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金陵的夏天那样的热,日头火辣辣的炙烤下来,像个蒸笼般憋闷的让人透不过气。 赶上端午这日,倒断断续续下了小半天的雨,天灰蒙蒙的,混着豆大的雨点往下落。 在通往黛山的半腰之处,青松点翠之中,矗立着一个独栋的大洋楼。 高墙之内,白漆粉墙,精致楼门前挂着簇新的金匾,刻着“沈公馆”三字,楼中各处挂着显眼白幡,重重叠叠的醒目,在这清雅孤山中,涓涓雨幕下,不免多了几分清冷。 过了午时雨势渐小,公馆内的管家林伯就带着几个听差支起了长梯子,准备将楼前金匾撤下来,几个人陆续爬着梯子上去,取下金匾后合力朝地下一扔。 “砰”的一声,如同夏日骤然劈出的闷雷,溅起洼地中的水珠,脏兮兮的滴落在金匾之上。 管家林伯不由一叹,金匾已下,沈公馆昨日富贵已成空。沈先生落狱,沈夫人亡故,徒留下孤女病的不成样子,阖府的下人走的走散的散。昨日的门庭若市,今夕的家破人亡,直叫人唏嘘。 林伯不去细想,吩咐听差的头儿陈六,“小姐说了,沈家逢此巨变,全因这招眼的富贵,这金匾如何都不能再挂了,就放到库房吧。” 陈六是沈府的老人,人虽糙了些,心却实诚。当即问:“林伯,依你看,先生这罪名还有没有救了?” 林伯就叹一声,说:“私挪公款可是大罪,大帅怒成那个样子,先生是活不成了。” 陈六也明白其中利害,先生身为财政部长却监守自盗,又因此事牵涉众多政部元老,在这南地十九省,早已闹得沸沸扬扬,自是无从转圜。 他虽在公馆内当差,也清楚宦海浮沉,这其中缘由怕是没那么简单。只是不再过问,遣了听差去抬金匾。 几个人抬起了金匾,也没仔细看路,堪堪才走了几步,就带落了挂在侧面的白幡,寸长的白幡直直的铺下来,落在泥地上,染出乌黑的水渍。 林伯气的跳脚,他本是夫人陪嫁过来的旧人,如今夫人亡故,他这个老臣自是伤心不已,忙上前去将白幡拾起来,忍不住眼泪套眼圈。 半个月前,财政部长沈平生因私挪公款被下了大狱,警察署的人例行公事的将沈府里里外外搜查一遍,因沈平生所挪款额不菲,在牢里也不肯说出钱款的去向,大帅怒极,将沈公馆围了个水泄不通。 直到沈夫人病故,女儿沈蔷薇哀痛之下竟然割腕自杀,被卫兵及时救下。多个联合报社对大帅的行为无不指责,可怜孤寡女儿,任人宰割。 警察暑的人连着盘查几日,因沈蔷薇带孝之身,也不好强行审问,连问了几日,确认了沈蔷薇确实与此事毫无瓜葛,这才撤了兵。 沈蔷薇不堪接连的打击,已然病倒,连着好几日,沈府诸事皆是管家林伯操持,他又兼着年迈,那一种力不从心使得悲从中来,放眼望去,沈府如今正是老的老,小的小。 陈六忙上前扶起管家,好言劝慰,这些人正说着,就见门房的下人急匆匆的跑了过来,见到林伯,忙不迭的递出刚买来的几份报纸,说:“林伯,出大事了!” 小雨一直淅沥沥的下着,临到了下午,雨势逐渐转大,天上阴云密布,黑压压的覆上来。 刘妈和大丫鬟云清端着药一前一后的走进来,刘妈看着天色就小声嘀咕,“这老天爷真是顶会跟人作对,偏在这几日下雨。” 沈蔷薇的房间是个大套间,进门便是偌大的会客厅,整面的落地窗通透明亮,一看之下,远处青山水色齐聚眼帘。 会客厅按照她的喜好全是欧式的风格,一应家具自是齐备,右转穿过浴房,便是卧室。 刘妈小心翼翼的推开卧室的门,偷眼去看沈蔷薇,见她仍旧安静的躺在床上,双眼空洞的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的,如同被抽走了魂一般。 刘妈忙不迭的走进去,慌的将药碗放在一旁,抹着泪说:“小姐这又是发的什么傻?” 沈蔷薇听到刘妈的哭声,心中就是一阵烦乱,又无心去劝,只得撑着身子坐起来,无奈的说:“嬷嬷别哭了,我喝药就是。” 刘妈是沈夫人陪嫁过来的旧人,待沈蔷薇自是实心实意,她将药碗递过去,“这药是林伯新配的,一点儿也不苦。我已经晾过了,这会儿温着喝刚好。” 沈蔷薇接过,机械似的一股脑儿全喝了,只是心中苦涩,嘴里倒没什么滋味。一旁的云清忙用帕子包了蜜饯给她,她也没有吃。 刘妈上了岁数,总也改不了操心的毛病,沈蔷薇病的这几日,她倒听了不少闲言碎语,这其中缘由,她也明白几分。 眼见着自家小姐病的这样厉害,刘妈心急如焚,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劝慰的话,最后叹道:“我们是外人,原不该说这话,但我是夫人陪嫁过来的,也伺候了小姐这些年……夫人突然离世,小姐也已经死过一回,如今也该看开些。从前的那些人也都忘了吧,只当没认识过。万不能再存了轻生的念头,小姐也要想想夫人啊。” 沈蔷薇自是不愿听刘妈说这些,于是说:“我要睡一会儿,嬷嬷你也出去歇着吧。” 刘妈无从劝起,不由轻叹,只得为沈蔷薇掖了掖被角,又嘱咐云清,“你照顾好小姐。”这才收了碗默默的出去。 因着沈蔷薇的病,丫鬟出入皆是屏息静气,整个府里鸦雀无声的。 刘妈一路下了楼,大厅极是宽敞华丽,地上铺着光滑如镜的瓷砖,头顶吊着垂钻水晶灯,厅内一色红木家具还是簇新的。 从前摆在厅中的各种罕见器物被警察署的人砸的砸,扔的扔。如今架子上空荡荡的,刘妈以前总听夫人说先生太过穷奢极欲,现在看来,沈家落败,早已是败絮其中。 不由的轻叹一声,但见雨幕如瀑布一样砸下来,就收了思绪,快着步子朝厨房里去。 刘妈因着腿脚不利索,“笃笃”着碎步费力走着,待到离近,就听见赵妈的声音自厨房里传出来,“先生就这么给处死了……今儿的报纸写的清清楚楚的,是七少下的令,他竟然这样狠,丝毫不念着小姐……之前先生的案子也是他一手查办的,你说他到底是为什么?” 接话的是丫鬟秋儿,“先生的案子,我看小姐倒未放在心上,先生对夫人与小姐那样坏,我一个下人看着都寒心,他这次犯了案,气的夫人含恨而终,小姐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怨先生的。况且私挪公款可是重罪,小姐知道利害,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林伯也知道小姐对先生有心结,他嘱咐咱们不要提报纸上的事儿,倒不见得是害怕小姐看到先生的死讯。” 赵妈兴致勃勃的声音传出来,“姑娘可算说到点上了,咱们小姐同七少这一年倒是没什么往来……只是七少到底是小姐的小叔叔,他如此做,不是彻底斩断了两人的情分么?” 秋儿当即没好气的哼了声,“你当人家在乎么?咱们先生只是苏大帅的义子,苏七少与小姐也只是名义上的叔侄关系,他只比小姐大五岁,就当了个现成的叔叔。虽然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但他对小姐可算不上亲厚,这样尴尬的关系,人家避着都嫌不够呢!” “这南地谁不知道苏七少?那可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是南地的太子爷,冰山一样的人……哪里会将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关系当回事?做的这样狠绝,他要是有心,早就来看小姐了。何至于到现在还不露面呢?可怜了小姐对他那样看重。” 一(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刘妈听到这里已是气的跳脚,忙就咳了咳,里面的人这才噤了声。她正要迈步走过去,倒不妨身后有人喊了她一声,刘妈回头,见表小姐韩莞尔已经走到了她跟前,未语先笑,客气的问:“表姐今日怎么样?” 刘妈忧心忡忡的说:“还是老样子,才刚喝了药睡下了。”又堆出笑来,说:“还要谢谢表小姐,为了小姐亲自抓药煎药,倒是累的你辛苦。” 韩莞尔温和的说:“我自小寄居在沈府,是姨母把我养大的,我一直拿表姐当我的亲姐姐,她如今病着,我自是要好好照顾她。本来我还想去看看她呢,既然她睡着,我就先回房了。” 刘妈知道这个表小姐一向格外客气,她自幼住在沈家,自小性子就极是腼腆害羞,做事谨小慎微的,自然是没有半分架子,待人也是温柔和气,倒是极为难得。 这样想着,就见韩莞尔已经转身离开,她今日穿着件水蓝色旗袍,走起路来袅袅婷婷的。映衬在四壁流光下,竟是说不出的妖娆潋滟。眼见着她背影渐行渐远,刘妈这才推门进了厨房。 待到了日落时分,府外的听差急匆匆的进了门厅,吩咐小丫鬟去请刘妈,刘妈很快就赶了来,皱眉问:“怎么这样慌慌张张的?” 那听差忙说:“刘妈,二太太三太太来了,直说要寻小姐,林伯正跟她们周旋呢!” 刘妈当即啐了一口,恨声说:“先生刚刚去世,她们就寻上来,眼皮子就这样浅!小姐如今还不知道先生被枪决的事儿!可容不得她们胡闹,撵出去就是了。” 两人正说着,就见二姨太牵着儿子沈仲贞已经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三姨太。林伯也气急败坏的跟了进来,另有一众听差上前拦了路。 那二姨太原本打算牵了孩子上楼去,见状就冷了脸,将手中握着的报纸往前一伸,说:“这算个什么?我们只知道平生入了狱,今儿看了报纸才知道平生竟就这么去了!我们这些个外面养的姨娘倒不能来沈府问个明白了?” 沈平生外宅众多,颇为得意的就属二姨太,她又生了沈家的独苗,自是气焰嚣张,因着沈家的规矩,她这样外面养的姨太太是不能进门的,如今眼见着没了指望,倒存着心上门要些钱,又碍着面皮,强行拉了三姨太作伴。 三姨太本是个老实人,她又年纪轻轻,没儿没女,自是没什么可争的,安静的站在一边不说话。 林伯素知二姨太最是难缠,又恐她吵嚷起来,只得说:“问自是能问,只是眼下先生才刚过世,小姐又还病着,待到过两日小姐身体好些了,自会请二太太、三太太过府来。” 二姨太却哼了一声,说:“前些日子我打电话过来,你们就是一味的拖延,而今平生去了,仲贞还这样小,左右我是个贱皮子,但仲贞可是平生的独苗,她沈蔷薇可别想藏着躲着蒙事!” 刘妈是个急性子,当即道:“呸,没皮没脸的泼辣货,你当这是哪里?由得你这样放肆!你们还跟她废什么话?直接撵出去就是了。” 几个听差一拥而上,推搡着将人往外赶,二姨娘见索性撕了脸皮,发了狠一般,大声嘲道:“沈家都倒了,排场还这么大!沈蔷薇如今在金陵不过是个笑话!苏七少下令枪决了她父亲,显见对她没有半分顾念,你们如今这样猖狂,又是借的谁的势?” 沈蔷薇早已被这番吵嚷闹得睡不着,才由云清扶着走出来,就听见二姨太劈头盖脸的这几句,如同夏日闷雷,狠命的砸下来。 她也不觉得什么,只是身子止不住的哆嗦,她本就极瘦,如今宽大的睡袍套在身上,更兼着形销骨立的样子,那一种悲痛欲绝又多了几分不可消减的凄楚。 刘妈慌的上前去扶住她,担忧的说:“我的小姐哟,你怎么下床来了,快回去歇着。”一面说,一面对云清使眼色,将沈蔷薇往房间带。 沈蔷薇摇摇头,她原是个极倔的性子,此刻竭力忍着,眼泪就蓄在眼眶中。 这一屋子闹哄哄倒是一瞬间静下来,二姨太见了她,忙就推开了听差,拉了沈仲贞,那孩子才十岁,被她母亲扯着上前,不由啼哭。 二姨太也顾不得,只疾言厉色的说:“沈大小姐,如今你父亲不在了,你的弟弟可还姓沈,你可不能做的这么绝啊?” 沈蔷薇自是不愿去看这样一副嘴脸,但见幼弟仲贞被她这样生拉硬拽哭的不成样子,只当成交易品一般,顿觉心寒。 她强自镇定的说:“父亲生前为你藏了多少私,平日里你小楼的花销各种账目我这里都是有数的,笔笔都是大数目,我不去问你这些钱都做了什么,你反而把手伸的这样长,没皮没脸的跑到我这儿来等着分钱,父亲犯得什么案子你心里清楚,那样大的一笔款子不翼而飞,反正我是不知道用在了哪儿,只往警察暑走一趟倒不麻烦,只是我一向心直口快,说话是不经脑子的,到时候胡说了什么话,你可别怪我。” 二姨太怒极反笑,当即说:“你红口白牙的说胡话,这个锅我可不背!你父亲的那比款子去了哪里我可不知道。” 沈蔷薇冷哼,说:“这话你空口白牙说了也没人相信,父亲如今死了,他银行户头里的钱早就冻结了,你一个子儿也取不出来。要是你够聪明,就本本分分的回家等着,仲贞是我的幼弟,我自不会薄待他。你要是还这样撒泼犯浑,我自有法子处置你。” 二姨太被骇的说不出话来,心虚似的退了一步,自觉气势不足,当下瘪着嘴牵了沈仲贞离开,三姨太见状,忙悄没声的跟在后面,一同走了出去,林伯连连摇头,直道晦气! 沈蔷薇转身上楼,一股凉意自脚底直漫上来,背脊都寒涔涔的,只觉得腿软的厉害,虚浮着步子回了房间。 刘妈忙掀了被子,沈蔷薇木头一样躺到床上,刘妈见了不忍,说:“小姐,你若是心里难受就哭一哭,先生的事……我们没说,也是因着小姐知道了心忧,谁承想那泼货来闹。” 沈蔷薇默默无言,心上好似覆上了个冰坨子,每跳动一下就冷一分,直搅得她胸口发疼。她疲倦的阖上眼,说:“我要睡一会儿,都出去吧。” 眼前一黑,好像什么都与她无关了,她也不去听刘妈的唠叨,渐渐的人声散去,她才睁了眼去看窗外,卧室中也是整面通亮的落地窗,香樟树错落成排,水门汀上积出一层薄水,倒映出白幡的影子,轻晃晃的。 她环顾四周,不免想起从前景象,眼眶一热,眼泪流不完似的,她又闭上眼,倦意席卷而来,朦朦胧胧的睡了过去。 一(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到了傍晚,下起滂沱大雨,如瀑一般狠狠砸下来,拍的窗子一阵阵响,沈蔷薇又起了高烧,偏这会儿已经烧的糊涂,管家林伯早就派了车子去接西医,奈何外面雨势太大,等了足有一个小时也不见车子回来。 刘妈更是急得坐立不安,使唤丫鬟去煎药,自己守在沈蔷薇身边,用温水为她擦身子,手忙脚乱的忙活了半天,沈蔷薇却烧的更加厉害。 林伯着了慌,匆匆打电话找了几个西医,对方都是以雨太大不便出行回绝掉了。林伯心神不定,眼见着小姐的脸烧的红彤彤的,病情如何也耽误不得。他在心中衡量一番,已是有了计较,拿起话筒播了号码,轻声叹说:“下地狱就地狱吧。” 外面大雨倾盆,派出的车子还没有回来,正是一筹莫展的时候,一声惊雷清晰的劈在耳侧,轰隆隆的震耳欲聋,原本通亮的房间霎时暗下去,整个府邸瞬间黑漆漆的。 有听差来报说是打雷劈断了电线,这黑灯瞎火的无处去寻人,林伯只得命人点了蜡,他时不时朝窗外张望,见黑沉沉一片,不免叹息。 卧室内燃着几支蜡烛,散出薄薄的光晕,雨依旧没有停,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砸在窗子上,外面黑沉沉的,如同泼了墨般寻不出一丝光亮,夜风也呼啸着哀嚎似的没完没了,直搅到人心中去。 沈蔷薇烧的糊涂,梦也是断断续续着,毫无章法的钻进脑海。倒叫她想起少时,她那时年纪小,仗着大帅爷爷宠爱她,极是调皮,只差没把督军府的房盖掀了。 总有一群丫鬟和侍从官在她身后追她,说:“小小姐,小小姐。” 她就整日里跟在苏徽意身后,喊他,“小叔叔,小叔叔。” 小叔叔在她的记忆中一直是冷漠的,他总是安静的看书,写字,十二岁的时候已经能写出行云流水的毛笔字,打一手精准的枪法,在别的孩子无忧无虑的靠在母亲臂弯的年纪,他已经长成了一个独立的少年,见到她的时候,也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她那时淘气,总喜欢做错事来惹怒他,最厉害的一次,竟是将他母亲陪嫁的玉如意打碎了,他母亲早逝,留给他的信物就那么两三样,大帅爷爷怒的不成样子,直说要发落了一众侍从官。 她怕的直哭,最后还是他将这事担了下来,大帅爷爷气的说不出话,狠狠的抽了他一顿鞭子,打的他后背都渗出血来,又罚他在母亲的灵位前跪了一夜。 这事过去很久以后,某天她无意听到大帅爷爷的三姨太同四姨太聊天,才知道原来那一次大帅爷爷本想借着这事发落沈家,如果不是他担了下来,不会这样轻易了结。 她那么调皮,常常做错事,而他最生气的时候也只是皱着眉头不说话,她就耍赖一样的抓着他的衣角,一声声喊,“小叔叔……小叔叔。” 外面雨势越来越大,黑漆漆的大路上却驶来几辆汽车,停在了沈府的大门口,门房忙披了雨披去开门,但见打头的竟是一辆防弹汽车,后面另跟着两辆军车。 车子依次停在了楼门前,背枪的卫戍先行下了车,他们穿着雨衣,黑洞洞的枪口在雨幕中更显冷厉。侍从官开了防弹汽车的门,另有一个早就撑了伞等在外面,门房眼尖,已猜出这车中坐着的是南地十九省的太子爷,苏徽意。 苏徽意下了车,他着一身笔挺戎装,容貌隐在夜色中,侍从官为他撑着伞,他挥了挥手,倒是有些不耐烦。 林伯开门迎了出来,虽说眼下不是讲究虚礼的时候,但苏徽意闻听小姐病重,在这最紧要的当口及时赶来。 林伯倒也辨不明是个什么滋味,只能在心中哀叹,沈府的落败虽是咎由自取,但与七少挂了勾,难免叫人心寒。 他一个下人都如此想,不知小姐心中又是怎样的怨他。林伯心中隐忧,却规矩丝毫不乱的引了苏徽意进门。 苏徽意因常年在军中,行止颇具将门风范,又身居高位,自有一种威慑姿态,他将林伯的客气看在眼里,略略点过头,就阔步走了进去。 大厅只燃着几只蜡烛,周围黑漆漆的,更显得偌大的宽厅极是空旷。 早有听差拿了盏油灯引路,苏徽意一路被簇拥着上了楼,军靴踩在绵厚的地毯上,印出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他的脸在忽明忽暗的光晕中,显出病态的白皙,那一双如同寒冰洗练的眸子冰冷惑人,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却无端的让人噤若寒蝉。 二楼至走廊尽头的这一段路极长,苏徽意推开门,就见两盏油灯各放在床头,沈蔷薇安静的躺在床上,面上毫无血色,那雨凄厉的下着,她的眼泪也是滚落的往下掉,见她那模样,似是被什么梦魇住一般,那样憔悴可怜。 随行而来的西医并护士已经快步走了进去,卧室内的刘妈见到医生来了,终是放了半颗心,又一眼瞥见跟进来的苏徽意,不免就是一愣,守在一旁的韩莞尔也是明显的吃了一惊,两人对视一眼,默默无言。 苏徽意不过看了一眼,就出了卧室。韩莞尔很快也跟了出来,看着坐在沙发上的苏徽意,冷声说:“七少真是好狠的心肠,纵使姨夫千错万错,可表姐与你一同长大,如今沈家倒了,你却对她不管不问,还亲自下令枪决了姨夫,凉薄成这样真是令人心寒。” 厅内点着昏黄的烛火,夜色混着雨水一齐吞并而来,直压的人呼吸都困难。 苏徽意瞥了她一眼,淡淡说:“沈平生咎由自取,我身在其位不谋其政,未免说不过去。” 他顿了顿,冷声说:“我与沈蔷薇本没什么关系,我无故担了叔叔的责任已经很是头痛,还要我事事为她操心也太不合适,这样的旧情,我只念一次。” 韩莞尔怔了怔,隔了半晌才气急败坏的说:“好一个面冷心硬的七少,我今天真是领教了。”她说完,就转身进了卧室。 苏徽意因连日的忙碌,已有段时日没能好好休息,此刻听着雨声,却疲意渐消。抬眼看向窗外,迷雾一般的黑,寒涔涔的覆上来,他本就心绪不宁,随手就掏出口袋里的烟,兀自划开洋火,默默抽了起来。 苏家原是旧式家庭,他自幼承父严教,不同于其他世家子弟,又年纪轻轻身处高位,在人前从来都是处之淡然,即便如此思绪万千,仍旧是面无表情。 约摸过了近一个小时,西医推门走了出来,对着苏徽意恭敬的说:“七少,沈小姐的情况有些麻烦,如果明早仍旧高烧不退,需要马上送医院治疗。” 苏徽意听后倦怠的挥了挥手,那西医因常年跟在他身边,很懂得察言观色,当即不敢多言,只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侍从主任潘青延。 潘青延素来晓得七少的心思,知道眼下什么才最紧要,于是客气的引了西医出去细谈。 副官林宁走过来,低声说:“七少这次为了沈小姐的病冒然赶来,已经很是招眼,况且官邸还有家宴……” 原本赶上这样的节里,督军府是有家宴的,苏大帅虽是草莽出身,却极其看重年节旧俗,不论大节小节,总喜欢一家团圆的氛围,今年苏徽意的五姐去了美国,苏大帅倒是惦记起了小儿子,一早就打了电话到军部,让苏徽意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回官邸。 苏徽意扫他一眼,林宁当即一凛,明知眼下境况不好与七少起冲突,却也不得不为之。七少此行,只怕有不少双眼睛都盯在他身上……思及此,林宁加重语气说:“七少,该回去了。” 他本是跟在苏徽意身边最得力的副官,这位太子爷儿的心思他多少知道几分,只是如今七少每走一步都是岌岌可危,稍不留意就会被有心人大做文章。林宁恭敬的说:“这其中利害得失,还请七少明白。” 苏徽意沉默着,耳畔是雨声,好似永远也落不完似得,轻飘飘的漫上来,他看着门口那支燃着的蜡烛,火苗如豆,现出浅浅光晕,忽明忽暗的在他眼前跳动。 这厅里静悄悄的,倒好似将夜拉的幽长,这夏日的天原本就是长的,他忽而起了身,阔步朝外走,一行侍从官忙就跟在了后面。 潘青延没想到七少走的这样匆忙,他本在吩咐西医留在沈府照看沈小姐,见了七少,紧跟在后面一同出了大门,车子很快发动,不过一个转弯,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二(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才刚入了秋,金陵就变得凉爽起来,沈蔷薇一早就醒了,她这些时日病已经大好,连着气色精神都好了许多。 管家林伯自是称心,分家事宜处理的妥当,照例分别给了笔款子,二姨娘三姨娘也都没有抱怨,沈蔷薇心思烦忧无心去细想,只是这事总算了结,病才好的快些。 私挪公款事发之后,沈家的所有财产都被冻结,沈蔷薇自有一个户头,是从前苏徽意以自己的名义给她开的,里面有十万块钱的款子。她早先不缺钱用,也就将私印折子搁在了一边。沈家出事后,倒解了不少燃眉之急。 云清陪沈蔷薇在洋楼外的园子里散步,出了后门便是大片的草坪,被修剪的整整齐齐,天空透亮的蓝,清晨的风微有些凉意,却因为空气中的香气而让人神清气爽,两个人走走停停,直绕了洋楼一圈,云清见沈蔷薇有些乏力,就扶着她往回走。 回去时,就见韩莞尔已经等在房间里,她坐在阳台的躺椅上,见了她就起身迎过去,笑着问:“表姐,今天感觉怎么样?” 沈蔷薇轻笑一声,说:“挺好的,还要谢谢你的药呢。” 韩莞尔体贴的扶着她坐下来,劝道:“表姐,你身子才好,最好不要出去吹风,等养好了以后我们上黛山去玩儿。”她们少时经常去黛山玩,两个小女孩子精力很好,比着爬山就能玩上一天。 沈蔷薇点头答应,“好,等我身体再好些我们就去。” 韩莞尔嫣然一笑,说:“咱们可说好了,一言为定!”她本生的妩媚,说话自带一股女孩子的俏皮,很是招人喜欢。 沈蔷薇点点头,见她拿起桌上的药碗递过来,说:“表姐,药已经温了,现在喝正好。” 丫鬟秋儿忙拿了碟蜜饯送过来,说:“表小姐待小姐真是好,才刚我煎好药,准备端了来给小姐,表小姐见药碗里都是药渣,怕小姐不肯喝,就把药渣挑拣干净了才给小姐端来的,可挑了好一会儿呢!” 沈蔷薇听她这一番苦口婆心,就瞥了一眼药汁,恹恹的说:“先放着吧,我倒是有些饿了,吃点东西再喝吧。” 云清听了小姐的话,就将药碗接过来,放到一旁的桌上,又吩咐秋儿去拿些粥来。 沈蔷薇哪有什么心思吃饭,只是胃里灼痛,敷衍着喝了几口粥,就搁在了一旁。 自从沈家落难,俩人也有许久没聊过天,韩莞尔自是不能提伤心事,只挑拣了一些两人年少时的趣事来说。 沈蔷薇强打起精神听了一会儿,命云清端了已经晾凉的药,一口气将褐色的药汁全都咽了下去,那一汪苦水浇进胸腔,辨不出什么滋味。 她说:“我这些时日病的厉害,府里倒是多亏了你帮衬,母亲的丧事办的急,连棺材也没能选好的,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孝,只恨不能一死了之。” 韩莞尔不防她突然提起沈夫人,也就跟着掉下泪来,说:“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又说这话?你若又想不开做了傻事,姨母该是怎样的痛心。” 沈蔷薇思及母亲,悲痛就漫上来,母亲死的蹊跷,临走前连句话都来不及留下,只呼吸急促的喊着她的名字,一声声唤,“蔷薇……蔷薇。” 她一阵心寒,止不住的哆嗦,缓了好半天,才说:“如今沈家倒了,我也不知道将来什么样,好在你一直陪着,莞尔,我是真的拿你当亲妹妹看待。” 韩莞尔见她神情自若,那一种处变不惊的从容倒与之前不同,就说:“我也是真的拿你当我的亲姐姐。” 因着她还要上学,陪沈蔷薇略坐了片刻,见时间差不多,就背了书包出去。沈蔷薇比她大一岁,今年才上了金陵大学,她前段日子已经休学,加之本身也无心学业,也就搁下不提。 沈蔷薇站在阳台上,见韩莞尔走下了楼,她穿着蓝衣黑裙的校服,梳着披肩发,虽然生的漂亮,总是柔柔弱弱的,让人一看就心生怜惜。 云清见沈蔷薇仍旧沉闷不乐,就说:“今儿李小姐不是约了小姐出去么?小姐最近待在家里也闷坏了,也该出去走走。” 自从家变后,沈蔷薇就与从前的那些朋友同学断了联系,只高中同学李茉婷偶尔打电话问候她,让她不免想起旧日时光,心里无端的难受。 她想了想才说:“我和茉婷有段时间没见了,我也怪想她的。”但见时间还早,就让云清拿了几本书,坐在阳台上懒懒的看起来,其中一本译过的俄语小说她倒是很有兴趣,写的是两个姐妹反目成仇的故事,她专注的看了好长时间,才将书一合,起身朝梳妆台去。 她甚少涂脂抹粉,现在脸色不比从前圆润白皙,倒是憔悴的厉害,淡淡擦过腮红,气色才好了几分。 刘妈吃过早饭便过来了,见她坐在妆台前化妆,不由笑起来,说:“小姐这榆木脑袋怎么突然开了窍?前两天那乔家小少爷来看你时,你还给人家脸色瞧,怎么今儿听说他要来,就打扮起来了?” 沈蔷薇听说乔云桦要来,眉头当即一蹙,说:“这乔云桦真是好没意思,我如今已经不是财政部长的千金,他这样巴巴的来算什么?还存着我和他订婚的心思不成?” 乔云桦是彭城乔氏的小少爷,乔家在南地是首屈一指的豪绅世家,起初乔家看重沈平生的身份,就提议为两个孩子订婚。 那乔云桦是个极多情的主儿,行止不端,是出了名的花花少爷。沈蔷薇自是不同意,奈何沈平生拿母亲来要挟她,扬言她若不同意订婚,就要休了母亲。 沈蔷薇这才勉强同乔云桦见了两面,那乔云桦天生的轻佻,她与他说话都不能超过三句,更遑论结婚?俩人见了面免不了吵嘴,沈蔷薇性子倔强从不肯服输,乔云桦一来二去觉得无趣,也就淡了她。 自从沈家出了事,乔家对之前谈及的婚事缄口不提,沈夫人的丧礼也只是派人送了花圈,沈蔷薇病的那些时日也不见乔家的人来瞧,眼瞧着沈家落败至此,乔云桦不知起了什么心思,最近却经常来看她。 刘妈秉着老辈的想法,总是想着小姐如今孤身一人不是长久的事,那乔小少爷原是幼子,未必做的了家里长辈的主,恐其中有什么误会,耽误了一段好姻缘。 可想起乔家先后的做派确实叫人心寒,也就陪笑着说:“即便小姐不是财政部长的千金,但仍旧是个佳人啊,小姐又何必妄自菲薄。” 沈蔷薇沉默下来,抬眼去看镜中自己,她虽生的艳丽柔美,眉宇间却透着倔强的傲气,倒好似一只乖觉的猫,看着懒洋洋的,双眼却狡黠有神。 她猜不出乔云桦的心思,也懒得去理会,只说:“随他去吧。”刘妈笑笑,也就不再说这些。 云清早就备好了素净的洋装,沈蔷薇穿戴整齐后就出了门,汽车已经等在了门口。 她如今当家,诸事都会留意,眼见着新换了司机,心中自然诧异,又见他不过二十几岁,举止派头倒有些一丝不苟的姿态。 礼貌的为她开了车门,客气的说:“大小姐,我是林伯的侄子林思栋,之前沈府的司机辞职了,大伯就让我来顶上。” 沈蔷薇听说是林伯的侄子,就上车坐好,与他随意攀谈起来。她见这人虽然年轻,但是很知道分寸,说话也不给人刻意恭维的感觉,倒是难得。 二(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车子出了大门就上了柏油马路,顺着路一直朝前开,过眼青山翠翠,草长莺飞。到了城区,街上自然是人来人往,沈蔷薇好久不见这种热闹,也不由专注的看着。 待到了湖西饭店,沈蔷薇就遣了司机回去,林思栋却将车子停在了路边,说:“我在这里等。” 从前出行司机都是这样等在外面,沈蔷薇也就没在坚持,湖西饭店虽然开在正街,却只占着边角,旁边另有装修富丽的大饭店做比,因此客人很是稀少。 西崽引了沈蔷薇进去,大厅只坐着寥寥几人,李茉婷早就站了起来,朝她招手,“蔷薇,这里。” 半年未见,李茉婷倒是没怎么变,只是剪了时下流行的短发,整个人看起来十分俏丽。 沈蔷薇见到她,歉然一笑,说:“茉婷,你的婚礼我也没有参加,真是对不住。” 李茉婷拉了沈蔷薇的手坐下,见她瘦的皮包骨一样,丝毫不见往日神采,不由说:“你怎么瘦成这样。” 她们许久未见,自有许多话要说,李茉婷在上学的时候就是个话唠子,如今结了婚性子也没变,一股脑儿的说了不少从前的事,言谈间神采飞扬,仿若仍如往昔一般,两个怀梦的少女坐在一起轻松的聊天。 西崽早就端了咖啡,另外还有两碟起司蛋糕,她们本是靠窗而坐,整面的落地窗外是宽阔的街道,初秋风凉,吹落了不少枫叶,零零散散的飘在地上,这一条因是正街,车流行人穿梭不断,阳光斜斜的照进来,和暖安逸。 李茉婷见沈蔷薇默默无言,就寻了几件近日金陵的趣事绘声绘色的说给她听。沈蔷薇仍是淡淡的笑着,好似对什么事情都没有兴致。 李茉婷看向她胸前别着的白蔷薇胸针,上面密密匝匝的金刚钻,白底绿叶极是好看。 她笑了笑,眼中有一丝忧色,说:“我记得这个胸针是你十七岁的生日礼物,还是沈叔叔特意为你定制的。你那时候多喜欢,成日带着,现在倒是很久没有见你带了。” 沈蔷薇不妨她提及旧事,不免心中感伤,就说:“这胸针原是一对的,另外一个让我弄丢了,这一个还是前两天收拾妆盒才找到的。” 李茉婷哦了一声,好几次欲言又止,沈蔷薇见她这样吞吞吐吐,就问:“茉婷,怎么了?” 李茉婷踌躇了半晌,最后只是摇摇头,似是叹息着说:“没什么,就是觉得这样招眼的东西,你以后不要再带了。” 沈蔷薇看了她一眼,不由琢磨起她话中的意思。门外走进来几个蓝衣蓝帽的青年,看衣着应是某个大学的学生,手里都拿着横幅,有说有笑的上了楼。 想来又是组织大学生游行抵抗扶桑,时逢乱世,这样愤慨激昂的青年很多,丝毫不引人注目。 街上正有几辆军车开过来停在了路边,把头的车上正是苏军中显要人物的卫戍队伍,统一的藏青色呢子戎装,最新的武器配备,一看便知这是苏军高官的近身卫戍。 陆续有军车依次跟在后面停下,不过片刻,街边已是星罗密布的卫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严防布控,很快一辆防弹汽车缓缓驶了过来。 不及去看,另一面已是涌上来密密麻麻的游行队伍,眼见着三五成群的学生高呼口号,丝毫不惧卫兵荷枪实弹的枪口。 卫戍队长范子承早已命卫兵拉了枪栓,那些大学生言辞激烈,慷慨激昂的慢慢逼近,竟是有种凛然不惧的精神。 沈蔷薇本就坐在窗边,街景自是一览无余。此时的场面已是箭在弦上,她朝另一边看去,那一侧亦是密密实实的学生队伍,防弹汽车外另有卫戍严防以待,两方似是对峙般僵持不下。 湖西饭店的门口也早已有卫兵支起了枪,不准人出去。李茉婷被这阵仗骇住,说:“现在南地与扶桑关系紧张,各个关口全部戒严。特务处那帮人满城的在抓扶桑特工,搅得人人自危,听说前两日抓了一个大学的老师,引起了各个大学组织游行活动,抵制军阀专权,滥杀无辜,军部早已下达通知及学生游行路线,怎么这个当口七少却来了这儿?” 沈蔷薇也是满心诧异,枪声骤然响起,早有学生冲出布控,三五成群的蜂拥而上,如同撕裂的口子越来越大,学生们纷纷拥拥挤进去。 范子承下令开枪,卫兵对着地面扫射,本来场面已经控制住,苏徽意却突然下了防弹汽车,他穿着笔挺军服,被卫戍簇拥着朝这边走过来,拥挤而上的学生将他们挤做一团,吵嚷声乱哄哄的砸下来。 有学生激愤的攻击卫戍,竟然有人趁乱在人群中开了枪,苏徽意身边的侍从队长潘青延开了几枪,卫戍也齐齐扫射,已有不少学生倒地。 鲜血激起了更多的愤怒,那些学生更加不管不顾的攻击卫戍,疯狂的聚在一团或杀或打。 苏徽意的近身卫戍和侍从官一步不离的高度防护,好在再没有人趁乱开枪。 沈蔷薇早已目瞪口呆,她望着自人群中向这边走来的苏徽意,脑中思绪万千,有太多想法一闪而过。 厅内忽然想起惊呼声,她不由转过头去看,见厅里众人早已抱头蹲在地上,楼梯上正有一个学生拿着一把枪,竟是朝着她的方向。 电光火石间,就听“砰”的一声,整面的落地窗骤然碎裂,溅起无数玻璃碎屑定格在面前,她在零零碎碎的光点中转过脸,见到有人在玻璃雨中奔着她而来。 她不及细看,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用力一拽,未及反应,已撞进一个温暖的胸膛,有冷幽气息扑鼻,她听见玻璃碎地,噼里啪啦的响在耳侧,那人拥住了她,她的脸贴在那人的胸膛前,耳畔响起两声枪响,随后静寂一片。 她抬眼,看到了苏徽意冷冷的眸,冷冷的神情。他放开她,脸色很不好看。 沈蔷薇也默不作声的转过头,见玻璃碎了满地,徒留空荡荡的窗框。那个拿枪的青年已经倒在血泊中,李茉婷躲在了座椅后面,露出脑袋朝这边张望。 卫戍全部涌上来挡在苏徽意前面,拿着枪不敢懈怠。范子承已经在疏散学生,自有卫兵守卫,确保不会再有人突然袭来。 潘青延自窗户框跑进来,一迭声的问:“七少,可有伤到了哪里?” 苏徽意沉默着一言不发。沈蔷薇抬眼看他,他脸颊有一道细微的血痕,手臂上也有多处被碎玻璃划伤。 她想起刚才那一幕,心中满是疑问,那个青年为什么会拿枪对准她?那个时候苏徽意就已经在窗外,难道他知道她会有危险?一连串的疑惑涌上来,她不由问:“这是怎么回事?” 潘青延看了苏徽意一眼,见他正冷眼扫过来,不由一凛,才客气的说:“沈小姐,这次大学生游行队伍里混进了扶桑特务,我们早就得到消息,扶桑特务会潜在饭店埋伏,只等趁乱刺杀七少,七少这次来是为了引出他们,只是没想到沈小姐竟然在这里……” 潘青延不再多说,他见苏徽意背上及手臂多处都被划伤,眼下境况他如何也不敢催促,只试探着问:“七少,要不要先为你简单的处理下伤口?” 苏徽意不耐的挥了挥手,潘青延会意,带着一众侍从全部退到了后面。苏徽意淡淡问:“恨我么?” 二(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沈蔷薇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她从来在他面前是没什么能隐瞒的住的,他那样了解她,可她却从来没有看懂他。 外人总说他待她不亲厚,她也总能听到旁人议论,“小小姐?她算什么小小姐?咱们这几个公子可还没结婚呢!她算哪门子的小小姐?” “那沈蔷薇真是没羞没臊的,整日里跟着七少,屁颠颠的喊小叔叔,生怕别人不知道七少是他小叔叔似的。” 这类的话她自小听到大,渐渐的也发现是她太过纠缠,他从来都是冷漠的,没有心的。 她的心如同被狠狠的揉捏住,却装出神情自若的样子,一字一顿的说:“父亲行事不端,如今自食恶果,他是罪有应得!母亲也是因他才病倒的。七少说‘恨’这个字太重了,父亲在政部这些年平步青云却居功自傲,他会倒台这是迟早的事,更何况在我少时苏大帅与父亲就多有嫌隙,只是我那时年幼不知,如今想来,倒像是你们一群明白人哄了我一个傻子乐了这么多年。” 她的嘴唇微抖,竭力平静的抬头看他,见他不动声色的站在对面,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即便泰山崩于顶也依然临危不乱,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雕塑。 如此对比倒显得她十分可笑,那一种直催心肝的感觉涌上来,刹那间好似所有的感情都吞咽回去,只冷冷的说:“我父母亡故,从前的那些关系也就都不作数了,还希望七少能解怨释结,只当我是一个路人罢。” 苏徽意沉默着,隔了半晌才说:“你母亲的事,我很抱歉。”顿了顿,“现在时局很乱,没什么紧要的事,最好不要随意走动。” 他说完这一句就转身离开,沈蔷薇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外面,梧桐树的叶子还没有泛黄,却随风簌簌而落,轻飘飘的。 车子一路疾驰,转弯已经上了柏油马路,苏徽意靠坐在车上,寂静无声的看着窗外,街景一掠而过无从定格。他默默看了半晌,才疲倦的合上眼。 行至城郊,远远的就可以看见分布严密的岗哨,车子拐进去直走,穿过重重把守卫兵,就见最里面一个极大的中式院落,正是督军府。 苏家是旧式的家庭,苏大帅不喜洋玩意,虽然坐拥南地半边江山,依然住在古朴的旧式老宅。 早有侍从官开了朱漆的大门,一路开进去,过眼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小桥溪水涓涓细流,不过片刻就停在了一处院落门口。 门外站着背枪卫戍,苏徽意下车走进去,绕过成排的古朴房屋,走过抄手游廊,方踏进月亮门。院内种着几株极大的柳树,柳条枝叶稀松,慵懒的垂在一旁,早有听差涌出来,迎着苏徽意进门。 正厅内苏苼白并几个幕僚正在开小会,苏徽意径自去了偏厅,见苏青阳正坐在厅里喝茶,他是苏苼白的第二子,由二姨太所出,因常年在军中任职,皮肤偏黑,虽是一派儒雅模样,眼神却透出锐利的光。 他见了苏徽意进来,就撇了撇嘴,说:“老七,真有你的。学生游行闹成那样,连父亲都躲着,你倒是厉害,这个节骨眼赶去救人,你既然对蔷薇这样上心,二哥为你去向父亲说和说和,把她娶回来就是了。” 苏徽意沉着脸坐在另一侧的沙发上,利落的摘下军帽,随意拂了拂上面的灰尘,淡淡说:“二哥,这样的玩笑可开不得。这次我身为诱饵去引扶桑特务,原是与父亲报备过的,可不是专门为了她过去。父亲因着沈平生的事,已经恼了沈家,我如何会往枪口上撞?” 苏青阳默不作声的端起茶来,轻轻吹着热气,慢慢说:“老七,你真当父亲不知道么?自从沈平生死后,盯着沈蔷薇的何止那么一个两个……这样的刺杀,有一次就有第二次,你防得住么?只怕你的心思父亲早就看出来了。” 苏徽意不动声色的看过去,说:“说起来,沈平生的案子我倒要谢谢二哥,如若不是二哥推波助澜,沈平生也不会落狱,二哥功不可没,却在父亲面前替我邀了功,让我白得这虚名,报纸铺天盖地的一味歌功颂德,只差没将我捧到天上去,这里的功劳,大概都要归给二哥。” 苏青阳和颜悦色的笑笑,说:“老七你太客气了,父亲一向器重你,将来这南地十九省都会是你的,二哥所为,也不过提前向你示好,沈平生与扶桑关系不一般,用这样的人杀一儆百不是很好?” 苏徽意沉默下来,自口袋掏出烟来,拿了一根点上,一口接一口的抽起来,就听苏子虞说:“老七,我劝你一句,你若真是为她好,还是留在身边稳妥,那样东西你我不想要,但总有人想要,如今是个什么时局,父亲与扶桑僵持多年,早就存了开战的心思。战事一起,老三只会更无所忌惮,他安插在蔷薇身边的眼线是为了什么你应该清楚,沈夫人是怎么死的,蔷薇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么?” 苏徽意慢条斯理的抽了两口烟,才说:“二哥,明人不说暗话,你也不必拿话来试我,父亲的心思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也不瞒你,他和老三存的是一个心思,只是父亲同沈夫人那段往事,老三却不知道,沈夫人的死因,你也该去父亲面前提一提。” 苏青阳哈哈大笑,满意的点点头,说:“七弟一向快人快语,只是你给我这样大的好处,我却拿什么回报你?七弟你耳聪目明,很多事情不必我来告诉你,只是老三为人狡诈,他放在蔷薇身边的眼线恐怕不只一个,还有那个乔小少爷,他是谁七弟应该清楚,他那么恨苏家,这样的人留在蔷薇身边只怕也是别有目的。沈平生留下的那个东西,难保不会被有心人拿走,七弟也该去为她提个醒才是。” 苏徽意不置可否的笑笑,两人又言不随心的聊了几句闲话,有听差来报,才一起往正厅去。 正厅与偏厅所临不远,两人一前一后的走了百步,进去后就见极大的厅堂,镂空雕花的窗子皆是细雕花样,映进星星点点的光线。里面是一色朱红的古木家具,花瓶摆件全部都是前清旧物,各个价值不菲。 苏苼白躺卧在软榻之上,将头枕在六姨太太的腿间,那六姨太太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自是美艳动人。她正用一双嫩白的手为苏苼白按额头,指甲染的绯红,更衬的苏大帅那张老脸皮糙肉厚。 六姨太抬头扫过二人,端的是媚眼如丝,风情万种。她幽幽一笑,指头一点苏苼白额头,娇嗔道:“老爷子,老二和老七来了。”她虽说岁数小,但仗着身份一向随着苏大帅这样叫,几个公子也都未计较过。 苏苼白睁开眼,一双眼浑浊的厉害,他看了眼苏青阳,又看向苏徽意,不由就黑了脸,沉声问:“蔷薇那丫头没事吧?” 苏徽意心内千回百转,明知道父亲已经洞悉全局,面上却极是淡然,简短的说:“她没事。” 苏苼白随手就将桌上的茶盏扔了过来,“啪”的一声砸了个稀碎,那青绿的茶水尽数溅到了苏徽意身上,他端立在原地,恍若未闻。 苏苼白倒像是气急,一副怒火中烧的样子,斥道:“你倒是会轻描淡写!这次死伤的那些学生,你怎么处理?如今是个什么时局,我管着军部已是应接不暇,现在又出了这样的烂摊子,总归你把这件事处理好,不然就给我滚到军营去,没得给我添堵!” 因着苏苼白从来都是喜怒无常,一屋子人早就见怪不怪,那六姨太太瞥了一眼苏徽意,说:“处理好了不就是了,老爷子何必动这么大的气?要我说就该死几个学生才好,他们成日里胡搅蛮缠的只会瞎咋呼,这次死了人,也算杀鸡儆猴了。” 苏苼白哼了一声,六姨太见他又要发怒,忙就掩口不再说话。 一旁的苏青阳见苏徽意这副样子,忍不住冷笑。却岔开了话题,与苏苼白商议起同扶桑开战的部署及防卫。苏苼白这才渐渐消了气,苏徽意安静的听了片刻,才向他请辞,径自出了正厅。 二(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外面正下着雨,赶上这样的初秋节气,倒添了几分冷幽。细雨如针,虚笼在古意旧宅中,朦朦胧胧的织出雨幕,仿若古香古色中染上了一缕诗意。 苏徽意一路走出去,绕过存红叠翠的院子,一众的侍从官寸步不离,汽车早已等在大门口,林宁见了苏徽意,忙就打开车门,苏徽意上车前瞥了他一眼,问:“事情办的怎么样?” 林宁略一点头,坐到了副驾上,吩咐司机开车,待车子缓缓开出了督军府,林宁才回过头说:“七少,大帅那边又有新动作。” 苏徽意垂下眼眸,掏出手巾拂了拂身上的茶叶片。又自口袋里掏出烟,拿了一根在手里,淡淡说:“沈公馆外面那些眼线也是时候该清理掉了,做的干净些,老三最近太清闲,也该给他添点麻烦才是。” 林宁当即应了声,犹豫着说:“七少,眼下二公子和三公子正是鹬蚌相争的时候,您何不来个渔翁得利?” 苏徽意略一沉吟,说:“如今老二做了父亲的狗,手竟然伸的这么长,管起沈家的闲事来,我也确实该去敲敲他的手臂,让他疼上一疼。”他顿了顿,说:“李茉婷只是老二抛出来的棋子,她倒不妨事,只是韩莞尔却是个大问题,联系林伯,让他有个防备。” 林宁心内只觉得不妥,眼下却也并不敢多说,就试探的说:“七少为保护沈小姐煞费苦心,只怕沈小姐如今还怪着七少无情。” 苏徽意吐出一口烟雾,皱眉问:“你想说什么?” 林宁踌躇半晌,才说:“大帅的刺杀会越来越频繁,沈家又有韩莞尔搅局,七少如何看顾的过来?莫说沈小姐不知道这些,就算她有朝一日得知真相,也未必会感激七少。” 苏徽意转眸看向车窗外,雨幕中透出朦朦胧胧的白光,一丝一缕的缠覆上来,倒好似藤蔓一般,带着磨人的湿气,搅得人思绪都是烦乱的。 沈蔷薇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日落时分,太阳只留下最后一道余光,红彤彤的晕开来,将天空染成金黄色。 这一路她一直心神不宁的,只觉得疲乏的厉害,才刚下了车,就见林伯迎了出来,愁眉苦脸的说:“小姐,乔少爷等了你一下午,这时候还没离开。” 沈蔷薇见林伯一脸为难,也知道这些事他做不得主,就恩了一声,快步走进了大厅。乔云桦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一见到她就站起身。 他穿着纯黑的西装,身姿高大挺拔,清俊面容上挂着得体的绅士笑容,客气的说:“沈大小姐终于肯回来了。”顿了顿,又问:“你这是跑到哪里玩儿了,竟然这么晚才回来?” 沈蔷薇最不喜他用这样熟稔的语气同她说话,又见他身边另有听差伺候,一副众星捧月的模样。她更是看不惯,皱眉问:“你又来干什么?” 乔云桦一连瞧了她几日的横眉冷目,早就习以为常,无所谓的笑笑,说:“我来不得么?你可别忘了,我们是有婚约的。” 沈蔷薇不耐烦敷衍他,本已经准备上楼去,忽而听他这样说,心里升起一股怒意,脸色也变得很难看,说:“无凭无据的玩笑话怎么反倒拿出来说?” 乔云桦沉默了半晌,他本站的离她有段距离,此刻见她站在楼梯口,雪白的长裙直至脚踝,那一种亭亭玉立直让他恍惚,他轻声笑起来,问:“你这是怪我了?” 沈蔷薇见他今日言谈与往日大不相同,她正诧异,却见乔云桦已经走过来,扑面而来一股浓烈的酒气,沈蔷薇本能的朝后退了两步,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臂,他的力道不大,却吓了她一跳,一怔间竟忘了说话。 从前两人见面多半都在吵嘴,乔云桦虽然轻佻,但他留洋三年,举止自有绅士的做派,他又总是拿着范儿,从来都是一副对她不感兴趣的样子。 这样失礼的举动还是头一回,乔云桦似是也吃了一惊,目不转睛的望着沈蔷薇,过了半晌,方才笑一笑,转眸看向她的手腕处,那里的伤口已经变成疤痕。 他不由说:“沈蔷薇,我从前真是小看了你,你竟然有本事闹割腕自杀?你不是号称自己是新时代女性么,成天主张民主自由的,怎么还学旧式的女性玩儿起一哭二闹三上吊那一套了?” 沈蔷薇心绪一阵烦乱,不免又夹杂了几分窘迫,用力甩开他的手,冷声说:“你少在这夹枪带棒的,我死不死是我自己的事,关你什么事?” 乔云桦毫不在意的笑笑,说:“是不关我的事,不过我这人一向喜欢管闲事,你要是死了就没人跟我吵嘴,那样我还怪想你的,多无趣啊。” 沈蔷薇知道他一向如此无赖,尤其是少爷脾气上来的时候更是难缠,恐怕他要闹得不成样子,就对他带来的听差说:“乔少爷醉了,把他送回去吧。” 乔云桦靠前一步,直逼到沈蔷薇面前,他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你性子倔,你父亲逼迫你让你跟我订婚,你老大的不乐意。其实,你父亲很在意你和你母亲,这事你总会知道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从前说……我要娶你只因为你是财政部长的千金,你说错了,那么想的是我父亲,就我而言娶你……” 他一面说,一面留意沈蔷薇的神情,见她微蹙了眉,白皙的脸庞很是艳丽,他不由勾唇,潇洒的笑笑,说:“娶你还不如娶别人。”说完就退开两步,对着她得逞的笑笑。沈蔷薇的脸色霎时变得很难看,却忍了忍没有说话。 乔云桦漫不经心的说:“你突然不与我吵嘴,倒叫我老大的不习惯。不过你这样端庄的样子,还挺好看的。” 沈蔷薇哼了一声,转身就上了楼。身后是他的声音,“你可别生气啊,生气对皮肤不好。”沈蔷薇的脊背又是一僵。 她回房后想着乔云桦似真似假的那几句话,隐约有什么呼之欲出,却理不出头绪。她想起母亲,母亲是旧式门庭走出的女子,脸上总是挂着含蓄温柔的笑,好似牡丹一样雍容华贵。 父亲脾气那样暴躁易怒,金做笼玉做囚的将母亲捆绑在这富贵门庭中,对她不管不问,一直冷落她,最坏的时候甚至动手打过她。 母亲病的最重的那几日,含糊的喊她的名字,“蔷薇,我的儿啊,我的命啊。” 她忧心忡忡的睡过去,自然睡的很不安稳,隐隐听着夜风吹起树枝的声音,直搅得她头痛欲裂,衣服上浸满了黏腻的汗。 她起身出了房间,站在二楼的走廊上,楼下漆黑一片,书房却隐隐透出光亮,她不由走下楼,脚上穿着软缎拖鞋,又踩在棉厚的地毯上,自是足落无声。 沈平生离世后,书房一直都是空着的,除了偶尔丫鬟洒扫平时从无人去。 她最开始只以为是小丫鬟粗心忘了关灯,待到走近些,却听到林伯的声音隐约传来,“……如果让小姐知道……七少。” 她骤然听到这几个关键字,忍不住就顿住步子,林伯的声音又传出来,“最近她都没有什么异常……”一股凉意自脚底慢慢升上来,脊背一阵阵发凉,林伯的话就好似当头的一棒,让她摸不着头脑。 她想了想,最后还是蹑手蹑脚的朝厅里去,沿着沙发慢慢朝前挪,拿起了电话的话筒,就听那一端的声音,“不能再拖了,拖得越久越麻烦。” 沈蔷薇听了这一句,忙就放了话筒,她的心慌得厉害,却怕林伯起疑,疾步上了楼,直到进了房间,她才猛的喘了几口气,心扑通扑通的跳,又急又快。 她看向窗外,这是个不见月的夜,一切疑团都涌上来,迷雾一般,她什么也看不清。 三(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已经是晚上八点钟,天却还没有黑透,沈蔷薇合了怀表,不由看向窗外,她连日心神不定,又无从去问林伯。细想那日苏徽意在湖西饭店救下自己,却不像巧合。 待到了八点半,沈蔷薇就穿了外衣,车子早已经等在外面,她上车后就合了眼休息,脑中纷纷杂杂,林伯是母亲的旧人,他对她自是忠心,这点沈蔷薇并不疑心,只是那一晚林伯为什么会和苏徽意通电话?这些疑问一遍一遍闪过,倒不防一股脑的砸下来。 她思及那一天李茉婷话里有话的点出蔷薇胸针,似乎是有意提醒她,左思右想后,她到底沉不住气,上午就挂了电话给李茉婷,不想李茉婷说要请她去听戏,她虽然心内隐忧,却还是应了。 林思栋将车子开的很慢,到戏园子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李茉婷早就等在了外面,见到她就忙不迭的说:“你可算来了,这可是昆角闵毓秀的戏,等闲是看不了的,还好我先生知道我喜欢闵毓秀,特意为我弄了这张包厢票。” 她们一面说着,一面已经进了戏园子。因是这样的名角开嗓,大厅自然是座无虚席,人声鼎沸。伙计见了票,忙殷勤的引了她们上二楼包厢,二楼不比大厅,坐着的一般都是高官显贵,因是中式古楼,一路走过倒是古香古色,包厢外的门帘是一色的缎子面,上面绣着各色苏绣,只看的人眼乱。 直到坐定,沈蔷薇才算是心神稍缓,不过片刻,伙计就上了茶和果子点心若干,他才掀了帘子出去,厅里就安静下来。沈蔷薇不及与李茉婷说话,闵毓秀已经踩着鼓点亮相,还未开嗓,厅里已是喝彩一片。 沈蔷薇原不是个戏迷,从前也不过陪着母亲听过几场京戏,这半场戏唱下来,她自是无心去听,只看着包厢边缘挂着的锦缎帘子,垂下的金黄色流苏一荡一荡的。 李茉婷倒是看的津津有味,时不时喝彩一声。沈蔷薇也不由望去,见那闵毓秀倒是颇有架势,唱一口软软糯糯的苏白,身段也极是轻盈,水袖飞扬间,将杜丽娘演绎的活灵活现。 沈蔷薇兀自出着神,隐约感觉吵嚷的大厅静下来,她向下一望,就见苏徽意被一群侍从官簇拥着上了另一侧的楼梯,而他进的包厢正好与她相邻。 沈蔷薇倒不防会在这里见到他,不由很是诧异,苏家虽是旧式人家,苏徽意的国学也算博文通达,但唯独不爱听戏,这点她还是清楚的。 只是不知他今次因何来戏园子,正兀自琢磨着,就见他已经面无表情的坐在那,目光落在戏台子上,冰凉凉的,那样淡。 李茉婷却尴尬的咳了声,神情也有几分不自在,隔了半天才说:“我没想到会碰到他……蔷薇,你还没听说吧?” 沈蔷薇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问:“听说什么?”她才说这一句,就见闵毓秀美目一抬,看向楼上的苏徽意,那一种妩媚的柔情,直刺了沈蔷薇的眼。 李茉婷看在眼里,轻叹着摇摇头,说:“是最近的事,听说七少为了闵毓秀花了不少心思,但凡是她的戏,七少都会捧场,你看这两个人在公开场合也打的这样火热,看着直讨厌。” 沈蔷薇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自觉无趣,就匆匆起身,说:“茉婷,我先回去了。” 李茉婷见她面色惨白,忙就拉住了她,迟疑着问:“蔷薇,你……还没忘了他么?他可是你的叔叔啊,这样的人怎么会是良人?” 沈蔷薇如何也不愿意多说,心上灼烧似的搅着,抬眼瞥见闵毓秀眉眼含情的模样,而苏徽意也是勾唇淡笑。 沈蔷薇忽而就轻笑一声,呢喃着,“什么叔叔,他算我哪门子的叔叔?我跟这个人早就没有关系了。” 台上正唱着,“那牡丹虽好……”她恍惚听得这一句,枪声却突兀的响起来,弹雨扫射而来,桌上的茶盏碗碟骤然凌乱碎地,那帘子被扫出密密的窟窿。 人群骤然慌乱起来,一窝蜂似的朝门口涌去,好在大厅并没有人开枪,只是二楼流弹满天飞,李茉婷慌的牵了沈蔷薇躲到后面,她此刻早已慌了神,下意识的看过去,见苏徽意朝着包厢对面利落的开了几枪,那样凌厉的举止,将拿枪扫射的人身上打出一堆血窟窿。 苏徽意放下枪,朝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眸光极是冷冽骇人。沈蔷薇忽地一凛,忙躲在红漆的圆柱后面,李茉婷趁势拉了她一把,就见子弹擦着肩头飞了出去。 苏徽意举了枪,对着楼下慌张逃窜的人流中开了一枪,“砰”的一声,一个年纪颇老的男子应声而倒,他淡漠一瞥,吩咐说:“传令下去,周明怀老先生遇刺身亡,封锁街道,全城搜捕,今晚之前势必要缉拿凶徒归案。” 有卫戍提枪下楼,对着已死的男子又补了几枪,枪声停后,死一般的静,园子里不相干的人早已跑光,相干的人一个也走不出去。 沈蔷薇抱膝坐在地上,耳畔是李茉婷在说话,她隐隐听见,却嗡嗡直响。 军靴踩过地板,缓缓而来,她茫然的抬起头,就见苏徽意笔挺的站在她对面,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她倦于开口,慢慢站起来,与他擦肩而过,只是心中抽痛起来,也辩不出什么滋味。 在一片寂静中,对面忽然涌出个人来,浑身血迹斑斑,早有卫戍开枪扫射而去,那人在倒地之前朝苏徽意的方向开了一枪,那子弹射的不准,竟是奔向了沈蔷薇。 子弹射的极快,那样快的瞬间,苏徽意却一把推开沈蔷薇,子弹骤然射进了他的肩头,他皱了皱眉,潘青延张皇失措的喊了声,“七少,你怎么样?”又转头焦急的吩咐侍从准备汽车。沈蔷薇错愕的看着他,那一瞬间像是不知该作何反应,好似连呼吸都是发紧的。 苏徽意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被簇拥着出了戏园子。夜色如同黑丝绒般浓重,零星几颗星子闪着极亮的光,苏徽意已被扶上了车,潘青延正待关门,冷不防一只手把上了车门,沈蔷薇不理会他复杂的目光,已经泰然自若的上了车坐好,潘青延紧张的询问:“七少,这……” 沈蔷薇关了车门,说:“犹犹豫豫的做什么?还不快开车。” 苏徽意微微侧头看向窗外,没有说话。潘青延见他已经默许,连忙上车吩咐司机去医院。车子很快发动起来,司机自知事态紧急,将油门踩到底,一路疾驰而过。 潘青延心急如焚,赶上今日是他当值,七少却受了枪伤,他受责罚是小,只是心内隐忧,生怕大帅会深究。他想到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敢去深想。 车内静寂无声,无端的让沈蔷薇烦忧,她又隐有一丝难堪,转头见苏徽意仍旧侧着脸安静无声的坐着,肩头上是侍从匆忙间系上的纱布,仍旧有血汨汨流出。 他脸色已经发白,额头溢出细密的汗,显然是痛的厉害,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沈蔷薇看在眼里,也说不出是难过还是伤感。 她掏出手绢,身子挪近了些,苏徽意已经转过头,见她凑过来,先是一怔,转而冷了脸皱眉看着她,沈蔷薇平静的回视,虽然她知道他一向如此,还是赌气的说:“谁要你逞英雄救我了?” 苏徽意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启口说话都十分困难,轻喃似的反问:“你是怪我多此一举了?” 沈蔷薇一怔,不想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思玩笑,只是心中酸涩,无从言说。她轻轻的将手绢覆在他伤口上,也不看他,说:“你也用不着瞪我,你只能怪你自己倒霉。” 她才说出口就觉得失言,正想补一句,苏徽意倒轻轻笑起来,似是自嘲的说:“是啊,我真倒霉 。” 三(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汽车很快到了医院,早有侍从官去通报,潘青延扶着苏徽意下了车,值班的医生三俩成群的涌出来,虽然已经知道苏徽意没有伤到要害,主治医生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将人推进了手术室。 沈蔷薇安静的坐在医院走廊的座椅上,空气中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充斥到鼻端,很是刺鼻。一种莫名不安的情绪满满堵在胸口,搅得她十分憋闷。 副官林宁和卫戍队长范子承很快赶到了医院,二人脸上皆是惶惶不安的神色,偶有对视一眼,都是紧皱着眉头。几人提心吊胆的等了近三个小时,苏徽意才被推出了手术室。 病房内开着灯,映的室内满是昏黄的暖色。苏徽意躺在床上,面上毫无血色,眼下乌青一片,像是许久没有好好休息,神色很是憔悴。 护士为他挂好吊瓶就走了出去,沈蔷薇沉默无声的坐在床边,室内很是静寂,连彼此的呼吸都是清晰的。 她隔了许久才说:“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你救了我两次,就算我想不明白这其中因由,但我也不是傻子,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对不对?是有人要我的命对不对?” 苏徽意的肩头缠着纱布,渗出殷红的血迹来,他的麻药刚刚过去,意识还恍惚不清醒似的,半睁半闭着眼睛,沉默的看着她不说话。 沈蔷薇轻声说:“我想这件事跟茉婷有关,今天我也是为了试她才去的戏园子,为什么每次我出事你都在我身边?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苏徽意毫不在意的说:“这样的巧合有必要说么?从前你叫我小叔叔,我担了这一声这么多年,危机时刻救下你是应该的。” 沈蔷薇见他说的这样轻描淡写,好似他自枪林弹雨中舍命救下她,是在寻常不过的事。她心里难过,明明知道他从来都是这样,还是问:“真的只是这样么?” 苏徽意干脆合了眼,语气虽轻,却掷地有声的说:“我今天去戏园子是为了什么,我以为你那位朋友已经告诉了你。” 他话语中的冷漠与疏离就像一把利刃,直插在她的心口上,是钝重的痛。她垂着眼,不敢再看他一眼。这瞬间所有情绪涌上来,她好像明白了一切,理通了一切。 沈蔷薇半晌才缓慢的点点头,说:“我倒是忘了,七少是为了看戏才过去的,我真是自作多情了。” 她站起身准备离开,就听见潘青延一贯客气的声音,像是正阻挡什么人进房间,“七少正在休息,请你马上离开。” 不妨门突然被打开,一个穿着绯红旗袍的女子款款走了进来,她身段玲珑,容色极为艳丽,轻颦浅笑间很是妩媚娇俏。 她先是看了一眼沈蔷薇,才傲慢的转了头去看苏徽意,嗔道:“七少,你可真是吓死我了。说好了散场后带我去吃饭的,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 林宁已经冷着脸跟了进来,正待发作,就瞥见苏徽意微抬的手指,林宁犹豫的看了沈蔷薇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沈蔷薇只觉得这女人很是眼熟,又见她直接坐在了床边,神态娇柔的说:“七少,昨儿我的姐妹去了小楼看我,直夸我福气好呢,说如今金陵属我最风光,能入得了七少的眼……” 沈蔷薇听着她这一番做作的柔声软语,已然猜到来人是闵毓秀,她自嘲似的笑了声,就见闵毓秀转过头来看着她,绯红的唇角勾出若有似无的嘲讽,神情更是止不住的得意。 李茉婷的话言犹在耳,如同讽刺一般响在耳侧。她下意识的迈步离开,再不看他们一眼。 走廊那样长,明晃晃的直看不到头,踏着月光一步一步走过,忍不住轻笑出声,想着刚才举措,倒好似落荒而逃一般仓皇的都不像她,可有什么要紧,根本就没有人在意。 待出了医院,放眼望去空旷非常,远处的霓虹在暗夜中微晃,司机开了车来,沈蔷薇不想去理会,她沿着夜风向前走,那车灯就亮起来,直直照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的长长的,像个漂流的魂。 自从月前南地同扶桑开战以来,小雨就一直下着,远远的,空气里的湿气混着寒意袭来,天气竟就凉了。 关于战事的报纸整日里叫卖不停,铺天盖地的消息早已传入大街小巷,虽说战争远在千里,金陵内却是人人自危,街面的店铺饭店都很冷清,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低迷的空气中。 眼见着天气转凉,林伯带着听差整日里出去置办东西,每次回来都带着几份当日的报纸,惹得丫鬟婆子抢着看。 两方开战后,苏徽意做为总司令自是一早就奔赴前线,不过半个月,苏军战况接连大捷,北地多家报社对苏军此举更是赞扬称颂,一时间,南地苏军气势高涨,在国内最受拥戴。苏大帅顺势通电全国,对当下时局高谈阔论,可谓声名大噪。 沈蔷薇这些天一直待在家中,李茉婷再没有联系过她,她想起戏园子那次,李茉婷好几次救她逃脱子弹,就不免一阵阵揪心。 乔云桦每隔几日来一次,刘妈看在眼里,对这个“准姑爷”满意的不得了,常常劝沈蔷薇,“如今乔小少爷收了性子,一门心思扑在小姐身上,小姐可别辜负了他。” 沈蔷薇也觉得乔云桦近来转变不少,只是她连日心思烦忧,无从细想,依旧如待朋友一样对待他。 这日一大早,林伯来敲了门,告诉她有电话进来。沈蔷薇接起以后听了几句,不由一怔。 她挂断电话后,就心事重重的。还未吃早饭就穿戴整齐的准备出门,韩莞尔见她行色匆匆,追出来问:“表姐这是去哪儿?” 沈蔷薇牵强的笑了笑,回说:“乔云桦约我出去。” 韩莞尔闻言就促狭的笑起来,说:“我说怎么这样着急,原来是要去会情郎,看来乔小少爷的花没有白送,倒是合了表姐的心意。” 三(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这事原于两日前,乔云桦心血来潮的拉着几大车的白蔷薇花来沈府,扬言要向沈蔷薇表白,花儿密密麻麻摆满了园子,他原是个多情的少爷,最喜欢玩花样,这样折腾一番,沈蔷薇自是不会放在心上。 此刻听韩莞尔提起来,就勉强的笑了笑,转身上了车。 汽车一路疾驰而过,很快就开进了城区,因是清晨,宽阔的街道上并没有热闹的车水马龙,道路两旁铺就了金黄的树叶。 车子拐进街巷,巷子口有小贩叫卖着早点,林思栋将车子停下,沈蔷薇下了车,径自朝巷子里走。 巷子里狭窄逼仄,湿气混着霉气浓重的扑过来,地面坑洼不平,这里的一切都像旧时光被定格住,仍是老旧的一切。 乔云桦闲适的等在破旧的楼梯口,看了她走过来,漫不经心的说:“你可真够慢的。”他说着,就随意朝外张望了两眼,见汽车已经开出了巷口,忽而意有所指的补了一句,“你身边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沈蔷薇不理会他话中的意思,安静的跟着他上了楼梯,每走一节木梯都会发出“吱呀”的声音,刺耳中带着岁月沉淀过的痕迹。两人一前一后很快上了二楼,只一间突出的小房子,破败的不成样子。 一个丫鬟开了房门,屋内阴暗潮湿,丝毫不见阳光。沈蔷薇隐约瞧见里间卧室的床上躺着一个女子,消瘦的只剩下皮包骨。 乔云桦自是不便进去,对沈蔷薇说:“你进去吧。” 沈蔷薇看他一眼,见他神色凝重,不过转瞬却又笑起来,说:“怎么这样看着我?跟没见过我似的。” 沈蔷薇见他又要调笑,就快步走了进去。床上的人正抬眼看她,年轻的脸上苍白憔悴,却竭力扯起嘴角笑了笑,说:“蔷薇,我还以为你不会来。”此人正是沈平生的三姨太,几个月不见,沈蔷薇没想到她竟然病的这样厉害。 她坐到床边,见三姨太枯瘦模样,愧疚的说:“三姨娘,真是对不住。如果不是乔云桦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竟被害成这样。” 那三姨太宽慰的笑笑,说:“我原是打算一走了之,等离了这再想法子给你带信,可莞尔那丫头竟这样狠,居然将我关了起来,如果不是乔少爷,我恐怕早死了。” 她一面说,一面观察着沈蔷薇的神情,见她容色平静,才接着说:“你只当她是你母亲的外甥女,从前我待在你父亲身边,却总见到她去寻你父亲……那时我竟不知道,以为是太太有事让她来说。” 她微不可闻的叹息,继续说:“有一次他们突然吵了起来,我听到韩莞尔喊老爷父亲。那次我不够小心,被她发现了,过后没多久老爷就落了狱,夫人也去了……我不知道她存的什么心思,她这次抓了我去,问我要你父亲留下的信物,可我哪里知道……” 沈蔷薇不敢置信的看着三姨太,她想起母亲去世后,韩莞尔多次翻过她的东西,又在她喝的药里下慢性的毒药,如果不是林伯发现,将药偷偷换掉,她恐怕早就死了。 她一直想不通韩莞尔害她的理由,如今想来,自己与韩莞尔竟有这样一层关系……她想起母亲,不觉一阵阵心寒。 三姨太见她面色惨白,忙就握住她的手,压低声音说:“蔷薇,我也不瞒你,自从你父亲死后,盯着你的可不止一个两个,从前你父亲是个众矢之地,他为了保护你和你母亲,不得已远离你们,只有你们知道的越少才越安全。” 沈蔷薇恍惚的看着她,像是一瞬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三姨太知道她一时难以接受,就怜惜的看了她半晌。 才说:“你父亲的事,从不许我多问的。有次他喝多了,倒是说了不少事,什么扶桑,什么信物的。他还提到过七少……如今你身边有乔小少爷保护你,你要处处留心。” 金陵接连数日一直下着大雨,天阴沉沉的。暴雨接连几日清洗着整个城区,密密的雨幕中,青山变得朦胧,枯树也变得湿漉漉的。 这日天气难得晴好,赶上韩莞尔放假,一大早就吵嚷着要去黛山玩,刘妈一看天气,就不停的念叨,劝她们不要上山。林伯也是以天气忽好忽坏为由,劝沈蔷薇不要上山。 沈蔷薇看在眼里,却是淡然一笑,她本坐在厅里的沙发上看书,韩莞尔见她不理会自己,就问:“表姐,你看什么书呢?” 沈蔷薇头也不抬,只说:“一本俄语小说,挺有意思的,讲的是自小一同长大的姐妹最后反目成仇的故事。” 韩莞尔满不在乎的笑了一声,说:“这有什么好看的,这类故事想想也知道结局,不过就是好的依然是好的,坏的到最后仍旧是坏的,豪无新意。” 沈蔷薇将书合上,说:“我也待的无趣,索性就随你去黛山玩吧。” 韩莞尔自是十分高兴,兀自去穿戴打扮。林伯知道后,虽是忧心忡忡却无从说起,只唉声叹气的嘱咐沈蔷薇,“小姐,你既然要去,我也拦不住你,只是你一切小心。” 沈蔷薇安慰他,“林伯,我总要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这些假面也该撕了。” 沈蔷薇穿戴整齐后,对着镜子看了半天,才带着云清出去,韩莞尔已经等在车里,林思栋看她一眼,为她开了车门。 沈蔷薇对着他宽慰的笑了笑,才上车坐好。沈家原就建在黛山半腰上,所以车程也不过半个小时,中途车上异常安静,两个姐妹彼此也没有攀谈的兴致,倒好似秋意褪去,连人的情感也变得倦怠。 车子右拐上山,是宽阔的柏油马路,左右环山,晨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漫出来,枯黄的颜色影影绰绰直连天际,衬着湛蓝的天,这深秋的一切只余下暖意。 临近山中,由大路转为蜿蜒小路,依旧是柏油路,一侧是正排的西洋别墅,另一侧是青山溪水,远远的,就能看见山上飞珠溅玉的瀑布。 这一带一向是金陵高官富室的别墅,车子一直开到里,另有岗哨把守,放行后一直开进去,则是错落的独栋大别墅,更有丹枫似火,美轮美奂。 三(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车子停在沈家别墅门口,早有听差在外面等候,平日里皆是丫鬟婆子吵嚷着出来迎,今次却大不相同。 听差客气的迎了沈蔷薇进去,她虽然早就想到会是如此,还是免不了心寒。 一路进了大厅,就见有人迎了出来,那人身穿旧式长衫,面庞极是清俊,虽然穿着常服,但掩不住军人特有的姿态,此人正是苏大帅的第三子,苏子虞。 沈蔷薇乍一见他,自是惊讶,她自小长在督军府,跟这个“三叔叔”自是很熟,苏子虞比她大六岁,两人也算一同长大,因这层缘故,他待沈蔷薇倒是十分客气,笑着说:“这么突然到访实在造次,还请蔷薇小姐不要见怪。” 沈蔷薇环顾四周,见厅内多是穿便服的男人,别墅里的婆子丫鬟也不知被关在了哪里,她也懒得同他客气,只问:“既然叫人骗了我来,有什么事不妨开门见山。” 苏子虞不动声色的挥了挥手,众人全部退出去,韩莞尔看了苏子虞一眼,也走了出去。 苏子虞这才客气的说:“沈小姐,我知道你现在恼我,我这个人虽然狡诈,但对你可没存什么坏心思。我之所以让莞尔骗你上山,一则是老七的人看的太紧,二则是我确实想问你要样东西。” 沈蔷薇悬着的心落下,她问:“什么东西?” 她本站在落地窗前,此刻日光正盛,远处景物尽收眼底,一种秋色萧索,袭上心头。 苏子虞走到她身侧,默默的看了她半晌,才笑说:“你父亲生前有个幕僚叫陈升,他说你父亲在扶桑有一笔秘密资产存在银行,你也知道,这类巨额的款子一般都有信物。说实话,是什么我还不知道,还要问你。” 沈蔷薇当即就笑了声,说:“父亲待我和母亲怎么样,我不信你不知道。这样一笔资产我听都没听过,如何知道什么信物?三公子这样精明,想来在我母亲过世的时候,已经借警察署的手将父亲的旧物翻了个遍吧。” 她顿了顿,冷声说,“更何况三公子安插在我身边的人也应该将我的东西翻了个遍才对,三公子如何还要来问我要?” 苏子虞很是欣赏的点点头,说:“原来你早就知道莞尔是我的人。” 沈蔷薇转头看着他,见他一派的温文尔雅,只是不知这如沐春风的面容下掩藏着怎样的一张皮,竟然让人发寒。 她平静的说:“我不知道她是谁的人,在我母亲去世后,她多次翻过我的东西,那时候我不知道她究竟为了什么,我那样相信她,她居然存了害我的心思,如果不是林伯查出她在我的药里下毒,可能此刻我已经死了,倒是辜负三公子这样的心思了。” 她一面说,一面观察苏子虞的反应。他闻言只是气定神闲的笑笑,说:“沈小姐,你有这样的心思,真是难得。不过有些事情你却猜错了。” 沈蔷薇撇嘴冷哼,“父母亡故后,我周旋在你们这些人中间,怎么样都要留个心眼才是。” 苏子虞“哦”了一声,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轻声笑道:“很好,你尽可以跟我兜圈子,反正老七如今在前线,我就留在这陪你,咱们慢慢耗。” 沈蔷薇听他提起苏徽意,不由眉头一皱,没好气的说:“关他什么事?” 苏子虞神色微变,嘴角的笑意紧绷着,淡淡说:“不关他的事么?我这个七弟什么都好,就是太过痴情,明里暗里的保护你。如果不是他,你早就被父亲给杀了。” 沈蔷薇不由一怔,脑中思绪翻涌,想着之前遇见苏徽意那两次,都是他救下自己,而今听苏子虞这席话,疑惑好似瞬间解开,只是心中仍有一两丝余念,不愿去相信。 她竭力平复下来,轻声说:“七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最清楚,他何时把我放在眼里过?你如果存了拿我要挟他的心思,就大错特错了,他不会在乎的。” 苏子虞不置可否的笑笑,清俊脸庞覆上一层复杂神情,也不过短短一瞬,就隐于眉宇,一字一顿的说:“我们就赌一赌,看看我这个七弟会不会为了你从前线赶回来。” 沈蔷薇垂下眼,睫毛慌乱的眨着,她心中早已乱做一团,有太多事情理不清头绪,心上砌出的堡垒轰然倒塌,她想了想才说:“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就是,何必把他牵扯进来,怪无趣的。” 苏子虞静静看着她,她怔在那里,微微皱着眉,弧度美好的唇紧紧抿着,好似夏雨过后的芍药,绯红中又有一丝柔弱。 他将脸转向窗外,山下人影稀疏,松柏青翠,那些扰人的心思也就渐行渐远。 隔了半晌,他才说:“这样未免太简单了,我这个人最喜欢折腾,这件事父亲还不知道,最好闹个满城风雨才好。” 沈蔷薇见他神色平静,眉宇间隐有几分目空一切的洒脱,让人愈发猜不透话中的意思,就问:“为什么?” 苏子虞目不转睛的盯着窗外,好似被远山美景吸引住,随口说:“因为有人巴不得我死,我这样做,他们就高兴了。”他顿了顿,转过脸看着沈蔷薇,说:“看这天气应该又要下雨了,你也累了,先去休息吧。”他绅士的对她一点头,径自走了出去。 听差很快进来,客气的说:“沈小姐,三爷说了,这几日就委屈沈小姐住在这里,有什么需要尽可以提。” 小丫鬟等在外面,引了沈蔷薇上二楼,这原本是沈家的别墅,她走进自己的房间,入眼先是一个方厅,左转进卧室,里面摆着的沙发是时下最时髦的样式,上面搭了一张极长的白狐皮,色泽柔亮洁白。 床上搭着水粉色的帷幔,轻薄的仿若纱巾,层层叠叠的,好似烟雾一般,虚虚的笼在床边。 沈蔷薇见房中熟悉的一切,竟就想起从前,父亲每年冬天都会带着母亲和她来这里小住几日,那时只觉得是平常的有些无趣的日子,如今想想,竟就变成了奢望。好似回望过去,已经遥远模糊的变成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她想着苏子虞似真似假的那几句话,好似醍醐灌顶一般,只是不愿意深想罢了。从前的旧事和旧人她何曾看懂半分?就像父亲的那比财产,就像苏徽意,好似在记忆中都是若有似无的影子,真人假面,她从没有看清过。 窗外枯叶飞旋,阴云渐起,又有一场大雨要来,沈蔷薇躺倒在床上,思绪一阵慢过一阵,竟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梦中漆黑一片,她什么也看不清,只是害怕的直哭,一声声喊,“母亲,母亲。” 四(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临到了晚上,外面下起了大雨,房间里没有开灯,深灰色的云映衬在暗色的天空下,如同一个怪物张着血盆大口,直欲将所有事物吞没。 沈蔷薇被雨声吵醒,她抱膝坐在床上,想着眼前迷雾一样的路,倒并不觉得恐惧,她父母接连亡故,自己又已经死过一回,那么多的事情都经历过来,再不觉得痛彻心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 晚饭的时候,丫鬟来请她下楼用餐,她想到眼下自己还要同苏子虞周旋,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如今受限于人,随行而来的云清和林思栋也不知被他关去了哪里,这样胡乱的想着,就起身随意理了理头发,跟着丫鬟下了楼。 餐厅内只有苏子虞一个人,他换上了条纹西装,衬的眉目更加清俊,见她走过来,就起身为她拉了座椅,一派的绅士作风。 晚餐是西式的,长桌上面铺着洁白的桌布,还讲究的点了烛火,沈蔷薇见苏子虞格外的客气殷勤,心内自然反感,她又无心同他客套,就问:“韩莞尔呢?三公子为什么不请她一同用餐?” 苏子虞闻言笑起来,说:“沈小姐,你这样说话好没意思。如果她真的坐在这,只怕你早就掀了桌子。” 沈蔷薇自是不愿意再见到韩莞尔,只是听他不痛不痒的这几句敷衍,忍不住讥讽道:“难为三公子这样了解我,不过我也和她做了一段时间的戏,倒也学会了装聋作哑,我与她一同长大,她却如此算计我,倒不知三公子许了她什么好处,让她这样死心塌地的。” 苏子虞原本在切餐盘里的牛排,听了她的话不由就顿住,抬眼看着她,似笑非笑的说:“你说呢?一个小姑娘因何会为了一个男人出卖自己最亲的人?” 沈蔷薇见眼前这个人无论谈吐举止,还是种种做派,都称得上如珠如玉的公子,内里却也不落俗套,只是个风流的纨绔子弟。偏生就是这样的人,能迷的女学生七荤八素,可见是个情场老手。 她平静的笑笑,说:“三公子真是好本事,不过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恐怕也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行,也许我的今天就是三公子的明天也未可知。” 苏子虞一直在留意她脸上的表情,这样夹枪带棒的话由她说出来,让他忍俊不禁,笑着说:“蔷薇,你离间的本事可不高明。” 沈蔷薇心中忧虑万千,并不想继续与他说这些不相干的话,就说:“三公子,你打算关我到什么时候?我们也没必要周旋,你直接告诉我信物是什么,我给你就是。” 苏子虞将她的不耐看在眼里,毫不在意的笑笑,淡淡说:“我知道在你眼中,我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不瞒你说,我是非常想要信物,却不是为了图谋什么。” 他自嘲的笑了笑,继续说:“我的父亲兄弟都很忌惮我,他们以为我想图谋这半壁江山,可其实我不屑这些,如今硬要拼个头破血流也不过为着一口气。” 他一面说,一面拿起了红酒杯,轻轻的晃了晃,浓稠的琥珀色红酒好似上成的绸缎,他静静看着,唇角勾着淡笑,说:“我母亲原是个簪缨世族的闺秀,绪安之乱后,被父亲强娶做了姨太太,父亲生性风流,没多久就喜新厌旧,对她不闻不问。深宅旧院中多的是勾心斗角,那些姨娘各个口蜜腹剑、心狠手辣。我母亲处处忍让,委曲求全,最后还是逃不脱被害死的命运。” 沈蔷薇不妨听到这些旧事,心内惊惧之余竟还夹杂着辨不清的滋味。她知道苏家是思想腐朽的旧式门庭,从前苏苼白不过是一介莽夫,凭着乱世成就一番事业。 开疆扩土积攒出敌国的财富与权势,娶了数十个姨太太,注定了内宅不和睦。这样的深宅旧院中怎少的了女子的凄楚,不过是难遇有情郎,红颜多薄命罢了。 她微不可闻的叹息,抬眼去看苏子虞,见他神态自若,好似这只是他随口提起的旧事,并没有多介意。 他笑笑说:“父亲如今是十九省的巡阅使,坐拥半壁江山,可又如何?所谓的兄友弟恭,父慈子孝,不过是演给别人看的戏……这千里的江山,当真是无趣至极。” 他放下酒杯,神情就转为严肃,看着她正色道:“你也知道,现今扶桑与南地正打的水火不容,虽然捷报频传,但内部却是暗潮涌动,国会那边对金陵政府颇有微词,各路军阀也都在虎视眈眈,等着老七输,等着父亲下野,以此瓜分这十九省的江山。” 他见沈蔷薇神色难辨,知道眼前的这个猎物很快就会钻进套子,于是诱导着继续说:“表面上各路军阀全都听命于苏家军,但老爷子这两年在参政上没什么进益,以至于国会起了别的心思,转而来拥护我,你也知道,我一个庶出公子,没权没名,只有信物到手,我才能与父亲抗衡一二,在这内忧外患当中给父亲再添一把火。” 沈蔷薇听他话语决绝,大有要与苏苼白对峙的意味。她思索着过去种种,心里亦是恨着苏苼白的,这个人害得她父母接连亡故,又多次对她下杀手,深想其中的缘故已经失去意义。如今身陷迷局,好似粘在一张蜘蛛网上,越挣扎反而缚的越紧,她早已看不清楚。 苏子虞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就意有所指的说:“我知道你心中怨怪我,可沈家的事我做不到只手遮天,这种事说出来真怕脏了你的耳朵,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好整以暇的站起身,看了眼窗外,不由就摇了摇头说:“这雨下的人心烦,明明美人在侧,这一餐吃起来却没滋没味的,少陪了。” 沈蔷薇呆坐在座椅上,竟就一动不动。她想着苏子虞说的那几句话,竟就觉得浑身发冷。 窗外映出如针的雨丝,大雨铺天盖地的倾泻下来,咆哮着砸在耳畔,更像是砸在心上。明明是秋日的凉雨,却如同寒冬腊月的大雪一样,让人寒到骨子里。 四(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苏子虞一路上了楼梯,所过之处皆铺着棉厚的地毯,待到上了三楼,就见韩莞尔抱臂站在最里面的房间外。 她穿着藕色的睡袍,柔顺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秀美的脸上不施粉黛,更衬的出水芙蓉一般的美丽。 苏子虞看了她一眼,眼底闪过不耐的神色,冷声问:“你来干什么?” 他说话间就已开了门,也不理会韩莞尔,径自走进去,很疲倦的靠在了沙发上。 韩莞尔很快跟了进来,她随手打开壁灯,厅里立时被暖黄的光晕笼罩。 她不紧不慢的走过去,没什么表情的笑了声,像是质问的说:“三公子这又是烛光晚餐,又是礼遇有加的,对待她沈蔷薇态度那么绅士谦和,怎么到了我这里就是横眉冷对?” 苏子虞原本在闭目养神,闻言就睁开眼,细细打量她,但见她肌肤如雪,在灯光下衬出别样的风情。 他顿时生了几分耐心出来,若有似无的对着韩莞尔笑一笑,说:“我不对她客气点,她如何肯把信物给我?你最好也别打什么歪主意,老七说话间可就回来了。” 韩莞尔的脸色当即就变得很难看,忍不住哼了一声,在他旁边坐下,身上外国香水的味道忽远忽近的浮上来,好似冷幽幽的缠覆上来,跟那藤蔓一般。 她看着苏子虞,略带娇嗔的说:“你那些心思如何瞒得了我?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而已。三公子这么大张旗鼓的请了她,信物的事儿可问出来了么?” 苏子虞不耐的皱了皱眉,伸手去解领口的扣子,韩莞尔见状忙用一双水葱似的手,为他解下一颗颗冰冷的扣子。 见他不理会自己,就温言软语的说:“瞧瞧你,这就生气了?我不过是着急嘛,如今大帅盯得紧,你也知道他一向心狠手辣,保不齐沈蔷薇在这儿待的几天不会被算计,还是早早的把人送回去,是死是活也就跟我们没关系了。” 苏子虞自然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不由的勾唇笑了笑,一把搂上她的腰,修长手指在腰际游移,他凑到她耳畔,轻声说:“你这个促狭的小东西,吃起醋来满屋子都是酸的。老爷子再算计不是还有个你帮我?” 他说着,手指慢慢向上,气息喷在韩莞尔的发间,声音极是低微,“美人在怀,不可辜负。” 韩莞尔不由就挣了挣,心中余怒未消,忍不住赌气的说:“可见我就是个贱人,不值得你们一个两个的捧在手心里!只适合做这样下流的事,她沈蔷薇凭什么?” 苏子虞并不买她的账,闻言冷笑了一声,很是厌烦的推开她,将腿搭在绣花方墩上,轻描淡写的说:“你倒很有自知之明。” 韩莞尔咬了咬牙,只觉得一阵恨意涌上来,一字一顿的说:“我为了你,连你父亲的床都上了。你纵然不喜欢我,也不该这样糟蹋我。我这辈子是完了,但你也别想好,你想要沈蔷薇,我偏不让你如愿。” 她站起身,将眼泪逼回去,竭力的想要看清眼前的男人,身子在不住的抖动,好似下一刻就要气死过去。 而苏子虞只是神情自若的看着她,倒像是在看电影里表演的小丑一样,嘴角满是嘲弄的笑意。 她心中愈发的难受,恨恨的指着他说:“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苏家的男人都是薄情寡性的,你是,你父亲更是!沈夫人是怎么死的?!他扣了这样的黑锅在你身上,但就这一点他就够狠!连老二和老七都以为是你下的手,你们苏家真是热闹,父亲算计儿子,儿子算计父亲。” 苏子虞闻言只是满不在乎的笑了笑,淡淡说:“你自己做过的事,却反过来问我?说到底是我自作孽,不该把你送到老爷子的床上去,被他将了这一局不算委屈……多有趣,他送了这样一份礼给我,他日我双倍奉还就是。” 韩莞尔蓦地一怔,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喃喃着,“你知道了?” 苏子虞懒洋洋的点点头,语气平静的陈述着事实,“老爷子让你做的那些事,桩桩件件我都一清二楚,莞尔,你站错队伍了。” 韩莞尔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眼前的男人让人看不透,倒好似披了一张翩翩佳公子的皮,内里分明是一只毒蝎子。 她此刻反倒不害怕了,怒极反笑的说:“是我又怎么样?我就是恨她,她抢走了我父亲,让我母亲含恨而终,这笔账我又该跟谁算?三公子,你我都清楚,大帅那个老狐狸,怎么会轻易的相信我?沈夫人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好别轻易下结论,这里面的水深着呢。” 苏子虞面不改色的笑笑,倒像是十分怜惜的将她拉回了怀里,拂了拂她柔亮的长发,轻声说:“这些个弯弯绕绕不提也罢,只是老爷子竟然在沈蔷薇的药里下毒,我还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偷换了药,她恐怕活不了。” 韩莞尔窝在他怀里,不知他此刻给的温存,又是怎样的陷阱。忍不住眼泪套眼圈,赌气的说:“谁要你来谢我!我救她又怎么了?到头来还不是防贼一样防着我,那药是谁下的我偏不告诉她!我就是要留一颗毒瘤在她身边!” 苏子虞无所谓的笑笑,说:“你这一点跟我还真是像,无论做了多少好事,就是不喜欢别人把自己当好人看待,那样没意思。” 韩莞尔明知不该惹怒他,只是心中发了狠,就忍俊不禁的哼了声,说:“三公子真会给自己扣高帽,现在想想,你父亲真是偏心,你和苏七少明明是一母同胞,怎么差距这样大,就因为他被过继给夫人,就成了太子爷,而你三公子,就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庶出公子,真是可悲。” 她本以为这番话会激怒苏子虞,可他只是默了一瞬,就自嘲的笑了笑,问:“这事儿连老七自己都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韩莞尔见他如此,瞬间失去了嘲讽的快意,她情不自禁的抱住他,哽咽着说:“你这又是何必,这一切都是你父亲的错,他这样离间你们兄弟,让苏徽意把矛头指向你,上次要不是你暗中帮忙,苏徽意会是个什么局面?你是他的亲哥哥啊,他不能这样对你!他们都不能这样对你……” 暴雨仍旧狠命的打在窗子上,苏子虞僵直着身子,他的眸光很亮,好似黑夜中骤然绽开的烟花,不过一瞬,就又是无边的暗夜。 四(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第二天一大早,天已经由阴转晴,阳光和煦的照进房间来,平添了一丝暖意。 沈蔷薇因昨晚着了凉,醒来后就觉得头昏昏沉沉的,她懒懒的躺在床上,丫鬟来请她下楼用餐,她以身体不适回绝掉,很快又睡了过去。 直到了上午十点多,韩莞尔款款走了进来,见沈蔷薇仍然躺在床上,不由就用力敲了敲卧室的门。 冷声嘲道:“沈蔷薇,你的小叔叔可还没来呢,戏做的差不多就得了,总是这样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演给谁看呢?” 沈蔷薇没想到她会过来,如今彻底撕破了脸,韩莞尔这样坦然,与从前做派大相径庭,着实让她惊讶。 她无心理会,只吩咐丫鬟,“去把三公子请过来。” 韩莞尔对这个“表姐”自是十分了解,她不慌不忙的走上前,笑的人畜无害,说:“难得这样好的天,我们姐妹好好聊聊不是很好么?你也不用这样如临大敌的,说实话,我不愿意见你。但我是个直肠子,好多事憋在心里这么多年,早就忍够了,索性你我如今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不如把话说明白。” 沈蔷薇见她如此不痛不痒,心里也说不上是难过还是愤怒,当即恩了一声,靠坐在床边,说:“好啊,我也想听听,这么多年跟在我身边的妹妹,到底生了一副怎样的心肠。” 韩莞尔坐到床边,妩媚的眼在沈蔷薇的脸上扫了一圈,冷笑着说:“哟,好大的怨气啊。你何必摆出这种姿态?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你一样,我最讨厌你这副样子,也不照照镜子,凭什么这样理直气壮!” 沈蔷薇平静的看着她,想着从前种种,好似前尘旧事都变得模糊,直让人唏嘘。她问:“我们一同长大,怎么会走到了这一步?” 韩莞尔冷笑一声,她狠狠盯着沈蔷薇,呼吸都是颤抖的,说:“我告诉你,你母亲当年收养我就没安好心,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人?沈平生在娶她之前原本与我母亲有婚约,他背信弃义,抛弃了我母亲。那时她已经怀了孩子!可怜她一腔深情错付,那个孩子也因伤心过度流产!” “没多久沈平生又回来找我母亲,她不欲纠缠,可是后来才发现怀了我,被你母亲知道后,竟然逼死了她,她和沈平生一起逼死了她!” 沈蔷薇怔住,她对上一辈的纠葛并不清楚,哪里会想到这其中的恩恩怨怨竟是这样不堪,她沉默着,好似心也由怨变成痛的,竟就不知该说什么。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上一辈的恩怨我们说不清,但她是我的母亲,身为她的孩子,我了解她,她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你也是她一手带大的,平心而论她待你怎么样?我知道你心中有恨,前尘已定,说什么都晚了。我很谢谢你将这些过往告诉我,让我不至于悔恨我曾经对你那么好。” 韩莞尔嘴角挂着嘲弄的笑,说:“我对你没有可笑的愧疚,我也不怕告诉你,你母亲是我害死的,不论她曾经对我怎么样,都无法抵消我母亲惨死了的事实!” “抚养我长大的嬷嬷告诉我,我母亲是被淹死在河中的……上一辈的事我辨不清,如今她们都死了,这债却延续下来,你大可以报复我,其实我的报应已经来了,我爱的人不爱我……这是最大的报应。” 她站起身,不紧不慢的朝前走,过往的画面一幕幕掠过,她回过头来,说:“我就是恨你,恨你有完整的家庭,恨你有优越的生活,恨你被人捧在手心,我也恨我自己!恨我运气不好,竟然什么都没有。” 沈蔷薇失力的躺倒在床上,仿若力气枯竭,连思绪也是麻木的,竟就不自觉的陷入回忆。韩莞尔来的那年,还只是个不爱说话的小娃娃,母亲怜惜她,夜里总要哄着她睡觉,她也不哭,只是睁着大眼睛懵懂的看着她们。 那时候她不过才六岁啊,没有父母,没有家人……眼泪自眼中流下来,这一刻不清楚是怜惜还是同情,大概是释然吧。 窗外的风是呜咽的,好似是哭泣的声音,密密的缠绕到耳畔,只是分不清是雨是风,沙沙的,有节律的,她想起母亲,心如同被攥得紧紧的,连带着呼吸都是紧的。 她起身去关窗子,见细密雨幕之中,一辆黑色的汽车缓缓驶来,定眼去瞧,就见车子停在了别墅门口,掩在树木繁枝里,她只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见门开了,走下来的人是乔云桦,一时就怔在了那里,雨丝打在手臂上,冰凉凉的。 很快丫鬟就上来请沈蔷薇,她洗了把脸,就出了门,门外自有听差把守,虽然穿着便服,面容却极是冷厉,沈蔷薇着意看了他们一眼,才走下了楼。 远远的,就听见厅里的说笑之声,原本乔云桦这类富少爷与官家子弟就多有来往,沈蔷薇听着他与苏子虞彼此客气的寒暄几句,倒是十分拘谨,想来二人相交并不深。 她缓缓下了楼,踩在绵软的地毯上,就听见苏子虞客气的说:“乔先生前两日刚刚捐了七十辆补给,乔少爷今儿又来给我送物资,你们乔氏这般晓以大义,倒是给金陵商会的那帮老头子做了个好榜样。” 乔云桦得体的笑笑,“苏家军在前线流血,保卫我们这些商贾富室,出些钱力是应该的,三公子太客气了。”他说着,瞥了眼走过来的沈蔷薇,就笑开来,“几日不见,你倒是过得不错。” 沈蔷薇瞧他与苏子虞不冷不热的几句客套,都是些场面上的话,她也不便说什么,就点点头。 苏子虞说:“原本今儿打算上山去打猎,不成想这会儿倒下起了雨,乔少爷专门过来,我这个做主人的也没什么招待的,实在过意不去。”他说着,就见一个听差走了过来,说:“三爷,人都已经绑好了。” 苏子虞闻言笑了笑,说:“眼下倒有一桩事,还算有几分意思,今儿特务处的人送过来几个扶桑特务,我闲的无趣,正好拿他们练练枪法,听说乔小少爷也会开枪,不妨露一手给我看看。” 乔云桦看了他一眼,笑意有几分勉强,说:“三公子说笑了,我这点上不得台面的枪法,如何敢班门弄斧?可别寒碜我了。” 苏子虞不以为意的说:“这有什么?不过随意玩儿一玩儿。”他说着,已经站了起来,似笑非笑的说:“沈小姐也一起过去瞧瞧。” 沈蔷薇听他话虽说的客气,却有着不容推脱的决断,倒好似威逼一般,不知他又打的什么主意,却并不害怕的点点头。 苏子虞抚掌笑了笑,说:“不错不错,有几分胆量,难怪一个两个的都为了你而来。” 他话中的意思在明显不过,沈蔷薇心里发寒,不由的看向乔云桦,他默不作声的对着她笑了笑。 苏子虞最先走了出去,沈蔷薇与乔云桦跟在后面,她小声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四(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乔云桦平静的看了她一眼,神情自若的说:“当然是来办正事,难不成你以为是为了你?” 沈蔷薇原本有一肚子的话想说,见他这样轻佻的反问,一时竟就怔怔无言。但见乔云桦有意无意的瞥向自己身后,她听着脚步声缓缓而来,已然清楚原来身后有听差在亦步亦趋的跟着。 她明白此时不方便说话,就一言不发的跟着乔云桦走了出去。外面正下着雨,如针似的轻轻砸下来,远处的山林朦朦胧胧,好似轻描的画笔勾勒出几笔,山水天色都是灰蒙蒙的。 沈蔷薇撑着伞,踩在湿漉漉的水门汀上,一步一声,混杂着落地的雨声,洋装的裤腿沾上了雨水,凉意覆盖而上,她并不觉得冷,耳畔四野清寂,仿若远山那一边,有纶音佛语,让她连心都静了。 待到了后面的园子,就见一大片的衰草枯杨,因着无人修整,杂草已经长得足有半人高,齐齐的迎着风雨摇曳着,沙沙作响。 这里原本风景极佳,当年修建的时候,特意在雨檐之下铺了厚厚一层青石板,直通到尽头的六角凉亭边上,以供更好的观赏湖光山色。 只是此时那条小径已被枯草遮挡,隐约竟还看见了斑驳的血迹,被雨水冲刷着褪了颜色。 沈蔷薇抬眼看过去,就见纷杂的枯草中,几个人被绑在临时割断的树桩上,隔着纷杂细碎的雨,隐隐约约看着,有男有女,只是影影绰绰的,看不太真切。 早有卫兵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四壁坚固。苏子虞负手站在前面不远处,侍从官为他撑着伞,他一动不动的端详了片刻,才玩味的笑了笑,那唇角勾出些许兴致盎然来,淡淡吩咐,“把他们放开。” 卫戍队长不敢多问,当即服从命令的组织了一排卫兵,保护似的挡在他们前面,各个举起荷枪实弹的枪口,黑洞洞瞄准中间,另有几个快步跑过去,手法利落的为他们解开绳子。 那些扶桑特务在雨幕中面面相觑,浑身血迹斑斑,茫然的看着彼此,呆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苏子虞皱了皱眉,随手掏出配枪来,对着木桩就是一枪,“砰”的一声划破天际,那些人本能的开始逃窜,只是在雨中疯狂的跑着,挣扎着显露最后一点本能罢了。 雨势越来越大,一层一层织出朦胧的屏障,氤氲似的遮在眼前,苏子虞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心平气定的又开了两枪,打的又准又稳,那人立时倒在了地上。 乔云桦站在他旁边,雨水早已打湿了衣襟,他浑然不觉,颇为赞赏的说:“三公子不愧是德国军校毕业的,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百发百中。” 苏子虞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原本只是普通的恭维话,偏由乔云桦说来,隐隐藏着些讥讽,他将手插进裤子口袋,说:“父亲最开始交我们兄弟几个练枪的时候,都要蒙着黑布,凭声音判定目标的位置。我学艺不佳,远比不上老大和老七。” 他笑了一声,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问乔云桦,“乔少爷不来一发?” 乔云桦额前的碎发尽数被雨水打湿,他沉吟不决着,似乎并不想参与。原本他这类纨绔富少,只懂在纸醉金迷里挥金如土,潇洒肆意。自然比不得苏子虞的杀伐决断。 沈蔷薇以为苏子虞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他已经吩咐人递了一把手枪给乔云桦,若有所思的看着他,淡淡说:“不过是一群非我族类,更何况还有国仇,乔少爷这也下不去手?” 乔云桦垂着眼,并没有接那把枪。苏子虞倒也没有催促,抬手利落的开了几枪,全部都是百发百中。 沈蔷薇站在最后,她虽然心中并不害怕,却也移开眼不去看,耳畔的枪声一下快过一下,鲜血早已经染上枯草,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 她知道苏子虞是有意为难乔云桦,只是想不出这其中原因,有心想要劝阻。却见乔云桦伸手拿过了枪,一个抬手将枪口对准中间,似乎是在寻找焦点,只是犹豫不决着,始终没有开枪。 苏子虞神情自若的看着他,唇角勾起莫测的笑,饶有兴味的等着。细密的雨噼噼啪啪的落着,眼前早已是朦胧一片,乔云桦不得不眯起眼睛,食指扣动扳机,子弹飞射出去,打在了树桩的边缘,他垂下手,极为勉强的笑笑,说:“真是惭愧。” 苏子虞朝树桩子上望了两眼,似笑非笑的说:“你这也算是神枪手了,满地都是人,你还能打到桩子上去,误打误撞的可以。” 乔云桦面上隐有几分窘迫,恭维的说:“瞄准人自然要有准星才行,我还差的远,三公子的枪法一流,实在是受教了。” 他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苏子虞也就不再勉强,看向剩余的几人,说:“这里面有几个人是金陵政府的秘书,还有一个是机要处的文员,政部被腐蚀渗透成这样,竟然还有人大言不惭的说一切正常,如今又是战时,扶桑特务屡屡侵入,实在是防不胜防。” 他收回配枪,好似再没什么兴致,随意挥了挥手,卫戍队长当即指挥卫兵扫射,子弹突突的飞射出去,不过一瞬,那些人就全部倒地,卫兵纷纷拥拥的上前清理现场。 乔云桦收回目光,说:“听说国会有意推举三公子做金陵的镇守使?父亲与商会的人都是支持的,想来政府那边应该也是多有呼声吧?” 苏子虞笑了一声,闲庭信步的往另一侧走,那边有一条长长的西式雨廊,白色的柱子巍峨矗立,整体呈直线,相邻一汪溪水,蜿蜒曲折的漫出去,流汇到山中清泉,只是看不到尽头,如同叶子的脉络三五分叉,各自奔流。 沈蔷薇撑着伞跟在后面,就听苏子虞说:“现今的国会不过是形同虚设,时逢乱世,手握笔杆子的人远比不上手握枪杆子的人有实权,他们成不了什么事,不过是名头好听,这样的虚名,没什么用。” 乔云桦谦和的笑了笑,说:“还是三公子有远见。” 苏子虞不置可否的笑笑,说:“我哪有什么远见?一个无权无兵的庶出,做个军需官,在这荒山野岭打打猎物,清理清理特务而已。” 乔云桦先是笑了声,随即正色的说:“三公子心有高才,不会只寄情于山水,想来只是在等一个时机。” 苏子虞抬眼看着他,似笑非笑的“哦?”了一声,“愿闻其详。” 乔云桦正色道:“从来都是时势造英雄,国图之上称王者居多,能真正笑到最后的有几个?如今苏大帅坐拥南边半壁江山,谋略却不比当年,说句大不敬的话,大帅老了,这江山早就该改朝换代了。” 苏子虞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过了半晌,才笑一笑,说:“哪有那么容易,父亲的嫡系全都握在老七手里,老二也握有兵权,这几年,父亲对我颇有忌惮,我手里没有一兵一卒,仅凭国会的支持,这可远远不够。” 乔云桦先是看了一眼沈蔷薇,才说:“三公子何不往北边走一走?那里可有不少杂牌军队,原本盘卧在南北交界,自成一方势力,听说那里的地头蛇曾经是正经的苏家军,早年因为犯了些事,被二公子给枪杀了,谁承想那人命大,竟长了个偏中间的心,躲过了一劫。” 他顿了顿,说:“现在内战不断,他混的风生水起,在边界地区收复了不少城镇,如今也算个名副其实的督军,听说近来有意与南地修建铁路,已经派了特使过来。” 苏子虞哈哈大笑,说:“乔少爷甚是投我的脾气,今儿我们一定要痛痛快快的喝几杯。” 四(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苏子虞说着就回转了身,着意看向沈蔷薇,见她撑着伞,袅袅婷婷的站在雨廊中间,身后是雨幕纷纷,好似一幅写意的水墨画,不觉的就令人心神荡漾。 他走过去,说:“瞧瞧我们这两位绅士,竟然将这样漂亮的小姐给冷落了,真是罪过。” 沈蔷薇见他言语轻佻,并不耐烦理会他,径自转了身往回走。回去的时候,正赶上山农送了些时鲜过来,苏子虞见天色还早,就请了乔云桦去书房聊天,沈蔷薇知道他们是有正事要说,也没有打招呼,就上楼回了房间。 临到了晚上,丫鬟上来请她用餐,她原本不想去,可掩不住心中好奇,隐隐觉得乔云桦此行没那么简单。她想了想,还是下了楼。 苏子虞与乔云桦正在兴致勃勃的聊天,忽而见了沈蔷薇,倒是绅士的为她拉了座椅。沈蔷薇虽然不乐意敷衍他,但如今这样的处境,人家又是礼遇相待,即便她心里再不高兴,也不好冷着脸。 桌上的火锅热气腾腾着,另有各色海鲜并小菜,香气四溢。沈蔷薇没什么胃口,只是碍于主家的面子,少不得要做做样子,拿起筷子随意夹了些菜,没滋没味的吃着。 苏子虞早命人醒了红酒,与乔云桦似真似假的聊着天,倒不像之前一般谈些政事,只是随意聊着风物,两人分外投缘,酒也是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 眼见着夜幕一寸一寸黑下来,雨仍旧在下着,淅淅沥沥的,听着雨声,好似雨势渐大,隔窗去望,雨幕纷纷杂杂,打的枯树摇摇欲坠,仿若干枯的利爪,扭曲着延伸过来。 沈蔷薇默默无言的坐着,脑中却是思虑万千,一面想着苏子虞的用意,一面想着乔云桦的示好,两人之前的谈话她也是听到的,仔细想想,乔云桦那几句话大有揭竿而起就地造反的意思,苏子虞更是非等闲之人,一味的想要与他父亲分庭抗礼。 只是乔云桦刻意拉拢他,却让沈蔷薇想不明白,她抬眼看过去,就见乔云桦神态自若的与苏子虞攀谈着,明明语态温和,却是让人琢磨不透,好似从前那个风流倜傥的少爷跟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同一个人。 仔细回想一番,竟忆不起他从前是怎样的做派,此刻他坐在那,谈吐举止说不出的儒雅俊逸,即使谈论着风物,也是一派的自如,让人愈发的忽略了他的容貌,而是细细猜度起他这个人来。 这样胡乱想着,就见小丫鬟急匆匆的跑下楼来,对着苏子虞说:“三公子,莞尔小姐……发高烧了,这会儿,这会儿……已经烧糊涂了。” 那丫鬟吞吞吐吐,焦急着说不出一句整话来。苏子虞见状先是不耐的皱了皱眉,随即吩咐身后听差,说:“打电话叫医生过来。” 沈蔷薇见他容色这般冷淡,思及韩莞尔,想来她的日子并不好过,那一句“我爱的人并不爱我。”竟是说的悲凉彻骨,抬眼看向苏子虞,却见他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一时也辩不出心里是何滋味。 乔云桦见那丫鬟犹犹豫豫的模样,就问:“三公子不去瞧瞧?” 苏子虞虽然骄矜,但也不得不给他几分薄面,听他这样说,就站起了身,说:“你们略坐一坐,我马上回来。” 沈蔷薇见他上了楼,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果然那丫鬟趁着听差不注意塞给她一张纸条,她下意识的握紧,只是手心里立时出了汗,连心跳都似鼓点一般。 她转过头,见乔云桦面无表情看着自己,好似喝醉了,脸颊微微泛红,他看了一眼听差,说:“你想不想听些旧事?” 沈蔷薇见他神色严肃,就问:“你知道什么对不对?”乔云桦勉强的笑了笑,说:“你父亲的罪名是假的,是苏大帅强加给他的,这事儿七少知道,三少也知道。” 沈蔷薇像是忽然受了一击,身子失力的靠在座椅上,她心中早有猜疑,只是无从证实。而今得知真相,倒好似有一把刀子,狠狠的剜在心上。手止不住的抖着,只是眼中干涸,竟也没有哭。 乔云桦见她面色惨白,怔怔的坐在那,一动也不动。他踌躇了一瞬,还是说:“早年的时候,苏大帅还只是个小军阀,他打下九省的江山,却被手底下的人算计受了枪伤,身边亲信全死了,他逃跑的时候被你母亲救下,就动了邪念。” “那时你母亲已经生了你。大帅是个什么人,你应该清楚,他听了手下幕僚的话,假意收了你父亲为义子……你母亲知道后一直躲着他,后来你父亲也知道了这事,他筹谋多年,最终还是斗不过他。” 沈蔷薇只觉得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好似冷冬的风狠狠刮过,带着彻骨的冷意,只是分不清是寒是痛,抑或想笑……苦涩的牵起嘴角,想要说什么,最终只是轻轻的看了乔云桦一眼,起身上了楼。 她回到房间,只是心神不宁,伏在床上,觉得昏昏沉沉。好似闭上眼就可以睡过去,但其实不过是从前景象,一幕一幕闪过,倒好像看电影一般,每个人都是演员,装着笑,装着哭,纷纷杂杂的。 她想,在这命运的轮盘上,从来都受掌权者把控,那么多的阴谋既然躲不过,干脆就闯一闯,大不了就是个死罢了。 随手打开那张纸条,乔云桦的字就展在眼前,她默默看了半晌,转顾窗外,雨丝朦胧,一层一层织出银针似的网,笼着秋寒慢慢覆上来,除了噼里啪啦的雨声,四野静悄悄的,她只觉得浑身发冷。 没过多久,就见有雪亮的灯透着窗照过来,隐约还有汽车声由远及近,她起身走到窗前,就见两团白光亮在漆黑夜幕中,几个听差披着雨布开了门,车子直接开了进来。 沈蔷薇想了想,轻轻走到门口,附耳去听,就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想来应是医生到了,她默默想了想,倒像是突然拿不定主意一样。 轻轻走回窗前,就见几个卫兵披着雨披站在各个显眼的位置,手拿长枪,一丝也没有懈怠。 犹豫也不过一瞬,她就攥紧了手,抬步朝门口走,直至“咔哒”开了门,悬着的心好似彻底放下,她平静如常的看了门口的听差一眼,转而朝楼上走去。 五(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三楼的走廊等着几个丫鬟,沈蔷薇径自朝里面走,就见房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厅里站着个丫鬟,正是刚刚递给她纸条的那人。 此刻见了她,就从容的关了门,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又指了指卧室,示意她进去。 沈蔷薇见她身形矫捷,比之刚才的犹豫怯懦,现在却像是换了一个人。她心中思虑万千,却也知道眼下时间紧迫,忙就朝里走。 那丫鬟走在她身侧,低声说:“马上就是卫兵换岗的时间,动作要快。” 沈蔷薇想起乔云桦的纸条,只说要救自己出去,不知这中间费了多大的心力,她想着苏子虞狠绝的样子,后背就生出冷汗来,强自镇定的点点头。 卧室内亮着灯,韩莞尔安静的躺在床上,双颊绯红,像是睡的极沉。医生正在为她打针,见了她们,就说:“赶紧换衣服。” 一旁的护士已经走了过来,脱下自己的护士服,露出里面的紧身黑衣,倒像是特工一样。沈蔷薇见了心中自是诧异,却也没有多问。 快速的穿好护士服,带上口罩,将自己的脸拿头发遮住,那丫鬟为她带好帽子,仔细端详了她一下,确定不会被认出来,才对着黑衣女子点点头。 那女子快步走到窗前,打开窗子,警惕的环顾着四周,雨势太大,只隐约可见门楼的油灯亮着,火苗如豆。 那女子矫捷的一跃,毫不犹豫的跳了出去。沈蔷薇不免猜度起这几人的身份来,只是越想越疑心,好多疑问一齐涌上来,她低声问:“我就这样走了,门口的听差不见我回去,是会起疑的。” 那丫鬟看了她一眼,似乎并不担忧这些,只淡淡说:“这里交给我,你现在就跟着医生出去,记住,千万不要慌。” 沈蔷薇闻言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还算镇定的点点头,她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只是思及若是此事败露,怕乔云桦会受到牵连,这样想着,反而更在心里劝自己不要慌张,一步一步跟着医生往外走。 待到了二楼,她竭力放缓步子,脊背挺得僵直,好似生怕出什么纰漏,好在那两个听差在一边抽着烟,只是往这边看了一眼,就毫不在意的转过头去。 大厅内亮着吊灯,几个听差例行公事的检查了医生的箱子,态度都是客客气气的,医生谈笑敷衍着,竟是滴水不漏。 本来二人已经走到了门口,却听见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沈蔷薇看过去,见苏子虞缓缓朝这边走,许是喝多了酒,脸上微微发红。 医生不得不停住步子,客气的同苏子虞打过招呼,他略微扫了他们一眼,就拖着步子上楼去了。跟在后面的乔云桦略一皱眉,示意让她赶紧离开。 医生已经推开了门,沈蔷薇只觉得心如擂鼓一般,想着如果自己就这么走了,依着苏子虞的手段,只怕乔云桦会有什么危险。 抬眼看过去,见他只是站在原地,平平常常的看着自己,心中愈发的难受。 隐约听见门“咔哒”被打开的声音,医生已经握了她的手腕出去,外面是寒涔涔的雨,如丝般浇在脸上,周围都是黑漆漆的,仿若只余下这吞没万物的黑色,和冰凉凉的雨。 她被医生推到车上,司机很快发动了车子,门房披着雨布开大门,嘴里不住的嘟囔着,想来是嫌雨夜折腾,一个劲儿的发牢骚。 直到车子开出去,沈蔷薇回转过头,就见厅里灯光如昼,想着苏子虞只要进了韩莞尔的房间,一切就都会败露。直到车子开出小路,那栋树木掩映的别墅也就渐行渐远了。 医生早已换下了衣服,另穿了件不起眼的外套,说:“沈小姐,少爷的意思是,你暂时还不能回去,委屈你先去城郊避一避。” 沈蔷薇心里早就乱做了一团,好似自己总是游离在生死边缘,这一遭刚刚逃脱,却听闻又要避开,就问:“这是去哪儿?我为什么不能回去?” 那人客气的说:“沈小姐,实不相瞒,今日如果不是少爷临时决定助你脱困,恐怕现在你已经死了。” 顿了顿,又说:“少爷的计划是明天,可今天下了雨,少爷怕迟则生变,就将计划提前了一天。赶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人在你的卧室中做了手脚。” 沈蔷薇不由就握紧了手,想着自己如今身陷在危机四伏的泥沼里挣脱不开,躲不过也就算了,偏偏每次都是命大的躲过去,难免禁不住后怕,亦不知还能这样提心吊胆的走多远。 怔怔的转过头看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混着雨水,那一种恐惧漫上来,竟就无休无止的。 这样的雨夜车子不宜行驶过速,但因着事态紧急,才上了柏油马路就一路疾驰,司机见路上并没有车,更是猛踩了油门。 才转过弯路,就见迎面而来一辆黑色汽车,两团雪亮的灯直直照过来,晃得人眼晕,幸而马路宽阔,司机本能的朝里转向,也就躲了过去。 只是到底还是出了一身汗,忍不住嘟囔,“这么晚了还有人上山,真是的!” 好在其后并没有再遇见车子,顺顺利利开了下去,临到了半腰之处,就见沈家的大楼孤零零的矗立着,在这样的雨夜里愈发显得冷清。 沈蔷薇只觉得身心俱疲,无奈的合上眼,这夜无端的就被拉长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终于停下,那人先一步下了车,客气的为沈蔷薇开了车门,说:“沈小姐,到了。” 沈蔷薇下了车,见四周皆是土坡平房,正是城郊一带,眼前是一处普普通通的农户家里,院子外围着高低不平的木栅栏,双脚踩在泥水之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想着如今处境,倒与这泥泞之路一般。 门上挂着厚重的棉被,缓缓朝里,入眼的先是一个烧火的炉子,噼噼啪啪的作响,早有农妇迎了出来,热情的引沈蔷薇进里间,推开木门,卧室除了一张火炕再无其他物件,床上的被褥一看就是崭新的,房间倒也收拾的整洁干净。 沈蔷薇坐在炕上,这火炕烧的正热,只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了很多。那人站在门口,低头说:“先委屈沈小姐在这住着,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他们,等到过几日,少爷会来接你。” 那人说完,就走了出去。沈蔷薇默默无言的坐着,目光直视着眼前窗棂,眸中只余下茫然。 五(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落地钟“当当当……”有节律的响了十下,大厅内亮如白昼,苏子虞靠坐在沙发上,闲适的把玩着翡翠葫芦,说:“依着你的意思,只有这样她才能相信你,乖乖的把信物交出来?” 他说着,看向喝茶的乔云桦,又补了一句,“这丫头可聪明着呢,难保不会想到这是个局。” 乔云桦神情自若的说:“在聪明也不过是个女人,三公子既然不愿强逼,只能走这条最麻烦的路,不怕她不上钩。” 苏子虞突兀的笑了声,说:“这一招可不怎么光彩。” 乔云桦不以为意的笑笑,说:“三公子是做大事的人,如何能在这种小事上过于拘泥?不过一个小小女子,怎可敌的过这千里河山?” 苏子虞目不转睛的看了他半晌,满意的点点头,说:“不错,乔少爷不仅智谋过人,猜度起人心来,也是慧眼如炬。” 乔云桦见状就轻笑一声,说:“正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我还要谢谢三公子,给我一席之地。” 汽车缓缓行驶而上,两团雪亮的灯柱照着漆黑的柏油路,雨幕在灯前好似缭绕的烟雾,又好像棉絮,簌簌而落。 司机开着雨刷,咯吱咯吱的响着,苏徽意靠坐在后面闭目养神,直到车子停在了别墅门口,他才睁开眼,兀自开了车门下去。 门口把守的卫兵见了是他,当即立正行礼。林宁忙上前为他撑了伞,苏徽意倒不介意被淋湿,只是脚步不停的往前走。 一众听差早就涌了出来,直到了厅里,就见苏子虞走过来,似笑非笑的说:“老七,我以为你不来了。” 苏徽意无意客套,他摘下雪白的手套,淡淡说:“我要是不来,不就辜负了三哥的鸿门宴。” 苏子虞见他此行只带了副官过来,不由就笑笑,“明知是鸿门宴,七弟也不多带些人来。” 苏徽意扫他一眼,很是随意的说:“无妨,依着三哥的聪明,怎么样都要将我一局,我又何必兴师动众。” 他环顾四周,见厅内并无一人,就不疾不徐的走到沙发前坐着,说:“我坐了三天的车从前线赶回来,此刻没心思和你兜圈子,既然放了鱼饵钓我上来,有什么条件不妨直说。” 苏子虞慢条斯理的恩了一声,说:“七弟果然是个聪明人,其实也没什么,乔氏的少爷今儿求到了我门前,好几大车的物资摆在那,我实在不好拒绝,可你也知道我一向是个闲散人,在政府说不上什么话,还请七弟去为他谋个一官半职。” 苏徽意若有所思的扫了他一眼,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这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这样一个烫手山芋,我却不知道该给他个什么职务,还请三哥言明。” 苏子虞把玩着手中的翡翠葫芦,那莹莹的翠色通透清澈,好似雨后冬青。他似是叹了一声,只是太过轻微,随后说:“挂个虚衔即可。” 苏徽意掏出口袋里的烟,兀自点了火抽了两口,青白的烟雾虚虚笼在眼前,他说:“父亲那边要问起来,我是没有心情多做解释的,到时候三哥自己去敷衍。” 苏子虞闻言轻轻笑起来,说:“这个自然。”顿了顿,迟疑的看向他,说:“至于蔷薇……” 苏徽意转头看过去,淡淡问:“她人呢?” 苏子虞从容的笑了笑,说:“她很安全,你也知道老爷子的人盯得有多紧,我把她藏起来,可费了一番力气。只要七弟将你手里的信物交给我,我自然会把她安安全全的送回沈府去。” 苏徽意闻言竟就轻轻笑了笑,他神情自若的吐出烟雾,淡淡说:“看来乔少爷与三哥说了不少旧事,信物是在我手里,可我却不想给你。” 随手将烟扔在地上,用力踩灭,那军靴上的马刺被光衬的锃亮。他好整以暇的站起身,俯视着苏子虞,语气中有着不容置喙的决断,“我只给你两天时间,如果我看不见人,你在军港以及各码头的生意,我会逐一清理掉。” 苏子虞倒不妨他来这一手,只是面色不变,仍旧笑了笑,说:“七弟,老爷子为什么要杀她你也清楚,何必与我为难?只有东西在我的手里,她才会安全。” 苏徽意勾唇冷笑,说:“三哥有什么目的我清楚,其实那东西在谁手里我并不在意,只是我一贯不喜欢人威胁,如若今天她在这,东西我自然已经给了你,只是让乔云桦这么一搅,我倒是很想会一会他,少陪了。” 他阔步走出去,听差自然不敢阻拦,恭敬的开了门送他出去。夜雨冰凉的打在脸上,人也清爽了很多,林宁打着伞跟在后面,周围夜幕黑漆漆,无边无际的没有尽头。 待到上了车,林宁见苏徽意眼底乌青一片,试探着问:“七少,现在回官邸么?” 苏徽意合着眼恩了一声,疲惫的说:“派人去探探乔云桦的行踪。” 林宁踌躇再三,此时也不敢多说什么,当即应了一声。 督军府的门房昼夜不歇,早有值岗的卫兵来报,所以门口早就站了两排卫兵,车子直接开进去,一路就去了正房。 院子外亮着灯,听差严正的等在门口,见了苏徽意下车,忙就三五人的围上去,撑伞的,拿衣帽的,一路迎了人进去。 苏徽意随意挥了挥手,自己进了房中。他没有开灯,兀自走到沙发上坐下,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一缕灰白的光线幽幽的映在地面上,厅里空旷非常,落地钟一摆一摆,有节律的响在耳侧。 他连衣服也没有换,伏在沙发上就睡了过去,只是昏昏沉沉的,睡的也并不安稳。隐约听见电话铃铃的响起来,很快就戛然而止。 想来是侍从室来了电话,他不适的睁开眼,见天还没有亮,疲倦的揉了揉额角,起身去了盥洗室洗脸,就听见门外有人喊了声“报告”。 他匆匆洗过脸,拿着毛巾走了出来。林宁已经等在厅里,见了他就说:“七少,刚才特务处的李主任打电话说,他已经逐一排查了各个酒店、旅馆以及通铺,都没有找到沈小姐。乔云桦那边还没有任何动静,我们的人已经在盯着了。” 苏徽意若有所思的坐下,说:“他有心防备,你们光是盯着他没有用。我记得他的哥哥好像跟他不太对付,想办法让他说点有用的话。” 习惯性以手抚额,脑中思绪纷纷杂杂,他想了想又说:“让李孝文排查郊区一带,你也派人去各个裁缝铺子,点心铺子查一查,看看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 五(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沈蔷薇这一夜并没有睡好,脑中纷纷扰扰,悬着整颗心不得安宁,隐隐闻听几声鸡鸣,她睁开眼看向窗外,天还没有大亮,隐约透着白寥寥的光。 起身穿好衣服出去,就见主家的农妇已经醒了过来,见了她就说:“哎呀小姐,你怎么起这么早嘞,富家小姐不都讲究睡懒觉的嘛。” 沈蔷薇见她操着一口乡音,只是不知说的是哪里的话,她也没有多问,就笑了笑。见那农妇拿过木盆,舀了一瓢热水倒进去,说:“洗个脸吧。” 沈蔷薇见她又要忙活做饭,又要照顾自己,就说:“不用那么麻烦,我自己来就可以。” 那农妇毫不介意的说:“小姐不好这么客气的,廖先生将你托付给我们照顾,自然要尽心尽力的,小姐有什么要求只管提,我那口子会办好的。” 沈蔷薇闻听她话里的客气与生疏,好似对那位医生“廖先生”并不相熟,又见她勤勤恳恳,虽然人热情却并不问东问西,不由得就对她生出好感来。 两人随意聊了几句,原来这位农妇叫阮红玉,之前是个唱评弹的,后来赶上家乡打仗,逃难到金陵来,嫁给了本地的农户。 沈蔷薇洗过脸后,就披了件棉袄出去。晨光熹微,薄雾浓浓的缭绕着,极目远望,皆是田地农舍,远远的还有枯树林立,枯草纷纷。 雨滴自房檐滴答滴答落下来,地上依旧潮湿,却被初冬的寒气凝固住,踩在上面有些发硬。抬眼是薄雾晨辉,凉风习习,远近的景色都被笼在雾气中,朦胧的美轮美奂。 冷不防见雾气中有人走过来,带着顶毡帽,穿着短袄绑腿裤,一副农户的打扮。他见了沈蔷薇就客气的笑起来,说:“小姐早上好啊。” 沈蔷薇自然吓了一跳,朝后退了两步,见这人皮肤黝黑,一笑的时候牙齿很黄,倒像是一副无赖的模样。 那人见状就说:“小姐莫怕,我叫赵乾,是红玉家的。” 沈蔷薇一听,强自镇定下来,勉强的“哦”了一声。转身往回走,就见赵乾三两步上前,为她开了门,笑嘻嘻的请她进去。 她无端的头皮发麻,只管往里走,关上了房间的门。被这么一吓,自然没有胃口吃饭。阮红玉来请了她两次,她都没有出去。 没多久就见阮红玉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个精致的食盒子。沈蔷薇一看,便认出是宝荣斋的点心,又见阮红玉袅袅婷婷的走过来,想着那农户,只觉得可惜。 阮红玉见她发怔,就打开食盒,说:“沈小姐呀,这是特意买给你的,怎么样也要吃一些啊,回头饿坏了可是很麻烦的。” 沈蔷薇没什么胃口,却见她拿了帕子讲究的包上递给自己,只得接过。仔细端详她片刻,愈发觉得可惜,就说:“红玉,或许我有些交浅言深,但说句实话,你与赵乾,真的不相配。” 阮红玉勉强的笑了笑,说:“我们这些个人也就这种命咯,没得受苦就不错嘞。” 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接着说:“小姐哟,那个廖先生真是神神秘秘的,今天早上我过来,瞧见外面不少穿着黑衣带着黑帽的人在这房子周围打转,吓人的嘞。” 沈蔷薇一怔,她想着这些人可能是乔云桦派来保护自己的,也就没有多问。见阮红玉倒像是随口说说,并没有要问她的意思。 就说:“赵乾和廖先生很熟么?” 阮红玉蹭了蹭手上粘着的点心渣子,先是看了眼外面,转而小声说:“他的事从不许我问的,我都不晓得他在做什么,这个廖先生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看着人高马大的,倒像是做事情的人,他对小姐恭恭敬敬的,想来小姐也是有身份的人。我一个女子,不敢惹祸事的。” 沈蔷薇见状,就笑着岔开了话题,与她闲聊着家常。直到了午时,阮红玉出去做饭,沈蔷薇合眼静静想了想,竟就睡了过去。 才入了夜,金陵的城区就开始了歌舞升平,各阶级人物纷纷拥拥挤进声色场所,现今时局混乱,各党派人员大多都在此处交换信息,可谓是鱼龙混杂。 西街的奢靡场所灯红酒绿,在死气沉沉的夜幕中透出些浑浊的光亮来。其中最为出名的,当属“夜色”歌舞厅,还不到九点,汽车就成排的停在了门口。 三辆军车缓缓行驶而来,依次停在对面,副官林宁从车里下来,一个招手,后面军车上的卫戍纷纷跳下了车,背着长枪快速进了舞厅。 另有一排卫戍整齐的执枪站在门口,不多时,就见客人三五成群的走出来。 苏徽意下了车,卫戍立时跟上,有几个喝醉酒的嘟囔着发牢骚,但见苏徽意众星捧月的走过来,身边卫戍各个都是荷枪实弹,不觉就醒了几分酒,快步跑开。 夜色舞厅里光怪陆离,因为已经清过场,并没有闲人。卫戍围着一个穿着短褂子的男子,那人跪在地上动也不敢动,额头上的血口子汨汨流着血。 他慌张的看着前方,眼见着卫戍簇拥着一人过来,但见那副官恭恭敬敬的唤他一声七少,方知眼前走来这人竟是南地的太子爷,苏七少,当即就被骇的瞪大了眼睛。 苏徽意也不看他,闲适的坐在了散台的沙发椅上,淡淡道:“说吧,人现在在哪儿?” 那男子像是吓坏了,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磕磕巴巴的说:“七少,您瞧我这副模样能做什么啊?我只是负责采买的,其余的他们一概不让我知道,我就知道这么多……” 苏徽意皱了皱眉,不耐的说:“那就说出时间、地点,在哪儿碰头。” 那男子支支吾吾着,苏徽意当即掏出佩枪,对着他的腿就是一枪,随着他一声惨叫,深红色的血喷薄而出,瞬间就血流如注。 苏徽意缓缓走过去,军靴踩在那滩血上。他蹲下去,慢条斯理的将口袋里的手巾抽出来,揩了揩手上的血迹,一字一顿的说:“你应该明白,匪不与官争这个道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是还不说,我多的是法子让你开口。” 他说着,将枪口慢悠悠的转向那男子的右腿上,“我给你三秒时间。”那人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滚滚落着,当即说:“我说,我说!有一个叫赵乾的男人,每天会在西街的济仁药铺与我会面,他把要买的东西告诉我,然后伪装成买药的客人,带着东西离开。我真的不知道他往哪儿去了,真的不知道。” 苏徽意好整以暇的站起身,将染血的手巾扔在血泊上,随意挥了挥手,卫戍就将人拖了出去。他收回佩枪,见经理颤颤巍巍的站在一边,就说:“替我谢谢你们家少爷。”那经理见状,忙不迭的点点头。 如今诸事全部办妥,苏徽意一边朝外走,一边吩咐林宁,“派人去那个药铺等着。”林宁踌躇了半晌,才说:“七少,大帅那边怒的不成样子,连催了您一天了,让您回官邸。” 苏徽意恩了一声,淡淡说:“有些事,是该跟老爷子好好谈谈了。” 五(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因着沈蔷薇是单独住在这处房子里,一入了夜难免害怕,远处隐隐传来野兽的长啸,夜风也是呼啸着,吹的窗棂咯咯作响。 房中只有一盏油灯,昏黄的映出一小片光晕,并不足以让人消减恐惧。 沈蔷薇因着精神正好,此刻没有丝毫睡意。她躺在炕上,看着窗棂上糊的厚厚的纸,随着透进的冷风沙沙的抖着。 恍惚间才刚觉得困,却忽而听见尖叫声,这寂静的黑夜里突兀的一声,让她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侧耳细听,接连传来辱骂和哭泣的声音。 她怔了怔,忙就披了棉袄出去。外面黑漆漆的,夹杂着扑面的冷风,呜咽似的在头顶盘旋。木栅栏咯吱咯吱响着,远处还有枯草摇曳的沙沙声,更像是脚步声,极细微的忽远忽近。 她寻着声音走到相邻的房子,就见里面开着灯。她这会儿倒不觉得害怕,径自推了门进去,就见阮红玉蜷缩着坐在地上,赵乾正挥了皮带打她。 沈蔷薇见状不由一惊,就喊了声,“住手!”阮红玉见了她来,忙拽着赵乾的裤腿,哭着求他,“你放过我吧。” 赵乾碍着沈蔷薇在这,不好发作,就用力甩开她的手,笑着说:“小姐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啊?” 沈蔷薇强自镇定,说:“我有点儿闷,想请红玉陪我说说话。”她说着,就上前扶起了阮红玉,见她泪眼朦胧,忙就为她擦了泪。 赵乾笑了声,挥了挥手中皮带,皮笑肉不笑的说:“红玉,那你就过去陪陪沈小姐吧。” 阮红玉当即颤抖了一下,紧紧抓着沈蔷薇的手,生怕她走掉不管她似的。 沈蔷薇带着阮红玉回了房,一时心里七上八下的,倒好似有什么疑点呼之欲出,只是理不出头绪。 