“我离家的时候就说过,我绝不可能娶公主,让你主动替我推辞掉,你非但不推,如今还极力拉拢……” 这是东宫,太子妃姜氏应当就在外面,余下的话张君自然不好多说,但他语气里的责备与不满却是流露无遗。 区氏与二儿子向来说不过两句就要吵架,此时因不是在自己家,也不便当面与他吵,却也压低了声音回道:“自古以来,婚事都是父母做主,儿女们只有听命的份儿。我之所以当初问你一句,便是因为你从来不肯与我一条心,我怕自做主你要记我的仇,所以才多了一句嘴。这事情你父亲也点了头,若你还有不满,回去找你爹闹去,在我面前大呼小叫算什么本事?” 第39章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张君闭了闭眼,起身要找自己的衣服穿。区氏见儿子虽然不再说话,显然仍是一腔的不满,想起自己为了能替这不争气的儿子谋来一份富贵受了多少气,巴结了多少人,又跑了多少路,气的发抖又不好在这里发脾气,制着自己的怒气道:“你四弟眼看就要大婚,我得回府照料,就不陪你了。你若能走,就自己回来。” 言罢,随即打帘子出门,转身走了。 张君回到国公府时天已经亮了。他直接从东门进府,过夕回廊到自己所居的竹外轩时,院门前几株翠竹青青披着霞光,院内仍是空无一人。张君自己进屋开箱拢翻出件青色交衽常服,又自取出一套叠的十分整齐的中衣展开,一并抱着到后院,脱掉身上的脏衣服拿瓢自缸里舀冷水冲过澡,换好衣服系好带子重新回到前院,系好衣带拉开抽屉,从一只覆锦小盒内取出一块漳绒包裹的水苍玉佩,环腰而佩,抬起头,便见他的乳母许妈一边解着围裙一边擦着手,正在面色惴惴的看着自己。 许妈擦净了手,过来替他整着那纯白色的绶带,一边解释道:“老奴看你走的时候没有戴它,这样珍贵的东西,老奴怕误撞要撞坏了它,所以就收了起来。” 这块玉佩,乃是张君上金殿时天子所赐。玉形为一整条头尾相应盘旋而舞的飞龙,水纹如波自龙身划过。《周礼.玉藻》中说:古之君子必佩玉……天子佩白玉玄组绶,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组绶,大夫佩水苍玉而纯绶…… 这水苍玉,于周礼中,是只有士大夫才可佩的。 如今虽五品以上官员皆可佩水苍玉,但天子所赐,却与别家意义不同。所以张君但凡有庄重场合,都要佩它。他整好腰束,坐到案后执笔书了一封信,等许妈端了早餐进来,便到窗边的小桌上坐着吃,默默吃完了擦过嘴问许妈:“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夫人又把你指派到了何处?” 许妈两只手上浸的全是炭灰,黑乎乎用了多少胰子也洗不净,她怕张君嫌腌攒,收了两手在身后道:“四少爷要娶蔡詹事府上的千金,婚期定在六月初一,夫人因婚筵用人多忙不开,便把老奴调到了厨房烧火。” 张君起身收好那封信装到信封中,揣入怀中经过许妈身边时,顿了一顿,说道:“我知道了,你好好干,勿要惹她生气!” 他出了竹外轩,过蜂腰桥自阖府中轴线上的大路一直往前,走到头右拐,再往前左转便是父亲所居的慎德堂,而往右手,则是他母亲的静心斋reads();。今天正是五月初一,五月是一年中的毒月,而初一乃是毒月中的第一天,这一天忌杀生,忌行房,就连走亲戚,行人归家这样的事情,在忌讳多的人家也是不喜的。 张君被贬出京三月,偏偏在毒月中的头一天回家,区氏心中自然十分不满。她正在正房廊下看绣房送来的缎面与绣品,丫头们见二少爷来了,行过礼自然都退到了一旁。区氏仍还在凑手细细摩梭着搭在两米宽大绷子上的百子图,冷了张君近一刻钟,才冷冷问道:“何事?” 张君挥手,丫头们随即退到了内院。他走近区氏,正揖礼道:“母亲,恳请您在皇上尚未赐婚之前,设法拒掉和悦公主的婚事。” 区氏手一怔,回头问道:“为何?” 张君道:“儿子在外已经成亲,不能一身二娶!” 区氏仍还背对着儿子,清瘦的背上薄衣遮不住两片蝴蝶骨,冷笑时那蝴蝶骨抖动:“笑话,和悦公主之心属意于你的事儿,从二月间就在京城传开了,那家贵女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与你私下结亲?” 张君道:“是有那么个妇人,已与儿子成了亲事。” 区氏回身猛然刮了儿子一巴掌,张君本就瘦脱形的脸叫区氏戴手上的戒指刮破一道印子,此时微微往外渗着血痕,她几乎是在歇斯底里:“打小你就不争气,没有一样事情能比得过张诚,更没一件事叫我省心过。 和悦是皇上的心头肉,只要你娶了她,或者前尘旧事可以一笔勾销,宁王就算想取你的狗头,报汴河岸你打了他的仇,也得忌惮着公主是不是。可你不肯,如今还拿已经成亲这样的鬼话来糊弄我,我不听你这些,有本事去跟你爹说,他若同意你别娶,我便只当自己死了,从此不再管你!” 张君仍还垂肩站着,脸上那沫子血凝成一道血痕,在他略糙的白肤上犹为醒目。区氏忽而喝道:“都不出来干活,死了不成?” 后院里的丫头们瞬时一溜烟儿跑了出来,脚步轻的皆像避鼠的猫儿一样。 张君终于站不下去,转身出了静心斋,穿过两丛松柏进慎德堂,绕过影壁进内院,远远便听到正房中父亲张登一阵阵疏朗的笑声,接着是一阵低而沙绵的笑声,正是他三弟张诚的生母邓姨娘所特有的。 一个身着墨色比夹,里头一件雪青色立领薄褙子,下面裤管伶伶小脚纤细的丫头在书房檐下站着,见张君进来,声音半低不高叫道:“婢子如锦,见过二少爷!” 既有妾在,儿子是不便进正房的。张君望了眼正房,压低声音问如锦:“老爷可忙?可有客在?” 这如锦是个容容的圆面,面容十分平常,却是永国公张登面前第一得力的笔墨丫头,张登在外院书房宿时,这丫头便在书房相侍,张登进内院到卧房宿时,这丫头也要抱着笔墨回到卧房相侍,永国公能离得了妻与妾,却一日不能离这丫头,就连他膝下这四个儿子,除了三儿子张诚敢随意进出他的房门之外,那怕世子爷张震,也得通过如锦这丫头的传唤,才敢面见张登。 她笑着引张君进了东厢书房,又亲自奉茶进来替他置在靠墙两溜圈椅中的小几上,屈膝福了一福道:“老爷与邓姨娘怕是有些私话儿要说,二少爷且等得一等,奴婢插着空儿报于老爷听,等他有了功夫,自会到书房来见您!” 张君点头,却不坐,而是绕到父亲书桌旁的窗子边,负手立身,一袭青衣挺身修体,如那门外的松柏一般静立。 如锦进了一趟主屋,插空儿到永国公耳边报了一声二公子来了,但永国公与邓姨娘聊的正欢,也不过摆摆手而已。如锦出门,下台阶时见二少爷张君仍在那窗内静立着,他是国公府这四兄弟当中气质最冷的一个,自来不爱与人相交,亦不爱与下面丫头们攀谈,更是永国公张登最不待见的一个,那怕是他金殿得了第三那一日,进这门时,仍还是被晾在书房晾了半个时辰,而那是他见父亲最容易的一次reads();。 这一回他又是被贬之后无诏归来,方才永国公听到二少爷三个字就已经变了脸色,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只怕今天他有得等了。 阔庭朗院中,墙角一棵小枣树上开着米白的碎花儿。张君从早晨等到中午,眼看着丫头们抬饭进来,又抬饭出去。如锦一直忙里忙外,直到永国公张登自己出门时,如锦才进来面带赧意的笑道:“二少爷,到了时辰,老爷该入宫去值宿了,不如您明日清早再到外院书房见他,如何?” 夕阳已经出了墙头,这屋子也暗了下来。面向窗子的张君整整站了一天,听到如锦这句话,肩略松了松,缓缓回头勾了勾唇,从如锦身边绕过时顿了一顿:“多谢如锦姑娘,只是我差职仍在秦州,今夜就要出府,只怕一段时间都不能给父亲大人请安,还请你悉心照料他的身体。” 如锦紧追了几步道:“二少爷,奴婢让世子夫人备了饭在竹外轩,您先吃了饭再走吧。” 这二少爷从早晨进书房,未曾沾唇过一滴茶水,中午没有用饭,整整站了三个时辰, 那袭青衣瘦落的背影怔得一怔,却是不言,转身走了。 * 静心斋中,区氏听完丫头报来归德堂中的见闻,冷笑了一声道:“自己不争气,谁能耐奈何得了他。你去把许妈从厨房调出来,仍调回竹外轩中伺候着去,叫许妈在竹外轩单独给他弄些好的吃,饿成那样个瘦法,传出去倒成了我薄待未来的驸马爷不是。” 她低头呷了口手中的茶,抬眉见那丫头还不肯走,问道:“还有什么事?” 这丫头回道:“二少爷说他即刻就要启程往秦州,他在老爷书房留了一封信,因未见老爷而不曾面禀,请夫人明日告诉老爷,叫他切记得给他回信,若是不回,他就只当老爷允了他的婚事了!” “允了?”区氏冷笑道:“自己没胆还指望着我说,有胆他就果真给我带个妇人回来,看我怎么闹他父子两个没脸!” * 张君一天没有吃饭,到前院马棚牵自己那枣红马时,早上才刮的胡茬已然青青。他伸手摸了一把,抬头便见世子夫人,他的大嫂周昭,在马棚外站着。两月前他就听说她怀孕了,到如今应当至少有三个月的胎气才对。可她仍还是那样清清瘦瘦的身材,一件绿云纱外罩长褙子,里头是茶色的蜀锦长衣,脸色极其苍白。 张君也不言语,自栓马桩上解下马绳,牵起才要走,便听周昭说道:“钦泽,无论差事再如何的急,好歹吃碗饭再走。” 见张君锋眉下一双略带桃花的眸子缓缓从她腹部扫过,那眸子里一贯的忧郁与深情叫周昭心微微一颤,她下意识双手去环肚子,微低了眼眸别过脸。张君已经牵马自她身畔走过,走过时止步:“怀了身孕就多吃一点,大哥不在,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周昭回头看时,张君已经牵马出门,等她追出门,他跨上马绕过影壁不知了去向。 * 安康老娘与沈归老娘虽年龄够了,可皆属于横死之人,横死的人按理是不能进祖坟的。沈归又常年在外不见踪影,陈传与村中诸人商议过后,便到沈归家院后那皮梁上勘了块地,挖了两个坑将这两个老妇人一排排的安葬了。 日子落在一天天是过的艰难,可数起日子来却是白驹过隙般的快。从渭河县回来到现在已有七日,离张君所说的一月之期,正好过了两日。这一个月中,吃饱水的麦苗抽出穗子,此时捏开一股乳汁般的白水,正是上浆的时候,再有一个月,这麦子就能收了reads();。 粟与糜子都窜到了齐膝的深,满山的豆子也正开着细白的碎花儿,金黄的油菜花开的漫山遍野。如玉一路走过那叫张君所布的火药烧成残枝的槐树林子,烧完纸后站在山头上,往后看,一道绿油油的深沟之后便是一重又一重的深山在蓝色天际下绵延。 往前,红尘寺坍塌的大殿旁几处偏殿仍还朱漆碧瓦。越过那两道山夹,这一侧是连绵起伏的丘陵之地,麦田一亩又一亩的平铺开去,麦穗随风拂动像母亲的手摸过孩子的心头,绵爽的叫人恨不能躺到上面打上几个滚,好能拂平心里头那点酸楚。 如玉心知张君不可能再回来了,他的差事已了,御玺也已带走,只要不死,这样大的功劳等将来太子做了皇帝,便是心腹之臣。他拿她当个幌子在陈家村迷惑了多少人,如今事情得定,怎么可能还会回来。 而且就算再来秦州,还有花一千多两银子打过首饰的那窑姐儿在渭河县等着,他也不可能再来寻她。 忽而一阵踩着林间碎叶的脚步声缓缓而止,如玉听这脚步声便知是沈归,往下走了几步转到坟阙里头,便见沈归一脸胡子拉茬,正在自家老娘的坟前跪着。 一见到沈归,如玉心里不由又要有一叹,做匪之人就是这样惨,混得好一日,喝酒吃肉神仙一样逍遥,天王老子第一他第二。 叫官兵撵着屁股追上两日,惶惶如丧家之犬,自家老母丧了都不敢来烧张纸。 她这些日子也一直在等沈归回来,知他怕村子里有官兵时时来查探不敢回村,自己老娘的坟总还是要上的。今天头七,她估摸着他要来,还蒸得几块黄米面甜糕放在箩里,这时候端了那箩过来,取了两块黄米面甜糕递给沈归,另递给他水囊道:“吃吧!” 沈归接过甜糕,大嚼了两口又接过水大灌了两口,说道:“我把陈贡杀了!” 如玉手一怔,先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沈归又咬了一口糕,嚼了几口吞下去,手背揩过嘴道:“就在昨天夜里。” 如玉又递了块甜糕给沈归:“你杀了他有何用?沈大娘能活过来?她临死前就能见你一眼?好好儿的将军不做也罢,总能辞了回来种地吧,地你也偷奸躲滑不肯种,落草去做匪,还胆子大到偷皇帝老儿的印章。 要我说,皇帝能这些年都不拿沈大娘扼着制你,可见他是个宽宏大量的明君,就为这点,你都不该偷他的玺……” “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沈归打断如玉,轻声道:“你心爱张君,要帮他一把,也是人之常情。” 如玉红脸结舌,本想替自己辩一句,转念一想,自己与张君两个三番五次钻那山窖,满村子的人只怕都看在眼里,只不过是各人不说破罢了。她道:“只是坏了你的大事!” 实际上,传国玉玺那东西,虽是天下无双的国器,但也只能是皇帝才能用。除了皇家,任何一人拿着它到大街上,说自己带着国玺,是真命天子,看官府不将他大卸八块? 沈归盗玺,也并不是想拘为已有。他受命于瑞王,脑袋拴到腰上玩命盗玺出来,瑞王给他粮草兵马,以及大历边防的配合,从而让在大历与西夏的边境上抢夺草滩,站稳脚。 至于瑞王自己的动机与目的,沈归猜度他应当是以此而逼着太子拖延后方粮草兵备,拖延陷入胶着的战争。但这也只是惴度而已,瑞王赵荡那厮,表面上温和儒雅,身为皇长子,与世无争,与朝无争。但背地里的谋划与城府,以沈归的脑子,是想破头都悟不到的。 安敞守不住玺叫张君盗走,以为赵荡会因此大怒,仓惶之下未经沈归同意,便盗了如玉的法典,但他也不敢未经沈归同意就掳走如玉,遂逮了年龄相当的二妮一并赴京请罪去了reads();。 沈归早换得兵马,倒没什么损失,唯老母叫人毒死一项。果真像如玉所说,就算杀光陈贡全家,也无济于事。 于这蓝天下遍山金黄的油菜花丛中,他扯了根狗尾巴草在手中转着,转得片刻忽而拂过如玉的鼻头,问道:“既你知坏了我的大事,打算怎么补偿?” 沈归脸色再正经不过,三十多岁的人了,自然不可能像张君那样做小伏低来求自己。但从他的神态上,看得出来他非常紧张,自打陈安实生病,再到丧后,如玉等了两个月,也未等到他开口求娶,如今她作价把自己卖给张君了,他倒开口了。 蜜蜂在身边嗡嗡舞着,如玉一双墨黑的瞳仁定定盯着前方,脸上那抹飞红渐渐退去,问道:“我把《喀剌木伦法典》与那残玺一并给你,如何?” 安敞拿走的那本,其实是摹本,沈归以为如玉要一直瞒下去,谁知她竟大剌剌就要给他。 那根狗尾巴草停在半空,沈归皱眉盯着如玉:“你早就知道那本书是法典,还知道玺是亡国契丹的国玺?那你可知道你自己究竟是谁?” 如玉断然摇头:“我不想知道,所以你也别告诉我。我可以把大玺与法典一并给你,但我不会跟你走。” 隔着竹箩,沈归逼到如玉眼前:“为何?” 如玉道:“我不想被你和安敞当成货物,到处送来送去。” 实际上当年她祖父死的时候就曾她说过,她并不是赵家的孩子,而是他自西行路上带回来的。只是当时恰巧赵家也生得个小女儿,得热病死了,所以她便顺理成章成了赵如玉,就连金满堂那样神通的人,都不知道这其中的蹊跷。 自小读了许多书,又在陈家村过了几年朴实日子,这几年通过沈归,她也一直在了解北边游牧民族之间战争,以及朝代更迭的情况。如玉深知道那方残玺以及法典的重要性,当然也曾以此推断,自己的生身父母,或许也不是平凡人。 除了张君,那方残玺并那部法典,是她能走出陈家村最大的希望。所以这两年不止沈归与安敞一直在试探她,她也在试探他们的意图。 直到安敞带走二妮,并拿走那部摹本时,如玉心中才有了定论。他们所谓的能叫她做个皇后娘娘,其实不过是把她,并那部法典与残玺一起赠予现在草原上的某位霸主,并以此为功,讨封地,讨兵讨民,而后另立旗帜,为霸称主。 契丹残部早在叶迷离建立了新的王朝,曾经的旧王朝已成云烟。她只是想嫁个普通人,安安生生过一辈子。可眼前所摆的几条路,要嘛,就是虎哥那样的穷憨子,或者金满堂那样多金但又老的老头子。 再或者,叫沈归与安敞两个作价卖掉,换地换兵马。 那方残玺,并那部法典,确实重比金山。如今金国统占草原半壁江山,别的游牧部落,但凡能找到此玺,就有了号召同盟,攻伐金国的由头。如玉带着法典与残玺,就好比一个小儿揣着满怀珠宝孤身夜行。 那东西不能叫她发财,不能叫她过好日子,反而她很有可能因那东西而失去自由,被人当作物品卖来卖去。 * 沈归扔掉那根狗尾巴草,纵身就将如玉推倒在了油菜花丛中,蜜蜂蝴蝶四散。如玉瞬时就蜷起两脚,护着胸叫道:“沈大哥,别……” “我守了你这么多年,怎么舍得将你送人?”沈归轻手抚开落在如玉眉间的油菜花,屏息看了许久,见她眼角不住往外滚着泪珠儿,心有不忍,又放她坐了起来。温声道:“当年大历与金以海上之盟而共攻辽国,辽帝出逃途中,只带着当时最宠爱的元妃。那元妃与途中生下一个女儿,你可知那孩子是谁?” 第40章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如玉摇头:“我不想知道。” “我曾见过那位元妃!”沈归紧盯着如玉,她越长越像她的母亲,就连神情都十分相似:“花剌半契丹,那元妃是花剌同罗氏的姑娘。花剌姑娘不见外人,出外皆是白纱遮面,所以自来听闻同罗氏多美人,但见过的人却很少。 我三生有幸,能于那元妃难中,得睹她的容颜!” 那一年他才十四岁,是大历军一名火头军。他只远远看过一眼那坐在马车上晃荡的女子,仍还是少女的面容,却有着滚圆的肚子,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最后是赵大目将她腹中的孩子,以及那部草原会盟的法典并辽国残玺从战火中带了来。 十几年后,他安家在陈家村,恰也是因为终于在陈家村找到她。 如玉边连摆手道:“别说了,沈大哥,我不想听。” “我已用国玺自瑞王手中换得十万兵马,安敞手中有你的假法典,已去了别处。若能以你的法典及残玺换得花剌部的支持当然更好,就算没有,于甘凉二州起兵雄踞一方也不算难事。”沈归自顾说道:“如玉,我从此不再是匪,你嫁我可好?” 如玉心说我已经把自己给卖了。 她还未出口,便听得左边山林中一阵脚步声,显然是有人来了。 沈归不便见人的,自然当即离去reads();。她端起那竹箩,在山上愣了片刻,也回了家。 回到家,如玉这夜不敢睡踏实,警醒着自己要等沈归这回来了说清楚。果不其然,夜里月亮升到中天,她才洗完澡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指挥安康倒洗澡水,正盘腿坐在炕上梳头发,便听安康声音有些异样:“嫂子!” 如玉回头,门帘外安康又道:“你可穿整齐着衣服?” 安康今年也有十二,不是小孩子了,如玉虽是他嫂子,却也要有男女大防,所以但凡洗完澡,总要穿整齐了把水挪出去,叫他往院外倒。她估摸着安康是进屋有话要说,应道:“我穿整齐的。” 沈归掀帘子便走了进来。如玉的卧室狭窄,又是顶梁低的半片房,他一进来头便要抵着房顶一样。如玉见是沈归,才放下梳子要招呼,便听安康在门外说:“嫂子,我关了门到大伯家找圆姐儿说句话儿,等会儿再回来,若我敲门,你记得应一声!” 如玉也知安康愁自己的亲事比自己还愁,这是怕他在家里自己要难堪,想要躲出去,连忙应道:“那你去吧!” 她这屋子里只有一把椅子,让给沈归坐了,她便溜下炕沿在地上站着,相对默了片刻,她忽而记起什么来一样就要往外走:“只怕你还没吃饭,你要吃面还是吃米,如今家里也有新鲜菜蔬……” 沈归打断如玉的话,压她在炕沿上坐了,自己搬椅子坐到对面,盯着如玉道:“张君已经回京城了,他大概是我娘死的那日前后到的京城,距今已有十来天了。” 如玉差点就自炕沿上溜了下来,眼圈儿自然是红了又红,张了半天嘴才道:“只要没死就好!” 比起娶不娶她,她更在意的是,只要人活着就好。那样一个清清俊俊的年轻人,才不过二十岁,脑子好使性情温柔是个人才,死了才真叫可惜。 沈归又道:“只是苦了你这样好的年级,要跟我个老人。” 他今年三十有二,比如玉足足大了十四岁。 如玉见沈归说着说着就要来拉自己的手,连忙自炕沿上溜了下来,转到窗前自己平日做画那小案前站了道:“沈大哥只怕是误解了。我正准备要跟你解释,咱们的婚事只怕做不成。” 沈归一顿,问道:“为何?” 如玉道:“我比你估量的还蠢一些,前些日子张君还在陈家村时,我私底下与他写定了一份婚书,那份婚书就带在他身上。他若上京途中死了,那份婚书便也做罢。可如今你说他没死,那婚书便成了一注麻烦,或者他归京后想起陈家村还有个我,遣人送份合离书来还好,若是他迟迟不送来,我为了那纸婚书故,也不能再嫁人。 当然,这些皆与你我无关。自安实死后到如今已有两个多月,这两个多月里,该走的路我已走到,该看的人也全看过,若说原来还有点心思想要找个男子再结一回缘的话,如今那点心思是全没了。我可以给你法典和残玺,以弥补我替张君盗玺的过失,你看可好?” * 千里单骑到陈家村的张君,好巧不巧自村东头那条小路上到了如玉家门口。他走后门是熟门熟路,进到后院先拴马在那颗桃树下,拂了拂肩上的风尘在月光下扫了一眼陈家村,才准备要敲门,便听里头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如玉,也许于你来说,那纸婚书便定了终生。可于张君来说,那不过是他用来糊弄外人的障眼法而已。” 居然是沈归的声音。张君只觉心头一颤,他轻功好,若提丹田之气走路,轻如鬼魅再无人能查觉。他此时也不进院,而是绕到后院,也不借用梨树旁的梯子,直接鹞起鹘落,入院墙猫行几步,就站到了如玉西屋的窗下。 沈归当然不信一个只有十八岁的妇人会死心踏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守一辈子寡,她连为人的滋味儿都没有尝过,虽说也自己当家,终究没有走过寡妇的路子,如何知道一生守寡是多艰难一件事情reads();。 他有了年龄,深知这小妇人如今还是在为了京城来的浪荡子而伤情,若要治她这相思,须还得对症下猛药,遂又道:“张君是去年金殿皇帝朱笔钦点的探花郎,那样的男子,就是在京城都不知有多少女子爱慕,他所要的,也须得是能花前月下,红袖添香,解语如花的世家小姐们,而不是你这样的农村妇人。这一点,你当比我更最明白。” 如玉自然比沈归更明白,也是为了犟一口气,连声道:“我明白,明白的不能再明白。只是君子固穷,小人斯滥。我不求他人如何,自己也要守得清正,但求自己问心无愧。” 她这话,其实还是要守的意思。无论张君归来与否,无论他是否会寄休书来,一日休书不止,一日人不归,她便要守下去。 沈归深叹一气,推椅子站起来,走到如玉身边。他为了来求佳人,今夜还特意在红陈寺的废庙中收整了自己,头发也梳的整齐,虽仍是那万年不变的黑衣,却也洗的干干净净,还刻意在山泉中沐洗过,刮净了胡子,常年练武的人,身体瘦峭结实,一股火热之气。 如玉不着痕迹往边上挪着,就听沈归又道:“你跟他那怕有一纸婚书,也不过天知地知你知他知而已,那份婚书,不定他已佚失在半途中,而你这个人,自回京之后他也早忘到了脑后,你才十八岁的年级,守一回寡已是上天薄待,再执迷于一份连媒证都无的婚书,不是君子固穷,而是傻气。” 头一回见面,她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又还有个立志读书中举人的小相公,两人关系好的蜜里调油一般,沈归即使有心思,也全在法典与残玺上。 可后来陈安实病了,而如玉也长成了个大姑娘,白嫩嫩的鸭蛋脸,乌鬓蓬松,身段儿俏俏。他却越来越老,又还三十来岁一无所成,那怕她一回回的暗示,也不敢给个承诺。 这一回既下定了绝心要带她走,沈归自然就不可能空手而回,他说着就来捉如玉的手。 如玉往墙跟躲着,见沈归仍还来捉自己的手,哎呀叫了一声道:“沈大哥,若你要东西,我立即就可以给你……” 忽而窗外一支带红绫的梭子飞入,直奔沈归的鬓角,沈归护如玉扑到墙上一躲,梭子飞入土坯墙中牢钉。沈归低声喝道:“谁!” 张君拨剑挑帘子进门,一双深眸桃花眼冷冷扫过这对奸夫□□,那俊生生的白面儿红了又青,青了又白,执剑横扫直取沈归的脑袋,一边骂道:“三更半夜,你竟敢在此轻薄我家夫人,看我今天不削你成片!” 沈归随即也抽出背上的剑就与张君迎斗到了一起,如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见张君横剑扫破自己一大片的粗墙纸,不由一阵心疼。再看沈归往后一躲,就将自已快要秧成苔的那盆蒜撞了个歪倒,气的大骂道:“你们不要再打碎我的东西,都给我滚。否则我吵嚷起来,叫一村子人都来看你们的笑话!” 论功夫张君自然不是沈归的对手,他见沈归收了手,自己也顺势收了手,千里路上急匆匆赶来,总不能叫如玉赶出去,赶忙儿的要亮明身份:“你是我夫人,这既是你的家,便也是我的家,要走也是他走才对。” 沈归还是个逃犯,这时候自然不敢大声喧哗。他走到门上,又回头道:“如玉,这人毕竟靠不住,我过两天还来,只要你想通了,就收拾好行囊跟我走。” 张君再不多言,直接一梭子飞了过去,把个沈归逼出门,这才重重将门合上,抓如玉过来压在怀中深嗅了几口她身上的味道,闻着仍是她身上特有的那股桂花香气,暗道她总算没有染上沈归身上那股臭味儿,这味道叫他又有点暗幸,只怕这两人今夜还未入巷。 他在外偷听的时间也久,恰好听到的又全是如玉与沈归诋毁自己的话,此时又羞又愤,想自己这一路行来除了睡觉就没有下过马,没呈想如玉却在家里明目张胆偷汉子reads();。 那骂人的脏话张君此时还骂不出来,却也急着要检视一番,看两人今夜究竟入巷了不曾。他一把压如玉到炕头上,一手已经去抓她那粗布衫子的衣襟,端那灯盏来一路往下瞧着。 她常在外干农活,面上皮肤自然不及城里不出闺房的姑娘们细腻,可叫衣服遮住的地方却是又白又细,绵嫩的如膏脂一般。张君当初在山窖里亲过她,那时爱的仿如天下至宝,即便心里有头野兽恨不能立时将她拆剥了,却也还抑着自己要轻抚轻揉,便是牙齿扫过,也怕要伤着了她如牛乳般的细肤。 谁知她竟与那又臭又脏的鲁汉子拉拉扯扯,也不知她那是否叫那鲁汉子的粗手揉过,想到此,张君不禁又气又伤,掰着如玉的脸问道:“你们方才睡了不曾?” 如玉掏腿就踢到了张君骑压在自己身上的裤裆里头,从他一进门时那点喜已经成了受辱之后的怒,仰起身来怒冲冲掩着衣襟骂道:“新鲜了,就许你在外头养窑姐儿,不许我在家偷汉子?” 张君叫如玉一膝盖顶到那男子们裤裆里的七寸,此时疼的汗如雨下,整个人躬腰如个虾球一样靠到了炕沿上,他张嘴结舌,喘着粗气一字一顿道:“我何曾养过什么窑姐儿?” 如玉见张君满额头的汗珠子往下滚着,心里也有些害怕,怕自己是踢坏了他,又想要过来看他可伤的严重,又怕他是使诈要诓自己过去,站在门上结结巴巴道:“金满堂都给我瞧过你画的首饰样子,一千二百两银子的首饰,一样样儿的我都看过,你不曾养那窑姐儿,难道是要娶她回去做个正房夫人?” 说起那份首饰,却还得要从柳生到陈家村的那日说起。那天柳生送来两千两银子,是国公夫人区氏千里路上带给二儿子的。按理来说,区氏与二儿子两相看两厌,就连当初被贬时的行路费,都是太子托人给的,区氏不可能给儿子太多银子才对。 但是为了叫张君赶紧回京与庶生子张诚争那个驸马之位,区氏为了能叫张君在秦州府上下活动关系,便舍命给了他两千两银子。而张君接到银子之后,明知自己无法叫母亲回转心意的情况下,那天夜里决定先娶如玉,当然,也就顺势亲薄了如玉一回。他既有了娶的诚心,也得表示些诚意才对。正是为了表示诚意,他在落雨无法出门的几天画了许多京中如今正流行的首饰形样出来,想要带到秦州城中,让秦州城银楼的工匠们照图样打造,然后再与那七百两银子一起送给如玉。 而他自己,一路策马从西向北绕了几千里,一路也不过拿着一百两银子而已。 在红陈寺事发之前,张君最后一次去找待月的时候,为了迷惑在外偷听的金满堂,也是为了迷惑待月,便拿出那叠画着首饰形样的宣纸,并一千二百两银子一并交给待月,托她去秦州城打首饰。谁知他盗玺之后仓惶离开,那首饰就一直在待月处放着,而金满堂为了离间如玉的心,才会谎称首饰是张君打给琼楼里的姑娘们的。 张君那地方此时阵阵撕扯着疼,也还坚持着解释道:“那明明是我打给你的,什么叫给窑姐儿的?” 如玉犹还不信,怒冲冲躲在门上望着张君,看了半天见他依旧还是斗大的汗珠往下滚着,不得已又自盆架上取下帕子凑过去要替他擦。一边问道:“果真踢疼你了?” 张君仰头一声长叹,顺势躺倒在了炕上道:“只怕我这个人是废了,你可知道,裤裆是男子们的软肋,就算最阴毒的人,也不肯攻男子这一处,就因男子坏了这一处,一生不能行人事,不但断子绝孙,这个人也要废了?” 如玉跪在炕头不停替张君擦着,以为自己真的踢废了张君,弹着舌头连连问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要不要我即刻请个郎中来?” 张君又往上蹭了蹭,她这小炕上铺的绵软舒适,比床更宽,没有那恼人的炕腥气,睡起来倒是极舒服。他苦着脸道:“废就废了吧,反正你也已经找好了奸夫,下半辈子是不指望我了reads();。” 如玉自来也是村妇们的言传身教,知道这一招防男人最管用。但张君千里路上行来,若真叫她给踢废了,却也是她一生的罪过。为了这个,她也不再追问那首饰的事情,一边替张君擦着汗一边耐心解释道:“我何曾想过要找奸夫?是沈大哥在坟地里听岔了话儿,以为我想嫁他,实则我只是……” “坟地里还有一回,赵如玉,你倒脸大,坟地里都敢滚!”张君气的哇哇大叫,脸红脖子粗,脸上汗珠儿雨一样往下滚着。 如玉越描越黑,气的一个帕子甩到了张君脸上,大声道:“不过是坟地里见了一回而已,我是因为帮你盗了他的玉玺心中愧罪,想补偿他。若我与他有了私情,天打雷劈!” 张君揭掉帕子丢远,缓缓伸直了腿懒洋洋躺平,总算占稳了这张炕:“帮我盗了沈归的玺,你就要以肉为偿?如玉,你可知当时我在做甚?” 如玉见他忽而平静了下来,自己也怔了一怔,不由低了声儿问道:“做甚?” 张君道:“我在金国与咱大历的边境上,几天几夜未曾吃过一口饭,胯/下的马跑死了,自己口干舌燥一步步翻长城,那山高耸着,一重又一重,每一步,我都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再多走一步,我觉得那都是最后一步,可我还是得不停的跑,概因我知道你在等我,我每停一步,就离自己的承诺更远一点。如玉,我是为了你而拼着命跑的!” 他还不能深爱上这乡村小妇人,可君子一诺千金,他走的时候造成那么大的混乱,只留她一人收拾残局,无论瑞王的人还是金满堂抓住她逼问他的去处,她都难逃受辱或者一死。所以他才能忍得了那么一顶绿油油的帽子放沈归走。 因为无力爱上她,所以给她怜悯和宽容,大约他的心如今就是这样。 若张君果真装起可怜来,那双桃花眼里的忧郁与深情便能叫但凡见过的小姑娘都如痴如狂。如玉当然也不例外,立时就扔了帕子,屈膝跪到张君身边,一只手缓缓自他大腿上轻点着,问道:“可是这一处疼?” 张君哎哟了一声道:“再往上一点!” 如玉的手又往上轻游走了两寸,直到了大腿根上,似猫儿的触须轻点,问道:“可是这一处?” 张君喉头一阵阵的发紧,那一处金刚杵一般的翘了起来。他十分留恋她的手能多停片刻,又怕即刻就要露了馅,翻身侧躺了道:“虽疼,也还能忍得,你也上来睡吧。” 如玉见他仍还是来时那件青衫也不要脱的样子,又听他要睡在自已屋里,试探问道:“你可还能走?若能走,我扶你到安康房里去睡。” 张君嗡声嗡气道:“若能走,我此刻就打马回京城去。” 如玉听了这带着刺儿的话,又羞又气又愧,气鼓鼓闷了好半晌,推开被子结结实实遮严了张君,替他头底下垫了只枕头,溜下炕就要往外走。张君疾声问道:“大晚上的,你要去那里?” 如玉道:“往隔壁,到安康屋里去睡。等他来了,我使他与你一屋睡来。” 张君听这话的意思,才知道如玉为了与沈归幽会,连安康都使到别处去了。他满肚子的恼火犹发不出来,拍着炕道:“你与沈归孤男寡女都能处得一室,到我这白纸黑字的丈夫身上倒守起贞来?快上来睡,难道我能吃了你?” 两个写了婚书的男女,就算未行过大礼,也是夫妻。如玉在地上站了片刻,终归是转身出门走了。张君心里越发不对味儿,可毕竟从京城到秦州也要两千里路,他昼夜兼程的奔徙了整整七八天,此时又疲又累,也不及多想,叫睡意一丝丝往梦乡里拉着滑溜。 没开船,又被锁了,真是要暴走,对不起了大家。 第41章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一路赶来见如玉没有受伤也未受人刁难,仍还有一份平稳日子过,张君的心调转了头,又忆着京城的事情。他脑海里才滑过大嫂周昭那张苍白的脸,便听房门咯吱一声轻响,接着是搬动什么东西的声音。张君以为是安康过来要陪他睡,脑子里还想着自己要腾块地儿出来,身体却怎么也懒得搬动自己,正自挣扎间,便觉得两只小手抱起他一只脚,竟是替他脱了鞋子。 安康是个男孩,就算人小手小,也没有这样轻柔的手法reads();。那手脱完了一只,又抱起他另一只脚去脱鞋子。他骑马一天,脚上自然也有味道,这才准备挣扎着起身自己出门打水来洗,只觉得两只脚上忽而一阵舒散毛孔的烫意,熨烫的他混身每一处毛孔都往外森森出着汗意,畅爽无比。 那两只手,自然是如玉的。她常年干农活,手心中有细细的茧,此时抱着他的两只脚,捂在怀中默了片刻又松开,再淘澄过帕子,重又替他捂上,如此捂了七八回,等水差不多要凉了,这才拎干帕子替他细细擦洗起两只脚来。张君最近一次这样洗脚,大约还是四五岁的时候,发高烧几天不能下床,那时他还住在静心斋的后罩房中,隔壁就是成堆的杂物,许妈这样替他抱着擦拭过一回。 回京之后的路有多难走,张君自己也不知道。他疲惫不堪,混身如被抽筋剥骨一般,可仍想挣扎着爬起来,抱住这温软的小媳妇,去寻她那两瓣细腻饱满甜嫩的唇,从中寻找救赎与满足。 可他不敢动,怕要惊走她,于是只能闭眼忍着她的好意。 