她坐在炕上,想着乔云桦的种种做派,因何会为自己安排在这样一处农家,主家又不和睦,倒好像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她不由转眸去看阮红玉,见她低低垂着泪,心里的疑惑暂时压了下去。轻声劝了她两句,阮红玉倒像是十分委屈似的,哭的梨花带雨,断断续续的将她的命运娓娓道来。 原来阮红玉自从逃难来金陵后,因为长相可人,被赵乾这个流氓强抢了过来,她没有身份证明,家乡又没有亲人,因此警察署的人并不理会。 那赵乾又是个道地的流氓,三天两头打她,又不知做的什么营生,家里荒废着几亩田,整日里滥赌酗酒,让阮红玉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沈蔷薇听她命途波折,当即同情的握住她的手,说:“你别哭,我或许可以给你想想办法。” 阮红玉慌着摇了摇头,说:“可不敢的,要是让他知道我又要挨打的。” 她说着,竟就掀起了身上的棉袄,沈蔷薇去看,就见雪白的肌肤上一块青一块紫,竟就是新痕旧伤一大片。 沈蔷薇禁不住吃惊,从前她还是个女学生时就讲究女性的民主自由,今次见了这样的事,哪里会不管,只是不能发作,就将这件事放在了心里。 那阮红玉抹了抹眼泪,说:“沈小姐,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如今也是遇着坎了,不然不会躲到这里来的,可怜了你这样的人,竟也被人算计。” 她的声音低低的,沈蔷薇却听得真切,当即问:“你说什么?” 阮红玉看了一眼外面,一面假装哭泣,一面在她手心写了几个字。 沈蔷薇不由一怔,抬眼看向阮红玉时,眸中却是平静无波,好似是预料之中的事。 阮红玉见她如此,忙就握紧了她的手,说:“千真万确,是那个死鬼喝醉了说出来的,我不会听错。” 沈蔷薇泰然自若的点点头,没有说话。阮红玉见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安静的坐在一旁。 隔了半晌,沈蔷薇转过头看她,忽而说:“你唱评弹的样子,一定很漂亮。” 阮红玉闻言竟然抑制不住喜悦的笑开来,说:“我唱给你听啊。” 她提着嗓子,“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她唱着唱着,眼角便湿润起来。 沈蔷薇合眼躺在里侧,耳畔是阮红玉忧伤的声线,愈发的催化了她心中的伤感。她想着远方,想着山海,只恨自己没有一双翅膀,能够飞出去,早早脱离这样的泥沼。 临到了夜深人静,阮红玉已经安然入睡,沈蔷薇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却没有丝毫睡意。最近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消磨了她的精神,太多的事情让她感到恐惧。 原本夜是静静的,却听见几声突兀的狗叫,隐约还有枪声忽远忽近的传来,她慌张的起了身,推了推睡着的阮红玉,说:“快醒醒。” 她觉得不对,赶紧穿好衣服下床,正待出去。院子里面却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有人急促的敲了门,“沈小姐,廖先生的人遇到伏击了,我必须马上带你离开。” 阮红玉明显被吓了一跳,忙就穿好衣服,惊惧的问:“沈小姐,这是怎么了?” 沈蔷薇并不害怕有人要她的命,只是却不能什么都不做的任人宰割。她说:“留在这多半活不了,你跟我一起走。” 阮红玉惊惧的点点头,随着她出了院子。外面黑沉沉的,不远处正有人在交火,枪声噼噼啪啪,惊得左邻右舍的狗齐齐叫着。 几个男子带着她们往后面跑,沈蔷薇穿着一双不合脚的布鞋,地面上坑坑洼洼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好几次险些摔倒,幸而阮红玉紧紧抓着她的手。 枪声越来越近,仿若打在身旁的枯树上,她灌了几口冷风,呼吸也是上气不接下气。 她并不觉得害怕,盲目的朝前跑着,倒好似想要挣脱桎梏,只是不知又要沦落到哪个陷阱里去罢了。 一行人跑进了枯草地里,那枯草飞扬着,足有半人高,密集着挡在身前,每行一步都要用手去拨,沈蔷薇的手上不知被划开了多少口子,只是机械似的向前跑,那几个男子将她护在前面,一面掩护一面回身反击。 她抬起头,就见月亮圆圆的悬在夜幕中,皎洁中又有一缕冷蓝的光华,就那么冷幽幽的俯瞰着她。放眼望去,好似这片枯草地衔接着天际,无边无际的。 子弹飞射着打在枯草上,沈蔷薇不敢去看,阮红玉紧紧抓着她的手。夜幕四合,冷气充斥在鼻端,她大口大口的喘息,胸前好似都要炸开。 迎面而来几辆车子,射出明晃晃的车灯,密密麻麻的人影早已涌动而出,各个执着枪奔过来,待跑到她们身后,就是一通扫射。 五(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混乱中有人拉过沈蔷薇的手臂,疾步朝汽车奔过去,她踉跄着步子,麻木的任由那人拽着。司机眼疾手快的开了门,那人用力把她推到车上,“砰”的一下关了车门。 她看过去,见阮红玉还在后面,才喊了一声,车子却开起来,司机狠命踩着油门,一溜烟似的开出去,很快就转了弯。眼前是颠簸的小路,汽车一走一晃的,直让人头脑发晕。 枪声还在远处不绝于耳,她回过头,只是夜幕漆黑,和一团浓浓的汽车尾气。她疲倦的合上眼,只觉得浑身发冷。 城区里早已戒了严,各个街口都设着路卡,街道空荡荡的,连路灯都熄了。所行之处都是黑漆漆的,车上只有沈蔷薇和司机两个人,那司机还算沉稳,一上了正街就减缓了速度。 待到了路卡,警察署的人例行公事的检查,那值班的警察邋遢的穿着警服,连帽子都是歪着带的,一副流氓的模样。 沈蔷薇厌恶的转过头,她知道这些人的做派,并不耐烦敷衍他们。那警察喝的醉醺醺,朝车里看了看,骂道:“奶奶的,摇下车窗!老子要检查!”说罢,已经不耐的支起长枪。 司机骂了一声,“混账东西,也不看看车牌!瞎了你的狗眼!”那警察一愣,倒好似醒了几分酒。转头看了看车子,不由就揉了揉眼,再看车牌子,当即立正行了一礼,“军长好!” 司机并不理会,直接开了车过去,一路风驰电掣的左拐右拐,最后驶进了一条僻静的街道,因着远离城区,倒是十分寂静,道路两旁林立着冬青树,在枯树中仿若缀在初冬的一抹绿意。 汽车拐进了一处独栋的洋房,听差早已等在大门口,车子缓缓开进去停在台阶下面,丫鬟上前开了车门,客气的搀着沈蔷薇进去,厅里亮如白昼,空荡荡的并无一人。 丫鬟扶着她坐在沙发上,很是机灵的拿了拖鞋过来,她觉得脚上酸胀的厉害,忙就拖了棉鞋,这才发现脚踝整个都红肿起来。 另有仆人上了热茶,她也没有喝,又见丫鬟忙着拿了几条毛巾过来,说:“沈小姐,先用毛巾热敷一下吧。” 沈蔷薇道了声谢,那丫鬟就蹲下,将热毛巾轻轻的敷在她脚踝上,说:“沈小姐,少爷兴许不会来了,敷完这个还是上楼休息吧。” 沈蔷薇这会儿哪有睡意,只是心中忧虑无从去说,只得勉强的恩了一声。那丫鬟又接连换了几条毛巾,耐心的为她敷着。 眼见着已经过了十二点,沈蔷薇不好打扰丫鬟休息,就说:“我脚上有伤,不方便上楼,你帮我拿条毯子来,我就在沙发上睡。” 那丫鬟劝了几句,见拗不过她,只得兀自上楼去取被子。沈蔷薇眼睛干涩,不得不闭上眼睛,困意竟就袭上来,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电话铃铃响了几声,她听见有人将电话接起来,断断续续的说了几句话,随后有人轻轻推了推她,“沈小姐?沈小姐?”声音明明很大,她却听得不真切,“呀,沈小姐发烧了!” 有人把她打横抱起,步履匆匆的向外奔去,她感觉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只是头愈发的昏沉,寒冷侵袭全身,连思绪都是若有似无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耳畔是车子压过地面的沙沙声,又感觉身子有些颠簸。 眯着眼睛醒转过来,发现自己竟坐在车上。下意识的转过头,就见司机穿着一身黑衣,专心致志的开着车。而副驾驶的男子却看着有几分眼熟,恍惚想了想,轻声问:“这是要去哪儿?” 那副驾驶的男子回了头,先是客气的笑了笑,说:“沈小姐,少爷说你留在小楼里并不安全,吩咐我将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沈蔷薇见他正是送自己的医生廖先生,她想起阮红玉写在她手心里的那几句话,只是不知这些人在玩什么诡计。 于是平静的点点头,目不转睛的看着他,问:“你们乔少爷似乎过得不错?不知那次偷着把我救出去,三公子可有怀疑到他身上么?” 那位廖先生轻笑了一声,说:“少爷说,依着沈小姐的聪明,这事怕是纸里包不住火,迟早会让你知道,不如明明白白的告诉你。那日确实是少爷使了计,诓骗了三公子。” 沈蔷薇忍不住哼了一声,冷声说:“原来他是想玩儿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把戏,只是打错了主意!我如今可是个烫手山芋!接近谁谁就性命不保!他胆子还真是大!” 那位廖先生闻言只是客气的笑了笑,并不将她的冷嘲热讽当做一回事,仍旧淡淡解释着,“信物是沈小姐那对蔷薇胸针,沈先生离世前,曾将另一枚胸针给了七少。三公子现今还不知道信物是什么,如若少爷不使计,三公子会拿你去换七少那枚胸针,那一切就晚了。沈先生曾嘱托过少爷,信物坚决不能落在苏家人手里。” 沈蔷薇不妨他这样坦然承认,只是不知这轻描淡写的几句中,又有多少是假话,如今行走在危机边缘,她谁都不能相信。 想着父亲的用意,既然信物不能落到苏家人手里,又为什么会给苏徽意?而乔云桦从中周旋又是为了什么? 她越想越觉得浑身发寒,那枚蔷薇胸针被她放在了哪里,倒好似想不起来了。总归是命不由人,大不了就是个死罢了。 她如同失了力一般坐着动也不动,也不知怎的就想起从前。自己跟着苏徽意上校场练枪,十次有九次都是打在靶外,此刻那些生硬的技巧倒好似在脑子里活了过来,每一个步骤都愈发清晰,只是脑中这样想着,拿起一把枪,必定会百发百中一样。 微不可闻的叹息,转头看窗外,牧野四合,隐约瞧见成排的大树,凋零的枯枝败叶。 不过窄窄一条坑洼不平的道,像是走在僻静的乡间小路,天已经朦胧转亮,可见天幕尽头一圈透白的蓝,又好似混色的颜彩。 前方又是一个简单的路卡,值班的卫兵严正以待的拦在路上,沈蔷薇看过去,见军车停在不远处,寥寥几个人把守。 那卫兵提着长枪过来,她合上眼,一切都变为黑色。耳畔忽而响起枪声,她的头还是昏沉着的,恍惚中有人急促的喊了声,她睁开眼,就见车头有浓烟滚滚,不停的有枪声响起,火光在瞳孔中跳跃。 有人拉着她下了车,眼前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她踉跄着踩上去,身后的汽车“砰”的一声爆炸。连地面都震颤起来,车窗骤然碎裂,玻璃碴子朝四面八方飞溅,零零碎碎的混着浓浓的火光。 她的耳畔嗡嗡作响,黑沉沉的烟雾弥漫,映衬着寒涔涔的天光,抬起眼看过去,那一方的天地仍旧是冷蓝色的,星子零星的亮着。 她无声的叹息,这天好似再也亮不起来了。 身后几个卫兵急匆匆的拿枪射击,只是天光发暗,朦朦胧胧中就两个没有定点的影子,并不好找准星。 子弹横飞似的在头顶盘旋,那廖先生抓着沈蔷薇朝土坡奔下去,溅起漫漫黄沙,脚踝上的伤火辣辣的痛着,每走一步都好似走在荆棘之上。 然而四野冷风哀嚎,衰草沙沙,那一种绝望中又兼着身心俱疲,只恨不能就地死了干净。 好在那位廖先生是军校毕业的,不光有一身的好本事,对于野外战地的生存之道更是烂熟于心。他带着沈蔷薇跑过小径,就见不远处有密密麻麻一片山林。 沈蔷薇听着野兽的长啸,只觉得腿脚发软。廖先生带着她直奔进去,枯树的枝条唰唰的打在身上,不过才跑了百步,竟就将身上的棉衣划破了。 廖先生见棉絮洋洋洒洒落了一地,就回头看了一眼,零星的几个人已经快追了上来,此时天光渐明,地上的棉絮很容易就会被发现。 他快速脱了衣服,低声说:“把你的棉衣脱下来,快点!我们没有时间了。” 沈蔷薇赶紧脱下了棉衣,廖先生随手将自己的外衣递给她,殷殷嘱咐,“我去引开他们,你沿着前面那条小径一直走,会看见村落的,不要慌。” 他才说过这一句,就拿着棉衣快步朝另一边跑去。沈蔷薇此刻也忘记了害怕,转身朝小径狂奔,那方的天光愈发的亮起来,隐约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 山际的另一头野兽依旧在叫着,此刻这些复杂的心绪都飘远了,她害怕极了,连呼吸都是颤抖的,只是麻痹自己不去想,她忆起母亲,心里升腾出一种酸涩的热意,忍不住竟就眼泪套眼圈。 她想着自己如今处境这样艰难,竟就一次次的被人算计,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受欲望驱使着,一次一次显露出狰狞的外表。 这样想着,反而坚定了脚下的路,这一刻倒像是发了狠,只恨不能亲手杀了这些人。 抬眼看过去,就见自己站在小径的高坡之上,其下是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远远的有雾气缭绕,天色氤氲中,几个小土房若隐若现。 六(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自晨起天就一直阴沉着,乌云簇簇成团,将太阳遮了个严实。冷风也呜咽似的吹着,搅得天幕都黯淡无光。 近黄昏的时候下了场雨,军部办公室提早开了电灯。乌云密布着涌上来,隔窗去看,半个城区都好似笼在雨中,那雨又轻又薄,如烟似雾一般,倒好似覆了层纱,朦朦胧胧着。 苏徽意坐在座椅上看着窗外细雨,参谋长尹仲棋则规矩的站在对面,说着,“这次南地在全国也算是扬眉吐气了,狠狠教训了扶桑人不算,还给了北地一个下马威,真真痛快!” 幕僚秦桐隽坐在一侧的沙发上,他原本闲适的抽着烟,闻言就放下手中的紫檀木烟枪,笑着摇了摇头,说:“扶桑在这次交战中损失惨重,各个联合报社都直呼解气!咱们南地苏军的声明也因此在全国与日俱增。北地与我们早已不是分庭抗礼了,再过几年,这千里的河山估计都要改姓苏了。” 尹仲棋是苏徽意手下一员猛将,只会战场上指挥,嘴皮子却不怎么溜,明知道秦老是嫌他说话过于直白,就笑着附和了几句,又说:“七少,今儿督军府的庆功宴,弟兄们可都等着敬你的酒呢,这次别想借故推脱了。” 苏大帅因着战局胜利,特邀请驻军的几个司令以及前线指挥各级军官,去督军府赴庆功宴,以此嘉奖有功之臣。 苏徽意没什么兴趣的拿了根烟叼在嘴里,皱眉划开洋火,小簇的火苗映衬着他的眸光,冷厉中透着一股倦意,他抽了两口,方说:“现在两方虽然停战了,但扶桑特务太过猖獗,连续偷了好几份机要文件,我现在忙的焦头烂额的,哪有心思去凑热闹。” 这话一出,几人当即不敢多言,尹仲棋见苏徽意脸色苍白,眼中满是红血丝,也不知他熬了几宿。想着最近几日七少出动了兵力寻人,只是那位沈小姐音信全无,倒好似人间蒸发一样。 林宁敲门后走了进来,说:“七少,城郊一带昨晚上发生了枪击,目前还没有寻到沈小姐的踪影。那个赵乾死了,李处长正在审讯扶桑特务,乔云桦没有什么异常……” 他还没有说完,就见苏徽意把烟扔进了水晶缸里,闭上眼睛抚了抚额角,那烟兀自燃着,室内霎时静寂一片。 隔了半晌,苏徽意才沉声说:“打个电话给乔云桦,就说我请他去特务处喝茶。” 林宁不敢耽误,当即应了声,快步走了出去。办公室众人面面相觑,明知七少是动了气,却无人敢劝,都默不作声的沉默着。 苏徽意穿好军氅,又重新点了根烟。看向窗外,彼时薄霜渐起,虚虚的缭绕着一层雾气,雨丝细密的如银针,更像是丝线。远处的城郊是模糊不清的,只是恍惚中的一缕枯色。 他抽了两口烟,快步走了出去。侍从队长潘青延一路随着他下楼,军部办公厅一向布防严密,所过之处皆有卫兵把守。 这样被簇拥着走出去,就见台阶上积了不少雨,军靴踩上去啪啪直响。待到了车上,苏徽意就习惯性的合了眼,车子风驰电掣的行驶着,也不过十分钟就到了特务处。 就见四面高高的墙,墙壁之上挂着电网,上面插着玻璃碴子,各个岗哨全部支出长枪,布控的很是壁垒森严。 把守卫兵见了车子,立即上枪行礼。车子一路开进去,远远的,就见高耸的大楼。这里的特务处是最新修建的,四壁都是防弹墙,而各处皆有卫兵把守。 特务处长李孝文早已等在了外面,见了苏徽意当即立正行礼,说:“七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乔云桦关在了审讯室。” 苏徽意阔步朝里面走,通往审讯室的路是长长的水泥地,四周墙壁也全是深灰色水泥直接砌成的。 头顶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泡,走道过于阴暗,加之时不时的传出一两声凄厉的尖叫,更显得森然。 侍从官先一步打开审讯室的门,就见地面血迹斑斑,浓稠的一滩滩黏在地上。这是一间单独的审讯室,四壁都是水泥,房中开着冷气阀,十分寒冷。 乔云桦坐在椅子上,倒未显出几分害怕,只是被冻得脸色发白。他见了苏徽意进去,竟然扯着嘴角笑了笑,说:“七少想要我过来问话,说一声便是,何必兴师动众那么麻烦。” 苏徽意面无表情的扫了他一眼,坐在了侍从官搬来的靠椅上,沉声说:“既然都到了这儿,就别兜圈子了,沈蔷薇在哪儿?” 乔云桦气定神闲的笑了笑,说:“我帮七少的心上人一次次逃脱大帅的追杀,明明该是座上宾的待遇,却被七少拘押到这里做冷板凳,这是什么道理?” 苏徽意冷笑一声,慢条斯理的摘下雪白的手套,随手递给一旁的侍从官,淡淡说:“那样东西你想要,其实方法多的很。可你偏偏选了最蠢的一种,硬要把沈蔷薇牵扯进来。既然你有意挑衅,我自然要回敬你一份大礼。” 他招了招手,等在后面的李孝文见状,就接过卫兵手里的盒子,捧着它走过去。 乔云桦冷不丁见这样一个盒子,只觉得突兀,偏生直觉愈发的敏锐,竟就开始不寒而栗。 李孝文对着他客气的笑了笑,将盒子冲着他打开,就见里面赫然放着一只白皙柔嫩的手,一眼便可看出是女子的。 乔云桦呼吸一凛,竟就瞠目结舌一般。苏徽意也不看他,语气仍旧是淡淡的,“你也知道,特务处这帮人有的是手段,让一两个扶桑特务开口不是什么难事,这只手的主人想来你也认识。她嘴严得很,李主任他们为此可费了不少精力,你不妨猜猜她都说了些什么?” 这样的一席话由他说来,端的是让人噤若寒蝉。他好整以暇的摘下军帽,露出齐耳的短发,额前碎发柔亮漆黑,更衬的面庞白皙。只是面容过于冷漠,特别那一双眼睛,凌厉看人的时候,又冷又狠。 比起初时的镇定,乔云桦此刻脸色竟就变得不大好看,只是容色镇定,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苏徽意见他这副样子,就伸手拿过侍从官手里的证词,随意看了两眼,淡淡说:“乔少爷勇气可嘉,喜欢做扶桑的走狗。你手底下那些扶桑特务屡次盗取机要文件,你做的那些事,单拿出一样,都足以让我对你施行枪决。” 乔云桦依旧垂着眼一声不吭,好似并不当做一回事。苏徽意见状,很有耐心的掏出香烟盒子,拿出一支点上,先缓缓抽了几口。 才说:“乔氏在南地也是首屈一指的豪绅世家,你爷爷又是国会的政要元老。如果我将这份证词公之于众,想必你那个自命清高的爷爷,从此都会被冠以汉奸走狗的名声,你们乔氏家族在南地百年的基业也就算完了。” 乔云桦这才似有所反应的抬起头来,隔了半晌才勉强的笑一笑,哑声说:“七少真是好手段。” 苏徽意也轻轻笑了笑,说:“乔少爷如果早这样配合,不知省去我多少麻烦。” 他说着,随手拿过证词,一字一顿的说:“我知道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只要你说出沈蔷薇在哪儿,这份证词我会立即烧掉。” 乔云桦默默无言的看着他,也不过一瞬,才说:“实不相瞒,原本我派了下属送沈小姐去彭城,但接应的人说没有看到她。我也是上午才知道,原来凌晨的时候我们的人遇到枪袭,现在已经失去联系了。我已经派人去搜了附近山村一带,如果她逃脱的话……” 他还没有说完,苏徽意就扔了烟,猛的一拳挥了上去。打的他半张脸瞬间肿起来,鲜血溢出嘴角,他不在意的笑笑,说:“七少不妨沉住气,大帅未必能杀得了她。” 苏徽意拎着他的衣领,双眼中是掩藏不住的怒意,他沉声说:“你最好祈祷她没事。”说完,就用力一甩,乔云桦立时踉跄着跌倒在地上,模样很是狼狈。他混不在意,却是低声笑起来。 苏徽意冷哼一声,眸子里闪着狠绝的光,缓缓吩咐道:“把他给我送到特审室去。” 李孝文当即应了一声,派人五花大绑的将乔云桦押了出去。 苏徽意在原地站了半晌,冷气自四壁渗透进来,让人头脑异常的清醒。他阔步走出去,外面仍旧是骤雨纷纷,侍从官在身后撑着伞,他神情冷然,一路都是安静无声的。 林宁为他开了车门,他上车后,自烟盒里拿出一根烟来,却迟迟未点。汽车风驰电掣的行驶着,雨幕好似珠帘,将街市掩映。远远近近的高楼大夏都变得模糊,小街上错落着梧桐树,枝叶凋零着,这样的残秋时节,愈发衬的烟波渺茫,暮霭沉沉。 他合上眼,像是很疲倦的开口,说:“通知卫戍队,搜查去往彭城的所有路线,不论大路小路,一律严格排查。” 六(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眼见着已近晚上,外面的雨势又大了起来。窗棂关不严实,细雨混着冷气一并钻进来,湿哒哒的落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屋里原本是冷锅冷灶,被湿寒之气一搅,更是呵气成冰。 沈蔷薇蜷缩在床上,身上盖着两床厚重的被子,只是过于潮湿,熨帖在身上冰凉凉的。屋内点着蜡烛,孤零零的摆在旧木桌上,透出薄薄的光线。 放眼望去,整面的土墙都已经坍塌,上面结着蜘蛛网,屋内的旧箱笼也都挂着厚厚的一层灰。 这一处房子是她仓促间找到的,不知被弃了多久,只能勉强遮风避雨。她想着昨日那惊心的一幕,仍旧不寒而栗。只是自己孤身一人躲在这里,不知能不能逃过一劫。 而那位廖先生昨日引开了卫兵,又不知他如今是死是活。 她记起那时候司机死了,手中握着一把手枪,眼前是子弹横飞,浓烟滚滚。她心中发了狠,匆忙间就将司机手里的枪藏在了身上。 与廖先生分别后,在山石嶙峋的小路上狂奔,顺着羊肠小道一路走着,才找到了这处建在山坳之间的小山村。 左不过七八户人家,里面大多是些孤寡老人,她身上没钱,并不想再麻烦别人,就一个人躲进了这里。 只是心内惊惧,不知苏苼白什么时候会派兵追上来。头仍旧昏昏沉沉的,身上早已没有一丝力气,连思绪都是断断续续的,本能的抱紧被子,试图获取一丝温暖,却愈发觉得冷。 她将那把勃朗宁手枪藏在了枕下,总想着到关键时刻要殊死一搏,从前她常往校场去,苏徽意的枪法是一流的,可惜她只学会些许皮毛。 这样胡乱的想着,不妨门突然被推开。这屋子的房门是歪歪垮垮的,声音咯吱咯吱的响个不停。沈蔷薇往门口去看,那里黑沉沉的,冷蓝中透出一缕薄光。 一个身影缓缓朝里,她下意识的掏出枪来,手止不住的抖着,问:“是谁?”说出这一句,才发现连声音都是抖得。晃眼一看,见一个老太太颤巍巍的走进来,手里捧着个碗,热腾腾的冒着烟。 沈蔷薇忙就把枪收了回去,老太太腿脚不太利索,走起路来很是费力。好容易待到近前,就将碗往前一递,沙哑着嗓子说:“喝碗热汤吧,家里没啥吃的,对付吃一口,好歹热乎热乎。” 沈蔷薇接过去,触手一片温热,她心中感动,说:“老奶奶,谢谢你。”那老太太摆摆手,行动费力的坐在椅子上,说:“看样子这雨又要下一宿咯。”她叹一声,自怀里掏出个黄铜烟袋锅,就着烛火点燃,抽了起来。 那旱烟的浓雾弥漫开来,愈发搅得沈蔷薇头脑发晕。她胃里灼烧似的,勉强喝了两口汤,只觉得胸口满满当当的,就将碗放在了床头。 那老太太见她虽然衣着不堪,但神态秀美,举止也是不俗。不由的就说:“你一个小丫头,怎么会跑到这穷乡僻壤来?难道外面又在闹打仗?半月前镇子里又是炮火连天的,搞得烟叶子涨了好几分钱。哎,这个乱世,是打不到头咯。” 沈蔷薇沉默着不说话,隔了半天才问:“老奶奶,这里经常有人来么?” 老太太眯着眼在木桌上磕了磕烟袋,说:“哪里有人往这穷山僻壤来?除了镇子上的商贩每月来一次,就是这里的人上山打打猎砍点柴火,家里再种上几片地,勉强过日子。” 沈蔷薇明知道此处是山坳之间,那些官匪未必会找过来,可苏苼白步步紧逼……她只觉得心被攥的紧紧的,好似烈火烹油一般,焦灼着没完没了。 她抱膝倚靠在床头,已然没什么精神,倦倦的合上眼,困意就席卷而来。身上粘腻着一层薄汗,脑中是清醒的,恍惚间听见那老太太拖着鞋子“啪啦啪啦”的走出去,搅得耳畔嗡嗡作响。她不愿意睁开眼,就只想这么睡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间听到鸡鸣,响在岑寂的天幕,紧接着是汽车压过地面的沙沙声。她的身体蓦地一颤,竟就醒了过来,转顾窗子,见天已经微亮,正灰蒙蒙的飘着雨。 她想了想,自枕间掏出手枪来。起身快步朝外走,只是步履虚浮着,连着走了几步就没了力气。缓缓推开门,就听见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外面下着小雨,织出浅浅的一层网,远处是嶙峋的石壁,零星生着几株枯草。下面是一色灰败的石子路,野草长得老高,摇曳在雨中。 她将枪紧紧的握在手里,脑中纷纷杂杂,这样看着远处,好似并不害怕,余下一种坦然的心境。 只是手仍旧在抖着,身上的衣服早已经被雨水打湿,眼前也是氤氲一片,脊背挺的笔直,不敢懈怠的盯着前方。 如今已经是避无可避,她再没有了逃生的机会。脑中空白一片,竟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放手殊死一搏?只怕她还没有开枪就已经死了。 她还再努力平复害怕的心境,那一边几个卫兵已经踏步过来,见了她就支起长枪,喝道:“把枪放下。” 沈蔷薇一时怔了怔,只是并未放下枪。另有人影涌了过来,也不知谁喊了一声,“把枪放下。” 她心中发了狠,对着那些卫兵的方向开了一枪,那子弹穿过雨幕“砰”的射在了木栅栏上。 她的手在哆嗦着,兼之身形过于消瘦,被雨水一冲,倒好似马上就要被淹没一般。耳畔有人轻声唤着,“蔷薇。” 那声音好似纶音佛语,令她恍惚的抬起头。对面站着一个穿着呢制军服的男子,他身形高大挺拔,颀长的如同翠竹。面如冠玉,眼如点漆,幽深的仿若无边的暗夜。 她怔了怔,才想起这人是苏徽意。心绪霎时变得极为复杂,只是茫然的看着他缓缓朝自己走过来,没由来的发了慌,就说:“站在那别动,再走一步我就开枪了。” 苏徽意继续往前走,两人之间隔着朦胧雨幕,倒好似相隔在两个空间,他问:“你会开枪么?” 沈蔷薇见他已经近在咫尺,满腔的委屈倒好似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她恨声说:“我的枪法是你教的,如果你想验收成果,只管试试。” 卫戍早已支起了长枪,黑洞洞的枪口齐齐瞄准她。只要她扣动扳机,他们会毫不犹豫的开枪。 苏徽意不得不顿住步子,不耐的挥了挥手,冷声说:“你们都退出去。” 沈蔷薇见卫戍全部都退避三舍,心里也辩不出是何滋味,只是冷冷看着他,说:“七少这是做什么?只管让他们开枪就是,反正你父亲想要了我的命!七少杀了我,不正可以向你父亲邀一功。” 雨势越来越大,仿若彼此的面容都覆上一层纱,让人看不真切。苏徽意说:“这样的功,我邀来有什么意义?我知道你恨我父亲,恨苏家。索性你给我一枪,也算报复我父亲了。” 沈蔷薇禁不住冷笑一声,说:“你以为我不敢开枪么?”她的手止不住的抖着,好似理智在一寸一寸瓦解。她再也分辨不出真假,只是恨透了这样的处境。 苏徽意从容不迫的迎着枪口又走近了两步,淡淡说:“我知道你敢,只是你有没有想过后果?如果你开了枪,今天势必要为我陪葬,到时你不仅报复不了父亲,还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值么?” 雨幕如珠子一样狠狠砸下来,沈蔷薇只觉得浑身发冷。如同置身冰雪之地,那一种锥心刺骨的寒意几乎要让她站立不住,脚步虚浮着后退了两步。 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击垮了她,她恍惚的站在原地。冰凉的雨水仿若黏腻的小蛇,一寸一寸侵蚀着她的意志,那一瞬间像是厌倦到极点。 她恨声说:“你们苏家的人全部都是豺狼虎豹!陷害了我父亲,逼死了我母亲!现在又要对我赶尽杀绝,可恨我不能为他们报仇,可恨我没有呼风唤雨的权利!让你们苏家的人都去死!” 那些没有温度的话自出口的那一刻,便疼的无法抑制。好似海水翻腾一般,在心口绞痛着。想要开口说什么,却只是无力的合了眼,化成了滚热的眼泪。 苏徽意默不作声的看着她,雨幕缠绕成一张网,虚虚的笼着他们。彼此相离不过几步,此刻却是陌生的、夹杂着让人无法跨越的遥远。 可能自沈家败落的那一日起,横亘在二人之间错综复杂的一切,就已是再无法跨越的沟壑。 他说:“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报复苏家。” 沈蔷薇恍惚的睁了眼看他,就见他站在原地,仍旧是那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只是雨水阻隔在两人之间,他的面目是迷糊不清的,隐约听他一字一顿的说:“嫁给我,只有嫁给了我。你才能光明正大的进入苏家,才能有机会报复。” 沈蔷薇怔怔的看着他,脑中昏昏沉沉着,残存的意识在逐渐麻木。 苏徽意见她脸色惨白,嘴唇更是冻得发紫,仿若一株孱弱的冬菊,马上就要枯萎下去。 他奔过去顺势就夺过她手中的枪,用力扔在了地上。“啪”的一声,溅起半人高的泥水。两人离得很近,彼此呼吸可闻。 苏徽意看着她,俊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说:“你不是想要报仇么?这可是你唯一的机会。” 沈蔷薇哆嗦着再说不出一个字,那雨还在下着,噼噼啪啪打在房檐上。抬眼去看,不过是个最寻常的早上,奈何冷雨潇潇,风也是凄凉的。她微不可闻的叹息,最后一丝力气也枯竭殆尽。 六(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大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天,临到了晚上雨势才转小。已经是八点钟的光景,督军府内一派热闹。原来这一日是府中的二姨太太过生辰,苏苼白对这位管家的姨太太颇为敬重,故此在她生辰之际特要大操大办。 这样的人家姨太太过生辰,场面自是不比一般,自晨起开始陆陆续续的礼品接连被送进来,把个门槛都要踏平。那礼品更是琳琅满目,和璧隋珠。 宴厅就设在正厅,接待的都是些苏军政要极其家眷。厅内亮如白昼,一众的高官皆聚集在这里说笑谈天。金陵政要的女眷各个都是人精,眼见着二姨太风头正胜,三五个的与她凑在一起打麻将。也不过才打了八圈,二姨太已经赢了满满一匣子的钱。 她自然得意,因着身份如同掌家太太,通身的气派又与其余几个姨太太不同。加之谈吐举止也都是落落大方,八面玲珑的,很是得人心。 一众的男客全都在会客厅,由着两位公子招呼。原定了开宴时间是八点钟,这会儿已经快八点半,二姨太见大帅还没有来,心想着许是被六姨太缠着绊住了脚。 虽然怒极,面上却是丝毫不显露,对着众女眷笑意盈盈的说:“瞧我,光顾着自个儿赢钱高兴,竟就忘了开宴了。来人啊,去请大帅过来。” 才要遣了丫鬟过去,那边听差就报说大帅来了。二姨太心中得意,忙就起身收拾了下旗袍,端的是举止派头一丝不乱,领着其余几个姨太太去迎人。 院子里搭了防雨棚,青石板上特意铺了红地毯。眼见着汽车停在了院子外的台阶下,两边站满了护兵。苏苼白下了车,各个军区的司令高官全部纷纷拥拥的围了过去。 那六姨太太自另一侧下了车,侍从官忙上前为她撑着伞。她穿着一身水红的织锦旗袍,把那张妖娆的脸涂抹的极是妖艳,明明是搀扶着苏苼白,走路却仍旧是款款的。 二姨太见了她这副样子,相比之下自然是相形见绌。一众的女眷瞧着六姨太的派头这样大,自然要极力维护。也都纷纷上了前,对着六姨太好顿的夸赞。 那六姨太原就骄矜,今次听了这些恭维,很是受用,不免得意的看向二姨太,脸上的挑衅在明显不过。 二姨太不过随意看了她一眼,就好整以暇的抚了抚鬓发,好似并不当做一回事。 苏苼白一路与众司令谈笑风生,他虽然上了年纪,眉宇间却仍有不怒自威的神气,尤其是似笑非笑时,眼睛利的如同鹰眼。 好在他顾全着二姨太的面子,看着她迎过来,就携了她的手朝里走,抬眼见老二老三都在,唯独不见苏徽意,不由就沉着脸,问:“老七呢?” 二姨太见他动了气,倒好似怕他发火一样。勉强的笑了笑,说:“才刚打了电话来,说新抓了一个扶桑特务,实在走不开。” 苏苼白闻言脸色霎时变得很难看,只是碍于众人,并没有发作。他看向苏青阳,说:“你去打电话到军部,让老七马上回来!” 苏青阳心里正打着如意算盘,这会儿听了父亲的指令,当即就应了一声。可见厅里女眷众多,并不方便打电话。他也不敢耽误,就迈步朝院子外走。 苏子虞见状就勾唇笑了笑,原本这样的场合不与他相干。不过是碍于苏苼白,少不得要来应个卯。眼见着苏苼白横眉冷对,他微微躬了身,客气的请了众客人进去,自己则也转身离开。 细雨打在雨棚之上,门口的听差见了他出来,忙就为他撑了伞。夜雨纷纷,远处的楼宇都隐在雨中,檐头的雨声极低,冷气虚虚的缭绕着。 他不紧不慢的走到偏厅的院子外,见苏青阳正往厅里去,就挥了挥手,那听差忙就退了下去。 他迈步进去,说:“二哥近来愈发的清闲了,不过打个电话这样的小事,遣副官来打不是一样?” 苏青阳不妨他会跟过来,又听他语带双关的提及了自己的副官,不由就哼了声,回头冷冷看着他,说:“三弟不也一样很清闲?我那副官是怎么死的,这笔账我可还没跟你算。” 两人站在偏厅的雨檐下,极目远望,偌大的偏厅空无一人。门口正亮着灯,映照着地面雪亮一片,檐下彩绸随风荡着,愈发显得院子幽深空旷。 苏子虞不在意的笑笑,说:“我还想着二哥何时与我说这事儿,其实也算赶巧了。偏偏那日是我闲来无事往彭城去,不然也见不着二哥的人。” 他感叹似的摇了摇头,接着说:“连汽车都爆炸了,二哥对沈蔷薇这样赶尽杀绝,我是真的看不过去。” 苏青阳迈了步子进去,随手开了灯,厅内霎时亮如白昼。他沉着脸走到沙发上坐下,盯着苏子虞的眼睛,说:“今儿好容易见着了三弟,你我兄弟不妨好好聊一聊。” 苏子虞见他一副怒火攻心的样子,愈发的忍俊不禁,不由就笑出声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二哥何必如临大敌的。” 他阔步走进来,身上的长衫被雨水打湿,用手随意拂了拂,方才坐下去。厅里烧着热水管子,原本是极暖和的。 这会儿开着门,寒气夹杂着湿气一并袭来,倒添加了几分冷意。 他按了电铃,听差很快赶了过来,说:“公子有什么吩咐?”他慢悠悠地看了一眼苏青阳,才说:“上茶来。”那听差见二位公子面色难辨,也不敢耽误,忙就走了出去。 苏青阳见他有意拖延时间,就说:“我们兄弟不过随意聊几句,还讲究这些做什么?” 苏子虞一本正经的说:“不讲究不行,我一个人过来。又没有听差跟着,保不齐二哥给我一闷棍,绑上石板把我扔到芦松湖里去,那我岂不是很冤么?”他原就是个这样喜怒无常的脾气,说话从来都是随心所欲。 因此苏青阳闻言只是笑笑,说:“你好歹也是巡阅使的三公子,这种话传出去成什么样子。” 听差很快端了两杯茶来,皆是粉彩龙纹的茶盏,苏子虞端起杯子慢慢吹着热气,随意说着,“二哥也知道我一向有口无心,说什么都没人信的。尤其是父亲,原本那日我为了自保才杀了人,再合情合理不过,偏偏父亲痛骂了我一顿,真叫我难为情。” 他慢慢呷了一口茶,热气袅袅升上来,笼的面目都模糊不清。好似在笑,又好似神情莫测。 苏青阳端详他半晌,才慢慢的点点头,说:“三弟,如今让你抓住了把柄,这也没什么。总归我也是听命于父亲,就算老七知道,我也不在乎。” 苏子虞喝茶的动作顿了顿,勾唇轻笑了一声,说:“二哥这话说的可太见外了。我们本是亲兄弟,怎好如此心怀芥蒂?说实话,老七着实有些不好相与,比起他,我倒是更欣赏二哥。” 苏青阳脸上尽是不耐烦的神色,撇嘴冷哼,说:“行了,别给我扣帽子,三弟有什么话尽管直说,二哥竭力助你就是。” 苏子虞又慢悠悠的呷了几口茶,才说:“二哥也知道我在军部没什么权利,如今乔云桦被老七关押在特务处里。他父亲连着上门找了我三次,我实在不好推脱,就想请二哥行个方便,把人给放了。” 苏青阳当即皱起眉来,冷哼一声,说:“那乔云桦是谁你也清楚,这个忙我怎么帮?” 苏子虞原本一直在留意他的表情,听他这样说,倒好似意料之中一样。只是平静的点点头,说:“他那样的身份这辈子都进不了苏家的门,二哥只当他是个不相干的人。这次就算帮我的忙,行个方便,只要能把他给捞出来,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苏青阳不妨他劝说自己,不由得揣测起他的用意来,说:“三弟何必在意一个私生子的死活,他的案子父亲是知道的,他都没说什么。难不成三弟对他还有兄弟之情?” 苏子虞慢条斯理的放下茶杯,隔着茶烟袅袅,神情隐有几分嘲意。语气却是平淡无波的,“你我也是异母兄弟,与他并无分别,他日若我不幸遇难,想必二哥一定会痛踩落水狗。与其那样,不如早早养个弟弟在身边,焉知将来不会有用的到他的地方。” 苏青阳不由抚掌大笑了起来,说:“三弟何必说的这样明白?他日若我失了势,你不是一样会一枪毙了我?” 彼时夜雨纷纷,狠狠的砸在雨檐之下。厅里的电灯好似受线路影响,一晃一晃的。苏青阳不欲继续说这样的话题,就说:“乔云桦是个烫手山芋,我和老七都避之不及,三弟的确有胆识。我可以帮着疏通一下关系,但生杀大权依然在老七手里,我不能保证他的死活。” 苏子虞点点头,似是放下心来。恭维的说:“二哥肯帮忙,此事一定会很快解决。” 苏青阳不耐烦客套,就随意摆了摆手,看向厅外夜幕,说:“也不知道咱们七弟去哪了,明明是老幺,派头却比谁都大。” 六(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原本这样的生辰宴,都是要很晚才散场,因此众人吃过饭后,又都齐聚在了正厅听戏。几个年纪轻轻的小姐则由着六小姐苏芳菲带头,去了自己院子里的会客厅,招待这些贵女喝咖啡,吃点心。 苏芳菲虽然是巡阅使的千金,但为人并不骄矜,与几个年纪相当的女孩子聚在一起,从来都是带头人物。她又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儿,从来人前自有一番派头,很是受欢迎。 丫鬟依次上了咖啡和西点后就安静的退了出去,这些千金叽叽喳喳的说笑着,唯独方语嫣坐在沙发上闷闷不乐的。 苏芳菲身为主家,少不得要与她聊一聊,遂就端了咖啡过去,递到她面前,说:“方小姐过来跟我们聊聊去,独个儿在这发什么呆呢?” 那方语嫣没什么兴趣的瞥了一眼,眸子里满是骄矜,竟就将脖子一扬,说:“跟她们有什么好聊的,吵的人心烦。” 她因着是第三军区司令的千金,从来都是目中无人的。加之才刚从国外留学回来,自觉比那些只会吃喝玩乐的千金多了几分见识,从不乐意敷衍她们。 但对苏芳菲态度却是极好,伸手接过咖啡,说:“谢谢五姐。” 苏芳菲见她区别对待的这样明显,心中并不待见她,又见她端坐在那里,倒好似一只骄傲的孔雀。 竟就忍俊不禁的笑起来,慢悠悠的坐在了对面,很是随意的问:“方小姐的鞋子真漂亮,在哪里买的?” 方语嫣很是得意,余光瞄着几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就装出满不在乎的口吻说:“在美国买的。” 这些权门贵女平日里都买过洋货,因此并不当做一回事。苏芳菲扫了一眼,见是Ferragamo的,这样的大牌,等闲人买不起。 就笑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前儿我逛洋行的时候,瞧见一双一模一样的鞋,好像一千多块钱。我虽然不在乎钱,可是像这种大牌,要是买了假的,穿出来岂不是贻笑大方?” 她说着就止不住笑起来,又开玩笑似的说:“我原本也是个厚脸皮,但丢了家里人的脸总是不好看。我左思右想,也就没有买。现在想想,我又没去过国外,倒像个土老帽一样。” 几个千金闻言纷纷掩口笑起来,倒好似心照不宣一般。方语嫣自然也听出她话中的揶揄之意,不自觉的红了脸,说:“六姐可别寒碜我了,我不过去国外进修过两年,比几个姐姐多学了一些西洋文化而已,怎么比得过五小姐?说起来,人家可是正经的博士呢。” 苏芳菲幽幽一笑,她与五姐原是一母所生,此刻听方语嫣谦虚的夸着她们姐妹,自觉她还有几分城府。也就不再调笑她,与一众姐妹相谈甚欢。 方语嫣默默听了片刻,就起了身告辞。径自往正厅去,台子上正锣鼓喧天的唱着京戏,台子下听戏的多是女眷,三三两两的凑在一处聊天。 二姨太身为主角,少不得要尽心招呼女客,眼见着方语嫣愁眉不展的走进来,就说:“今儿我们六小姐,不是组织了年轻女客去她那里喝咖啡么,怎么才坐了这一会子就过来了?” 方语嫣勉强笑了笑,说:“和一群半大的女孩子喝咖啡有什么意思?与其和她们吵吵闹闹,不如躲在这儿清闲。” 二姨太对她的脾气性情知之甚深,所以并不将她的骄矜当作一回事。只说:“看这天也晚了,不知道你七哥什么时候回来。” 那方语嫣一听,脸颊当即就变得殷红,更衬的肌肤芙蓉霜雪一般,她说:“二太太就喜欢打趣我,索性下次我再也不来了,没得让你取笑。” 二姨太笑意加深,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才刚我往会客厅里去,亲耳听到大帅与你父亲在商议你和老七的婚事,你马上就要成为我们苏家的媳妇了。” 那方语嫣顾不上害羞,当即问:“是真的么?”才问过这一句,倒好像十分不好意思的垂下头去。二姨太笑着一点她的额头,用宠溺的口吻说:“傻姑娘,这还能有假不成?” 方语嫣自认是个新派的女性,平日里最讨厌女子扭捏做作的那一套,偏生此刻自己正是如此,但心里却极是甜蜜。只是不能置信,她说:“七哥那个性子,何时把谁放在眼里过?二太太若是在胡说,我可真的生气了。” 二姨太闻言,倒像是不乐意似的,挥了挥手里的帕子,说:“嗐,你当我们老一辈这样没有正经么?连这种话都敢随便拿出来讲?老七是个冰山性子不假,但结婚这样的事,自然要父母之命。” 那二姨太说的正热乎,不妨身后有人“噗”的笑起来,她回过头,就见六姨太不知何时坐在了后面的座椅上,正拿着帕子捂嘴笑着。 她仗着得宠,在督军府从来都是横着走的,如今听了这样不着边际的话,只管笑的合不拢嘴。 二姨太不欲与她起争端,就命人拿了茶来,说:“凭的不像样子,可别笑背过气去。” 六姨太媚眼幽幽一转,看向方语嫣,但见她面色潮红,肤如凝脂,容色更是一等一的出挑。此时那一种含娇带怯更是平添妩媚。 她不由啧啧叹道:“方小姐真是好个人才,倒像是我唱词里的人物!只是可惜了,怎么偏偏喜欢七少?那是个冰块儿做成的人,平白的生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却不喜欢做情种。” 方语嫣哪里被人这样嘲笑过,当即就站了起来,红着脸一指六姨太,说:“要你多管闲事。” 那六姨太不在意的撇撇嘴,娇声说:“哎呦,方小姐脾气好大哟,我不过随便说说而已,何至于动气呢?” 原本女人聊天大家总是会围坐一处,眼见着这边烽烟四起的热闹,后面几个女眷自然要凑过来看,那二姨太见状,就挥了挥手,说:“姚太太,张太太,你们怎么都过来了?马上该是林老板登场了,他可是轻易不出堂会的,这一出山坡羊他更是轻易不开嗓的。” 几个太太知道这是二姨太打圆场,纷纷附和着说了几句,也就各自坐了回去。就见台子上鼓点阵阵,那林老板就粉墨登场了,一段段唱词自是西皮流水,惟妙惟肖。 二姨太见事情没有闹开,就揽着方语嫣坐到一边去,那方语嫣原本气极,但碍着主家的面子,她也只得忍着不发作。 那六姨太倒并不生气,用水葱似的手拢了拢鬓发,哼着小调自她们二人面前走过去,对着身边的丫鬟说:“天也这样晚了,我是熬不起的,没得人老珠黄了,大帅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那可真是惹人嫌。” 督军府的门口汽车拥堵,远远的就见站着两排卫兵,宾客出入皆要搜身检查。朱漆的大门两旁各挂着一个大红灯笼,里面放着电灯,将走道映的极亮。 此刻小雨纷纷,就见有汽车缓缓驶过来,门房眼尖,当即认出是苏徽意的防弹汽车。因着有汽车出去,所以车子在门口等了半天,才顺顺当当的开进去。 苏徽意下了车,闻听远处戏腔忽远忽近的传过来,那一种铿锵激昂,在雨幕沉沉中,倒是别有意境。 廊檐上挂着红灯笼,映的一地绯红的喜色。檐头的雨声渐渐低微下去,苏徽意缓缓走上前,冷不防见几个女孩子嬉笑着跑过来,打头的正是六小姐苏芳菲。 她见了苏徽意当即就笑了声,原本两人离得并不远。她便走上前一面抓起苏徽意的手臂,一面示意他不要出声。 苏徽意本能的皱了眉,刚想挣开。却见自月亮门里走出个蒙着手绢的女孩子,两侧另有丫鬟搀扶,以防她摔倒。 她穿着身素雅的洋装,个子高挑瘦弱,一双长长的手臂摸索似的探过来。苏徽意见她的手就要触上他的衣袖,就朝后退了两步。 奈何苏芳菲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如何也不放开。那女子似乎听到了响动,也不过上前了两步,就抱住了苏徽意,喜悦的说:“还以为我抓不到你么?”她说着,就伸手摘下了手绢,露出精致的一张脸,正是方语嫣。 她先是一怔,就见苏徽意淡然的看着她,下巴一侧,示意她放手。 她像是才反应过来,忙就松了手,只是脸颊绯红,一对耳坠子簌簌抖着,好似棉絮一样。 苏徽意对她略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正待走开,却听苏芳菲说:“老七,语嫣妹妹才从国外回来,你不与她叙叙旧啊?可不能这样没有绅士风度的。” 她原是想借此给方语嫣一个难堪,见苏徽意皱眉看着她,就小声与他嘟囔,“老七,父亲与方司令马上就成亲家了。”她声音不大,可几个小女孩子却都听见了,纷纷笑着看向方语嫣。 她早就羞红了脸,连头都不敢抬。苏徽意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他皱了皱眉,随即沉默无声的转身离开。 六(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赶上这样寒霜初降的时节,气温骤然低下去。风也是寒的透骨,又接连下了几日的雨,如烟似的卷着冷风一阵一阵覆过来,天地也黯然失色。 不过才早上六点钟的光景,天还没有大亮,只是灰蒙蒙的透出一丝光。刘妈熬了一锅软糯的粥,估摸着时间还早,就隔窗去望。 外面淅淅沥沥的下着雨,打的窗子湿漉漉的,林伯穿着雨披往门口去,这个时辰他大多是徒步下山去买报纸。 刘妈眼见着林伯出了大门,就盛了碗粥,刚想准备出去。就见大门口纷纷拥拥涌进不少卫兵,后面跟着一辆军车,缓缓驶了进来。 刘妈正看的云里雾里,却瞧见林伯被卫兵拿枪指着,推推搡搡的将人押了回来。她这才知道是出了事,忙不迭的往楼上奔。 谁承想刚出了厨房,就见一整排的卫兵整齐的站在厅里。见了她过来,就将黑洞洞的枪口瞄准她。刘妈骇了一跳,腿脚不由的发软,再动弹不得。 厅里又涌进来一排背着枪的卫兵,防卫严密的簇拥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穿着苏军高阶军官的呢制军服,身形颀长,容貌极是清俊,正是苏子虞。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随意环顾了四周。将目光定格在刘妈身上,淡淡说:“大帅已经下令要封了这里,劳烦你去请沈小姐下来。”他虽然说的客气,语气中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命令。 刘妈心道这是强盗来了,忙就哆嗦着步子往楼上去。原本沈蔷薇还在病着,身体极是虚弱。隐约听到声响,就赤着脚走到窗前,恍惚的去看,远山已变得朦胧,天是透亮的,寒涔涔的白。 楼下有两排卫兵严密把守,各个都背着长枪,密密实实的围住整个洋楼。 雨丝细的好似银线,只是朦朦胧胧在眼前晃着,无端的攀到心间,缠的心口发疼,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正无措的想着,就见刘妈开了门进来,红着眼睛轻声说:“小姐,那些兵说是大帅的意思,要封了咱们公馆……这天寒地冻的,小姐又病着。这帮天杀的官土匪,真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她说完,忽而见到沈蔷薇连鞋子也没有穿,就那么怔怔的站在窗前。身上宽大的睡袍长长的直盖过脚踝,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只是身形瘦弱,兼之又病着,无端的让人看着可怜。 刘妈叹了一声,忙去拿了拖鞋给她,她没有说话。隔了半晌,才趿了鞋子,走到衣柜前挑了件素淡的衣服。兀自换过后,又去盥洗室洗了把脸。 刘妈见她沉默着不言不语,秀美的脸上更是隐着从容不迫。只是双颊绯红,呼吸间胸前微微起伏,显见是十分难受。 刘妈赶紧上前扶住她,哭着说:“真是作孽哟。”沈蔷薇这会儿没什么力气,虚浮着的走出去,就见厅里站着两排的卫兵。 苏子虞站在楼梯下,见了她就客气的笑了笑,说:“沈小姐,大帅的命令想必你已经清楚了。公馆内的东西,你一样也不能拿走。我是父命难为,这其中有不近人情的地方,还请你不要见怪。” 沈蔷薇见他负手而立,身上军服穿的十分严正,比起穿长衫的样子更显得面孔英气勃勃。只是这样的做派,无端的让她厌恶。 嘴角勾出一丝冷笑来,说:“我母亲的灵位我要带走,如若你不同意,尽可以一枪打死我。” 苏子虞闻言就点点头,说:“这是自然。” 沈蔷薇转了身,由刘妈扶着往母亲的房间去。推开门,就听见风铃叮当叮当的响着。彼时阳光映进来,金灿灿的如同包金一般将屋内陈设染出金色。 灵位前供着水果点心,长明灯幽幽的燃着。灰尘薄薄的飞旋,映衬着屋内浸满苍凉。 沈蔷薇点了一炷香插在香炉里,跪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头。她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默默的站起身,拿过母亲的灵位抱在胸前,只是手止不住的抖着。 每走一步都觉得益发的冷,双脚好似踩在虚空之上。又好似踩在绵软的棉花上面,心口满满当当的,直憋闷的厉害。 所行之处在慢慢远离,这让她格外想念母亲。曾经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一幕幕出现在眼前。她忍不住就红了眼,心上像是缠上了一根线,走的越远就越是绞痛。 苏子虞见她缓缓走下台阶,脚步虚浮着,脸孔也是惨白的,每走一步都好似要摔倒一样。他默默看着,神情愈发的复杂莫测。直到她走下来,他才绅士的让开路。 公馆内的丫鬟婆子各自抹着泪,自从沈府落败后,阖府的下人走的走散的散,留在沈蔷薇身边的笼统不过这几个人。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只是勉强的笑了笑,径自朝外走。 外面还在下着雨,雨丝轻飘飘的砸下来,展开一层绒毛似的雨帘,扎在皮肤上痒痒的。她回首去看,见高楼矗立,依旧是往昔模样。奈何生离死别,早已是物是人非。 林伯见她淋着雨,想拿一把伞给她,却被卫兵用枪狠狠打了额头。他本来上了岁数,最不禁磕碰。这样一下,竟就狼狈的摔在了地上。 沈蔷薇虚弱的喊了一声,那卫兵还待发作,就见苏子虞抬了手示意,忙就退了回去。 苏子虞拿过侍从官手里的伞撑在沈蔷薇头上,说:“沈小姐,坐我的车子吧,我送你一程。” 他说着,将伞递过来,不承想沈蔷薇用力一挥,那伞就落在了地上,她说:“多谢三公子的好意了,我可不想再被你算计,咱们还是就此别过吧。” 苏子虞见她挺着脊背朝外走,细瘦的背影被雨幕遮住,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就说:“沈小姐最好还是不要犯倔,现在下着雨,你又病着,打算就这样走下山么?” 沈蔷薇恍若未觉,双手紧紧的抱着母亲的灵位牌,一步一步朝山下走。眼前是宽阔的柏油路,雨珠细碎的落在身上,并不觉得冷。抬眼看过去,前行的一方是茫然的,没有尽头的路。 刘妈和云清一左一右陪着她朝下走,这样行了一段路,正好碰见下山的车子。见了他们这样一些人,就停下来询问。 林伯见汽车上坐着一对年轻夫妇,就请他们捎小姐下山。那一对夫妇很是心善,当即就应了。 林伯见沈蔷薇面色绯红,显见是烧的厉害。就说:“麻烦先生太太将我们家小姐送到济仁医院去,我们随后就到。” 沈蔷薇湿漉漉的上了车,偏她此刻太过虚弱,也说不出什么感谢的话来。就勉强的笑了笑,倚靠在边角,安静的合着眼。 那夫人见她浑身湿透,脸上惨白的没有丝毫血色。只是紧紧的抱着个灵位牌,不觉十分同情,将身上的毯子盖在她身上。 沈蔷薇微微睁开眼,见状就说:“夫人,谢谢你。”那夫人不过年长她几岁,生的很是温婉可人。她温和的说:“小姐不必客气,看着你这样一个小姑娘,倒让我想起自己的妹妹,我很乐意帮助你。” 她的先生坐在倒坐上,闻言就摇了摇头,“你呀,人家小姐正病着,你还有闲心聊家常。” 沈蔷薇听这对夫妇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只不过是些平凡琐碎的小事,偏偏让人觉得暖心。她安静的听了半晌,就见那夫人说:“仲钧,要不待会儿我陪着沈小姐去医院。督军府那里,还是你自己过去吧。” 原本这样雅达的一对夫妇,无论言谈举止一看便知是非富即贵,此刻沈蔷薇听她提及督军府,并不觉得奇怪。 她想着这男子通身的气派,想必应是高官之子。果然他开口说:“这怎么能行?今儿可是七少和方小姐订婚的日子!全金陵的政要可都去了,若是单我廖家的夫人缺席,你让我的脸往哪里搁?” 沈蔷薇不妨听到这样一席话,脑子瞬间嗡了一声。恍惚的看过去,眼前的人变得模糊不清,隐约间听到一句,“那方小姐还挺有本事的,竟能跟七少订婚,那排场光想想就让人羡慕。” 廖夫人说着就拿眼去瞧沈蔷薇,见她脸颊上都是泪,当即问:“沈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么?” 沈蔷薇原本想笑笑,可嘴角却只是僵硬的动了动,哑声说:“我没事。” 她合上眼,耳畔是瑟瑟的凉雨。这样的晚秋,总是有没完没了的雨。好似一旦下起来,就像女子的哭泣一般,总是悲悲戚戚的,搅得人无端的感伤。 寒意早已浸遍全身,倒不觉得冷,只是浑身麻木的痛。她微不可闻的叹息,这世间的事情,终归都是庸人自扰罢了。 汽车缓缓开到了城区,因着下雨,街上不过寥寥几个行人。电车哐当哐当的开着,报童扯着嗓子大喊,“重大消息!七少苏徽意与司令之女订婚了,重大消息……” 沈蔷薇将头抵在车窗上,静静看着街景,只是眼睛直直盯着,也不知自己在看什么。眼见着一辆汽车开过来,雨帘织出浅浅的屏障,她看过去,却见苏徽意坐在那辆车里,俊美脸庞是模糊不清的。 也不过一瞬,两辆车就擦肩而过,就像两条平行线,彼此永远交汇不到一起。她收回目光,眸中愁绪也就随着冷雨消散了。 七(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那对廖氏夫妇很是负责的将沈蔷薇送到了医院,她少不得要开口道谢。廖夫人握着她的手,很是温和的说:“沈小姐,我家在碧桂园二十六号,如果你有什么难处,尽可以来找我。” 沈蔷薇对着她感激的笑了笑,就被护士搀着进了病房。那护士见她浑身都湿着,又没有家属陪伴,极是可怜。就说:“小姐请等一下,我去为你拿套衣服。” 她倚靠在病床上,只想就那么睡过去。耳畔传来脚步声,她知道是护士来了。微微睁开眼,却见苏徽意出现在门口,他穿着军服,笔挺的朝她走过来。 她已经烧的糊涂,脸上灼烧似的,启口喃喃着,“七少不是应该在订婚现场么?怎么也来了医院?” 苏徽意寂静无声的坐在了椅子上,随手摘下军帽,才说:“父亲闹了这样大的阵仗,我不耐烦敷衍他,就到你这里躲躲。” 沈蔷薇垂下眼,那一瞬间好似有什么被抽离于心。搅得心里又酸又涩,也辨不清是何种滋味。好似一部分已经融进骨血里的东西,被强行的剥离出身体,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窗外的雨幕仍旧稀里哗啦的,这残秋的雨好似无尽时,被风吹的纷纷扬扬。 她本离窗子极近,看见窗台上摆着一个素白的花瓶。中间插着几朵芙蓉花,纤弱的花瓣被透进的风吹的颤抖起来。她默默看着,生出别样的心境来。 室内太过安静,偏生彼此又很有默契,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时间也慢下来,一分一秒的磨着。 护士拿了衣服走进来,看了一眼苏徽意,犹豫着没有说话。沈蔷薇见状,就说:“烦请七少去别间躲着吧,我要换衣服。” 苏徽意一言不发的拿过军帽,阔步走出了病房。他站在走廊的窗前,习惯性的掏出烟盒,却迟迟没有将烟拿出来。 走道里皆是背枪的卫戍,走过的医生护士皆是屏息静气的,因此十分寂静。 他拿出一根烟随意夹在指间,听着窗外如瀑似的大雨,也不知怎的就将烟扔到了一边,皱眉抚了抚额角。 外间等着的几个属下皆是神色凝重,只是这个当口,却没人敢劝。林宁与潘青延面面相觑了几次,眼见着时间来不及,只得硬着头皮说:“七少,督军府里众人可都等着呢,就算您不在意方小姐的面子,但您也不能不顾及大帅的颜面。” 苏徽意不耐的挥了挥手,说:“再等等吧。”眼见着医生进了病房,他吩咐潘青延,说:“你留在这里,等她打完吊瓶,就把人送到小楼去。” 因着沈蔷薇发着高烧,一直睡到下午才醒,睁开眼时,就见刘妈在一边抹着泪,她缓了好半天,才说:“嬷嬷又哭什么?” 刘妈就揩了揩眼角,说:“小姐死里逃生了几回,有些事还是看开些,可别再钻了牛角尖。” 沈蔷薇听刘妈话里有话的劝说自己,她想着苏徽意订婚的事。就勾起唇角,露出一丝苦笑来,说:“嬷嬷,你当我还是那个傻乎乎的小姑娘么?就算我再笨,到了如今的地步,已经是命不由人。从前我是兔子,他们是豺狼,我只能不停的躲避和逃跑,勉强躲过去,仍旧是伤痕累累。” 她合了眼,极是疲惫的说:“现在我不打算继续由他们摆布了,情感当不了饭吃,更不能替我复仇。嬷嬷放心,该舍得,我早就舍了。” 刘妈见她这副样子,竟是更加心痛,她说:“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小姐不要活的这么累……” 沈蔷薇打断她,说:“我懂嬷嬷的意思,但事到如今,我不反击仍旧会死。那几次死里逃生,现在想想我都不寒而栗!你不会理解那种站在边缘摇摇欲坠的感觉,一个不小心就会跌进深渊里……我不怕死,但我不能就这样死!既然结果是一样的,不如就放手一搏。” 刘妈怎会不知道小姐如今活的艰难,那种四面楚歌的危机。光是想想都汗毛竖立,更何况亲身经历。 她微不可闻的叹息,就听沈蔷薇说:“那些丫鬟仆人,让他们走吧,刘妈,你也走。” 刘妈当即流了泪,“小姐这是说的什么话。”两人正说着话,却听见敲门声,随即潘青延就走了进来,看向沈蔷薇,说:“沈小姐,七少说他名下的一处小楼正好空着,请沈小姐搬过去。” 沈蔷薇狠狠的攥着手心,指尖刺在皮肤上,是钝重的痛。她竭力笑了笑,说:“替我谢谢七少。” 潘青延客气的说:“那就请沈小姐收拾一下,我这就去准备车子,在楼下等你。” 刘妈心里不是滋味,却明白眼下处境不易。她起了身替沈蔷薇穿好衣服,又打了热水为她擦脸,这样忙活了一阵,才扶着她走了出去。 门口只有林伯和云清等着,林伯说:“那些人都各自回家去了。”沈蔷薇明知道如今没有钱,想着那几个忠仆,不由就是一叹。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阴云在慢慢消散。只是寒气依旧透骨,才走了几步,沈蔷薇就觉得浑身发冷。 好在汽车就在门口,她上车后就蜷缩在一角,林伯和刘妈坐在了倒坐,云清坐在她旁边,轻轻将毯子盖在她身上。 汽车出了正街一路向西,司机熟门熟路的驶过两个长街,最后拐进了亚利桑德小巷。据说这个斜巷是由一个西洋人设计的,故此以自己的名字为它命名。 斜巷内多是西式风格,红砖垒出的墙壁。翠绿的冬青树,很是合宜相称。更难得的是巷子远离嘈杂的城区,极是幽静,隐约听见西洋乐器悠然的曲调,和风吹过地面的沙沙声。 车子缓缓朝里,就见树木掩映中,一个纯白的小洋楼近在眼前。大门的顶部是精致的山墙,山墙上刻着花草纹装饰,窗台嵌有花岗岩石条。目及所见皆是璀璨夺目的珐琅彩绘窗棂和栩栩如生的大理石浮雕。 院子里有几株枯败的梧桐树,枝叶零零散散的。车子停在了台阶下,早有听差丫鬟涌了出来,潘青延见沈蔷薇下了车,就客气的告辞离开了。 管家婆子姓苏,说是之前在督军府伺候,因着老成持重,特意被苏徽意遣了过来。这位苏妈为人很是心细,她见沈蔷薇精神不济,就和着刘妈将人扶到了二楼卧室。 苏妈掀开羽绒被,为沈蔷薇盖好,又体贴入微的掖了掖被角,才说:“小姐休息吧,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刘妈去找我。”她说着,又端详了沈蔷薇几眼,才规矩不乱的走了出去。 刘妈怕耽搁沈蔷薇休息,就说:“我去熬药,小姐只管好好再睡一觉。” 沈蔷薇合着眼恩了一声,直到刘妈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她却又睁开眼,看着室内一色的西洋家具,乌木门窗皆是精雕细琢。因着天气转寒,室内挂着厚重的耦合色窗帘,下摆垂着绒线似的流苏,一荡一荡的。 她默默看了片刻,头脑愈发的昏沉,也就睡了过去。晚间的时候,刘妈端了碗粥进来,见她醒转过来,就说:“小姐这一天都没有吃东西,怎么样都要喝点粥啊。” 沈蔷薇轻轻摇摇头,说:“这会儿倒是有些热了,胃里跟火烧似的,还不想吃东西。” 刘妈见她竟掀了被子,忙就将碗搁在床头柜上,一面拿了被子盖在她身上,一面嘟囔着,“这才好一些,回头着了凉,又是一场大病。” 沈蔷薇知道刘妈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只是自己无心去听,干脆就拿起碗来,小口小口的喝着。 只是胃里灼痛,喝了两口就递给了刘妈,“嬷嬷也折腾了一天,早点回去歇着吧。” 刘妈知道小姐的脾气,就默默的收了碗,一步三叹的走了出去。 沈蔷薇原本又躺在了床上,却听见窗子外隐隐传来几声“砰砰”的响动。起身趿了拖鞋,脚踝上的伤已经好转,只是走起路来仍旧发涨似的疼。 勉强走到窗前,随手拉开窗帘,忽而见一大朵烟花在空中绽放,“砰”的一声,将夜幕都染的五彩斑斓。 隐约想起来,今日是苏徽意订婚的日子,他身为南地太子,订婚的排场想想也知道是极尽奢华的。 漫天的烟花齐齐铺展在夜幕下,渲染成令人向往的光华,好似五色流光层层叠叠的攀到天上去,和着夜幕星图,恍若置身梦境。 她将这靡靡绯色看在眼里,也只是轻叹了一声。回首从前,大抵只余下这一声叹息了吧。拖着步子走到浴室,随手打开壁灯,里面摆放着的西洋浴缸足有两米长,纯白描金的十分精致。 而侧面便是一张落地的镜子,四角皆是镶金的装饰,隐约想起楼里的丫鬟提及,说这些家具是特意从法兰西空运过来的。 像苏徽意这样的富室之家,恨不能穷奢极欲的用金子做一个大楼出来,何况小小一间私宅,自然是装点的富丽堂皇。 随手拧开了水龙头,没多会儿浴室内就热气腾腾的。她脱了衣服进去,竟就屏息平躺在了浴缸里,感受着热水漫进鼻端,耳畔嗡嗡作响。只是分外幽静,好似天地间都安静了。 七(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小楼的大门口是昼夜不关灯的,汽车驶过来,不过按了一声喇叭,门房见是苏徽意的车子,忙不迭的跑出来开了镂花大门。车子一路开进去,停在了台阶下。 苏徽意下了车,才进了厅里。就见苏妈迎了出来,他问:“沈小姐来了么?”苏妈见他这个时间赶过来,心里自然明白几分。她惯会讨巧,当即说:“小姐下午晌就过来了,我瞧着她精神挺好的。才刚喝了碗粥,这会儿应该还没睡呢。” 苏徽意就点点头,兀自往楼上去。二楼的走廊开着灯,他走到最里面的房间,轻轻敲了敲门,房间内却并无声响。 他想了想,开了门进去。卧室内开着壁灯,顺着浅浅的光线去看,沈蔷薇却不在床上。 他环顾四周,隐约看见浴室内透出明晃晃的一缕光。里面传出水声,像是水龙头没有关,一直哗哗的流着水。 他朝浴室的方向走了几步,试探着唤了声,“蔷薇?”依旧没有回应声,只是水声哗啦哗啦的响着。 他忽而觉得哪里不对,就见自浴室里溢出水来,蔓延到了地板边缘。 他当即推了门进去,就见沈蔷薇垂着头趴在浴缸上。身上并没有穿衣服,在雪亮的灯光下,愈发衬的肤如凝脂,好似缀着珍珠一般。 浴室内热气氤氲着,幽幽的香气缭绕而上。原本室内就烧着极热的热水管子,被蒸汽一搅,更是热的让人呼吸都困难。 苏徽意拿起一旁的浴袍裹在她身上,也顾不得她浑身湿漉漉的。打横就将人抱起,快步出了浴室。 感受到她的呼吸炽热的喷在胸前,发间的馨香更是磨人似的缠覆上来,让他怦然心动。 他将她放到床上,见她身上裹着的浴袍凌乱的搭着。大片雪白的肌肤裸露在外面,他不自觉的瞥开眼,打开被子为她盖好。 抬头时,见她红着一张脸看着自己。那一种娇娇不胜柔弱的艳丽,直让人移不开眼。只是双颊异常的绯红,不由得伸出手覆上她的额头,触手是滚烫一片。 沈蔷薇看着他,这一刻竟然觉得连呼吸都是灼热的。恍惚间神思变得混乱,竟就分辨不出眼前这个模糊人影是谁。看着他的时候,感觉整颗心好似拧成了一团,那样痛。 她呢喃着,“我的父母死了,我没有家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说,如果换做是你,要怎么办呢?” 苏徽意寂静无声的坐在床边,几次启口想要说话。最终只是起身按了电铃,刘妈很快上了楼,他淡淡吩咐:“打电话叫医生过来。” 刘妈当即哎呦了一声,着急的说:“这怎么又发烧了。” 她站在门口,偷眼朝里面瞧,见自家小姐头发湿漉漉的,像是洗了澡。又拿眼端详了一番苏徽意,见他绅士的坐在厅里的沙发上,这才放了心,转身出了门。 苏徽意想着她还没有穿衣服,就起了身出去,见到了云清,就说:“给你们小姐换套衣服。”云清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忙点头应了。 他兀自进了书房,连着抽了两根烟。就听见楼梯上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想来是医生过来了。他坐在椅子上没有动,抬眼去看,书房没有拉窗帘,窗外圆月高悬,竟将半面的地板染上一层薄霜。 直到厅里的落地钟“当当”连续响了十一下,他才好似回过神来,走出了书房。他进房间时,就见沈蔷薇半睁着眼睛,沉默的看着天花板。 苏徽意见她这样出着神,就走过去坐到了床边的座椅上,问:“嫁给我这件事,你考虑的怎么样?” 沈蔷薇此时神思清明了许多,闻言就轻声笑了笑,哑声说:“我一个无父无母又无家可归的女孩子,怎么好厚颜无耻的嫁给七少?不过七少的建议,我倒是很感兴趣。” 苏徽意扯起嘴角勉强的笑了笑,伸手打开了床头的纱罩灯。那纱罩是紫色的,将纯白的帷幔染上一层潋滟的流光。 小灯浅浅的映在床上,好似一个巨大的罩子将二人笼在里面。周围黑漆漆的,窗外也透不出一丝光。 他淡淡说:“愿闻其详。” 沈蔷薇的目光依旧定格在天花板上,睫毛缓慢的眨了眨,说:“如七少所说,只有我嫁进苏家才能有机会报复。这确实是我唯一的机会,我愿意的不得了。只是我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如何高攀的上苏家的门庭?想来你父亲不会同意,势必会百般阻挠。” 她自嘲的笑了笑,接着说:“七少如今已经有了婚约,那位方小姐无论家室身份都是一等一的。我自然比不了她,既然我是别有目的的嫁给你,身份什么的我不会在乎。” 苏徽意泰然自若的看了她一眼,淡淡说:“你倒是很懂得避重就轻,这样的聪明伶俐。才这么几句话,就接连扔给我好几个难题。” 沈蔷薇垂下眼睛,默默看着身上的羽绒被。上面有银丝纹绣的荷花,清浅小巧的一簇一簇,像极了少年时那朵。她微眯着眼,初冬的夜风在耳畔呜呜作响。 她想起那年夏天,母亲带着她去了督军府,却不知因何事同她发了脾气。她哭着坐在湖边,苏徽意为了哄她开心,悄悄的跳进湖里给她摘荷花。 他身上全是污泥,却对着她小声说:“女孩子就是麻烦,总是哭哭啼啼的……你平时不是吵着让我给你摘荷花么?这个给你,你别说是我给你摘的,记住了么?” 她就哭着问:“为什么?” 苏徽意就说:“因为如果你告诉了别人,人人都会求我去摘荷花,那我岂不是很累么?” 她已经很少去回忆旧事,只是这样随意想起来,竟然已经是恍如隔世。 她说:“我再聪明如果没有七少的助力,怎么样都是徒劳的。还要感谢七少如此尽心尽力的帮我。反正都是假的,既然把话挑明,不妨我们就来个约法三章。” 苏徽意微抬了眼看她,见她眸子熠熠闪着光。这般隔着流光,好似眼中有泪。他顿了顿,才说:“约法三章我是没什么意见,总归你要说的那些我心里清楚,不提也罢。如果你非要弄个什么形式主义,不妨就列个协议给我看看。” 沈蔷薇听着他不痛不痒的这一席话,愈发的觉得心凉。转眸看过去,见他神态自若的坐在椅子上,这浅光一衬,仍旧是那个走马章台贵公子的模样。 不由就笑了笑,只是胸腔发痒。这样一笑,忍不住就咳嗽起来,竟然停不下来。苏徽意起身扶着她坐起来,见她气息紊乱,双颊愈发的绯红。 想要伸手触一触她的额头,她却转过脸去。平复了呼吸,带着几分赌气的口吻,说:“如果我要列个协议书,想是要写上好几页的纸,那不是太过算计了你?七少为人精明,不知道在里面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苏徽意好整以暇的站在她对面,俊美的脸上透出一丝冷冽。语气却还是平淡的,“苏家的这摊浑水,原本我不欲让你掺和进来。但父亲在步步紧逼,这已经是纸里包不住火。如今闹成这样的僵局,你一个小姑娘,怎么斗得过他?你当我是别有目的也好,费劲心思也罢。总归都随你吧。” 沈蔷薇不愿去深想他话中的意思,只是恍惚的过了一遍脑子,倒好似连心都变得比从前冷硬了几分。 她抬眼看着他,唇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来,说:“我知道你们苏家三兄弟向来不和睦,七少身为嫡子,自然也是处处被设计……你一个人步履维艰的走到今天,何其艰难。我虽然身为女子,但也懂得知恩图报这个道理,不妨让我尽一份绵力,也不算白白承了七少的情。” 苏徽意瞥了她一眼,就面无表情的坐回椅子上,说:“你哪里算承了我的情?说到底是苏家对不起沈家在先,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延续的毫无道理。苏家已经腐烂到骨子里,可古往今来,不是儿子觊觎老子的江山,就是算计着争夺家产。人心这东西若是控制不好,让欲望占了上风,什么感情都及不上。” 沈蔷薇不妨听他说出这样一席话,从前她年少不懂,很多时候但凡他侃侃而谈说些大道理,她总是不耐烦听。现在想来,这平平常常的一句,竟就是将心境吐露了个干净。 她微不可闻的叹息,说:“我知道七少走到今天并不容易,你虽然是嫡子,但在督军府却没有倚仗。苏大帅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清楚,他放任你们三兄弟内斗。无非是想让你们彼此钳制,避免一方独大,危及到他的地位。可这几年,你们内斗搅得烽烟四起,家宅不宁。现在扶桑与各路军阀都在虎视眈眈着,只怕将来苏家要败在自己人手里。” 苏徽意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声音听不出情绪,“看来你被老三请上山那两天,没少听他分析时局。他就是太过攻于心计,骨子里是个坏透了的人。这些个政局里的阴谋手段,说起来牙都发酸,不提也罢。” 七(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沈蔷薇原本也不想说这些乏味的话,只是室内静极。浅薄的光线无端的将夜拉长,这样的幽静让人心烦意乱。 忍不住就想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好似两个人平平常常的聊一聊,能让人暂时忘记了彼此的关系。只是间隔的时间太长,竟就不知该说些什么。 抬眼看他,才发现他身上穿着黑色的西装。比之穿着军服,倒消减了几分凌厉之气,只是个相貌堂堂的翩翩佳公子。 这样想着,忽而忆起他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五岁。只是早早的入了军营,被枪林弹雨磨砺出了铁血狠厉。言谈举止又总是有着特殊的睿智持重,愈发显出那种久居高位的气韵。 可这样穿着常服,不妨就让人仔细的端详起他的外貌来。他的头发垂在额前,眼窝深深凹陷,更突出眉骨与鼻梁的高度,很是相称。 从前总听说苏苼白的先夫人生的如何美貌,她未曾见过。只是看着他的眉目,竟与苏子虞有几分相似。 隐约想起那位容貌倾城的四姨太,端的是窈窕出众,气质如兰的美人。这样看着,苏徽意倒是像极了她的神韵。她正这样恍惚的想着,却听苏徽意说:“给你看样东西。” 他说着已经起身走了过来,自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袋子,抽出一张纸递给她。那纸材质偏硬,晃眼一看,就见边角缀着各色花鸟图样。 她接过去,头顶的灯光过于浅淡。朦胧的映在那张纸上,赫然见着几行字。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次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沈蔷薇蓦地一怔,已然明白自己手里拿着的是一纸婚书。婚书上绘着一对青色鸳鸯,一双蝴蝶,皆是成双成对,分外喜气。 下方另有几行字,对于结婚时间、地点、介绍人、证婚人、主婚人等,罗列得十分详细。并附有一些寓意美好的祝词。 她默了半晌,才将婚书递还给他,笑了笑说:“七少还真是准备的很齐全,有了它在手,我想进苏家的门就容易很多,谢谢。” 苏徽意接过婚书,细致的看了两眼,才淡淡说:“也没费什么心思,你不用谢我。” 沈蔷薇只觉得脸上灼烧似的发烫,抬眼见他站在自己对面。那高大的身影将光线挡的严实,恍惚着看他,眉目也都隐在黑暗里瞧不真切。 她瞥开眼,轻声说:“我这会儿感觉胸腔有点难受,劳烦七少帮忙叫一下医生。” 苏徽意轻声笑了笑,那一声在耳畔极为突兀。也不过转瞬,他就走开去,在门口按了电铃。 刘妈和着医生一起走了进来,见室内只开着小灯。沈蔷薇半靠在床头,像是在合眼休息。而苏徽意已然穿了外衣,见他们走进来,就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沈蔷薇却低低的咳嗽了两声,竟就抑制不住一般。刘妈忙上前抚上她后背,一个劲儿的揉搓着。 医生为沈蔷薇量过体温,见烧已经退了。而她脸上气色还好,就开了些止咳平喘的药。细细嘱咐几句,就拎着药箱告辞离开。 沈蔷薇费力撑着身子下床,趿了拖鞋朝窗边走。刘妈见了忙就拿了衣服披在她身上,嘴里又止不住的叨唠。 沈蔷薇不去理会,掀开窗帘,见有一辆汽车缓缓的驶了出去。门口亮着盏灯,昏黄的光线幽幽的,将车影拉的很长。也不过一个转弯,车子已经开出去,只余下一团朦胧的尾气。 她静静看了半晌,才似回过神来,说:“嬷嬷,我现在有点儿饿了,你去让苏妈做些吃的给我。” 刘妈一听这话当即就应了声,说:“小姐病还没有好,就吩咐厨房做点清淡的吃吧。” 沈蔷薇哪有心思理会这些琐事,只是恩了一声。刘妈倒像是十分高兴,忙不迭的就出了卧室。 虽说是一顿简餐,苏妈却张罗的极是丰盛。她在苏家的深宅大院里做了几十年的婆子,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极佳。眼见着苏徽意对这位沈小姐颇为眷顾,她自然是要竭力去讨好巴结。 她吩咐丫鬟将菜摆在餐厅里,就“笃笃”着迈着小步上了二楼。卧室的门没有关,隐约露出一条细缝。苏妈轻着步子去瞧,但见沈蔷薇正在换衣服,而刘妈则在一旁帮忙。 苏妈知道这类娇小姐最是麻烦,从来都要求得体示人。她见沈蔷薇穿了件素色的旗袍,下摆纹着银线绣出的花样,只是一晃一晃的,叫她看不真切。 又见她拿了象牙梳兀自梳着长发,那清冷的眉目竟就如霜雪一般,倒让人觉得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这个想法才刚闪过,却见她拿了一样东西递给刘妈,殷殷嘱咐,“这东西可紧要的很,嬷嬷你替我收好了。” 眼见着刘妈将东西接过去,晃眼间看到个精致的小盒子。倒与首饰盒有几分相似,只是过于别致,上头还有流光溢彩,晶莹剔透的。 苏妈不由后退了两步,装着才刚上楼的样子,轻轻敲了敲门。里面的刘妈说了句,“进来。” 她走进去,见沈蔷薇已经穿戴整齐,那一种柔弱不胜娇羞的美丽,确实有几分仕女图上女子的神韵。 苏妈想到这,就说:“小姐真是太瘦了,今儿听差拿了好些燕窝,已经熬成燕窝粥了,小姐可要多吃些补一补。” 沈蔷薇并不想吃这些,就皱了皱眉。倒像是十分不满似的,只是身上没什么力气,发起脾气来也是揉揉软软的,说:“这个七少,竟拿这些敷衍我。他如今订了婚,把我养在这小楼里,算个什么?吃再好的燕窝有什么稀罕?” 她这样一说,脸颊就变得绯红。苏妈见她动了气,好似一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子一般。就笑笑说:“小姐哟,七少待你那可是没的说,再没有这么好的人了!如今虽说订了婚,但只要心在小姐这儿,名分不过是个虚名。” 沈蔷薇原本坐在镜子前,闻言就隔着镜子看了她一眼,气道:“少拿话哄我了,我算个什么东西?罢了罢了!说起这些只会越来越气,索性下楼吃东西吧。” 苏妈见她发了脾气,禁不住又是一笑。自责的说:“这真是怪我这张嘴不会说话了,该打,实在该打。” 沈蔷薇毫不介意的说:“苏妈哪句也没有说错,是我自己不知足。只想着别人都让我满意,可你瞧这天下的事,哪能尽如人意呢?说起来,我只怨怪自己命不好,接连的家破人亡,如今又是这样不得安生的命。” 她说着,竟就眼泪套了眼圈,像是十分委屈似的。随意揩了揩眼角,一副竭力忍着伤心的模样。苏妈自然要劝慰她几句,这才让她止了哭。 这一行人下了楼,但见厅里站着齐刷刷的一排丫鬟,各个都梳着大辫子,长长的垂在腰际。厅里挂着水晶灯,垂下的珠子密密匝匝如同钻石般,璀璨夺目。 沈蔷薇缓缓下了楼,由着小丫鬟引着,就往餐厅去。这小楼装修的极是讲究,光餐厅就有中式与西式的,各种装修也大不相同。 那丫鬟一路引她坐在西式餐厅的座椅上,垂灯亮亮的映着,桌子上的菜竟是琳琅满目,山珍海味一应俱全。 苏妈殷勤的盛了一碗火腿竹笋汤,说:“这汤清淡的很,小姐趁热喝吧。” 沈蔷薇没什么胃口,就勉强喝了两口,说:“这味道倒跟我从前去督军府里喝过的一样,是请了那里的厨子过来了么?这样一喝,倒让我想起不少从前的事。”她抬头,很是随意的问:“苏妈,你在府里做了多少年了?” 苏妈说:“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家中孩子断奶那一年我进的督军府。说起来,那年七少也还不大呢,才刚会爬,整日里在地毯上打滚。哎,只是可怜他幼年丧母,夫人离世的太早了。” 沈蔷薇听她提及夫人,就拿起银筷子,随意夹了近前的菜,说:“我听说大帅对这位先夫人颇为爱重,怎么好好的竟离世的那么早?” 苏妈这一会儿倒是习惯了沈蔷薇的有口无心,也并未做他想,就说:“谁说不是呢,先夫人身子骨弱,隔三差五就要闹一场病。那时候我还没资格照顾她,只是听府里的老人说起过,先夫人的病怪异的很,大帅接连请了西医中医,都看不出什么毛病。” 沈蔷薇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恐怕这里面有什么不能说的地方,也就不再理会。这一餐吃了整一个小时,沈蔷薇没怎么动筷,只是听苏妈闲闲的说着话,倒是听了不少苏家的旧事,以及现今苏家众人的脾气喜好。 待到厅里的落地钟“当当”想起来,沈蔷薇才知道已经凌晨了。她见整排的丫鬟都在一旁守着,就起了身,愧疚的说:“不好意思,让大伙跟着我熬夜了,这就散了去休息吧。” 沈蔷薇兀自朝楼上去,拐弯的时候就见苏妈正扯着刘妈闲聊天,她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就上了楼。 七(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第二日天气很是阴沉,也不过天刚亮的样子,大风就呼啸似的狂卷着,打的窗子沙沙的响。 远山已变得朦胧,天是透亮的,寒涔涔的白。窗子上覆上一层薄霜,凉凉的气流萦绕在窗边,这天竟就寒了。 沈蔷薇洗漱过后,就见苏妈和着刘妈已经进了屋,刘妈说:“小姐,苏妈一大清早就备了粥,你这会儿可想吃么?” 沈蔷薇坐在了梳妆台前,将脂粉抹在脸上。不过随意一个细节,苏妈却看的真切。只觉得沈蔷薇格外注重美丽面容,倒与少时有些不同。忆及昨日种种,更觉得她是一个心无城府的娇娇女。 忽而闻听沈蔷薇说:“本打算今儿出去逛逛街,这天气真让人扫兴,索性打个电话去,叫洋行的人送些洋装来吧。”她说着,就吩咐苏妈,“麻烦您帮个忙了。” 苏妈见她如今落魄至此,仍不改从前旧习,倒像是个没睡醒的人一样。她虽然心里犯嘀咕,面上却是丝毫不露,满口应着,与刘妈一道走了出去。 沈蔷薇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就将梳子随意扔在一边,复又看着镜中自己,素淡的脸上覆着一层粉,只觉得刺眼。忍不住就拿了手绢使劲擦了擦,倒擦的双颊绯红,她默默看了片刻,才起身出了房间。 因着是早晨,大厅里正有几个丫鬟在打扫,见了沈蔷薇皆是客气的问好。沈蔷薇脸上挂着笑,坐到了沙发上,没多会儿丫鬟就上了茶来,附带着一张报纸。 沈蔷薇拿起来随意看了看,就见一整面的报纸都是关于苏徽意与她结婚的报道。好在文题只是正常的叙述,她想着这也许是苏徽意有意为之,就将报纸放在桌上,问:“你们七少与那位方小姐什么时候结婚?” 几个丫鬟只当她心中有怒气,一时竟没人敢回答,沈蔷薇沉下脸来,说:“你们只管告诉我,难不成你们瞒着我,到日子他还不结婚了么?” 这话正巧让闻讯而来的苏妈听到,她说:“我的小姐哟,还嫌弃不够添堵么?怎么好好的却问起这个?” 沈蔷薇忍不住哼了一声,说:“你们只管瞒着我,我这就打电话给他,让他亲口告诉我好了!”苏妈见她竟就挣着要起身,忙就拉住了她,说:“哎呦好小姐,你快消停些吧。我告诉你还不成么?” 但见沈蔷薇,却是一副眼泪套眼圈的模样,就说:“大帅的意思是越早办越好……将婚礼定在了下个月。” 沈蔷薇垂下眼去,心里一时千回百转的,隔了半晌才勉强恩了一声,起身上了楼。 直到了上午九点多,就见大门口传来汽车的滴滴声,丫鬟朝外看,见是洋行的人来了,就去喊沈蔷薇。 开门时却见她偷偷抹着泪,就怯怯的说:“小姐,洋行的人来送衣服了。”沈蔷薇就拭了拭眼睛,整理了一下旗袍,这才下了楼。 洋行的经理早年受了不少沈家的关照,因此今次听说是沈小姐的意思,特意挑了几件时新的洋装亲自送过来。丫鬟都是客客气气的,很快就上了茶来。 那老板眼见着是龙井,再打量小楼环境。心道这位沈小姐真是好命,明明家门落魄,如今不仅报出与七少早已结了婚,更是住在这样一等一的小洋楼里,可见她在七少心中的地位。 晃眼一瞧,见沈蔷薇款款走了下来,忙就站起了身,客气的同她打过招呼。 沈蔷薇最不耐烦这种商人趋炎附势的嘴脸,心中不愿意敷衍他。但见苏妈眼睛滴溜溜的看着自己,少不得要做出欢欣雀跃的样子来。 那老板极会做生意,打量着沈蔷薇不会差钱。推荐的衣服皆是顶时髦昂贵的,沈蔷薇没什么精神的挑了两件,随行的伙计见了就说:“小姐不妨再看看这一件?今年正流行呢!” 沈蔷薇随意扫了一眼,没什么兴致的摇了摇头。却见伙计身上穿着一件不怎么合身的西装,虚虚的套在他身上,足大了两圈不止。 老板见沈蔷薇看着自己的呆伙计,就陪着笑说:“沈小姐莫怪,这原是我远房的侄子,脑子不怎么好使。前年赶上战事,父母都死了,我看他可怜,就一直将人带在身边。” 沈蔷薇只道他是命运坎坷,遂遣了一众丫鬟去拿些点心。苏妈见她同情心泛滥,就忙不迭的跟去厨房,倒怕小丫鬟拿了什么名贵的吃食。 眼见着一屋子的人尽数走开,那小伙计眼睛机灵的转了一圈,三步并两步的走过去,将一张纸条递给了沈蔷薇。 那老板见人还没有来,就压低声音说:“沈小姐,看在少爷曾经拼死护你的份上,救他一命吧。” 沈蔷薇平静的坐在沙发上,只是不言不语。待苏妈领了丫鬟过来,老板又神色如常的推荐了几件衣服。奈何沈蔷薇却突然没了耐心,直嚷着头疼,竟就这样下了逐客令。 苏妈见她这样喜怒无常,心中愈发的不满。却也发作不得,客气的送老板和伙计出去。就听那伙计抱怨似的嘟囔着,苏妈听了,更是一阵阵心烦。 不由的转头看过去,就见沈蔷薇哼着歌,一副极轻佻的样子朝楼上去了。 临近了午时,阴云转浓,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来,小街上寥寥几个人在雨中奔走,街面铺子外挂着的布招牌被雨水打的湿漉漉的。这条街因是建在西街一带,人烟极是稀少,此刻又下了雨,更是人影稀松。 好在街面上开着个茶楼,赶上这样的风寒雨季。临到了门口自是要进去品一杯热茶,更何况茶楼里新进来了位唱评弹的女子,据说生的艳丽,在这一带颇有点名气。 雨檐之下,站着几个躲雨的学生。那雨噼噼啪啪的落着,隐约却听见茶楼里传来一声声女子的弹唱之声。幽幽的,在雨中跳跃着调子,竟然别有一番意境。 一辆汽车停在了街边,就见林宁先下了车,紧接着苏徽意也走了下来。他今日只穿着身长衫,走在这寂静小街上,并不引人注目。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茶楼,伙计乍一见苏徽意的举止做派,已然猜出他的身份不一般。忙就殷勤的引了他上二楼,所过之处皆是吵嚷一片,直到坐定,苏徽意仍旧是面色不佳。 待到伙计上了茶来,林宁就往托盘上扔了两个银元,说:“不必过来了。”那伙计见了银元,当即合不拢嘴,快步走了出去。 苏徽意往台子上看去,但见一个穿着绯红旗袍的女子。怀里抱着把琵琶,婀娜多姿的坐在那里,软软绵绵的唱着曲。他原也不爱听这些,就拿起了桌上的茶,看着茶碗里浮上来的茶叶,轻轻吹了起来。 这样默默坐了半晌,但见台子下又是一片喝彩。林宁掀了帘子出去,不过片刻,就步履矫健的回了包间,走近苏徽意,压低声音说:“公子,渔网已经撒好了。” 苏徽意漫不经心的恩了一声,用手轻轻摩挲着茶盖子,若有所思的朝大厅的人群扫了一眼。台子下乌泱泱的人,说笑声嘈杂着,他说:“贵客的点心上了么?” 林宁当即说:“早早就上好了。” 苏徽意慢悠悠的抿了口茶,不再说话。几曲终闭,台子上那女子抱着琵琶款款走下了台。紧接着又上来一位说评书的男子,台子下众人眼见着美人离去,再没了看的兴致,乌泱泱的人群才慢慢散了。 此时,包厢的帘子被掀了起来。一个身穿旧式长衫的男子缓缓走了进来,他头上带着礼帽,帽檐压的极低,只能看见英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 这人见了苏徽意,却没有说话。悠然的坐在一旁的座椅上。很是随意的扫了一眼台子,竟就调笑似的说:“不过才晚到了这一会儿功夫,竟就错过红玉姑娘的曲儿了,真是可惜了。”他声音如同青瓷击玉,轻佻中又透着股凌厉。 说完就随手拿起桌边的茶杯,热气袅袅升腾,他吹了吹,似是无意的说:“青延路三十六号。” 苏徽意原本一言不发的看着台上,闻言才露出一丝笑,说:“多谢。” 那人仍旧看着台子上,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其实想要退婚的方法多的是,何必选这条最麻烦的?要我说,就找几个人把那女的给绑了,想祸害谁就扔到谁床上去。再找几个小报记者胡编乱造的出几张报纸,干净利落,还没有后患。” 苏徽意拿出口袋里的烟盒,抽出一根来,淡淡说:“要是那么容易了事,我也不必费这么大的周章了。”他将烟咬在嘴里,划开了洋火,火苗映在眸光中,隐隐透着黯然。 那人抿了口茶,似笑非笑的说:“就属你们官家子弟为人正派,得了,自古官匪不相争,我这就走了。” 苏徽意缓缓吐出了烟雾,青白的烟遮住面容,就听他说:“改日设宴请你喝酒。” 那人站起身,幽幽一笑,说:“公子爷可别客气了,小的还指望您老罩着养家糊口,就别消遣我了。”说完这一句,就阔步走了出去。 七(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台上的说书人气势正足,将一段评书说的是铿锵有力、惟妙惟肖,台子下不过坐着稀疏的十来个人,却都听得津津有味。 但见说书人一拍惊堂木,“啪”的一声,目光转为凌厉,娓娓道来:“弥陀佛,姓蒋的,你忒蛮横了。既然不听老僧规劝,拿命来。” 苏徽意伸手轻轻敲了敲茶盖,说:“让伙计再给我上一杯茶来。” 林宁应了一声,就掀了帘子出去,见二楼的廊子上,远远的站着几个穿长衫的男子。他使了个眼色,那几个人会意,有说有笑的朝楼下去。 林宁拍了拍手,二楼的伙计见了是他,忙不迭的凑过来,殷勤的问:“这位爷有什么吩咐?” 林宁随手掏出几张票子扔在了托盘上,说:“去叫刚才唱评弹的那位小姐过来,我们公子想要跟她聊一聊。” 那伙计见了钱,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却不敢去接。支支吾吾的说:“咱们楼里的红玉姑娘此刻正在雅间里陪着贵客呢,那贵客来头挺大的……听说是打北边来的什么特使,出行都是跟着马弁的,各个拿着枪……可不敢得罪的。” 林宁慢条斯理的又抽了几张票子搁下,说:“不过是让你去与那位红玉小姐说一声,捎句话而已。她来不来随她,钱都归你。” 那伙计露出喜色来,将票子一抓塞进了口袋,说:“小的这就过去。” 林宁站在廊子上,随意朝厅里看过去。就见那小伙计步履匆匆的往厅中的雅间走去,雅间设在大厅偏左,门前是雕梁画栋,尽显古韵。 两侧各站着几个拿枪的马弁,因着并非正规军,身上的军服是铁灰色的。那伙计一派的点头哈腰,直说要请红玉姑娘出来一下,只听得“啪嗒”一声,像是茶碗碎裂的声音。 那几个马弁当即警觉的推开了门,隐约露出一条细缝。晃眼一瞧,见红玉姑娘依偎在一个男子身上,倒像是被这忽然闯进来的马弁给骇了一跳。那男子怒气冲冲的喝道:“都给老子滚,不叫你们不许进来。” 那几个马弁因是半路当了兵,不改土匪的恶习,如今受了气,就拿着枪把儿打了伙计好些下,伙计不敢吱声,抱着头赶紧跑了。 林宁将这一幕看在眼里,随意拂了拂衣袖上的灰,慢慢进了包厢。苏徽意见他进来,就不言不语的起了身,朝外面走。 一路都是步履稳健的,好似只是一个得闲听书的公子,现在又回了家去。 两人上车后,林宁就利落的发动了汽车,苏徽意吩咐,“青延路那边,派个负责的人过去,把事情调查清楚,今天晚上我就要结果。” 林宁一面专心致志的开着车,一面劝道:“七少,方小姐无论家世品貌与您都是相配的,大帅为七少铺了这条路,也是为了巩固你的地位。眼下二公子势头正胜,这个节骨眼你要是把事情闹大的话,大帅恐怕不会就此罢休的。” 苏徽意抚了抚额角,说:“我就是要把事情闹大,你以为老爷子安的是什么好心?他与方博忠同流合污了这么多年,现在想要借着我拉拢他。那个方博忠不过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他所属的军区是父亲的直系!明摆着父亲是要借此瓦解我的势力,我如果再不握点他的把柄在手里,只怕是后患无穷。” 林宁是他身边得力的副官,对这些政局上的复杂关系自然了然无心。就说:“七少是谋大事的人,这些权衡利弊想必您自有计较。我知道七少不喜欢方小姐,但政治联姻不就是这样?那位沈小姐如今忍辱负重,步履维艰。七少现在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上,未必是好事。” 苏徽意淡淡说:“父亲处心积虑筹谋到现在,我如果不结婚,不就浪费了他布的局?那个方博忠既然存了心想做我的岳丈,我也得先叫他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 林宁听他从头至尾都没有提到那位沈小姐,也不方便再说什么。默不作声的开着车,临到了督军府,他方说:“七少,现在您与沈小姐结婚的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此时只怕大帅正等着您回去,您要不要躲一躲?” 苏徽意转了头看向窗外,小雨弥漫,寒霜将半面的窗子全部掩住。覆上薄薄的一层水雾,这天竟就这样冷下来了。 他淡淡说:“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老爷子喜欢玩儿攻心计,我怎么着也得回敬他一局。” 车子一路风驰电掣,很快就开回了督军府,拐弯进去,一路直接就开去了苏苼白的院子。 待到了门口,苏徽意下车兀自走了进去,就见两层的古韵小楼雕栏玉砌。 这处宅邸原是前清的翰林刘氏家族的,苏苼白平定南地后,在此处开牙建府,大兴土木。却保留了这一处古意浓韵的主宅,只有隔年翻修一次。 青石板上积了不少雨,院子里种满了冬青树,枝叶繁茂的开着,因是结果子的时节,簌簌落了不少青翠的叶子。 苏徽意推开暗红色的扇门走进去,就见苏苼白端立在书桌前,正目不转睛的写着毛笔字。他因是土皇帝称雄,于诗书上从来醉心,潜心修学十几年,倒是颇有几分架子。 紫檀木的书桌之上陈列着数张宣纸,上面写的皆是密密实实的楷书。 苏苼白握笔苍劲有力,将一个“静”字写的行云流水,他把笔放在架子上,拿起宣纸端详了片刻,方说:“我这个半路求学的学生,到底不比那些先生会使力。这个字写的过于不规矩,导致气势不足,无端成了败笔。” 苏徽意听他话里有话的这几句,就说:“父亲的字一向写的很好,如果说起不规矩,当属二哥。但楷书从来都是写的规矩了,却没有看头。从前先生交我要握笔凝神,要笔与手成一体,可写了这么多年,我倒觉得自己写的过于规矩,反而失了气势。” 苏苼白失望的摇了摇头,将宣纸放置在一边,坐在了座椅上,抬眼看向苏徽意,沉声说:“老三那个兔崽子,竟然背着我与那些杂牌军联系,这是预谋着要造反了!我现在还没死呢!内宅就这样的不安宁,如果他日我死了,只怕这南地的江山也就尽数散了。” 他说完,又问:“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苏徽意淡然的说:“已经都安排好了,那个北地特使出不了茶楼,明天消息就会见报了。” 苏苼白满意的点点头,说:“一个丧家之犬如今成了小督军,自称做平家军,派头大的倒是了不得!现在杀了他派来的特使,也算是消了我的怒气。” 苏徽意脑中思绪万千,表情却很是从容。他说:“父亲,既然平家军的人有意与我们合作,修建铁路这一项,可以交给二哥去做。” 苏苼白沉吟片刻,方说:“你二哥近来确实进益不少,就交给他吧。” 两个人又闲闲的说了几句,就见六姨太推了门进来,原本每日里这个时间她都会过来伺候苏苼白吃药。 她见苏徽意站在一边,就笑着说:“哟,七少爷来了!”她说的阴阳怪气,像是有意调侃。 苏徽意不耐烦与她说话,就说:“父亲,我先回去了。” 谁料苏苼白却是忽而沉下脸来,用一双鹰眼打量了六姨太一眼,见她穿的妖妖娆娆,唇上更是点了蜜丝。虽说她平日一贯打扮的艳丽,府内众人早已见怪不怪。 苏苼白今次却无端的看着生气,就说:“不过让你来送个药,打扮的这样矫情!” 那六姨太原本笑意盈盈的拿过药给他,闻言倒像是骇了一跳,就哼了一声说:“老爷子这又是做什么拿我撒气?!活该我就是个姨太太,没得受作践!” 她说着,就将帕子里包着的养生丸药扔到桌子上,美眸扫向苏徽意,说:“七少,你如今马上要结婚了,那位沈小姐你打算怎么办?难不成要接进府做姨太太么?我劝你还是省些力气吧,没得进了苏家的门,受些不相干的闲气!” 苏苼白气的直拍桌子,直指着六姨太,怒喝道:“滚出去。” 那六姨太知道苏苼白马上就要发火,只是自己平白的受了这样一通闲气,心中不痛快,就一跺脚,快步走了出去。 苏徽意明知道这一场戏是演给他看的,面上却丝毫不显露,只沉默无声的站在一边。 苏苼白不由的怒火攻心,说:“你也闹得太不成样子,如今外界都在传你与沈蔷薇已经结婚的事,她一个没有身份的女子,怎么能进我苏家的门?方语嫣马上就要进门了,现在报出这样的事情,咱们苏家的颜面往哪里放?” 苏徽意轻描淡写的说:“她进门也不过只是个二房。” 这句话无疑是火上浇油,但苏苼白此刻倒是异常淡定,他平静抬起眼睛,略微端详了苏徽意片刻,那种老谋深算的模样,无端的让人觉得深不可测。 他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心思,现在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方家那边你必须给个交代,至于沈蔷薇,她别想进我苏家的门。” 八(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临到了晚上八点钟的光景,小楼里忽然断了电。苏妈身为管家,忙就派了听差出去询问,又使唤丫鬟点了几根蜡烛摆好。 她在厅中走了几步,时不时的朝二楼张望两眼,楼梯口黑漆漆的,迟迟不见人影下来。 苏妈估摸着沈蔷薇应是已经睡了,就吩咐丫鬟不要上去打扰她。她们这边正说着,就见听差匆匆忙忙走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才刚问过了,这条西洋巷子今儿要维修电路,停电一个小时。” 苏妈一听,倒是十分淡定。原本她们这类老妈子做什么都讲究周全,她想着如今电铃不能用了,沈小姐那里少不得要知会一声,她斟酌一番,就上了二楼。 沈蔷薇在用过晚饭后就回了房间,她伏在床上,想着乔云桦的属下与她说的那几句话,愈发觉得迷雾重重。 原本她说找洋行的人选衣服不过是做做样子,哪里会想到就是这样两个普通的人,竟然是乔云桦的人。 她禁不住浑身发冷,想着如今处境,好像置身在一个四面楚歌的困境里,竟不知原来有那么多双眼睛盯在自己身上。 此刻室内断了电,房间里黑漆漆的,她起了身走到窗前,见小楼内外被笼罩在淡淡的月光中,那一种轻薄的冷蓝色如纱般覆在景物之上,远远的好似有风声,沙沙的极轻微的响着。 夜幕沉了下来,天际的尽头孤独的闪着几颗星子。她正兀自出着神,不妨看见苏妈开了门进来,她被骇了一跳,就生气的说:“苏妈,你怎么鬼鬼祟祟的?” 苏妈一听,没由来的一慌,就说:“小姐您可别生气,我原以为小姐睡着了,这小楼里突然停了电,我就想过来瞧瞧小姐。” 沈蔷薇站在窗前,自外面透进一丝光,她整个人虚虚的笼在里面,只是一个黑糊糊的人影。 苏妈瞧不见她的神情,隐约觉得有一丝怪异,她忙说:“小姐,您病刚好,可别受了凉,我这就出去了。” 沈蔷薇却自阴影中缓缓走过来,甚是烦乱的说:“好好的停什么电啊,真是烦死个人了。我这会儿倒是有些渴了,你去帮我端杯水来。” 苏妈忙就应了声,沈蔷薇听她快着步子离开,隐约觉得阴谋离自己又近了一步,心中倒好似害怕起来。 她定了定神,快步朝窗子边走过去,躲在了厚重的窗帘后面,只露出一条小小的细缝朝楼下张望。就见几个男子在院子里巡逻,各个步履稳健,一看就是练家子。 这些人是苏徽意特意派过来的,目的是为了保护沈蔷薇。她想着今晚的停电恐怕没那么简单,又不知是不是自己疑心太过,胡乱的想了想,竟更加的慌张。 她坐回床上,用手缓缓抚上胸口,那里已经是心跳如擂鼓。 苏妈敲了门进来,见沈蔷薇一言不发的沉默着,就将水杯放在了床头柜上,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 沈蔷薇转头看了一眼水杯,忽而站起了身,走到梳妆台前,轻轻拉开了抽屉。借着浅淡的光晕,小心的翻了翻,将一个小纸包慢慢拿了出来。 她将纸包打开,就见上面几行小字,不过是些关于药效的说明。里面则只有一个纯白小巧的药片,不过黄豆大小。 她想了片刻,最后将药片碾碎,倒入了水杯中,待尽数溶解后,就喝了一口。 回头见夜色深深,心里好似忽而平静下来。一步一步走出去,将所有细节过了一遍脑子。走道里黑漆漆的,厅里闪动着朦胧光点。 几个丫鬟见了沈蔷薇走下来,纷纷上前去扶住她,她朝四周看了看,问:“怎么不见刘妈?” 小丫鬟琴儿说:“刘妈和苏妈回房间了,我这就去给您叫去。” 沈蔷薇摇了摇头,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电,我倒是有点儿怕黑,你陪着我一起上楼吧。” 她说出这一句,忽而就觉得头脑发晕,脚上虚浮着,好似要昏倒一样。这可吓坏了几个丫鬟,慌慌张张的扶了她回卧室。 她躺在床上,只觉得胸腔发热,丫鬟见她脸颊绯红,忙就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当即紧张道:“呀!小姐又发烧了!” 苏妈和刘妈很快走了进来,刘妈见状,忍不住唠唠叨叨。苏妈更是着急,急匆匆的遣了听差去请医生过来。 沈蔷薇神思很是清明,她躺在床上,看着眼前的人群忙忙碌碌的。此时夜幕深深,房间里燃着几支蜡烛,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焦急的。 这样忙活了近一个小时,派出去的听差却还没有回来,苏妈着了慌,下了楼去等着,见院子里几人一丝不苟的站在那,就默默地坐在了厅里的沙发上。 刘妈一刻不离的照顾着沈蔷薇,眼见着房中并没有其他人,沈蔷薇就一把抓住了刘妈的胳膊,轻声说:“嬷嬷别着急,我这病是装的。” 刘妈当即瞪大了眼睛,沈蔷薇见状,说:“这次停电没那么简单,我故意装病,就是为了试探,之前派出去的人还没有回来,显见是中途被什么人给拦下了,看来是有人想要趁机杀了我。” 刘妈忍不住抖了抖,却说:“小姐放心,我誓死也要保护你。”沈蔷薇宽慰的拍了拍她的手,说:“嬷嬷,你扶我起来,我们到浴室里去。” 刘妈不敢吭声,扶着沈蔷薇一步一步朝浴室走。待到了门口,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沈蔷薇眼疾手快的反锁了浴室的门,苏妈的声音传过来,“小姐还病着,怎么能下床?” 沈蔷薇轻轻与刘妈附耳几句,就打开了浴缸的水龙头,刘妈说:“没事的,依着我们家乡的土法子,起烧这类症状只要泡个热水澡就会好。” 苏妈焦急的说:“都已经一个多小时了,医生还没有过来,里面没有点蜡,黑灯瞎火的,刘妈,你把门开开,我进去帮帮忙。” 沈蔷薇轻轻对刘妈说:“嬷嬷,你出去把卧室的门反锁上。” 刘妈只顾着哆嗦,犹犹豫豫的站在原地不动。沈蔷薇不耐的说:“嬷嬷你出去吧,这里不需要你了。” 刘妈只得硬着头皮去开门,就见苏妈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半截燃着的蜡烛,那火光一闪,倒好似貌如鬼魅。 沈蔷薇勾唇冷笑,只是室内漆黑,苏妈并没有看到,她拿着蜡烛往里走,见沈蔷薇扶着墙,一副极虚弱的模样。 就担忧的说:“小姐哟,这招我觉得不妥啊,您还是回床上躺着休息吧。” 沈蔷薇看了她一眼,伸手关掉了水龙头。她淡淡说:“把蜡烛搁下,你出去吧。”她心中发慌,不自然的挥了挥手。 苏妈知道她犯了小姐脾气,也不好说什么。蹲下去滴了几滴蜡油子在地上,气喘吁吁的摆着蜡烛。 沈蔷薇咬着唇,抄起手边的水晶装饰物,用力砸在了苏妈的头上,那水晶骤然碎裂,好似雨滴一般,洋洋洒洒的握在手上,尖利的刺穿了手心。 这一下子使了十足的力,苏妈立时就倒在了地上。沈蔷薇强自镇定下来,好似这一刻心中发了狠,并不觉得害怕,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从未有过的心若寒灰。 转眼见蜡烛歪歪扭扭的立着,升腾的火苗如豆,在暗夜中劈开一缕细碎的光,并不足以照亮灰暗的心境。 她定了定心神,拉过苏妈的双臂,连拖带拽的将她带出了浴室。 刘妈匆匆忙忙的赶过来,沈蔷薇说:“嬷嬷,把她扔到床上去!” 刘妈见苏妈头上汨汨流着血,衬在黑暗中异常的让人慌张,她“哎哟”了一声。沈蔷薇当即低喝,“快点,我们没有时间了。” 刘妈忙就搭了把手,两个人合力抬着苏妈到床上,沈蔷薇为她盖好被子。就听见丫鬟云清来敲门,不解的问:“这怎么还把门锁上了?小姐,小姐?” 沈蔷薇看向刘妈,刘妈当即说:“小姐休息了,这里有我伺候,你去歇着吧。” 云清一听就奥了一声,快着步子下楼去了。刘妈还正在云里雾里的,就听见院子外响起了枪声,噼噼啪啪的像是正在交火。 沈蔷薇拉着刘妈躲进了浴室里,耳畔的枪声不绝于耳,刘妈已经吓傻了,蹲在地上哆嗦成了一团。 沈蔷薇缓了缓,才低声说:“嬷嬷,他们这次的目标又是我,躲不躲的过去还要看老天爷给不给这次机会了。” 刘妈心中伤感,轻声说:“小姐,你可别说这样的话,你福大着呢,这一次也一定能逢凶化吉。” 沈蔷薇忽而苦涩的笑了笑,“听天由命吧。” 浴室内热气氤氲缭绕,地上的空气变得湿漉漉的,抱膝坐在角落,那一种潮湿黏腻的感觉好似藤蔓,紧紧缠在身上,直欲让人喘不过气。 隐约听见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刘妈下意识的看向沈蔷薇,见她平静的坐在那,这一面光线太暗,只能看到她侧颜精致的轮廓,嘴角紧抿着,像是并不害怕。 撞门的声音一下响过一下,有人急促的说着,“快点,没有时间了。”最后不知是谁开了一枪,门“砰”的被打开。 像是撕拉开的口子,纷杂的脚步声涌入卧室内。沈蔷薇只觉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就听几声枪响,尖锐的响在耳畔,搅得头脑都不清不楚。 楼下又传出清晰的枪声,有人喊了一声,“这他妈不是沈蔷薇!” “那她人呢?” 脚步声渐渐走近浴室,外面的人动了动门把手,说:“这门反锁了,人应该在里面。” 刘妈哆嗦的不成样子,沈蔷薇抱住她,就听“砰”的一声,一枚子弹穿透木门,自二人头顶飞射出去,打碎了整面的镜子。 沈蔷薇下意识的将身体护在了刘妈身上,那玻璃的碎片霎时砸在后背上。她忍不住闷哼一声,好似细小的虫子钻进了皮肤里,灼热似的疼。 也不过片刻功夫,浴室的门忽而开了,她恍惚看过去,就见苏徽意出现在门口,手上也是鲜血淋漓。 她想要笑一笑,最后只是哽咽着说:“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八(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苏徽意沉着脸没有说话,转眸见地上全部都是碎片,而沈蔷薇的后背也被镜片划伤,露出几条寸长的伤痕。 他用手把碎片全都拂到了地上,神情冷峻的将她打横抱起,出去时,吩咐潘青延,“找医生过来。” 潘青延哪里敢耽误,忙就去吩咐侍从官。沈蔷薇依偎在苏徽意怀里,忍不住就红了眼眶,她说:“谢谢你。” 只是简短的三个字,或许两个人之间不需要太多的语言点缀,或许在那一刻,苏徽意这根浮木,拯救了溺水的她,那一丝的感激之情压抑不住,所以她才开了口。 又或许只是因为那一瞬间的复杂情感全部涌上来,让她语音哽咽,说出这样柔软的话来。 苏徽意抱着她去了隔壁的房间,将她放在了床上。房间内已经提前点好了蜡烛,烛火簇簇燃着,好似银河之上的点点波光。 沈蔷薇的后背火辣辣的疼,她忍不住倒抽了口气,抬眼瞧见苏徽意转身要离开,忙就抓住了他的手。 这一突然的举措让两个人都怔住,苏徽意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缓缓的转过头,就见暗夜流光中,沈蔷薇的眼睛熠熠闪着光,好像夜幕下的星辰,而她手心的温度竟是滚烫的,一寸一寸蔓延而上。 沈蔷薇紧紧的抓着他的手,轻声说:“你别走好吗?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 苏徽意任由她牵着,坐在了床边,说:“我是想去吩咐他们拿药箱过来,你后背受伤了。” 沈蔷薇摇了摇头,好像小时候每次对着他耍赖的样子,无论如何都不放手,她说:“你不知道,我那么多次游走在死亡边缘,心中有多害怕。就像我此刻安全的待在这里,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会遭遇到刺杀这类的事,不知道下次我还能不能那么幸运的躲过去。” 她原本伏趴在床上,此刻忍痛坐起来,距离苏徽意很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她忽而抱住了他,将下巴抵在他的肩头,用略带哽咽的语音说:“从我父母死后,我就被命运驱使着往前走,每行一步都那么艰难,每躲过一劫我都在想着下次又会是怎样的劫难,我真的好怕,求你不要离开我。” 苏徽意默了半晌,才说:“我已经跟老爷子说过了,明天就接你回府。” 沈蔷薇很自然的将头转过去,说:“他应该不会同意吧?” 苏徽意感受到她温热的气息打在耳畔,不自觉的别过脸,语气平平的说:“这事已经登了报,他不同意也得认你。” 沈蔷薇合了眼,倚靠在他身上没有说话。却听他淡淡的问:“你打算继续这样抱着我么?” 沈蔷薇不由就红了脸,像是赌气的说:“不行么?反正我们都有婚书了,我抱着我的先生,应该很合情合理。” 苏徽意转了脸看她,似笑非笑的说:“我记得之前有个人与我说这些都是假的,还要与我签协议,恩?是你吧?” 沈蔷薇原本脸就是绯红的,如今听了他这样一番不软不硬的调笑,就放开了他,说:“那么你呢?既然你也认可了我说的都是假的,又为什么每次在我有危险的时候,你都会出现?别跟我说什么你是我的小叔叔,你算我什么叔叔?说白了我与你也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你为什么每次都要管我?” 苏徽意闻言轻轻笑了笑,说:“你这是怪我多管闲事了?” 沈蔷薇愈发的觉得窘迫,偏偏这样的境况让她发作不得,就干脆别过身子去,不成想却牵动了后背的伤痕,疼的她忍不住“哎呦”一声。 苏徽意不由皱了皱眉,说:“明知道自己受了伤,怎么还乱动。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问问医生什么时候过来。” 沈蔷薇见他要走,一下子又抱住了他,声音都在发着抖,说:“你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万一屋子里面藏着别人怎么办?万一趁你出去的时间杀了我怎么办?” 苏徽意见她蜷缩在自己怀里,好似一只受惊的小鹿,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她感受到不安。他不由就抱住了她。 转而望去,室内不过亮着几簇忽明忽暗的烛光,天已经黑了下来,四野静寂的仿若天地只余下二人,明知道长夜漫漫,却也不觉得黑。 沈蔷薇在他怀里动了动,感受到他的心跳声,室内过于安静,他的心跳像是响在耳畔。而他的身上有淡淡的馨香,混杂着几缕烟草味,竟让人觉得十分安心。 两个人彼此依偎,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直到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沈蔷薇倒像是忽然不好意思起来,慌张的放开了苏徽意。 相比她的促局不安,苏徽意却镇定自若的说了声“进来。” 林宁开门走进来,说:“七少,医生过来了。” 苏徽意恩了一声,回头看着沈蔷薇,说:“我先出去,让医生为你处理下伤口。” 沈蔷薇点点头,就见医生和护士提着药箱走了进来,身上穿着的白衣在暗夜里异常显眼。她伏趴在床上,静静的合上眼。 由于整个后背多处都被碎片划伤,伤痕深浅不一,在没有电的情况下,医生与护士摸着黑,有条不紊的处理背上的伤口,足用了一个多小时。 全部涂抹完药膏后,又为沈蔷薇包扎了右手,医生细细嘱咐了几句,就带着护士走了出去。沈蔷薇只觉得后背全部肿了起来,火辣辣的痛着。 此刻困意席卷上来,她却紧绷着一根弦,不愿意睡过去。苏徽意开门走了进来,就见她整个后背裸露在外面,在淡黄的光晕下,好似染了层流光,又像是上好的丝柔绸缎,只是这样朦朦胧胧的看着,更让人心内翻腾。 他顿住步子,说:“我先回去了,明天过来接你。”沈蔷薇也知道现在并不方便,就蚊子似的恩了一声,说:“叫刘妈上来陪我吧。” 苏徽意转了身离开,沈蔷薇回头看他,那烛火摇曳着,他的背影孤独的映在暗夜昏黄中,她竟不忍去看,在门被关上的刹那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 这一刻倒好似松了口气,所有的负重都烟消云散。禁不住勾唇冷笑,那一双明澈的眼睛幽幽的,在黑暗中狡黠的亮着光。 刘妈很快开门走了进来,脸上挂着惊惧的泪,颤巍巍走到床前,说:“小姐,小楼里死了几个丫鬟婆子,还好云清和林伯躲过了这劫。七少把自己的近身卫戍和侍从官全部留下了,现在那些人正在收拾……” 沈蔷薇平静的问:“七少都问你什么了?” 刘妈惊讶于小姐的镇定,缓了半天才说:“七少什么也没有问,只嘱咐让我照顾好小姐。”叹了一声,又说:“七少待小姐真是没得说。” 沈蔷薇轻轻合上眼,说:“他对我顾念着旧情不假,可仅凭这一点点旧情,还远远不够,我要让他成为我报复的工具,也只有他能帮我。” 刘妈被惊得说不出话来,沈蔷薇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说:“嬷嬷不会以为我是真的被感动了吧?我早就说过了,从前我是兔子,他们是豺狼,今天我还是兔子,但内里已经变成豺狼了。” “苏妈今日做了我的替死鬼,你以为她很冤枉么?这个人原本就是别人安插在我身边的鬼,如果不是我今天先下手为强,死的那一个就是我自己!这样的仁心,对于一个想要自保的人来说,再不能有了。” 刘妈听了不忍,就说:“小姐,连我一个下人都看得出七少是真心对你,如果你只是为了报复和利用他,他日时过境迁,你们还有的转圜么?” 沈蔷薇沉默着不说话,心内却翻腾似的搅着,只是这样的痛也不过是麻木的,可以忽略的。转头看过去,窗帘没有被拉上,露出半面的玻璃窗,天幕之上是寥寥星辰,点缀在夜色之下。 她想起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跟在苏徽意身边,她在成长中见证了他的成长,而他也是一样,很多第一次在岁月长河中只为彼此见证,她第一次换牙,第一次摔倒,第一次受委屈……这些时候他都在身边。 可那又怎么样呢?那是属于小蔷薇和小七少的回忆,不是今时今日的沈蔷薇可以回忆的。在她最绝望的时刻,想起幼时两个人在夏日闷热的季节里放风筝,那风筝是他亲手做的,高高的飘荡在湛蓝的天空下。 那时的空气似乎都是甜的,只是当她一次一次迈过荆棘,自死地中绝望的走过一遭,才发现回忆也是毒药,好像轻轻的抿一口,那种痛和着绝望就会蔓延出来,在惨痛到不堪的现实面前,让她连呼吸都是疼的。 她想着苏徽意,她是那么的喜欢着苏徽意,在绚烂的年纪开始,在肮脏的现实面前结束。 事到如今,她已是身不由己,可能到最后也不过是烈焰加身,灼烧的仍旧是她自己吧。 她平静的说:“没有转圜就不要转圜了,没有人会在乎的。” 八(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车子缓缓行驶在街道上,因着下了雪,天光变得发白,正街上空无一人,远远的,就见小雪纷纷,在路灯下簇簇落着。 这一路足行了近一个小时才开回督军府,汽车慢慢行进去,直到了正房,就见门口站着几个卫兵,潘青延下了车,为苏徽意打开车门,随着他走进了房间,方说:“七少,二公子手下的人怎么处理?” 苏徽意看了眼落地钟,见已经十点多,不由就抚了抚额角,疲惫的坐在沙发上,说:“全处理掉吧。” 潘青延见他神色倦怠,想着今日那惊险的一幕,不由看向他的左手,见才包扎好的纱布上又渗出了点点血迹,就说:“七少,我去请医生过来。”他说完,就出门去了。 苏徽意伏在沙发上,微合了眼休息,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见落地钟“当当当……”响了十一声,家庭医生孙博谦踩着点开门进来,他在府里待了十年,颇受主家尊敬。见了苏徽意,就打声招呼,“七少。” 苏徽意睁了眼,说:“孙叔。”原本不过一句客套,那孙博谦却是不敢接话,忙就走过去看了眼苏徽意的左手,就听潘青延说:“刀伤,只做了简单的包扎。” 苏徽意伸出手去,孙博谦谨慎的拆开纱布,就见深可见骨的一刀,血还在轻轻的往出渗。他抬头看了一眼苏徽意,此刻灯光雪亮,映衬他惨白的一张脸,连唇色都是发白的。 孙博谦忙就拿出温度计为苏徽意量过体温,当即面色一遍,说:“七少发烧了。”他一面说,一面自药箱中拿出药棉一类的工具,为苏徽意止血包扎。 潘青延偷眼去看苏徽意,见他合眼休息着,一副极疲乏的样子。孙博谦又为苏徽意打了吊瓶,期间不敢打扰他休息,就站在一边静静等着。 直到了点滴打完,苏徽意已经沉沉的睡了过去。潘青延吩咐人拿了毯子,为他盖好,才轻手轻脚的领了孙博谦出去。 沈蔷薇这一夜睡的并不安稳,因着身上的伤,刘妈自是照顾了一夜,临到了早上,见她后背不再渗血,就找了件宽松的睡袍为她穿上。 眼见着不过七点多,天还蒙蒙亮,外面的雪仍旧下着,如鹅毛飞卷在天上,窗子上结出了霜花,但由于室内热气管子烧的太热,已经有地方化出水痕,缓缓流淌下来。 隔着玻璃去看,像是城区都覆在薄雾之中,让人看着倦怠。刘妈熬了一锅粥,沈蔷薇勉强吃了几口,她因心里担着心事,总也静不下来。 开门走出去,走廊里的地毯已经全部换了新的,她缓缓走下去,就见三步一个卫兵,客厅里铺的瓷砖洁白,环顾四周,依然是华丽殿堂。 她想着昨晚的枪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厅里的大门关着,好似有凉风渗进来,寒涔涔的让人浑身发冷。 临到了中午,沈蔷薇吃过药就趴在了床上,随意眯着。才刚有了睡意,就听见刘妈“笃笃”着步子开了门,大声说:“小姐哟,那个三公子过来了!” 沈蔷薇不觉就皱了皱眉,她起了身,让刘妈找了件宽松的长衫,小心翼翼的换好后,才下了楼。 苏子虞今日也穿着长衫,他见了沈蔷薇,就放下手中的茶杯,似笑非笑的说:“沈小姐,好久不见了。” 沈蔷薇坐在了他对面的沙发上,见他身后只跟着两个穿着常服的听差,就问:“三公子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苏子虞见她气色不佳,身上素白的长衫虚虚的笼着,愈发显得她身形异常瘦弱。他客气的笑了笑,说:“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一向闲的很,今天过来,不过是有一桩事要说给你听。” 沈蔷薇不知道他又打了什么算盘,就点点头。苏子虞轻声笑起来,说:“老七与方语嫣马上就要结婚了,但前两天报出你与他已经结婚的事,各类报纸可谓是铺天盖地,整个金陵都传的沸反盈天的。那位方小姐知道后,整日里守在督军府,昨儿老七不知怎的伤了左手,那方小姐逮着这个机会,照顾了老七一宿。” 沈蔷薇平静的抬起眼,说:“方小姐是七少的未婚妻,由她照顾七少无可厚非,这样天经地义的事三公子怎么还拿出来讲?” 苏子虞原本一直在观察她的神情,见她这样镇定自若,不由就点点头,赞赏着说:“沈小姐如今忍辱负重,什么委屈都受得住,真是可敬。你和老七的那个婚书没有父母之命,是做不得数的,老爷子已经向报社澄清了这件事。” 沈蔷薇笑了笑,满不在乎的说:“三公子总不会是来挖苦我的吧?有什么话只管说。” 苏子虞慢悠悠的呷了一口茶,才说:“乔少爷的事情你应该听说了吧?” 沈蔷薇知道苏子虞与乔云桦有些交情,却没有想到苏子虞会特意为了他过来,就如实说:“我知道一些。” 苏子虞眸光一变,转而看向沈蔷薇,正色道:“乔少爷如今被老七关押在特务处,已经被折磨的不成样子。乔家在南地的地位你也知道,现在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国会以这件事对我施加了压力。你也清楚,我现在吊儿郎当的,再失了国会的支持,就真成了个纸醉金迷的公子爷了。” 沈蔷薇端详了他半晌,说:“三公子为什么来找我?你与七少是兄弟,这样的事,直接去跟他说,不是正好。” 苏子虞不理睬她的说辞,只说:“如今能救乔云桦的人只有你。” 沈蔷薇忍俊不禁的笑起来,她想着乔云桦的种种做派,只觉得心寒。就冷冷说:“三公子找错人了,我一个孤女,被你们这群人害成现在这样,连自保都做不到,又怎么能去救他?” 苏子虞轻轻放下茶盏,慢悠悠的说:“沈小姐在老七心中的地位我还是清楚的。” 沈蔷薇抬了眼看他,他声音低微,却是字字清晰,“沈小姐,如果你肯帮我救出乔云桦,我就让你进苏家,助你成为七少奶奶。” 因着外面下着雪,汽车行驶的十分缓慢,沈蔷薇身上裹着件皮毛大衣,刘妈坐在身侧为她搓着手,嘴里止不住唠唠叨叨着,“小姐现在还病着,这个当口往督军府里去做什么?” 沈蔷薇转过头去看窗外,那雪花大的如同成团的棉絮,纷纷扬扬的飘着,衬的天光白寥寥的。她平静的说:“苏徽意生病了,我这个做妻子的,怎么能不去看看他?” 刘妈嘟囔着说:“小姐不是还没有进门么?” 沈蔷薇闻言便沉默着不说话,刘妈见她生了气,也不敢再嘀咕,只是想着苏大帅那个样子,止不住打了个寒噤。 因着是苏徽意的贴身卫戍开的车,直到过了安全区,一路都是畅通无阻。 眼见着苏家朱漆的大门近在眼前,门口站着两排卫兵,各个都是威风凛凛,比之别处的卫兵,看着更加让人噤若寒蝉。 沈蔷薇强自镇定的下了车,刘妈搀着她,手止不住的哆哆嗦嗦,连说话都是打着颤,“小姐,咱们还是回去吧。” 那卫戍与守门的卫兵说了两句,就兀自进了大门,沈蔷薇带着刘妈在门口足足等了五分钟,才见一行卫兵走了出来,打头的正是苏苼白的侍从队长,贺朝明。 他客气的对沈蔷薇一点头,说:“沈小姐,大帅说了,让你马上离开这里。” 沈蔷薇早就知道苏苼白会有意刁难,就说:“我是苏家的儿媳,为什么不让我进门。” 贺朝明平静的说:“娶妻要告知父母,七少此事做的太过草率,大帅并不知情,那个婚书自然也做不得数。” 他稍停了停,又说:“七少马上就要与方小姐完婚,还请沈小姐给自己留些颜面。” 沈蔷薇不理会他话中的嘲讽,而是一言不发的跪在了地上,说:“我与七少是两情缔结,自愿签下的婚书,如今苏家欺负我一个孤女,不承认我与七少的关系,索性我就跪在这里,求得大帅的认可。” 贺朝明不妨她会这么做,因着今日是方家送嫁妆过府的日子,眼见着人就要过来,要是看见沈蔷薇在这里,只怕事情会闹大。 他皮笑肉不笑的说:“沈小姐这又是何必?” 沈蔷薇寂静无声的跪着,那雪簌簌落下来,轻飘飘的砸在身上,膝盖冰凉凉的,如同敲进了两根铁钉,将双腿钉在地上,也说不出是痛是寒。 贺朝明见她如此不知好歹,就转身带了人离开。朱漆的大门自眼前缓缓关上,那声音沉重的像是自亘长的岁月中飘荡过来,狠狠的砸在心头。 刘妈自是最心疼沈蔷薇的一个,她蹲下去,说:“小姐,咱们回去吧,你在这里跪着有什么用啊?况且你还病着,如果再有个什么好歹,我可不活了。” 沈蔷薇浑身发冷,嘴唇也微微抽搐着,她皱了皱眉,说:“没有时间了,如果再拖下去,等到方语嫣进了门,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随行而来的还有一名侍从官,他为沈蔷薇撑着伞,安静的站在一边。雪花飘飘洒洒,沉寂一秋的寒意全部涌出来,搅得天寒地冻,呵气成冰。 八(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沈蔷薇跪在地上,身体早已麻木,只是指尖狠狠的刺入手心,带起微痛的感觉,那已是她全部的支撑,脑子里空白的只余下简单的四个字,活着!报仇! 刘妈在旁边搂着她,兀自的哭哭啼啼。她听不真切刘妈在说什么,仿若失了聪,呼啦啦的风在耳朵里抖动着,她什么也听不清。 雪花冰凉凉的落在皮肤上,好似夏日的雨,又像是幼年抵触的针头,刺入皮肤中,那一种凉让人禁不住发抖。 朱漆的大门缓缓打开,就见方语嫣走了出来,她穿着身时髦昂贵的洋装,一张足以倾倒众生的脸上挂着抹若有似无的笑,见了沈蔷薇就止不住的打量,说:“沈小姐,好久不见。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落得今天的地步。” 沈蔷薇微眯着眼,像是才认出方语嫣,不由就笑了笑,说:“方小姐别来无恙,美国的水土就是养人,方小姐比从前更加漂亮了。” 方语嫣不屑的哼了一声,她赏心悦目的看着自己手上绯红的指甲,说:“我马上就要成为七少奶奶了,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想要讨好都可以的,我劝你啊,在没彻底丢人之前,赶紧从哪儿来就滚到哪里去,还能给自己留点颜面。” 沈蔷薇不在意的笑了笑,没有说话。这举动无疑激怒了方语嫣,她一掌打在了沈蔷薇的脸上,说:“你以为你还是从前那个娇娇女?还是财政部长的千金?你现在不过是个苟延残喘的可怜虫罢了,就凭你?!还想要跟我争七少,做梦!” 方语嫣这一掌打的太狠,使得沈蔷薇的耳畔嗡嗡作响,嘴角也溢出血迹来,可她却笑的更开心,说:“方小姐,你是正房,我怎么敢跟你争呢,如你所说,我不过想要个立足之地罢了。” 方语嫣忽而一笑,说:“行了沈蔷薇,我知道你有点儿小聪明,可就凭那一点点聪明,还不足以让你在苏家立足。一个没有背景没有身份的女人,最后会是个什么下场,不用我来告诉你吧?” 沈蔷薇抬眼看向她,就见她伸出手来,用手绢轻轻擦拭掉她唇角的血痕,说:“沈小姐,你何必非要挤破头嫁进来,自讨苦吃呢?其实你我没有什么恩怨,只要你乖乖的回去,我会给你一笔钱,让你到国外留学,去追求民主和自由的生活。” 她缓了缓,说:“既然大帅认了我做儿媳妇,依着他这样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你还是躲得越远越好,不是么?” 她说着,就勾起一抹嘲讽的笑,脸上更是止不住的得意,“我与你说了这半天的话,实在是冷的厉害。七少还等着我呢,我就先进去了。” 沈蔷薇见她款款的转过身,左右随行着侍从官,一副众星捧月的模样,在半合着的大门里渐行渐远。 她默默看着,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曾经时常迈过的门槛,如今这样的难以跨越,可里面那一边,有权势滔天,有富贵门庭,有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她一定要跨过去! 可是身体却比意志薄弱太多,眼前是天旋地转的,就连思绪也变得混乱。隐约听见刘妈说了一句话,她木讷的转过头,就见苏子虞自汽车里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外国记者。 苏子虞见她安静的跪在地上,身子在摇摇欲坠,说不出一种可怜。他不耐的挥了挥手,那两位记者当即对着沈蔷薇拍了几张照片。 门口的卫兵齐刷刷的拿枪指向记者,苏子虞好整以暇的走过去,抢过其中一个卫兵的枪,慢悠悠的上膛,说:“今天谁敢开枪,我就让谁死在这。” 那些卫兵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说:“三公子,您何必为难我们,我们也只是听命于大帅的安排,您带两个外国记者过来拍照,造成的舆论我们可担当不起。” 苏子虞点点头,说:“我不为难你们,我数三声,你们全部撤进去,我也算保了你们的命。” 他拉长声音,“一……”那些卫兵见三公子耍起了无赖,只得纷纷收了枪,开了门进去。 苏子虞把枪扔在了地上,两个记者拍过照片,就上了车,由着苏子虞的侍从官送走了。刘妈见状,就想要扶沈蔷薇起身,奈何她自己也是被冻得四肢麻木。 苏子虞走过去,问:“能起来么?”沈蔷薇勉强的恩了一声,借着刘妈的力撑着身子,却发现膝盖没有了知觉,一下子就狼狈的伏在了苏子虞的脚边。 抬眼看他,就见他平平常常的看着自己,淡淡说:“你为了进苏家,也可以称得上是委曲求全了。索性我今儿帮了你,就好人做到底吧。” 苏子虞说完,就蹲下去,打横把沈蔷薇抱到了怀里,感受到寒霜覆雪的冷意扑面而来,他却调笑的说:“这两个外国记者走的太早了,如果让他们拍到这一幕,我们苏家可真就热闹了!” 朱漆的大门被打开,沈蔷薇恍惚着靠在苏子虞怀里,眼见着雕梁画栋的深宅大院,与之记忆中的冬天没有区别,可终归是不一样了,这一瞬间的心情竟是冰冷彻骨的。 听差前呼后拥着,各个都是惊异的看着沈蔷薇,苏子虞不在意的笑笑,说:“这下可好了,你不仅进了苏家的门,还与我扯上关系,以后在督军府,日子怕是不会好过了。” 沈蔷薇明知道他有意调侃,所以并不接话。那苏子虞像是犯了话唠,继续说:“之前我被老七搅了局,今儿把你送过去,也算大功一件了,要些什么好处好呢?” 这一路竟走了很长时间,远远的,就见虎皮石墙外一角粉墙黛瓦的小楼,掩映在枯树纷杂中。 走上曲折的游廊,廊下一盏接一盏的红灯笼,廊柱皆是朱红色的,一面是结了冰的湖水,另一面则是镂花石窗。 影影绰绰栽着几株冬青树,随着冷风簌簌抖着,那青色的叶子铺在青石板上,合着雪花散了一地。 苏子虞常年在军中,此刻倒还算气息稳定,眼见着正房近在眼前,门口早已涌出了一堆听差,最前面的是潘青延,他见状也不敢多说什么,引了苏子虞往里走。 进了院,正中一条青灰的砖石路直指着厅堂。侧面便是卧房,有四扇暗红色的扇门。潘青延原本想引着二人先去偏厅,奈何苏子虞熟门熟路的直接去了苏徽意的房间。 推门进去,就见偌大的厅堂,一应皆是西洋的家具,里侧有一条楼梯,直通往二楼睡房。 眼见着乌泱泱走下来几个女人,带头的正是方语嫣,她初见这一场面,忍不住就变了脸,只是发作不得。 就笑了笑,说:“三公子这是做什么?”苏子虞似笑非笑的说:“这不是觉得方小姐一个人照顾七弟太闷了,给你送个妹妹过来。”他一面说,一面就抱着沈蔷薇往二楼去。 二楼布局简单,路过书房并会客厅,往里走经过浴室,最里间就是苏徽意的睡房。方语嫣尾随其后,狠狠的瞪着沈蔷薇,好似恨不能在她身上戳出一个血窟窿来。 苏子虞推开了门,就见室内一色的旧式陈设,只是家具都是簇新的,苏徽意躺在床上,正在昏睡着。 那青色的帷幔轻飘飘的垂着,将他的面容笼在里面,影影绰绰的瞧不真切。 苏子虞轻声笑了笑,将沈蔷薇放在床上,说:“老七,快别睡了。” 苏徽意因着发烧,此时正昏昏沉沉着,恍惚睁开眼,看见乌泱泱一群人,他不由就皱了皱眉。往身侧一瞥,就见沈蔷薇蜷缩在床边,兀自哆嗦着,说不出的柔弱可怜。 苏子虞见他醒了过来,就说:“老七,我可是把你太太平安的送过来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苏徽意撑着身子坐起来,抚了抚额角,淡淡说:“论起添乱的本事,真是谁都比不上你。”他看了一眼潘青延,潘青延当即会意,客气的将方语嫣请了出去。 苏徽意见沈蔷薇冷的厉害,就按了床边的电铃,侍从官很快走了进来,他吩咐说:“找几个丫鬟过来。” 他不方便待在床上,就起了身,示意苏子虞跟他出去。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会客厅,苏徽意沉着脸坐在了沙发上,问:“三哥又打了什么算盘?” 苏子虞随意拂了拂身上的雪,说:“这你可冤枉我了,我不过是看沈蔷薇可怜,顺手帮帮忙而已。” 苏徽意抬眼将他轻轻一瞥,神色自若的说:“老三,这里没有别人,咱们兄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私下里联系北地特使,这可触了老爷子的逆鳞,他存心搅局,我这个做弟弟的也是有心无力。” 他说着,就伸出左手来,继续说:“其实你我兄弟之间没什么可斗的,说白了都是老爷子的棋子。我还要谢谢三哥那一晚通风报信,让我救了沈蔷薇一命。” 苏子虞见他左手上缠着纱布,就说:“七弟不必这么客气,怪只怪三哥做事莽撞,要你在身后收拾烂摊子。如今老二势头正盛,老七你又有方家如虎添翼,单只我一个,没兵没权,就乔少爷与我相交不错,还被你给拘押起来了,真是想要说理都没有地方。” 苏徽意轻声笑了笑,说:“三哥是一只鸟,而乔云桦可是条蛇,斗蛇需要本事,稍不提防,你就会被它给吞了。” 苏子虞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说:“咱们一家子蛇鼠一窝,我还怕他不成?”他稍缓了缓,才说:“你这里乌烟瘴气的,我是不愿意待了,这就走了。” 八(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苏徽意默默点了根烟抽着,青白的烟雾弥漫,遮住他惨白面容。窗子透进些微弱的光,雪洋洋洒洒的落着,如同初春飞扬的棉絮,那风一吹,呼啦啦的漫天飞卷。 他掐灭了烟,起身走出去,走道上站着几个侍从官,为他开了门,一路朝里,就见刘妈和着几个小丫鬟拿了手巾为沈蔷薇热敷着膝盖。 刘妈见了他,就抹了抹眼泪,说:“七少,我们小姐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但也是夫人的命根子,想她一个柔弱孤女,进到你们苏家来,遭受的都是些什么待遇?总归我是个遭老婆子,不怕死!今儿就问七少一句,我们小姐,您是娶还是不娶?若是不娶,那我就带着她回老家去,没得在这里受气!” 苏徽意寂静无声的坐在了沙发上,这一屋子的丫鬟婆子不敢再待,尽数都走了出去。沈蔷薇拍了拍刘妈的手示意,刘妈才不甘不愿的起了身,跟着出了房间。 室内只余下二人,沈蔷薇才刚缓过来,只是鼻涕眼泪直流,她拿着手绢轻轻擦了擦,就掀了被子下床,一边趿了拖鞋,一边说:“你还病着,先上床休息吧。” 苏徽意见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就皱了皱眉,说:“你的腿伤成这样,就不要乱动了。” 沈蔷薇心里一阵阵别扭,就说:“我一个没有身份的女子怎好霸占着七少的卧室?七少还是将我安排到客房去吧。” “你就待在这里吧,我去客房。”苏徽意神情自若的起了身,看了她一眼,又说:“你好好休息。” 沈蔷薇沉默着看他走出去,也不知怎的就失了力,跌坐到地上去。她没有马上起来,而是发了片刻的呆,才扶着床站了起来。 勉强走了两步,伏趴在床上,这一刻倒好似真的放松下来,困意席卷而来,她也不过叹了一声,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间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原本睡觉极轻,这两声响动让她很是警觉,不由就睁开眼,却见苏徽意走了进来,室内黑漆漆的,她隐约看见他模糊轮廓,当即出了一身冷汗。 苏徽意随手打开了壁灯,房间骤然变得雪亮,沈蔷薇不适的眯起眼,就见他坐在了沙发上,虽是面无表情,那一双眸子却是冷幽幽的。 “我与父亲说过了,等你伤好后,我就娶你。”他说着,转了眸看她,“也省的你净做些傻事。” 沈蔷薇不自然的撇开脸,拿过床头柜上的水杯,一口气将水喝了个干净,才说:“我要是但凡有点本事,就不做无头苍蝇乱撞了,受伤的是我自己,七少别扭个什么劲儿?” 因她从前就是这样的性子,苏徽意听了也没有当做一回事,只说:“受伤的的确是你自己,可如果下次你能用一种聪明的方式达成目标,或许我会更佩服你。” 沈蔷薇听他这样揶揄自己,就说:“这也容易,总归我嫁进了苏家,有七少言传身教,还怕学不聪明么。” “我的那一套你还是不要学了,免得教会了你,饿死了我。”苏徽意正色道:“因为是二房,可能婚礼没那么热闹。” 沈蔷薇不在乎的说:“这有什么?不过一个形式而已。” 苏徽意轻声笑了笑,反问她:“是么?我以为你很在乎。” “我不在乎。”沈蔷薇摇了摇头,随即狡黠的勾起唇角,说:“因为我知道什么叫抓大放小。” 苏徽意“哦”了一声,说:“那么请问沈小姐抓住了什么?” 沈蔷薇想也没想,就说:“你啊!” 这简单的两个字却让苏徽意忍俊不禁的笑起来,他默默看了她片刻,才说:“饿了吧?我吩咐厨房给你做了些吃的。” 沈蔷薇没什么胃口,却也不忍拂了他的意,就点了点头。苏徽意按了电铃,侍从官马上走了进来,他说:“去把吃的端上来。” 沈蔷薇下了床,苏徽意见她行动不便,就走过去扶住她,问:“很疼么?” “不疼了,就是走路有点麻烦。”沈蔷薇嗫诺着,“当时那种情况,你还在病着,我也是没有办法了,想着忍一时就能进苏家的门,索性就跪下了。” 苏徽意看了她一眼,淡淡说:“下次不用这样委曲求全,苏家的人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仁心。你再这样,受伤的只有你自己。” 沈蔷薇安静的坐在沙发上,苏徽意见她怔怔出着神,就抚上她的脸颊,问:“疼么?” “不疼。”她才说过这一句,竟就忍不住红了眼。苏徽意收回手,说:“我知道你走到现在,什么都忍得下,可你既然到了我身边,我还是希望你过得好一点,以后这些委屈,你愿意说的,就告诉我吧。” 沈蔷薇轻轻拭了拭眼角,恩了一声。刘妈跟着丫鬟端了菜进来,满满摆了一桌子,苏家的厨子是南地的名厨,做的清蒸鲈鱼鲜美无比,更有猴头菇等山珍,色香味俱全。 沈蔷薇拿了银筷子,随意夹了些菜,没滋没味的吃着。苏徽意也没什么胃口,勉强的动了动筷子,也是食不知味。 潘青延在门口喊了声,“报告”就走了进来,先是看了一眼沈蔷薇,才压低声音说:“七少,方司令找您,现在正等在会客厅。” 苏徽意恩了一声,他撂下筷子,起身往会客厅去。方博忠原本坐在沙发上,见了苏徽意过来,忙就站起身利落的立正行礼,“七少。” 苏徽意笑了笑,客气的说:“方叔马上就是我的岳丈了,就别搞这套虚礼了,快坐吧。” 方博忠坐在了沙发上,踌躇了几秒,才说:“七少,语嫣这孩子性子倔,她嫁进来后,还请七少看在我这个老臣的面子上,多多包涵。” 苏徽意泰然自若的坐在了他对面,说:“方小姐是大家闺秀,听说自小就是识礼知书。我们苏家是旧式门庭,规矩多人也多。只要夫妻相敬如宾,面子上的事我自不会同她计较。” 他说着,就拿起桌上摆好的烟,咬在嘴里,兀自划开了洋火,小簇的火苗将他的眸染上一层莫测的光,他慢悠悠点上,才说:“更何况方小姐如花美眷,又有方司令和我父亲看着,我又怎会不包涵她?” 方博忠谦和的笑了笑,他因着是开疆扩土的忠臣,自觉派头很足。只是面对苏徽意,却不得不谨慎行事。 他张望了一眼门外,压低声音说:“七少,青延路的那批军火,是我一时糊涂,这其中牵涉的人太多,我死不足惜,只怕大帅发了怒,大家都掉了脑袋,还请七少饶过我这一次。” 苏徽意不动声色的瞥了他一眼,说:“方叔不必紧张,我知道这两年因着战事放松,倒卖军火是常有的事,父亲原先是发过誓,也说过倒卖军火的人无论官职大小,一律枪决。可各军区人多事杂,腐败也属正常。” 方博忠勉强的笑了笑,就听苏徽意继续说:“父亲因着黄司令贪污军火费一事,着实恼火。他也是突然想起了这茬,方叔与他私交甚好,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只是话虽然这样说,我却没这个胆子私自饶过你,总之这事我先替你压着。” 方博忠听他这样推脱,却是再也笑不出来,就说:“那就先谢过七少了。” 苏徽意吐了口眼圈,才笑笑说:“岳丈严重了,你将你的千金嫁给我,我和你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这些个权衡利弊你心里总要有个数才行。不是吗?” 方博忠在官场混了些许年,眼瞧着被个毛头小子将了一局,心中自然愤懑。面上却不敢表露,就说:“七少放心,老臣一定会全力辅佐你。” 苏徽意点点头,说:“方小姐在客房,方叔要不要过去看看她?马上就要结婚了,方小姐还是个小女孩儿心性,我是哄不好了,还请方叔出面,把她接回家去吧。” 方博忠起了身,说:“我这就过去。”说罢,又端正的敬了一礼,才阔步走了出去。 直到了门被关好,苏徽意就将手中的烟扔在了地上,俊颜上满是愠色,他将烟踩灭,安静的坐了半晌,才起了身往卧室里去。 眼见着卧室里没有丫鬟,他兀自朝里,才见到刘妈正拿了药膏为沈蔷薇涂抹后背,他隐约瞧见她瓷器一般的皮肤,不由就尴尬的转了头。 才迈了步子准备出去,却听沈蔷薇唤住了他,“你等一等,马上就好。” 苏徽意鬼使神差的站在了原地,只觉得鼻端涌上莫名的馨香,直勾的人发醉。他默默站了半晌,看着五彩琉璃门,头顶的光雪亮的照下来,门上被染出流光溢彩,他从未这样仔细的看过,忽而发现,这五色斑斓竟是这样美丽的。 隔了半天,才听见沈蔷薇说:“我有话跟你说。” 他不自然的转过身,就见她袅袅婷婷的靠坐在床上,秀美的脸上是从容的神情。他走过去,依然坐在了沙发上,余光瞥见刘妈快着步子走了出去,他才问:“怎么了?” 沈蔷薇见他心神不宁的,就说:“我知道你为了让我能进门,做了很多,谢谢你。” 苏徽意抬了眼看她,没有说话。沈蔷薇见状,不自觉的撇开脸,说:“我想求你一件事。” 九(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苏徽意不由挑了挑眉,问:“什么事?” “我想求你放了乔云桦。”沈蔷薇垂下眼,又说:“我知道他是扶桑特务,但能不能求你网开一面?饶过他一命。” 苏徽意冷笑一声,说:“谁都可以有千百种理由说服我放了他,唯独你不能!” 沈蔷薇被他骤然凌厉的样子吓到,不解的看了他一眼,苏徽意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一字一顿的说:“这个乔云桦真是好本事,不光三哥极力为他求情,现在连你也可以抛下仇怨,为他说话。这样可怕的一个人,我怎么敢放了他。” 沈蔷薇摇了摇头,轻声说:“我没有放下对他的仇怨,那些都是我自己经历的,我比任何人都深切的恨,我求你放过他,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你。” 苏徽意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她微微垂着头,露出精致柔美的容颜,好似仕女图上朱颜玉色的美人,浅嗔颦颦,皆是风情。 沈蔷薇默了半晌,才说:“如今形式对你不利,听说国会为此事已经对苏家专政多有不满,在多个报社都发了通稿,竭力的煽动社会情绪,组织大学生游行,抵制军阀专权。你手中关于乔云桦的证据一旦公布于众,虽然可以让不明真相的群众知道事情始末,可苏家也因此失去了最大的财力支撑。” 她抬起头来,目光幽幽看着他,继续说:“虽然现在南地与扶桑停了战,可一旦战事再起,一方面是补给和物资的缺失,另一方面也会造成南地经济瘫痪,那时候就算你有百万雄师,可手无寸铁,你要怎么力挽狂澜?” 苏徽意听着她一字一句的高谈论阔,就不自觉的勾唇浅笑,问:“你让我放了乔云桦,就是为了这些?” 沈蔷薇冷冷哼了一声,说:“我和这个人有仇,如果不是为了这些,我恨不得第一个就给他一枪。” 她说过,不觉就暗自后悔,想着苏苼白才是她最大的仇人,她将恨意表露的这样明显,恐怕苏徽意会想到他自己身上。 才刚想开口解释,却听得苏徽意突兀的一声笑,转了眼去看他,见他神色如常的坐在那,似乎并没有去深想她话中的意思。 他说:“这些个政局里的弯弯绕,原本就是盘根错节的。父亲的意思是,让我关他一段日子再放了他。既然你向他求情,我可以提前放了他。” 沈蔷薇见他这样坦然,相比自己满腹的心事,倒好似生出愧疚,不由就转了脸,说:“既然你要放了他,该是哪一日就是哪一日,不必听我的。” 苏徽意见她面颊绯红,一对翡翠耳坠子轻轻颤着,更衬出肌肤如雪,莹莹闪着珠光。 他收了收思绪,慢慢站起身,说:“你休息吧,我先走了。”沈蔷薇见他转身离开,就焦急的喊了一声,苏徽意回过头,目光炯炯的看着她,问:“还有什么事?” 沈蔷薇的脸霎时变得通红,却也顾不得许多,她打开床头柜的抽屉,自里面拿出婚书来,递给他,说:“我已经签过字了。” 苏徽意默了几秒,才走过去接过婚书,就见上面多了她娟秀的小字,两个名字挨在一起,而那一句,两姓联姻,良缘永结,便真真切切的圆满了。 他抬眼看向沈蔷薇,似笑非笑的说:“从前你叫我一声叔叔,一朝结为夫妻,我与你成了平辈,真是亏了。” 沈蔷薇忍不住呸了一声,“你算我什么叔叔?从前占了我那么多年便宜,现在你还觉得亏了,明明是我亏了好么?” 她说着,不由就想起父母,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一股寒意蔓延而来,她轻声说:“我有些困了,这就睡了,七少也早点休息吧。” 苏徽意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淡淡的恩了一声,就拿着婚书转身走了出去。 沈蔷薇伏在床上,过眼依旧是纷杂的往事,是那个站在时间河流中青涩孤单的少年。而她站在遥远的另一方,已经快要看不清他。 室内的灯没有关,那青色的帐子像是纱一样,将她轻轻罩在里面,像是钻进了柔软的壳子,再不害怕、惊慌。这一刻恍然明白,原来,这些安全感,依然来源于苏徽意。 她微不可闻的叹了声,合上眼睛,只是长夜漫漫,无端的让人心烦意乱。 也不过早上六点钟光景,苏苼白便带着六姨太去了餐厅,二姨太身为“主母”太太,历来有关苏苼白的衣食住行,她都要亲力亲为。 一大早起床备了一些清粥小菜,就见到苏苼白携着六姨太的手缓缓走了进来,因着已是冬天,那六姨太不抗风,穿着件獭皮大衣,头上带着时下流行的洋帽子,倒是比明星还要时髦几分。 二姨太忙就迎了出去,一面与苏苼白打招呼,一面就挽着六姨太往里边走,说:“六妹才刚怀了孕,这天寒地冻的,怎么还跑这么远来?我叫厨房另备了养胎的食谱给你,正说着要给你送过去呢,赶明儿就在自个儿的小楼里吃饭吧。” 这一席话自是说的滴水不漏,奈何她与六姨太宿怨颇深,那六姨太向来跋扈,如今肚子里怀了孩子,仗着是苏苼白的“老来子”,更是只恨不能上房揭瓦。 此刻因着觉不够睡,心里正发着火,闻听了二姨太这几句,就随意脱下大衣递出去,方说:“我跟着老爷子,虽说折腾了一点儿,但我伺候他惯了,他又时刻挂记着我,我也就是仗着年轻,多跑几趟没什么,二姐姐不用费心了。” 二姨太明知道碰了一个软钉子,好在都是场面上的事,她也懒得去管。几个人依次进了餐厅,另有丫鬟给他们拉了座椅,苏苼白坐上去后,两位姨太太才随着坐到一边。 苏家是旧式门庭,这些年因着根基稳固,倒是添了许多规矩,三餐里面的早餐从来都是清粥小菜,只是厨房换着花样做一些,倒是色香味俱全。 那六姨太因着怀了孕,胃口不大好,还未动筷子,便是一通作呕不止。搅得二姨太什么也没有吃,一直在旁边端茶递水。 苏苼白只当做看不见,兀自坐在那里看报纸,他因着上了年纪,眼力不比从前,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才看向另一面,却见半面的报纸皆是报道的沈蔷薇。 标题更是让人大跌眼镜,竟写着:“翡翠笼里金丝雀,富贵门里菟丝花。” 苏苼白草草扫了两眼,就见沈蔷薇跪在督军府大门外的照片被刊登出来,当即一摔筷子,怒道:“这些个无法无天的东西,打量着要造我的反!以为找几个洋报社胡编乱造几篇,我就没有办法了么?” 他说完,一指身边侍从官,“你去把老三找过来!” 那侍从官一贯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府内众人每日的出行了然于心,遂当即说:“三公子昨晚上就出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苏苼白怒极,将报纸扔到一边,问:“那个沈蔷薇呢?” 侍从官如实的说:“在七少那里。” 二姨太见苏苼白一副怒火攻心的样子,就说:“老爷子,这大清早的,何必生这些闲气?那沈蔷薇虽说进了门,却没有名分。既然老七喜欢她,不如就将人留下,只当个侍妾养在家里,也好用她管束老七。” 一旁的六姨太闻言就咯咯笑起来,说:“快瞧瞧,二姐姐惯会收买人心,那沈小姐许了你什么好处?这样的费尽心思为她说话,你不是与方家小姐最为要好么?怎么反过来偏帮着外人?” 二姨太皮笑肉不笑的说:“哪里就那么简单了?老七这段日子为了让她进门,做了多少事?如果老爷子现在依旧反对她进门,不知道还会惹出多少事,不如就先将她留在府里。等方小姐过了门,再想法子将人撵出去就是,那时候生米已经做成熟饭,还怕老七与方小姐有什么嫌隙么?” 六姨太忍不住呕了一下,抚着胸口平复了半晌,才说:“怪道从前那些书里总写,深宅里面女子多怨气,原来因着有二姐姐这一号的人物看家护院,所以家宅里的女子都不敢吭声,却怨气冲天,搅得一家子不得安宁。” 二姨太见她犯起了矫情,竟拿她比作看家护院的“狗”,心里凭的忍不下这口气,当即说:“六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过为着老爷子出个主意罢了,难道这一屋子女人做过的事情还少么?多这一件便吵嚷着家宅不合,那些个见不得光的事情做起来,怎么不见得心慈手软?” 六姨太听她意有所指的这几句,正待要发作,苏苼白却拍了桌子,怒道:“就属你们这些女子最是难养,凑到一处说几句话也要争个高下,这一大早的,没得让人看着心烦!” 他说罢,就气哄哄的阔步走了。六姨太当即穿了大衣,眼见着苏苼白上了车,心里怒极,冷眼看着二姨太,说:“今儿你出的风头也尽够了,咱们来日方长!” 九(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眼见着已经七点,天光却还没有大亮,透着浅浅的蓝,天幕尽头覆上深秋暮色的颜彩,隐隐是日头初升,一层一层渲染开来。 正房的院子里除了一座小楼,另有偏厅和着客房,全都是一层。室内装修是旧式的,只是年年翻修,保留了古宅特有的姿态,家具一应皆是血榉木的,更衬出古意沧桑。 苏徽意因着军务繁忙,所以一早就起了身,一众的侍从官早早就等在了外面,他洗漱过后,就坐在了沙发上看报纸。 林宁敲门走了进来,恭敬的站在厅里,说:“七少,大帅那里刚刚派了人过来,说沈小姐既然已经进了门,便不宜在操办婚礼,只在院子里做个简单的仪式即可。” 苏徽意将报纸随意放在了一边,正好露出沈蔷薇跪在督军府门口的一幕小像,他看了一眼,淡淡说:“这事交给六姐去办吧,再派几个侍从给她,让她看着置办些女孩子用的东西。” 他起了身朝卧室走去,就听林宁说:“七少,闵小姐一早打了电话来,说有事要与您说,让您有空的时候过去一趟。” 苏徽意皱了皱眉,说:“我哪里有空应付她?”说话间已经推了门进去 ,“闵小姐说,她得知了一桩事,想要告诉七少。” 林宁顿了顿,继续说:“她虽然是个可有可无的棋子,但最近却与二公子往来密切,两个人的花边新闻几天前还见了报,二公子待她像是不错。” 苏徽意因着伤了左手,换起衣服来并不方便,闻听了这一句,就好整以暇的系上扣子,淡淡说:“你派人打个电话给她,就说我晚一点过去。” 他穿好戎装,利落的带上军帽,就阔步走了出去。眼见着天光亮起来,小楼里进进出出几个丫鬟,他扫了一眼,就被簇拥着出了院子。 沈蔷薇吃过早饭后,因着也不方便出去,就去了书房挑拣了两本书,安静的看了起来。 刘妈是个自来熟,也不过短短一宿功夫,竟就和这些丫鬟打成了一片,她又兼着话唠,一面为沈蔷薇熬药,一面倒是打听了不少府里的事。 趁着上楼给沈蔷薇送药这个空当,唠唠叨叨说了不少,大多是些府里人的脾气性情,另外还有生活习惯,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沈蔷薇却听得很认真。 从前苏妈与她也说过不少,如今她进了苏家,诸事都要留心。又是这样一个身份,少不得要谨小慎微,学习在夹缝里的生存之道。 直到了正午,丫鬟上来报说六小姐来了。沈蔷薇知道这位六小姐苏芳菲最是八面玲珑,虽然没有结婚,却很懂得使手段,凭借着苏苼白的身份,在金陵的名媛圈里混的风生水起。 又接连开了几家洋行和证券公司,赚的盆满钵满,年纪轻轻就成就了得,在金融届更是屈指可数的人物。 沈蔷薇从前与她关系不错,一面是因为旧里的“亲戚关系”,苏芳菲对她多有照拂,这几年两人却没怎么见面。如今她进了苏家的门,身份再尴尬,总归还是要见人。 她想了想,这位六姐少不得要巴结,就换了身素净的旗袍,才下了楼,就见苏芳菲婀娜的倚在沙发旁边,见了她就笑开来,说:“好你个小蔷薇,竟就不声不响的与我那七弟偷偷结了婚,你倒是有本事。” 沈蔷薇对她脾气了解几分,知道她话里并无其他意思,就笑了笑,说:“从前我见到你要喊一声‘小姑姑’,现在我却涨了辈分,该叫一声六姐了,不知道算不算是我高攀了?” 苏芳菲一甩手中帕子,说:“你这个促狭的小东西,倒打量着占这口头上的便宜,现在嫁给了我们家老七,好处可多着呢!” 沈蔷薇扶着她坐到沙发上,忍不住细细打量起来,见她穿着件月白的织锦旗袍,领口是鸡心领,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里面带着条宝石项链,单就那蓝色宝石坠子,就足有鹌鹑蛋大小,像是水滴一般,莹莹衬在颈间,极是高贵美丽。 苏芳菲见她看着自己带的项链,就笑了笑,将项链摘下来,豪爽的往她手里一放,说:“六姐也是粗心了,今天第一次过来看你,总要拿些见面礼的,原本我还在准备着,这个你先收着,只是别嫌弃是我带过的才好。” 沈蔷薇不是个喜欢穿金戴银的主儿,只是见那项链漂亮,就多看了两眼。奈何苏芳菲竟就给了她,这倒让她不好拒绝,只得收下,说:“那我就谢谢六姐了。” 苏芳菲媚眼幽幽一转,说:“还谢什么谢,既然嫁了进来,我自然会拿你当我亲妹妹。今儿老七特意嘱咐了我置办些东西,都是女孩子能用得着的,待会儿洋行就给送过来了。” 沈蔷薇听着这些场面话,却是不好接茬,就点点头。苏芳菲见她只是沉静的坐在身侧,一双水眸清清浅浅的,并不是那种受钱权就可以收买的轻佻女子。她素来心性又高,现在一朝家破人亡,能忍着走到这一步,实在难得。 苏芳菲这样想着,无端的伤感起来,不由就轻声说:“蔷薇,你我也算一同长大,如今你嫁到苏家来,却连个像样的婚礼都办不了,可怜你一个女孩子,今后有什么难处,只管去找我,我竭力帮你。” 沈蔷薇分辨的出苏芳菲这几句是真心实意,就感激的看向她,说:“谢谢你,六姐。” 苏芳菲忍俊不禁的笑起来,一把抓住沈蔷薇的手,殷殷嘱咐,“跟我还客气什么?你虽说嫁过来只是个姨太太,可你看从古至今,风光的不都是小老婆么?别的不说,就说咱们眼前的六姨太,凭的嚣张跋扈,可那些个高官权贵不还是好好的巴结着?这些个手段心计,你没事儿得学学!省的方语嫣进了门,你平白的挨她欺负。” 沈蔷薇闻言也做笑,说:“我能嫁进苏家来,已经是福气了,别的就不敢妄想了。” 苏芳菲气的一点她额头,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来,说:“傻丫头,你嫁给我们老七,福气可大着呢!光眼前这些富贵算什么?只怕将来呀,南地‘第一夫人’这个身份都是你的!” 沈蔷薇生怕心中的想法露在脸上,只垂下头,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来,说:“六姐这是拿我打趣了。” 苏芳菲笑的极是坦然,只当她是个不懂权衡利弊的小姑娘,就说:“苏军那些高官女眷各个都是人精,只怕你才刚进了门,她们就挨个的把你在老七心中的分量拿秤量过了。” 她说着,幽幽转了眸看沈蔷薇,继续说:“你以为她们傻得只看身份?如今你是姨太太,她们自然要赶着来雪中送炭,你成事,她们就跟着你平步青云。你不成事,她们损失不过一点点金钱。所以你要学会拉拢人心,明白么?” 沈蔷薇抬眼看了她一眼,就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苏芳菲见她这样宠辱不惊,心中对她的喜欢就又多了两分。她今日没什么事,就拉着沈蔷薇说了许多话,好在丫鬟上了茶点来,两人一边说一边吃,所以并不觉得饿。 直到了下午,苏芳菲才告辞离开。沈蔷薇疲乏的厉害,才说要上楼休息一会儿,门口的听差又来报,说二姨太太过来了。 沈蔷薇只得又下了楼,想着如今进了苏家,竟是如此热闹,倒如同唱大戏的人,西皮流水的,玩着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把戏。 她迎出去,就见二姨太太带着两个丫鬟进了厅里,她忙依着旧礼福了福,说:“见过二太太,昨日冒昧登门,没来得及给你请安,真是失礼。” 二姨太太一向拿着派头,见沈蔷薇这样唯唯诺诺,心中得意,面上却是不显露,只客气的说:“你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与我的亲女儿没有区别,你且说说我待你怎么样?咱们母女这才见了面,你就闹这套虚文,这不是打我的脸么?” 沈蔷薇忙就上前搀着她,温语细言的说:“从前我在府里,就属与二太太最好,我母亲总是嘱咐我,说‘二太太是礼佛之人,又性情高贵如兰’从来都要我礼遇相待,这些年过去,我依然记着,这许久不见二太太,心中的敬重却没有变,自然要好好的见过礼才是规矩。” 二姨太听着这一番追捧,不由就笑起来,说:“这些个孩子里面就属你嘴巴最甜。” 沈蔷薇扶着她坐在沙发上,又双手捧了茶递过去,说:“不过是二太太不嫌弃我笨嘴拙舌罢了,这一杯茶,还请您老笑纳。” 二姨太是个做惯了场面的人,当即就和颜悦色的接过,轻轻抿了一口,才放在了茶几上,说:“我想着你这孩子这样就进了门,定是连件像样的婚服都没有,虽说是二房,但过了门,还是要穿喜服的。我昨儿找几个老裁缝按照你的身量赶制了一件,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九(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沈蔷薇不想二姨太办事这样周到,就笑了笑,说:“多谢二太太惦记着。” 丫鬟捧了喜服过来,二姨太接过,就说:“我是你的长辈,你嫁过来,我为你准备东西是应该的,还谢什么谢?” 她说着,就将衣服递过去,说:“按理说这喜服不宜太过华丽,但我私心里想着怕你委屈,还是照着喜服的样子做的,只是素净一点,没有头饰。” 沈蔷薇接过去,见喜服是常见的盘扣款式,绯红的缎子上拿金线绣了几只凤凰,皆是规整的对其,相互辉映。领口往下全是菊花对襟扣子,而裙装下摆很长,垂着密密的丝线流苏,十分精致好看。 她兀自上了二楼卧室,将身上的旗袍换下来,又穿上这件喜服。因着款式是收腰的,她穿着很是服帖舒适。 卧室内原本没有镜子,今早上侍从官特意送了个立式的长镜过来,摆在了衣柜前。她走过去,见镜中自己身材窈窕纤细,这一身喜服穿在身上,倒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袖口用五色丝线绣着牡丹纹样,直延伸到手腕处,精美非常。丝线的流苏垂在脚踝,像是初夏的绵绵细雨,又轻又薄的荡着。 她默默看了片刻,才穿着喜服下了楼。二姨太见了,不觉就啧啧赞叹,忍不住端详起她来,见她聘聘婷婷的站在那里,端的是楚楚动人,气韵淡雅。 二姨太叹道:“好个标致的可人儿,简直是太美了。” 沈蔷薇听她这样夸赞自己,少不得又要千恩万谢几句,那二姨太懂得拿捏长辈的派头,这礼也送了,自觉不需要与沈蔷薇太过亲热,就寻了理由回去。 二姨太因着如今身份贵重,住的地方自是督军府里地段极好的一处,一路上丫鬟左搀右扶,待到了自家院子,就见规规矩矩一栋小楼,朴素中又有着几分雅致。 二姨太是个信佛之人,所以这才回了院子,就兀自进了佛堂,推开门,就见一色的紫檀桌椅,供台之上供着释迦牟尼,屋子内光线暗沉,幽幽的燃着香。 二姨太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拜了拜,那隔扇的镂花透出些细碎的光,星星点点的映照过去,尘灰轻轻飘着,好似自时光中劈出这一处佛堂,陈旧中隐隐又让人生出敬畏。 二姨太拜完以后便起了身出去,丫鬟等在门口,说:“夫人,二公子过来了。” 她宅中的下人历来唤她一声“二太太”,只是近日苏苼白将偌大的家交由她管,大有提携她的意思,院子里这些人为了巴结她,只管叫她夫人。 苏青阳见了母亲进来,忙就上前迎了她,抱怨着说:“母亲每日里这样操劳,还跑去给她沈蔷薇送衣服,这不是长了老七的士气,灭了您儿子我的威风?” 二姨太不置可否的笑笑,说:“正是因为我管着家,才不好这样偏颇,不过是对她施些小恩惠,又不费我多大精力。” 苏青阳知道女人家玩起攻心计来,总是这样口蜜腹剑的。他懒懒的坐在沙发上,说:“母亲,那个沈蔷薇可是咱们家的头号公敌,你可离她远着些吧,没得让父亲知道,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二姨太也坐下去,她此刻倒是累了,就端起桌子上的茶来,慢慢喝了两口,才说:“你当你母亲是傻的?且不论老爷子是什么态度,单就老七一个,这面子上的事也不好做的太绝。总归你父亲是容不下沈蔷薇的,这个功劳,我可得抢过来。” “母亲做这个干什么?老七的脾性你又不是不了解,前两日因着贪腐一事,把整个军部从上到下狠去了一层皮。这么个狠厉的手段,我都怵他几分,母亲可别去惹了他。” 苏青阳自袖口掏出个小巧精致的鼻烟壶来,那鼻烟壶是红玛瑙雕琢而成,原是前清宫廷内流传下来的宝贝。 他拿起放至鼻端闻了闻,倒像是十分舒适的呼了口气,又说:“我们三兄弟若论起招桃花的本事来,就属老三最厉害,可临到了最后,就他一个还形影单只,真是笑话了。” 二姨太听他提及苏子虞,不由就皱了皱眉,哼道:“那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货!成日里惯会摸鱼打鸟,招惹戏子明星,十足的纨绔!你可别给我学他。” 苏青阳轻轻摩挲着鼻烟壶,但见那红玛瑙晶莹剔透的,握在指间分外小巧。他说:“母亲又说反了不是?我是他二哥,只有他学我的份儿,哪里有我学他的份儿?我倒是本分,早早就结了婚,可你看如今,这婚还不如不结,赶明儿我得去劝劝老七,可别学着我,一时头脑发热,就不管不顾的结了婚。” 二姨太忍不住就叹了一声,却说:“眼见着老七要娶了方语嫣,他原本就一家独大,再加上个方语嫣,更是如虎添翼了。好在那丫头心思单纯,跑不出我的手掌心去。” 苏青阳倒像是失了说话的兴致,二姨太兀自说下去,“从前我派了苏妈到沈蔷薇身边去,那苏妈与我传信儿说,她不过是个只会穿红戴绿的小丫头片子。今儿我去看她,听她做小伏低,倒是有几分小聪明,不过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拿捏起来也不费事。” “母亲这话可说错了。”苏青阳转头看着她,一字一顿的说:“苏妈那个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看到的不过是些皮毛,她要是真那么厉害,又怎么会做了沈蔷薇的替死鬼?” 二姨太想了想,却是没有说话。苏青阳见状,就说:“母亲,沈蔷薇可是个狠角,她一个没有身份背景的小丫头片子,竟然赤手空拳的就进了咱们苏家的门,你以为她是什么等闲之辈?不过是扮猪吃虎,逢场作戏罢了。” 正是日落时分,天光已经暗沉下来,但见残阳如血,暮霭苍茫,浩荡荡织出落寞的冬日景色。 车子不疾不徐的行驶在城南一带,不过一个拐弯,就进了斜巷。因是旧式楼宇,巷子口有些破败,一路颠簸的开进去,就见一个独栋的小洋楼,突兀的矗立着。 大门早就开了,汽车行驶进去,停在了台阶下。苏徽意兀自开了车门,小丫鬟喜滋滋的迎了出来,说:“七少您可来了,我们小姐都等了您一天了。” 苏徽意沉默着走进厅里,将军帽一摘,随意递了出去。才走到沙发前坐下,就见闵毓秀款款的走了下来,人未到近前,扑面而来就是一股浓重的脂粉气。 苏徽意皱了皱眉,向后靠坐,淡淡说:“听说你有事要跟我说?我忙的很,你最好不要跟我兜圈子。” 闵毓秀神色如常的走过来,笑着说:“我知道七少一向是贵人事忙,如今娶了金屋藏娇的沈小姐,马上又要娶司令家的方小姐,还真是热闹,不过打麻将凑局却少了一个,不如七少将就将就,把我也娶进门好了。” 她说着,已经坐在了苏徽意身旁,伸出娇嫩嫩的柔荑,放到了他的腿上,轻声说:“说起来,我也是七少的人。七少怎好这样厚此薄彼?我在金陵也是有头有脸的名伶!人家见了我的面,都要称一声‘小姨太太’,如今七少用不到我了,便将我遗弃在这小楼里不闻不问,却是个什么道理?” 她说着,竟就眼泪套了眼圈,拿出手绢轻轻拭泪,十分的委屈。 苏徽意神色自若的转过头,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似笑非笑的说:“闵小姐怕是没有睡醒吧?从前你为我做事,我捧你成为红角。如今你没了利用价值,不过是一颗废掉的棋子,还来跟我讲道理?” 他用的力气不大,闵毓秀却吃了痛,惊慌失措的看着他,费力的说:“我为着七少,连二公子都出卖了,如今七少是打算不认账了么?” 苏徽意俯视着她,一字一句的说:“你应该知道,安稳的待在老二身边,你才有价值。我与你周旋了这么久,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还是清楚的。这一套哭哭啼啼的嘴脸,对我没用。明白么?” 他蓦地甩开了手,闵毓秀当即狼狈的摔在了地上。他好整以暇的拍了拍手,沉声说:“好好想想,你要跟我说些什么。” 闵毓秀原本穿着睡袍,这样坐在地上,白皙的腿就露在了外面。她一动不动的看着苏徽意,见他只是面无表情的喝着茶,烟雾袅袅,将他俊美的轮廓愈发衬的深邃冷峻。 只是看的这样清楚,倒觉得他像个泥塑木雕的人,那样的冷若冰霜,好似全身上下只余下冷血来。远远看着,都让人心里发寒。 忍不住就笑了起来,说:“从前二爷派了我来勾引七少,试图安插个内线为他所用。原本凭我的姿色,是没有机会的。那时候七少来听我的戏,捧我做名角儿,闭口不提二爷,我竟傻兮兮的以为自己骗过了你。可到头来,我不过只是骗过我自己罢了。” 她慢慢起了身,理了理头发,平静的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说:“其实七少利用我去麻痹二爷,我也是心甘情愿的。总归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左右我是个最下贱的戏子,又周旋在你们这些权门贵子身边,从不被当个人看,索性你们妻妾成群的娶着,我干预不了。” 她顿了顿,话语中透出冷冽来,“但有时候,这最不起眼的小角色,也可以翻起不小的风浪,七少说是么?” 九(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苏徽意泰然自若的看过去,淡淡说:“小角色翻大浪是可以,但是过了头,只会淹死自己。” 闵毓秀不在意的笑笑,说:“我知道我在七少心中很是微不足道,不比你那位千宠万宠的沈小姐金贵。可就偏是我们这种抛头露面的戏子,想要知道点什么,最容易不过。七少,我这里正有一桩趣事要说给你听。” 苏徽意将茶杯放在了几上,“啪”的一声。闵毓秀见状,偏要做出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来,说:“七少也知道,最近二爷对我颇为眷顾,总是带着我招摇过市,还见了报。我是个不要脸面的,但不明事实的外人谈论起来,总归要说是你们苏家兄弟乱来,丢的也是你们苏家的脸。” 她一面说着,一面观察着苏徽意的表情。见他端坐在那里,不过是寻常的神情,却隐约透着几分深不可测来。 她不由就哆嗦了一下,说:“昨儿个二爷领我去见了你未来的岳丈方司令,两个人说什么军火事宜,我才听了几句,那方司令防贼一样打发了我出去。我故意走的慢慢的,七少猜我听见了什么?” 苏徽意见她这样卖关子,就将腿搭在了绣花方墩上,神态自如的说:“我就是看中了你还有这点儿会卖关子的价值,你要是敢拿话框我,我就给你扔到特务处去,让你见见那几条军犬。” 闵毓秀就抚上胸口,说:“七少,我就算再不堪,到底还是个女孩子,你怎么好这样吓唬我?” 此时,便听得落地钟“当当当……”响了六下,闵毓秀突兀的笑了声,说:“那个方司令与二爷密谋着要炸毁了青延路的库房,时间就是晚上六点钟,七少,你听,那批军火被炸了……” 果然不远处传来爆破之声,震得水晶灯的吊坠纷纷晃动起来,连地板都跟着颤了两颤。 闵毓秀被吓坏了,转了目光去看苏徽意,却见他平平常常的坐在那,唇角竟勾着一抹冷笑。她不由一阵阵发慌,连汗毛都本能的竖了起来。 苏徽意好似并没有将这一场爆炸放在眼里,而是慢条斯理的站起了身,军靴踩在地板上,那马刺被灯光衬的锃亮,一步一步朝前,看在闵毓秀眼里,就变成了催命符。 她不由就跌坐在了地上,手止不住的哆嗦着。原本她想着要让苏徽意后悔,要让他明白自己并不是好惹的,可真到了这一刻,她才发现,恐惧比快意要深得多。 苏徽意好整以暇的俯视着她,说:“你不会以为这样的小手段可以瞒的过我?你拿我做幌子,怎么就知道不是他老二入了我的局?” 闵毓秀摇了摇头,狡辩道:“不可能,二爷说了,只要我想法子拖住你,他就可以炸了那个军火库,他说这样你就得重新掂量我的分量!会重视我……” 她还没有说完,苏徽意已经狠狠给了她一巴掌,“啪”的一声,打的又脆又狠。她立时就狼狈的趴在了地上,捂着脸说不出话来。 苏徽意拿起几上的帕子,慢慢擦掉手上的脂粉,就厌恶的随手一扔,坐在了沙发上,说:“做戏要做全套,我就在这里等着。” 他拿了根烟出来,兀自划开洋火,靠坐在沙发上慢慢抽了起来,厅里烧着热气管子,暖烘烘的充斥在空气中。 闵毓秀缩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楼里的丫鬟婆子早早就躲在了厨房里不敢出来,直到苏徽意抽完了一根烟,他才起了身,随意朝外张望了两眼,就见夜色沉沉,云深不见月。 他淡淡吩咐,“把她扔到特务处去。” 冬天的晚上黑的异常早,天幕暗沉沉的覆下来,将城区全部吞没。远远的,但见天际的尽头有浓烟滚滚,仿若一条跃然腾空的黑龙,踏过浓浓黑雾,一点一点漫上去。 沈蔷薇原本坐在车子里,见状不由就下了车。她因着在特务处门口,这里远离城区,所以只隐约瞧见零星的火光,只是这样的浓烟,怕是哪里着了大火。 刘妈也跟着下了车,嘟囔着,“这天寒地冻的,小姐非要到这里来,你瞧瞧这四周,又是电网,又是玻璃碴子,光看着我心里就发慌!小姐倒是胆子大,跑过来接乔少爷,难不成你不过来,他还挑你的理?” 沈蔷薇哪里有功夫听她唠叨,只是冷风习习,她才要上车,却见铁黑的大门被打开,几个卫兵搀着乔云桦走了出来。 那乔云桦在特务处待了许久,早已被折磨的形销骨立,不成样子。他恍惚一看,见沈蔷薇站在对面,清透的眸子在四野漆黑中竟是熠熠生辉。 他张了张嘴,最后说:“你怎么来了?” 沈蔷薇见他身上血迹斑斑,鞭痕密布,脖颈上更是皮肉翻卷,那伤痕足有寸长,可怖的盘在大动脉旁边。而露在外面的手腕上,也是赫然两个血口子,因着长时间没有治疗,竟然结了痂,流出了脓水来。 沈蔷薇很是沉静,淡淡说:“我来看看,你有个怎样的报应。” 乔云桦笑笑,说:“你这点,跟七少还真是像,怪不得你们俩能成为一家子。都有一副厉嘴尖牙,只恨不能把我生吞活剥了。” 沈蔷薇听他还可以开玩笑,就说:“你还是省些力气吧。” “总归是生死门里走一遭,也算还了你了。”他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失了力,又像是刻意压低了语音。 沈蔷薇没有说话,而是为他开了车门。那几个卫兵将人放在了汽车上,就纷纷退了回去。 沈蔷薇坐在了倒坐上,与乔云桦面对面,只是她没有什么兴致,索性就转了脸去看窗外。司机发动了车子,外面黑漆漆的,不过是冷风暗夜。车内亮着灯,雪亮的照在头顶,像是一个巨大的罩子,将人笼在里面,无端的逼仄。 乔云桦静静看着她,她的头倚在车窗前,露出姣好的侧颜,耳上那只宝塔似的流苏耳坠子随着车子一荡一荡。 那寒霜覆雪的面颊被衬的极是柔亮,只是恍惚的看着,如同欣赏着一幅西洋油画,而她,只是冬季天寒中那个倦怠的少女。 乔云桦忽而就笑了笑,说:“我知道你心中有怨,从前是怨乔家无情,现在你怨我利用你。我承认,我是存了别的心思,这些也没什么可以辩解的。不过是各人有各人的目的,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沈蔷薇垂下眼,淡淡说:“便是这世上最不起眼的贩夫走卒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有难处!也有苦楚!只是身上没有光鲜的外衣,不足以被人知道罢了。但他们不也普普通通的过了一辈子?” 她转了眸去看乔云桦,继续说:“哪里像我们这群人,自小就生在衣食丰足的人家里,好日子过够了,就学人家犯矫情,整日里的阴谋算计,好没意思!” 乔云桦不置可否的笑笑,说:“我们这种人因着多了些财富,便不可以犯矫情了么?那么请问沈小姐,你巴巴的想要嫁进苏家去,不也是为着犯矫情?还是……你真的与七少有情,才嫁给了他?” “这个不关你的事,我知道你觉得我和你半斤对八两,都不是什么纯粹的好人。”沈蔷薇幽幽笑了笑,继续说:“其实,我求了七少放你出来,也有我自己的目的,乔少爷要是感激我呢,就听一听,要是不感激,只当我是个路人,那咱们就此别过,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乔云桦欣赏的点点头,眸中更是掩饰不住的惊喜,他说:“我这个孤立无援的少爷自然对沈小姐感激涕零,有什么话请直说。” 沈蔷薇明知道乔云桦心思深沉,自己未必周旋的过他,想着从前种种,只觉得对这个人相信太过,而从头到尾他都带着假面,直到了这一刻,她都不知道他面具下是怎样的一张脸。 隔了半晌,她才说:“你也知道了,我马上就要成为七少的姨太太,其实我这个人心气高的很,要么不嫁,要么就嫁最好的。只是如今家破人亡,没有了选择,只能尽力往上攀一攀。” 她眸光清清浅浅的落在乔云桦的脸上,一字一句的说:“我要乔家给我一个小姐的身份,我要比方语嫣多两倍的嫁妆,我要乔家风风光光的把我嫁过去。” 乔云桦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俊美的脸上隐隐透着些不可揣测的神情来。隔了半晌,他才轻轻笑了声,只是这一笑,却牵动了胸腔的伤处,竟就抑制不住的咳嗽起来,像是要咳出心肺一般。 沈蔷薇想要去拍一拍他的背,却被他伸手挡住,他竭力忍住咳嗽,忍的额头都溢出汗来。整个人虚弱的靠坐在座椅上,像是一堆骨头砌出来的人,这样一动不动的喘息着,再不见了昔日走马章台贵公子的模样。 他那眸子黑如点漆,在雪亮的光下,好似覆了层水雾,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听他低声说:“好,我答应你。” 沈蔷薇沉默下来,静静端详着他,他的眉眼偏柔和,鼻子却很是高挺,更衬的双眼极为深邃。 她从前一直都知道他长得是好看的,如今细看,才发现他的眼底承载着落寞与孤独,像是沉寂了很久,那样深沉。 她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这冬季的寒意就更加的让人觉得冷彻心扉。 九(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这次沈蔷薇出行,侍从队长潘青延一直随行在侧,另有军车护航开道,所行自是畅通无阻。 过眼是枯树纷杂,夜幕沉沉。车内十分安静,只有引擎发动着的声音。乔云桦倚靠在车座上,合了眼休息。一动也不动,倒像是晕过去一样。 沈蔷薇转眸看着窗外,只是这样的静谧无声,好似时间也慢下来,一分一秒的磨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汽车才开进城区,路灯明晃晃亮着,商铺及洋行早早就关了门,街上只有寥寥几个人影,各自南来北往的奔走。 通往乔公馆的路皆是宽阔的柏油路,因着建在金陵的富人区,这一带极是繁华,才拐入街区,就见每五十米一个欧式的路灯,而街道两边皆是开的大好的冬青树,翠绿的叶子在风中簌簌抖着。恍惚看过去,仿若闯进了初春夜色,空气都混着暖意。 乔公馆建在富人区最繁华的地段,远远的,就见树木掩映中一处独栋的大洋楼,四野皆是青葱树木,直延到街角去,好似万丈高楼平地起,巍峨伫立于幢幢小楼之间。那一种富丽堂皇,竟让人望而却步。 听差开了大门,沈蔷薇却吩咐潘青延停了车,转眸见乔云桦已经醒了过来,就说:“我就送你到这,你答应我的事,要尽快办好。” 乔云桦笑了笑,说:“请沈小姐静候佳音。” 他下了车,就见乌泱泱一群听差丫鬟跑了出来,沈蔷薇看过去,就见乔母也在其中,哭的很是伤心欲绝。 车子很快发动起来,她像是失了力气一般,轻轻合了眼休息。潘青延转了弯奔督军府开去,刘妈一直坐在副驾上,此刻见车子开离了富人区,才忧心忡忡的转过头,见沈蔷薇闭目养神,就将满腹的话咽了回去。 潘青延也是六神无主的,他想着之前沈蔷薇与乔云桦说的那些话,心里也是止不住的犯嘀咕。偏生这一次是他值班,少不得要向七少做报告。 他正在琢磨着该怎么说,却听沈蔷薇说:“你不必跟你们七少汇报了,这些话我要自己告诉他。” 潘青延当即松了口气,又想着这其中种种,他少不得要向七少报备一声。这样默默行驶了一段路,眼见着车子驶向了督军府,潘青延就见卫戍队长范子承等在门口,他停了车,摇下车窗,问:“出什么事了?” 范子承面无表情的向车子里望了望,见沈蔷薇安然无恙的坐在里面,才说:“没什么,七少还在等着,快进去吧。” 沈蔷薇在心里将说辞全都斟酌了一番,却不知怎的紧张起来。临到了院子门口,就见丫鬟纷纷拥拥的走出来,扶着她进了院子。 沈蔷薇晃眼一看,就见院子里系起了彩绸和松柏枝,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滟滟的带着一缕喜气。 丫鬟为她开了门,苏徽意原本坐在沙发上看书,见她进来,就将书合上。淡淡问:“乔云桦回去了?” 沈蔷薇见他面上神情淡然,就恩了一声,脱下大衣随手递给丫鬟,才说:“我这次非要赶着过去,确实存了点私心。” 她说着,就走过来坐在了侧面的沙发上,见苏徽意连戎装也没有换,就问:“你也是才刚回来么?” 苏徽意抬眸看了她一眼,才说:“军务繁忙,我比你早回来十分钟左右。”他说着,就挥了挥手,丫鬟见状,就纷纷走了出去。 转眼厅里就只剩下二人,沈蔷薇踌躇了半晌,才说:“我刚才跟乔云桦提了个要求,让他给我一个乔家小姐的身份。” 苏徽意闻言,轻轻的点了点头,像是颇为赞赏的说:“这个要求提的真不错。” 他勾唇笑了笑,看向沈蔷薇,淡淡说:“他们乔家一窝子汉奸,你赶明儿将自己写进他们家族谱里,我在抓他的时候,估计要连带着你一起抓。” 沈蔷薇明知道他说的是气话,这些权衡利弊她确实没有考虑到,只是事到如今,她哪里还有选择?就说:“我总不能一直以一个没有背景的姨太太在苏家生活,那样我会被欺负死的!不过是名义上的事而已,七少这也要管么?” 苏徽意抚了抚额,说:“你如果想要一个倚靠,我自可以为你去找一个德才兼备的人家。乔家与我们苏家从来都是两派,如果你以乔家小姐的身份嫁进来,父亲只会对你更加忌惮。” 沈蔷薇听着这几句,明明苏徽意是为她着想,可她心中一阵阵别扭,忍不住就说:“七少为我找的人都是苏家的旧识或者属下,到时候我还不是任凭你的父亲处置?” “那你找了乔家的人,父亲就会有所忌惮了?”苏徽意目光沉沉的看着她,又说:“你别忘了,乔云桦是乔家的幼子,可他是个什么下场,你刚才不是看到了么?” 沈蔷薇只觉得浑身发冷,眼前的这个男人太过冷静睿智,总能在自己洋洋得意的时候给出致命一击,往往结果还是一阵见血的。 可她这次偏要辩个是非出来,就说:“依着乔云桦犯得案子,只怕换做别人,早就死了十次八次了,而他却还活着,这就说明乔家有与苏家分庭抗礼的能力。” 苏徽意不置可否的笑笑,说:“是啊,乔家是首屈一指的富室豪绅这不假,可自古有句话,叫做逆水流鱼,官和商就是水和鱼,这里面的生存法则不会变,那就是商家是鱼,离了官家的水根本就活不了。” 他摩挲着左手上包着的纱布,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从来都是时势造英雄,在这乱世当中,有钱固然好,但是如果有权,就等于有钱。这其中的事情太过复杂,我就不说给你听了。” 沈蔷薇默默想了想,才说:“我知道,你又何必给我举例子,我父亲不就是政治的牺牲品么?我算是想明白了,如果没能力抗衡,最后只能被强者打倒,在这个乱世里面,强者定出黑与白,从来没什么道理可讲。” 苏徽意却也不说话了,他垂着眼,静静看着桌上云纹的茶盏,那茶烟袅袅缭绕着,空气中溢满龙井的清香,只是此刻闻起来,竟就微微品出一丝苦。 隔了半晌,他才说:“你父亲的确是政治的牺牲品,但这其中的关键,归根究底,是他与老爷子的私怨。这些年来,两人明里暗里的斗,你父亲受国会拥戴,大家一致要选举他做内阁总理。原本他是可以与老爷子分庭抗礼的,可他却贪心不足,不惜与扶桑勾结。” 沈蔷薇不妨听到这些旧事,心中无法接受。可她了解苏徽意,知道他不会说谎。只是这样残忍的真相由他说出来,竟让她失望透顶。 她起了身,一言不发的就上了二楼。中途忍不住想,原来自己所有的沉静与伪装,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总会被他轻描淡写的瓦解掉! 她开了卧室的门,直奔到床上去,想着父亲母亲,这一瞬间心绪好似并不坚定,苏徽意那几句话还言犹在耳,好似一声声闷雷,狠狠的砸在耳畔,竟就让人理不出头绪。 她忍不住就抱着枕头下了楼,却见厅里灯光雪亮,苏徽意仍旧安静的坐在沙发上,正神态如常的抽着烟。 见了她下楼,就吐出一口烟雾,问:“你拿着个枕头,是要做什么?” 沈蔷薇一边往出走,一边说:“我觉得我住在七少的房间不太合适,就想去客房住,正好七少你在这,我也算是与你打过招呼了。” 苏徽意见她开了厅门,就似笑非笑的说:“总共就一间客房,床上也只够我一个人住,没有你的位置。” 沈蔷薇听他这样调侃自己,一时也辨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就回了头,平静的说:“我去客房住,七少自然要回你自己的房间住。” “你要去客房住,那是你的意愿,不是我的。”苏徽意慢悠悠抽了口烟,泰然自若的向后靠了靠,才继续说:“我没有同意跟你换房间,你要么乖乖上楼睡觉,要么就在客房的地上打地铺,你自己选。” 沈蔷薇点点头,忽而就犯了倔,说:“那我去偏厅打地铺。”她说着,就拿着枕头出了门。 苏徽意也不拦她,而是不疾不徐的按了电铃,丫鬟很快走了进来,就听他吩咐说:“把所有的被子毛毯枕头,和一切御寒的东西都拿到这里来。” 那丫鬟不免有些诧异,却不敢耽误,当即就出去准备。也不过片刻功夫,几个丫鬟陆陆续续的将丝绒被和毛毯接连拿了进来,整整齐齐的堆在了沙发上。 沈蔷薇紧随其后进了门,她身上没有穿大衣,此时已是冷的直打哆嗦。就沉下脸,问:“七少这是做什么?” 苏徽意疲倦的抚了抚额,淡淡说:“我忙了一天,这会儿真是困得不想动,索性遣了丫鬟把行李被褥都拿过来,我就在这沙发上睡了。” 他稍缓了缓,又说:“你不是说要跟我换房间么?现在客房给你腾出来了,你早点过去休息吧。” 沈蔷薇明知道他有心戏弄自己,却懒得理会,拿着枕头上楼去了。才走上楼梯口,就听得苏徽意极是悦耳的一声笑,只是笑声过于低微,很快便消散在暗夜苍凉中。 十(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第二日一早,沈蔷薇就掐算着时间起了床,她因着昨日没有睡好,精神自是极差。眼见着天还没有亮,她就开了灯,坐在梳妆台前,默默出着神。 直到厅里的落地钟“当当……”响了六下,就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待到了门口,果然是刘妈的声音响在外面,“小姐怎么起这么早?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沈蔷薇勉强的恩了一声,说:“我没事,就是睡不着。”刘妈就“哦”了一声,说:“我去给小姐做些吃的去。” 沈蔷薇听着刘妈迈着步子下了楼,不觉一阵阵头疼。后背也生出许多黏腻的汗来,她想着昨晚风尘仆仆的回来后,只顾着与苏徽意闹气,连澡也没有洗。 这样想着,就出了卧室。见楼梯口站着两个卫戍,在走廊暗色的光晕里,不过两个石像一样的影子。 她走了两步就进了浴室,本能的反锁了门。打开灯,但见宽敞的房间,里侧摆放着偌大一个白瓷浴缸,上面包着一层清透的玉石,宽有五厘米。莹润清透的质地,与白瓷交相辉映,极是雅致华丽。 底座则镶嵌着黄金,仔细去看,竟是雕琢着惟妙惟肖的四条龙,各个气势如虹。 沈蔷薇打开水龙头,不过片刻,室内已经笼罩在了热气氤氲中。她试了试水温,就换下衣服进了浴缸。热水轻轻的熨帖在肌肤上,浴缸边缀着的玉石平滑细腻,又是温润中带有一丝凉意,这样泡在里面,只觉得全身彻底放松下来。 她静静泡了片刻,直到天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照进来,轻薄如霜似的映在地上,室内湿气缭绕,朦胧去看,仿若置身仙境。 她原本想要洗头,眼见着洗发水放在了另一侧的洗手台子上,她只得起了身,脚下湿漉漉的,又摸不到浴巾,扶着浴缸勉强走了两步,伸手一摸,也不知抓了个什么装饰物,才要借力向前走,却不想脚下一滑,猛的朝后跌下去。 她慌张的“啊”了一声,身体就直直的撞进了浴缸里,只听得扑通一声,溅起半人高的水花。她的小腿卡在了浴缸上,而整个上半身仰躺着浸在水中,热水霎时侵入鼻子里,她还不及屏息,已经灌了好几口水。 只觉得头脑发沉,还好那一丝残存的本能在挣扎着,右手不停的在浴缸里摸索,试图找到漏子。胸前越来越满,那种令人窒息的恐惧袭上来,只是身体过于僵直,好似感受不到手臂在动。 隐约触到了漏子,手指使不上力气,缓慢麻木中按下去,感觉到水在一点一点自身体上流走。只是太过幽静,恍惚看上面,镜子一样的水波粼粼。 她要死了么?只是合上了眼,脑中思绪也跟着凝滞下来,天地之间安安静静的。 隐约听见几声杂乱无章的响动,像是夏夜里的蝉鸣,又像是灯泡骤然碎裂的声音。恍惚间感受到有人把她捞起来,整个人像是缩在了温热柔软的巢穴中,感受到风、还夹杂着一丝热意。 唇角忽而覆盖上温软的东西,有灼热气息缓缓充斥进胸腔,搅得胸口翻腾起来。隐约呕出几口水,脑中有轻薄的一丝念头闪过,试着睁开眼,就见晨光熹微,苏徽意一张脸近在咫尺。 他额前的碎发是湿漉漉的,滴答着落在笔挺的戎装上面,而他却皱着眉,深潭似的眼中透着股让人看不懂的神色,仿若寸草不生的沙漠,只余下孤寒。 她大口大口的喘息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本能的勾住了他的脖颈,低低抽泣了起来。 苏徽意像是叹了一声,说:“有时候真是恨不得不去管你,怎么好好的洗个澡,也能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沈蔷薇晃眼见身上包着被子,这才想起自己没有穿衣服,就瑟缩着收回了手。苏徽意也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出了房间。见一众丫鬟等在门口,就挥了挥手。 刘妈得了令,当即迈着步子就跑进了卧室。见沈蔷薇合着眼虚弱的躺在床上,她忙走到衣柜前,拿了件睡袍出来,为她换好。 沈蔷薇恍恍惚惚的,只觉得后背生疼,好似骨头都错了位,而右腿也是灼烧似的痛。鼻端和耳朵被水这样一浸,也是酸酸涩涩的难受。 家庭医生孙博谦带着护士匆忙走了进来,护士拿出呼吸器罩住沈蔷薇的口鼻,孙博谦为她量过体温,确定身体没什么异常后,这才缓缓出了口长气,一面吩咐护士为沈蔷薇清理口鼻,一面又为她挂了吊瓶。 这样忙活了足有一个小时,刘妈在一边焦急的看着,却不敢吭声。眼见着沈蔷薇沉沉睡过去,孙博谦才出了房间,见苏徽意正等在门口,他心中了然,忙说:“七少放心,沈小姐没什么大碍。就是身上磕伤了,找个中医为沈小姐仔细检查一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就没什么问题了。” 苏徽意点点头,说:“辛苦孙叔了。”他说过,就转头吩咐潘青延,“送孙叔回去。” 孙博谦客气的笑笑,随着潘青延朝楼下去。苏徽意又吩咐身旁的侍从官,“去找个骨科的大夫过来。”随手掏出怀表,见已经早上九点多,回头看了眼卧室,就迈着步子下了楼,走了出去。 临到了下午,沈蔷薇才醒了过来,此刻神思清明,不由想起早上那闹剧一样的事情,只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 转眼见云清守在一旁,正拿着个绣花绷子,认真的绣着。沈蔷薇撑着身子起来,云清见她醒了,忙就将绣花针插在绷子上,起身扶着她靠坐在床边。 云清试探着说:“小姐饿了吧?刘妈熬了些粥,我这就去给你端过来。” 沈蔷薇点点头,转眼看向窗外,就见天色暗沉沉的,隐有雪花零星的落着。她问:“几点了?” 云清为她掖了掖被子,说:“三点多了。”沈蔷薇又问:“今儿没有人找我么?” “二姨太和六小姐上午晌过来看了一眼,再就是乔家派了人过来,送了好些东西。礼单在刘妈那里搁着呢。” 沈蔷薇恩了一声,云清见状就走了出去。隔了半晌,刘妈就“笃笃”着步子进了房间,沈蔷薇一见了她,就问:“嬷嬷,乔家的人有说什么吗?” 刘妈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说:“这次是乔家大少爷过来的,大帅不在,是二公子招待的,具体说了什么不知道,只是听差抬了好几个大箱子到咱们院子来,只说是送给小姐的。” 她一面说,一面自袖子里掏出礼单来。沈蔷薇匆匆一看,见是些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还有古董花瓶若干。皆是和璧隋珠,价值不菲的东西。 沈蔷薇握着礼单默默想了片刻,正想要掀了被子下床,右腿却是一阵刺痛,疼的她忍不住“哎呦”了一声。 刘妈急匆匆起了身,说:“小姐哟,你就别乱动了,大夫说了,小姐只是磕伤,在差那么一毫厘,你这小腿就折了。” 沈蔷薇看过去,就见小腿内侧赫然肿着一个青紫的大包。她问:“什么时候能好?” 刘妈说:“大夫说怎么样都要将养一个星期。” 沈蔷薇想着如今是月初,那方语嫣说话间就要进门,她哪里还有时间继续拖着?合上眼平躺到床上去,眼前漆黑一片,就什么也不想理会了。 直到了晚饭的时候,刘妈端了几样清淡的小菜上来,沈蔷薇食不知味,却硬是吃了一碗粥,又将刘妈熬的中药一口气喝了进去,那苦涩的药汁充斥在嘴里,直欲让人作呕。 刘妈见她这样,就劝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这腿上的病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好的,小姐还是静下心来,慢慢将养吧。” 沈蔷薇用手抚着胸前,眼睛里覆上一层水雾,那声音好似都在发抖,“原本都这样艰难了,偏偏这时候还作死似的把腿磕伤,我真是没用!” “我没有时间了,如果方语嫣在我之前进门,我就算进了苏家的门,也永远会被说是后娶进门的姨太太!” 她忍不住流下泪来,哽咽着说:“怎么就这么难?嬷嬷你说,我不过就想在结婚这件事上占个上风而已,怎么就这么难?”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苏徽意才自军部回来,他连衣服也没有换,直接进了小楼,往二楼卧室去。 刘妈正站在门口,见苏徽意一身风雪未拂,只觉得伤感,竟就忍不住叹了一声,说:“七少,我知道你心中是有小姐的,只是造化弄人,这些个缘份和命一样,从来由不得心。我眼见着小姐这些日子一步一步走过来,倒像是变了个人,七少也是看着她长大的……你们两个,怎么偏就是这样的缘分。” 她摇了摇头,又说:“我们小姐如今无依无靠的,还请七少怜惜怜惜她,叫她别难为自己了。” 苏徽意闻言,面上没什么表情,安静的站在原地默了片刻,才推门进了卧室。 里面黑漆漆的,慢慢往里走,却见床头亮着纱罩灯,泛着水波似的流光。沈蔷薇靠坐在床上,细碎的光点点覆在她脸上,眼眸里倒好似缀了星子,极是雪亮。 十(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她见了苏徽意,就笑了笑,说:“都这个时间了,怎么还跑过来?” 苏徽意见她双目红肿,却竭力对自己笑着。就顿了顿,才坐在了床边,淡淡说:“今儿我去军部,听了件挺好的事情,你想不想听?” “是什么事儿?” 苏徽意勾唇笑了笑,说:“乔云桦的爷爷是国会的政要,他下午的时候通电全国,正式收你为异姓孙女,因为你马上要嫁进苏家,这老爷子特意请了北边的人过来,要为咱们俩做证婚人。” 沈蔷薇抬眼看了苏徽意一眼,轻声说:“昨晚你与我说的那些很有道理,这件事确实是我太莽撞了。” 苏徽意默然片刻,才说:“其实你以这个身份嫁进来,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多了乔家做倚仗,我们苏家这些豺狼虎豹做起事情来,才会有些顾虑。” 沈蔷薇见他神情淡然,像是并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眉宇之中透出冷漠疏离,她心思烦忧,就说:“我知道这次我是借了乔家的势,可乔家的人未必不是心怀鬼胎,他们也是反过来利用我,让我成为他们攻击苏家的棋子。” 苏徽意不在意的笑笑,“总归苏家与乔家多有嫌隙,也不差你这一桩了。” 他抬眼若有所思的看向她,淡淡说:“其实,乔家这步棋走的是大错特错。你以乔家小姐的身份嫁进来,做什么事都会被贴上标签,父亲想要找出你的错处,去攻击乔家简直易如反掌。” 沈蔷薇仔细想了想,只觉得浑身发冷,转眸去看苏徽意,见他坦然的看着自己,眸光如同寸草不生的沙漠,干涸的只余下漫漫枯寂。 她怔怔的看着,竟不知该说什么。 苏徽意也沉默下来,两个人各坐一边,好似中间隔着个无形的玻璃,将两个并无交集的空间生生拼凑在一处,连空气都变得逼仄,狭小的让人心中发慌。 那一盏珍珠似的纱罩灯轻盈的亮着,只是暗夜枯长,一切都是徒劳罢了。 沈蔷薇说:“这件事是由我引起的,其实我不过是存了个私心,想着只要有了好的身份,你们苏家这些人就不会欺负我,轻慢我。我没有想过乔家会这样大张旗鼓,如今我把事情弄复杂了……” 她的声音变得哽咽,“我就是这样,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又偏不服气,所以总是弄巧成拙。” 苏徽意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抽搐,却说:“一个连洗澡也会出事故的人,确实也没什么事情,是能够做好的。不过,你有时候聪明起来,也让人很是头疼。” 他起了身,说:“你休息吧。” 沈蔷薇见他转了身朝外走,那处光线黑漆漆的,将他的身影笼在里面,模模糊糊的。她不由就喊了一声,“你先别走。” 她因着太过激动,竟就牵动了小腿的伤,疼的她倒抽了口气。却顾不得,只说:“婚礼能不能如期举行?” 苏徽意没有说话,迈步走了过来,拿眼一扫,见她小腿上硕大一个包,就说:“腿伤成这样,估计没半个月好不了,看来婚礼只能取消了。” 沈蔷薇原本并不看重这些形式,她虽然心中总想着要压方语嫣一头,却并不是为着哗众取宠,只是不想自己从头至尾都是可怜兮兮罢了。 纵然她是怀着报仇的心思嫁给苏徽意,可一想到要嫁给他,心里仍有一丝残念在苟延残喘着,恨不能圆满一点,让人心存幻想。 可是骤然听到苏徽意不痛不痒的说要取消婚礼,竟就忍不住冷笑起来,说:“七少这是什么意思?” 苏徽意坐在床边,与她只隔着半人的距离。他声音淡淡的,“明天我就娶你。也不需要请什么人,就只有咱们两个,从这个门到那个门。简简单单的,没有婚礼,你愿意么?” 沈蔷薇一怔,明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此刻倒像是不会伪装一样,缓了缓心神,才说:“那我不是亏了?六姐说了,嫁给你好处多着呢,怎么到了我这里,万事都要从简?” 苏徽意慢悠悠的“哦了一声,说:“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等你好了再说。” 他说着,就起了身。沈蔷薇下意识的抓住了他的手,说:“我没说我不愿意。” 苏徽意神色如常的看了看她,又转眸看向自己的右手,勾唇浅笑,说:“就算你愿意,也不用表现的这么明显吧。” 他话中满是调笑,沈蔷薇不由就红了脸,赶紧松开了手。苏徽意见状,就说:“早点睡吧。” 沈蔷薇躺倒在床上,只觉得心跳一下快过一下。她竭力平静下来,听着苏徽意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不由就叹了一叹。 第二日一早,刘妈就带着几个丫鬟过来敲门,沈蔷薇昏昏沉沉的起了身,她因着没有睡好,所以精神极差,勉强的说了声,“进来。” 就见刘妈喜滋滋的先进了门,说:“小姐,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可不能贪睡了。” 她说着,陆续进来几个丫鬟,手里端着一应洗漱用品。因着沈蔷薇的腿伤,这一番洗漱就花费了近一个小时。 喜娘为她化了妆,又盘了个嫁娘发。刘妈在一旁看着,竟就不自觉的抹了泪,“这时间过得真快,转眼的功夫,小姐也嫁人了。” 沈蔷薇不免也有几分伤感,只是这样的日子,她并不想哭哭啼啼的,就笑了笑,说:“七少呢?” 刘妈揩了揩眼角,说:“七少在厅里等着呢。” 沈蔷薇想着今天这样的日子,心里总是不能置信,好像一瞬间经历的种种,都恍如隔世。 转顾窗外,天刚刚亮起来,不过是最寻常的一个早上,成群的飞鸟落在院子里的枯树上,那院墙是暗青色的,衬着这古旧院落,仿若时间退回到旧时,远远近近都是苍凉的。 直到换好了喜服,小丫鬟就下了楼,不过片刻的时间,苏徽意就走了进来,他今日穿着黑色长衫,衬的眉宇极是柔和俊美,这样看着,就只是个自滚滚红尘中走来的翩翩佳公子。 沈蔷薇不由想,如果他不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或许就该是这样一副样子吧。可惜他是天生的王侯将相,这样儒雅俊郎的一面,只是他浓重岁月里最淡的一笔,待到天明时,公子还将卫国去,大抵就是这种心境了吧。 眼见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这一刻的思绪万千,像是走马灯一样晃过。恍惚间已经被他打横抱起,不由转了脸看过去,见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的道:“从前竟不知道,你这样胖。难不成是腿上长了个包,连人也变沉了?” 沈蔷薇听他这样打趣自己,就转过脸去。感受他的呼吸轻轻浅浅的拂过脸颊,不自觉就心跳加快起来。 不过才出了小楼,院子门口的侍从官就齐齐点燃了炮仗,噼噼啪啪的震天响。青红色的烟雾直直蔓延上去,原本这样的热闹最是俗气,看在沈蔷薇眼里,却是另一种感觉。 苏徽意转头看着她,只是淡淡的一个侧颜,好似美人图,轻轻的绘上几笔,便是姿容绰约的美人。那翡翠的耳坠子垂在脸颊边,衬的肌肤更是白如霜雪。 他抱着她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虽然并没有宾客,两侧却整齐的站着苏徽意的近身卫戍和侍从官,他们纷纷上枪行礼,以最庄重的模样送上祝福。 原本以她的身份,嫁进来只能住偏房,苏徽意却仍旧将她抱回了小楼,一路不疾不徐的回了卧室。 他把沈蔷薇放到床上,刘妈和着几个丫鬟就纷纷走了进来,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个托盘,放着花生红枣一类的东西。 沈蔷薇见他每样都拿了一些,撒在了床边。这些旧式的习俗她还知道些,不过是寓意“早生贵子”一类,她想着苏徽意这样一个人,竟能耐着心做这些,不免就笑了笑。 苏徽意见状,就说:“原本依着旧俗,礼要繁复很多,你的腿还伤着,我抱着你行礼并不方便,索性就将其他的省掉了。” 沈蔷薇低低恩了一声,就见刘妈带头领了丫鬟出去。苏徽意将床头柜上放着的红色天鹅绒盒子拿起来,轻轻打开,就见里面放置着一对美玉无瑕的翡翠镯子。 他将盒子递给沈蔷薇,沈蔷薇接过,不由就怔了怔,她轻轻将翡翠镯子拿在手上,触感温润平滑,而质地端的是细腻通透,翠色仿若要溢出水来,极是饱满充盈。一看便知是上乘的翡翠。 她正看的出神,就听苏徽意说:“这一对龙石种翡翠镯子是我母亲的陪嫁,你收着吧。” 沈蔷薇一听,就说:“这样珍贵的镯子我怎么能要?你拿回去,我不要。” 苏徽意淡淡道:“送给你的,你就收着。难道我的东西会咬人不成?” 沈蔷薇却不说话了,她想着从前旧俗里有这一项,是说母亲婚前要送女儿一对翡翠镯子,寓意婚姻美满。只是不知苏徽意送她这个,是有心还是无意,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苏徽意起了身,平平常常的看着她,说:“时间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吧,我先走了。” 沈蔷薇恩了一声,就见他阔步走了出去。转而看向那一对翡翠镯子,心无端的就沉了下去。 十(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因着苏家是旧式门庭,规矩极多,二姨太太掌着家,诸多事宜全都要她操办。以至于一早上就起了床张罗,临到了九点多,她又去了主宅伺候着苏苼白吃药。 如今苏苼白年老体迈,又多病缠身。遂将军部的事全权交付给了苏徽意,每日这个时辰,就在书房里练字看书。 二姨太见他这样专心致志的练字,就在一旁不声不响的磨着墨,侍从队长贺朝明敲了门进来,恭敬的说:“大帅,七少已经离开了。” 苏苼白握笔凝神,不过随意恩了一声。才说:“这个老七,平日里我总教导他要学规矩,现在倒好,他自成一格,有自己的规矩,我现在是老了,管不了了。” 他这一番话说的平平仄仄,偏生听在人耳朵里,又透着股深不可测来。二姨太知他甚深,就笑了笑,恭维的说:“老爷子哪里是管不了?您是不愿意去管罢了。” 苏苼白堪堪写了一个“目”字,仔细端详了片刻,似是无意的说:“现在乔家掺和进来,咱们苏家这盘棋需要推倒重新下了。” 二姨太见贺朝明默默立在一边,原本他是苏苼白身边最得力的人,所以二姨太说话从不防备他,就说:“这事真是弄巧成拙了,原本我还担着心,想着那沈蔷薇如今有乔家撑腰,她嫁进门该怎么操办,现在倒好,老七不声不响的在院子里放了几挂鞭,人就算进了门了,倒省了咱们不少心思。” 苏苼白也不说话,只心无旁骛的写着字,二姨太也习以为常,就兀自说下去,“现在乔家还想着为沈蔷薇大操大办,咱们苏家是不耐烦敷衍他们了,索性就随他们去。赶明儿方语嫣进了门,对她也算有个交代。” 苏苼白笑了一声,将笔搁在架子上,负手走到了沙发前坐下,慢悠悠道:“方家也好,乔家也罢,既然进了咱们苏家,就得按照咱们苏家的规矩来。” 二姨太惯会讨巧,当即捧了茶递过去,说:“老爷子说的是。”苏苼白看了她一眼,却没有伸手去接,只说:“我倒是低估了沈蔷薇,现在她把乔家牵扯进来,本事这样大,难保不再做出什么事来,你身为当家主母,没事也该苛责苛责她,让她学学规矩。” 这一句“当家主母”让二姨太心里乐开了花,想着沈蔷薇身份不比从前,倒叫她不好出手。就笑了笑,说:“老爷子放心。” 暮色将至,白光一寸一寸褪去,远远的,就见几朵灰蒙蒙的云彩,空中洋洋洒洒的飘着鹅毛似的大雪,直将整条街都掩盖其中。 原不过是条旧街,寥寥几家旧商铺,那门口的招牌被冷风吹的呼啦啦作响,隐约透着几分寂寥。而街对面的茶楼内,却是人声鼎沸,极其热闹。 苏子虞闲适的坐在二楼的包厢内,身上穿着件旧式长衫,随行跟着的只有一个便衣听差。但见台子之上一个女子抱着把琵琶,咿呀吟唱。端的是声音柔软,媚态尽显。 苏子虞看的津津有味,直到那女子一曲唱罢,他才拿起桌上茶盏,浅尝辄止般轻抿了一口,那茶因是新茶,极是清香袭人,闻之倒让人神清气爽。 他正细细闻着,便听得一声娇笑,“哟,三公子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苏子虞闻声识人,只是笑了笑,说:“红玉这是怪我了?我一向事忙,今儿才得了空就跑过来看你,你还要挑理么?” 那阮红玉明知道他们这些贵公子心思最是难测,此刻也不敢继续犯矫情,就款款的走过去,坐在了苏子虞身侧,说:“红玉哪里敢怪三公子?说起来,红玉这条命都是三公子救下的,三公子心地善良,捧了我在这里唱评弹,让我有了今天,我心里感激您还来不及呢。” 苏子虞侧首去看她,那眉目轻轻一挑,就说:“难得的是你这样聪明,我怎么会不怜惜你?上次的事情原也怪不得你,是父亲诚心搅我的局,你帮着我笼络那特使,是个大功臣。我今儿过来,就是给你论功行赏来了。” 他说完,就随手拿起桌上的锦盒递给阮红玉。那阮红玉原本心里直发慌,听他这番言语,越发拿不准他的用意。 她接过锦盒,却没有打开,只勉强笑了笑,说:“三公子这是折煞我了,那个特使的死归根究底也与我有关,要不是我太过大意……这件事我难辞其咎,怎么好收您的东西?” 苏子虞挥了挥手,不在意的说:“从前你拿的也不少,怎么现在倒犯起嘀咕来了?” 阮红玉就尴尬的笑了笑,将盒子拿在了手里,说:“那我就谢谢三公子了。” “红玉,你要知道,在这风月场上混迹的女人,最大的忌讳就是三心二意,脚踏两只船。” 阮红玉诧异的看向苏子虞,见他悠然自得的坐在那,目光浅浅淡淡的落在她身上,无端的让她害怕起来。 就说:“三公子这话红玉听不懂,红玉原本只是一介乡村农妇,有幸被三公子救下,加以赏识,才能走到今天。红玉没有别的心思,只希望凭借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帮助三公子。” 苏子虞闻言轻声笑了笑,说:“我不过随意说一说,你倒是急着给我表衷心。”他缓了缓,又说:“说起来,我救下你也算是机缘巧合了,你如果论起感谢,还是要谢谢我那位七弟妹。” 阮红玉抬眼看向他,说:“我知道自己能有今天,都是拜沈小姐所赐,如果不是她,我这一辈子也挤不进这富贵场中。” 苏子虞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像是失了说话的兴致,默默地看向台子之上。隔了半晌,就听见廊子里传出脚步声,紧接着包厢的帘子就被掀了起来。 苏子虞转头去看,见来人是乔云桦,就笑了笑,说:“乔少爷,真是好久不见了。”他一面说,一面打量了几眼乔云桦,又说:“看来我那七弟没少让你吃苦头。” 乔云桦一向注重外表,虽说生死门里走一遭,将养了两天,就又恢复了纨绔子弟的派头。但见他西装革履,衣着光鲜。 他先是扫了一眼阮红玉,才苦笑一声,客气的说:“三公子就别揶揄我了,这次是我命大,也亏着三公子为我多方游说,我才能这么快出来。” 苏子虞挥了挥手,阮红玉忙就起了身,依着旧礼福了福,款款走了出去。 苏子虞扫了一眼乔云桦,问:“乔少爷有印象么?” 乔云桦与他对视一眼,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苏子虞朝楼梯上望了望,就见阮红玉窈窕着步子慢慢走着,他不由就啧啧称赞,“单就一个背影,也是风姿绰约,只是混在这娱乐场中,过于俗气了。” 乔云桦也转了头去看,却说:“不过一个姿色平常的女子,怎么就得了三公子这样高的赞誉?” 苏子虞摇了摇头,意味深长的说:“你可别小看了她,本事大着呢。” 乔云桦是何等的聪明,手底下养着的又都是并非等闲的能人,早已经将平家军派来的特使遇刺一事了解的透彻,此时闻听苏子虞这几句,就恍然大悟的点点头,说:“她是七少的人?” 苏子虞轻声笑了笑,淡淡说:“她是老二的人。”顿了顿,转过头看着乔云桦,似笑非笑的说:“这女的大有来头,曾经留学东洋,还是名牌军校毕业的。隐藏着一身好本事,装起可怜来,那真是人畜无害,可一旦拿起刀来,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角色。” 乔云桦不由就皱了皱眉,苏子虞看在眼里,又说:“这位阮小姐,之前是以农妇的身份,待在你为沈蔷薇安排的那处农家里,也算是将了你一局。” 乔云桦平复了下心绪,才说:“二公子真是深藏不露,连我的人都瞒过了。” “这样想想,沈蔷薇那丫头命还真是大,一面是父亲和老二要杀她,一面又被咱们两个算计。”苏子虞说着,就见台子下一片喝彩声,原来那说书人正讲到极精彩的一处,引得台下掌声雷动。 他随意扫了一眼,又说:“我最近因着军火费的事儿十分头疼,你应该也听说了,父亲下令枪决了黄司令,这摆明了是杀鸡儆猴做给我看!我现在是如履薄冰,好在你出来了,平家军那边的事你看着办。” 乔云桦沉默片刻,才说:“三公子,我如今过得也是艰难,一面是家中老爷子施压,另一面是七少看的紧……我知道三公子筹备军队需要大量的资金支持,我手里有两个矿产,这次三公子救我出来,作为报答,两个矿产我一并送给三公子。” 苏子虞笑着点点头,说:“乔少爷快人快语,我就先谢过了。”他说完,就起身理了理袖口,“这时间也不早了,今儿是新媳妇儿进门,苏家规矩多,我得赶紧回去应个卯,少陪了。” 乔云桦也起了身,客气的说:“三公子慢走。” 眼见着苏子虞阔步走了出去,乔云桦复又慢条斯理的坐下,他看着台子下一派的喧嚷热闹,也不知怎的就心烦意乱起来,当即一个抬手,就将桌子上的茶杯挥到了地上,骤然摔了个粉身碎骨。 十(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临到了晚上八点钟,刘妈就端药进了卧室,见沈蔷薇平躺在床上,动也不动。她轻声说:“小姐,该吃药了。” 沈蔷薇原本只是合眼眯着,见刘妈正要开灯,就说:“嬷嬷别开灯。”刘妈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就走到床边,问:“小姐这又要做什么?” 沈蔷薇干脆不说话,拿了药碗大口大口的将药汁喝干净。才说:“我今儿乏的很,这就要睡了。” 刘妈明知道她是身为新妇不好意思,面上却是不露,默默收了碗出去。沈蔷薇躺在床上,直直的看着天花板,室内虽没有开灯,隐约可见一层薄霜似的光,浅浅的映照在吊灯之上。 那吊灯是个花朵形状,含苞待放的垂下来,花枝四散,一条一条雨滴似的水晶轻轻的荡着。 她默默看了片刻,忽而听见院子外传来汽车压过地面的声音,转向窗外,就见两团雪亮的车灯晃过,也不过一瞬,就消失在暗夜中。 院子里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听那阵仗,许是苏徽意回来了。沈蔷薇只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那心跳声扑通扑通的震耳欲聋,直搅得她头脑发昏。 她想着如今结了婚,虽然之前两人有言在先,可到了这一刻,想着苏徽意那些真情假意,愈发的心慌不止。 可终归只是她自己的焦虑不安而已,耳畔寂静无声的,并没有脚步声,卧室里也没有那个高挑颀长的身影。 她轻轻合上眼,明明心里该归为平静,可是却无端的伤感起来,长夜漫漫,大抵只余下这一声叹息了。 朦朦胧胧的睡过去,隐约感受到小腹绞痛,不由就睁开了眼,随手打开纱罩灯,四壁冷冷清清,连窗外的夜风都好似在凄厉的吹着,泠泠的响在枯长的夜里。 这冬日的半夜,时间无端的被拉长。 她捂着肚子在床上翻来覆去,这会儿身上倒好似疼的没有力气,只得撑着身子起来,伸手按了按床边的电铃。 丫鬟小竹很快进了卧室,见沈蔷薇面色惨白,额头溢满汗珠,当即就被骇了一跳,说:“沈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沈蔷薇虚弱的说:“我肚子疼的厉害。” 小竹吓得脸色发白,忙说:“您等着,我这就去找医生过来。” 沈蔷薇恍惚中见她跑了出去,连卧室的门都没有关。隐约感受到走道里的冷风袭来,禁不住就打了个寒噤,她想着这些个事情,总觉得自己突如其来的腹痛没那么简单。 只是不知道又是谁将魔爪伸向了她,竟就是这样的迫不及待!走道里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抬眼去看,见刘妈和着云清急匆匆的进来。 刘妈“哎呦”了一声,“小姐这又是怎么了?” 沈蔷薇不由就苦笑出声,刘妈焦急的拿手绢给她擦额头上的汗,又说:“才刚我们过来,瞧见七少那屋子还亮着灯,像是在开会,要不要去知会他一声?” 沈蔷薇明知道刘妈的心思,就说:“知会他做什么?难不成他过来了,我这肚子就不痛了么?” 刘妈一时被顶的哑口无言,就恨铁不成钢的叹了一声。沈蔷薇只觉得腹部绞痛的厉害,不由就说:“嬷嬷,我好疼。” 刘妈慌得为她揉着腹部,只是手忙脚乱着,着急的直跺脚。走道里又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沈蔷薇晃眼一瞧,就见打头的人是苏徽意,他身上还穿着戎装,瞧那模样,倒像是很疲惫。 他看了一眼沈蔷薇,才吩咐刘妈,“给她穿好外衣。”刘妈不敢耽误,忙就挑了件皮毛大衣替沈蔷薇穿好,苏徽意见她半眯着眼,一副直欲哭出来的样子,就打横将她抱起来,一言不发的朝外走。 一路出了院子,汽车早已等在了门口,苏徽意将沈蔷薇放在了后座上,自己则坐在了她身侧。司机见状,立时就踩了油门,风驰电掣的直奔向医院。 期间沈蔷薇一直依偎在苏徽意胸前,她腹痛难忍,好几次都忍不住轻哼出声,直欲晕过去。 苏徽意垂眸去看,见她蜷缩着身子,明明痛的厉害,却只是咬着唇竭力忍着。他伸出手臂环抱住她,感受到她的身子在簌簌发抖,不由就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转顾窗外,依然是漆黑夜幕,长路之上点点灯火阑珊,不过是暗夜中一丝不明亮的孤星罢了。 沈蔷薇此刻倒好似疼痛中生出一点念头,她说:“我从前不知道,现在慢慢懂了。原来我想活下去,这么难。”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最平常的一次闲谈。苏徽意嘴角微微抽搐,也语气平平的说:“不过被使了一次绊子,就发出这样的感叹,以后还怎么在苏家这摊浑水里走下去?” “我哪里是发出感叹,不过是随意发发牢骚罢了。”沈蔷薇勉强笑了笑,又说:“有时候想想也挺有意思的,每走一步就跌一跤,偏就生了一副弱不禁风的壳子,每次都是伤痕累累的。” 苏徽意淡淡说:“兔子与虎豹的区别就在于前者生来就是弱者,如果不想被吃掉,只能接受生存法则。” 沈蔷薇竭力抬起头来,仰视着苏徽意的眼睛,说:“可惜兔子天生就没有反击虎豹的能力,除了被吃掉,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苏徽意见她眸子里闪动着流光,就这样倔强的看着自己,不由就顿了顿,才说:“怎么会没有路走?你这只聪明的兔子不是找了猎人帮忙么?” 沈蔷薇一怔,将头抵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问:“七少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乔家?” 她问完就合上眼,隔了半晌,才听到苏徽意的回答,“有什么区别?无论是我还是乔家,在你眼里,不都只是猎人么?” 沈蔷薇感受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沉稳的跳动着,就像是他这个人,无论在怎样一种境地下,都可以将情绪转为平淡,然后在慢条斯理的表达出来,那么的让人捉摸不透。 直到汽车开到医院门口,侍从官就先跑进去通知医生,苏徽意亲自抱了沈蔷薇进去,值班的医生三五成群的涌过来,眼见着是这样紧要的病人,忙就将沈蔷薇推进了病房。 苏徽意坐在了走廊的座椅上,林宁见状,就说:“七少,沈小姐这边估计要等很长时间,您要不要先去贵宾室休息一下?” 苏徽意点点头,起身揉了揉额角,才说:“你去查一下是谁做的。” 侍从官引着他去了三楼的贵宾室,他伏趴在沙发上,也不过片刻功夫就睡着了。只是心中思绪万千,睡的并不安稳。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睁开眼,就见天光已经蒙蒙亮。他起身走出贵宾室,一路下了二楼,走道里站着一排卫兵,见了他皆是立正行礼。 林宁端立在门口,恭敬的说:“七少,沈小姐已经脱离了危险期。”他顿了顿,“医生说,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引起的。” 苏徽意没有说话,透过病床的玻璃窗朝里望了一眼,见沈蔷薇正睡着。就说:“准备一下,回官邸。” 林宁当即去安排,苏徽意站在窗前抽了根烟,才转身下了楼,走出了医院。 回到督军府后,苏徽意直接去了餐厅,正赶上一家子吃早饭,那二姨太见了他,忙就招呼他坐下吃饭,又吩咐丫鬟添菜。 苏徽意同苏苼白打了声招呼,才坐下去。那苏苼白平平常常的恩了一声,拿起手边的报纸细细看起来。 坐在一侧的苏青阳见状,就不怀好意的笑了笑,说:“老七,我听说昨儿蔷薇那丫头身体不舒服,被你送到医院去了。她没事吧?” 丫鬟接连上了几道小菜,苏徽意随意扫了一眼,就拿起银筷子去夹近前的小菜,淡淡说:“医生说只是吃坏了东西,没什么事。” 二姨太一直在留意苏徽意的表情,见他神色如常,就轻轻叹了一声,颇为怜惜的说:“蔷薇那孩子体质太弱,总是要闹点小毛病,没什么事就好,等下我吩咐厨房做些补品送过去。” 苏徽意淡淡说:“那就多谢姨娘费心了。” 二姨太知道他这不冷不热的性子,就笑着客气了两句,那苏青阳说:“原本按照旧俗,蔷薇那丫头得一早就过来给父亲敬茶吧?偏就进了医院,这算个什么事儿?” 苏徽意听他话里话外的挑拨,干脆就放下了筷子,抬起头看向苏青阳,说:“二哥这话倒是点醒了我,蔷薇平日的吃食都是自厨房来的,偏巧赶在这个节骨眼进了医院,倒好像是有人刻意为之,二哥不妨给个建议,我应该从哪里着手去查?” 因着是二姨太太管家,平日里各房的吃食都是有婆子向她提前报备的,此刻听了苏徽意这一番话,摆明了是意有所指。 苏青阳顿了顿,方说:“我不过随意说一说,况且父亲又没有挑理,七弟何必这么认真。” 二姨太不由就瞪了他一眼,说:“蔷薇出了这样的事,谁也不愿意看到,你倒好!竟会说些风凉话,没得给我添堵惹事!” 苏徽意眼见着这一屋子戏精,干脆就起了身,对着苏苼白说:“父亲,军部事忙,我就先走了。” 苏苼白依然在看着报纸,闻言就随意的恩了一声。苏徽意对着二姨太礼貌的一点头,就阔步走了出去。 十(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沈蔷薇睡到下午才醒过来,一睁眼,见病房内空无一人,就又合上了眼,此刻已经感受不到腹痛,只是身上没什么力气。这样眯了一会儿,脑中却是纷纷杂杂的。 撑着身子坐起来,伸手摸了摸右腿上的包,感觉痛意渐消,又试探着轻轻动了动,又是一阵撕扯似的疼。 转顾窗外,见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她喊了声,“嬷嬷?” 果然刘妈和着云清推门走了进来,沈蔷薇见她们神色各异,不由就诧异的问:“出什么事了?” 刘妈皱着眉往门口看了一眼,沈蔷薇看过去,就见方语嫣款款的走了进来,她得体的笑了笑,说:“沈小姐终于醒了,我可等了你好长时间了。” 沈蔷薇不想她会过来,就挥了挥手,示意刘妈她们出去,才对着方语嫣客气的说:“方小姐,真是不好意思,快请坐吧。” 那方语嫣见病房内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就袅袅婷婷的坐在了沙发上,她今日穿着身斜襟的天青色旗袍,极是修身苗条。 沈蔷薇打量了她一瞬,只是静默不语。方语嫣自旗袍里掏出手绢来,皱了皱眉,说:“我最不喜欢来医院,那股子消毒水的味道太重,熏得头脑发昏。” 她发过牢骚,那目光才幽幽的在沈蔷薇身上转了一圈,忍不住就笑起来,“沈小姐,你说你如今挤破头进了苏家,以为可以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可谁承想老天都跟你做对,不是摔伤就是进医院,真是天生的落魄命。” 沈蔷薇并不将她这几句奚落当做一回事,只笑了笑,说:“我不过是个贱丫头,日后还要仰仗着方小姐多照顾。” “你既然已经进了门,我自然会好好待你。”方语嫣刻意放缓了语气,听起来倒好似连后槽牙都咬碎了。 她说着,就起身走到了床边坐下,伸手握住沈蔷薇的手,和颜悦色的说:“沈小姐,你是个聪明人,很多事情不需要我明白的告诉你,你也知道该怎么做。如今你先进了门,管它什么姨太太少奶奶,以后我就管你叫声姐姐。” 沈蔷薇忙说:“哪里能乱了规矩?方小姐是主母,我自然要恭恭敬敬的服侍你才对。” 方语嫣见她这样伏低做小,倒好似十分怜惜她,就说:“沈小姐是个命途多舛的人,如今这样也是不容易,你别看着我平时张扬跋扈的,这些个人情冷暖我也明白。” 她稍缓了缓,又说:“你也知道,我与七少是政治婚姻,没什么感情基础,我也不巴望着他喜欢我,只是看着我不厌烦也就是了。” 沈蔷薇见状,就说:“方小姐怕是误会了,外人只当是七少对我有情,其实不然,七少只是顾念着从前的旧情,那时我父母亡故,他看我无依无靠的,才提出把我留在身边照顾。那些个外人津津乐道的事,全部是捕风捉影,说到底,不过是苦楚不足以为外人道罢了。” 方语嫣细细打量她两眼,就见她泰然自若的看着自己,竟也没有哭哭啼啼的装可怜,就笑了笑,说:“总归日后我们是一家子,只管彼此好好相处就是。” 沈蔷薇点点头,方语嫣倒好像变了个人一样,拉着沈蔷薇说了好些贴心的话,不过都是些场面上的事情,沈蔷薇少不得要打迭起精神来敷衍。 直到了天黑下去,方语嫣才告辞离开。沈蔷薇因着精神不济,便躺在床上又睡了过去。隐约听见有人推了门进来,她恍惚中睁开眼,却见乔云桦随着刘妈走了进来。 她坐起身,问:“你怎么来了?” 乔云桦牵强的笑了笑,就坐在了沙发,说:“我现在是你名义上的哥哥,哥哥来看住院的妹妹,在合情合理不过,就是说到七少那里,也是过得去的。” 沈蔷薇笑了笑,说:“那么请问哥哥来这里找我,是为了什么?” 乔云桦避开她的目光,双手插在裤子口袋,漫不经心的问:“你就这样嫁给七少了?乔家原本要为你大操大办的。” 沈蔷薇知道乔家人的嘴脸,就说:“替我谢谢你们乔家老少,现在有这个身份就够了。就算我大操大办,也不过是个二房的姨太太,这些形式上的事,我现在已经不执着了。” 她稍缓了缓,抬头看着乔云桦,说:“以后苏家算计我的时候,一定会连带着你们乔家一起,我是不是做错了?不应该把你们乔家搅进来?” 乔云桦不置可否的笑笑,说:“蔷薇,你又何必说这些试探的话?如今你是孤立无援,不论乔家有怎样的目的,对你都没有坏处,你需要乔家的助力,乔家也需要你来与苏家抗衡。说白了,就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 “这些个阴谋手段真是层出不穷,那时我被追杀,你们都想要我手里的东西,不惜差点逼死我!现在我嫁进了苏家,是不是就成了你手里的一把刀?” 乔云桦不去想她话中的讥讽,他神色如常的说:“我是有目的,但也没有那么卑鄙。” 沈蔷薇冷笑了一声,说:“是啊,你不卑鄙,如果你是像苏子虞那样的人,我也就不会心寒了!偏偏在我最难的时候你帮过我,可也是有着龌龊的目的!现在想想那些伪善的笑,真是半点也不坦荡!” 她说着,连目光也一寸一寸冷下去,“现在乔少爷,不想要那对蔷薇胸针了么?” 乔云桦从容的笑了笑,极是坦然的说:“我当然想要,但那东西在七少手里。之前费了那么多心思都没有拿到,以后就更拿不到了。” “乔少爷真是坦荡的无耻!”沈蔷薇突兀的笑了笑,说:“索性这层皮被我掀开了,这样才好说话,不是么?” 乔云桦轻声笑了笑,说:“蔷薇,苏家的浑水不好蹚,你有功夫来撕我的皮,不如想想,怎么在苏家立足吧。” “乔少爷这是寻求合作的态度么?”沈蔷薇轻轻向后靠了靠,慢慢说:“我是需要乔家的助力,可本质上不过是向你们乔家要了个身份,七少有句话没有说错,他日你们乔家落了难,我这个小姐的身份不仅没用了,反而还要受连坐之罪,那不是很无辜么?” 乔云桦着意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说:“既然诚心合作,我就先跨一步,沈小姐希望乔家怎么做?” “也没有什么,我就是有点好奇,你们乔家家大业大,到底是为了什么非要得到我的信物?我父亲留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乔云桦不自然的挑了挑眉毛,语气平静的说:“知道太多对你没有好处,沈小姐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沈蔷薇听他回答的这样敷衍,想着从头至尾苏徽意也没有提过一句关于信物的事,她虽然好奇,也只得搁下不提。 她说:“乔家与苏家的恩怨我不感兴趣,只是我如今一步一个坎,走的实在辛苦,那些个小阴谋手段我参悟的还不透彻,就想请乔少爷给我出出主意,清清路。” “这个容易,还有什么要我做的?”乔云桦说着,那轻佻的眼睛就在她身上转了一圈,说:“沈小姐弄成这副样子真是我见犹怜,不如我去厂子里给你打一副铠甲穿身上吧?” 沈蔷薇忍俊不禁的哼了一声,说:“乔少爷有十八般武艺,最是敢作死,你还是给你自己打一副预备着吧。” 乔云桦轻声笑了笑,才站起了身,说:“时间也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了,七少奶奶。”他潇洒的对着沈蔷薇笑了笑,就转身走了出去。 沈蔷薇默默坐着,脑中思绪万千,她想着以后要走的路,只觉得浑身发冷。转顾窗外,外面正飘着大雪,那雪鹅毛似的盘旋着,衬的天光白寥寥的,远远的看过去,好似置身在冰雪世界。 她因着没什么胃口,晚饭也只是随意吃了两口,眼见着已经九点钟,走道里安安静静的,她躺在床上,听着耳畔呼卷的风声,不过是吹过枯树的沙沙声,又像是夏夜的青虫蠕动的声音。 隐约听见有人推了门,不由就起了身去看,灯光霎时亮起来,却见是刘妈拿着药碗走了进来,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就问:“小姐这又是哪里不舒服么?” 沈蔷薇轻轻摇了摇头,平静的问:“嬷嬷,方语嫣这两天就要进门了吧?” 刘妈叹了一声,说:“小姐这又是发什么傻?” 沈蔷薇幽幽笑了起来,“我就是突然想起来,有点好奇,苏徽意大婚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我记得他订婚的时候,隔得远远的,我都看见了喧天的礼炮,等他结婚的时候又会是怎样的热闹?” 她说的平平静静,好似只是随口提一提,心里也并不当做一回事。只是这样说完,环顾四周,那一种辨不出是孤独抑或是哀伤的情绪袭过来,倒好似让她冷的厉害。 她接过药碗,将苦涩的药汁一口吞下,抬起眼看刘妈,“嬷嬷,我想休息了。” 她躺下去,习惯性的阖了眼,只是漆黑一片,连思绪都飘远了。 十一(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其后的几日,沈蔷薇身体逐渐好了起来,连腿上都消了肿,只是走起路还是不免一瘸一拐。苏徽意没有来看过他,只是侍从队长潘青延每天过来一次。 沈蔷薇也并不当做一回事,只是如常过着日子。这天早上,她才刚由刘妈扶着下了床,就见苏子虞出现在了病房门口。 她知道这人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也懒得敷衍他,但见他好整以暇的走了进来,就问:“三公子怎么过来了?” 苏子虞见她穿着身宽松的长衫,那长衫是暗青色条纹式的,穿在她身上十分的老气。在转眸看她的气色,忍不住就说:“才刚嫁为人妇,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样子?老七不要你了?” 沈蔷薇听他这几句冷嘲热讽,倒是十分淡然的做派,慢慢说:“三公子专门过来,应该不是为了看我热闹的吧?” 刘妈扶着她走了几步,小腿隐隐作痛,她顾不得,只是机械似的往前走,这样心里才有了一丝慰藉。 苏子虞默默看了她半晌,才说:“我还真就是来看热闹的,老七明儿就娶方语嫣进门了,偏你还这副样子,真是没有看头。” 沈蔷薇干脆不再说话,借着刘妈的力在房中来回走了两圈,才坐到了床上。 苏子虞幽幽扫了一眼刘妈,不怀好意的笑一笑,说:“沈小姐,你说你原本挺聪明机灵的一个人,怎么总是被算计?” 沈蔷薇不妨听到他提起这个话题,就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说:“三公子应该最清楚不是么?” 苏子虞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说:“你的缺点在于,对外人过于防备,而对身边的人,又过于放松。” 这话一出,不光沈蔷薇一怔,刘妈更是气急败坏,只是碍着他的身份,不好发作,在一旁气的干瞪眼。 苏子虞忍不住笑起来,说:“沈小姐还是应该擦亮眼睛,好好看一看,待在自己身边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他话中的意思在明显不过,沈蔷薇不由就皱了皱眉。转眸看他,见他只是神色坦然的看着自己,心中愈发的半信半疑起来。 从前的旧人只有刘妈、林伯和云清,早些日子,她不欲让他们跟着担惊受怕,给了钱让他们回家去,最后只有林伯独个离开。 而刘妈对她忠心耿耿,这样一想,只有云清……会是她么?抑或只是苏子虞的挑拨? 这样胡乱的想了片刻,就见苏子虞已经起了身,绅士的与她告辞,“原本我是来看好戏的,不过现在看来,我是高估你了。” 临到了晚上,大雪又簌簌飘起来,病房内亮着灯,刘妈因着苏子虞那几句话,一直都是心事重重的。 沈蔷薇看在眼里,就说:“嬷嬷别去想了,那个苏子虞说话不可信,我并不信他。” 刘妈哽咽着说:“我倒不是替自己辩白,只是想着,若真是小姐身边的人出了问题……” “嬷嬷!”沈蔷薇低喝了一声,随即说:“这事儿以后都别提了,只当没有听过,记住了么?” 刘妈知道此事可大可小,就忙不迭的点点头,说:“小姐,都这会儿了,你还不吃点东西么?” “我不饿,等饿了再说。” 刘妈听她这样敷衍,明知道她心里迈不过那个坎,就说:“小姐但凡使点手段,七少也不至于到现在了还跟你呕着气!唉,小姐就是太倔了。” 沈蔷薇自嘲的笑了笑,说:“嬷嬷怎么就知道他在跟我怄气,你之前不是哄我说,他最近都忙着么?” “如果不是怄气,依着七少的脾气,早就过来看小姐了,许是他送你来医院的那天晚上,小姐又说了什么话,惹他伤心了。” 刘妈说着,忍不住就叹了声,“我瞧着七少真是顶好的一个人,从前只觉得稳重睿智,偏又带着那么一股子傲气劲儿,说话派头那都是一等一的出挑!这样的一个人,小姐可别去伤他的心。” 沈蔷薇不由就红了脸,嘟囔着,“嬷嬷真是的,年岁都一大把了,说话怎么这么直接?” “就是因为我年纪一大把,见过的人、懂得事情都比你多,我们那一辈的人,年轻时候没得选,家里安排了嫁给谁,就是谁的管家婆。偏就是这样过下来的人,想一想这一辈子,才更要劝你惜福。” 沈蔷薇垂下眼,沉默着不说话了。 刘妈知道小姐又犯了倔,就起了身,为她掖了掖被角,说:“小姐休息吧,我就在隔壁,饿了的话就喊我一声,我就过来。” 沈蔷薇恩了一声,就躺倒在床上,转眸见窗外大雪纷纷,心就变得平静下来。 直到关了灯,世界就在眼前黑了下去,她合上眼,只觉得困意席卷而来,不过如同猫儿打盹儿,那睡意注定只是浅寐。 长夜漫漫,岁月枯长,仿若这一秒已经预见了其后几十年的人生,注定了是煎熬。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隐约间像是听到了远处的鞭炮之声,可睁开眼,不过是四壁白墙,窗外的雪依然飞卷着,像是初春的棉絮漫天飞舞。 沈蔷薇撑着身子下了床,慢慢走到了窗前,就见大雪鹅毛似的砸下去,织出浓浓的雪幕,街道对面不过寥寥几个人影,绒雪一层一层覆上去,很快就变成一个个模糊的影子。 她默默看了片刻,才喊了声,“嬷嬷?” 刘妈一早就准备好了热水,听了这一声呼唤,就端着水盆走了进来。先是为沈蔷薇擦了身子,来回折腾了几次,又拿了热水袋给沈蔷薇热敷。 直到了天色大亮,沈蔷薇忽而说:“嬷嬷,我今天要出院,你去告诉门外的侍从一声。” 刘妈一听,当即就大惊失色,说:“小姐又要做什么?今天可是七少和那个方小姐结婚的日子,你要是这个节骨眼回去,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沈蔷薇平静的说:“我知道我越是这样做,就越是让人憎恨和讨厌。可那又怎么样?即使我委屈求全,处处讨好,这些人不是依然存着心要我不好过么?” 她转头看向窗外,“既然早晚要面对,不如就这个时候去见识见识。嬷嬷,让云清去乔云桦家的洋行,给我拿几套漂亮的衣服来。输人不输阵,我也得收拾齐整了,才好见人。” 到了早上十点多,督军府外的汽车将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远远的,就见门口立着两排的卫兵,各个荷枪实弹的严阵以待。 对每一位宾客都仔细检查过才会放行,另有卫戍守在大门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严密布防。 车子堵塞在最后面,司机眼见着前面的车水马龙,就说:“姨奶奶,宾客太多了,估计要等上很长时间才能进去。” 沈蔷薇不耐烦听到这个称呼,却也不愿意去说,转头看了眼这阵仗,就说:“新娘子已经进门了吧?” 那司机听这一句醋味十足,也不敢接茬,只说:“姨奶奶,要不要我去通报一声?” 沈蔷薇恩了一声,那司机见状,忙就下了车,在车流里面穿梭而过,与门口的卫兵说了几句,那卫兵朝这边张望了两眼,就转身进了门去通报。 不过片刻,卫兵就走了出来,与司机说过几句,司机又跑了回来,说:“姨奶奶,那卫兵说,让咱们先在门口等一下。” 沈蔷薇不由冷笑一声,司机发动了汽车,几个卫兵疏散了半天,车子才开到了门口。刘妈看着这场面,不由就怜惜的看了眼沈蔷薇,见她只是神色如常的看着,心中更是滋味难辨。 约摸过了半个小时,宾客已经陆续进了门,唯独沈蔷薇一直被拒在外,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 听差在门口又放了炮,想来是夫妻礼成,沈蔷薇坐在车里,看着鞭炮齐鸣,那青红的烟雾一时竟就刺痛了眼睛,她想起几天前自己嫁进门的场景,忍不住就自嘲的笑了笑。 她开了门下车,刘妈“哎呦”了一声,忙就跟着下了车。沈蔷薇抬眼看着朱漆的大门,就从容的迈着步子上了台阶,卫兵拿枪一拦,说:“姨奶奶,大帅吩咐了,等到婚礼结束,您才能进去。” 沈蔷薇拍了拍身上的灰,淡淡说:“这炮仗都放了,我还不能进去?” 她才说完,就听身后有人喊了她一声,回头去看,就见乔云桦稳步走了过来,未语先笑,“难得见你打扮的这样漂亮。” 沈蔷薇白了他一眼,就见乔云桦掏出帖子递过去,说:“这个人是我的妹妹,我带她进去,无可厚非,如果大帅发了怒,只管推到我身上。” 卫兵不敢违背大帅的指令,见状就说:“乔少爷可以进去,姨奶奶却不能进。” 沈蔷薇转顾乔云桦,平静的说:“你进去吧,我回车上等着。” 她转过身,将脊背挺得直直的,不去想那些令她难堪的事,只一步一步优雅的下了台阶,开门上了车。 隐约听见有戏曲声绕过古门辗转而至,咿呀中混着铿锵有力的声线,竟就是西皮流水的,将一段戏本子隔着沉重岁月,娓娓道来。 车窗外的雪簌簌落着,雪帘时浓时淡,和着女子一声声唱词,好似素手拨弦,以雪为琴,于天地之间,附和这一曲,不过是最俗套的戏码罢了。 十一(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转眼已是日暮时分,天色已然转为深蓝色,像是遮了层柔滑的绸缎,而大雪如珠子似的落着,就仿若是缎子上绣好的梨花纹样。 汽车上已经覆了厚厚的雪,督军府朱漆的大门乌泱泱的人来人往,看在沈蔷薇的眼里,全都是不相干的人影。她安静的坐在后座上,竟就一动不动的,车内寂静无声,谁也不敢说话。 冷风自车门的缝隙透进来,钻进骨子里,带起冷彻心扉的寒意,只是默默无声着,好似连身体也变得麻木不仁,任凭这狂风哀嚎,大雪漫天。 一个听差匆匆走到了车前,司机忙将车窗摇下,那听差说:“二姨太太说,请姨奶奶去正厅。” 沈蔷薇缓缓眨了眨睫毛,转顾窗外,不过是寒霜冷雪,孤灯残夜罢了。 她下了车,由刘妈搀着一步一步走进去,督军府内一派喜色,随眼可见的大红灯笼,廊柱之下挂着彩灯和松柏枝,各处的门前又织了彩绸拦出花网来,这一派的绯色缭绕,潋滟中流光溢彩。 她驻足站在廊下,那风呼啦啦的在耳畔游走,隐约夹杂着锣鼓喧天,一阵一阵在游廊里穿梭。 抬眼见那赤红色的灯笼,上面绘着雍容华贵的牡丹,被雪亮的灯泡一衬,好似要跃纸而出,那样真实饱满。 回首望去,长廊的石板上染着层水波似的红光,她站在这古境悠然中,好似将旧时光都走了一遭。 缓缓呼出一口气,寒夜风凉,那样的冷。 正厅内的热闹还没有散,院子里搭了防雨棚,里侧搭了戏台子,正有曼妙婀娜的戏子唱着戏,台下零星坐着几个人,兴味盎然的看着。 沈蔷薇一路朝里走,迈步进去。就见厅中权贵云集,高朋满座,皆是金陵政权上的要员及家眷,杯觥交错间一派的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苏家的人自是应酬的一丝不漏,与一众好友相谈甚欢。 二姨太迎了过来,热络的抓着她的手,轻声说:“好孩子,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沈蔷薇笑了笑,说:“还要谢谢姨娘惦记着我。” 二姨太着意看她一眼,就笑着一点她的额头,说:“你个倔丫头,这样的日子还偏要过来,真是气人。” 苏军几个女眷见了她,纷纷上前与她打招呼,因着今日这样的日子,也不好待她太过热络,彼此寒暄几句,就各自散了。 沈蔷薇并不喜欢这样的热闹,厅里人多且杂,二姨太忙着招呼应酬,也兀自去了。她在厅里坐了片刻,只是不见苏徽意,想着他如何的春风得意,倒觉得自己没趣,也就起了身出去。 却见苏芳菲携着几个女孩子有说有笑的过来,见了她也没有丝毫诧异,说:“好你个小蔷薇,都这个时间了。你才过来,原本我还想着让你去会会方语嫣呢。” 沈蔷薇知道她是随意说笑,就笑了笑。苏芳菲自然的拉过她,说:“老七和方语嫣在会客厅呢,我带你过去瞧瞧。” 她一面说,一面就拉着沈蔷薇朝会客厅去。厅里开着门,不过寥寥几个人,却都是些在国内举足轻重的权贵,苏苼白原本正谈笑风生着,转眼一瞥沈蔷薇,不由就皱了皱眉。 好在这样的场合,大家惯会做戏,那几位政要一见沈蔷薇,彼此交谈几句,闻听是苏徽意新娶的姨太太,就称赞几句。 原本这些人都是三妻四妾的,因此并不当做一回事,继续说笑谈天。 苏徽意正与对面的高官说着话,晃眼一瞧,就见沈蔷薇袅袅婷婷的走了过来,她穿着身淡青色的长裙,领口及袖子皆是白色织花蕾丝,因是收腰的款式,更衬的纤腰不盈一握。 她走到近前,将手中高脚杯一伸,说:“我祝七少和七少奶奶,白头到老情意长,相濡以沫度终身。” 苏徽意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淡淡说:“真是难得你连这样的场面话都说的出来,既然这么有兴致,不如去跟七少奶奶说,这类的祝词,她喜欢听,我却不喜欢。” 他说完这一句,就与她擦肩而过。 沈蔷薇侧首去看,不过是他颀长的背影,他今日穿着纯黑的燕尾服,款式是时下正流行的新郎装。 恍惚看着他渐行渐远,两人之间横亘着的复杂情愫,只余下轻叹。 直到了月影逐渐褪去,督军府的热闹才慢慢散了,按照苏家的规矩,新妇换过衣服就要来为长辈敬茶,沈蔷薇由苏芳菲拉着去了正厅。 但见苏苼白已经坐在了上首,他将浑浊的眼一抬,不过简单的扫了沈蔷薇一眼,竟就让她本能的汗毛竖立。 二姨太惯会做场面上的事,当即拉了沈蔷薇站在一边,压低声音说:“之前因着你住了院,也没有给老爷子敬茶,今儿就随着你们家七少奶奶,一同给老爷子敬一杯吧。” 沈蔷薇听她客气的这几句,就说:“多谢二姨娘想的周到。”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听差来报,说七少和七少奶奶过来了。沈蔷薇抬眼看过去,就见苏徽意与方语嫣一前一后进了门。 方语嫣穿着件绯红色织锦圆襟旗袍,长至盖过脚踝,下摆绣着梅兰竹菊百花纹样,密密匝匝缠覆着,端的是百花齐放,只衬一人之美。 因着旗袍只开了低衩,行动并不方便。苏徽意就回过身去,唇角含笑对着方语嫣伸出手去,那方语嫣霎时红了一张脸,将手放到他掌心用力握住,就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二姨太太见状就若有似无的笑了笑,往前走了几步,伸手一挥帕子,端立在一侧的丫鬟就纷纷上前,将托盘递到方语嫣面前。 苏芳菲与沈蔷薇原本站在后面,见状就轻声说:“一会儿你也过去,怎么样都别落人话柄。” 沈蔷薇知道苏家人多规矩也多,总归一样做不好,平白的又让人看轻。她点点头,心上却是如擂鼓一般。 苏徽意神态如常的坐在了下首的座椅上,那方语嫣不敢耽误,端起白釉暗刻龙纹茶盏,得体的走了两步。 待到苏苼白对面,就依着旧礼福了福,双手捧着茶盏递出去,说:“父亲,请用茶。” 苏苼白和颜悦色的接过,掀开茶盖轻轻抿了一口,就将茶盏放在紫檀桌上,拿起桌上放着的精致锦盒递给方语嫣,说:“以后你与老七一定要相敬如宾,为苏家开枝散叶,相夫教子,才算是尽了本分。” 方语嫣嘴角衔着得体的笑,双手接过锦盒,含羞带怯的道了句是。 苏苼白的姨太太而今只余下四位,除却风头正盛的二姨太和六姨太,内眷中还有三姨太与五姨太。 这两位姨太太不得宠,因此被安排坐在中间的座椅上,眼见着热闹散去,她们两个面面相觑着,彼此都没什么兴致。 今次苏徽意结婚,除去远在美国的五小姐没有回来,其余几个公子爷和着四小姐一家都到了场。因着平日关系淡薄,几个兄弟姐妹不过说些场面话,过来应个卯。 此时方语嫣敬过茶后,苏苼白就说:“今儿折腾了一天,你们也累了,都早点回去休息吧。” 众人一听,就纷纷起了身准备出去。却听二姨太说:“老爷子,咱们蔷薇身为新妇,一早就等在一边要为您敬茶呢!” 苏苼白略一沉吟,却是没有说话。二姨太见状,就对着沈蔷薇挥了挥手,沈蔷薇心内虽然不乐意,到了这个节骨眼,也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 丫鬟端了托盘递过来,她拿起茶盏,但见苏徽意皱了皱眉,她的心咯噔一下。转顾苏苼白,但见他鹰似的一双厉眼。 却也并不害怕,直接跪在了他面前,双手捧着茶盏慢慢递过去,说:“父亲,请用茶。” 她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不由的抖了抖,倒像是害怕,又像是愧疚,抑或是掺杂其中的一丝勉强,她分辨不出。 只是这个不上不下的当口,苏苼白却只是摩挲着手指上那枚镶金的青阳翡翠扳指,并没有要接的意思。 沈蔷薇明知道他会给自己难堪,面上却不露,安静的举着茶盏等着。 厅内静悄悄的,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就是这样的安静之中,却响起突兀的一声,“哟,一大家子都在呢!老爷子怎么单单就忘了我?” 但见门前出现了个婀娜多姿的身影,正是怀孕月余的六姨太,她穿着件水蓝色的紧身旗袍,行走间满是妖艳的妩媚,只是太过矫情做作,满身都是风尘气。 苏苼白一见了她,不由就发了怒,“你来这里做什么?雪天路滑的,明知道自个儿怀着孕,还敢这样就过来,真是没有规矩!” 原本苏苼白是对着六姨太发脾气,却不知怎么就碰到了沈蔷薇捧着的茶杯,“砰”的一声,茶杯骤然碎地,茶水霎时溅了沈蔷薇一脸。 因是温茶,沈蔷薇只觉得脸上微微有些刺痛,茶水顺着额头流下去,那茶叶片粘在脸颊上,自觉整个人狼狈无比,却越是放缓了动作,伸手抹了抹脸。 那六姨太初见这阵仗,心里跟明镜似的,当即就说:“老爷子别生气,我这就回去了。” 苏苼白也不理她,只是对着沈蔷薇说:“我这一上了年纪,反而却毛手毛脚的,好孩子,真是委屈你了。” 十一(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沈蔷薇抬起眼,扯着嘴角笑了笑,说:“父亲,我能嫁进苏家,成为您的儿媳妇,这是我莫大的福气,我要谢谢您,同意我嫁进来。” 她说完,自托盘上又端起茶盏,依然双手捧着递过去,“父亲,请用茶。” 苏苼白着意打量了她一眼,这才和蔼可亲的笑了笑,伸手接过茶盏,喝过一口,才说:“蔷薇,今日匆忙,没有给你备礼,明日父亲再补送你一份。” 他乏力的挥挥手,说:“起来吧。” 沈蔷薇原本小腿的伤还有好,此时跪了太久,竟就起不来身。苏苼白起了身,拍了拍衣袖,说:“我累了,这就散了吧。” 随着苏苼白阔步走后,一家子人也陆续走了出去。沈蔷薇这才扶着桌子慢慢站了起来,回头时,就见厅内人烟尽散,只余下孤灯一盏,和她单薄的影子。 拖着步子走出去,等在门外的刘妈见她这副样子,忙就将大衣披在她身上,安静无声的抹着泪。 沈蔷薇从头至尾都是沉默的,直到回了正房的院子,因着“七少奶奶”进门,小楼自然有了新的主人,丫鬟引了她去偏房,一路走过,都是一派喜色。 偏房内是一色的旧式装修,卧室是新房的布置,原本就是为沈蔷薇准备的,只是一直空着,乍一进去,很是冷清。 丫鬟开了灯,就见室内皆是中式的家具,刘妈扶着沈蔷薇坐到了床上,床边搭着水红绫的帐子,绯色的纱幔薄如蝉翼一般,荡在床边,轻飘飘的。 沈蔷薇换过衣服,就躺在了床上,说:“嬷嬷,你也累了一天了,去休息吧。” 刘妈知道小姐受了委屈,此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就拿了热毛巾敷在她的膝盖上,说:“这毛巾等凉了就赶紧拿下来。” 沈蔷薇就倦倦的合上眼,恩了一声。隐约感觉困意袭上来,倒像是极为疲倦,朦胧之中就要睡过去,却听见卧室的门被推开。 她不想睁开眼,只轻声说:“嬷嬷帮我把毛巾拿出来吧,我困得厉害。” 等了半天没有回音,只感觉到被子被掀开,那温热的毛巾被拿下去。她不由就动了动,却听见一声,“既然还没有学会站立,就不要想着往前走。” 沈蔷薇当即睁开眼,就见苏徽意坐在了床边,正垂眼看着她膝盖上的青痕。屋内没有开灯,只是镂花的窗子透进些许光亮。 沈蔷薇没想到他会过来,此时倒不知该说些什么,干脆就沉默下来。 苏徽意开了床头小灯,一双寒涔涔的眸子在她脸上慢悠悠转了一圈,问:“你不在医院养伤,跑回来做什么?” 沈蔷薇垂下眼,闷声说:“我不想待在医院。” 苏徽意见她脸上有被烫伤的红印,就说:“巴巴的赶回来,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满意了?” 沈蔷薇不在意的点点头,“结果还是挺满意的。” 耳畔是夜风潇潇,那盏浅紫色的小灯将水红的帷幔染上一层潋滟的流光,帐子顶绣着“麒麟送子”图,两边则是“富贵花开”的纹样,密密匝匝的花团锦簇。 沈蔷薇身上穿着宽大的睡袍,长长的直盖过脚踝。她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只是身形瘦弱,无端的让人看着怜惜。 那一张清透白皙的脸上,布着点点红痕,被流光一衬,艳若桃李。苏徽意伸手抚上她的面颊,问:“疼么?” 明明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却让沈蔷薇红了眼睛。她摇了摇头,偏要回答,“不疼。” 苏徽意自口袋里掏出烫伤膏,打开盖子,用食指抹了些,轻轻擦在她的脸上。他的手上有常年握枪留下的茧子,这样摩挲着她的面颊,带起微微的痒意,她也不知怎的就抬起眼,与他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好似时间都静止了,眼前只有苏徽意的脸,被光线勾勒出美好弧度,那双眼睛黑如点漆,这样看着,竟就熠熠闪着光。 沈蔷薇把心一横,鬼使神差的就凑了过去。犹豫也不过一瞬,她的唇就贴上了他的唇。 感受到他的气息灼热的覆上来,让她很是憋闷,又不想挣脱。身上如同触了电,被这一吻惊起所有感觉。 苏徽意浅浅勾起唇角,就伸手按住她的后脑,加深这个吻。夜色逐渐浓郁,镂花的窗棂透进一缕淡青色,又好似薄霜铺了一地,只是浅浅的泛着白瓷的光。 沈蔷薇忽而推开了他,将脸撇开,说:“七少回去休息吧,少奶奶还再等着你。” 苏徽意静默的看了她片刻,才起身解开了领口的扣子,淡淡说:“你的那些小心思,我心里都清楚。只是有的时候想想,觉得挺没意思的。你休息吧,我走了。” 沈蔷薇看着他阔步走出去,忽而悲哀的发现,原来自己还是爱着他的。爱?这个字眼自脑海里闪过,竟就让她浑身都颤抖起来。 耳畔是他越走越远的脚步声,她赤着脚下了床,透过窗棂去看,就见他往小楼走去,颀长的身影在墨色的光晕下,变成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抱膝坐在了地上,将身体蜷缩在墙角,好似只有这样才能带给自己一丝慰藉。 那风呼啦啦的,她默默听了片刻,起身走回去,伏在了床上,合上眼又睁开,这样反复了几次,像是忽而厌倦了,轻轻的叹一声,可这注定是个不眠夜了。 直到了天亮,刘妈便带着一众丫鬟过来伺候,沈蔷薇一早就醒了,由着丫鬟忙活了近一个小时,她因着昨晚没有睡好,所以精神极差。 拿着个象牙梳坐在妆台前随意梳了梳头发,说:“七少和少奶奶起来了么?” 云清站在妆台的一侧,闻言就答,“还没有。” 沈蔷薇蓦地把梳子摔在了地上,一屋子丫鬟见状,都屏息以待。她自镜子里随意望了一眼,就打开抽屉,自里面拿出一个铜胎鎏金掐丝珐琅首饰盒。 她自袖口拿出个精致小巧的钥匙,拧了几下,再轻轻按开机括,盒子“啪”的一下就弹开了。沈蔷薇将首饰盒对着自己的方向,倒像是不想让人看见里面有什么一样。 云清离她最近,不过晃眼一瞧,就见里面摆着些钻石首饰,而下面有一个钻石胸针,上面密密匝匝的金刚钻,也不过才看了一眼,就见沈蔷薇自里面拿出了一对翡翠耳环。 又是“啪”的一声,她合上盖子,对着镜子兀自带着耳坠子,那耳坠子是满阳绿的翡翠,端的是质地饱满通透。 沈蔷薇带好后,对着镜子照了照,才说:“给我挑一件素净的旗袍。” 云清答应了一声,沈蔷薇透过镜子去看,就见她拿了件素白的双圆襟旗袍,领口及袖口都细细纹了花样,下摆绣着折枝梅花,素雅中又透出一点端庄来。 沈蔷薇很喜欢,因旗袍收了腰,穿上后很是合宜好看,惹得屋子里的丫鬟们齐齐赞叹。 这边沈蔷薇正照着镜子,就听院子里的婆子张妈过来请人,她站在门口,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偏要装出老妈子的款来,说:“姨奶奶,七少和少奶奶请您去吃早饭。” 沈蔷薇恩了一声,穿好大衣,就带着刘妈和云清出了偏房。原本依着苏家的规矩,都是要去正厅的餐厅里用饭的,但自二公子成家后,常常不去吃饭,慢慢的几个公子爷也都不往餐厅去,只在自己的院子里吃。 张妈引了沈蔷薇进去,就见苏徽意和方语嫣正在吃早饭,沈蔷薇客气的同他们打过招呼,就坐下吃饭。 她没什么胃口,只是做了一早上的戏,不免身心俱疲,以至于这一餐吃的极其敷衍。 方语嫣倒是笑意盈盈,偶尔看向苏徽意,竟就是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苏徽意全程一言不发,吃过早饭,就接过侍从手中的军氅,阔步走了出去。 方语嫣忙就起了身去送,沈蔷薇慢悠悠跟在后面,就见苏徽意已经走出了院子,转顾方语嫣,她自然脸色极差,一双白皙柔嫩的手使劲扯着帕子。 沈蔷薇见她今日穿着身绯红对襟旗袍,颈间带着一条黄金的项链,蓝钻石的坠子好似水滴一般,饱满的都要溢出水来。 那方语嫣见状,就笑了笑,说:“姐姐在看我这条项链?” 沈蔷薇明知道她要炫耀,还是做出夸赞的神情来,说:“少奶奶这条项链真是漂亮。” “是七少送给我的。”方语嫣一面得意,一面将坠子拿起来,摩挲在指尖,说:“这蓝钻石原也不算多稀罕,咱们国内的女人偏爱翡翠、宝石。七少知道我不喜欢这些俗里俗气的东西,特意托了人自美国给我带过来的。” 她抑制不住得意的笑笑,“全金陵只此一个,独一无二。” 沈蔷薇不由就羡慕的说:“七少待少奶奶真好。” 方语嫣见她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愈发的猜不透这人的心思。她想着昨晚的新婚夜,原本该是良辰美景,可苏徽意竟睡在了会客厅里面,连卧室的门都没有进。 她咬了咬牙,转顾沈蔷薇,见她低眉顺眼的站在旁边,当真是一副谦卑恭顺。 沈蔷薇说:“少奶奶,我昨儿晚上着了凉,现在头还晕着,就先回去了。” 说罢,依着旧礼福了福身子,方语嫣也不耐烦敷衍她,就挥了挥手中帕子。 抬眼去看,见窗外又下起了大雪,镂花玻璃窗上结出了霜花,放眼望一望,只觉得头顶阴云密布,这样寻常无趣的日子,倒让她连盼头都没有了。 