听她溜下炕沿,端起铜盆出门泼水,泼完竖铜盆在屋檐下。他仍还屏息听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又进了门,从炕柜里自抱出一床被子,远远睡在临窗的地方。 张君叫如玉一双手洗去满身疲惫,不由自主缓缓凑过去,一只手渐渐摸着她的手,等摸到了,便去挠她的手心,试着她亦不反对时,又一指一指套起她的手指,自己借力一走,便挪到了她身边。 如此近的距离,又是如玉的闺房,张君做梦也未曾想过自己有一日能睡到这张炕上。他歪肩过去,轻蹭到如玉那散着淡淡香气的枕头上,便听如玉说道:“里正大人,这是陈安实的家,咱们可不能在他的家里做那种下流事情,不然他家会倒血霉的。” 她原来也曾说过,之所以陈家村的男女爱在垭口那小屋里野合,便是因为无论是在那一家,两个不成偶的男女苟、合过,那家是要倒血霉的。他轻摇了摇如玉的手,说出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肉麻无比:“我的小宝贝,小乖乖,你过来亲我一口,我就睡。” “不成!”如玉虽此时乐的唇都弯成了一弯月牙儿,却是断然拒绝。她欲言又止,转身裹着被子往窗户边上挤了又挤,远远的离开张君,躬成一只虾米一样的睡着。关于安康老娘与沈归老娘的死,虽她嘴里不说,可心里却也总觉得是自己那日在山窖里与张君行了一回苟且事,才致两个老妇人遭了血光之灾。这也应验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那句老话。 次日一早,如玉还未睁眼,触手便摸到肌肉硬实的胸膛。她犹还在迷梦中,顺着这胸膛摸到张君的下巴上,叫他昨夜新生的胡茬刺疼了手,这才清醒过来,转动脖子环首四顾,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睡到了他的胳膊上。 她屏息定了许久,听他胸膛里的呼息十分平稳,显然还未曾醒。男子身上的气息,毕竟与妇人不同,张君亦是和衣而卧,那袭青衣上满是旅途风尘,一股子风尘气息,平稳而缓的呼吸莫名叫如玉觉得安稳。 两人写了婚书,他又从京城千里迢迢来看她,如玉心中欢喜,支起手肘来抿唇闭着晨起的口气,伸出手指一路自张君的眉头上轻轻抚过,这男子生得一双好眉,在七分的地方忽而扬起,略粗,收的也极其干净利落。她心有痒痒的,假设自己提着一只画笔般描摹,描够了才意犹未尽的起身下了炕。 张君听如玉出了房门,随即便坐了起来。他醒的比她还早,因她一直枕在胳膊上,便在那里假寐,一只胳膊叫她枕的又酸又麻,甩了许久才缓过劲儿来。 如玉向来起的得,今天自然格外高兴。她早起收拾完了院落,将自己重新补过的那件月白底蓝花儿的袄子翻出来穿了,又寻了件没有补丁的长裙系上,在安康屋里捣鼓了半天,瞧着西屋仍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寻思着去做点饭,又不知张君何时起,怕要惊吵到他,一颗心惴惴不安,不知道他此行来,会不会带自己走,是要继续在此做里正,还是要回京城去,是要给自己休书,还是这夫妻仍要继续做下去,关于昨夜沈归那一截儿,也不知要如何解释他才肯信,脑子里混混乱乱千万个头续,喜了又愁愁了又喜,戳着方子鞋面,几次戳到指肚,正恍惚着,忽听西屋张唤道:“如玉,你来reads();!” 这一声吓的如玉几乎跳起来。她应了一声,撇下鞋面出门,到西屋门上才发现自己鞋子都还倒踏着,闭眼在帘外整了整衣裙,抿了抿鬓角,努力撑出个镇定的样子来,深吸一口气脑子里将要辩解的话全过了一遍,还未撩帘子,只伸出手便叫张君扯进了门。 他一把将她扯进去,压在那炕沿上,混身一股山涧水的清草气息,俯身便压了下来。 如玉两手牢攥着衣领,眼泪都出来了,颤声叫道:“里正大人,这家就剩个安康了,咱若乱来,那孩子要倒血霉的。” 她半闭着眼睛,盘算了一早晨的话被他这一手逼到九霄云外,脑子一片空白,只求他不要在此强了自己就好。 张君再使一把力,将如玉拉到炕上,伸手拉开两扇窗子,仍还俯压在她身上,毕竟未经过人事的童男子,有力不知该如何使,一只手自她颊边略过,吹了吹那微拂的一缕乱发,轻声道:“我的小乖乖,你今天可真好看!” 她并未施脂敷粉,肌肤透着清亮,那件白底蓝花的袄子,他也见过。一个多月未见面,千里策马而来,在路上张君一直忆不起她的模样,只知道自己有那么一个承诺,记得她温惴惴在他手中微颤时的心悸。 就连昨夜,他都未看清楚她的样子,唯记得那双手掬着自己的双脚在自己怀中,整个人都是软的,想长长久久的拥着她的温柔,被那股子甜腻腻的气息所裹怀,可她的形容相貌,她究竟长个什么样子,她的笑容,她的神情,他早都忘了,忘的一干二净。 此时对着窗外清亮亮的晨光,那个记忆中的小妇人才算在他脑海中浮现了出来。她鸭蛋似的面庞,乌油油的鸦鬓,和她润黑细腻,每一个都弯的极其漂亮的柳叶眉,高却不突兀的鼻梁。张君一路细细往下瞧着,直看到她微颤的两瓣唇,俯首叨上,记忆中那在沈归房里曾尝过的,比腻脂还滑的甜腻,鲜嫩,终于一股脑儿被唤醒。 他心里一只恶狠狠的狼狗往外突着,控制不住自己,见她始终不肯张嘴,忽而牙齿轻咬,她被疼痛激醒,这才张开了嘴。张君伸舌探进去,叨着她那点舌头搅着,做梦也没有的香甜。他一声猛哼,手去触她的衣服。 “里正大人,真的不行!”如玉忽而一个仰起,头撞在张君头上,撞的两人皆是满天繁星,头晕眼花。 张君闭眼沉了片刻,翻身躺到如玉身侧,一只有力的大手攥着她的小手,满脑子亦是混沌念头,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欲/望,冷静思绪,想要编织出一张网来,网住她,困住她,将她扯困到自己身边,这一生一世,他活多久,便能得她这桂花般的清甜慰籍多久。 “我走之后,可曾有人来过这村子?”他声音仍还颤着,却冷静了许多。 如玉回忆着张君走之后的经过,从那些黑衣人进村,再到安敞带走二妮,并陈贡如何做计栽赃自己皆讲了一遍,却掐掉了自己那本法典,并金满堂哄诱她要做正头夫人一事。 那本法典,与她的身世,无论张君是走是留,愿不愿带她走,如玉都不打算告诉张君。如今他总算是千里为她而来,但若知道她的身世,会否也像安敞沈归一样,会有所图谋,会拿她去交换某种利益。人的欲/望有时候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能不给的诱惑,就不要给他。 张君回忆着金满堂,那只老地头蛇,这些年继承了如玉祖父赵大目的勾当,以商人之身,游走于诸国之间,能挑起战争,亦能摆平争端,拿诸国间的战争来渔利,不止是秦州的地头蛇,在整个大历,也是举重若轻的人物。能从他手里脱出来,如玉本就不易,出来之后还能安安生生呆在陈家村,这小妇人的急智,叫他不知是该怜惜,还是赞叹。 修一次,少几个字,又得加,无奈了。修一次,少几个字,又得加,无奈了。 第42章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他忽而转身,掰过如玉的脸,她眼神闪烁着,总算敢鼓起勇气看他,四目相对。张君道:“如玉,忘了沈归,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跟我走,好不好?” 如玉一腔的感激登时化作羞愤:“我得说多少遍,我与沈大哥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 张君道:“便是有,我也不在乎。” 毕竟昨夜张君进来的时候,沈归就在她房中,两人说了多少抵毁他的话,他究竟听了多少,如玉也不知道。她混身是嘴也无法分辩,暗道:这事儿千言难辩,果真到了洞房夜,只怕唯有一方元帕才能证我的清白。 张君是否不在乎,他自己心里也不清楚。于一个男人来说,那是一种极大的羞辱。可他的心仍还在京城,在那座深深的府宅之中,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他的父亲,母亲,祖母,以及大嫂,每一个人在他眼前一一浮过reads();。 让一个乡村出身的小寡妇成为公卿府第的二少奶奶,且不说有朝以来,无论那朝那代,都仿如痴人说梦。若以旁人来论,在京郊找处小县城,为她置田置地,让她自立起来,在或者在京城置处小院,与她做个私下夫妻,已是不负。 可张君是个轴性,他想要办成一件事情,那就是让如玉成为永国府堂堂正正的二房主母,虽难似登天,可只要将府中所有人都利用起来,并不是不可能。 他是风雪寒天中一只瑟瑟发抖的狼,如玉是那块香甜的肉,而竹外轩则是可以将风雪避之于外的山洞,他满脑子想的,只是如何越过重重困难,将这块肉叨回自己的窝里去。 为此,他需要如玉一颗心的依赖与仰仗,又怎可能再缠着去问沈归的事情? 他将如玉揽入怀中,压她在自己胸前,深深的嗅了一口,隔着衣服一只手自她的小肩膀轻轻往下,一寸一寸丈量着,脑海中从少年时代就有的那个女体,隐浮于永国府的府宅之上,渐渐脉络清晰。 * 两人虽不至入巷,但如玉也叫张君揉的混身骨头皆酥。她起身去做饭了,张君在炕上又假寐片刻,起身到院子里,见迎门进来的安康盯着自己时嘴巴要从下巴上掉下来,一幅见了鬼的样子,显然安康昨夜走的时候屋里呆的是沈归,早晨来时自屋子里出来的又是他,这孩子自己也有点吓懵掉。 张君心中又忆起昨夜那点不痛快,拎了把椅子坐到厅屋檐下,盯着里里外外拾收桌子的安康时,目光便十分的不善。安康趁着如玉在厨房里烧火做饭的功夫,笑嘻嘻洗了几个青桃,双手奉给张君一个道:“大哥快吃!” 张君取桃子咬了一口,问道:“我叫你替我看护着你嫂子,你就这样替我看护?” 安康点头如捣蒜:“全是小弟一人的错,嫂子一颗心都是向着大哥的,那沈归不过一点痴心妄想,我嫂子绝对不会给他一个土匪做妻。” 如玉炒了两盘菜,烙了一锅热腾腾的开水烫面饼子给他们做早餐,见安康一会儿看看自己,一会儿又看看张君,红着脸拍了安康一把道:“早些吃完快去上学堂,你这些日子耽误的功课也太多。” 张君却道:“安康今早先不必往学堂,我还有重要的事要与你商量。” 安康放了筷子,也知既张君来了,肯定是要带走如玉。等如玉一走,这三房就剩他一个人了,他虽不舍嫂子,却也不能为了自己而阻她的前途。 他道:“大哥若想带走我嫂子,只管就此带走既可,只是她孤身一人跟着你投奔外乡,前路如何我们皆不知道,你若是带她回去明媒正娶做妻子,我自然高兴不过。可若你带她回去之后,不能做妻子,只养在身边做个妾或者丫头使,我便不能答应,为此,你也得白纸黑字替我写个保证,压上私戳放在小弟这里,等将来小弟也能一步步考到京城试春闱的那一天,白纸黑字,我也须得到永国公府与大哥对个清楚。” 从昨夜张君一来,如玉自然也就想到若他不弃,她是要跟着他走的。在此六年,安康父母待她如已出,虽家贫却也如珍似玉的养着,如今一家人四散,只剩下这点还未长大的孩子,她要弃他已是心狠,再听他说出这样一番为自己前途考虑的话来,眼圈一红便抹起了眼泪,转眼望张君,却是要听他如何回安康这话。 张君也搁了筷子,眼望着如玉,话却是说给安康听:“我既与你嫂子写了婚书,自然是娶她回去做正房妻子。你也不必一直等到春闱,待我们回京之后安顿下来,我自会派人来此接你,左不过一年半载,你也到京城,我替你择家书院潜心读书既可。” 他这席话倒还说的在情在理,安康转眼望着如玉:“嫂子,你的意思了?若你愿意跟他走,放心走就是。我往后住到大伯家去,与大伯娘一起住着,若你来接我自然好,若不来,我也是这三房的男丁,争着一口气,必要把这个家撑下去的reads();。” 此时身边再无其他人,如玉虽因张君千里路上奔回来找自己的那点诚心而实意愿意嫁给他,心中却还有一点自己的计较。她道:“里正大人,我须得知道你府中可还有妻室妾侍,家中长辈可能同意我们的婚事,若你带我回京之后他们不同意,我又该如何应对?这些咱们皆要掰扯清楚,我才能与你一同回京。” 张君道:“我从未娶亲,府中也无妾侍,至于家中父母长辈,我出门前已留书一份,到今日一十二天中无反对的信送至,父母也未派人来追,想必已经同意了,这皆不算什么大事。” 他回京后在国公府只呆了一天,那一天从早晨到晌午,一直在慎德堂的书房里站着,也正是站着的时候,他悄悄往父亲书案上的书信匣子里塞了一份信,恰还塞在最下头,之后便告诉母亲区氏父亲书房里有那么一封信。他母亲区氏与父亲张登两人虽在一府,却彼此视对方如空气,张君是押定母亲不会把有那么一封信的话告诉父亲,才告诉她有这么一封信的。 那封信只怕等到他带着如玉到京城时,张登也不会发觉,还得他给翻出来。可信里白纸黑字写着:儿已往秦州接妻,若父亲反对,则尽早寄信至渭河县府衙,或者直接派仆从来追,若无书信亦无仆从,儿便当父亲已是同意了。 若是心思浮躁一点的女子,听闻张君说府中再无妾室,又父母也不反对,自然欢喜不尽的立时就能跟张君走。可如玉是个实诚人,自来就知道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 她又说道:“就算你如今这样说,毕竟京城你们府中情势究竟如何,我们却是一丁点儿也不知道。你一个未婚男子娶个再蘸的寡妇,这在我们农村来说都是件难事,更何况京城富贵人家?不如这样,你再多替我写一份放妻书叫我自存着,若到京城之后你府上父母不肯叫我进门,我便拿那放妻书自行归乡,或者自谋出路,你看如何?” 说到底,她还是尽可能的要替自己多谋几条出路,这一条走不通再换另一条,没有全然把希望寄托在张君身上。 张君拍了拍安康,示意叫他先走,待安康夹着书袋出了门,张君这才又折回来,面色十分诚恳的实言道:“如玉,不瞒你说,我娶你时事先未经过父母同意,如今就算咱们回到京城,进门之前还有一番计较。可我请你一定信我一回,我既再回秦州来接你,抱的便是此生此世只娶你为妻的决心。咱们已有了婚书,你便是我的妻子,是我张君这一生的责任。 虽我出身名门,但并不意味着你跟着我到了京城就有很舒心的日子过。至少在近一两年内,你还得陪着我一起吃苦,可我保证无论何时,无论何事,我皆无条件的只信任你一人,也永远支持你的任何决定,永不纳妾,有了俸银全交予你一人保管,无论任何事,只要你不愿意,我决不强求,你看可好?” 这话听起来就有几分的真了。张君不曾来的时候,如玉心中一半焦心他或者死在半路,一半又暗自酸楚自己遭他利用一回,为那份未曾深思熟虑时就草草写不的婚书而耿于怀,全然没有细细思量过若他再回来,果真要接走自己时,自己又该怎么办。 她本是个凡事都能自己拿主意的人,此时却又犯起难心来。她决定寻个人商量商量此事,先下坡到大房,进门便见圆姐儿委委屈屈在厅屋檐下摘剁一堆萝卜樱子和猪食。见如玉进来,圆姐儿伸手背揩了揩眼睛,挪个方向只给如玉个脊背,菜刀剁的山响。 如玉也知圆姐儿隔墙张望了一早上,只怕连自己和张君、安康三个人的谈话也皆听在耳朵里。这小丫头也与如玉一样怀了春,可终归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如玉在她身后站了片刻,见冯氏不在又只得转出来,下缓坡到二房陈金家。 陈金家自二妮走了,三妮嫁人后只他两个,人倒是全的,魏氏活死人一样蜡黄着脸躺在厅屋炕上,陈金两条瘸腿跳着给她端吃掌喝,擦身洗衣,倒是伺候的尽心尽意。 自打安康老娘亡故那日起,如玉这是头一回来看魏氏reads();。她到炕头握起魏氏的手,叫了一声二伯娘,魏氏眼中两滴泪顺眼沟往发鬓间滑着,张了张嘴,如玉却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她怕这久病之人的口气,又见魏氏犹自说个不停,也知她必是说些悔罪的话,遂应付道:“我都懂,我娘与沈大娘也不怪你,二伯娘安心养病既可,好不好?” 魏氏缓缓摇头,犹是不停的说着。陈金甩着两只的水凑到魏氏耳边听了许久,边听边点头,听完了对如玉说:“你二伯娘听说咱们的里正大人又回来了,这一回还要接你走,她说里正大人那人心正,心善,天下难寻的好人,叫你千万莫要错过了。” 这一生好事非的妇人,只要肠子缝到了肚子里,那怕起不来炕,那怕话也说不出来,好事非的心还是改不了。病人的耳朵更灵,她方才听闻圆姐儿说了些关于张君的话,当然也知张君是来接如玉了。她心悔自己前些日子为了一幅金手镯便害死了妯娌,此时无论身还是心皆善的不能再善,忆起在渭河县县城里张君自陈家店子那帮人手里救她出来时的样子,一句句也是全是真心实意为如玉好的好话。 如玉当然也知道自己与张君的事全村只怕人人皆知,捏着魏氏的手握了又握,从怀中掏出自己换好的二十几文钱来数给陈金道:“二伯拿这钱到镇上,或者县城里替二伯娘寻个好郎中回来医治医治,咱们农村一个壮劳力难寻,没了二伯娘,咱们一房人就更少了!” 陈金捏着一把子的钱如获至宝,魏氏也伸长了脖子满眼放出光彩。回到家推开院门,见换了一袭青衣的张君在她的西窗下站着。他仍还是当初那个人,可只要不穿当初那袭白衣,眉目间的温润也随之抹去,目光中一股阴郁沉沉的寒意,脸上时时带着一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直到目光投到她身上时,他才渐舒眉头,眼角浮起两抹桃花,仍不言,于五月的春光下就那么看着她,眉目间似乎也有深情几许。如玉叫他这一眼看的春心萌动。 她双手缓缓自背后合着两扇门,笑问道:“这就答应要与里正大人走了,可我竟不知道你当初想要娶我,其出发点与目的,究竟为何?” 张君道:“你唤我一声钦泽,我便告诉你。”那是他的表字,夫妻之间,以表字相唤,可见他是将她放在与他相同等的位置上。 如玉从善如流,唤道:“钦泽!” 张君笑着应了一声,走到院门上,吹了吹如玉额头的乱发。如玉心以为他或者要说出句甜言蜜语来,心有雀跃的往后仰靠着,便听张君说道:“不过是缘份到了而已,既有婚书,你便是我的责任与义务。” 虽心头也略有失望,但如玉却也十分赞同张君这话。在婚姻中,责任与义务虽不及爱情美好,但却比爱情坚韧。爱会因为年华的逝去与容貌的消减而逐渐褪色,但懂得责任与义务的男子,就如金满堂一样,那怕心里再不喜发妻,也会把她放到尊位,就算再爱妾,也不会因为爱而宠妾灭妻。 虽说如今终于有几天安生日子过,但虎哥娘依旧是个泼妇,这村子里死了老皮皮,仍还有那不知死活的男子们,万一臊皮起来,她也不是对手。树挪死,人挪活,跟着张君走是一个机会,无论最终能不能进永国府的门,只要出了这穷山村,能找一处小城安家,如玉自信自己都能谋到生路。 这天夜里,圆姐儿总算抚平了受伤的小心肝儿,因听闻张君带着如玉次日一早就要走,与冯氏两个商量得定,提刀剁了家里那专爱啄人的大芦花炖得满满一盆,端到如玉家来,要给张君和如玉饯行。 以张君的意思,至少要给陈氏族中打个招呼再走。但如玉却不这么想,一来,安实死后未过百日她便张罗再嫁,于礼不合。再者,连发财娘子跑了都无人追究,可见如今陈氏族中也乱。金满堂虽说放了她,却也只是在她安生呆在陈家村的前提下,若听闻她要跟张君走,会不会再起波澜。 次日一早才过五更,如玉与张君并安康三人牵马出村,到柏香镇与安康分别过之后一条大路便直奔渭河县。不过一匹马,好在如玉与张君都不是体重之人,马倒也跑的十分轻跃。到了渭河县县城时天才初亮,张君打马下了麦田,自齐腰的麦田中直接淌过,却是将个渭河县绕过,要转着弯子走reads();。 琼楼远远在望,做为一家青楼,它修的比县衙还要高,于蓝天碧野下堂皇的如庙宇一般。如玉转身瞧着张君将渭河县远远撇在身后,心中忽而会意他怕是会撞见了送首饰那窑姐儿心里尴尬,才要特此绕城而过。 如玉暗自撇嘴,心道新鲜了,前天夜里信他说那首饰是打给自己的,才真叫鬼话。 她管不住自己的嘴,忍不住问道:“既经过渭河县,你也不去看看你那琼楼里的相好就走?” 张君不敢进渭河县,实在是怕万一父亲张登从信匣里翻出他那封信来,而后派人来追,或者遣人送信到县衙,计划好的事情再起波折。但这些事情太过复杂,他也是计划先哄好如玉,回京路上再慢慢跟她解释。关于首饰的事情,他确实早忘了。经如玉一提才想起那值一千二百两银子的首饰尤还在琼楼待月处放着。 “你不也没跟沈归打招呼就跟着我走?”张君淡淡回道。 如玉在他怀中气的个仰倒,回头狠狠瞪了张君一眼,便不肯再多说一句。 到秦州城时正好哺时,如今初夏天黑的晚,但要想再出城翻秦岭却也就晚了。张君打马将整个秦州城逛了一圈儿,找了一家门前台阶最干净,门上漆色最亮堂,门头最亮的客栈下马,拍马给那小跑堂,带着如玉进门,要了一间顶好的客房。 如玉抱着个小包袱皮儿,一路惴惴跟着张君上了二楼,叫那掌柜亲自带进一套里外二进的客房花隔扇相隔,木本色的宽深架子床上锦被的白色包边儿簇新,撩起锦被来下面却是纯白的棉质床单。出门在外,这样干净整洁的客栈拿着银子都难寻,也就难怪住一夜要一两银子了。 “虽这房间确实好,可住一夜要一两银子,果真也是天价了。”如玉轻弹着舌头叹道。 张君送走那掌柜,合上门目望着这如今归了他的小妇人,出语亦是缓声:“虽于你这已是二回,可今夜是我的洞房花烛夜,一两银子很值。” 如玉见他眼角浮着笑意盯着自己,一双眸子渐渐往下扫着,忽而会意过来他的意思。她初嫁陈安实,这确实是二婚。而张君能在琼楼一送就送一千二百两银子的首饰,果真没与那姑娘睡过,难道是傻?想到此如玉自然不信他果真是个雏。她虽背了个寡妇名声,又还叫张君捉了个现场,但实打实是此生以来头一回入洞房。 两人俱是娘生以来头一回要干这种事情,一顿饭便也食不知味心不在焉。如玉撞的奸多,听的更多,于男女之事了解的扎实而又实在。张君跟的师傅是个火居道士,淫/书读的比经文还要熟溜几倍,自然也是满腹理论。两人彼此看一眼便要红着脸,脑子里将对方已经剥光了上百回,看那日头还不落山恨不能把它一把压下去。 趁着张君洗澡的功夫,如玉往那白到炫目的床单上铺了块绢帕,自己脱鞋躺到床上试了试高低,又调整了一回,稍一翻动它便滑溜了出去。她还是头一回,肯定有血污要沾脏人家的床单,如玉怕店家倒时候要拿血迹讹她,想来想去又另找出几块帕子来,自包袱里翻出针线将几块帕子皆缝到了一起,方方正正铺在床正中央,才铺好,便见张君已经披散着一头的长发,只穿着白色中单自屏风后走了出来。 他自来身上并不特意带香,如今仍还是淡淡一股皂香气息,细而长的手指,皮薄,骨节结结分明,长发自两侧披散下来,衬着挺而悬的鼻梁,双目深幽,满目略带忧郁的深情。他先伸手解自己的衣带,昂起的脖子上喉节上上下下的动着,褪去衣服的肤色略深,光洁而又紧实。肩平实而腰窄细,身上皮肤亦是光滑紧致。 如玉稳坐在那几大块帕子的正中央,竭力不去看张君。 张君跨步上了床,外面天色仍还明亮,此时并不用掌灯。至于上床之后的事情,老路径找吧,都有。如果不知道,就看留言,作者锁怕了,不敢说地方。 第00章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只要购买比例超过30%就可正常阅读!如玉按着人头做的饭,给他下了一碗面,自己今夜又得吃饽饽。她当下也不言语,吹燃了灶火重又下了碗面递给张君,默默递了双筷子,自己趴在灶头洗起碗来。 张君只吃了一口便停了筷子,啊了一声,许久才道:“竟是碗馊面!“ 如玉道:“不该啊,我才擀的面,怎会酸?” 张君闻了闻味道,太饿了不敢弃,而那又酸又馊的味道,又实在难以下咽,艰难的又挑了一筷子,轻轻摇头道:“小娘子,这面竟是酸的,可不是馊了?” 如玉这才回过味儿来,低声解释道:“北方天寒,从冬到春无绿菜,所以人们把一冬的菜菹到缸里,下面时搅上一筷子便当它是菜,里正大人是外乡人,只怕没吃过。” 她说着递了只碗来,里头卧着半碗蒸过又葱油呛过的干豆角儿,绵绵软软,比昨日那姜蒜茄子有些嚼头,味道仍是一样的好。 张君就着那半碗茄子,总算吃完了一碗面,在如玉不甚高兴的目光中缓缓站起,掏出帕子揩了嘴道:“我该走了!” 如玉鼻子里哼了一声却也不动。见他竟似顺了手一般就去抓自己挂在门上的油灯,冷冷补了一句:“里正大人,昨日那只风灯,你还没有还我了。” 张君手一怔,回头略展了展手道:“我竟忘了,要不,你替我照着亮儿上垭口,一会儿将两只灯一并提来?” 如玉擦完手摔了帕子,背手站在灶前摇头道:“奴家是个妇人,大半夜的不好总出门,里正大人自去吧,只记得明日将两盏灯都还了我才好reads();。” 她自来没有妇人要比男人矮一等的观念,奴家那种谦称,也是记起了才用,记不起就不用。 张君在门上站着,锋眉下两只丹漆般的眼睛定定瞅着如玉,也不走,也不说话,也不去拿那盏灯。 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长的俊俏了,盯着人看时人便有些心慌。如玉如今渐渐就有些心慌,当然也知道这京里来的男子不可能会对自己一个山村小妇人动手动脚或者起色心,但叫他那样一双自带深情的眼晴盯着,难免有些神魂驰荡。 况且,她还摸过他的腰,知道他那腰上的肌肉有多硬,扭转时那缓缓颤动的触感…… “里正大人为何还不走?”终是如玉先开口,又问道。 张君慢慢比划着,伸了伸手道:“我还没有被子,与枕头。” 若是手里有抹布,如玉真想摔到他脸上去。随即,她又觉得自己方才心中胡乱起的那点心思有些可笑,遂转身出了门,端着油灯又进了西屋,不一会儿抱出床被子并枕头来,递给了站在院门上的张君。 若不是昨夜那床被子上的桂花香气叫他想了一夜这娇俏的小寡妇,张君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到天亮。 他抱起被子闻到一股樟脑味儿,先就问道:“为何不是昨夜的那一床?” 如玉提灯凑近了被子,伸手细细摩梭着道:“这是我压箱底儿的嫁妆,锦面的,大人可要仔细着,莫要沾了脏儿,莫要溅上火星子,等自家有了被子就替我送回来。” 张君看这小妇人身上几件补了又补的旧衣,便知她家贫寒。虽他缺被子,却也连忙将被子推给如玉道:“小娘子请自已盖这床,只把昨夜那床给我就好。” 如玉狠狠又将被子戳给他,恶声道:“叫你抱着你就抱着,再多废话,一床也没有,另家要去。” 她言罢便推关上了内院门,站在门内静听了半天,再拉开门,见张君仍还在门上像个傻子似的站着,狠心推了他一把,偷瞄了眼内院,压低了声儿问道:“你为何还不走?” 张君还要还被子,她连人带被子狠狠往外推着,恶声道:“叫你拿走就拿走,快些走,再不走,若叫村里旁人瞧见,又该嚼我舌根了!” 这回她不关门,只在门内站了看着。那张君是个不肯说话的倔脾气,抱着被子提着盏灯,站在门上一身的风尘,侧眉看着如玉,眼儿巴巴,就是不肯走。 如玉塌肩叹了一息,转身进院子到了厅屋窗下,掀开窗子,见自家婆婆黑灯瞎火仍在偷偷的编着竹筐,叹了一息高声在她耳边道:“婆婆,陈宝儿安排了叫他在咱家吃饭的,如今饭是吃完了,我也给了他床被子,可他嫌黑不肯走,怎么办?” “怎么办?”安实老娘重复了一句,挥了挥手道:“京里来的年轻人不认路,你带带他,左右不过往上走几步路,只是记着早些回来。” 这还不到四十岁的老妪到了夜里,眼前便是一片浓黑。但她编那筐子却是个熟手,没白日没黑夜的坐了编,要替如玉赚些零碎开销出来。 如玉这回学了乖,将灯递给张君叫他自提着,自己抱了被子与枕头在前飞快的走着。 张君一路紧赶慢赶的追着。这手脚麻利的小妇人,总要快着他一步两步,叫他追不及。 “小娘子给床旧被即可,为何要给新的?”张君好容易在小溪旁赶上了如玉,停了脚问道reads();。 如玉跃过小溪,伸手接过张君怀里的灯替他照着亮儿,待他过了溪流又将那灯塞到他怀里,回头闷闷道:“里正大人在麦场上救了我们两个寡妇,这是我的一点谢意而已!” 从镇上员外家的大小姐沦落到这小山村里,那床锦被的嫁妆,还是她公公当年替她置的。她珍藏着,到如今都舍不得拿出来盖上一回。可见了这男人,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就要叫他盖了。 如玉仍疾步往前走着,经过自家山窖,再往前走了几步,猛的收住步子停了腿,倒把张君吓得一跳。他几乎要贴到这小妇人的背,也停住了脚,才要张嘴,便见那小妇人忽而转身,一指搭在唇畔凑到他耳边轻轻一声嘘,随即低头,一口气便吹嘘了油灯。 有好一会儿,天地四野浓黑如墨。等渐渐适应了月光,张君才将自己叫她几乎赫飞的魂魄收纳回来。她整个人带着一股子,昨夜那被子所藏的淡淡桂花香气,甜腻,温暖,叫他心止不住狂跳起来,忍不住想凑的更近些,再多闻上一闻。 如玉一手慢慢往下压着,示意张君放缓了脚步,一边转身回头,又凑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在此等着,千万不要出声儿,我听着了老鼠声儿,进山窖抓回老鼠去。” 要说张君生平最怕的,老鼠当数第一,蟑螂还在其次。 他一听有老鼠,那还敢一个人站着。见如玉蹑手蹑脚轻推着门进了处山洞,自己也有样学样,蹑手蹑脚也进了那山洞。 夜里山窖中的黑,简直如化不开的墨一般。 张君这回是真傻了眼,那如野兽喉咙眼儿一般森森的黑暗中,没了那小妇人,他一步也不敢迈,只敢在门上怔怔的站着。 如玉却已经凭着自己对这山窖的熟悉,摸到了那通风口上,乍起两只耳朵听着。 男人是老皮皮,女人仍是二伯娘魏氏。老皮皮显然比魏氏还怕些,压低了声儿道:“你也是胆子够大,要是那新来的里正大人回来,正好撞见了咱俩,可怎么是好?” 魏氏本就声音绵软,对着男人们,那声音更加柔柔软软的好听,她道:“陈宝儿昨夜就透了风儿,京里来的探花郎,看到咱们这穷乡僻壤吓尿了裤子,今早就起走了,再不会回来的。 她以为他们要入巷了,正准备想办法把张君拖延着弄到别处去睡,好不叫他撞见个难堪。谁知才要回头,便听老皮皮又道:“今儿虎哥娘那个泼妇凑巧吃了我一鼠夹,倒叫我痛快不已。她躺到了炕上,这村子都能清静十天半月。” 魏氏居然是一声冷哼,随即道:“你当她真是凑巧?全是如玉故意干的,因为怕过了安实的孝日虎哥要娶她,故意指着大雁诓她往那松树下,才叫她吃了一夹子。” 陈宝儿本是在哭穷哭惨,说如何干旱如何难种,听了这话,懵了片刻之后才道:“若我们陈家村截了水,下游凭这溪流吃饭的村子只怕要着急。” 张君打断了他道:“不过七八天而已,也不全断,流一条小缝儿叫它淌着,只不必断了下面的饮水即可。” 他大手一挥道:“既村子里男人这么多,就先停了自家的春耕,都到这里来修坝。” 陈保儿心道修坝那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要找石头石灰,还要搭架子架土方,否则水多了一夜冲走,不过白费功儿而忆。但知县大人交待过,这里正虽是个贬官,却是京城的贵家公子,到了陈家村,要他勒束村子里的人们听他差遣,不能叫他受委屈失了官威的。 他转着脑子想了想,转寰道:“张大人,要想修座大坝,一时半会儿也办不成它,不如咱们先将它当成个事儿议着,等议好了再说?” 张君虽然不识稼穑,但总算为了考科举书读过几车书,关于水利,还曾著过十分精彩的策论reads();。自然也知道一时半会儿修不好一座大坝。但他问这事儿,原本也不是为了修大坝,此时便微舒了眉头道:“也罢,大坝暂且缓修。但是,溪流到那大槐树的地方,此时就可以拿周围的石头筑起一个小泉来,再改开沟渠浇灌下游那几块地,就可缓了这大片春种糜子之急,你找个人,让他去办这事儿。” 陈宝儿回头,在村里男人们中打量了片刻,才犹豫着,张君指了指老皮皮道:“我看他就很好,让他去筑个小泉儿出来,再改改沟渠,那里也有他家的地,不算他吃亏。” 皮皮叔惯来好吃懒做,听了这话哎哟一声道:“大哥,我这腰不好。” 陈宝儿正要替张君竖威,威吓了一声道:“这可是咱们新来的里正大人,京里来的贵人,他一句话县太爷都要听的,你敢不听?快去!” 皮皮叔本也扛着自家的铁锹,乡里汉子们腰软胆怯,里正都怕,更何况陈宝儿还搬出了县太爷。他扛着铁锹下了田梗,一路就往溪边去了。三月山上才消融的寒冰,他自然舍不得鞋子,脱了鞋子光脚踏进去,抱起石头和着稀泥慢慢垒着。 一群男子们随在张君身后,于那大路上看着,老皮皮一个人不一会儿就裹的跟只泥猪一样,抬头瞅瞅众人,接着去垒石头。如玉洒完了自家的糜子籽种,拍净了手持起锄把才要往隔壁二房家的田里去,便见前里正陈宝儿远远的招着手。 她回头远眺了张君一眼,恰见他唇角含着些笑意,也在远远的眺着她。也许他看她的时间长了,等她看他时,便抬手,轻轻指了指扑腾的像只泥猪一样的皮皮叔,如玉眼神好,虽远也瞧见他还挑了挑眉锋。 这人来了两日,行止端地是个君子,陈宝儿还说他曾上殿试中过探花郎的。如玉此时却觉得,他那心眼儿,当是和自己一样狭促才对。她几步上了大路,走到陈宝儿身边问道:“大哥何事唤媳妇?” 陈宝儿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北方男子们的普遍相貌,脸大而黑,看面相大方厚道,实际上胆小怕事又怕媳妇,人心倒是正的。他招如玉近前,离张君等人又远了几步,才悄声问道:“你怎么把安康打发回镇上学堂里去了?” 如玉叫他问了个不着头脑,应道:“他是个学生,理当往学堂上学的,我便打发他去了。” 陈宝儿又招如玉往远处走了几步,四顾左右之后才道:“你知道我为何要将那里正大人安排到你家去吃饭?” 如玉心道:你还不是看着我面软好欺侮,弄来一个要搭吃还要搭被子的白伙食来? 陈宝儿显然看穿了如玉的心思,连连摊着两只手道:“安实与他爹接连生病又是两场葬礼,安康今春的束侑,都是你自沈归那里借的,我说的对不对?” 如玉连连使着眼色跺着脚儿道:“大哥,沈归回来过的事儿,除了我们俩再无人知的,你答应他要瞒着,就不该再说出口来。” 陈宝儿点头示意自己知道,又道:“这村子里户户虽也穷,但谁家也不及你家穷。