十一(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时值下午,军部办公室乌烟瘴气的,苏徽意靠坐在沙发上,对面则是他的几个心腹幕僚。 那幕僚秦桐隽是个大烟枪,每次开会都是烟杆不离手,好在几个文人凑在一处,说些政局谋略,也并不觉得难熬。 会开了不过短短两个小时,苏徽意脚下已经凌乱堆着几个烟头,他站起身朝落地窗走去,外面正飘着鹅毛大雪,整个城区都是白花花的影子。 军部外面就是校场,整片的空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雪,因此时节,军官们练枪全都转为室内,一望之下,只有几个卫兵背着枪坚守岗位。 一众幕僚开会商讨关于最近政要接连遇刺事件,那秦桐隽说:“也未必是扶桑特务做的,要我说,很有可能是内部人做的,你们看看死的这几个人,看似是政要,其实不过是手里没权的文人,扶桑特务盯着他们手里几份没有价值的文件,这说的通,只是没有必要杀人灭口,目标太大了。” 苏徽意淡淡说:“秦老说的不错,能搅和出这事儿的,除了我家中那两位哥哥,还没有人有这样的胆子。” 他稍缓了缓,才走到办公桌前,自散落的文件中拿了一份出来,随意扫了两眼,上面全部都是数字。 这类的机要密电,过手的人很少。由机要文员第一时间送到他这里来,文件上都是用军用特质的胶粘好的。 他按了秘书的电话,说:“进来。” 秘书张清远很快走了进来,苏徽意将文件递给他,淡淡吩咐,“送去机要处。” 因着军部每日文件很多,张清远过手的就有上百个,早已习以为常。他斯文的说了句是,就快步走了出去。 苏徽意坐在椅子上闭目眼神,秦桐隽朝那边扫了几眼,又默默抽起烟来。几个幕僚面面相觑着,却都沉默下来。 隔了半晌,就见林宁敲门走了进来,直到近前,才说:“七少,人已经盯上了,暂时没什么动静。” 苏徽意抚额恩了一声,说:“老二最近与平家军打的火热,倒是没有辜负父亲对他的期望。现在父亲撂了这烂摊子到我手上,我是没什么耐心周旋,修建铁路这块儿让尹仲棋盯紧了,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就直接抓人。” 林宁应了一声,问:“今儿晚上刘司令家有宴会,已经送了帖子过来,七少要去么?” 苏徽意略一沉吟,才疲倦的点点头。 因着这类宴会都要携带女眷,林宁正踌躇着不知该怎么询问,却听苏徽意淡淡说:“我自己过去,不必通知家里。” 才刚过了五点,外面的天已经黑下来,刘妈推门进了偏房的厅里,在门口拍了拍身上的雪,嘴里止不住的小声嘟囔。 沈蔷薇原本在厅里看书,见刘妈这副样子,想着许是小楼里的丫鬟又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她不想去理会,就翻了一页书,安静的看着。 刘妈倒是乖觉,什么也没有说。直到了五点半,张妈就来了偏房,她原是府里的老人,眼见着沈蔷薇不得宠,免不了要奚落。 就站在门口,说:“姨奶奶,七少还没有回来,七少奶奶让我过来问您,晚饭是去餐厅吃,还是端到这里来?” 顿了顿,又说:“七少奶奶身体不太舒服,已经命人将饭送到了楼里,姨奶奶过去餐厅吃饭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就直接端过来吧。” 沈蔷薇眼见着一个婆子来耀武扬威,听她不咸不淡的这几句,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滋味,只将书一合,说:“拿到这里,以后也不需要问我,直接拿过来就是。” 张妈见她动了气,不过是个黄毛丫头成了主子,倒像是肚子里没有半分城府。这样想着,不由就笑着应了声,走了出去。 吃过晚饭后,沈蔷薇就去了浴室洗澡,开门就见偌大的空间,里侧摆着白瓷浴缸,中间隔着一张九色琉璃曲屏风,其上雕刻着山水花鸟。四角则包着青色玉石,一看便知,非同凡品。 云清早早就放好了热水,沈蔷薇试了下水温,就挥了挥手,说:“你出去吧。” 云清眼见着她脱下睡衣,就应了一声,随手将睡衣拿起来,说:“小姐,我去再拿套干净的给你。” 沈蔷薇靠在浴缸里,闻言就看了她一眼,才轻轻点了点头。 云清手心里都是汗,她攥紧睡袍尽量缓着步子走了出去。待到了门口,她朝四周望了望,确定没有人上来后,才将睡衣打开,轻轻抖了抖,就见一个赤金的小钥匙掉在了地上。 不过“叮”的一声,却让她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慌得将钥匙捡起来,拿出藏在袖口的泥模子,将钥匙印在了上面,再轻轻取下来,就见模子上印出钥匙清晰的纹路。 隐约听见浴室内哗啦的水声,忙就轻手轻脚的走开去。 沈蔷薇在浴缸里泡了近一个小时,才起了身。因着之前那次摔伤,苏徽意特意命人在浴室中铺了防滑石,又在浴缸下铺了厚厚一层地巾。 双脚踩上去,倒好似踩在云朵之上。她穿上浴袍,趿了拖鞋出去。就见云清等在门口,见了她就说:“小姐怎么没喊我?” 沈蔷薇一边朝卧室走,一边说:“我听着门口静悄悄的,以为没有人。” 她进了卧室,对着云清说:“你回去吧,我这就休息了。”云清恩了一声,关上了房门。 沈蔷薇轻着步子走到床边坐下,一颗心惊疑不定着,倒好似是没了主意。 隔了半晌,才起身走到妆台前,拿起桌上的小钥匙紧紧握在了手心,肩头在止不住的抖着,抬眼去看,暗夜漆黑,隐隐弥漫着迷雾。 她很晚才睡过去,隐约听见院子里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竟就睁开眼,趿着拖鞋走到窗子前。 就见苏徽意阔步朝小楼里走,丫鬟婆子乌泱泱一群人迎出去,远远的,就听见方语嫣娇笑的声音。 沈蔷薇隐在窗子后,背靠着墙默默站了片刻,想着苏徽意那一句,“没意思。”此刻发着怔,确实没趣。 因着得了沈蔷薇的命令,一大早张妈就派了丫鬟来送饭,刘妈看在眼里,止不住的发牢骚,“这少奶奶为了不让七少和小姐见面,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沈蔷薇无心理会,看桌上摆放着一海碗粥,并几样酱菜。眼见着丫鬟都退了出去,沈蔷薇才低声说:“这事儿恐怕没那么简单。” 她往门外瞧了一眼,压低声音说:“嬷嬷,我怀疑是有人想借着方语嫣的手给我下毒。” 刘妈诧异的瞪大眼睛,沈蔷薇看向桌子上的吃食,又说:“我想起上一次腹痛,心里总是不安,这一次张妈单独送了吃食过来,我觉得很有可能是有人想害我……” 她想着自己如今身在苏徽意的院子内,能把手伸的这么长的人只有苏苼白,只是苏家内宅多的是虎豹豺狼,难保不是背后另有人在使绊子。 她沉吟了片刻,才说:“吃食既然是张妈送来的,她又摆明了是方语嫣的人,显见是有人想要先借着她除掉我,在将罪责推到她身上……会是谁呢?” 说罢自嘲的笑了笑,“我现在就是疑心病太重,可能这饭菜里根本就没有毒。” 刘妈担忧的看着她,说:“小姐这是落下毛病了,那句话说的真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沈蔷薇轻轻点了点头,才说:“自从苏子虞提醒我后,我就在试探云清,那天我故意在她面前打开首饰盒,她看见里面有个钻石胸针。” 她顿了顿,“昨晚洗澡的时候,我故意将小钥匙放在了睡袍的袖子里。等着看吧,内鬼就快现形了。” 刘妈又恨又气,说:“这个贱皮子!也不知道图什么?!” 沈蔷薇低声说:“嬷嬷千万别露出马脚,还有那个张妈,你一定要小心她,记住了么?” 刘妈谨慎的点点头,想着小姐处境这样艰难,不由就是一叹,问:“小姐,要不要我去厨房给你做点吃的?” 沈蔷薇摇了摇头,说:“嬷嬷,你留意一下云清,就像平时一样,别让她看出来。她见了什么人,你都要来告诉我。” 刘妈应了一声,沈蔷薇冷笑一声,“希望我的想法是错的。” 才刚过了六点半,林宁就进了小楼,一路走到会客厅门口,轻轻敲了敲门,“七少。” 他推门进去,就见苏徽意自沙发上起了身,他身上还穿着昨日戎装,显见这一宿伏在沙发上睡的并不好。 林宁想着七少这几日都睡在会客厅内,只怕时间长了会搅得内宅不安宁,就试探着问:“七少,用不用搬张床进来?” 苏徽意揉了揉额角,淡淡说:“让方语嫣把东西收拾一下,到偏厅去住。” 林宁见他神情严肃,不由劝说:“就算七少不喜欢少奶奶,也不用急着赶她出去,毕竟这才刚结婚,只怕大帅那边还盯着。” 苏徽意起身往一楼的盥洗室去,闻言就淡淡说:“做了这几天的戏也尽够了,难不成我还真要跟她相敬如宾?” 林宁知道七少心中有气,此刻也不敢多说什么。见侍从官拿了换洗的戎装过来,他伸手接过,跟在苏徽意身后下了楼。 那方语嫣特意起了个大早梳洗打扮,此刻才出了门,就见苏徽意正往一楼去,忙不迭的追上去,唤了声,“七哥。” 十一(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苏徽意见她自楼梯上款款的走下来,已然是一副打扮妥帖的模样,她身上穿着件孔雀蓝的旗袍,上面稀疏绣着梅花。 人还未到近前,那一股子外国香水的味道就弥漫而来,苏徽意皱了皱眉,方语嫣早已对他这副样子习以为常,可不免心中失落,就驻足停下来,轻声说:“七哥,今儿是我回门的日子。” 依着旧俗,女儿回门是要带着夫婿的,苏徽意淡淡说:“军部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我抽不出时间,你自己回去。” 方语嫣见他语气冷淡,竟就毫不犹豫的回绝了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情。不由就红了眼,说:“我知道七少不喜欢我,如果是别的事,我就不纠缠你了,可回门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肯给我点面子么?” 苏徽意见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却是不动声色的看着她,淡淡说:“你在没有嫁给我之前,就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你应该明白,你嫁的这个人除了身份,什么也给不了你。” 顿了顿,又说:“人不能太贪心,既然我给了你七少奶奶的头衔,你也应该知道进退,不要想着再来跟我讨价还价。” 他说完,伸手拿过林宁手里的衣服,进了盥洗室。 方语嫣看着他淡漠的关上门,心里蓦然蹿出一股恨意,倒像是极度不甘心一样。站在原地缓了半晌,才转身离开。 苏徽意收拾妥帖后,就出了盥洗室,问:“那边怎么样了?” 林宁点了点头,说:“张清远昨日下班后去了趟书店,回家途中经过巷子口,又买了一份烤红薯。李主任的人守了一晚上,期间他都没有出去过。” “已经可以断定,传递消息的是那个卖红薯的摊主。” 苏徽意穿上军氅,一边往出走,一边说:“李孝文的人在哪儿?” “去了城西。” 汽车早已经等在了外面,直到两个人上车后,苏徽意才说:“把张清远处理了,做的干净点儿。” 直到了下午,特务处主任李孝文才匆忙的赶到了军部办公室,敲门进去,就见一屋子的幕僚正在开会,而苏徽意则坐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他当即立正行礼,唤了声七少。苏徽意恩了一声,却没有睁开眼。 李孝文不敢耽搁,当即说:“七少,那个摊贩今天早上去了城西的茶楼,被楼里的丫鬟春兰嫌弃穷酸,两人吵了几句,他就被老板给轰出去了。” 苏徽意这才睁开眼,李孝文继续说:“那个春兰是楼里红玉姑娘的贴身丫鬟,红玉姑娘是唱评弹的,调查说她从前是个异乡逃难过来的女子,后来被强娶做了农妇。” 顿了顿,“那时候沈小姐被乔云桦骗去了城郊,正好是阮红玉的家。后来沈小姐被追杀,阮红玉就被三公子救下,听说三公子还在城里给她置了房子。” 苏徽意沉默半晌,才说:“把人盯紧了。”李孝文道了声是,就退了出去。 苏徽意拿了根烟,兀自划开洋火,慢慢抽了一口,就听秦桐隽说:“七少,城西那位红玉姑娘我们都见过,不仅弹得一手好琵琶,唱曲儿也是极佳,那嗓子真真是不染烟火气。” 苏徽意听他这几句,不由就笑了笑,说:“看来秦老对这位红玉姑娘很是赏识,不如我将她买下来,给你做姨太太如何?” 那秦桐隽就哈哈大笑起来,“七少惯会逗我这个老头子!那红玉姑娘是三公子的人,您七少不怕,我可怕。” 苏徽意皱眉吐出烟雾,淡淡道:“我看她也未必是老三的人。” 他走到窗子前,就见夜色黑压压的直逼过来,城区内灯火阑珊,好似夏日的萤火虫,纷纷扬扬铺满了高楼大厦。 林宁疾步走了进来,待到近前,方说:“七少,孙心萍和沈仲贞不见了。” 苏徽意皱了皱眉,问:“怎么回事?” 林宁神色凝重,回答说:“是枪袭,咱们的人都死了。” 苏徽意原本想抽一口烟,伸手递到了唇边,却忽而烦躁的将烟扔在了地上,说:“封锁街道、城区,各个关卡严格排查,去偏僻的地方找,还有各租界,都要仔细的过遍筛子。” 林宁忙就应了一声,退了出去。苏徽意烦闷的抚上额角,吩咐侍立在侧的侍从官,“挂个电话给二公子,就说我有事找他。” 苏徽意走到沙发前,对着几个幕僚说:“你们现在拟一份关于修建铁路的负面言论,务必在今晚把文稿送到各个报社。” 秦桐隽略一沉吟,才说:“七少这是打算给二公子施压了?” 苏徽意此刻倒是极为淡然,他慢条斯理的坐下,将腿搭到矮几上,说:“从前我和老二也算是旗鼓相当,现在他眼见着失了势,就想来找我的不自在,我也该去会会他。” 这一屋子幕僚全都面面相觑,那秦桐隽闻言也没有说话,他知道苏家三兄弟向来不和睦,这样的互相较量是常有的事情,只是如今多了一位沈小姐,倒是成了七少的软肋。 他不由就叹一声,和幕僚一起草拟文稿。 隔了片刻,林宁就走了进来,说:“七少,二公子正在校场骑马。” 秦桐隽敲了敲烟杆,说:“这天黑成这样,才刚又下起了大雪,恐怕连路都看不清,二公子这是个什么意思?” 苏徽意却是泰然自若的站起身,穿上军氅,走到一旁去拿挂在墙上的马鞭,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林宁和着几个侍从当即跟上,才出了军部的大门,那冷风就卷着大雪呼啸而来,抬眼去看,竟就吹的人睁不开眼。 林宁当即说:“七少,现在风雪太大,根本不宜骑马。” 苏徽意上了车坐好,利落的理了理军帽,才说:“无妨。” 林宁知道七少是动了气,一时也不敢多劝。司机发动了车子,因着校场离军部并不远,车子开了两分钟左右,就到了地方。 苏徽意兀自下了车,就见整片的空地,这样望过去,长长的直看不到头。 校场外围着铁网,各处都挂着油灯,只是夜幕黑沉,这一盏盏孤灯不过是如豆的一抹光亮,在寒风冷雪下瑟瑟发抖。 远远的,就见苏青阳骑着马狂奔而来,另有侍从牵了匹马来,林宁上前检查了一番,又紧了紧马腹带子,才退到一边。 苏徽意也不含糊,当即认蹬上马,动作很是老练。 苏青阳见他过来,就笑了笑,说:“老七,你可落了我两圈了。” 苏徽意一挥鞭,连夹马腹,便纵马沿着校场跑了一圈,直到了第二圈开始,苏青阳也挥鞭驰骋而去。 大雪如同棉絮一般纷纷扬扬的飘散在空中,马受天气的缘故并不配合,好几次踢蹶反抗。苏徽意抓紧了辔头,慢慢放缓了速度,那马才镇定下来。 苏青阳见状也慢下来,因着骑马极费体力,又被风雪一搅,说话都很吃力,不得不提高声音,“从前父亲带兵打仗,什么恶劣情况没遇见过,像是这样的风雪天,更是家常便饭。” 他说着,转顾苏徽意, 见他倒是一副脸不红气不喘的模样,此刻端坐于马上,颇有几分轻世傲物的气韵。 他不由就说:“咱们兄弟几个,论起像父亲,除了老大便是老三,可惜一个英年早逝,另一个偏又不得宠。” 苏徽意闻听他提及早逝的大哥,不由就皱了皱眉,说:“若论起像父亲,二哥你才是十足十的像。” “父亲常说我做事不够稳,单就这一个字,我就还差的远。”苏青阳说着,又意有所指的说:“而老七你,却将这个字参悟的透彻。” 苏徽意不耐烦在这风雪天里同他打字谜,只说:“老二,你不如老实告诉我,沈仲贞在哪儿?” 苏青阳仿若没有听到一样,慢慢牵着缰绳往回走。苏徽意打马追上,又说:“我知道这事儿是你干的,上次因着军火爆炸的事,父亲收了你一半的军权,你心中不痛快,又受不得别人挑唆,就将矛头指向了我。” 苏青阳哼了一声,说:“爆炸事件是怎么回事,你心里最清楚。咱们现在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这次错信奸人,栽在你手里无话可说。” 苏徽意泰然自若的打马而过,淡淡说:“别兜圈子了,说说你的条件。” 苏青阳缓了缓容色,说:“老七,这次我是亏大发了,我要求也不高,只要你把老三在军港的生意分一半给我,我就把沈仲贞送回去。” 苏徽意不动声色的扫了他一眼,说:“老三的生意我一向不掺和,二哥何必为难我?” 苏青阳笑了笑,不以为然的说:“这沈仲贞可是你那心肝宝贝的弟弟,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恐怕沈蔷薇又要活不下去。老七,你是个聪明人,可千万别因小失大,做些让你后悔的事。” 大雪簌簌而落,夹带着冷风哀嚎似的在耳畔回旋。绒雪密密的织出一层雪幕,那星子和着夜色都是寡淡无光的,只余下暗夜微澜。 十二(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隔了半晌,苏徽意才轻笑一声,说:“老二,你修建铁路已经捞了不少,现在又想狮子大开口惦记军港的生意,是不是太有些贪心不足?” “你少拿话点我,这两年老三在军港借着走私又捞了多少?你们只管亲兄热弟,倒不许我掺和进来。他老三不过一个庶出废子!你对他倒是时时维护。” 苏青阳说罢,又意有所指的补了一句,“这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亲兄弟。” 苏徽意沉着的说:“亲兄弟?我们这一家子难道有外人姓苏么?你不要以为掳走了沈仲贞,就可以从我这里捞些好处,他们沈家,跟咱们苏家一样,没什么亲情可谈。” 苏青阳神色微变,却没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兴致,只说:“看来七弟需要时间好好想想,那二哥就先回去了。”他说完,就策马挥鞭,扬起地上白雪,呼啦啦飞卷着。 苏徽意没有说话,从容的下了马,缓缓走出了校场。随行的林宁为他开了车门,直到坐在车上,苏徽意方说:“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她。” 林宁知道他说的是沈蔷薇,就应了一声。车子缓缓行驶起来,因着雪天路滑,司机不得不放缓速度,一路就听着车轮压过雪地的声响。 直到了城区,因着戒了严,街上不过稀疏亮着几盏路灯,那雪洋洋洒洒的缠成团,织出厚重的雪幕。 引擎“呜呜”响着,听在耳朵里,别样的摧枯拉朽。 开回督军府的时候已经很晚,一众听差纷纷拥拥的涌出来,苏徽意朝偏房的方向望了一眼,见灯还亮着,就走了过去。 值夜的丫鬟见了他来,忙就纷纷上前去。苏徽意脱下军氅和军帽,随手递出去,就阔步朝卧室去。 推开门,却见刘妈坐在床边哭哭啼啼,而沈蔷薇则面色极差的倚靠在床上,见了他来,倒像是十分诧异似的。 屋子里开着纱罩灯,她身上穿着件淡青色的圆襟旗袍,除却镶金滚边,只有下摆绣着几朵鲜妍的牡丹。 此时袅袅婷婷的倚在床边,被水红的帷幔轻轻笼在里面,那帷幔的纱像轻烟一般,晃眼去瞧,好似美人犹抱着琵琶半遮面,只是隔着氤氲,愈加的令人神往。 刘妈见了他来,就起身揩了揩眼角,说:“姑爷,我知道您平日里事忙,可我们小姐如今是个什么处境,您也清楚。这好好的,说病就又病了,这把药汤子当水一样的喝着,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沈蔷薇听刘妈叨叨的这几句,就皱了皱眉,“嬷嬷,你回去吧。” 刘妈见状,就唉声叹气的走了出去。苏徽意坐到了里侧的沙发上,问:“病了?” 沈蔷薇见他一身的风雪未佛,额发竟是湿漉漉的,就对着他招了招手,“你先过来。” 苏徽意俊美的脸上现出一种复杂神情,却是沉默着没有动。 沈蔷薇就说:“既然来了我这里,现在倒害怕起来了?” 苏徽意不由就笑了笑,起身走到床边坐下。此时离她极近,恍惚闻到一阵馥郁馨香。抬眼看她,见她眸若点漆,脸上未施粉黛,可偏就是这出水芙蓉的样子,带着一种蔼蔼翠幄,袅袅素女的风情。 沈蔷薇拿起手绢来为他轻轻擦着额发,说:“这是去哪里打了一架?竟是这样的狼狈,连头发湿了都不知道擦一擦,可别感了冒,这冬天感冒最是烦人。” 苏徽意听着她柔声软语的,又细心为他擦着额发。就似笑非笑的问:“怎么态度突然转变这么多?” 沈蔷薇不由就红了脸,将手绢往旁边一扔,嗔道:“你这人真是,我好心怕你生了病难受,你倒反过来打趣我。” 苏徽意神态自若的看着她,那纱罩灯的流光映照在墙壁上,这样看着,仿若在她身上覆了层流光,只是她面色微微泛白,像是没有了血色。 他想起她还病着,就问:“哪里不舒服?医生过来看过了么?” “上午晌过来看过了,说我只是有些着凉,没什么事。”沈蔷薇倦倦的回,抬眼看他,说:“我想求你件事。” 苏徽意轻声笑了笑,淡淡说:“你早这样说,省去多少麻烦。说吧,什么事。” 沈蔷薇听他语气平平淡淡的,却无端的让她心中感伤。她缓了缓,才说:“我想以后跟你一起吃饭。” 苏徽意瞥向她,问:“就这样?” 沈蔷薇点点头,说:“我不想一个人吃饭,不管是你也好,还是方语嫣也好,总归我不要自己吃饭。” 苏徽意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忽而说:“跟我一起吃饭可以,但是你必须得准时,早上要早起,晚上要晚睡,至于中午……” 沈蔷薇抬眼看向他,就见他勾唇笑笑,淡淡说:“中午你就到军部来。” 沈蔷薇知道他早出晚归,中午经常就是在军部吃饭,有时候忙于处理政事和应酬,都要一整天。 如果她去了军部,依着苏家这群人的做派,势必更要视她为眼中钉,可那又怎么样?她原本就是个众矢之的。 一旦去了军部,就等同于间接的被苏徽意保护起来,只是整日里形影不离,又让她隐隐不安。 她正胡乱的想着,就听苏徽意问:“不愿意?” 沈蔷薇抬起眼,撞进他幽深的瞳孔中,他眸子熠熠闪着光,好似无边的暗夜里绽放的烟火。 她笑了笑,说:“七少这样抬举我,我自然愿意。” 苏徽意点点头,站起身来,说:“你休息吧,我走了。” 沈蔷薇恩了一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忽而想起方语嫣今天搬到了偏厅的客房,也不知这其中又是怎样的事。 她懒得换衣服,只是伏在床上,将最近的事一一过了脑子,却理不出什么头绪。这样阖上眼,困意就袭上来,很快就睡了过去。 待到了早上,刘妈就过来伺候她梳洗,她眼见着才六点半,就问:“七少起来了么?” 刘妈笑着说:“起来了,才刚我来的时候,见一堆侍从官在门口守着呢。” 沈蔷薇见刘妈喜滋滋的,也不去理会她,兀自拿着梳子梳了梳头发,用眼一扫,见云清碎着步子进了屋。 她放下梳子,用手笼着头发,似是无意的说:“待会儿我会跟着七少去军部,你去给我选件素净的衣服。” 云清应了声,忙就走到柚木柜子前,打开柜门细细选起来。沈蔷薇随手拉开抽屉,将掐丝珐琅首饰盒拿出来,又自口袋里拿出小钥匙。 打开后随意拿了一副珍珠耳坠子,对着镜子认真带起来,余光瞥见云清往这里张望了两眼。她只当看不见,说:“我这一去估计要下午才能回来,嬷嬷不必为我煎药了。” 刘妈当即应了声,云清拿着件鹅黄色夹棉的裙装过来,沈蔷薇拿眼一瞧,就说:“不要这一件,拿件旗袍来。” 待到换过衣服,沈蔷薇就将小钥匙随手装进了口袋,往小楼的厅里去。苏徽意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见了她过来,就起了身直奔餐厅去。 沈蔷薇见着周围没人,就追上前,一把抓住了苏徽意的手臂。他明显一怔,旋即转过头看着她。 沈蔷薇原本只是想让他停下,却不想一着急就直接去拉他。她也明显被这个举措给吓到,随即尴尬的松开手,压低声音说:“一会儿我跟你去军部。” 苏徽意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说:“昨晚才跟你说过,今儿就要跟着了?” 不等沈蔷薇说话,他已经转过身去,淡淡说:“我没什么意见。” 沈蔷薇默默跟在他后面进了餐厅,早餐是中式的,除却各类小菜,另备了开胃酱菜。丫鬟为沈蔷薇盛了碗粥,她偷眼去看苏徽意,见他沉默无声的吃着饭,就那样端坐在那里,面上没什么表情。 她知道他从来都是这样,做什么都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 她因着担着心事,这一餐自然吃的没滋没味。苏徽意也只是吃了一碗粥,就撂了筷子。 临到了两个人走出去,就见张妈偷偷摸摸在门口站着,那一双眼睛滴溜溜在沈蔷薇身上打转,好似要在她身上剜个窟窿出来。 沈蔷薇知道张妈是方语嫣派过来的眼线,抬眼去看,见偏厅的门紧紧关着。环顾这古朴雅致的大院,但见飞檐微翘,雕梁画栋。 木门之上雕刻的精美细致,而各处都挂着绸缎铁扣大红灯笼,上面描金绘图,绯红的仍旧带着一丝喜色。 她想着自己与方语嫣接连嫁进来,沦为这深宅大院里的女子,明明算是新时代的女性,却还要依着旧俗,看着夫婿三妻四妾。 从前总觉得旧时代女子太过悲哀,如今身陷其中,却是各人有各人的苦楚罢了。 转顾去见苏徽意,他已然走了出去,灰色的天光覆在他身上,他身姿笔挺如翠竹。 恍惚看着,忽而就想起他一直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苏苼白对他又极为严苛,可想他这些年过得亦是极为辛苦。又年纪轻轻身处高位,必然也是踩着刀锋枪尖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她快着步子朝外走,过眼是枯树林立,那一种古旧残冬的意境,好似在瞬间让人恍惚,竟生出一种要被困死其中的憋闷。 抬头看天,云朵亦是灰蒙蒙的堆在一处,连太阳也寻不见,不由轻叹一声,只觉得岁月漫漫长长,寡淡无味。 十二(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因着苏徽意要处理军务,就吩咐林宁带沈蔷薇去了休息室。这里是苏徽意私人的房间,室内极是宽敞,摆放着些简单的家具,里侧竟还有一整面的书柜。 沈蔷薇走过去,随意扫了两眼,见大多是些历史军事类的书,翻找了半天,才寻到一本中文译过的《浮士德》 她坐到了沙发上,掀开来一页一页看起来。直到了十点钟,就听见落地钟“当当……”响起来,她不由就合上了书。默默坐了半晌,起身走了出去。 走道里皆是卫兵,见了她纷纷立正行礼。此时她也不方便去寻苏徽意,见他的侍从官站在门口,就说:“我现在要回去,你去准备一下。” 那侍从官也不多问,道了句是,就转身去准备。沈蔷薇在门口站了半晌,才缓缓走了出去。 外面又飘起了大雪,好在司机将车子停在了台阶下面,她不过走了几步,就上了车。 司机安安静静的发动车子,她侧首去看窗外,但见雪幕时浓时淡,因着没有风,倒好似织出了一张镂空的花网。 汽车压过积雪发出沙沙声,一路缓缓开过,但见卫兵笔直挺立于雪中,不过一个晃眼,就被风雪遮掩住。 因着雪天路滑,这一程自然极慢,沈蔷薇一直看着路边雪景,偶尔可见零星几个人影,顶着大雪奔走着。 街面上的商家店铺也是人影稀松,行至城西时,却见一个古朴小楼,不过三层高的样子,在这条街上不算出挑。 可门口却是车水马龙,隐隐听见里面传出喧嚷的人声,但见楼上挂着雕花牌匾,大大写着“雅园茶社”四个字。 沈蔷薇正在看着,却听那司机说:“二夫人,这里的茶楼原先生意寡淡的很,听说新来了位会唱评弹曲子的姑娘,因着唱的不错,倒是吸引了不少人过来。看这大雪天的,人也是乌泱泱的。” 沈蔷薇闻言,不由又看了一眼,隐约间倒是听见有悠然的女声缭绕而来,只是渐行渐远,不过闻听到一两句,倒是哀哀戚戚的。 直到回了督军府,就见刘妈和着几个小丫鬟碎着步子迎出来,沈蔷薇眼见着寻不到云清,就看向刘妈。 刘妈搀着她进了厅里,先是为她脱了大衣,待丫鬟纷纷出去,刘妈才低声说:“小姐,头前你刚走没多久,云清就进了卧室,鬼鬼祟祟半天才出来。我怕漏了陷,不敢紧盯着她。才刚我见她出了院子,就远远的跟了几步,她往二姨太那里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沈蔷薇快步走进卧室,掏出小钥匙打开首饰盒,就见最下面的胸针不见了。她不由冷笑一声,“我这才走,她倒急着偷东西去邀功!” 刘妈问:“小姐打算怎么办?” 沈蔷薇想了想,才说:“她应该也快回来了,我这就去浴室,她如果问起来,你就说我同七少闹了气,先回来了。” 她一面说,一面就去解旗袍上的扣子。待到了浴室,就反锁上门。 此刻她有些疲乏,随手拧开水龙头,热水的热气直扑上来,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她脱了旗袍钻进浴缸里,那热水熨帖着肌肤上,不由就让人有了几分倦意,合上眼,隐约听见细碎的脚步声。 她想着云清错把假的胸针当信物,一定会无功而返。这次为了引出云清幕后的主使,她在住院的那几日,特意托乔云桦买了个一模一样的胸针,不想云清就上了钩。 只是她从前带着那枚蔷薇胸针的时候,云清也都看见过,为何那时她不偷?仔细想想,她之前应是不知道信物是什么,那么二姨太也不知道……只是近来听到了些关于信物的风声,狐狸尾巴才露了出来。 沈蔷薇这样胡乱想了一阵,只觉得头昏脑涨。隔了近半个小时,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就套上浴袍走了出去。 她如常的走进卧室,将门关好。侧耳细听,确定没有脚步声,她才走到妆台前打开了抽屉,自里面拿出首饰盒,轻轻暗开机括,就见钻石胸针已经被放回了原位。 她随手合上首饰盒,慢慢走回床边坐下,想着云清的种种作为,只是不知她从前隐在暗处都做过什么,这一刻一股凉意蹿升上来,她想着从前沈家的遭遇,她想着母亲的死……不由就打了个寒噤。 无力的躺到床上,耳畔是呼啦啦的风声,她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下意识的将身子蜷缩起来,好似一只受伤的小兽,在这个寒冬腊月里面,只能怀抱着自己获取温暖。 直到了中午,大雪仍旧纷纷扬扬的落着,军部办公室内只有苏徽意一个人,他手里拿着份文件,正若有所思的看着,就听见敲门声,很快林宁就走了进来,说:“七少,阮红玉那边有动静了。” 苏徽意恩了一声,将文件放在了桌子上,皱眉问:“老二那边怎么样?” 林宁说:“现在还没什么动静,李主任派人搜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沈仲贞的下落。” 苏徽意沉默下来,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桌子上,隔了半晌,他才说:“老二喜欢玩儿,我是没精力陪他,派人去找任廷琛,把这事交给他去办。” 他一面说着,一面已经穿上了军氅,利落的带好军帽,阔步走了出去。汽车早已等在了门口,苏徽意坐上去,问:“她什么时候走的?” 林宁知道他问的是沈蔷薇,就说:“早上十点左右。” 苏徽意没有说话,而是转顾窗外,看着大雪簌簌落着,密密麻麻的,好似织出一张蜘蛛网,这样看着,就像是把人笼在里面。远处的景物是模糊不清的,仿若隔绝着两个世界。 他这次出行极为隐秘,只乘了普通的汽车。一路开在街道上,丝毫不引人注目。待到了湘西饭店,汽车就停在了街道边上。 湘西饭店开在城南的繁华地带,左右相邻的都是贸易公司,奢侈品洋行一类。因此装修极是讲究,大门的顶部是精致的山墙,山墙上刻着栩栩如生的祥瑞之兽。 纯白的柱子巍峨伫立,目及所见皆是大理石浮雕,兼着富丽堂皇,既有中式的大气婉约,又有西式的格调独到,更显匠心独具,浑然天成。 路边站着一个戴帽便衣,他见了汽车,就开门坐上去,对着苏徽意恭敬的说:“七少,第三军的参谋长田瑞已经进去半个小时了。” 苏徽意朝饭店的方向望了一眼,隐约看见西式的玻璃门内几个寥寥人影,他挥了挥手,那便衣就下了车。 苏徽意掏出口袋里的烟,抽出一根来叼在嘴里,慢悠悠划开洋火点上。才抽了一口,就见湘西饭店门口走出一个穿着深色呢子外套的女子。 她头上带着顶帽子,身姿纤弱拂柳。好似风雪中浅淡的描出几笔,便是一阵微风就能将人吹跑一样。 她虽然极力放缓了步子,还是可以看出她步履之间的频率过高。苏徽意看着她的背影,吐出青白的烟雾,问:“她就是阮红玉?” 林宁说了声是,又说:“那摊贩将暗杀名单传递给她的丫鬟,再由她亲自执行,之前那几个人都是她杀得,手法很利落。” 苏徽意若有所思的抽着烟,直至阮红玉消失在街角,他才说:“老二身边也算是人才济济了,怎么连这样的女特务都收到手底下,当真是引火*。” 林宁想着这次七少设下的圈套,先是拿一份假的文件给张清远,再由他们一层一层将假消息传递出去,最后到了阮红玉手里的只是一份没有价值的情报,和假的杀人指令。 林宁不由就笑了笑,说:“七少这次借着她的手除掉了心腹大患,二公子也算是帮了您的帮了。” 苏徽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泰然自若的说:“老二这次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怨不得我借刀杀人。” 他缓缓吐出烟雾,继续说:“给我牢牢盯着这女的。” 正说着,就见湘西饭店内走出一个便衣。他步履稳健,很快就上了汽车,对着苏徽意恭敬的说:“七少,田瑞死了,胸口连刺两刀,手法干脆。从伤口来看,是军用短刀,与我们常用的不同,这种刀除了东洋,国内没有生产制造。” 苏徽意闻言只是恩了一声,他摇下车窗,将烟扔到了外面,淡淡说:“又是一个扶桑特务,先留着她,没准有大用处。” 车子缓缓行驶起来,街道两侧稀疏几个人影,那电车不疾不徐的拐弯开过来,铃铃作响。 望过去,但见其上有几个学生,站在电车边缘,将横幅扯得老长,大呼口号,“抵制扶桑!抵制内战!我们要自由!我们要民主!” 近日金陵与扶桑又要开战,各高校组织学生活动,对扶桑洋行烧砸掠夺,大喊旗号示威游行。 为防止扶桑特务搅起内乱,苏徽意不得已加派卫兵驻守警察署,一有暴动可先执行后上报,警卫汽车成天在各区打转,另有便衣警察混迹在各区,一时间,竟就搅得人心惶惶。 苏徽意扫了一眼,就疲倦的合上了眼。 十二(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时值日暮时分,平日这个时候二姨太都分外繁忙,因着掌家事宜太多,这样的人家又丝毫错不得,免不了要诸事尽心。 眼见着到了饭点,丫鬟婆子们就纷纷拥拥着忙碌起来,二姨太一面吩咐着老妈子张罗吃食,一面又问:“锦瑜的药熬好了没有?你们盯着她喝药!没得她吃不到嘴里,我又落老二的埋怨!” 程锦瑜是苏青阳的妻子,府里正经的二少奶奶。原本她是簪缨世族家的小姐,赶上家里落了难,只余下孤儿寡母,她母亲没有法子,只得来投奔四姨太。 四姨太与她们家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听了她们的遭遇不免同情,就出了些款子,另叫人在外面为程锦瑜母女安置了房子。 随着日子渐久,那程锦瑜时不时便要过府一趟,她又生的倾国倾城,把个苏青阳迷的魂都丢了大半,竟就为了她连苏苼白亲定的一门婚事都推掉了。 苏苼白自是大怒,却也依着他把程锦瑜娶进了门,原本苏青阳待她是千宠万宠。后来程锦瑜怀了孩子,却不知因何没有生下来,两夫妻这几年闹得极僵,偏程锦瑜流产后又落下了病,总也不见好。 二姨太几次都劝着苏青阳另娶他人,偏他只喜欢添置外宅,却不见哪个被他娶进来。二姨太心中愤懑,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供祖宗一样供着那程锦瑜。 才说完了这一句,她又问:“老二回来了没有?” 那老妈子说:“回来了,在厅里坐着呢。” 二姨太不由就啐了一口,说:“这个不省心的混小子!他对自己的媳妇不管不问的,倒叫我操着心!”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往厅里去。才迈步进去,就见苏青阳手里拿着个象牙芙蓉笼,正饶有兴味的看着里面那只珍珠鸟。 二姨太见他这副如痴如醉的模样,就气火攻心的说:“成日里军务上的事不见你醉心,偏偏被这些个鸟兽虫鱼蒙了心!你看看老七,年纪轻轻就知道把军权抓的死死的,你再看看你,不说多得些权利,反而还丢了出去,真是没用!” 苏青阳听着劈头盖脸的这几句,心中自然窝火,就说:“母亲且看着吧,这次我非将他一局不可。” 二姨太瞧着他那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就略微放下心来,说:“我问你,如今你与锦瑜关系僵成这样,这个媳妇,你还打不打算要了?” 苏青阳原本正拿着手去逗笼子里的珍珠鸟,闻言不由就顿了顿,却转瞬隐于眉宇间。 他看着珍珠鸟朱砂似的鸟喙,似是无意的说:“要又怎的?不要又怎的?她程锦瑜是我笼子里的鸟,就算我不稀罕了,也没有把她放飞出去的道理。” 他说完,转头看向二姨太,淡淡说:“我把她养在府里,不过费我几副药钱,索性什么都随她去,母亲就别提了。” 二姨太知道苏青阳心里对程锦瑜还有情,不由就叹了声,说:“孽缘哟,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偏生遇到你们这样一对冤家。” 苏青阳就轻笑了一声,没有说话。隔了约摸十分钟,老妈子便过来说:“夫人,餐厅都准备好了,您现在过去么?” 二姨太也歇的差不多,闻言就起了身,看向苏青阳,说:“你别只顾着逗鸟!跟我去餐厅见你父亲去!” “您快饶了我吧,原来单就父亲一个,已经让我吃不消。如今又来了个能说会道的六姨太,我可不去凑热闹,平白的听他们唠叨。” 苏青阳说着已经起了身,兀自拿起鸟笼,说:“我回自个儿院子吃去,母亲快去吧。” 他说过这一句,就提溜着鸟笼,哼着小曲往出走。苏青阳住的院子在府内偏南,与二姨太的院子相隔并不远。 因着外面下着雪,府内大多景物都被积雪覆盖住,地上有一层薄雪还没来得及扫,苏青阳闲庭信步的走过去,走道上就留下一道长长的脚印。 穿过月亮门就是抄手游廊,曲折蜿蜒的绕到湖心,中间坐落着六角亭,湖中的水早已结冰,积着厚厚的雪,整整齐齐的铺展开,犹如一片平滑的白纸。 走过游廊,便到了他住的院子。放眼去看,不过平平常常一处院落,听差和丫鬟纷纷涌了出来。 苏青阳打眼一瞧,见程锦瑜住的偏厅正亮着灯,朦朦胧胧的看着,仿若可见一个窈窕的身影。 他将鸟笼往出一递,就径自往餐厅去了。因着从前他大多不在院子里吃饭,丫鬟们都是主子发了话才会提前准备。 因此手忙脚乱了一阵,才将菜上到餐厅去。眼见着上了一桌子珍馐佳肴,苏青阳却是提不起胃口,勉勉强强吃了两口,只觉得没滋没味。 他正吃着,却见丫鬟敲门走了进来,说:“二公子,少奶奶过来了。” 苏青阳顿住夹菜的动作,转头去看,就见程锦瑜由着丫鬟搀扶着缓缓往里走。 她今日穿着件水粉色方襟旗袍,缎子上素净一片,唯在领口边上绣了些细碎的花样。 她原本就是个十足的美人,如今被旗袍一衬,更是面若桃李,风姿绰约。 苏青阳知道她一向是“无事不登门”,便放下了筷子,冷声问:“有事儿?” 因着他这几年从来都是用这样的语气同程锦瑜说话,她也早已习以为常,只说:“没事就不能过来么?我再怎么样,也还是府里的二少奶奶,是这院子的女主人,难不成我见你一次,就必须有事情说才行么?” 苏青阳见她犯了倔,更兼着一股子浅嗔薄怒。他也没有生气,反而轻笑了一声,淡淡说:“是啊,你是二少奶奶,是这院子的女主人。” 程锦瑜听他意有所指的,也辨不清心中是苦是涩,就垂下头去,轻声说:“从前我们就算再怎么吵,你也还是会回家来,如今却是一个月见不到人影。你要是这样不待见我,索性我们把婚离了,彼此落得干净。” 苏青阳面色一变,冷冷说:“你做梦!索性这辈子我也不打算再娶别人进门,你也给我死了这条心。” “我们这样算什么?好没意思。”程锦瑜淡漠的说出这一句,就起身朝外走,那苏青阳此时正发着火,眼见着她就这么走掉,心里如何也不甘心。 便起身追上去,一把抓住了程锦瑜的手臂,恨声说:“现在觉得没意思了?早前你爬到我床上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你让我娶你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 程锦瑜的手臂被他狠狠抓着,她也不觉得疼,只是不可置信的瞪着他,说:“从前我们吵架,你尽说些绝情的话,到了这一步,你还是这样咄咄相逼!我真是瞎了眼,怎么就嫁给了你?!” 苏青阳眸光微顿,旋即不动声色的笑笑,说:“说的就是,你怎么就嫁给了我?你喜欢的人不是老七么?怎么还来招惹我?” 程锦瑜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竟就靠在了墙上。她退无可退,抬眼去看,见他近在咫尺的一张俊颜,明明是记忆里的那个人,而今这样看着,只余下陌生和恐惧。 她虚弱的瞥开眼,用一种近乎绝望的语调说:“没错,从始至终我喜欢的人就是他,我一点也不喜欢你,你知道的,我有多讨厌你!” 苏青阳“啪”的甩了她一巴掌,这一下打的十分用力,她的耳畔嗡嗡作响,嘴角立时就渗出血来。 苏青阳只差没有将牙齿咬碎,一字一顿的说:“程锦瑜,你越是这样我就越不放手,索性我们之间已经这样不堪了,也没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我告诉你,这辈子你都得待在我身边,就算我不要你,你也别想着离开!” 程锦瑜失了力一般靠在墙边,镂花的窗棂透进些冷蓝的光线,映照着她惨白的一张脸,此时安安静静的缩在墙角,竟像是失了魂一般。 她说:“我知道你心中恨着我,为着那个没有生下来的孩子……” “闭嘴!你还有脸提!那个孩子是怎么没得?!我只要想想,就恨不能掐死你!”苏青阳目光冷厉的看着她,嘴角却在微微抽搐,像是在竭力控制情绪,连手都在轻微发着抖。 程锦瑜看他这副样子,那原本蓄在眼中的泪就不由自主的流下来,她的声音满是哽咽,“这就是我的报应,我认了……这辈子我都不能再有孩子了,青阳,你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苏青阳却是突兀的笑了声,他整个人站在阴影里,不过是个模糊的影子。餐厅内的灯光雪亮,不过距离几步,却是光影映照不到的空间。 两个人寂静无声的对峙着,那落地钟的钟摆一晃一晃的,好似分分秒秒都是磨人的慢。隔了半晌,苏青阳才说:“就这样吧。” 厅里的电话忽而葛铃铃的响起来,这寂静中突兀的几声,直搅得人心烦意乱。苏青阳缓了缓,才走过去接电话,对面的人不过说了几句,他已是愤怒的吼了起来,“你们是怎么做事的?!” 他说过这一句,就烦乱的挂断电话,在原地平复着心绪。转眼见程锦瑜仍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隐约听见她低低啜泣的声音。 他忽而觉得疲乏,好似已是死水微澜。缓缓舒了口气,就迈步走了出去。 侍从官随行在侧,一路沉默无声的走出去,只觉得冷风拂面。直到上了车,他方说:“把沈仲贞送到厂房去。” 十二(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军部办公室内灯光如昼,一众的幕僚与各军区参谋正在开会,商讨关于与扶桑开战的部署计划和细节。 几个幕僚各抒己见,说的唾沫横飞。苏徽意端坐在靠椅上,手中拿着一份布防图,不动声色的看着。 原本这次战事,是扶桑过境开战,对南地非常有利。只是边境过于偏寒,与北地不过隔着一条河,又有平家军虎视眈眈着,更是进退两难。 第二军参谋陈喻昂说:“七少,现在最紧要的不是扶桑攻打徐平这一线,而是南地的所有布防。如果将兵力调去徐平,平家军一定会对明阳至彭州一线发起进攻。” 幕僚秦桐隽颇为赞同他的观点,于是点了点头,说:“扶桑这次攻打徐平,表面上看是因为徐平易攻难守。可其实扶桑的主要目标是明阳至彭州一线,扶桑的大部分兵力聚集在明阳后方,那里的驻防才是关键!” 他说完,转头去看苏徽意,问:“七少觉得呢?” 苏徽意略一沉吟,说:“先从驻守明阳至彭州的军队里调一个师的精锐兵力去守徐平,明阳至彭州只留下一个师,到时平家军一定会攻打明阳。” 他伸手轻点布防图,继续说:“而扶桑也必会调集明阳前方兵力攻打明阳至彭州一线。我们故意放空驻防,让他们鹬蚌相争。到时候只要外调三个旅去攻打扶桑以北陈州至梁宁一带就轻而易举。只要攻下这一线,我们就胜券在握了。” 一众属下纷纷表示赞同,开始做战略部署。苏徽意听了半晌,就合上眼小憩。也不过才眯了片刻,就听落地钟响起来,原来已经过了十二点。 苏徽意睁开眼,抚了抚额角,淡淡说:“都先回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着,明知道七少心中担着心事,却谁也不敢挑明。那秦桐隽若有所思的叹了一声,说:“七少是做大事的人,如今扶桑与南地已经开了战,大伙儿可都等着你这个总指挥发号施令呢,孰轻孰重,七少自己掂量吧。” 苏徽意一向很是敬重他,闻言就说:“秦老放心。” 秦桐隽略微点点头,就和着众属下一一走了出去。 苏徽意转顾窗外,见四野清寂,暗夜中隐隐闪着几缕霓虹,这一刻好似静的连风声都那么清晰。时而呼啸,时而轻微,只是有节律的在耳畔发出沙沙的声响。 仔细去看,才发现外面正飘着雪,好似浓浓黑幕中漆漆点点的银光。 他正默默看着,就见林宁开门走了进来,说:“七少,找到沈仲贞的下落了,他人在东甫路的一间废旧厂房里。” 苏徽意恩了一声,好整以暇的站起身,说:“你去准备一下。” 林宁踌躇着,“七少,还是让我带一队人过去吧。” “你要是去了,不就辜负了老二设的局?”苏徽意说着,就自口袋里掏出烟来,淡淡说:“别人的死活我管不了,但是沈仲贞不能死。” 林宁想着从头至尾都是七少一直在暗中保护着沈仲贞,如今苏青阳掳走他,也是摸清了沈蔷薇在七少心中的位置。 只是不知苏青阳这样做,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又会否对七少造成人身安危。他这样想着,更是心急如焚。 正待继续劝说,苏徽意已经提前开口,“老二要是真存着心与我为难,直接杀了沈仲贞就是。现在摆明了是拿他做饵,想将我一局。” 林宁闻言心内更是惶惶不安,却也不敢再劝。只得应了一声出去准备。 苏徽意将烟叼在嘴里,利落的划开洋火,那火苗在他深邃瞳孔里微晃着,似是暗夜中的一缕明光,浅浅淡淡。 他默默抽了几口,就阔步走了出去。汽车早已等在了门口,除却一车的卫戍,又加派了一个营的卫兵随行。 他上了车,汽车缓缓开起来,转顾窗外暗夜微澜,大雪霏霏,好似黑曜石中掺杂着的点点细密纹路。所过之处皆是灰茫茫一片,像是灰白的瓷釉,泛着莹莹的光泽。 东甫路位于城郊的偏僻地带,从前因着城区大建,在那里兴建过一些厂房,这几年时局动荡,厂房大多被废弃掉,以至于成了荒区。 车子一路开过去,只是茫茫然一片漆黑,临上了石子路,愈发的坑洼难行,颠簸不止。直到了东甫路一带,因着前方大雪封路,汽车根本开不过去。 苏徽意却也没有犹豫,径自下了车。但见远处月影迷蒙,在黑沉沉夜幕下织出银色的纱来,只是这样看过去,愈发透着冷清。 林宁为他撑着伞,眼见着大雪越来越大,不由说:“七少,还是先回去吧。” 苏徽意面无表情的扫了他一眼,就阔步朝前走,卫兵寸步不离的跟上。那雪浓浓飘着,雪幕好似厚重的珠帘,不过一个晃眼,一行人就消失在了暗夜风雪中。 沈蔷薇因为担着心事,睡的并不安稳。隐约听见厅里的钟摆一晃一晃的打在耳畔,恍惚中困意里又夹杂着一丝清醒。 只是过于发沉,想着这个时候苏徽意还没有回来,不免一阵阵揪心。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胡乱想着,冷不防听见厅里的电话葛铃铃的响起来,倒是吓了她一跳,后背霎时就生出冷汗来。 那电话只顾着铃铃作响,在夜半之中愈发的让她不安。她起身趿了拖鞋走出卧室,也没有开灯,就直奔电话去。 只是周围黑漆漆的,那电话又是摧枯拉朽似的,搅得她心内发慌。 她接起来,就听见那头传来乔云桦的声音,“蔷薇,你现在马上去东甫路。” 沈蔷薇乍一听他这样说,不由十分诧异。因着是家用线路,她知道乔云桦并不方便多说。只是听他语气口吻,倒像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缓了缓,才说:“我知道了。” 乔云桦很快挂断了电话,她想着天都已经这样晚了,不知乔云桦有什么紧要的事。 她回了房间,兀自换过衣服后。坐在沙发上默默想了想,才起身按了侍从室的电铃。侍从很快赶了过来,见她一副收拾妥帖的模样,就问:“二夫人,您要出去么?” 原本依着苏家的规矩,临到了晚上出行自是多有不便。沈蔷薇又是嫁过来的媳妇,这样晚还要出门着实骇人听闻。 她问:“你们七少在哪儿?” 那侍从说:“七少这个时间还没有回来,应是还在军部。” 沈蔷薇想着如今扶桑与南地的边境频繁发生战事,应是不久后又会开战。苏徽意现在独揽着军部的大权,自是分外繁忙。 她想了想,才说:“我要出去一趟,你找几个卫戍跟我一起。” 那侍从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应了一声出去准备。沈蔷薇不知道乔云桦找她有什么事,此刻也不愿意多想,就拿着手袋出了门。 汽车已停在了门口,后面另跟着一辆军车。沈蔷薇扫了一眼,就上车坐好。 好在事先有侍从通知过门房,所以车子一路开出去,并未受什么阻碍。直到上了正街,沈蔷薇才说:“去东甫路。” 司机与随行的侍从皆是一怔,那侍从随即说:“那里是废区,荒无人烟的,夫人去那里做什么?” 沈蔷薇并不知道东甫路是哪里,此刻一听,也是一怔。只是愈发猜不透乔云桦的用意,心内隐隐透着几分惶恐。却越是想要去弄个明白,就说:“只管过去吧。” 打开怀表一看,已经是凌晨两点多。街道上早已戒了严,远远的,看见几个路灯孤零零的亮着。此刻外面仍旧飘着雪,被夜风吹的飞起来,在路灯下面一团一团打着旋。 东甫路离督军府相邻并不远,汽车不过拐了两条街,就上了石子路。夜幕黑沉沉的,透过两团雪亮的车灯,可见前方停着几辆军车,有卫兵守在一侧。 司机一眼认出来,不由大惊,“这是七少的防弹汽车!” 沈蔷薇只觉得心突突狂跳,太多问题自脑中闪过,她推门下了车,不由就加快了步子走过去。 那守在车旁的几个卫兵见了她,却是惊诧的说不出话来。沈蔷薇见车里并没有人,此刻大雪打在面颊上,隔着雪幕去看,前路上积着厚厚一层雪。 恍惚去看,什么也看不清。 她的心没由来的漏了一拍,脑中纷纷杂杂着,有太多疑问一并袭上来,她只来得及问一句,“他人呢?” 卫兵犹犹豫豫着说:“七少……去了那边的仓库。” 侍从官打着伞跟过来,说:“夫人,现在雪太大了,您还是先回车上等着吧。” 沈蔷薇却没有说话,而是借着车灯辨认了下方向,就朝着仓库走去。她因着穿的不多,才走了几步就觉得浑身发冷。 加之前面大雪封了路,只能走另一侧的小路,那小路上也是厚厚的一层雪,深一脚浅一脚的踩上去,冷雪直盖过了脚踝。 侍从官和着几个卫戍一路随行保护,几个人沿着脚印走,很容易辨出方向。 沈蔷薇浑身打着哆嗦,硬是拼着一口气往前走。这样的执着反而吓到了她,想着自己又像无头苍蝇一般撞过来,竟也没有问苏徽意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抬眼去看,夜幕冷冷寂寂,孤星零落着。只是被风雪遮掩住。天际明月犹在,像是薄薄的瓷釉,泛着微光。 远处忽而响起几声枪响,在四野静寂之中分外刺耳。隐约听见枪声一下一下越来越快,沈蔷薇只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放眼望去,眼前只是茫茫白雪,冷冬残夜。 十二(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几个卫戍加快了脚步,寻着声音奔过去。沈蔷薇在后面追追赶赶,勉强跟上他们。那小路坑坑洼洼着,她也顾不得,这一刻只是机械的走着。 好似只有这样才能消减心中的惶恐不安,她想起苏徽意,想起今早他对着自己似笑非笑的眉眼,愈发的心乱如麻。 隐约踏上了青石路,黑灯瞎火的无处寻人,只是枪声噼噼啪啪的响着,忽远忽近。 几个卫戍将她团团围在中间,隐约可见不远处一个半开的厂房中亮着昏黄的光线,自暗夜中劈开一条细缝,倒好似让沈蔷薇连知觉都活了过来。 她朝那里狂奔过去,这一刻竟也不觉得害怕,心中有个恍惚的念头,只要看到了苏徽意,便是莫大的安慰。 推开门进去,就见偌大的厂房,只有门口处亮着灯。里面仍旧是漆黑一片,各处的窗子都开着,被冷风吹的吱吱作响。 窗外透进些许月光,朦胧中好似覆了层霜雪。只是这样看着,愈发给人空旷冷清的感觉。几声枪响打在耳畔,沈蔷薇茫然的朝前走了几步,就听见“砰”的一声,那子弹竟就擦着肩头飞射出去。 她下意识的顿住步子,心中忽而生出哀伤情绪,无助的环顾四周,不过是被黑夜包裹住,她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快凝固了。 只是不知道苏徽意在哪儿,直觉告诉她,他离她很近,仿若近在咫尺,她却不敢开口去唤他的名字。 几个卫戍支着枪朝里走,她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枪声仍旧在响着,她隐约感觉踩到了什么,不觉就头皮发麻。 只是这样的时刻,也顾不得害怕。走至侧面的时候,隐约可见墙边堆砌着高高的木箱子,那侍从官低声说:“夫人,情况危机,你先在这里躲一躲。千万不要动!我们去寻七少。” 沈蔷薇倒像是倦了一样,只是点点头。看着几个人快步走开,她蜷缩着身子靠在木箱子上,只觉得浑身发冷,连手都在微微发抖。 恍惚间听见门口处传来枪声,又混杂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此时避无可避,她提着一颗心,也并不打算逃。 只是茫然的看着前方,她不害怕,却受不了这样的境地。可恨她总是发傻,从不见哪次是聪明行事的。忽而想起苏徽意,他从前就说她不聪明,显见事实是这样的。 这一次又是怎样的陷阱?她不敢去想。 抬眼时,却见对面出现一个颀长的身影,竟将眼前大半的光全部遮挡住,朦胧中不过一个高大的轮廓。 她恍惚的问:“是不是你?” 不过说了短短几个字,只觉得嗓音抖得厉害。对面迟迟没有动静,正待她要开口的时候,忽而听见似叹似愁的一声,“有时候真恨不能不去管你。” 那声音如同青瓷击玉,又仿若纶音佛语,使得沈蔷薇下意识的就奔了过去,抱住了他。 额头触及他领口上冰冷的扣子,这一刻忘却了很多,心中滋生的惶恐、害怕都烟消云散。那一缕念头不敢去言说,只想环抱住他。 苏徽意微微垂下头,下巴正好抵在她的发顶,他顿了顿,才淡淡的说:“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投怀送抱了?” 沈蔷薇只觉得一盆冷水兜头浇上来,瞬间就什么情绪都没有了。她松开手,见他端立在对面,那张俊颜隐在黑暗中,不过是个模糊轮廓。 可这样恍惚看着,却瞥见他勾起的唇角。一瞬便又消散在黑暗中,寻不出一丝痕迹。 苏徽意转顾四周,吩咐卫戍,“去查看一下。” 沈蔷薇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此刻枪声仍在响着,她也不能细问,只得安安静静站在一旁。 忽而听见苏徽意的声音,“我问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沈蔷薇听他的语调口吻皆是淡淡的,依着他的聪明,必然已经想到是有人通风报信。 她正想着该如何应付他,却见厂房的灯霎时亮起来,四壁被雪亮的光一衬,直晃得人睁不开眼。 忽而听见急促的语音,“姐姐!姐姐救我!”那声音清亮中又带着恐惧,沈蔷薇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仿若受了当头一棒。 本能的看过去,就见三楼灯光如昼。铁围栏边缘上,站着一个小小身影,正是沈仲贞。而在他的身后,有一个便衣听差钳住了他的双手,正拿着手枪抵在他的额头上。 晃眼去看,就见铁围栏上锈迹斑斑,厚厚的尘土自缝隙掉下来,只是楼层过于高,土尘竟是落地无声的。 而沈仲贞一张小脸惨白的没有丝毫血色,踉跄着站在围栏边缘,身子在摇摇欲坠。 那黑洞洞枪口就抵在他的额头上,明明相隔很远,却能看见他瞳孔中泛着泪光,那双眼睛无望的看过来,让人心都碎了。 沈蔷薇不由就腿脚发软,直差没有跌在地上。苏徽意一把扶住了她,感受到她浑身都在发抖,就这样蜷缩的靠在他身上,就像一只无助的小兽。 借着灯光去看,见她的脸上毫无血色,那一双羽翼似的睫毛慌乱的眨着,说不出的一种可怜。 苏徽意皱了皱眉,朝二楼的方向张望一眼,就见苏青阳自楼梯口走下来,军靴踩在木质的台阶上,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他见了眼前这一幕,不由就轻笑出声,冷冷说:“老七,你怎么才来?蔷薇也过来了?真是热闹。” 说罢,又意有所指的补了一句,“咱们苏家这几个兄弟,也算是权势滔天了。可单就一个情字,偏就没一个能参悟的透的。” 苏徽意面无表情的扫他一眼,说:“老二,你故意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引我过来,就别说这些废话了。” “哪里是废话?不是还有蔷薇再听着么?”苏青阳说着,已经走到了近前。随意挥了挥手,侍从官很快搬了三个座椅过来。 他坐在椅子上,才说:“原本我是不打算大半夜的折腾你过来,只是我的属下死的不明不白的,我心中咽不下这口气,就想来问一问你!” 沈蔷薇的耳畔嗡嗡作响,她倚在苏徽意怀里,只是思绪凌乱闪过,不由就抬头看向他,见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仍旧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她知道他从来都是这样临危不乱的,只是这样的当口,时间一分一秒的磨着,无端的让人哀哀欲绝。 苏徽意淡淡说:“老二,你从前也算是知人善用。怎么这几年脑子愈发的糊涂,手底下养的都是些什么人?” 苏青阳冷哼了一声,说:“你少拿话点我,现在我平白无故的死了一个属下,这笔账又怎么算?” 苏徽意若有所思的看他一眼,才说:“之前军部死的那些人,有一半都是我的属下。如果说起算账,却也不是这样的算法。” “老七,你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份假文件是从哪里来的?你以为杀了秘书,我就找不到证据了?” 苏青阳一面说,一面观察着苏徽意的反应。却见他只是淡漠的笑笑,说:“我那份文件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张清远。他是扶桑特务,我没有明着枪决他,是怕打草惊蛇。” 他瞥向苏青阳,意有所指的说:“你也知道,这些个扶桑特务无孔不入,偷取文件和暗杀对他们而言再平常不过。” 苏青阳皮笑肉不笑,“这件事摆明了是有人故意捣鬼。” 苏徽意说:“实不相瞒,最近为了揪出这个幕后黑手,我费了很多精力。现在看来,可能在最开始就漏掉了某些不应该漏掉的人。” 他顿了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的兴致,而是转了话题说:“军火爆炸那次,归根究底,是你自作自受。原本倒卖军火的事,我只拿住了方博忠,父亲那里更是一个字都没有提及你。可你反过来受他挑唆,非要掺和进来,把事情闹的不可收拾。现在却与我为难,实在说不过去。” 苏青阳咬了咬牙,说:“老七,既然做的出,就不要把自己往外择。那批军火我也参与了倒卖,这样的把柄落到了你的手里,会有我的好么?况且如果不炸毁它,军火只会被你搜刮干净,不如一把火炸了它,谁也得不到。” 他说完,转顾沈蔷薇,不由就摇了摇头,说:“蔷薇,你可别怪我。要怪就怪老七做事太绝,我也是不得已才把你弟弟牵涉进来的。” 沈蔷薇听他冷语冰人的这几句,只是麻木着不去理会。转了眼看苏徽意,轻声说:“我不管你们之间是怎么回事,我只想求你,救下我弟弟。” 苏徽意没有看她,对着苏青阳一字一顿的说:“老二,这戏也唱的差不多了,不如干脆利落点儿,说说你的条件。” 苏青阳不置可否的笑笑,“其实也没什么,我这个人最见不得别人成双入对的。” 他挑了挑眉,说:“老七,你自己选,是要沈蔷薇活,还是要沈仲贞活?” 话音刚落,就见自四面涌出卫兵来,各个支着荷枪实弹的枪口指向沈蔷薇,跟着苏徽意随行的卫戍见状,也都齐刷刷的支起长枪。 苏徽意泰然如若的自腰间掏出佩枪,利落的对准苏青阳,淡淡说:“老二,你恨得人是我,何必牵连这些不相干的人?索性今天我站在这儿,你我兄弟就练一练枪法,怎么样?” 十三(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苏青阳倒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笑了笑,说:“老七,我知道你枪法好。眼下我就来和你比一比。” 他随意挥了挥手,那些卫兵就收回了长枪。而对面三楼的铁围栏上,又多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她也是被人拿枪指着头,露出一副惊惧的模样。 沈蔷薇仔细看过去,才认出这个人正是沈平生的二姨太。她不知道苏青阳此刻想要做什么,只是本能的不寒而栗,直觉里他要做危及人命的事,抑或只当做是一场消遣的游戏。 转而想想,像他们这样天生手握权柄的人,从来都是视人命如草芥。 恍惚的看过去,就见沈仲贞小小的身影。已经时值冬季,他身上竟只穿了件薄薄的衬衣,那如小草一般的身形在瑟瑟发抖,连哭声都是沉默无声的。 她想起从前苏子虞惯会拿人命做游戏,如今这一幕,不过又是他们的游戏罢了。 她看向苏徽意,恰巧撞进他的眸子,只是这样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她的眸光本就如秋水一般,波澜微漾。此刻眸中满是无助的渴盼,苏徽意轻轻看了一眼,就转过了视线。 苏青阳淡淡扫了一眼,就说:“由我先来,看是能打中身后的人,还是不巧的打中那个女人。” 他说着,就将枪口直接对准三楼的围栏处,因着距离过远,便是专业的抢手,也需要时间拿捏准星。 而他只是随意定格住目标,“砰”的一声,子弹飞射而出,不偏不倚的打中了那二姨太的胸口。她睁着眼睛,身形一晃,竟就自围栏边缘掉了下去。 这一幕发生的太快,而她掉在地上的声音清晰的响在暗夜里,竟就是一种粉身碎骨的声音。 沈仲贞抑制不住的大喊出声,沈蔷薇腿一软,直接跪坐在了地上。她全身都在发抖,眼前满是二姨太自楼上摔下来的画面,那骨头碎裂的声音竟就摧枯折腐似的响在耳畔。 仿若冬日初寒时,那结了冰的湖水,破冰之时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她分辨不清,只是眼前氤氲一片,本能的捂住了嘴唇,竟就忍不住低低抽泣起来。 对面是沈仲贞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好似灼热的火星一点点燃在心头,灼烧着心肺,竟是那般的痛。 苏徽意默默看着她,嘴角微微抽搐起来,一字一顿的说:“老二,你闹得也尽够了。” 苏青阳混不在意的笑笑,说:“不过死了个无关紧要的人,七弟这就动气了?你看看沈仲贞还在那,你说,是我现在下令枪决了他,还是由你来试一试枪法?” 苏徽意好整以暇的将枪口一转,对准苏青阳的额头,说:“老二,索性我就给你一枪,一了百了。” 苏青阳抚掌而笑,说:“好啊,只要你开枪,沈仲贞就一定会死。索性我就一命抵一命,你可得瞄准点儿。” 沈蔷薇恍惚的看向苏徽意,见他端立在原地。这样仰头去看,只能隐约瞥见他的侧颜。那眉骨又高又挺,冷厉深邃中又透出一种漠然疏离。 好似是寸草不生的沙漠,孤独的生长在空间的另一端。那种无悲无喜中,涌动着荒凉孤寂,竟就刺的她眼睛发痛。 这一刻好似所有语言都是无力的,她轻声说:“求求你,救救我弟弟。” 苏徽意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仿若所有复杂情绪都覆上来,他不由就皱了皱眉。 苏青阳见状,就不怀好意的笑了笑,说:“老七,你想好了没有?我只查三个数,要么你开枪打死我,要么你开枪救沈仲贞,你自己选。” 他说完,便开始查数,“一……” 苏徽意明知道到了这一步,只能赌一次。他将枪口才对准三楼,就见灯光忽而黑了下去,偌大的厂房又变得漆黑一片。 沈蔷薇倒抽了一口气,这一刻忘记了说话,只是目瞪口呆的看过去。不过是黑沉沉一团,什么也不看清。 窗外透出一丝一缕的风声,在暗夜之中吹的窗户噼啪作响。沈仲贞在放声哭泣,那声音时高时低,绝望的传过来。 “二……” 随着苏青阳这一声,苏徽意已经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就听见极清晰的尖叫声。在黑沉夜幕撕拉出一道口子,沈蔷薇只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灯光骤然明亮起来,抬眼去看,就见沈仲贞呆若木鸡的站在那,脸上身上满是飞溅的血渍。 苏青阳满意的点点头,说:“不错,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这样镇定自若,百发百中,不愧是父亲一手*出来的。” 苏徽意不耐烦同他说话,而是对着林宁使了个眼色,林宁当即会意,带着几个人朝三楼奔去。 苏青阳却也没有派兵去追,而是转顾沈蔷薇,见她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就说:“真是我见犹怜,老七,你好眼光。不过可惜了这样的人,与你却并不相配。” 他顿了顿,“这时间也不早了,我就先走了。”说罢,便挥了挥手,另有卫戍开路,簇拥着他走了出去。 苏徽意转顾去看沈蔷薇,见她跌坐在地上,秀美的脸上布着泪痕,就这样微垂着眉眼,当真是娇娇不胜柔弱。 他走过去,沉默着对她伸出手。 沈蔷薇却兀自站起身来,她想着刚才那惊心的一幕,虽然苏徽意也是被逼无奈,可仍旧忍不住心寒,隐隐又夹杂着后怕。 她抬眼看他,这一刻好似看见了隔在两人之间的沟壑。眼前这个人,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势,有身居高位的冷血和睿智。 曾经以为这些是优点,现在看来,却觉得恐惧。她说:“谢谢七少救了我弟弟。” 苏徽意默默的看着她,没有说话。那一边沈仲贞被簇拥着走了过来,他还是个只有十岁的孩子,又经历了这样的事,只顾着伤心欲绝的哭着。 沈蔷薇忙奔过去,就见他满脸都是血痕,慌得掏出手绢来,为他擦着脸,问:“有没有伤到哪里?” 她一面说,一面仔细去看他身上。沈仲贞哭着摇了摇头,说:“姐姐,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沈蔷薇一把将他抱在怀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带给她一丝慰藉,只是这一刻忽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语言仿若变得枯竭,好几次张了张口,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徽意缓步走过去,淡淡说:“先回去吧。” 卫兵已经齐齐涌了过来,一路严阵以待的簇拥着她们出去。 外面飘着细雪,夜半风寒,冷风侵袭进骨子,那种寒意浸遍全身。沈蔷薇倒不觉得冷,只是浑身麻木的痛。 夜幕一寸寸如同墨染似的漆黑,放眼去看,偌大一片白茫茫的雪地荒芜人迹。 苏徽意脱下军氅,裹在了沈蔷薇身上。见她看过来,就淡淡说:“这一段路还很长,你穿着吧。别回头冻病了,又拿药汤子当水喝。” 沈蔷薇没有说话,转顾沈仲贞,见林宁为他披了件大衣,不由就开口道了声谢谢。 她牵过沈仲贞,缓缓走在雪地上,那孩子身量小,每走一步都十分费力。 沈蔷薇正待要抱起他,苏徽意那边已经使了个眼色。林宁见状,就蹲下去将沈仲贞抱到了怀里。 沈蔷薇知道眼下雪天路远,自己走路都十分困难,再带上沈仲贞,确实很不方便。她正这样想着,却忽而感觉身子一轻,原来是苏徽意将她打横抱在了怀里。 慌乱的转过头,正好撞上了他的额头。两人霎时就鼻息可闻,沈蔷薇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打在脸颊上,抬眼看他,就见他近在咫尺的一张脸。 在这孤冷夜幕下,那月光又浅又薄。她离他那样近,甚至连他的睫毛都看的清晰,只是这样近的距离,另她连呼吸都是紧促的。 这一刻也不知是怕是羞,不由就压低声音问:“你抱着我做什么?” 苏徽意稳稳的抱着她迈过积雪,面上没什么表情的说:“你走的太慢了,难不成让我们这一群人都等着你么?” 沈蔷薇在他怀里挣了挣,说:“你放我下来,我走快点还不行么?” 苏徽意闲庭信步的朝前走,淡淡的回了两个字,“不行。” 他说过,又补了一句,“你不要乱动。” 沈蔷薇抬眼默默看了他半晌,忽而问:“是不是身居高位的人,天生就喜欢权利?” 苏徽意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沈蔷薇也没有再追问,只是看向身后。大雪簌簌落着,织出密密的雪幕,遮在眼帘之上。 恍惚看过去,好似什么也看不清。 苏徽意原本一直看着路,只是余光瞥着,见她那一对珍珠耳坠子一荡一荡着,更衬的她面庞寒霜覆雪一般。 他说:“上位者的处境造就了孤拐脾气,就像是古代的君王,成堆的兄弟里面最聪明稳重的那一个,却比不上最有手段的那一个。王位只有一个,更何况历史写的清楚明白,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他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继续说:“所以身居高位的人不是喜欢权利,而是习惯追逐权利,毕竟谁也不想成为输得那一方。可越是有权势的人活得就越辛苦,反过来想,好像除了权势,也没有什么是能真正握在手中的。” 十三(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沈蔷薇听着他平淡的说出这几句,也分辨不出心内是什么滋味。仔细想想,古有帝王之家的夺嫡之争,一辈一辈传下来。虽然改朝换代,可骨子里的东西却不会变。大抵就像他说的,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吧。 不是想争,而是不得不争。 只是不知他说出这句话,究竟是怎样的心境? 她知道苏家几个公子向来不和睦,早些年苏家大公子还在世时,兄弟姐妹倒是时常聚在一处。 后来苏家老大因意外死后,苏苼白性情大变,连带着几个公子也是面和心不合,这几年更是闹的极僵。 而苏徽意身为嫡子,处处被设计……她想着他幼年丧母,一个人步履维艰的走到今天,又是何其艰难。 寒风凛冽,吹的雪花凌乱飞舞,大雪鹅毛似的砸下来,时而密集时而稀疏。 汽车已经近在眼前,苏徽意转眸看向沈蔷薇,见她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就说:“想什么呢?” 沈蔷薇这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就说:“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从前,你也是这样讲道理给我听的。” 她说的平平常常,听在苏徽意的耳朵里,却别有一番心境。临到了路上,侍从官先一步开了车门,苏徽意将她放在后座上,自己则坐到另一侧。 沈仲贞跟在后面上了车,那孩子哭的伤心欲绝,不过才这么一会儿,已是双眼红肿,连面颊都是红红的。 沈蔷薇见了不忍,就将他抱在怀里,心内忧心忡忡。一面担忧他日后的安危,另一面想着他年幼丧母,前路未可知。 而自己这个做姐姐的又保护不了他,这样五味杂陈的想着,只觉得无能为力。 她想着往日种种,一夕之间那些故人都已经离世,心内更是凄楚万分。 她轻声说:“我想求你帮我个忙。” 苏徽意看着她,淡淡说:“你要说的我都知道。” 沈蔷薇明白眼下能帮自己的只有他,可同样的依附他生存也代表着危机。就像今日所发生的一切,想想仍让她不寒而栗。 只是心内有太多疑问,仔细理一理,才想起始末来。那时林伯告诉她,二姨娘变卖了小楼带着沈仲贞去了北边。她哪里会想到,他们两个竟然会被苏青阳抓住。 那苏青阳口口声声说是因为和苏徽意的私怨,不得已才抓走他们。可杀二姨太的时候却丝毫没有顾虑,可见是早已打定了主意!这样想想,已然明白这幕后的操纵者是谁,不由心内发寒。 她说:“之前是我太大意了,以为二姨娘真的带仲贞去了北边……七少,你告诉我,究竟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苏徽意一直看着窗外,闻言就淡淡的说:“你不知道的事情很多,一一解释起来太麻烦,不如就挑你最想知道的来问我。” 沈蔷薇想了想,才说:“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处境艰难,没想到我的家人也逃不脱这些,只是我不明白,苏青阳为什么会抓他们?信物的事情跟他们也有关么?” 车窗边一股寒意扑来,窗外透进几缕银光,隐约去看,就见白茫茫的雪。窗子上生了雾气,化出条纹状的水流,缓缓淌下来。 苏徽意有些疲乏,语调平平淡淡的,“你这个二姨太是个惹祸精,自从你父亲死后,她就张罗着要离开金陵。从前她待在你父亲身边,知道很多不该知道的事,老爷子一直想杀了她。” 他稍缓了缓,“她死不足惜,只是沈仲贞是你的弟弟,我见不得父亲做事狠绝,就暗中派了人保护他们。不成想让老二钻了空子,这件事归根究底,也是我疏于防范。” 沈蔷薇怔了怔,她哪里会想到这其中竟有如此多的曲折,只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砸下来,搅得头脑都不清楚。 她想着苏徽意为着她,几次同苏苼白做对,而自己私心里又存着另一层不堪的心思。这样想着,只觉得凭他的聪明通透,恐怕早已将这些看的清楚分明,只是没有点明罢了。 回顾他为自己做的种种,不由就生出伤感来。她说:“这些事,你怎么不告诉我?” 苏徽意干脆合了眼,淡淡说:“你连自保都困难,这些告诉了你,也不过是徒增烦恼。” 沈蔷薇不再说话,而是紧紧抱着沈仲贞。那孩子哭的抽抽噎噎,一迭声的唤她姐姐。 她忍不住就红了眼睛,想着母亲曾哼过的调子,轻轻唱着歌。 放眼望去,前路漫漫,倒好似隔着重重的迷雾,无端的让人感伤。她本就身心俱疲,如今更兼着诸事堆积于心的压抑,那一种凄楚中更多了几分无助。 这一程车速很慢,开回督军府的时候,天已经朦胧转亮,透出点淡青色的光。古宅被虚虚的笼在里面,仍是泼墨似的轮廓。 车子缓缓开到了正房的院子,门口亮着灯,在青石板上映照出小圈的光晕。远近的小楼飞檐微翘,雕刻着象征富贵权势的祥兽。只是暗夜迷蒙,愈发衬的古宅幽深。 听差三五成群的涌了出来,沈蔷薇牵着沈仲贞下了车,抬眼去看,见苏徽意已经阔步走了进去。她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拉着沈仲贞回了偏房。 刘妈初见了沈仲贞,自是十分诧异。沈蔷薇懒得去解释,只简短的说了几句始末,就伏到了床上。刘妈见状,也不打扰她休息,带着沈仲贞走了出去。 沈蔷薇伏趴在床上一动不动,想着乔云桦通风报信这件事。不由就猜度起这个人来,愈发觉得他深不可测,就好似是隐在背后洞悉全局的那个人,只要一有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 这样想着,后背就生出一层冷汗来。抬眼去看,镂花窗棂透着几缕冷泠泠的光,院子里枯树的轮廓若隐若现,朝阳逐渐在缓缓而出,想是就要黎明破晓。 她合上眼,睡意席卷而来。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吵嚷声越来越大。睁眼去看,就见丫鬟小竹急匆匆的进了卧室,说:“姨奶奶,您快去瞧瞧吧,您的弟弟被少奶奶拿住了,直说他砸了东西,要闹到二姨太那里寻个说法呢!” 沈蔷薇慌得就起了身,随意理了理衣服,就快步走了出去。她想着方语嫣这次的存心找茬,显见是奔着她来的。只是这样的当口,倒是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直到了偏厅,门口处乌泱泱一群丫鬟婆子站在外面,见了她才纷纷退开。她缓缓进去,就见刘妈拉着沈仲贞站在厅里面,正与几个小丫鬟争论着。 方语嫣闲适的坐在沙发上吃葡萄,那目光幽幽的在沈蔷薇身上扫了一圈,才说:“姐姐过来了?快瞧瞧你弟弟做的好事!” 沈仲贞恨恨的瞪着方语嫣,说:“我没有做错!” 他的声音还有小孩子的稚气,清冽中偏又透着股倔强。这让方语嫣很是不满,就说:“你这孩子嘴还挺硬的!也不知道像了谁,竟会做些下作的勾当!真是丢脸。” 沈蔷薇听她指桑骂槐的这几句,就上前去,说:“少奶奶,不知道我弟弟做了什么得罪了你,我先替他向您赔个不是,还请你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计较。” 沈仲贞却是红了脸,义正言辞的说:“姐姐,你不要跟她道歉,她不是个好人!” 方语嫣看了身边的丫鬟一眼,那丫鬟转了转眼珠子,就说:“才刚我们小姐听说姨奶奶的弟弟过来了,寻思着他人小,就想叫他到这屋里来说说话。也不知哪句说错了,竟引得他发了大火!拿起那缠枝花瓶就奔着我们小姐砸了过去!” 她说着,不忘抚了抚胸口,“幸亏我们家小姐躲得快,这要是被砸伤了,划伤了,姨奶奶可负得起这个责任么?!” 沈蔷薇看过去,就见地上零碎散落着花瓶的瓷片,沈仲贞气鼓鼓的说:“明明是你骂我姐姐在先!” 沈蔷薇已然明白事情始末,她拉过沈仲贞,问:“仲贞,你拿花瓶丢她了没有?” 沈仲贞气的浑身发抖,露出一副极委屈的模样,说:“姐姐,她不光骂你,还说我们是没妈的孩子,我讨厌她!” 沈蔷薇抚了抚他的额头,转顾去看刘妈,刘妈当即说:“头先我是陪着小少爷过来的,少奶奶说的话我也听见了。” 那方语嫣见状就笑了笑,将手中剥好的葡萄放下。环顾四周,问:“你们听见了么?” 一旁的丫鬟婆子纷纷摇着头,方语嫣又问:“那你们看没看见他拿花瓶砸我?”几个人先是畏惧的看了方语嫣一眼,才肯定的点点头。 沈蔷薇明知道她是要给自己难堪,就说:“少奶奶,您要怎么样才能不追究呢?” “我也不想追究,可你不明不白的就带着你弟弟住进来,这算怎么一回事?”方语嫣一面说,一面就站起了身。 看着沈蔷薇,继续说:“我在想,要不要去问问父亲,这事儿该怎么解决?” 沈蔷薇勉强的笑了笑,说:“这件事情是仲贞不对,也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失职,请少奶奶该罚责罚,不要把事情闹大了。” 十三(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方语嫣不在意的哼了一声,“把事情闹大?姐姐怕是会错了意,是你弟弟惹我在先,我这个人虽然脾气不好,但还是很讲道理的。” 她说着,那美眸就在沈蔷薇脸上转了一圈,继续说:“他是个孩子,我不为难他。但你这个做姐姐的,是不是应该替他受罚?” “请少奶奶责罚。”沈蔷薇才说出这一句,沈仲贞就吼起来,“事情是我做的!你难为我姐姐做什么?!你这个讨厌鬼!” 说罢竟就扑了过去,一把就将方语嫣推在了地上。好巧不巧的是,她的手偏就被碎在地上的瓷片划伤,鲜血霎时汩汩而出。 原本在一旁看热闹的丫鬟婆子当即惊呼着上前,那方语嫣何曾受过这样的对待,当即就起了身。也不管手上的伤口,直指着沈仲贞,说:“你这个不知好歹的死孩子!来人,给我打他!” 眼见着一群丫鬟朝沈仲贞奔来,沈蔷薇就说:“我自己的弟弟,我自己管教,就不劳烦少奶奶的人动手了。” 她说罢,就连着打了好几下沈仲贞的屁股,说:“你知道错了没有,知道错了没有?” 沈仲贞一言不发的咬着唇,眼泪套在眼圈里,倔强着不肯落下来。他身上穿着件夹棉长衫,小小的站在那里,看着只让人觉得可怜兮兮。 刘妈见沈蔷薇下了狠手,就忙着去拉,急道:“小姐快别打了!” 方语嫣站在对面冷眼看着,说:“沈蔷薇,你这演的什么苦肉计?这里又没有外人,做个样子差不多就得了!” 一旁拿了药棉止血的丫鬟帮腔作势,“我们小姐好歹也是这院子里的主母,姨奶奶的弟弟这次做的实在过分!” 沈蔷薇见她们这样咄咄相逼,就说:“少奶奶有什么责罚只管罚我。” 她一面说,一面对刘妈使了个眼色。刘妈会意,强拉着沈仲贞走了出去。方语嫣见状也没有拦,待丫鬟为她包扎好伤口,她才说:“你们都出去。” 丫鬟婆子大眼瞪着小眼,纷纷出了厅里。方语嫣这才起了身,她今日穿着件绯红的旗袍,因着唇间点了蜜思,更衬得容貌艳丽妖娆。 她不声不响的走到近前,甩手就给了沈蔷薇一巴掌,说:“你不要以为嫁给了七少,就可以为所欲为,就可以不把我这个主母放在眼里。” 她这一巴掌打的不算用力,沈蔷薇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她垂下眼,淡淡说:“少奶奶教训的是,是我僭越了。” “蔷薇啊,你说你这样一个聪明通透的姑娘,也难怪七少怜惜你。”方语嫣说的平平静静,就连那冷俏的眉目也都是淡淡的。 沈蔷薇并不接话,就听她继续说:“我知道七少待你好,可我毕竟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媳妇,人前人后大家都唤我一声‘七少奶奶’,七少说我该知足,可我不甘心啊!” 她环顾着四周,语调依然是淡淡的,“你看啊,好端端的,七少让我搬来了这里。每天锦衣玉食的供着我,给我想要的。可有什么趣儿?二姨娘劝我说,她们那一辈的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可我就是受不住。” 她笑了笑,看向沈蔷薇,“从前我就说过,你是个可怜人,我同情你。只是你不要总想着越界,不要总想着去讨不属于你的东西。你本本分分的,我不会为难你。” 沈蔷薇抬眼看她,见她聘聘婷婷的站在对面。身后是雕栏玉砌的四壁古墙,那镂花窗棂上刻着精致的芙蓉花样,一朵一朵透进来照在她身上。 好似一幅古旧岁月里慢慢绘出的美人图,只是眉目哀伤,这一眼,倒好似已经看到她慢慢老死在这里的景象。 可谁不是这深宅旧院里的可怜女子,就像她那时一知半解的心境,不过是难遇有情郎,红颜多薄命罢了。 而她自己呢?恐怕连摊烂泥都不如,任凭如何的举步维艰,命运仍旧抓着她不放。比起方语嫣执着于感情而不得,自己这一番的苦楚又与何人说? 方语嫣见她沉默着不说话,就打量了她半晌,才说:“沈小姐,我其实不愿意与你为难,你说咱们两个也是新时代的女性,成日里面互斗拌嘴,又有什么意趣?今天给你这一巴掌,只不过是提醒你认清自己的身份,实不算冤了你。” 沈蔷薇点点头,说:“少奶奶教训的是。” 方语嫣就冷淡的笑一笑,“既然你弟弟住了进来,他也就是我的弟弟。以后我有什么好吃好喝好玩儿的,都不会忘了他。” 她稍缓了缓,“我也累了,你回去吧。” 沈蔷薇福了一礼,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刘妈一直等在偏房门口,此时见了沈蔷薇,便忍不住上下打量,问:“小姐,你没事吧?” 沈蔷薇进了厅里,见四面无人,就问:“仲贞呢?” “才刚让我哄睡着了,唉,小少爷哭的太伤心,直说要找妈妈……”刘妈一味的唉声叹气,又说:“小姐,你说好端端的,二姨太怎么就死了?” 沈蔷薇如何也不想听“死”这个字眼,不由就皱了皱眉,说:“嬷嬷,别再提了!” 她说过,就奔着厅里的客房去。偏厅的走道上都铺了地毯,踩上去足落无声。最里面便是客房,她轻轻推开门,就见沈仲贞蜷缩着躺在床上。 隔扇透进的光丝丝缕缕照在他身上,像是夏日的树影,斑驳着投出影子。而他一动不动的,隐约可以听见轻轻抽噎的声音。 沈蔷薇走进去,待到了床边,就见他睁开眼来,说:“姐姐,刘嬷嬷说我妈妈走了,那天二叔叔抓了我和母亲……我冻得慌……后来姐姐来了……妈妈却掉下去了……她躺在那,不会动了……我都没有碰她一下……我要妈妈。” 沈蔷薇一把就抱住了他,自己也是眼泪套眼圈,她想着他还这样小,竟就目睹了母亲的死亡……这实在太残忍。 她说:“仲贞,你的妈妈去找姐姐的妈妈了,以后姐姐带着你过,好不好?” 沈仲贞只顾着哭,却也没有再说找妈妈。只是依偎在她怀里,连哭声都是怯怯的。 她也无声的落着泪,放眼去看,这陌生的环境,陌生的牢笼……仿若连丝人气都没有。那暗色的门半开着,日光透进来,尘灰浮浮飘飘,好似分秒都过的极慢,让人感到无望。 晌午刚过,二姨太就来了正房的院子,一路直奔方语嫣住的偏厅。她因着早先丫鬟来报,才知道方语嫣同沈蔷薇闹了不愉快。 原本正房院子的事她不愿意明着管,奈何方语嫣的丫鬟直求到她面前去,她又忙的脱不开身。直到了这会儿才刚忙完,就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方语嫣一见了她,就忍不住眼泪套眼圈,说:“姨娘,你可得给我出出主意。” 二姨太由她扶着坐在了沙发上,眼见着下人都退了出去。才问:“这好端端的,又怎么了?” 方语嫣抓着她的手,做出极亲昵的样子,说:“姨娘,在这个府里,能为我做主的就只有你了。如今七少彻底的不理我,你说我可怎么办?” 二姨太知道她从来都是这样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又听她话里话外不离那点儿事,就说:“这也急不得的,总归你有这个名头在,有什么好担心?从前我与你说的话,你忘得倒是快!这旧式门庭里的女子,哪一个不是这样过来的?偏就你等不得?” “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只是我一看见她沈蔷薇,心中就着恼!她算个什么?”方语嫣说着,竟就落了泪,“我也不怕姨娘笑我,只是事到如今,七哥哪怕给我个笑脸,我都不说这样丧气的话!还只管我等着,只怕我等到死,他都未必看我一眼!” 二姨太抽出肋下系的手绢,轻轻为她擦着面颊,轻声说:“你这孩子就是太年轻,做事又这样莽撞!听说你还动手打了她?要是让你七哥知道,只怕更会拿她当个宝了!” 方语嫣哽咽着说:“随他去吧,就算我不打这一巴掌,他也不拿我当回事!索性大家都撕破脸了。还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 她不由又动了气,“每次一看见沈蔷薇低眉顺眼的样子,真恨不能打她一顿!好掀了她那张皮!” 那二姨太恨铁不成钢的叹了一声,说:“你只管打她!只怕你鞭子还没挨到人家身上,你这个七少奶奶也就做到头了!” 方语嫣也明白这其中利害,就说:“难不成就由着她这样放肆?” “傻孩子!你就是从前太享福了!哪里知道女人之间的战争是怎么回事?”二姨太刻意压低了声音,“这些个腌臜事儿,说出来都头痛!你只记着,凡事多留个心眼,别总是傻乎乎的,再做出像今儿这样的事来!” 方语嫣听她说了一堆好话,只是不提为自己出主意的事,就说:“好姨娘,你且替我出个主意罢。” 二姨太连连摇头,“这怎么行?人家再怎么说也是老七的人,我这个做长辈的,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我也没想撵她出去,就是想给她点儿教训!”方语嫣说着,便企盼的看向二姨太。 二姨太就叹了一声,说:“这事儿急不得,如今扶桑与南地开了战,老七怕是这几日就要去前线,你还愁教训不了沈蔷薇么?” 十三(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不过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正街上面人烟稀少 ,过眼只有寥寥几个人影。汽车一路开过去,拐了几个弯,便到了城南。 两条十字街上全铺着青石路,因是繁华地带,道路两旁皆是珠宝洋行。门口挂着万国旗,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汽车很快就到了松风阁饭店,就见一座高高耸立着的古楼。由于年代悠久,在城区改建时,特意保留了这座雅致小楼。 周边种着大片的梅树,其后则是潺潺湖水,直通到相邻的庙堂。远远的去望,颇有几分雪里温柔,水边明秀的景象。 隐约听到几声悠然的钟声,清寂中透着股沧桑之意。苏徽意被簇拥着朝里走,老板早已迎了出来,恭敬的引着他往二楼包厢里去。 因是中式酒楼,其内装饰皆是古色古香,廊柱之上雕刻的双凤朝日栩栩如生,四壁各处皆挂着名人的法帖、书画。 苏徽意进了包厢,就听见隔间传出女子婉转唱曲儿的声音,他挥了挥手,老板当即退了出去。 包厢内静悄悄的,愈发衬出那女子空灵缥缈的声调,和着这古香古色,别有一番韵味。不多时,便听得极轻的一声笑,“不好意思,七少,让您久等了。” 苏徽意转过目光,就见一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阔步走了进来。他眉目极为俊郎,外表看着放荡不羁,但眼里不经意流露的精光却让人不敢细看。 这个人正是南地黑帮首脑的二少爷,任庭琛。 他说话间,便闲适的坐到了椅子上,淡淡道:“七少有什么事儿,只管知会一声就是,怎么还弄得这么正式?” 侍从官端了托盘进来,将白瓷茶盏放在二人面前,安静的退了出去。 苏徽意掀开盖子,热气混着龙井的清香袅袅升上来,他说:“早先不是说了,要设宴请你喝酒。” 那女声宛若游鱼出听,任庭琛听了两声,不觉沉醉其中,“这曲子的主人,莫不是红玉姑娘吧?” 苏徽意看了他一眼,任庭琛的手指敲着桌面,继续说:“七少今儿请我喝酒,既然巧遇了美人,焉有不请过来的道理?” 苏徽意拿起茶盏,慢慢吹着热气。余光瞥见任庭琛已经迈步走了出去,紧接着隔壁间里便传出一阵嬉笑声。 他抿了口茶,便见任庭琛引了位抱琵琶的女子进来,那女子穿着旧式的大襟裙子,颜色绯红艳丽。唇间淡淡抹着蜜思,愈发的衬出面如凝雪。 此时怀抱着琵琶款款走过来,端的是妩媚动人。她见了苏徽意,便行了一礼,说:“红玉见过七少。” 苏徽意随意扫了她一眼,说:“阮小姐的曲儿唱的不错。”他正说着,就见第七军区的司令石明瀚走了进来,当即立正行礼,“七少。” 苏徽意恩了一声,说:“石司令好兴致啊。”那石明瀚原本是受邀而来,哪承想会遇到七少? 现在又被任庭琛一搅和,就尴尬的笑了笑。任庭琛已经坐在了椅子上,见状就说:“相请不如偶遇,既然石司令过来了,就一起喝一杯吧?” 那石明瀚年纪已经过了五十,又是跟着苏苼白开疆扩土的功臣,自认有老一辈的派头。不愿意同他们这些毛头小子在一处,奈何赶鸭子上架,少不得要做做样子,就笑着坐到了一旁。 苏徽意放下茶盏,问:“我听说,父亲有意派石司令去前线?” 石明瀚就说:“是的,自从南地与扶桑开战以来,因受地势天气的影响,一直在徐平僵持不下。大帅的意思,是派我过去给七少做副手。” 苏徽意默不作声的看了任庭琛一眼,才说:“石叔是父亲的旧部,按理说不应该由我这个后辈调配。我的意思是,这次去前线,还是只带着我自己的直系过去。” 石明瀚正待说话,那任庭琛便已先一步开了口,“红玉姑娘不妨再来一曲?” 那阮红玉只顾着若有所思的看着苏徽意,闻言就笑了笑,说:“这种场合,红玉还是不打扰了。” 她说着就起了身,任庭琛却将茶盖子“啪”的一声放在了桌子上,一双眼睛凌厉一扫,唇角却勾着笑,“这算怎么回事?难不成我和七少还受不起你一首曲子?” 阮红玉原本是见惯场面的人,明知道苏徽意不是好惹的。她也不好太过做作,忙就坐在了椅子上,说:“那红玉就再来一曲。” 苏徽意也不看她,只对着石明瀚说:“石叔,你是父亲的直系,还是留在父亲身边为好,这件事我会亲自去跟父亲解释。” 那石明瀚就笑了笑,说:“七少的意思我明白,既然如此,由你去解释自然是最好的。” 任庭琛随着曲调轻轻敲着手指,闻言却说:“说起来,七少上次在前线遇袭。可真是险中求安,那一次大帅派的是石司令的属下吧?” 石明瀚一听这话,面色不由一沉。只是心中有怒火,却不敢发作。他说:“那次是我手下的参谋长出了问题,还好七少提前回了金陵,才没有使我犯下大错。” 苏徽意不以为然的说:“手底下的人出了问题,怎么能怪到你头上?说到底,还是扶桑人太过猖獗。” 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最近军部死了好些属下,处理起来真是应接不暇。” 侍从官端了菜进来,因是金陵名厨掌勺,菜色又是南地名菜。琳琅满目的摆了一桌子,各个色香味俱全。 任庭琛看着面前那道清蒸鲥鱼,说:“这时候还有鲥鱼?哪儿来的?” 侍从官当即叫了老板进来,老板恭恭敬敬的说:“原是二公子前两天过来一次,带了些鲥鱼,说要吃老师傅做的清蒸鲥鱼。余下的一并留在了这儿,我看今儿七少过来,就吩咐老师傅特意做的。” 任庭琛“哦”了一声,“知道了,你去吧。”他才说出这一句,就听见琵琶弦忽而断了,曲调戛然而止。 阮红玉吓的面色发白,连连说:“真是失礼了。” 苏徽意若有所思的看着她手中的琵琶,那琵琶是梨木的。另用象牙制成覆手,琴头镶嵌着翡翠,雕出梅花的样式,极是雅致。 他淡淡说:“阮小姐手里的琵琶是五弦的?国内现在甚少能看到了。” 阮红玉将琵琶抱在怀里,得体的笑了笑,说:“这是家师赠送的,出自前清的名家之手。” 苏徽意没在说话,倒是任庭琛笑了笑,说:“红玉姑娘如今在金陵那也算是炙手可热了,就别在那小茶楼唱曲儿了,怪可惜的。不如就到我们家戏园子去,我单捧你。” 那阮红玉将目光落在苏徽意身上,说:“任小爷尽会打趣我,从前你往我那茶楼去,怎的不说这话?今次见我得了七少一句赞美,你倒巴巴的来找我,真是虚伪!” 她这一番话说的既娇且柔,端的是风情万种。偏那一股子女子特有的柔媚娇嗔让人生不起气来。 任庭琛见状,就说:“红玉姑娘这嘴里眼里都不离七少,又是怎么个意思?” 他说过,就起了身直奔阮红玉,又说:“你就别杵在这儿了,咱们七少可轻易不夸人的,你还不赶紧去谄媚几句?” 那任庭琛是花丛里玩闹惯了的主儿,便是对着苏徽意,也是没有半分收敛。说话间竟就将阮红玉一拉,坐在了苏徽意旁边。 许是没有站稳,那阮红玉轻轻一仰,就贴到了苏徽意怀里。她娇呼一声,抬眼瞥向苏徽意。见他只是泰然自若的看着自己,那双眸子如同浸冰嵌玉,没有丝毫涟漪。 她不由就怔了怔,说:“是红玉轻佻了。” 苏徽意却是勾唇笑了笑,自腰间掏出佩枪来,用枪口挑起她的下巴,淡淡说:“阮小姐很会逢迎,也很聪明。” 任庭琛一脸阴谋得逞的样子,说:“七少果然不懂怜香惜玉。” 石明瀚干坐了这么半天,见状就说:“任小爷也惯会胡闹,全金陵的人都知道红玉姑娘是三公子的人,怎么你还把人往七少怀里扔?” 任庭琛不以为意的问:“那石司令呢?与红玉姑娘谈天唱曲儿,为的哪般?” “今儿是三公子约了我过来,哪承想我等了这么半天,单只有红玉姑娘过来。”石明瀚一面说,一面问向阮红玉,“红玉姑娘,三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那阮红玉被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却也很是从容淡定,“说来就是,昨儿他与我说,要我过来赴他的约,不想到了这儿,却只看到了石司令。” 苏徽意将枪口慢慢上移,说:“阮小姐戏演的不错。” 阮红玉笑起来,“七少若是不信,尽可以去问三公子,何必与我一个小女子为难?” “阮小姐是个不一般的小女子,面对我的枪口还可以临危不乱。”苏徽意说着,就没什么兴致的收回了枪。 就听阮红玉说:“那是因为我知道七少不会开枪,七少您是个君子,自然不会与我这个小女子一般计较。” 苏徽意转顾任庭琛,说:“原本今天是要与你喝一杯的,看来只能推到下次了。石司令,我先告辞了。” 那任庭琛就起身送他出去,“七少这是哪里的话?如今不是还有阮小姐作陪?”他轻佻的看向阮红玉,说:“是不是啊,阮小姐?” 阮红玉勉强的笑了笑,只是不说话。抬眼去看,苏徽意已经阔步下了楼梯,身上戎装笔挺修身,将那冷俊的眉目衬的愈发凌厉。 她不由就攥紧了手,将眸中那一抹不甘掩藏在了笑容下。 十三(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车子一路开回了督军府时,已是日暮时分。刘妈和着丫鬟一早迎了出来,苏徽意问:“她人呢?” 刘妈喜滋滋的回,“小姐在卧室里睡着呢。” 苏徽意就挥了挥手遣散众人,径自去了偏房。厅里紫檀炉子燃着紫茉香,那沁香袅袅缭绕着,缓步走过,便是馥郁满怀。 他推开卧室的门,就见沈蔷薇正睡着。卧室内极是暖和,被他这样一搅,冷气便适时的钻进去。 沈蔷薇原本睡的极轻,此刻听了脚步声,就睁了眼。见苏徽意正关门要出去,就说:“怎么今儿回来的这样早?” 苏徽意不妨她醒了过来,只见她随手开了壁灯,起身倚靠在床边,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被流光一衬,便如那画中海棠春睡的美人,端的是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他走过去,在床边坐下,说:“不是说好了,以后一起吃饭?” 沈蔷薇怔了怔,抬眼看他,正对上他那双幽深的眸子。她慌得垂下眼,说:“仲贞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她低垂着眸,那眼皮微微肿着。流光在她脸上晃过,愈发显得脸色惨白。 苏徽意的声音轻下来,“就这两天,我就会把他送走。” 沈蔷薇没有说话,那身后的壁灯浅浅的笼在她身上,她穿着身纯白的袄裙,领口及袖口皆用银线绣着花样子,团团簇簇在一处。 而那张冷俏的脸,现出点点红晕,此刻倒如同砚台之上的桃花冻。仔细去看,便见她眼泪套着眼圈。她不好意思的抽出手绢,揩了揩眼睛。 才说:“那一切就拜托七少了。” 苏徽意默默看着她,想要伸手抚一抚她的脸,却只是不自觉的瞥了眼。屋子里寂静无声,这样彼此无言,便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晰。 窗棂外头那风还在吹着,极细微的拂过去,好似枯树的呜咽声。沈蔷薇透窗去看,便见细雪纷纷洒洒的落着,竟是下雪了。 她正看的出神,却听苏徽意说:“最近扶桑频频攻打边境,把你弟弟送走后,我就去前线了。” 沈蔷薇知道他身为总司令,自然要奔赴前线。只是这一刻也说不出心中是不舍还是不安,就恩了一声,说:“现在时局混乱,我听说平家军最近也在蠢蠢欲动着,今儿的报纸还说什么,内阁不合,军阀腐败……总归是枪打出头鸟,你一切小心。” 苏徽意听她言真意切的这几句,不由就笑了笑,“这些年内斗什么时候停过?就好比古代的藩王,只顾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或杀或夺,都是在抢自己人的地盘。只要南地不倒,这时局就乱不起来,平家军不足为惧,你放心吧。” 沈蔷薇明知道他马上要走,也不想说这些没有底气的话。只是金陵最近频频发生暗杀事件,好些个官员都因此丧命。 扶桑特务猖獗至此,恐怕是要从内里瓦解南地。他们几个兄弟又闹阋墙……只怕将来这南地要毁在自己人手里。 她正想着,便见苏徽意用手抚了抚她面颊。原来她不经意间竟落了泪,正想撇开脸去,他便倾身凑了过来。 屋子里只有一点橙黄色的流光,照在他的脸上,便如同霞光溢彩。仿若俊颜之上覆了层薄纱,愈发显得五官深邃无比。 温热的唇角贴了上来,不同于初次的触电之感。那灼热的气息喷覆而上,便似乎在苦意之中品出一丝甜来。 搅得头脑昏昏沉沉,只是本能的去回应。感受着他清甜的气息,夹杂着淡淡烟草的味道。在齿间掠夺,浓烈的、狂热的。 外面下起了雪,扯絮似的落下来。沈蔷薇恍惚间竟生出不安的情绪,仿若此刻也抛下芥蒂,只管抱紧了他。 这一丝回应便如同星火燎原一般,将那缕热意织成了网,缠在二人身上。苏徽意感受她微微发抖的身子,便放开了她。 只是呼吸紊乱,额头触上她的。抬眼去看,只觉得她眸如秋水,那一丝一缕的涟漪微漾,仿若暗夜星辰。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无声的对视片刻,门外便响起了敲门声,“姐姐?姐姐?”一面是沈仲贞的呼喊,一面又传出刘妈的嘀咕,“小祖宗哟,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沈蔷薇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这会儿也到饭点儿了,咱们出去吧。”她说着,便起身趿了拖鞋走过去。 开门时,就见沈仲贞站在门外,一双大眼睛在她和苏徽意的身上打转,疑惑的问:“姐姐,你在做什么?怎么才出来?” 沈蔷薇牵过他的手,说:“姐姐不是说,你要是饿了,就去找刘嬷嬷拿吃的给你么?” 沈仲贞摇了摇头,说:“我才刚起来的时候,就要找姐姐。刘嬷嬷不准,我不喜欢刘嬷嬷。” 他说着,忽而就哼了一声,说:“我也不喜欢那个凶姐姐!” 沈蔷薇只当做没有听见,拉着他往餐厅去。苏徽意原本走在最前面,闻言就转顾刘妈,问:“怎么回事?” 刘妈心中憋着气,见得了机会,正想将早间的事说出来。沈蔷薇已经先一步开口,“嬷嬷,你去帮我拿件外衣过来。” 刘妈眼见着这样的当口,有话说不得,不由就叹了一声,碎着步子往回走。沈蔷薇一面拉着沈仲贞进去,一面随意说着,“也没什么,就是女人家斗斗嘴。” 沈仲贞想说话,沈蔷薇却横了他一眼。苏徽意坐在了椅子上,淡淡问:“只是斗斗嘴么?” 沈蔷薇不以为然的说:“是啊,我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要依着我以前的脾气,定然要与她打一架。可现在想想,如果我那么做,反而中了她的计,索性我就忍一时。” 她笑了笑,故作轻松的继续说:“毕竟我嫁进来,不是只为了跟她斗气的。再说我又不会真的受欺负,总归七少就别插手了。” 苏徽意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说:“你要真的懂怎么去处理,我也就不用操心了。” “谢谢七少操心,既然我嫁了进来,就做好了被欺负的准备,总不能一直躲在你的羽翼里面。方语嫣看我不顺眼是人之常情,她虽然骄矜,也做不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沈蔷薇一面说,一面就帮沈仲贞擦了擦嘴。 苏徽意沉默着不再说话,夹了一筷子鸭包鱼翅,没滋没味的吃了两口。才说:“如今时局不稳,家里也不太平。听说前两天二姨太过来看过你?以后二房还是不要去了。” 沈蔷薇见他这样语重心长,就点了点头。她知道苏家众人的关系,不过都是常来常往的做做样子。 而那个二姨太又是个厉害角色,她自然要敬而远之。只是思及云清,不知道这颗毒瘤潜藏在自己身边,又会做什么? 她正想着,就听沈仲贞说:“姐姐,咱们为什么会住在小叔叔这里?我想回家。” 因着从前他也见过苏徽意几次,所以对他的称呼仍旧是“小叔叔”。 沈蔷薇转了脸看他,见他眼中蓄着泪。离别近在眼前,他又问出这样的问题。她只觉得心一阵阵的绞痛,伸手抚上他的额头,不觉就红了眼。 沈仲贞好似也明白,他睁着大眼睛,眸中满是希翼,“姐姐,以后我都会和你在一起么?” 沈蔷薇怔了怔,她想着他还这样小,是最需要家人在身边的。离别在即,即使他不知道,亲人之间的心灵感应,还是让他体会到了不安。 她无声的点点头,眼泪就落了下来。苏徽意在对面看着,淡淡说:“仲贞,你是个男孩子,不能学着你姐姐,总是哭哭啼啼的。” 沈仲贞就气鼓鼓的瞪着他,说:“你跟二叔叔一样不是好人!” “仲贞!”沈蔷薇喝止他,“这话谁教你的?” 沈仲贞就将下巴一扬,“我就是知道!” 沈蔷薇见他这副样子,心中又是气又是怜惜。隐约又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情绪,似乎想替苏徽意辩解,又不愿意去说。 这么僵持着,就见苏徽意放下了筷子。转顾沈仲贞,淡淡问:“说说,从哪儿看出来我不是好人的?” “你凶巴巴的!还欺负我姐姐!”沈仲贞继续扬着下巴。 苏徽意“哦”了一声,说:“还有么?” “你会开枪!”沈仲贞才说完这一句,便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苏徽意起身走过去,俯视着沈仲贞,淡淡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学枪。” 沈蔷薇见他站在对面,这一刻和颜悦色全部褪去,俊颜上只余下冷厉。便仿若铠甲加身,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一般,眉目间满是杀伐决断。 沈仲贞自然也被他的气势骇住,正呆呆看着,却听苏徽意说:“一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孩子,怎么去征服另你畏惧的东西?怎么守护你想守护的人?只会用吼和哭来发泄不满?” 他瞥向沈蔷薇,继续说:“你看看你姐姐,她虽然软弱,但也没有像你一样只会哭,你不应该学学她么?” 十四(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沈蔷薇听着他平平常常的这几句,不由心中酸涩。 恍惚去看,仿若时光倒退回去。让她想起那一年,依然是古老的深宅旧院。苏徽意站在紫檀书桌前,身上穿着旧式长衫。左手后放,右手握住毛笔认真的练着字。 两旁随侍的不过几个丫鬟婆子,那嬷嬷年岁大了,唉声叹气的说:“大帅待七少这样严,他不过才十三岁啊,昨儿刚刚挨了打,今儿就要下床练字……夫人又去的早,真是可怜。” 那时候她藏在隔扇后面,偷眼去看苏徽意。日光落在他脸上,就见他垂着眸,那英挺的眉目敛去些许稚气,只余下落寞孤单来。 那嬷嬷自顾自的嘟囔着,“七少这孩子打小就倔,但凡大帅说他不行,偏就跟自己较劲!这都一天了,再这么练下去,手腕都要折了!” 她不想去打扰他,就躲在门廊边上不吭声。 偏生被小丫鬟逮住,“小小姐,你怎么躲在这儿大日头底下?快进来罢。” 她只得咧着嘴往里走,就见苏徽意抬起眼来,淡淡看着她,说:“你这是跑哪儿玩去了,弄得这一身泥。” 她当时只顾着傻笑,看着他规规矩矩的站在书桌之前,眉目如画。那格心的菱花就照在他身上,轻影疏斜,笼的面目都憔悴起来。 现在想来,这个孤绝的少年没有母亲的呵护,在父亲的威严之下长大。在很小的时候,就独自面对很多困难,从没有见他哭过。 后来入了军营,上了战场。时常的面对枪林弹雨,更是被磨砺的只剩下铁血。 她正想着,却听见沈仲贞说:“学就学。” 苏徽意点点头,“很好,我会把你送走,去学习枪法。只是有一点,你必须把眼泪收回去。明白么?” 沈仲贞眼泡里蓄着泪,委屈的点点头。刘妈上前来,心疼的拿出手绢为他擦泪。嘴里止不住的嘟囔,“这才十岁的娃娃,遭的都是什么罪啊?” 沈蔷薇见刘妈又要发牢骚,就说:“嬷嬷,带仲贞回去吧。” 直到餐厅里只于下二人,她才转顾苏徽意,问:“你是真的打算交他学枪?” 苏徽意坐到了她旁边,说:“当然,他是你们沈家的独苗,你不是也希望他将来可以独当一面?趁着现在他年岁小,多一些历练对他只有好处。” 沈蔷薇知道他是用心良苦,就点点头,“这孩子从前也是太娇惯了,突逢这一遭事……我总怕他接受不了。才刚我看你让他别哭,他就真的不哭了。看来这男孩子的成长过程中,还真需要一个以身作则的好家长。” 苏徽意听她这一句“家长”,不由就勾起唇角,说:“他自己还没有认我,你这个做姐姐的心里就把我当做家长了?” 沈蔷薇便红了脸不说话,这一餐她都没怎么吃,此刻就拿起了象牙筷子,随意夹了近前的菜,安静的吃着。 苏徽意为她盛了碗汤,说:“这段日子我不在,府里的事情你能避则避,卫戍队全部都留给你。父亲那边,我已经知会过他……这些个弯弯绕不会放到明面上,只是你多留个心眼,别被有心人盯上。” 沈蔷薇心内乱做一团,面上却是不露,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因着苏徽意晚上还要去军部开会,略坐了片刻就离开了。沈蔷薇心神不宁的吃过饭,就回了房间。 她伏趴在床上,将最近发生的事情都理了理。从她一步一步遇袭,到二姨太的死,看似那么多人参与其中,其实潜藏在背后的那只黑手,不过是苏苼白。她想着苏徽意就要去前线,苏家这摊浑水恐怕要翻天覆地。 她暗暗发了狠,一面琢磨着怎样开始报复,另一面又想着该怎样利用云清这颗暗棋……身边可用的人除了乔云桦,竟再无他人。 忽而忆起方语嫣,这个女人看似骄矜冲动,实则也有几分聪明,二姨太又在刻意拉拢她,或许自己从中挑拨……把方语嫣变成自己人。 这样胡乱的想着,只觉得长路慢慢无所依。抬头去看,见皎月高悬,黑夜浓稠的幽深。仿若暴雨来临前平静的深海,一切都在暗潮涌动着。 正值夜里九点多,苏子虞刚从校场回来,这会儿没什么事,就寻了乔云桦来小楼打麻将。 这处私宅建在城南富人区,是正儿八经的租界,左邻右舍大多是权贵高官。临到了夜里,也是歌舞升平的。 苏子虞又拉了两个军区参谋,四人在会客厅里连着打了八圈。原本不过随意娱乐,乔云桦却刻意讨好,不过才打了一会儿,苏子虞已经赢了许多钱票子。 这边正玩着,便见门厅的灯亮起来。原来院子里有汽车进来,缓缓停在了台阶下。听差的提前来报,“三爷,韩小姐回来了。” 苏子虞本能的皱起眉头,随手打出一个三条,“啪”的一声。乔云桦见状,就说:“三公子,听说大帅有意派遣您去前线?” 苏子虞若有所思的看着麻将牌,随意说:“父亲什么时候重用过我?不过是拿我激老七而已。” 乔云桦看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也不好多问。就说:“现在边境是炮火连天的,虽说从前内斗不断,也只是国图之上裂土封王。可如今是国战,国土寸土寸金!北边的态度又是模棱两可,形式可不太明朗。” “乔少爷还挺关心国家大事,父亲之前攻打扶桑声望过高。如今扶桑屡屡进犯,父亲是不得不打!北地之前没有捞到好处,现今自然是观望的态度。”苏子虞说着,就拿了个四条捏在手里,在桌子上一下一下的磕着。 乔云桦正待开口,便见门口走进来一个窈窕身影,正是韩莞尔。 她穿着身洋装,打扮的十分妖娆。走起路来有些踉跄,不过才几步,便闻到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见了乔云桦便笑了笑,“乔少爷来了?”转顾苏子虞,见他皱起了眉头,就笑着贴了过去。将一双柔嫩的小手搭在他的肩头,耳语似的说:“三公子这是生气了?” 苏子虞面目骤然一变,用力将她推到了一边。她当即就摔在了地毯上,那毯子棉厚柔软,她并未受伤。只是这样一摔,便伏在地上低低笑起来。 厅里几人见状,皆是尴尬的看着,不敢出声。苏子虞冷声说:“你们都是死人?还不把她送回房间去!” 丫鬟婆子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围过来。将韩莞尔搀扶着起了身,连拉带拽的将人往楼上送。韩莞尔虚弱的挣了挣,说:“三公子如今另有了新欢,只管将我在这儿小楼里一扔,现在又来管我做什么?好没意思。” 苏子虞将麻将一推,拿起桌边的烟来,划了几次都没有划开。不由变得烦躁起来,将烟和洋火一同扔了出去,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他挥了挥手,“都回去吧。” 乔云桦见状便起了身告辞,剩余两个参谋也接连走了出去。 苏子虞在厅里默默坐了片刻,才起身往二楼的卧室去。才走上楼梯,就听见一阵吵嚷声,“哎哟小姑奶奶,您就消停些吧,别再作了!” 那一头传出韩莞尔似笑非笑的声音,“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介意?就算我作上天,你们三公子,不还是不闻不问么?” “姑娘但凡说句软话,三公子也不至于一直跟你僵着!姑娘就是太倔了!” 韩莞尔撕心裂肺的吼起来,“我与他还有什么好说的?!他不是已经预备将我包装好,送到他父亲怀里么?!” 卧室内霎时寂静无声,厅里的落地钟一摆一摆的荡着。隐约还能听见稀里哗啦的水声,只是相距较远,传出极细微的沙沙声。 苏子虞听了半晌,才想起这声音是从浴室里传出来的。他迈了步子上去,直到进了卧室。就见一屋子丫鬟婆子站在一边,韩莞尔伏趴在床上,低低啜泣着。 他忽而无力的挥了挥手,待到卧室内只余下二人的时候。他才坐在了沙发上,淡淡说:“委屈了?从前我就告诉过你,不要掺和进来。事到如今,你没得选了。” 韩莞尔忽而坐起了身,伸手指着他,却因为过于激动说不出话来,只是狠狠的瞪着他。 她原本是最爱美的女孩子,便是此般境况,依然想露出自己最好看的样子。可还有什么重要?眼前这个她最在乎的人,已经准备好将她送给他的父亲! 这一刻不再觉得痛彻心扉,也不愿意说太多,只问:“你想好了?” 苏子虞半晌没有回应,耳畔是没完没了的水声。噼噼啪啪的响着,倒仿若魔音一般,搅得他心绪不宁。 韩莞尔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眼前这个男人从来都是这样冷漠无情的!错只错在她一腔深情错付,她有什么资格去怨? 原本就是犯贱一样没名没分的跟在他身边,看着他左拥右抱,看着他做纸醉金迷的苏三公子。 她说:“苏子虞,初见的时候,你说喜欢的人是我姐姐。我知道这是你随便说说的幌子,你太喜欢拿别人做幌子!来掩饰你那颗空虚冷漠又可怜的心!我可怜你!” 她优雅的理了理头发,声音轻的都快听不见,“我从前说了太多狠话和气话,没一次是真正做到的……现在我什么也不想说了,就这样吧。” 十四(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一大早又下起了雪,压的梅枝上面薄薄一层,随风簌簌抖着。 刘妈和着云清碎着步子进了院子,小雪纷纷扬扬,院内一众听差正在扫雪。 那张妈掐腰站在偏厅门口,一副极嚣张的样子。对着院子里几个小丫鬟辱骂道:“呸,你们这群没有眼力见儿的下贱东西!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敢找少奶奶的不自在,我看你们是活腻了!” 刘妈听着,不由就哼了一声。那张妈自是听得清清楚楚,就啐了一口,恨声说:“小浪蹄子,以为过了几天好日子,就惦记起少奶奶的位置!也不称称自己够不够重!没得丢人现眼。” 刘妈明知道她在指桑骂槐,此时却也不好发作,只得忍下来,快着步子朝偏房去。 直到进了厅里,刘妈就站在门口拍着身上的雪,不住的嘀咕,“你说说这算个什么事儿?一个老妈子都这样颐指气使,这七少还没走呢,就这么欺负咱们!以后可还有咱们的好?” 云清也不搭腔,只是笑着为她拂了拂身上的雪。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卧室,就见卧室的门开着,沈蔷薇正坐在妆台前梳头发。 她一扫二人,就问:“七少什么时候走的?” 刘妈忙说:“天还没亮就走了,侍从官特意来报的,说是军部有什么紧要的事。” 沈蔷薇若有所思的梳着头发,隔了半晌才说:“眼瞅着他要走了,方语嫣那里又是这样的不饶人,我这日子可怎么过?” 她说着,竟就低低哭了起来。屋内众人见状,不由得面面相觑。刘妈慌得上前去,劝道:“小姐哟,你可别哭了!这一屋子的下人可都还指着你呢!你这个做主子的,可不能任由她欺负了去!没得我们这群下人跟着受罪!” 沈蔷薇抬眸看了她一眼,才转顾众人,流着泪说:“怪我这个主子没出息,连累你们了。” 众丫鬟婆子忙连连摆手,沈蔷薇明知道她们心思各异,此时却也不点明。只说:“今儿你们也瞧见了,一个管家婆子也敢这么来羞辱我,我是个没用的主子!待到七少去了前线,恐怕日子不好过。你们有想去那房的,只管过去。” 丫鬟小竹就说:“姨奶奶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被七少选进您房里来,自然要忠心的跟着您!” 她话一出,其余几人连忙附和。沈蔷薇揩了揩眼角,说:“你们都出去吧。”刘妈就拉过云清,说:“我们俩留在这。” 云清见小姐哭的伤心,待众人退出去后,才说:“小姐别再哭了,那方语嫣也未必会做什么。” 沈蔷薇看向她,略带哭腔的说:“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果再不做点什么,只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云清,你肯不肯帮我?” 云清跟在她身边多年,见惯了她色厉内荏,如今又是一副娇娇女受不了委屈的样子。这样一看,与从前并无不同。 云清就问:“小姐想要做什么?” 沈蔷薇就附耳与她说了几句话,云清当即脸色大变,连话都说的磕磕巴巴,“小姐,这,这要是被……被发现了,是要死人的!” 她特意将“死人”两个字压的极低,像是从喉咙里过了一遍,却仍畏惧的不敢发出声音。 沈蔷薇用帕子捂着嘴,抽抽噎噎的说:“总归是个死,我只问你帮不帮我?” 云清犹豫不决着,就听沈蔷薇说:“我嫁到苏家来,是怎么过得你也都看到了。现在不过求个安身之所,依然是步履维艰……总归这件事情我是做定了!” 她说完,便挥了挥手,“你出去吧。”云清答应了一声,一步一步朝外走。她想着从前沈家落魄到小姐遇害,这段自是艰险无比,如果不是七少多有照拂,恐怕她活不到现在…… 她又没有什么城府,嫁进来不过是求七少的庇护。这样一个人,能做成什么事?不过是三分钟热度罢了。 她关门时,忍不住抬眼看过去,就见她仍旧在哭哭啼啼,不由在心中打定了主意。 直到了门口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沈蔷薇才抹了抹眼泪,说:“嬷嬷,我再给她一次机会。怎样做全看她,如果她选择通风报信,就不能怪我利用她。” 刘妈哀叹一声,“也不知道这小浪蹄子是怎么想的!” 沈蔷薇神态自若的照着镜子,不由就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冷笑来,“只怕我是高估了她!” 直至吃过早饭,沈蔷薇仍旧是心事重重的。她坐在厅里看了会儿书,就听见电话葛铃铃的响起来。 因就在近前,她便伸手接过,就听那头说:“夫人,这里是乔氏洋行,今儿来了一批上好的舶来货。您要不要过来看看?” 她想了想,才说:“我等会儿过去。” 挂断电话,沈蔷薇便按了侍从室的电铃,吩咐过侍从后。她就回了卧室换衣服,心内想着这样一通电话,应是乔云桦寻她有事。恰好最近她预谋着算计云清,也需要他帮忙。 穿戴整齐后,她便拿着手袋走了出去。汽车早已等在了外面,她坐上车,就见方语嫣的两个小丫鬟偷偷摸摸的朝外张望。 她知道自己如今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有心人看在眼里,当做把柄。好在那人在电话里没有说什么,即便二姨太知道她出去,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车子一路开出去,所过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日头隐在层叠的云朵里,露出一圈金灿灿的光。雪仍旧在下着,扯絮似的纷纷扬扬。 待到了乔氏洋行,就见门口停着几辆汽车。另有听差等在外面,为沈蔷薇开了车门。她知道乔云桦出行从来都是这样的派头,也就见怪不怪。 乔氏洋行在金陵有许多店面,大多是首饰珠宝一类。位于西街的这一处,正是总店。因着是繁华地段,装修极尽奢华。 她才走进去,就见乔云桦迎了出来,勾唇笑了笑,说:“我就知道你会过来。” 两人不过月余未见,乔云桦却憔悴不少。两个眼窝深深凹陷,看着她的时候无精打采的。 沈蔷薇不由问:“你怎么这样一副样子?” 乔云桦牵强的笑了笑,引着她坐到了沙发上,说:“我一直都这样啊。” 沈蔷薇见他答非所问,更是疑惑,就问:“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就是最近事情多,没有休息好。”乔云桦随意说着,就挥了挥手,一旁的听差全部退到了一旁。 洋行内只有寥寥几个客人,由外国伙计招待着。因入店的人皆是非富即贵,挑选起首饰珠宝来,都是格外的斯文优雅,以至于偌大的厅里十分幽静。 沈蔷薇拿起桌上的咖啡喝起来,乔云桦看着她,说:“蔷薇,今儿喊你过来,是为了给你看样东西。” 他说话间,就自兜里掏出个本子递了过来。沈蔷薇诧异的看了一眼,见这本子边角都已泛黄,应是很久以前的东西。 她按捺不住好奇,就接了过来。随意翻开,入眼是清秀的小字,字里行间又透着活泼。写的大多是些女孩子的琐碎日常,显然是一本日记。 之前的半本很是寻常,后面却写了许多关于苏徽意的事情。记录他都做过什么,都说了什么话,不过是些小事,却记录的十分详细。 其中一页写着,“今天他像是发了狠,竟然动手打了我,七哥,我真害怕……我真怕他又会做什么事危及到你。青阳他疯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娟秀字体被墨汁浸染,后面几页的内容全部变成墨色,什么也看不清。 沈蔷薇抬眼看向乔云桦,秀美的脸霎时变得没有丝毫血色。乔云桦见她不言不语,一只手紧紧攥着日记本,竟在微微发抖。 他默了一瞬,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我原本也不愿意拿出来给你看。只是听说最近你与七少感情不错?我怕你忘了嫁过去的初衷,就拿它出来提醒提醒你。” 沈蔷薇慢慢回过神来,冷淡的笑了笑,说:“乔少爷真是用心良苦。” 她合上日记,见右下角写着“程锦瑜”。她想起从前总能听见督军府的人说起这个人,如何的品貌性情,如何的温婉柔丽。 这位二少奶奶,她还没有见过。只记得从前有关于她与苏青阳的只言片语,听说苏青阳为了娶她,连原本的婚约都取消了。 当时事情闹得很轰动,后来苏苼白遂了苏青阳的意,只是此后对他不再重用。苏青阳婚后待程锦瑜很是情真意切,没多久她就怀了孕,却不知因何那个孩子没有生出来。 沈蔷薇默默看着,仿若她窥视了别人的旧时光,那段时光中有她最在意的人,却没有她。 这一刻嫉妒到心疼,那些无法回头和走近的岁月,焦灼似的攀上心口。 她一直都知道苏徽意是个怎样的人,却忘了他那样的一个人,又怎么会没有其他女人倾心?程锦瑜的美是不可方物的,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过往? 她克制自己不去深想,只是脑中思绪纷纷杂杂。这一瞬闪过了很多念头,竟不知自己该怎样面对。 抑或怎样收场?窗外是肆意的雪,鹅毛一般簌簌落着。她恍惚去看,只是寻不到定点。 十四(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乔云桦见她坐在那里,整个人似乎还在微微抖着。这样去看,只能看到她的侧颜。好似上成的羊脂玉,雪白中又透出瓷釉的光来。 他顿了顿,才说:“蔷薇,如今能帮你的只有我。苏苼白对你们沈家做的那些事,之前我就告诉过你。还有后来他那么多次追杀你,即便你恨着我,但你不能否认,我确实也救了你的命。” 沈蔷薇转头看向他,冷声说:“你是救过我,但你存的那些心思,同样肮脏龌龊!你和苏家的人,不过是豺狼配虎豹!我真是错了,怎么可以一次一次相信你,被你利用!” 乔云桦容色一变,冷静的看着她,眸光竟就慢慢变得幽深,他淡淡说:“生气了?我不过把七少从前的情债翻出来告诉你,就惹得你这样介意?” 他突兀的笑了声,“我倒希望这些个事情是我凭空捏造的,至少不用看见你这么大的反应。” 抬眼去看,见沈蔷薇只是不言不语的看着自己,愈发的另他心中翻涌,不由就说:“不错,我承认自己是豺狼,可你以为你的小叔叔是什么好人?他做的那些事,我是不是应该一桩桩一件件的说给你听?” 沈蔷薇几乎是顷刻间便红了眼,说:“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她情绪激动起来,连胸口都在微微起伏。缓了缓才说:“之前我说过,在苏家我孤立无援,需要你帮助我。可你从头至尾都做了什么?躲在背后做推动事件的那只手!眼睁睁看着我弟弟被掳走!还假仁假义的给我通风报信!” 她站起身,将日记扔在地上,“今天又给我看这样的东西,你哪里是帮我?分明就是在搅局!” 乔云桦也激动的站了起来,眼见着她转了身。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一字一顿的说:“我在搅局?!当初是谁拒绝了我?是谁不要跟我订婚?!沈蔷薇,你记性这样差么?” 沈蔷薇站在了原地,原本乔云桦的力气并不大,她完全可以甩脱开。可此刻听着他这一声声质问,倒像是被骇住。 转头看向他,却见他清俊的面庞上像是覆了一层寒霜。即便是面无表情,仍让人不敢细看。 他轻声说:“蔷薇,你把我看的这么低,却把你的仇家苏徽意看的那么高。你还爱着他是么?” 流光在他眸子里闪过,沈蔷薇几乎是下意识的瞥开眸子。那一刻仿若面对的并不是他,而是心中的一面镜子,将所有卑微的情绪都展露出来。 耳畔只余下一句,“你还爱着他,是么?” 眼泪涌出来,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乔云桦将她的无措看在眼里,忽而一笑,牵起的嘴角在竭力绷着,让他连说话都需要力气,“所以啊,你怪我搅局,你怪我让你看到他的过去,你接受不了!可蔷薇,你的讥讽,你的嘲笑……怎么偏偏能对着我脱口而出?” 他蓦地松开了手,冷声说:“沈蔷薇,我就是要提醒你!他们苏家是你的仇人!你如果不把你那些幼稚的感情收起来,将来只会和你父母一个下场!” 沈蔷薇深吸了一口气,她明明知道乔云桦说的都是事实,只是字字诛心,让她不忍也不想去听。 她说:“对于一个洞悉全局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提我的父母?你的行径比刽子手还要可怕!” 