那张君是个京里来的财主,到你家吃饭,我跟他说好了一年给你家五两银子。你说说,你那亩田里一年能刨出五两银子来?我把这好差事安排给你,也是看你新寡守着个家,带着老婆婆又有个小叔子,看你可怜才照应你。 若是安康夜夜不回来宿着,那里正大人一个男人出入你家,只怕村里人要说你的闲话,到时候你要再嫁也不好再嫁,你可明白我的苦心?” 说实话,要不是陈宝儿这一番话,如玉还确实理解不了他的苦心。但他那日在东屋里交待安康那几句话实在太难听,她此时虽知他的好心,为了他的嘴坏,心里仍还带着气。想到此随即便道:“我也正要寻大哥来说说此事,我看里正大人的饭食,就叫别家管去,我家安康的学业是再不能耽搁的reads();。从柏香镇到咱陈家村,七八里路程,有那时间,叫他在学里宿着好好读书,总比来回奔波在路上的好。” 陈宝儿退了两步,指着如玉道:“我的好弟妹,你咋就这么死脑筋呢?一年五两银子,家家为了抢他都要打破头的,你还敢往外推?” 言罢摆了摆手道:“就这么说定了,我往后到了镇上,至晚必会赶安康回家,你给里正大人把饭食一定要做好做精细,一年五两银子,那才是你的正经财主,别老盯着这几块薄田,啥也给不了你。” 本村的男子们也不过略看看好看图图欢儿就走了,张君却是从头到尾一路盯着,非得要叫老皮皮沏出一个能蓄水的小泉来。等小泉沏好了,又命陈宝儿指着他往各家的地里改沟渠。如玉一大家子种完了三亩地,至晚拭净锄头犁头要归家时,老皮皮还在地里埋头干着,张君仍还在大路上站了守着。 冯氏一路叫圆姐儿扭胳膊拽腰的怂勇着,在田梗上对正在解驴套与笼头的丈夫陈传说:“过会儿请那里正大人到咱家吃饭呗,如玉家里就一个她三娘,又是个麻眼儿,不好总劳烦如玉做饭的是不是?” 圆姐儿圆圆一张脸儿笑的甜兮兮都要乐开花儿了,连连的点着头。陈传扬高脖子长长吭了一气,将犁与套都扛到了肩上,冷冷瞪了妻子冯氏一眼道:“把你的嘴夹紧,少干这些骚□□,快些回家。” 冯氏叫自家男人这样冷眼惯了,听了这话与圆姐儿两个顿时怏了气息,却也跟着陈传走了。 如玉才在地头拿枯草拭净自家锄头,跑到溪边净过手上到大路上,便见二伯娘魏氏与三妮儿两个已经走到了张君身边,正在那里与他笑谈着。三妮儿膀大腰圆声音也粗,那笑声便是远处改沟渠的老皮皮都能听得见,也停了铁锹远远的望着这一处。 如玉挎起篮子走路近过,便听魏氏嘻嘻笑道:“这么清俊的书生,老天不开眼竟打发到我们这穷山沟里来,可真是苦了你了。二娘我今夜洗了一串腊肉,又她大姐自镇上给我送来今春的鲜笋,鲜笋炒腊肉,味道再好没有的,里正大人今夜去我家吃饭呗!” 怪道了。如玉心道难怪大伯陈传走的那样早,还要把大房俩母女都带走,合着是给二房这两母女要造个巧宗儿出来。她远远挎着篮子经过张君身边,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一双眼睛一直瞧着自己,心中十分不自在,正清了清嗓音往前走着,便听身后一声唤:“嫂子!” 如玉回头,见是安康来了,不禁有些愠怒,压低了声儿道:“不是叫你在镇子上读书,不至休沐不准回来的么,怎的今夜又回来了?” 安康埋头道:“是夫子吩咐的,我不敢不听。” 张君这才算懂了,半天才又道:“所以,那屋子原本就是准备了给人偷情用的?” 如玉转身走到山窖门上:“你以为了?不然为什么要置铺盖?” 给猎人备脚用那种话儿,也不过一个说法而已。这屋子的主要功用,还是偷情。 张君跟脚也要往外走,岂知如玉忽而止步:“我悄悄儿的先走,你等会儿再悄悄儿的出来,莫要惊着了他们。” 那一男一女的喘息自风口上往这山窖里透着,张君与如玉之间相隔不过一尺。他的目光缓缓下扫着,从肩到背,再到那夹袄下隐隐约约约的纤腰。一件直通通的青布短袄,因着她身体本身的曲线,在腰臀的位置时两边微褶,映衬出圆翘翘的臀线来。 基于他曾经满怀而抱时感受过的,她身体的柔软度,也能猜想到那两瓣臀的触感。 若是连沈归都能应付过去,最后一重威胁也将随之消弥。他如今是头独狼,饿守着猎物,小心翼翼,想要穿过猎人的重重兽夹,从火中悄然取走那枚国玺,然后归还原位。但凡稍有差迟,事情哄传出去,他便只有死。 第44章 元宝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只要购买比例超过30%就可正常阅读!如玉低头望去,呈梯势而下的村子最下面,是陈家村最大的麦场,场中人头攒动,而被高高吊在秋千架上的那个妇人,半垂着头,一件绾色的新衫上血迹斑斑。鞋子丢了,两只赤脚在冷风中蜷着。 这就是寡妇不肯服从陈氏族中安排,私自出村奔嫁的下场。如玉听得一阵脚步声,也知该轮到自己了。 “如玉,如今就等你这个证人了!”是大伯娘冯氏的声音。 如玉回头,晨光洒在她□□风吹成桃红色的脸上,柳眉杏眼,眼中两汪清水。冯氏微不可闻的叹了一气:这样标致一个小媳妇儿,都还未破瓜,天可怜见竟是死了丈夫,一步行差踏错便是火坑,而这陈氏族中,却是个再难逃出去的地方。 “发财娘子不是想要私奔,仅仅是给自家妮儿请郎中而已,便是到了族长面前,我也是这话。”如玉咬牙说。 冯氏一把揽了如玉道:“你就别再帮着发财娘子了,她今天必定要叫陈贡打死。你才新寡,可不能叫陈贡把你也盯上reads();。” 如玉的丈夫陈安实新死才六天,这样花骨朵儿一样十八的妇人成了新寡,而陈氏族中的寡妇,全要经过族中择配才能再嫁。若是惹了族长陈贡生气,给如玉配个这族中的瞎子瘸子,她这辈子才真叫完了。 大麦场上,族长陈贡在一把老榆木的大圈椅上劈腿坐着,背靠河弯苍山,见人群散开,这陈氏族中最漂亮那新寡的小寡妇来了,一件粗布衫掩不住秀挺的身姿,一双天足穿着黑布鞋,到了他面前便稳稳停步。陈贡抬起头,便见她一缕秀发自额前零落下来,遮了半面眼帘。 那眼帘微垂,盯着地上的某一处,目光坚定柔韧。 陈贡自打沾着哥哥陈全的光做了陈氏一族的族长,这些年就甚少回陈家村过。他还是听人说起过,柏香镇赵员外家的小姑娘,嫁到陈家村哭哭啼啼憋了三天不肯上茅房,每日要洗澡,冬天还要吃新鲜菜蔬。他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出门,那时候这小丫头还瘦瘦小小,跟着陈安实一起到镇上赶集,站在他家大宅子门外,从清早站到天黑,哭哭啼啼就是不肯走。 如今这小丫头不但长大了,还出落的朵花儿似的,又有味儿,又有劲儿。 “我们陈氏族中有律,不论妇人还是未嫁的女儿,无族中允诺,皆不可私自出村。可赵如玉你一个亡夫不出头七的妇人,竟胆子大到送发财娘子去私奔。如玉,你可知罪否?”陈贡声调中全是刻意装出来的威严,要唬唬这小寡妇。 如玉断然摇头:“禀族长大老爷,发财家的妮儿三更半夜高烧厥了过去,奴家是陪她去陈家店子请郎中,并不是送她私奔,请族长大老爷明鉴!” 发财娘子整整吃了二十鞭子都不曾吐口,如玉自然也要咬牙替她顶下来。 陈贡颠着肚子哼哼直笑,指着外村几个精壮的男子问本村似鹌鹑一样颤颤兢兢的妇人们:“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得从陈家店子请人来打吗?就是因为你们一村的人们总爱相护着,下不了狠手,慢慢竟惯出个叫你们不把族法族律放到眼里,想奔就奔想跑就跑的病来。” 他再看如玉:“如玉,只要你肯指证她是跟人私奔,今儿我就活活打死她。你仍回你自家去,我一鞭子也不动你,好不好?” 如玉回望身后那群似鹌鹑一样哭个不停的妇人们,再看一眼被高吊着的发财娘子,却仍是摇头:“她是为了给孩子请郎中,实在不是私奔。您再问,我也是这话。” “请郎中也不行。没有男子相陪,你们这些妇人就绝不可以走村串户,这是族里铁一样的规矩,你不会不知道。”陈贡怒喝道:“来人,把如玉也给我吊起来,打!” 立刻便有两个男子上来捉如玉的胳膊,要将她捆起来,与发财娘子吊到一处去。如玉的二伯娘魏氏与陈贡还有些私情,这时也吓坏了,扑到陈贡面前跪了便去揉他的腿:“族长大老爷,我家如玉老实,是叫那发财娘子哄骗了而已。求求您看奴家的面子,千万别打我家如玉,好不好?” 陈贡嫌脏,伸手掸脏物掸开魏氏的手,吼道:“给我吊起来,着实打!” 这小寡妇才新寡,又长的漂亮,招蜂引蝶的功力自然更胜过发财娘子,只怕将来要比发财娘子更难管。如今正是个能打服她的好机会,陈贡又岂能放过。他已经站了起来,见陈家村的男子们推推诿诿不肯动手,挥手招了那几个外村男子道:“你们给我上,捆实了打!” 那外村的男子,与本村又无亲眷干系,自然也不会怜惜这村的妇人们,他们将如玉的两手一扯绳子一捆,连拖带扯到到秋千架下,绳子刺溜一声甩,如玉便也被吊了起来。不远处是浸泡在水里的长鞭,陈家店子那执鞭的男子蘸满了水提鞭已经走了过来。 如玉被吊着双手,回头咬牙骂发财娘子:“叫你脚程快些快些再快些,跑出渭河县就有希望了,谁叫你不跑快的?” 发财娘子也还醒着,哽咽了两声道:“如玉,没希望的,咱们永远也跑不出去,渭河县太远了,远在天边reads();。你早晚要配虎哥,而我得配给那老皮皮,陈贡的铁腕,咱们是拗不过的。” 如玉仍是咬牙切齿:“不可能,我死也不会嫁给虎哥,而且我也肯定会从这里正正当当走出去。” 那鞭子先往后扬了扬,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弯,破风而来。如玉也是平常妇人,生来还未遭过鞭抽,侧头缩脖子闭上眼睛正准备要挨,等了许久却未感觉到鞭子落到自己身上,反而是人群中一阵骚动。她睁开眼睛,便见麦场中一个身着白衣戴墨玉冠的男子,正执着那鞭首,与执鞭的人四目相对。 这人身形修长,体态纤瘦,如玉居高,能看见他光洁平坦的额头上一双锋眉,叫清晨的阳光拂着,根根分明。他轻轻松了那鞭子,抱拳远远对着坐在圈椅上的陈贡施了一礼,问道:“可是陈氏族长?” 这一礼动作行云流水,姿态谦和,不卑不亢,是世家子弟才有的好气度。如玉还叫人吊在柱子上狼狈不堪,却也暗赞一声。 陈贡方才还见这男子远在大路上,哪知他身形快到无法分辩,于片刻间竟就冲到了麦场上,捉住了那要甩到如玉身上的鞭子。他起身走了过来,左右四顾,抱起了拳头却不知该如何称呼这突然而来,一身贵家之气,一口京腔的陌生男子。 里正陈宝儿气喘嘘嘘拨开人群的肩膀,上前打着哈哈儿笑道:“族长大老爷,这正是咱们陈家村新来的里正,从京里来此的张君,张大人。” 张君?陈贡还礼,不动声色打量着面前这年轻人。白面净肤,锋眉秀目,极俊俏的面相。永国公府的二公子,武德大将军的弟弟,这些名头已叫陈贡咂舌。更何况听闻他还是去年甲榜第三的探花郎,这样一个人才被贬到陈家村来做个里正,真可谓是从云端摔入泥尘。 张君四顾,见麦场上一众的男子皆定目看着自己,转身自陈宝儿所背的行囊中抽出一柄长剑,纵腰跃步,挥剑,斩断吊着发财娘子的绳子,在众人一声惊呼中稳稳将她抱住,随即放落到了麦场上。 如玉眨巴着双眼,眼睁睁看着这白衣如练的男子忽然腾空而起,挥剑,那绳子断掉的瞬间,她便稳落到了他怀里。那是一股极淡的皂荚气息,淡而清正,平稳而硬实的胸膛,心跳缓和。她虽顶着个寡妇名号,正经来说却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因着那突然坠落的恐惧感攀手在他紧实的腰上,感觉到他腰上肌肉的扭动,又松了手,通红着脸心下暗叫道:完了完了,只怕这人要觉得我是在臊皮他,吃他豆腐了。 张君松了两个妇人,掸了掸衣上的皱褶,出口仍是温和无比的声音:“不过两个弱女子而已,如此楚楚可怜的样子,陈氏族长您又何必与她们为难?” 陈贡方才看张君这如鹞似鹄的身形,着实吃了一惊,还以为他要驳自己的族律族法,用《大历法典》来为两个寡妇辩一场。谁知他竟张嘴就是楚楚可怜四个字,正暗印了他来之前秦州府中诸人对他的评价:眼浅心弱,两目惟色八个字。 他心头压下一声冷笑,拍了拍手道:“既张大人觉得她们楚楚可怜,那我就放了她们这一回。可我仍是那句话,族律不得不尊,这一村的妇人们,有谁再胆敢私自走村串户,到镇上赶集而不事先请问过族中,一律吊起来打!” 如玉也不用人扶,起身揉着自己方才被绑的青青紫紫的腕子,转身出大麦场,再走两步回头,便见那面白似玉的俏里正亦在回望自己。他方才鹞起鹘落那两下子着实惊艳,叫如玉到此时心头还不停突突着。 这猫都要迷路的黑天儿,无月,无云,风丝儿都没有。张君紧步跟着如玉,几回踏着如玉的脚脖子,害如玉沿路都在艰难的提鞋子。 这年不过十五六的小丫头,如今在他眼里,简直堪比菩萨下凡,观音娘娘在世。他记得方才见她是自西边屋子里抱出来的被褥,此时便试探问道:“小娘子是这家的姑娘?” 如玉连忙辩道:“哪里,我是那家的媳妇儿reads();!” 虽早有准备,但张君还是吃惊不已:“那陈安康,是你丈夫?” 农村兴养童养媳,缺劳力的人家,十岁的男孩子有个二十的媳妇都正常,所以张君才有此问。 如玉顿了顿道:“那是我小叔子,丈夫已经死了。” “死了?”张君本想问:因何死的。谁知话还未出口,随即哎哟一声,一条腿已经陷到了溪里。 “我早说过这里有溪水的,里正大人你忘了?”如玉提着盏灯回头,一手抱着被褥一手提着灯,左右看了看,伸了抱被褥的那只手给他道:“快拉着我的手起来呗!” 张君艰难的,拉过这小寡妇的手站了起来,方才还白胜雪的长衫,此时已然湿了一大片,鞋子里灌了满满的泥浆不说,半条腿都沾上了污泥。 如玉这会是真忍不住了,站在小溪这边扭头忍着笑,将被褥并风灯一并儿塞到那*的张君手里,遥指着这小灯所照亮的小小一方天地之外,仍还浓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道:“我还得回去照料我的锅去,真不能再送您了,里正大人自己去呗。” 村里事非多,尤其她的二伯娘魏氏是个鼻尖眼精无处不在的。如玉生怕要叫魏氏瞧见了扯闲话,随即提起半长的衫子迈腿一跃,跃过那小溪便不见了人影。 张君抱着被褥,提着盏灯,遥遥看了许久,仍不能相信那娇娇俏俏的小丫头,人生如朵花骨朵儿一般还未绽开,竟就已经死了丈夫。 他并不是看上了这小妇人,或者想图点什么。只是世人的心态,总希望天下间的金童能配个玉女,女貌能有个郎才而配。那小妇人干散利落里里外外一把好手,一碗面香的他一个甚少吃面的人几乎吞掉自己的舌头,竟已成了个寡妇。 张君站在那涧溪旁,缓缓闭上那双桃花微泛的眸子,静听四野八方,便能听到尾随着他的探子们暗走的声音。 虽说早有准备,可张君远没有估量到陈家村会是一个如此穷僻的小山村。这穷僻的小山村中尾随着他而来的,至少有三拨人,此时于黑暗中,皆如伺机的野兽一般窥探着他。他仍还未睁开眼睛,怀中的被子散发着一股子的桂花香气,只要闻到这股子气息,再顺着方才握过的那只绵绵滑滑的小手,他的脑子便不由自主要去描摹那小娘子柔软而又轻跃的身体。 从她的脖子到肩胛再到一双/乳儿,还有那纤细到让他吃惊,觉得自己稍稍用力就能扭断的腰肢。当年在五庄观从师父的淫/书上偷看过的所有关于女体的赞美辞语,不停的往外涌着,勾勒成一个年轻而又鲜活的身体。 他尽量装做踉踉跄跄,悲凉无比的样子,提着盏风灯,湿着一条腿一步步迈向那间带着腥膻味的屋子。所有盯着他的人,无论是敌是友,无论是渭河县的地头蛇还是京里各派势力手下的强虎,此时所看到的,便是一个从秦州府于到渭河县,再到陈家村,一路被贬谪,一路碰壁心灰意冷的贬官而已。 * 如玉没了被子,洗完澡只得到厅屋中与婆婆凑合一宿。她认自己的炕与被子,更不习惯厅屋中婆婆常年不洗澡的味道,闷气熬的半夜未睡,次日一早竟失了睡,等早上起来的时候,大好的阳光竟已照到了窗棱。 三月正植春耕时。她揉着眼睛爬起来,见婆婆两手摸着正在院子里瞎忙活,忙将一头长发总束到一起一边挽着髻子一边出来,凑在婆婆耳畔埋怨道:“您怎么也不肯叫我一声,叫我失睡到这个时候。大伯今日赶驴要耕半山腰上那块地,我跟大伯娘说好了的,趁着把咱们的也耕了,我洒些菜籽进去,那块地咱就再不费神了。” 急匆匆赶到半坡上的田里,远远就能见二伯娘魏氏的两只耳朵,果然见往日那只有一只的金耳环如今终于凑成了对儿,只是一只刻着莲丝纹,一只刻着石榴叶儿,若不是细看,还真是一对儿reads();。 “二娘这金耳环可真漂亮,那儿来的?”如玉微笑着凑近了问道。 要说起来,二伯娘魏氏可实在不算这村子里老一茬的妇人们里头漂亮的,甚至连齐头整脸都算不上。一连生了三个女儿,那个鼓肚子先就下不去,但她胜在身上有一身白白的肉儿,奶/子够大屁股够圆。 魏氏摸了摸那只新的,下意识扫了大伯陈传一眼,随即一笑道:“还能从那儿来,大妮儿给我卖的呗!” 大伯娘冯氏是个木头板板一样木呆呆的高个妇人,心眼儿也十分的直,伸肘子捣了捣自家的女儿圆姐儿道:“瞧见了没,大妮儿多孝顺,娘就你一个,往后你出了嫁,可不能忘了我。” 圆姐儿撇着嘴,自崖边摘了片才抽芽儿的绿叶儿来拨弄着,两只眼睛觑着不远处垭口上晾着的一件白色长衫,摇头道:“我若能嫁个好人家,有金耳环戴着,凭啥不自己戴,要送给你?” 冯氏敲着碗道:“你瞧瞧你,同样吃了奶,怎的就你没良心?” “饭堵不住你们的嘴就起来给我干活儿!”陈传起身拍打着身上的土,迈开步子去牵田梗边勾着脖子吃草的驴了。 如玉喝着那碗汤,唇角沉着股子笑意,觉得大伯娘冯氏有些可怜,喝完了那碗汤把碗递给二房的三妮儿,随即扛上锄头就去锄那犁犁不到的地角儿。 圆姐儿从未下过地的人,也扛了把锄头装模作样走了过来,捅了捅如玉的胳膊,压低了声音道:“二嫂,我听闻昨日那在麦场上救了你和发财娘子的里正昨夜在你家吃饭?” 如玉遥遥见好件白衣还在风里飘着,想起昨夜那俊俏俏的新里正大人掉进溪里的狼狈样子,忍着笑埋头干拍着土坎拉:“嗯,吃了碗面。” 圆姐儿仍是压低了声音,眼瞅着垭口道:“我瞧他长的可真俊,像是从年画儿里走出来的一般。” 如玉嗯了一声,忆起昨日大麦场上他揽腰那一抱,那俊俏的眉眼儿,心如鹿撞,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两人正说着,便见那年画儿里画出来的俏探花郎,穿着件纯白的短袄中衣并洒腿裤子,正做贼一样从屋子里溜出来,自房梁上往下扯着那件白衣。 如玉正扛了锄背捶着,忽而听身后一人唤道:“小娘子!” 京里来的官人们,说起话来字正腔圆,再兼那张君的声音特有股醇和的柔性,但凡听过一回的人,估计都忘不掉。如玉在一地忙春耕的人的注视中回过头,便见那重又洗白了长衣的里正大人,正抱着她花棉布的被子并鸳鸯戏水的荞皮软枕,在田梗外一处梢显干净的石头上站着。 于阳光下,这男子眉目如画,脸儿俊的像那前朝的匠人们在石窟里雕出来的菩萨一般。柔眉善目,唇角微扬含着些笑意。不怪二房的三妮儿与大房的圆姐儿都羞了起来。叫这样俊俏一个男人盯着,是个妇人都要觉得羞。 他远远举着那床被子道:“昨夜多谢小娘子的被褥!” 圆姐儿连蹦带跳自那耕松软的山地里跳过来,替如玉接过了被子道:“这有什么好谢,不过一床被子,若里正大人不嫌,小女家里有绸面棉花芯子的,比这更暖和,今夜小女给您送来。” 恰如其名,圆姐儿的脸儿圆的连下巴都没有,两只眼睛更是圆的杏儿一样,如此眨巴眨巴,接过被子还往前逼着。张君叫她逼的连连后退,远远抱拳对如玉道:“就此别过!” “里正大人今日走了,可还会再回来?” 第45章 进退之仪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只要购买比例超过30%就可正常阅读! 虎哥娘鼻哧一声令哼:“她是要嫁给我家虎哥的,妇人们的清白名誉,可比什么都重要。这小里正好在是走了,否则的话,我只怕如玉也要生了那轻狂放荡想攀高的野心,所以不得不来提点一句。” 如玉吵不过这泼妇,况且昨夜确实拉了张君一把,因理亏怕她再吵嚷下去族长陈贡又要来治自己,遂也不答言,转身跟着大伯陈全的驴去洒籽种了。 虎哥娘见自己头一回发威如玉不敢支声,心中越发得意,故意大声对冯氏说道:“嫂子,说句大实话,我就看不上如玉那样儿的。太娇俏,娇的跟那画儿里出来的一样,你瞧瞧那细腰,一看就是个没力气的,你看她花拳绣腿一天干的欢,花样子而已。我喜欢你们二房三妮儿那样的,墩实的大屁股,一看就好生养,结实的大膀子,一看就能扛能挑。” 冯氏辩道:“就你家虎哥那半闷不憨的样子,如玉能点头就不错了,你还敢挑拣?” 虎哥娘声音越发的大,简直是无所顾忌的样子:“男人憨一点有什么不好?我家虎哥虽然憨,有的是力气。她如玉有什么?不就生的俊俏,俊俏又不能当饭吃,还要勾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在屁股后面跟着,说实话,我就嫌弃她这一点。” 她边说这话,边还打量着如玉,一手指着道:“你瞧她干活那点花样儿架势,整片地里就她跑的最欢实,好似最卖力似的,但其实活儿干的不精也不细。这个样子干活儿那里成,我就说句实话,像她这干活儿的样子,等到了我们家,我得好好调/教调/教才行,必得要褪掉她一层皮,才叫她知道如何老老实实当个庄稼人reads();。” 北方人下地,因土宽地展,每到农忙,必得要几家子帮衬着才能把应季的谷物种进地里去。若论最辛苦的,当然是那个架着犁耕地的。再次的,自然是跟在后头洒籽种的那个。如玉只喝了碗汤便一直跟在陈传后头洒籽种,三家的地通篇洒过去又通篇洒过来,这活儿要手细,要全神贯注,还要洒手好,否则太稀或着太稠菜籽都不能长好的。 因如玉的手细,籽种抓的准,这些年洒籽种,陈传从来不肯经过别人的。 就算如玉年轻肯吃苦,一只手甩抡着籽种跟着大步子直往前冲的陈传,到日上三竿时也疲累嘴焦,再虎哥娘的嘴跟那刀子似的,一句句全是侮她的言语。 这若是泼性一点的妇人,此时早冲上去与虎哥娘扭打并要撕烂她的嘴了。如玉也不过十八岁,虽顶着妇人的名声,却还是姑娘一样,自然没有那样的气性也没有能治住那中年妇人的力气,也不能为了一个泼妇自己也去当泼妇,况且,当人撒泼的事她也干不出来,但她心里自然也咽不下这口气,此时闷洒着种子,一边听虎哥娘的笑声愈盛,瞄见天上一只大雁自山脊尖叫一声飞了过去,仰着脖子指着那大雁叫道:“早春三月的那个黑了心肝儿的在打猎,瞧那雁儿中了箭,啧!啧!……” 她要急起来,一路便弹起了舌头,伸长了手臂一路指着,最后落在不远处那一棵松树下,叫道:“瞧瞧,落那儿了!” “哪儿了哪儿呢?”虎哥娘下意识一把推开冯氏,再掰过魏氏的肩膀,一路跑的比谁都快,边跑边喊叫道:“天上落下来的东西,谁捡着了就是谁的,我家虎哥爱吃肉,这东西你们可不能跟我抢!” “哎哟!”忽而虎哥娘一声尖叫,只听哐啷啷一声,整个人竟从半山腰上那棵松树下哧溜溜的滑了下来。 魏氏与冯氏两个一路跑过去,眼见虎哥娘右脚上夹着只兽夹。那兽夹锋齿合上,恰将虎哥娘一只右脚锁在里头。那锋齿咬合的地方,已经刺穿了虎哥娘的右脚,血自铁绣斑斑的兽夹上往外溢着。 陈传也连忙跑过去,几人合力扳开兽夹。虎哥娘那里受过这种疼痛,一条腿显显是要报废了。她一边嚎哭着一边叫骂:“短命的、夭寿的,谁把兽夹安在那里?夹折了我的腿,我上他家吃去。” 替发财娘子挑粪的皮皮叔也自远处而来,拿指揩着发财娘子的油道:“好死不死撞上这个泼货,要叫她知道是我的兽夹,只怕我就不得消停了,咱们快走!” 发财娘子虽昨日被吊起来一顿毒打,但春耕三月的时节,只要逃不出去,地里的活儿还是得爬起来干。她脸是好的,仍还穿的花红柳绿罩不住手足,袖口那鞭痕触目惊心,指着如玉飞眼道:“是你使的坏吧!那大雁那里中了箭,明明飞的远着了。” 如玉放下盛籽种的挎篮扇着脸上的汗,一脸的老实诚恳:“你可别乱说话,大雁虽中了箭,只怕飞远了,你是要让这泼货到我家吃去不成?” 发财娘子是个高颧骨的刻薄脸儿,冷扫了一眼暗咒道:“虎哥本就是个半傻子,你看他娘那泼样儿,再有两个伯伯撑腰,往后你若嫁过去,还能有你的好儿?我一想起她半夜跑到镇上告我的黑状,叫陈贡来抓我我就来气,你就该夹断她的腿。” 她本来已经逃出柏香镇的地界儿了,谁知虎哥娘连夜跑到柏香镇上报到族长陈贡那里。陈贡亲自带着邻村的男子,连绑带拖就又把她个拖回来了。 如玉看她脖子上那鞭痕越发觉得可怜,低声责道:“往后别叫那老皮皮给你挑肥,自己使把力儿呗。既你不想嫁他,就别借他的力,这老货总没安好心。” 种完一大块三亩的田地,天也眼看擦了黑。虎哥娘破嗓子的嚎声满村子都能听得着,可这百十来户人家的大村子里,究竟是谁往那里放了个兽夹,却成了个谜。 待所有人都走了,如玉拿锄背刨匀几块地角划拉的平平展展,在初春的冷风中叉腰站在田梗上发呆reads();。没有生过孩子丈夫就死了的寡妇,就算守节都不能名正言顺。她嫁到这村里六年,再勤快没有的干了六年,一边替自己攒着光阴,一边公公死时祸掉一笔,丈夫安实病时又祸掉一笔。但好在她与婆婆两个省吃俭用又勤快,如今虽说穷,有粮有面有清油,日子总还能很丰盛的过下去。 可安实的死是避不开的,满打满算到今天,陈安实死了才不过六天而已,坟头的土都还未干,虎哥娘就敢直冲到她面前说这样的话,真等到了七七四十九日那送魂纸烧完,若是虎哥娘再把族长等人请到村里来,难道她果真就要被逼着嫁给虎哥,去受虎哥娘那泼妇的欺侮? 如玉闷头叹了一声,回头看了眼垭口上,那房子在夕阳中无声孤寂,显然,昨日那飞身救了自己的里正大人,玉面白袍的探花郎,经了一夜的苦寒已经给吓跑了。 他那个人,连带昨日曾发生过的事情,似乎都不是真的。而是她实在疲于应付这琐碎而又无望的生活,凭空臆想出来的一段荒唐绮幻之梦。 山脚下自家的院子里,眼能瞅见的猪已饿的拱门,鸡满院子乱窜,两间屋子黑灯瞎火,还有几张嘴等着她去喂。 晚上收拾着吃过了饭,自沈归老娘家端碗回来,天色已然擦黑。一路想着虎哥娘叫那兽夹夹住右脚时的痛苦嘶嚎,如玉心中不觉得羞愧,反而有些痛快。 皮皮叔爱帮别家妇人们干活儿,自已却是个懒人,不肯喂猪,一年到头的肉,便是山上下个兽夹套兔子。偏如玉爱些小动物,有了剩菜剩饭总爱往后院门上留一口。兔子们走惯了路,皮皮叔便寻着那路径放兽夹,如玉前脚喂肥,他后脚一夹,一顿饱腹。 正是因为如玉知道那棵松树下有兽夹,才要故意诓虎哥娘去,若能咬着,叫她回家躺个十天半月,省那说嘴的功夫。若是咬不着,也得说虎哥娘的运气好。 如玉想到此,脸上一扫前几日的阴霾,唇角含着丝笑意进了厨房,自灶下引火出来点着了油灯,对着油灯噗嗤笑了一声,忽而觉得屋子里有些不对劲儿。她抬头,便见张君高高的个子,眉间暗浮着丝桃花春意,正在她家厨房的地上站着。 进门时颜面上的滋喜还未褪去,此时猛乍乍见张君就站在自己面前,如玉一边艰难的拉着脸,一边问道:“里正大人为何在此?” 张君摊了摊手道:“给我下碗面吃!” 忽而安康出了东屋,一阵风一样跑了来,趴在炕头跳脚道:“嫂子,我大哥洗完了澡,没有干净的衣服穿怎么办?” 这都叫上大哥了。如玉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气呼呼道:“让他自家取去!” 安康赖皮了脸笑着,不肯动,又道:“他说自己中单都穿好几天了,不好再穿的。嫂子,怎么办?” 如玉道:“去翻你哥的来,给他穿着。” 安康一阵风一样跑了,过一会儿又自东屋跑了来,气喘嘘嘘道:“他不肯穿,怎么办?” 如玉估摸着张君是嫌安实痨病死的,不肯穿他的衣服,恨恨道:“既不肯,把你的给他,看他能不能穿。” 安康果真又跑了。又过了会子,张君作鬼一样偷偷摸摸的出了门,那样小孩子的衣服,也不知道他怎么穿的。如玉听东屋仍是不停的水声,下炕撩了帘子进东屋,见安康竟十分费力的替张君搓洗着衣服,她气的在安康脑袋上揉了一把道:“你明日还要上学堂去,不说早点睡觉,怎么能替他洗衣服?” 安康边搓边道:“我今儿听娘说,他帮了你好大一个忙,不然,你就得叫族长大老爷逼着嫁给虎哥。” 如玉靠炕沿站了道:“就算有这事儿,也没到你替他洗衣服的程度reads();。他是个外乡人,不过呆一阵子就走,陈贡那族长当不到死是不能换的。今天这事是过去了,往后怎么个样子,咱们还不知道了。” 安康拎干了衣服站起来,凑到如玉面前贼兮兮压低了声儿道:“嫂子,那张君还没成亲,是个单身男子。你有没有想过,他如今在咱家吃饭,你待他好一点,或者叫他娶了你,至少能助你离了这地方。况且……” 如玉这会是真的一巴掌扇过去,随即骂道:“小屁孩子,你懂什么?那是个外乡人,呆不得几日就走了,这话若经你嘴里传出去,我仍还在这村子里呆着,身上却要背好大一个名声,你懂不懂?” 安康本也是见如玉在哥哥死之后路走的艰难,想着办法要替她谋个出路。但正如如玉所说,张君既然真是上过金殿的探花郎,又怎么可能娶她一个农村小寡妇。这事情非但不能谋成,若是把话头传了出去,才真叫族中有了发难她的借口。 她此时犹还不解气,指着安康道:“往后若你敢再说这种话,就给我老老实实回学里去,一年五两银子我也不挣了,让那里正爱那呆着那呆着去。” 安康垂头叹了口气,怏怏道:“我知道了!” * 次日一早,渭河县琼楼。待月正在给知县陈全斟茶,两只眼睛带着满满的笑意。门开,张君本是一脸阴寒,见知县陈全亦在,这才踏步进楼。 陈全亲自接过待月手中的茶盅递给张君,笑道:“待月姑娘听闻探花郎到此,千央万求要老夫请您来相见一面。老夫为搏佳人一笑,亦是想请探花郎来此喝上杯茶,才会早起便差人去请,可曾烦扰到张大人的公事?” 一个里正而已,能有什么公事。张君一袭白衣,盘膝,正坐,一双冷目却是盯着眼前的待月。待月不着痕迹避过了眼,随即朝着屏风后挥了挥手,琴音即起,婉转,柔和。 确实只是喝清茶。陈全有一句没一句的问着,张君便也有一句没一句的答。茶才过一巡,忽而外头有人悄至,在陈全面前耳语片刻,陈全本还乐呵呵的,边听边变了脸色,听完说了几句客套话,随即离去。 待陈全走了,张君扬止琴音,问待月:“待月姑娘,可是东宫有了音讯?” 待月本是江湖女子,不比寻常妇人拘些小节,此时仍还是陈全在时那刻意做出来的娇媚之态,吃吃笑着问道:“难道东宫未有音讯,奴奴就不能召您来此?” 张君不语,面上亦无表情,锋眉渐渐拧到一处,一双冷目一眨不眨盯着待月。 待月叫他盯了片刻有些怏兴,遂也缓缓收了那刻意做出来的媚态,收腿跪正了,将封信往到桌上,缓缓推到了张君面前。待张君去取信时,她那五指纤纤而转,随即便轻轻搭到了张君的手指上,轻轻摩梭着。 男子的手,指长,皮薄而骨匀,仿佛天生为握笔而生一般,食指和中指之间微微有些间隙。就在待月那手指抚上张君手的同时,张君随即抬眉,一双眼睛仍是紧盯着待月。她不收手,他便盯着她。初时待月还颇有些挑衅的,扬眉接着他的眼神,约过了三息的功夫,终是抵不过他那冷冷的,满含不耐烦与厌恶的目光,收回了手。 张君掏出信来看过,随即递给待月道:“烧掉!” 来信中说,只有瑞王赵荡的蜀锦没有出过世面。但赵荡到如今年近三十还未娶妃,府中似乎也无格外得宠的姬妾,只凭这一点,倒也不能确定那与沈归有牵连的就是他。 “沈归要回家了!”待月见张君要走,起身追了两步:“探子们来报,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渭河县一带活动,大约今天会回陈家村去。” 张君听了这话有些气愤,随即转身道:“你知道沈归要回家,还敢叫我来县城,就为一份不重要的信?” 他回头,全然不是往日略带矜持的温雅,皱着眉头,语气中全是强抑的怒气reads();。待月叫他这忽而变厉的声音吓到,往后退了两步连忙跪下道:“属下该死!” 她垂头跪在地上,听到门缓缓合上的沉声才要抬头,随即便听到门又被打开。 “太子殿下可曾寄来差旅所需的费用?”张君手抓着房门问道。 待月有片刻的怔忡。心道办这种差事,都是往管家那里支钱,或者由太子当面打赏。千里路上寄费用,什么时候有的这规矩? 她刚想摇头,惯见风月的女子们,比一般妇人更能察觉男子们的心。待月随即又生生抑住,点头道:“有!” “我也不多要,先支给我十两即可。”十两银子,不够一顿酒菜钱,永国公府的二公子身上竟连十两银子都没有,这也够人笑的。 为了如玉的那件衣服,张君觉得自己要在太子门客的面前,把三辈子的人都丢光了。 * 如玉一人闷声刨着沟渠,隐隐觉得头顶那皮梁上似乎有人影在晃,抬头细看,却唯有一棵棵才生芽的老树而已。如玉以为心影,遂又低头刨起了泡渠。 “如玉!”这回不是她的心影了。如玉再回头四顾,却见约有一月未见的沈归,自地梗下爬了上来。他仍还是走时她替他缝的那件衣服,头上戴着黑斗笠,肩上搭着褡裢,一看就是行了远路归来的。 如玉左右四顾着再无人看着,扔了锄把一路往自家那片子地里走着。走到自家地里靠山凿平的那块崖下,这正是个山弯子,放眼可顾四野,别人却很难发现的地方。沈归腿长步大,走到如玉跟前便摘了斗笠,露出黝黑的面庞来。 他虽也是陈家村的人,不是一姓也不是一祖,与陈家村的人相貌亦不同。男人到他这个年纪,也算是个中年人了。 虽一直在刀尖上舔血,沈归面上却不显老,虽风霜吹的粗眉乱须,但眉目间却少有皱纹。他穿着短衫,体瘦而身挺。持着斗笠轻声道:“我听闻安实死了!” 沈归于她也算个长辈,在自己家里撑着不能哭出来,见了沈归,不知为何如玉的鼻头又酸了。她压着鼻子恩了一声:“你前回来,走了约半月功夫,他就过生了。” “节哀!”沈归站了片刻,转身望着对面的山沟与四野,暮色下的四野茫茫又问如玉:“村子里可有来外人?” 如玉这才算是忍住了发酸的鼻子,也往前走了两步道:“从京里来了个新任的里正,听闻是京中什么人家的公子,还是个小傻孩子,今儿早起我们上地的时候,听闻走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回来。” 沈归当然知道张君,而他,恰也是因为张君才要回一趟陈家村。 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问题的。张君与监国的太子之间有了口舌冲突,太子贬他出京,先是要贬到荒凉苦寒的甘州去。其母区氏通过自己的娘家小侄女儿,太了妃说了软话,于是半路又被调到比甘州略好一些的秦州。 在秦州城,秦州知府进行贬谪官员分配时,将他分到了渭河县做县令。渭河县如今的县令陈全关系熟络人脉广泛,听闻此消息之后又连忙差人往上疏通,于是,秦州知府李槐拿了陈全的银子,在再无县令或缺或离任的情况下,大笔一挥将去年的探花郎送到了陈家村。 我哥哥也是自幼儿娇惯大的孩子,有样学样,爱赌也爱酒,喝上两口娘都不认的。到我十二岁那年,他赌了笔大的,连我家的老宅都输给人了,因宅子都不够抵债,那债主要连我一起带走,我不愿意,自家里逃了出来,恰遇着安实他爹,后来他就替安实娶了我。” 第46章 入府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只要购买比例超过30%就可正常阅读! 张君眼睛还盯着正在地里劳作的老皮皮,说话也是一本正经:“本官这差事眼看就完,你在此等着,等差事完了,咱们一起走。” 魏氏与三妮儿两个还没回过味儿来,见如玉已经远远的进了村子,魏氏终于忍不住说道:“里正大人,我家那媳妇是个忙人,回去还得好些功夫才能有饭吃,今夜不如去我家用饭呗reads();!” 三妮儿也连连的点头,眼巴巴的仰头看着那白衣随晚饭飘摇,夕阳洒在脸上温白如玉的男子,他生的好看,还不给妇人姑娘们下脸儿,就算明知他不可能多看她们两眼,总之请到家里吃顿饭,也是莫大的荣幸一样。 张君轻轻摆了摆手道:“大娘,本官是与前里正大人议定过之后,才往安康家去用一日两餐,既定了他家,就不会再去别处。你们的美意,本官心领即可,请回吧。” 三妮儿心里叹道: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这话儿说的又绵又软又好听,我真想再多听两声。 魏氏心眼儿多,想的也远,虽保不准张君是否真看上了如玉,但就如玉那姿色身段儿,男子们也是爱的。大妮儿已然出嫁,二妮儿没找到好人家,她如今唯一的野心,就在这三妮儿身上,虽明知自家姑娘长的寒碜,但她自信以自已的手段,不愁不能把三妮儿给他弄到炕上去。京城贵家的公了,睡了就算不娶也得纳成妾吧。 虽说魏氏最远也就去过一回渭河县,连秦州城都没去过,可她一个远房的妹妹给渭河县首富金满堂做妾,凭着一个妾位,人家把自家父母并兄弟都接到了渭河县,那老两口儿多寒碜的人,如今也出有轿从入有仆婢员外一样的日子,还不全凭一个姑娘给人做妾。 能在村子里勾搭着几个相好还彼此不吃醋脸红,魏氏除了一身白嫩嫩的肉外,还有的是手段与手腕。对于男子们,更比别人要了解几分。她见张君推辞,虽三妮儿一个劲儿的使脸色,却也笑道:“既今夜没空,我们娘俩就先回家了。改日有了闲功夫,必得到我家来吃顿饭,可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笑的又绵说话又善,语气简直菩萨一般。若不是昨夜与如玉两个在山窖里听过这妇人在炕上还不忘损如玉两句,张君简直要当她是个再善良不过的好妇人了。他摆了摆手,略点了点头算是应过,便转头不再看这俩母女。 魏氏与三妮儿两个呆的好没意思,也只得转身走了。 只得她俩那身影才晃进村子,张君随即转身一手按在安康肩上,指着正在那小泉边忙活的老皮皮道:“瞧好了,我给咱们干件坏事去。” 安康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见张君身轻如燕,几步跳下河沟,步子又快又轻,身形快到他简直看不到他是怎么走的。不过转眼之间他已经到了老皮皮身后,随即单手撩起长衫前摆,抬腿就是一脚。 老皮皮哎哟一声已经闷头栽进了自己刚才刨好的小泉中,正扑腾着,张君已经几步迈上了大路,脸色再正不过,仍是负手,本本分分的在道上站着。 “谁,谁踢老子一脚?”老皮皮抹着一脸水自小泉里扑腾了出来,左右四顾身边并无旁人,唯有的两个,还远远在大路上站着,拍了两把水道:“倒霉,鬼也欺侮老子这可怜人!” 安康虽不知张君为何要欺侮老皮皮,但顽皮孩子们的天性,总喜欢捉弄人的。他伸了大拇指暗暗赞道:“大哥好脚程,又快又准。” 张君一笑:“这里可还有别的路,不经过村子就能到你家的?” 安康毕竟还是孩子,不明白张君的意思,皱眉半天,远远指着村子依山的一边道:“有倒是有,但是条小路。” 张君已经转身开始走了:“走,咱们回家去。” 安康带着张君,两人自村子右手边靠山崖的地方一条小径上一路往上爬,爬到半山腰了又横着往左走,一路走到如玉家山窖外头,再自那条小路上往下,这梯田似的农家院子一梯梯往下排着,他们站的高,远远便见大房的冯氏与圆姐儿两个还在院门上站着。而发财叔,二伯陈金,远房大叔陈百岁等,也都在自家院门上站着,因皆是对门对户,妇人们声调极高,讨论的,竟是看谁今夜能把里正大人拉回自家去吃顿饭。 京里来的里正大人,生的俊眉俊眼,不说年轻妇人们,中年妇人们,便是各家的丈夫们,能拉他到自家吃顿饭,也觉得面上有光reads();。这本也是乡村人们心底里的一点憨厚朴实,并对于遥远外乡生活的好奇并渴望罢了。 安康这才明白他为何非得要寻条小路回家了。若不是偷偷寻条小路回家,等一进村子,他就得叫这些热情的村民们撕烂掉身上这件白衣。 瞧他那两只手比乡村妇人们的还细,当是个只会握笔杆子的,没想到心思倒还挺深。 如玉早已在院子里忙着鸡和猪,正在后院门上赶着鸡归圈,仰头见安康带着张君自坡上往下走着,忆起方才一路进村里各家人们在门上议论着,必得要请里正大人到自家吃顿好饭的话儿,再看他俩作贼似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 张君也是似笑非笑,等安康都进了门,仍还在如玉家外院的矮墙边上站着。如玉扫罢了院子才要进门,便听张君唤道:“小娘子!” 如玉止步,问道:“何事?” 张君转过头来,脸上神情特别奇怪。似笑非笑,又有些得意,伸两指微在虚空指了指,才道:“你叫如玉!” 如玉看他那神情,先看他眉间似有笑意,以为他要掏五两银子一年的饭钱出来,再看他沉吟了片刻,又以为他是想提点要求,好叫自己也给他整顿竹笋炒腊肉,那知他竟冒出来这样一句,不禁觉得好笑,唔了一声道:“是,里正大人觉得这名字不好?” 也许他手里该有把折扇的,一甩,打个花腔。可惜他落魄如此,连把扇子都没有:“人如其名。” 如玉觉得他这话有些轻薄之意,可若说轻薄,昨夜在山窖里挨的那样近,也没见他有什么不轨之举,心里一热,以为自己果真人如其名,为了张君这句好话儿,决定给他给点好吃的! 晚饭时如玉破天荒到山窖里取出几只自己藏了一冬的梨子出来,削净了皮儿盛在盘子里。 她端了盘子才要入厅屋,张君急忙安康道:“把桌子抬出来,也请你老娘出来,咱们就在屋檐下吃饭吧。” 如玉端了盘子在屋檐下,仰脸看了眼张君,见他轻簇着鼻头正盯着那厅屋,一脸嫌弃。忽而就明白他为何死活不肯进那屋子去了。安实老娘与所有的北方人一样,不爱洗澡,甚至觉得冬天洗了澡就是伤了人身上的元气,要着凉感冒,所以不到五月,是绝不肯洗回澡的。 一冬不洗澡的人,再兼那屋子烧了一冬的炕,烧的又净是些羊粪与草叶,而安实老娘一个半瞎的聋子,又不甚爱开窗户透气,那屋子里的味道,自然也就比较难闻。 乡里人们自家多也是那个味道,闻惯了也不嫌弃。但张君一个京城来的贵家公子,便是家里有火炕,也不过冬日闲坐,烧的也皆是干净东西,自然不会有这种味道,所以他为了避那味道,才死活不肯进厅屋去。 等着安康拭净了桌子摆稳了,如玉将那一盘销的白澄澄的梨摆到桌子上,数了两只小签子戳到上头:“这还是去年的梨,过了春节皮有了股泥味儿,不过我已削掉了,里正大人若不嫌弃,就尝上几口。” 说实话,纵使京城里,隔年的水果到了这个季节,也到了有泥味而不能入口的时候,所以人说三月的苹果猪都不肯吃。张君见那削成瓣去了核的梨子白玉一样,拿签子戳了一瓣送到嘴里,果真是甜,沁透舌尖的凉甜,嚼之没有一丁点的垢尘味,仍还是树上新摘下来的清脆鲜甜。 安康也是个孝子,先戳了一签子进屋给老娘,才出来坐到了张君身边,解释道:“我家有处山窖,是这村里独一份儿的,只要瓜果蔬菜放进去,一年半载轻易不腐不坏的。” 张君想起昨夜在山窖中,揽那小寡妇在怀中时心里浮起的那股子难以言喻的心悸,以及唇略过时,她颊边耳畔那抹如脂似玉般的滑腻,由衷赞道:“确实好吃reads();。” 不一会儿如玉端上饭来,却是张君前天夜里所吃的那带浇头的面,浇头里有咸肉粒,还有冬瓜与萝卜丁儿,另还有一碟子小香葱呛抖过的腌笋,与一碟子撕了筋焯过水凉拌成的鲜芹。这鲜芹也不是应季菜,张君记得昨夜他曾摸到簌簌发抖的叶子,估计就是这东西。 两人默默吃完,张君取帕子擦过嘴才问安康:“你家嫂嫂为何每餐皆要端碗饭出门,是送给谁人?” 安康连忙答道:“那是我们村唯一一户异姓人家,沈归。沈归常年在外行脚走商贩,因家中未曾娶妻,便一月给我嫂嫂几文钱,叫她一餐送一碗饭过去。” 张君听到沈归二字时,眉头不经意的抖了两下,随即又问安康:“那沈归,从来不回家么?” 安康想了想道:“我在柏香镇上读书,等闲不在家住的。不过听我嫂子的口气,只怕他至少半年未曾回过家了。” 如玉已经端着碗进来了,自己下了碗面坐在厨房的扎子上正吃着。安康收了碗碟进来,略带怨气压低了声儿道:“嫂子你总是这样,不过两碟子菜罢了,为何不给自己也留上几口?” 如玉捉住要出门的安康,瞄了一眼仍在厅屋檐下坐的张君,压低了声儿问道:“他方才可有跟你说过什么?” 安康老实言道:“就问了问沈归,我说他是个常年不回家的异姓汉子。” 如玉道:“就没提银子?” 安康随即反问:“什么银子?” 如玉挥手道:“算了算了,你陪他坐会儿,早早送到垭口上叫他睡觉去,银子的事儿明天我再问他。” 自打陈宝儿说了一年会有五两银子,如玉给沈归老娘送饭的路上掰指折算了算,暗道一年五两,一月就是二十五个铜板,如此算来,给这里正大人做饭倒是个十分合算的生意。但如玉看他自来就没有换过衣服,又昨天去了一趟县里也是落魄而回,今天吃饭时也不给这家里唯一的男丁放个话,此时越发疑心那陈宝儿只怕是在哄骗她,心里便又怏气起来。 她刷完了锅闷好了热水,出来见张君还未走,仍坐在厅屋檐下与安康两个聊着天儿,遂将自己两件衣服并婆婆安康的都扔到了铜盆里,坐到井台畔开始搓洗。安康眼看要考院试,很想于张君这里讨教些学业,遂起身行了一礼才道:“里正大人,今日在学中读到刘禹锡的《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夫子要吾等回家温习温习,明日做一篇关于‘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文章来。里正大人既上过殿试,又经皇上朱笔批为探花郎,想必文章做的极好,能否指点小弟一二?” 张君一听刘禹锡,先就是一声苦笑。接着道:“刘禹锡一生三次遭贬谪,前后足足二十三年之久,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就是在贬谪中渡过的。也当然,正是因此,他才能写出那么多脍治人口的佳作来。至于这两句诗,当从他当时所处的环境,以及诗人的心境,于事物的荣枯兴衰这个万物理论上去分析,即可。” “所以,这诗的意思是,人与万物,皆要顺应天道,顺应自然规律。里正大人,我说的对否?”如玉也不避讳,边搓着衣服边抬起头问道。 张君本在厅屋檐下坐着,此时站起来走下台阶,将自己所坐那把椅子递给如玉,请她坐了,才问道:“小娘子竟读过书?识得字?” 安康接过话儿笑道:“岂止。我嫂子小时候做男儿打扮,到柏香镇学堂读书,夫子到如今都赞她心思灵巧,聪颖善悟的。” 他言罢便起身道:“里正大人再坐片刻,我要趁着天还亮,进东屋温课了。” 小孩子们学业繁重,又嫌费油不敢点灯,是要趁着天亮把夫子布置的功课全做完的reads();。 待安康进了屋子,只院子里便又只剩着张君与如玉两人。如玉埋头搓着衣服,张君站的好没意思又舍不得走,在井台边站了许久,见如玉绞着衣服站起来往晾衣绳上搭着,忽而问道:“你日日都过的如此辛苦?” 如玉叫他说的莫名其妙,一边拍着衣服一边道:“日子可不就这么过?这算不得什么,六月农忙,七月收栗八月赶糜子才叫真辛苦,里正大人京里来的,只怕没见过农村人过的日子吧。” 张君确实没有见过,概因永国公府略有脸面的丫头们,都不干洗衣的活儿。 他三弟张诚,惯爱与女子们沾染。院里那些小丫头们,冬日里便是热水中偶尔洗过一件他不肯送到洗衣房去洗的绸衣,都要展着纤纤十指抱怨上许久叫水泡坏了手,但凡有此,于张君的冷冷目光下,三弟张诚一手一文钱,拍到那丫头手里,顺势再揉捏揉捏那小手儿,丫头脸上乐开了花儿,洗一件衣服,也要值两文钱的。 “方才安康还说,娘子小时候曾在镇上学堂读过书的,显然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怎会沦落至此?”张君这话问的也算正常。可如玉却听着有些刺耳,一来小时候的日子她不愿再提,再者,她觉得自己如今日子过的也不算差。 如玉停了拍衣服的手,转过身来挑着眉问张君道:“里正大人这话说的,我自己双手刨食,自己双手纳衣,挣得一分一厘攒到怀中,到镇上想买什么,但凡能力所及,掏了铜板出来就能买。人生于世,所图的,可不就这么一份踏实日子么,怎能叫沦落?” 用了沦落二字,倒弄的她像勾栏妓院的风尘女儿一样。 张君自悔有些失言,连忙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她转过身,恨恨拍打着衣服:“里正大人是否该回垭口睡觉了?再晚,您又要费我一盏灯的。” 说起睡觉,又是张君一重心病。他叫如玉微挑两只满含秋水的杏眼儿盯着,又是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还缺床褥子!” 如玉暗骂了一句毛病多,忽而想起昨夜俩人还曾听过一回野/合,怕他是嫌小屋里那床褥子腌瓒不肯睡,拍完衣服泼了水道:“你等着,我替你找一床去。” 进了西屋,掀开炕柜自里头拨拉着,如玉叹气道:“五两银子只听了个声儿,被褥却还搭出去了两床,也不知这里正大人五两的银子,何时才能给我。” 她翻开箱子,才忆起自已多余的那床褥子上回二房的大妮儿回娘家时,因女婿没有铺盖而借走了,此时便又出了院子,一路直奔二房,要去问二伯娘魏氏讨自己的褥子。 出她家大院门,先是一处废弃的荒院,是一家绝户的宅基地,石块砌成的墙围着,里头荒草直往外冒。如玉才走了几步,忽而便听到墙内老皮皮的声音:“实话告诉你呗,虎哥娘那泼妇这回是冒了火了,听说如玉故意诓她往兽夹子里,日爹捣娘骂了半天,只怕等不到安实七七祭期,就要扳动族长大人给如玉一个下马威。你说说,如玉现在轻狂,等嫁到了虎哥家,那里能有好日子过?” 接着是魏氏的声音:“如玉故意引虎哥娘往兽夹子里的事儿,不过是咱们私底下说的闲话儿,你怎能如此多嘴,就私底下说给虎哥娘去?说实话,你是不是跟她也有一腿儿?” 老皮皮似乎是被魏氏揪着了耳朵,哎哎呀呀不停的讨着饶,连连道:“实在是虎哥拿着兽夹立逼问是不是我的,我怕虎哥娘真到我家吃饭,才不得已说了实话。我下回不敢了!不敢啦!” 如玉闷声听着,过了一会儿,又是魏氏自抽嘴巴的声音:“哎哟,我也真是多嘴,这下子虎哥娘发起怒来,如玉可咋办?” 老皮皮今日改了沟渠改小泉整整忙了一日,进门就叫虎哥提着兽夹立逼着给揍了一顿,为了省顿皮肉疼不得已供出了如玉,这会儿又有些悔,才来找魏氏要讨个办法reads();。 如玉在外听了直冷笑。这种人,嘴又贱又懦弱,心或者不算太坏,但活的窝囊无比。她既然敢把虎哥娘往那松树下诓,自然就有对付那滚刀肉的办法,倒不怕这个,只是心中恨这魏氏多嘴,自家的媳妇想卖就卖,嘴上没个遮拦。 继续往前走着,拐个弯子从正路上下坡,沿顺村而下的溪流一路往下,两畔便是对门对户的人家,此时家家都在吃饭,缓缓的下坡路唯见大伯陈传一路左右四顾着往上走。如玉迎上了笑问道:“大伯可是在找东西?” 陈传见是如玉,点头道:“晚上归圈少了只鸡,我正在四处找。” 如玉问道:“可是那只芦花大公鸡?会啄人的那只?” 陈传家有只又会啄人又护食的公鸡,但凡陈传夫妻四处找,必定就是它。陈传自然点头道:“正是它。” 如玉扬手指了指自家院子道:“我瞧着它往那绝户家的荒院里去了,大伯这会去只怕还能赶得及。” 陈传和老皮皮,天生的死对头,撞到一起,叫魏氏自己调停去吧! 如玉拐进一条小道儿进了二房陈金家,瘸腿的二伯陈金穿着条烂成絮絮的裤子,正在厨房里刷锅,二妮与三妮儿两个在二门内的高房上不知说些什么,一阵阵的疯笑着。厅屋一边黑灯瞎火,果然魏氏不在。 如玉上了高房,耳听的三妮儿说着里正大人如何好看如何威武什么的,知她两个傻丫头是在议论张君,遂重重吭了一气,叫道:“三妮儿,我家的褥子,你是不是不准备还了?” 如玉觉得自己如今可怜张君,恰就如可怜当初初到此地的自己一般。但如今她手中无余钱,草纸也是一样奢侈物儿,就连那浴缶,她也珍爱的什么一样,况且她是个寡妇,浴缶这种东西,自然不可能给张君用。思到此,如玉冷冷回道:“草纸没有,浴缶也没有。里正大人既是被贬谪来此,又是京城贵家的公子,家里又不是缺钱缺物,早知道就该替自己备了这些东西。如今我也不图你的银子,也不会给你这些东西。 你方才也说刘禹锡前后遭贬二十三年,若他遭了贬,也如你这样儿,只怕一年都捱不过去。里正大人既读了他的文章,也学学他甘贫乐道的风骨吧。” 张君没讨到浴缶也没讨到草纸,在外院中站了半天,眼望着那篱笆墙,试着想了想夏日里如玉在院子里喂鸡,篱笆上葫芦点点,喇叭花儿开满架的情景,笑着摇了摇头,转身也进了院子。 * 虽未讨到浴缶,且受了如玉几天的冷脸,但过了几天,待张君来吃饭时,便见如玉望着自己时也含了丝笑,安康亦咧嘴傻笑,两人喜的如同过年一般。如玉那斜挑挑的杏眼儿最善笑,一笑起来,扫去她往日那股子怏沉之气,整个人便有种神彩飞扬的美感。 她见张君进门,一边洗着手一边指着安康道:“去,把他那一件儿拿出来。” 安康身上穿着件松绿色的蜀锦圆领袍子,这孩子面嫩,长相俊俏,十分认新衣,猛乍乍换了件新衣,张君竟一时未认出他来。他进东屋片刻,便捧着件同样颜色同样花纹的蜀锦长衣跑了出来。 如玉接过来展开抖了两抖,又检视过一遍线头,才递给张君:“进东屋换了你这件白衣,往后两件换着穿。” 张君接过这件松绿色的蜀锦长衣,以指摩梭着上头的花纹。如玉以为他有不喜,或者怀疑她的用心,实言道:“既然你答应了给十两银子,就别食言,我并不是要多占你十两银子的便宜,这衣服并那被子褥子,全算在十两银子里头。” “小娘子,你可知这是什么料子,竟就给我做衣服?”张君抬头问道。 如玉自幼也曾见过好东西,当然也知这蜀锦珍贵,但这本不是她的东西,表面上是为了十两银子,心底里的想法,却是她自己也搞不懂reads();。她摘下晾衣绳上的围裙环腰系了道:“我知道是好东西,所以要搏你那十两银子,衣服拿去穿,银子别忘了给即可。” 张君抱着衣服进了东屋,在地上站了片刻,缓缓解了衣带,换上这圆领的袍子,别别扭扭吃着饭。忍到安康进了东屋,将凳子递给屈在水台边洗衣的如玉,他自己亦屈膝虚跪在她对面,伸指在那盆沿上轻轻划着:“自我来此,只见你穿件青布褂子。既有好锦,为何不替自己做件衣服?” 如玉本埋头洗衣,忽而抬头,与张君盯着自己的眼睛,相隔不过一尺。她脸上那欢喜劲儿还未褪去,鸭蛋似的脸庞,乌油油的鸦鬓,眼中神彩渐渐散去,避开他的眼神:“我丈夫才死,怎能穿鲜亮衣服。” “那也该留到再嫁的时候,再嫁,总要穿新衣。”张君又靠近了一点,指尖几乎触到如玉的手。 “我何曾说过要再嫁?”如玉已经生气了。 轻轻擦过时,触到她皮肤上那如寒玉似的冰冷,张君心中又是一悸,猛得站起来:“你心里有那么个人,只怕早动了嫁娶的心,我说的可对?” 这样漂亮的小媳妇儿,怎么可能无人青睐? 送她蜀锦的那个人,只怕早已与她暗通曲款,再嫁,也只是等他回来而已。 如玉以为他猜着自己的心思,知道自己和三妮儿,圆姐儿一般也对他动着不该动的妄想。猛推一把铜盆,扭腰便进了东屋。张君叫她溅了半身的水,呆了半天好没意思,还是叫安康出来替自己洗了那件衣服。 至夜,他盘膝闭眼,在垭口的小屋中坐到入更,这才翻出一套深黑色的夜行衣来换上,出门便是疾步,从如玉家的山窖后绕过去,脚步如同生着风一般的敏捷,对于周遭的地形,也全然熟悉无比,如此一路疾奔下山,在无人的田野上快步疾奔,在短短一个时辰中,便快步疾奔到了渭河县。 * 渭河县也有几家妓院,但那都是供商贾街贩们所去的下/流烟花场所。最大的一处妓院,名叫琼楼,是渭河县首富金满堂开的。就在县衙对面雁壁后面,红漆抱柱的三层高楼,宫灯从三层楼上一直吊到一楼,彻夜不息。 这地方不比别处还要弄个茶台茶座,有个卖艺卖身。直接就是一间间的包房,厚沉沉的红木门隔绝了一切声音,小丫头们穿着绣鞋走在那红檀色的茵毯上,更是落脚无声。 待月姑娘今夜应付的正是首富金满堂与知县陈全,待灌醉了本县这两尊大神,再指了两个十五六的娇姑娘各揽一个回了房,她才哼着曲儿一路往自己房里去,一边走着,一边卸着耳环,脱着绣鞋,等进屋子的时候,脚也赤了发也散了,满身酒气歪歪搭搭,关上门隐隐见屏风后蒲团上坐着一人,她闭了闭眼又睁眼,随即收了脸上醉意,将一头的长发全撩到了脑后,疾步绕过屏风,赤脚走到地毯上,挺肩并膝双手抱拳跪了道:“属下见过大人!” 张君一袭黑色夜行衣,头发紧束,一双秀目盯着面前所跪两肩坦露的女子,将如玉所缝那件蜀锦长袍放在身前长几上缓缓往前推,一双修长白净的手按在上头,轻轻按了两按,抬眉两目闪着精光:“你们的情报是错误的,沈归二月底曾回过一趟渭河县,陈家村。” 待月眼盯着桌子上那件圆领男衫看了许久,观察着张君的脸色试言道:“这是极珍贵的蜀锦,但属下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张君指着松绿色蜀锦上暗金色的梅瓣纹道:“这是今年冬月间皇上钦命蜀地一家大绣坊为正月十五太后千秋贡上来的珍锦,因为太后祝寿之用,锦面皆以暗金丝压印梅瓣纹,再锦边以梅鹿与葫芦为缀,亦是为祝太后福禄绵长,寿年千秋之故。 这匹锦总共也就绣了十几匹,除了皇家各亲王府外,外人再未有赏reads();。皇家正月间才刚赏的蜀锦出现在陈家村,必然与沈归有关,而沈归,也肯定与皇帝膝下几位王爷有牵扯,这件事才能说的通。” 要说张君为何三更半夜要拿着如玉替他缝的锦衣暗潜到渭河县来找这青楼女子待月,却又是另一桩公案。 原来,当朝皇帝虽不始祖,但一生好戎马,擅征战,在帝王位上二十年中披甲亲征也有四五回。如今太子已经成年,皇帝计划一次北征,便让太子代其监国。太子是皇后所生的谪长子,又性子果断为人冷静,满朝文武无有不服的储君。 代政以来,太子凡事亲躬兢兢业业,却也防不胜防,竟于代监国后的第三天,将传国玉玺之印给丢了。传国玉玺这东西是和氏壁雕成,无论那家王朝,有玺才能得天下公认。太子朝政理的好不好且不说,丢了玺便是丢了皇家的根本。 所以若是这事闹出去,不但他太子之位得丢,只怕皇帝震怒之下,连脑袋都得给他搬掉。 这印丢的蹊跷,余下细节暂且不说,只说丢玺之后,因太子与永国公府二公子张君交好,也知其刀锋用的极好,擅雕印章等物,即刻便召进宫照着传国玉玺寻了一样的玉坯来重雕了一枚,以代暂用。 而后,太子便命张君全权负责此事,暗中查访究竟是谁盗走了玉玺。 张君用一个月时间,查到了沈归头上。 沈归此人,本是个陈家村的苦寒贫家孩子,因能打能杀,前些年于军中颇有些战功,后来却因惹怒上级,一怒之下带着手下兵士们到秦岭深山中占山为王,到如今约有三年之久,是一股子官府未剿清的草匪。 张君今日一见如玉替自己缝的这件衣服,便能断定是某位王爷将这蜀锦赏予沈归,而沈归回家之后,将它送给了如玉。沈归一介流匪,那玉玺是极珍贵的东西,如今太子已派出七八拔人昼夜暗中跟着要取他的命,他自然不会贴身带着或藏在不熟悉的地方。张君以属下收集来的情报等各方面判断,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那玉玺当就藏在不起眼的陈家村。 目前还不能推断他究竟与朝中那位亲王有勾扯及利用关系,但此事不能声张,他便让太子借贬谛之名,将他贬到陈家村,以能遮住朝中以及沈归等人耳目的方式,来暗中寻找玉玺的下落。 如玉道:“记得!”她还记得当时她得叫他金伯伯。 金满堂低着头去抓那粒粒饱满的粟子,又道:“那时候,我不过面子充的大,其实没什么钱。借你的吉言,才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如玉,你实话告诉我,当时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分辩的?” 六岁的孩子已经完全能记得事儿了。如玉到如今还记得那屋子里坐着整个渭河县的行脚走贩商人们,突然停下笑谈,齐齐儿盯着她的眼神。由南往北的商路,渭河县是四通八达的中转站,也正是因此,在当今皇帝这二十年的征战中,商人们迎来了最好的时机,迅速的,凭着一条丝绸之路而富了起来。 如玉实言道:“我瞧着伯伯您比他们有头脑,行脚商人们或能挣得辛苦钱,真正的金山银山,却是要靠脑子才能挣来的。” 金满堂边听边点头,听到那声伯伯时慢慢沉下脸色,扔了粟子鼓掌道:“这话儿说的漂亮。你爹一死,我竟就把你俩兄妹给忘了,任由你沦落到这种地方,惭愧惭愧。” 又是一个沦落。如玉挑起眉头盯着金满堂道:“金伯伯。您侄女儿我如今一样的有粮有院子,种到田里的收回来,淘澄净了就是自己的,自己种自己吃,怎么就成了沦落?难道您瞧着这地方,比您在渭河县所开那琼楼还不正经?” 金满堂愣了片刻,才醒悟过来自己拿个良家小媳妇儿跟那伎子们相比,那白嫩嫩的挖钱小手儿连连的拍起自己嘴巴子来:“是哥哥我嘴坏,我说错了,妹妹你得宽恕了哥哥才行。” 第47章 大嫂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只要购买比例超过30%就可正常阅读! 陈家村依着秦岭的尾脊,春来的更迟些,此时还是风过萧萧,万物凋零的模样。也唯有外院那株毛桃绽着花苞儿。 如玉低头望去,呈梯势而下的村子最下面,是陈家村最大的麦场,场中人头攒动,而被高高吊在秋千架上的那个妇人,半垂着头,一件绾色的新衫上血迹斑斑。鞋子丢了,两只赤脚在冷风中蜷着。 这就是寡妇不肯服从陈氏族中安排,私自出村奔嫁的下场reads();。如玉听得一阵脚步声,也知该轮到自己了。 “如玉,如今就等你这个证人了!”是大伯娘冯氏的声音。 如玉回头,晨光洒在她叫春风吹成桃红色的脸上,柳眉杏眼,眼中两汪清水。冯氏微不可闻的叹了一气:这样标致一个小媳妇儿,都还未破瓜,天可怜见竟是死了丈夫,一步行差踏错便是火坑,而这陈氏族中,却是个再难逃出去的地方。 “发财娘子不是想要私奔,仅仅是给自家妮儿请郎中而已,便是到了族长面前,我也是这话。”如玉咬牙说。 冯氏一把揽了如玉道:“你就别再帮着发财娘子了,她今天必定要叫陈贡打死。你才新寡,可不能叫陈贡把你也盯上。” 如玉的丈夫陈安实新死才六天,这样花骨朵儿一样十八的妇人成了新寡,而陈氏族中的寡妇,全要经过族中择配才能再嫁。若是惹了族长陈贡生气,给如玉配个这族中的瞎子瘸子,她这辈子才真叫完了。 大麦场上,族长陈贡在一把老榆木的大圈椅上劈腿坐着,背靠河弯苍山,见人群散开,这陈氏族中最漂亮那新寡的小寡妇来了,一件粗布衫掩不住秀挺的身姿,一双天足穿着黑布鞋,到了他面前便稳稳停步。陈贡抬起头,便见她一缕秀发自额前零落下来,遮了半面眼帘。 那眼帘微垂,盯着地上的某一处,目光坚定柔韧。 陈贡自打沾着哥哥陈全的光做了陈氏一族的族长,这些年就甚少回陈家村过。他还是听人说起过,柏香镇赵员外家的小姑娘,嫁到陈家村哭哭啼啼憋了三天不肯上茅房,每日要洗澡,冬天还要吃新鲜菜蔬。他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出门,那时候这小丫头还瘦瘦小小,跟着陈安实一起到镇上赶集,站在他家大宅子门外,从清早站到天黑,哭哭啼啼就是不肯走。 如今这小丫头不但长大了,还出落的朵花儿似的,又有味儿,又有劲儿。 “我们陈氏族中有律,不论妇人还是未嫁的女儿,无族中允诺,皆不可私自出村。可赵如玉你一个亡夫不出头七的妇人,竟胆子大到送发财娘子去私奔。如玉,你可知罪否?”陈贡声调中全是刻意装出来的威严,要唬唬这小寡妇。 如玉断然摇头:“禀族长大老爷,发财家的妮儿三更半夜高烧厥了过去,奴家是陪她去陈家店子请郎中,并不是送她私奔,请族长大老爷明鉴!” 发财娘子整整吃了二十鞭子都不曾吐口,如玉自然也要咬牙替她顶下来。 陈贡颠着肚子哼哼直笑,指着外村几个精壮的男子问本村似鹌鹑一样颤颤兢兢的妇人们:“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得从陈家店子请人来打吗?就是因为你们一村的人们总爱相护着,下不了狠手,慢慢竟惯出个叫你们不把族法族律放到眼里,想奔就奔想跑就跑的病来。” 他再看如玉:“如玉,只要你肯指证她是跟人私奔,今儿我就活活打死她。你仍回你自家去,我一鞭子也不动你,好不好?” 如玉回望身后那群似鹌鹑一样哭个不停的妇人们,再看一眼被高吊着的发财娘子,却仍是摇头:“她是为了给孩子请郎中,实在不是私奔。您再问,我也是这话。” “请郎中也不行。没有男子相陪,你们这些妇人就绝不可以走村串户,这是族里铁一样的规矩,你不会不知道。”陈贡怒喝道:“来人,把如玉也给我吊起来,打!” 立刻便有两个男子上来捉如玉的胳膊,要将她捆起来,与发财娘子吊到一处去。如玉的二伯娘魏氏与陈贡还有些私情,这时也吓坏了,扑到陈贡面前跪了便去揉他的腿:“族长大老爷,我家如玉老实,是叫那发财娘子哄骗了而已。求求您看奴家的面子,千万别打我家如玉,好不好?” 陈贡嫌脏,伸手掸脏物掸开魏氏的手,吼道:“给我吊起来,着实打reads();!” 这小寡妇才新寡,又长的漂亮,招蜂引蝶的功力自然更胜过发财娘子,只怕将来要比发财娘子更难管。如今正是个能打服她的好机会,陈贡又岂能放过。他已经站了起来,见陈家村的男子们推推诿诿不肯动手,挥手招了那几个外村男子道:“你们给我上,捆实了打!” 那外村的男子,与本村又无亲眷干系,自然也不会怜惜这村的妇人们,他们将如玉的两手一扯绳子一捆,连拖带扯到到秋千架下,绳子刺溜一声甩,如玉便也被吊了起来。不远处是浸泡在水里的长鞭,陈家店子那执鞭的男子蘸满了水提鞭已经走了过来。 如玉被吊着双手,回头咬牙骂发财娘子:“叫你脚程快些快些再快些,跑出渭河县就有希望了,谁叫你不跑快的?” 发财娘子也还醒着,哽咽了两声道:“如玉,没希望的,咱们永远也跑不出去,渭河县太远了,远在天边。你早晚要配虎哥,而我得配给那老皮皮,陈贡的铁腕,咱们是拗不过的。” 如玉仍是咬牙切齿:“不可能,我死也不会嫁给虎哥,而且我也肯定会从这里正正当当走出去。” 那鞭子先往后扬了扬,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弯,破风而来。如玉也是平常妇人,生来还未遭过鞭抽,侧头缩脖子闭上眼睛正准备要挨,等了许久却未感觉到鞭子落到自己身上,反而是人群中一阵骚动。她睁开眼睛,便见麦场中一个身着白衣戴墨玉冠的男子,正执着那鞭首,与执鞭的人四目相对。 这人身形修长,体态纤瘦,如玉居高,能看见他光洁平坦的额头上一双锋眉,叫清晨的阳光拂着,根根分明。他轻轻松了那鞭子,抱拳远远对着坐在圈椅上的陈贡施了一礼,问道:“可是陈氏族长?” 这一礼动作行云流水,姿态谦和,不卑不亢,是世家子弟才有的好气度。如玉还叫人吊在柱子上狼狈不堪,却也暗赞一声。 陈贡方才还见这男子远在大路上,哪知他身形快到无法分辩,于片刻间竟就冲到了麦场上,捉住了那要甩到如玉身上的鞭子。他起身走了过来,左右四顾,抱起了拳头却不知该如何称呼这突然而来,一身贵家之气,一口京腔的陌生男子。 里正陈宝儿气喘嘘嘘拨开人群的肩膀,上前打着哈哈儿笑道:“族长大老爷,这正是咱们陈家村新来的里正,从京里来此的张君,张大人。” 张君?陈贡还礼,不动声色打量着面前这年轻人。白面净肤,锋眉秀目,极俊俏的面相。永国公府的二公子,武德大将军的弟弟,这些名头已叫陈贡咂舌。更何况听闻他还是去年甲榜第三的探花郎,这样一个人才被贬到陈家村来做个里正,真可谓是从云端摔入泥尘。 张君四顾,见麦场上一众的男子皆定目看着自己,转身自陈宝儿所背的行囊中抽出一柄长剑,纵腰跃步,挥剑,斩断吊着发财娘子的绳子,在众人一声惊呼中稳稳将她抱住,随即放落到了麦场上。 如玉眨巴着双眼,眼睁睁看着这白衣如练的男子忽然腾空而起,挥剑,那绳子断掉的瞬间,她便稳落到了他怀里。那是一股极淡的皂荚气息,淡而清正,平稳而硬实的胸膛,心跳缓和。她虽顶着个寡妇名号,正经来说却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因着那突然坠落的恐惧感攀手在他紧实的腰上,感觉到他腰上肌肉的扭动,又松了手,通红着脸心下暗叫道:完了完了,只怕这人要觉得我是在臊皮他,吃他豆腐了。 张君松了两个妇人,掸了掸衣上的皱褶,出口仍是温和无比的声音:“不过两个弱女子而已,如此楚楚可怜的样子,陈氏族长您又何必与她们为难?” 陈贡方才看张君这如鹞似鹄的身形,着实吃了一惊,还以为他要驳自己的族律族法,用《大历法典》来为两个寡妇辩一场。谁知他竟张嘴就是楚楚可怜四个字,正暗印了他来之前秦州府中诸人对他的评价:眼浅心弱,两目惟色八个字。 他心头压下一声冷笑,拍了拍手道:“既张大人觉得她们楚楚可怜,那我就放了她们这一回reads();。