乔云桦只是勾唇笑了笑,轻声说:“沈蔷薇,如果你现在还固执的认为,我做的事情龌龊、肮脏、不堪,那你就离开吧。” “你错了,我之所以会这样介意,是因为我一直记得,在我最难的时候,给我帮助的那个人是你!” 沈蔷薇顿了顿,继续说:“可同样是你,先给了我当头一棒。你觉得我固执的揪着你的错不放,其实不过是我不肯放过自己。” 她转顾窗外,就见大雪时浓时淡,仿若从前她屋子里隔着的珠帘,一簇一簇的抖着。像是流苏一样,又像是桌前的荔枝冻,雪白中透着晶莹。 她说:“我问你,那时候苏青阳掳走我弟弟,你在做什么?你口口声声说苏徽意是我的仇人,可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是他挡在我前面,是他救了我弟弟。” 转顾去看乔云桦,说:“你不会明白,对于一个站在深渊边缘的人来说,这样的救赎有多可贵。我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除了恨,很多情感不由我决定。我就是喜欢他,我喜欢他的坦荡。喜欢他明知道我的目的,还可以毫无保留的对我。” 她转身离开,此刻心中竟也生出别样的情绪。缓缓走出去,冷风便呼啸着席卷而来。汽车一直等在门口,侍从官为她开了车门,她上车坐好。 直到车子开起来,她透窗望过去。见乔云桦站在门口,绒雪一层一层覆上来,雪花时而密集时而稀疏。 不过眨眼间,他的身影便被风雪掩盖住。 回督军府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沈蔷薇才下了车,就见刘妈带着一众丫鬟风风火火的赶了过来,说:“小姐,七少回来了。” 沈蔷薇不由就加快了步子,直到了偏房的厅里。就见苏徽意坐在沙发上,一身的风雪未拂。 她走过去,问:“是有什么事么?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苏徽意看着她,面上没什么表情的说:“没事就不能回来了?” “不是啊,就是你从前这时候没回来过……所以我有些诧异。”沈蔷薇明知道他是生了气,就小心翼翼的凑了过去。坐到了他身边,用蚊子似的声音,说:“我刚才出去逛了逛。” 她说着,就往他身边靠了靠。苏徽意与她对视,那浸冰沁雪似的眸子冷幽幽的。他说:“我最近没有管你,你就连答应我的约定都忘了?” 沈蔷薇感受到他的气息暖暖的喷在面颊,就笑了笑,说:“我以为你马上要去前线,要忙很多事情。可能没有时间理会我,我就没去找你。” 苏徽意皱了皱眉,冷俊的脸上勾出一丝笑来,淡淡说:“你这算是什么理由?难得你这样聪明,几句话就将问题丢给了我。这是在间接告诉我,忙到忽略你了?” “就是啊,你那么忙……”沈蔷薇附和着说,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就问:“你什么时候送仲贞走?” 苏徽意却没有回答,只是一瞬不瞬的看着她。隔了半晌,才说:“我已经安排好了专列,今天晚上他跟我一起走。” 沈蔷薇呼吸一顿,明知道他们都要离开,可直到了这一刻,偏就生出不舍来。只是离别在即,她并不想自己的伤感情绪影响到他。 就点了点头,恩了一声。抬起眼,就跌进了苏徽意的瞳孔里,他看着她,眸子熠熠闪着光,仿若夏日的星辰。 她说:“战场上枪炮无眼……你一定要小心,要平安的回来。” 原本是想好好说出这番话,开口偏就变得哽咽起来。她不由尴尬的转过脸,他却忽而拥住了她。 只是这样相拥,好似彼此间心事明了。沈蔷薇听着他的心跳声,一下快过一下。不由就抱紧了他,说:“我发现我这个人真讨厌,越是这种时候,越容易犯傻。” 苏徽意将下巴抵在她发顶,似笑非笑的说:“你能有这个觉悟,说明你成熟了。” 顿了顿,又问:“怎么突然对我投怀送抱起来了?” “明明是你抱的我!”沈蔷薇挣了挣,就听苏徽意似叹似气的说:“有时候真是拿你没办法。” 沈蔷薇想着那本日记,眸光不由就黯了下去。她并不会愚蠢的去问苏徽意,抑或对他使性子。那是他的过去,即便她再嫉妒。也明白没有人能对抗过时间,更没有人能改写那段过往。 她微不可闻的叹息,轻声说:“这句话我也想对你说……有时候,是真的拿你没办法。” 苏徽意放开他,抚上她的面颊,说:“我知道你心里有心结,我从前与你说的话都算数。只是搅进苏家这趟浑水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不要轻举妄动……苏家的人各个心有千窍,尤其是父亲。” 沈蔷薇听他这一番语重心长,就点了点头。苏徽意看着她,又说:“我走的这段日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犯倔。” 他勉强笑了笑,说:“我这个虎豹豺狼真是操心太过,明明你这只聪明的兔子,已经找好了猎人。恐怕他都已经磨好了枪尖,装好了子弹。只等着把我活剥生吞了吧?” 沈蔷薇听他意有所指,就说:“这取决于虎豹的选择,如果他对兔子伸出利爪,露出尖牙。又怎么能怪猎人对他开枪呢?” “那虎豹岂不是太可怜?” 沈蔷薇看着他,淡淡说:“可怜的从来都不是虎豹,而是兔子。你知道的,它想在虎口里寻求生存有多难。无论是猎人也好,抑或更强的狩猎人也罢,都庇护不了兔子。” 苏徽意的手掌在她面颊上轻轻摩挲,问:“那谁才可以庇护得了它?” 沈蔷薇的眸子泛着泪光,一字一句沉声道:“虎豹群里那一只老虎,只有它才能保护兔子,也只有它愿意保护兔子。对么?” 十四(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苏徽意见她连耳根都红了,那一汪秋水似的眸子微微垂着,不觉有种清水出芙蓉的清丽。 他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说:“中午不能跟你一起吃饭了,晚一点儿我回来接仲贞。” 他站起身对着她笑了笑,就转身阔步走了出去。林宁和卫戍队长范子承等在外面,簇拥着他上了车。 林宁说:“七少,石明超才刚动身往徐平去了。” 徐平正是扶桑与南地交火的边界,开战月余,战况也是好坏参半。因着地势与天气的缘故,两方对峙在吴松口,苦战几日,彼此伤亡各半,一同陷入了僵局。 苏徽意恩了一声,说:“他愿意赶着去送死,就由他去吧。反正他是老二的人,死不足惜。” 范子承接话道:“三公子这次摆明了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就石明超这一事,他明知道阮红玉要窃取情报,还特意把她送到石明超身边。一来帮七少除了这个绊脚石,二来又试探了阮红玉的身份。” 林宁笑了笑,说:“三公子这次也算一箭双雕了,既除去了石明超,又帮了七少。” “他哪里是帮我?分明是在给自己清路。”苏徽意合上眼,疲倦的说:“现今老二有父亲这个倚仗,他心中窝着火,自然要拿老二手底下的人出出气。” 林宁与范子承对视一眼,纷纷缄默其口。因着雪势转大,织出密密的雪帘。鹅毛似的缠成一张网,放眼去看,到处都是白茫茫的。 防弹汽车内只有雨刷“咯吱咯吱”的声音,直到了城西边缘,车子便开上了小路。眼前是曲折不平的走道,到处都是积雪。 这一带小路甚少有人迹,车子一路颠簸开过,也都是荒草雪地。苏徽意睁开眼,隔窗去望,就见绒雪纷纷洒洒,仿若呼天啸地一般。 司机拐进斜巷,就见几个老旧的房屋在冷风里摇摇欲坠,那破损的墙面歪歪扭扭,仿若顷刻间便会坍塌。 巷子最里端站着两排背枪的卫戍,各个都是严阵以待。汽车缓缓开过去,待到了近处,可见门口堆放着数十个木箱子。 侍从官为苏徽意开了车门,他先是扫了一眼箱子,问:“就这些么?” 守在这里的正是侍从队长潘青延,他忙答话,“暂时就发现这些。” 苏徽意皱了皱眉,吩咐卫戍,“把箱子打开。” 几个卫戍利落的用小刀别开挡板,就见里面密密匝匝摆着各类枪支,足有上百把。苏徽意扫了一眼,说:“把其余的都打开。” 另有卫戍纷纷将木箱依次打开,除却枪支五箱,剩余的便是大烟膏子及禁运药品。 苏徽意一一看过,淡淡说:“老二这次真是大手笔。” 他掏出烟来,兀自划燃了洋火。就听潘青延问:“七少,怎么处理?” 苏徽意点好烟,随手摇了摇火梗。才说:“老二既然想借着军港把这批东西走私出去,我不妨帮他一把。” 他抽了两口烟,环顾四周,皆是凋敝残垣。缓缓吐出烟雾,淡淡说:“通知方处长,等船出金陵后,就放把火烧了这批东西。” 顿了顿,才冷声说:“老二想借机发国难财,我偏不如他的意。” 林宁当即说:“七少,这次私运牵涉了不少军部要员,您看要不要先请示过大帅?” 苏徽意扫他一眼,冷声说:“这一类事情搁在从前我也不愿意去管!可现今扶桑军队压境,光我手底下的嫡系军队就损失了近一个师!都这种时候了,这群老蛀虫还想着趁乱卷钱!我没有把他们挨个拉出去枪决,已经是仁慈了。” 林宁知道现今时局混乱,那些开疆扩土的老将仗着几分功勋,近几年愈发的贪婪,只管着私运大烟,赚昧心钱。 只是思及大帅,林宁不由一凛,还是说:“七少,此事影响太大,您千万不要擅作主张。” 苏徽意默默抽了两口烟,将烟头扔在地上。才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那样东西在我手里。父亲就算心中有怒,也不会做什么。况且现今时局动荡,父亲知道轻重,不会选在这个节骨眼与我为难。” 他说话间,已经上了车坐好。疲倦的拂了拂军氅上的雪,说:“我走的这段日子,你们盯紧乔云桦。如果他还敢找她,直接把人扔到大狱去。” 时值下午时分,大雪仍旧下着。汽车行了近半个小时,才开到城西的乔氏别墅门口。司机按了喇叭,门房很快跑出来。瞅了眼车牌子,忙就开了大门。 车子缓缓开进去,便是长长的水门汀走道。两旁栽种着梅树,正开的娇艳欲滴。往里去,就见一栋欧式的大洋楼,入眼先是纯白的廊柱,门窗皆是原木色,愈发衬出雅致的格调。 那一方空地之上建了个喷泉池子,左侧则是纯白的座椅,搭着秋千架子。两边另缀了花簇,漫漫大雪中,格外的鲜妍。 这园子极大,汽车临近门边。方见着最里面的空地上,影影绰绰的站着几个人,边上的正是乔云桦。 司机透过镜子,去看坐在后面的阮红玉,问:“姑娘,车子是停这里呢?还是直接开到乔少爷那里去?” 阮红玉抚了抚鬓发,那一双柔嫩的手上抹了鲜红的指甲,但就一个动作,端的是风情万种,说不出的妖艳。 她扫了一眼,懒懒的说:“开过去吧。” 司机答应了一声,偷眼去瞧她。就见她翘着腿,遮在皮毛大衣里的旗袍极是修身,这样半盖半掩的,愈发的让人浮想联翩。 阮红玉是个在打扮上十分细致的人,就连香水都是要一日三遍的换着用。搅得满车子内都是香气。 司机一面开着车,一面想着,这阮小姐当真妩媚妖娆,才入了上流社会没多久,便成了首屈一指的交际花。 连苏三公子都是她的入幕之宾,如今眼见着又搭上了乔云桦。两人最近倒是频繁见面,只怕不多时就会见报。 车子恰好到了地方,阮红玉理了理衣襟,才开了车门下去。风雪极大,她穿着一双精致的小皮鞋,踩在雪地上,便直盖过了鞋面。 她不由得抱怨,“哎哟,真是作死嘞!” 风雪呼啸而来,她又为着好看苗条,只穿了件皮毛大衣。才走了几步,便开始瑟瑟发抖。忽而听见枪声响起来,突兀的划过寂静天幕。 抬眼去看,就见不远处乔云桦正握着枪,对准百米外的几个人。那些人手里皆拿着靶子,端端正正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阮红玉不知道这位少爷又发了什么疯,就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过去。待到了近前,便听得“砰”的一声。 她原听惯了枪声,只是耳畔嗡嗡作响。不由得啐了一口,说:“这又是哪根筋错了位,大白天的就这样发疯!” 乔云桦原本正盯着枪把子,闻言却勾出一丝笑来,说:“我晚上发疯的时候你不待见我,现在又不准白天发疯。这是什么道理?” 阮红玉听他言语里满是轻薄之意,就呸了一口。双眸妖妖娆娆的将他望着,端的是勾魂摄魄。那语音偏就含娇带嗔的,“这混话都说的出口,越来越没个正经样子。” 乔云桦混不在意的笑笑,转眸去看她,见她又是一身妖艳的打扮。那唇角点着绯红的蜜思,被风雪一衬,格外的惊艳。 仿若缀在纯白中那一枝鲜妍的红玫瑰,鲜艳欲滴中又掺杂着一抹野性,勾的人丢魂丢魄。 他说:“索性不正经的事情大家都做的出来,何必还在乎这言语上的轻佻?” 阮红玉见他犯起混来,却也并不生气。只管咯咯的笑起来,说:“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男人,凭的是薄情寡义,嘴里说着喜欢一个,心里却惦记着另一个。” 眼前雪幕时浓时淡,落在脸上冰凉凉的。乔云桦微眯着眼,很快瞄准了目标。利落的扣动扳机,子弹横飞出去,正中在靶心之上。 他扫了一眼,才说:“这话错了,我告诉你,男人可不是嘴里说着喜欢一个,心里却惦记着另一个。” 阮红玉便认真的看着他,问:“那是什么?难不成这世上还真有痴情种子么?” 乔云桦冷笑一声,端的是风流倜傥。他说:“男人最喜欢的,还是得不到的那一个。” “哟,这倒是句大实话了,咱们乔少爷心心念念的那一位沈小姐,可不就是求而不得么?” 阮红玉一面说,一面打量他。就见他眉头微微皱着,与那唱词里的玉面郎君一般,只管一个表情,便叫人失了魂去。 乔云桦瞥向她,促狭的说:“她算个什么?我心心念念的人儿,当属红玉。” 阮红玉明知道他说的是假话,却仍忍俊不禁的笑起来,说:“摆明了是个风流种子!枉我还当你是痴情种子。” 她只顾着咯咯的笑,斜睨他一眼,说:“乔少爷在这大雪天的练枪,是做什么?难不成应了那句古话,说什么苦心志,劳筋骨?” 她说完这一句,只觉得牙齿都在打颤。冷风侵袭进骨子,寒意霎时浸遍全身。 那大雪吞噬而来,乔云桦站在原地,仿若石像一般。 十四(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隔了半晌,他才不动声色的开了一枪。但见对面站着的人轰然倒地,鲜血汨汨涌出来,霎时将雪地染红。 他收好佩枪,淡淡说:“我哪有那么好的心性?不过是手痒,想要拿人来练练手。” 阮红玉见他面目冷俊,不由的发寒。却是皮笑肉不笑的说:“想杀人也不要拿自己的手下练手,难得了人家忠心耿耿,却被你一枪送了命!长此以往,不怕失了人心么?” 她说着,便朝别墅走去。乔云桦与她并肩走着,说:“有什么要紧?你还当这是仁心收买人心的时代?我要他们的人心做什么?我只要他们怕我就成。” 阮红玉哼了一声,“真是个喜怒无常的少爷!平日瞧着是温润如玉,杀起人来偏就好像是死神上了身,真让人捉摸不透。” 乔云桦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见她动了气,却是笑了笑,说:“我哪里比得了你?红玉姑娘才是手起刀落,杀人不眨眼的狠角。” 大雪席卷而来,便如刀子刮着脸一般,嘴角勾一勾,都微微的痛。阮红玉慢条斯理的朝前走,淡淡说:“我那是军令难违,父母又在扶桑受困,我也是身不由己。” 乔云桦点点头,说:“不愧是扶桑花重金栽培出的特务,言谈举止转变自如,任谁也不会将一个柔弱的小女子联想成扶桑特务。” 阮红玉见鞋子上全是雪,不由就“哎哟”一声,说:“这鬼天气真是烦人!”她说着,就裹着大衣跑起来,在雪地上留下一条深浅不一的脚印。 乔云桦慢悠悠走在后面,才刚入了厅里。就见丫鬟婆子齐齐忙活着,一些为阮红玉拿衣帽的,另有沏茶上点心的,只把她当女主人一般伺候。 他脱下外衣递出去,又拂了拂额前的雪,就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厅里的暖气管子烧的极热,丫鬟又适时的上了茶来。瞥眼见阮红玉趿着拖鞋,双脚不安分的晃着,像是冻得厉害。 捧着茶盏一个劲儿的吹着热气,那茶烟袅袅升腾,将她的容颜轻轻笼住。晃眼一瞧,依稀露出少女的模样。 他也端了茶盏,吹着上面的香片,淡淡问:“今儿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阮红玉小心翼翼的抿了口茶,却没有说话。乔云桦挥了挥手,待到丫鬟们纷纷退出去。方听阮红玉似怒似嗔的说:“那苏七少端的是个人精,只管扔给我一些没用的情报!眼见着扶桑与南地打的水深火热,上头派了命令给我,要我找机会接近七少,我打算这两日就往前线去。” 乔云桦不由笑了笑,嘲讽道:“七少可是个正人君子,你那一套美人计对他没用。” “你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就知道了?”阮红玉翻了个白眼,继续说:“我还偏就不信!” 乔云桦点点头,说:“你只管去,我留在后方给你收尸。” 阮红玉当即呸了一声,“我活的好好的,怎的咒我死?真是晦气!” 她虽这样说着,心里却不得不掂量起苏徽意这个人来。乔云桦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就说:“你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七少不是个好惹的人物。” 阮红玉却是不以为意的笑笑,“偏就是这样才有意思。” 她美眸一转,看向乔云桦,说:“要不我想个法子把沈小姐骗过来送给你,你帮我留在七少身边?” 乔云桦扬了扬眉,淡淡说:“你要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就不会坐在这儿跟我谈条件了。” “哟,明明很是心动,何必端着?当初我伪装身份待在她身边的时候,就发现这丫头不好斗。但想骗她,也不是没法子。”阮红玉喝了一口茶,这会儿身上冷寒之气褪去,她便慵懒的朝后靠了靠。 就听乔云桦说:“那时候你不听命令,自作主张杀了我的人,不就是为了想要骗沈蔷薇走,最后好得到信物?结果你的法子成功了?” 阮红玉哼了一声,说:“我哪里斗得过你?那一次要不是你护着她,没准我就可以用她去换信物了。” 乔云桦呷了口茶,皮笑肉不笑的说:“红玉,你的那些心思我清楚,毕竟你我立场不同。只要你做的不过分,怎么样我都不会与你为难。” “乔少爷这话说反了,是只要你做的不过分,扶桑就不会与你为难。”阮红玉慢条斯理的看着自己的手指甲,很是随意的说:“乔少爷可别忘了,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抬眼见他安静的坐在那里,不由就笑一笑,“这就动了气?说到底我没把她怎么样,可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呢,没准哪一天我心情不好,杀了她也不一定。” 话音刚落,就见乔云桦将茶盏扔了过来,扑面而来便是一股热浪。她下意识的躲开,热水还是溅了一身。 滚热的水顺着旗袍缓缓滑落,连手都被烫出大片红痕。 阮红玉也不觉得疼,只是身上大半都湿了,还混着茶叶片子,满是污渍。自觉很是狼狈,便抽出肋下的帕子,随意拂了拂。 那妖艳的脸上勾出淡笑来,说:“我不过随口说一说,乔少爷怎么就动了气?” 她原是个极爱美的人,此番被热水一浇,却也不似之前的矫情。只是用帕子擦着旗袍,这旗袍是织锦的料子,上面绣着几朵精致的牡丹。 这样用力擦着,那边角便翘起绒毛似的线来。眼见着好端端的一块绣样变得不成样子,阮红玉倒好似生起气来,将帕子一扔,说:“我就知道你们男人,就是这样的口是心非!” 她起身朝门口走,耳边听着身后没有动静。就皱了皱眉,愈发的快步走着,此刻倒恨不能即刻离了这里。 随手拿过外衣披上,又穿好鞋子。抬眼瞥向乔云桦,见他只是神态自若的坐在沙发上,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 她便摔门离开,扬长而去。 乔云桦拿起桌上的手巾随意擦了擦手,那一贯轻佻的俊容此刻倒好似覆了层霜。他朝后靠了靠,抬眼环顾四周,只觉得分外幽静。 这样空荡荡的,好似连丝人气都没有。 不由就唤了一声,很快就有听差赶了过来。他说: “准备车子。” 出去时,外面正飘着大雪,那雪鹅毛似的盘旋在头顶,天光白寥寥的。抬眼去看,整个城区都笼罩在雪白之中。 乔云桦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才走到汽车跟前,转头随意看了一眼,说:“这冰天雪地的,本公子也没个可消遣的地方,派人给刘司令挂个电话,就说我请他喝大酒。” 他坐在后座上,轻轻合眼,隐约听着风声呼卷着。发出沙沙的细响,不由就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 刚过了晚上六点钟,电话便葛铃铃的响起来。沈蔷薇原本在卧室陪着沈仲贞,忽而听到这一声,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 不由抚了抚胸口,抬眼见沈仲贞泪眼汪汪的看着自己。就拿了帕子为他擦泪,殷殷嘱咐,“仲贞,姐姐一有机会就会去看你,你要好好的。知道了么?” 沈仲贞委屈的望着她,哽咽着问:“为什么我不能与姐姐待在一起?” 沈蔷薇眸光一黯,说:“你待在姐姐身边不安全,现在你……小叔叔要把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你可以学习,还可以练枪,做你喜欢的事情。” “我不想和姐姐分开……我也不想和母亲分开。”沈仲贞一边说,便哭了起来。 沈蔷薇正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就见丫鬟小竹走了进来,说:“姨奶奶,七少让您准备一下,他待会儿回来接人。” 沈蔷薇一言不发的点点头,她伸手揽过沈仲贞。那孩子不敢放声哭泣,只是抽抽噎噎着,滚热的眼泪便落在她手背上。 她原也受不了分离,只觉得心内翻滚似的绞痛。沉默的去看窗子,窗外夜色浓重,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侧耳细听,倒好似有细碎的雪珠打在窗子上,一声声噼啪作响。她动也不动,只轻声说:“仲贞,你是个小男子汉,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要自己扛着,忍着。” 沈仲贞恩了一声,她接着说:“我总有一天会去接你的,在那之前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她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便起了身,见沈仲贞一双眼睛红红的,就为他把泪擦干净,说:“不能再哭了,外面风雪大,你要是再哭会生病的。” 她牵着他走出卧室,厅里开着灯。刘妈已经将所需的东西都装好了,整整齐齐的几个箱子堆在一边。另有两个皮箱,是侍从官一早拿过来的,装着苏徽意的衣物之类。 刘妈问:“小姐,姑爷这时候恐怕还不会回来,先吃点儿东西吧。” 沈蔷薇摇了摇头,“你带仲贞去吧。” 刘妈知道小姐心思重,就唉声叹气的带着沈仲贞往餐厅去。沈蔷薇坐在沙发上,只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那一种烈火烹油似的焦灼搅得胸口生疼,她不由喘息一下,倒像是心慌,抑或是不舍。 眼前纷纷杂杂着,恍惚间竟就看见炮火连天,尸遍满地。她克制自己不去想,那落地钟忽而发出声响,倒骇了她一跳。 转眸去看,原来已经七点钟。那钟摆一荡一荡,直至响了七下,厅里便又是寂静无声的。 十五(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因着要部署作战计划,苏徽意和着几个幕僚一直在开会,直到了林宁来通知,专列出发的时间临近。 苏徽意这才穿了军氅出去,外面又呼天啸地的下着雪。冰凉凉的落在脸上,连精神都清明了许多。他这几日被军务缠的十分劳心,兼着要去前线,更生出许多疲倦之感来,坐上车便阖了眼休息。 汽车开回督军府的时候,天色已经转为黑沉。待到了正房院子,他便朝里望了望,门口亮着灯,丫鬟婆子乌泱泱的涌出来。打头的却是方语嫣,而沈蔷薇带着沈仲贞则跟在后面。 他没有下车,只是摇了车窗。方语嫣见状,忙凑到近前来,说:“七少,你一定要小心……”她才说出这一句,就红了眼睛。 苏徽意恩了一声,便招呼沈仲贞上车。抬眼去看,就见沈蔷薇站在门边上,头顶罩着昏黄的灯,将她秀美容颜笼在里面,仿若覆了层流萤似的光。 只是面色惨白,那雪又席卷着呼啸而去,她站在那里,摇摇欲坠着。 他瞥开眼,将车窗摇上。司机见人已经上了车,便缓缓启动了车子。之前灌进来的风雪簌簌落在窗子上,苏徽意靠坐在边上,隐约去看。就见影影绰绰的几个人,随着风雪渐行渐远。 直至车子开出去,方语嫣才转眸看了沈蔷薇一眼,却也没有说什么,就转身离开。 沈蔷薇不由得十分诧异,她以为至少方语嫣会讥讽她两句,此刻心思烦忧,也无从细想她的反常,就转身朝偏房走。 云清一路都跟在她身边,直到进了厅里,沈蔷薇才说:“都回去吧。” 抬眼时,就见云清面色惨白,嘴角抽搐着,像是十分的难受。她不由问:“你怎么了?” 云清慌张的摇了摇头,轻声说:“没事。”沈蔷薇见她额间满是细密的汗,连手都在微微发抖,不由得更加诧异,“你哪里不舒服么?” 云清又恍惚着摇了摇头,与她擦肩而过,快着步子走了出去。 沈蔷薇站在原地想了想,就扫了一眼刘妈,说:“嬷嬷跟我去瞧瞧。” 刘妈也觉得云清举动反常,忙就应了一声,拿过斗篷披在沈蔷薇身上,跟着她走了出去。 督军府夜里各个院子都是不关灯的,沈蔷薇出去时,就见张妈鬼鬼祟祟的跟在后面。她不由就皱了皱眉,心想着自己不过去丫鬟的房间,这个老妈子也像是防贼一样。 她无心理会,只朝着丫鬟的房里去。她和刘妈出了院子,一路穿过游廊,左拐就上了小路,两旁栽种着株株梅树,绒雪打在叶子上,使得细枝轻轻摇曳。 因着府里宅院大且多,正房里除却值夜的丫鬟婆子,其余的临到了夜里便会回下人的院子。两个人缓缓走过小路,就到了地方。 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院子,门口亮着灯,窗棂上透出几个身影,又传出女孩子的嬉笑声。沈蔷薇推门进去,倒是吓了小丫鬟们一跳,皆是愣在了原地。 沈蔷薇朝里看了一眼,唯独不见云清。她恍然想了想,也没有问,就安静的走了出去。那些小丫鬟纷纷面面相觑,刘妈笑着说了几句不想干的话,这才消了她们的疑问。 待到走出去,沈蔷薇扫了一眼,就见前面走道黑漆漆的。她这会儿也顾不上害怕,就和着刘妈一同朝前走,她压低声音,“嬷嬷,张妈在跟着。” 刘妈待要回头去瞧,就听沈蔷薇说:“得想办法把她甩开,现在云清那丫头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瞧着她不太舒服,怎么偏偏没回去休息?” 她一面说着,一面带着刘妈往僻静的地方去。夜色浓如泼墨,星子都看不见几颗。远处古楼影影绰绰,被夜色一衬,远近的景物都仿若奇形的怪物,纷纷伸出尖爪露出獠牙,满是狰狞的形态。 她心中发慌,刘妈也是一个劲儿的喘着。所过之处静寂无声的,踩在雪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好似踩在硬壳的青虫之上。极细微的钻入耳朵,愈发的让人心慌。 此刻也不得不往边角走,两个人只管提着一口气,待到上了西面的长廊,沈蔷薇便一拐进了一处院子,拉着刘妈藏在了门后面。 也不过片刻功夫,就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沈蔷薇透过门缝去瞧,就见张妈探头探脑的张望了两眼,才上了长廊,朝另一边去了。 沈蔷薇听她走的远了,才呼了一口气。回首去看,见这一处院落极是大,里面有几株枯树,厚厚的积雪足有三寸高。那门扉没有关严实,随着冷风“嘎吱嘎吱”的响,在这暗夜时分,无端的让人头皮发麻。 不过才分了心,忽而瞥见一个黑影子自眼前晃过。她被骇了一跳,紧紧抓着刘妈要往出走。便听得“喵”的一声,一只炸了毛的猫就张开爪子朝她扑了过来。 她下意识的“啊”了一声,那猫蓦地攀到她的手臂上,往下滑得时候便使劲扣着她的皮肤,尖爪直直刺入皮肤里,到了手背处,就见赫然五条血道子。 刘妈吓坏了,当即说:“小姐哟,这可怎么好!”她说话间,那猫早已跑的寻不出踪迹。 沈蔷薇只觉得皮肤火辣辣的疼,不由的皱起眉来。她想了想,说:“别管这个了,先离开吧。” 刘妈搀着她出了院子,她身上穿着件袄裙,披着斗篷,行走起来并不方便。外间又下着雪,每走一步都如同刀子割在脸上。 才上了长廊,刘妈就说:“小姐,这会儿没准云清已经回去了,咱们回去看看吧?” 沈蔷薇被冻得厉害,就点点头。才要转了身往回走,却听见不远处传出低泣的声音。 她顿住步子,朝那一边望去。夜幕漆黑,月光清浅的照在碧瓦朱墙之上,只是薄薄的一丝银光。 前方不过一个院子,因着隔着月亮门,隐约间只能看到里面的树影在轻轻摇曳。有人声忽高忽低的传出来,侧耳细听,像是女子的声音。 沈蔷薇紧紧攥着手心,对着刘妈比了个禁声的手势,“我过去看看,嬷嬷你在这儿等着。”她径自走了过去,刘妈又不敢发出声音,只得等在了原地。 待到了近前,就听见一声,“我说的是真的……没有隐瞒的!求求你了,快把东西给我吧,我快难受死了!” 沈蔷薇听出这是云清的声音,不由就透过门缝去看,院子里漆黑一片,隐约可见云清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像是十分痛苦。而她的对面则站着一个女子,只是背对着,看不出是谁。 云清抓上那人的裤腿,哀求着说:“求求你,再相信我一次,这次我一定,一定让沈蔷薇去死!” 沈蔷薇本能的打了个寒噤,她只当云清有了其他的心思,哪里会想到她竟然想要了自己的命!正是惊魂未定,却听那人说:“还怎么相信你?之前林佩芝还没死的时候,你就信誓旦旦的说要毒死沈蔷薇!可结果怎么样?” 顿了顿,“还偷了假的胸针拿过来!如果不是沈蔷薇没有发现,你打算怎么着?把我招出来?” 沈蔷薇听这人的声音,隐约想起来。好像是二姨太身边的丫鬟喜儿,只是不能确定。 正猜想着,就听云清说:“那一次是我大意了,哪里会想到半路杀出个韩莞尔!如果不是她,沈蔷薇早死了。那枚胸针明明就长得一摸一样!我从前见她带过,不会错的!二姨太不会是蒙我吧?” 那人哼了一声,“自己办事不利还有脸说?你当沈蔷薇是木头?只怕早怀疑到你头上了!你现在不过是枚废棋,还想着跟二姨太谈条件?简直找死!” “沈蔷薇不会发现的,她前两天还同我说要算计方语嫣,如果真的有了戒备心,她怎么可能与我说这些?”云清竭力说着,复又喘息起来,“求求你了,喜儿奶奶,你快把东西给我吧!” 喜儿咯咯的笑起来,在这深幽古宅里,愈发显得可怖。她蹲下身,说:“再叫一声喜儿奶奶给我听听。” 云清便一迭声的唤她,那喜儿问:“你才刚说,沈蔷薇要使计对付方语嫣?” 云清点点头,“她想要我帮忙设计方语嫣,她想要了她的命。” “有没有说要怎么做?” 云清蜷缩着身子在地上蹭了蹭,才费力的说:“没有,她当时正在气头上,只说了这一句。” 沈蔷薇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听着,此刻只觉得腿逐渐变得麻木,紧攥着的手心溢出汗来。呼吸一顿一促,竭力保持着平静。 隔了片刻,喜儿的声音才传出来,“要是真的,倒是省了不少力气……你回去告诉她,就说你要帮她。” “我知道了,我帮她……喜儿奶奶说什么就是什么!”云清这会儿倒像是近乎癫狂的状态,用手胡乱的抓着头发。 喜儿拍了拍手,就见后面出来一个听差,手里拿着杆烟枪,正燃着火,青白的烟雾被冷风一吹,很快便消散了。 云清见了它,就发疯似的去抢,被听差一脚踹上心窝子,狼狈的倒在了地上。喜儿说:“看在你之前做事有功的份上,我就再赏你抽一口。” 十五(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云清只差没有跪地磕头,颤巍巍的伸手接过,猛地抽了两口。那身子一歪,便蜷在青石板上动也不动了。 “二姨太说了,之前你在沈家待着,也为她做了不少事,单凭毒死林佩芝这一条,你就是功不可没。只是有时候太过急于求成,今儿就是她让我给你些教训,如果沈蔷薇这事你再办砸了,以后都别想再抽大烟了。” 沈蔷薇骤然听到“林佩芝”这三个字,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眼泪几乎是顷刻间就流了出来。她一动不动的怔在原地,好似魂飞魄散一般。 林佩芝,她的母亲。原来真正害死她母亲的刽子手是云清,是二姨太……她眨了眨眼睛,滚热的眼泪便流了出来。 抬眼见夜色深深,碎雪浓浓的自天幕倾洒而下,好似沉寂了许久的寒意喷薄而出,冰冷的砸在脸上。 轻轻呼出一口气,这冬日的一切只余下无尽头的寒来。 隐约听见细碎的脚步声,还未及回头,嘴唇便被温热的手掌包住,有男声在她耳畔说了句“禁声”。 沈蔷薇被这样一吓,只差没有跌在地上。那人伸手一拉,就握住了她的手。她不及去挣,便听见院子里传出脚步声。 也不过一瞬,眼前的这个人就带着她往另一面的走道走去。情况突然,她还来不及分析利弊,只是被这人带着,直觉里不像坏人,也就不再去挣。 总比落到喜儿他们手里强,更何况她还要借着麻痹云清去除掉二姨太。这样想着,不由就平静下来。 只是眼前拉着她这个男人是谁? 抬眼去看,就见他脊背宽阔,身形高挑颀长。隐约想了想,便已经猜到了他是谁。 直到了另一边的院子,他才放开了她。朝后面望了望,确定没有人跟过来,才说:“大晚上的跑到这儿来听壁脚?你胆子真不小。” 沈蔷薇不在意的说:“那么请问三公子,这么晚了又因何会出现在这里?” 苏子虞与她并肩站在雨檐下面,闻言却是笑了笑,“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月黑风高杀人夜?” 顿了顿,气定神闲的说:“实不相瞒,我才刚杀了人。正琢磨着往哪里去,就瞧见你了。” 沈蔷薇半真半假的说:“三公子夜里做这种事,不怕撞见鬼么?” “鬼我倒不怕,不过我跟你说。咱们这个督军府,夜里可以去的地方很多,热闹更多。”他说着,就问:“眼下正有一桩事,兴许你还有些兴趣。我带你去瞧瞧?” 沈蔷薇听他一副哄小孩子的口吻,就摇了摇头。苏子虞却也没有强求,只是定睛打量她。 雪珠子洋洋洒洒的落在她漆黑的长发上,她足足矮了他一个头,这样的距离,他忍不住就想伸手为她拂去发间碎雪。 但见她浑身发抖,连嘴角都在微微抽搐。那面庞上竟是毫无血色,他只当她是被冻着了,就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沈蔷薇却没有动,他无奈的说:“你放心吧,现在这个府里面,除了我都不是好人。” 沈蔷薇闻言就走到他旁边,只是心事重重的,并没有理会他的话。 苏子虞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说:“你这是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话?吓得脸都白了。” “没事。”沈蔷薇随意拂了拂身上的雪,思及如今在督军府中确实缺少一个盟友,而苏子虞之前又一味的要与苏苼白分庭抗礼。 府中关于他们父子不和的传闻也是经常听到,她不由就有了主意。却试探着说:“三公子最近在忙什么?” 苏子虞似笑非笑的说:“我忙的那些事大多见不得光,就不告诉你了。” 两个人上了抄手游廊,上面挂了一排红灯笼,里面搁着电灯,照的廊子极亮。沈蔷薇这才抖了抖发间的雪,说:“三公子,我想求你帮我个忙。” 苏子虞转眸去瞧她,那绯色的流光映衬在她脸上,清冷的眉目仿若画笔勾勒,很是灵动。他顿了顿,才说:“是有关于你身边那个鬼的?” 沈蔷薇点点头,就听他问:“想出法子了么?” “说实话,我恨不得她马上去死,可一想到她死了,她背后的人却死不了……心中就更恨。”沈蔷薇的声音虽然低,却是掷地有声的。 苏子虞对沈家的事了然于心,此刻听她这样说,却是沉默下来。隔了半晌,才说:“二房的人都是人精,单就那一位的派头你也了解。这么些年,府里的姨太太病得病,死的死,就她一个屹立不倒,足以可见她的手段。” 他转头看向她,陈述着事实,“你斗不过她。” 沈蔷薇自然也知道,那二姨太能在这风云诡谲的督军府,一枝独秀这么多年,定然是手段了得。这府中几十年,来来往往又有多少女子的芳魂葬送其中?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说:“我知道我斗不过她,可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任由她使绊子用手段……我总要试一试。” “老七知道么?” 沈蔷薇摇了摇头,“他军务繁忙,这些事情我没有与他说过。” 苏子虞默了半晌,方说:“这件事情还是从长计议吧,你别擅做主张,回头再出了事,老七第一个饶不过我。” 沈蔷薇听他敷衍着,也就不再说话。其后这一路,两个人都是一言不发,眼见着到了正房院子,苏子虞就顿住了步子,“你回去吧,我走了。” 沈蔷薇点点头,就听他淡淡说:“以后别大晚上出来了,小心碰见鬼。”说过这一句,就阔步离开了。 沈蔷薇看了眼他的背影,就朝正房走。刘妈正焦急的等在院子外,见了她回来,就奔着迎过去,“小姐哟,你可急死我了。” 她才说出这一句,就见方语嫣出现在了门口。阴阳怪气的问:“这么晚了,你是往哪儿去了?” 沈蔷薇此刻哪有心思与她周旋,思及云清与二姨太,心中不觉有了主意。 她走过去,说:“出去逛逛。” 方语嫣听她这样敷衍,直觉抓住了她的把柄,正想要教训她。却见她无知无觉的从自己身边走了进去。 当即就怒了,跟在后面,说:“你给我站住!” 沈蔷薇却是头也不回的朝前走,语气淡淡的,“七少才刚走,少奶奶就想着怎么惩处我了?” 这一句话无疑是火上浇油,方语嫣何曾见过她这样的面孔?先是怔了怔,才咬着牙吩咐,“把这个没大没小的东西给我抓起来,再去通知二姨娘过来!” 沈蔷薇此刻已经推了门,闻言就说:“方语嫣,你除了会拿身份压我一头,就不会点别的了么?你要是真的厉害,咱俩就较量较量!每次都找二姨娘,有什么意思?” 她清冷的眸子一转,面无表情的看着方语嫣,又说:“我告诉你,七少和二房的人不和,你别有事没事的就闹到二房去!” 她说完就进了厅里,方语嫣是个压不住火的人,被这样一激,当即说:“反了!真是反了!行,你们都别进去,我看看她还能把我怎么着!” 她推了门进去,就见沈蔷薇已经脱了斗篷,正在拂头发上的雪。她二话不说,当即疾步过去,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狠狠给了她一巴掌,说:“今儿我谁也不找,我就不信教训不了你!” 沈蔷薇也不甘示弱,回手就甩了她一耳光,说:“行啊,我豁出去了。今儿要跪祠堂,我也得带着你一起!” 方语嫣何时受过这样的事?这一巴掌只差没把她打蒙,耳畔嗡嗡作响,她也不去管,只是疯了一般与沈蔷薇厮打在一起。 她平日娇生惯养的,哪里有什么力气。不过才打了两下,就落了下风。沈蔷薇这会儿倒像是发了狠,用力握着方语嫣的手臂,将她整个人都推倒在地上,又反手给了她一巴掌。 一字一顿的说:“这一巴掌是还你的!你可以为着你的身份打我!也可以欺负我!但我最瞧不起的就是像你这种,把对别人的怒气和嫉妒无缘无故的转到无辜的人身上!” 方语嫣挣脱不过,只得很恨的瞪着她,说:“沈蔷薇,你死定了。” 沈蔷薇却是毫不在意的笑笑,“是么?那我死之前一定要拉着你一起!” 她拍了拍方语嫣的脸,极是冷静的说:“少奶奶,其实你不待见我,我完全理解。你也不止一次的说你可怜我,我是相信的。只是做人得纯粹一点,老是背后做些小动作有什么意思?” 她又是一笑,“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手起刀落把我给除了,要么就给我条活路,以后咱俩井水不犯河水!” “你做梦!”方语嫣被沈蔷薇压住,身子动弹不得,只是咬牙说:“我要杀了你。” 沈蔷薇点点头,很是诚恳的看着她,说:“少奶奶,之前我觉得你挺聪明的。怎么说这样的傻话?你只管杀我,可你有没有想过,杀了我以后你又是个什么下场?” “只要我死在你手里,七少他一定不会放过你。他兴许看在你家人的份上,不会杀你,可你注定这一辈子都会活在痛苦中,活在爱人仇视的目光下。这是你想要的么?” 十五(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沈蔷薇一面说,一面留意着方语嫣的反应,她狠狠瞪着她,眼泪却不自觉滑落而下。这一刻她心中的不甘、嫉妒全部都展露无疑,就连潜藏在心底深处的自卑都暴露在她面前。 就那么*裸的、残忍的被她看破! 方语嫣几乎是自牙缝里迸发出恨意,说:“所以我才恨你!恨不能杀了你!” 她无力的笑了笑,继续说:“可我更恨我自己!竟然为了七哥不能去杀你!” 沈蔷薇静静看着她,说:“方小姐,我叫你一声少奶奶,你觉得我心中是甘愿的么?不管你承认还是不承认!在我和七少之间,你才是那个闯入者!可我心中并不恨你,不是因为什么可笑的心思!我只是觉得同样悲情的两个女人,被深锁在这大宅旧院里,原本已经很不幸了,没有必要再去你争我夺,弄得彼此伤痕累累,又有什么趣呢?” 方语嫣突兀的笑了声,眼神转为狠厉,“沈小姐这番话说的真好!想我堂堂司令的千金,嫁到这府里来,夫君不待见,新婚当夜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再怎么说我也是他明媒正娶过来的!谁在乎是不是你们感情的闯入者?” 她顿了顿,“我日子过得这样不舒服,而你却能得到七哥的关爱和呵护!这算个什么?如若今日你处境与我一般,我定会可怜你、容下你。可你这样嚣张,仗着七哥待你好,几次的不将我放在眼里!我还需要对你处处忍让么?” 沈蔷薇不置可否的笑笑,说:“方小姐这话说错了!我自嫁进府中,何曾与你为难?更遑论嚣张行事?不过是你受不得外人挑唆,处处看我不顺眼!其实只要你愿意,完全可以当这院子里没有我这个人!” “这么容易么?反正我是控制不了七哥的心,但我能折磨你!”方语嫣咬牙切齿的说,“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沈蔷薇见她面色惨白,那清丽的脸上抹了厚厚一层脂粉。却遮不住眼底的青痕,而眼皮也是红肿的,也不知哭了多久,竟是这样的憔悴。 她说:“我与七少自小就认识,这么多年的感情……走到今天这一步何其艰难,我不指望你同情我的处境,但我不想你处处与我为难。” 她叹了一声,淡淡说:“方小姐,你是留过洋见过大世面的女子,我原以为你不会有旧式女子那种狭隘的思想,而是个外表自由内心明亮的女子,其实只要你愿意,你的生活还有很多种选择。何必这样苦苦相逼,不肯放过自己呢?” 方语嫣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天花板上的吊灯映在她脸上,五官精致而生动。她仔细看着,仿若眼前的女子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即便她心中嫉妒,也不得不承认,她的通透聪慧,确实不同于其他女子。 她想了想,才说:“沈小姐当真是玲珑剔透,很会猜度人心。” 沈蔷薇见她逐渐平静下来,就放开了她,坐在了地毯上,说:“我要谢谢少奶奶肯听我说这几句,现在七少去了前线,府里有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咱们正房,你根本想象不到。尤其是二房,巴不得你我打的头破血流。” 转眸去看,就见方语嫣起身拂了拂旗袍,抱臂坐在她身侧。面上仍是余怒未消,只是双眸闪着泪光,那股凌厉的气势被哀伤神色消减。 这样去看,倒有了几分少女的姿态。 她顿了顿,才说:“与其让外人挑唆利用,不如你我拧成一股绳。少奶奶,我不瞒你,这府里的人远比你想象中要复杂很多,不说别人,单就是二姨太,她拉拢人心的本事一般人就比不上。” 方语嫣冷笑一声,“沈小姐拉拢人心的本事比起她来毫不逊色,你这么快跟我掏心掏肺,就不怕我把这些话告诉二姨太?” “你会么?少奶奶虽说骄矜,我看有些事情,你还是知道分寸的。毕竟在这正房里,我和你立场是相同的。”沈蔷薇起了身,瞥见手背上血淋淋的口子,不由就笑了笑,说:“今儿晚上我做了一回贼,听了些有趣的事。少奶奶愿不愿意与我联手,让你看看二姨太的真面目?” 方语嫣也起了身,她身上穿着件水粉色的方襟旗袍,领子下的梅花扣子被扯了下去。她皱了皱眉,冷声说:“你看着柔柔弱弱的,力气倒是不小!” 沈蔷薇见她虽然生着气,却也并没有要发作的意思。她心中明白方语嫣这是间接的回应她,就和善的走过去,为她系了扣子,说:“少奶奶真是个好相与的人。” 不妨她一巴掌打在脸上,脸颊霎时火辣辣的痛。 方语嫣哼了一声,“你刚才打了我一巴掌,我必须得还回来!既然你要跟我合作,总得拿出点诚心来。” 这一掌掴打的是又狠又准,嘴角都渗出血来。沈蔷薇用手背擦了擦,依旧和善的笑着,说:“你以为我是在跟你商量么,我不过是要让你看一看,你口中的二姨娘到底是什么人。” 她倒抽了口气,继续说:“不妨我来设个局,看看她会不会利用你,让我们互掐。” 丫鬟们敲了敲门,“少奶奶,姨奶奶,你们别打了!” 因着相离较远,厅里发生的一切丫鬟们都听不真切,只是初时听见她们吵吵嚷嚷,这会儿安静下来,不由就有此一问。 方语嫣若有所思的看了沈蔷薇一眼,就抚了抚鬓发,走了出去。沈蔷薇这才将悬着的心放下,她面无表情的坐在沙发上,像是失了魂一样。 刘妈和着几个小丫鬟急匆匆的跑进来,就见她怔怔的坐在那,身上纯白的袄裙皱皱巴巴的,领口用金丝银线绣着的百花样子,也被撕扯的变了形状。 沙发后搁着一架落地灯,那灯光又浅又薄,只透出一圈昏黄的光晕,在她头顶定格着,那秀美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眸光更是不见生气,仿若木雕泥塑一般。 刘妈被骇了一跳,急忙奔过去。待到了近前,方瞧见那手背上的血口子已经凝固,不由就张罗丫鬟婆子去请医生,一面又问:“小姐哟,你还有哪里难受?这回头在伤了风可怎么好!” 沈蔷薇哪里顾得上刘妈的唠叨,只是默不作声的坐着,因是家庭医生,不消片刻,那孙博谦便拿着药箱赶了过来。 见了沈蔷薇,规矩不乱的唤了声姨奶奶。但见她坐在那里,一副恍若未闻的模样。也不再客套,只看了眼手背上的伤,问:“就这一处么?手臂上有没有伤痕?” 沈蔷薇感觉手臂也是火辣辣的痛,就挽了袖口,见手臂上也是五道血口子。孙博谦见状,忙自药箱拿了消毒器具,仔细的为伤口消毒。 直到包扎完毕,孙博谦又为沈蔷薇吊了点滴,这样一通忙活,待到孙博谦离开,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 沈蔷薇这会儿身心俱疲,就安慰的对守在一旁的刘妈笑笑,说:“嬷嬷回去歇着吧,我这就去睡了。” 刘妈对今晚上发生的事还处于云里雾里的状态,明知道小姐心事重重的,她又无从去劝,只得点点头,嘱咐道:“小姐快去睡吧,哪儿难受了就按电铃,嬷嬷过来陪你。” 沈蔷薇点点头,就转身朝房间去。直到进了房间,她便伏趴在了床上,连衣服也没有换,只是虚弱的趴着,一动不动。 卧室中燃着茉莉香,满屋子都是淡雅的香气。充盈在鼻端,闻着只觉得馥郁满怀。 她想着二姨太心机叵测,竟能将手伸的这么长。诱惑云清让她吸食大烟,为她所用。可恨隔了这么久她才知道真相! 一面是恨,另一面是怕,二姨太是个笑面虎一样的人物,做事滴水不漏,单就云清这一颗暗棋,已经搅得沈家家破人亡……只是不知道这位二姨太还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脊背忽而生出一层薄汗,寒意自脚底蔓延而上。她想着如今实力悬殊过大,在这府中又没有可以结为盟友的人,苏徽意又去了前线…… 抬眼随意环顾四周,不过是暗夜漆黑,死一般的寂静。她从来就怕黑,此刻更兼着提心吊胆。那一种恐惧袭上来,让她连呼吸都是缓慢的。 外面大雪呼啦啦的下着,打的窗棂沙沙作响。透窗去看,就见珠雪泛着银光,在夜幕中摇曳旋转。 香炉里的茉莉香气幽幽缭绕着,里头又加了助眠的沉香,恍惚间就闭上了眼。眼泪缓缓流淌而出,她想着父母,想着苏徽意。 直到了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可以这样想念一个人,那个人在她最难过的时候,为她撑起了一片天。却仍是不动声色的,这样深沉的情感,光是想一想,就让她忍不住落泪。 脑中闪过枪炮轰鸣,烽火连天的场面。这样战火纷飞的年代,军阀之间你争我夺,好似没有尽头。她想着他那一句,“越有权势的人就越是辛苦。” 大抵正是,天明征战时,公子还当保家卫国去。 微不可闻的叹一声,这乱世中的情感,真让人唏嘘。 十五(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正是上午十点钟左右的光景,二房的院子内寂静一片。大雪簌簌落着,直盖在青石板上。听差也不敢去扫,因这时分是二姨太诵经的时间。 满院子除了风雪之声,隐约夹杂着冷静的女声。佛堂内门扉紧闭着,二姨太燃烛插香后,便跪在蒲团上叩了三个头,这才起了身。 便听得院子里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丫鬟很快敲了门,说:“夫人,六姨太太过来了!” 二姨太本能的蹙起眉头,拿帕子拂了拂旗袍下摆的灰,又理了理鬓发,才开门走了出去。 丫鬟喜儿站在门口,见了她就压低声音,说:“瞧着像是受了气。” 二姨太拿眼一瞥喜儿,见她穿着件绯红的夹棉短褂,梳着一条大辫子。脸上虽然粉黛未施,却也是个俏生生的小美人。 二姨太淡淡收回目光,缓步朝厅里去了。她因着年岁渐长,穿衣自不能与年轻的丫头一样。又潜心修佛多年,一向很是素净。遂今儿只穿了件黑色的丝绒旗袍,领口及袖口拿金线勾了滚边,极是淡雅高贵。 待行进去,便见丫鬟婆子整整齐齐站了一排。那六姨太靠坐在沙发上,因着怀孕已经四个月,近来她倒是发福不少,身上足足胖了两圈有余。 二姨太笑着问:“这大雪天的,六妹怎么过来了?” 六姨太看了她一眼,目光冷幽幽的,说:“老爷子因着战事急得焦头烂额的,我待的无趣,就过来找二姐姐聊会儿天。” 她脱了鞋窝在沙发上,丫鬟见状,忙捧了汤婆子过来,放在她的脚边。就听她“哎呦”一声,怒道:“你要烫死我啊,笨手笨脚的,什么事都做不好!” 二姨太见不得她这副矫情样,就说:“这厅里热水管子烧的这样热乎,哪里还需要汤婆子。” “兴许是怀了孕,近来愈发的觉得手脚冰凉,也不知道怎么了,从前也没这毛病。”六姨太随意说着。 一双媚眼幽幽落在二姨太身上,“老爷子连着给我请了好些个中医,都说我是气血不足,需要好生补补。” 二姨太不动声色的朝她的肚子看了一眼,方说:“府里的补品不都是可着你的,怎么还要补?” “我肚子里怀着的可是老爷子的老来子,自然好的东西都得拿出来给我补身子。二姐姐不会连这个要求都不满足我吧?”六姨太拿手抚着肚子,继续说:“女人怀孕真是辛苦!” 二姨太见她没事找事,知道她心中气不顺,碍着她是个孕妇,也不与她计较。就点点头,说:“平日里你房里的补品是最多的,既然你张了口,打今儿起,再给你多加两倍。不过话说回来,六妹妹,你如今怀着孕,可不易大补。” 那六姨太原也不是为着讨这些不相干的东西来的,就随意挥了挥手,说:“二姐姐,你把沈蔷薇那一份儿给我就成。” 二姨太闻言却是一笑,目光定格在她脸上,淡淡说:“怎么着?上次你暗中给她下药,害得她住院。还不解气么?这次直接明着与她做对了?” 六姨太咯咯笑起来,拿着帕子按了按脸颊。说:“真是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二姐姐的法眼,那次是我贪玩儿了!原本我以为有二姐姐把关,我下药的那盘菜,怎么样都端不到沈蔷薇的面前去,只怕这里面,也有二姐姐的功劳吧?” “你少在这里胡言乱语,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做了,又何必拉上别人?”二姨太斜睨着她,问:“你与她无瓜无葛的,算计她做什么?” 六姨太美眸一顿,不紧不慢的说:“我看她不顺眼,谁知道呢?兴许早些年她还真与我有瓜葛也说不定!” 二姨太知道她从来都是个喜怒无常的脾性,闻言就笑一笑了事。 丫鬟端了冰糖燕窝过来,皆是用的粉彩凤尾纹盖碗,另配了青瓷勺,上面绘着密密的百花图。六姨太吃了两口,只觉得没滋没味,就拿青瓷勺随意搅着,说:“二姐姐,听说昨儿晚上正房那两位打了一架,这七少才刚走,就闹出这样的事,只怕这家宅要不得安宁咯。” 她笑了笑,“不过有二姐姐在,量她们也闹不出什么事儿来。” 端立在一旁的喜儿闻言就说:“正房的两位奶奶哪里是光昨晚上打了一架?今儿早两人又不知道因为什么拌了嘴,那七少奶奶哭哭啼啼的寻过来,直说要我们太太出头呢!” 二姨太不动声色的看了喜儿一眼,方拿起盖碗来,轻轻闻了闻,说:“正房那两个丫头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我是没心思管了,让她们打去吧。” 六姨太勾唇笑了笑,就将盖碗往桌上一搁,疲倦的说:“我也乏了,这就走了。” 二姨太忙就吩咐丫鬟婆子好生的将人送出去,这边喜儿见了,那眼角眉梢便是一冷,用手使劲绞着帕子,一副极不甘的模样。 二姨太自是看的一清二楚,她淡淡说:“你往老爷子那儿走一趟,问问他中午有什么想吃的。” 喜儿闻言顿时就笑开来,那眸中的得意神色竟就掩藏不住,福了福身子,“喜儿这就过去。” 二姨太见她碎着步子走远了,就拿帕子轻轻掩了掩口鼻,缓步朝佛堂去了。 因着沈蔷薇被猫抓伤,家庭医生孙博谦不敢掉以轻心。早晚各过来一次,眼见着晚上七点钟,孙博谦才刚迈步进了正房院子,就见七少奶奶方语嫣气势汹汹的出了偏房。 孙博谦忙跟她打招呼,她哼了一声,径自走了。身后跟着的老婆子絮絮叨叨着,“反了!真是反了!” 孙博谦云里雾里的拎着药箱往偏房去,丫鬟婆子们齐齐站在门边,皆是鸦雀无声的。他走进厅里,就见沈蔷薇正抹着泪,见了他便拿帕子揩了揩眼角。 孙博谦哪里知道女人家勾心斗角这些事,只是礼貌的打过招呼,就为沈蔷薇做消毒,待到吊点滴的时候,就听沈蔷薇说:“现今七少不在我身边,少奶奶一遍一遍的找我麻烦,我是招架不住了!” 她说着,一双清澈的眸子便又流下两行泪来。孙博谦不由就望了望她,心道这位姨奶奶倒是爱哭的很,瞧那模样也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 他正想着,不妨沈蔷薇与他道:“孙医生,你那可有助眠的药么?近来我晚上总也睡不着。” 孙博谦点点头,因着安眠药属于精神类药物,他也不敢多开给她,只说:“明儿我给姨奶奶带过来,那药不能多吃,临睡前吃一粒就可以。” 沈蔷薇恩了一声,直到点滴吊完,孙博谦便收拾了东西告辞离开。 厅里除却刘妈,还有云清守在一旁。沈蔷薇半靠在沙发上,淡淡说:“到时候把安眠药下到方语嫣的吃食里,听说那玩意儿可以影响神经,只要用量不大,是不会出人命的。” 刘妈当即劝道:“小姐,你可不能这么做啊。” 沈蔷薇却不理会她,只抬眸看向云清,淡淡问:“你觉得呢?” 云清被她的目光一摄,只觉得眼前这个人,竟有些深不可测。她正犹豫不决着,就听沈蔷薇说:“你们也知道,依着我的性子,又能成什么事儿?不过是想给她些教训罢了。” 云清闻听了这一句,忙说:“小姐,我自小就跟着你,你待我有大恩。如果你真想好了,这事就交给我去办。” 沈蔷薇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说:“既然你这么有心,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她挥了挥手,“我也乏了,你们都出去吧。” 云清偷眼打量她,但见她又在抹着泪,说不出的一种可怜。她瞥开目光,说:“那小姐早些休息。” 刘妈却是絮絮叨叨着,云清知道她从来如此,也不理会她,径自走了出去。 直到门口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刘妈才放下心来,坐到了沙发上,轻声说:“小姐,你说这法子管用么?” 沈蔷薇呼了口气,淡淡说:“越是简单的法子就越有用,她只当我是个色厉内荏的主子,我只有想出这种蠢法子,她才会相信我是真的想教训方语嫣。” 她转眸看向刘妈,嘱咐道:“这两天我会让你值夜,随她去做什么,眼不见为净吧。” 刘妈忧心忡忡的点点头,才要说什么,却是犹豫着没有开口。沈蔷薇将她的反常看在眼里,不由问:“怎么了?” 刘妈支支吾吾着,“小姐,才刚听底下的听差说,大帅要娶新姨娘了。” 沈蔷薇闻言,不自觉的皱了眉,说:“这有什么值得说的?” 苏苼白为人风流,虽说已经五十多岁,却人老心不老。今天喜欢舞厅歌女,明天喜欢戏子明星,比几个公子爷还要醉心于酒色之上,娶姨太太不过是家常便饭。 刘妈见她不当回事,就着了急,说:“小姐知道他这次要娶谁么?” 沈蔷薇不妨刘妈这样严肃,就问:“是谁?”她起了身正要朝里走,就听刘妈说:“是韩莞尔!” 沈蔷薇只觉得脊背发凉,她怔怔的转过身,不可置信的问:“你说是谁?” 十五(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刘妈忙不迭的跟过来,唉声叹气的说:“说是之前一直养在外面的,最近吵着嚷着要进门……真没想到表小姐会和大帅联系到一起……她才十九岁啊!” 刘妈说着居然抹起了眼泪,“就算表小姐下毒害过小姐,可她毕竟年轻,嫁给这样一个老头子,后半辈子要怎么活?” 沈蔷薇站在原地发了半天的呆,想着刘妈对两人的关系知之甚少,只当她是母亲的外甥女,怜惜她可怜。 刘妈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不着边际的话,听的沈蔷薇心烦意乱,就说:“嬷嬷出去休息吧。” 她说着就坐在了沙发上,也不看人,隐约听见刘妈走了出去。就心绪不宁的闭上眼,想着云清那一句,“要不是韩莞尔,沈蔷薇早死了!” 她原以为母亲的死是韩莞尔一手造成的,那时得知前因后果,心中虽说释怀,却仍忍不住心寒。而今得知真相,却也辨不清心中是何滋味。 只是韩莞尔还那样年轻,从前命运待她已是不公,如今她要嫁给苏苼白,岂不是绝了自己的路?沈蔷薇越想心里越难过,倒好似心里翻江倒海似的。 她忍不住抚上胸口,感受到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像是无法承受一般。从前那个小女孩子的笑脸总是在眼前闪过,她不由就流了泪,原本以为姐妹情分散了,连眼泪也干了。却不想听她这样疯狂的举动,仍是心痛不已。 因着这事,沈蔷薇自然没了睡意,她躺在床上,只觉得忧心忡忡,像是迷了路寻不到出口,彷徨无措的在原地转着圈。那种被困住的恐惧袭上来,久久不能平息。 抬眼去看天花板上的吊灯,那形状鲜活的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只是始终没有开出来,倒好似比花谢了还要凄凉。 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位于西街的“夜色”歌舞厅依旧是歌舞升平,霓虹摇曳于夜幕之中,与星子交相辉映,于靡靡五色中透出些浑浊的光亮。 这“夜色”歌舞厅正是上流权贵最常光顾的场所,乔云桦因是金陵出了名的轻佻少爷,这一类的歌舞厅,他自然常来。 今次约了各军区的参谋齐聚喝酒,少不得要与漂亮的舞女跳舞,只是心事重重,勉强跳了几场,便回了座位上。 第九军区参谋辛长青见他兴致不高,就问:“怎么了?又和你哥哥吵架了?” 乔云桦略皱了皱眉,拿眼一扫台子上,就见灯光五彩斑斓,几个身材妖娆的舞女正搔首弄姿的扭腰摆臀,身上穿的旗袍皆是高开叉,行动间露出雪白的长腿,极是勾人。 他淡淡说:“我哪有功夫搭理他,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辛长青与他鬼混多年,知道乔家两位少爷是貌合神离,那乔云柏是正房嫡妻所出,派头自是极大。而乔云桦不过是个姨太太所出,仗着得宠,乔父也是分外偏爱。 于钱财上面从来最是偏向他,以至于将他养的不成才,只管吃喝玩乐,纸醉金迷的做个纨绔。而那乔云柏却是文质彬彬,不仅留洋学了医学专业,更是获得了博士学位。 在乔家一向受祖母疼爱,他性子又温厚,见不得乔云桦在外面瞎混,总是要说教他。乔云桦受不住,两人便时有吵架。 辛长青正要说话,却见军区司令刘祁峰走了过来。他忙就站起身,立正行礼。 刘祁峰摆一摆手,乔云桦则站了起来,笑着说:“才刚我们还说刘司令新娶了姨太太,未必有功夫来赴约,没承想刘司令果然讲义气。” 这些场面上的话大家早已听得麻木,遂刘祁峰只是笑笑,便坐在了桌前。辛长青知道他们二人有话要说,就笑着往舞台子那里去了。 乔云桦点了一根烟抽着,眼见着厅内极是喧闹,他转顾刘祁峰,问:“事情办的怎么样了?”他说话的语调及态度与之前截然不同,像是丝毫不将军区司令放在眼里。 刘祁峰随意搓了搓手,才说:“防线这一块儿都办妥了,至于他上不上套,这就不在我管的范围之内了。” 乔云桦抽烟的姿势一顿,若有所思的看向刘祁峰,说:“这一次,我要他有去无回。”他声音虽轻,却是有着不容忽视的狠绝。 刘祁峰不免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说:“我不管你与他之间有什么恩恩怨怨,总归事情我办完了,你答应给我的那四成货,必须说到做到。” “这是自然。”乔云桦缓缓吐出烟雾,“刘司令与我也不是第一次合作了,不妨耐住性子,是你的一分都不会少。” 刘祁峰就点点头,转头去看台子上的舞女,很是随意的说:“与乔少爷合作有风险,以后这类的事情烦请你找别人吧。” “怎么着?现在时局还没有大乱,刘司令就急着把自己往外择了?”乔云桦将烟随手一扔,拿脚踩灭,淡淡说:“既然上了贼船,想要下去可没那么容易。” 刘祁峰早知道他会来这一手,却是不在意的哼了一声,“现在时局不明朗,谁知道这天下明天是谁的?我自然要做好准备抽身而退。” 乔云桦赞许的点点头,“苏家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属下才会一直走下坡路,你们这些军阀仗着开疆扩土的那点儿功勋,这些年只差没把老百姓压榨干净,赚些不干不净的钱,还打着苏家的名头,果然是厉害。” “现在哪个不是这么做?等到局势动荡起来,也好再寻出路。” 乔云桦勾唇冷笑,眼底满是轻蔑,他说:“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喜欢跟刘司令合作。” 他说完,便拿起桌上酒杯示意,刘祁峰皮笑肉不笑的也拿起杯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两人才喝过这一杯,就见几个参谋纷纷走了过来,每人身边都搂着个妖艳舞女。辛长青见刘祁峰面色冷然,就凑到乔云桦面前,将身边舞女扔到他怀里,笑着说:“好好陪乔少爷。” 刘祁峰不耐烦同他们胡闹,就起了身离开。几个参谋见状,才纷纷拥着舞女入座。 乔云桦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当即便搂上那女子的腰,笑的极是风流倜傥,说:“来,跟我喝酒。” 因是温香软玉在怀,他又喝了几杯,便隐有醉意,转眸去看,就见身侧的女子长得极是艳丽。他因着时常在娱乐场所流连,与美色上倒是不比从前上心。恍惚去看,只觉得她是个美人,却也勾不起他的兴致。 眼前仿若出现另一张脸,那脸素素淡淡的,眸子仿若秋水,认真看着人时,带着些许娇憨,便是一颦一笑,都别有韵味。 他勉强笑了笑,却发现嘴角是僵硬的。那美人倚在他怀里,端的是吐息如兰,一股馨香袅袅缭绕在鼻端,搅得头昏脑涨。 他将酒杯搁下去,疲倦的说:“散了吧。” 辛长青只当他是要带着那舞女去别的地方,就促狭的笑了笑,“乔少爷这是要往哪里去?”其余的几人一听这话,便是哄堂大笑。 乔云桦揉了揉眉骨,说:“我累了,要回家了。”他起了身,身后的听差当即蜂拥而上,簇拥着他往出走。留下一干人等面面相觑,辛长青愣了半晌,眼见着人已经要走出去,就大声问:“这么就走了?!” 待到坐上车,乔云桦便摇开了车窗,外面倒是没有下雪,只是冷风仿若刀子一般,卷着碎雪呼啸而来。他这会儿神思清明许多,只是不言不语的看着外面。 这一条路上皆安了路灯,远远去看,仿若暗夜游龙,闪着星星点点的光。碎雪打在脸上,冰凉凉的混着湿意,他也不觉得冷,只是胃中翻江倒海的,忍不住就呼了一口气。 淡淡问:“家里都谁在呢?” 坐在副驾上的听差陈安说:“家中老夫人,夫人还有姨太太都在。”顿了顿,“大少爷也在家。” 半晌没有回音,汽车的引擎嗡嗡响着,仿若摧枯拉朽一般。陈安问:“少爷要回家么?还是回别墅?” 乔云桦苦涩的笑了笑,声音却是轻轻的,“有什么区别么?回哪儿都是我一个人。” 他甚少像这样发牢骚,语调又是平淡的,愈发让人觉得感伤。缓了缓,又说:“回公馆吧,母亲那里怎么样也要应个卯。” 车子缓缓开回去,直到了乔公馆的大门,司机按了按喇叭,几个听差忙不迭的赶出来,开了镂花铁门。一路行进去,便是偌大的园子,放眼去瞧,好似宽阔无边。 汽车停在了台阶下,乔云桦兀自下了车,所过之处皆是大理石地面,上头铺着地毯。大楼两侧搁了两只石狮子,雕刻的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早有听差开了门迎出来,他缓步走到门厅,将大衣脱下来随手递出去,便听见一阵脚步声,他往里去,就见乔母步履急促的过来,怒道:“原来你还知道回来。” 乔云桦眼见着她又要抹眼泪,就揽过她朝厅里走,偌大的客厅内,亮着两盏水晶垂钻的吊灯,照的厅里通透明亮,家具摆件皆是西洋货,色调又是暖色,灯光一晃,衬的四壁皆是流光。 乔母问:“这是往哪里去鬼混了?又喝的这样醉,要是让你父亲瞧见,又要骂你!” 十六(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乔云桦却是不在意的笑笑,“总归我是家里最不成器的,父亲骂我骂的还少么?也不差这一回了。” 乔母生怕他说这话被有心人听了去,就环顾了一眼四周,小声说:“怎么总说这些没有志气的话?你父亲骂你也是为你好,你要是但凡有点……”她还没有说完,乔云桦已是变了脸,“母亲!” 他转顾看着乔母,见她足矮了自己一个头,身姿瘦弱不堪,那双美眸也褪去往昔风华,仿若一汪死水。这样忧心忡忡的看着自己,说不出的可怜。 他无奈的叹了一声,说:“我知道了,母亲。”抚了抚她的鬓发,才笑一笑,“我这会儿头有点儿疼,先回房休息了。” 他转身往楼梯上走,待到了拐弯处,抬眼去瞧,见母亲仍旧站在原地,仿若一株即将凋谢的花,在这富贵门庭里奄奄一息着。 他不忍去看,抬步上了二楼。直至回了房间,他便烦闷的躺在了床上,松了松领口,只觉得头痛欲裂。 卧室内燃着助眠的香,床上被褥温软舒适,他隐约觉得睡意袭上来,却忽而听见敲门声,“老二,睡了?” 他仔细辨认,想起这是乔云柏的声音。不由就皱了皱眉,合着眼默不作声。不成想乔云柏竟兀自开门走了进来,看了他一眼,方说:“你这一个星期见不着人影,一回家就喝的酩酊大醉!” 乔云桦听不得他教训,便说:“咱们乔家只需要一个规规矩矩的少爷就可以了,何必在拉扯上我?” 乔云柏用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说:“老二,你怎么这样不成器!现今局势混乱,爷爷在国会的地位岌岌可危,咱们乔氏更是军阀眼里的肥鸭子,只恨不得把咱们生吞活剥了!父亲那里早已是焦头烂额,你还打算成天这样鬼混?” 乔云桦不由就睁开眼,转顾去看他,见他穿着一身冷蓝色的条纹西装,那面庞极是俊郎,只是带着一副金丝眼镜,将俊美容貌敛去。这样看着,便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公子。 从前总听奶奶夸耀他,“瞧瞧我们云柏,眉清目秀,自小就乖巧懂事,这样的好相貌,在相书里面,就是那端正纯和,善良多福的人。” 他蓦然想起这一茬,便忍俊不禁的笑起来,说:“咱们乔氏不是还有你这个大少爷?你只管去帮父亲与爷爷分忧,将来这乔氏都是你的。” 乔云柏当即皱起了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大夫人不是怕我和我母亲分家产么?等到这时局乱起来,我只带着母亲离开,咱们一拍两散!”乔云桦坐直了身子,疲倦的揉着眉骨,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乔云柏默了默,抬眼去看,就见他坐在床边,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偏生双眸是又冷又狠,不过一个眼神扫过来,让人看着只觉得心寒。 他便寂静无声的坐到了沙发上,隔了半晌,才说:“你总计较着这些,可你平心而论,这些年乔家待你怎么样?” 乔云桦最不喜欢他这样的口吻,当即就说:“你先问问大夫人待我母亲怎么样?!” 转眸见乔云柏沉默着不说话,他便冷笑一声,“她一个瘫子,不声不响的隐忍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让你成为乔氏的继承人?你可别让她失望!” 乔云柏忽而站起身,他最恨别人用嘲讽的语气提起母亲,但多年的教养使他连生气都是温吞的,只一字一句的说:“你简直无药可救!” 乔云桦不由就笑了笑,自嘲的说:“我一个私生子,哪能跟大少爷您比?” 乔云柏不妨他说出这种话来,不觉就十分生气,“这些话总提有什么意思?总归爷爷和父亲没有亏了你,我也是拿你当亲弟弟看待,只是你自己总觉得家中长辈厚此薄彼,处处与他们做对,平心而论,你如果与他们好好相处,会是这个局面么?” “别跟我说这些!总归这么多年我鸠占鹊巢已经是得了大便宜,你放心,乔家的东西我一样儿也不要。”乔云桦起了身往盥洗室走,就听乔云柏问:“你就是为着这个,当初才不肯和沈小姐订婚的?” 乔云桦蓦地顿住,这一刻有太多情绪涌上来,像是愤怒不安,抑或失落?他辨不清。只是转过头去,冷冷说:“你操什么心?还是管好自己吧。” 乔云柏沉着的看着他,陈述着事实,“当初爷爷不准你插手沈家的事,就是怕你年轻气盛捅出什么篓子,那时候苏大帅有意为难沈家,谁出面都会被拖下水!爷爷与父亲的做法也是为了保住乔家。”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乔云桦的神色变得难看起来,因着卧室只开了壁灯,他站在半明半暗的交界处,那张俊秀的脸隐在其间,愈发显得阴鸷。 乔云柏知道他下一刻就要发火,却仍是用平静的语调说:“我知道你恨着苏家,恨着苏苼白。而今沈蔷薇又嫁了苏徽意,你更是恨他们家人。可凭你一个人斗得过他么?之前在特务处待了那么多天,这教训还不够么?” 乔云桦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种心事被一层一层剥开的痛楚充斥而来,这是掩藏在他心中的伤,存放在心底最柔软的一处,哪怕轻轻的碰一碰,都是撕裂一般的痛。 他竭力控制着情绪,淡淡说:“你知道什么?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从出生开始每天都活在家人期望的目光中?你只管一个人站在阳光下就得了,不要再管我!” “你是我弟弟,我不管你难道要二妈来管么?” “我不是你弟弟!”乔云桦怒吼着,才说出这一句,他便感受到手指在微微发抖,稍缓了缓,才径自往盥洗室去。随手打开壁灯,就见镜中的自己惨白着一张脸,那双眼睛透出麻木不仁的空洞。 他拧开水龙头,将冰凉的水浇在脸上。霎时觉得神志清明许多,只是思绪仍旧混杂着,让他头痛不已。 那水龙头哗啦哗啦的响在耳畔,他却没有心思去关。额发尽数湿透,抬眼看镜子,才发现眼中满是红血丝。这样冷静的看着自己,不觉就勾唇嘲讽的笑起来。 出去时看见乔云柏仍旧没有离开,就淡淡说:“这都几点了?还让不让人睡了?” 乔云柏问:“你老实告诉我,这次七少去前线,你有没有做手脚?” “你也太高看我了,他那么精明,我哪里斗得过他?还嫌栽的跟头不够多么?”乔云桦打了个呵欠,坐到了沙发上。 乔云柏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才说:“现在时局不明朗,一旦苏家倒了,头一个倒霉的就是咱们乔家,我劝你还是别在背后搞那些小动作了。” 乔云桦不置可否的笑笑,“说白了还是怕我连累乔家,有什么关系?难道我不做,苏家与乔家的明争暗斗也会停止么?” “老二,说真的,之前我是支持你娶沈蔷薇的,只是有时候想想,沈小姐这个人善良倔强,如果她知道你做的这些事,你认为她会怎么看你?”乔云柏一面说,一面留意他的表情,果然见他眉目一冷,说:“你觉得我会在乎一个黄毛丫头怎么看我?” 顿了顿,又说:“我又不喜欢她!” “是么?我以为她嫁给了苏徽意,你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乔云桦皱了皱眉,俊秀的脸上覆着一层复杂莫测的神情,语音却是淡淡的,“你有事就说,别老提这些不相干的。” “听说沈小姐在督军府过得也不好,毕竟苏家的水那么深,她一个小姑娘,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把自己给淹着了。我知道依着你的性子,不会对她不管不问,只是有些分寸,你要拿捏好。” 乔云柏稍顿了顿,“毕竟,她已经嫁给七少了。” 乔云桦嘴角微微抽搐着,却没有说话。乔云柏不觉就放缓了语调,“老二,你也该收收心了。”他说完,就阔步走了出去。 室内霎时静寂一片,因着没有拉窗帘,玻璃上投射出乔云桦的身影,他一动不动的坐在沙发上,外头像是起了风,隐约可听见风声凛冽。 远处有霓虹闪着,不过是乏味糜烂的醉生梦死。天空下起了雪,轻轻薄薄的打在落地窗上,映衬在暗夜下,仿若颗颗珍珠。 隔了半晌,他方才有知觉的动了动,起身走到窗子前,就见偌大的园子白茫茫一片,另一侧建着个花房,因是乔母喜欢,乔父专门找了设计师设计,由高级工匠建造出来。 整个花房外围皆是白片玻璃,里面放着数盆水仙花,另有几盆君子兰,皆是开的姹紫嫣红。 园子里亮着灯,乔家上下寂静一片,他只觉得分外幽静,仿若连丝人气儿都寻不到。不由得意趣全无,走过去躺倒在床上,闭上眼,一面是母亲哀哀戚戚的模样,一面是沈蔷薇倔强中带着清冷的脸。 他想起苏苼白对母亲说的话,“哪里来的野孩子?!也要认我做父亲!如果我将他这个不清不楚的孩子写到苏家的族谱里,岂不是让全天下的人笑话?!” 他不觉就攥紧了手心,苏苼白,你不认我,那我就让你去死! 十六(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已是凌晨,明阳指挥部内仍旧是人声鼎沸,混着连天的炮火,十分嘈杂。苏徽意坐在正中的座椅上,他穿着白色衬衫,俊美的脸上满是疲惫神色。 下首几个司令正在商讨作战计划,他静静的听着,时不时的会恩一声做回应。他来明阳已经近一个月,前线战况一直不稳定,扶桑与平家军集结火力攻打明阳,苏军就近的部队全部应援明阳,一时僵持不下,竟就是守了这么久仍然没有打退敌军。 第四军司令李洪望说:“七少,现在明阳的兵力至多能坚持到明天,援军要明日下午才到,我们要不要先撤出明阳?” 苏徽意皱眉点了根烟,“啪”地一声将烟盒扔在桌子上,沉声说:“绝对不行,如果我们撤出明阳,扶桑会很快攻下昌州,再就是陈州!明阳又是咱们的军姿重地,如何能退?” 徐迎贵哼了一声,说:“感情不是七少的兵力在这死守!我可是心疼第六军的兄弟!” 徐迎贵是苏军老将,仗着自己辈分老,时常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对苏徽意也是从来没有半分恭敬。 苏徽意缓缓抽了两口烟,眉眼隐在青白的烟雾中,淡淡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三军和十四军不也一样在守着?这些都是我苏家的兵力,我如何不心痛?” 徐迎贵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由碰了个软钉子,咬牙坐下闭口不言。一时几个司令都看向苏徽意,他沉吟片刻,才说:“通知第二军司令沈瀚涛,让他立刻带齐所有兵力从陈州赶到明阳来!” 几个司令听到这话皆是摇头称万万不可,苏徽意站起身,走到布防图前,细长手指落在陈州上,说:“之前我没有调集陈州的兵力,就是要将扶桑及平家军的主力军队全部聚集到明阳。现在陈州前方看似有平家军虎视眈眈,但就算我们撤军,平家军也没那么大胆子敢攻下陈州!” 他扫了众人一眼,继续说:“如果平家军攻打下陈州,扶桑势必会不费一兵一卒要下陈州,到时平家军为了维系与扶桑的友好关系,就算不想给也会给。” 顿了顿,“所以,我敢说,咱们在陈州的兵力一旦撤出,平家军绝对不会浪费兵力起攻打陈州,相反的,如果我们撤军,会致平家军一个两难的境地,一方面他们与扶桑结盟,另一方面又会按兵不动,我倒是想看看卢裕平打算如何处理。” 李洪望说:“七少分析的固然好,只是毕竟太过冒险。”徐迎贵附和着,“陈州可是我千辛万苦打下来的,但凡出现任何差池,七少如何向死去的兄弟交代?” 苏徽意神态自若的回到位子上坐好,冷冷道:“马上通知沈瀚涛,让他务必在三点钟之前带兵从陈州赶过来!” 他语气中的命令已是不容置喙,几个司令面面相觑,没有人敢提意见。只徐迎贵咬着牙冷哼一声,大步走了出去。 苏徽意没说什么,随意挥了挥手,众人当即全部鱼贯而出,他静静坐在椅子上,皱眉看着头顶的灯光,整张脸很是深邃憔悴。 片刻后林宁走了进来,苏徽意抬眼,问:“怎么样?” 林宁看了一眼门外,轻轻点了点头。苏徽意起身穿上军服,阔步走了出去。一路便回到指挥部的小楼里休息,合衣躺到了床上,他这些时日被战况缠身,已是疲乏不已。此刻听着枪炮轰鸣,竟也沉沉的睡了过去。 待到了近三点,林宁来通知他沈瀚涛已经到了明阳。他起身出了房间,就见夜色微澜,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雪,纷纷扬扬落着。 下了楼梯便是长廊,这处原是明阳的大户人家,被临时征用做了指挥部,因此院子里还栽种着红梅,被雪花打的摇曳摆枝。 他静静看着,不觉就心旷神怡。指挥部众人已经待命,苏徽意与沈瀚涛点头示意,他是苏苼白的心腹,自认与苏家渊源深厚,很是有派头,当即立正行礼,唤了句,“七少。” 苏徽意开始部署作战,最后决定由第二军和十四军守住明阳,第三军和第六军则全部集中到南岭进行突围。 待到全部部署完毕,苏徽意起身,很是严肃的说:“徐司令,李司令,南岭的突围极其重要,成败就在今天,一切小心!务必要将明阳前方的扶桑军一举歼灭。” 李洪望深深看了苏徽意一眼,慎重的应是。徐迎贵则是讪讪的应着,一副完全不认可的模样。 指挥部众司令皆是面色凝重,唯独徐迎贵满面不屑。苏徽意看在眼里,却是淡淡一笑,说:“诸位,今天这一仗尤为关键,希望你们不要让我失望。” “是,总司令!” 以徐迎贵为首最先退了出去,最后只余下沈瀚涛,他说:“七少,真看出来心高气傲的徐迎贵竟然存了这心思,他肯冒这么大风险投靠扶桑?” 苏徽意眸光骤冷,说:“徐迎贵一向猖狂跋扈,虽说战将难免如此,我也不与他计较。可他如今居然还敢暗中向扶桑示好!既然他喜欢做汉奸走狗,我就送他一程。” 他站起身,阔步走了出去。沈瀚涛跟在他后面,一起出了指挥部。天边仍旧黑沉如同泼了墨,放眼望去,不过是骤雪纷纷无尽时。混杂着枪炮之声,在岑寂夜幕下,更多了一分不可言说的凄凉。 时至夜幕初降,大雪方停。正房院子寂静一片,沈蔷薇坐在厅里的沙发上,就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不多时,就见刘妈和着云清推门进来。 刘妈拍了拍身上的雪,才说:“小姐,今儿偏厅可安静了,连丫鬟都没有出来几趟,说是少奶奶不舒服。” 沈蔷薇恩了一声,声音听不出情绪,“她连着吃了这么久加大剂量的安眠药,只怕神经早出问题了。” 云清就笑着说:“何止神经出了问题?听说她昨晚上还闹了梦游,脾气更是比从前暴躁!今儿二姨太过去瞧她,直说她神态憔悴呢。” 沈蔷薇不动声色瞥她一眼,说:“云清,这里面你的功劳可是大的很。” 她说完,便自口袋里拿出小纸包,淡淡说:“马上到饭点儿了,你往厨房走一趟吧。” 云清知道那纸包里头装的是安眠药,上几次沈蔷薇皆是用这样的方式把碾好的药面给她,在由她将药下到方语嫣的吃食里。 眼见着方语嫣状态一日不日,云清觉得自己这次立了大功,只等着二姨太来逮人。她这样想着,便乖顺的将纸包接了过去。 才告了退出去,便见偏厅外面乌泱泱一群丫鬟婆子,吵嚷声一片,直说七少奶奶不好了。云清心中更是按捺不住,便快着步子往二姨太那里去。 待到了院子门口,便被听差拦在了外面。隔了片刻,才见着喜儿款款走了过来,她便说:“哟,喜儿奶奶,这是得了什么好东西?竟就乐成这样。” 喜儿脸色一变,呸了一口,“下贱的小东西,再胡说八道,仔细你的皮!” 云清知道她是防着院子里的二姨太听见,也不再打趣,只将纸包一亮,说:“正房那边可嚷着七少奶奶不好了,二姨太太什么时候过去?” 喜儿便笑一笑,“这次你有功了,等着吧,我这就去找太太。” 因是饭时,二姨太太忙的焦头烂额,那喜儿便附耳与她说了两句,她就问:“这事儿准了?” 喜儿点点头,“这些日子府里的丫鬟婆子都议论呢,说七少奶奶神志不清,今儿夫人不是瞧见了?现在是人证物证俱在,不怕她沈蔷薇不认账。” 二姨太*了一声,喜儿见状,忙就拿过斗篷披在她身上,但听二姨太说:“这功劳我先给你记着。” 喜儿忙就小心的搀扶着她,讨好的说:“夫人让我留在身边伺候,便是喜儿的福了,哪里还能得寸进尺的向您讨赏呢?” 二姨太缓缓朝前走着,闻言却是皮笑肉不笑,“你这个鬼丫头,那点儿小心思如何瞒得了我?再等等吧,那韩小丫头说话间就进门了,你总不好排在她前面去。” 喜儿一听她发了话,那心没由来的“砰砰”狂跳。不自觉喜上眉梢,高兴的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低低应了句是。 云清正等在外面,见了二姨太,便是慌得一怔,颤巍巍唤了声夫人。二姨太惯会收拢人心,和颜悦色的对她笑一笑,“好孩子,这次你立了大功,事后我要好好的赏你。待会儿去了正房,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心里都清楚吧?” 云清被她的气势所摄,忙说:“云清都清楚。” 二姨太便恩了一声,缓步朝前走。地上薄雪未清,踩上去沙沙直响。那院子外亮着盏孤灯,映衬到前方又宽又阔的青石板,只是极淡的一圈昏黄。 两个小丫鬟在前头提着油灯,那小簇的火苗一晃一晃,在暗夜里,不过是星星之火。 一行人很快便到了正房院子,就见偏厅内灯光如昼,几个丫鬟的身影映在窗棂上,皆是走走停停的。二姨太看在眼里,便移步往偏房去。 十六(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随行的丫鬟先一步敲了门,很快便见刘妈将门打开,见了她们倒是骇了一跳,慌着说:“二姨太太。” 二姨太见她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便勾唇笑了笑,只管推了门进去。就见沈蔷薇手中拿着一本书,正朝这边走过来,见了她却是规矩不乱的行了一礼。 二姨太抚了抚鬓发,说:“蔷薇啊,你也知道我这会儿忙的紧,没多大空闲与你说家常,还是让你这丫鬟说罢。” 她话音刚落,便见云清慌得跪在了地上,语无伦次的说:“小姐,小姐你别怪我……是你让我做的不是么?如今被二太太知道了,你可得救我啊,小姐!” 沈蔷薇见她撒起谎来竟是面不红气不喘,不由就咬了咬牙,装出诧异的神色来,说:“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二姨太只当她是在演戏,眸光一冷,说:“都这个时候了,该认就认了吧,不要等着撕破脸,大家都难看。” “我认什么啊?姨娘你带着云清过来,她是做了什么事得罪你了?还是什么?”沈蔷薇睁着那双无辜的眸子,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 二姨太便朝云清看了一眼,说:“我还想问你,语嫣与你虽说不和睦,但你也不能存了害她的心思啊。好端端的,你给她下药做什么?你说说你,让我说你点什么好。” 沈蔷薇只差没有笑出声来,却是露出不解神情,看向云清,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清心里早预备好了说辞,“早先小姐您不是让我将药面儿下给七少奶奶么?如今眼见着我被抓了包,这就打算不认账了么?” 喜儿自兜里拿出纸包来,说:“头前儿我到厨房去,就瞧见云清鬼鬼祟祟的往菜盘子里下药,这就是那东西。” 她说着,便呈给了二姨太,二姨太看向沈蔷薇,沉着脸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沈蔷薇只管往那纸包上一瞧,不由得“咦”了一声,说:“这不是我妆台子上放着的珍珠粉么?我说怎么寻不着了,原来让你拿去了。” 此话一出,厅内众人皆是一怔,二姨太皱了皱眉,将纸包翻开,凑近闻了闻,又拿手指沾了一些。因是女人家常用的东西,她自然认得,却也没有当即挑明。 只是转眸打量着沈蔷薇,见她站在那里,秀美的容颜上露出一副既惊讶又茫然的神情,端的是楚楚可怜,竟就伪装的一丝不漏。 她正在暗暗思忖着,却听沈蔷薇淡淡说:“来人啊,把孙医生请过来,那包东西是药还是珍珠粉,他看一看就知道了。” 二姨太见她神态自若,明知道这一次是上了套,不免心中愤懑,就说:“即使这包是珍珠粉,也不能说明你之前没有指使云清下药,她说的话,你认是不认?” 沈蔷薇摇了摇头,一副极委屈的模样,说:“没做过的事情,我当然不会认。” 云清哪里会想到事态发展的这样离奇,不由就楞在了原地,磕磕巴巴的说:“小姐,明明是你让我下的药!还有七少奶奶,她精神越来越差了……二姨太太,七少奶奶确实吃了药了,不然不会变成那样的!” 二姨太坐在了沙发上,慢条斯理的抽出肋下系的手绢,擦了擦面颊,说:“我是弄不懂怎么回事了,总归你们主仆都在这儿,有什么说辞只管说出来,也别冤枉了谁。” 云清见状,忙说:“小姐,明明是你让我往七少奶奶的吃食里下药的,我连着下了那么多天的药……你怎么说不承认就不承认了?” 沈蔷薇默默看着她,只觉得陌生,轻轻叹了一声,方说:“云清,我真的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这样诬陷我。可你也不想想,我怎么会做这么蠢的事儿?整个督军府都知道我和七少奶奶不和,她若出了事儿,我说的清么?” 云清当即瞪大了眼睛,愈发的语无伦次,“那时候你跟我说,只是想教训教训她,我才会听你的!原来你想好了算计我!” “算计你?!你是我的贴身丫鬟,我算计你做什么?现在反过来是你算计我吧?你口口声声说是我让你下药,那么我问你,我给你药的时候,谁看见了?” 沈蔷薇目光如炬的看着她,又问:“你说我下药,药又是从哪儿来的?” “自然是孙医生那里!”云清诚惶诚恐的往二姨太那里瞧了一眼,见她神色不耐,不由就抖了抖,“那天晚上你管孙医生要安眠药的时候,我和刘妈都在!” 刘妈闻言就哼了一声,“呸,没承想你是这样的人!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二姨太不由就皱了皱眉,冷声说:“这一出主仆的戏唱的也差不多了!就少说些废话吧!” 沈蔷薇估摸着孙博谦应是快到了,便淡淡说:“那天晚上我确实向孙医生要了助眠的药,他也答应了我,可后来刘妈劝我,说吃那东西伤身体,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二姨娘若是不信,只管去问孙医生,他是府中的老人,又是父亲身边最得力的医生,自然会不偏不倚的说实话。” 喜儿见二姨太端坐着不言不语,就接过话茬来,“即便姨奶奶没管孙医生拿药,也保不齐是您事先将药准备好,特意拿给云清的呢?!” 沈蔷薇却是笑着摇了摇头,门厅外丫鬟来报,“二太太,孙医生过来了。” 孙博谦提着药箱走进来,眼见着厅里乌泱泱都是人,他忙依次打过招呼,便听二姨太问:“孙医生,听说前段日子,蔷薇丫头管你要助眠的药了?” 孙博谦云里雾里,如实回道:“那时候姨奶奶说夜里睡不好,叫我开药给她,但这一类的药必须要遵从医嘱,用量过大的话会有副作用。我原本是打算先拿一粒给姨奶奶,可是姨奶奶说怕对身体不好,就没有收。” 二姨太见诸事明了,便皮笑肉不笑的说:“烦请孙医生去偏厅看看七少奶奶,好好诊一诊她是什么病。” 那孙博谦答应了一声,便走了出去。云清早已傻了眼,原本她是想借着这次的事向二姨太邀功,哪里会想到从头到尾自己都是被蒙在鼓里。 不由的去看沈蔷薇,见她站在自己对面,依旧是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只是唇角勾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来,那双眼睛定格在她身上,幽幽的仿若是猛兽觅食的目光,只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 她打了个寒噤,沈蔷薇见她彷徨无措的样子,就抬手“啪”的给了她一耳光,说:“你也算是自小就跟在我身边的了,这一次竟然预谋着来冤枉我,不如你告诉我,你是受了谁的指使?七少奶奶么?” 她说着,便将目光一转,看向二姨太,掷地有声的说:“二姨娘,您也知道她一向与我不合,一定是她!” 二姨太原本正在思忖着来龙去脉,忽而听她这样说,不由得猜度起她的用意来。难道是云清和着她一起来演这出戏?抑或是她已经知道林佩芝的事? 今日这一出便是故意在自己面前拿住云清,逼她招出幕后主使?她想了想,方说:“今儿闹得也尽够了,既然事情已经清楚了,云清这丫头却是不能不罚!” 云清当即哆嗦了一下,下意识的抱住沈蔷薇的腿,说:“小姐,小姐我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不能落到她们手里去,我做的那些事……她们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的。” 沈蔷薇早已清楚她们做过的勾当,只装作不知,诧异的问:“你做了什么事?” 云清才要开口,却见喜儿疾步过来,接连打了她几个巴掌,“下贱的东西!算计着自家小姐不算!还准备往夫人身上泼脏水!来人啊,把她给我拖出去。” 但见一行听差涌了进来,云清紧紧抓着沈蔷薇,“小姐,如今能救我的只有你了!小姐,小姐……” 她还没说完,沈蔷薇已经用力掰开了她的手指,眼瞧着二姨太缓步走了出去。她才将指甲狠狠的嵌进云清的手臂,轻声说:“你这样一个背主忘恩,薄情寡义之人,活该落到今天这一步,我只恨不能亲手杀了你。” 云清怔怔着说不出话来,沈蔷薇却是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面颊,“永别了。” 她好整以暇的理了理旗袍,就见听差蜂拥而上,将云清带了出去。她站在原地,只觉得心中难以平静,竭力的控制住情绪。 这一刻倒好似心事落定,只是愈发生出厌恶的情绪来,好似自己掉入了深渊之中,再不能抽身而退。 可原本她不也是在荆棘里行路,一步一个坎么? 她缓缓走出去,就见丫鬟婆子齐聚在门口,各个神情莫测,不知是在看热闹抑或如云清一般有什么其他的心思。这样想着,忍不住就勾唇浅笑,外头冷风呼啸着,卷着细碎的雪落到她的皮肤上。 抬头去看,就见明月当空,仿若远处有炮火轰鸣,孤烟万丈。天幕的尽头漆黑一片,有孤星衔接成散碎的光点,长行漫漫,她只愿岁月静好。 十六(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刘妈拿了斗篷披在她身上,絮絮叨叨着,“小姐怎么连个外衣也不穿,即使就几步路。但这夜里寒气重,没得回头又生了病。” 沈蔷薇也不说话,缓步走到了偏厅。一路直接去了卧室,里面燃着茉莉香,袅袅缭绕至鼻端,这房里各处装饰的仍如新房一般。绯红的床帐子上绣着百花齐放图,灿若云霞似的一团一簇。 窗棂上还贴着双喜字,里头有一对并头鸳鸯,剪裁的活灵活现,只是孤零零的映在窗子前,好似连一丝喜色也没有。 方语嫣靠坐在床上,正与二姨太热络的说着话。 见了她进来,就蹙起眉头,问:“你来做什么?” 沈蔷薇不紧不慢的坐到了床边,笑意盈盈的看着她,“这不是听说少奶奶病了么,我过来瞧瞧。” 她转顾一旁的孙博谦,问:“孙医生,少奶奶没事吧?” 那孙博谦刚刚为方语嫣检查过,此刻正准备提了药箱出去,闻言就说:“少奶奶身体没有大碍,就是有些气血不足,多加调养就是。” 沈蔷薇便“哦”了一声,便听二姨太和颜悦色的说:“今儿我也是糊涂了,偏信了那小丫鬟的话,只当是蔷薇与你闹不和睦,撺掇着丫鬟给你下药,这才着了急。好在只是虚惊一场,你没事就好。” 方语嫣瞪了沈蔷薇一眼,阴阳怪气的说:“我就琢磨着这事儿不简单,好端端的我怎么就病了。”说过这一句,眼见着孙博谦告辞准备离开,就问:“孙医生,我身体确实没事么?” 孙博谦便点一点头,“少奶奶只需要静心调养就好。” 待到他离开,沈蔷薇方说:“这下少奶奶可以放心了?” 方语嫣却不搭理她,转顾一旁的喜儿,问:“你说云清在我菜盘子里下药,结果一检查却是珍珠粉?” 喜儿正想着别的事,恍然一听,忙就点点头,说:“这事说来奇怪,她如果真存着心要陷害姨奶奶,又何必拿着珍珠粉做手脚?” 沈蔷薇淡淡说:“这原本就是栽赃陷害,谁在乎东西是什么?” 她看向二姨太,“我是不知道她打的什么鬼主意,好在这次我沉冤得雪,只是她毕竟是我的丫鬟,还请二姨娘能够从轻发落她。” 二姨太原本只是过来走个过场,眼见着她们二人还是一副互相对立的阵仗, 再看那方语嫣,依旧是骄矜自傲的样子,不由就放下心来。 她起了身,说:“耽误的太久,我也该回去了。” 沈蔷薇就福了福身子,眼见着二姨太一行人离开,室内的丫鬟也跟着悄没声的走了出去。 沈蔷薇说:“这出戏多亏了少奶奶,不然我还逮不住云清。” 方语嫣骄恣的笑了笑,“事儿也完了,就别再说这些客套的话了。” 沈蔷薇见她眉心微皱,就说:“想必少奶奶也通过这一件事认清了二姨太的嘴脸,日后她少不得还会利用你,少奶奶可别忘了自己的立场。” “行了,不用你瞎操心。”方语嫣说着,就不耐的挥了挥手。沈蔷薇想着她刚才故意在二姨太面前配合着自己演戏,不由得一笑,就说:“我走了,你休息吧。” 眼见着年关将至,督军府中诸事繁杂,这两天又下了大雪,整个金陵被风雪侵袭,搅得天寒地冻。又是国难当头的时期,无疑是在冰天雪地中覆了层寒霜。 自开战至今已有月余,金陵虽远在千里,依旧是人心惶惶,关于战况的报纸铺天盖地,国内舆论更是褒贬不一。各高校阻止学生活动,对扶桑洋行烧砸掠夺,大喊旗号,示威游行。 这次苏徽意去前线,特意将自己的近身卫戍队伍留在了督军府保护沈蔷薇,前线战事不断,每隔几日,卫戍队长范子承便会将消息汇报给沈蔷薇。 一连着数日,关于战局竟是好坏参半,因着地势与天气的缘故,两方对峙在明阳,苦战几日,彼此伤亡各半,一同陷入了僵局。 沈蔷薇自然悬着心,她整日整夜的睡不好觉,倒好似一闭上眼就能看见炮火连天,尸遍满地。 因着连日的忧心,人也憔悴下来。这日早上,沈蔷薇还没有起床,丫鬟来报说卫戍队长范子承来了,沈蔷薇连忙换过衣服,只觉得心要跳到嗓子眼,一路急行出去,见了范子承忙问:“有什么消息?” 范子承是苏徽意的心腹,谈吐举止与他如出一辙,当即说:“二夫人请放心,七少昨晚已经突围明阳,扶桑招架不住,弃了明阳至陈州一线,前线大捷,七少近日就会回来。” 沈蔷薇这才放了心,坐在沙发上好半天才对范子承道了谢。范子承客气几句,就出了屋子。 待到吃完早饭,刘妈就撺掇着沈蔷薇出去逛逛,沈蔷薇无法,只得带着小竹出了院子,两个人随意转了转,小竹不敢掉以轻心,时刻扶着沈蔷薇,待越过抄手游廊,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吵嚷的声音。 小竹顺着方向看了一眼,说:“应该是前面的院子传过来的。” 沈蔷薇记得前面的院子并无人住,就问:“那里不是空着的么?” 小竹支支吾吾的说:“之前是没人的,赶上大帅要娶七姨太过门,将这院子给七姨太了。” 沈蔷薇想着韩莞尔即将进门,心没由来的一沉,说:“现在前方战事吃紧,金陵仍旧是歌舞升平的,战士们在前线流血,这些高官权贵却挤破头的过府送礼,恨不得把门槛都踏平了!这个时候娶姨太太怎可太过招摇?到底是舒服日子过得太久了,连人都愚昧了。” 小竹见状,忙悄声说:“姨奶奶,可别再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沈蔷薇也无心再提,遥望远处的院子,就见影影绰绰的人围在一起,并不像在打扫,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她正犹疑着要不要过去看看,就见正有丫鬟慌张的自月亮门跑出来,倒像是极度害怕似的,见了她又是吓了一跳,但好在规矩没有乱,草草的行了一礼,磕磕巴巴的说:“给姨奶奶请安了,这会儿我有要事要禀告,先行告退了。” 沈蔷薇见她行色匆匆,神情慌乱,显见是有什么要事。她也无从细问,就恩了一声,那丫鬟得了令,才快速的跑开。 她不知这样的青天白日会出多大的事,只是心中隐有不安,并未上前去一探究竟。 匆匆看了两眼,愈发的心慌,倒不妨自月亮门里涌出一堆穿灰服的听差,他们手里抬着个担架,上面隐约是躺着个人,被白布盖住全身,也不知是男是女,只有一条手臂斜斜的晃荡着,无端的让人头皮发麻。 因着离得不算近,沈蔷薇没有瞧清楚,但乍一细看这景象,也知道是死了人。她只觉得胃里发酸,当即就止不住的作呕。 小竹见状忙扶着她往回走,这一路自是安静无声的。待到回了院子,沈蔷薇已是面色惨白,她倒不是害怕,只是这样的事被她撞见,心中难免犯嘀咕。 刘妈自小竹那里得知了前因后果,不由的叹起来,说:“好好的一个督军府,出的都是些什么事啊,这又不知道牵出多少桩案子来。”她虽念叨了一句,却怕沈蔷薇被吓到,嘱咐院子里的丫鬟不准乱传话。 谁承想临到了外间,二姨太的丫鬟便来了偏房,见了沈蔷薇就说:“姨奶奶,头前死在七姨太院子里的丫鬟是云清,我们二姨太原只是教训了她一顿,便打发她走了。没想到她自己心里想不开,竟就投了井。” 那丫鬟偷眼去看沈蔷薇,见她端坐在沙发上,闻言却是诧异的瞪大了眼睛,小丫鬟就继续说:“依着二太太的性子,这件事原是不必告诉姨奶奶的,但云清毕竟是你的丫鬟,她就这么死了,怎么样都该知会您一声。” 沈蔷薇的脸色极是惨白,像是害怕抑或惊异,只是沉默着不出声。最后还是刘妈应了一声,那丫鬟才离开了。 刘妈转顾沈蔷薇,见她依然沉默着不说话,那脸色如同霜雪一般,只当她是吓得厉害。不由说:“小姐,别想了,哎,这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这就是她的命。” 沈蔷薇目光没什么焦距的看着前方,轻声说:“那时候我就知道云清多半活不了,她做了太多见不得光的事,二姨太不会留她。” 刘妈也知道这深宅旧院多的是这些下作手段,那二姨太是个笑面虎一般的人,能这这督军府里屹立不倒,必是手段狠辣。 她正想着,却见沈蔷薇笑了笑,“二姨太这是在拿云清的死敲打我呢,到了这一步,我也没有必要再忍气吞声。” 刘妈见她极是平静的坐在那,那秀美的脸上褪去往昔稚嫩,眉宇之间更是透出从容不迫来。秀美的脸上映着暖黄色的光晕,这样去看,她的眉梢眼角不见丝毫明媚,仿若寒霜覆雪似的,只余下冷漠来。 外头的冷风呼啦啦飞卷,在室内听得并不真切,便如雨声一般,打的门窗沙沙作响。这室内的一切都是幽静中透着一丝死气的,沈蔷薇靠在沙发上,缓缓合上眼,夜幕便更加的幽深了。 十六(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到了韩莞尔进门这日,督军府外自晨起便一直响着喧天的礼炮,直吵到后院来。沈蔷薇一早就醒了,洗漱后就坐到了梳妆台前梳头,她新进烫了发,更显得面容俏丽。 刘妈在一旁说:“这一天按规是要过去,可有那么多人在,早去晚去都一样,小姐既不愿意见她,正可以借故晚去呢。” 沈蔷薇放下象牙梳,说:“总归是要去的,又何必计较早晚。府里的长辈只恨长不出八双利眼,我若是不去,指不定又会惹出多少是非,就让小竹跟着吧。” 刘妈只得应了一声,眼见着外头风寒,忙去拿了大衣,沈蔷薇照了照镜子,才穿上大衣走了出去。 小竹早早的等在了外面,见了她忙就上前扶住,说:“小姐,刚我往前厅去瞧了,客人少的可怜,只有六小姐在厅里招呼,军部有一半以上的官都不在,说是被二公子临时叫去开什么会,商议作战事宜。” 沈蔷薇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两人一路缓步走着,远处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连带着敲锣打鼓声,那余音绕梁的戏腔忽远忽近的传过来,隔着假山游廊,枯树低草,倒仿若古意幽深中透出一丝哀怨来,更衬着古宅森森,略显苍凉。 因着这样的喜事,督军府里较平时更加的戒备森严,原本后院一带的卫兵也都被临时调到了前厅,所行之处,扎着彩纸条,挂了灯笼,只是荒芜人影,冷风萧瑟。 才走至偏院,沈蔷薇隐约瞧见苏子虞的身影,只是未及看清,苏子虞却不知朝哪里去了。遥望过去,前面正是偏院阁楼,又邻着湖,风夹杂着寒意凛凛吹来,让她止不住打了个寒噤。 小竹忙就为她挡过凉风,因此处是通风口,并不避风,一般都是供做夏日乘凉,平日很少有人过来,尤其是寒冬腊月的时节,更是荒芜人迹。 沈蔷薇心中诧异,就轻声问:“你刚才有没有瞧见人影?”小竹不由看了她一眼,倒像是极度害怕似的,说:“小姐你别吓唬我。” 沈蔷薇见状也就不再说话,两个人匆匆过了高阁,倒不妨听见一声响动,像是翠玉击石一般,极是清脆。隐约有人声忽高忽低的传过来,倒像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小竹这会儿已然是瞪大了双眼,不住地看着沈蔷薇,似乎在催促她离开。沈蔷薇倒未见慌张,拉着小竹站在了阁楼的防雨檐下。 就听得断断续续的几句,“韩莞尔……三公子更是如虎添翼……老二不中用。” 沈蔷薇竭力思索着这个声音,忽地屏住了呼吸,原来是六姨太!不过片刻,苏子虞的声音也极低的传出来,“我不管你……绝对别打什么歪主意,不然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沈蔷薇倒不妨偷听到这一段闲话,只是不知道六姨太与苏子虞怎会有牵扯,隐约听见脚步声踩着楼梯“吱吱”的踢踏下来,她慌得牵着小竹躲去了另一面。 门“吱呀”被打开,沈蔷薇透过另一侧的窗户去看,果见苏子虞掸了掸长衫下摆的灰,阔步走了出去。 不消片刻,才见到六姨太挺着个大肚子步履瞒珊的也走了出来。沈蔷薇想着她已经有五六个月的身孕,却不顾着路滑,一个人跑到这种偏院来,显见与苏子虞的关系匪浅。 她不由的笑笑,在这鱼龙混杂的督军府,要想寻得立足之地,没有盟友怎么行?依着苏子虞的城府,挑中苏苼白得宠的姨太太,做很多事都会很方便,理通这一点,倒觉得并不奇怪了。 因这一点时间的耽误,沈蔷薇不得不加快了步子,才上了抄手游廊,冷不丁一个影子闪了过去。倒是吓了她一跳,正是惊魂未定,忽而有人在她身后说:“沈小姐,好久不见。” 沈蔷薇不由得一惊,回转过头去,就见乔云桦气息不稳的站在身后,尽管竭力控制着,仍可以感受到呼吸过于急促。 两个人自上一次分道扬镳后第一次见面,沈蔷薇不免有些尴尬,加之对旧事耿怀于心,因此也只是匆匆与他打过招呼,便转了身离开。 乔云桦却是没有丝毫芥蒂的抓住了她的手臂,说:“这么久不见了,你的气还没消么?” 沈蔷薇见他举止突兀,竟是连一贯的绅士风度都不顾,正待询问,就见一队卫兵疾步跑了过来,往这样一瞧,皆是一怔。 领头恰是苏苼白的侍从贺朝明,他见状便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说:“姨奶奶,乔少爷,你们两个不去前厅,怎么在这僻静地方聊天?” 沈蔷薇见他们一行神态严肃,又各个手拿着长枪,像是在追什么人,余光去瞧,见乔云桦松了手,慢条斯理的拂了拂额前碎雪,说:“我们兄妹月余未见,自是有许多话说,贺队长连这个也要过问么?” 沈蔷薇转眸看他,见他俊美的脸上是一贯从容不迫的神情,只是太过镇定,不免多了几分破绽。 贺朝明缓缓走过来,犀利的目光在他身上打着转,语调却是淡淡的,“这些是你们兄妹的私事,我自然不会过问。只是不知道你们在这里多久了?” 乔云桦气定神闲的说:“我们刚刚过来。” “一起过来的?” 沈蔷薇见贺朝明将目光落在了小竹身上,就淡淡说:“是一起过来的,才刚我哥哥说,他刚从美国订了一批钻石,问我想要个什么样儿的,说要专门请工匠为我做一条项链。” 小竹虽说心内害怕,但见贺朝明目光炯炯,却也仍是镇静的点了点头。乔云桦勾起唇角,漾起一丝笑来,端的是如沐春风,仿若春日桃花开。 他说:“妹妹,我一定会送你一条独一无二的项链。” 那贺朝明早已变了脸色,随意挥了挥手,随行的卫兵已经尽数朝其他地方奔了出去。他将目光落在沈蔷薇身上,说:“姨奶奶,不瞒你说,这次大帅娶七姨太进府,因着宾客众多,竟是闹了贼,偷到了二公子的书房去。” 顿了顿,将目光转向乔云桦,“两位才刚过来,有没有瞧见形迹可疑的人?” 沈蔷薇这才理顺了来龙去脉,眼见着这一次被乔云桦利用,心中自是愤懑。但既然已经帮他圆了谎,少不得要瞒到底。 就说:“人我倒是没有看到,贺队长不妨去后面找找,这一处离正厅说远也不算远,如果真有贼往这边来,不可能没有惊动卫兵。” 贺朝明明知道问不出什么,转眼见乔云桦神态自若的笑着,不由就顿了顿,说:“告辞。” 待到他穿过月亮门离开,沈蔷薇才对小竹使了个眼色,偏此刻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就转了身往正厅走。 乔云桦默不作声的跟在后面,直到了正厅,便见着乌泱泱一群人,沈蔷薇心绪不宁的朝里走,就听乔云桦说:“谢谢。” 她头也不回,只是小声说:“你这一次又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儿?算了,总归我们不是一路人,你的目的也不必告诉我,我也不是成心救你,你不用谢我。” 因着声音嘈杂,她这一番话,只有就近的乔云桦听见了,他转头看向她,就见她薄唇紧抿,双颊绯红,说不出的灵动美丽。 他轻声说:“我知道你一向说话带刺,如果你肯说话温柔一点,就更漂亮了。” 沈蔷薇见他这样轻佻,便哼了一声朝一边走。乔云桦就说:“沈小姐,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你这软硬不吃的性子,真让我欲罢不能。” 沈蔷薇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恐怕有心人听了去,恰巧见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走了过来,她就顿住了步子。 此时戏已经唱了一大半,这些苏军高官的女眷们见了她,自是纷纷迎上来说好话,竭力奉承。 沈蔷薇少不得打起精神应对,这些个苏军女眷各个都是人精,知道这位七少的姨奶奶很受偏爱,她们自然要小意巴结。一面说着要送些补品,一面又说了许多不相干的话,这样东拉西扯的聊着,竟是好半天没有散。 她随意敷衍着,一转身见乔云桦不知去了何处,不由就放下心来,抬眼去看,就见韩莞尔被一群女眷簇拥着走了过来,优雅的对众人笑了笑,唇上蜜思绯红饱满,那一种妩媚风情,竟与从前截然不同。 她说:“看来你这个姨奶奶似乎生活的不错。” 这些苏军女眷知道沈蔷薇与她曾是表姐妹关系,明白她们二人渊源颇深,眼见着她们有话要说,便依次神色自如的往别处去了。 沈蔷薇不想再次见到她,竟是以如此尴尬的身份。想着从前种种过往,只觉得时间飞速的划过,明明是一同长大,现在却只余下陌生来。 她想着从前那一次韩莞尔承认下毒害了母亲,最后才知道原来潜藏在身边下毒的是云清,还有云清那一句,“如果不是韩莞尔,沈蔷薇早死了。” 她心中一阵阵绞痛,不由问:“你为什么会嫁给苏苼白?” 韩莞尔却是云淡风轻的笑了笑,说:“我倒是想嫁给三公子,可惜我没有你那样的命。” 十七(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冷风凛冽的吹过来,仿若锥心刺骨一般,侵袭的全身麻木的痛。她今日穿着身妖冶的绯红色旗袍,更衬的身段玲珑。那琉璃似的眸子覆上一层冷漠,像是已看透了红尘俗世,袅袅婷婷的站在原地,仿若遗世独立一般。 沈蔷薇听她话中的身不由己,更是心痛,便说:“即便不能嫁给他,你也可以选择别人!你明知道嫁进来意味着什么,你还这么年轻……” 她没有说话,韩莞尔已经皱眉打断了她,“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总归我是心甘情愿也好,被迫也罢,既然已经嫁进来,就注定了这是我的命,我认了。” 沈蔷薇明知道事已至此无从转圜,心内仍旧存着一丝侥幸,“现在局势不明朗,时局乱成这样,等到打了仗,我想法子送你离开。” “离开?这乱世中有栖身之地么?与其流离失所,朝不保夕,还不如跟着大帅,最起码衣食无忧,还有你这个姐姐,要唤我一声,‘七姨娘’这么想想,我的日子也不算太糟。” 沈蔷薇见她说的平平淡淡,心中更是滋味难辨。她想了想,才说:“我要谢谢你那时候救我。” 韩莞尔闻言不在意的笑笑,“谢我做什么?不瞒你说,那时候我是真存了心要害死你母亲。只是苏苼白不信任我,我才没有得手。” 她转眸看向她,眸光淡漠,“至于我换药救下你,不过是一时兴起,你犯不着谢我。其实现在想想,我倒是有些后悔救下了你。” 沈蔷薇怔怔着说不出话,抬眸去看,韩莞尔已经转身离开,那纤弱的背影摇曳在冷风中,说不出的形孤影只。 夜幕降临,天色已经黑下来,汽车在小路上颠簸行过。因是战区,明阳沿线的乡镇空无一人,所以汽车行过去,便只余下发动机轰隆隆的声响。 远处仍旧是炮火连天,透窗去看,就见远处孤灯影影绰绰,而天边无星也无月,只有浓黑的烟雾弥漫,竟将大半的天都染的如墨似的,仿若一个巨大的罩子,将人都笼在底下,十分逼仄。 车子晃荡着前行,因是夜间行路,小路极其颠簸难行,各关口又设有路卡,以至于行速非常缓慢。车上只有司机与阮红玉两个人,车灯雪亮的晃着,在漆黑岑寂的夜幕下,好似星星之火,只是过于清冷冷。 阮红玉靠坐在窗前,眼瞧着夜幕黑沉,那发动机震耳欲聋似的的响个不停,她便发起牢骚来,“作死嘞,这大半夜的在死人堆儿里打转,没得心烦!” 司机与她赶了近七日的路,早已听惯了她各种牢骚,闻言就笑了笑,说:“阮小姐再忍忍吧,马上就到乌山镇了。” “行了这几天的路,可是累死我了,腰酸背痛的!”阮红玉一面发着牢骚,一面就拿出小镜子来,随手打开车灯,一瞧镜中自己,不由“哎哟”一声,“从东城镇出发,不过才两天,我这皮肤怎么就变得这么差?!连黑眼圈都出来了!” 她的声音又嗔又嗲,更兼着一股女孩子才有的娇憨。司机不由笑了笑,“阮小姐,您可别再抱怨了,这一路行过来,您半点儿不肯将就,哪里会因为这两天的路,就憔悴了呢?” 司机说的极是含蓄,这几日行程,他当真见识到了什么叫“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且不说这一路住宿,单就阮红玉这一身行头,已是分外惹人注目。 原本行至战区,出行不易太出风头,可她衣食住宿都要挑最好的,待到了一处,便如游玩的旅人,总是要逛一逛才行,以至于路程多出了一倍的时间。 幸好阮红玉本事大,手袋里揣着特别通行证,一路行过,虽说缓慢,却是畅通无阻。 阮红玉对镜照了半晌,方勾唇笑了笑,“到了乌山,我是不打算在往前走了,反正七少打了胜仗,等到军队退到乌山的时候,还怕见不到他么?” 司机见她一脸的得意洋洋,也摸不准她风尘仆仆的往明阳赶是为了什么,可转念一想,凭她这样轻佻的性子,为了七少而来也并不奇怪。 于是打趣她,“阮小姐什么时候看上七少了?” 阮红玉拿媚眼轻轻一扫他,方说:“谁说我看上他了?我不过是觉得他挺有意思的,想要会会他而已。” 司机就笑了笑,再不接话。只管专心致志的开车,在黑沉的夜色中,小路崎岖不平,因为怕引人注目,待临近乌山,便关闭了汽车的车灯。 途中万籁无声,阮红玉一直闭目养神,待到了明阳后方的乌山镇,已是后半夜,冷风彻骨一般侵袭而来。阮红玉才下了车,便忍不住一阵抱怨,好在乌山镇因是后方储备区,镇长和着驻防参谋长都在。 因着阮红玉手中有特别通行证,她又是三公子的人,镇长待她倒是特别客气,一路便引着她去了自家院落。这一程风寒瑟瑟,又是舟车劳顿。阮红玉早已是霜打的茄子一般,与镇长客气两句,便休息下了。 已是早晨五点多,天色已由黑转为深蓝,天幕尽头还未褪去墨色,隐约去看,但见一圈暖黄色的光晕,缓缓攀升而上。 外头下着小雪,寒风凛冽,晨时的雾气极重,被风雪一搅, 便是氤氲缭绕。 明阳指挥部内亮着灯,由苏徽意带头,和着几名幕僚正在开小会。外头依旧枪炮声轰鸣,因着前天晚上主力部队依次退出明阳后,扶桑却派兵突袭了沿线多处驻防区。 苏徽意身为总司令,当夜便返回了明阳,途中风雪太大,一时之间增援部队全部被阻隔在外,而明阳只有一个师的兵力死守。 扶桑另加派了一个师对战,如今驻守明阳的第四军已是强弩之末,至多再撑一日,便会全军覆没。 幕僚秦桐隽默不作声的抽着烟,其余几人商议了半天依然没有结果,反而因为意见不同争吵起来,苏徽意一直在闭目养神,这几日他因着战事,几乎没有休息。 此刻听着这一番吵吵嚷嚷,不由就皱了皱眉,沉声说:“一个一个说。” 幕僚陈涵生说:“七少,你必须马上撤离!扶桑分分钟会攻打进来,你留在这儿是万万不妥!” 苏徽意问:“从调兵到现在,已经过去多久了?” 站在一侧的林宁顿了顿,方说:“四十八小时。” 苏徽意睁开眼,往窗外一瞧,就见寒风凛冽,那一院子的梅树都在瑟瑟发抖,他起身带好军帽,才说:“先撤离到乌山镇吧。” 几个幕僚这才放下心来,纷纷起了身出去。那秦桐隽却是敲了敲烟枪,问:“七少打算怎么办?” 苏徽意穿好军氅,淡淡说:“既然扶桑想要明阳,就先送给他们。明阳是这一带最大的关口,只有这里有火车线路,扶桑虽然步步紧逼,但他们的军火必定供应不足,后方只有五十里外的钱县有铁路线路。” 他缓步出去,秦桐隽紧随其后,就听他继续说:“扶桑的补给一定会从那里运到明阳外的关口,那条路是必经路线。” 秦桐隽恍然大悟,笑道:“我就知道七少有办法,炸毁了他们的军火和补给,断了他们的后路,有人也是白费!这天寒地冻的,也让那个什么木下君上一回火!” 苏徽意转顾林宁,淡淡吩咐,“第一步,撤兵到乌山,让扶桑军以为我们兵力不足,先把他们引进来。第二步,派一批精锐夜里去钱县,把他们的铁路线炸了,来个前后包抄。” 林宁点点头,面上却露出忧色,“方法固然是好,只是风险太高……” 苏徽意微一颔首,冷然道:“晚上你们集结兵力,给我火力全开,转移扶桑军视线。再由我带一队精锐亲自去炸了钱县铁路!” 秦桐隽忙摇头,“这怎么能行?七少,派李司令手下的旅长张浩远……”苏徽意打断他,“不必,就这么定了。” 他阔步朝外走,汽车早已停在了外面,他坐上去,疲惫的靠在座椅上,忽而生出一种身心俱疲的倦怠来,耳畔依旧是枪炮声隆隆,只是听得久了,人早已麻木。 透窗去看,就见不远处浓烟滚滚,雪依然在无休止的下着,和着绒雪纷纷,天幕愈发的孤寒。仿若置身在一个不一样的空间,放眼去看,尸骨遍地,枪炮不绝。 他合上眼,所有的思绪就随之飘远了。 往乌山去的途中皆是崎岖不平的山路,车轮碾在地上,便是沙沙作响。 到乌山镇的时候已经是午时,驻防参谋周康林一早就等在了院子外面,见车子缓缓行到了临时住处,便为苏徽意开了车门,立正行礼,“七少。” 苏徽意扫他一眼,问:“乌山有多少兵力?” 周康林忙回,“一师两旅。”顿了顿,又说:“七少,就近的兵力今晚就可以赶过来。” 苏徽意恩了一声,吩咐道:“加强沿线布防,全部给我严阵以待。” 说罢,他又着意看了周康林一眼,“今天晚上,你跟我去突袭。” 那周康林原本就打着别的主意,闻言当即一愣,犹犹豫豫着,好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七少,您怎么能去犯险呢?我带着属下过去就是。” 十七(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苏徽意摆了摆手,语气中有着不容置喙的决断,“你现在就去准备。” 周康林被他的目光骇住,忙就应了声是,行礼后才离开。因是总司令的临时居所,布控自是严防死守,这一带皆是中式院落,墙壁上特支了电网,上头插着玻璃碴子。 背枪的卫兵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另有苏徽意随行的亲身卫戍队,一丝也不敢懈怠,纷纷支着长枪,立在院子外面。 苏徽意阔步进了院子,就见一色的旧式门廊,一看便知年代很是久远,地上铺的青石板直通到正厅,院子里有几株枯树,被寒风一吹,沙沙作响。 他推门进去,便见厅里宽敞明亮,正中搁着块匾额,篆刻四个大字,“世德流馨”。上面雕饰着龙凤花纹,边角更是镶嵌珠玉,极尽华丽。 他扫了一眼屋内陈设,就缓步朝卧室去。直到了日暮时分,林宁才敲了敲门,“七少,全都准备好了。” 苏徽意醒了过来,见天色已经朦胧转黑,起身去了盥洗室洗脸,才开了水龙头,就听见林宁与周康林说着什么。 很快两人便走了进来,周康林见他正在洗脸,依旧规矩不乱的行礼,说:“七少,您的汽车出问题了,司机正在抢修。” 苏徽意皱了皱眉,拿毛巾擦过脸。方说:“时间来不及了,我坐你的车。” 周康林答应了声是,便出去准备。林宁低声说:“七少,既然这是个圈套,您又何必以身犯险?” 苏徽意淡淡说:“如果我不去,乔云桦这出戏就唱不下去。这一次,就权当是做回诱饵吧。” 周康林一早就调集了一队精锐,另配了两辆军车随行,因着外头下了雪,又是行上山路,极是颠簸难行。 车内漆黑一片,苏徽意掏出烟来,轻声划开洋火,那小簇的火苗将他冷峻眉目一衬,愈发显得眸子深邃非常,让人不敢直视。 周康林端坐在倒坐上,一声不吭,只是偶尔转顾窗外,不知在想什么。汽车才出了乌山,不过拐弯的功夫,便听见一阵枪声响起来。 紧接着车轮便“砰”的爆开,司机紧急刹车。因是弯路,四野又是一片漆黑,急转方向盘时,重心不稳,以至于车子撞向了崖壁边缘的山石上,玻璃骤然碎裂,噼啪飞溅。 坐在副驾上的林宁以手臂挡住脸,回头见苏徽意已经开了车门,他忙跟下去,就见周康林面颊上皆是血口子,也拿着枪下了车。 外头黑沉沉的,丝毫不见月色。不远处枪声仍旧在响着,卫兵早已支着枪朝前奔去。只是夜色浓重,敌方枪火不歇,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埋伏在此。 林宁带着一行卫戍紧随在苏徽意身边,高度防护。好在他们都是枪林弹雨里磨砺出来的,于各类突袭都有较好的防御能力。 苏徽意环顾周围地形,见前方处于洼地,又是拐角处,地形十分有力。反之他们这一面,除了几辆军车,竟是没有挡枪的地方。 林宁低声说:“七少,援军马上就会到。” 苏徽意皱了皱眉,说:“乌山到明阳这一带,大多是扶桑的驻军,这枪炮声很快会把他们引过来。乔云桦闹这么大的阵仗,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才说完这一句,子弹便噼啪的打在了车门上,苏徽意看了林宁一眼,林宁当即带着卫戍队向前去,周康林凑到苏徽意身边,问:“七少,我带一队卫兵先掩护你下山。” 苏徽意扫他一眼,利落的掏出配枪抵在了他的额上,淡淡说:“都这个时候了,就别再演戏了。说说吧,乔云桦还有什么计划?” 随行的卫兵见状,纷纷支起长枪对准苏徽意,周康林已经慌了神,喝道:“瞎了你们的狗眼,还不把枪放下,找死么?” 他看着苏徽意,尽量调整呼吸和语调,“七少,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但现在大敌当前,您的安危更重要。” 苏徽意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说:“乔云桦做了扶桑的走狗,连沿线都能安置自己的人,确实有些手段。” 他扣动了扳机,继续说:“你最好不要拖拖拉拉的,我只给你三十秒,不说的话我就开枪。” 周康林素来知晓他的脾气,也知道以他雷厉风行的手段,不说的话只有死路一条,思量也不过三秒钟,他便说:“乔云桦最开始只说,要我引着七少到这里来,说要……七少有去无回!他们原本是打算直接袭击您的汽车,但您的汽车突然坏了,打乱了计划。” 顿了顿,又说:“埋伏在这儿的兄弟不知道您在哪辆车里,这才胡乱开了枪……我见事不好,原本是想带着您安全撤离的!七少,我说的都是真的!乔云桦其余的计划一概没有向我透露!” 苏徽意轻轻摩挲着扳机,沉吟道:“他不会直接找你,你不妨老实告诉我,是奉了谁的命令。” 周康林紧张到呼吸都开始发紧,额头溢出细密的汗来,当即说:“刘祁峰。” 话音刚落,便听得“砰”的一声,苏徽意已经扣动了扳机,血和着*喷薄而出,溅了他一身。他随意拂了拂脸上血痕,就见另一处林宁的人已经蜂拥而上,支起长枪便是一通扫射。 转眼就将周康林的人全部打死,苏徽意淡淡吩咐,“先撤吧,估计扶桑军也快过来了。” 因是早有准备,山道上陆续开来几辆军车,苏徽意坐上了防弹汽车,说:“原来背后捣鬼的是刘祁峰,这个人好像跟老二也有些牵扯。” 汽车已经开起来,林宁问:“七少,用不用查一下?” 苏徽意拿着手巾擦了擦面颊上的血迹,说:“不必了,官场上的关系总是夹带不清,刘祁峰与老二未必是一路的。” 林宁也不再提这茬,只说:“七少,依照您的命令,张浩远已经带兵往钱县去了。” 这一次苏徽意故意放出*,说要亲自带兵往钱县去,目的就是为了引出幕后主使,另一方面是不动声色的转移扶桑军目标,可谓是一石二鸟的计策。 苏徽意恩了一声,说:“安排一下回金陵的专列。” 直至行到乌山,已是夜浓似墨。因着各军区部队依次抵达,不同于之前的冷清,各条各路都有卫兵把守。 直到了正街拐角处,就见一辆汽车横在路中间,两团雪亮的车灯明晃晃的照过来,司机眯起眼,却仍是看不见前路,本能的一踩刹车,哗的一声便停了下来。 苏徽意原本正在闭目养神,这突如其来的刹车使得他身体向前一晃,险些撞上车座。林宁忙问:“七少,您没事吧?” 苏徽意皱了皱眉,抬眼去看,就见自对面走过来一个穿着旗袍的女子,那旗袍是水红色的,外罩一件皮毛大衣。雪亮的车灯映在她身上,如同鬼魅一般。 林宁一见是阮红玉,当即说:“她怎么会来这里?”转头问:“七少,要不要把她抓起来?” 苏徽意面无表情的扫了阮红玉一眼,淡淡说:“不必了,看看她耍什么花样。” 两人正说着,那阮红玉已经走到了车前,卫戍已经匆匆支起长枪,她也不见怕,只是笑意盈盈的敲了敲车窗,说:“七少,这大冷天的,我的汽车坏了,您能不能载我一程?” 苏徽意摇下了车窗,见她一副被冻得直打哆嗦的模样,就说:“阮小姐怎么会这么好兴致,往前线来?” 阮红玉哼了一声,嗔道:“还不是为着七少你?”她的眸子风情万种的一瞥,“自从那一日与七少见过面后,我便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日夜盼着七少去茶楼找我,可我左等你也不来,右等你也不来,这实在没法子了,就追到这儿来了。” 这样一通没皮没脸的话由她说来,偏偏就透着几分厚脸皮的磊落,惹得司机忍俊不禁的笑起来。她便“哎呦”一声,“我说司机大哥,你别只顾着笑啊,这天寒地冻的,你帮帮忙,把车门打开吧。” 司机却是不声不响,阮红玉就说:“七少好歹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怎么好让我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受冻?” 苏徽意却不为所动,只是吩咐司机,“开车。” 阮红玉见状,便怔了怔,说:“好一个面冷心更冷的七少!我好歹也是奔着你来的!就算你不拿我当个人看,好歹有点儿绅士风度!哪怕载我一段路也成啊!” 正待继续说下去,汽车已经缓缓开走了。她遥望渐行渐远的车子,不由就勾唇意味不明的笑了笑。那冷风呼啦啦吹在耳畔,她裹紧了大衣,止不住的发着牢骚,“作死咧,真是作死咧!” 待到回了车子上,她才缓过些精神。司机见她这样一副狼狈样子,却是不敢说别的,只问:“阮小姐,回去么?” 阮红玉哆哆嗦嗦着,说:“回去吧,苏徽意这个人没趣的很,就跟那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司机听她这样抱怨,愈发的忍俊不禁,说:“阮小姐,你说你好端端的,非得往这儿跑,现在触了霉头了吧?那苏七少从来都是这样的脾气,你碰了这个钉子,算不得什么。” 阮红玉却只是默不作声的看着窗外,良久,才淡淡说:“我还偏就不信这个邪!” 十七(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眼看着就要年下,督军府内诸事繁多。每日送礼的人络绎不绝,迎来送往的大事小情全都落在了两个公子爷的身上。偏巧这几日二姨太受了风寒,宅子里的女人少不得要晨昏定省,日日过去探望。 这些日子沈蔷薇与方语嫣可谓是和平共处,自从云清死后,方语嫣便收敛了不少,除却定规去看二姨太,近来一直是深入简出。 沈蔷薇一门心思的惦记着二姨太的病,如今大仇未报,她心中如何也不甘心。只是每每往二房去,便是丫鬟婆子一大堆,根本无从做手脚。 一连着去看望了二姨太几次,便到了先夫人忌日这天,沈蔷薇身为先夫人的儿媳,自然一大早就去了祠堂,祠堂中除了几位老妈子在忙活,苏家的人竟是一个都不见。 因是这样的场合,沈蔷薇不敢带上刘妈,只带了府里的丫鬟小竹过来,小竹与这些老妈子很是相熟,三言两语的在一处聊天。 沈蔷薇则坐在祠堂外面的院子里,清晨的风很是寒凉,她也不过坐了几分钟,就觉得受不住。好在一旁的老妈子拿了软垫过来,为她铺好,说:“七姨奶奶仗着自己年轻,这样不注意,等到老了可是要遭罪的。” 沈蔷薇见她言语朴实,就随意与她攀谈起来,原来这位老妈子姓韩,是先夫人陪嫁过来的旧人,如今先夫人忌日,处理诸多事宜也都是尽心尽力。 两人又聊了几句,韩妈见了她手上带着的龙石种翡翠手镯,就说:“这对镯子原是夫人陪嫁的旧物,少爷一直留着,如今可找不到这般成色的翡翠镯子了,我记得少奶奶小的时候打碎的那个玉如意,成色也是很好的。” 沈蔷薇闻言不免尴尬,就笑了笑。韩妈说:“说起来,那年少爷在夫人忌日时还偷偷哭过呢,我们这些下人看着他长大,从没见他哭的那么伤心过。那时府里的四姨太见了不忍,私下里亲手做了点心,偷着让我拿给少爷吃。这原本也没什么,可后来被大帅知道了,竟然差点发落了四姨太。