可我仍是那句话,族律不得不尊,这一村的妇人们,有谁再胆敢私自走村串户,到镇上赶集而不事先请问过族中,一律吊起来打!” 如玉也不用人扶,起身揉着自己方才被绑的青青紫紫的腕子,转身出大麦场,再走两步回头,便见那面白似玉的俏里正亦在回望自己。他方才鹞起鹘落那两下子着实惊艳,叫如玉到此时心头还不停突突着。 一听这话,如玉就知道赵如诲所说的,仍是金满堂。 她一把甩开了赵如诲,见安康也在门上站着,连忙回头喝道:“安康,去把你大伯叫来,只说咱家来混人了,叫他给我赶来!” 安康一溜烟儿跑出门,连院子都不出,隔着低矮的院墙就叫起了陈传。如玉甩开赵如诲的手,隔窗将针线筐放进了西屋,小脸儿拉了寒霜在院子里站着,赵如诲此时仍还强撑着:“我是你娘家哥哥,谁来我也不怕,不就是陈传嘛,叫他来,我倒要跟他理论理论。他兄弟当年五两银子就把你给拐走了,在这家里当牛做马五六年,早都替他家攒够了本儿,如今你就该跟我走。” 他话音才落,一阵沉沉脚步声,冲进门来的不止陈传,还有陈金。一进门,陈传一把撕起赵如诲的衣领就将了拷到了墙上,随即捏起拳头问道:“他大舅,安实还没过三七,你就来抢人了是怎的?” 如玉转身进了西屋,关上门又合上窗,盘腿坐在炕上闷闷做着针线,乍耳听着外头赵如诲与陈传两个吵闹的声音,咬牙暗骂道:狗咬狗,一嘴毛,咬吧,打破头撕破脸才好了。反正我日子不好过,大家日子都别想好过。 * 这边张君出了如玉家,站在缓坡上的溪边簇眉看了半天那院子里的热闹,转上上了垭口,便见肩上背着斗笠挎着褡裢的沈归在垭口上站着。他这样子,显然是要走了。 张君抱拳问道:“沈先生这是要走?” 沈归低头忍着笑道:“不过回来看一眼老母,既看过了,还得去干那行脚走贩的营生。至于我家,没什么好翻的,朽木烂椅,翻坏了也修不好它。张兄,恕沈某直言一句,这里没有你想要找的东西,若你不信,自可掘地三尺,只记得徜若刨了我家祖坟,记得收拾骨头填埋上即可。” 虽然说张君翻的狼伉,但凳子是如玉坐坏的,而他还真没有到要刨沈归家祖坟的地步。 张君面色十分诚恳的迎上沈归:“不瞒先生,我也不过是半途接到密令,才听说有这么档子荒唐事情。果真要是你偷了那东西,以我一个弱书生想抓也抓不住你,不过应付差事而已,咱们各行其便。你看可好?” 沈归再不言语,冷笑了两声,背着褡裢转身往垭口后头,仍是往山里头走了。 张君目送沈归离去,长舒一口气。 在垭口上站了许久,那一袭袍子,叫春日里微暖的风吹着,垭口两侧的桃花皆在绽枝,一丛丛的迎春花,艳黄不过,俗气不过,完全不是如玉画里的颜色,没有那样的清冷艳丽,就如这山村的世态一般,一眼是恶,一眼是善,善恶不能分明。 万幸的是,他总算不必和沈归穿着一样的袍子,在她家屋檐下等饭了。 * 既如玉不肯往镇上去见那贵人,那贵人便要屈尊到陈家村来见如玉了。次日一早,陈家村村头上,村长陈贡带着村东头的一群男子们,穿的人模狗样,站的五王八猴,依次排开了等着。约到农村晨起吃干粮的时刻,大路上远远而至一趁八人大轿,先有八个黑衣壮汉抬着,再有八个黑衣大汉在旁换肩,此外另还有随从若干,一路简直威风凛凛就来了。 陈家村这一头人群中已经起了骚动,人人皆在悄声言语:金满堂啊,听闻秦州知府见他都要底三分头的,他竟真的来了reads();。 就算首富,也不过是个下九流的商人而已。但无论那一行当,做到了首字,人人自然就要尊他。这不,陈贡一挥手,待轿子落地的时候,一群乡民们已经在柴场上齐齐的躬腰高叫着:“草民们见过金老爷!” 掀帘子的,是一只软绵绵,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儿。魏氏就在柴垛后站着,对着百岁娘子撇嘴道:“瞧那只小胖手儿,端得一只挖钱的好手!怪道他能做首富了。” 这小胖手儿上四指齐齐戴着四枚金镶宝石的戒指,从红到蓝到绿到墨,叫阳光闪耀着,简直要晃瞎了乡民们的眼睛。 陈贡上前牵起那只手,意外的,下来的竟不是个小胖子。面白肤细,双眼皮深深,个子略矮的一个男人,穿的是一件白色内袍,外套藕色长衣,因那肤白,一个五十岁的男人,竟然也能压住那鲜亮的颜色,还有十分的贵气。或者有钱保养的好,除了肚子有点大以外,他简直是个书生模样。 魏氏赞道:“说他五十岁谁能信?咱们村的男子们,除了沈归,也没谁过了三十还有他的年轻相貌。” 她这回是真的拈酸吃上了醋。她那堂妹,人材还没有她生的好,卖去给这金满堂作妾,一村子的人也曾笑话过,将那金满堂形容的像个能吃人的怪兽一样。日子过的再苦,魏氏总还能以此开解自己:就算陈金再差,我也是他的妻子,他也再不能纳妾的。 可今日见了这金满堂,魏氏才真的委屈起来。这样风度相貌的男人,白得一回睡都是福气,她那堂妹给他作妾,他连她一家都能养了,真真人的福气难料。 有赵如诲这个娘家哥哥作引导,陈贡反而要退后几步。几十个人簇拥着,如迎佛菩萨下降一般迎着金满堂往如玉家而去。 金满堂边走边看,边叹道:“如诲啊,不是哥哥我教训你,你这孩子办事情太不地道。这地方那里是能住人,能息养人的地方?” 赵如诲一边点头称是,笑着伸手把金满堂往上领着。 * 如玉早起送饭才知沈归走了,不得已又准备把那衣服改瘦一点,送给陈金穿。改完袍子才晾了点麦子与粟子准备淘洗了要磨的功夫,便听得自家门外又是一阵十分热闹的脚步声。 金满堂不必人领着,先就进了如玉家的大门。站在门上看了许久,光瞧那背景,宽衫不掩纤姿,行走利落脚步生风。再她一转身,鸦鬓鹅蛋儿脸,细白的腻肤叫太阳照着,一双柳眉下清波似的眼儿,悬鼻下肉嘟嘟两瓣唇微嘟。以他的老辣眼光,端地还是个处子之身。 金满堂不由一声暗赞:赵如诲这厮虽是个混人,一句话却没说错,这赵如玉长大以后,果真是如花似玉! 如玉正在晾粮食,侧过身子也正簇眉望着那略有些眼熟的男人。六岁那年,她随父亲到渭河县金满堂家里,还着这人抱过的。那时候他就这个样子,如今仍还是这个样子。 如玉那知赵如诲竟把这样一尊神给请到家里来了,她一边拍着手上的粟子一边问道:“可是金伯伯?” 赵如诲已从后面窜了进来,连声叫道:“别叫乱了辈份,我叫他一声金哥,你也得这么叫。快叫你家那老婆婆准备茶饭,怎么能就叫金哥这样站着?” 魏氏已经从诸多人的身后,连自己带两个姑娘都撕扯了进来,连声应道:“奴家这就去替金老爷准备茶饭去。” 她一边摘着如玉的围裙,一边堆着笑儿凑近了道:“论起来,奴家当是要叫金老爷一声姐夫的,我那好妹子,这些年可在您家过的好么?” 金满堂身边有名份的妾室至少不下二十,天知道那一个才是她妹妹reads();。况且,这一回金满堂来相看的,还是魏氏的媳妇辈。金满堂那样精明的人,自然不肯与这些俗妇们多作攀缠,所以虽然面上仍是笑笑呵呵,却也对着赵如诲暗暗摆手。 赵如诲虽然落魄,可从小惯会看人脸色。此时连推带搡将魏氏往厨房推着:“要备茶饭就备茶饭,余话不要多说?” 金满堂仍是笑嘻嘻的,捏着拇指上那一两寸宽的羊脂玉扳指转着,招手叫陈贡到近前来,仰着脖子半眯着眼道:“我欲要与我这小妹妹多说几句话儿,这院子里不该有的人就都清出去,等我们兄妹说完了,咱们再聊咱们的,陈兄以为如何? 陈贡此时扬手,手底下一群人连安康老娘都给捉弄走了,不过片刻之间,这院子里就剩了金满堂与如玉两个。魏氏鸡贼,躲到了厨房案板下,此时仍还乍乍耳朵偷听着。 自打安实丧去,如玉家就仿佛成了块兵书上所说的必争之地。先来条狗,转了一圈儿,给条狼吓跑了。再来条狼,转一圈儿,又给老虎吓跑啊。如今这老虎堂而皇之坐到庭园中,如玉自己竟就想不到还能有那路神仙能对付他。 虎哥娘见自己头一回发威如玉不敢支声,心中越发得意,故意大声对冯氏说道:“嫂子,说句大实话,我就看不上如玉那样儿的。太娇俏,娇的跟那画儿里出来的一样,你瞧瞧那细腰,一看就是个没力气的,你看她花拳绣腿一天干的欢,花样子而已。我喜欢你们二房三妮儿那样的,墩实的大屁股,一看就好生养,结实的大膀子,一看就能扛能挑。” 冯氏辩道:“就你家虎哥那半闷不憨的样子,如玉能点头就不错了,你还敢挑拣?” 虎哥娘声音越发的大,简直是无所顾忌的样子:“男人憨一点有什么不好?我家虎哥虽然憨,有的是力气。她如玉有什么?不就生的俊俏,俊俏又不能当饭吃,还要勾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在屁股后面跟着,说实话,我就嫌弃她这一点。” 她边说这话,边还打量着如玉,一手指着道:“你瞧她干活那点花样儿架势,整片地里就她跑的最欢实,好似最卖力似的,但其实活儿干的不精也不细。这个样子干活儿那里成,我就说句实话,像她这干活儿的样子,等到了我们家,我得好好调/教调/教才行,必得要褪掉她一层皮,才叫她知道如何老老实实当个庄稼人。” 北方人下地,因土宽地展,每到农忙,必得要几家子帮衬着才能把应季的谷物种进地里去。若论最辛苦的,当然是那个架着犁耕地的。再次的,自然是跟在后头洒籽种的那个。如玉只喝了碗汤便一直跟在陈传后头洒籽种,三家的地通篇洒过去又通篇洒过来,这活儿要手细,要全神贯注,还要洒手好,否则太稀或着太稠菜籽都不能长好的。 因如玉的手细,籽种抓的准,这些年洒籽种,陈传从来不肯经过别人的。 就算如玉年轻肯吃苦,一只手甩抡着籽种跟着大步子直往前冲的陈传,到日上三竿时也疲累嘴焦,再虎哥娘的嘴跟那刀子似的,一句句全是侮她的言语。 这若是泼性一点的妇人,此时早冲上去与虎哥娘扭打并要撕烂她的嘴了。如玉也不过十八岁,虽顶着妇人的名声,却还是姑娘一样,自然没有那样的气性也没有能治住那中年妇人的力气,也不能为了一个泼妇自己也去当泼妇,况且,当人撒泼的事她也干不出来,但她心里自然也咽不下这口气,此时闷洒着种子,一边听虎哥娘的笑声愈盛,瞄见天上一只大雁自山脊尖叫一声飞了过去,仰着脖子指着那大雁叫道:“早春三月的那个黑了心肝儿的在打猎,瞧那雁儿中了箭,啧!啧!……” 她要急起来,一路便弹起了舌头,伸长了手臂一路指着,最后落在不远处那一棵松树下,叫道:“瞧瞧,落那儿了!” “哪儿了哪儿呢?”虎哥娘下意识一把推开冯氏,再掰过魏氏的肩膀,一路跑的比谁都快,边跑边喊叫道:“天上落下来的东西,谁捡着了就是谁的,我家虎哥爱吃肉,这东西你们可不能跟我抢!” “哎哟!”忽而虎哥娘一声尖叫,只听哐啷啷一声,整个人竟从半山腰上那棵松树下哧溜溜的滑了下来reads();。 魏氏与冯氏两个一路跑过去,眼见虎哥娘右脚上夹着只兽夹。那兽夹锋齿合上,恰将虎哥娘一只右脚锁在里头。那锋齿咬合的地方,已经刺穿了虎哥娘的右脚,血自铁绣斑斑的兽夹上往外溢着。 陈传也连忙跑过去,几人合力扳开兽夹。虎哥娘那里受过这种疼痛,一条腿显显是要报废了。她一边嚎哭着一边叫骂:“短命的、夭寿的,谁把兽夹安在那里?夹折了我的腿,我上他家吃去。” 替发财娘子挑粪的皮皮叔也自远处而来,拿指揩着发财娘子的油道:“好死不死撞上这个泼货,要叫她知道是我的兽夹,只怕我就不得消停了,咱们快走!” 发财娘子虽昨日被吊起来一顿毒打,但春耕三月的时节,只要逃不出去,地里的活儿还是得爬起来干。她脸是好的,仍还穿的花红柳绿罩不住手足,袖口那鞭痕触目惊心,指着如玉飞眼道:“是你使的坏吧!那大雁那里中了箭,明明飞的远着了。” 如玉放下盛籽种的挎篮扇着脸上的汗,一脸的老实诚恳:“你可别乱说话,大雁虽中了箭,只怕飞远了,你是要让这泼货到我家吃去不成?” 发财娘子是个高颧骨的刻薄脸儿,冷扫了一眼暗咒道:“虎哥本就是个半傻子,你看他娘那泼样儿,再有两个伯伯撑腰,往后你若嫁过去,还能有你的好儿?我一想起她半夜跑到镇上告我的黑状,叫陈贡来抓我我就来气,你就该夹断她的腿。” 她本来已经逃出柏香镇的地界儿了,谁知虎哥娘连夜跑到柏香镇上报到族长陈贡那里。陈贡亲自带着邻村的男子,连绑带拖就又把她个拖回来了。 如玉看她脖子上那鞭痕越发觉得可怜,低声责道:“往后别叫那老皮皮给你挑肥,自己使把力儿呗。既你不想嫁他,就别借他的力,这老货总没安好心。” 种完一大块三亩的田地,天也眼看擦了黑。虎哥娘破嗓子的嚎声满村子都能听得着,可这百十来户人家的大村子里,究竟是谁往那里放了个兽夹,却成了个谜。 待所有人都走了,如玉拿锄背刨匀几块地角划拉的平平展展,在初春的冷风中叉腰站在田梗上发呆。没有生过孩子丈夫就死了的寡妇,就算守节都不能名正言顺。她嫁到这村里六年,再勤快没有的干了六年,一边替自己攒着光阴,一边公公死时祸掉一笔,丈夫安实病时又祸掉一笔。但好在她与婆婆两个省吃俭用又勤快,如今虽说穷,有粮有面有清油,日子总还能很丰盛的过下去。 可安实的死是避不开的,满打满算到今天,陈安实死了才不过六天而已,坟头的土都还未干,虎哥娘就敢直冲到她面前说这样的话,真等到了七七四十九日那送魂纸烧完,若是虎哥娘再把族长等人请到村里来,难道她果真就要被逼着嫁给虎哥,去受虎哥娘那泼妇的欺侮? 如玉闷头叹了一声,回头看了眼垭口上,那房子在夕阳中无声孤寂,显然,昨日那飞身救了自己的里正大人,玉面白袍的探花郎,经了一夜的苦寒已经给吓跑了。 他那个人,连带昨日曾发生过的事情,似乎都不是真的。而是她实在疲于应付这琐碎而又无望的生活,凭空臆想出来的一段荒唐绮幻之梦。 山脚下自家的院子里,眼能瞅见的猪已饿的拱门,鸡满院子乱窜,两间屋子黑灯瞎火,还有几张嘴等着她去喂。 晚上收拾着吃过了饭,自沈归老娘家端碗回来,天色已然擦黑。一路想着虎哥娘叫那兽夹夹住右脚时的痛苦嘶嚎,如玉心中不觉得羞愧,反而有些痛快。 皮皮叔爱帮别家妇人们干活儿,自已却是个懒人,不肯喂猪,一年到头的肉,便是山上下个兽夹套兔子。偏如玉爱些小动物,有了剩菜剩饭总爱往后院门上留一口。兔子们走惯了路,皮皮叔便寻着那路径放兽夹,如玉前脚喂肥,他后脚一夹,一顿饱腹。 正是因为如玉知道那棵松树下有兽夹,才要故意诓虎哥娘去,若能咬着,叫她回家躺个十天半月,省那说嘴的功夫reads();。若是咬不着,也得说虎哥娘的运气好。 如玉想到此,脸上一扫前几日的阴霾,唇角含着丝笑意进了厨房,自灶下引火出来点着了油灯,对着油灯噗嗤笑了一声,忽而觉得屋子里有些不对劲儿。她抬头,便见张君高高的个子,眉间暗浮着丝桃花春意,正在她家厨房的地上站着。 进门时颜面上的滋喜还未褪去,此时猛乍乍见张君就站在自己面前,如玉一边艰难的拉着脸,一边问道:“里正大人为何在此?” 张君摊了摊手道:“给我下碗面吃!” 三妮与冯氏两个一并走了出来,两人齐声道:“有啊,一只中了箭的大雁,到山腰拐个弯,飞到后后山去了。明明是你太心急,怎么就怪上我家如玉了?” 虎哥娘心头闷了一口老血,还没转过弯儿来,将这一家子的妇人们一排排扫过去,再眼望院子里,陈传高肩挺背负着手,在临崖的矮院墙外站着,陈结实与陈金两个形样窝囊萎琐的站在他两侧。 她一声尖嚎随即坐到地上两甩将头发甩松,拍着地哭嚎起来:“你们一房的人竟合起来要将白的描成黑,黑的描成白,虎哥,娘这辈子还没有叫人如此欺压过,娘不活了。” 农村妇女若要能在村子里横行霸道,这骂人的功夫就必得要好。而骂人,也不能尽是脏话,要能戳人的痛,掐人的疮,还要句句都能掐到实处,掐到点儿。虎哥娘有一回与发财媳妇吵架,从清清早儿起来足足骂到天色尽黑,水不喝饭不吃,直把个发财媳妇骂到差点跳河。 魏氏却是另一种骂法,她慢丝条理,甜言细语,仿佛是在跟你唠家长,却有本事将你前三辈的老底儿全兜出来。骂着骂着,自然骚/货来贱货去,日破天的话也就出来了。 如玉听她们也骂的差不多了,吩咐圆姐儿道:“这也骂的太难听,把虎哥放进来,我得挑了他这个脓疮。” 圆姐儿听几家子长辈的破烂事儿还未听够,皱了眉头娇声道:“嫂了,虎哥进来若是欺侮你怎么办?让我娘他们骂出去就完了,你再不必搀和的。” 如玉笑着摇头,推着圆姐儿:“我自有我的主张,你快去给我传话儿。” 她央动二房和三房一齐来此,可不单单是叫魏氏和冯氏吵个痛快,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果然圆姐儿出门不久,虎哥便跟着圆姐儿进了门。 若是离了他娘,虎哥也还算个懂事的孩子。进门来先躬身叫了声三娘,接着便低声叫道:“如玉!” 这愣头青的汉子,白长了一幅有力气的好身板儿,脑子又直又听他娘的话。但这会儿娘不在跟前儿,他夜夜炕头上咬牙想着的漂亮小媳妇儿此时那娇俏俏的脸上一层寒霜,鹅蛋脸上绯红的唇因怒火而嘟着,站在厅屋檐下,低头冷冷俯视着他,见他进门,随即问道:“虎哥,你娘这样骂我,你觉得对么?” 虎哥没反应过来,摸了把脸直愣愣望着如玉,半天才道:“那是我娘。” “你是不是想娶我?” 虎哥当然想,做梦都想,疯了一样的想,可如玉脸色变的太快,那含着挑衅的小眼神儿,与这乡里姑娘们完全不同的水白嫩皮子,此时竟看的他脑子都昏了,他仍还盯着如玉,口水都快下来了。 如玉手本来在身后,此时拎着把菜刀拍给虎哥,随即道:“你娘骂我婆婆,这是我不能忍的。你此时出去,一刀抹了你娘,我就嫁给你。” 这话一出,非但虎哥,便是圆姐儿都吓得一跳。虎哥摸了摸头:“那怎么行?” 第48章 小衣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只要购买比例超过30%就可正常阅读!赵如诲许是喝了点儿酒,这时候已经伸着手来拉扯如玉的胳膊:“快快儿的,有人在镇上等着你了。这一回,不但你要掉进福窝儿,连哥哥我,也能借着首富家的生意,重新振奋咱们赵家啦!” 一听这话,如玉就知道赵如诲所说的,仍是金满堂。 她一把甩开了赵如诲,见安康也在门上站着,连忙回头喝道:“安康,去把你大伯叫来,只说咱家来混人了,叫他给我赶来!” 安康一溜烟儿跑出门,连院子都不出,隔着低矮的院墙就叫起了陈传。如玉甩开赵如诲的手,隔窗将针线筐放进了西屋,小脸儿拉了寒霜在院子里站着,赵如诲此时仍还强撑着:“我是你娘家哥哥,谁来我也不怕,不就是陈传嘛,叫他来,我倒要跟他理论理论reads();。他兄弟当年五两银子就把你给拐走了,在这家里当牛做马五六年,早都替他家攒够了本儿,如今你就该跟我走。” 他话音才落,一阵沉沉脚步声,冲进门来的不止陈传,还有陈金。一进门,陈传一把撕起赵如诲的衣领就将了拷到了墙上,随即捏起拳头问道:“他大舅,安实还没过三七,你就来抢人了是怎的?” 如玉转身进了西屋,关上门又合上窗,盘腿坐在炕上闷闷做着针线,乍耳听着外头赵如诲与陈传两个吵闹的声音,咬牙暗骂道:狗咬狗,一嘴毛,咬吧,打破头撕破脸才好了。反正我日子不好过,大家日子都别想好过。 * 这边张君出了如玉家,站在缓坡上的溪边簇眉看了半天那院子里的热闹,转上上了垭口,便见肩上背着斗笠挎着褡裢的沈归在垭口上站着。他这样子,显然是要走了。 张君抱拳问道:“沈先生这是要走?” 沈归低头忍着笑道:“不过回来看一眼老母,既看过了,还得去干那行脚走贩的营生。至于我家,没什么好翻的,朽木烂椅,翻坏了也修不好它。张兄,恕沈某直言一句,这里没有你想要找的东西,若你不信,自可掘地三尺,只记得徜若刨了我家祖坟,记得收拾骨头填埋上即可。” 虽然说张君翻的狼伉,但凳子是如玉坐坏的,而他还真没有到要刨沈归家祖坟的地步。 张君面色十分诚恳的迎上沈归:“不瞒先生,我也不过是半途接到密令,才听说有这么档子荒唐事情。果真要是你偷了那东西,以我一个弱书生想抓也抓不住你,不过应付差事而已,咱们各行其便。你看可好?” 沈归再不言语,冷笑了两声,背着褡裢转身往垭口后头,仍是往山里头走了。 张君目送沈归离去,长舒一口气。 在垭口上站了许久,那一袭袍子,叫春日里微暖的风吹着,垭口两侧的桃花皆在绽枝,一丛丛的迎春花,艳黄不过,俗气不过,完全不是如玉画里的颜色,没有那样的清冷艳丽,就如这山村的世态一般,一眼是恶,一眼是善,善恶不能分明。 万幸的是,他总算不必和沈归穿着一样的袍子,在她家屋檐下等饭了。 * 既如玉不肯往镇上去见那贵人,那贵人便要屈尊到陈家村来见如玉了。次日一早,陈家村村头上,村长陈贡带着村东头的一群男子们,穿的人模狗样,站的五王八猴,依次排开了等着。约到农村晨起吃干粮的时刻,大路上远远而至一趁八人大轿,先有八个黑衣壮汉抬着,再有八个黑衣大汉在旁换肩,此外另还有随从若干,一路简直威风凛凛就来了。 陈家村这一头人群中已经起了骚动,人人皆在悄声言语:金满堂啊,听闻秦州知府见他都要底三分头的,他竟真的来了。 就算首富,也不过是个下九流的商人而已。但无论那一行当,做到了首字,人人自然就要尊他。这不,陈贡一挥手,待轿子落地的时候,一群乡民们已经在柴场上齐齐的躬腰高叫着:“草民们见过金老爷!” 掀帘子的,是一只软绵绵,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儿。魏氏就在柴垛后站着,对着百岁娘子撇嘴道:“瞧那只小胖手儿,端得一只挖钱的好手!怪道他能做首富了。” 这小胖手儿上四指齐齐戴着四枚金镶宝石的戒指,从红到蓝到绿到墨,叫阳光闪耀着,简直要晃瞎了乡民们的眼睛。 陈贡上前牵起那只手,意外的,下来的竟不是个小胖子。面白肤细,双眼皮深深,个子略矮的一个男人,穿的是一件白色内袍,外套藕色长衣,因那肤白,一个五十岁的男人,竟然也能压住那鲜亮的颜色,还有十分的贵气。或者有钱保养的好,除了肚子有点大以外,他简直是个书生模样reads();。 魏氏赞道:“说他五十岁谁能信?咱们村的男子们,除了沈归,也没谁过了三十还有他的年轻相貌。” 她这回是真的拈酸吃上了醋。她那堂妹,人材还没有她生的好,卖去给这金满堂作妾,一村子的人也曾笑话过,将那金满堂形容的像个能吃人的怪兽一样。日子过的再苦,魏氏总还能以此开解自己:就算陈金再差,我也是他的妻子,他也再不能纳妾的。 可今日见了这金满堂,魏氏才真的委屈起来。这样风度相貌的男人,白得一回睡都是福气,她那堂妹给他作妾,他连她一家都能养了,真真人的福气难料。 有赵如诲这个娘家哥哥作引导,陈贡反而要退后几步。几十个人簇拥着,如迎佛菩萨下降一般迎着金满堂往如玉家而去。 金满堂边走边看,边叹道:“如诲啊,不是哥哥我教训你,你这孩子办事情太不地道。这地方那里是能住人,能息养人的地方?” 赵如诲一边点头称是,笑着伸手把金满堂往上领着。 * 如玉早起送饭才知沈归走了,不得已又准备把那衣服改瘦一点,送给陈金穿。改完袍子才晾了点麦子与粟子准备淘洗了要磨的功夫,便听得自家门外又是一阵十分热闹的脚步声。 金满堂不必人领着,先就进了如玉家的大门。站在门上看了许久,光瞧那背景,宽衫不掩纤姿,行走利落脚步生风。再她一转身,鸦鬓鹅蛋儿脸,细白的腻肤叫太阳照着,一双柳眉下清波似的眼儿,悬鼻下肉嘟嘟两瓣唇微嘟。以他的老辣眼光,端地还是个处子之身。 金满堂不由一声暗赞:赵如诲这厮虽是个混人,一句话却没说错,这赵如玉长大以后,果真是如花似玉! 如玉正在晾粮食,侧过身子也正簇眉望着那略有些眼熟的男人。六岁那年,她随父亲到渭河县金满堂家里,还着这人抱过的。那时候他就这个样子,如今仍还是这个样子。 如玉那知赵如诲竟把这样一尊神给请到家里来了,她一边拍着手上的粟子一边问道:“可是金伯伯?” 赵如诲已从后面窜了进来,连声叫道:“别叫乱了辈份,我叫他一声金哥,你也得这么叫。快叫你家那老婆婆准备茶饭,怎么能就叫金哥这样站着?” 魏氏已经从诸多人的身后,连自己带两个姑娘都撕扯了进来,连声应道:“奴家这就去替金老爷准备茶饭去。” 她一边摘着如玉的围裙,一边堆着笑儿凑近了道:“论起来,奴家当是要叫金老爷一声姐夫的,我那好妹子,这些年可在您家过的好么?” 金满堂身边有名份的妾室至少不下二十,天知道那一个才是她妹妹。况且,这一回金满堂来相看的,还是魏氏的媳妇辈。金满堂那样精明的人,自然不肯与这些俗妇们多作攀缠,所以虽然面上仍是笑笑呵呵,却也对着赵如诲暗暗摆手。 赵如诲虽然落魄,可从小惯会看人脸色。此时连推带搡将魏氏往厨房推着:“要备茶饭就备茶饭,余话不要多说?” 金满堂仍是笑嘻嘻的,捏着拇指上那一两寸宽的羊脂玉扳指转着,招手叫陈贡到近前来,仰着脖子半眯着眼道:“我欲要与我这小妹妹多说几句话儿,这院子里不该有的人就都清出去,等我们兄妹说完了,咱们再聊咱们的,陈兄以为如何? 陈贡此时扬手,手底下一群人连安康老娘都给捉弄走了,不过片刻之间,这院子里就剩了金满堂与如玉两个。魏氏鸡贼,躲到了厨房案板下,此时仍还乍乍耳朵偷听着。 自打安实丧去,如玉家就仿佛成了块兵书上所说的必争之地。先来条狗,转了一圈儿,给条狼吓跑了。再来条狼,转一圈儿,又给老虎吓跑啊reads();。如今这老虎堂而皇之坐到庭园中,如玉自己竟就想不到还能有那路神仙能对付他。 虎哥娘见自己头一回发威如玉不敢支声,心中越发得意,故意大声对冯氏说道:“嫂子,说句大实话,我就看不上如玉那样儿的。太娇俏,娇的跟那画儿里出来的一样,你瞧瞧那细腰,一看就是个没力气的,你看她花拳绣腿一天干的欢,花样子而已。我喜欢你们二房三妮儿那样的,墩实的大屁股,一看就好生养,结实的大膀子,一看就能扛能挑。” 冯氏辩道:“就你家虎哥那半闷不憨的样子,如玉能点头就不错了,你还敢挑拣?” 虎哥娘声音越发的大,简直是无所顾忌的样子:“男人憨一点有什么不好?我家虎哥虽然憨,有的是力气。她如玉有什么?不就生的俊俏,俊俏又不能当饭吃,还要勾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在屁股后面跟着,说实话,我就嫌弃她这一点。” 她边说这话,边还打量着如玉,一手指着道:“你瞧她干活那点花样儿架势,整片地里就她跑的最欢实,好似最卖力似的,但其实活儿干的不精也不细。这个样子干活儿那里成,我就说句实话,像她这干活儿的样子,等到了我们家,我得好好调/教调/教才行,必得要褪掉她一层皮,才叫她知道如何老老实实当个庄稼人。” 北方人下地,因土宽地展,每到农忙,必得要几家子帮衬着才能把应季的谷物种进地里去。若论最辛苦的,当然是那个架着犁耕地的。再次的,自然是跟在后头洒籽种的那个。如玉只喝了碗汤便一直跟在陈传后头洒籽种,三家的地通篇洒过去又通篇洒过来,这活儿要手细,要全神贯注,还要洒手好,否则太稀或着太稠菜籽都不能长好的。 因如玉的手细,籽种抓的准,这些年洒籽种,陈传从来不肯经过别人的。 就算如玉年轻肯吃苦,一只手甩抡着籽种跟着大步子直往前冲的陈传,到日上三竿时也疲累嘴焦,再虎哥娘的嘴跟那刀子似的,一句句全是侮她的言语。 这若是泼性一点的妇人,此时早冲上去与虎哥娘扭打并要撕烂她的嘴了。如玉也不过十八岁,虽顶着妇人的名声,却还是姑娘一样,自然没有那样的气性也没有能治住那中年妇人的力气,也不能为了一个泼妇自己也去当泼妇,况且,当人撒泼的事她也干不出来,但她心里自然也咽不下这口气,此时闷洒着种子,一边听虎哥娘的笑声愈盛,瞄见天上一只大雁自山脊尖叫一声飞了过去,仰着脖子指着那大雁叫道:“早春三月的那个黑了心肝儿的在打猎,瞧那雁儿中了箭,啧!啧!……” 她要急起来,一路便弹起了舌头,伸长了手臂一路指着,最后落在不远处那一棵松树下,叫道:“瞧瞧,落那儿了!” “哪儿了哪儿呢?”虎哥娘下意识一把推开冯氏,再掰过魏氏的肩膀,一路跑的比谁都快,边跑边喊叫道:“天上落下来的东西,谁捡着了就是谁的,我家虎哥爱吃肉,这东西你们可不能跟我抢!” “哎哟!”忽而虎哥娘一声尖叫,只听哐啷啷一声,整个人竟从半山腰上那棵松树下哧溜溜的滑了下来。 魏氏与冯氏两个一路跑过去,眼见虎哥娘右脚上夹着只兽夹。那兽夹锋齿合上,恰将虎哥娘一只右脚锁在里头。那锋齿咬合的地方,已经刺穿了虎哥娘的右脚,血自铁绣斑斑的兽夹上往外溢着。 陈传也连忙跑过去,几人合力扳开兽夹。虎哥娘那里受过这种疼痛,一条腿显显是要报废了。她一边嚎哭着一边叫骂:“短命的、夭寿的,谁把兽夹安在那里?夹折了我的腿,我上他家吃去。” 替发财娘子挑粪的皮皮叔也自远处而来,拿指揩着发财娘子的油道:“好死不死撞上这个泼货,要叫她知道是我的兽夹,只怕我就不得消停了,咱们快走!” 发财娘子虽昨日被吊起来一顿毒打,但春耕三月的时节,只要逃不出去,地里的活儿还是得爬起来干。她脸是好的,仍还穿的花红柳绿罩不住手足,袖口那鞭痕触目惊心,指着如玉飞眼道:“是你使的坏吧reads();!那大雁那里中了箭,明明飞的远着了。” 如玉放下盛籽种的挎篮扇着脸上的汗,一脸的老实诚恳:“你可别乱说话,大雁虽中了箭,只怕飞远了,你是要让这泼货到我家吃去不成?” 发财娘子是个高颧骨的刻薄脸儿,冷扫了一眼暗咒道:“虎哥本就是个半傻子,你看他娘那泼样儿,再有两个伯伯撑腰,往后你若嫁过去,还能有你的好儿?我一想起她半夜跑到镇上告我的黑状,叫陈贡来抓我我就来气,你就该夹断她的腿。” 她本来已经逃出柏香镇的地界儿了,谁知虎哥娘连夜跑到柏香镇上报到族长陈贡那里。陈贡亲自带着邻村的男子,连绑带拖就又把她个拖回来了。 如玉看她脖子上那鞭痕越发觉得可怜,低声责道:“往后别叫那老皮皮给你挑肥,自己使把力儿呗。既你不想嫁他,就别借他的力,这老货总没安好心。” 种完一大块三亩的田地,天也眼看擦了黑。虎哥娘破嗓子的嚎声满村子都能听得着,可这百十来户人家的大村子里,究竟是谁往那里放了个兽夹,却成了个谜。 待所有人都走了,如玉拿锄背刨匀几块地角划拉的平平展展,在初春的冷风中叉腰站在田梗上发呆。没有生过孩子丈夫就死了的寡妇,就算守节都不能名正言顺。她嫁到这村里六年,再勤快没有的干了六年,一边替自己攒着光阴,一边公公死时祸掉一笔,丈夫安实病时又祸掉一笔。但好在她与婆婆两个省吃俭用又勤快,如今虽说穷,有粮有面有清油,日子总还能很丰盛的过下去。 可安实的死是避不开的,满打满算到今天,陈安实死了才不过六天而已,坟头的土都还未干,虎哥娘就敢直冲到她面前说这样的话,真等到了七七四十九日那送魂纸烧完,若是虎哥娘再把族长等人请到村里来,难道她果真就要被逼着嫁给虎哥,去受虎哥娘那泼妇的欺侮? 如玉闷头叹了一声,回头看了眼垭口上,那房子在夕阳中无声孤寂,显然,昨日那飞身救了自己的里正大人,玉面白袍的探花郎,经了一夜的苦寒已经给吓跑了。 他那个人,连带昨日曾发生过的事情,似乎都不是真的。而是她实在疲于应付这琐碎而又无望的生活,凭空臆想出来的一段荒唐绮幻之梦。 山脚下自家的院子里,眼能瞅见的猪已饿的拱门,鸡满院子乱窜,两间屋子黑灯瞎火,还有几张嘴等着她去喂。 晚上收拾着吃过了饭,自沈归老娘家端碗回来,天色已然擦黑。一路想着虎哥娘叫那兽夹夹住右脚时的痛苦嘶嚎,如玉心中不觉得羞愧,反而有些痛快。 皮皮叔爱帮别家妇人们干活儿,自已却是个懒人,不肯喂猪,一年到头的肉,便是山上下个兽夹套兔子。偏如玉爱些小动物,有了剩菜剩饭总爱往后院门上留一口。兔子们走惯了路,皮皮叔便寻着那路径放兽夹,如玉前脚喂肥,他后脚一夹,一顿饱腹。 正是因为如玉知道那棵松树下有兽夹,才要故意诓虎哥娘去,若能咬着,叫她回家躺个十天半月,省那说嘴的功夫。若是咬不着,也得说虎哥娘的运气好。 如玉想到此,脸上一扫前几日的阴霾,唇角含着丝笑意进了厨房,自灶下引火出来点着了油灯,对着油灯噗嗤笑了一声,忽而觉得屋子里有些不对劲儿。她抬头,便见张君高高的个子,眉间暗浮着丝桃花春意,正在她家厨房的地上站着。 进门时颜面上的滋喜还未褪去,此时猛乍乍见张君就站在自己面前,如玉一边艰难的拉着脸,一边问道:“里正大人为何在此?” 张君摊了摊手道:“给我下碗面吃!” 陈宝儿本是在哭穷哭惨,说如何干旱如何难种,听了这话,懵了片刻之后才道:“若我们陈家村截了水,下游凭这溪流吃饭的村子只怕要着急。” 张君打断了他道:“不过七八天而已,也不全断,流一条小缝儿叫它淌着,只不必断了下面的饮水即可reads();。” 他大手一挥道:“既村子里男人这么多,就先停了自家的春耕,都到这里来修坝。” 陈保儿心道修坝那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要找石头石灰,还要搭架子架土方,否则水多了一夜冲走,不过白费功儿而忆。但知县大人交待过,这里正虽是个贬官,却是京城的贵家公子,到了陈家村,要他勒束村子里的人们听他差遣,不能叫他受委屈失了官威的。 他转着脑子想了想,转寰道:“张大人,要想修座大坝,一时半会儿也办不成它,不如咱们先将它当成个事儿议着,等议好了再说?” 张君虽然不识稼穑,但总算为了考科举书读过几车书,关于水利,还曾著过十分精彩的策论。自然也知道一时半会儿修不好一座大坝。但他问这事儿,原本也不是为了修大坝,此时便微舒了眉头道:“也罢,大坝暂且缓修。但是,溪流到那大槐树的地方,此时就可以拿周围的石头筑起一个小泉来,再改开沟渠浇灌下游那几块地,就可缓了这大片春种糜子之急,你找个人,让他去办这事儿。” 陈宝儿回头,在村里男人们中打量了片刻,才犹豫着,张君指了指老皮皮道:“我看他就很好,让他去筑个小泉儿出来,再改改沟渠,那里也有他家的地,不算他吃亏。” 皮皮叔惯来好吃懒做,听了这话哎哟一声道:“大哥,我这腰不好。” 陈宝儿正要替张君竖威,威吓了一声道:“这可是咱们新来的里正大人,京里来的贵人,他一句话县太爷都要听的,你敢不听?快去!” 皮皮叔本也扛着自家的铁锹,乡里汉子们腰软胆怯,里正都怕,更何况陈宝儿还搬出了县太爷。他扛着铁锹下了田梗,一路就往溪边去了。三月山上才消融的寒冰,他自然舍不得鞋子,脱了鞋子光脚踏进去,抱起石头和着稀泥慢慢垒着。 一群男子们随在张君身后,于那大路上看着,老皮皮一个人不一会儿就裹的跟只泥猪一样,抬头瞅瞅众人,接着去垒石头。如玉洒完了自家的糜子籽种,拍净了手持起锄把才要往隔壁二房家的田里去,便见前里正陈宝儿远远的招着手。 她回头远眺了张君一眼,恰见他唇角含着些笑意,也在远远的眺着她。也许他看她的时间长了,等她看他时,便抬手,轻轻指了指扑腾的像只泥猪一样的皮皮叔,如玉眼神好,虽远也瞧见他还挑了挑眉锋。 这人来了两日,行止端地是个君子,陈宝儿还说他曾上殿试中过探花郎的。