你说,哪有这样的事?” 沈蔷薇听韩妈有意无意的提到已故的四姨太,原本只是些旧事,如今听着却觉得凑巧,让她忍不住问:“后来呢?” 韩妈看了她一眼,说:“后来,是三少爷为四姨太求了情,他那时也不大,就跪在大帅的房门口,整整两天呢,最后差点晕过去。大帅见他可怜,就没再提这些。” 叹了叹,又说:“后来四姨太去世,下人整理旧物的时候发现少了一样,任谁去找都没有找到,只当是丢在了哪处,最后姨奶奶猜怎么着?” 沈蔷薇摇摇头,就听得韩妈又是一声叹:“那样东西被少爷拿走留了下来,就因为这事儿,三少爷还和少爷打了一架呢。” 沈蔷薇隐约觉得有什么呼之欲出,却不敢深想,韩妈已经起了身,意味深长的看着她,说:“其实,少爷也是个可怜人,姨奶奶你一定要好好待他。” 待到了天色大亮,苏家的众人纷纷赶了过来。因是旧式的人家,十分重视祭奠之礼。除却远在美国的五小姐,和病卧在床的二少奶奶程锦瑜来不了,其余几房的家眷都到了场。 沈蔷薇转眸去看,见人群中只寻不到六姨太的身影,想着丫鬟婆子私下的议论,说自从七姨太太进了府,府里就等同于变了天。她不过才过门几日,便把大帅迷的五迷三道,眼里根本看不见别人。 便是怀着老来子的六姨太,近日也是触了不少霉头,惹得府里的丫鬟婆子争相议论嘲笑。沈蔷薇抬眸去看,就见韩莞尔随行在苏苼白身侧,虽说穿着身素雅的旗袍,那眉目也清清淡淡的。 偏就是这样一副粉黛未施的样子,便仿若开在枝头上的傲雪寒梅,看着不染风尘,却历经了风雪的侵袭,开出的花朵自是娇妍夺目。 隐约想起来,倒好似与她并不相熟,明明一同长大,却原来这个女孩子一早就带上了假面,敛去心中那双慧眼,与她一样做个不解世事的女孩子。这样想来,原来只有她一个人,活的轻松且天真。 由苏苼白带头,苏家众人无论长幼皆要上香行礼。因着身份不同,沈蔷薇站在了最后,她离院门极近,隐约听见不远处响起乐器的声音,又好似敲锣打鼓,那鼓点又急又轻,像极了一出大戏,只等着伶人粉墨登场。 原本苏苼白才拿起了香,也不知是因何缘故,香竟然断了。 众人也都听到声响,纷纷寻着声音看过去,隐约听到唱戏的女声,一阵阵传来,那女声悲戚哀凉,只是听不出唱的是什么词,这样的日子,难免让人听了头皮发麻。 苏苼白不耐的对听差使了个眼色,那人赶紧走了出去。沈蔷薇转顾去看,就见外面不过是粉墙黛瓦,并没有瞧见人影。 只是女声远远的响着,倒像是一个受了冤屈的女子在含泪唱曲。 苏苼白又拿了一根香点起来,结果还是断的,就这样反复了三次,香才算燃起来,他行了一礼,众人随着也行了一礼。又依次上了香,倒是没有再出现香断的事情。 奇怪的是,那突兀的女声也戛然而止,不知从哪儿来又飘去了哪儿。沈蔷薇自是不信鬼神邪说,她猜想着许是有人故意在借祭奠吓唬苏苼白。 只是苏苼白全程并无异样,结束后便带着韩莞尔回了房,各房的人面面相觑着,也都是心不在焉的。眼见着苏家众人依次退出去,沈蔷薇自人群里寻找着方语嫣,见她正与四小姐苏婉婷热络的聊着天。 那苏婉婷一向瞧不上姨太太,她又一贯与方语嫣交好,直至沈蔷薇走过去,便听她冷嘲热讽,“这姨太太就是姨太太,任凭她手段了得,也不过是一朝花谢红颜老,自有百花迎新春!所以古话说的最是在理,笑靥如花堪缱绻,容颜似水怎缠绵?” 沈蔷薇只当做没有听见,挺着脊背走出去。便听苏婉婷说:“只有那些小女孩子喜欢说些世间有真情的酸话,可自古以来,不都是露水红颜?怕只怕容颜未老情不在!都只是一时的风光而已。” 沈蔷薇不觉心中一顿,也辨不清心中是何滋味,任由小竹搀着自己朝前走。本来回院子只有一条近路,她也已经走熟了,只是这几日那条路正在重铺石子路,已经禁止通行。 她们只能走另一条绕远的路,那条路说远也不远,只是途中有一座被封死的旧院子,也不知因何,平日里很少有人走那条路,难免让人犯嘀咕。 早上她去祠堂的时候,范子承是派了车子送她的,她想着祭奠礼结束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就没叫司机等着,只是如今想着那幽怨的女声,也禁不住心底发寒。 两个人一路上默默无言,这样的安静也让人有些心慌,只是内心里又像是被骇的说不出话来,只想快一些走回去。 走至旧宅的时候,就见朱漆的门口上着一把长长的铁锁,门并未关严,敞开一人宽的距离,就见院子里面也不知何物被风吹的一荡一荡的,隐约传出女子哀怨的唱词,那声音忽而明显忽而阴沉,倒像是唱在耳畔似的。 沈蔷薇哪里见过这样的事,又不知真假,只是不知是谁在吓唬她。这样胡乱的想着,冷不防听见小竹惊恐的叫了一声,这安静中突兀的一声,直把沈蔷薇的心差点叫出来,扑通扑通的狂跳。 拿眼去看小竹,见她惊恐的指着大门,那模样如同见了极可怖的东西一般。沈蔷薇犹自镇定,转过头看去,就见荡在院子中的是一段长长的白绫,隐约可见一片绯红的衣角。 沈蔷薇也吓了一跳,只觉得腿脚发软,好在小竹已经反应过来,抓着她的手跑开。两人快步跑着,倒像是惊魂未定,哪里也不安全似的,竟然一口气就跑着回了院子。 刘妈见沈蔷薇脸色惨白,一句话也不说。顿时着了急,自是要问东问西。小竹缓了好一会儿,才将始末说了一遍。 刘妈知道这样的深宅旧府,难免会传些鬼神之说,也没有当做一回事,只说:“小姐以后别再去了。” 沈蔷薇此刻倒是多了几分理智,只是女孩子家到底胆子小,她想着云清刚死不久,也不知道今次碰“鬼”,是不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一天自是在惶惶不安中度过,待到了晚上,沈蔷薇饭也没有吃,坐在厅里看书。直到了十点多,她也没有睡意,只是心慌的厉害,总也安定不下来。 刘妈烫了酒过来,沈蔷薇空腹喝了两杯,才觉得头脑发沉,回了卧室睡觉。原本她是睡得熟的,只是到了夜半反而觉得脊背发凉,那一股寒意迫使她醒了过来,也不过一转头,瞥见柜子边挂着个绯红的旗袍。 她忍不住啊了一声,值夜的丫鬟匆匆赶了进来,见沈蔷薇抱着膝坐在地上,连忙开了灯。 沈蔷薇早已被吓得浑身是汗,黏腻的贴在身上,莫名的一股火生出来,她说:“是谁把衣服挂在外面的,为什么不放到柜子里?!” 那小丫鬟何曾见过她这样,不由的慌了神,说:“从前一直都是这样挂的……” 沈蔷薇也并非有意为难,就挥了挥手示意小丫鬟出去,她一个人呆坐在床边,只觉得这夜无端的被拉长,那种又冷又怕的感觉袭来,让她浑身发冷。 十七(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已是夜里十一点多,督军府里各处的灯都关了。夜幕黑沉沉的,天边无星也无月,仿若是墨汁泼溅上去,偌大的天际只余下黑色。 丫鬟翠儿提心吊胆的搀扶着六姨太,生怕一个不小心,让她跌到地上去,摔个一尸两命。那六姨太如今有了近六个月的身孕,走起路来十分费力。 眼见着到了督军府南面,因都是空宅,这一处极是幽静,所过之处皆是漆黑一片,古宅在夜色的烘托下愈发的棱角分明,乍一看,倒好似张牙舞爪的鬼怪。 丫鬟翠儿想着今日是先夫人的忌日,府里又多有传闻,直说闹鬼。此刻走在这僻静的一处,只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冷风呼啦啦的飞卷着,在耳畔哀嚎似的,地上薄雪未清,走上去沙沙作响,又夹杂着窸窸窣窣的声音,搅得心里愈加的发慌。 那六姨太倒是颇为镇定,一路都是不言不语的,眼见着到了一处荒院,她才吩咐,“你在这里守着。” 翠儿已经不是第一次陪着六姨太来这儿,但大多都是白日,这还是第一次晚间过来,不免心中害怕。但见六姨太一双厉眼,忙就打了个寒噤,应了声是。 六姨太推了院门进去,就见厅外站着两个听差,里头亮着昏黄的灯,因是旧式的镂花窗棂,透出些许斑驳的光晕,映的青石板上现出一圈淡淡的光。 她缓步朝里,直接就推门进去。厅里的灯光雪亮,一人慵懒的倚靠着沙发,手臂挡在双眼上,似乎正在休息。 六姨太见状,就笑了笑,“三公子真是舒服惯了,走到哪儿都能睡上一觉。” 苏子虞闻言,就移开手臂看过去。见她挺着个大肚子站在门边上,身上穿着旧式的大襟裙子,肚子挺得圆滚滚的,站在那里,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 他坐直身子,淡淡说:“这大半夜的,路又这么滑,孩子要是有点儿什么好歹,仔细父亲要了你的命!” 六姨太混不在意的笑笑,缓步朝他走过去,“老爷子现在一门心思的宠着那七姨太太,哪有空搭理我?” 待到了近前,她便靠坐在苏子虞身边,与他贴的极近,右手轻轻摸着肚子,又说:“我这也是许久见不到你,实在想的慌,只能趁着这大半夜的过来。” 苏子虞皱了皱眉,说:“下次不要再大半夜的约我出来。” 六姨太了解他甚深,知道他是生了气。就伸手牵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说:“咱们这么久不见,你就不想你儿子么?” 苏子虞不耐的甩开她的手,沉着脸一言不发。六姨太原本是满心喜悦的过来,此刻见了他这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就忍不住哼了一声,“三公子这是什么意思?现在我肚子里这个孩子你是打算不认了么?你可别忘了,当初可是你来勾搭我的。” 她转顾看向苏子虞,见他面无表情的坐在身侧,不由就发起火来,怒道:“这外头天寒地冻的,我挺着个大肚子往这来,还不就是为着见你一面,你倒好,只管冷着个脸!怎么?听我说老爷子宠着七姨太太,心里难受了?” 苏子虞这才转了眸看她,嘴角勾出饶有兴味的笑,“我认或者不认又怎么样?你给我记住了,你肚子里怀着的是父亲的老来子,可不是我的孩子。” 六姨太咬了咬后槽牙,恨声道:“当初我就不应该受你的蛊惑!一门心思的为着你做事!你自己说,老爷子那里,我为你偷了多少有用的情报?现在眼见着我不受宠了,就琢磨着把我一脚踢开,你做梦!” 苏子虞不动声色的笑笑,“之前可是你自己非要跟着我,我有逼着你么?现在自觉在父亲身边讨不到好了,就来我这儿玩儿起一哭二闹这一套,难不成我还怕你撕破脸么?” 他拿出香烟盒子,自里头抽出一根来,淡淡说:“你可别忘了,我是苏家的三公子,而你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姨太太,真闹到父亲那里去,你可讨不到半分好处。” 六姨太怔怔着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双眼睛狠狠的盯着他,只恨不能在他身上剜两个血窟窿出来。但见他只是神态自若的抽着烟,那清俊面庞覆上一层寒意,说不出的气势凌人。 她不由就哼了一声,“讨不到好处也得试一试不是么?大不了大家鱼死网破,谁也别想好!” 苏子虞轻轻笑起来,“怪道说女人最是好骗,我不过才说了几句,你就急着要跟我鱼死网破?” 六姨太早已压不住火,只管恨声说:“你们苏家上下没一个好东西!你父亲贪权好色,什么人都娶回家里!那韩莞尔可是他儿媳妇的表妹!他不顾着外面那么多流言蜚语,说娶就娶进来了!真是个老色鬼!” 她顿了顿,美眸在苏子虞的脸上转了一圈,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来,“你以为你瞒着我,我就不知道了么?那位七姨太太与你是什么关系,我现在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听说之前你一直将她养在外面,这要是让老爷子知道了,可怎么好?” 眼见着苏子虞只是默不作声的抽着烟,她心中本想激怒他,可见他这副样子,心中便更是生气,就哼了一声,说:“三公子还真是沉得住气啊,那样一个美人,你怎么就忍心把她拱手送给你父亲?这样的凉薄寡性,真是让人心寒!” 她这话中的挑衅之意在明显不过,苏子虞果然就顿住了抽烟的动作,抬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声音却是淡淡的,“你待在我身边也有些日子了,怎么还不知道轻重?我劝你好好想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别到时候吃了苦头,怨怪我不留情面。” 他这一巴掌用了很大的力气,直打的六姨太趴到了沙发上,她用手捂着脸,好半天才说:“你们苏家一窝子土匪强盗,什么下三滥的事儿都做的出来!索性我是活不成了!你们也别想好!” 苏子虞将烟随手一扔,淡淡说:“我劝你清醒一点儿,别总想着跟我鱼死网破,你还够不上资格!只要你安安分分的将孩子生下来,他日我会找个机会把你送出去,毕竟你还年轻,有的是选择,没有必要总把个死字挂在嘴边。” 他站起了身,随意拍了拍袖口的灰,就阔步走了出去。冷风和着绒雪呼啸着袭来,抬眼去看,便是白茫茫的大雪纷纷扬扬着,好似没有尽头。 自从苏徽意去了前线,至今已有月余,沈蔷薇在那日被吓到后,一直都是恹恹的,做什么事都无精打采的。刘妈自是悬着心,只当她是被吓出了毛病,成日成夜的守在身边。 沈蔷薇最开始只以为是被吓到了,直到又过了两天,见自己的气色越来越差,不由得仔细琢磨起来,只是头脑发沉,让她理不出其中关窍。 赶上这一日乔氏洋行的经理过来送衣服,沈蔷薇自然打迭起精神来,与那位经理随意聊了几句,只是厅中人多眼杂,她也不好让丫鬟婆子都退出去。 那洋行经理见她气色极差,就说:“姨奶奶,今儿刚来了一批钻石项链,我们少爷问您什么时候有时间,请您过去看看。” 沈蔷薇知道这是乔云桦要见自己的说辞,她想了想,方说:“这两日我身体不大舒服,先不过去了。” 经理点点头,说:“那就不打扰了。” 沈蔷薇恩了一声,吩咐刘妈,“嬷嬷,你去送送。” 刘妈应了一声,和着经理一同走了出去。沈蔷薇拿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吹着热气。转顾窗外,见天灰蒙蒙的,房檐底下种着的梅树随风簌簌抖着,倒好似不胜寒风,只在那里摇摇欲坠着。 她想起苏徽意,原本范子承说前几日就该回来,因着扶桑突袭,又遇上大雪封路,苏徽意不得不重新拟定作战计划,归来的日子便成了未知。 这样恍然想着,竟觉得自己与他已经好久未见,也辨不清心中是想念抑或是酸楚,只是憋闷在胸口,满满当当的,让她觉得压抑。 她轻轻抿了口茶,只觉得又苦又涩。转眼去瞧,见刘妈已经走了进来,说:“小姐,我陪着你进屋歇息吧。” 沈蔷薇便倦怠的恩了一声,起身去看,就见丫鬟婆子齐齐站在一边,她抚了抚额,露出一副极是疲乏的神情,被刘妈搀着往卧室去了。 一进了卧室,刘妈就关紧了门。沈蔷薇缓步朝里,见刘妈轻手轻脚的走过来,说:“小姐,那张纸条我偷偷的递给他了。” 见沈蔷薇只是没什么精神的点了点头,不由叹道:“只能求着乔少爷想想办法了。” 沈蔷薇说:“这一次我被吓到,前前后后的搁在一起想,总觉得是有人预谋好的。嬷嬷,以后我的吃的,你还是另去厨房做给我吧,把小竹也带上,这丫头是可信的。” 刘妈明白其中的厉害,就点点头,说:“那我先出去了,小姐你好好休息。” 沈蔷薇躺倒在床上,只觉得天旋地转的,绯红的床帐子在眼前一晃一晃,仿若是烟一般,又轻又薄,她缓缓合上眼,天地都安静了。 十七(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也不过凌晨四点钟,天还是黑漆漆的,明阳火车站内已经布控的壁垒森严。放眼去看,就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皆是背长枪的卫兵,严阵以待的守在各个位置。侍从队长潘青延一早就等在了火车站,眼见着一辆汽车缓缓的开了过来,停在了站外。阮红玉自车上走下来,她今日穿着一身素淡的旗袍,脸上粉黛未施,连头发也不似平日一般,只是简单的披散在肩头,这样一看,倒是多了几分清澈的美感。 几个卫兵将她拦下,她看向潘青延,娇滴滴的说:“潘队长,通融一下呗!我要和七少一起回金陵。” 那潘青延不自觉打了个寒噤,才说:“阮小姐,我劝你还是趁早离开,不要等着我派卫兵请你出去。” “呸,原本我以为只有七少不近人情,没想到他的属下也跟他一副德行!”阮红玉一面说,一面打量周围。见各处皆是荷枪实弹的卫兵,就说:听说扶桑已经退到怀安去了,这一仗七少打的真是漂亮!只是不知道年前炮火会不会熄,金陵还人心惶惶的呢!” 潘青延听她随意闲谈起来,只当做没有听到。转身正待离开,便听得阮红玉哎了一声,“潘队长,我问问你,你结婚了没有?” 潘青延不自觉皱了皱眉头,只管往前走。阮红玉见了却是一笑,也没有继续攀谈的兴致,只是朝后退去,回了汽车上坐好。她随手打开车灯,掏出小镜子来,仔细照了照,只觉得面色惨白。就问司机,“你说我这个样子七少会喜欢么?从前我瞧着那沈小姐便是这样一副样子,清汤寡水的,好看么?” 那司机只当她是被七少迷的猪油蒙了心,透过镜子端详了她片刻,方说:“阮小姐打扮的清淡一些,也是不错的。”阮红玉听出他是刻意奉承,便没什么兴趣的合了镜子,似叹似嗔的说:“我是不知道你们男人了,从前我唱评弹的时候,那些男人只爱我刻意修饰的一张脸,自打认识了他们苏家的男人和乔云桦,一个比一个的喜怒无常,却又跟我认识的那些男人不一样……你说,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男人是不爱女子好颜色,只爱她这个人的么?” 她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总归这种好事落不到我头上!我又何必投其所好呢!”说罢,便将手袋中的化妆品全都倒了出来,一边哼着曲,一边化了起来。 她因着自小便学习唱评弹,曲调中更多了几分韵味,原本就生了一副好嗓子,随意清唱一段都是出谷黄莺一般。外头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落着,和着她游鱼出听的声线,在这深冬之中,不觉就多了几分暖意。 也不过片刻功夫,便驶过来几辆军车,打头的正是苏徽意的防弹汽车。阮红玉见了,忙就急匆匆的下了车,地上铺着层薄雪,她险些摔倒,却也顾不得。只朝着苏徽意喊了一声,“七少,带我一起回金陵吧!”因着她一直说话都很直接,苏徽意已经是见怪不怪,就说:“你胆子倒不小,竟然能追到这儿来。” 阮红玉见他并没有生气,就说:“我的胆子可不止这么大,实不相瞒,今天我过来,是有一桩很紧要的事情要说给你听!” 苏徽意哪里有空听她卖关子,就淡淡说:“我劝你还是把你那些花花肠子好好理一理,你的那一套,对我没用。” “我知道七少是个正人君子,我也没想怎么样,就是想告诉你一声。虽然扶桑退出了明阳,可火车线路这一块儿你还是要小心一些,保不齐到了哪里,突然蹿出些人来,吓着七少就不好了。” 她说的轻轻松松,却透着几分深不可测。苏徽意知道她一向说话半真半假,此刻见她笑意盈盈的站在那里,愈发猜不透她是何用意。只是他警觉惯了,思索一番,便斜睨着她,淡淡说:“既然阮小姐想要随我一同回去,我也不介意你搭个便车。” 阮红玉就笑一笑,“那就多谢七少了。”卫兵自是不敢再拦她,她便将下巴一扬,做出那种极高傲的样子。直至走到了苏徽意面前,方听他说:“你最好不要打什么鬼主意,明白么?” 她眼见着苏徽意转身离开,就勾唇得意的笑了笑,“七少大可放心。” 时值正午,沈蔷薇便和着方语嫣往二房去,外头正下着雪,沈蔷薇因着身体不舒服,刘妈特意为她披了加绒的斗篷,只是风雪又急又寒,才走了几步她便受不住,眼见着方语嫣已经走出了老远,她只得快着步子跟上。 小竹一直搀着她,见她面色惨白,不由说:“姨奶奶都这样了,还要往二太太那里去,赶明儿她身子是好了,只怕您要大病一场!” 沈蔷薇知道她是关切自己,就说:“我也没什么,就是有些怕冷,没事的。” 方语嫣正与丫鬟说着话,“成日里往过赶,你说二姨娘怎么就一点儿也不见好?不是一直在喝着中药么?” 她自顾自说着,回头却见沈蔷薇走的慢腾腾的,不由说:“人家生病你也生病!既然被吓到了就不要出来了,真是麻烦!” 沈蔷薇只当做没有听到,快着步子跟上她。督军府内的景物大多被雪盖住,所过之处皆是纯白一片。只是过于空旷幽静,只余下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咯吱咯吱作响。方语嫣想着府中近日的传闻,只觉得心中发慌。况且沈蔷薇便是在青天白日被吓到的,走在这僻静的一处,愈发的害怕。 转顾去看,就见沈蔷薇面色极差,眼底透着淡淡的青色,那嘴唇也是发白的,看着一丝精神气都没有。她只觉得这人身上一定招了些邪祟,只是这样滑稽的想法,说出来只怕被人笑话,她便忍住害怕,快步朝二房去。 原本去二房的路并不远,但方语嫣因为害怕,一律不走近路,只绕远往人流密集的地方走。这样走了一程,直到了南面的游廊,这一处是通往二房的必经之路,几个人天天走,早已是熟门熟路。廊上挂着红灯笼,随着冷风一晃一晃的。 沈蔷薇才上了游廊,便听方语嫣的丫鬟小音“啊”了一声,她不由就顿珠步子,抬眼去看,就见红灯笼突然着起了火。小簇的火苗升腾着,恍惚中,便听到女子唱曲儿的声音。那声音又轻又柔,仿若响在耳畔似的。她的脊背霎时生出薄汗,紧紧抓着小竹的手,一言不发的朝前走。 小竹被她抓的吃了痛,就慌张的问:“姨奶奶,你怎么了?” 她稍微定了定神,见方语嫣也是诧异的看着自己,奇怪的是那声音却戛然而止。转顾小音,见她手里拿着个灯笼,说:“这风也太大了,好端端的,把灯笼都吹下来了。” 她仔细去看,发现那灯笼并没有着火,原来只是她的错觉。她虚弱的摇了摇头,“我没事。” 这期间几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好在出了游廊,前行不过百步便到了二房的院子。这些日子因着二姨太感染了风寒,二房的丫鬟自然是小心的伺候,进出皆是鸦雀无声的。厅里燃着沉香,一闻便不觉有几分倦意,沈蔷薇缓步朝里,便进了二姨太的卧室。 室内只有两个丫鬟在守着,那二姨太靠在床边正在喝药。见了她们两个便笑了笑,“我不是说不必过来了?这寒冬腊月的,你们两个倒是孝顺。” 她说着,便将碗递出去。丫鬟喜儿同二人见过礼后,便拿了碗朝门口去。沈蔷薇只觉扑鼻而来一股浓重的药味,极是刺鼻。她忙拿出帕子掩住口鼻,就见那碗里还有些乌黑的药汁,不及细看,喜儿已经端了碗出去。 “蔷薇?”回过神来,见二姨太对自己招着手,问:“你发什么愣呢?” 早已坐在床边的方语嫣便笑着说:“最近她老是这副样子,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 二姨太便仔细端详了沈蔷薇一眼,说:“好孩子,你这气色怎么这样差?找医生瞧过了没有?” 沈蔷薇走到床边坐下,说:“我一到了冬天便这样,总也提不起精神。过了年就好了,没什么事儿,不必看医生。” 方语嫣却噗嗤的笑了一声,“我只听说过动物要冬眠,没成想你也是这样,什么毛病?”沈蔷薇早已习惯了她的冷嘲热讽,并不当做一回事。只是问二姨太,“姨娘身子可好些了么?” 二姨太便叹了声,“这人啊,一旦上了岁数,身体但凡生了病,便不容易好。你说说,不过一个伤风,却是拖拖拉拉了这么多日子也不见好!” 方语嫣就说:“总归养好了就成,姨娘平日就是操心太过,得了这个空闲只管好好歇歇,府里的事儿有二哥和三哥照应着,你就好好养着。” 沈蔷薇不动声色的看了方语嫣一眼,见她说起好听的话来也是滴水不漏,从前只觉得她骄恣任性,倒没想到她也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一套。她正想着,就见喜儿端了两杯茶进来。隔着老远,便闻到了龙井的清香。喜儿先端了一杯给方语嫣,才拿了另一杯递给她。她看了一眼,见茶盏皆是粉彩如意纹的,端的是胎体轻薄,釉色纯正。 她掀开盖子,热气便混着茶香袅袅升腾而上,缭绕在鼻端,极是清心好闻。二姨太看了她一眼,说:“这外头天儿也怪冷的,你们就别折腾了,留在这儿吃午饭吧?” 这种事自然轮不到她做主,她便看向方语嫣,见她点点头,说:“好啊,我正好想尝尝姨娘这里私厨的手艺呢。” 十八(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二姨太便笑了笑,吩咐喜儿去通知厨房,顿了顿,说:“把锦瑜叫过来,老七的媳妇嫁过来这么久了,却连二嫂的面都没见过,实在有些不成体统!” 喜儿犹豫着说:“二少奶奶的病……” “你只管叫她过来见一见人。”二姨太不耐的说,“她的病原也不是什么大病,亲戚妯娌之间总也不往来,难不成要独个儿过一辈子不成?你只管喊她过来,就说是我要见她!” 喜儿忙应了一声,快步走了出去。沈蔷薇知道这位二嫂一向身子不大好,据说之前流产后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成日里窝在病榻前,汤药不离口。她想着那本日记,心中便隐有一丝好奇,想着这位倾国倾城的程锦瑜到底生的如何模样。 正分神的时候,二姨太便笑着问:“这又发什么呆呢?茶都凉了。”她不好意思的笑笑,轻抿了口茶,只觉得入口一股清甜。她闻了闻,才说:“姨娘这里的茶真好喝,我可以向您讨一些么?” 方语嫣忍不住讥讽,“瞧瞧你,怎么还连吃带拿的?”二姨太便和颜悦色的吩咐了丫鬟去装一些包好。几人又说几句话,门口便传来脚步声,沈蔷薇抬眼看过去,就见喜儿引着位穿这淡青色旗袍的女子走了进来,她走起路来袅袅婷婷的,端的是纤弱拂柳一般的体态。虽说面色憔悴苍白,却难掩秀美神貌,单只一个抬眸,便是气质如兰,不可方物的美人。 这样不经雕琢就如此美丽的女子,果真当的起倾国倾城貌的美称。 程锦瑜优雅的笑了笑,说:“见过两位弟妹。”她说着,一双美眸便定格在沈蔷薇身上,多年的教养让她这一眼的打量控制在了礼貌的范围内,很快便移开眸子,淡淡说:“原本早就应该登门拜访,只是我身体不大好,一直都是闭门不出的,说来真是惭愧,还请你们不要见怪。” 方语嫣只管端详着她,听她这样客气,就说:“二嫂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我们做为弟媳,应该早就过来拜访你的,只是听说你病着需要静养,也不敢去打扰你。” 这原是些客套话,程锦瑜便只是笑了笑,打迭起精神与她攀谈起来。沈蔷薇端坐在一旁安静听着,初时只觉得程锦瑜气质极好,此刻见她举止落落大方,说话谈吐更是透着恰到好处的谦和。不得不承认,程锦瑜有着女子特有的温婉和睿智,能让人不自觉的便对她生出好感来。 几个人热络的聊了几句,丫鬟便过来传饭。方语嫣扶着二姨太下了床,又是为她穿鞋子,又是披斗篷,只恨不得诸事都要亲力亲为。待到出了厅里,方语嫣便搀扶着二姨太走在前面,沈蔷薇和程锦瑜则跟在后面。两人初识并不相熟,所以只是客套的说了些家常,因着年纪相当,聊起天来也并不觉得尴尬。 只是沈蔷薇想着日记一事,对程锦瑜心存芥蒂,以至于聊天也都是场面上的敷衍。好在很快就到了餐厅,二姨太这里的私厨是南地有名的厨子,师承名师,手艺自是不在话下。不过一顿简餐,却是做的有模有样。沈蔷薇勉强吃了几口,转顾程锦瑜,见她也是只动了几下筷子。几个人随意说着些家常,那二姨太略坐了片刻便嚷着头脑发热,众人又急匆匆的送她回去,才各自回了院子。 沈蔷薇这一路都是心神不宁的,直至进了卧室,才将装好的茶叶打开。细细闻了半晌,只觉得味道与刚才的不大相同,便唤过小竹,请她为自己沏杯茶。刘妈端药走了进来,见她对着茶叶发呆。就轻声问:“小姐,是茶叶有问题?” 沈蔷薇摇了摇头,“现在还不能确定,但每次我过去二姨太都会给我喝茶,之前我也和方语嫣留在那里吃过饭,如果真的是菜里做了手脚,方语嫣不可能没事。唯一的可能就是喝的上做了手脚!” 她一面说,一面就将茶叶递过去,问:“嬷嬷,你闻闻看。” 刘妈将药碗搁在一旁,接过茶叶仔细闻了闻。她因着时常接触茶叶,对各类茶的气味早已熟悉,因此便说:“是龙井的味道……” 沈蔷薇也不说话,直至小竹端了茶进来,她又闻了闻,只觉得与适才在二姨太那里喝到的味道不同。已然明白这其中的关窍在于那个茶杯,她想了想,才说:“我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想休息了,你们先出去吧。” 刘妈知道她劳心太过,就想着去厨房端碗燕窝来,原本这样的事可以打发小丫鬟去,可刘妈亲力亲为惯了,也没有沈蔷薇打招呼,就径自出了院子。 沈蔷薇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屋子里静悄悄的,忽而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被这动静吵醒,就见小竹火急火燎的跑了进来。 小竹也顾不得许多,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姨奶奶,刘妈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六太太,六太太又哭又闹的!您快去瞧瞧吧!” 沈蔷薇听得云里雾里,忙就起了身。她这会儿精神极差,匆匆换过衣服,就被小竹搀着出了院子。她知道六姨太的做派,又想着刘妈一向的口无遮拦,难免会吃亏。不由得思索着办法,这一次六姨太显见是找她的茬,这样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倒叫她不好发作。 外头雪天路滑,一路疾步走过去,险些摔倒。她身上又没什么力气,只觉得天旋地转的。好容易到了六姨太的院子,就见院内正有听差拿住了刘妈,作势要打她。六姨太气的不成样子,直指了刘妈的鼻子开骂,“真是反了,如今连你这样的下人也敢骑到我的脖子上!我再不济也是老爷子的姨太太,你纵然看不惯我,背地里剜眼长舌的也就算了,如今竟然明着不拿我当回事,你们给我狠狠地打!” 沈蔷薇见正有丫鬟奔着刘妈去,当即喊了声,“谁敢?!”她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过去,挡在了刘妈面前。那丫鬟自然不敢造次,又不敢违背六姨太的命令,只得为难的站在了一边。 六姨太原本坐在椅子上,此刻便站起来,一双媚眼直勾勾的瞪着沈蔷薇,阴阳怪气的说:“我身为这督军府的姨太太,如果连这样放肆的下人都教训不了,以后还有谁会拿我当回事儿?你可不好偏袒他让我为难啊!” 刘妈哪里经受过这样的事,不免十分委屈。又被听差蛮力的扯着,自觉丢了一张老脸,忍不住眼泪套眼圈。沈蔷薇见了更是不忍,又不知两人因何起了争执,怕事情越闹越大,不得不耐着性子周旋。她说:“六姨娘,刘妈如果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你只管罚她就是了。只是她年岁大了,受不得这样的侮辱打骂,还请姨娘看在我的面子上饶过她这一次。” 六姨太冷哼了一声,慢慢朝沈蔷薇走过去,她大着肚子,行动很是不便,才走到近前,已是气喘吁吁。她说:“你也别以为我是个难缠的主儿,今天的事儿可怪不得我。我如今怀着孩子辛苦,左右不过抢了你一碗燕窝,让厨房再做一碗就是!这个老婆子偏与我计较起先后来,可见没把我当一回事儿。如果我不教训她,以后还怎么在府里立威?” 沈蔷薇听了这一番前因后果,又见她这样不依不饶,只怕要纠缠个没完没了,索性就说:“刘妈是我从家里带过来的人,要打要骂也应该由我动手,只是她年岁大了,我总要留些颜面给她。六姨娘如果心中有气,只管动手打我吧!” 六姨太当即笑了一声,说:“你这是在给我出难题么?既然你这个做主子的要替她挨打,我就成全你!” 沈蔷薇明知道她有意找茬,想着今次怎么样都躲不过,干脆就挡在刘妈身前,不言不语。那六姨太最瞧不上她这一副模样,不觉十分生气,就说:“你们快瞧瞧,咱们姨奶奶喜欢做出头鸟,这可怪不得我了!” 她抬手便给了她一巴掌,说:“沈蔷薇,你继续装,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她说着,就上前和沈蔷薇故意推搡起来,沈蔷薇哪里敢碰她,只是一味的躲闪,那六姨太将十个长长的指甲嵌入到她的皮肤中,疼的她眼泪都要流出来。 她一步一步朝后退,六姨太却像是发了狠,竟然不管不顾的打她,声音也像是咬牙切齿,一声声的唤她贱人。这样乱的局面,丫鬟们早已上来拉着二人,人群蜂拥而上,乱糟糟的挤做一团。就听得六姨太“哎呦”一声,原来她不知怎的倒在了地上,正捂着肚子呼痛。 鲜血自旗袍里流出来,丫鬟们手忙脚乱的将人抬到了屋里,另有听差急匆匆的去请大夫。沈蔷薇站在原地,手止不住的哆嗦,耳畔是六姨太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一阵响过一阵。尤是她再镇定,也免不了脊背发凉。 她思索起这一连串的事情,已然明白是有人在暗中使计。六姨太的举止也多有嫌疑,明明怀着孕,却不顾孩子与她推搡起来,这实在说不过去。显见这一次的事是奔着她来的,只是如今她深陷其中,又该如何挣脱? 十八(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刘妈已经走了过来,在她旁边抹眼泪,说:“小姐,都怪我嘴贱,惹出这样的事来,真是连累了你。” 沈蔷薇对着她安慰的笑笑,说:“没事,这事原本就是冲着我来的,跟你没关系,你先回去吧。” 刘妈想着如今六姨太肚子中的孩子能不能保住还不一定,小姐也不知要受到怎样的责罚,她不敢在这节骨眼上添乱,只得忧心忡忡的回去。 沈蔷薇镇定下来,她缓步朝厅里去。就见孙博谦拎着药箱急匆匆进了卧室,另有丫鬟端着手盆进进出出。也不过片刻功夫,几个外国医生也陆续进了卧室。直到了下午四点左右,苏笙白才怒火中烧的赶了过来,见了沈蔷薇更是气的说不出话来。 沈蔷薇自知这次很难撇清自己,那双幕后黑手既然已经想好了要嫁祸给她,只怕她辩白也是徒劳,又不知道会不会有后招,索性也不做解释,干脆就跪在了苏笙白面前,说:“父亲,这次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跟六姨娘发生口角,求父亲责罚。” 苏笙白怒目而视,直指着她说:“我现在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惩处你,你自己去领板子,跪在祠堂思过!” 沈蔷薇脑中思绪百转,起了身往祠堂去。她心中倒不觉得委屈,原本就是自己太过冲动,被人算计也是活该。只是她头脑昏昏沉沉的,此刻走在冷风中,愈发的头昏脑涨。 苏家的祠堂历来有下人守着,因着平日里没人过来,这群下人自然十分懒散,沈蔷薇等了半天才有人来开门。门房的听差见了是她,不免吓了一跳,当即引了她进去。 苏笙白派来的侍从跟在她后面进了祠堂,见她端端正正的跪在了里面,就唤来下人,“七姨奶奶犯了些错,大帅要依着家法打她二十个板子,你们动手吧。” 那些下人平日里见多了体罚,且大多时候主子懒得动手,都是由他们来打,因此早已见怪不怪,此刻得到了大帅的指令,一个个恨不得削尖了脑袋往上冲。两个资历老的听差拿了木棍上前,其中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说:“姨奶奶,既然是大帅的命令,那我们只好得罪了。” 沈蔷薇只是不言不语,那二人见状,便抄起木棍打在她的脊背上。男子的力气极大,也不过才打了五个,沈蔷薇的身子便不自觉的前倾,她狠命咬着牙,只觉得脊背火辣辣的疼,一下接着一下,仿若皮开肉绽一般。直至二十下打完,她已经疼的连呼吸都是急促的。额前溢满汗珠,嘴唇被咬的流出血来。她竭力撑着,硬拼着一口气没有倒下去。几个听差懒得监视她,三两成群的跑去了偏厅取暖。 祠堂中寒凉阴森,沈蔷薇只觉得全身冷的厉害,她因着连日的惊惧,此刻跪在这,更是一分一秒的难熬。眼见着祠堂外的光线逐渐变暗,也不知跪了多久,好似连身体都不是自己的。她想起苏徽意,伤感便袭上来,或许她一直在想他,只是这样的时刻,对他的思念更深罢了。 从前两个人在一起,并没有多浓烈,只是他离开的时候,她远远的看上一眼,带着热切的距离。让她的心如同烈火烹油般焦灼着,如今他远在另一边,与她隔着山海,隔着战乱纷争。她那样想他,想的连眼泪都在肺腑中过了一遍,才滚烫的流下来。 原本外面偶有人声传来,此时却变得安安静静,冷风吹在身后,她忽而听到女子唱曲儿的声音,几乎是下意识的回过头,就见漫天雪幕在冷蓝的天空上轻轻漂浮着,四野只余下灰白色的一抹光晕,那女声幽幽唱着,在这森然祠堂内,愈发让她头皮发麻。 她紧紧盯着前方,忽而瞥见一片绯红的衣角。不觉就“啊”了一声,只觉得身子发沉,好似所有的重量在顷刻间压下来,她再没了强撑的力气,眼前一黑,就那么直直的晕了过去。 临到了夜里十一点多,沈蔷薇的高烧依旧没退。正房的丫鬟们忙碌的进进出出,滚烫的热水一盆接着一盆的端进卧室里,刘妈烫了毛巾为沈蔷薇擦着身子,她后背的伤处高高的肿起来,全是青红的淤伤,更有的地方被打的皮开肉绽,此刻伏趴在床上,已经人事不知。她紧皱着眉,即使在睡梦中都能让人感受到她的惶恐不安,好似开口说了什么,但声音若有似无,让人听不真切。 刘妈忍不住流泪,抹了药膏轻轻涂在伤处,生怕弄疼了她。如今苏徽意不知何时回来,苏笙白仗着六姨太的事,公然责罚沈蔷薇,竟然不许医生过来。眼见着小姐越烧越糊涂,却没有丝毫办法。正是彷徨失措的时候,丫鬟们却见苏子虞阔步进了院子,后面跟着西医。那西医穿着军服,应是军部的高级军医,此刻跟在苏子虞身后,却是一副不敢掉以轻心的模样。 众人自是如同看见了救星一般,忙迎了苏子虞进来,刘妈更是欣喜若狂,只是心内难免犯起嘀咕,但见苏子虞坐在了厅里的沙发上,又放下心来。 西医进了卧室,很快为沈蔷薇打起吊瓶,直到点滴打完,西医才走出来,与苏子虞恭敬的说了几句话。苏子虞闻言,面无表情的挥了挥手,那西医不敢多留,当即拎着药箱离开。 苏子虞原本诸事繁多并无空闲,此刻知道沈蔷薇已无大碍,就起身准备出去,却听见刘妈惊讶的喊了声,卧室的门并没有关严,他隐约看见沈蔷薇惨白的脸,似乎在轻喃着什么。 他垂下眼眸,悄无声息的朝外走,刘妈匆忙的追了过来,极别扭的说了句,“三公子,我家小姐有话要对你说。” 入夜风寒,天又下着雪,苏子虞顿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隔了半晌才转身走了进去。 沈蔷薇恍惚间看到苏子虞的身影,忽然激动的伸出手去,未语泪先流。她的思绪是天旋地转的,理不清也说不出。她想着如今的处境,仿若深陷水中不能自救,越是挣扎越是容易溺毙,而苏子虞是唯一能救她的浮木。眼见着苏子虞一步一步走过来,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抓住了他的衣袖,哽咽着说:“送我离开……去他那里……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这里有鬼,我会被他们害死的!你救救我。” 卧室内灯光昏黄,映照出她整张脸异样的惨白,苏子虞淡淡说:“七弟马上就会回来了。” 沈蔷薇闻言失力的松了手,怔怔着不发一言。苏子虞默默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卧室内静悄悄的,她想,在这样一个动荡的年代,烽火四起,所有的感情都是奢望,真是让人唏嘘。她轻叹着闭上眼,将一切心事压下,只是心上酸涩的疼,这夜无端的就变得漫长没有尽头。 醒过来的时候,就见床边坐着一个人,室内光线昏暗,乍一看不觉吓了一跳,沈蔷薇当即“啊”了一声,只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冷不防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蔷薇,是我,我回来了。” 沈蔷薇稍缓了缓,才抬眸细细打量眼前的人,见他俊美的轮廓,那双眸子熠熠闪着光。她确定这是他,才说:“你怎么才回来……你知道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有人要害我,我见到鬼了!”她说的语无伦次,语音中满是害怕。 苏徽意打开纱罩灯,见她脸上憔悴消瘦,那双眸子极是黯然。他不由就将她抱在了怀里,说:“这件事是我疏忽,哪里会想到这些人无所不用其极,连这样装神弄鬼的手段都想的出来。” 他抚了抚她的面颊,轻声说:“这些个无稽之谈说来都好笑,你不必理会,我自然会处理。” 沈蔷薇安心的倚在他怀中,恩了一声。她原本以为两人月余未见,一定会有许多话说。可单就一个拥抱,已是好过千言万语。自结婚以来,苏徽意从没有见过她这样依恋自己,不由的十分好奇,就问:“怎么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你的伤还疼么?” 沈蔷薇有些赧然,就岔开话题,说:“不疼了,前线战况怎么样?”见苏徽意不说话,又说:“现在金陵是人心惶惶的,这仗也不知道要打到何年何月,真是让人悬着心。” 苏徽意放开了她,她身上穿着件孔雀蓝的睡袍,下摆绣着一株折枝梅花,红梅落衣,仿若衣服上沾染了馨香,他只觉得馥郁满怀,就笑了笑,说:“好好的,怎么还担心起来了?从前不也是这样过得?时局如此,各方势力都再搞分裂战争,不是扶桑就是内战,不是我们也是别人,战争总归是不会停的。” 沈蔷薇听了,当即说:“话是这样,前些日子国会不是推举你父亲做大总统么?这乱世之中,握枪杆子的人总比握笔杆子的人厉害的多。我是不知道你们男人雄霸天下的野心,但回顾历史去看,不过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罢了。” 苏徽意闻言轻轻笑起来,说:“父亲怎会看得上国会的示好,他们不过一群有名无权的人,强拉着父亲与他们一伙,这比买卖可是亏得厉害。况且这种名义上的事情在这乱世之中可不紧要,有兵在手,老爷子乐得做个土皇帝。” 顿了顿,笑着说:“倒是你,这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说的不错。” 十八(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其后的几天,沈蔷薇的身体逐渐好了起来,因着六姨太腹中的孩子没有大碍,苏笙白也已经惩罚过沈蔷薇,这事过后,他依着长辈的度量,请二姨太给沈蔷薇送了些补品过来。沈蔷薇少不得要打迭起精神应对,那二姨太见她气色不错,就与她随意闲谈了几句,就借着事忙离开了。 眼见着明日就是除夕,督军府的大事小情自是极多,金陵的权贵高官赶着给苏徽意送礼,只怕没将门槛踏破。苏徽意一律不见,只交给林宁等人处理。又请了几个西医陆续过府,为沈蔷薇诊病。因着发现的及时,只是有些神经衰弱,按时服药,修养月余就会好。 时值正午,苏徽意在书房看文件,林宁敲了门进来,说:“七少,二姨太身边有个丫鬟叫喜儿,之前学过中医,对药性很熟悉。二房的暗线说,她在茶盏上抹了些药粉,每次夫人过去,喝的都是有毒的茶。” 苏徽意仔细看着文件,闻言就皱了皱眉,说:“二姨太这两年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做了太多见不得人的事。女人家这些勾心斗角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前方战事还焦灼着,府里又乌烟瘴气的。” 他合上文件,说:“你去请孙博谦过来。” 临到了夜幕降临,督军府的丫鬟婆子仍旧在忙碌着,主宅院子却是鸦雀无声的,厅里燃着助眠的沉香,卧室的门半掩着,苏笙白躺在床上,一双浑浊的眼睛色眯眯的看着韩莞尔,她端坐在妆台前,拿着象牙梳一下一下的梳着头发,朝镜子里望了望,就见苏笙白盯着自己瞧,就笑了笑,端的是媚眼如丝。 苏笙白就拍了拍床,说:“快过来。” 韩莞尔却是咯咯的笑起来,“急什么,这天儿还没黑呢。” 苏笙白不由就起了身,说:“你这个促狭的小东西,别让我逮着你。”他一面说,一面趿了拖鞋下地。韩莞尔却是起了身,她身上穿着件绯红的西式睡衣,长至及大腿,雪白的胳膊和着小腿都露在了外面,袅袅婷婷的站在梳妆台前,端的是风情万种。 苏笙白才要去抱她,就听见侍从官敲了敲门,“大帅,三公子来了。” 苏笙白不耐的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转顾韩莞尔,见她促狭的笑起来,柔嫩的手指一点他额头,调笑着说:“这算个什么事儿?” 苏笙白就拉过她的手亲了亲,阔步走了出去。韩莞尔嫌恶的拿着帕子抹了抹,一张脸绯红的仿若能滴出血来,她狠狠咬着唇。因着卧室的门没有关严,透过门缝去看,就见苏子虞穿着一身长衫,脸上挂着惯有的笑容,坐的位置恰好正对着卧室。 她看着他,只觉得恍如隔世。 隐约听见他们父子谈着战事,韩莞尔就穿了外衣出去。苏子虞原本正说着话,抬眼见她婀娜多姿的走过来,一张脸粉雕玉琢似的,只是那双眼睛,记忆中明明是灿若桃花,此刻看着,却仿若枯竭的海水。 他生怕脸上流露出一丝异样的情绪,顿了顿,就岔开话题,说:“父亲,老七病了。” 苏笙白只皱着眉往韩莞尔的脸上扫了一眼,她只当看不到,笑意盈盈的坐到他旁边,极是亲昵的说:“这都几点了?老爷子还不休息?明儿个除夕可是要闹一天的。” 苏笙白这才和颜悦色的笑一笑,拉过她的手轻轻抚着,问苏子虞,“他怎么了?” 因着苏笙白从前便是这种珠翠环绕的做派,几个儿子早已习以为常,遂苏子虞也只是轻轻看了一眼韩莞尔,便非礼勿视的瞥开眸子,说:“老七从前线回来后就嚷着头晕,今儿孙博谦过去瞧,说是精神衰弱,直问他是不是吃错了什么东西,挺严重的。” 苏笙白的手一顿,神情转为严肃,“怎么回事?” 苏子虞就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说:“这事儿说来也怪,头先是蔷薇精神衰弱,现在老七又得了这病,难不成这种病还传染么?” 他话中的意思在明显不过,苏笙白自然是听懂了,只是沉默着不说话。韩莞尔却是笑了笑,“这病说不好还真就传染呢!三公子可小心着点儿,这几日可别往七少那里去了。” 苏子虞也勾唇笑起来,“谢七姨娘关心。” 韩莞尔一听他叫自己姨娘,心中便生出一种烦闷来,就起了身朝卧室走。苏笙白见状就挥了挥手,“你回去吧。” 苏子虞见目的已经达到,就起了身往出走,推门的时候见韩莞尔的背影,便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 苏笙白回了卧室,见韩莞尔已经躺在了床上,他便上床搂住她,听她声音闷闷的传过来,“这是不是应了那句话?害人终害己。” 苏笙白就说:“宛云这次做的是有些过了头,早先只听她说要下药对付沈蔷薇,哪里会想到,那药粉这么厉害。” 韩莞尔与沈蔷薇的家庭纠葛他很清楚,知道二人上一辈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所以说这些话并不避忌着韩莞尔。韩莞尔闻言就笑了笑,“老爷子,到底是药粉厉害还是人厉害,您心里不是最清楚么?” 苏笙白见她这副含柔带媚的样子,就搂着她的腰,说:“她一个年老色衰的女子,做事多为自己考虑也无可厚非,这件事也是她急着向我邀功,虽然办砸了,我却不好说她,毕竟以后有的是用的到她的地方。” 他一面说,一面去亲韩莞尔,她推了推,“老爷子可别忘了,她还有一个儿子呢!谁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的想下药对付沈蔷薇,还是故意往她身上抹药粉去祸害七少呢!毕竟七少才是太子爷!是他儿子的绊脚石,说白了,这个府里最想害七少的,不就是二房。” 苏笙白松了手,一双眼睛凌厉的盯着韩莞尔,吓得她往他怀里蹭了蹭,柔声说:“老爷子,我说错话了还不成么?您别这么看着我,我害怕。” 苏笙白便哈哈大笑起来,“知道怕就成了!快来给我亲亲。” 除夕这一日,督军府热闹非常。喧天的礼炮从晨起开始就一直放着,刘妈带着丫鬟们挂彩带,将院子里装饰的十分喜气。 方语嫣一大早便收拾的光鲜亮丽,往小楼里去。才刚进了厅里,就见侍从队长潘青延正要往出走,撞见她便如同见了鬼一样,唤了声少奶奶。方语嫣哼了一声,朝二楼走去,卧室的门并没有关,自里头传出说话声,正是沈蔷薇的声音。 方语嫣咬了咬牙,推门进去,就见沈蔷薇倚在床上,苏徽意则坐在床边,两人正笑着不知道说些什么。因着沈蔷薇的病,苏徽意特意将她接到了小楼照顾。自从他回来,两个人就形影不离的。方语嫣好几次过来,皆是吃了闭门羹,好容易盼到除夕,却见到这样一幕,她如何压的住心中的恶气,只管恶狠狠的盯着沈蔷薇。 沈蔷薇知道她的脾气,就笑笑说:“夫人新年好啊。” 方语嫣皮笑肉不笑,“新年好。”她转顾苏徽意,这是两人这些天第一次见面,她不由就放软了语气,“七少,父亲已经去正厅了,咱们也过去吧。” 她说话间理了理头发,她新进烫了发,自觉得很配身上穿着的湖蓝旗袍,这旗袍是她找老裁缝特意赶制的,用料奢华,单就滚边的钻石就有一百多颗,盈盈缀在盘扣边上,十分的华贵高雅。她原本很是洋洋得意,但见苏徽意只是淡漠的扫了她一眼,全然不将她放在眼里。 她的心便沉了下去,转顾沈蔷薇,见她气色极差,就说:“你也拾掇拾掇,我在厅里等你们。” 沈蔷薇见她兴冲冲的来,垂头丧气的离开。心中就多了几分怜惜,近日两人相处下来,虽说她骄矜自傲,脾气暴躁,但与这府里的女人比起来,简直就是一株毫无心机的奇葩。 她起了身坐到妆台前梳头发,见苏徽意坐在一边看文件,就说:“七少,你和方语嫣离婚吧。” 苏徽意抬起头来,笑着问:“怎么?你吃醋了?” 沈蔷薇原本也不打算隐藏心事,就说:“这是一方面,既然你和我是情投意合,那方语嫣一个人独守空房也没什么意思,我虽然同情她,可也不会把你让给她。所以,唯一能解决咱们三人之间关系的方法,就只有离婚这一条路可以走 了。” 苏徽意嘴角的笑意愈发的明显,他起了身走到她的面前,俯身与她对视,说:“咱们两个情投意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为什么我不知道?” 沈蔷薇只觉得脸颊变得滚烫起来,竟就不敢直视他热切的眸子,就瞥开眼,轻声说:“你这只聪明的老虎不是早就准备好了网,等我这只小兔子往里钻么?” 顿了顿,又说:“你去前线的日子我想了很多,在这乱世之中,能有一个人相伴到老,是多么可贵的一种福气。虽说从前我总与你闹气,但很多事情我看的分明,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好……有时候我会想,自己竟然嫁给了仇人的儿子,爱不得,恨不得……我一直都在自我矛盾,直到这一次我和你分开,和你隔着山海,隔着烽火……我才明白彼此相对的时光多么可贵。” 十八(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她抬眸看着他,见他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只觉得心忽而乱了,她说:“我爱上了仇人的儿子,其实很早的时候我就……但我没有忘记仇恨,我只是身不由己的爱上了你,这不是我的错,对么?” 苏徽意抚上她的脸颊,说:“我不需要你忘记仇恨,有时候我也很矛盾,一面想着要帮助你……一面又不想你活在仇恨当中,我一直都没有做好。包括娶方语嫣,旧式的婚姻是枷锁,我知道她讨好我过得也很辛苦,那时候林宁对我说,我对你太好,会让你成为众矢之的,成为方语嫣嫉妒的对象。可如果我不庇护着你,在这督军府里你又该怎么过呢?” 他温厚的手掌在她脸颊上轻轻摩挲,“这些个权衡利弊我心中有数,方语嫣她不是个心机复杂的人,如果这件事能和和美美的解决,自然是皆大欢喜,如果不能,我也就只能弃她保你了。毕竟最开始就是她硬闯进来的,你明白么?” 沈蔷薇知道他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就点点头,说:“我知道。” 因着除夕,督军府历来是不见客的,苏笙白领着几个姨太太在正厅打麻将,一屋子自是欢声笑语。苏徽意他们过去的时候,就见苏青阳和四姐夫坐在厅里聊天,女眷则去了里头的会客室,沈蔷薇与他们依次打过招呼,就和着方语嫣进了会客室。 那苏芳菲一早就过来了,此刻见了沈蔷薇,就热络的上前去揽她的手臂,问:“最近我忙的紧,都没有赶过去看你。你怎么样,身体还好么?” 沈蔷薇就笑着点点头,“我挺好的。”抬头去看,就见二嫂程锦瑜和四姐苏婉婷都在,她便客气的打过招呼,由着苏芳菲将她拉去了一边坐着。 女人家最喜欢搞分帮结派,虽说大家坐在一处有说有笑的,却是面和心不和。苏婉婷与苏芳菲并非一母所出,又处处不如她,心中自是不喜欢她,所以聊天也只是淡淡的,只与方语嫣亲热的说着话。苏芳菲将她那小肚鸡肠看在眼里,也不理会她,坐在一旁说着近来金陵的种种趣事,直把几个人逗得直笑。 沈蔷薇时不时的会看向程锦瑜,她今日穿的颇为隆重,绯红的旗袍加身,也丝毫没有俗艳的感觉。那脸上淡淡的涂抹修饰,便是倾国倾城。端坐在沙发上,如同一幅写意的美人图,直让人移不开眼。 那程锦瑜见她看过来,就对着她和颜悦色的笑笑,虽然难掩病态,依旧是一副西子捧心的柔弱之感。几个人又随意聊了几句,就见丫鬟来报,说正厅传饭了。沈蔷薇走在最后面,出去时,一双眼睛偷偷去打量苏徽意,见她客气的与一众女眷打过招呼,看向程锦瑜时,却是顿了顿,方说:“二嫂。” 沈蔷薇一下子便醋意大发,想着日记中的种种,从前只觉得是程锦瑜单恋他,现在看来,两人也未必是坦坦荡荡。她越想越觉得烦闷,女人家吃起醋来便是如此,从来没有半分道理可讲。她故意坐在了最边上,苏徽意看了她好几眼,她也只当没有看见。 苏笙白往饭桌上瞧了一眼,却独独不见苏子虞,他问:“老三呢?” 二姨太眼见着他要发火,就忙说:“老三昨儿喝了酒,现在还睡着呢。” “这个逆子!来人哪,把他给我拖过来!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也要来找我的不自在!”苏笙白一怒之下竟摔了筷子,吓得众人都噤若寒蝉。韩莞尔离他最近,就拿了帕子擦了擦面颊,掩去眸中的失落,对着苏笙白笑起来,“老爷子,今儿可是除夕,您可别这么容易动气,这一大家子可都瞧着你呢,好容易人这么齐,乐乐呵呵的多好啊,您不是还有话要说么?” 苏笙白见她柔声软语的,那火气便烟消云散。六姨太看在眼里,只差没将手里的帕子扯碎,狠狠的盯着韩莞尔,那股气如何也咽不下去,偏巧撞见二姨太笑里藏刀的一张脸,愈发的恨意难消。只觉得自己平日的风光都被韩莞尔抢了去,但见苏笙白在此,她也只好忍住不发作。 由苏笙白带头,一家子说几句吉祥话,热热闹闹的,自是有说有笑。沈蔷薇坐在一边不言不语,安静的看着众人演戏,只觉得这一家子像唱大戏一般。她这一餐吃的没滋没味,好容易熬到散席。正厅外头早早搭好了戏台子,苏家众人吃喝过后,就聚在了外头听戏,因着院子里搭了防雨棚,并不觉得冷。 沈蔷薇全程都挨着苏芳菲坐着,男人们不爱戏曲,吃过饭后就聚在了厅里喝茶聊天。这样的场合,太早离开并不好,沈蔷薇只得枯坐在椅子上,勉强听着戏曲。这一出西皮流水的唱过去,另一出便又粉墨登场。女眷们只管热络的聊着天,东拉西扯的,聊起来便是没完没了。 转眼见程锦瑜起了身,与二姨太说了两句话,就告辞离开。沈蔷薇愈发的坐不住,就抚了抚额,苏芳菲见状,就问:“怎么了?我倒是忘了你的病也才刚好,可别在这风口里坐着了,回去吧。” 二姨太恰好也听见了,就说:“蔷薇啊,你先回去歇着。晚点儿在过来。” 沈蔷薇就点点头,起了身离开。 时值下午,金陵各处依旧是炮竹喧天,城西这一代是贫富区,因此十分热闹,巷子里几个穿着新棉衣的孩童在放炮仗,嬉嬉闹闹的,欢笑声直盖过炮仗声。小楼里几个丫鬟婆子忙碌着,阮红玉则站在窗子前,默默看着那几个孩子,隔了半晌方说:“我小时候就不敢放炮仗,想想小时候过年也挺有意思的,虽然说穷吧,但好歹一家人坐在一处,就像我爹说的,老婆孩子热炕头,这辈子就该知足了。” 她放下窗帘,又说:“从前觉得他没出息,现在想想还真就是这样。” 苏子虞慵懒的靠在沙发上,听她感叹起来,就说:“你是一个家人都没有,而我们苏家可是一大家子,可也没什么意思。” 阮红玉就笑了笑,朝他身边走去,“可惜了苏家一大家子,就三公子一个真性情的人!” 苏子虞一把揽过她,抚着她柔顺的长发,说:“知我者,红玉也。” 阮红玉靠在他怀里,说:“既然如此,三公子不如把我娶回家去,做个姨太太可好?” “娶回家有什么趣儿?把你养在外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好么?况且你也是自由惯了的人,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往前线去,是打量着要勾引老七么?” 苏子虞勾唇冷笑,“怪道说风尘女子最是无情,红玉,你胆子真不小。” 阮红玉明知道他过来是与自己算账,就说:“三公子这么说可真是冤枉我了,我这次过去,还不是为着替三公子办事儿?我已经与乌山镇的镇长打过招呼了,他这个人惯会讨巧,眼见着在七少那里讨不到好处,自然愿意与三公子合作。” 苏子虞轻声笑起来,“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了?” 阮红玉眼见着他皮笑肉不笑,知道他马上就要发火,忙说:“三公子这又是生了什么气?” 苏子虞一把将她推到地上去,淡淡说:“红玉,从前让你跟着我,就是看中了你有几分小聪明。这件事我不与你计较,但是你以后要是再敢肆无忌惮的借着我的名头做事,我就把你扔到湖里喂鱼!” 阮红玉被他推到了地上,却是不怨也不气。只是不紧不慢的起了身,拂了拂旗袍下摆,才看向苏子虞,笑着说:“三公子教训的是,红玉再也不敢了。” 苏子虞明知道她心中打的什么算盘,只是话说到这一步,他也不需要言明,就起身拿了外衣穿上。听差忙就跟在他身后一起出了小楼,就听阮红玉喊道:“这饭都做好了,三公子就这么走了?” 沈蔷薇回去后,就借着头疼一直躺到了晚上,直到丫鬟来请,她才起了身往正厅去。外面夜冷风寒,不远处已经放起了烟花,染的夜幕五颜六色的。这一路走过去,皆是灯光瓦亮的,她因着从前受了惊吓,此刻走着不免有些发慌,四周丫鬟婆子围了一大堆,她心中也就稍微安心。 才上了游廊,就见苏徽意阔步走了过来,见了她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就问:“这是怎么了?自早上开始就与我闹气。” 沈蔷薇碍着丫鬟都在,就说:“没什么,我就是有些乏。你怎么过来了,是前线又出了什么事儿么?” 苏徽意将她身上的斗篷拢了拢,说:“我怕你害怕,所以就过来接你。” 烟花砰的在夜幕中绽放开来,仿若百花齐放,五色流光交叠,各色的烟火铺展着,和着星光点点,恍若置身梦中。 沈蔷薇就笑了笑,说:“许个愿吧。” 她说着便闭上了眼,双手合十,对着天幕许愿。苏徽意默默看着她,天空月色满弦,只是靡靡绯色之后,仍有炮火轰鸣,孤烟万丈。他遥望天幕的尽头,那里漆黑一片,有孤星衔接成散碎的光点,长行漫漫,只愿岁月静好。 十八(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督军府的热闹一直到夜幕深深也没有结束,戏班子更是要唱到凌晨才会散。沈蔷薇好容易熬过凌晨,与一众老小说过吉祥话,就告辞离开。 回去后换过衣服就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脚步声越来也近。本能的醒转过来,眼前黑漆漆的。可见苏徽意的模糊轮廓,吓得她惊呼出声,苏徽意一把抱住了她,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酒气。沈蔷薇发了慌,才挣了两下。苏徽意已经吻上她的唇角,灼热的气息喷在脸上,他在她的唇齿间疯狂掠夺着,丝毫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这样狂热的索取让她本能的害怕,呼吸都变得紧迫。他的吻自唇角到脖间,一路向下,那手也是滚烫的熨帖在肌肤之上。 夜半的冷意夹杂着浓烈的热度一并袭过来,沈蔷薇的神思早已分辨不出这样的感觉是痛是喜,她在最疼的一刻狠命的抓上他的肩头,她看着他,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发光,像是星辰,又像是暗夜中亮着的孤灯,直直的撞进她的瞳孔中。 她流出眼泪,双手失力一般垂在床上,他的气息覆盖上来,蛮横的、轻柔的,一点一点融进骨子里。两个人紧紧的贴在一起,仿若只有这样才能离彼此更接近,贴近心的位置。 苏徽意拥着她很快睡过去,他的气息平稳的拂在她的发间,睡得很安稳。沈蔷薇借着映入的月光,静静看着他俊美面容,他如同婴儿一样安静的睡在她身边,模样十分满足。她伸出手细细描着他的轮廓,心底生出一丝喜悦。那水红的帷幔轻轻晃着,在月色下,满床都是滟滟的红。 这样的节里,鞭炮声吵闹不绝,连着几日下来,沈蔷薇都是在凌晨才能睡着,感觉睡梦才刚袭来,隐约听到电话铃铃铃的响起来。苏徽意很快起了身去接,因是战时,他近日总是早出晚归,电话更是时常不分昼夜的打进来。 沈蔷薇听苏徽意进了卧室,不由就睁开了眼,见他在穿衣服,就问:“这是要去哪儿?” 此刻天还没有大亮,室内光线极暗。苏徽意见她睡眼惺忪的坐在那里,十分内疚的说:“天还没有亮,你再睡个回笼觉。” 沈蔷薇却不安的坐了起来,见他已经穿好了戎装,又系上了配枪,直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不由问:“是出了什么事么?” 苏徽意扣好皮带,走过去抚上她的脸,说:“机密文件又被盗了,今天要枪毙几个特务,我去看看。” 沈蔷薇一听,隐约猜到了什么,她见他并没有细说,就恩了一声。苏徽意为她盖好了被子,说:“晚些时候我回来陪你。” 沈蔷薇明知他诸事繁多,并无空闲,还是乖顺的点点头,目送他离开。她这会儿也没什么睡意,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眯着,待到天色大亮,刘妈就火急火燎的上了二楼,连着敲卧室的门,一叠声的唤她。 沈蔷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起身出去。刘妈见了她,当即说:“小姐,你猜怎么着?六姨太昨儿晚上不知怎么被吓着了,听说都闹了一夜了,直说有鬼呢!” 沈蔷薇皱起眉头,她最不愿意听这些,就说:“随她们去闹吧。” 刘妈见她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就说:“小姐,今儿府里都传开了,说那处被封死的院子原是大公子的姨太太住的,那位姨太太是个唱曲儿的。后来死在了院子里,也就没人再提了。前些日子你被吓着,现在又轮到六姨太,府里的下人都说是那已故的……” 刘妈忽而顿住不说,想着小姐精神才刚好些,自己一时口快又提起这些鬼神邪说,不由的瘪了瘪嘴。 沈蔷薇听得云里雾里,她自己被吓到那两次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如今六姨太又被吓到,鬼神之说是不可能的,只是不知是谁在背后布局。 她问:“那位姨太太是怎么死的?” 刘妈支吾了半天,才说:“因着时隔多年,知道这事儿的下人都被打发出去了,有传言说那姨太太不是自然死的,而是被陷害致死的。” 沈蔷薇想着那位英年早逝的大公子,她对他的事情知之甚少,又想着这其中纠葛,怕是没那么简单。她问:“六姨太怎么样了?” 刘妈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就说:“大帅已经请过大夫了,只是六姨太有些不经吓,整个人都不太好。”顿了顿,又十分解气的说:“就六姨太平日的做派,有人想借此吓唬她,再正常不过!她是个色厉内荏的人,对付起来实在太容易。” 沈蔷薇胡乱的想了会儿,就转身回了卧室,说:“你出去吧,我在睡会儿。” 她躺到了床上,想着如今身在迷局之中,想要挣脱却挣不开的那种恐惧袭上来,搅得她头痛欲裂。 下午的时候,苏芳菲来找她出去逛街,她没有心思,见三推两推都推脱不掉,才勉强的换过衣服,被苏芳菲拽着出了督军府。 因是战时,金陵的百货公司生意十分清冷,只有寥寥几个人。沈蔷薇精神不济,陪着苏芳菲连着转了几个地方,只觉得脚疼。待到了裁缝店,她的脚已经酸痛的厉害,见苏芳菲很有兴致的样子,不得不坐在一侧的沙发上等她。 赵氏裁缝店是金陵的百年招牌,老师傅做的旗袍最是合身舒适。老板为人和气,因着他经常见到苏家六小姐,所以招呼的非常周到。 沈蔷薇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看了片刻,就见窗子外正有成群的学生一窝蜂似的奔进了对面的洋行,竟然公然的乱打乱砸起来。因着沈蔷薇的出行从来都有卫戍相随,她并不害怕,只是初见此等场面,难免诧异。 老裁缝见了不免叹息,“时逢乱世,这些个愤世嫉俗的学生不想想怎么曲线救国,成日里只会喊口号,打倒扶桑!光凭一张嘴么?如今南地与扶桑开战,北地置若罔闻,这可不是长久之计啊!” 沈蔷薇呆坐了半晌,也不知怎的就心慌起来,她开门走了出去。身后是苏芳菲的吵嚷声,她也没有细听,只对着范子承说:“七少呢?” 范子承说:“七少陪着北地特使上山打猎去了,那里有驻防的部队,很安全。” 沈蔷薇见他言语闪躲,又想着金陵时局都是如此,可见战事并不乐观。她说:“带我去见他。” 原本公务上的事情沈蔷薇并不参与,只是一想到北地特使前来,明面说着联合救国,却不发动一兵一卒,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她这样想着,只觉得心烦意乱,又重复了一遍,“我要见他。” 直到车子开起来,沈蔷薇看过去,就见警察署的人已经将那些学生扣押着上了车,她想着金陵最近特务出现的频繁,这类的闹事行为却也并不像学生能做的出来的。 因着积雪成冰,上山的路并不好走,远处的湖光山色已经被染成雪白一片,虽说是初春,阳光却仍旧没什么暖意。车子缓慢的行上去,一面是巍峨耸山,另一面则是错落成排的别墅。积雪还未融化,所行之处皆被白雪掩盖,没什么看头。 才上了小路,远远的看过去,就见卫兵把守在山下。沈蔷薇本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狩猎,但见岗哨密集,皆是亲兵卫队。这样的高度防护,可见苏徽意对北边特使的重视程度。 把守的卫兵见是沈蔷薇,立即敬礼放行,车子沿着小路上山,才行了百米,就见正有几名侍从官牵着马,因着此处上山不便,必须骑行上去。 沈蔷薇下了车,几个侍从官见是她,不由的一怔,纷纷看向范子承。沈蔷薇知道范子承私自带她过来会受责罚,原本接见特使这种事,并不好直接过去打扰。于是说:“去通知七少我来了。” 那侍从官见沈蔷薇并不为难他们,当即应了声,骑马上山。山里枯树密集,万籁俱寂中满是荒凉,偶有飞鸟投林,叫声却慵懒,像是山中万物依旧在沉睡,并没有醒来。阳光也是白晃晃的,斑驳错落的剪出树影,过眼纷纷杂杂,极是萧瑟。 沈蔷薇站在原地,她没有心思看风景,想着干涉军务是女人的大忌,不免就多了几分不安。侍从官很快下来,对着她说:“七少让我带夫人上山。” 沈蔷薇今日穿的是一身洋装,骑马并不费事,只是不比骑装,行动起来很不方便。山上风寒,直到了深山,瑟瑟凉风席卷而来,竟是让人冷的厉害。好在苏徽意离她并不算远,一行人骑马走了五分钟,沈蔷薇就见到了他。他骑在马上,看向她时,神情有几分冷意。 沈蔷薇知道此行是她任意而为,不免就露出几分做错事的窘状,她见苏徽意旁边有一个男子手拿长枪,正瞄准不远处的野兔,砰的一声,野兔倒地而亡。就听苏徽意说:“二哥好枪法,这次我又落了下风。” 那人回头看向沈蔷薇,对着她客气的点点头,转而对苏徽意说:“七哥太客气了,你等着嫂夫人上山,自是无暇他顾,这次是我险胜罢了。” 十九(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沈蔷薇见他形貌俊美,言谈举止皆有着上位者的派头,不免诧异起这位北地特使的身份。她行了过去,苏徽意说:“这位是北地十六省巡阅使的二公子,顾宣清。” 沈蔷薇没想到眼前这位翩翩佳公子就是北地的太子爷,原本她想着北地就此次会面毫无诚意,不想竟是这样大有来头的人物亲自过来。她与顾宣清打过招呼,就跟在他们身后,两人也并没有再打猎,只是骑着马缓缓朝前走,对所行山春水色做一番评价。 沈蔷薇见顾宣清行止豁达,言谈更是从容绅士,并不给人傲慢的感觉,不免对这位太子爷多了几分好感。 苏徽意时不时的回头看沈蔷薇一眼,好似并不放心似的,顾宣清看在眼里,不免就笑起来,说:“七哥对嫂夫人真是关心入微。” 沈蔷薇听他一口一个嫂夫人,就看向苏徽意,见他并不说破自己的身份,她又不好插嘴,就笑了笑。几个人又随意聊了几句,都是些场面上的应酬话。隔了半晌,才听顾宣清说:“不瞒七哥,此次家父派我前来,正是有意与南地商讨联合之事。只是近日北地多个防线铁路皆被扶桑盯上,派遣兵力到南地确实有困难。家父的意思是,两面各自打着,最后实行包抄,清剿扶桑敌寇。” 沈蔷薇对军事上的事情并不懂,只是听顾宣清话里的意思,却是表面上联合,实际上各打各的,互不干扰。 苏徽意沉吟了片刻,才说:“此次扶桑进军南地,已经摆明了是要与我们打长久战,二哥所说的方法只适合短期,若长期如此,扶桑军队只会耗尽两方,对战局不利。” 顾宣清恩了一声,说:“原本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家父做派保守,对如今时局看的并不分明,七哥也不必多想,我个人是非常赞成南北联合的,只是父亲手握重兵,许多事情,我是力不从心。” 苏徽意就笑了笑,说:“国内几个报社对南地多有褒奖之词,父亲从前行事也太过专权,到底是一国,怎可在这种小事上互相较量?国难当头,今日是此,明日是彼,二哥可要看清时局。” 沈蔷薇听他们这样绕着圈子说了几句,自觉不便,就放缓速度,借着看风景与他们拉开距离,远远的,就能看见两人仍旧在长谈,原本战事的事情也不是一朝一夕的,这次顾宣清过来,只怕会提什么要求,可能两方和谈的结果并不明朗。 待到了日落时分,一行人往返回去。原本沈蔷薇跟在后面,却见苏徽意转了头过来找她。他从下午的时候就一直对她阴沉着脸,此刻也是绷得紧紧的,说:“上我的马。” 沈蔷薇见他冷着脸,不免有几分心虚,就说:“不用了,你去陪顾先生吧。” 苏徽意却是无奈的笑了声,说:“有时候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冒然上山有多危险?” 他说着已经跳下马来,朝着沈蔷薇张开手臂,她碍着周围的人,竟有几分赧然,苏徽意却上前一步,问:“这会儿知道害怕了?” 他话音刚落,就听不远处响起几下枪声,惊起成排的飞鸟。沈蔷薇被吓了一跳,一下子跌进了苏徽意的怀里,他抱紧她,就近的卫兵已经齐齐围了上来,而不远处顾宣清的马却受了惊,抬着前蹄发出一阵阵嘶鸣,竟是如同发了狂一般不受控住。 苏徽意见卫戍已经将他们层层包围,就对着沈蔷薇说:“站在这里别动!” 此刻已经奔过去十来个侍从官抱住马的后腿,顾宣清坐在马上,竟是不紧不慢的从容模样。苏徽意快步走了过去,掏出配枪,对着马腹就是一枪,那马被射中要害,当即倒了下去。侍从队长潘青延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顾宣清,才让他不至于摔倒。 沈蔷薇原本看的惊心动魄,不想身旁的卫兵被突然射来的子弹击中,倒在了面前。也不过一瞬,卫兵也朝着山里齐齐扫射,苏徽意很快跑了过来,将沈蔷薇护在身前,耳畔枪声不绝,沈蔷薇缩在他怀里,只觉得安心之余更加害怕。想着今次他态度冷淡,像是已经知道会有人行刺。 敢这样公然行刺北地特使的人,显见是扶桑特务。她想着苏徽意担任保护工作,如果真出了什么差池,怕不止是挑起南北战乱那么简单。 苏徽意很快命令停止扫射,高度防护着送顾宣清下了山。直到上了防弹汽车,沈蔷薇才算放下心来,转眼见顾宣清坐在对面,倒是难得的冷静,想来对事态走向十分了解。 苏徽意面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客气的对适才的枪击事件做出解释。沈蔷薇在一边听着,原来顾宣清这一路就被刺杀不断,两方也都觉得是扶桑特务搅局,为了引发内斗争端。 沈蔷薇见苏徽意言谈间对诸事的解释颇有微词,只是并没有点明。顾宣清话里话外也是对行刺事件多有怀疑,不免令人更加诧异。待到了苏家在黛山的别墅,苏徽意做为主家,自然要尽地主之谊,特遣了府里的厨子上山,做了满满一桌子南地名菜。 顾宣清拿起酒杯,对着苏徽意说:“宣清此次来金陵,多亏了七哥照拂,先在此谢过了。”说罢,就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 苏徽意也十分爽快的跟着喝了一杯,沈蔷薇知道男人的交流方式就是这样,她安静的坐在一侧吃东西,并不插言。 顾宣清客气的说:“今年夏天,还请七哥和嫂夫人能来北承,也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沈蔷薇从没有去过北边,不免看向苏徽意,他也恰巧看过来,对着她笑笑,说:“这是自然,到时免不了要叨扰二哥。”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家常,却不知谁将话题又引到了战局上,顾宣清说:“原本这事是宜早不宜迟,只是扶桑派重兵压境,这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现在还碰不得,不过我与父亲不同,倒觉得有一招可以一试。” 苏徽意闻言沉着的笑了笑,说:“请二哥直言。” 顾宣清看了眼沈蔷薇,抱歉的笑笑。沈蔷薇知道他们有重要的事要商议,自己在此多有不便,忙就起了身,借故上了二楼。她穿着拖鞋,走在地毯上并没有声音,才行至二楼的拐角,就听见顾宣清刻意压低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既可以打退扶桑……七哥在南地的地位也就更加稳固……难道还要与他人坐分江山?” 沈蔷薇听到这一句,隐约有几分不安,又想着苏家几兄弟如今的僵局,恐怕要是个不死不休的结果。她不敢深想,快步进了卧室。 早有丫鬟收拾过房间,因是大套间,进门便是偌大的宽厅,往里是整面的落地窗,挂着棉麻的窗帘。卧室内放着檀香炉,正燃着沉香,闻起来很是清新馥郁。 沈蔷薇想着今日天色已晚,必不会下山回督军府,就放了热水洗澡。她心事重重的,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她安静的泡了会儿澡,此刻觉得诸事涌进脑子,纷杂凌乱的闪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起身出去,就见夜色渐浓渐深,落地窗投进一丝暗青色的光线,倒像是褪色的瓷器,闪着泠泠淡淡的光晕。 她很快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感受到有人轻轻环抱住了她的腰,她醒转过来,问:“今天的枪袭,真的是扶桑的人做的么?” 苏徽意见她醒过来,就抚了抚她的鬓发,“这些你不用操心。” 沈蔷薇睡意朦胧的,想着如今顾宣清明面上跟苏徽意周旋,暗地里两个人却在密谋着什么,原本这些事情她并不懂,此刻深想起来,却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就说:“我只是想着这些阴谋一刻不停,怕你防不胜防……总之你万事多留个心眼。” 沈蔷薇缩在他怀里,困意袭上来,轻喃似的说:“一身的酒味儿,下次再喝这么多,不准上我的床。” 苏徽意就轻声笑起来,“知道了,夫人。” 第二日一早,苏徽意就离开了,沈蔷薇吃过早饭后,就回了督军府。因着一夜未归,方语嫣自她回去就开始冷嘲热讽,好在两人吵嘴早已成为家常便饭。直到了中午,苏芳菲就来了正房院子,一见了沈蔷薇就说:“这大年里的,我实在是闲的慌,咱们去城西听评弹吧!” 沈蔷薇被缠的无法,只得随着她一同去了。街上人烟稀少,只是远处炮仗轰隆,倒是有几分喜气。城西这一代颇为热闹,因着临近茶楼,街角的小贩叫卖着吃食点心,沈蔷薇下了车,一见茶楼的名字,“雅园茶社” 她想了想,才忆起之前路过这里时听到的评弹之声。苏芳菲已经揽住了她的手臂,“这里唱评弹的小姐声音不错,你听了一定喜欢。”两人缓缓朝里走,就见厅里座无虚席,人声鼎沸,吵吵嚷嚷的极是热闹。 伙计引了她们上二楼包间,沈蔷薇坐下去,往台子上一扫,见一个绯红衣装的女子正抱着把琵琶,体态婀娜的唱着曲儿,媚眼一抬望过来,不是别人,正是阮红玉。 十九(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沈蔷薇不成想会是她,当即怔了怔,就听苏芳菲说:“这位红玉姑娘现在是金陵的红人儿,本事大的很,连三哥都成了入幕之宾。” 沈蔷薇想着被追杀以来所有的事情,那一晚的枪炮轰鸣,她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阮红玉,哪成想她不仅没有死,还成了这楼里的“红玉姑娘。” 抬眼看她,见她脸上挂着老练的笑容,一颦一笑皆是妩媚风情,与她印象中的那个农妇差别竟如此之大。苏芳菲见她不说话,就说:“想什么呢?我跟你说啊,今儿我带你过来,其实是来看戏的。” 苏芳菲刻意压低了音量,“三哥现在就在这茶楼呢!” 沈蔷薇听她意有所指的语气,不免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六姐要做什么?” “你真当我那么闲的,过来听一个女人唱曲儿啊!我就是来看热闹的。”苏芳菲不怀好意的笑起来,“总之一会儿你跟我去瞧瞧。” 沈蔷薇知道她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实在不想跟着她一起去。就说:“我头疼的慌,被吵的难受。待一会儿就回去了,六姐自己去吧。” 苏芳菲用指尖一点她额头,“你这个鬼灵精,怕什么?” 眼见着台子上的阮红玉抱着琵琶退到了后台,苏芳菲的眼睛就一直盯着,直到阮红玉款款的上了二楼,她就嘟囔了一句,“长得也不过如此嘛!” 沈蔷薇听她这一句醋味十足,却也不敢问。苏芳菲已经走到包间门口,对着她招招手,“我们去会会她。” 沈蔷薇只得跟上,两个人出了包间,走道里头乌烟瘴气的,越过了两个包间,就见外面站着两个穿长衫的听差,里面传出娇声软语。 那两个听差是常跟着苏子虞的,自然认识苏芳菲她们,当即唤了声,“六小姐,姨奶奶。” 里面霎时变得寂静无声,苏芳菲对着沈蔷薇笑笑,就掀了帘子进去,见阮红玉站起了身,客客气气的对着她行了一礼,“六小姐。” 沈蔷薇跟着走了进去,阮红玉惊喜的笑了笑,“沈小姐?” 她上前来拉她的手,说:“沈小姐,这么长时间不见,你过得好么?”她拍了拍脸颊,“瞧我,如今应该叫姨奶奶了吧?恭喜沈小姐。” 苏芳菲见状,就皱眉看向沈蔷薇,“你认识她?” 沈蔷薇点点头,看了阮红玉一眼,说:“说起来,我和阮小姐是共同患过难的朋友,今天能再见到她,我很高兴。” 苏子虞闻言就笑起来,“相请不如偶遇,真是巧了。” 苏芳菲哼了一声,拉过沈蔷薇坐在一边,对着苏子虞恶狠狠的说:“谁跟你偶遇啊,我问你,你今天是不是约了乔云桦?” 苏子虞神色微变,说:“谁跟你说的?” “我就是知道啊!这个乔云桦,说过话都不做数的,前两天明明答应了跟我一起去玩儿的,现在却跟人间蒸发一样,我今儿非得逮住他不可!” 阮红玉捂着帕子笑起来,她走到沈蔷薇身边坐下,说:“六小姐原来与乔少爷也是相熟的啊?这个乔少爷真是个吊儿郎当的公子爷,怎么说好的承诺不当做一回事?真是该打。” 苏芳菲瞪了她一眼,“听红玉姑娘的意思,与乔云桦也是认识的?” 沈蔷薇听了这几句酸味冲天的话,已然明白苏芳菲今日过来的目的,原来是为了乔云桦。她想着乔云桦这么个轻佻性子,平日里拈花惹草的,苏芳菲这样的女孩子怎么会看得上她? 而阮红玉又是一味的添油加醋,想来与乔云桦也是相识的,只是不知等下乔云桦如果真的过来,看到这一屋子的女人又该如何处理?她生怕苏芳菲一会儿面子上挂不住,就说:“红玉,你我也这么长时间没见了,你随我去那个包间,我们好好聊聊天?” 那阮红玉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思,就答应了声,搀着她的胳膊走了出去。沈蔷薇确实有许多疑问要问她,就说:“红玉,那时候我被追杀,情急之下也没有顾全你的安危,你别怪我。” 阮红玉扶着她回了包间坐下,说:“沈小姐这话说的可真是见外了,说实话,要不是您遇刺,我也遇不到三公子,这事儿说来也巧,您那时候刚坐着车离开,三公子的人就到了,从枪口下把我给救了。他见我一个无处可去的女人实在可怜,就送了我来这里唱评弹。” 沈蔷薇想着这其中波折,就点点头,“我真替你高兴。” 阮红玉与她相交虽浅,却也知道她是个心思纯和的人。就笑了笑,说:“沈小姐,这还是托您的福呢!” 沈蔷薇与她客气几句,就听她说:“这位六小姐怕不是位炮筒子吧?待会儿乔少爷过来,可有苦头吃咯!” 沈蔷薇想着依着苏芳菲的脾气性情,平时处事很是圆滑世故,只是今次的种种反应,却像是吃了一坛子的醋,只是不知她与乔云桦之间又有着哪些纠葛。 她想了想,却没有说话,看向台子上,正有说书人铿锵有力的讲着段子。阮红玉见她不接茬,就陆续说了些别的,女人家聊天从来没有逻辑,只是三言两语随意聊着。 直至沈蔷薇喝了一杯茶,就见苏子虞掀了包间的帘子走了进来,对着阮红玉挥了挥手,阮红玉见状,就乖觉的退了出去。苏子虞坐在一边,说:“老六和乔少爷在聊天,我只能借你这里待一会儿。” 沈蔷薇想着自己托付乔云桦的事,就心神不宁的恩了一声。苏子虞说:“那个阮红玉不是什么好人,你以后还是别与她有来往的好。” 沈蔷薇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苏子虞笑起来,半真半假的说:“我告诉你,她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物,你小心着点儿,别哪天遭了毒手,怪我没有提前告诉你。” 沈蔷薇知道他一向如此,想着阮红玉的事,确实有很多理不通的地方。苏子虞不会平白的可怜一个女孩子,这样想着,两个人大抵又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了。 她说:“那我就先谢谢三公子了。” 苏子虞若有所思的看着台子上,说:“你想不想知道,我父亲为什么一直追杀你?” 沈蔷薇不知道他又打了什么算盘,就说:“不就是为了信物和私怨,我父母死的不明不白,他自然要灭我的口。” 苏子虞却是摇了摇头,“你只说对了一半,老爷子是为了私怨不假,可他杀你,却是为了毁掉证据。” 沈蔷薇听得云里雾里,苏子虞的神情转为严肃,“当时你父亲在扶桑银行留下东西后,特意嘱咐了只有你本人拿着信物才能取出那样东西。现在信物在老七手里,老爷子不放心,才会一次一次的对你下毒手,毕竟只有你死了,扶桑银行里存着的东西就永远也见不得光了。” 沈蔷薇听他说“那样东西”,联系前后苏笙白的几次暗杀,如果真的只是存在扶桑银行的一笔钱,何至于一次次追杀他,可见那东西的紧要程度。她故作诧异的说:“原来是样东西,并非是一大笔钱?”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你父亲生前曾和扶桑有不少生意往来,他存在扶桑私人银行的东西,原不是什么财产,而是老爷子这些年暗中走私鸦片,西药以及军火和各类禁运物品的所有证据。老爷子就是为了这个东西,才要你了父亲的命。” 苏子虞见她呆若木鸡的看着自己,继续说:“你父亲死后,知道这件事的除了我们苏家几个儿子和乔云桦,还有就是你那位二姨娘,她知道自己很快就会被追杀,带着你弟弟想要去北方,可老爷子好几次追杀暗害。幸亏老七的人在暗中保护她们,原本是打算送她们一起去北方的,老二却插了一脚,说白了也是为老爷子做事。” 沈蔷薇哪里会料到这其中竟有如此多得曲折,只是一个接一个的砸下来,搅得头脑都不清楚。原来父亲留下的东西这样紧要,现在也想通了苏子虞与乔云桦非要得到信物的理由。 难怪他们二人多次拉拢自己,原来是在打这个主意。 转顾苏子虞,想起他之前说过的话,一味的要与苏笙白分庭抗礼,府里关于二人不和的言论也是时有发生,这样的一个人可以视作盟友么? 她想了想,方说:“三公子怎么突然与我说起这个?不怕我防备你么?” 苏子虞笑了笑,“我虽说人坏了些,但这么久以来,除了算计过你一次,其余的不都是在帮你?” 沈蔷薇听他耍起无赖,就说:“三公子是真的打算不顾念父子亲情?再怎么样你也还是姓苏,苏笙白虽然不重用你,却也没有不拿你当做儿子,三公子何苦来呢?” 苏子虞见她绕起了弯子,就淡淡说:“权谋之路就是不死不休,我如今打的是家破人亡的主意,早已经六亲不认了!” 沈蔷薇一怔,抬眼看他,见他眉眼飞扬,依旧是那个浊世中的翩翩佳公子,只是这样狠绝彻骨的一番话由他说来,更多了几分复杂不可掩藏的悲凉。 十九(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沈蔷薇哪里会想到父子之间,兄弟之间竟有着这样大的嫌隙,她想了想,轻声说:“三公子,不瞒你说,我嫁到苏家,有一半的心思是为了要报复苏笙白,可我明白,自己是他手里的棋子,哪一步他让我走,哪一步自己又会变成弃子。我想摸着石头过河,可却探不出水有多深,你是他的儿子,他是个怎样的人你最清楚,想要推到他并不容易。” 苏子虞点点头,“我知道,现在最紧要的倒也不是他,而是他那些棋子,你下过棋没有?就是那个道理。” 两人正说着,就见苏芳菲掀了帘子进来,“真是不好意思了三哥,占用了你的包间。” 沈蔷薇朝门边去看,就见乔云桦站在门口,脸上挂着轻佻的笑容,“妹妹,几日不见,你怎么憔悴成这样?病好些了么?” 苏芳菲瞪了他一眼,“你这个哥哥是不是太不靠谱了?蔷薇病了可有些日子了,你现在才想起来慰问?我看你是成日里插科打诨惯了,半点正经都没有。” 沈蔷薇听她这一番指责,就说:“我已经好了,多谢哥哥关心。” 乔云桦说:“我这个做哥哥的虽然不称职,但补品肯定是不会落下的,今儿早上我就托人送到督军府去了,妹妹可别忘了吃啊。” 沈蔷薇看了他一眼,就见他轻佻的扬了扬眉,她了然的点点头。就听苏芳菲说:“我倒是忘了,从前蔷薇与乔少爷就是相识的吧?” 沈蔷薇生怕她吃醋吃到自己头上,想着那时候幸亏没有与乔云桦订婚,他们相亲的事也是只有两家的人知道,如若那时公之于众,现在还真不好收场。她淡然的说:“我的父亲和乔伯伯是故交。” 她这样说,倒不是故意隐瞒什么,只是这样简洁的说出来,可以省去不少不必要的误会。 乔云桦笑起来,“那时候我就说要收蔷薇做妹妹,现在她真成了我妹妹,我倒是有些不习惯。” 苏芳菲听他打趣,就说:“真是半点正经都没有,蔷薇,咱们走。” 直到上了车,苏芳菲才小声的嘱咐,“蔷薇,今儿我带着你出来找乔云桦这事儿,你可千万别跟父亲说。” 沈蔷薇点点头,苏芳菲就热络的抓起她的手,“我和乔云桦的事家里人都还不知道,你也别跟老七提。” 沈蔷薇见她面上带着掩藏不住的甜蜜喜悦,不由说:“六姐,乔云桦那个人很是花心,有许多女朋友呢。” 苏芳菲知道她是为自己着想,就说:“那些女人怎么能和我比?他自然要选择一个最好的,我注定就是那个最好的。” 回到正房后,沈蔷薇就唤过刘妈,“乔云桦送的东西呢?” 刘妈就命人将几个大箱子依次搬了进来,因着过府之前听差都检查过,所以木箱子都是开着的。沈蔷薇拿过礼单,见上面全是些珍稀的补品。刘妈说:“小姐,送东西的听差特意嘱咐了,说这里头的燕窝,全是上好的血燕,大补的,我已经命人去挑毛了,一会儿就给你炖一盅。” 沈蔷薇胡乱的恩了一声,将箱子里头的东西都挑拣了一遍,果然在木箱的夹层里头翻出一张小纸条,她展开细看,上头写着——助眠的香料。 沈蔷薇将纸条藏在了身上,又翻了翻箱子,找到了一包香料。她想着二姨太最喜欢燃一些胭脂香料,凑近仔细一闻,便是一股馥郁花香,她想了想,不觉就有了主意。 原本二姨太的病情稍缓,只是近日操劳太过,又病倒在了床上。临到了晚上,沈蔷薇就换过衣服,将香料抹在衣袖上,去了二房。二姨太见了她过来,就说:“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 沈蔷薇坐到了一边,说:“听说姨娘又病了,我过来看看您。” 扑鼻而来就是一股极淡雅的清香,二姨太就说:“真好闻,是什么香?” 沈蔷薇说:“是沉香掺的别的香,都是助眠的香,我最近睡得不好,晚上都要燃一些,还真的挺管用的。二姨娘喜欢?那我明日送一些过来。” 二姨太对香气很是敏感,她见沈蔷薇自己都燃着,并没有往其他的心思上面想,就说:“好啊。” 沈蔷薇和她又说了几句话,就见喜儿进来报,说:“姨奶奶,七少的副官在门口等着您的,直说要找您。” 沈蔷薇想着应是出了什么事,就匆匆与二姨太话别,快步走出了院子。见林宁等在门口,面上神情有几分凝重,她问:“出了什么事么?” 林宁朝前走了几步,沈蔷薇明知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就安静的紧随其后。直到了游廊上,林宁方恭敬的说:“夫人,顾宣清的肩头中了一枪,并无生命危险,现在需要留院观察。七少已经将消息压了下来,只是北边的态度还未明确,七少走不开。还请夫人明日代他出席,接待其他北地特使。” 沈蔷薇听得云里雾里,她知道顾宣清遇刺这事非常棘手,处理不好就会挑起两方的内乱。苏笙白这几年在国内的声望过高,早已引起了北地的不满,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只怕北地会借机发兵。 她想着苏徽意如今的处境,只怕这次遇刺没那么简单,原本随行都是高度防护,地点更是极为隐秘……如今想来只能是内部出了奸细。 此刻也由不得她多想,就点点头,“七少怎么样?” 林宁说:“顾宣清遇刺时,七少也受到了枪击,潘青延为七少挡了一枪,七少很安全,请夫人放心。” 沈蔷薇哪里能想到事态的走向会变成这样,她想着林宁身为苏徽意的心腹,还有诸多杂事要处理,遂并未在开口询问,只点点头,说:“你快去吧。” 到了第二日,林宁过府来接沈蔷薇,原本这样的接待不过是些简单的应酬,一同看看人文风物。沈蔷薇并不觉得什么,只是心中惦记着顾宣清的伤势,略觉不安。 天气较之前和暖许多,积雪逐渐融化,风却仍旧冰凉,隐隐夹带着雨丝,衬得天色也灰蒙蒙的。 汽车从督军府开出来,沿着郊外行驶,出了安全区,没行多远就见着岗哨。待到了街面,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整条街都戒严起来。 一路开到国府饭店,门口把守着成排的卫兵,负责接待工作的城防参谋长刘泰然早已在外面等候,见了汽车开过来,忙就开了车门,恭敬的行了一礼,说:“夫人。” 沈蔷薇见他刻意省掉了二夫人,直接唤她夫人。想着这些下属碍着她的面子,倒是在言辞上很注意。她点点头,刘泰然就说:“夫人,七少的意思是只要露个面做做样子就可以了。” 沈蔷薇恩了一声,自己心内犯起嘀咕,不知今天这一出唱的是什么戏,只是主角不在,戏自然没多大看头。 刘泰然引着沈蔷薇进去, 国府饭店历来是接待国宾的,因此装修的很是华丽,厅里面富丽堂皇,精雕玉器中既有中式的大气婉约,又有西式的格调独到,更显匠心独具,浑然天成。 二楼的中式餐厅内间隔着几个独立的包间,一路行进去,就见一色装饰极为典雅,如同进入旧式古楼,颇有几分古韵雅态。 包间内挂着几张名人法帖,内里的屏风绘着江南水色。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对汝窑花瓶,插着几株颜色各异的冬菊。 刘泰然说:“夫人,约定的时间是十一点半,现在才刚过十点,您要不要出去走走?国府饭店的后花园风景不错。” 沈蔷薇想着时间还早,索性就起了身出去。她此行并没有带丫鬟,只有范子承随行,刘泰然自然是极力的巴结,沈蔷薇一向不看重这些,并没有当做一回事。 国府饭店后面是偌大的花园,其间皆是中式的风格,只是因着面积有限,布局上面格外讲究,假山湖水应有尽有。更有大片的红梅竞相绽放,红蕾碧萼缀满枝头,风光旖旎,冷香扑鼻。 在梅树间,一条铺以信石的小径蜿蜒通向六角亭,供游人欣赏梅花远景。沈蔷薇见亭中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他手拿相机,对着这边暗响了快门。 沈蔷薇见他身后立着两个穿着便衣的男子,显见身份不一般。刘泰然说:“这位是北地一省督军的公子,陈穆扬。” 沈蔷薇听了,少不得要去打招呼,就见陈穆扬缓步走了过来,直到近前,未语先笑,彬彬有礼的同她打招呼。 沈蔷薇见他态度十分谦和,就与他随意攀谈起来,陈穆扬留过洋,见识广博,与她说起许多国外的风物,言谈举止都是典型的绅士做派。 两人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因为站的地方不背风,清清凉凉的吹过来,沈蔷薇只觉得头痛,就抚了抚额。 范子承疾步走了过来,问:“夫人,您没事吧?” 沈蔷薇摇了摇头,自手袋里掏出怀表,眼见着时间还早,想要回去又怕怠慢,只得强忍住难受,勉强的笑了笑。 陈穆扬眼尖,一眼就认出她手中的怀表是百达翡丽的限量版,他来之前就听说苏徽意为人冷漠,却对他的二夫人很是温柔体贴,如今见着她通身的气派,左右随行又都是苏徽意的亲信,显见她的重要程度。 十九(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原本两人不过随意聊着天,陈穆扬突然说:“嫂夫人,我记得另一边的梅花开的也不错,不知可否赏脸随行去看看?” 沈蔷薇见他有意无意的瞥向自己身后,又听他话语中的意思,像是并不希望有人随行,不免诧异的看向他。 陈穆扬脸上依旧挂着和暖笑意,沈蔷薇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回过头吩咐说:“我和陈先生要去另一侧为梅花拍照,你们远远的跟着就行。” 两个人一同走在石子路上,穿梭在梅香花影中。直到路过一座黄石假山,沈蔷薇听着身后并无脚步声,就轻声问:“陈先生有什么话要说?” 陈穆扬礼貌的说:“事从权宜,不得已支开他们,此举多有冒犯之处,还请嫂夫人不要见怪。” 沈蔷薇见他神色凝重,与初时的儒雅相比,此时更多了几分军人姿态,只是不知他有什么话要说,就点点头。 陈穆扬又往前走了几步,沈蔷薇慢慢跟在后面,就听他压低声音说:“二少的事情相信嫂夫人也已经知道了,原本有七少在,陈某并不担心。只是北边催的急,现在二少是个什么情况我们下属一无所知,未免担心,如果嫂夫人知道些什么,还请相告。” 沈蔷薇想着陈穆扬应该已经被监视起来,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从人情上讲,属下关心上级的安危无可厚非,只是她也并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局面。于是摇了摇头,如实说:“二少的事情实在抱歉,因着事发突然,七少的举动是在顾全大局,这其中有不近人情的地方还请你多包涵,毕竟引起不必要的冲突总是不好的。” 陈穆扬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假意看着梅花,轻声说:“二少此行一直都有人刺杀,却并不是扶桑人所为。” 沈蔷薇闻言不由一怔,她原本以为是有内奸故意卖消息给扶桑人,只是听陈穆扬的意思,像是有人故意搅局。她又不知道真假,遂也没有开口询问。 陈穆扬神色自若的拿出相机,对着远处的梅花拍了几张照片,说:“嫂夫人不相信我是正常的,这件事七少清清楚楚,二少也是心知肚明。只是两边碍于彼此的关系并没有点明,不瞒嫂夫人,我们早已查出是谁做的,二少也曾就此事与七少商议过,只是七少迟迟没有做出决断。” 顿了顿,又说:“原本这是七少的家务事,轮不到外人置喙,可现在他们的手伸到了北边,不断地暗杀行刺,如果放任着继续搅局,只怕两方的关系会越来越僵。” 沈蔷薇听他话里话外的挑拨,提及此次是苏家内部出了问题,明摆着暗指是苏家人做的。依着苏徽意的手段,她倒并不担心他会中了什么计策,联系起那一晚苏徽意与顾宣清的密谈……只觉得一切都在暗潮涌动,没那么简单。 陈穆扬原本在等着看沈蔷薇的反应,但见她十分沉着的看着梅花,眉宇间隐有几分处变不惊的从容,他说:“嫂夫人,我今次说的这番话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位城防参谋长恐怕不是七少的人吧?” 这话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沈蔷薇一怔,原本军务上的事情她并不了解,城防参谋长刘泰然是她第一次见,如若是别人安插进来的,苏徽意是否清楚?而刘泰然又是谁的人? 她胡乱的想着,只觉得头痛不已,于是问:“和安排刺杀的是同一伙儿人么?” 陈穆扬笑了笑,说:“照目前来看,应该是的。不过他如今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我并不怕他做什么事,只是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对七少可没什么好处。” 时值中午,督军府里的二姨太张罗着各房的午饭,正是最忙的当口,丫鬟喜儿神色匆忙的进了院子,见二姨太正在吩咐丫鬟婆子,原本一个大院中一堆的少爷小姐,一个不留神就会留人话柄。二姨太又惯会笼络,只得一遍遍嘱咐他们做事当心。 她正说着,喜儿就小心的凑了过去,悄声说:“夫人,您快去主宅瞧瞧吧,大帅发了怒,直说要处置二公子呢!” 二姨太一听,就皱眉啐了一口,“这天杀的混账东西!这个当口去惹老爷子做什么?!” 她一面说,一面烦躁的挥挥手,丫鬟们尽数散了,另去拿了斗篷给她披上,她穿戴了一番,就快着步子出了院子。 一路上就想着怎样哄着苏笙白,这些年伺候在身边,苏笙白的脾气秉性她知道的一清二楚,想着这一次老二是触了他的逆鳞,不由的心慌意乱。 她最近又添了病,只觉得胸口发闷。此时被凉风一吹,头也跟着痛起来。直到了主宅,就见丫鬟婆子全都跪在了院子里,里面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想是苏笙白砸了东西。 她快步朝里去,就听见苏笙白的怒吼,“你个不长进的东西,赶在这个节骨眼给我添乱!你给我滚!” 苏青阳却不卑不亢的说:“父亲真是冤枉我了,我们兄弟再怎么闹,但终归都姓苏不是?我怎么敢大着胆子去刺杀北地特使?” 二姨太乍一听这一句,已然明白苏笙白是为了什么发火。她朝厅里望了一圈,见韩莞尔好整以暇的坐在沙发上,正拿一双细嫩的手剥桂圆,见了她就笑意盈盈的起了身,说:“二姐姐。” 原本依着二姨太的年纪,做她的母亲都够了,听了这一声,面上却不露的点点头,转顾地上,见都是茶碗的碎渣。而苏笙白更是红着一张老脸,因为太过生气,连呼吸都在急促的起伏,他直指着苏青阳,“都这个时候了,还在狡辩!人家二少直点了名说是你做的,要不是老七压下来,你准备怎么收场?” 苏青阳也辩解的脸红脖子粗,“这件事摆明了是有人栽赃陷害!父亲你仔细想一想,我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对南地基业又有什么好处?” 苏笙白反唇相讥,“这些年你们兄弟阋墙,做过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我只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打量着我是个老糊涂了?你那几个手下现在还扣在顾宣清的手里,你还有什么脸辩白?我就是平日对你太好,才养的你这样不成才。从今天开始,撤去你所有职务,滚到大营带兵去!” 二姨太当即“哎哟”了一声,“老爷子,您生气归生气,这怎么一下子就要撤他的职?老二,还不快给你父亲跪下!” 苏青阳原本一肚子火,如何也不肯跪,就咬了咬牙,说:“父亲既然不相信我,我也不必多说。” 说罢,竟就挥袖走人了。二姨太心中愤懑,奈何这些军务上的事她插不上嘴,只得哄着苏笙白,“老爷子快别生气了,这个不孝子!等下回去我一定好好的教训他。” 苏笙白不耐的挥了挥手,二姨太眼见着他要发火,明知碰了一鼻子灰,只得转身出去。临到了门口,瞧见韩莞尔袅袅婷婷的起了身,拿着帕子包了桂圆拿给苏笙白,他虽然生着气,但一见她温声软语,又妩媚娇俏,便顺着她的手将桂圆吃了进去。 二姨太看在眼里,狠狠绞着手中帕子,抬眸见韩莞尔笑的一派坦然,比起六姨太挑衅的那一套,更加让她心中愤懑,幽幽看了一眼,就快步走出了院子。 不过下午三点钟的光景,外面的天已经变得暗沉,小雨连绵的下着,透过窗子去看,金陵笼罩在雨幕霏霏中,仿若天地间都变得朦胧。 军部办公室内烟雾缭绕,苏徽意坐在里间,抽着烟听眼前几个幕僚出谋划策。因着顾宣清遇刺事件,苏笙白为了维护两地的友好关系,对此事高度重视,一应事宜全权交给苏徽意处理,连着两天,苏徽意和幕僚都在开会讨论。 几个幕僚说的唾沫横飞,林宁开门走了进来,说:“七少,二公子往大营去了。” 苏徽意恩了一声,“这次老二捅了这么大的篓子,父亲的处罚未免太轻了。”他说完,就起了身吩咐:“回官邸。” 汽车是一直等在外面的,见了苏徽意上车,立即将油门踩到底,一路疾行而过。街景早已变得模糊,于眼角飘远。细密的雨珠拍在窗子上,柏油马路上是寥寥无几的影子,朦朦胧胧的显在雨幕中。 待回了正房院子,苏徽意直接就去了偏房,一进厅里,闻到香炉里燃着茉莉香气,充盈的直漫进鼻端。厅里并没有人,寂静无声的,越发让他放轻了步子。 推开卧室的门,就见沈蔷薇安静的躺在床上,似乎正在睡着,秀美的脸上染上两团淡淡的红,像是仕女图一般柔柔不胜娇羞。 她被响动吵醒,一见是他,就笑起来,“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苏徽意见她一副海棠春睡的模样,就轻声说:“原本只想回来看你一眼,没成想你睡着。” 沈蔷薇抬眼看他,见他俊脸苍白憔悴,眼里布满红血丝。想着他诸事劳心,这次回来看她又不知扔了怎样大的摊子,就说:“既然回来了,就睡一觉吧,你这两天也没有好好休息吧?赶紧睡一会儿,省的等下电话打过来又三催四请的叫你过去。” 十九(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苏徽意听着她这样温言软语,不由得就应了一声,他连着两日未合眼,确实极为困倦,就想到厅里的沙发上打一会儿盹。沈蔷薇见了就说:“放着床不睡,这是去哪里?” 苏徽意更加不忍打扰她,就回过头说:“你快睡吧,我等下出去少不得折腾,吵醒你就不好了。” 沈蔷薇想着他连日繁忙,如今回了家也睡不好觉。心上自是不忍,想劝他两句,却见他已经出了卧室。 临到了夜里,听差急匆匆敲了敲会客厅的门,报告说林宁到了。苏徽意因是军人出身,睡觉也是十分警觉,才听了一声,就起身系好了领口的扣子,快步走了出去。 林宁正等在门口,见了他当即立正行礼。苏徽意乍一吹冷风,头脑豁然清醒,就问:“怎么样了?” 林宁压低声音说:“我们的人动作很快,顾宣清的秘书和刘泰然当场就死了。警察署的人将过失推给了刘泰然及其属下,称有扶桑特务混入其中,导致了这次刺杀。已经按照七少的意思将这事捅给报社了,大帅怒的不成样子,相关负责人员也都被全部处死,大帅严令此事必须严肃处理。” 苏徽意沉吟片刻,说:“眼下父亲那边盯得紧,把那几个幕僚都找来,让他们陪我演场戏。” 林宁当即会意,应了一声退出了院子。苏徽意回过头去,见卧室黑漆漆的,想着沈蔷薇应是睡下了,脑中纷纷杂杂的事情就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时值半夜,督军府的正房内依旧是灯火通明,几个幕僚在偏厅内踱着步。苏徽意坐在沙发上抽烟,吐出浓浓的烟雾。厅里烟味缭绕,搅得人昏昏沉沉的。也不过两个小时,地上已经堆了七八根烟蒂。 秦桐隽看了一眼窗外,轻声说:“依着七少的意思,我们就这样做做戏即可?” 苏徽意点点头,说:“做个样子给父亲看看就是,省的他怀疑到我头上来。这次我帮顾宣清杀了他的秘书,又借此杀了老二的人,这样一举两得的生意,我是只赚不赔。其余的杂事自然还需要各位去父亲面前游说,做戏也该做全套才行。” 秦桐隽对此事知知甚多,思虑片刻,才说:“虽然七少借此除了刘泰然,但舆论上面对南地很不利,毕竟有顾宣清受伤的事在前,现在特使又死了一个,如若处理不好,岂非挑起国战?” 苏徽意皱眉抽了口烟,说:“我就是要挑起舆论的压力,如若父亲不重视此事,老二只会更无所忌惮的搅局,那才会出真乱子!” 秦桐隽闻言有些犹豫不决,他缓了缓才说:“大帅在国内名望过高,北地因此早就在蠢蠢欲动,如果处理不好,是一定会引起战乱的。其实就算处理的好,北地若存心挑起战事,任是怎样都没用的,现在南地和扶桑两方正焦灼着,如若北地再与南地开战,岂非腹背受敌?” 苏徽意毫不在意的哼了一声,说:“北地以什么理由开战?给那个死的秘书安一个扶桑特务的身份很难么?难道我们杀了一个扶桑特务还怕北边找茬?” 他顿了顿,“扶桑如今虎视眈眈着,北边选择在这个时候开战无异于自讨苦吃,到时不仅国内会诛笔讨伐,更会失了北地的人心。战争时期,既是一国,枪口不一致对外,只会内里起哄,只怕国人的唾沫都要淹死他。” 其余几人赞同的点点头,秦桐隽见苏徽意言语间满是不容置喙的决断,也明白时局对南地有利,不过是一举两得的事,他也不敢就此事再有非议,于是问:“七少觉得北地不会因此迁怒?” 苏徽意若有似无的瞟了他一眼,将手中烟蒂往地上一扔,一脚踩了上去,淡淡说:“迁怒肯定是有的,所以我们要让他面子上好看,才说的过去。国家处于危难之际,是要抛开个人情感的。依着全局来看,顾大帅最多通电全国以示大义,只是暗地里的较量却不会停,父亲的意思是要和谈,尽量满足北地要求。其实还没有到那一步,毕竟顾宣清没什么事,我倒觉得,如果北地想就着此事狮子大开口,那未免打错了主意。” 他说着已经站起了身,“何况我与顾宣清有言在先,他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将我一局,天也晚了,这会就先散了。各位先生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别忘了到父亲那里应个卯,也替我说和说和。” 此刻夜已深,幕僚们就纷纷告辞离开。苏徽意派了军车,吩咐侍从将人好生送回家,出去的时候恰巧碰到了方语嫣,她素着一张脸,眸若点漆,只是毫无神采。她说:“七哥这是往哪里去?又要去找蔷薇姐姐么?” 苏徽意抚了抚额,“我要回小楼睡觉。”抬眼见她眉目愁苦,就说:“语嫣,现在扶桑与南地的战事日渐焦灼,我想着过些日子送你去国外,你是想要读书或者定居,我都可以为你安排。” 方语嫣不由的一怔,“七哥这是什么意思?” 两个人站在雨檐下面,初春的夜风冰凉凉的,吹的她的面颊生疼,她目光死死的看着他,“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从没奢望让你喜欢我!我是个娇纵的人,可我嫁到了苏家,嫁给了你,真的已经改了很多……包括对沈蔷薇,我也不像以前那样了,我以为这些你都看在眼里了,可你现在突然说要把我送走,是打算要与我离婚么?” 苏徽意点点头,“语嫣,你是受西式教育的人,思想不要像旧式女人一样保守。与其困死在这大宅院,不如重新得到自由。” 方语嫣的脸色霎时变得极为难看,却是怔怔着没有说话。苏徽意看了她一眼,转身回了小楼。 因着这一日韩莞尔身子不适,一整天都窝在自己的院子里没有出去。大帅派人来请过几次,她皆是推得干干净净。直到了夜深人静,她却还没有睡,穿着一身西式的睡裙,坐在沙发上看着杂志。小丫鬟莲儿敲门走了进来,见了她就说:“七太太,喜儿过去了。” 韩莞尔闻言就笑了声,将杂志啪的一合,说:“这个没皮没脸的贱丫头,凭她也想往上爬,真是不自量力。” 她这一番话说的又狠厉又深沉,吓得莲儿站在对面不敢接茬。她抬头看了她一眼,“我先让她得意两天,二太太那边知道喜儿往大帅那里去的事么?” 那莲儿是她的心腹,对她很是忠心。当即就说:“原本二姨太是知道喜儿那些心思的,从前喜儿也做过不少上不得台面的事,二姨太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次因着二公子的事,二姨太现在还病着,并不知道喜儿偷跑去找大帅。” 韩莞尔轻轻摩挲着鲜红的指甲,说:“二姨太岁数大了,许多事情她想管也是有心无力,我看她也未必是不知情吧,毕竟这种事戳穿了是打她的脸,她估摸着想借着喜儿求大帅宽恕苏青阳呢。” 她鄙夷的笑了笑,“真是越老越糊涂。” 抬眼去看莲儿,问:“六太太那里怎么样了?” 莲儿便得意的笑起来,“听说已经吓得连院子都不敢出了,大帅连着请了好些大夫,都被六太太打出去了,现在府里的人都说她得了疯病呢!” 韩莞尔瞪了她一眼,说:“她又没死,你笑个什么劲儿?” 莲儿见她神色莫测,忙就止住了笑,连连赔着不是,“太太我错了,我错了。” 韩莞尔就冷厉的将她望着,起了身去抓她的双手,和颜悦色的说:“你怕什么?好姐姐,你为我做了那么多好事,我拿你当我亲姐姐一样,你可不要总是小心翼翼的,我看着讨厌。” 莲儿知道她一向喜怒无常。此刻却愈发的不敢笑,只是恭敬的说:“能为太太效力是我的福气,您快别唤我姐姐,这可真是折煞我了。” 韩莞尔眼见着她一副恭顺的模样,就说:“莲儿,你是个聪明人,有些话不需要我点明你也清楚。就因为你是我的心腹,在说话上面半点把柄都不能让人抓住。你以为二姨太是怎么走到今天的?还不是凭着一张老实的嘴么?” 莲儿吓得一哆嗦,当即跪在了地上,“莲儿记住了。” 韩莞尔将她拉起来,“我知道你待我忠心耿耿,总之咱们主仆二人祸福相依,患难与共。” 她顿了顿,“这几日六太太房中的事你也不需要再打听了,随她去吧。” 莲儿当即应了声是,韩莞尔见她还算沉稳,就轻声说:“这事儿最后还得是我自己去办,她疯不疯的那是她没本事,只是肚子里面的孩子,我却不能让她生下来。” 原本宅院里面的女人最喜欢勾心斗角,那六姨太怀的又是大帅的老来子,莲儿恐怕韩莞尔做出什么事来,有心想要劝她两句,抬眼却见她一副极度不甘心的样子,那眉目微挑,便如那相书中面相狠厉的女子一般,说不出的心机深沉。 韩莞尔忽而失去了说下去的兴致,只是挥了挥手,“这天也晚了,你回去吧。” 她转身朝卧室走,眉目恢复如常,只是眼角满是寂寥,便如同历经沧桑的老者,满目疮痍。 二十(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正值中午,国府饭店外面警备森严,背枪卫戍严阵以待,卫兵更是自街道边延伸到街头,整条街全部戒严。苏徽意的汽车很快开了过来,他走下来,一路被簇拥着进了国府饭店,潘青延负责此次接待,他跟在后面,报告说:“七少,顾宣清已经到了。” 二楼中式餐厅的包间内,顾宣清已经等待多时,见了苏徽意一行人进来,就笑了笑,“我还以为七哥不会来了。” 苏徽意摘帽脱衣,客气的说:“二哥此次南来,我没有尽心招待,如果不过来相送,实在说不过去。” 潘青延和着林宁全部退出去,顾宣清说:“这次南来关于和谈的事情也没有谈拢,我心中过意不去,还望七哥多多体谅。” 苏徽意摆了摆手,“虽说南北不能联合,但这次借着二哥的妙计,我也算是收获颇多,还要谢谢二哥。” “不必客气,我又没做什么,还多亏了七哥除了我的心腹大患,家父那里,待回去后我再游说游说,毕竟是国难当头,他会晓以大义,请七哥静候佳音。”顾宣清说完,便拿起了酒盅。 苏徽意也拿起酒盅,两个人喝了一杯。他说:“二哥这次装病,引起的轩然大波,还请帮忙安抚北地民心。” 顾宣清轻声笑起来,“这是自然,这次你我设下这个局,连我的属下都被骗过了,七哥的保密工作做的不错。” “说起来实在惭愧,我不比二哥有亲兄弟彼此扶持,苏家是个是非之地,争与不争都会深陷其中,我也是没法子。”苏徽意无奈的笑了声,“现在时局如此,扶桑在边线多加了三个师的驻军,这个长久战一时半刻是打不完的。” 顾宣清点点头,“家父在官场混迹多年,早就成了个无利不起早的军阀,边界线又多有小督军各扫门前雪,将来的时局,只怕不会明朗。” 两个人又陆陆续续说了几句,林宁便进来报告,“七少,时间差不多了。” 顾宣清闻言就起了身,与苏徽意话别,一行人下了楼,汽车早已等在了外面,苏徽意看着顾宣清上车,就见街的对面站着一个穿着花哨的女子,对着这边招手,正是阮红玉。 苏徽意皱了皱眉,朝汽车走去,就见阮红玉已经跑了过来,说:“七少怎的这样无情?好歹你我也是共同患过难的,这么躲着老朋友不好吧?” 苏徽意不想理会她,兀自开了车门,阮红玉却是拽住了他的衣袖,促狭的笑笑,“躲着我做什么?难不成我是个大老虎不成?”她说话的时候媚眸一转,便握住了苏徽意的手,那一把春风化雨的嗓子好似能掐出水来,“七少难道还不懂我的心么?” 苏徽意皱起眉头,甩开她的手,不耐的说:“阮小姐这一套怕是用错了对象,我没什么耐心跟你周旋,你马上离开。” 卫戍已经将枪口齐刷刷的瞄准阮红玉,她眼见苏徽意面色不善,就说:“七少真是个无情的公子爷,上次如果不是我,七少怕是在陈州就遇到枪袭了,我这么一个大好人,就只能得到这样的回报?” 苏徽意淡淡一笑,自腰间掏出配枪抵在她的额头上,“这个回报怎么样?” 阮红玉也是笑意盈盈的,说:“七少怎么半分不知道怜香惜玉?我这次来也是有桩事要说给你听,可见好人没好报,七少只管打死我吧!” 苏徽意轻轻摩挲着扳机,“阮小姐惯会猜度人心,不过同样的伎俩用一次就可以了,一直用的话只会让人觉得拙劣。” “怕什么,反正七少对我也没有好印象。这样想想还挺有意思的,七少每次见着我都要拿枪抵着我的头,就像电影桥段似的!就差一个情深义重的男主角了!”阮红玉俏皮的说着,见他又皱了皱眉,忙说:“我也不与七少兜圈子,这次顾二少回去,沿线方面怕不都是七少的人吧?” 苏徽意收回枪,一言不发的看了她一眼,才上了车。阮小姐见车子已经开起来,就调皮的对着苏徽意比了几个飞吻,直至车子消失在拐角,她才瑟缩的拢了拢身上的皮毛大衣,往汽车那头走过去。就见汽车里头走出个男子,说:“阮小姐,照片都拍好了,只是离的太远了,恐怕洗出来不会很清晰。” 阮红玉不介意的挥了挥手,自手袋里掏出一沓钞票给他,“谁要清晰的,就是这样朦朦胧胧半真半假的才好玩儿,认不出我没关系,只要那个人是七少就行。” 那男子接过钱,露出讨好的笑容,“阮小姐放心。” 临到了日暮时分,沈蔷薇因着没什么胃口,只勉强的喝了碗粥。刘妈看在眼里,一个劲的劝她再吃一些,只是胃里灼烧着,什么也不想吃。 干脆唤来了小竹,陪着她出去散步。外面的天还没有黑,天光是深蓝色的,夹带着一丝落日余晖,如同一幅油画,如火的红在边缘勾勒整齐,透出斑驳的光影。 沈蔷薇没有什么心思,带着小竹随意逛了逛,隐隐听着远处静谧中响起一两声突兀的声音,沈蔷薇看向小竹。这丫头聪明,当即说:“姨奶奶别怕,想来又是六太太发了病,最近常有的事儿,医生说六太太受了刺激,医好的几率非常低。” 沈蔷薇闻言就沉默着不说话,小竹却叹了一声,“真是世事无常,从前六太太恨不得横着走,现在却落得个这样的境况!她现在又大着个肚子,大帅为了那个孩子,只能命人绑住她,哎,她都已经怀孕八个月了……” 沈蔷薇想了想,就说:“咱们去瞧瞧吧。” 两人一路往六姨太的院子去,才进了院子,就听见里面传出一阵阵尖厉的哭喊声,听的人无端的头皮发麻。沈蔷薇一步一步朝院子里走,就见小丫鬟拿了一捆麻绳跑进去,她们跟在后面,卧室里头传来六姨太凄厉的吼叫,“我没疯,你们干什么要绑我?” 沈蔷薇推门进去,见几个丫鬟正用力抓着六姨太,她披头散发,形容枯槁,全然不似往日的风光娇俏。那身形极度瘦弱,像是一堆骨头堆出的人,肚子却突兀的鼓着,不免多了几分可怖。 原本几个丫鬟已经抓住了她,她一眼扫到沈蔷薇,突然就发了狂,疾步奔到她面前,祈求的说:“蔷薇,蔷薇你救救我,我没有疯!你救救我!” 沈蔷薇见她神色慌张,那双眼睛里满是希翼的祈求,分明就是一个正常人……她怔了怔,那几个丫鬟全部跑过来抓住了六姨太,其中一个讨好的对着沈蔷薇说:“姨奶奶,六太太现在正发着病,您还是快些离开吧,可别再误伤了你。” “放屁!老娘没疯,大帅呢!蔷薇,求求你去找大帅来救我!这是二房的奸计啊,她们是要害死我啊!蔷薇,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从前的事情我跟你道歉,求求你救救我。”丫鬟们不等她说完,已经强行将人拽着往里面拖,六姨太狠命的瞪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沈蔷薇,“蔷薇,救救我啊!” 沈蔷薇哪里会想到六姨太会有今天,她想着这其中的事,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一言不发的带着小竹离开了。 苏徽意回来后,直接去了偏房,见刘妈担忧的站在门口,就问:“怎么了?” 刘妈说:“小姐好端端的非去六太太的院子,回来了直嚷着头疼,问什么也不说,像是又吓到了。” 苏徽意推门走了进去,就见沈蔷薇靠坐在床边,兀自发着怔,连他进来了都没有发觉。他走过去,坐在床边,说:“怎么还没有睡?” 沈蔷薇一见到他,就慌得抱住了他,“我今天去看六姨娘了,她没病……是二姨娘害得,我好害怕,从前她是多么风光的一个人,竟然也会落到这副田地。他日若我失了势,恐怕还不如她……” 苏徽意环抱住她,说:“又在说傻话了,有我在你身边,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沈蔷薇缩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心内安定了一些,就说:“六姨娘那里怎么办?她毕竟还怀着孩子啊。” 苏徽意明知道这里面的猫腻,却不能与她细说,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这些我会与父亲说。” 沈蔷薇恩了一声,说:“听说这两天各个高校在组织学生活动,把扶桑的店铺全部烧砸掠夺一空,又在游行示威……前线战事听说也是僵持不下,你是不是又要去战场了?” 苏徽意笑了笑,安慰她说:“这些事情有我在,你不要担心。父亲这次因着北地特使的事已经恼了我和老二,派了老三去战场了。” “顾二少的伤怎么样了?”沈蔷薇问。 苏徽意并没有将做戏的讲给她听,就淡淡的说:“本来也没什么事儿,父亲派了专列,顾宣清已经回去了。” 顿了顿又说:“两方合作事宜这次并没有谈拢,现在南地与扶桑僵持不下,国内对北地置身事外的态度早已是怨声载道,这件事上顾宣清做不得主,也是有心无力。他日总归战场上相见,这个对手我倒是很欣赏。” 沈蔷薇先是一怔,挣脱开他的怀抱,看着他说:“这乱世之中浮浮沉沉,称王者居多,又有几个能笑到最后?如果将来与北地开战,不就是一方吞并一方?这是你父亲的意思还是你的?偏安一隅难道不可么?” 苏徽意抬眼看她,她穿着身月白旗袍,显得娇小的身姿袅袅婷婷。那一对珍珠耳坠子在发间一荡一荡,更衬得姿容仿若明霜覆雪,此刻微微蹙着眉,脸颊愈发的绯红,虽是浅嗔薄怒,但却生出许多风情万种来。 他不由就笑了笑,说:“瞧你,我不过随口一说而已,现在时局这么乱,谁敢挑起国战?” 二十(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时值夜幕,督军府各处都熄了灯,因着府宅极大,各处又都是安静无声的,愈发显得空旷。韩莞尔带着莲儿往正房的院子去,一路皆是安安静静。说来也怪,自从六姨太被吓到后,府内关于鬼神的邪说也尽数销声匿迹,丫鬟们不再口耳相传,连鬼神也再没有出现过。 两个人一路就到了正房院子,听差去报给方语嫣,张妈很快迎了出来,引了二人去了偏厅。走进去,就见方语嫣坐在厅里的沙发上,脸上连丝笑意都没有。 韩莞尔却是笑了笑,“七少奶奶这是怎么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方语嫣知道她与沈蔷薇的表姐妹关系,因着这一层,看她极不顺眼,就说:“七姨娘来我这里做什么?怕不是进错了地方吧?” 韩莞尔挥了挥手,丫鬟尽数退了出去。她坐到沙发上,说:“怎么会,我是专门来找七少奶奶的。” 方语嫣不耐烦同她客套,她想着苏徽意提及的离婚,心里十分的烦躁,就说:“找我做什么?” “瞧七少奶奶的样子应该是情场失意了吧?我知道你对我有防备心,其实不瞒你说,我与沈蔷薇的关系并不像你知道的那样。”韩莞尔抬眼看向她,“你只知道我自小生活在她们家,与她是表姐妹,实则不然,她是我的亲姐姐。” 方语嫣当即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亲姐姐?” 韩莞尔点点头,“同父异母,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被嬷嬷送到了沈府,自小我就知道沈平生是我父亲,只是他从来没有承认过我。我在沈家寄人篱下,这些年,一直看着沈蔷薇风风光光的做大小姐,而我韩莞尔,却什么也不是。” 她轻笑了一声,“你看看,明明是血脉相连,却差的岂止是一星半点?不瞒你说,我心中对沈家的人,除了恨,再没有其他的感情。” 方语嫣乍一听这一番话,自然是将信将疑,她想着从前听说韩莞尔,确实是以沈家亲戚的身份寄居在沈府,哪里会想到还有这样的事。抬眼看她,见她眉目掩藏着几分凄然,确实不像做戏。 斟酌了半晌,才问:“姨娘与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说白了,这是你们沈家的家务事,告诉我这个外姓人,似乎有些不妥当吧?” 韩莞尔咯咯的笑起来,“这有什么不妥当?难不成还避讳家丑不可外扬么?实话告诉你,如今我嫁到苏家来,有一半的心思是为了报复沈蔷薇。” 她媚眼一扫方语嫣,“我知道你们两个人为了一个七少,已经抢破了头。不如让我来帮帮你?” 方语嫣因着苏徽意要与她离婚的事,早已是六神无主,此刻听她这样说,自然十分动心。却摸不清真假,只得默不作声。 韩莞尔自然知道她防备的心思,就说:“我就是看她沈蔷薇不顺眼,凭什么什么好事都落她一个人身上了?没出嫁之前在家里是个宝,出嫁以后在夫家身边又是个宝!可见全天底下的好事都成了她一个人的,你咽的下这口气?” 方语嫣就哼了一声,“姨娘有什么法子?” “如今七少这样冷着你也不是办法,他又不同于其他的男人,简直就是个柳下惠!这事儿老爷子也清楚,总归我们给你想法子,让你这个七少奶奶的身份安安稳稳的就是。” 她说着就起了身,“这天也晚了,不扰你休息,我也是怕有人乱嚼舌根,才选这个时候过来,现在也该回去了。” 方语嫣闻听有人要为她出谋划策,自然是欣喜若狂,当即亲自送了韩莞尔出去,倒比之前热络许多。 待到了门口,韩莞尔与她话别离开。一路上又是寂静无声,上了游廊后,韩莞尔才问:“喜儿呢?” 莲儿听她的语气都些不高兴,就说:“她在大帅那里。” 韩莞尔冷笑一声,“这个贱东西真会钻空子,我们去会会她。” 莲儿劝道:“太太,这个节骨眼过去……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就是要让她臊一臊,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还想着和我平起平坐!”韩莞尔脸上挂着冷笑,“索性这次被我撞见了,看看老爷子会不会就此给她扶正。” 莲儿见她露出那一股子阴狠气,自是不敢再劝,就搀着她往主宅的院子去,督军府各处都熄了灯,一路行过,都是黑漆漆的。两个瘦弱的女孩子走起路来也是安静无声的,待到了西面,此处皆是空宅,未免显得空荡荡的。 廊下的灯笼微晃,才行上去,却听见不远处传来尖叫声,那声音充满着恐惧,又尖细非常,吓了韩莞尔一跳,当即抓紧了莲儿的手。 那一声太过突兀,以至于两个人缓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韩莞尔明知道宅子里头多的是见不得光的事,此时也没有探究的意愿,直至到了主宅院子,听差见了她过来,自己诧异不已,支支吾吾着。 韩莞尔兀自朝里去,那些听差自然不敢拦着,推门进了厅里,就听见里面传出娇笑的声音。她勾唇冷笑,缓缓朝卧室去。轻轻推开门,就看见苏笙白伏在喜儿身上,那喜儿一见了她,吓得当即“哎哟”了一声。 这样的事情被撞破自然不好意思,她蜷缩在苏笙白怀里,羞怯怯的说:“大帅……” 苏笙白一转头见是韩莞尔,她倚靠在门边,眉目如画,身姿若柳。这样一看,便好似美人图一般。他那一股火气就压了下去,起身披好衣服,见韩莞尔嘟着嘴,一副生了气的样子,他便耐心的去哄,“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了?” 喜儿躲在被子里,见了这一幕,如何肯甘心。只管咬唇捏着被子。那苏笙白自打韩莞尔进了屋,就再没看她一眼,她心中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才要说话,却瞥见韩莞尔狠厉的一双眼,倒吓得她不敢吭声。韩莞尔被苏笙白揽着出了卧室,她便委屈的哭了起来,“大帅这是个什么意思?人家生了病你也不来看,现在我巴巴的过来找你,却看见了这一幕,这算个什么事儿?” 苏笙白见她耍小女孩儿的脾气,就哄着她说:“你瞧瞧你,才刚我不是派了人去问?” 韩莞尔抹着眼泪,“既然你喜欢喜儿姐姐,不如我替二姐姐做个主,请大帅把她收到房里吧。” 苏笙白见她浅嗔薄怒的,就说:“她不过一个解闷的丫头,倒也惹出你这许多话来。” 韩莞尔自然知道见好就收,笑了笑,说:“我现在头疼的紧,这就回去了。” 她这边才起了身,却被苏笙白抱在了怀里,“怎么才来就要走?” 这一幕恰好被喜儿看到,她已经穿戴整齐,对着韩莞尔行了一礼,就一声不吭的走了出去。韩莞尔就咯咯的笑起来,“真是怪我了,要不我替老爷子把她追回来?” 苏笙白哈哈大笑,“只管随她去,不是还有你呢么?” 喜儿怒火攻心的回了二房,原本这个时间二姨太早该睡下了,今日厅里却是灯火通明。她原本想悄么声的回去,却被看门的婆子逮了个正着,只得往厅去,才走进去,就见二姨太正指着丫鬟怒骂,“好你个小浪蹄子,打量着老娘生着病,没法子管住你,就东走西逛的,处处犯贱,真是好不要脸。” 喜儿自然听出着一番指桑骂槐说的是她,只得垂头站在一边,二姨太一扫她,问:“这么晚了,你上哪里去了?” 喜儿支支吾吾着,二姨太就冷哼一声,“既然去献媚,怎么这时候还回来了?丢人现眼的下贱货!” 喜儿咬了咬后槽牙,厅里头一堆的丫鬟婆子看着,她自觉没了脸面,心中自是极为愤怒,却不敢顶撞,只是垂头不吭声。 那二姨太因着生了病,胸口总是发闷,连带着精神气都差了许多,此刻见着喜儿一副狐媚样子,愈发的生气,“你以为你离了我的控制,独个儿去找老爷子,他就会把你当做一回事了?