如玉此时却觉得,他那心眼儿,当是和自己一样狭促才对。她几步上了大路,走到陈宝儿身边问道:“大哥何事唤媳妇?” 陈宝儿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北方男子们的普遍相貌,脸大而黑,看面相大方厚道,实际上胆小怕事又怕媳妇,人心倒是正的。他招如玉近前,离张君等人又远了几步,才悄声问道:“你怎么把安康打发回镇上学堂里去了?” 如玉叫他问了个不着头脑,应道:“他是个学生,理当往学堂上学的,我便打发他去了。” 陈宝儿又招如玉往远处走了几步,四顾左右之后才道:“你知道我为何要将那里正大人安排到你家去吃饭?” 如玉心道:你还不是看着我面软好欺侮,弄来一个要搭吃还要搭被子的白伙食来? 陈宝儿显然看穿了如玉的心思,连连摊着两只手道:“安实与他爹接连生病又是两场葬礼,安康今春的束侑,都是你自沈归那里借的,我说的对不对?” 如玉连连使着眼色跺着脚儿道:“大哥,沈归回来过的事儿,除了我们俩再无人知的,你答应他要瞒着,就不该再说出口来。” 陈宝儿点头示意自己知道,又道:“这村子里户户虽也穷,但谁家也不及你家穷reads();。那张君是个京里来的财主,到你家吃饭,我跟他说好了一年给你家五两银子。你说说,你那亩田里一年能刨出五两银子来?我把这好差事安排给你,也是看你新寡守着个家,带着老婆婆又有个小叔子,看你可怜才照应你。 若是安康夜夜不回来宿着,那里正大人一个男人出入你家,只怕村里人要说你的闲话,到时候你要再嫁也不好再嫁,你可明白我的苦心?” 说实话,要不是陈宝儿这一番话,如玉还确实理解不了他的苦心。但他那日在东屋里交待安康那几句话实在太难听,她此时虽知他的好心,为了他的嘴坏,心里仍还带着气。想到此随即便道:“我也正要寻大哥来说说此事,我看里正大人的饭食,就叫别家管去,我家安康的学业是再不能耽搁的。从柏香镇到咱陈家村,七八里路程,有那时间,叫他在学里宿着好好读书,总比来回奔波在路上的好。” 陈宝儿退了两步,指着如玉道:“我的好弟妹,你咋就这么死脑筋呢?一年五两银子,家家为了抢他都要打破头的,你还敢往外推?” 言罢摆了摆手道:“就这么说定了,我往后到了镇上,至晚必会赶安康回家,你给里正大人把饭食一定要做好做精细,一年五两银子,那才是你的正经财主,别老盯着这几块薄田,啥也给不了你。” 本村的男子们也不过略看看好看图图欢儿就走了,张君却是从头到尾一路盯着,非得要叫老皮皮沏出一个能蓄水的小泉来。等小泉沏好了,又命陈宝儿指着他往各家的地里改沟渠。如玉一大家子种完了三亩地,至晚拭净锄头犁头要归家时,老皮皮还在地里埋头干着,张君仍还在大路上站了守着。 冯氏一路叫圆姐儿扭胳膊拽腰的怂勇着,在田梗上对正在解驴套与笼头的丈夫陈传说:“过会儿请那里正大人到咱家吃饭呗,如玉家里就一个她三娘,又是个麻眼儿,不好总劳烦如玉做饭的是不是?” 圆姐儿圆圆一张脸儿笑的甜兮兮都要乐开花儿了,连连的点着头。陈传扬高脖子长长吭了一气,将犁与套都扛到了肩上,冷冷瞪了妻子冯氏一眼道:“把你的嘴夹紧,少干这些骚□□,快些回家。” 冯氏叫自家男人这样冷眼惯了,听了这话与圆姐儿两个顿时怏了气息,却也跟着陈传走了。 如玉才在地头拿枯草拭净自家锄头,跑到溪边净过手上到大路上,便见二伯娘魏氏与三妮儿两个已经走到了张君身边,正在那里与他笑谈着。三妮儿膀大腰圆声音也粗,那笑声便是远处改沟渠的老皮皮都能听得见,也停了铁锹远远的望着这一处。 如玉挎起篮子走路近过,便听魏氏嘻嘻笑道:“这么清俊的书生,老天不开眼竟打发到我们这穷山沟里来,可真是苦了你了。二娘我今夜洗了一串腊肉,又她大姐自镇上给我送来今春的鲜笋,鲜笋炒腊肉,味道再好没有的,里正大人今夜去我家吃饭呗!” 怪道了。如玉心道难怪大伯陈传走的那样早,还要把大房俩母女都带走,合着是给二房这两母女要造个巧宗儿出来。她远远挎着篮子经过张君身边,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一双眼睛一直瞧着自己,心中十分不自在,正清了清嗓音往前走着,便听身后一声唤:“嫂子!” 如玉回头,见是安康来了,不禁有些愠怒,压低了声儿道:“不是叫你在镇子上读书,不至休沐不准回来的么,怎的今夜又回来了?” 安康埋头道:“是夫子吩咐的,我不敢不听。” 张君虽也压着嗓门,却是气急败坏的走来走去:“这村子里还有人伦吗?还有礼教吗?这些人干起事儿来怎的不回自家去,总要往那屋子里跑?” 他还住过一夜,这时候想起来,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脏的。 如玉看张君又是乍乍着双手乱走的样子,忍着笑道:“我们这里有风俗,不成偶的男女在谁家炕上睡了觉,那一家是要遭血光之灾的,所以偷情这种事情,自然是要在外头偷,怎好上自家去?” 张君这才算懂了,半天才又道:“所以,那屋子原本就是准备了给人偷情用的?” 如玉转身走到山窖门上:“你以为了?不然为什么要置铺盖?” 给猎人备脚用那种话儿,也不过一个说法而已reads();。这屋子的主要功用,还是偷情。 张君跟脚也要往外走,岂知如玉忽而止步:“我悄悄儿的先走,你等会儿再悄悄儿的出来,莫要惊着了他们。” 那一男一女的喘息自风口上往这山窖里透着,张君与如玉之间相隔不过一尺。他的目光缓缓下扫着,从肩到背,再到那夹袄下隐隐约约约的纤腰。一件直通通的青布短袄,因着她身体本身的曲线,在腰臀的位置时两边微褶,映衬出圆翘翘的臀线来。 基于他曾经满怀而抱时感受过的,她身体的柔软度,也能猜想到那两瓣臀的触感。 若是连沈归都能应付过去,最后一重威胁也将随之消弥。他如今是头独狼,饿守着猎物,小心翼翼,想要穿过猎人的重重兽夹,从火中悄然取走那枚国玺,然后归还原位。但凡稍有差迟,事情哄传出去,他便只有死。 若果真要死,临死之前,能否再抱一回这小寡妇柔软的身体。能埋头深嗅一口她脖颈间那股温暖的体香,那么,对于父母这些年的冷漠,厌憎,以及那从他生来就带着的罪孽,他都可以释怀,无憾的死去。 “如玉!”张君忽而出口:“帮我捡起那张银票来!”她若弯腰,那臀上的曲线会更加明显。 如玉还未弯腰,张君小腹一紧,那一处已经硬了。 “那是你的银票,要拣自己拣!”如玉转身便走。 隔壁发财娘子一声声哼叫越来越疾,张君躲到窖门上仍还躲不开那声音。 小寡妇虽走了,可是她周身的气息还在,甜腻,沁心,在这昏暗的山窖中暗涌着。张君那小脑袋挺翘翘的,燥森森嗓子几乎要冒烟了一样。他挥不去自己曾在这山窖中满怀而抱时,如玉那软似游蛇的腰肢,闭上眼睛皆是她痴缠于自己身上的画面。 * 陈贡办事儿倒是仓促,只是办完了事儿还不肯走。坐起来叹了口气,四顾了一眼这小小的脏屋子,由衷而言道:“多少年没来过这屋子,炕更破了。” 发财娘子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说道:“自来就听说这屋子里有些不干不净的事儿,今儿奴家还是头一回家,族长大老爷年轻的时候,想必没少摇这破炕呗,可能告诉奴家,那妇人们都有谁?这村子里的您只怕都睡过来了?” 陈贡哼哼笑着,心知这寡妇明面上装纯良,实则是个千帆阅尽的青楼货,却也应付道:“那里那里?除了你,我再未睡过别人。” 发财娘子心道怪了事了,你能没睡过? 她笑着不言,也在炕坐了道:“族长大老爷,您瞧瞧,奴家本是个外乡妇人,嫁到你们这村子里也是瞎了眼了,如今发财已经死了,我也不可能替他守着,您打问一房好人家,将奴嫁出去呗!” “你果真当我们这村子,是你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陈贡声音中有十分的威严:“村子里的光棍汉还一大把了,不先照应着本村,难道我将你们这些壮劳力都送到外村去?” 发财娘子暗道这人睡完了竟一点恩情不存,脸色说变就变。她刚与他睡过,为了那点恩情,此时也发起小脾气来:“族长大老爷,里正大人都说了,初嫁从父,再嫁从已。若奴家果真找好个男子要嫁,你们族中也不能奴们怎样。若你们族中的人敢再来闹,奴家也学里正大人说的一样,告到官府去!” 第49章 又要跪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只要购买比例超过30%就可正常阅读!这就是寡妇不肯服从陈氏族中安排,私自出村奔嫁的下场。如玉听得一阵脚步声,也知该轮到自己了。 “如玉,如今就等你这个证人了!”是大伯娘冯氏的声音。 如玉回头,晨光洒在她叫春风吹成桃红色的脸上,柳眉杏眼,眼中两汪清水。冯氏微不可闻的叹了一气:这样标致一个小媳妇儿,都还未破瓜,天可怜见竟是死了丈夫,一步行差踏错便是火坑,而这陈氏族中,却是个再难逃出去的地方。 “发财娘子不是想要私奔,仅仅是给自家妮儿请郎中而已,便是到了族长面前,我也是这话。”如玉咬牙说。 冯氏一把揽了如玉道:“你就别再帮着发财娘子了,她今天必定要叫陈贡打死。你才新寡,可不能叫陈贡把你也盯上。” 如玉的丈夫陈安实新死才六天,这样花骨朵儿一样十八的妇人成了新寡,而陈氏族中的寡妇,全要经过族中择配才能再嫁。若是惹了族长陈贡生气,给如玉配个这族中的瞎子瘸子,她这辈子才真叫完了。 大麦场上,族长陈贡在一把老榆木的大圈椅上劈腿坐着,背靠河弯苍山,见人群散开,这陈氏族中最漂亮那新寡的小寡妇来了,一件粗布衫掩不住秀挺的身姿,一双天足穿着黑布鞋,到了他面前便稳稳停步。陈贡抬起头,便见她一缕秀发自额前零落下来,遮了半面眼帘。 那眼帘微垂,盯着地上的某一处,目光坚定柔韧。 陈贡自打沾着哥哥陈全的光做了陈氏一族的族长,这些年就甚少回陈家村过。他还是听人说起过,柏香镇赵员外家的小姑娘,嫁到陈家村哭哭啼啼憋了三天不肯上茅房,每日要洗澡,冬天还要吃新鲜菜蔬。他犹还记得有一回自己出门,那时候这小丫头还瘦瘦小小,跟着陈安实一起到镇上赶集,站在他家大宅子门外,从清早站到天黑,哭哭啼啼就是不肯走。 如今这小丫头不但长大了,还出落的朵花儿似的,又有味儿,又有劲儿。 “我们陈氏族中有律,不论妇人还是未嫁的女儿,无族中允诺,皆不可私自出村。可赵如玉你一个亡夫不出头七的妇人,竟胆子大到送发财娘子去私奔。如玉,你可知罪否?”陈贡声调中全是刻意装出来的威严,要唬唬这小寡妇。 如玉断然摇头:“禀族长大老爷,发财家的妮儿三更半夜高烧厥了过去,奴家是陪她去陈家店子请郎中,并不是送她私奔,请族长大老爷明鉴reads();!” 发财娘子整整吃了二十鞭子都不曾吐口,如玉自然也要咬牙替她顶下来。 陈贡颠着肚子哼哼直笑,指着外村几个精壮的男子问本村似鹌鹑一样颤颤兢兢的妇人们:“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得从陈家店子请人来打吗?就是因为你们一村的人们总爱相护着,下不了狠手,慢慢竟惯出个叫你们不把族法族律放到眼里,想奔就奔想跑就跑的病来。” 他再看如玉:“如玉,只要你肯指证她是跟人私奔,今儿我就活活打死她。你仍回你自家去,我一鞭子也不动你,好不好?” 如玉回望身后那群似鹌鹑一样哭个不停的妇人们,再看一眼被高吊着的发财娘子,却仍是摇头:“她是为了给孩子请郎中,实在不是私奔。您再问,我也是这话。” “请郎中也不行。没有男子相陪,你们这些妇人就绝不可以走村串户,这是族里铁一样的规矩,你不会不知道。”陈贡怒喝道:“来人,把如玉也给我吊起来,打!” 立刻便有两个男子上来捉如玉的胳膊,要将她捆起来,与发财娘子吊到一处去。如玉的二伯娘魏氏与陈贡还有些私情,这时也吓坏了,扑到陈贡面前跪了便去揉他的腿:“族长大老爷,我家如玉老实,是叫那发财娘子哄骗了而已。求求您看奴家的面子,千万别打我家如玉,好不好?” 陈贡嫌脏,伸手掸脏物掸开魏氏的手,吼道:“给我吊起来,着实打!” 这小寡妇才新寡,又长的漂亮,招蜂引蝶的功力自然更胜过发财娘子,只怕将来要比发财娘子更难管。如今正是个能打服她的好机会,陈贡又岂能放过。他已经站了起来,见陈家村的男子们推推诿诿不肯动手,挥手招了那几个外村男子道:“你们给我上,捆实了打!” 那外村的男子,与本村又无亲眷干系,自然也不会怜惜这村的妇人们,他们将如玉的两手一扯绳子一捆,连拖带扯到到秋千架下,绳子刺溜一声甩,如玉便也被吊了起来。不远处是浸泡在水里的长鞭,陈家店子那执鞭的男子蘸满了水提鞭已经走了过来。 如玉被吊着双手,回头咬牙骂发财娘子:“叫你脚程快些快些再快些,跑出渭河县就有希望了,谁叫你不跑快的?” 发财娘子也还醒着,哽咽了两声道:“如玉,没希望的,咱们永远也跑不出去,渭河县太远了,远在天边。你早晚要配虎哥,而我得配给那老皮皮,陈贡的铁腕,咱们是拗不过的。” 如玉仍是咬牙切齿:“不可能,我死也不会嫁给虎哥,而且我也肯定会从这里正正当当走出去。” 那鞭子先往后扬了扬,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弯,破风而来。如玉也是平常妇人,生来还未遭过鞭抽,侧头缩脖子闭上眼睛正准备要挨,等了许久却未感觉到鞭子落到自己身上,反而是人群中一阵骚动。她睁开眼睛,便见麦场中一个身着白衣戴墨玉冠的男子,正执着那鞭首,与执鞭的人四目相对。 这人身形修长,体态纤瘦,如玉居高,能看见他光洁平坦的额头上一双锋眉,叫清晨的阳光拂着,根根分明。他轻轻松了那鞭子,抱拳远远对着坐在圈椅上的陈贡施了一礼,问道:“可是陈氏族长?” 这一礼动作行云流水,姿态谦和,不卑不亢,是世家子弟才有的好气度。如玉还叫人吊在柱子上狼狈不堪,却也暗赞一声。 陈贡方才还见这男子远在大路上,哪知他身形快到无法分辩,于片刻间竟就冲到了麦场上,捉住了那要甩到如玉身上的鞭子。他起身走了过来,左右四顾,抱起了拳头却不知该如何称呼这突然而来,一身贵家之气,一口京腔的陌生男子。 里正陈宝儿气喘嘘嘘拨开人群的肩膀,上前打着哈哈儿笑道:“族长大老爷,这正是咱们陈家村新来的里正,从京里来此的张君,张大人。” 张君?陈贡还礼,不动声色打量着面前这年轻人reads();。白面净肤,锋眉秀目,极俊俏的面相。永国公府的二公子,武德大将军的弟弟,这些名头已叫陈贡咂舌。更何况听闻他还是去年甲榜第三的探花郎,这样一个人才被贬到陈家村来做个里正,真可谓是从云端摔入泥尘。 张君四顾,见麦场上一众的男子皆定目看着自己,转身自陈宝儿所背的行囊中抽出一柄长剑,纵腰跃步,挥剑,斩断吊着发财娘子的绳子,在众人一声惊呼中稳稳将她抱住,随即放落到了麦场上。 如玉眨巴着双眼,眼睁睁看着这白衣如练的男子忽然腾空而起,挥剑,那绳子断掉的瞬间,她便稳落到了他怀里。那是一股极淡的皂荚气息,淡而清正,平稳而硬实的胸膛,心跳缓和。她虽顶着个寡妇名号,正经来说却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因着那突然坠落的恐惧感攀手在他紧实的腰上,感觉到他腰上肌肉的扭动,又松了手,通红着脸心下暗叫道:完了完了,只怕这人要觉得我是在臊皮他,吃他豆腐了。 张君松了两个妇人,掸了掸衣上的皱褶,出口仍是温和无比的声音:“不过两个弱女子而已,如此楚楚可怜的样子,陈氏族长您又何必与她们为难?” 陈贡方才看张君这如鹞似鹄的身形,着实吃了一惊,还以为他要驳自己的族律族法,用《大历法典》来为两个寡妇辩一场。谁知他竟张嘴就是楚楚可怜四个字,正暗印了他来之前秦州府中诸人对他的评价:眼浅心弱,两目惟色八个字。 他心头压下一声冷笑,拍了拍手道:“既张大人觉得她们楚楚可怜,那我就放了她们这一回。可我仍是那句话,族律不得不尊,这一村的妇人们,有谁再胆敢私自走村串户,到镇上赶集而不事先请问过族中,一律吊起来打!” 如玉也不用人扶,起身揉着自己方才被绑的青青紫紫的腕子,转身出大麦场,再走两步回头,便见那面白似玉的俏里正亦在回望自己。他方才鹞起鹘落那两下子着实惊艳,叫如玉到此时心头还不停突突着。 他一早到县衙去讨跟班讨俸银,还未张嘴就听那山羊须的陈知县哭了一回穷与艰难,话说的极其好听,银子一分不给。张君身无盘缠又无处可去,在渭河县盘桓了半日,差役也未要到,俸银也未讨到,口干舌焦,只得风尘朴朴又走回了陈家村。 当然,暗地里盯着他的那群人所看到的,也恰是一个越发狼狈无比的小贬官儿。 如玉按着人头做的饭,给他下了一碗面,自己今夜又得吃饽饽。她当下也不言语,吹燃了灶火重又下了碗面递给张君,默默递了双筷子,自己趴在灶头洗起碗来。 张君只吃了一口便停了筷子,啊了一声,许久才道:“竟是碗馊面!“ 如玉道:“不该啊,我才擀的面,怎会酸?” 张君闻了闻味道,太饿了不敢弃,而那又酸又馊的味道,又实在难以下咽,艰难的又挑了一筷子,轻轻摇头道:“小娘子,这面竟是酸的,可不是馊了?” 如玉这才回过味儿来,低声解释道:“北方天寒,从冬到春无绿菜,所以人们把一冬的菜菹到缸里,下面时搅上一筷子便当它是菜,里正大人是外乡人,只怕没吃过。” 她说着递了只碗来,里头卧着半碗蒸过又葱油呛过的干豆角儿,绵绵软软,比昨日那姜蒜茄子有些嚼头,味道仍是一样的好。 张君就着那半碗茄子,总算吃完了一碗面,在如玉不甚高兴的目光中缓缓站起,掏出帕子揩了嘴道:“我该走了!” 如玉鼻子里哼了一声却也不动。见他竟似顺了手一般就去抓自己挂在门上的油灯,冷冷补了一句:“里正大人,昨日那只风灯,你还没有还我了。” 张君手一怔,回头略展了展手道:“我竟忘了,要不,你替我照着亮儿上垭口,一会儿将两只灯一并提来?” 如玉擦完手摔了帕子,背手站在灶前摇头道:“奴家是个妇人,大半夜的不好总出门,里正大人自去吧,只记得明日将两盏灯都还了我才好reads();。” 她自来没有妇人要比男人矮一等的观念,奴家那种谦称,也是记起了才用,记不起就不用。 张君在门上站着,锋眉下两只丹漆般的眼睛定定瞅着如玉,也不走,也不说话,也不去拿那盏灯。 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长的俊俏了,盯着人看时人便有些心慌。如玉如今渐渐就有些心慌,当然也知道这京里来的男子不可能会对自己一个山村小妇人动手动脚或者起色心,但叫他那样一双自带深情的眼晴盯着,难免有些神魂驰荡。 况且,她还摸过他的腰,知道他那腰上的肌肉有多硬,扭转时那缓缓颤动的触感…… “里正大人为何还不走?”终是如玉先开口,又问道。 张君慢慢比划着,伸了伸手道:“我还没有被子,与枕头。” 若是手里有抹布,如玉真想摔到他脸上去。随即,她又觉得自己方才心中胡乱起的那点心思有些可笑,遂转身出了门,端着油灯又进了西屋,不一会儿抱出床被子并枕头来,递给了站在院门上的张君。 若不是昨夜那床被子上的桂花香气叫他想了一夜这娇俏的小寡妇,张君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到天亮。 他抱起被子闻到一股樟脑味儿,先就问道:“为何不是昨夜的那一床?” 如玉提灯凑近了被子,伸手细细摩梭着道:“这是我压箱底儿的嫁妆,锦面的,大人可要仔细着,莫要沾了脏儿,莫要溅上火星子,等自家有了被子就替我送回来。” 张君看这小妇人身上几件补了又补的旧衣,便知她家贫寒。虽他缺被子,却也连忙将被子推给如玉道:“小娘子请自已盖这床,只把昨夜那床给我就好。” 如玉狠狠又将被子戳给他,恶声道:“叫你抱着你就抱着,再多废话,一床也没有,另家要去。” 她言罢便推关上了内院门,站在门内静听了半天,再拉开门,见张君仍还在门上像个傻子似的站着,狠心推了他一把,偷瞄了眼内院,压低了声儿问道:“你为何还不走?” 张君还要还被子,她连人带被子狠狠往外推着,恶声道:“叫你拿走就拿走,快些走,再不走,若叫村里旁人瞧见,又该嚼我舌根了!” 这回她不关门,只在门内站了看着。那张君是个不肯说话的倔脾气,抱着被子提着盏灯,站在门上一身的风尘,侧眉看着如玉,眼儿巴巴,就是不肯走。 如玉塌肩叹了一息,转身进院子到了厅屋窗下,掀开窗子,见自家婆婆黑灯瞎火仍在偷偷的编着竹筐,叹了一息高声在她耳边道:“婆婆,陈宝儿安排了叫他在咱家吃饭的,如今饭是吃完了,我也给了他床被子,可他嫌黑不肯走,怎么办?” “怎么办?”安实老娘重复了一句,挥了挥手道:“京里来的年轻人不认路,你带带他,左右不过往上走几步路,只是记着早些回来。” 这还不到四十岁的老妪到了夜里,眼前便是一片浓黑。但她编那筐子却是个熟手,没白日没黑夜的坐了编,要替如玉赚些零碎开销出来。 如玉这回学了乖,将灯递给张君叫他自提着,自己抱了被子与枕头在前飞快的走着。 张君一路紧赶慢赶的追着。这手脚麻利的小妇人,总要快着他一步两步,叫他追不及。 “小娘子给床旧被即可,为何要给新的?”张君好容易在小溪旁赶上了如玉,停了脚问道reads();。 如玉跃过小溪,伸手接过张君怀里的灯替他照着亮儿,待他过了溪流又将那灯塞到他怀里,回头闷闷道:“里正大人在麦场上救了我们两个寡妇,这是我的一点谢意而已!” 从镇上员外家的大小姐沦落到这小山村里,那床锦被的嫁妆,还是她公公当年替她置的。她珍藏着,到如今都舍不得拿出来盖上一回。可见了这男人,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就要叫他盖了。 如玉仍疾步往前走着,经过自家山窖,再往前走了几步,猛的收住步子停了腿,倒把张君吓得一跳。他几乎要贴到这小妇人的背,也停住了脚,才要张嘴,便见那小妇人忽而转身,一指搭在唇畔凑到他耳边轻轻一声嘘,随即低头,一口气便吹嘘了油灯。 有好一会儿,天地四野浓黑如墨。等渐渐适应了月光,张君才将自己叫她几乎赫飞的魂魄收纳回来。她整个人带着一股子,昨夜那被子所藏的淡淡桂花香气,甜腻,温暖,叫他心止不住狂跳起来,忍不住想凑的更近些,再多闻上一闻。 如玉一手慢慢往下压着,示意张君放缓了脚步,一边转身回头,又凑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在此等着,千万不要出声儿,我听着了老鼠声儿,进山窖抓回老鼠去。” 要说张君生平最怕的,老鼠当数第一,蟑螂还在其次。 他一听有老鼠,那还敢一个人站着。见如玉蹑手蹑脚轻推着门进了处山洞,自己也有样学样,蹑手蹑脚也进了那山洞。 夜里山窖中的黑,简直如化不开的墨一般。 张君这回是真傻了眼,那如野兽喉咙眼儿一般森森的黑暗中,没了那小妇人,他一步也不敢迈,只敢在门上怔怔的站着。 如玉却已经凭着自己对这山窖的熟悉,摸到了那通风口上,乍起两只耳朵听着。 男人是老皮皮,女人仍是二伯娘魏氏。老皮皮显然比魏氏还怕些,压低了声儿道:“你也是胆子够大,要是那新来的里正大人回来,正好撞见了咱俩,可怎么是好?” 魏氏本就声音绵软,对着男人们,那声音更加柔柔软软的好听,她道:“陈宝儿昨夜就透了风儿,京里来的探花郎,看到咱们这穷乡僻壤吓尿了裤子,今早就起走了,再不会回来的。 她以为他们要入巷了,正准备想办法把张君拖延着弄到别处去睡,好不叫他撞见个难堪。谁知才要回头,便听老皮皮又道:“今儿虎哥娘那个泼妇凑巧吃了我一鼠夹,倒叫我痛快不已。她躺到了炕上,这村子都能清静十天半月。” 魏氏居然是一声冷哼,随即道:“你当她真是凑巧?全是如玉故意干的,因为怕过了安实的孝日虎哥要娶她,故意指着大雁诓她往那松树下,才叫她吃了一夹子。” 他道:“我记得安康说过,你曾读过学堂,认得字儿,还能读刘禹锡的诗。这样说来,且不说京城,便是普通的县城之中,也算识礼的女子了。就算当初你哥哥将你卖掉,你理当可以到县衙申冤,解除婚事重回柏香镇家里的,为何要一直呆在这种地方?” 如玉暗道这种只知读书不识民生疾苦的翰林们可真是天真,但彼此间的地位天别,她便是说了他也不一定能懂。想到此如玉起身道:“我的来历也就这样,简单不过。既里正大人都知道,我也该回去洗碗了。” “如玉。”张君缓缓起身,仍还是堵着她的去路。他指着那凳子道:“我的话还未问完,问完了你再走。” 如玉只得又坐下,无声揉捏着手中那方帕子。 “我想知道,你一个大户人家的姑娘,怎么能安心就呆在这穷乡癖壤的山村子里。”就张君自己来说,若不是为了追查沈归究竟把玉玺藏到了何处,这种地方,他一刻都不想呆。 第50章 夫子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只要购买比例超过30%就可正常阅读!圆姐儿一直猴在如玉身后,此时悄悄凑到如玉身后,贴在她耳朵上说道:“里正大人真厉害,连族长都敢得罪,嫂子你瞧,他还是个愿意给咱们妇人作主的好官儿了。” 连族长大老爷都敢惹,而族长大老爷叫他一顿严辞居然还能笑的如沐春风。二妮和三妮儿两个拿着张君的帕子,也学人捂着唇,凑到了如玉身边。 张君眼扫到如玉这里的时候,眉锋明显的抽了一下。或者他自己也在吃惊,帕子怎么会到二房两个姑娘手里吧。而且,她们拿那帕子,捂着嘴儿了。 来时阵势如山,去时灰头土脸,陈贡带着村西头的男子们一溜烟儿走了。如玉今日搬动了一房的人来替自己吵架,此时她是主人,大家替她撑了场子,她自然也要招呼大家吃顿饭的。她清了清嗓音凑到婆婆耳边高声喊道:“娘,你把咱家的凳子都拿出来,请大伯二伯们坐着,我到山窖里取菜去,取了来给大家做饭吃。” 陈传此时已经率着众人往外走了,冯氏死按着如玉道:“你也累了一天,再不必做我们的饭,只把你该管的饭管好即可。” 如玉已经挎起篮子往外跑着:“那怎么行,大伯,你们立等着,我去取菜来做饭。” 她进山窖取了挂在顶上还包着厚厚一层霜的冬瓜下来,又包了一把老葱装进篮子,四处寻看了一圈儿,再抱了一只老南瓜,已经到了春天,这山窖里所剩的东西也就不多了。她站在窖口回头看了半天,又放下篮子,搬开一个大架子,掀开后面一层皮帘子露出半人高的小洞来,她再往里走,进去不一会儿再出来,手中却是抱着个大西瓜。 她抱着这西瓜才将篮子挎到胳膊肘儿上起身,迎头便见张君走了进来reads();。两人在门上碰住,张君道:“他们都走了,我见你跑的快,特来告诉你一声儿。” 如玉仍还抱着那西瓜,张君也盯着那西瓜。三月里各样菜蔬才种成苗秧子,西瓜都还未到种的时候,要收也得等到六月以后。而这苦寒的北地,以如玉家的家境,若要说能有人快马从海南给她送个当季的西瓜来,那个人就只能是沈归。 张君此时越发觉得沈归与如玉之间当有说不清的联系,却于这心思简单,成日只知家里家外闷都干活儿的小妇人身上套不出一句话来。他不动声色接过那西瓜,轻轻掂了掂道:“好东西!” 如玉绕过张君,回头答道:“这地方原有个山洞,放了东西长时间不腐的。我来了之后,因是冬天,农村里除了菹菜面就是菹菜面,我不习惯吃那东西整日的上火,我公公便凿出这山窖来储菜。 这瓜还是去年的,如今就只剩得一个,既我今日拿出来了,大家分切着吃了它。” 既然她说是去年的,那应当就是去年的。他转身跟着如玉一起出了门,走到她家后院门上时,才将那瓜递给了如玉:“我今夜在沈大娘家用饭,你将我们俩人的饭都端来即可。我今日饿坏了,要两碗饭,菜也要多,一定记得。” 前几天他搬到了沈归老娘那里住,却仍还是在如玉家吃饭,今天却是头一回,他指名要在沈归老娘家吃饭。他帮了如玉的大忙,这话便说的理直气壮。 如玉想都没想便点头:“好!” 回到家里,她一刀劈开那瓜分成四瓣,递了一半个魏氏道:“这还是去年的瓜,因放在山窖里还新鲜着,二娘带回去与妹妹们分着吃,润润喉。” 三月里的西瓜自然少见。魏氏也馋的什么一样。她回到自已家,到厨房寻出个干净的瓷碟子来,将那小半拉瓜装了,又要出门。陈金一瘸一歪赶出来追着问道:“你不在这家里吃饭,又要跑去那里?” 魏氏白了陈金一眼道:“我要去那里,你也能管得?” 陈金自然管不得,叫媳妇盯着看了半天,嗫嚅道:“你若无处吃饭,我给你留着饭。” 魏氏白了陈金一眼,也不说留饭不留饭,转身走了。 * 这厢如玉利利落落炒好了两份菜,一份端到厅屋给安实老娘与安康,等安康回来了吃,再另盛两盘并端了两张饼,一路疾走却是往沈归老娘家去。 沈归家仍是一处老院子,从未清扫过的房顶上枯蓬稿都有几尺高,院墙上才萌的青苔一重重,不常有人走的院子都松了土,荒院一样。 “如玉,你来!”东屋的窗子里一声人唤,显然张君是住在这家东屋的:“把饭端到东屋来,我在这里吃。” 如玉以为张君仍是嫌不洗澡的老太太们住过的屋子臭不肯去,只得端到东屋。虽整日进出沈归家,沈归所住的这东屋,如玉却是头一回进。 这屋子里并不盘炕,只在墙角简简单单搭着一张架子床。再就是一排书柜,上头全是叫虫蛀了的书,透着股子霉气。临窗还有一张漆色斑驳的桌子,张君如今就在那桌子前一张椅子上坐着。 如玉将菜与饼都摆到了桌子上,便见张君轻敲着桌子问道:“为何只有一双筷子?” 如玉怔了片刻才道:“难道里正大人今日还请了别人同吃?” 张君起身,将如玉按坐在椅子上,随即将那双筷子递给了她,转身再另搬了张椅子过来,坐到临出门的一侧,指着那盘子菜道:“我请的人就是你,既是请客,又只有一双筷子,就没有主人先吃的道理,你先吃,吃完了我要问你些话,你却必须得要如实答我reads();。” 他此时的神情,就好比对着族长陈贡时那样。那双眼睛里再没有桃花春意,反而透着股子淡淡的,叫如玉心颤的忧意。语气都透着十分的严厉。见如玉持了双筷子仍还盯着自己,张君两指拈起那片切好的饼子递给如玉道:“吃!” 如玉记得这人初来那一夜无助的眼神,也记得他沉默站在门外,就非得要她送他往垭口上时的犟气,以及他坐在厨房吃那碗饭时如小狗般无声的乖巧。怎么才过了几天功夫,这人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是里正,此时一脸严肃,如玉不敢不从,叫他立逼着又不好多吃,匆匆扒了两口菜,捏着那片饼子道:“里正大人,我吃饱了。” 张君敲了敲桌子:“快吃!” 如玉无奈,只得又吃了几口。这一次她吃完了那半片饼,死活不肯于吃了。 张君眼盯着如玉看了片刻,取起那双筷子,接过来自己吃起剩下的菜来。如玉见他用自己用过的筷子竟也不皱眉头,心里尴尬,坐的十分难安。 趁着他吃饭的功夫,如玉才推椅子站了起来,便见张君顿了顿筷子道:“坐下!” 如玉默了片刻,终是犟不过张君,重又坐到了椅子上。 张君吃饭素来无声,也吃的慢。如玉眼盯着窗外夕阳沉落,这屋子也随即暗了起来。她心中牵挂着没有喂的猪是不是已经拱开了门,正自胡思乱想着,便见张君缓缓放下筷子,掏出一方帕子来擦过嘴,将那碟子推远了,自挪椅子与她相对而坐,盯着她问道:“你当初是如何到这村子里来的,可能跟我说一说?” 如玉于人前不爱提过去的事情,也不喜旁人提及自己的过去,此时也皱了眉头反问:“里正大人为何想知道?” 张君实言道:“你新夫才丧,以我这几日在村子里的所见所闻,只怕再嫁是条难走的路。若你实言告诉我,或者我能替你想想办法。” “为何?”如玉又是反问:“里正大人为何要帮我?” 张君亦与她较起劲儿来:“你告诉我你是如何到这村子里来的,我就告诉你为何。” 他俩还曾在山窖里满怀的抱过彼此,如玉见过张君最落魄的神情,张君也见过如玉老实本分表色下无声所干的狭促事儿。两人之间的关系,便有那么一丝疏离,又有那么一丝暖昧。 冯氏辩道:“就你家虎哥那半闷不憨的样子,如玉能点头就不错了,你还敢挑拣?” 虎哥娘声音越发的大,简直是无所顾忌的样子:“男人憨一点有什么不好?我家虎哥虽然憨,有的是力气。她如玉有什么?不就生的俊俏,俊俏又不能当饭吃,还要勾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在屁股后面跟着,说实话,我就嫌弃她这一点。” 她边说这话,边还打量着如玉,一手指着道:“你瞧她干活那点花样儿架势,整片地里就她跑的最欢实,好似最卖力似的,但其实活儿干的不精也不细。这个样子干活儿那里成,我就说句实话,像她这干活儿的样子,等到了我们家,我得好好调/教调/教才行,必得要褪掉她一层皮,才叫她知道如何老老实实当个庄稼人。” 北方人下地,因土宽地展,每到农忙,必得要几家子帮衬着才能把应季的谷物种进地里去。若论最辛苦的,当然是那个架着犁耕地的。再次的,自然是跟在后头洒籽种的那个。如玉只喝了碗汤便一直跟在陈传后头洒籽种,三家的地通篇洒过去又通篇洒过来,这活儿要手细,要全神贯注,还要洒手好,否则太稀或着太稠菜籽都不能长好的。 因如玉的手细,籽种抓的准,这些年洒籽种,陈传从来不肯经过别人的。 就算如玉年轻肯吃苦,一只手甩抡着籽种跟着大步子直往前冲的陈传,到日上三竿时也疲累嘴焦,再虎哥娘的嘴跟那刀子似的,一句句全是侮她的言语reads();。 这若是泼性一点的妇人,此时早冲上去与虎哥娘扭打并要撕烂她的嘴了。如玉也不过十八岁,虽顶着妇人的名声,却还是姑娘一样,自然没有那样的气性也没有能治住那中年妇人的力气,也不能为了一个泼妇自己也去当泼妇,况且,当人撒泼的事她也干不出来,但她心里自然也咽不下这口气,此时闷洒着种子,一边听虎哥娘的笑声愈盛,瞄见天上一只大雁自山脊尖叫一声飞了过去,仰着脖子指着那大雁叫道:“早春三月的那个黑了心肝儿的在打猎,瞧那雁儿中了箭,啧!啧!……” 她要急起来,一路便弹起了舌头,伸长了手臂一路指着,最后落在不远处那一棵松树下,叫道:“瞧瞧,落那儿了!” “哪儿了哪儿呢?”虎哥娘下意识一把推开冯氏,再掰过魏氏的肩膀,一路跑的比谁都快,边跑边喊叫道:“天上落下来的东西,谁捡着了就是谁的,我家虎哥爱吃肉,这东西你们可不能跟我抢!” “哎哟!”忽而虎哥娘一声尖叫,只听哐啷啷一声,整个人竟从半山腰上那棵松树下哧溜溜的滑了下来。 魏氏与冯氏两个一路跑过去,眼见虎哥娘右脚上夹着只兽夹。那兽夹锋齿合上,恰将虎哥娘一只右脚锁在里头。那锋齿咬合的地方,已经刺穿了虎哥娘的右脚,血自铁绣斑斑的兽夹上往外溢着。 陈传也连忙跑过去,几人合力扳开兽夹。虎哥娘那里受过这种疼痛,一条腿显显是要报废了。她一边嚎哭着一边叫骂:“短命的、夭寿的,谁把兽夹安在那里?夹折了我的腿,我上他家吃去。” 替发财娘子挑粪的皮皮叔也自远处而来,拿指揩着发财娘子的油道:“好死不死撞上这个泼货,要叫她知道是我的兽夹,只怕我就不得消停了,咱们快走!” 发财娘子虽昨日被吊起来一顿毒打,但春耕三月的时节,只要逃不出去,地里的活儿还是得爬起来干。她脸是好的,仍还穿的花红柳绿罩不住手足,袖口那鞭痕触目惊心,指着如玉飞眼道:“是你使的坏吧!那大雁那里中了箭,明明飞的远着了。” 如玉放下盛籽种的挎篮扇着脸上的汗,一脸的老实诚恳:“你可别乱说话,大雁虽中了箭,只怕飞远了,你是要让这泼货到我家吃去不成?” 发财娘子是个高颧骨的刻薄脸儿,冷扫了一眼暗咒道:“虎哥本就是个半傻子,你看他娘那泼样儿,再有两个伯伯撑腰,往后你若嫁过去,还能有你的好儿?我一想起她半夜跑到镇上告我的黑状,叫陈贡来抓我我就来气,你就该夹断她的腿。” 她本来已经逃出柏香镇的地界儿了,谁知虎哥娘连夜跑到柏香镇上报到族长陈贡那里。陈贡亲自带着邻村的男子,连绑带拖就又把她个拖回来了。 如玉看她脖子上那鞭痕越发觉得可怜,低声责道:“往后别叫那老皮皮给你挑肥,自己使把力儿呗。既你不想嫁他,就别借他的力,这老货总没安好心。” 种完一大块三亩的田地,天也眼看擦了黑。虎哥娘破嗓子的嚎声满村子都能听得着,可这百十来户人家的大村子里,究竟是谁往那里放了个兽夹,却成了个谜。 待所有人都走了,如玉拿锄背刨匀几块地角划拉的平平展展,在初春的冷风中叉腰站在田梗上发呆。没有生过孩子丈夫就死了的寡妇,就算守节都不能名正言顺。她嫁到这村里六年,再勤快没有的干了六年,一边替自己攒着光阴,一边公公死时祸掉一笔,丈夫安实病时又祸掉一笔。但好在她与婆婆两个省吃俭用又勤快,如今虽说穷,有粮有面有清油,日子总还能很丰盛的过下去。 可安实的死是避不开的,满打满算到今天,陈安实死了才不过六天而已,坟头的土都还未干,虎哥娘就敢直冲到她面前说这样的话,真等到了七七四十九日那送魂纸烧完,若是虎哥娘再把族长等人请到村里来,难道她果真就要被逼着嫁给虎哥,去受虎哥娘那泼妇的欺侮? 如玉闷头叹了一声,回头看了眼垭口上,那房子在夕阳中无声孤寂,显然,昨日那飞身救了自己的里正大人,玉面白袍的探花郎,经了一夜的苦寒已经给吓跑了reads();。 他那个人,连带昨日曾发生过的事情,似乎都不是真的。而是她实在疲于应付这琐碎而又无望的生活,凭空臆想出来的一段荒唐绮幻之梦。 山脚下自家的院子里,眼能瞅见的猪已饿的拱门,鸡满院子乱窜,两间屋子黑灯瞎火,还有几张嘴等着她去喂。 晚上收拾着吃过了饭,自沈归老娘家端碗回来,天色已然擦黑。一路想着虎哥娘叫那兽夹夹住右脚时的痛苦嘶嚎,如玉心中不觉得羞愧,反而有些痛快。 皮皮叔爱帮别家妇人们干活儿,自已却是个懒人,不肯喂猪,一年到头的肉,便是山上下个兽夹套兔子。偏如玉爱些小动物,有了剩菜剩饭总爱往后院门上留一口。兔子们走惯了路,皮皮叔便寻着那路径放兽夹,如玉前脚喂肥,他后脚一夹,一顿饱腹。 正是因为如玉知道那棵松树下有兽夹,才要故意诓虎哥娘去,若能咬着,叫她回家躺个十天半月,省那说嘴的功夫。若是咬不着,也得说虎哥娘的运气好。 如玉想到此,脸上一扫前几日的阴霾,唇角含着丝笑意进了厨房,自灶下引火出来点着了油灯,对着油灯噗嗤笑了一声,忽而觉得屋子里有些不对劲儿。她抬头,便见张君高高的个子,眉间暗浮着丝桃花春意,正在她家厨房的地上站着。 进门时颜面上的滋喜还未褪去,此时猛乍乍见张君就站在自己面前,如玉一边艰难的拉着脸,一边问道:“里正大人为何在此?” 张君摊了摊手道:“给我下碗面吃!” 如玉按着人头做的饭,给他下了一碗面,自己今夜又得吃饽饽。她当下也不言语,吹燃了灶火重又下了碗面递给张君,默默递了双筷子,自己趴在灶头洗起碗来。 张君只吃了一口便停了筷子,啊了一声,许久才道:“竟是碗馊面!“ 如玉道:“不该啊,我才擀的面,怎会酸?” 张君闻了闻味道,太饿了不敢弃,而那又酸又馊的味道,又实在难以下咽,艰难的又挑了一筷子,轻轻摇头道:“小娘子,这面竟是酸的,可不是馊了?” 如玉这才回过味儿来,低声解释道:“北方天寒,从冬到春无绿菜,所以人们把一冬的菜菹到缸里,下面时搅上一筷子便当它是菜,里正大人是外乡人,只怕没吃过。” 她说着递了只碗来,里头卧着半碗蒸过又葱油呛过的干豆角儿,绵绵软软,比昨日那姜蒜茄子有些嚼头,味道仍是一样的好。 张君就着那半碗茄子,总算吃完了一碗面,在如玉不甚高兴的目光中缓缓站起,掏出帕子揩了嘴道:“我该走了!” 如玉鼻子里哼了一声却也不动。见他竟似顺了手一般就去抓自己挂在门上的油灯,冷冷补了一句:“里正大人,昨日那只风灯,你还没有还我了。” 张君手一怔,回头略展了展手道:“我竟忘了,要不,你替我照着亮儿上垭口,一会儿将两只灯一并提来?” 如玉擦完手摔了帕子,背手站在灶前摇头道:“奴家是个妇人,大半夜的不好总出门,里正大人自去吧,只记得明日将两盏灯都还了我才好。” 她自来没有妇人要比男人矮一等的观念,奴家那种谦称,也是记起了才用,记不起就不用。 张君在门上站着,锋眉下两只丹漆般的眼睛定定瞅着如玉,也不走,也不说话,也不去拿那盏灯。 第51章 如水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只要购买比例超过30%就可正常阅读! “谁?”如玉自然不可能心动,一双圆眼紧盯着自家哥哥。他这个人说谎,面上先要带三分。 赵如诲卖了半天的关子,等安实老娘与如玉两个都等的不耐烦了,才将那在空中绕了半天的手指夺到桌子上敲了两敲:“渭河县首富,金满堂!” 如玉起身就瞪了赵如诲一眼,骂道:“呸!那金满堂今年都快五十了,我小时候去他家他都是个老人,更何况如今?” 金满堂,家有良田千倾家财万贯,兼还养着一只走南贩北的商队,是渭河县的首富。但那人比如玉的父亲还要大着几岁,家里有正头夫人又有不知多少个小妾,怎堪为夫? 赵如诲本来是等着妹妹的赞叹,那知自家妹妹竟生起气来,连连辩道:“男子不比女人易老,况他是个财主,老一点又如何?人家可是听闻安实死了,亲自到柏香镇上与我相谈,说想要纳了你的。” “纳?”如玉又挑起了眉头一声低喝,随即却又敛下眉锋,压低了声儿道:“纳这字儿,只能用在妾身上,哥哥你自打我嫁到陈家村头一回上门,竟是想要卖我个第二回?” 头一回被哥哥赵如诲卖掉的时候,如玉也才十二岁,因为家里渐贫而跟着个老嬷嬷学做针线。大嫂焦氏惯是个甜嘴,手浪脚浪,待她也算好,所以那怕如玉自己手里那点首饰田地契都叫他俩借走,她亦未曾多说过什么。 但谁知有一回赵如诲出去赌了回大的,连那座住了三五辈人的大宅都给输掉了,又借了上千两的印子钱滚着还不上,叫债主押住了剁手剁脚。焦氏跪在如玉面前哭求,要拿她抵那一千两的印子钱债。 才十二岁的小姑娘,又无外家依靠,父母长辈俱失reads();。如玉叫那放印子钱一个五十多岁油头肥脑的男人立逼着,虽虚以委蛇的答应,却也在老嬷嬷的帮助下从自家里逃了出来。那是恰逢过年时节,那一年还是个大寒年,整个渭河县四野茫茫,未扫的雪足有一尺后,如玉一双纤足还穿着绣鞋,逃出来之后几天的日子,到如今都不敢再去想它。 后来还是走商队的公公陈贵将她自雪里翻出来送回了柏香镇赵家。她逃的时候还是高宅大户,再回去的时候,宅子被人收走,哥嫂屈居于镇上一处大杂院里一间只有一张床的小寒屋里。陈贵当时提出要与赵如诲做亲,赵如诲因不知何时又欠了笔债,连想都没想就跟焦氏两个一口答应下来了。 如玉便是这样,叫赵如诲与焦氏两个卖到了陈家村。 有那样一回,如玉自然不信这哥哥。她这些年到镇上赶集,常听闻哥哥的荒唐事儿,今日再听他又准备把自己卖给那金满堂作妾,要想指望他的那点心儿,也就全没了。 赵如诲一点饼子还没吃完,如玉已经站了起来。她一边收拾着婆婆的碗,一边端了碟子道:“趁着天早,哥哥早些回镇上呗,如今正值春耕,妹妹这里活儿多,就不陪你了。” “今儿不是安实头七?我与你同去给他烧两张纸!”赵如诲以为妹妹是当着自家婆婆的面展不开,还欲要将她拉出去,在外细细说一番那金满堂的好儿。如玉却已经打着帘子出了门,跳步往厨房走着:“纸我早起已经烧过了,我即刻就得下地去,你若无事,陪我婆婆坐会儿也使得。” 她才冲进厨房,迎门便见一袭白衣。 如认顺了门的小狗一般,张君非但认准了如玉家的门路,连汤都替自己盛好了,此时正坐在那小扎子上默默的吃着。他吃相好,吃的慢,吃饭的时候从不说话。 如玉挑头看了看外头,见赵如诲还在厅屋檐下的台子上站着,凑近了张君低声道:“里正大人,厨房不该是男子们来的地方,你往后记得往厅屋里吃饭,好不好!” 张君吃饭的时候不说话,咽完了那口汤,主动把碗递到了案台上,才起身道:“是前任里正安排我到你家来吃饭的,至于在那屋吃饭,他倒没有刻意交待过,我觉得这屋就很好,不想去那厅屋。好了,我吃完了,该走了。” 如玉见他起身就要出门,一把拦住了道:“那你再等等,等我送走了我哥再出门,否则他那个冒性儿吵嚷起来,又要给我闹难堪。” 她出门了厨房几步跳到厅屋台阶上,一手往赵如诲肩上放着搭琏,一边虚以尾蛇的劝道:“哥哥,如今安实的头七都还没过,咱们就私下议这种话,闹到陈氏族里,只怕人家要说我如玉轻狂,连安实的百天都熬不过去。我不想倡这个坏名声,你也再忍一忍,回镇上静静儿等着消息,等我往镇上赶集的时候,咱们再说,好不好?” 赵如诲听这话儿的意思,如玉像是答应了。早晨的阳光投过来,自家妹妹如今才出落成个俏生生的大姑娘,粉□□白的脸儿,含着秋水的杏眼儿,鼻儿悬悬一点绯红的唇,再兼身段儿挺挺修长,他叹了一声,有些悔当年馋银子,将她发卖的太早,要是能忍着再养几年,养到长开眉眼儿,如今的样子,黄花大姑娘,整个秦州城也没有的好姿色,肯定能卖一大笔。 他背着手感慨道:“金满堂那些妻妾我都见过,可没有一个能有你的相貌你的身段儿,你又是个心灵嘴巧的,一去必能讨了他的欢心,只要他能宠你,咱们赵家,可就能重新在柏香镇上立起来了。” “那也得除徐徐而图。哥哥你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急忍不住事儿,这一点儿就叫你总是坏了大事。”如玉一把说着一边把赵如诲两把推出了大门,再回来,张君也已经走了。 * 三月正值春种,她昨天才洒上了菜籽,算是了了一桩心病,今日早起却是要一直到村头上去reads();。大伯陈传在出村子往柏香镇大路畔的大块田里种糜子,她要搭他家的驴,仍还是背着籽种挎着厨,出门一路出村子,就是往那里去。 一路上村头各家的墙头绽出枝枝桃芽子来,圈里还有猪在哼哼,鸡在咕咕,炊烟才熄,正值上地下田的功夫儿,人人见了如玉,都要笑嘻嘻的问上两句。她虽是个新寡,但安实痨病的太久,便是死了,大家也只当顺其自然而已,并无太多的悲痛。 今日田间地头比昨日还要热闹,这分了家的三家,因为二房陈金是个瘸子,所以三家子的地要春耕起来,全要仰赖大伯陈传一人。二房的魏氏带着二妮与三妮儿,大房的冯氏带着圆姐儿,也已经早早就在地里忙碌起来了。 “二嫂本该是个最勤快的,这两日却都来的晚,可是家里有什么人将你绊住了?”三妮儿单手接过如玉的籽种,觑着眼儿问道。 如玉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指着远远行在大路上的赵如诲背影道:“早起给安实烧了几张纸,又兼我哥哥来了,招待他吃了碗饭,就晚了。” 魏氏凑了过来笑嘻嘻问道:“你娘家哥哥,是为了你要再嫁而来的吧?这是好事儿,你哥哥若是出面要将你接回娘家去,族长大老爷都无话说的。如玉你还年轻,可要替自己想好再嫁的路子。” 如玉应道:“二伯娘说笑了,我既进了安实家的门,一辈子就是安实的媳妇,从未想过再嫁的事情,这些话儿,往后你们也不准再提。”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本正经,脸色粉□□白似春海棠一般,却又不是十分的亲热。魏氏看看几家二妮和三妮,二妮个头矮的跟只地老鼠一般,细眼撮撮脸,但既有了人家她就不操心。三妮膀大腰圆随她,却没她的好肤色,眼看到了说亲年级,也是她一重操心。 如玉专心在自家地里刨着土坎拉并去年的草串子,刨集结成了一堆儿搭在梗上,至晚还要抱回家去当柴烧。圆姐儿忽而环抱住如玉,遥遥指着远处在她耳畔道:“你瞧瞧,那是新来的里正大人呗,他竟未走,今日还下地来了。” 如玉抬头,果见张君在前走着,身后跟着几个本村的男子们,就连前任里正,调到柏香镇去巡街的陈宝儿亦在里头。张君站在这群灰头土脸的农人群中,身长玉立,轻簇眉头,此时冷着脸,不知在听陈宝儿说些什么,微微的点头沉吟着。 虎哥娘声音越发的大,简直是无所顾忌的样子:“男人憨一点有什么不好?我家虎哥虽然憨,有的是力气。她如玉有什么?不就生的俊俏,俊俏又不能当饭吃,还要勾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在屁股后面跟着,说实话,我就嫌弃她这一点。” 她边说这话,边还打量着如玉,一手指着道:“你瞧她干活那点花样儿架势,整片地里就她跑的最欢实,好似最卖力似的,但其实活儿干的不精也不细。这个样子干活儿那里成,我就说句实话,像她这干活儿的样子,等到了我们家,我得好好调/教调/教才行,必得要褪掉她一层皮,才叫她知道如何老老实实当个庄稼人。” 北方人下地,因土宽地展,每到农忙,必得要几家子帮衬着才能把应季的谷物种进地里去。若论最辛苦的,当然是那个架着犁耕地的。再次的,自然是跟在后头洒籽种的那个。如玉只喝了碗汤便一直跟在陈传后头洒籽种,三家的地通篇洒过去又通篇洒过来,这活儿要手细,要全神贯注,还要洒手好,否则太稀或着太稠菜籽都不能长好的。 因如玉的手细,籽种抓的准,这些年洒籽种,陈传从来不肯经过别人的。 就算如玉年轻肯吃苦,一只手甩抡着籽种跟着大步子直往前冲的陈传,到日上三竿时也疲累嘴焦,再虎哥娘的嘴跟那刀子似的,一句句全是侮她的言语。 这若是泼性一点的妇人,此时早冲上去与虎哥娘扭打并要撕烂她的嘴了。如玉也不过十八岁,虽顶着妇人的名声,却还是姑娘一样,自然没有那样的气性也没有能治住那中年妇人的力气,也不能为了一个泼妇自己也去当泼妇,况且,当人撒泼的事她也干不出来,但她心里自然也咽不下这口气,此时闷洒着种子,一边听虎哥娘的笑声愈盛,瞄见天上一只大雁自山脊尖叫一声飞了过去,仰着脖子指着那大雁叫道:“早春三月的那个黑了心肝儿的在打猎,瞧那雁儿中了箭,啧reads();!啧!……” 她要急起来,一路便弹起了舌头,伸长了手臂一路指着,最后落在不远处那一棵松树下,叫道:“瞧瞧,落那儿了!” “哪儿了哪儿呢?”虎哥娘下意识一把推开冯氏,再掰过魏氏的肩膀,一路跑的比谁都快,边跑边喊叫道:“天上落下来的东西,谁捡着了就是谁的,我家虎哥爱吃肉,这东西你们可不能跟我抢!” “哎哟!”忽而虎哥娘一声尖叫,只听哐啷啷一声,整个人竟从半山腰上那棵松树下哧溜溜的滑了下来。 魏氏与冯氏两个一路跑过去,眼见虎哥娘右脚上夹着只兽夹。那兽夹锋齿合上,恰将虎哥娘一只右脚锁在里头。那锋齿咬合的地方,已经刺穿了虎哥娘的右脚,血自铁绣斑斑的兽夹上往外溢着。 陈传也连忙跑过去,几人合力扳开兽夹。虎哥娘那里受过这种疼痛,一条腿显显是要报废了。她一边嚎哭着一边叫骂:“短命的、夭寿的,谁把兽夹安在那里?夹折了我的腿,我上他家吃去。” 替发财娘子挑粪的皮皮叔也自远处而来,拿指揩着发财娘子的油道:“好死不死撞上这个泼货,要叫她知道是我的兽夹,只怕我就不得消停了,咱们快走!” 发财娘子虽昨日被吊起来一顿毒打,但春耕三月的时节,只要逃不出去,地里的活儿还是得爬起来干。她脸是好的,仍还穿的花红柳绿罩不住手足,袖口那鞭痕触目惊心,指着如玉飞眼道:“是你使的坏吧!那大雁那里中了箭,明明飞的远着了。” 如玉放下盛籽种的挎篮扇着脸上的汗,一脸的老实诚恳:“你可别乱说话,大雁虽中了箭,只怕飞远了,你是要让这泼货到我家吃去不成?” 发财娘子是个高颧骨的刻薄脸儿,冷扫了一眼暗咒道:“虎哥本就是个半傻子,你看他娘那泼样儿,再有两个伯伯撑腰,往后你若嫁过去,还能有你的好儿?我一想起她半夜跑到镇上告我的黑状,叫陈贡来抓我我就来气,你就该夹断她的腿。” 她本来已经逃出柏香镇的地界儿了,谁知虎哥娘连夜跑到柏香镇上报到族长陈贡那里。陈贡亲自带着邻村的男子,连绑带拖就又把她个拖回来了。 如玉看她脖子上那鞭痕越发觉得可怜,低声责道:“往后别叫那老皮皮给你挑肥,自己使把力儿呗。既你不想嫁他,就别借他的力,这老货总没安好心。” 种完一大块三亩的田地,天也眼看擦了黑。虎哥娘破嗓子的嚎声满村子都能听得着,可这百十来户人家的大村子里,究竟是谁往那里放了个兽夹,却成了个谜。 待所有人都走了,如玉拿锄背刨匀几块地角划拉的平平展展,在初春的冷风中叉腰站在田梗上发呆。没有生过孩子丈夫就死了的寡妇,就算守节都不能名正言顺。她嫁到这村里六年,再勤快没有的干了六年,一边替自己攒着光阴,一边公公死时祸掉一笔,丈夫安实病时又祸掉一笔。但好在她与婆婆两个省吃俭用又勤快,如今虽说穷,有粮有面有清油,日子总还能很丰盛的过下去。 可安实的死是避不开的,满打满算到今天,陈安实死了才不过六天而已,坟头的土都还未干,虎哥娘就敢直冲到她面前说这样的话,真等到了七七四十九日那送魂纸烧完,若是虎哥娘再把族长等人请到村里来,难道她果真就要被逼着嫁给虎哥,去受虎哥娘那泼妇的欺侮? 如玉闷头叹了一声,回头看了眼垭口上,那房子在夕阳中无声孤寂,显然,昨日那飞身救了自己的里正大人,玉面白袍的探花郎,经了一夜的苦寒已经给吓跑了。 他那个人,连带昨日曾发生过的事情,似乎都不是真的。而是她实在疲于应付这琐碎而又无望的生活,凭空臆想出来的一段荒唐绮幻之梦。 山脚下自家的院子里,眼能瞅见的猪已饿的拱门,鸡满院子乱窜,两间屋子黑灯瞎火,还有几张嘴等着她去喂reads();。 晚上收拾着吃过了饭,自沈归老娘家端碗回来,天色已然擦黑。一路想着虎哥娘叫那兽夹夹住右脚时的痛苦嘶嚎,如玉心中不觉得羞愧,反而有些痛快。 皮皮叔爱帮别家妇人们干活儿,自已却是个懒人,不肯喂猪,一年到头的肉,便是山上下个兽夹套兔子。偏如玉爱些小动物,有了剩菜剩饭总爱往后院门上留一口。兔子们走惯了路,皮皮叔便寻着那路径放兽夹,如玉前脚喂肥,他后脚一夹,一顿饱腹。 正是因为如玉知道那棵松树下有兽夹,才要故意诓虎哥娘去,若能咬着,叫她回家躺个十天半月,省那说嘴的功夫。若是咬不着,也得说虎哥娘的运气好。 如玉想到此,脸上一扫前几日的阴霾,唇角含着丝笑意进了厨房,自灶下引火出来点着了油灯,对着油灯噗嗤笑了一声,忽而觉得屋子里有些不对劲儿。她抬头,便见张君高高的个子,眉间暗浮着丝桃花春意,正在她家厨房的地上站着。 进门时颜面上的滋喜还未褪去,此时猛乍乍见张君就站在自己面前,如玉一边艰难的拉着脸,一边问道:“里正大人为何在此?” 张君摊了摊手道:“给我下碗面吃!” 自这通风口出去,恰就是陈家村往山里走的垭口,垭口上与山窖通风口相齐平处,是一间常年置着些薄铺盖,供入山打猎的猎人们住的小屋。 外面那小屋子里正细声笑个不停的,是二伯娘魏氏。魏氏此时正在那屋子与她大伯陈传两个悄声言语着。 二伯娘魏氏抱怨着:“这只金耳环的成色,可不及现在我戴的这一只,只怕戴出门去,村里的媳妇们要笑话我这不是一对儿……哎哟你轻一点!” “是不是一对儿有什么打紧,同样是金子不就完了?”陈传声音出奇的温柔:“这可是我自秦州城里买回来了,成色怎会不足?” 如玉尾随着这两个人,并不是想捉他们的奸或者非要听个他们如何成事。而是大伯陈传才从渭河县回来,若如玉要再嫁,同房的家长说的话会比族中更管用。她知道陈传与魏氏偷情时爱说些私话儿,此时便是想听个他对她再嫁的态度。但既这两人入了巷,她也就不肯再听。 她扑掉膝上的蒜皮儿,抱着白胎浅口瓮一路进山窖,绕过成堆的萝卜、大葱、生姜与串蒜等物,一路推半人高的小门儿,猫腰出了山窖,沿一条小径往下,跃过一条穿村而过的小溪,不到一射之地,便是自家的院子。 她家住在陈家村依山最高处,展眼就能望到村子里每一户人家的房顶儿。此时已到晚饭时节,户户厨房烟囱里往外冒着青白色的炊烟,早春的寒风送来油呛葱花的味儿,如玉猛息了几气,叹道:“真香!” 她先进了后院门,一路赶着鸡入窝,再撒了几把搀糠的芽麦给它们做食,然后到猪圈门上望了眼猪,这才绕到前门上,一路进了自家院子。 她家自打丈夫陈安实死了之后,只剩一个麻眼老婆婆,并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叔子,也就成了这村子里再无人踏足之地。既无人踏足,如玉也就习惯了家里永远冷冷清清,厅屋门户永远黑灯瞎火。 但今天自她一进门,便觉得有些不对。 一直在学里读书的小叔子安康此时正在廊下站着。屋檐下还立着只背囊,里头不知装着什么。厅房里传出阵阵男子的笑声,听声音是里正陈宝儿。 不管谁来了,安康的学是必不能缺了的。她将那白胎瓮儿狠狠搁到厅房檐下台阶上,一边摇着井绳往外打着水,一边压低了声儿问陈安康:“不逢休沐又没缺了你的干粮,为何还要回家来?” 第52章 功课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只要购买比例超过30%就可正常阅读!魏氏却是另一种骂法,她慢丝条理,甜言细语,仿佛是在跟你唠家长,却有本事将你前三辈的老底儿全兜出来。骂着骂着,自然骚/货来贱货去,日破天的话也就出来了。 如玉听她们也骂的差不多了,吩咐圆姐儿道:“这也骂的太难听,把虎哥放进来,我得挑了他这个脓疮。” 圆姐儿听几家子长辈的破烂事儿还未听够,皱了眉头娇声道:“嫂了,虎哥进来若是欺侮你怎么办?让我娘他们骂出去就完了,你再不必搀和的。” 如玉笑着摇头,推着圆姐儿:“我自有我的主张,你快去给我传话儿。” 她央动二房和三房一齐来此,可不单单是叫魏氏和冯氏吵个痛快,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果然圆姐儿出门不久,虎哥便跟着圆姐儿进了门。 若是离了他娘,虎哥也还算个懂事的孩子。进门来先躬身叫了声三娘,接着便低声叫道:“如玉!” 这愣头青的汉子,白长了一幅有力气的好身板儿,脑子又直又听他娘的话reads();。但这会儿娘不在跟前儿,他夜夜炕头上咬牙想着的漂亮小媳妇儿此时那娇俏俏的脸上一层寒霜,鹅蛋脸上绯红的唇因怒火而嘟着,站在厅屋檐下,低头冷冷俯视着他,见他进门,随即问道:“虎哥,你娘这样骂我,你觉得对么?” 虎哥没反应过来,摸了把脸直愣愣望着如玉,半天才道:“那是我娘。” “你是不是想娶我?” 虎哥当然想,做梦都想,疯了一样的想,可如玉脸色变的太快,那含着挑衅的小眼神儿,与这乡里姑娘们完全不同的水白嫩皮子,此时竟看的他脑子都昏了,他仍还盯着如玉,口水都快下来了。 如玉手本来在身后,此时拎着把菜刀拍给虎哥,随即道:“你娘骂我婆婆,这是我不能忍的。你此时出去,一刀抹了你娘,我就嫁给你。” 这话一出,非但虎哥,便是圆姐儿都吓得一跳。虎哥摸了摸头:“那怎么行?” 如玉仍还仰着脖子,随即又变了脸色冷笑:“虎哥你记着,你娘这一回是惹到我了,我如玉最记仇恨栽赃我的人,往后果真嫁到你家去,也要先宰了你娘。若你还想娶我,趁早儿自己结果了那老货,只怕还有点盼头。” 农村汉子的直性,虎哥又还是个半憨,此时已叫如玉翻书一样的脸色给绕懵了,再他是个纯的不能纯的孝子,一听想娶如玉还得先结果了老娘,虽还垂涎,但这事儿肯定就不肯再往下干了。 “我不能杀我娘,宁可不娶你,我也要我娘。”虎哥果断道。 如玉等的就是这句,她随即高声对他们说道:“大伯二伯也听着了,虎哥说他没有要娶我的意思,这话你们得给我作证儿,防着下回虎哥娘赖了帐,再来闹。” “有我作主,谁也娶不走你。”陈传拉着张脸,阴声说道。 如玉暗松一口气,心想着解决了虎哥这个难题,便听院外一个严厉的声音响起:“陈传,你这是仗着自己在村里家大势重,故意欺侮我家虎哥与他娘这一对孤儿寡母是不是?” 随着这一声喝,门外一阵沉沉的脚步声,陈贡脸大脖子粗,双层下巴,脸色酱赤,下拉着的人中线下薄薄的嘴唇往下撇着,负着两手大摇大摆,撩着袍子进了门,左右四顾,眼皮下搭的眼晴寻到如玉,也是盯着看了许久,才缓缓收回眼神。 要说一房的人,却还得数魏氏有本事。她缓缓走到族长陈贡面前,飞着媚眼儿道:“族长大老爷,奴家们那里敢欺负虎哥娘俩?你瞧虎哥小孩子家家的,还是那点可爱可疼的憨样,虎哥娘又是个再善不过的性子,只是因着些误会,我们两妯娌替她宽怀着,您恰就来了。” 既然魏氏交游广阔,陈贡自然必不可少。有当年的情分,再魏氏一双眼笑眯眯的瞧着,陈贡便是家有美妾,回到了老家,竟也馋一口这家乡的老味道,他本自性风流,也从不避讳于人,清了清嗓音笑问魏氏:“既难得见,怎不见你到我家浪来?” 这一村的人们齐刷刷目光盯着,可魏氏要跟人调起情来,简直无所畏惧。她道:“奴家倒有心晚上替族长大老爷端碗菜去,可就怕您不肯赏脸吃。” “你都未曾端来,怎知我不会赏脸吃?”陈贡脸色阴晴莫辩,就在陈传与如玉等人皆松了一口气,以为陈贡会就此罢休时,谁知他在院子里走了两圈,忽而停在如玉身边,直接盯着如玉问道:“你说,虎哥若是手刃了他娘,你就嫁给虎哥?” 如玉这才知道陈贡只怕来的早了,也许一直在外听着。她那话儿本来是绕虎哥的,到陈贡面前,这话儿就成了她不讲理。当着众人的面,如玉落落大方敛了一礼,肃着张脸声调极其平静的答道:“那不过是我们这些妇人们气极了吵架说的解气话儿,族长大老爷若真较起真儿来,方才外头几位婶娘们说的才叫新鲜,就像虎哥家大娘说我二伯娘能把天那个了,难道她果真能把天那个了去?” 如玉本想说句脏话,但毕竟自幼读书识仪,那个日字始终是说不出口reads();。 她这话说的又老实本分,又荒唐可笑,许多人都轻声笑了起来。尤其魏氏,这个给如玉捅起事端又卖力替如玉骂人的,笑的声音最大。 陈贡气的面如酱猪肝,甩袖指着如玉骂道:“你是我陈家村的妇人,我叫你嫁谁你便得嫁谁。我再问你,嫁不嫁?” 一村的人哑雀般噤声,齐盯着如玉。就听外头一人说道:“陈氏族长!” 如玉听这声音字正腔圆温醇绵厚,除了张君再没别人,回头果真见张君自门外疾步走了进来,迎上陈贡便抱拳,将陈贡堵在门上。 陈贡满脸已经堆起了笑,方才还挺的老高的肚子此时也缩了回去,下垂的眼皮笑起褶子能夹色苍蝇。连连笑道:“竟是里正大人来了,稀客稀客!” 如玉觉得张君当有两张脸。面对着她的时候,讨草纸讨浴缶的时候,端地像只没人要的小狗儿一样。可是面对着本村的这些男子们时,他却自有一种能震慑全场的气势,锋眉下一双厉目,此时冷冷扫过族长陈贡,收了手擦过陈贡的肩直接进了院子,几步上了台阶,双目缓缓自这一院子看热闹的,吵架的男男女女身上打量过,才道:“本朝对于寡妇再嫁,有明律:其一、丈夫外出三年无音讯者,其妇即可到县衙报备,而后自行改嫁。其二、丈夫新死者,自夫亡之日起,百日之后才可重谈嫁娶之事。其三就是,为族中宗妇者,永不能再嫁。” 陈氏族长,本官说的可对?” 陈贡两手圈着个肥肥的肚子,连忙点头:“里正大人说的极对,极对!” 张君几步下了台阶,一步步走到陈贡对面,他本瘦而修挺的个子,一件松绿的锦袍,与面前那穿黑绸衣矮矮胖胖的老族长,犹如枯木对着新枝,此时一字一句,语气极其严厉:“身为一族之长,您的族规难道能大于国法?于一个寡妇丈夫新死二七之日,就要强行逼她再嫁?” 如玉听了这话,虽知张君是替自己说话,可也替他担心不已。要知道,他在此间做个里正,天高皇帝远,也不知道要做多少日子,那怕是朝廷的官儿,强龙也不能压陈贡这条地头蛇的。他敢如此当着一村人的面给陈贡没脸,只怕以陈贡那小心眼儿,将来也要找他的麻烦。 如玉觉得自己如今可怜张君,恰就如可怜当初初到此地的自己一般。但如今她手中无余钱,草纸也是一样奢侈物儿,就连那浴缶,她也珍爱的什么一样,况且她是个寡妇,浴缶这种东西,自然不可能给张君用。思到此,如玉冷冷回道:“草纸没有,浴缶也没有。里正大人既是被贬谪来此,又是京城贵家的公子,家里又不是缺钱缺物,早知道就该替自己备了这些东西。如今我也不图你的银子,也不会给你这些东西。 你方才也说刘禹锡前后遭贬二十三年,若他遭了贬,也如你这样儿,只怕一年都捱不过去。里正大人既读了他的文章,也学学他甘贫乐道的风骨吧。” 张君没讨到浴缶也没讨到草纸,在外院中站了半天,眼望着那篱笆墙,试着想了想夏日里如玉在院子里喂鸡,篱笆上葫芦点点,喇叭花儿开满架的情景,笑着摇了摇头,转身也进了院子。 * 虽未讨到浴缶,且受了如玉几天的冷脸,但过了几天,待张君来吃饭时,便见如玉望着自己时也含了丝笑,安康亦咧嘴傻笑,两人喜的如同过年一般。如玉那斜挑挑的杏眼儿最善笑,一笑起来,扫去她往日那股子怏沉之气,整个人便有种神彩飞扬的美感。 她见张君进门,一边洗着手一边指着安康道:“去,把他那一件儿拿出来。” 安康身上穿着件松绿色的蜀锦圆领袍子,这孩子面嫩,长相俊俏,十分认新衣,猛乍乍换了件新衣,张君竟一时未认出他来reads();。他进东屋片刻,便捧着件同样颜色同样花纹的蜀锦长衣跑了出来。 如玉接过来展开抖了两抖,又检视过一遍线头,才递给张君:“进东屋换了你这件白衣,往后两件换着穿。” 张君接过这件松绿色的蜀锦长衣,以指摩梭着上头的花纹。如玉以为他有不喜,或者怀疑她的用心,实言道:“既然你答应了给十两银子,就别食言,我并不是要多占你十两银子的便宜,这衣服并那被子褥子,全算在十两银子里头。” “小娘子,你可知这是什么料子,竟就给我做衣服?”张君抬头问道。 如玉自幼也曾见过好东西,当然也知这蜀锦珍贵,但这本不是她的东西,表面上是为了十两银子,心底里的想法,却是她自己也搞不懂。她摘下晾衣绳上的围裙环腰系了道:“我知道是好东西,所以要搏你那十两银子,衣服拿去穿,银子别忘了给即可。” 张君抱着衣服进了东屋,在地上站了片刻,缓缓解了衣带,换上这圆领的袍子,别别扭扭吃着饭。忍到安康进了东屋,将凳子递给屈在水台边洗衣的如玉,他自己亦屈膝虚跪在她对面,伸指在那盆沿上轻轻划着:“自我来此,只见你穿件青布褂子。既有好锦,为何不替自己做件衣服?” 如玉本埋头洗衣,忽而抬头,与张君盯着自己的眼睛,相隔不过一尺。她脸上那欢喜劲儿还未褪去,鸭蛋似的脸庞,乌油油的鸦鬓,眼中神彩渐渐散去,避开他的眼神:“我丈夫才死,怎能穿鲜亮衣服。” “那也该留到再嫁的时候,再嫁,总要穿新衣。”张君又靠近了一点,指尖几乎触到如玉的手。 “我何曾说过要再嫁?”如玉已经生气了。 轻轻擦过时,触到她皮肤上那如寒玉似的冰冷,张君心中又是一悸,猛得站起来:“你心里有那么个人,只怕早动了嫁娶的心,我说的可对?” 这样漂亮的小媳妇儿,怎么可能无人青睐? 送她蜀锦的那个人,只怕早已与她暗通曲款,再嫁,也只是等他回来而已。 如玉以为他猜着自己的心思,知道自己和三妮儿,圆姐儿一般也对他动着不该动的妄想。猛推一把铜盆,扭腰便进了东屋。张君叫她溅了半身的水,呆了半天好没意思,还是叫安康出来替自己洗了那件衣服。 至夜,他盘膝闭眼,在垭口的小屋中坐到入更,这才翻出一套深黑色的夜行衣来换上,出门便是疾步,从如玉家的山窖后绕过去,脚步如同生着风一般的敏捷,对于周遭的地形,也全然熟悉无比,如此一路疾奔下山,在无人的田野上快步疾奔,在短短一个时辰中,便快步疾奔到了渭河县。 * 渭河县也有几家妓院,但那都是供商贾街贩们所去的下/流烟花场所。最大的一处妓院,名叫琼楼,是渭河县首富金满堂开的。就在县衙对面雁壁后面,红漆抱柱的三层高楼,宫灯从三层楼上一直吊到一楼,彻夜不息。 这地方不比别处还要弄个茶台茶座,有个卖艺卖身。直接就是一间间的包房,厚沉沉的红木门隔绝了一切声音,小丫头们穿着绣鞋走在那红檀色的茵毯上,更是落脚无声。 待月姑娘今夜应付的正是首富金满堂与知县陈全,待灌醉了本县这两尊大神,再指了两个十五六的娇姑娘各揽一个回了房,她才哼着曲儿一路往自己房里去,一边走着,一边卸着耳环,脱着绣鞋,等进屋子的时候,脚也赤了发也散了,满身酒气歪歪搭搭,关上门隐隐见屏风后蒲团上坐着一人,她闭了闭眼又睁眼,随即收了脸上醉意,将一头的长发全撩到了脑后,疾步绕过屏风,赤脚走到地毯上,挺肩并膝双手抱拳跪了道:“属下见过大人!” 张君一袭黑色夜行衣,头发紧束,一双秀目盯着面前所跪两肩坦露的女子,将如玉所缝那件蜀锦长袍放在身前长几上缓缓往前推,一双修长白净的手按在上头,轻轻按了两按,抬眉两目闪着精光:“你们的情报是错误的,沈归二月底曾回过一趟渭河县,陈家村reads();。” 待月眼盯着桌子上那件圆领男衫看了许久,观察着张君的脸色试言道:“这是极珍贵的蜀锦,但属下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张君指着松绿色蜀锦上暗金色的梅瓣纹道:“这是今年冬月间皇上钦命蜀地一家大绣坊为正月十五太后千秋贡上来的珍锦,因为太后祝寿之用,锦面皆以暗金丝压印梅瓣纹,再锦边以梅鹿与葫芦为缀,亦是为祝太后福禄绵长,寿年千秋之故。 这匹锦总共也就绣了十几匹,除了皇家各亲王府外,外人再未有赏。皇家正月间才刚赏的蜀锦出现在陈家村,必然与沈归有关,而沈归,也肯定与皇帝膝下几位王爷有牵扯,这件事才能说的通。” 要说张君为何三更半夜要拿着如玉替他缝的锦衣暗潜到渭河县来找这青楼女子待月,却又是另一桩公案。 原来,当朝皇帝虽不始祖,但一生好戎马,擅征战,在帝王位上二十年中披甲亲征也有四五回。如今太子已经成年,皇帝计划一次北征,便让太子代其监国。太子是皇后所生的谪长子,又性子果断为人冷静,满朝文武无有不服的储君。 