不自量力的东西。” 喜儿见她发了怒,当即就跪在了地上,说:“夫人,这事儿跟喜儿没关系,是大帅他非要找我过去,我也是没法子。” 二姨太冷笑一声,“都现在了,还理不清你那几根花花肠子!你真当自己是个姨太太命?他如果有心想要收了你,早就与我提了,这事儿都这么久儿了,你真当是我不同意么?” 喜儿狠狠咬着唇,二姨太现在半分火气都压不住,瞪了她一眼,才说:“这事儿我先记着,得了空我在收拾你。” 她挥了挥手,“出去吧,”一众的丫鬟当即退了出去,喜儿也慌得起了身,快步走了出去。 二姨太烦闷的揉了揉额角,就见徐妈走了进来,将门仔仔细细的关好,快步走到近前,低声说:“夫人,灵儿那丫头死了。” 二姨太闻言睁开了眼,“做的干净么?” 徐妈就说:“夫人放心,不会被发现的。” 二姨*了一声,“一个贱婢也妄想给我儿子做小,简直是反了!” 她叹了一声,“老二那兔崽子成日里只知道惹桃花债,偏又不肯离婚!我还指望着抱孙子呢!干脆找个机会让程锦瑜消失算了,老爷子眼见着是猪油蒙了心,如果老二再不得势,二房的日子就不过咯。” 二十(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因着春日时节,沈蔷薇近来倒是添了懒惰的毛病,每天都要睡到晌午才醒。今儿难得起了个大早,就往厅里去,才一出去就见刘妈愁眉苦脸的,见了她竟就吓了一跳,说:“小姐,你今天起的真早啊。” 沈蔷薇自然看出了端倪,就问:“嬷嬷,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刘妈当即摇了摇头,“没事儿,这一大早的能有什么事儿。” 沈蔷薇见她支支吾吾的,却也没有细问。就坐在了厅里的沙发上,问:“怎么不见今儿的报纸?” 正巧小竹在一旁擦灰,就说:“还没有送过来呢,待会儿我去问问去。” 沈蔷薇也并非真的想看,不过是无聊打发时间,就说:“不用了。”她乏力的靠在沙发上,说:“最近倒是烦得慌,现在外面天气也好了,待会儿出去逛逛吧。” 小竹就笑起来,“您早就该出去走走逛逛了,听听戏逛逛街,多舒坦!” 待到沈蔷薇收拾妥帖,一行人就出了院子,却见几个听差疾步朝另一边跑去,隐约听见吵嚷声断断续续。沈蔷薇眼见着是出了什么事,她看了一眼,就上了车。刘妈和着小竹随行,直到车子开起来,瞥见方语嫣也走了出来,明明是春天,却仍穿着厚重的斗篷,脸色也是惨白到毫无血色的。 沈蔷薇想着她的处境,忍不住就叹了一声。 外面是春日好时节,虽说寒风褪去,风中仍旧带着些凉意,前一天又刚刚下过雨,所以街上还有些积水。两旁栽了树,只是枝叶皆无,正是枯木逢春时。 汽车缓缓驶向了正街,原本这一条是金陵的繁华地带,此刻却是戒了严。司机就说:“夫人,昨天大学生又组织了游行,还出了人命,七少紧急加派了卫兵,金陵估计很长一段时间不会热闹了。” 沈蔷薇哪里会想到事态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想着苏徽意最近连日的忙碌,心中自是十分焦虑。那一颗想要逛逛的心就淡了许多,直到了洋行,她依旧魂不守舍的。 刘妈连着唤了她好几声,她才下了车。原本不过随意逛逛,那经理见她身份不一般,自然是极力招待,各种时髦新品都拿出来推销一遍,沈蔷薇随意选了件素净的去了更衣室。 才刚脱下衣服,就听见隔间传来说话声,“才刚看见那位可是七少的二夫人,你瞧她长得瘦瘦弱弱的,七少瞧上她什么了?哪里能跟红玉姐姐比啊?”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告诉你,但凡是少爷,都喜欢她那种清汤寡水的样子。哪里像红玉姐姐?太过妖艳!依着我看,七少对她也不过就是三分钟热度。” “我看未必,七少是个多严谨的人啊,现在两个人的事都见了报,可见红玉姐姐在他心中不一般。” “行了,就别说这些了,总归怎样都轮不到咱们,还是别操心了。” 沈蔷薇早已怔在了原地,缓了半晌才走了出去。等在外面的刘妈见她神色怪异,连衣服也没有换,就问:“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沈蔷薇回过神来,说:“没什么,我就是有点儿累了,今天就选到这吧。” 直到上了车,沈蔷薇才吩咐,“去城西的茶馆吧,我也好久没有听评弹了。” 刘妈和小竹闻言纷纷变了脸,面面相觑着。最后还是刘妈开了口,“小姐,评弹曲儿有什么好听的,不如咱们去听戏吧?” 小竹忙就附和着,“是啊姨奶奶,听戏多热闹啊。” 沈蔷薇想着那两个女子的对话,已然明白这些事只有她自己不知情,心中烦闷,就说:“听评弹也热闹啊,你们不知道么?那位红玉小姐可是金陵的红人。” 刘妈见她生了气,就瘪了嘴不敢出声。因着离得并不远,汽车不过拐了两条街,就到了城西的雅园茶社。门口依旧停着成排的汽车,小贩们叫卖着各式各样的小吃。 一路走进去,伙计见沈蔷薇通身的气派,直接引了人往二楼包厢去,见她脸生,就说:“这位夫人您算是来对了,我们楼里的红玉姑娘那评弹曲子唱的极佳,咱们金陵好些权贵都来我们楼里听曲子呢!” 沈蔷薇就说:“听说七少也喜欢过来听曲子?” 那伙计得意的笑了笑,“可不是么?七少也时常过来!” 进了包间,沈蔷薇就一言不发的坐在了椅子上,但见台上,阮红玉正抱着琵琶吟唱,她原本生的不错,再精心的装扮过后,更是姿容绝佳的美人。声音也是游鱼出听一般,让人看着便心生向往。 沈蔷薇想着与这人初时的时候,她惯会笼络,几句话便使得她掏心掏肺,可反过来细想,却不知道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苏子虞说过她不是个好人,甚至特别嘱咐了要小心她……难不成她是刻意接近她?亦或是刻意接近苏徽意?她越想越觉得不安,就说:“刘妈,你也别瞒着我了,报纸上都写什么了?” 刘妈支支吾吾着,“都是一些不入流的话,小姐就别问了。” 沈蔷薇若有所思的说:“我倒是没想到,一个农妇凭着一副好嗓子,竟然能走到今天。” 刘妈呸了一口,“不过是会些下作的手段罢了。” 那阮红玉一曲终毕,抱着琵琶下了台。沈蔷薇早已坐不住,就准备起了身离开,恰巧听到隔壁包间的客人吵吵嚷嚷的喊伙计,“伙计,这怎么才唱了一曲就走了?快去叫上来再唱一曲。” 伙计就客气的说:“我们楼里的红玉姑娘每天就唱一曲儿,这个时间她赶着去见七少,没空,您要想听,明儿个再来。” 沈蔷薇一听,掀了帘子就走了出去。刘妈和小竹紧随其后,直至上了车,沈蔷薇的面色依旧很难看,原本她也不是这样的性子,只是近来与苏徽意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使得她有些患得患失。 又时不时的想要吃醋,之前一个程锦瑜郁结在心中已是十分难受,如今又多了一个阮红玉,她自然心中愤懑,只是她一向心高气傲,不愿意去理会,就吩咐司机,“回去吧。” 这一路自然无心看风景,窗外春暖花开的景致,倒好似都变成了灰色。汽车风驰电掣的回了督军府,行到正房院子,就见方语嫣站在门口,笑的一脸得意。 沈蔷薇一见了她,明知道她不怀好意,却还是恭恭敬敬的唤了声,“少奶奶。” 方语嫣一改态度,热络的搀着她的胳膊,说:“姐姐这是跑哪儿散心去了?我估摸着七少和那个什么红啊玉啊的事,你见了指不定怎么难过,就想跟你说会儿话。” 沈蔷薇跟着她进了厅里,才说:“七少奶奶太客气了。” 方语嫣见她脸色难看,心中却是豁然开朗,就忍不住笑起来,“沈蔷薇,怎么着?不过才一张小小的报纸,就能把你气到这种程度,要是咱们两个对换一下,你岂不是要疯?” 沈蔷薇听她挖苦自己,想着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就说:“七少奶奶说的是。” “得了,少在这跟我装可怜,我原本以为七少待你多好,没想到你也有今天。我的苦你现在不过才领受了万分之一,我真恨不得七少把那个女人娶进来,让她分分你的宠爱,我心中也就舒坦了。” 方语嫣说着就咯咯的笑起来,“你说,七少会不会娶她?” 沈蔷薇哪里有心思听这些,就说:“七少奶奶,我知道我们之间的矛盾化解不了,我也知道我没资格和你成为朋友,一切都因为我们同是七少娶进门的女人,你的处境都源于我,这我知道。” 顿了顿,“可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你们的婚姻其实在一开始基础就不牢固,你母家的得失荣辱与苏家是一体的,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苏家失势,七少不再是那个千呼万唤的人,你还会喜欢他么?还会像现在这样么? ” 这原本只是沈蔷薇气急脱口而出的话,只是话一出,不光方语嫣,她自己也是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方语嫣似乎被这个问题问住,站在原地想了半天,才若有所思的转身离开。 沈蔷薇坐在沙发上,因为天气转好,厅里的门敞开着。院子里新种了几棵桃树,枝干光秃秃的,仔细去看,已经生出嫩叶。 此刻心中起起伏伏,想着如今这件事见了报,装作不知道实在有些牵强,可又不知道怎样面对。正烦心着,却见刘妈风风火火的走了进来,说:“小姐,咱们府里又死了一个丫鬟!才刚咱们出去的时候,府里的听差正捞人呢!是二公子院子里头的丫鬟,说是失足落了井……” 沈蔷薇哪里肯相信这些说辞,就说:“只怕又是一个死的不明不白的冤魂吧!” 刘妈当即说:“就是呢!这事儿恰好让表小姐……不对,被七太太知道了,直说要查清楚呢!现在府里的人都在正厅。” 沈蔷薇就问:“大帅也去了?” “没有!不过瞧七太太的架势像是要找大帅过去。”刘妈兴冲冲的说。 沈蔷薇想着这其中的弯弯绕,阖府上下恐怕又要闹得不成样子,她叹了叹,“随她们去闹吧。” 二十(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正厅的院子外围了整排的听差严防死守,方圆几里鸦雀无声。院子里却是另一番景象,被捞出的尸体拿着白布盖着,放在了一旁。因着几个姨太太忌讳,不准将尸首放在院子里,可架不住韩莞尔权威大,硬是要听差把尸体抬进来。 二姨太明知道她是有意找自己的茬,就拿帕子掩着口鼻,淡淡问:“这是怎么着?不就是死了个丫鬟,七妹妹命人把她抬到正厅的院子来,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啊!” 韩莞尔见她气色极差,连身形都瘦弱了几分,明知道她疾病缠身受不得气。却还是说:“二姐姐这话说错了,她虽然是个丫鬟,我却见不得人死的不明不白,今儿就是替她讨个说法。” 原本这事府里的人都没有通知,韩莞尔只命丫鬟请来了三姨太和五姨太,因着这两位平日里受了不少二房的气,借着这个机会,自然是憋着怨气看戏,直等着寻个机会报仇。此刻见韩莞尔与二姨太对峙,两个人便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那二姨太见了,不由得怒火攻心,她近日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此刻吹风吹的久了,只觉得头痛欲裂,就说:“七妹妹什么时候做起警察的工作了?如你这么说,每日里死于意外的人多了去了,难不成都有说法可讲么?” 韩莞尔唤人搬来了椅子,她坐下去,才说:“府里的腌臜事儿原本我也不愿意管,只是昨儿晚上我路过西边的院子,捡到了一个帕子,当时我看着挺眼熟的,现在想想,像是二姐姐房里的。” 她说着就对着莲儿使了个眼色,莲儿就自袖子里抽出一个帕子来,上头绣着几株梅花,看着极为素净。她接过去晃了晃,问:“不知道二姐姐看着可眼熟么?” 二姨太如何不认得那帕子,心中怪下人做事不当心,面上却是一丝不漏,“捡了个帕子能说明什么?下人哪一日不丢东西?” 韩莞尔知道拿不住她的把柄,就说:“一个帕子是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但我昨天恰巧听见了动静,二姐姐想不想知道,我都听到了什么?” 三姨太就接茬道:“怎么着?难不成人不是失足落井?这里头还有什么猫腻不成?” 五姨太闻言也跟着附和起来。 二姨*安静静的听着,明知道这些个人打算痛踩落水狗,却是不动声色的说:“七妹妹就别兜圈子了,看见什么了只管说就是,我为这个小丫鬟做主。” 她虽然说的一派淡然,心中却是止不住的在打鼓。韩莞尔笑了笑,“咱们府里已经有一个疯子了,我还真怕自己说的话没人相信,如果被当成是疯子关我个暗无天日怎么办?” 她顿了顿,“这事儿我已经派人告诉老爷子了,他自然会处理。其实啊,死个丫鬟也不至于让我这么一通折腾,二姐姐还不知道吧,这小丫鬟怀孕了,哎,也不知道是谁的孩子,真是可怜。” 二姨太一下子就自椅子上站了起来,惊声质问:“你说什么?” 韩莞尔面无表情的重复一遍,“我说她怀孕了,听孙医生说,最少有三个月了。” 二姨太只觉得胸口一热,一口血就涌了出来,慌得众人连声惊问:“二太太,你怎么了二太太?”她眼见着几个姨太太掩着口鼻嫌恶的走开,眼前一黑,跌坐在了椅子上。 一群丫鬟婆子慌得将她扶到厅里去,吵吵嚷嚷着说要请医生,她靠坐在沙发上,只觉得天旋地转。紧紧抓住了徐妈的手,厉声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妈做为罪魁祸首,自然也是云里雾里,明知道这事儿是大事,当即跪在了地上,“夫人,我不知道啊,夫人。” 二姨太哪里有精神审问她,只是失了力一般垂下手,“那程锦瑜是个生不了孩子的主!这些年老二同她闹气,到现在都不肯要孩子,好容易得了一个,怎么就……真是作孽哟,我真是作孽哟。” 她才说完这一句,就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 因着二姨太突然生了病,各个房的晚饭由管事的妈妈张罗。沈蔷薇因着心事重重,一口饭也没有吃就回了卧室休息。她近来越发的慵懒,总也提不起精神,这会儿躺在床上,倒觉得困意袭上来,才刚睡过去,却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很快有人环抱住了她。 她在睡梦中本能的拨开,却听旁边半晌没有动静,睁开眼去看,就见苏徽意正看着她,一双深邃的眸子幽幽闪着光。 她一时竟就生起气来,便转过身背对着他躺下。听他轻声说:“报纸的事儿生气了?” 沈蔷薇只当做没有听见,他继续说:“如果我说这是阮红玉故意离间我们的,你相信么?” “这当然是她故意离间我们的!只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还不是因为七少太有魅力,处处留情!让她起了心思。”沈蔷薇起了身气愤的说。 苏徽意听了这一句,却是轻轻笑起来,打趣她说:“你吃醋的样子真是好看,再说两句我听听。” 沈蔷薇冷哼一声,“七少真是厉害,连哄女人的那一套都学会了!” “我哪里是哄你,你吃醋的样子真的非常好看,我从没见过你这个样子。”苏徽意坐到她对面,唇角勾着笑意,“一个阮红玉就让你醋成这个样子,那怎么我娶方语嫣的时候,你跟没事人儿似的?难不成吃醋也分人么?” 顿了顿,“赶明儿我跟一个你喜欢的人上了报纸,你是不是就不吃醋了?” 沈蔷薇瞪圆了眼睛,“你!”她才说了这一句,他已经霸道的吻了上来,不给她一丝呼吸的空间,狂热的掠夺着她唇齿间的气息。 她心中又是气又是急,干脆用手捶了捶他的胸口,他却唔了一声,躺到了床上,一副很疼的样子。沈蔷薇想着他胸口有旧日的伤痕,忙就问:“哪里疼啊?” 却被他一把拉到了胸前,看着他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不觉就红了眼眶,“你这个骗子。我不理你了。” 苏徽意把她的额头压向自己的,两人鼻头相触,他轻声说:“不理我那你打算理谁?我可是会吃醋的。” 沈蔷薇听着他哄小孩子的口吻,忍不住笑了一声,“谁管你吃不吃醋。” “你不管么?那我挠你的痒。”苏徽意说着,就伸手去抓她的腰,吓得她在他身上不安分的动了动,连连求饶说:“好了好了,我管还不成么?” 苏徽意这才放开她,轻声问:“现在还生气么?” 沈蔷薇哼了一声不说话,苏徽意含笑看着她,循循善诱的说:“你想啊,如果你生了气,不就正中了那个阮红玉的下怀?只怕你越生气她越开心,所以你千万不能生气。” 沈蔷薇就是忍不住对着他生气,于是又哼了一声。苏徽意抚了抚她的面颊,继续哄她,“那个阮红玉真是聪明,她这一招不算多高明,却偏偏利用了女人爱吃醋的弱点,你要是生了气,那不就是让她得逞了?” 顿了顿,“好夫人,别生气了。” 沈蔷薇听着他柔声软语的劝自己,气自然消了大半,却忍不住装出生气的样子来,让他哄着自己。就说:“我就是爱生气,赶明儿你把她娶进来好了。我知道你们男人都喜欢她那种长相的女孩子,不像我,长得清汤寡水的,又那么弱不禁风!一点儿也不好看。” 苏徽意见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委屈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蹭了蹭她的鼻头,“真是个小孩子,这么跟你说吧,女人在我眼里只分两种,第一种就是你,而第二种……” 沈蔷薇好奇的问:“第二种什么?” 苏徽意笑的神秘,“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沈蔷薇想着那一句,“闺房之乐”忍不住就红了脸,却还是依言亲了他的脸颊一下。苏徽意摇了摇头,“一点儿诚意都没有。” 沈蔷薇哼了一声,横下心去亲他的嘴唇,却被他按住后脑,加深了这个吻,他的气息狂热的喷洒在脸颊,让她的气息也变得滚烫起来,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抬眼看着她秀美的脸,喘息着说:“第二种就是除了你之外的其他女人,她们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只有你不一样。” 沈蔷薇还不及反应,他热烈的吻已经倾覆下来。 手掌一寸一寸抚摸着她的肌肤,和着细密的吻一路延伸到胸口,沈蔷薇紧紧拥抱着他,感受他身上淡淡的馨香,愈加的沉醉下去。 窗外的夜色已经极深,窗棂上透出些许朦胧光晕。恍惚去看,仿若水一般轻柔的流泻而下,水红的帐子轻轻晃动着,那纱又轻又柔,将两个相拥的人包裹在里面。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声连绵不绝着,发出沙沙的轻音。苏徽意满足的拥着她睡过去,她倚靠在他怀里,静静看着帐子顶绣着的麒麟送子图,好似丝线密密匝匝的覆上来,让她的心不觉漏了一拍。 她想着近日自己种种的异常,莫不是怀孕了?雨声越来越大,拍的窗子直响,他在睡梦中搂紧了她的腰,这夜,就变得让人无限依恋。 二十(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因着二姨太原本疾病缠身,这一次受了打击,却是彻底病倒了。大帅接连请了西医过来,都说是心中郁结,需要好好静养。 大帅便将府中的事宜全权交给了韩莞尔,她如今身份不一般,俨然一副当家主母的派头。又不耐烦学习二姨太那一套费力不讨好的手段,索性将府里杂事推给了各房的管事老妈子,除却大事以外,一律不理会。 才刚吃过早饭,莲儿就来报,“七太太,喜儿过来了。” 韩莞尔原本坐在沙发上喝茶,闻言就恩了一声。但见喜儿穿着身苹果绿的旗袍,连头发都烫成了时下流行的样式,脸上淡淡化着妆,却难掩身上那种土气的样子。 她行了一礼,说:“谢谢七太太抬举我,喜儿这一辈子都不会忘了您的大恩大德。” 韩莞尔幽幽扫了她一眼,说:“你是个聪明的丫头,我自然要抬举你,只是现在你家主子还病着,也不宜给你大操大办,你只管先搬去新的院子,其余的事情就往后延延吧。” 那喜儿熬到今天何其的不容易,闻听了韩莞尔这几句,自然不敢抱怨,就说:“七太太肯给我个位置,已经是厚待我了,喜儿不敢有其他的心思。” 韩莞尔早就见惯了这种做小伏低的做派,笑着说:“你有今天凭的是你自己的本事,有些其他的心思也无可厚非,都是老爷子的人,也不好厚此薄彼,往后你想做什么都随你,只是你要给我记着,千万不得触了线。明白么?” 喜儿连连点头应着,韩莞尔又照例赏了些珠宝首饰给她,她自然是千恩万谢。两个人说过几句,喜儿便告辞往苏笙白那里去了。 韩莞尔问:“六姨太那边的药喂了么?” 莲儿知道这才是她的心病,就说:“丫鬟们强行喂过了,只是她吃过就吐……孩子到现在还安然无恙。” 韩莞尔瞪了她一眼,“废物!她吐你们就不会再喂么?现在都什么时候了?等着她把孩子生出来么?” 莲儿当即吓得不敢说话,韩莞尔见她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就推了她一把,怒道:“没用的东西!” 她说着就起了身直奔六姨太的院子去,她又不好太过明目张胆,只得沉住气装出闲逛的样子来。自从六姨太与二姨太接连失了势,督军府里面的人都见识了她的厉害,因此一路走过去,丫鬟婆子们都不敢看她。 直到了六姨太的院子,就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紧接着就是嘶吼声,“你们这群杀千刀的小浪蹄子,打量着我如今失了势,一个两个的欺负到我头上来,我告诉你们,我不怕!有什么招只管来。” “干什么?我肚子里头可还怀着老爷子的孩子,你们谁敢动我的肚子!就不会怕老爷子要了你们的命么?” 韩莞尔当即冷笑了一声,正要朝里走,就听莲儿劝道:“七太太,您还是别进去了,现在六姨太正发着疯,别在伤到你。” 韩莞尔如何会怕,径自往里去。就见一堆丫鬟正拿着绳子捆住了六姨太,那六姨太早已被折磨的形销骨立,不成样子。她一见了韩莞尔,就狠狠地瞪着眼睛,只是长时间消耗体力,让她此刻急喘不已,竟就说不出一个字。 韩莞尔瞥见她的肚子,忍不住就咬了咬牙,说:“六姐姐,你该不会还做着美梦,等着老爷子来接你吧?” 六姨太听她这一句冷嘲热讽,明知道她今天过来是看自己笑话的,索性也不怕难堪,就说:“我知道是你这个小贱人和着老二阻挠老爷子来看我!你等着吧,老爷子不会不管我的,我肚子里怀着的可是他的老来子。” 韩莞尔禁不住嘲讽的笑起来,“我说六姐姐,你的脸皮还真是厚,这孩子是不是老爷子的,你心中不清楚么?何必在这里叫嚣,怪丢人的。” 六姨太当即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明人不说暗话,我就实话告诉你,我知道你的秘密!现在为了你们的体面,我不想把这件事告诉老爷子。只要你安安分分的吃药,孩子没了以后我会送你离开这里。” 韩莞尔拿出帕子掩住口鼻,继续说:“我会给你一笔钱,让你下半辈子不愁吃喝。你也知道老爷子是什么人,现在这事儿瞒着不告诉他,等你孩子掉了,他对你还会有一丝怜惜,如果你喜欢折腾,那就是死路一条。” 六姨太自然熟悉苏笙白的为人,当即打了个寒噤。抬眼去看韩莞尔,就见她笑意盈盈的看着自己,竟就是人畜无害。怪道人说笑面虎,只怕眼前的人比起二姨太,丝毫都不逊色。 她少不得猜忌起她的用意来,就问:“我一个失了势的姨太太,好不好都与您七太太无关,你又何必理我这桩子事儿?又要帮我脱身,又要安排我的后半生,我可不信你没有目的。” 韩莞尔冷笑一声,“如你所言,你一个没什么用的姨太太,我大可不管你,由着你自生自灭,可眼下你喝的都是什么药?实话告诉你,我就是喜欢跟老二对着干,她有什么手段,你比我清楚,我看不惯她作践你。” 六姨太半信半疑的看着她,忽而捂着肚子摇了摇头,“不,我不能相信你!这个孩子谁也别想动,我要把他生下来!这个孩子就是老爷子的孩子!你们谁也别想动。” 韩莞尔没想到一个戏子会如此痴情,这让她不由的怒气攻心,就说:“我以为你会乖乖配合我,没想到你还挺拗的!现在三公子远在千里之外,没有人能保的了你!我劝你还是放聪明些,何必弄得一尸两命。” 六姨太闻言当即啊了一声,“你离我的孩子远一点!大帅呢!我要见大帅!” 韩莞尔怜悯的看着她,摇了摇头,“你以为他是什么情种?为着这样一个人守着他的孩子,真是太过愚蠢!” 六姨太忽而笑了笑,“那么七太太呢?起初我以为你是个跟我一样的骄恣性子,现在看来,只怕也是痴心错付了吧?” 韩莞尔被她戳中痛处,却是不动声色的笑了笑,“是又怎么样?总之你现在在我的手里,任凭我如何处置,还是先想想自己的处境吧!” “我谢谢七太太的好意,如今所有的事情我都想明白了,老爷子不会来见我,三公子也不会来见我,我也知道这个孩子我生不下来,但是,我就是喜欢这么耗着,让最见不得我们母子的人干着急。” 六姨太转了眸子看着韩莞尔,“就算三公子待我无情,我就不信我肚子里的孩子他不顾念,索性咱们就赌一赌,看看如果三公子知道你动他的孩子,会不会兴师问罪!” 这一句话无疑正中了韩莞尔的心事,她怔了怔,才面色如常的笑笑,“他知道了又怎么样?不是我也是别人,你肚子里怀的孽种注定见不得光!” 临到了晚上,二房的徐妈就熬了药端进去,二姨太病后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喝了一口药后,问:“韩莞尔那小丫头往老六那儿去了?” 徐妈就说:“是呢,还是太年轻了,一点儿沉不住气。” 二姨太一口一口喝着药,“随她们去闹吧,我倒是乐得由她动这个手,这些年做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儿,也算是明白什么是报应了!” 顿了顿,“从前只觉得信佛能安心,殊不知作孽太深,终是害人害己啊。” 她胸口发闷,才喝了几口就将药碗递出去,“喜儿那丫头呢?” 徐妈正因为喜儿的所作所为气愤,闻言就说:“那丫头被七太太抬举成了大帅房里的人,那七太太许诺过段日子升她做八姨太呢!” 二姨太冷哼一声,“这个下贱的小浪蹄子,等我腾出功夫来,看我怎么收拾她!” 她看了徐妈一眼,问:“正房院子里没什么动静?” “七少奶奶这两天很是消停,她那丫鬟总是往七太太的院子跑,不知道两人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 二姨太琢磨了半晌,就笑了笑,“我倒是忘了韩莞尔与沈蔷薇有些纠葛,我估计她是想拉拢方语嫣对付沈蔷薇!这次就让她们鹬蚌相争,我这个渔翁看准时机,来个一网打尽。” 两人正说着,丫鬟在门口通报说二少奶奶来了。二姨太病的这几天,皆是由程锦瑜精心照料,虽说二姨太不待见她,但到底是自己的儿媳妇,又是端茶倒水嘘寒问暖的,却是让人讨厌不起来。 程锦瑜进了卧室,就唤了声母亲。见药碗中的药没有喝完,就劝道:“母亲,给您看病的可是咱们南地有名的中医,他开的药都是见效非常快的,您只要按时按量的服用,身体很快就会好的。” 二姨太就叹了一声,“我现在是老了,不中用了。多喝一口少喝一口不过是在混日子。” 程锦瑜忙说:“母亲,医生不是说了让您保持心情愉快?这些个话以后还是不要说了,更不要想。现在青阳在大营里面,我又是个多病缠身的废人……只求母亲挂念,赶快康复吧。” 二姨太一听她提起苏青阳,又勾出一大堆的烦心事来,一会儿想着怕他在大营里吃苦,一会儿又想着那个没出世的孙子,心中又郁结起来。 抬眼去看程锦瑜,见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又想着她是个不孕的主儿,不由就叹了一声,“我真是作孽哟!” 二十一(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因着府里接连的乱事不断,苏笙白早已对各院子下了严令,不得再闹什么是非。前方与扶桑的战事仍旧在焦灼着,不过短短半个月,已经连着失了三个布防点,扶桑与平家军联手后,南地一直在打败仗,如今换了苏子虞过去,更是惨败。 苏笙白大怒,连着拍了好几份电报去前线。要求苏子虞停掉一切作战计划,马上回金陵。另指派了苏徽意为总指挥,即刻前往前线战区。 苏徽意一早就从军部回了督军府,最近几日沈蔷薇总是疲乏,临到了早上九点多仍旧在睡着,苏徽意推了卧室的门进去,就见她睡眼惺忪的起了身,问:“怎么这个时间回来了?” 苏徽意坐到了床边,抚了抚她的鬓发,“老三在前线接连吃了败仗,父亲让我即刻去前线。” 沈蔷薇明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她近来又添了胡思乱想的毛病,只觉得心中极是不安,想要开口相留,却明白自己嫁的原本就是这样一个肩负重任的人,不得不劝自己晓以大义。 她说:“与扶桑的战事打了这么久也没有个胜负,这一次你往前线去,一定要多加小心,要平安的回来。” 她神秘的笑起来,“等你回来,我有一件好事要告诉你。” 苏徽意正待要说话,这一边林宁已经敲了门,“七少,都准备好了。” 苏徽意起了身,殷殷嘱咐,“你一个人在府里一定要小心,有什么事儿就拍电报给我。” 他看了她一眼,就转身朝外走。沈蔷薇忙就起了身下床,离别在即,她也不好表现的太过不舍,看着他渐行渐远,忽而叫住了他。还想要再说什么,看着他的背影,一切言语都哽在喉头。 他回过头来,依旧是走马章台的贵公子模样,那眉目如画,一双星辰似的眼睛幽深如同无边的暗夜。他浅浅勾起唇角,“等着我回来。” 她只怕自己马上就会哭出来,垂眼点了点头。眼中酸酸涩涩,连带着心口都满满当当的。抬眼去看,他已经迈步走了出去,汽车已经等在了外面,发动机的声音轰鸣着,听在她的耳朵里,就成了煎熬。 她疾步走出去,初春的日光和煦的照下来,院子里的风轻飘飘的,温暖的穿过身体,明明是明媚的艳阳天,这一刻却好似阴云渐起,直欲下起倾盆大雨。 她站在院子里,感受着重要的东西被抽离于心,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怅然若失,直觉里有很强烈的不安全感,直至车子开起来,那团尾气氤氲似的在眼前飘着,她缓过神来,原来是苏徽意已经走远了。 她一动也没有动,刘妈走过来为她披了件外衣,叹息着说:“小姐,你为什么不把怀孕的事儿告诉姑爷,如果他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沈蔷薇抬眼看着日光,淡淡说:“我看得出他为了前线的事非常忧心,如果这个时候告诉他,我怕他会分心……还是等他凯旋,我再告诉他吧。” 回头的时候见方语嫣面无表情的站在偏厅的门口,双眼红肿着,像是刚刚哭过。沈蔷薇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只觉得天长夜长,这余下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呢? 从前总觉得旧式的女子总是将一颗心拴在夫君身上,夫君就是她们的天,离开了夫君,日子便过不下去,实在是矫情至极。可转眼看看自己和方语嫣,才发现原来她们新式的女子也是这样过的。 进屋后,沈蔷薇问刘妈,“六姨娘那里怎么样?” 刘妈皱了皱眉,“从前她那样欺负过小姐,小姐都忘了么?现在管她是死是活呢!” 沈蔷薇说:“嬷嬷别说这些气话了,我也不是看着她,只是可怜她肚子里的孩子!你说都这么久了,大帅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再怎么样她肚子里还怀着他的老来子呢,怎么能说不管就不管呢!” 刘妈噘着嘴不接茬,沈蔷薇联想前后的事情,总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她想着那一次韩莞尔进门,无意中见到苏子虞和六姨太会面,那时候只觉得蹊跷,如今一想,六姨太大着肚子去见他,并不是那么简单……一个可怕的念头自脑中闪过,她当即瞪大了眼睛。 吩咐刘妈说:“收拾一下,咱们去见六姨娘。”刘妈只当她又要去送药,也不好劝她,就应了一声出去准备。 沈蔷薇兀自回屋洗漱,又换过衣服,就带着刘妈和小竹往六姨太的院子去。这一路自是魂不守舍的,一面想着这其中的纠葛,一面又想着要怎样帮助六姨太。 她如今做了母亲,更是不忍心六姨太和着肚子里的孩子受苦。待到了六姨太的院子,见丫鬟们依然防贼似的守在一旁,只是六姨太不同以往,她的身形已经极度消瘦,这样一对比,肚子就愈发显得突兀,每日的挣扎消耗了她的体力和精神,她很是倦怠,以至于在看到沈蔷薇的时候,目光都是呆滞的。 沈蔷薇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反应迟钝的恩了一声。沈蔷薇见她死死的护着肚子,就伸出手去。却被她本能的拂开,“别碰我的孩子!” 沈蔷薇碍着周围都是丫鬟,就说:“姨娘,我带了些安胎药给你。还有一些点心,你有什么想吃的么?都告诉我,我明天带给你。” 六姨太抬眼看着她,那目光幽幽的,似乎在判断眼前这个人是不是虚情假意。沈蔷薇就握住她的手,说:“姨娘,吃点儿东西吧。” 几个看守的丫鬟见不得沈蔷薇这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纷纷露出了嫌恶的嘴脸。眼见着她拿了糕点一口一口的喂六姨太,并不疑心她。殊不知沈蔷薇就趁着这会儿的功夫递了张纸条给她。 又借着拿药的空当,挡住了几个丫鬟的视线,六姨太当即就展开纸条看了一眼,随即面无表情的吃了两口点心。又待了片刻,沈蔷薇才告辞离开,出去的时候恰巧碰到了韩莞尔,少不得要打声招呼,“七姨娘。” 韩莞尔咯咯的笑起来,“亏得你叫的出来。” 沈蔷薇想着近日她做过的那些事,感叹于一个人竟然可以变这么多。或许从她决定嫁给苏笙白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变了。只是隔了这么久,她也无心去劝,总归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已经倦于去劝她。 韩莞尔见她沉着脸不说话,就哼了一声,“你倒是好清闲,每天都过来这里送吃的,敢情你母亲那点儿悲天悯人的性子全让你继承下来了,什么好事儿都争着抢着去做,你还真当自己是观世音菩萨转世呢!” 沈蔷薇不耐烦听她冷嘲热讽,就快步朝院子外走,韩莞尔却叫住了她,“我劝你一句,不该管的闲事就不要管,可别拿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沈蔷薇听她话中的意思,愈发觉得蹊跷。转身去看,就见她已经迈步进了厅里。她想着六姨太的事韩莞尔必然也参与其中,心中的滋味更是复杂难辨。 待回了正房院子,就小声嘱咐刘妈,“这事儿由我来做实在不把握,不过苏子虞应该也快回来了,无论怎么样,先把孩子保住再说吧。” 到了晚间,程锦瑜就端着食盒子往二房的院子去,这几日二姨太病着,一应的中药全部都由她来熬,她原本就是个病秧子,禁不住疲劳,才走了几步,就坐到了游廊上。 丫鬟小青忙劝她,“少奶奶,还是别在这儿歇着了,怪冷的,可别再着了凉。” 程锦瑜一向是个好脾气,闻言就起了身,却听见不远处传来嘶吼声,她不禁怔住,忙就朝声音的方向走去。 小青赶忙拉住了她,“少奶奶,还是别去理了,这里头的事儿有些夹带不清,您最好还是别掺和了。” 程锦瑜何等的聪明,她看了小青一眼,还是朝着声音的方向去,直到了六姨太的院子外,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着,她轻手轻脚的走过去藏在院门外,就见一大堆的丫鬟正拿着绳子捆着六姨太,那六姨太状若癫狂,奋力挣扎着,呼喊着,一声声极是绝望。 程锦瑜一向深居简出,哪里会想到府里的人为了达到目的竟然这样丧心病狂,她看着六姨太拼命护着肚子,不由就掩住了口,快步走开了。 小青正在另一边的游廊等她,见了她就说:“少奶奶,这些个事看完就忘了吧。” 程锦瑜见一个丫鬟都能如此漠视,可见二房的人都很清楚这件事。她想着二姨太,她那样精于算计的一个人,一定对事态很是了解。 不知走了多久,她才说:“我累得慌,这药就由你送过去吧!” 小青诧异的看了她一眼,见她用手抚着额,确实是一副倦怠的样子,就说:“那我先送您回去休息吧!” 程锦瑜摇了摇头,“你快去吧,这药就快凉了,我一个人回去就是了。” 小青迟疑的说:“可是您的身体……” “没事的,这里离的也不远,我自己回去可以的。”程锦瑜说着,就推了小青一把,“快去吧。” 她转过身时,心中已经拿定了主意,在夜灯里确认了下方向,就拢了拢衣服,往正房院子去了。 二十一(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因着苏徽意去了前线,沈蔷薇自是无心睡眠,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闷闷的翻着书,厅里寂静无声的,才翻了几页,就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刘妈的声音响在外面,“小姐,二少奶奶来了。” 沈蔷薇不免诧异,才起了身,刘妈已经引了程锦瑜进来。她看过去,就见程锦瑜穿着苹果绿的旗袍,素着一张脸,却是难掩美貌,走起路来依旧是柔柔不胜娇羞的模样。 沈蔷薇笑着说:“二嫂,都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丫鬟呢?” 程锦瑜客气的说:“我这两天胸口发闷,就出来逛逛,正好到了这里,就进来看看你。” 沈蔷薇见她神态怪异,与平日的样子大相径庭,想着她这么晚过来,势必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说。就挥了挥手,“你们都出去吧。” 直到刘妈带着丫鬟走了出去,沈蔷薇才问:“二嫂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程锦瑜也不打算隐瞒,就将适才看到六姨太的事情全都说了,“虽然六姨太平日里娇纵跋扈,可说实话,我是真怜惜她肚子里的孩子。” 沈蔷薇想着她身为二姨太的儿媳妇,对着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只是不知真假,可想着这些年她因为不怀孕,倒是惹的二姨太很是生气。 程锦瑜见她不说话,就说:“我是个再怀不了孕的人,总也见不得人母子分离,那可是条人命啊!” 她心中难受,忍不住就垂了泪,“我知道这事儿如果没有父亲的默许,这些个人也不敢把事做的这么绝……连我的丫鬟都知道这里头有些夹带不清的事儿,和着就我这个少奶奶什么都不知道,求父亲是不可能了,母亲又一向听父亲的话,所以我思来想去,恐怕也就只有蔷薇你,是个善心人。” 沈蔷薇不妨她说出这一番话来,想着她从前的种种做为,言语中又透着无奈,这些年的苦楚自不必说,想了想才说:“二嫂,六姨太的事情我也清楚,只是我人微言轻,许多事情真的是有心无力。” 程锦瑜就叹了一声,“是啊,我们这些个人再见不得孤儿寡母的受欺负,说白了也是自身难保。我也是一时看到了心里难受,与你发发牢骚。” 沈蔷薇见她这样的冰雪聪明,就点点头,“我明白。” 其后的几天,府内皆是风平浪静的,虽说沈蔷薇日日都过去看六姨太,心中却是越来越没底,那苏子虞又不知因何故还没有回来,日子一天天拖下去,六姨太早已变得骨瘦如柴,成日里头不梳脸不洗,只是护着肚子,不准丫鬟婆子靠近她。 这样硬撑并不是什么好法子,沈蔷薇少不得要想些计策,只是自己实在是有心无力。这次苏徽意去前线,仍旧将卫戍队伍留在了府内,范子承每日都会向沈蔷薇报告一些前线的战事。 沈蔷薇因着忧心他的安全,近日胃口倒是极差,一连嚷着要吃酸的,只是吃过几口就会作呕。她怀孕的事除却刘妈外,便只有小竹知道,她又特意嘱咐过不准将这事告诉外人。张妈成日里跑过来送饭,见着沈蔷薇的样子,就特意留了个心。 临到了晚饭时间,张妈来偏房送饭,见沈蔷薇一脸的憔悴,就说:“姨奶奶可有什么想吃的么?” 沈蔷薇明知道她是要套自己的话,就摇了摇头,“这几天我着了凉,什么东西都吃不下。” 张妈就问:“我瞧着姨奶奶气色不好,可有叫医生过来瞧过了?” 沈蔷薇不耐烦敷衍她,“不过是着凉了,用不着请医生来看,休息两天也就是了。” 张妈就笑笑退了出去,她出了门就一路小跑去了偏厅,一见了方语嫣就气喘吁吁的说:“是了,没错,绝对是有了!怀孕了!” 方语嫣一怔,厉声质问:“你说什么?” 张妈被她吓住,支支吾吾的说:“错不了,我老婆子看这事儿一看一个准儿,姨奶奶指定是怀孕了。” 方语嫣便呆坐到了沙发上,原本她就是个不得宠的原配,如今沈蔷薇怀了孕,她更觉得自己没了指望,用手使劲绞着帕子,隔了半晌才问:“嬷嬷,你可看准了?” 张妈见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就说:“少奶奶把孙博谦请过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么?” 方语嫣是个受不得撺掇的主,当即说:“查出来又能怎么样?还不是长她的志气灭我的威风?” “哎哟喂,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别忘了,在这督军府里,见不得沈蔷薇好的岂止那么一个两个?如果知道她怀了孕,还会有她的好么?” 方语嫣闻言就笑起来,哼了一声说:“就这么办,你现在就去请孙医生过来!” 孙博谦很快就赶了过来,方语嫣已经穿戴整齐,见了他就说:“孙医生,你这就跟我去看看  沈蔷薇吧,她这两天着了凉,我瞧着脸色不太好,你去诊一诊。” 孙博谦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恩了一声,跟着她走了出去。 沈蔷薇哪里会想到张妈竟然撺掇方语嫣来给自己看病,因着她与孙博谦有言在先,所以当他诊察完毕后,只说:“姨奶奶只是胃火有些旺,吃些清淡的就会好了。” 方语嫣半信半疑的问:“孙医生,你可检查仔细了?” 孙博谦明知道女人之间的战争掺和不得,只是既然已经上了贼船,少不得替沈蔷薇遮掩下 去,他想着七少那边,就忙不迭的点了点头。 方语嫣没有抓到这个把柄,当即哼了一声离开了。眼见着张妈一双眼睛贼溜溜的,沈蔷薇也没有说别的,只是对着孙博谦道了谢,就送他离开了。 刘妈见不惯张妈像看贼一样,就瞪了她一眼。张妈也不是个好惹的,当即哼了一声,有心嘲讽两句,却还是将怒气压了下去,气冲冲的走了出去。 沈蔷薇无心理会这些事,不由得抚上肚子,心就沉了下去,只得在心中一遍遍安慰自己,他马上就会回来。 转顾桌上摆着的花瓶里放着几枝鲜艳的黄玫瑰,远远的,闻着馥郁的花香,沉郁的心情就好了很多。 正值午夜,金陵的声色场所依旧是歌舞升平,夜色舞厅内更是喧嚷一片。乔云桦和着几个军部参谋喝的酩酊大醉,正各自搂着姑娘谈天说地,竟就着醉意对着如今时局高谈阔论起来。 几人说的正酣,就见阮红玉款款走了过来,她穿着身鹅黄色的洋装,带着时髦的礼帽,一路走过来,自是吸引了不少目光。乔云桦见她走到了近前,就笑着问:“这不是金陵的红人儿阮小姐么?怎么有空到这种地方来?” 他大声调笑着,“你不是成功勾搭上七少了么?他什么时候娶你啊?” 阮红玉不理会他的嘲讽,只是端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笑意盈盈的说:“这是我的事儿,与你有什么相干?” 她自包里掏出烟盒来,正是时下女子喜爱的洋烟,她拿出一根来点上,抽了一口,才说:“乔少爷近来倒是变了不少,成日里在这种地方流连,好快活啊!” 乔云桦喝了一杯酒,才说:“阮小姐过来,不会只为了说这些废话吧?” 阮红玉见他面色微红,那一双眼睛迷蒙的好似一汪潭水,就这样迷醉的看着她,说不出的好看。她稍缓了缓,才说:“乔少爷何必在这里借酒寄相思,你心心念念的人儿可不知道!现在七少去了前线,听说督军府里面也不太平,你就打算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做?” 乔云桦的眼神转为凌厉,将手中的杯子“啪”的一声放在桌子上,其余几人都纷纷看过来,却没有人敢出声。阮红玉见他动了气,就说:“瞧瞧你,我一提起她你就动气!” 乔云桦明知道她无事不登三宝殿,眼见着她卖关子,却是不理会她,只揽着身边的舞女亲昵的说着话,看在阮红玉的眼里,自是十分生气。她默默抽了口烟,“你这个人就是丧气的很!我这次过来就是告诉你一声,我马上要去前线了,这一次扶桑军的势头你也知道,势必要拿下明阳,你就不好奇苏七少会怎么做么?” 乔云桦冷笑一声,“两方都打了这么多年了,扶桑想要吞并南地简直是天方夜谭,这滩浑水我不打算再蹚了,随你去吧。” 阮红玉诧异的看他一眼,“你这是什么意思?打算退出?” 乔云桦不愿意同她过多的说这些,就搂着舞女起了身,“来,我们去跳舞。” 阮红玉眼见着他就这样走开,心中自是愤懑,却是发作不得,跟着他往舞池中间走,淡淡说:“原本我还打算借这次机会彻底离间七少他们两口子呢,既然你没兴趣,那就算了,反正乔少爷成天左拥右抱的,少她一个,也不会觉着少了什么。” 乔云桦搂着舞女的腰,只当做没有听到。阮红玉见他如此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彻底没了法子,自觉没趣,就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乔云桦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勾唇冷笑起来,很快被五色灯光掩盖。 二十一(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不过是早上五点钟左右,天还蒙蒙亮着,沈蔷薇便起了床,她因着担心六姨太的状况,自是休息的极差。洗漱过后就按了电铃,卫戍很快进了厅里,沈蔷薇吩咐说:“准备一下,我要出去。” 那卫戍明显犹豫了一下,却也没有多问,答应了一声快步走了出去。沈蔷薇坐在沙发上想着救六姨太的办法,原本这件事她可以袖手旁观,可一想到那个孩子,总也不忍心。只是如今苏徽意并不在府内,她又自身难保,如若不找人帮忙,根本没有把握可以救六姨太。 思来想去后,她还是决定去找乔云桦帮忙。出去的时候,就见张妈鬼鬼祟祟的站在院子门口,见了她就问:“姨奶奶这大清早的是要往哪儿去?” 沈蔷薇明知道张妈是来套话的,督军府的规矩极严,因着近来二姨太得了病,七姨太又疏于管家,她才敢不打招呼就出去。 只是倒不妨张妈会盯得这样紧,就说:“我身体不太舒服,要去看中医。” 张妈闻言,当即说:“姨奶奶哪里不舒服?该不会是肚子吧?” 沈蔷薇不欲与她多说,就兀自上了车。车子一路开出去,天色还是雾蒙蒙的,直至到了正街,才见到稀疏的几个人,路边的梧桐树枝叶逐渐茂密,在晨风中微微抖着。天幕的尽头染着一层金色的光芒,又透出琥珀色来,朝阳喷薄而出,一寸一寸的明亮起来。 待到了城西,车子很快上了小路,眼前是曲折不平的走道,这一带小路甚少有人迹,车子颠簸的开过,也都是杂草丛生。 这一段路程并不远,也不过拐个弯,车子已经开回了大路,街上闹哄哄的,叫卖声,说话声此起彼伏,十分热闹。 车子停在了馄饨店门口,沈蔷薇推门下去,就见一个旧式的小楼,上头挂着个百年老字号的招牌。她一个人走进去,大厅内坐满了人,吵嚷声一片。乔云桦的听差早早就等在了门边,见了她当即行礼,引了她往二楼去。 比起厅里的喧嚷,二楼明显要安静许多,包厢装修的颇为考究,过眼皆是雕梁画栋。木门的隔心上刻着几株梅花,下头有名家题字,且各个包厢的都大不相同。 听差引了沈蔷薇进去,就见乔云桦慵懒的靠在座椅上,笑着说:“妹妹怎么这样好的兴致,想起约我出来?” 沈蔷薇端坐在对面,说:“这一次我出来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跟踪,我就长话短说吧,我们府里的六姨太马上就要生了,只是府里……事情太过复杂,现在她成了疯子,我怕她的孩子生不出来,所以想麻烦你帮着想想办法。” 乔云桦扬了扬眉,“你没事儿吧?救她?我可听说这个人没少为难你。你现在自身都难保了,还有功夫管别人的死活,不觉得管的太宽了么?” 沈蔷薇听他语气不善,也明白他说的不无道理,犹豫了一瞬,方说:“我也知道这事儿不好办,说真的,她死不足惜,只是她肚子里的孩子……马上就要生了,我实在不能坐视不管。” 乔云桦沉着的看着她,一双眼睛仿若刀子一般,半晌才突兀的笑了声,“你打算怎么帮她?这事儿明摆着是苏笙白在操控着,那个六姨太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告诉他,你怎么救她?” 沈蔷薇皱了皱眉,她知道这件事非常棘手,正思忖着办法,听差敲了门进来,端了一海碗的馄饨,因是传承百年的老店,汤火功夫自是了得,还未品尝,已经是飘香四溢。 乔云桦起身盛了一碗端给她,说:“我也不是说不帮,只是如果不计划好,遭殃的可不止你一个。”他将馄饨往前一推,“先吃点儿吧。” 沈蔷薇看着眼前的馄饨,也不知怎的胃里翻腾,忍不住就呕起来。这倒是吓了乔云桦一跳,呆呆的看着她,问:“这是怎么了?着凉了?” 沈蔷薇拿出帕子擦了擦嘴角,说:“着凉了吧。”抬眼见他质问的一双眼,勉强笑了笑,“真是对不住,影响你的食欲了。” 乔云桦默不作声的看着她,良久才突兀的笑了声,“没事。” 他转身回到位子上坐好,修长的指尖一下一下敲着桌子,空气变得炽闷起来,沈蔷薇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只得安静的等着。 隔了半晌,乔云桦才说:“这件事我可以帮你,只是为了降低风险,我们需要一个府内的人打掩护。” 沈蔷薇想着程锦瑜有心想要帮助六姨太,就说:“二少奶奶程锦瑜或许可以帮忙。” 乔云桦问:“你刚才说,六姨太要生了?” 沈蔷薇点点头,就听他说:“督军府全是卫兵,救一个大活人出去是不可能了,但是孩子……或许可以救出来。” 沈蔷薇明知道这已是最大的可能性,她想了想,说:“六姨太现在很危险,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丧命,先想法子请个医生进府,其余的,暂且也顾虑不了那么多了。” 乔云桦见她面色潮红,说话也是虚弱无力的,明知道此事做起来纰漏会很多,可眼下也不是商议办法的时候,他点点头,“你先回去吧。” 沈蔷薇身上乏的厉害,就恩了一声,抬眼见乔云桦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就不自觉的瞥开眼,却听他说:“既然身体不舒服,出门怎么不带个丫鬟?” 沈蔷薇哪有心思理这些小事,随意点点头,快步朝外走,出门的时候见乔云桦站在原地,神色有些莫测,她转开脸,一路下楼走出去。 回到督军府后,沈蔷薇就带了小竹往程锦瑜的院子里去,自从苏青阳被发配到军营,府里的风向便开始倾斜到韩莞尔那里,无论是二姨太还是二公子,都成了不紧要的主子,而常年的卧病在床的程锦瑜更是门庭冷落。 院子里只有三个小丫鬟,引了沈蔷薇进了厅里,就见程锦瑜走了出来,笑着说:“我还说过会儿去看你呢!可巧你就来了。” 沈蔷薇与她客套两句,见丫鬟都退了出去,方说:“二嫂,六姨太的事儿你也知道,我现在正琢磨着帮她一把,只是救她出去是不能了,但是救她的孩子,或许还有些法子。” 程锦瑜闻言好看的眼睛当即露出光芒来,“你有什么法子?” 沈蔷薇说:“我打算借我身体不舒服做幌子,在外面请个医生,想办法将人带到六姨太那里,眼看着预产期将近,这个孩子能不能生出来,就看她的造化了。” 程锦瑜点点头,她看着沈蔷薇,“你希望我怎么做?” “现在二姨娘病着,家里诸事多半是韩莞尔在张罗,请医生进府倒没什么,就怕他们盯得太紧不好动手,如果能有什么事转移一下他们的注意力,这件事就成功了一大半。”沈蔷薇一面说一面观察着程锦瑜的脸色,见她微微蹙起了眉,就说:“这府里面的人都等着抓我的错处,所以这件事我不能出面,要劳烦你……” 她原本以为程锦瑜会想一想,却没想到她马上就应了下来,“我知道怎么办了,倒是你,该不会吃什么苦头吧?” 沈蔷薇见她关切的看着自己,就笑了笑,“你放心,我有办法。” 直到了夜幕时分,陈州外十公里仍旧是炮火轰鸣,因着作战计划泄露,使得陈州的防卫大大消减,扶桑加大火力攻击,苏军不得已退到后方。 指挥部内早已乱成一锅粥,几个幕僚吵吵嚷嚷着草拟作战计划,而苏徽意则坐在沙发上,仔细研究眼前的布防图,林宁很快走进来,说:“七少,扶桑的第二师已经在来的路上,你必须马上撤离。” 苏徽意愤怒的拍了桌子,“现在还有多少人?” 林宁说:“不足一个师!七少,让我们掩护你马上撤离吧。” 幕僚秦桐隽哼了一声,“他奶奶的,苦守了这么多天,眼见着拨开云雾见天明了,谁承想被个扶桑特务给阴了,说到底是我的疏忽,七少,你带着人撤离,我留在这里指挥作战,等援军过来。” 苏徽意看向布防图,略一沉吟,方说:“陈州的前后方现在都是扶桑的兵,想要安全撤离并不容易,第三军估计要到凌晨才能赶过来。”他说着,用指尖一下一下敲着地图,“安排一个人伪装成我的样子坐车离开,在派兵保护,沿着陈州后方一直走,往明阳去。” 秦桐隽走过来看了眼布防图,已然明白苏徽意的意思,“七少是想来个调虎离山计?” 苏徽意摇了摇头,说:“我是打算引蛇出洞。” 他挥了挥手,林宁当即带着侍从官去准备。他靠坐在沙发上,听着不远处的枪炮声,拿了一根烟点起来,秦桐隽见他双眼布满了红血丝,眼底也是乌青一片,就说:“七少先休息一会儿吧,这里有我盯着。” 苏徽意沉默无声的抽着烟,他因着连日的疲惫,早已是头痛欲裂,勉强抽了两口,就踩灭了烟头,说:“今天晚上这一战非常关键,我哪有心思睡觉。” 抬眼看向外面,见院子里种着几棵梧桐,夜幕之下仍然可见浓黑的乌云,一寸一寸的直逼过来,孤月隐在云层后头,泛着冷泠泠的光,又是一场大雨要来。 二十一(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原本正房院子的大小事宜全是由张妈管着,这几日沈蔷薇处处找茬,惹得张妈抱怨不断,禁不住跑到方语嫣面前添油加醋的挑衅。 那方语嫣如何受得住,当即带着一众丫鬟去了偏房,因着沈蔷薇这几日害喜害得厉害,自是非常不舒服,才刚由刘妈服侍着洗漱过,就见方语嫣气势汹汹的进了厅里。 沈蔷薇看着她身后的张妈,不自觉的笑了笑,“七少奶奶这是怎么了?一大早的就过来兴师问罪。” 方语嫣这些日子消瘦了不少,身上穿着的旗袍腰身宽松了许多,她也不似之前一般涂脂抹粉,连头发都只是随意的披在肩头。她懒懒的坐在沙发上,挥了挥手示意,直到丫鬟婆子都退了出去。她才说:“沈蔷薇,你胆子可真大,连怀孕这样的事儿都敢瞒着,你眼里还有没有七少?” 沈蔷薇坐到她对面,“这件事我原本打算等七少回来再告诉他,并没有想隐瞒,况且老话说,怀孕的头三个月,不能告诉别人,我如今怀了孕,诸事都要小心,所以才没有说。” 方语嫣不妨她大大方方的承认,不由就用力扯着手中的帕子,只差没有将一口牙咬碎,“现在你得意了?你威风了?” 沈蔷薇点点头,“也不是很得意,我知道七少奶奶一向忌讳我,听说你最近与韩莞尔走的很近,咱们在一个院子住了这么久,我还是好心奉劝你一句,韩莞尔这个人心思很深,你别被她利用了。” 方语嫣当即反唇相讥,“有什么关系?只要能让你倒霉就行。”她这句话说的很是意气用事, 沈蔷薇不由就看向她,“好啊,既然是这样,那我就拭目以待了。不过你也想好了,可别做了别人手里的工具,得不偿失的是你自己。” “你给我闭嘴!你有什么资格来跟我说这些?要不是你嫁进来,我和七少也不会落得今天的田地,沈蔷薇,你住院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不要想着抢不属于你的东西!可你一次一次触犯我的底线,你真以为我没有法子处置你么?!” 方语嫣哼了一声,继续说:“总归你和韩莞尔是一路货色,我倒是很乐意看她怎么收拾你!” 沈蔷薇见她动了气,就慢条斯理的站起身朝她身边走,“七少奶奶,在最开始的时候尽管你刁难过我,但我从没有想过要与你为敌,你不是一个心肠毒辣的人,在这个督军府里,曾有一刻我以为我们会成为姐妹,即使不能福祸相依,但最起码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地方,我们可以报团取暖。” 她顿了顿,转眸见方语嫣唇角勾着不屑的冷笑,又说:“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也不怕告诉你,现在我怀了七少的孩子,如果你不安分一点,或者想着联合外人来对付我,伤害我肚子里的孩子,那么不光是你,就连你的母家,也必须要承受七少的怒火,这个结果,你承担的起么?” 这些话无疑是激怒方语嫣的一把火,她当即起了身,“你个小贱人,竟然敢威胁我?!你别忘了,我可是苏大帅认定的儿媳妇,就凭你也敢在我面前说大话。” 沈蔷薇甩手“啪”的给了她一巴掌,“那你又凭什么?!凭你娘家的势力?你可别忘了,将来南地是谁的。” 方语嫣当即一个踉跄摔在了沙发上,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待遇,当即起身伸出手想要反击,却被沈蔷薇用力抓住手臂,“七少奶奶,真是对不住了。” 沈蔷薇对着她幽幽一笑,随即“哎哟”了一声倒在了地上,刘妈很快进了厅里,见沈蔷薇捂着肚子,焦急的问:“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撞到肚子了么?” 沈蔷薇装出肚子很痛的样子,用力抓着刘妈的手,“嬷嬷,我肚子痛。” 这样大的声音自是引得丫鬟们纷纷跑进来,由着小竹带头,一面大声问她的情况,以免手忙脚乱的扶着人起来,方语嫣明显也被这阵仗吓到,眼见着周围都是下人,抬眼瞥见沈蔷薇装腔作势的模样,当即指着她怒道:“你这个小贱人,竟然敢算计我!我跟你拼了!” 说罢便要上前来,被张妈用力的拉到一边,那张妈苦口婆心的劝道:“少奶奶哟,可使不得,可使不得啊!” 沈蔷薇见闹得差不多,就由着刘妈扶着起了身,缓缓朝偏房去。原本正房内两个女人经常吵架斗嘴,府内众人早已习以为常,但这一次因着沈蔷薇怀了孕,府内众人纷纷都跑到正房院子来看她。 连病着的二姨太都惊动了,带着其余两个姨太太一同到了正房。院子里鸦雀无声,往偏房去也只见到张妈尴尬的站在外面,二姨太知道始末,少不得要拿出派头来教训一下方语嫣,见了 张妈就说:“七少奶奶呢?” 张妈支支吾吾着,“少奶奶她……她身子不大舒服。” 二姨太这些时日消瘦了很多,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她皱眉道:“让她去祠堂跪着思过!” 张妈不敢说别的,连连点着头,就听二姨太说:“语嫣这孩子也是太过任性!这次她就该罚!” 跟着一同过来的三姨太和五姨太彼此相视一笑,好似心照不宣。二姨太无心理会,兀自往里,就见卧室内开着门,沈蔷薇倚靠在床上,面无血色。 二姨太心思不露,赶忙走过去坐到床边,问:“好孩子,你怎么样?” 沈蔷薇虚弱的点点头,眼泪自眼圈流出来,“要姨娘费心了,我这里没什么事,您还是快回去歇息吧。” 二姨太见她一副哭哭啼啼的模样,就看向站在一旁的刘妈,“你如实说,你家小姐肚子里的孩子怎么了?” 刘妈就说:“才刚孙医生过来看过了,说小姐肚子里的孩子没事儿,只是以后必须要注意了。” 二姨太闻言就点了点头,说:“好孩子,我知道你受委屈了,语嫣那孩子这次做的确实过分,我罚她去祠堂跪着了,你现在怀着孕,诸事都要留意,别动不动就出府,要避免磕磕碰碰。知道了么?” 站在一旁的三姨太噗嗤一声笑起来,“蔷薇啊,你肚子怀着的可是苏家的孙子,将来母凭子贵也说不定啊!” 五姨太接茬道:“那得看她肚子争不争气!要是生了姑娘,什么都白搭。” 沈蔷薇听着一屋子的女人说些没滋没味的话,却也不好直接顶撞,只是尴尬的笑了两声。二姨太瞪了她们一眼,“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咱们苏家的宝。” 她说着就起了身,“不打扰你休息了,我带了些血燕过来,你要记得吃,缺什么少什么了只管让丫鬟来找我。” 沈蔷薇知道她惯做些场面,少不得与她再客气两句,关照她好好养病,二姨太才笑着带两位姨太太告辞离开。 沈蔷薇躺到床上,轻轻摸着肚子,想着如今局面,不免忧心。眼见刘妈进了门,她忙问:“怎么样了?” 刘妈掩好卧室的门,轻声说:“二少奶奶已经带医生过去看过了,医生说六姨太营养不良,那个孩子多半活不了。” 沈蔷薇怔了一下,“怎么会这样?医生也没有办法了么?” 刘妈叹了一声,“已经拖得太久了,六姨太也是好样的,只是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沈蔷薇缓慢的点点头,才说:“我知道了,听天由命吧。” 她躺到床上,脑中纷纷杂杂,一面想着六姨太和那孩子的命,一面又想着苏徽意,不知道前线的战局如何,这几日范子承皆是支支吾吾的,她心内总是不安稳,可转念一想,苏徽意是总司令,依着他的身份,怎么样都不会有危险。 这样安慰着自己,心内却是愈发的心惊肉跳,直觉里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胡乱想了想,困意竟袭上来,恍惚的睡过去,也分不清是梦是真,只看到漆黑的夜幕像墨汁一般浓稠,那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她站在炮火纷飞的战场,眼前是跳跃的火苗,遍地的尸骨,几声雷鸣劈头盖脸的砸下来。 大雨越来越大,打在她的身上,冰凉凉的。她抬眼去看,就见枪林弹雨中苏徽意站在对面,身子在摇摇欲坠,他身上满是血口子,脸庞也是模糊不清的。 伸出手来,像是与她说了句什么,然后就那么直直的倒了下去。 她慌乱的伸出手去,睁开眼,才发现是做了个梦。转顾四周,见都是熟悉的景物,她努力平复着心绪,眼泪却不自觉的涌动而出,抬眼去看窗外,夜色已经很深,天边皎月如霜,窗子上透着梧桐的树影,枝叶茂密凌乱,随着夜风一摆一摆。 月影洒了一地,霜似的铺在地毯上,原本春日的时节这些毯子都该撤掉,但因着苏徽意怕她走路不小心,会磕着碰着,所以就一直没有撤。从前不觉得这些,可直到他离开,才明白他表面上看着冷冰冰的,却一直都在这种小事上将她照顾的妥妥帖帖。 仔细想想,她已经认识了他那么多年。窗外传来沙沙的声音,又像是雨声,又像是风声,树影斑驳的投射进来,仿若奇形怪状的利爪,她怔怔的呆坐着,只是无声的哭泣。 二十一(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不过才凌晨四点钟的光景,天色还没有大亮,灰蒙蒙的乌云压顶,大雨噼噼啪啪的落着,打的窗棂沙沙作响。 厅里头燃着茉莉香,氤氲似的飘到卧室去。韩莞尔穿着一身西式睡袍,坐在梳妆台前细细画着眉。娇媚的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嘴里唱着歌,很是闲适的模样。 苏笙白坐在床头,说:“你没事的时候也过去二房看看,她毕竟年长你许多,在府中这些年也是尽心尽力,现在生了病,我也不想她寒心。” 韩莞尔哼了一声,对着镜子瞪了他一眼,“寒心的事儿还不是大帅您做的?那喜儿也是你自个儿收到房里的,现在她病了,正是心气不顺的时候,要我说,你不如让喜儿背着藤条去二房,要打要骂都随她,比我去有用多了。” 苏笙白见她提起这茬,少不得要哄她两句,“喜儿那丫头哪里比的上你?” 韩莞尔笑一笑,抹好蜜思后,见苏笙白起身穿着衣服,忙上前去帮着系扣子。苏笙白见她面如桃花,自是十分喜爱,正想拉到怀里去,却听见一声“报告”。 他当即咳了一声,就见方副官走了进来,很是严肃的说:“大帅,前线出事了!” 苏笙白脸色一变,起了身出去,问:“怎么回事儿?” 那方副官碍着韩莞尔,只简短的说:“扶桑攻占了陈州。” 苏笙白见他欲言又止,却也没有再问,只是沉默无声的往外走,方副官紧随其后,一同出了院子。 韩莞尔原本在卧室内偷听,这简短的两句已经让她觉出不妥,她换过衣服,按了电铃。莲儿很快进了厅里,见她发着呆,忙问:“七太太,你怎么了?” 韩莞尔抬眼看向她,问:“还没有三公子的消息么?” 莲儿胆怯的摇了摇头,“按理说早该回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老爷子这里也问不出什么,也不知道是苏子虞自己跑了,还是他们爷俩在玩儿猫腻!”韩莞尔狠狠咬着唇,继续说:“不回来也好,最好死在外面永远也不要回来!” 莲儿见她生了气,自是不敢出声。韩莞尔兀自琢磨了半晌,“现在前线情况不明,但瞧老爷子的脸色像是出了大事,我现在心慌的厉害,看来有些事不能再拖了。” 她站起身,吩咐道:“把药准备好,我们现在去会会六姨太。” 莲儿诧异的问:“太太,六太太肚子里的孩子未必生的出来,您又何必去背这个黑锅呢!” 韩莞尔已经走出去,她站在雨檐下面,身子单薄的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眼泪在眼圈内打转,她狠狠咬着唇,鲜红的蜜思饱满的涂在唇间,应在春日雨季,偏生出一种花谢了的苍凉之意。 那雨凄厉的下着,冰凉凉的飘到她的面颊上,她抬眸看着灰蒙蒙的云,忽而说:“从前不动手,是因为不想担这个罪名,毕竟就算不是我,老爷子也不会容下那个野种,可现在不同了,莲儿,我有种预感,他不会回来了,他走了……” 莲儿云里雾里的听着,见她流着泪,却也知道她的性子,不敢去劝。两个人在雨檐下站了很久,韩莞尔才迈步朝院子外走,莲儿忙就撑伞跟在后面,直到走出去,韩莞尔才自莲儿手中拿过伞,“你去准备药,我先去六姨太那里。” 她转身走开,冰凉的雨迷乱双眼,也分不清是泪还是雨。她撑着伞走在偌大的宅子里,走道两旁寂静无声,因着清晨的缘故,雾气和着水汽氤氲似的飘荡在青石板上,愈发显得宅子又深又静。 仿若连空气都变得逼仄起来,她听着雨声,只觉得思绪被搅得凌乱,好不容易走到了六姨太的院子外,却听见里面传出孩子的啼哭声,那声音十分微弱,却依然清脆动听。 她当即顿住了步子,透过院门的缝隙朝里张望,就见几个人在忙忙碌碌着,孩子的啼哭声一阵阵传来,夹杂着雨声一并袭过来,她不觉就落了泪。 随即转身离开,雨势已经变得磅礴,狠厉的冲刷着地面。打的她旗袍下摆全部湿透了,那单薄的身影被雨幕纷纷遮住,很快便瞧不真切。 临到了五点钟左右,刘妈便快步进了厅里,一路小跑往卧室去,一边敲门一边喊,“小姐,六姨太生了,六姨太生了!” 沈蔷薇原本临到了早上才睡过去,此刻一听,当即睡眼惺忪的睁开眼,惊喜的问:“真的?!” 刘妈早就推门走了进来,喜滋滋的说:“二少奶奶的丫鬟才刚来说的,是个大胖小子!这下好了。” 沈蔷薇自是十分开心,“孩子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 刘妈点点头,“说那孩子瘦瘦巴巴的,才三斤,医生说有些先天不足,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毛病。” 沈蔷薇现在哪有心思想这些,只问:“六姨太怎么样?” 刘妈摇了摇头,“怕是不行了,她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沈蔷薇沉默着下床,随便拿了件旗袍换上,吩咐道:“趁着府里的人还不知情,先想法子把孩子送出去。” 刘妈忙说:“小姐,这事儿能行么?” 沈蔷薇系上领口的盘扣,随意拢了拢头发,“不行也得行,那孩子留在府里肯定活不了。” 她快步出了厅里,拿起电话拨着号码,那头很快有人接起来,她说:“是乔氏么?听说你们那儿新上了一批洋货,今儿外面下着雨,你们把衣服送到府里来吧。” 她说完便挂断了电话,心中自是心急如焚,恐怕苏家的人会发现什么风吹草动,她站起身,拿过外衣穿好,径自往出走。 刘妈拿着伞跟在后面,直到出了院子,她才敢问:“小姐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沈蔷薇头也不回的说:“去六姨太那里看看,这件事牵连的人太多,一旦东窗事发,我倒是可以自保,只是牵累无辜,我心中实在不安。” 她边走边想着整件事,除了收买院子里的丫鬟外,还有厨房的几个婆子,连门口值班的几个听差也参与其中……一旦事发,依着苏笙白的脾性,这些人必死无疑。 只是该如何将孩子送出去?如果府内的人发现六姨太的肚子,又要如何遮掩过去? 她正杂乱无章的想着,不妨一群丫鬟婆子匆匆忙忙的走上游廊,见了她皆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慌张的唤了声姨奶奶。 沈蔷薇见状,就问:“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其中一个说:“回姨奶奶,大帅发了脾气,我们这是要请二太太去。” 直觉里出了大事,沈蔷薇却没有再细问,只是点了点头,她心内不安,疾步走了半晌,只觉得头晕目眩,她如今怀着孕,身上疲乏的厉害。刘妈见了就“哎哟”一声,“小姑奶奶,你可消停些吧。” 雨丝如针似的密密砸下来,沈蔷薇站在游廊边上,见天幕黑压压的,乌云又浓又深,像是怪物的血盆大口,让人看着无端的心慌。 她心中又惦记着六姨太那一头,才歇了两分钟便又疾步朝六姨太的院子去。待到了院子,就见院门半开着,她忙走进去,就见程锦瑜怀里抱着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那孩子不哭不闹,安静的睡着。 程锦瑜见了她,就笑起来,“蔷薇,你快来瞧,这孩子长得真好看。” 沈蔷薇见那孩子生的粉雕玉琢,极是好看,不由就多看了两眼。程锦瑜打趣她,“将来你的孩子生出来,一定更好看。” 沈蔷薇明知道她是说的客气话,心内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她又不敢耽误,见卧室里头正有丫鬟在照顾六姨太,她就说:“二嫂,我已经通知了外面的人,现在得先想法子把孩子弄出去。” 程锦瑜点点头,近来她因着照顾六姨太,消瘦了不少,昨夜又守着六姨太把孩子生了出来,眼底也是乌青一片。 沈蔷薇想着她身体不好,就说:“二嫂,你先回去歇着吧,我想法子。” 程锦瑜却是恋恋不舍的抱着孩子,笑着说:“我不累,不瞒你说,当我看见这孩子的时候, 真觉得受什么苦都值得。” 沈蔷薇沉默的看了她一眼,却是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说:“没有时间了,现在就得带孩子离开。” 虽然二人之前商量过一些法子,但因为变故太多,并没有非常细致的行动计划,以至于六姨太一朝产子,倒是让她们手忙脚乱起来。 沈蔷薇怕越拖越麻烦,让刘妈去通知卫戍准备汽车,一面又将孩子装在了篮子里面。一切准备就绪后,她拎着篮子,说:“我自己去,你们都不要跟着。” 程锦瑜知道沈蔷薇这是把事情都抗下来了,就说:“我和你一起去。” 沈蔷薇摇了摇头,慢慢走了出去。汽车早已经停在了院子外,范子承看了一眼篮子,沉默无声的开了车门,直到车子开起来,沈蔷薇提着的心仍旧七上八下的。 督军府内换班的卫兵皆是哈欠连天的,眼见着沈蔷薇的汽车一路开了出来,他们这群人平日没有命令从不过问主子的行踪,因此也不过就看了一眼,便打开了大门。 汽车很快开出去,转眼便消失在了雨幕纷纷中。 二十二(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闪电划过天幕,在暗色的天际映出冷蓝的光,乌云压顶,大雨如瀑一般狠厉的打下来,几声雷鸣轰隆而至,将整个金陵都笼在大雨滂沱中。 远处的楼区在雨幕中变成了朦胧的影子,雨丝纷纷杂杂的打在车窗上,雨刷的沙沙声混着引擎声一下一下有节奏的响着。沈蔷薇坐在窗边,看着细雨蒙蒙,乌云在头顶黑压压的覆着,灰蒙蒙的暗沉。 各条街都上了路卡,远远的看过去,就见荷枪实弹的卫兵站在雨幕中,俨然一副戒备的状态。沈蔷薇直觉里是出了什么事,不由看向范子承,问:“出什么事了?” 范子承顿了顿,方说:“没什么,战时戒严是常有的事。” 沈蔷薇听他语气淡然,也就没有多想,转头见正街各个商铺皆是大门紧闭,报纸漫天飞舞,被雨水打的湿漉漉的。雨丝如针似的落下来,这城区的一切都被掩盖其中,仿若只余下这凄迷的雨。 汽车一路疾驰,转了两条街,便到了乔氏洋行。范子承开了车门,将伞撑在她头上,转眼见篮子中安然睡着的婴儿,犹豫了一瞬,却是没有说话。 沈蔷薇自然明白他要说什么,只当做没有看见,抱着婴儿进了洋行。迎面就见乔云桦走了过来,说:“为着这样不相干的人,你倒真是敢豁出命来。” 沈蔷薇见他面色不善,就说:“这还要谢谢乔少爷肯帮忙。” 乔云桦看了一眼她怀里的婴儿,转顾看她,见她柔美的脸上一丝血色也不见,隔着几日不见,身形也消瘦了不少。心中那一股子气霎时烟消云散,他说:“孩子我可以送走,倒是你自己,回去打算怎么交代?府里的那几位可都不是善茬。” 沈蔷薇的脑袋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只说:“你有三公子的下落么?” 乔云桦看了她一眼,随即摇了摇头,“你问他做什么?难不成他还能救你一命?” 沈蔷薇不想将这些私事说给他听,就说:“我就是见街上全部戒严了,随口问一句。” 乔云桦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把孩子给我吧,你还是想想回去怎么交代吧。”顿了顿,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她,淡淡说:“听说夫人怀了孕?真是可喜可贺,赶明儿我一定送份大礼给你。” 沈蔷薇听他话里有话,此刻却不欲细问,将孩子递给他,嘱咐道:“你要尽快给他找一个奶娘,你看这小家伙多懂事。” 乔云桦见她一副母爱泛滥的样子,却是不耐的皱起眉头,“知道了,你赶紧回去吧。” 明知道这一别很有可能她是进了火堆,嘴上却不想多说,只淡淡的,“如果上了刑,记得给自己留口气,等着我去救你。” 沈蔷薇只当他是在打趣,就故作轻松的说:“哪里用的到你来救我?有七少在,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 乔云桦本能的冷笑一声,反问:“是么?” 沈蔷薇见他这副样子,不由收了笑,转身走了出去。外面雨势极大,乔云桦看着她的背影,嘴角在微微抽搐,却终是没有说话。 她今日穿了件水粉色的旗袍,下摆稀稀疏疏的绣着几朵桃花,行动间仿若花瓣缀在了衣摆上,隐约像是闻到了花香。 他从前只觉得这些颜色并不好看,他见惯了女人打扮时髦的模样,只是此刻见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才知道,他喜欢的从来都是那种清清淡淡的样子。 微不可闻的叹息,他将孩子随后递给听差,抬眼见窗外雨幕霏霏,吩咐道:“把这孩子看好了,他要是掉了一根头发,你们都给我仔细着。” 因着前线战局失力,苏笙白怒火攻心,一连将所有的幕僚全部叫到了督军府。书房内的古董花瓶全部被砸了个粉碎,苏笙白上了年纪,这样一通气生出来,早已是满面通红,连手都在打哆嗦,坐在椅子上呼吸急促的说:“沿着陈州一线找人!前线所有驻防原地待命,再加派三个师过去,告诉李洪望,如果不把陈州夺回来,我要了他全家的命!” 他用力拍着桌子,“还不快去。” 方副官当即应了一声往外走,苏笙白抚着胸口,嘱咐道:“现在老七失踪了,生死未卜,这件事绝对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几个幕僚闻言纷纷点点头,却是无人敢劝。这一次陈州失守,最主要的原因是苏军内部出了奸细,而三公子苏子虞,竟然联合平家军公然造反,不仅帮助扶桑攻下了明阳,更是将陈州一线全部攻下。 这一次战役苏军死伤过半,总司令苏徽意现在也是生死不明。苏笙白不得不紧急召回苏青阳,又加派了沿线所有的布防,从新整编军队,将几个战区的司令全部撤职。 苏笙白是长年混迹战场的将军,很快就部署完了新的作战计划,由着各个幕僚草拟通电全国的文稿。此刻他已然镇静不少,一面听着处理办法,一面咬牙切齿的说:“老三那小子真的是反了,现在全金陵的报纸将他投敌的事添油加醋,我成了整个南地的笑柄!真是家门不幸。” 他自然清楚此事在背后煽风点火的是谁,强自压下怒火,平静的道:“对外只说老七受了伤需要静养,一切事宜全权由我处理。” 他正说着,却听见敲门声,方副官说:“大帅,才刚听差来报,说六姨太太不中用了。” 苏笙白哪有心思理会这些,就怒吼道:“随她去。” 这些话恰巧被进到院子里的韩莞尔听到,她怔了怔,转身快步走开,轻声问莲儿,“沈蔷薇还没有回来?” 莲儿恩了一声,“太太,既然六姨太快死了,现在大帅因为战事还在气头上,不如就别做了吧。” 韩莞尔撑着伞慢慢朝前走,迈过青石花卉门槛,站在雨檐下面看着不远处的小楼飞檐微翘,雕刻着象征富贵祥瑞的小兽,骤雨纷纷,将高低起伏的小楼虚虚笼在里面,在暗沉中透着一丝晦暗的光。 像是黑色的玉石蒙了尘,总也不见透亮的色泽。又像是少时顽皮偷拿书桌上的毛笔,沾足了墨在清澈的水盆随意勾勒出的水墨色,朦朦胧胧的。 韩莞尔驻足默默看了半晌,才说:“现在苏七少下落不明,沈蔷薇又做出这样的事来,这一次恐怕是神仙也难救她。” 她缓缓回过头,“你找几个听差去把她房里那几个丫鬟婆子全都抓到正厅去,再叫上那几个姨太太。” 莲儿诧异的看着她,却不敢多问,只得答应了一声,快步走开了。 因着雨势太大,汽车不敢行驶过速,以至于沈蔷薇回督军府的时候,已经快九点钟。回到正房院子,看见一个小丫鬟站在门口抹眼泪,见了她忙说:“姨奶奶,出事了,刘妈她们被抓了,您快往正厅里去吧。” 沈蔷薇哪里会想到事情来的这样突然,当即转身往正厅去。范子承跟在后面,说:“夫人,事已至此,标下必须要保证您的安危,如果他们问起来,请将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标下身上。” 沈蔷薇头也不回的说:“那怎么行,如果推到你身上,你必死无疑。放心吧,再怎么样我都 是七少的人,现在又怀着身孕,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范子承说:“夫人,标下必须要保证您和您肚子里孩子的安危,到时候您只要说全部的事情都是标下拿枪逼着你做的,带出那个孩子是为了和乔家联合对付苏家。” 沈蔷薇见他面色凝重,此时也不好再说别的,她沉默着往正厅去,一颗心自是七上八下的,她又忙碌了一早上,身子早已疲乏的不成样子,那湿气混着泥土的气味袭上来,搅得她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便吐起来。雨丝冰凉凉的打在手背上,她方觉得神思有些清明。这一路自是走的很慢,因着离得并不远,通往正厅的一路皆是姹紫嫣红,株围翠绕,被雨水冲刷的分外鲜妍。 待到了正厅,就见一家子的女人全都坐在了里面,就连久病不愈的二姨太也端坐在了其间,而坐在下首的方语嫣更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刘妈和着小竹被捆绑着跪在地上,刘妈倒是沉得住气,只是小竹一副被吓得不轻的样子,见了沈蔷薇,更是急得哭出声来,“姨奶奶您可回来了。” 沈蔷薇见这样的阵仗,心内自是慌得厉害。抬眼见韩莞尔坐在正中,俨然一副当家主母的派头,她手里端着杯茶,慢腾腾的吹着热气,娇俏的脸被氤氲缭绕着,看不清楚面上的神情。她淡淡道:“蔷薇,你这是往哪里去了?” 沈蔷薇不卑不亢的站在厅里,说:“七姨娘不如干脆一些,直接问我孩子去哪儿了?” 韩莞尔咯咯的笑起来,说:“孩子?什么孩子?那个孩子就在刚刚已经胎死腹中了。” 她轻轻抿了口茶,“六姨太跟着那孩子一块儿死了。” 沈蔷薇不妨她说出这样的话来,自是十分不解。却也没有问,只说:“不知道七姨娘把我的  丫鬟婆子五花大绑成这样,是为了什么?” 韩莞尔将茶杯放在紫檀桌上,“啪”的一声,她说:“都到了这一步,你还装什么傻啊,谋害六姨太这件事,你认还是不认?” “你说什么?”沈蔷薇惊声质问。 二十二(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六姨太冷哼一声,不耐的吩咐道:“把她先关起来,等老爷子发落。” 站在门口的听差当即蜂拥而上,沈蔷薇还不及说话,就被人强制往外拽,她转顾四周,见几个姨太太一副事不关己看好戏的模样,方语嫣更是得意的笑着。 她知道事情到这一步已经无从转圜,这样一件谋害的事件嫁祸到她头上,显见韩莞尔已经有了充足的证据。只是这样不明不白的定了她的罪,就不衡量苏徽意的怒火么? 她越想越觉得心慌,那几个听差都是粗汉子,力气极大,她奋力的挣脱着,祈求的看着二姨太,问:“二姨娘,我肚子里还怀着七少的骨肉,您不能任由韩莞尔这样胡来!” 二姨太扯下帕子掩了掩口,淡淡说:“蔷薇,你也知道苏家的规矩,做错了就要受罚,怎么能因为你怀了孕就原谅你?苏家的威严何在?老爷子的威严何在?” 沈蔷薇听着她不咸不淡的这两句,不由的笑起来,“韩莞尔口口声声说我谋害了六姨太,那么我想知道我是怎样谋害她的!” 她用力挣扎着,恨声说:“你们放手!如果我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闪失,你们担得起这个责任么?” 几个听差只得放缓了力气,韩莞尔看在眼里,勾起嘴角露出嘲讽的笑,“都什么时候了?你自己都性命不保了,还有心思护着你肚子的孩子。” 沈蔷薇狠狠瞪着她,怎么也想不到最后害自己的人是自己的亲妹妹,两人相伴数十载,这个人脸上带着的面具一直都是半真半假,好似一只披着羊皮的狼,看准时机的时候露出獠牙,伸长利爪,给人致命的一击。 何其的歹毒! 韩莞尔将她的恨意尽收眼底,却是不在意的笑笑,继续说:“不过话说回来,现在七少生死未卜,兴许老爷子为着你肚子里的孩子,会留你一命也说不定。” 这话无疑给了沈蔷薇当头一棒,仿若晴天霹雳一般,让她怔在原地动弹不得。门口细雨绵绵,沙沙的打在青石板上,隐约感受到冰凉的雨丝浇在脸颊上,这空间的一切都变得静止和模糊。 只有雨声一下一下轻缓的飘进耳朵,她好似被抽了魂一样,手紧紧的攥着,在微微发着抖。声音也抖动的厉害,“七少怎么了?” 韩莞尔见她脸色惨白,眼中更是闪着泪光,只是倔强着不肯落下。禁不住讥讽道:“沈蔷薇,七少他回不来了,你自求多福吧。” 沈蔷薇嘴角抽搐起来,却是一个字也再说不出来。那一种悲痛的感觉涌动而出,让她眼前一黑,直觉里天旋地转的,耳畔嗡嗡作响,那雨声一直响着,像是初秋的雨,又苍凉又萧瑟。 眼见着沈蔷薇躺倒在地,韩莞尔嘴角动了动,回眸见二姨太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自己,就说:“把她关到西边废弃的院子里。” 二姨太见几个听差粗手粗脚的,就说:“仔细着点儿!她肚子里可怀着苏家的孙子呢!如果有半分的闪失,你们担待的起么?” 韩莞尔听她话中的意思,就笑了笑说:“二姐姐真是好度量啊!莲儿,你跟着过去。”她挥了挥手,莲儿当即随着听差一同退了出去。 二姨太不欲与她纠缠,只是着意看了她一眼,便起身走了出去。其余两个姨太太紧随其后。只有方语嫣慢腾腾的起了身,她不顾身份的上下打量着韩莞尔,最后讥讽的笑起来,说:“真没想到七姨娘心思这么狠,手段这么辣。” 韩莞尔不理会她,转顾看向刘妈和小竹,淡淡说:“现今你们的主子倒了霉,你们这些下人就自求多福吧。” 沈蔷薇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她头痛欲裂,睁眼见自己身处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内,四壁清冷,连一盏油灯都没有,院子里的风呼啦啦的吹着,打的窗棂啪啪作响。那门扉好似关不严实,一下一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沈蔷薇不觉有几分害怕,起身往门口去,打开门却见院子里更是漆黑一片,两边枯草飞长,井上面挂着厚厚的蜘蛛网,青石板上凌乱一地,俨然一副被废弃了很久的样子。 沈蔷薇疾步跑到院门口,试图打开院门,却发现院门被从外面锁住了,根本打不开。她不由的拍着门,惊慌的大喊道:“有没有人啊!开门!” 恐惧一寸寸袭上来,她因着之前受过惊吓,现在一个人待在这样废旧的院子,无疑是惊恐万分。 夜风冷幽幽的吹在耳畔,好似女人的哀嚎,又像是女人的啜泣。她越发的害怕,不得不劝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只是环顾四周,见皆是老旧的一切。 狰狞的隐在夜幕下,愈发催生了恐惧。她捂着耳朵快步进了房间,仔细去看,才发现房内除了一张床和桌子,竟是什么都没有。她蜷缩在床角,如何也不敢闭上眼睛。 只得控制住目光警惕的看着周围,她理了理思绪,想着苏徽意如今生死未卜,战场上枪林弹雨……韩莞尔那一句生死不明,显然是轻易断了他的活路。 不觉落下泪来,脑中一遍遍的想着和苏徽意离别的场景,那时候她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总是有一种将要别离的凄然。前线远在千里之外,隔着烽火山海。或许两人上次一别,此生都不会再相见。 抬手抚着肚子,感受着新生命带给她的安慰,眼泪却是抑制不住的流出,滚热的熨帖在手背上。 窗棂外的树影狰狞的摇曳着,像是张牙舞爪的巨兽。夜风转为咆哮,打的门扉吱吱作响。床帐子是上好的金丝大红缎子,也不知是哪个姨太太曾经住过的屋子。 沈蔷薇叹息一声,终归都是眼前的福贵罢了。她阖上眼,身子仿若躺在船上,随着水波晃荡着,困意袭上来,竟也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这样心事重重的睡着,自是睡得不安稳。隐约间仿若见到了刘妈,只是流着泪看向她,不言不语的。她恍惚间唤了一声,便醒了过来。 脊背出了一层薄汗,她觉得不详,起身跑 出去,用力拍打着院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门很快被打开,几个听差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口,一个说:“姨奶奶,大帅有请。” 沈蔷薇明知道他们设好了圈套让她钻进来,只是眼下她并没有别的法子,只得跟着他们往正厅去,一路都在思忖着该怎么办,依着苏笙白的手段,这一次被他陷害,只怕逃脱不得…… 只是可怜她肚子里的孩子,这样想着,不由的收紧了手心。 因着离得并不远,比起西边的荒凉,通往正厅的一路都是鸟语花香,另有一番景象。正值初春三月,各处都种了应景的花与树,过眼皆是姹紫嫣红,株围翠绕。 正厅内除了苏笙白和韩莞尔,几个姨太太全部都在,连久病不愈的程锦瑜也坐在了其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而坐在她旁边的方语嫣则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沈蔷薇一踏进去,见苏家众人都在,已然明白苏笙白的用意。她不卑不亢的站在厅里,问:“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要惹得一大家子来批判我。” 苏笙白对她这种质问没有动气,倒是一旁的三姨太的哎哟了一声,“这是晚辈跟长辈说话的态度么?蔷薇啊!你家教一向不都是很好的么?” 方语嫣见缝插针,说:“蔷薇,怎么一夜不见你脾气倒长了不少,还不快给父亲赔不是。” 沈蔷薇明知道这些人要给自己难堪,如何也不肯再做小伏低,只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还请父亲告知。” 苏笙白却是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茶,坐在他旁边的韩莞尔见状,就说:“谋害六姨太这件事,你认是不认?” 沈蔷薇冷笑一声,“我谋害六姨太?证据呢?我倒想问问,昨天不明不白的把我关起来,又是为了做什么?” 韩莞尔不动声色的看她一眼,“我知道你不会认,可是人证物证具在,由不得你不承认。” 沈蔷薇冷眼看着她,不屑的哼了一声。这边已经有听差押着小竹走了过来,她踉跄着步子,浑身都是血,头发凌乱披散着,早已被打的面目全非。 沈蔷薇不由怔了一下,问:“小竹,你这是怎么了?”就听韩莞尔说:“你的丫鬟和嬷嬷都招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沈蔷薇见他们对小竹用了酷刑,就说:“七太太既然要屈打成招,直接对付我就可以了,为什么要为难我的下人!这未免也太下作了!” 小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沙哑着嗓子:“我说,都是姨奶奶让我做的!她先是收买六姨太的信任,然后再撺掇我们把堕胎的药下给六姨太,原本我以为姨奶奶只是想打掉那个孩子,可我没想到她竟然要杀了六姨太……” 沈蔷薇不可置信的看着小竹,厉声问:“你胡说什么?小竹!我嬷嬷呢?” 她想着这一切的变故,已然明白这一个局她注定逃脱不得,只是小竹都被打成这个样子,那刘妈又是怎样的境遇? 小竹哇的大哭起来,“刘妈她死了!” 二十二(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沈蔷薇只觉得耳畔轰隆一声,她跌坐在地上,茫然看着小竹,一副魂飞魄散的模样,“我嬷嬷死了……她死了,她怎么死的,小竹,她怎么死的!” 小竹脸上全是血,眼泪混着血水一起流下来,她说:“她跳井了!” 沈蔷薇当即捂住了嘴,因为情绪太过激动,她的胸腔局急促的起伏着,转顾厅内众人,见她们面上皆是露出狰狞恐怖的笑,不由流出眼泪来,冷笑着说:“为了给我安个罪名,诸位真是绞尽脑汁,费尽心思啊!其实何必如此呢?不过是我一个人一张嘴,死了就是!为什么连我身边的人都不放过?” 她转眸看向韩莞尔,唇角的冷笑转为冷冽,“韩莞尔,刘妈在我身边快二十年了,她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连这样的手段你都使得出来,简直是丧心病狂!” 韩莞尔将她的嘲讽看在眼里,只是不屑的笑起来,“沈蔷薇,都到了这一步,你说这些只会让我觉得你十分可笑。” 苏笙白皱眉咳了一声,看着沈蔷薇不耐的说:“现在事情都已经水落石出,依照苏家的规矩,你只能被逐出去。但我念着你如今怀着老七的孩子,他又生死未卜……既然是我们苏家的子孙,自然要将他生下来。” 他转顾二姨太,嘱咐道:“这期间你多照应着她些。” 沈蔷薇抑制着哭泣,只是一切都来的太过突然,先是苏徽意,再接着就是刘妈……连自己和孩子也要骨肉分离,或许就是生死离别。 转顾见苏家众人纷纷起了身,脸上皆是挂着得意嘲讽的笑容。只有程锦瑜上前来搀扶她,柔声软语的劝慰,“蔷薇,你别这样,你还怀着孩子,切忌悲伤过度。” 沈蔷薇紧紧抓着她的手,“我该怎么办?” 程锦瑜才要说话,忽而瞥见二姨太走了过来,她就说:“蔷薇,你先不要胡思乱想,再怎么样都要保住孩子,这是你和七少的孩子!” 沈蔷薇听她话中的意思,不由的点了点头,那二姨太温和的说:“先回去歇着吧,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只管告诉我。” 事情到了这一步,沈蔷薇并不打算再像从前一样畏畏缩缩,她一面想着刘妈的死,一面又想着该如何保住这个孩子。如今苏徽意下落不明,所有的明枪暗箭势必会冲着她而来,她必须要打起精神保护这个孩子。 一言不发的走出去,见天空已经大亮,晨光熹微,清晨的风冰凉凉的吹着面颊,不由的哀叹一声,现如今她与当日的六姨太又有什么区别?终是逃不脱豺狼虎豹的魔爪。 正值夜幕,乌山镇三十里外仍旧响着炮火声,在南地加派兵力猛攻的势头下,由总司令苏青阳指挥,多方部署,终是将平家军打退至明阳以外,驻守在了乌山镇。连续七天,苏军不仅炸毁了铁路,使得给养与弹药不足,还彻底的阻断了扶桑与平家军的通讯电台。 乌山镇临时指挥部内,平家军总司令卢御平正与苏子虞商讨着进一步作战计划,他说:“已经是第七天了,如果扶桑的援军还不到,那我平家军岂不是必死无疑了?三公子,你好歹也是苏家的人,不如由你出面与你的二哥好好商量一下?有什么条件你尽管开,只要我做的到,绝不讨价还价。” 苏子虞慵懒的靠坐在沙发上,他身上穿着铁灰色的军服,更衬得眉目冷俊,此时一言不发的抬起眸,端的是气势凌人。 缓缓站起身,指挥部内因是临时征用,房中皆是陈旧的家具,那线灯低低的垂下来,随着炮火声一下一下的晃着。使得房中的光线忽明忽暗,投射在他的脸上,便覆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寒意。 他负手走向卢御平,军靴上的马刺锃亮,在昏暗的灯光下,愈发的让人不寒而栗。他语气淡淡的,“我非常赞同卢大帅的建议,只是不知道你希望我怎么去谈?” 卢御平笑一笑,“三公子是聪明人,你也知道,不到这万不得已,我怎么会动用您这张王牌?现在战局对我方非常不利,再这样下去,我苦心多年的基业都会葬送在这里。” 苏子虞自然明白他的心思,“没看出来卢大帅还有些君子的作风,我知道苏青阳给你的条件,只要交出我和老七,他会饶过你。” 顿了顿,“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一时的苟延残喘会换来什么样的局面?依着苏青阳的手段,势必会将我们兄弟二人杀之后快。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我能知道你和苏青阳的密谋,自然也可以将老七在你这的消息放出去。” 他看向卢御平,目光转为锐利,“卢大帅,你也知道,我的父亲一直对老七寄予厚望,如果他一旦知道你和老二联手除了老七,他势必会铲平你的所有势力,这是你想要看到的局面么?” 卢御平诧异的看他一眼,说:“三公子当真是耳聪目明,只是现在我们都被苏军包围着,您到底能用什么法子把消息传出去?就算大帅发了怒,一个将死的苏七少,救回去又有什么意思?这天下迟早是二公子的。今日我帮他除了你们,拿住他的证据,还怕他敢不认账么?” “天真!你以为杀了我们,你就可以保命?在这疆土之上分的一席之地?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你不要忘了,苏军现在的总司令是他,可各军区的司令全部都是老七的人,你以为纸能包的住火么?” 苏子虞一面说,一面露出冷笑,“只怕你刚拿我们出去讨赏,苏青阳就会将你杀了。” 炮火声轰隆响着,震得指挥部的房顶都晃动起来。指挥作战的参谋冲了进来,说:“大帅,苏军攻破防线了,马上就会攻进来!” 卢御平骂了声“奶奶的!”当即掏出配枪对准苏子虞的额头,“老子横竖都是一死,不如先杀了你们哥俩陪葬!” 苏子虞淡然的看着他,“我才刚夸奖过卢大帅有君子风范,没想到你连这一丝器量都没有。实不相瞒,现在还不是你死我活的时候。” 他将枪头推开,继续说:“我刚才已经说过了,驻扎前线的军区司令大部分都是老七的人,即便他现在重伤未愈,但我们仍旧可以利用老七跟他的下属做个交易。卢大帅,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卢御平犹豫的看着他,就听他说:“这可是你绝处逢生的最佳机会。” 卢御平问:“你的意思是?” “把你和苏青阳密谋的消息传出去,告诉他们苏徽意在你手里,他们自然会将矛头指向苏青阳,并且会拍电报将老七的消息告诉我父亲。到时候父亲一定会下令停止攻*山,并且为了苏徽意,他会开出非常优厚的条件。” 苏子虞勾唇浅笑,“卢大帅,老七可是你手里的王牌,如果你现在还想不明白这一点,大可以拿他去和苏青阳谈条件。只是孰轻孰重,权衡利弊我都已经帮你分析过了,决定权在你。” 他说过,便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因着刚刚下过雨,湿气混着寒气一并袭上来,抬眼去看,这处旧宅年久失修,院子里皆是破败的景致,两株梧桐倒是开的大好,在夜幕下晃动着。走过游廊,右边便是一处旧屋,门口站着几个卫兵,见了他纷纷立正行礼。 苏子虞朝里看去,隐约瞧见影影绰绰的影子,他推开门进去,房中亮着昏黄的灯,阮红玉坐在床边,正用手巾为苏徽意擦着面颊。 他紧紧闭着眼,面色惨白,此时却像是被什么梦魇住。额头溢出细密的汗珠,嘴角微微抽搐着,似乎是在轻喃。 苏子虞走上前去,轻声问:“怎么样?” 阮红玉看向他,“再这么下去,估计人就要废了。” 眼见着苏子虞沉默无声的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就说:“三公子,您的卖弟弟计划进行的如何了?” 苏子虞嘲弄的勾起唇角,“一个不安分的女人会是什么下场,红玉,你认识我的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吧?” 阮红玉不在意的笑笑,她脸上粉黛未施,连身上的衣服也穿的极为素淡普通,可却仍是难掩美丽姿容,比起之前的妩媚妖娆,此刻倒多了些洗尽铅华的美感。 她说:“我可不信在三公子的生命里,还有比谋权更重要的事。” 她原本以为这句话会激怒他,而他却只是无声的笑了笑,“怎么?听阮小姐你的意思,像是很反对我出卖自己的弟弟?你不要告诉我,你真的喜欢上了他。” 阮红玉面色一遍,转眸看向苏徽意,见他面颊消瘦苍白,不禁意想起他凌厉的双眸和那种令人噤若寒蝉的气势,她顿了顿,方说:“这是你们苏家的事,我这个外人无权置喙,说到底,现如今我还指望着您三公子给我一条活路。” 苏子虞点点头,“红玉,你是个聪明人,现在是个什么局面不用我多说。苏青阳心狠手辣,无论是我还是老七,只要有一个落到他的手里都难逃一死。我现在只能赌一局,只是我没有想到,千算万算,还是没有防备住老爷子。” 他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看向窗棂外姣姣明月,轻声说:“我原本是想揭竿而起的,却落得现在的局面,真是输得一败涂地。” 二十二(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正值早上六点钟,天色已经朦胧转亮,督军府主宅的丫鬟们早早就等在了院子里,外面正下着小雨,细密如针,虚笼在古意旧宅中。 浅浅薄薄的织出雨幕,湿气混着氤氲弥漫开来,仿若在古香古色中平添了一丝仙气。韩莞尔起身走到窗棂前,懒懒的掀开窗帘,那帘子在初春就换了薄纱的款式,下头垂着细密的流苏,随着风轻轻荡着。 外头细雨霏霏,在雨幕中透出朦朦胧胧的白光,一丝一缕的交织而上,倒好似藤蔓似的,夹杂着湿气,搅得思绪都是烦乱的。 她转顾床上,见苏笙白睡得正酣,一张苍老油腻的脸在阴暗的光线中尤为突兀。这让她本能的抓紧了窗帘,后背生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就那样安安静静的站在窗边,肩头不住的抖动着,身子在摇摇欲坠。隔了半晌,她才缓慢的走到了床边,轻声唤着,“老爷子,该起来了。” 苏笙白恩了一声睁开眼睛,问:“方副官过来了么?” 韩莞尔将衣服递给他,“在院外等着呢,要叫他进来么?” 苏笙白不紧不慢的穿上衣服,“去吧。” 韩莞尔知道近来苏笙白与平家军正在谈条件,她也不敢耽误,随即起了身按了电铃。又走过去为苏笙白拿鞋子,就听见门外喊了声,“报告”。 方副官推门走了进来,站在厅里等候。苏笙白匆忙的往出走,见了他就问:“平家军都开什么条件了?” 那方副官当即回道:“卢御平要明阳以西的地盘,并要求大帅通电全国。” 苏笙白冷眼一扫,“他胃口倒不小!答应他,马上请秦先生过来草拟文稿,我今天就通电全国。” 顿了顿,问:“再让侍从室拍份电报过去,勒令老二立刻停止作战计划!马上回金陵。” 方副官应了一声,见苏笙白拂了拂手,当即退了出去。韩莞尔这才自卧室里走出来,她见苏笙白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就试探着问:“老爷子,是有七少的消息了?” 苏笙白看了她一眼,眸中透出锐利的光来,她本能的抖了一下,随即笑起来,“你看你,一谈公事就板着脸,怪吓人的。我不问了还不行么?” 苏笙白没有心情理会她,只是不耐的挥了挥手。韩莞尔眼见着他要发火,就一声不吭的进了卧室。她想着方才听到的对话,却理不出个前因后果来。 直到苏笙白出去了,她才唤了丫鬟进来伺候梳洗,换过衣服后,吩咐莲儿,“你随我去看看沈蔷薇。” 莲儿忙拿了披肩过来,说:“七太太,大帅下了严令,说这个节骨眼谁也不准去看姨奶奶,您何必去触这眉头呢!” 韩莞尔对着镜子照了照,不在意的说:“你懂什么?他是故意这么说的。”莲儿诧异的看着她,就见她走到门口,接过丫鬟手中的竹伞,袅袅婷婷的站在雨檐下面。远处的天是暗青色的,又像是铁灰色的瓷釉,朦胧中泛着一丝白寥寥的光。 她回过头来,眉目淡淡的,“你以为他会让沈蔷薇肚子里的孩子活下来么?” 自从得知沈蔷薇怀了孕,苏笙白便另准备了院子让沈蔷薇搬了进去,为了让她安心养胎,另派了得力的丫鬟过来伺候。沈蔷薇知道这是囚禁了她,只是眼下却也没有别的法子,她并不担心苏笙白会做什么手脚,但依着他的性子,一定不会理会陷害她的幕后黑手。 现在苏徽意下落不明,刘妈死的不明不白,沈蔷薇有太多的不甘心,除了每天麻木的忍耐,她一直都在想办法。 吃过早饭后,沈蔷薇就躺到了床上休息,近来她受到的打击太大,总也睡不安稳,连着气色和身体都极差。 才刚感觉困意袭上来,却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她本能的睁开眼,就见丫鬟水兰引着韩莞尔走了进来。那韩莞尔穿着件单薄的青色旗袍,脸上挂着得意的笑,说:“表姐别来无恙啊。” 沈蔷薇倒不妨这个罪魁祸首会到这里来,她无心理会她,又阖上眼准备睡觉。韩莞尔挥了挥手,莲儿和水兰不敢多说,纷纷退了出去。 韩莞尔缓缓走到床边,“怎么?表姐一向不是都很有办法么?现在七少死了,你就打算听之任之了?” 沈蔷薇睁开眼睛,冷冷的看着韩莞尔,说:“既然你这么了解我,就该知道,我并不想跟你这种人说话!请你离开。” 韩莞尔嘲弄的笑了笑,“这种时候还有心思耍脾气,你说我是该说你天真还是没用呢!我告诉你,现在你到了我手上,随我怎么处置你都行,所以你最好放聪明点。” 沈蔷薇如何也不愿意面对她,转身就要往出走,却被韩莞尔一把拽住了手臂,听她说:“这就沉不住气了?你凭什么啊?” “我凭什么?先是七少下落不明,再到刘妈死的不明不白!我身为他们的家人,却什么都做不了!任凭你们这些人作践陷害!还想怎么样?”沈蔷薇几乎是怒吼着说,她看向韩莞尔,只觉得眼前的人面目十分模糊,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她继续说:“你现在来看热闹还太早了吧!” 韩莞尔不理会她的嘲弄,只是轻声笑了笑,“怎么会觉得早呢!看你落魄成这副样子,我实在是高兴的很!我和你一起长大,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沈平生是我的父亲,可我一次都没有见过他。每次你过生日的时候,我只能默默站在一边看着你们一家三口甜甜蜜蜜的过日子!而我始终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外人!” 她放开手,勾唇冷笑,“我为我母亲不值!我也为自己不值!你看看我,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被苏子虞当做东西送给苏笙白,你知道我是怎么过得?可为什么啊!为什么我那么不幸?而你那么幸运,有人疼有人爱!我真的很恨你!” 沈蔷薇看了她一眼,见她眸中满是倔强,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桎梏中。她说:“我知道你心中不痛快,这么多年一直活在我的光环下,不能认祖归宗……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补偿你。可你平心而论,你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我造成的么?你知道的,你并不只有这一种选择,一直以来都是你深陷在自己的心魔中,如果你自己不走出来,永远的只会将错误归结在你不幸的命运上,你永远不可能快乐。” 韩莞尔转过身去,隔了半晌才说:“你知道什么?你有与你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你不费丝毫力气就得到了一个人的爱和守护,你以为所有人都有你这种幸运么?” 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又说:“苏笙白不会让你生下这个孩子,你还是早做打算吧。” 沈蔷薇倒不妨她会说出这一番话来,却想着她之前种种做派,于是说:“七太太这算是好心提醒么?如果不是你陷害我谋杀六姨太,我也落不到这个地步,现在又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行了沈蔷薇,别不知好歹了,这里头的事可是有些夹带不清。你可以当做我是不怀好意,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了乔小少爷,现在愿意帮你的也只有他了。” 韩莞尔转过头来,双眸落在她的脸上,说:“你真幸运,无论做了什么都有人愿意帮你。最后一次,走了以后就别再回来了。” 沈蔷薇怔了怔,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只是嘴角动了动,一言不发的看着韩莞尔离开。外面的天色已经明亮起来,朝阳喷薄而出,映照在她纤细的背影上。院子里种着几株桃树,正值开花的季节,密密层层,火焰似的怒放着。 天空干净的像是一块琉璃镜,云彩朵朵,逶迤如洁白的雪。青石板上落着花瓣,远远的,便可闻见沁人心脾的香气。 这一天下午,乌山镇指挥部内乌泱泱涌进来一群卫戍,全部穿着苏军的军服,背着长枪,严阵以待的守在院子里。打头的正是军区司令刘泰然,这一次与平家军和谈的事宜全部由他处理,两方商谈后,他亲自过来接苏徽意。 因着是肱股之臣,他自然要处处留心,保证苏徽意的安全。卢御平也派了一队的侍从随行,两个人一同往苏徽意的住处去,因着伤病拖的太久,苏徽意一直在昏迷,胸口的伤口也已经溃烂,必须马上进行手术。 那刘泰然一见七少伤成这样,心中自是怒极,却听卢御平说:“刘司令,您也知道,我们平家军与二公子交火这么久,被围在这水路不通的地方,供给不足才导致了七少伤情加重,实在也是有苦难言,还请您回去多多为我开脱几句。” 刘泰然不欲与他多说,只客气的应付了两句,就吩咐人把苏徽意抬了出去。卢御平绅士的站在一边,手中拿着个马鞭,随意一挥,旁边的卫兵见了,随即喊了声,“把人带进来。” 刘泰然原本已经快要走出去,却被一行卫兵拦了路,他们五花大绑着一个女子,因着头发凌乱披散着,刘泰然并未看清。 回过头去,见卢御平和善的笑笑,“刘司令,这位是七少的相好,你瞧瞧可认识么?” 二十二(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刘泰然朝那女子看过去,见她被折磨的不成样子,身上穿着的旗袍已经看不出原先的颜色,多处都是血红的鞭痕,被拖着勉强的站在门口,头耷拉着,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他仔细看了看,方才认出这人正是阮红玉,恍然大悟了一瞬,方说:“这是怎么回事?” 卢御平说:“这女子在七少受伤的时候多有照顾,原本我是十分敬重她的,昨晚上却发现她偷偷收买了看守的卫兵,让他递纸条出去找二公子,我打量着她应该是内鬼,就让手下拉下去审问,没成想她倒是个硬骨头。” 顿了顿,皮笑肉不笑的说:“这毕竟是苏家的事,我也不便再审问下去,就请刘司令将人带回去,好好审审吧。” 刘泰然自然从他三言两语中知道了事情始末,也没有多言,只吩咐道:“将人带回去。”又与卢御平告辞,缓步走了出去。 一行卫戍紧随其后,院子外另有两个加强排等着,刘泰然上了军车,由卫戍开道,缓缓往指挥部去。车子一路颠簸,所过之处皆是断壁残垣,连铁丝网都被烧的乌黑,远处浓烟滚滚,正有卫兵在收拣尸体,远远的去看,黄沙漫漫,乌烟缭绕,原本是春日好时节,却只有残景枯地。 回到指挥部后,刘泰然紧急调了医生为苏徽意手术,另一边又派人拍电报给苏笙白。直到了晚上,几个军医才从房内走出来,其中一个是苏徽意的心腹钱均茂,他是常年驻扎战区的老军医,对枪伤的治愈十拿九稳,眼见着苏徽意的下属都等在外面,他忙说:“大家不必担心,七少没什么大碍。” 守在外面的林宁和潘青延一听皆是放心的呼了口气,原本陈州一战他们一直都在,但苏徽意临时决定让他们跟随伪装的人一同离开,以此让人相信苏七少早已撤退,却不想中途有人伏击,等到他们突围后,才得知七少下落不明。 直到几天前收到七少在卢御平手上的消息,这才算放了些心。林宁问:“七少的伤怎么样?” 钱均茂说:“七少的子弹取的很早,因为没有及时治疗,伤口深度腐烂,我们已经处理过了,七少现在还在昏睡着。目前的情况来看,明后天就会有所好转。” 夜幕时分,督军府内灯光早已熄了,正值沈蔷薇院外的守卫换岗的时间,眼见着一行的卫兵背着长枪而来,与往日不同,小队队长小孙往这行人身上看了一眼,见都是穿着苏军的军服,拿着的枪也是一样的,只是面孔却生的很,不由问向打头的,“你们哪儿来的?几队的?怎么从来没见过。” 那小队队长赶忙凑到跟前去,自腰间掏出一包香烟来,讨好的说:“哥们几个今儿才被调进来的,以后还请孙队长多多照顾。” 孙队长便笑呵呵的接过香烟,凑到鼻间闻了闻,“好说好说,既然进了督军府,咱们以后都是兄弟!” 那小队队长点头哈腰着又说了两句,小孙才带着人走了。因着是夜半,那群人看了一天皆是精疲力尽,见接班的人到了,哪有心思理会,纷纷背着枪,很快便走了。 那小队一行人待到四面无声时,方推了院门进去,因着早前沈蔷薇睡得并不踏实,这一会儿恰巧小丫鬟水兰过去伺候。见院子里乌泱泱涌进来一群卫兵,当即警惕的问:“你们干什么?” 领头的一言不发上前去,一巴掌就将水兰拍晕在地,他回过头说:“都轻着点!” 沈蔷薇听见院子里的动静,赶紧披了衣服出去,看在眼前这一幕自是骇了一跳,领口的上前来,说:“沈小姐,我们是过来救你的。” 沈蔷薇听他声音极是熟悉,借着月光辨认,见正是许久不见的廖先生,当即说:“廖先生?是乔云桦派你过来的?” 廖先生严谨的点点头,压低声音说:“沈小姐,现在不是叙话的时候,请换过衣服马上跟我们离开!” 沈蔷薇知道督军府内守卫重重,这些人进来并不容易。只是心中思及乔云桦,不知道这个人还值不值得相信,眼下却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得接过卫兵递过来的军服,快步进到房中换衣服。 她想着这一次的事情,应该是乔云桦与韩莞尔一同计划的。原本她心中一直在想离开的事,可真到了这一步却生出许多不舍来,脑中纷纷杂杂的,一面想着苏徽意突然回来找不到她,一面又想着自己与腹中的孩子皆被害死的惨状,禁不住生出许多冷汗来。 匆忙的换过衣服,听到廖先生的声音,“沈小姐,快一点!再耽搁会被发现的。” 沈蔷薇拢了拢头发,快步走到妆台前,拿出掐丝珐琅的首饰盒,自里面取出那对翡翠镯子。对着窗前透进的月光细看,那镯子莹润饱满,仿若翠绿的水滴,月光薄薄的覆在上面,便仿若上好的瓷釉,泛着珠光。 这对龙石种的翡翠镯子是与苏徽意成婚那日他送给她的,她想着他同自己说过的话,心中伤感,忍不住鼻子一酸,却竭力的忍了回去。 她将镯子用手绢仔细的包好放到手袋里,复又擦了擦面颊,才快步走了出去。外头夜幕漆黑,原本这一处宅子偏西,一入了夜便风声萧萧,赶上桃花朵朵开,被风一吹,满地都是散落的桃瓣。 抬头见皎月如霜,孤零零的照在院墙上头,朦胧去看,隐约瞧见层叠的翠树后头,那一角飞檐,正是正房院子。檐头雕刻着预示祥瑞的神兽,飞檐下面另挂着几盏大红灯笼,皆是绒面的,上头用金线绣了各色纹样。 二楼卧室的窗棂紧闭着,隐约看着,倒好似看见昏黄灯光下,那一抹坚毅的身影。可惜了旧事已远,故人却不知处了。 沈蔷薇心中难受,眼泪忍不住落下来,那廖先生因是任务在身,时间上一点也耽误不得,见她如此,也只好开口劝说:“沈小姐的心情我能理解,只是眼下却不是这样的时候,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沈蔷薇只得收回目光,跟着廖先生一同走出了院子,另有一批守在外面,廖先生快速的指挥过后,只有三个人随行,沈蔷薇紧紧跟在后面,她身形瘦弱,压根撑不起卫兵的军服,只是因为天黑,来往的听差仆人并未仔细看。 这一路走的皆是小路,避开了巡查的卫兵,待到了南边,眼瞧着穿过游廊便是大门,却见着乌泱泱一群听差朝朱漆的大门涌去,廖先生先是停了步子,便见守门的卫兵开了大门,自外头开进来一辆汽车,听差当即退到两侧,借着隐隐的灯光去看,车中坐着的正是苏青阳。 沈蔷薇对这些人的行踪一向不清楚,自己此刻见了他,止不住心中打鼓,却想着汽车一路行进去,未必会看见他们。她正想着,却听见廖先生低声说:“沈小姐,一会儿如果问起来,你只要跟在我后面,别慌。” 沈蔷薇不及去答应,就见汽车忽而停了下来,有副官自车上走下来,朝这边喊,“你们是什么人?” 廖先生大大方方走出去,笑呵呵的回道:“我们是曹队长手底下的,今儿来值岗的。” 那副官却未说话,只将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沈蔷薇身上,说:“你,把头抬起来!” 沈蔷薇想着如若此时抬头,唯恐事情有什么变数,到时出了事,恐怕这些人都活不了。因为此处漆黑一片,她琢磨了一瞬,便抬起了头。眼见着苏青阳自车中下来,不知与那副官说了什么,那副官竟然接过一侧听差手中的灯,缓缓朝这边走过来。 几个人都怔在原地动弹不得,正是火烧眉毛的时候,却听见“哎哟”一声,便见程锦瑜带着丫鬟走了过来,那丫鬟一边走还一边说:“二少奶奶您慢些,可别再摔了跟头。” 沈蔷薇一见是她们,不由得缓了一口气。程锦瑜走到苏青阳面前,轻声软语的说:“你可算回来了,早先我听说你在前线受了伤……好在没什么事,真是吓死我了。” 因着她甚少露出这般温存的模样,倒是叫苏青阳不好反应,在原地怔了怔,才说:“我没什么事。” 一旁的丫鬟忙接过话头,“二少爷您可不知道,自打您离家去了前线后,二少奶奶没有一天睡过安生觉,她原本就病着,如今因为担心您的伤,更是不肯好好吃饭,连人都瘦了半圈……” 程锦瑜打断她,“要你多嘴。”转顾去看苏青阳,又说:“知道你今天回来,我便过来迎一迎你。” 苏青阳往沈蔷薇的方向看了一眼,正待发话,却被程锦瑜揽住了胳膊,说:“夜里风凉,你的伤刚好,可受不得这些,快回去吧。” 她说着,似是无意的拂了拂额头,又说:“我这人是生了心病了,如何也见不得这些背枪的人,总忍不住胡思乱想。” 苏青阳一听,就笑着挥了挥手,一众的卫兵才退到了一边。那副官见状,哪里敢得罪二少奶奶,当即对着廖先生他们说:“你们赶紧走吧。” 二十三(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待出了督军府,就见路边停着两辆军车。两侧站着背枪的岗哨,尽管夜幕深深,依旧是一副严肃凛然的样子。廖先生带着沈蔷薇上了军车,剩下的几人则跟着换岗的卫兵上了后面,司机很快发动了车子,疾驰而出。 这一路皆是柏油路,所以车速极快,夜色又浓又深,沈蔷薇隔窗去看,就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布控十分严谨。脑中忽而闪过一丝疑惑,督军府内外布防严密,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让她逃了出来? 转顾廖先生,见他面色沉静,依旧带着冷厉的军人姿态。她便没有开口,窗外一道冷蓝的闪电突兀的划过漆黑夜幕,星河变得模糊,乌云早已涌动而出,仿若张牙舞爪的巨兽,在天幕叫嚣着。 惊雷轰隆隆砸下来,汽车行驶的非常快,引擎声和着雷声摧枯拉朽似的响在耳侧,眼见着细密的雨珠落下来,噼噼啪啪的打在挡风玻璃上,司机开了雨刷,一下一下扫着玻璃上的雨丝,车灯照射出两团雪白的光,雨丝又轻又薄,周围黑漆漆的,这天地间仿若只余下这吞没万物的黑色,和冰凉凉的雨。 汽车风驰电掣着,不一会就开到了正街,各处的霓虹全部隐没在雨幕中,两旁都栽着树,茂密的枝叶被风雨吹的摇摇欲坠,像是西洋油画里细致描绘的几笔,又浓又密的长在惊雷雨幕下。 又像是忽而闯入了另一个世界,风雨飘摇着,枝叶凌乱飞舞,被夜幕云深衬着,雨幕交杂浓稠,惊雷滚滚,车子一直朝前行驶着,那两团雪似的光和着湿气氤氲笼罩着,寒意侵袭而来,冷的透心。 待到了城西,雨势已经转大,隐约可见路边停着一辆小汽车。廖先生朝外看了一眼,对着沈蔷薇说:“沈小姐,下车吧。” 沈蔷薇知道此时事态紧急,她也不方便开口询问,只得随着廖先生下了车,那廖先生礼貌周全的为她撑着伞,只是雨势太大,雨丝冰凉凉的钻进颈肩,她穿的单薄,那一身宽大的军服撑在身上,只觉得冷风瑟瑟,禁不住就打了个寒噤。 那雨幕针似的遮在眼前,恍惚去看,见幕雨重重后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正是乔云桦。他撑着伞,一动不动的站在车前,冷雨微寒,沈蔷薇瞧不真切他的神情。待到近前,他才似笑非笑的说:“沈小姐,你也有今天。” 沈蔷薇知道他在打趣自己,只是无心理会,见他开了车门,就一言不发的坐了上去。乔云桦紧随其后,坐在了她的对面。又一声惊雷狠命的砸下来,沈蔷薇瑟缩在后座上,脸色已然微微泛白。 乔云桦默默看着她,见她的睫毛慌乱的眨着,那绯红的唇紧紧抿着,显然是一副吓得不轻的模样。他脱下外套递给她,说:“穿上吧,别着凉了。” 沈蔷薇并没有接,此时倒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正踌躇着,却听他语调冰冷的说:“穿上吧,不要犯倔,你肚子里的孩子可受不得凉。” 沈蔷薇恐怕他又说出什么话来,就接过了外衣盖在了身上,乔云桦的语调这才和缓了些,“你休息吧,这一程要走很长时间。”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沈蔷薇的头倚靠在车窗边,看着窗外的凄厉的雨,拢了拢额前的湿发,只觉得心中难受。 车内漆黑一片,便连声音都是似有若无的听不真切,隔了半晌,乔云桦才说:“先去彭城,到了那里再坐火车去北边。” “北边?”沈蔷薇轻喃着,乔云桦恩了一声,“你还有别的选择么?七少现在下落不明,你一个人在督军府里会是个什么下场你心里也清楚,离开是唯一的路。” 雨丝在凄厉的落着,那风也像是哀嚎似的在耳畔打着旋,沈蔷薇明白眼下离开是唯一的路,她不怕死,只是她必须要保住这个孩子!假若苏徽意真的死在了前线,那么这个孩子就是她唯一活下去的理由。她紧紧的攥着衣袖,仿若失了力一般坐着动也不动。自从她与苏徽意在一起后,已经甚少回忆从前,这些日子却觉得记忆像翻滚的海水,在脑中汹涌着,搅得她心口发痛。 微不可闻的叹息,转眼看窗外,牧野四合,隐约可见成排的梧桐。不知怎的忆起从前,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小姑娘,成天跟在苏徽意的身后。他也不过才十几岁,成日里没有什么玩乐,只躲在书房里学习。 苏笙白教子极严,请了前清的儒生教他,光是每日的课业便堆得如山高。也不知道那儒生是不是庸才,成日的之乎者也。以至于那时候苏徽意的书房里都是些有关国学的书,他尤其在诗书上面肯用心,算得上是博文通达。 沈蔷薇每每去寻他,就见他站在书房的窗前,隔扇是薄纱的材质,上头用苏绣绣了山水图,一派的诗情画意,氤氲雾霭。 夏日的风吹在宣纸上,上头写着整齐的楷书,他手中拿着本书,正读着一阙,“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她那时不懂,就问他,“这句是个什么意思?” 他便转过脸,意味深长的说:“这句的意思很深了,你还理解不了。”正当她生气的撅起嘴时,却听他又说:“你一辈子也遇不到这样的事,所以不用去理解它的意思了。” 梧桐树在渐行渐远,她的眼泪悄无声息的落下。这一刻却像是忍不住一般,只觉得心仿若烈火烹油似的焦灼着,她紧紧抿着唇,抬眼见乔云桦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那眸子像是无边的暗夜,让她禁不住的害怕。于是问:“你老实的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七少的消息?他是不是真的下落不明?” 乔云桦看着她流泪的眼睛,忽而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嘴角微微抽搐着,最后只发出了一个单音节,“是”。 沈蔷薇默默地看着他,良久,才麻木的点点头,哽咽着说:“我信你。” 汽车很快上了小路,坑坑洼洼的,又是雨夜里行车,免不了颠簸。车子一晃一晃的,车灯也起起伏伏,沈蔷薇恍惚才刚有了睡意,却听见司机大呼了一声,紧接着便是一通枪声骤然响起。 她惊恐的睁开眼睛,便见晃眼的强光,原来对面正停着好几辆军车,自车上涌动下来一群背枪的卫兵,纷纷朝这边扫射而来。乔云桦一把将她护在了怀里趴在了车座上,耳畔是噼噼啪啪的枪声,沈蔷薇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乔云桦的声音响在耳侧,“你躲在这儿不要乱动。”她还不及说一句,乔云桦已经推开车门下了车,她藏到了车座边上,朝后去看,就见后面陆续来了几辆车,两方正在交火,和着雨幕纷杂,那枪声尤为的刺耳。 “轰”的一声,子弹射穿玻璃,打在了车座上,沈蔷薇本能的一抖,紧接着车窗骤然碎裂,玻璃碴子朝四面八方飞溅而下,她虽然躲在后面,但还是被玻璃碴子划伤了脸,也顾不得许多,推开门出去。 原本车外面全部都是乔云桦的人,慌乱中也不知谁拉了她一把,顺势一带,她便躲在了车后面,那人急匆匆的说了句,“快跑,往后逃。” 沈蔷薇不敢回头,恍惚去看,见人影密密麻麻的,在漆黑夜幕下显得十分恐怖。她当即朝前跑去,子弹擦着肩头射出去,雨幕纷纷杂杂,此时也分不清是恐惧还是慌乱,只是拼命的奔跑着。 冷不防一人抓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她朝另一辆车跑去。冰冷的雨打在面颊上,窸窸窣窣的响在耳畔,子弹在夜幕里横飞,那人很快打开了车门,一把将沈蔷薇拽到了车座上,司机早已发动了汽车,那人上车后,汽车便疾驰着开了出去。 沈蔷薇原本以为要原路返回,没想到听到一声,“直接开过去,前面有人接应。” 她听出这声音的主人是乔云桦,此时脑中混乱着,就见眼前明晃晃的灯光越来越近,子弹打在车上,劈啪作响。 乔云桦一把揽过她,将她拥在怀中,汽车风驰电掣的行驶出去,因着子弹纷纷朝这里射过来,汽车一直都是歪歪扭扭的朝前疾驰,好容易开出了重围,车后的枪声却仍旧不绝于耳,夜幕枯寒,夜色浓重,雨幕纷扰。 正是看不清前路的时候,紧随其后的子弹射穿后面的车窗,飞射而来。乔云桦几乎是本能的一挡,子弹便打在了肩头,他闷哼一声,血液顺着衣服汨汨流出,滴到了沈蔷薇的脸颊,她感  受到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流,身后的枪声一下快过一下,汽车行驶的越来越慢。 司机焦急的说:“少爷,汽车恐怕不能用了!” 乔云桦紧咬着牙回头看去,见军车仍旧跟在后面,子弹横飞着,和着如针的雨幕,只是寻不出定点。沈蔷薇说:“这一次是我连累你了。” 低头去看,见她一双熠熠闪着光的眸子,那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便仿若四月天的花,在心上开的不期而遇。 二十三(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转顾窗外,夜色漆黑,乌云簇簇成团,雨丝倾洒而下,遮住了远处的青山雾霭,好似天地都笼在雨中,那雨又轻又急,如烟似雾似的,像是在眼前织了层薄纱。冷风呜咽似的吹着,夹杂着细雨绵绵,那两团雪亮的车灯直直的照在前面,枪声不绝于耳。 明明是极紧要的关头,他却心情大好,禁不住勾唇笑了笑,“你连累我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怎么现在倒客气起来?人说到了生死关头,总能认清这辈子什么是对自己最重要的,这句话说的真是不错。” 沈蔷薇见他面色惨白,却还是对着自己竭力笑着,就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玩笑。” 她说话间掏出手绢来,按在他的伤口上,见他紧紧抿着唇,显见是痛的厉害。他将手绢接过,对着司机说:“老刘,在前面弃车。” 才刚说完这一句,汽车就在原地猛的转了一圈,正是子弹打在了车轮上。乔云桦推开车门,抓着沈蔷薇下了车。外头雨势很大,晃眼去看,只是黑漆漆一片。才走出去几步,就听见身后的汽车“砰”的一声爆炸,连地面都震颤起来。 冰冷的雨丝混杂着玻璃碴子狠命的砸下来,沈蔷薇的耳畔嗡嗡作响,回头去看,浓烟滚滚弥漫,仿若一条直冲上天的黑色巨兽,黑沉沉的,映衬着寒涔涔的天光。冷蓝的闪电划过天幕,天空像是被撕裂开的口子。 惊雷滚滚,乔云桦紧紧抓着她的手,朝小路下方走去,原本小路难行,现在下着雨,更是满地泥泞。勉强走上去,只觉得脚下有千斤重。 后面追来的车灯直直的照在身上,有人喊着,“在那里,开枪!” 紧接着便是一通扫射,子弹横飞而来,打在了小路旁的野草上头。山野之间,野草生的又高又秘,两个人沿着野草行走,倒是躲了不少的子弹。 身后的枪声仍旧不停,乔云桦的一面抓着她,一面回身开枪,虽然寡不敌众,但是胜在他枪法精准。沈蔷薇被他用力抓着,好几次在泥泞中要摔倒,她又兼着怀孕,这样一跑,难免吃力。不由的大喘起来,只觉得胸口满满当当的,此时浇了雨水,更是头晕眼花。 抬头看天,见夜色暗沉,碎雨浓浓的自天幕倾洒而下,好似沉寂了许久的寒意喷薄而出,冰冷的砸在脸上。拼命呼着气,这春日的一切只余下寒意来。 子弹在头顶打着旋,四野冷风哀嚎,芳草萋萋,那一种绝望中又兼着身心俱疲,只是机械似的朝前跑着。