代政以来,太子凡事亲躬兢兢业业,却也防不胜防,竟于代监国后的第三天,将传国玉玺之印给丢了。传国玉玺这东西是和氏壁雕成,无论那家王朝,有玺才能得天下公认。太子朝政理的好不好且不说,丢了玺便是丢了皇家的根本。 所以若是这事闹出去,不但他太子之位得丢,只怕皇帝震怒之下,连脑袋都得给他搬掉。 这印丢的蹊跷,余下细节暂且不说,只说丢玺之后,因太子与永国公府二公子张君交好,也知其刀锋用的极好,擅雕印章等物,即刻便召进宫照着传国玉玺寻了一样的玉坯来重雕了一枚,以代暂用。 而后,太子便命张君全权负责此事,暗中查访究竟是谁盗走了玉玺。 张君用一个月时间,查到了沈归头上。 沈归此人,本是个陈家村的苦寒贫家孩子,因能打能杀,前些年于军中颇有些战功,后来却因惹怒上级,一怒之下带着手下兵士们到秦岭深山中占山为王,到如今约有三年之久,是一股子官府未剿清的草匪。 张君今日一见如玉替自己缝的这件衣服,便能断定是某位王爷将这蜀锦赏予沈归,而沈归回家之后,将它送给了如玉。沈归一介流匪,那玉玺是极珍贵的东西,如今太子已派出七八拔人昼夜暗中跟着要取他的命,他自然不会贴身带着或藏在不熟悉的地方。张君以属下收集来的情报等各方面判断,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那玉玺当就藏在不起眼的陈家村。 目前还不能推断他究竟与朝中那位亲王有勾扯及利用关系,但此事不能声张,他便让太子借贬谛之名,将他贬到陈家村,以能遮住朝中以及沈归等人耳目的方式,来暗中寻找玉玺的下落。 赵如诲稀里呼噜刨着那碗汤,刨完了嚼着饼子道:“虽你总说哥哥不疼你,可到头来,能依靠的仍还是我这个哥哥不是?自打两年前安实病了,我就一直在替你寻摸个再嫁,这不,前几日,安实丧葬那日,我之所以没来奔丧,就是叫那么一个天上地下再与你相配没有的人给绊住了,你可知他是谁?” “谁?”如玉自然不可能心动,一双圆眼紧盯着自家哥哥。他这个人说谎,面上先要带三分。 赵如诲卖了半天的关子,等安实老娘与如玉两个都等的不耐烦了,才将那在空中绕了半天的手指夺到桌子上敲了两敲:“渭河县首富,金满堂!” 如玉起身就瞪了赵如诲一眼,骂道:“呸!那金满堂今年都快五十了,我小时候去他家他都是个老人,更何况如今?” 第53章 带下医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只要购买比例超过30%就可正常阅读!如玉闷了片刻,才道:“我本是柏香镇上赵员外家的女儿。我爷爷当年是个走西域的商贩,我爹是个荒唐人,好酒又爱赌,渐渐就买光了田地,后来把自己糟烂,就那么死了。 我哥哥也是自幼儿娇惯大的孩子,有样学样,爱赌也爱酒,喝上两口娘都不认的。到我十二岁那年,他赌了笔大的,连我家的老宅都输给人了,因宅子都不够抵债,那债主要连我一起带走,我不愿意,自家里逃了出来,恰遇着安实他爹,后来他就替安实娶了我。” 张君微微的点了点头,心道与自己猜的倒是差不多。 他道:“我记得安康说过,你曾读过学堂,认得字儿,还能读刘禹锡的诗。这样说来,且不说京城,便是普通的县城之中,也算识礼的女子了。就算当初你哥哥将你卖掉,你理当可以到县衙申冤,解除婚事重回柏香镇家里的,为何要一直呆在这种地方?” 如玉暗道这种只知读书不识民生疾苦的翰林们可真是天真,但彼此间的地位天别,她便是说了他也不一定能懂。想到此如玉起身道:“我的来历也就这样,简单不过。既里正大人都知道,我也该回去洗碗了。” “如玉。”张君缓缓起身,仍还是堵着她的去路。他指着那凳子道:“我的话还未问完,问完了你再走。” 如玉只得又坐下,无声揉捏着手中那方帕子。 “我想知道,你一个大户人家的姑娘,怎么能安心就呆在这穷乡癖壤的山村子里reads();。”就张君自己来说,若不是为了追查沈归究竟把玉玺藏到了何处,这种地方,他一刻都不想呆。 如玉腾得站起身,一双杏眼含怒盯着张君,尽量压制着胸中的怒意疾声问道:“里正大人是否觉得这村子不好?” 不等他答言,如玉随即又道:“可您这些日子所吃的,能叫您活命的食物,皆是这穷山恶土里一点点长了来的。既陈家村的人都能呆着,我为何不能?” 张君也不起身,仰目望着如玉,却也不说话。 如玉发完了火气,随即又想起今日陈贡一力威逼着,那围还是他替她解的。遂又坐下来:“我来的时候恰值过年,我记得从柏香镇出来的时候是腊月二十七,下了好大一场雪。我公公脱掉自己身上的衣服缠着我的两只脚,要我将冻僵的手捂在他脖子窝儿里,于那漫天大雪里,七八里路上,一步步将我背回陈家村来。安实那会儿也还没生病,安康还是个小孩子,齐齐儿站在地上看着我,都乐的什么一样。 我自打进了村子就发了烧,连着烧了七八天,夜夜挣开眼皮子醒来片刻,都是我婆婆抱着我。后来我嫌院子里鸡多不敢下地,出门进门但凡远一点儿的路,都是安实背着我。我婆婆自己舍不得穿一双新鞋,却也攒钱替我买浴缶,买草纸。 记得那会儿但凡我要出门,安康都要扛着只棍子走在前头,替我赶鸡赶狗。过了好一阵子,村里的狗但凡见着我都要躲了,就因怕安康的棍子。天下间或者有好地方,可好地方不一定就有好人,我公公一家是再好没有的好心人,与他们在一起,我倒不觉得委屈。” 如玉说完,随即陷入于往事的回忆之中。她忆起安实与安康两个,一个背着她走在后头,一个扛着棍子在前,两兄弟威武的什么一样,安康小脑袋扬的高高的,逢人便要说:“这是我嫂子,镇里来的嫂子。” * 想起陈安实,如玉心头又是一阵伤心:“天可怜见的,我相公那么好的人,竟就生了痨病,瘦成一把骨头死了。” 无论是办丧事的时候,还是之后的日子里,如玉因为两年又要照顾病人又要顾全老小的生活而未感觉到过伤心。毕竟于一个瘦成干柴的病人来说,死于他或者如玉都是一份解脱。所以在陈安实死后,如玉几乎是十分强硬的撑了半个月。却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刻她竟有些撑不下去了,想起安实死的时候看她那不舍的,绵羊羔一样的眼神,心中宛如受了重重一击,支撑不住便坐到了椅子上。 当着张君的面,她自然不好哭或者表露太多的伤心。那张帕子叫她揉破了,不小心又掉到了地上。如玉弯腰才要拣,张君伸着手要将自己手中那块递给她。 如玉自然不肯要,如此一躲,或者有些快,眶里满盛的泪便滚落了下来。两滴眼泪恰落到张君伸着的手上,他见如玉不肯接帕子,随即便够着手要去替她擦。如玉见了他这帕子,一想起陈金所捡的那几块,此时又忘了伤心,怕他那帕子要来,仰身往后一躲,哗啦一声,这陈年朽木的凳子竟散架了。 她一声尖叫去捉张君的手,而张君的身形也敏捷之极,随即就将如玉拉扯起来,几乎是整个儿的抱到了怀中。于那夜在山窖的黑暗中不同的是,这一次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小寡妇身上仍还带着那馥郁而温暖的有些腻人的桂花香气,温暖至极,软似无骨。 是五庄观后槐树上那只毛都未长齐的小鸟,在他手中那微声求存的颤鸣。还是大嫂周昭的手探入他口腔中,拿剪刀在他舌下翻剪时的心悸。再或者是金殿得中第三,在父亲书房中冷眉枯站,数窗外日影西斜时的悲凉。张君人生中所有的悲与喜,和着母亲满是厌憎与嫌弃的目光一通涌入他脑海中,又瞬时齐齐散去。 那只小鸟是他童年唯一的玩伴,他那些任何人都听不懂的话,全都说给了它听。周昭剪开他舌头下那条系带,从此他才学会正常的发声。八年寒窗苦读,金殿第三的虚名,也不过是帝国的掌有者皇帝,与兵权的掌有者,枢密院副使,他的父亲张登之间对于权力的交换以及妥协而已reads();。 离京三千里。失玺之事也许随时东窗事发,做为一刀刀刻成假玺的那个人,他不但瞒而不报,还私刻假玺,罪当比太子赵宣还重。若因此而被追责,他将会第一个被杀头的人。 果真有那一天,被诛于市时,他于这世上唯一一点贪恋与遗憾,大约就是这小寡妇的身体。 在如玉挣脱的同时,张君随即也松开了手,低声道:“对不起,我不过想拉你一把而已。” 他仍还执意的要给她帕子。如玉左躲右躲实在不能忍,又急着要出门,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里正大人,我不要你的帕子!” 张君一怔,手仍还伸着,回问道:“为何?” 如玉扫了那眼帕子,低声说:“你出恭用过的。” “怎会?”张君忽而乍着两只手于这屋子里十分怪异的走了一个来回,憋红着脸展着那帕子道:“怎会,那种我早扔了,这是干净的。” 如玉看他红着脸的样子,忽而就想起来,他前几次于黑暗中半天不说话的时候,想必也是这样憋红着整张脸。她噗嗤笑了一声,随即低头拣起自己的帕子,收拾了碗筷,于张君恨不能剖心明辩而又无法解释的焦灼中忍着笑出了门,到厅屋收过碟子,才出了厅屋门,便见张君又在大门上堵着。 他负着一双手,这时候脸上的神态,又变成平日在她面前的样子。眼巴巴的看着,显然有求于人,却又放不下姿态来的那种尴尬。 “我今天帮了你,你也得帮我个忙,还我这个人情。”张君在如玉临要出门时疾声道。 如玉止步,指着他那东屋道:“草纸方才我就放在盘子底下,你竟没瞧见?” 张君两眼还觑着厅屋窗子上那两眼猫头鹰一样,却因耳背而什么都听不见的沈归老娘。他压低了声音道:“我要你的浴缶,洗个热水澡。” 如玉果断摇头道:“不能,这个我决不能你。” 张君又使起倔来:“怎么就不能给?我不过用一次而已,用完你洗净了仍是你的。” 如玉拿手比划着道:“那样大一个浴缶,从我家搬到这里来,一村子人会知道你用了我的浴缶,我是个寡妇,你是个未带妻子来此的男人,村里人会怎么说?” 张君已经拉开了门,肩膀竟还轻微的抖着。如玉自打刚才见过他在东屋那一回暴走,如今对这人便有些好奇。她本以为他又有了什么怪异举止,凑过头却见他嘴上竟是带着十分怪异的笑。 他道:“既然浴缶走到这里来会惹人注目,那我走到浴缶里去,不就成了?” 如玉气的暗暗咬牙:这人是个无赖,就算他上过金殿,就算他是什么京城里的贵公子,终究脱不了无赖气息,与老皮皮一样,结结实实是个无赖。 下午,如玉趴在自家山窖最深处的通风口上,一只耳朵乍乍着听外头与之齐平的窗子里一男一女说话的声儿,一边剥着蒜瓣儿。 她将剥好的,白嫩嫩的蒜瓣儿整整齐齐码在一只半尺宽,略略收口儿的白胎浅瓮内。 自这通风口出去,恰就是陈家村往山里走的垭口,垭口上与山窖通风口相齐平处,是一间常年置着些薄铺盖,供入山打猎的猎人们住的小屋。 外面那小屋子里正细声笑个不停的,是二伯娘魏氏。魏氏此时正在那屋子与她大伯陈传两个悄声言语着。 二伯娘魏氏抱怨着:“这只金耳环的成色,可不及现在我戴的这一只,只怕戴出门去,村里的媳妇们要笑话我这不是一对儿……哎哟你轻一点reads();!” “是不是一对儿有什么打紧,同样是金子不就完了?”陈传声音出奇的温柔:“这可是我自秦州城里买回来了,成色怎会不足?” 如玉尾随着这两个人,并不是想捉他们的奸或者非要听个他们如何成事。而是大伯陈传才从渭河县回来,若如玉要再嫁,同房的家长说的话会比族中更管用。她知道陈传与魏氏偷情时爱说些私话儿,此时便是想听个他对她再嫁的态度。但既这两人入了巷,她也就不肯再听。 她扑掉膝上的蒜皮儿,抱着白胎浅口瓮一路进山窖,绕过成堆的萝卜、大葱、生姜与串蒜等物,一路推半人高的小门儿,猫腰出了山窖,沿一条小径往下,跃过一条穿村而过的小溪,不到一射之地,便是自家的院子。 她家住在陈家村依山最高处,展眼就能望到村子里每一户人家的房顶儿。此时已到晚饭时节,户户厨房烟囱里往外冒着青白色的炊烟,早春的寒风送来油呛葱花的味儿,如玉猛息了几气,叹道:“真香!” 她先进了后院门,一路赶着鸡入窝,再撒了几把搀糠的芽麦给它们做食,然后到猪圈门上望了眼猪,这才绕到前门上,一路进了自家院子。 她家自打丈夫陈安实死了之后,只剩一个麻眼老婆婆,并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叔子,也就成了这村子里再无人踏足之地。既无人踏足,如玉也就习惯了家里永远冷冷清清,厅屋门户永远黑灯瞎火。 但今天自她一进门,便觉得有些不对。 一直在学里读书的小叔子安康此时正在廊下站着。屋檐下还立着只背囊,里头不知装着什么。厅房里传出阵阵男子的笑声,听声音是里正陈宝儿。 不管谁来了,安康的学是必不能缺了的。她将那白胎瓮儿狠狠搁到厅房檐下台阶上,一边摇着井绳往外打着水,一边压低了声儿问陈安康:“不逢休沐又没缺了你的干粮,为何还要回家来?” 厅房门上还是厚帘子,帘子搭起,有人疾步走了出来。他先扫了陈安实一言,随即又扫了如玉一眼。 如玉心中一声咯蹬,暗道这清清俊俊的小里正怎的竟到我家来了? 她早上还抱了一回他的腰,到此时仍还记得他精瘦的腰那落地时的扭动并他身上淡而正的那股子清香,心怦怦跳着,手便也失了准头,水都溢出了瓷瓮犹还不自知。直到张君叫那溢出的水逼着挪脚时,才慌得收了瓢。 安康虽才不过十二岁,如今也算这家唯一的男丁,他指着张君道:“嫂子,这是咱们村里新来的里正,往后,陈大哥就不当里正,他要高升到镇上去巡街了。” 如玉哦了一声,忙将那葫芦瓢儿扔到水桶里,上台阶笑着问陈宝儿:“大哥可要在我家吃了饭再走?我这就去做。” 陈宝儿连连摆手说不必,却又指着张君道:“咱们张里正今儿早上还救了你和发财家那位,如玉你可得好好感谢他,否则如今你不是站在这里,而是躺在炕上了。他是自京里来的世家公子,屈身到咱们这小山村里做个里正,咱们庙小要容这尊大神,一日三餐先就是个难题,所以,我定了,往后就要他在你家吃饭。” 如玉懵懵懂懂还未听懂陈宝儿这话的意思,正在脑子里过着他的话,便见他两手揽着安康,几步跳下台阶往东屋而去了。 安实老娘是个耳背的半瞎子,常年窝在厅房炕上编竹篮并笸子,那陈宝儿进了东屋却并不出来。这台阶上便只剩下如玉并那京里来的新任里正大人。 如玉是个小寡妇儿,才十八岁,也还带着些羞气,猛乍乍接了个要给这新任里正大人供三餐茶饭的活儿,因不知他的口味喜好,正盘算着想要问一句,便听这里正大人轻声道:“小娘子不必难为,张某既来此为官,县中自然有仆从相配,不必劳烦娘子替我备茶备饭的reads();。” 听他这话,是自己带了仆从来还是县里要配? 里正虽也算个官儿,却是个连九品都算不上的官儿尾巴。一年四季要催税,要替乡民调停官司,若遇到那难缠些的,被打破头也是常有的事儿。如玉记得陈宝儿任里正的时候,县里可没有替他配过什么仆从。便是俸禄也少的可怜。一年到头不过几石粮食,月俸也不过些胰子、劣绸并笔墨纸砚等,偶尔有,偶尔还没有。 因这官儿实在寒酸到不能养家,里正一职,向来都是村里的富户们兼着,也不过是个替自己躲些田粮税,有个好名声的虚衔罢了。 如玉不过一个乡村小寡妇儿,叫这一身白衣面白如玉简直天人下凡般俊俏的官人相衬着,又时时想起早晨在麦场上她手触到他腰上时那手中的触感,和自己被吊捆在秋千架上时的狼狈,越发觉得自己形秽,听他不肯吃自己的饭,遂下了台阶对他行了一礼道:“既是如此,里正大人就请等着,奴家要去做晚饭了。” 她才走到东屋窗下,卷着袖子要往厨房去,便听到东屋里陈宝儿刻意压低了的声音:“那张君,是个叫皇上贬谪了的翰林,听闻还是去年金殿皇帝他老人家朱笔亲点的探花郎。你瞧他脸长的又好,又能诗会读的,放到别人家去我不放心,我怕他万一勾着咱们村的小媳妇小丫头们做出坏事来,可就麻烦了! 村子里别家的男人们都要上地下田,照看不住自家媳妇儿,你家你老娘不能出门,算是个照应,安康你要替你哥哥安实照看好你嫂子,莫让她叫那里正大人勾了去,做出坏事来。” 如玉乍听到这话,两耳一红气的胸中一股怒气腾起来,心道:怪道发财娘子说这村子里寡妇的路最难走,这不,我平日身子最端影子最正的一个妇人,丈夫丧了才不过五六天,坟上土还未干,这些人就已经开始嚼舌根了。 她强忍着眩晕再听,便听陈安康道:“大哥放心,我嫂子不是那样的人,她是咱们村里最守规矩的妇人,谁家的妇人干那种事,她也不可能!” 如玉一边听着,一边趁着自梁上往下摘干茄子的功夫,缓缓将一块防老鼠的板子用脚挪到东屋门外,接着便轻轻咳了一声,高声问陈安康:“安康,晚上嫂子替你蒸个姜蒜茄子,可好?” 东屋里猛然没了声音,片刻,陈安康回道:“好,就照大嫂的意思!” 陈宝儿也怕如玉听到了他的私话儿,慌张冒气掀着帘子出了屋子,一边见如玉粉嫩嫩一张小脸儿上有些愠怒,正如他自己所说,粉面圆眼儿,便是上到秦州城,也是个再难寻的娇俏媳妇儿。 陈宝儿叫这美人儿盯着,脑子一懵笑了笑正要应对两句,谁呈想门上一块多出来的板子将他套倒,只接将他套扑翻在院子里,摔了个狗吃屎。 如玉呀了一声,忙唤安康道:“快把陈家大哥扶起来,你瞧他摔的。” 陈宝儿不知如玉在作弄自己,趴起来拍着身上的土瞧着那块板子道:“我记得进屋时没有这块板子,那里来的?” 如玉扭身又摘了串茄子下来抖着,十分诚恳的言道:“我东屋里放的粮多,防鼠的,谁知大哥你这样不小心。” 陈宝儿自认倒霉,抬头见那京城来的探花郎还在厅房檐下负手站着,上前背了他的背囊道:“里正大人,你的住地离此不远,恰就在安康家往上,进山的垭口处,你平日要往来于此间吃饭,是极其方便的。” 垭口上? 那不正是大伯陈传与二伯娘两个野合的地方? 如玉见陈宝儿带着张君已经往自家院门外走着,暗道:完了完了,这两人要撞见一对野鸳鸯了。 第54章 张登 - 花开胜锦 - 我是浣若 只要购买比例超过30%就可正常阅读!如玉还未出声,大伯娘冯氏先辩道:“是陈宝儿叫那里正往如玉家吃饭的,那家里还有个安康与安康老娘在,嫂子你可不能乱说话,我家如玉影子正着了。” 虎哥娘鼻哧一声令哼:“她是要嫁给我家虎哥的,妇人们的清白名誉,可比什么都重要。这小里正好在是走了,否则的话,我只怕如玉也要生了那轻狂放荡想攀高的野心,所以不得不来提点一句。” 如玉吵不过这泼妇,况且昨夜确实拉了张君一把,因理亏怕她再吵嚷下去族长陈贡又要来治自己,遂也不答言,转身跟着大伯陈全的驴去洒籽种了。 虎哥娘见自己头一回发威如玉不敢支声,心中越发得意,故意大声对冯氏说道:“嫂子,说句大实话,我就看不上如玉那样儿的。太娇俏,娇的跟那画儿里出来的一样,你瞧瞧那细腰,一看就是个没力气的,你看她花拳绣腿一天干的欢,花样子而已。我喜欢你们二房三妮儿那样的,墩实的大屁股,一看就好生养,结实的大膀子,一看就能扛能挑。” 冯氏辩道:“就你家虎哥那半闷不憨的样子,如玉能点头就不错了,你还敢挑拣?” 虎哥娘声音越发的大,简直是无所顾忌的样子:“男人憨一点有什么不好?我家虎哥虽然憨,有的是力气。她如玉有什么?不就生的俊俏,俊俏又不能当饭吃,还要勾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在屁股后面跟着,说实话,我就嫌弃她这一点。” 她边说这话,边还打量着如玉,一手指着道:“你瞧她干活那点花样儿架势,整片地里就她跑的最欢实,好似最卖力似的,但其实活儿干的不精也不细。这个样子干活儿那里成,我就说句实话,像她这干活儿的样子,等到了我们家,我得好好调/教调/教才行,必得要褪掉她一层皮,才叫她知道如何老老实实当个庄稼人。” 北方人下地,因土宽地展,每到农忙,必得要几家子帮衬着才能把应季的谷物种进地里去。若论最辛苦的,当然是那个架着犁耕地的。再次的,自然是跟在后头洒籽种的那个。如玉只喝了碗汤便一直跟在陈传后头洒籽种,三家的地通篇洒过去又通篇洒过来,这活儿要手细,要全神贯注,还要洒手好,否则太稀或着太稠菜籽都不能长好的。 因如玉的手细,籽种抓的准,这些年洒籽种,陈传从来不肯经过别人的。 就算如玉年轻肯吃苦,一只手甩抡着籽种跟着大步子直往前冲的陈传,到日上三竿时也疲累嘴焦,再虎哥娘的嘴跟那刀子似的,一句句全是侮她的言语。 这若是泼性一点的妇人,此时早冲上去与虎哥娘扭打并要撕烂她的嘴了。如玉也不过十八岁,虽顶着妇人的名声,却还是姑娘一样,自然没有那样的气性也没有能治住那中年妇人的力气,也不能为了一个泼妇自己也去当泼妇,况且,当人撒泼的事她也干不出来,但她心里自然也咽不下这口气,此时闷洒着种子,一边听虎哥娘的笑声愈盛,瞄见天上一只大雁自山脊尖叫一声飞了过去,仰着脖子指着那大雁叫道:“早春三月的那个黑了心肝儿的在打猎,瞧那雁儿中了箭,啧!啧!……” 她要急起来,一路便弹起了舌头,伸长了手臂一路指着,最后落在不远处那一棵松树下,叫道:“瞧瞧,落那儿了!” “哪儿了哪儿呢?”虎哥娘下意识一把推开冯氏,再掰过魏氏的肩膀,一路跑的比谁都快,边跑边喊叫道:“天上落下来的东西,谁捡着了就是谁的,我家虎哥爱吃肉,这东西你们可不能跟我抢!” “哎哟!”忽而虎哥娘一声尖叫,只听哐啷啷一声,整个人竟从半山腰上那棵松树下哧溜溜的滑了下来。 魏氏与冯氏两个一路跑过去,眼见虎哥娘右脚上夹着只兽夹reads();。那兽夹锋齿合上,恰将虎哥娘一只右脚锁在里头。那锋齿咬合的地方,已经刺穿了虎哥娘的右脚,血自铁绣斑斑的兽夹上往外溢着。 陈传也连忙跑过去,几人合力扳开兽夹。虎哥娘那里受过这种疼痛,一条腿显显是要报废了。她一边嚎哭着一边叫骂:“短命的、夭寿的,谁把兽夹安在那里?夹折了我的腿,我上他家吃去。” 替发财娘子挑粪的皮皮叔也自远处而来,拿指揩着发财娘子的油道:“好死不死撞上这个泼货,要叫她知道是我的兽夹,只怕我就不得消停了,咱们快走!” 发财娘子虽昨日被吊起来一顿毒打,但春耕三月的时节,只要逃不出去,地里的活儿还是得爬起来干。她脸是好的,仍还穿的花红柳绿罩不住手足,袖口那鞭痕触目惊心,指着如玉飞眼道:“是你使的坏吧!那大雁那里中了箭,明明飞的远着了。” 如玉放下盛籽种的挎篮扇着脸上的汗,一脸的老实诚恳:“你可别乱说话,大雁虽中了箭,只怕飞远了,你是要让这泼货到我家吃去不成?” 发财娘子是个高颧骨的刻薄脸儿,冷扫了一眼暗咒道:“虎哥本就是个半傻子,你看他娘那泼样儿,再有两个伯伯撑腰,往后你若嫁过去,还能有你的好儿?我一想起她半夜跑到镇上告我的黑状,叫陈贡来抓我我就来气,你就该夹断她的腿。” 她本来已经逃出柏香镇的地界儿了,谁知虎哥娘连夜跑到柏香镇上报到族长陈贡那里。陈贡亲自带着邻村的男子,连绑带拖就又把她个拖回来了。 如玉看她脖子上那鞭痕越发觉得可怜,低声责道:“往后别叫那老皮皮给你挑肥,自己使把力儿呗。既你不想嫁他,就别借他的力,这老货总没安好心。” 种完一大块三亩的田地,天也眼看擦了黑。虎哥娘破嗓子的嚎声满村子都能听得着,可这百十来户人家的大村子里,究竟是谁往那里放了个兽夹,却成了个谜。 待所有人都走了,如玉拿锄背刨匀几块地角划拉的平平展展,在初春的冷风中叉腰站在田梗上发呆。没有生过孩子丈夫就死了的寡妇,就算守节都不能名正言顺。她嫁到这村里六年,再勤快没有的干了六年,一边替自己攒着光阴,一边公公死时祸掉一笔,丈夫安实病时又祸掉一笔。但好在她与婆婆两个省吃俭用又勤快,如今虽说穷,有粮有面有清油,日子总还能很丰盛的过下去。 可安实的死是避不开的,满打满算到今天,陈安实死了才不过六天而已,坟头的土都还未干,虎哥娘就敢直冲到她面前说这样的话,真等到了七七四十九日那送魂纸烧完,若是虎哥娘再把族长等人请到村里来,难道她果真就要被逼着嫁给虎哥,去受虎哥娘那泼妇的欺侮? 如玉闷头叹了一声,回头看了眼垭口上,那房子在夕阳中无声孤寂,显然,昨日那飞身救了自己的里正大人,玉面白袍的探花郎,经了一夜的苦寒已经给吓跑了。 他那个人,连带昨日曾发生过的事情,似乎都不是真的。而是她实在疲于应付这琐碎而又无望的生活,凭空臆想出来的一段荒唐绮幻之梦。 山脚下自家的院子里,眼能瞅见的猪已饿的拱门,鸡满院子乱窜,两间屋子黑灯瞎火,还有几张嘴等着她去喂。 晚上收拾着吃过了饭,自沈归老娘家端碗回来,天色已然擦黑。一路想着虎哥娘叫那兽夹夹住右脚时的痛苦嘶嚎,如玉心中不觉得羞愧,反而有些痛快。 皮皮叔爱帮别家妇人们干活儿,自已却是个懒人,不肯喂猪,一年到头的肉,便是山上下个兽夹套兔子。偏如玉爱些小动物,有了剩菜剩饭总爱往后院门上留一口。兔子们走惯了路,皮皮叔便寻着那路径放兽夹,如玉前脚喂肥,他后脚一夹,一顿饱腹。 正是因为如玉知道那棵松树下有兽夹,才要故意诓虎哥娘去,若能咬着,叫她回家躺个十天半月,省那说嘴的功夫reads();。若是咬不着,也得说虎哥娘的运气好。 如玉想到此,脸上一扫前几日的阴霾,唇角含着丝笑意进了厨房,自灶下引火出来点着了油灯,对着油灯噗嗤笑了一声,忽而觉得屋子里有些不对劲儿。她抬头,便见张君高高的个子,眉间暗浮着丝桃花春意,正在她家厨房的地上站着。 进门时颜面上的滋喜还未褪去,此时猛乍乍见张君就站在自己面前,如玉一边艰难的拉着脸,一边问道:“里正大人为何在此?” 张君摊了摊手道:“给我下碗面吃!” 如玉已经起身往下走着,扔了一句:“我并没有,不过是种田累了些。” 迎门遇上魏氏,捂着半边脸风一样冲进院子,直冲冲进了厅屋,不一会儿厅屋里便响起抽抽噎噎的哭声来。 如玉知陈传定是一上去就碰着了好事,只怕还打了魏氏。她不好再留,辞过陈金抱着褥子出了门,一路上坡拐弯到那荒宅基外头,便听得里头老皮皮哀嚎求饶的声音。因这声音实在闹的大,连安康与张君两个都出了院子在外头围着看。 安康个子矮要趴墙皮,张君个子高,抱臂就能看热闹。那荒宅里显然已经打了多时了,老皮皮流着两串鼻血在荒蒿里乱窜着,陈传追在后面不停踹他的屁股,那只会啄人的芦花鸡也连扑带腾的飞着不停往老皮皮头上啄。 老皮皮又要躲陈传,又要躲大芦花,在一院子的荒蒿里扑腾的好不狼狈。 直到村里的百岁儿与顺得等人闻声赶来,将这两人撕掳开,老皮皮才算从陈传的手中活了下来。陈传犹还不停的勾脚踢着,芦花跟在他身边,雄赳赳气昂昂的打着鸣儿,一人一鸡打了个胜仗。 陈传虎着张脸,临走时还盯着如玉看了一眼。 如玉倒是无惧他的眼神,冷冷回盯着他,直到他盯不过自己转身,这才冷笑着收回眼神。等这些人全走完了,如玉将那床褥子递给了张君,当着安康的面问道:“里正大人,不知陈宝儿可曾跟你说过,到我家吃饭,是要付钱的。” 张君接过褥子,又是股难闻的樟脑味儿。他连忙应道:“陈宝儿说过的。我既是个里正,一月当有月俸,一年还有俸银,如今先欠着,等我领了俸银便给你补上,可好?” 如玉本就觉得这张君像是个身无分文的,一听还要等俸银,越发觉得他是个白伙食。又终于自己再嫁之事渐渐被人们提及,心中也为此事而扰,连与他争辩一句的心思也没有,转身进了院门,回家去了。 安康倒是十分喜欢张君,见他竟住在自家山窖里,赞道:“大哥好想法,这山窖冬暖夏温,实在是个住人的好地方,但估计我嫂子不能同意的,您赶紧再找个住地儿吧。” 张君道:“我问了沈大娘,就是你嫂子惯常送饭那一家,她同意让我明天搬到她家去,就在此将就一夜而已,不要告诉你嫂子!” 安康认真点头,又凑着亮儿在外翻着本张君的书,便听张君问道:“安康,你家里可有草纸没有?给我取几张来。” 安康连连摇头道:“没有,我家没有草纸。” 张君比划着问道:“那你们这村子里的人若是要出恭,要怎么办?” 他的意思是怎么擦屁股? 安康放下书跳到草间,一会儿举着块石头来递给张君道:“用这个!” 张君举着那块棱角锋利的石头,皱眉问道:“你们出恭,就用这个?” 安康点头:“是。” 张君犹还不信,又问:“男子们还就罢了,妇人们总有草纸,你替我到你嫂子那里要几张来,可好?” 安康猛得摇头,连连道:“不行不行,决计不行reads();。” 他忽而歪过头望着张君,好奇问道:“难道里正大人到此三天时间了,竟未曾出过恭?” 活人当然不能叫三急憋死。 “出过,但是我来时并未备的草纸,所以,如今急需草纸。” 安康好奇问道:“那你前几次出恭时,怎么解决的?” 张君取出一张截的四四方方的宣纸给安康看:“我如今就剩这一张了。” 安康见张君竟拿上好的宣纸擦屁股,小孩子心气,竟忍不住的笑了起来:“里正大人,若你用完了纸,就用石头吧,若嫌它割屁股,用土坎垃也使得,我们乡里人,一辈子都是这样过的。” 张君断然摇头:“我不信,比如你嫂子,我就不信她也用这个?” 安康憋嘴点头道:“你还真说对了,我嫂子,可是这村子里唯一用草纸的人,可那草纸跟她的浴缶一样,就是她的命,宁可没饭吃也要用草纸,而且,那怕是任何人,也休想从她手里要来一张。” 这就对了。做为难言的三急,张君视察过如玉家的茅房之后,就断定他家肯定有人在用草纸,果不其然,如玉果真有草纸。张君来时带的宣纸不多,头一夜冻流了许多清鼻涕用掉一些,次日也用的有些费,到如今只剩的巴掌大一点小宣纸,只够明早一急的用。 等用完了,他必得要替自己寻些草纸回来。再就是,如玉居然还有一只浴缶。这也叫张君艳羡不已。要知道他虽也能冷水沐浴,但毕竟如今才是三月,于这垭口的寒风中洗一回澡,简直是难言的折磨。 草纸和浴缶,如今成了张君最想拥有的两样东西,而它们,恰恰就在如玉手中。 * 次日如玉开始收整自家周围的菜园子,秧好的茄子黄瓜豆角苗子要移,白菜萝卜要洒种,还要重搭一圈篱笆围起菜园,不叫鸡伸着脖子来祸害。她喜摆弄这些,移好了苗子松好了土,便专心搭起篱笆来。 竹片是安康老娘替她劈好的,她一边哼着那不知名的小曲儿,嘴里咬着麻绳两手翻飞,扎好一处麻绳绑紧,怀中剪刀抽出来一剪。 如玉本是个手脚极麻利的妇人,如此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一片篱笆已然立起,于夕阳中投影于那埋着籽种的,长着小苗儿的松软土地上,留下整齐划一的网格影子。 站远看了半天自己扎的篱笆,如玉笑了许久,又取了葫芦的籽儿,一步一粒于篱笆下种着。 “小娘子!”听着是张君的声音,如玉抬起头来,见是张君站在后院子里,才想起已经到了晚饭功夫,刚要说话,便听他低声问道:“你一个人的时候,那怕干什么,总是在笑的,为何?” 他在外院站了半天,看这小妇人一会儿忙着结篱笆,一会儿忙着洒籽种,也不知想些什么,低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望着自己手中的活计时,微抿的唇角时时的含着股子笑意。 如玉拍了拍身上的土,拣起麻绳剪刀擦拭着,指着那篱笆道:“我种了许多葫芦在篱笆底下,等到了夏天,葫芦蔓子攀上篱笆,它的花儿并不好看,不过这地方原就有牵牛花儿,那花儿色多,色复,极其漂亮,等结了葫芦,圆圆绿绿的葫芦吊着,花儿开着,我年年夏天都要看一回,却也贪不过,一想起它要长成的样子,便忍不住要笑。” 张君指着篱笆外一棵才绽着粉枝的桃树问道:“等结葫芦的时候,可还有桃子吃?” 如玉笑道:“我家那是棵毛桃子,成熟总要到八月间,虽个儿小,却是香的不得了reads();。若里正大人到时候还在这里,可以尝一尝。” 张君心中忽而有些难言的酸楚。他当然等不到八月间,也许连那牵牛花都等不到开就会走。可这小寡妇却得长长久久的呆在这山村里,也许终其一生都看不到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她还曾读过书,还能解刘禹溪的诗。 只看她埋头于篱笆架下时嘴角那丝调皮的笑意,张君就可以想象她小时候扮作男儿上学堂,还能叫夫子连连夸赞的样子。 如此一个聪明伶俐,俏皮如狐仙般的小妇人,如那枝粉嫩嫩的桃花一般,寂寞无闻绽放于这山乡僻野之中,也许终此一生,都无法再遇到一个真正能欣赏她的男子。 而她那柔软,带着桂花香气的身体,又终将去慰籍这山乡中的那个男人? 想到这里,张君一颗心揪了起来,胸中五味杂陈。 如玉埋头忙得许久,忽而抬头,便见张君对着那株毛桃树,却不是平日温文神色,仿佛那几株花儿惹了他一般,眉目间一股焦意。她心里还有自己的畴画,遂问道:“里正大人只带得这一套衣服来?” 张君道:“还有一套,不过不适宜往外穿着。” 如玉不疑有它,还以为是他极珍爱的绫罗绸缎做成的衣服,平时舍不得穿出来。心里不停的说服着自己道:他于那大麦场上当众救了我,叫我少挨一顿皮鞭,一匹蜀锦而已,替他做件衣服又如何? 她好容易说服了自己要把沈归二月间回家时送的那块蜀锦,替他和安康一人做身衣服,谁知才要张嘴,便听张君道:“小娘子,陈宝儿虽然订了一年给你家五两银子,可我总觉得日日这样麻烦着你要给我做顿饭,也太辛苦了些,不如我一年给你十两银子,你另外再替我备些东西,可好?” 如玉先听五两变成了十两,因她是个实在人,惯不贪大便宜的,此时已经起了防备之心,又见他笑的十分温和,遂问道:“备什么东西?” 张君道:“我需要些草纸,还有,我想用你的浴缶。” 如玉心说:怪道了,五两银子都还没见着面儿,已经搭出去一床褥子并一床锦被,这眼不丁儿的,又来图谋我的草纸与浴缶了。 她心中忽而有些怏气,这皮相俊俏的年轻人,回回套近乎,总有些小小的所图,可她偏还就回回都要着了他的道儿,回回都要给他些什么。 他道:“我记得安康说过,你曾读过学堂,认得字儿,还能读刘禹锡的诗。这样说来,且不说京城,便是普通的县城之中,也算识礼的女子了。就算当初你哥哥将你卖掉,你理当可以到县衙申冤,解除婚事重回柏香镇家里的,为何要一直呆在这种地方?” 如玉暗道这种只知读书不识民生疾苦的翰林们可真是天真,但彼此间的地位天别,她便是说了他也不一定能懂。想到此如玉起身道:“我的来历也就这样,简单不过。既里正大人都知道,我也该回去洗碗了。” “如玉。”张君缓缓起身,仍还是堵着她的去路。他指着那凳子道:“我的话还未问完,问完了你再走。” 如玉只得又坐下,无声揉捏着手中那方帕子。 “我想知道,你一个大户人家的姑娘,怎么能安心就呆在这穷乡癖壤的山村子里。”就张君自己来说,若不是为了追查沈归究竟把玉玺藏到了何处,这种地方,他一刻都不想呆。 如玉腾得站起身,一双杏眼含怒盯着张君,尽量压制着胸中的怒意疾声问道:“里正大人是否觉得这村子不好?”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