隐约瞧见前面影影绰绰的车灯,乔云桦拉着她快步跑过去,就见迎面而来几辆车子,从里面涌出来许多人来,各个执着枪奔过来。打头的那人见乔云桦受了伤,忙问:“少爷,你没事吧?” 乔云桦虚弱的摇了摇头,打开车门拉着沈蔷薇上了车,司机将油门踩到底,待到车子风驰电掣的开起来,身后便又响起枪火声,直至拐了弯路,声音才渐行渐远。 沈蔷薇见乔云桦半闭着眼,忙问:“你怎么样?” 转头问司机,“还需要多久?” 司机诚惶诚恐的说:“现在下着雨,前方小路又多是弯路,行驶不宜过速……” 乔云桦睁开眼睛,勉强说了句,“我没事。” 沈蔷薇一面同他说的话,一面将手帕紧紧系在他的伤口上,又撕下军服的衣摆,陆续缠在他的伤口上。眼见着他要合眼,就杂七杂八的与他说些不相干的话,“我问你,你把六姨太的孩子放在哪里了?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乔云桦只得慢慢回她,“你放心吧,他好着呢,这次回去……就让你见他。”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沈蔷薇心中焦急,又不敢过于催促司机,转顾见小路难行,地面又是坑坑洼洼,大雨仍旧在下着,那一方天幕泛着冷蓝的光华,过眼皆是野草纷杂,树木林立。 耳畔是车子碾过地面的沙沙声,仿若摧古拉朽似的没完没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逐渐亮起来,隐约见到山路下面有一角谷场,谷场后面有几处山石垒出的院墙,正是农家。 此时乔云桦已经昏睡过去,沈蔷薇想了想,问:“咱们这是要往哪儿去?” 司机忙回:“少爷吩咐,接到你们直接往彭城去,眼下他受了伤,咱们可以转道先去镇上就医,等少爷醒了再做打算。” 沈蔷薇点点头,“眼下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待到了岔路,汽车转道往左,很快便行进了镇子,说是小镇,但因地处交界处,所以颇为繁华,汽车一路行进去,就见店铺云集,各色的商铺馆子应有尽有。 天色灰蒙蒙的,街上一个人也不见,地上铺着整齐的青石板,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 司机说:“从前送少爷往彭城去,这镇子我熟。再拐两个弯,就到了大少爷的诊所了。” 沈蔷薇诧异的问:“你们大少爷在这也有诊所?” “是的,大少爷这个人古道热肠,在这里开诊所是为了方便那些看不起病的人,他每个月过来一次,平时有两个老医生在。” 司机一面说,一面拐进了小巷子,“虽然小少爷和大少爷不和,眼下里也只能先去他那了。” 沈蔷薇自然明白他们不宜招摇,就恩了一声。汽车缓缓朝里,就见古巷内陈旧幽静,巷子口里头只有一处房屋,司机将车停在了门口,说:“沈小姐,这里是后门,你们先进去,我去把车停好。” 沈蔷薇答应一声,转顾看乔云桦脸色苍白,嘴唇更是一丝血色也不见,她轻轻推了推他,见他仿若死了一般动也不动。不免着急,又唤了几声,依旧没有回应。 司机早已下了车去敲门,眼见着一个年纪颇大的医生开了门,司机与他说了几句,那医生脸色一变,忙上前来打开车门,和沈蔷薇一起将乔云桦扶了进去。 走进院门,就见几株皂角树,一处古井,旁边另有一棵垂柳。医生急得满头大汗,一边扶着 乔云桦往里走,一边问:“这伤了有多久了?” 沈蔷薇估摸着,“两个多小时了。” 医生又是一抖,直到进了诊所里头,才喊了一声,“都过来,都过来。” 眼见着乌泱泱的护士走了过来,将乔云桦放到了病床上,医生急忙吩咐,“快推进手术室。” 沈蔷薇跟在后面,直至乔云桦被推进去,她方舒了一口气。这一宿的折腾,她早已精疲力尽,  这会儿诊所内静寂无声,她便靠在椅子上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脚步声,她原本睡得不安稳,这一吵便醒了过来。 见是几个男子走了进来,打头的正是廖先生,他见了沈蔷薇,忙问:“沈小姐,少爷怎么样?” 沈蔷薇说:“现在还在抢救。” 那廖先生点点头,吩咐身后的男子,“你们去买些衣物过来。” 直到了下午,手术室的门才推开,两个医生走出来,见一行人都在,忙说:“子弹已经取出来了,小少爷有些失血过多,现在麻药劲还没过,且休息呢,你们也先去歇着吧。” 廖先生听后稍缓了缓,才说:“沈小姐,你先去歇着吧,我在这里守着。” 沈蔷薇放了心,她身体疲乏,遂点了点头。由护士领着,往二楼的休息室去了。 二楼只有一间护士休息的房间,室内并排放着几张床,都收拾的干净整洁。小护士知道这位沈  小姐身份特殊,见她脸色发白,忙扶了她坐在床边,说:“小姐,你先休息,有什么需要就按铃,我就在下面。” 沈蔷薇恩了一声躺到床上,转顾四周,见窗子正好对着自己,外头日光顺着毛玻璃投射进来,窗子边是枝繁叶茂的梧桐树,翠绿的叶子斑驳在窗前。她因着怀了孕,并不大能闻得消毒水的味道,这一会儿只觉得刺鼻,勉强在床上躺了片刻,便下了床往窗边去。 这处的小巷子虽说僻静,但因着与街道相邻,站在窗边便可见到繁茂的景象,小贩们叫卖不绝,街上行人涌动,大多是有说有笑的。她正觉得意趣全无,却听见报童扯着嗓子叫卖着,“苏军大捷,不日凯旋!苏军大捷,不日凯旋!” 她听了这一句,不由得就想起苏徽意,心中正是五味杂陈,正巧楼下几个上了年岁的老人们在聊天,其中一个说:“大捷?简直是笑话!听说苏家军派了大官去前线,与那个卢御平和谈,还签了什么和平条约,保证未来五年与平家军井水不犯河水,这算是打了胜仗么?” “这苏军的大帅到底是为了什么啊?连那种乌合之众都可以同他谈条件了?” “这个就不知道了,肯定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 沈蔷薇无心再听下去,她想着苏笙白的做派,如何也猜想不到他会同一个小军阀谈什么条件。时逢乱世,这些个人手握权柄,不过是土匪称雄,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样胡乱想了想,就听见窗外传来喧嚷的声音,朝外去看,一群学生手举着横幅,高喊着口号,“一寸山河一寸血!反对军阀专权!” 二十三(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才刚入了夜,督军府各处的灯都亮了起来,这样的春日时节,寒潮一退,渐渐地暖和起来。一到了夜里就能听见各样的虫鸣声,院子里的风吹着垂柳,倒是多了几分清凉。 也不过晚上八点多,几个姨太太凑在一起正打着麻将,如今二姨太需要修养,督军府里的女人惯会见风使舵,各个巴结着韩莞尔。才半个小时不到,她钱匣子里的钱已经堆得老高。 韩莞尔原本对打牌就没什么瘾,这一会儿又赢了许多的钱。虽然知道这些人的心思,但到底没什么兴致。正是意趣全无的时候,三姨太便打了一张五条出来。 她这边才一推牌,便听见脚步声急匆匆的走了进来,抬眼便瞧见莲儿,眼见着她神色不对,便皱眉呵斥道:“怎么这么没规矩?!” 莲儿一言不发的走到她身边,见几个姨太太兴致勃勃的看着自己,就说:“七太太别怪我,主要是大帅催的急,所以我一时忘了规矩。” 这话一出,三姨太和五姨太只是皮笑肉不笑的打趣两句,偏喜儿是新进升了姨太太,原本初时也算得宠,只是日子一长,苏笙白便将她忘到了九霄云外。 这一会儿听苏笙白要找韩莞尔,心中自然愤懑,面上也有那么一两分气愤。韩莞尔看在眼里,只是悠然的笑笑,将牌一推,说:“大帅的药煎好了么?” 莲儿说:“已经晾好了,太太要送过去么?” 韩莞尔斜睨着喜儿,似笑非笑的说:“打了这一会儿的牌,我是有些乏了,喜儿妹妹,不如你替我往大帅那里走一趟吧。” 喜儿当即喜笑颜开,抚了抚鬓发,又整了整衣衫,才走到韩莞尔面前,依着旧礼福身,说:“喜儿多谢姐姐抬举。” 韩莞尔懒懒的起了身,笑着说:“两位姐姐,现在天也晚了,你们快回去休息吧,赶明儿个我请你们听戏。” 两个姨太太连连应着,说了告辞后便随着喜儿一同出去了。韩莞尔看了莲儿一眼,兀自往卧室去,随手打开灯,坐到了妆台前。细细端详一番后,才摘掉了珍珠耳环。 莲儿很快走了进来,压低声音说:“太太,这是方副官托我带给你的。” 她说着便自兜里掏出几张稿纸递了过来,韩莞尔心中惦记着沈蔷薇的事,正是七上八下的时候,又见莲儿一副惶恐的模样,只觉得心内发慌。 将纸接过来扫了两眼,目光赫然定格在上头的几行字上,她怔了怔,“这是什么?乔家少爷掳走七少的姨太太?两人殉情?” 莲儿忙说:“听方副官说,乔少爷带着沈蔷薇往彭城去,原本一路都是部署好的。但没想到路上多了一群伏击的人……乔少爷的人全死了,听说连汽车都爆炸了。” 韩莞尔紧紧攥着手中的稿纸,愣怔的看着莲儿,喃喃着,“全死了?” 莲儿明知道她的心事,却也无能为力,只是目光闪躲的看着她,低声说:“太太,这份稿纸是明天要登报的内容,是大帅亲自下的命令……我还听说,还听说……” 韩莞尔见她支支吾吾的,不耐道:“听说什么?” 莲儿不敢隐瞒,轻声说:“原来七少一直在那个卢御平的手上,大帅之前与他签了和平条约,就是为了赎出七少。今儿早的报纸上不是说了……苏军凯旋,大帅一直对七少的事秘而不宣,没想到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中。” 韩莞尔怔怔的坐在梳妆台前,她想着今天的报纸内容,上面只写了苏军凯旋,只字不提七少的消息,就连方副官那里也不知道这件事。 她想着自从沈蔷薇被软禁以来,苏笙白的所作所为。虽然表面上说要让她安心养胎,背地里却在撺掇二姨太和方语嫣,使得她不得不想办法救沈蔷薇离开……哪里会想到这一切都在苏笙白的计划当中! 他故意放空警戒,让乔云桦的人顺利将沈蔷薇救走,却派人在外面除掉他们,又给他们安了一个“殉情”的名头,如今死无对证,既保全了名誉,又悄无声息的除掉了他们。 韩莞尔禁不住浑身发冷,她想着自己在整件事情中充当的角色,俨然成为了一颗被利用的棋子,却还浑然不觉! 她沉默无声的合上首饰盒,用手轻轻摩挲着机括上刻着的蝴蝶。因着是前清的首饰盒,又是出自名家之手,雕工栩栩如生,光上头缀着的金丝都是巧夺天工,极是精美。 这原是先夫人的陪嫁,今年祭奠的时候,苏笙白特命人拿了来送给她的。她一向喜爱这些精美华丽的器物,得了这样的首饰盒,自是当个心爱物,从来都宝贝着。此时看着那上头华美的装饰,却无端的心烦意乱。 用力一挥,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霎时全部掉到了地上。莲儿慌得朝后退了退,只觉得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抬头去看,见韩莞尔将滚热的茶杯也扔了过来,怒道:“这个老不死的东西,竟然敢利用我!” 莲儿哪里见过她这样生气,唯恐她又说出什么话来,忙上前去制止她,“太太,您快别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韩莞尔冷笑一声,“果然谁都斗不过那个老狐狸,原本我还在想,依着他那么狡猾的心思,怎么可能在沈蔷薇这件事上轻易相信别人!原来他早就知道我想做什么!借着我把沈蔷薇救出去的机会,在路上下手杀人,真的是做的干净利落,滴水不漏啊!” 她紧紧攥着手心,连肩头都止不住的在颤抖,“现在想想看,沈蔷薇不管是死是活,这个老狐狸都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既除掉了她,又能在自己儿子面前有个绝佳的说辞,真是厉害。” 莲儿何曾见过她这样失态,安静的站在一边不敢说话。只是偷偷看向她,室内的灯是暖黄色的,她穿着件水粉的旗袍,呆呆的坐在梳妆台前,一双眸子似是含着泪,盈盈泛着水光。隔了良久,才听她轻叹一声,“我总是自作聪明,以为她现在怀着孕,如何也不能待在督军府里。想着就算七少不在了,她一个人带着他们的孩子,总也不至于想不开。谁承想七少他还活着,谁承想她就这样被我给算计了……” 眼泪猝不及防的流下来,她哽咽着说:“我是真的想帮她……我真的只是想帮她,可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莲儿见她哭的伤心,想着她平日冷厉的做派,如何也想不到一向冷面示人的她,也有这样脆弱的一面,禁不住低声劝道:“太太您别伤心,没准沈小姐并没有死,你不是也说嘛,她一向福大命大,这一次也一定可以逢凶化吉的。” 韩莞尔阖上眼,轻声说:“你瞧瞧这府里的人,各个都是脏心烂肺,不是老子在算计儿子,就是儿子算计老子,苏笙白这个老狐狸,连自己的亲孙子都下的去手,这样可怕的一个人……苏子虞啊,苏子虞,你怎么就把我拉进这样的深渊里了呢,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 她叹了一声,“七少,也快回来了吧?” 正是夜幕深深,往金陵开的火车隆隆响着,窗外的景物模模糊糊,夜色凄迷,星子点点,晃眼便瞧不真切。苏徽意躺在包厢里,因着药劲没有过,还在昏睡着。身旁的护士正在为他胸前的伤口上药,经过几日的治疗,伤口已经开始慢慢长合,连带着他的气色也较之前好了许多。 护士才为他包扎好,却见他半睁着眼睛,睡眼惺忪的看着窗外。不由就劝他,“七少,你的伤才好些,必须要好好修养,现在天还黑着,睡吧。” 苏徽意看着眼前匆匆而过的景物,不过是漆黑一片。只是这样看着,心内却生出一种心安来,如何也不想闭眼。他问:“还要多久到金陵?” 护士收拾着器具,看了一眼天色,回答说:“明天晚上就到了。” 苏徽意动了动嘴角,却没在说话。抬眼恍惚的看过去,就见漆黑夜幕下,皎洁的月光时隐时现,像是一种常见的薄纱衣料,带着柔光。仔细去想,更像是沈蔷薇夏日爱穿的月白旗袍,总是洁白干净的。 窗外忽而飘起了雨,天光隐约透亮起来。不过才一会儿的功夫,毛玻璃上便盖上了点点雨滴,将远山遮挡住,所过之处依旧是朦胧的黑。 他阖上眼,静静听着雨声。想着那时候离开,她站在雨檐下面,身姿绰约,眉目如画,就那样静静的凝望着他,眼里的千言万语,他如何读不懂? 只是生在乱世,男儿首当保家卫国,他是枪林弹雨中磨砺出来的军人,见惯了马革裹尸,明白军人最终的使命。 他记得中枪的那一刻,耳畔轰鸣,眼前浮现的全是她的样子,她欢笑的样子,她哭泣的样子。其实他一直在想着她,只是那一刻的想念横亘着生与死的距离,他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眼前又闪过她那一双如水的眸子,像是春日的桃花,总也是娇羞的。窗子上的雨珠越来越密集,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想着她,这夜便不在那般漫长难熬了。 二十三(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小雨一直淅淅沥沥的下着,顺着雨檐落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四野静谧,雨声仿若玉石敲击着青瓷,又像是夏日才会挂着的彩色珠帘,风轻轻一吹,便会发出这样叮叮当当的声音。 沈蔷薇原本睡得极浅,此刻听着雨声,不觉就醒了过来。打开床边的小灯,那微小的光圈恰好映照在最近的窗子上,因着窗子是旧式的,上头糊的腻子已经老化,顺着缝隙进了不少雨水,顺着墙滴滴答答的落着。 寒意混着冷风一点点渗透进来,无端的将夜拉的很长。沈蔷薇披了外衣走到窗边,就见院子里那棵垂柳在瑟瑟发着抖,那一头的街面上漆黑一片,隐约可见古楼和巷子的轮廓,细雨凄迷,夜色深深。 一切都变得非常静。 这样的夜里,细微的冷风吹的头脑发沉,她裹了裹衣服,却听见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门很快被推开,护士一面急匆匆的走进来,一面说:“沈小姐,快换上衣服,你和小少爷得离开了。” 沈蔷薇见她行色匆匆,忙问:“出什么事儿了?” 护士见她气色极差,此刻也来不及做解释,只说:“是大少爷的人过来通知的,说是苏大帅派了人往这边来,你们必须马上离开。” 沈蔷薇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只是来回都是匆匆忙忙的,她一个孕妇,休息不当,身体自然不比从前。护士帮她换过衣服,见她面色潮红,就慢慢搀扶着她走了出去。 廖先生和着几个听差等在楼下,见了她就说:“沈小姐,去彭城的关卡全部撤掉了,这个时候撤掉关卡太过蹊跷了,少爷的意思是咱们坐火车去彭城,虽然风险很高,但也相对安全很多。” 沈蔷薇点点头,随着他们一同走了出去,外面雨幕重重,只朦胧看见雪亮的车灯。青石板上积了不少雨水,一路走过去,溅的旗袍下摆全部湿透了。 她原本穿的极薄,此刻风雨又急,不觉浑身发抖。好在离车很近,廖先生很快打开了车门,她坐上去,见乔云桦倚靠在另一边,脸色惨白,薄唇紧紧抿着,一副极虚弱的样子。 她问:“怎么样?” 乔云桦原本精神不济,但见她素着一张脸,那眸光被车灯一衬托,却是熠熠闪着光。他勾唇笑了笑,“还死不了。” 沈蔷薇听他这样说,心中也辨不出是何滋味,转移了话题说:“依着苏笙白多疑的性子,恐怕火车站也有许多他的人。” 乔云桦嘴角的笑容渐渐凝固,直勾勾的看着她,眸子仿若无边的暗夜。汽车缓缓的开出了巷子,车灯黄澄澄的在雨幕中晃着,他嘴角动了动,移开了目光,淡淡说:“放心吧。” 转顾窗外,骤雨纷纷,月影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瞧不真切。他倚靠在窗子边,看着街景越来越远。 汽车拐了两个弯,便开到了火车站,站外各处都是把守的卫兵。廖先生朝窗外看了一眼,又看了眼手表,才说:“咱们得人都准备好了,现在是九点十分,距离火车开动还有十分钟,得抓紧了。” 他说着便快快速下了车,一面撑起伞,一面打开了后车门。乔云桦朝外看了一眼,便神态自若的走了下去。沈蔷薇跟在他后面下了车,就见对面走过来几个男子,各个步履矫捷,带着军人特有的姿态。 沈蔷薇正思索着这群人的身份,却忽而被乔云桦牵住了手,他的手掌温热用力,紧紧的握着她,轻声说:“别怕,这些是我的人。” 沈蔷薇最不喜欢他这轻佻的样子,想要挣脱开,却怕引起卫兵的注意,只得随着他一步步朝车站里面走。 这样的雨夜,进出火车站的人非常少,守在外面的卫兵披着雨衣,对来往的人群进行排查,只是雨势太大,排查的并不严谨。廖先生走在最前面,将特别通行证递出去,那卫兵瞧眼前的几人派头不一般,态度明显转变了很多,待看完通行证后,更是十分客气的让了路。 沈蔷薇虽然觉得异常,但是此刻风雨太冷,她也并没有细想,只是快步朝里走。站内各处都是背着枪的卫兵,只是灯光太暗,隐隐的一行黑压压的影子,直让她心头发慌。 乔云桦却是很镇定自若,牵着她的手缓步朝火车边上走,雨幕重重,只瞧见稀疏的几个人影。那一头轰隆隆的,却是一辆火车缓缓开了过来。 站内的卫兵立时提着枪阻隔了人群,进入戒备状态。人流被挡在了另一边,沈蔷薇眼见着是专列,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人物。后面有人小声议论着,“听说了么?最近扶桑势头很猛,连着攻下了明阳一线!现在七少下落不明,我看南地的风光也快尽了!” “可不是么,现在好多人都往北边去了,听说苏大帅要与北边联合呢!也不知道能不能成,看这专列里面又不知道是什么大人物呢!” 沈蔷薇听了这不咸不淡的几句,直觉里心中发起慌来,扑通扑通的狂跳不止。不由得轻抚胸口,抬眼去看,见火车已经开了过来,蒸汽升腾成白雾,雨幕氤氲似的遮在眼前,恍惚间只能看见火车内几个不真切的影子,很快便沿着轨道开远了。 乔云桦看向沈蔷薇,神色有几分莫测。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只是抓紧了她的手。眼见着后面的火车缓缓开了过来,他才说:“你冷不冷?” 沈蔷薇抚着胸口,只觉得心神不宁,摇了摇头,说:“现在倒不觉得冷,只是胸口闷闷的。” 火车很快停了下来,乔云桦拉着她走过去,说:“你这两天也累坏了,快走吧。” 沈蔷薇深吸了口气,这会儿雨势更大了,雨幕中车灯暗的幽黄,仿若古庙孤灯似的,雨丝斜斜的刮着,听在耳里,摧枯拉朽一般。 上火车时,人群开始拥挤起来,乌泱泱的吵闹不绝。沈蔷薇勉强上了车,回首去看,远处的高楼尽数隐没在雨幕下,冷雨潇潇,什么也看不真切。 直到了包厢内,沈蔷薇才觉得浑身发冷,她呆坐在一边,见火车缓缓的开起来,雨声沙沙,月亮朦胧的透出一丝光来,雨丝仿若细针一样。她正看的出神,却感受到身上一热,原来是乔云桦拿了毛毯搭在她身上,说:“你脸色太差了,休息会儿吧。” 这一通折腾,沈蔷薇确实有些体力不支,她躺到卧铺上,见乔云桦又为她搭了一条毛毯,“好好休息,我出去了。” 沈蔷薇恩了一声,却见他保持着俯身的姿势看着她,他这几天消瘦不少,眼底也是乌青一片,嘴唇紧紧抿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沈蔷薇不敢再看,合上眼翻过身去。长久的静谧无声,仿若时间也变得慢起来,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的,仿若置身在船上,整个身体都在晃动着,她默默听了片刻,才听到脚步声,很快是关门声。 她睁开眼,见车厢内空荡荡的,耳畔是火车哐当哐当的声响,直觉里好似走了很远,抬眼去看,窗外漆黑一片,时间无端的变得磨人,她掏出那一对龙石种的翡翠镯子,仔细的看着。 自从和苏徽意成婚以后,她一次也没有带过这对镯子,总觉得这样宝贝的东西,要好好的珍藏起来。可却忽略了苏徽意送她镯子的初衷,她一个没有母亲没有亲人的女孩子,孤零零的嫁到督军府,那时候他拿出这对镯子,不是因为它的材质多珍贵,只是因为这是他母亲的旧物,转送给她,何尝不是一份深切的爱意呢。 苏家是旧式到腐朽的家庭,家风从来严谨。苏笙白开疆扩土了半辈子积攒下敌国的财富,对于几个儿子管教的从来都很严厉,尤其是苏徽意,因着是幼子,又是嫡系。自小身上便担着极重的担子,总也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 那时候她总喜欢往督军府跑,跟在他身边缠着他,空闲的时候他也会带着她玩闹,放风筝,斗蛐蛐,甚至还下过河。 现在想来,在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她遇到的从来都不是一个玩伴,而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子。她记得母亲从前说她是最聪明的姑娘,明白什么叫抓大放小。可其实她是最笨的姑娘,跟在苏徽意身边的嬷嬷告诉她,七少总是在夜里不睡觉,将第二天的课业全部做好,然后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描风筝,在第二天陪着她一起放风筝。 她记得他总是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像是被她缠的没法子了,才会陪着她玩。仔细去想,原来,她才是最后知后觉的那一个。 窗外的雨声沙沙的,隔着窗子看见对面栽着的树,错落成排着,明明是春日,那叶子却很稀疏,像是深秋的枯树,在雨中摇摇欲坠着。 她原本没想哭,可一想起苏徽意,眼泪便抑制不住的流出来,胸口灼烧似的绞痛着。她抚上小腹,感受着一个新生命带给她的力量。 那雨无休无止一般,和着她的眼泪,汹涌的落着。 她喃喃着,“苏徽意,你在哪儿?你到底在哪儿?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二十三(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时值夜半,大雨转为了小雨,只是寒气逼人,冷风夹杂着雨声,在檐头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主宅的书房内灯火通明,苏笙白负手立在书桌边,正凝神写着书法。院子外传出脚步声,很快有人喊了声“报道”,他抬起头,见是贺朝明,就问:“怎么样了?” 贺朝明恭敬的说:“我们的人已经准备好了,等火车到了下一站就会动手。” 苏笙白恩了一声,目光转为冷厉,“这是最后的动手机会,绝对不能让他们活着走出南地。”顿了顿,又说:“做事的那些人记得清理干净,我不允许老七那里听到任何风吹草动。” 贺朝明一贯清楚苏笙白的为人,此刻听了这话却也忍不住胆寒,却还是应了声是。苏笙白搁下毛笔,又问:“有老三的下落了么?” 贺朝明点点头,“三公子现在还和卢御平在一起,两方的和平条约一签,卢御平没了惧怕,已经启程往边界去了。” 苏笙白冷哼了一声,“这个丧家之犬!我先留他些日子!平日里背着我做些见不得人的事也就罢了,现在却公然造我的反!真是混账!” 贺朝明倒不妨听他提起这一茬,却是不敢说话。苏笙白自觉苏子虞做的那些事不光彩,即使再 生气也不想再提,只是挥了挥手,“准备一下,老七马上回来了。” 贺朝明退了出去,却见韩莞尔撑着把伞缓缓走了过来,两人目光一触,随即擦肩而过。韩莞尔推门进去,见苏笙白端坐在书桌前喝茶,不由问:“老爷子怎么这么晚还没有休息?喜儿妹妹呢?” 苏笙白将茶杯放下,笑笑说:“那个笨丫头我瞧着不顺眼,早早打发她走了。” 顿了顿,“倒是你这个鬼灵精,这么晚了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韩莞尔明知道他在做戏,就说:“我原是早早就睡了的,可谁想刚才做了个噩梦,怎么也睡不着了,就想着出来走走,见书房的灯亮着,就进来看看。” 苏笙白起了身走过去,问:“哦?做什么噩梦了?” 韩莞尔抚了抚胸口,“我梦见六姐姐了,她瞪着眼睛问我为什么,还要掐我的脖子……“她还没有说完,就瞥见苏笙白冷厉的眼,她顿了顿,才神态自若的说:“这些个梦原是我自己吓自己,不该说给老爷子听的。” 苏笙白看了她一眼,又笑了笑,“她如何敢瞪着眼睛质问你?她做的那些事还不够寒碜么?光是私通这一条就足以浸猪笼了,她居然还厚颜无耻怀了个孽种,我让她死的体面,已经是仁至义尽,她还敢托梦给你,真是反了。” 他说的平平常常,偏生听在韩莞尔的耳朵里,无端的恐惧。她原本不是个蠢笨的人,明知道苏笙白话里有话,此刻却也只得装作听不懂一般,只管将小女孩子的娇嗔使出来,“可不就是,六姐姐忒不知足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有什么能比得上乖乖待在老爷子的身边?” 她说着,就咯咯的笑起来。苏笙白便抚了抚她的手,说:“正好你来了,跟着我去正厅吧,今儿老七回来。” 韩莞尔装出惊讶的样子来,“七少?!” 苏笙白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她走到后面拿过苏笙白的外衣披在他身上,柔声软语的说:“外头凉,多穿件衣服吧。” 两个人开门走出去,那雨檐下头的雨如瀑一般,院子里灯火通明,一整排的卫戍石像一样守着。韩莞尔掺着苏笙白走出去,汽车早已等在外面,原本正厅离主宅并不远,只是苏笙白年岁渐长,出行从不肯多走一步路,又是这样的雨夜,更是乏力难行。 那一头见听差来报说七少回府了。苏笙白不似往日的镇定,倒是很是欣慰,急匆匆上了车,一路风驰电掣的往正厅去了。 火车进到金陵站的时候雨势已经转小,因着是专列,整个车厢都非常幽静。眼见着火车缓缓停下来,守在车厢外面的林宁朝外看了一眼,就见外头守着成排的卫戍,远处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严密布控。 他收回目光,敲了敲车厢的门,唤了声七少。推门进去,就见苏徽意正在合眼休息,他压低了声音,“七少,到金陵了。” 苏徽意只觉得头昏欲裂,睁眼见外头灯光明亮,雨幕仿若珠帘织出的帐子,晃眼一瞧,只是密密麻麻的卫戍,那枪尖上的倒刺被雨水冲刷的极亮,明晃晃的。 他原本身子极虚弱,又刚吃了药,困意搅得头脑昏昏沉沉的。一路走下火车,侍从官们忙为他撑起伞,雨丝轻飘飘的落下来,交织出如烟似的薄幕,像是初春长出的青草,又像是柔软的羽毛。 天光白寥寥的,远处的高楼若隐若现,他想着沈蔷薇,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因着街上早已戒严,汽车疾驰而过,很快便回了督军府。 朱漆的大门开着,门口的大红灯笼也是亮澄澄的。汽车拐了几个弯,恭敬的说:“七少,大帅在正厅等你。” 苏徽意虽然归心似箭,但许久未归,依着苏家的规矩,自然要先见过长辈。雨丝绵绵,将偌大的督军府遮挡的朦朦胧胧的,好在四处都亮着灯,只是冷雨潇潇,映衬在这样的大宅子内,不免生出一种萧瑟悲凉的感觉。 直到了正厅,听差乌泱泱的涌出来,苏徽意下了车,被一群人簇拥着进了正厅。就见韩莞尔自沙发上站了起来,脸色惨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喃喃着,“七少。” 苏徽意略一点头,走向苏笙白,唤了声父亲。苏笙白见他面颊消瘦,气色也很差,就说:“这一次受伤也算让你长了记性!” 他神态和缓了一些,继续说:“你走的这段日子府里出了一些事,我年岁大了,许多事情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老七,你别怪我。” 苏徽意闻言怔了怔,直觉里与沈蔷薇有关,他问:“出了什么事?” 苏笙白不愿细说,皱了皱眉头,“还不是她自己作的!”他说完这一句,就拂袖走了出去。韩莞尔看了苏徽意一眼,急匆匆的追了出去。 苏徽意怒道:“人呢?”他一边问,一边已经面色不善的走出去。迎头撞见苏青阳闲庭信步的走过来,“老七啊老七,你命还真是大,这都能死里逃生!” 苏徽意此刻心急如焚,目光冷厉的看了他一眼,就快步朝外走。不妨身后的苏青阳说:“蔷薇这丫头胆子大的很,不仅弄死了六姨太,还在你下落不明以后,跟那个乔小少爷私奔了。没想到半路汽车爆炸了,两个人都死了。老七,你说这算个什么事儿……” 他还没有说完,苏徽意已经一拳打在了他脸上,这一拳用了很大的力,他当即踉跄着跌在了青石板上,却也并未动气,只是冷笑着说:“老七,真想不到你也有今天,不过一个女人而已么?值得这样动气么?” 苏徽意明知道他是在故意激怒他,冲上去拎起他的脖领,又狠狠地打了一拳,“是不是你做的?!” 苏青阳也抓住他的衣领,愤怒的说:“我倒希望是我做的!老七,你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清楚是谁做的。” 小雨如丝似的落在苏徽意的脸上,他的嘴唇微颤,脸苍白的没有血色似的,像是桌上的那方荔枝冻。又像是泛光的瓷釉,此时静默无声的发着怔,那双深潭似的眸子仿若干枯的沙漠,生出寸草不生的落寞。 他旧伤未愈,又突然间受了这样的刺激,胸腔起伏着,忍不住就低低咳嗽起来,林宁为他撑了伞,“七少,你的伤还没有痊愈……” 苏徽意看着苏青阳,说:“老二,事已至此,你不妨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他原本生的英气,这些年磨砺下来,眉目越发的逼人。这样冷冷看人的时候,便带着一种杀伐决断的狠厉。苏青阳笑了笑,“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实话说,这次的事老爷子没有让我去做,所以我并不清楚沈蔷薇是不是死了。” 苏徽意像是猛的受了一击似的,他原不是个会方寸大乱的人,只是此刻脑中纷纷杂杂的,理不出一丝的头绪,那小雨落得婉约凄迷,朦朦胧胧的遮在眼前。明明是春日的细雨,偏生出冷冬的寒意来。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说:“老二,你我这么多年的兄弟,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清楚。你心里想的什么我更清楚!” 他蓦地松开手,转身朝外走,放眼去看,这旧宅黑漆漆的,前面那一方是长长的青石路,两侧是碧瓦朱檐,又深又暗,无端的逼仄。 那一种茫然袭上来,他说:“让贺朝明立刻来见我。”顿了顿,又吩咐,“老爷子现今年岁大了,是时候该养老了,请秦先生并几个幕僚草拟文稿通电全国,老爷子也该退位了。” 小雨如丝,轻飘飘的打在他的面颊上,又柔又薄,还带着一丝的痒,只是这样的残夜,长廊下的灯幽幽亮着,像是古庙孤灯,冷寂哀凉。 一切都变得难熬起来。 二十四(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火车轰隆隆着,远处的景物在雨幕下影影绰绰,天光逐渐亮起来,像是青釉的瓷器,只透出一圈深青色的光,隔着毛玻璃去看,雨丝细密,远山青翠,薄雾织出白茫茫的烟,半遮半掩着。 沈蔷薇一早就没了睡意,头倚靠在毛玻璃上,静静看着窗外。她想着今后的路,那种绝望中又生出许多不明的情绪来,从前总想着只要和苏徽意在一起,人生就圆满了。可如今想来,人生本就是多灾多难的,生死富贵都如同烟云,转瞬即逝。 又有什么是能永远留得住的呢? 她从不是个悲情的人,那时候被苏笙白几次追杀,她亦是能坚强的面对。只是失去了苏徽意,让她心中紧绷的那根弦彻底断了。尤其在这样前路未可知的时候,那雨凄迷的打在玻璃上,天幕的那一头依旧是暗暗的,像是水面的波纹,又平静又幽深。 她筋疲力尽的想,在这个乱世里,或许此生再不能见他一眼,抑或他早已掩埋在黄土之下。这样想着,不觉鼻子发酸,忍不住就落下泪来。 门忽而被推开,乔云桦快步走进来,见她面色惨白,先是怔了怔,才说:“苏笙白的人正往这边来,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沈蔷薇仓皇的擦掉眼泪,她知道事情紧急,也没有开口询问。只是起身跟在乔云桦身后,车厢又窄又长,两个人皆是静谧无声的。那灯暗沉沉的亮在头顶,泛着昏黄的光。整个走道都是冷幽幽的,每走一步都觉得脊背发凉。 前方另有一行穿着制服的人在例行检查包厢,乔云桦回头扫了一眼身后,见沈蔷薇面色越来越白,双眸中满是茫然神色。 他不觉就放低了声音,“前面有我们的人,别担心。” 沈蔷薇没有说话,只是心中打鼓似的,总觉得不安定。跟着乔云桦进了前面的包厢,里面有一对年轻男女,那男子见了乔云桦就起身行了个绅士礼,“乔少爷,你终于来了。” 乔云桦也客气的笑一笑,“廖兄,叨扰了。” 沈蔷薇晃眼一瞧这位男子,只觉得眼熟,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那女子已经亲切的握住了她的手,说:“妹妹,你还记得我么?” 沈蔷薇见她面容和善,那笑意暖洋洋的。不禁恍然大悟,想起眼前的二人正是廖氏夫妇。她忙说:“廖夫人,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廖夫人拉着她坐在一边,亲切的说:“那时候我见着妹妹就觉得有缘,现在看来,还真是如此。” 沈蔷薇原不善于说话,就笑着点点头,那廖夫人知道她如今身份尴尬,也不方便说太多话,只是随意与她说些客气话,又见她气色不佳,就拿了毯子盖在她身上,“往北边还要好长的路呢,你好好休息休息。” 沈蔷薇恩了一声,抬眼见乔云桦在看着自己,两人隔着半人的距离,他的眸子被灯晃得明亮,像是暗夜的星辰。顿了顿,才说:“嫂夫人,麻烦你多多照顾了。” 他说完,就和廖先生一同走了出去。沈蔷薇知道这里面有许多她不便知道的事,就索性闭了眼眯着,廖夫人也是个极安静的人,见她睡了,就拿了本杂志安静的看着。 沈蔷薇恍惚中才要睡过去,却听见那一头隐隐传来枪声,只是和着火车轰隆隆的,那枪声倒并不显得尖锐。她睁开眼,见廖夫人十分平静的看着杂志,就问:“有报纸么?” 廖夫人笑一笑,“有倒是有,不过都是前两天的,可没什么意思。” 沈蔷薇想着这一路很远,就说:“拿给我看看吧,也好打发打发时间。” 廖夫人恩了一声,自包里掏出几份报纸来,说:“这火车直接就往北边去了,这一路估计要走上半个月不止,咱们可要好一段时间不能看到报纸了。” 两个人正说着,就听见又一声枪响。廖夫人忙说:“妹妹别怕,咱们这个包厢没人敢进。” 沈蔷薇明知道是苏笙白的人来追杀,却不知道这位廖夫人是否知情,就说:“姐姐,如果一旦有什么事,你只管把我交出去,别叫我连累了你。” 廖夫人仿若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似的,也不隐瞒她,只说:“这是哪里的话,我们全家都往北边去了,谁还在乎一个远在天边的军阀?” 沈蔷薇怔了怔,她对这对夫妇的底细一无所知,从她的话中倒是存了心与南地划清界限,并不将苏笙白放在眼里。这样的口气,想来是握有兵权的人。 廖夫人笑了笑,说:“妹妹,我也不瞒你,仲钧的父亲原是苏军的司令,这几年南地风调雨顺,那些个手握重权的人便开始倒卖军火,西药,甚至有人在秘密运输鸦片赚钱!早已腐败到骨子里。” 她叹了口气,“父亲原本是跟随三公子的人,想要推翻旧式的统治,不成想却死了在了战场上。我和仲钧都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对于国内现今的状况并不看好。现在南地是腹背受敌,不光外部有扶桑在虎视眈眈,内部除了七少的亲信,都是些蛇虫鼠蚁。” “南地的基业就快散了。”她说完这一句,看向沈蔷薇的眼神转为怜惜,“妹妹,真是苦了你了。” 沈蔷薇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就勉强笑了笑。低头去看报纸,上面写了些对当今时局的分析,原来早在几日前,另有两方军阀要与南地开战,打的旗号皆是推翻军阀专权。 她大略扫了两眼,却听见枪声越来越近。想是那些人打了上来,此刻又不知道乔云桦他们在哪里,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裹着毯子坐在卧铺上,一边听着枪声,一边看向窗外。 天幕已经朦胧转亮,半边的天都是白寥寥的。火车正经过一方流水,宛如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清澈见底。她静静看着,心中便不觉得害怕。 门很快被推开,几个穿着便服打扮的男子忽而闯了进来,廖夫人慌得站起身,“你们是什么人?!” 领头的男子却没有看她,只是看向沈蔷薇。目光在她身上打着转,开口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有证件么?” 沈蔷薇明知道他们的把戏,却不耐烦敷衍他们,并没有开口回答。那领头男子见状,就吩咐身后的男子,“把她带出来。” 廖夫人挡在了前面,说:“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这样明目张胆的来查我们!我倒要问问你们的上司是什么人!” 那领头的男子面露不悦,不善的说:“这位夫人,我劝你还是识相一些,别与我们作对。把人带走!” 话音刚落,却听见“砰”的一声,那男子便轰然倒在地上。沈蔷薇觉得耳畔嗡嗡作响,腿上一软,险些倒在地上。好在有人及时扶住了她,“没事吧?” 转眸见是乔云桦,他手中拿着枪,对准一拥而上的男子,“砰砰”又是几枪,打的又准又快,几乎是枪枪毙命。 沈蔷薇早已见惯了枪林弹雨,只是这样近的距离,她还是忍不住心中发寒。她看乔云桦如此镇定自若,想着那时候他在雨中的那一枪,不仅勾唇冷笑。 乔云桦似乎猜中了她的心事一般,低声说:“那时候我做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 沈蔷薇不想听他说这些,原本两个人的关系就这样尴尬,如今他又救了她一命,她又何必执着于这些欺骗呢? 她说:“你不用跟我解释,你只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 她说的极是平静,听在乔云桦的耳朵里,却变得不同寻常。他不觉生了气,转眸冷冷的看着她,“我做的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 原本站在门口的廖先生对着廖夫人使了个眼色,廖夫人当即走了出去。车厢内变得十分安静,沈蔷薇坐到了一边,低头看向地上的血迹,忍不住开始作呕。 乔云桦的神态这才柔和起来,抚上她的后背,轻轻拍着,说:“我知道你恼我,等到了北边,我安顿好你就会离开。” 沈蔷薇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似的,她这一日都没怎么吃东西,只是干呕着,听了这一句,就抚了抚胸口,又不知该说什么,干脆坐在那里不吭声。 乔云桦收回了手仔细去看她,车厢内的光亮澄澄的,仿若在她身上染了层流光似的,又像是潺潺的溪水倒映上去,她的皮肤是青白色的,雪白中又透出一丝柔弱来。 脸颊却是绯红色的,眼底也是红彤彤的,这样看着,说不出的可爱可怜。他稍缓了缓,才说:“你只当我是个卖国求荣的混账,可你看看这国图之上,哪一方的军阀不是在搞吞并?说白了大家都想裂土封王,哪有什么和平统一?” 他在对面坐下,慢慢的说:“你以为我带你去北边是因为北边真的太平么?它的太平不过是上位者的不闻不问罢了,国土正在被侵略,各方还在想着各扫门前雪,自己人打自己人,如何能不失败呢?” 沈蔷薇听着他这一番话,只觉得慷慨激昂,与平日说话做派大不相同,她不由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乔云桦勾唇笑了笑,却没有回答。只说:“你休息吧。” 二十四(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临到了早上才渐渐停了,雨檐一直滴答滴答的。正房院子里的红灯笼在檐头微微晃着,薄雾渐渐升起来,衬得天幕灰蒙蒙的。 苏徽意一夜未眠,他坐在卧室的床上,脚边堆满了凌乱的烟蒂。窗子透进一缕金色的光,梳妆台前还放着沈蔷薇用的首饰,他清楚的记得她的喜好搭配,什么颜色的衣裳配什么样式的首饰,从来都是要美丽得体的模样。 这卧室内的装饰与他走时并无分别,甚至连炉子的沉香都幽幽散发着淡香。可放眼去看,总觉得空荡荡的,好似无所依一般,心中也是空落落的。 他总不能相信她已经离开,眼前时不时会闪现她的模样,一会儿是浅嗔薄怒,一会儿又是言 笑晏晏。他想起那时候她告诉他,等他回来要跟他说一件好事,那时候她是个怎样的神情? 依偎在他的怀里,身姿孱弱可怜,那一种楚楚动人的模样,恍惚间竟觉得如此遥远。 他坐在床边,一动也不动,思绪在脑中纷纷杂杂,他想起他们的孩子,想起苏笙白的追杀,这一刻好像总也忍不住要胡思乱想。 那一种绝望的不安,竟还夹杂着充斥心肺的无力感。 抬眼看着最里侧的琴瑟和鸣屏风,上面刻着一对并头鸳鸯,原本新房依着沈蔷薇的喜好都装饰成西式的,这样一个中式的屏风摆在厅里很是突兀。 沈蔷薇曾经问过他,他也只是笑笑。 他并不是个善于表达情感的人,其实这个屏风是他娶她的时候特意定做的,只是想着从前听嬷嬷说过,并头鸳鸯寓意婚姻美满,能长久到老。 他不止一次的预想过他们两个人老时的景象,不同于现在新式的男男女女,他骨子里的思想极为守旧,总是想着要择一人到白头。 墙角的落地钟一晃一晃的,听着只觉得厌烦无比。随手掏出烟盒子来,拿了一根叼在嘴里,伸手去划洋火,却像是使不出力气一样,划了几次也没有划着。 索性将烟和着洋火都丢在了地上,只是卧室中太过安静,那钟摆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仿若摧枯拉朽一般,搅得头脑发沉。 他缓缓闭上眼,隐约听见电话葛铃铃的响起来,很快便有人敲了敲门,喊着“报告”。林宁推门进来,恭敬的说:“七少,贺朝明的人全死在了火车上,现在并没有关于夫人的消息。” 苏徽意沉默着不开口,他心中思绪万千,好似堆砌的堡垒轰然倒塌,一瞬间无奈感侵袭全身,他缓了缓才说:“派人到沿线去找,哪怕是到了北地,也必须把人给我找出来!” 林宁应了声是,又说:“七少,电报已经通电全国,各军区的司令也已经全部监视起来了,至于方司令……” 苏徽意目光变得冷厉,“一个位高权重的司令,屡次倒卖军火,违背军令。现在居然敢公然犯上作乱,这样的人当然要杀之而后快!撤掉他的官职,把人下到大狱去!我要亲自枪决他,以示严明。” 林宁顿了顿,才说:“七少,二公子已经被关起来了。” 苏徽意恩了一声,起身朝外走,“他的心腹都抓起来了么?” 林宁紧跟在后面,犹豫着说:“除了第一军区的参谋李新程,全都抓住了。” 苏徽意沉默无声的走下楼梯,那军靴踩在地板上,咣当咣当的。他面容沉静,眉宇间流露出杀伐决断的狠厉,林宁不禁有点胆寒,却只能竭力往下说:“李新程曾经是大帅的心腹,南地以北一线全是大帅的人,现在大帅突然退位,李新程一定会往北去,我已经派了人去追杀,北边一线也派出了人。” 苏徽意阔步走出去,抬头看天,头顶是白寥寥的天光,连丝云朵也不见。倒好似一瞬间回到了呵气成冰的冬天,冷到骨子里去,仔细去想,冬天还没有过去,春天也并没有来,什么都没有改变。 转眼见方语嫣被搀扶着走过来,他皱了皱眉头,吩咐林宁,“请秦先生写一份离婚协议书,让她签字。” 方语嫣整个人仿若中了一击似的,险些摔倒在地上。她怔怔看着与自己擦肩而过的苏徽意,眼泪猝不及防的落下来,眼见着他已经跨门走出去,忍不住大声喊着,“七少!” 她用力甩脱丫鬟,奋力朝着他跑过去,这几日她因着父亲的事急火攻心,一下子就病倒了。此时身体极是虚弱,勉强跑了几步,只觉得脚下虚浮的厉害。 苏徽意并未理会她,径自朝前走,不妨她抱住了自己的腰,身后是她虚弱的语音,“七少,我知道是我父亲做错了!他不该联合其他的司令造你的反!他罪恶不赦!七少,你虽然不爱重我,可我也是你的妻子!就算你要与我离婚,我也毫无怨言,只求你能饶过他一命,他年岁大了,你就饶他一命吧。” 苏徽意拨开她的手,转身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淡淡说:“你父亲走到这一步是咎由自取,而你走到这一步也是咎由自取。” 方语嫣原本泪湿于睫,听他这样说,忍不住讥讽起来,“七少你扪心自问,如果那时候你肯待我好一点,我又怎么会跟沈蔷薇过不去!我在你的眼里不过是牵制我父亲的一枚棋子,你凭什么要求我安安静静的做个任人摆布,任人欺负的傀儡!我就是恨她,我就是希望她不得好死!” 她咆哮起来,“我当初就不应该嫁给你,这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 她从来都是骄傲的,即使这一刻明知道会失去,依然要摆出这样的姿态。只是瞥见他眸中的冷漠,她的所有骄傲都崩塌了,眼泪抑制不住的往下掉,明明是春日的风,吹在面颊上却格外的冷。 那梧桐的叶子被雨水冲刷的十分青翠,她呆呆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这一刻好似深秋来临,她感受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晦暗,枯萎,像是从没有盛开过一样,就跟她一样。 苏徽意最后看了她一眼,就转身离开。乌云涌动而来,黑压压的覆在头顶上,顷刻间雷鸣电闪,小雨连绵,整个督军府都笼罩在雨幕霏霏中,仿若天地间都变得朦胧。 园子空荡荡的,像是从来都这样空旷,总也总不完似的。那雨幕轻轻织出浅色的屏障来,趁着株围翠绕,那股凉意和着雨水滴答一并袭过来,痒痒的落在额头上,他想起年少时,总也是一个人,身上担负着父亲所说的责任,那些礼教规矩,那些严谨刻板到一成不变的生活,他以为那就是全部。 可直到遇到了沈蔷薇,该怎样形容她呢?明媚鲜活,灵动的像是从另外一个空间而来的人,脸上永远都带着那种肆无忌惮的笑容,那样有感染力。 一下子就惊艳了他所有的感觉。他第一次明白,原来喜欢是怎么一回事。从前只觉得那只是他年少不成熟的想法,就像是突然得到一个新奇的朋友,当新鲜感褪去后,他依然不会变。 可岁月日积月累,那些笨拙的陪伴早已在心底生成种子,他像是呵护着一朵花,不期待她开的明艳动人,只希望她可以永远在阳光下生长。 他虽然只有二十多岁,也知道这样呵护一个女孩子,代表着什么。 他从来没有向她表达过爱意,可两个人在一起总也是心照不宣的。 长廊的那一头依旧挂着红灯笼,在风雨中轻轻摇曳着,从前看着最平淡无奇的景致,此刻看来,却生出别样的心境。 他是那样想她! 林宁撑伞跟在他身后,明知道此刻不该开口,却还是试探着说:“七少,您的身体还没有康复,现在又下着雨,还是先回去吧。” 冷蓝的闪电划过天幕,雷声轰隆而至,在耳畔震耳欲聋着,苏徽意阔步朝前走,眼前的青石路被雨水冲刷的明亮极了,远处檐上的祥兽影影绰绰的,被梧桐茂密的叶子遮遮掩掩着,那一角飞檐逐渐展露出来,疾步走过青石板,前面院子的门口站了一排背枪的卫戍。 见到他后,纷纷上枪行礼,唤着七少。侍从官开了门,苏徽意挥了挥手,“你们都在这儿等着。” 他走进去,门口的卫兵推开了门,就见苏青阳安然的坐在厅里的沙发上,见到他过来,也丝毫没有流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是笑着说:“老七,我就知道你会来。我们兄弟一场,你又怎么会错过奚落我的机会呢?” 顿了顿,又混不在意的说:“说吧,你想怎么处置我?” 苏徽意好整以暇的走过去,坐在了他的对面,慢慢的说:“老二,现在父亲病着,南地这么重的担子全都落在了我的身上,很多时候我也是身不由己。” 苏青阳忍不住讥讽道:“都到了这一步,你又何必惺惺作态呢!我们斗了这么多年,一招棋错,我输得心服口服,想怎么处置都随便你!” 他神色一变,“但是我的母亲年事已高,希望你能给她一个善终。” 苏徽意勾唇冷笑,“老二,你明知道如今的时局对你有利,现在父亲病了,如果你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只怕老百姓的吐沫都要淹死我!我可就坐实了弑父杀兄的罪名!到时候国会再借机对我诛笔讨伐,那我岂不是冤的很?” 二十四(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苏青阳突兀的笑了声,“冤枉?你老七现在做的事不就是弑父杀兄么?还怕国人的唾沫么?” 苏徽意不理会他的嘲讽,将脚搭在前面的方墩上,那军靴上的马刺被雨水冲刷的锃亮,这样去看,他冷俊的眉目愈发显得深邃逼人,让人不敢直视。 他淡淡说:“老二,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时移世易这个道理,只要你肯配合我,我保证不会为难你。” 顿了顿,“和你的母亲。” 苏青阳早就算到了他会威胁自己,混不在意的笑笑,“这是当然,愿为七弟效劳。” 苏徽意泰然自若的点点头,慢慢的说:“你也知道,以北一线的军官全部都是父亲的人,我这个总司令请不动这些老功臣,还要劳烦二哥将他们全部请到金陵来。” 苏青阳看了他一眼,才说:“这些人都是父亲的心腹,未必会信我。” “二哥说笑了,这些人如果连你也请不动,那我就只有派兵过去了。”苏徽意轻描淡写的说,“眼下南地是腹背受敌,另有两方小军阀在发动战乱,我已经派了兵过去。你也知道,现在时局混乱,给那些老功臣扣个犯上作乱的帽子并不难,这里面的权衡利弊,还请二哥仔细斟 酌。” 苏青阳皮笑肉不笑的说:“老七,真有你的,你现在摆明了是想置我于不仁不义的境地,如果我请他们过来,他们必死无疑,如果我不请他们过来,你又会以我的名义通电全国说他们犯上作乱,彻底断了我的后路。” 他轻声笑了笑,“真是让我左右为难啊。” 苏徽意站起身,俯视着他,一字一顿的说:“很难选么?依着你的性子,当然要牺牲他们选择自保,我说的对么?” 苏青阳冷哼一声,“既然如此,不如就拼个鱼死网破!” 他只差没有咬碎一口牙,恨恨的说:“我跟你斗了这么多年,总是棋差一招!这一次,不妨就搏一搏。” “你拿什么博?那些老功臣虽然位高权重,可说白了不过是被父亲流放在外的棋子,你指望这样一群豺狼虎豹有忠肝义胆么?不过都是为了利益聚在一起,如果你没有东西给他们,他们凭什么要为你卖命?”苏徽意勾唇冷冷笑着,“我劝你还是不要自讨没趣。” 他说完这一句,就转身离开。外面的雨势已经转大,赶上这样的梅雨季节,雨水淅淅沥沥的,像是总也下不完似的。 林宁上前为他撑起伞,面上隐有几分忐忑,说:“七少,刚才收到前线的消息,那两方军阀与平家军联合了,三公子……三公子现在是联军司令。” 苏徽意蓦地顿住步子,转头询问,“联军司令?”身后是重重的雨帘,两旁栽种的树在摇摇晃晃着,仿若地动山摇一般,天空现出苍白的蓝,又像是青色的湖水,乌云交错其中,微微生出一层寒意。 他呼出一口气来,淡淡说:“老三这是做了他们的傀儡了。” 他朝着主宅走去,林宁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七少,现在以南一线正在和扶桑开战,平家军和另两方军阀也已经攻到了西线,而北边一线又都是大帅的旧部,这个时候不宜再开战了。” 苏徽意知道眼下南地是腹背受敌,他想了想,才说:“请秦先生草拟一份文稿,就写苏军与扶桑不共戴天,煽动民众情绪,让国会参与进来,让他们出面调停南地的局势。” 林宁应了声是,苏徽意又说:“再请幕僚草拟一份和平协议,既然我们要停战,不妨安抚一下卢御平。” 他一边说,一边朝主宅走去。穿过游廊,走进月亮门,就见主宅的一角飞檐,他记得年少时,父亲就站在主宅的门口,指向飞檐上的祥兽,告诉他那叫镇宅兽。 那时候父亲教了他很多东西,告诉他苏家的男子就要在马背上打天下,明白什么叫马革裹尸……他想了想,还是朝主宅的院子走了过去。 门口站着成排的卫戍,见了他纷纷立正行礼。他走进去,院子里的梧桐树摇晃着,晃眼看过去,只觉得萧瑟。 他推开朱红的隔扇,厅里暗沉沉的,炉子里燃着香,袅袅冒着烟。他往里走,就见苏笙白负手站在书桌前练字。 窗棂外透进一缕灰暗的光,他抬起浑浊的眼,神色如常的说:“老七,过来看看我写的怎么样?” 苏徽意却站在原地没有动,淡淡说:“父亲的字一向写的很好。” 苏笙白稍缓了缓,才将毛笔搁在了架子上,似是叹息一般,“我记得从前我练字的时候你总站在一旁磨墨,也不过才十多岁,却老成的很。这一晃眼,竟就十多年过去了,果真是回不去 了。” 他看向苏徽意,说:“说吧,还想让我这个糟老头子做什么?” 苏徽意默了默,才说:“父亲,你想知道大哥当年是被谁害死的么?” 苏笙白不妨他会提起这个,不由怔了怔,才说:“你想说什么?” 苏徽意说:“父亲,你实话告诉我,大哥的那位姨太太,是不是被你给害死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苏笙白一下就动了怒,说:“那个姨太太是扶桑的特务,她接近老大后,盗了多少军机你不清楚么?” 苏徽意了然的点点头,“父亲这么做无可厚非,可却不应该将此事嫁祸给我。老大因为那个戏子的死对我生了恨意,可这件事我并不知情,老大却认定了是我不留情面。后来我才知道,是老二在从中作梗。” 他稍缓了缓,“他纵然有他的缘由,可我想,这里面应该也有父亲的意思吧。” 苏笙白冷哼了一声,“你如若与锦瑜没有私情,他又怎么会处处与你作对!你们兄弟走到今天,难不成都是我一手搅和的么?” 苏徽意点点头,说:“父亲说的有理,可你应该没想到,就因为你的胡乱猜测,却害死了大哥。” “什么?!”苏笙白面色大变,失声惊问。 苏徽意缓缓舒了口气,“其实父亲的主要目的是想让我们几兄弟互相牵制,避免一方独大,危急你的地位。可偏偏老二被程锦瑜迷的神魂颠倒,拒绝娶司令之女。失去了牵制其余几人的能力,所以你就想尽法子要除掉程锦瑜。” 他抬眼看向面色惨白的父亲,继续说:“那时候在南地我的呼声最高,为了避免我一方独大,你就借着布防事宜对我进行嘉奖,那天我被灌了很多酒,醒来的时候看见你大怒着骂我,而程锦瑜就在我旁边睡着。” 苏笙白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胸口微微起伏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苏徽意看在眼里,语气仍是淡淡的,“那时候你是存了心让老二恨我,并且想逐程锦瑜出门。可你万万没有想到,她居然怀了孕,而老二以为孩子是我的,你为了避免家丑外扬,逼着程锦瑜去医院。” 他顿了顿,“老二恨透了我,想与老大一起算计我,却没想到程锦瑜为我通风报信,让我躲过了一劫。也是程锦瑜告诉我,原来当时陷害我们的人还包括大哥,他为了让我声名狼藉,不惜利用了程锦瑜。” 半晌的沉默无声,他才慢慢的说:“大哥死的那晚,那场大火就是老二放的。” 他才说完这一句,苏笙白已经激动的将书桌上的东西尽数扫到了地上,他胸腔起伏着,像是不能承受似的,“孽障,这群孽障!” 苏徽意嘴角微微抽搐着,“父亲,我一直都想问你,为什么你要置蔷薇于死地?如果是因为沈平生留下的关于你的罪证,你大可以通过其他途径销毁它,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她?” 苏笙白神色一变,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疲惫的挥了挥手。 苏徽意明知道此刻不应该再问下去,却还是说:“蔷薇她再怎么样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你却几次三番的暗杀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一向都是沉稳的,此刻也禁不住情绪激动起来,“她怀了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难道除掉她,比血脉还要重要么?” 他说完这一句,连眼睛都红了,心中缠绕着千丝万缕,那一种悲凉又夹杂着满满的无力感,让他连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嘴角也抽搐着,“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落得个家破人亡的地步还不够!你却还是要步步紧逼,赶尽杀绝!” 他慢慢吁了口气,转身走出去,隔心的镂花映照在地上,厅里光线极暗。像是冬日的清晨,周遭都是灰蒙蒙的。 檐头的雨声渐渐地大起来,外头的雨雾寒气氤氲似的缭绕着,他缓缓走出去,只觉得寒意逼人。雨幕仍旧如烟似雾,衬得青绿的树愈发的朦胧,倒像是笼上一层霜似的。 前头的青石板上积了不少雨水,这样的梅雨季节,烟雨笼着湿寒之气慢慢袭过来,竟就让他脊背发寒。 前路漫漫,只是一步一步走着,像是极安稳的。可是抬头去看,这旧宅愈发的空旷幽深,像是囚禁住他的牢笼。 总也走不出去。 四野清寂,雨水冷泠泠的,他只觉得筋疲力尽。 二十四(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火车走了两天,直到了南地的中转站,方才稍停了几分钟。沈蔷薇害喜害的厉害,这一程虽不颠簸,那哐当哐当的声音却是没完美了,搅得她头昏欲裂,一路都在反酸水。 好在有廖夫人精心照顾着,只是她忧心忡忡,丝毫没有食欲,不过才两天,已经是瘦的可怜。早上的时候勉强睡了片刻,这一会儿听着嘈杂的人声,便睁眼朝外望了望,眼瞧着站内人潮涌动,过眼都是黑压压的人。 叫卖声混杂着说笑声,此起彼伏的,只是喧闹的厉害。她看见有报童在扯着嗓子卖报,只是人声嘈杂,她隐约听见是关于战况的,心中五味杂陈着,就起身推开了包厢的门,对着门口的听差说:“你去买份报纸来。” 那听差犹豫了一瞬,说:“小姐,火车马上就要开了,现在去买来不及了,不如等到了地方再看吧。” 沈蔷薇哪里知道时间,听他这样说,也不疑心,就关上了包厢的门。她想着这一程恐怕还要走上十多天,心中不免烦闷,又想着这期间什么消息也不能知道,更是郁结。 这样胡乱想了一会儿,见火车又重新开起来,隔着毛玻璃去看,乌泱泱的人影逐渐散了,几个卖吃食的小贩也安静下来,只有报童在扯着嗓子喊着,“号外,号外,十九省巡阅使苏徽意通电全国,与扶桑势不两立!号外,号外……” 那风卷着报纸呼啦啦的,报童缩了缩身子,火车逐渐开远了,隐隐的,只能瞧见影影绰绰的几个人。 沈蔷薇只觉得鼻子发酸,眼前氤氲一片,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脸颊湿漉漉的。窗外像是起风了,连两旁的树都在微微晃着,只是火车开的很快,一晃眼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她想起那时候听到他下落不明的消息,总以为不是真的,可日子太久,连她都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那一种烈火烹油的焦灼感让她的胸口满满当当的,像是再也无法承受一般。 她怔怔的坐在那,看着火车渐行渐远,直觉里像是再也回不去似的,她起身朝外走,才开了包厢,就见乔云桦站在门口,像是被吓到般,在原地发着怔。 缓了缓,才说:“这是怎么了?” 沈蔷薇擦了擦眼泪,直视着他的目光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乔云桦目光一黯,却是默不作声的回身将包厢的门关好,才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沈蔷薇看他这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心中更是郁结,干脆反唇相讥,“乔少爷真是好演技!说谎都说的滴水不漏!我问你,七少他回金陵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太过激动,说过这一句,只觉得头昏目眩。不得不扶住旁边的卧铺,手指微微抖着,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力气一般,只能虚弱的站在那。 乔云桦仿若猛的受了一击似的,半晌说不出话来。窗外不知几时电闪雷鸣着,打的毛玻璃上全是细密的雨丝,这会儿又突然起了风,清晰的响在耳畔,混杂着雨声,只是呜咽着没完没了。 这包厢的阳光像是在瞬间被抽走了,暗沉沉的,而两个人静止似的站着,周遭的一切仿若都死去了,只有她微微喘息的声音。 乔云桦抬眼看着她,窗子外透进微薄的光照在她雪白的面颊上,苍白的像是覆了层霜,那唇角也是惨白的,他望着她,眸子又深又暗,窗外的雨越来越浓,她的双眼熠熠闪着光,只是这样直直看着他,无端的让人害怕。 他忽然想开口说些什么,他从来都是巧言善辩的,在这之前他不止一万次的想象过这样的场景,他应该对她说些什么。只是真到了这一刻,他光看着她的眼睛,已经说不出话来。 时间好似静止了,耳畔只有无尽的风雨,火车一直在雨幕中前行,南地在渐行渐远,他从来都没有觉得火车开动的声音是这样的悦耳动听。 远山那一头青山翠翠,北边的景色仿若一点一点在映入眼帘,他忽而笑了笑,淡淡说:“我告诉你又怎样?你以为会有什么改变么?你以为苏笙白会任由你留在他身边么?” 沈蔷薇不妨他会露出这副面孔,竟也勾唇笑了笑,“我倒是忘了,如果不是乔少爷,我就死在了苏笙白手里,我要谢谢你救了我。” 她眸光一冷,“等下一站我就下车,希望你不要阻拦我。” 乔云桦原本沉默着,可她这句话无疑刺激了他的神经,他几乎是瞬间就抓住了她的双肩,目光直直撞进她的瞳孔中,冷声说:“沈蔷薇,你不要欺人太甚!” 她已经十分虚弱,此刻被他用力抓着,身子在摇摇欲坠着,又脆弱的像是一触即散的烟,可声音却还是倔强的,“到底是谁欺人太甚!” 她恨透了这种欺骗,几乎本能的挣脱起来,可他的手掌温厚有力,此刻紧紧的抓着她的双肩,她如何也挣脱不开。 却更加发了狠,心中的委屈在这一瞬迸发出来,她拼命挣脱着,只感觉他的力道越来越大,像是紧紧缠绕在身上的藤蔓,一丝一毫也挣脱不得。 她的声音变得沙哑起来,“乔云桦,你这个小人!” 他紧紧的抱住她,只是听着她竭力的喊叫,那些字眼深切的刺入心头,仿若摧枯拉朽似的,把一切的理智都燃尽了,他也像是发了狂,“我告诉你,我就是要你!你这辈子都只能是我的!” 沈蔷薇听到这一句,只觉得力气在枯竭,她忽然意识到,或许这辈子他都走不出这个人的掌控!雨丝在耳畔噼噼啪啪着,她只觉得筋疲力尽,胃里也翻江倒海似的,忍不住作呕起来。 乔云桦这才放开了她,她的身子便直直的倒在地上去,身子撞在冰冷的地上,倒也不觉得疼,她下意识的护住肚子,眼前是天旋地转的,她觉得自己像是坐在船上,随着水波在轻轻荡着。 抬头去看,雨丝已经将窗子彻底打湿,远处的景物像是西洋的抽象画,浓墨重彩似的,又像是淡淡勾勒的几笔,影影绰绰的。 她一动也不动,仿若被抽了魂一般。乔云桦上前来,见她面颊惨白的近乎透明,可那双眼睛却亮的像星辰,而周遭的事物都暗淡极了,让他不忍去看。 他寂静无声的守在一旁,好几次嘴角微微动着,却都是欲言又止。火车一直在朝前走着,像是不会停下来一样,那咣当咣当的声音,听着只让人绝望。 她的眼泪无声的落下来,却不妨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触上脸颊,他的声音近乎低的听不见,“跟着我,就让你这么委屈么?” 他说罢,自嘲的笑了笑,“我这辈子就爱上了一个人,可这个人却不爱我,你说这是不是很可悲?” 沈蔷薇想起从前有那么多次他似真似假的跟自己告白,她从来没有哪次相信过。他是个多纨绔多轻佻的男子,怎么会对一个人深情呢? 她甚至在他刻意讨好的时候,怀疑过他是别有目的,可当他一次次施以援手,她忽然就不确定了,她从来都是笃定的,可到了现在,她却发现,自己根本就不了解眼前的这个人。 抬眼去看他,正撞进他幽深的眸子中,他的眉骨偏高,以至于清秀的面庞上又透出几分英挺的磊落来,不笑的时候眉宇间藏着淡漠疏离,像是冰雪天地里走出的人。 可一旦笑起来,眉眼弯弯,嘴角勾出的弧度带着迷人的魅力,可也透着那股子轻佻的痞气,他是这样的人。 此刻静静看着他,发现他的眼底乌青一片,竟然丝毫也寻不出旧日走马章台贵公子的模样,而那一股轻佻的痞气也自眉宇间褪去,余下的只有一种深沉的,像是无边暗夜的气势。 那样的让人捉摸不透。 他为她擦掉眼泪,却不妨手掌被她突然抓住,她冷冷的看着他,像是发泄所有恨意似的,用力咬住他的手掌,这一刻像是发了狠,只管使出浑身的力气。 乔云桦微微皱着眉,他狠狠咬着牙关,疼的额头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他没有挣,只是静静看着她,眸子中竟然透出极畅快的神色来,仿若手上越是疼,心中就越是满。 他忍不住轻声笑起来,却也分不清这一刻是在开心什么,只是说:“如果这样能让你心里舒坦的话,我不介意把两只手都给你。” 他说的轻轻松松,却还是轻轻的抽了口气,打趣她,“你是属狗的么?” 沈蔷薇力竭的闭上眼,眼泪缓缓落在他的手掌上,那里已经血红一片,她的声音轻的让人听不真切,“为什么你们都不肯放过我?为什么?” 她想着自己一步步走的何其艰难,只是身边的人除了阴谋诡计,没什么是真的。本以为可以一直待在苏徽意身边,本以为可以一直幸福着,可到头来才发现,她的人生本就是支离破碎的,根本就不配拥有。 窗外的风像是嘶嚎,一声声哽咽似的在耳畔回荡,她觉得自己整颗心都死了,只剩下一副失魂落魄的驱壳。 二十四(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这雨断断续续的下了一夜,临到了晨起,朝阳便喷薄而出,现出一圈金黄色的光,直直的照射进偏厅里来,几个姨太太穿着旗袍倚在沙发上,她们一贯是睡得舒服的,现在这样几个人挤在一起,只觉得心烦意乱。 这里原是一处旧院子,自从苏笙白被监禁起来后,她们这些姨太太便被带到了这里看管着,院子里都是背枪的马弁,来回巡视着。 那三姨太轻手轻脚的走到门边上,小心翼翼的朝外张望着,见数十个背枪的马弁来来回回的走着,那枪尖被日光照的锃亮,看在眼里,无端的恐慌。 忍不住抚上胸口,回身对着坐在沙发上的几个姨太太小声说:“吓死人了奥!好端端的,弄这些个吓唬人的阵仗来,真是吃错药了!” 她说话的时候口音极重,那一种嗔嗲的语调此刻听着不免滑稽,连平素与她交好的五姨太都忍不住斥责,“三姐姐,都什么时候了,还是请你安安静静的坐到那里去吧,不要惹怒他们了。” 老三见着这一大屋子女人竟没有一个得力的,心中憋着气,就看向二姨太和韩莞尔,那目光不怀好意似的在两人身上打转,最后对着二姨太说:“二姐姐,你不是当家主母么?若说我们这些人平日里招人烦,也就是了。可你不是跟七少关系不错么?他怎么把你也关到这里来了?” 二姨太因着久病未愈,身子极是虚弱,她心中又惦记着苏青阳的安危,这一晚上光是噩梦就做了七八个,临到了早上,只觉得浑身都是虚汗,疲乏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此刻眼见着她奚落自己,免不了心中郁结,却提不起力气说话,只得合了眼不去理她。 倒不妨喜儿那丫头插话道:“三姐姐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如今是七少当家,连二公子都被关押起来了,更何况是二姐姐呢!” 二姨太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眼见着一个小丫鬟都敢如此的奚落自己,心中的气便不打一处来,她说:“呸,你们这些个丧脸的东西!平素里只管讨我的好,眼见着落了难,就来奚落!只会动动嘴皮子有什么能耐!还不是只管叫外面的马弁笑话了去!丢人现眼!” 她转顾一旁的韩莞尔,见她正拿着小镜子在补妆,忍不住讥讽道:“平日里张扬跋扈的,怎么现在还跟我们关在一起了?” 韩莞尔像是听不到她的话,只拿起粉来在脸上轻轻擦着,她原是极爱美的,即便是此刻落了难,也想着要光鲜亮丽的示人。 三姨太和五姨太受了不少这二人的气,眼见着此刻得了机会,两个人相视一眼,便见三姨太朝韩莞尔走过去,二话不说就将她的小镜子扔在了地上,“啪”的一声,镜子被摔得粉碎。 三姨太不禁露出得意的神情,“七妹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顾着涂脂抹粉!是要给谁看去?” 这话里的嘲意倒把几人都给逗笑了,韩莞尔却是慢条斯理的拿帕子擦了擦脸,抬眼看向三姨太,面容变得冷厉,“怪道老爷子平日里不宠幸你们,也难怪,像你们这种要脑子没脑子,要脸蛋没脸蛋的人,活该独守空房。” 这话一出,五姨太也生了气,只管朝前走,“你这个小浪蹄子!浑说什么?!” 韩莞尔起了身,狠狠地甩了三姨太一个耳刮子,打的她当即踉跄着跌倒在了地上,恨声说:“好你个小浪蹄子,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韩莞尔嘴角的嘲意已经掩藏不住,“真是愚蠢!” 三姨太挨了打,此刻又听着她的讥讽,更是愤怒,正欲起了身教训她,却听她慢慢的说:“如果你不想死的话,我劝你还是省些力气吧。” 原本五姨太打算过来帮忙,闻言就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韩莞尔嘲弄的笑笑,“现在是个什么时局你们都清楚么?南地不仅在和扶桑开着战,马上又要与平家军开战,正是内忧外患的时候,你们说,如果你是七少,会怎么做?” 几个姨太太平素只在脂粉堆上用心,一听这话都怔住了。唯独二姨太诧异的看了她一眼,才转顾众人,淡淡的说:“南地现在是腹背受敌,如果老七过不了这一关,咱们这些人也难逃一死。” 五姨太惊慌的啊了一声,“那,那我们可怎么办啊?” 二姨太却不再说话了,五姨太便将目光转向韩莞尔,见她好整以暇的坐到了沙发上,悠闲的看着自己的指甲,像是也不愿意多说。 五姨太平日小聪明最多,她眼睛幽幽转了一圈,见三姨太还狼狈的坐在地上,忍不住笑起来,“我说三姐姐,都什么时候了,你就别矫情了,俗话说得好,这三个臭皮匠,还能顶一个诸葛亮呢!我们这一群女人呢!难道还想不出法子么?” 她说着,便转顾众人,竭力劝说道:“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越是在这种时候,我们就越应该拧成一股绳,把力气使到一处去。” 韩莞尔闻言咯咯的笑起来,“五姐姐真是巧舌如簧,也亏得你还有点儿智慧,不像某人,蠢到骨子里。” 三姨太原本已经安静下来,一听这话,只差没有被气的背过气去,伸出手来指着韩莞尔,“你这个小浪蹄子,真是反了!” 五姨太忙上前去拉她起来,低声劝道:“哎呀三姐姐你就忍忍吧,难不成你想后半辈子一直待在这个鬼地方么?现在南地这么不太平,天知道七少明天还会不会在这里?我们这些人还是应该团结一些,想法子走出眼前的困境才是。” 三姨太心中禁不住害怕,就瘪了瘪嘴不再吱声。不妨韩莞尔甩手又给了她一巴掌,“平日里就属你最阳奉阴违,今儿既然大家关在一处,有些话不妨明着说,咱们这一次被七少关在这里,很有可能大家都走不出去,不如就凑在一处打一架怎么样?” 一直在观望的喜儿闻言也走过去,“都吵什么?不要命了么?” 她才说过这一句,就听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外头是马弁不耐的声音,“不想活了么?都安静点儿!” 这群女人平日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只被吓唬的不行,面面相觑着,谁也不敢说话。三姨太这会儿也忘了生气,那后背生出一层冷汗来,手也止不住打哆嗦,低声问:“你们说,七少会杀了咱们么?” 这无疑是火上浇油,喜儿忍不住推了她一把,“你快闭嘴吧!” 韩莞尔眼见着这群女人小声嘀咕着,她心中不耐烦,却是扬声说:“你们这些个人平时不是很张扬跋扈么?我说二姐姐,你才刚不是说你儿子是唐唐巡阅使的二公子,就算是七少也不敢动你,怎么这一会儿就没声了?” 她故意往门口走去,继续大声说:“要我说啊,七少还真比不上你们家二公子,我跟在老爷子身边这么久,他只对我夸过你们家二公子,说他是个将相之才,可堪大用。你说怎么就落到今天这一步呢?” 二姨太听着她话里有话的奚落,已然明白她的意思,这分明是借了自己和老二的名头做出头鸟,心中不免愤懑,就说:“说到底我们这些人算个什么?哪里比得上七妹妹,从前跟在大帅身 边不是很威风么?怎么也落得个这下场?” 韩莞尔却是笑了笑,“这可不一定吧?二姐姐想看看么?”她说罢哎哟一声,惊声问:“二姐姐!二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她一面说一面对着身后几个姨太太示意,大声吼着,“快来人哪,二姐姐晕过去了!” 其余几人虽说呆愣在原地,此刻也都反应了过来,跟着喊道:“来人哪,快来人哪!” 二姨太正发着怔,却听韩莞尔低声说:“要想出去的话,就配合一点儿。” 门口哗啦一声,是马弁开了大锁,很快背枪走了进来,眼见着是几个人一同涌了进来,那气势极是吓人,倒骇的那几个姨太太不敢出声。只有韩莞尔面色不善的道:“去问问你们七少,是不是为了谋权,连人命也不顾!也劝他好好想一想,如若这个时候府里死了人,该怎么向外界交代!” 她说的不过是些胡搅蛮缠的话,心中自然明白上位者的手段,如若真死了人,大可以悄无声息的处理掉,依着苏徽意的城府,这些事根本不值一提。 可她之所以要闹起来,却是仗着如今时局不稳,就算苏徽意有三头六臂,也难保不会有用的到苏青阳的地方。 那几个马弁果然怔了怔,眼见着二姨太倚在沙发上奄奄一息着,就说:“你去请示一下。” 韩莞尔明知道这一搏是赌对了,也就不再催促,快步走到沙发前,担忧的看着二姨太,“你们要快一些,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 马弁很快走了出去,韩莞尔压低声音对二姨太说:“你们二公子对七少还有些用处,他不会不管你的。” 二姨太不明白她这一番动作只为了救自己出去,不由问:“你有什么目的?” 韩莞尔幽幽一笑,“二姐姐这么聪明,怎么会想不明白呢!”顿了顿,又说:“只要你能救我出去,日后我一定会还你一个大人情。” 二十五(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时值正午,军部办公室内乌烟瘴气着,因着前线战事不断,不仅有扶桑猛攻,内里又有卢御平的平家军逐渐逼近。而国内各房势力也在蠢蠢欲动着,虽说苏徽意早已通电全国,誓与扶桑势不两立,只是如今势单力孤,独拥半臂江山也是腹背受敌。 苏徽意连着开了几日的会,又要部署作战计划,原本就旧伤未愈,这样熬着心血,自是十分 憔悴,不过短短几日,已是像老了十岁。 这会儿天阴的厉害,乌云黑压压的,在窗前幽幽飘荡着。办公室内众幕僚正商议着作战计划,因着事态紧急,气氛自然十分低迷。 苏徽意坐在沙发上看着布防图,双腿搭在方墩上,他已经有几日没有好好休息,那双眼红彤彤的,眼底也是乌青一片。 此刻困意袭上来,他放下布防图,拿起桌上的烟点起来,转顾众人问:“国会那边是什么态度?” 秦桐隽敲了敲烟枪,说:“现在的国会也是四分五裂的,只有一小部分支持咱们,已经派了人去跟卢御平和谈了,眼下他们掌握着主动权,不知道又要开出什么条件来。” 苏徽意慢慢的抽了一口烟,说:“乔家的人有什么动静?” 站在一侧的林宁回道:“乔先生正在秘密处理财产,想是做了要离开的准备。” 秦桐隽若有所思的看了苏徽意一眼,才说:“七少,眼下虽说咱们与敌军是势均力敌,只是战事时好时坏,咱们也得做些长远的打算,不仅是人力上面,军火,物资,还是多多益善的好。” 这句话正说到苏徽意的心里去,他点点头,吩咐林宁,“请乔世钧过来。” 他狠狠抽了一口烟,便起身走到窗前,就见细密的小雨不知何时下起来,马上就要入夏,路边的金桂开的枝繁叶茂,上头零零散散缀着小花,这样被雨幕笼着,凭添了丝秋意,天空暗沉沉的,那一方的乌云汹涌的聚集而来,势如破竹似的。 他默默地抽着烟,就听秦桐隽说:“七少,有些事还是想开些吧。” 那雨在眼前纷纷扬扬着,打的金桂的叶子簌簌抖着,小花落得遍地都是。这会儿起了大风,   在空中微微打着旋,苏徽意静静地看着,隔了半晌才说:“大家也累了,都去歇歇吧。” 众人不敢多言,纷纷走了出去。室内霎时变得极是安静,他站在窗前没有动,这几日的劳神让他身心俱疲,此刻听着雨声,倒觉得清醒了几分。 正兀自出着神,门口又响起了敲门声,林宁急匆匆的走进来,面色凝重的说:“七少,才刚收到消息,李新程联合以北一线的督军张培元宣布永州独立了!” 苏徽意这才转过头来,说:“将最近的兵力全部调集过去,各站的火车,路卡统统戒严。”他顿了顿,“把老二给我下到大狱去!” 林宁也猜想这里头八成是出了奸细,仔细一想,单单一个李新程并不足以煽动北边的旧臣,那么就只有苏青阳才能做到。 苏徽意皱起眉来,快步走到桌前,拿起布防图仔细看了看,说:“张培元此时宣布独立,难保南地其余督军不会响应他!马上以父亲的名义通电全国,先弹压住眼下的局势。” 他想着如今的时局,又说:“晚上接父亲到国府饭店,请几个可靠的报社记者随行。” 门口有卫兵喊着报告,“七少,乔先生到了。” 苏徽意示意林宁下去,说:“请乔先生进来。” 卫兵很快引了乔世钧进来,他在官场混迹多年,惯会做些场面,见了苏徽意,就客气的打过招呼。 毕竟是长辈,苏徽意也分外客气,一面同他打过招呼,一面引了他坐到沙发上,说:“乔叔,事从权宜,我这个做晚辈的不得已要将您请过来,有失礼之处还请你多包涵。” 乔世钧明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就点点头,说:“如今苏军在前线流血,我们这些商贾自然要出分力,只要您七少一句话,我们商会是在所不辞。” 苏徽意笑了笑,“乔叔是个痛快人,我也就不与你兜圈子,你也知道,自打南地与扶桑开战以来,两方僵持已久,这战局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定的。即便是我们苏家,要做这个长期的打算,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他看向乔世钧,目光透着不容反驳的冷厉,“我的父亲身为南地的巡阅使,责任重大。力抗扶桑是无可厚非的,保卫百姓更是义不容辞。这些年,乔叔在南地商会如鱼得水,赚了多少钱我这个做晚辈的心中有数,虽说是各凭本事,但到底是在我苏军的地界,你要知道,如果不是我苏家军在前方流血牺牲,如何能换来现在的太平?” 乔世钧已然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略一沉吟,说:“七少说的我明白,这其中的难处我也理解,只是商会从来是一盘散沙,现在时局混乱,咱们这儿的好些商人都往北边去了,连带着许多银行都破产了,这一时之间要凑一大笔的钱,恐怕不那么容易。” 苏徽意早已想到他会这么说,就赞同的点点头,“乔叔说的是,我听说你们商会的张先生最近要准备出国去了?” 乔世钧恩了一声,“现在时局动荡,他们为着自保都要往国外去。” 苏徽意说:“这位张先生昨儿求到了我手下的参谋长那里,想要一张特别通行证。原本这样的事于我而言是举手之劳,可自打与扶桑开战以来,扶桑特务就屡屡入侵,以至于在排查这一块儿要求很严格。” 他拿起烟来点上,抽了一口才说:“张先生曾与扶桑商人来往过密,特务处那帮人查出那个商人是个特务,恐怕你们那位张先生是走不了了。” 他稍缓了缓,“其实,我想让他们掏钱,方法多的是。” 乔世钧听他这样威胁,只得转变了口气,“七少英明,现在正是国难当头的时候,我辈理当出钱出力。” 苏徽意这才笑了笑,“乔叔,其实今儿是我们家老爷子想见你,不知你给不给这个面子?” 乔世钧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也不能拒绝,只得点了点头,踌躇了半晌,才说:“七少,之前犬子做的事太过混账,我也不敢求你消气,只能尽量弥补了。” 苏徽意慢慢的抽了口烟,窗外的雨逐渐大起来,噼噼啪啪的打在窗子上,和着角落里的落地钟一下一下响在耳畔,他只觉得心烦意乱。 稍缓了缓,才说:“现在战事吃紧,凡事还是以大事为主吧。” 微微吐出一口烟来,起身走到窗子前,就见大雨如注,那雨滴好似在空中打着旋,重重叠叠的缠绕着,他觉得胸口炙闷难当,好似有藤蔓覆上来。 天边暗沉沉的,尽头有一圈透白的灰色,虚虚笼着雨幕,像是夏日放在屋里头的珠帘子,他想起沈蔷薇很喜欢这些东西,每每看见总喜欢将珠帘子搁在指缝之间,来回的梳理着。 他不知道为什么总会记起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只是这样想起来的时候,倒觉得又涩又苦。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林宁走到苏徽意身边,压低声音说:“七少,府里打电话说二姨太晕过去了,要请个医生看看么?” 苏徽意略一沉吟,就恩了一声。林宁又说:“老爷子已经等在楼下了。” 苏徽意边走边问,“岗哨都布好了么?” 乔世钧一听苏笙白就在楼下,当即站起身来,说:“既然大帅已经来了,我就先下去打个招呼。” 苏徽意带好军帽,看向林宁说:“送乔叔下去。” 他又抽了口烟,将烟头扔在地上踩灭,才穿上外衣,阔步走了出去。外面雨势极大,才刚出了军部,那雨便迎面落下来,他有几日没有休息过,此刻只觉得雨水冰凉,倒是清醒了不少。 一路走下台阶,青石板上都是积水,道路两旁皆是背枪的卫戍,这一条路早早就设了路卡,远远的,瞧不见一辆车,只是空旷的街道,直直延伸到那一头去。 天边的乌云好似触手可得,雨丝仿若青烟一般,又像是沈蔷薇用过的衣料子,触手又轻又滑,氤氲似的在眼前绕着。 他看了一眼,就上了防弹汽车。前头由卫戍队开路,一路风驰电掣着,街上的景物被雨水阻隔的看不真切,隐约可见几个行人。 现今时局动荡,金陵的人流也不似之前那般多,正街的商户许多都关了门,招牌在风雨中更显落寞,就连饭馆茶楼也是人烟寥寥。 他默默看着,才问:“那边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么?” 林宁知道他要问什么,就说:“七少放心,已经派了人过去,很快就会有夫人的消息。” 苏徽意微微合了眼,像是睡意袭了上来,只想就这样闭着。隐约听见戏曲的声音缓缓传过来,那声音婉转动听,只是被雨幕缠的朦朦胧胧的,听得并不真切。 恍惚间听得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二十五(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国府饭店外早有卫戍把守,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严密布控。因着提前通知了报社,有几个外国记者守在一旁,被侍从官挡在了最外面。 眼见着苏笙白好端端的下了车,这些记者便蜂拥而上,想要借此机会提几个问题,却被侍从官制止,只得在原地抢拍了几张照片。 苏笙白知道这一次苏徽意请他出来,目的是为了弹压住南地其余军阀,如今借着宴请乔世钧,让他得以露面,只是为了证明他是年老让位,不存在苏徽意架空他这一说法。 他心中对张培元宣布独立这件事也是又气又怒,自然明白这些旧臣不是真的忠肝义胆,只是借着他的名义,要“声讨”苏徽意,以此发动战乱,瓜分南地。 这些个权衡利弊他衡量的准确,只是如今手中没有实权,难免心有戚戚,目前南地的处境是外忧内患,他少不得要与苏徽意站在一条线上。 苏徽意自然也是同样的想法,他知道苏笙白为顾全大局,一定会配合自己。眼见着记者拍了几张照,他也走过去,站在苏笙白身边,配合着记者又拍了几张。 这次的宴请,苏笙白少不得拿出派头来,便与苏徽意说:“老七,怎么不请乔先生过来?他代表  的可是南地的商会。” 苏徽意一派恭敬的应是,转身去请身后的乔世钧上前来,乔世钧知道这是在赶鸭子上架,却不敢轻举妄动,只得配合着上前去拍照。这一出戏自是要把表面功夫做足,明日报纸一登,势必会使南地的风向大转。 那一边负责接待的参谋早已等在了一旁,引着几人往饭店内去。这一次因是小晏,特选了后花园内的小楼,这里的小楼只在春夏两季开放,接待的都是些国宾雅客,园子里种植着各类花朵,开的星星点点,香气浓郁。 小楼建在水榭之中,周遭种着几株垂柳,只是天阴骤雨,显得有些灰蒙蒙的,雨丝打在池中,中间铺了石子路,可见成群的红鱼来回游着,荷花朵朵,夹杂着淡香幽幽,只觉得清风徐来,沁人心脾。 小楼是依照旧式古楼所建,用的廊柱皆是前清的古木,花样纹路雕刻的极是细致,一路进去,便见名人法帖挂在厅中,上头又有题字。几人上了二楼,又见宽敞的长廊,一旁开着隔扇,凉风习习,下头放着鱼缸,几条锦鲤欢快的游着。 朝里便是宴厅,几人客气的入座后,侍从们便都退了出去。苏笙白笑着说:“乔兄向来雅达,吃穿都十分讲究,喜欢不染俗气的,我们老七投其所好,不知你满意不满意?” 乔世钧客气着敷衍了两句,才说:“请大帅放心,我定会在两日内处理好此事。” 他顿了顿,“家父年岁大了,现在战事频多,我想着先把他送到国外去,这些事情还要麻烦大帅多照顾了。” 苏笙白点点头,“这是自然。” 两人又客气的说过几句,外头的林宁便走进来,说:“大帅,菜都已经准备好了。” 苏徽意起了身说:“父亲,乔叔,我先出去一下。” 直到走出了宴厅,林宁方压低声音说:“七少,人已经准备好了。” 苏徽意走到廊下站着,檐头的雨声渐渐低微下去,那雨丝如烟似雾,绵绵而落。他恩了一声,吩咐道:“行动吧,记住,一定要留活口。” 林宁应了声是,犹豫不决了几次,方说:“七少,阮红玉在外面。” 苏徽意看了他一眼,“她怎么会在这儿?” 林宁说:“应该是军部的军官泄露了消息。” 苏徽意想起那时候他重伤在床,多亏了阮红玉照顾。后来她因为偷传消息给苏青阳,被卢御平的人严刑拷问,后来跟着他们一起回到金陵,才捡了一条命。 他知道她是扶桑的特务,行事更是亦真亦假。只是与自己周旋着,却也没有讨到半分便宜。本以为她行事不利,早已被召回扶桑,没想到她却又来搅局。 他想了想,才说:“她与乔云桦是一路的,不妨就探探她的虚实吧。” 他朝着另一边的八角亭走过去,身后跟着几个卫戍。凉风飒飒,他只觉得神清气爽。不消片刻,那一边便响起了枪声,噼噼啪啪的传过来,他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的看过去,就见一群穿着便服的男子冲进了小楼,枪声阵阵,乌云黑压压的在头顶盘旋。 他掏出一根烟来点上,默默抽了两口,才阔步走过去。迎面撞见跑过来的阮红玉,她穿的极是妖艳,脚下踩着一双小羊皮的高跟鞋,一边走一边抱怨着,“才买的一双鞋,就这样被糟蹋了!” 转顾苏徽意,那一种嗔怒就变得妩媚,“七少,好久不见了啊!你还好么?” 苏徽意看也不看她,淡淡的说:“阮小姐别来无恙啊,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阮红玉瞪了他一眼,“怪道人家都说你冷情冷性,好歹我也救过你,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么?” 苏徽意知道她极是难缠,也不接她的话,只说:“现在乔云桦去了北边,老三又成了联军司令,你们两个靠山都不在这里,你居然还敢往这里跑,真是活腻了。” 他阔步朝前走,站在一株茂密的金桂旁,就见卫戍已经冲进了小楼,又是一阵噼啪的枪声传了过来。 阮红玉慢悠悠的走到他旁边,啧啧了两声,说:“七少还真是冷血,为了拉乔世钧下水,连自己人都舍得牺牲。” 苏徽意掏出佩枪来对准她的太阳穴,手指轻轻摩挲着扳机,淡淡的说:“阮小姐,不妨说说你这次过来是有什么目的。” 阮红玉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他拿枪指着头,早已习以为常,她呸了一口,“好你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我好端端的过来看你,倒惹得你这样待我,真是枉我对你的一片情意。” 苏徽意将枪口转了方向,对准她的脚前,砰的开了一枪,说:“阮小姐,你最好配合一点,我这枪口可不长眼睛,要是你运气好呢,一枪毙命,运气不好落个半残,岂不是很惨?” 阮红玉见她拿住了自己的命脉,只觉得无趣,就说:“七少真是好手段,我也不瞒你,乔云桦这个人呢并不信任我,自从他走以后,也没有与我联系,我这次过来,就是想向七少讨一张通行证。” 她眸子轻轻转了一圈,笑着说:“七少如果信得过我,就派我到北边去,我一定会找到沈蔷薇,并且把她平平安安的带回来,怎么样?” 苏徽意明知道阮红玉是在使计,现在各关卡排查严密,以她的身份想要离开南地,必须要有一张他本人签的特别通行证。他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阮红玉不在乎的笑笑,“北边那头有顾大帅坐镇,七少频繁派人过去也不是办法。就算你现在用计逮住了乔世钧,引乔云桦回来,他也未必会告诉你沈蔷薇的下落。” 她顿了顿,目光幽幽看向他,“七少你想一想,依着乔云桦的城府,他在带着沈蔷薇往北边去的时候,就已经打定了主意与乔家划清关系,如果他真的在乎这一家人,如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置全家人的性命于不顾?” 苏徽意知道她有几分小聪明,就说:“我看他未必没想过吧?乔世钧和乔老爷子在南地也是屈指可数的人物,就算是我,想要撼动他们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可能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这么做的。” 阮红玉咯咯的笑起来,“七少当我是傻得不成,今儿这出鸿门宴,不就撼动了他们爷俩?刺杀南地大帅这可是重罪,即便他位高权重,也是难脱罪名。乔云桦那么聪明,怎么会想不到你会对他的家人动手?” 苏徽意略一沉吟,才说:“既然你诚心跟我合作,我就给你一次机会。” 他收回佩枪,淡淡的说:“记住,机会只有一次。” 阮红玉微微吐了一口浊气,“七少请放心。” 她朝小楼看了一眼,见已经有卫戍在清理尸体,就说:“七少,这出戏也演的差不多了,你还不过去瞧瞧么?” 苏徽意阔步朝小楼走不去,就见林宁迎了过来,说:“七少,大帅的腿上中了一枪,现在人已经被送到医院去了,乔世钧也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关押起来了。” 林宁想着七少这一次为了拉乔世钧下水,不惜用大帅做诱饵,只怕大帅伤愈后,父子两个会闹矛盾,就说:“七少不妨将事情推到乔云桦身上。” 苏徽意却没有想这些,只是吩咐道:“医院那里加强戒备,请秦老就这次的枪袭,写一篇文稿通电全国。” 他顿了顿,又说:“是时候和北边通电了,你尽快安排吧。” 他阔步朝前走,林宁撑着伞紧跟其后,那雨簌簌下着,雨檐被雨水冲刷的变成深青色,那一种暗暗的颜色,像是岁月沉淀出的古物,又像是晨起的天空,灰蒙蒙的,总也透着股黯然。 二十五(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直到了正午,医生才来了督军府。因着听说了二姨太突然晕倒的消息,程锦瑜身为儿媳,自然是要赶过去照看,勉强照顾了一上午,她只觉得筋疲力尽。 二姨太原本躺在床上,眼见着她脸色惨白,那唇角更是没有丝毫血色。心中不忍,便挥了挥手。 程锦瑜这会儿身子疲乏,也没有推辞,由着丫鬟小青搀扶着,缓缓走了出去。才坐到厅里的沙发上,就见婆子引了医生进来,小青见她又要站起身,忙说:“少奶奶你快歇歇吧,二太太那里自有人照顾着呢。” 程锦瑜只得靠坐在沙发上,她原本身子孱弱,最近府中接连发生变故,府里的丫鬟欺负她们二房失了势,虽说苏徽意没有将她关起来,可厨房的老婆子们却是不肯为她煎药,使得她的身体较之前差了很多。 她又是个闷性子,从不肯将苦楚说给别人听,加之心中太过明白,苏家几个兄弟闹了这么多年,为着争权夺利,那些怨恨早已扎了根,如若一方得了势,势必会铲除另一方。 她从前总忧心着,怕苏青阳得势不认骨肉亲情,又怕他失势后丢了性命。如今真到了这一天,她发现还是担心他多一些。 她想着从前的那些事,原本她一个落魄的小姐是没资格嫁给巡阅使的公子的,只因着母家与督军府的姨太太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她才得以往府里来。她的母亲是个有心计的,借着往府里来的机会,故意让她与苏青阳见了面。 她自小便十分傲气,从不喜欢官宦子弟的那种纨绔,可偏偏苏青阳是个各种高手,遇见他的时候大抵谁也没有想过会走到今天吧,那时候他总能变着花样哄她开心,得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也都会第一时间拿给她。 那时候母亲看出了端倪,拿好话哄着她,让她好好与苏青阳交往,如果她嫁给了苏青阳,她们母女就可以过好日子。她对这些并不执着,只是心中明白,这些个好都是过往云烟,如果有天苏青阳又喜欢上了别人,他一定不会再对她费心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听说他竟然为了她推了苏大帅给他定的亲事,这算是当年轰动南地的大事了,那时候她去看他,却被挡在了门外,后来才知道,苏大帅那一次发了怒,狠狠地抽了他一顿鞭子,打的他后背都皮开肉绽。 就是这一次让她明白,这位纨绔公子,也是有那么一分真心的。就为着这一分真心,她也豁了出去,做了许多离经叛道的事情。那时候苏大帅嫌她门户低,如何也不肯答应她进门。她也  不知道那时候是怎样想的,竟然自己爬到了苏青阳的床上。 最后,他娶了她,待她很好。新婚那一晚,她一个人穿着喜服坐在床沿边上,那床帐子红滟滟的,头顶绣着麒麟送子图,是用的从前贵族结婚才用得起的绣缎子,帐子上头也绣了百花图,密密匝匝的,一团的喜气。 她记得那一对龙凤喜烛燃的像豆子,一跳一跳的在眼前晃动。他那天喝了许多的酒,被人扶进房中的时候已经醉的一塌糊涂,她一个人守在床边看着他入睡,忽而生出许多不安来,像是忽而闯进了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赶出去。 她的新婚之夜就是在忧心忡忡中度过的,看着那一对喜烛慢慢的燃尽,然后天就亮了。他与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昨天我喝多了,吵到你了没有?” 那时候他常常喜欢用轻柔的语音同她说话,那种感觉真的久违了。她也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只记得檐头下飘着雨,原来是秋天要来了。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虽说难免闹气,只是马上就会和好,可直到那一次她偷偷听到他竟然要密谋着害苏徽意,她知道他的性子,从来都是说做就做。她来不及阻止他,直接通知了苏徽意。 其实她对七哥并无私情,她只是把他当成哥哥,现在想想,她那时候还不明白权利到底代表什么。 那一次他动手打了她,那一巴掌狠狠打在她的面颊上,她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嘴角也溢出血渍来,她没有哭,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他像是发了狂,厉声质问她是不是与苏徽意有私情,每一句话都像是刀子,狠狠地插在她的心上,她原本就是个倔强的人,在那一刻如何也不肯开口解释,甚至偏执的觉得,他如果真的懂她,就不会这样问。 可事实上,感情最禁不得猜忌,他们日渐疏离,他很少回家,常常留她一个人独守空房。她的心病也是自那时候开始的,渐渐地连身体都差起来。 她记得那一晚她烧的厉害,恍惚间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她也不知道怎么眼睛就红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哽咽起来,“是你么?” 半晌没有人回答,但是却有一双温暖的手紧紧握住她的。 她原本只想做个好妻子,可事情往往背道而驰,她又一次被算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苏徽意的身边,她不记得当时周遭有多嘈杂,她只记得苏青阳那双失魂落魄的眼睛。 她印象中的他从来是不可一世的,可那一瞬她却在他眸中看到了绝望的死寂。 她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偏偏那个孩子来的那么巧合,怎么可能是苏徽意的?那明明就是他的孩子啊!就这样没了……她觉得她的心都死了。 接踵而来的还是他的冷漠,他彻底不要她了,她在痛的快死去的时候,他都没有再看她一眼,她知道他们之间完了。 从最初的据理力争,到最后的不闻不问,就这样结束了。 她失去那个孩子,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还是一个相熟的小丫鬟将这件事的始末悄悄说与她听,原来是老大在她的吃食中做了手脚,再收买了她身边的嬷嬷,把人送到苏徽意那里去的。 那时候她才明白所为的权利,已经使他们变得狰狞,她偷偷收买了丫鬟,得知苏青阳又要设计苏徽意,她如何也不能看他一错再错,不顾身体的虚弱,又一次告诉了苏徽意。 那一晚下着大雨,她偷偷自医院跑出去,尽管拿着伞,但由于身体太过虚弱,还是染上了风寒,这样一病,又没有好好调养。最后医生非常遗憾的告诉她,她这辈子再也不能怀孕了。 她是真的想一死了之,却被抢救了过来。她记得他出现在病床前,狠狠地抓着她的肩膀,眼睛里都快滴出血来,恨声说:“你想就这么一走了之?我却偏偏不如你的意!程锦瑜,这一辈子你都别想了!” 她知道他是真的恨了,因为他说完的时候眼圈都红了,脸颊也红彤彤的,像是喝醉了一样。那天的雨下的很大,檐头的雨声一阵高过一阵,她从来都没有那样绝望过,虚弱着说了一句,“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她的眼圈也红了,却没有哭。 那是有关于他们那段过往最清晰的片段了,几乎是残忍到鲜血淋漓的,以至于她现在想起来,都忍不住浑身发抖。 这些年苏青阳变了很多,他不再情绪化,甚至可以平静的面对她,她知道那是他不再爱的表现。她知道他在外面养了许多外宅,她也曾大方的表示过,只要是他的孩子,带回来给她养也是一样的。 可是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还没有孩子。 曾有一段日子她以为他是想让她内疚,可看他一直在忙于勾心斗角,她才相信他是真的变了。 微不可闻的叹了声,抬眼看窗外,见小雨轻薄薄的,打的窗棂上的明纱都湿了。她起了身往窗边去,就见院子里的桃李不知何时谢了,正簌簌的飘着。 这样一衬,把天光衬得白寥寥的,又夹杂着一丝幽暗的蓝,说不出的透彻。更有梧桐兼着细雨,她静静看着,就见一行丫鬟急匆匆的朝院子里走,她直觉里生出许多不安来,那门被推开,就见院子里头的管事秦妈说:“二少奶奶不好了,咱们二爷被一群卫兵给抓走了,说是七少下的令,要把人给下到大狱去!这可怎么办呢?!” 她听了这一句,忍不住眼前发黑,好在小青扶住了她,焦急的问:“少奶奶,你没事吧。” 她的腿脚发软,勉强靠在小青身上,只觉得天旋地转,可是强自稳了稳,还是说:“我没事。” 她这一会儿理智下来,便由着小青扶着往沙发上去,直觉里心慌的厉害,抬眼见小青仓皇的眼神,“少奶奶,你先别哭了,总会有法子的。” 她这才发现自己哭了,抖着手擦了擦眼角,眼泪却更加汹涌。她拼命劝着自己不能再想了,可这一刻倒像是控制不住似的,眼前总闪过苏青阳的影子。 他那时候说了许多绝情的话,她以为她早就不在乎了,她也一直是这样笃定的,可直到了如今,她才明白,这桎梏是要跟她一辈子了。 那雨水仿佛倾泻不尽,打在檐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门没有关,恍惚去看,小雨绵绵,像是细针簌簌落着,静静地看着,仿若没有尽头似的。 二十五(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火车往北去的这一路,天气逐渐和暖起来,过往的景物山清水秀,春光是一片明媚,山色郁郁葱葱,车道两旁芳草蔓蔓,连天光都是晴好的。 勉强撑了这几日,沈蔷薇只觉得身子都快散了架子,她每日里都要吐几次,原本就害喜害得厉害,加之心中忧心忡忡着,这样一折腾,身子又憔悴了许多。 好在乔云桦带了医生和护士,每日里都为她诊察,廖夫人心思细,托人将带的补品一类每日换着样做给沈蔷薇吃,她只是食不知味。 好容易熬到了南地边境的永州地界,因着战局,往北去的火车重重戒严,乔云桦便决定转道坐船往北去。所以到了镇子几个人就下了火车,这一处镇子因是交界处,人群十分混杂,火车站内乌泱泱的人,几个人在听差的保护下顺着人流往外走。 前方设着路卡,沈蔷薇晃眼去看,就是黑压压一群人,这一边的张培元自打宣布独立以来,对设卡排查这一块十分严密,一旦查出身份有问题,必是要下到大狱去。 乔云桦对这个人早有耳闻,在往这边来的时候他已经知道张培元独立,原先预备好的通行证在这里未必行得通,这一路随行又带着许多便衣,目标太大。 所以在临下车之前,乔云桦便与廖仲钧商议,一旦下了火车,几人便分散着走,等过了路卡,再在镇中的旅馆汇合。 沈蔷薇哪里知道他们的计划,她这会儿刚下了火车,头晕的厉害,勉强走了几步,便忍不住作呕起来。路过的人都纷纷嫌恶的避开,乔云桦一面为她拍着背,一面朝路卡那边去看,就见一排穿着铁灰军服的卫兵背着长枪,对过去的每个人严格排查。 他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才轻声问:“怎么样?能走么?” 沈蔷薇只是不理他,她抚了抚胸口,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这看在乔云桦眼里,无疑成了一种娇嗔,他笑了笑,揽住她的肩头,“走吧。” 沈蔷薇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亦步亦趋的朝前走着,眼见着这里的卫兵与苏军的不同,心中不免诧异,她这一路都没有看过最新的报纸,对如今的时局并不清楚,只是眼见着南地的地界却换了军服,很明显的是这里已经宣布独立了。 这几日她过得浑浑噩噩,总想着法子要逃离乔云桦,只是如今时局太乱,她一个女孩子,在没有任何屏障的前提下,如何能回到南地去? 她直觉里明白现在苏徽意的处境必定十分艰难,一面是突然上位,成了巡阅使,势必会有许多督军不服气,而另一面便是与扶桑的战局,短期之内还可以应付,只是一旦打起长久战,这些个督军难保不会一个接一个背叛南地选择独立。 她越想越忧心,心中亦是有许多疑问,只是却不想与乔云桦说话。这一会儿她的头渐渐地不晕了,只觉得风格外的和暖,空气中夹杂着幽香,她只觉得整个人都舒服了。 眼见着前头的人越来越少,她想着乔云桦这一路所使的通行证,到了这里怕是未必管用。原本她是想着法子要脱离他的,可如果他们在这里被抓到,一旦查明她的身份后,难保这里的人不会存着拿她去要挟苏徽意的心思。 这样想着,不禁就皱了皱眉,乔云桦像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似的,轻声说:“放心吧,没事的。” 沈蔷薇最是厌恶他这样笃定的口吻,像是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可这种感觉又让她想起苏徽意,从前待在他身边,最安稳的便是他总能将一切都处理好。 这几日在火车上,她总是沉默的想,如果当初她不逃跑,会不会还没等到苏徽意回来,她就已经死了?那时候韩莞尔是怎么说的?这是最后一次帮她,她待在苏笙白身边,明白他会使怎样的手段,她是真的想帮她的吧。 只是刘妈却死的不明不白,这样去想,只觉得身边再没一个知心的人,那些旧人接二连三的死去,倒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可实际上不过才过了一年而已。 从去年夏天到现在,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多少次面临死亡,又见证了多少死亡。 她是真的身心俱疲了。 也不知怎的想起曾经父亲留给她的信物来,也不知道经过这样的改天换地后,那东西还有用没用,想来是没用了吧,苏笙白已经被架空,那些对他有威胁的证据,也不足以弹压他了。 好容易到了路卡,乔云桦将通行证递过去,那卫兵扫了一眼,不仅变了脸,将目光在他们脸上转了好几圈,才问:“既然是扶桑特使,怎么会到这里来?” 沈蔷薇眼瞧着那通行证眼生的很,想是乔云桦为了与南地撇清关系,故意拿出来唬人的。毕竟这里才刚宣布独立,对各方的关系都不敢怠慢。 乔云桦说:“我们是要北边去的,可是往北边的火车查的太严,就想在这里坐船离开。” 那卫兵在他们二人身上又来回看了几眼,才将通行证一合,递了过来,“走吧。” 沈蔷薇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下去,随着乔云桦走了几步,便听见身后有人喊了一声,“慢着。” 她只觉脊背发凉,眼见着乔云桦回过身去,她也转过身,就见一个穿着铁灰军服的中年男子走过来,客气的说:“两位既然是扶桑特使,到了这里怎么能有不招待就走的道理?” 他说着,便招了招手,就见一整排的卫兵跑了过来,他面上带着一股军人姿态,说:“请两位先去督军的私宅,我会上报督军,接见两位。” 沈蔷薇明知道这是他的说辞,此刻却也说不出别的,转顾乔云桦,见他倒是十分从容不迫,“那就有劳了。” 那人倒还算客气,派了卫兵将他们送到军车上,沈蔷薇坐上去,就见那一头的廖先生和夫人已经平安过了关卡,她不禁十分诧异,既然他们过得去,没有理由他们过不去。只能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刚才那位军官认出了他们俩的身份,抑或只是认出了一个人的身份。 她胡乱的想着,却感觉到手背上一暖,原来是乔云桦抓住了她的手背,她下意识的去拂,却被他更用力的拉着,他说:“夫人,这一路风尘仆仆,好在有督军特别招待,等下你可要好好的,别失了礼数让督军笑话。” 沈蔷薇听他话里有话的这几句,只得谨慎下来,将手指缩了缩,又瞪了他一眼。乔云桦便回身笑着说:“我夫人脾气不太好,各位别介意。” 沈蔷薇明知道与他胡缠不清,干脆不再理他,转顾看向窗外,就见垂柳成荫,郁郁葱葱,虽说是个小镇,但商铺酒家应有尽有,车道全是铺的青石板,道路十分窄小,一路行过去,便见得商铺林林总总,伙计们在门口叫卖着,十分的热闹。 汽车转了几个弯,便上了山,山路坑坑洼洼的,一路颠簸着,沈蔷薇忍不住又要作呕,乔云桦便说:“这位军官可否行个方便,这山路难行,我夫人身子不舒服,吐在车上也不好。我看山间景色不错,不如就一路走着上山吧。” 为首的卫兵想了想,料他们也耍不出什么花样,就应了下来。除了司机,一行人都下了车,沈蔷薇这会儿却不想吐了,眼见着这些卫兵一直看着她,她只得走到一旁干呕起来。 乔云桦凑过来,一边拍她的背,一边小心说:“等一下到了那里,如果一旦有变故,你一定要想办法跟我撇清关系,知道么?” 沈蔷薇直觉里要发生什么事,此刻也说不出什么,心里尤为复杂,眼见着他一双幽深的眸子,就恩了一声。 山间风景明媚,一路走上去,便是鸟语花香,树木繁多,枝叶茂密。日光透着翠绿的叶子照过来,映在青石地上,斑斑驳驳的。 越往上走,越是山路难行。沈蔷薇不比男子,一路都是走走停停,山间风大,一阵阵吹过来,即便是要入夏,也是阴冷的厉害。 乔云桦只得脱了衣服搭在她身上,这样行了一段山路,就见前方百米处一方窄小的溪水缓缓流下来,抵在山石之间。往上便是一栋大洋楼,周遭围着电网,挂着密密匝匝的玻璃碴子,院子里头时不时的传出狗吠声,院子又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卫兵,各个提着荷枪实弹的长枪,凛然的站在一边。 沈蔷薇乍一见这架势,直觉里这位督军并不是那么简单的,这一行怕是要凶多吉少。临到了近前,卫兵开了院门,引着他们朝里走,就见院子里用铁链子拴着几条大型犬,各个呲着牙,见了他们就是一顿狂吠,甚至作势要扑过来。 沈蔷薇从前就怕这样的大狗,此刻见了忍不住一抖,好在乔云桦挡在了一边,说:“这几条德国军犬面相不错,看来督军没少费心思啊。” 几个卫兵见他这样有见识,直觉里他的身份不一般,待他们便客气了起来,“两位里面请,先休息休息。” 二十五(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这洋楼建了有些年头,还保留着十年前的装修风格,红砖垒出的墙壁,顶部上的山墙雕刻的花纹已经掉了一些,窗棂是珐琅彩绘的,只是年月久远,色彩有些暗沉。 门前搁着两个石狮子,也是灰扑扑的。沈蔷薇扫了一眼,便随着乔云桦走了进去,往里去进了厅里,倒是十分明亮,透过落地窗去看,就见天空澄澈的像一块蓝色的宝石,白云缭绕,远处青山如黛,下面有溪水潺潺,直蜿蜒到深山中去。 丫鬟已经听吩咐上了茶点一类,那卫兵便客气的引了两人坐到沙发上,“请两位稍作休息。” 沈蔷薇也不清楚这些个人到底有什么目的,只是既然坐到了这里,就只能劝自己往好里想。现在国内时局紧张,虽说大风向是一致抵制扶桑的,仍有军阀想要借着扶桑的势力站稳脚跟。 从前她父亲在世时,她便时常听到国内哪些军阀投靠了扶桑,只为着倚靠大树好乘凉。这里已经宣布独立,乔云桦又故意搬出扶桑,难保不会投其所好,让这位督军另眼相看。 她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如何也拿捏不准乔云桦的意图,若想尽快脱险,不是应该随着廖先生他们一起走么?如何他们会被抓住? 抬眼去看,见乔云桦正拿着茶杯在细细饮着茶,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她愈发的不明白他此行到底打了什么主意,直觉里与苏徽意有关,她知道依着乔云桦的为人,难保不会打着联合的旗号与这位督军一同向苏徽意施压。 她不清楚乔云桦到底在扶桑有多少势力,可就这几次与苏徽意打交道,竟然也算是平分秋色,就连三公子都对他异常青睐。 这样想着,只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十分的深不可测。 正发着怔,却听见乔云桦唤了她一声,“喝口茶吧。” 她这会儿哪有心思喝东西,又不想面对他,便起了身往窗前去,她心中不安定,无心看风景,只是摸不透这其中的关窍,想着等那位督军过来,又不知是怎样的光景。 不觉叹了一声,乔云桦轻轻吹着茶叶片,虽说这处洋楼偏旧,但一应用的东西却是极好的,光他手中拿着的茶盏便是前清的古董,里面又讲究的泡了龙井,从茶色到茶味,都是刚刚好。 他抬眼看向沈蔷薇,就见她袅袅婷婷的站在窗边,投射进来的阳光在她身上染了层金色,愈发显得她娇小可怜,身上那件旗袍都宽大了许多。他发现她从来喜爱穿些素净的料子,这一身孔雀蓝的旗袍穿在她身上很是端庄,那下摆上头绣着几朵花样子,只是影影绰绰的,他瞧得并不真切。 他默默地看了片刻,才起身走到她身边去,她这些日子瘦了许多,那脸白的近乎清透的桃花冻,白中又透着粉嘟嘟的颜色。就像是小孩子的皮肤,吹弹可破似的。 他从前见过许多美人,她不是他见过最美的一个,却是最特别的一个。 眼见着她对上自己的目光,他只觉得心口一热,忍不住便将她拥在了胸前,这一刻倒像是个不会说话的人,只想把心中对她的喜爱告诉她,“蔷薇,我是真的喜欢你。” 沈蔷薇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轻薄,使劲挣着,连声音都变了,“乔云桦,你快放手!” 她拼劲了力气,连脸颊都憋红了,那声音发着抖似的,“你放开我。” 乔云桦明知道她的脾气,这一会儿却偏不顺着她,只管不管不顾的抱紧她,“夫人,你可别忘了你的身份。” 沈蔷薇哪里会想到这会儿他还敢胡缠,便用力踩上他的脚,他一吃痛,便放开了她。她心中又气又急,抬手便朝着他的面颊去,却被他一手握住手臂,他也用了力,却是不声不响的看着她,那眸光幽深的像是暗夜的潭水,仿若马上就要汹涌起来。 她不禁瞥开了眼,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臂,气道:“请你放尊重一点!” 乔云桦默默看着她,半晌才突兀的笑了声,沉声说:“我从前就是对你太尊重了,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沈蔷薇听出这话中的轻薄之意,可偏巧她身为女子的矜持让她只能装作听不见,她忍了忍,便走到了沙发前坐着,厅里的落地钟适时的响起来,“当当……” 乔云桦站在原地,他身上穿着得体的黑色西装,那缕阳光投射在他的面颊上,却是半明半暗,隐约透着几分不可辩的神情来。 两个人这样僵持了片刻,却听见外面传来汽车的声音,紧接着便是狗吠声,乔云桦稍缓了缓,便见门被推开,一行侍从官簇拥着一人走了进来。 那人正是刚刚宣布独立的张培元,他看着四十多岁的样子,面相举止皆有着那一种威严和派头,他先是扫了乔云桦一眼,才转顾沈蔷薇,面上带着几分若有所思的神情。 乔云桦却是不露痕迹的将他的目光一挡,走上前去,客气的说:“张司令,真是久仰久仰。” 张培元笑了笑,说:“乔少爷太客气了,我不过是个山野督军,名头又怎会传到大名鼎鼎的乔少爷耳朵里?” 乔云桦见他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份,倒是省去自我介绍的麻烦,说:“我从前听爷爷和家父说起过张司令,说起来,您也是我的长辈,我是十分敬重您的。” 张培元听他这几句迷魂汤,都是场面上的话,他便笑着请他坐下,“这一次却是我手下的人眼光独到,竟然能让我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见到你,我听说乔少爷与扶桑关系匪浅,不知我这个人能不能入了你的眼呢?” 沈蔷薇听了这几句,却是正中了心中的猜测,只是她观察着张培元这个人,却不像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只怕这其中有什么诈。 乔云桦轻声笑起来,“张叔这话说的,说实在的,这一次我不请自来,既然亮明了身份,就是奔着与您合作来的。” 他顿了顿,“您也知道我与七少的关系,他现在满世界的抓我,我这一路逃到这里来,觉得也就只有张叔智勇双全,又与我有相同的目标,就想着到火车站碰一碰运气,没想到还真的就碰到了,真是天助我也。” 那张培元如何的老奸巨猾,听他将老底抖了个干净,却不好判断这其中虚实,转顾去看沈蔷薇,想起乔云桦做的荒唐事,心中自是明了了几分,遂笑了笑,客气的说:“你既然叫我声叔叔,那么到了我的地界便没有人能伤到你,这你大可放心。” 乔云桦见时机差不多,却是该说些好处的时候,就说:“张叔,您也瞧见我那张特别通行证了,正是扶桑此次作战的总指挥官藤田大佐亲批的,从前我在扶桑求学,正巧拜在了他的门下,虽不算是他的高徒,却也算得他的器重,这一次我往北去,正是去接手那里的军火交易。” 他笑了笑,“只要张叔能帮助我往北去,这其中的好处自然少不了您的。” 张培元一听不由就露出喜色来,他心中打着算盘,如若能搭上扶桑军火买卖的这条线,不仅解了眼下的危急,还可以填充军费。他说:“世侄真是爽快!”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转顾一看沈蔷薇,便笑了笑,“两位一路风尘,现在也累了,去休息吧,晚点儿再为你们接风洗尘。” 乔云桦也知道有些话不再方便说,就应了下来,又与张培元客气两句,便带着沈蔷薇往楼上去了。他知道张培元会派人监视他们,只是眼下情况难辨,他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丫鬟引着两人到了二楼的客房,便下了楼。沈蔷薇进了房间,便低声问:“你刚才说你这次去北边是为了接手扶桑的军火生意,这是真的么?” 乔云桦轻轻关了门,沉默无声的走到沙发前坐下,一句话也没有说。沈蔷薇见他这副样子,知道他这是默认了,可止不住心中别扭,便走到他对面,冷生质问:“那时候你与我说国图之上自己人打自己人,军阀只顾瓜分地盘,你说这些的时候我以为你有一颗赤子之心,对现今的时局是心痛的!可你竟然还在为扶桑人卖命!做他们的走狗!简直是丧心病狂!” 乔云桦也像是被激怒了似的,“我做的不过是生意,你以为苏徽意是什么好人?你以为苏笙白又是什么样的人?不过都是为着自己的利益而已!口头上说的好听,与扶桑势不两立!背地里不还是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沈蔷薇闻言,忍不住心中难受,“这是卖国你知道么?” “国家都四分五裂了,还说什么卖国?”乔云桦不在意的笑笑,“我劝你还是看清如今的局势吧。” 他说过这一句,见她站在对面,说不出的一种可爱可怜。便起了身,欲言又止了一瞬,转身走了出去。 沈蔷薇想着她不过一个妇人,在这种国家危难之际都恨不得扛枪与扶桑抵抗,可偏就又那么多人为了眼前的利益出卖自己的国家和同胞!她越想越觉得心中发寒,如今在永州地界,那个张培元一看就是个狠角色,不管他与乔云桦打了什么商量,不过是臭味相投罢了! 她也不稀罕乔云桦用这样的方式救她,倒不如死了干净!可这样想着,未免有些儿女情长,看着窗外青山绿水,鲜花烂漫。 只觉得十分碍眼。 二十六(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已经是凌晨两点,军部办公室仍旧灯火通明,自打南地与多方开战以来,苏徽意和着几个幕僚便一直在商讨和部署作战计划。他又连着两日没有休息,早已是干锅熬油,倚在沙发上,拿着布防图吩咐道:“让第四和第五军区转战南平,不必再与卢御平纠缠。调集两个师往永州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了张培元。” 秦桐隽沉吟了片刻,“七少,现今最主要的是防线的驻防,眼看着卢御平这边就要打到昌州去了,如果再失了那里,对咱们很不利。” 苏徽意按了按额角,十分疲惫的说:“就是故意放空驻防引他们进来,一旦到了咱们眼皮子底下,我就叫卢御平有去无回。” 他顿了顿,指向地图上的永州,“秦叔,永州往北隔着江,一旦咱们开了战,张培元没有丝毫胜算。”他正说着,林宁已经敲门走了进来,将报纸递过来,说:“七少,国会那里对你关押乔世钧十分不满,已经开始借着舆论弹压你了。” 苏徽意明知道乔家人不会罢休,便接过报纸扫了一眼,见上头都是些关于他的反面言论,他将报纸放在桌子上,“随他们去,如果我这个时候制止他们,言论只会对我更不利。” 他顿了顿,问:“父亲现在怎么样?” 林宁回道:“刚刚脱离危险期。” 苏徽意稍缓了缓,他想着这一次策划的事,虽然嫁祸给了乔世钧,但难保有心人不会给他安一个“借刀杀人”的名头,之前虽说父子一同上了报纸,但外界仍有传闻说是苏笙白被他架空。 势必会有人以父子不和为由,直指他借嫁祸乔世钧为由,趁机弑父。到时候苏笙白那里,便是一个难关。他想了想,才说:“这件事处理不好十分棘手,当初我为了逮住乔世钧,只想在他身上安个罪名,既拿住了他又威慑了商会那些人,没有考虑到国会也借此拿住了我的把柄。” 秦桐隽叹了一声,“眼下南地战乱不断,这些事真是应接不暇,不妨随他们去闹,待大帅康复之后,再请报社的人去采访一下,平息国内的舆论。” 他看向苏徽意,语重心长的说:“这些事便是自古圣贤明君也处理不好,无非就是有心人乱扣帽子,七少只要稳住眼下时局,他日这些言论就会不攻自破了。” 苏徽意恩了一声,才说:“现在这个时局对北边十分有利,我们必须在短期内平定南地才行。” 众人纷纷应了声是,门外有侍从官喊了声报告,紧接着潘青延便急匆匆的走了进来,一见苏徽意,忙说:“七少,才刚收到消息,昌州一线也都宣布独立了!” 苏徽意皱了皱眉,他总也是临危不乱的,此刻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那一边秦桐隽已经急得站了起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转顾苏徽意,“七少,眼下昌州独立对咱们十分不利,那里可是咱们运送军资的重地啊。” 苏徽意按了按额角,只是看着布防图不说话,半晌才挥了挥手。众人面面相觑着,却不敢再发一言,纷纷走了出去。 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只觉得室内极为的幽静,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真切。他忽而受不了这样的安静,便起身走到窗边去,窗外黑漆漆的,仿若这城区的一切都死去了。 光影将他整个人投射在玻璃上,因着几日的不眠不休,兼之劳心费神,他的面颊已经有些凹陷,那眉目也愈发的幽深,双眸仿若点漆一般,深邃非常。 他极目远眺,天幕的那一头也是黑漆漆的,连颗星星都看不见。 那风声沙沙的,响在耳畔又像是夏日的虫鸣,窸窸窣窣的。他默默听了片刻,才转身回去按了电铃,林宁很快走了进来,他系上了领口的扣子,淡淡吩咐,“回官邸。” 自打苏徽意将府中女眷关起来后,督军府的大小事宜便落在了六小姐苏芳菲身上,她原是个不管家的,只是如今家里闹得四分五裂的,她虽然清楚各种缘由,也只得默不作声。 眼见着苏笙白进了医院抢救,府中的女眷也是一个一个接连病倒,她虽然为着乔云桦的事心中郁结,却也只得强打起精神来。 这会儿天还没亮,她便已经起了身,一面吩咐婆子煎药,一面就往程锦瑜那里去。自从苏青阳被下了狱,程锦瑜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近来已是连药都难以下咽。 她原本与程锦瑜有些旧日的交情,心中不忍,时不时的就去看上一眼。等到了程锦瑜的院子,就见里头灯火通明着,直觉里是出了什么事,她脚步不由加快,正巧见几个丫鬟急匆匆的走了出来,她问:“二嫂她怎么了?” 小青见救星来了,一边哭一边着急的说:“六小姐你快救救我们家少奶奶吧,她这会儿又晕过去了!” 苏芳菲也来不及多说,赶紧吩咐了人去请医生,她走进去,就见程锦瑜躺在床上,身形消瘦,那面庞惨白的近乎透明,唇角也是没有丝毫血色。 她不由的慢下来,那灯光在眼前晃着,她直觉里不好,眼泪便要往下掉。却见程锦瑜微微睁了眼,见了是她,就招了招手,轻声说:“我不过是有些乏了,想要睡一会儿,怎么她们就惊动了你?” 苏芳菲知道她说话一向是柔柔的,只是此刻有气无力的,让人听着无端的可怜。她忙走到床边坐下,想着她这些年日子过得并不顺心,忍不住就说:“二嫂,你这个人就是心思重,一丁点儿的小事到了你那里都是千斤重,你说你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呢?” 程锦瑜听她开解自己,只是笑笑,“这么多年了,又何止是我一个人想不开呢。” 她顿了顿,眼中隐有泪水,“他怎么样了?” 苏芳菲不想提这些,此刻不忍拂她的意,就说:“二哥好的很,倒是你自己,要好好养着才是。” 程锦瑜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她的手,说:“妹妹,我想去见见他。” 苏芳菲不愿意听这样的话,倒像是临别的心愿似的,让她忍不住落下泪来,可她眼瞧着她不好了,就说:“你好好的吃了药,我就带你去看他。” 那一边丫鬟连连喊着医生来了,她便拍了拍程锦瑜的手背,起身朝外走。抬头见天,已经微微的亮起来,只是乌云压顶,想是又一场大雨要来。 她心中难受,一面朝外走,一面问门口的听差,“七少回来了么?” 那听差忙回:“回来了。” 苏芳菲见这样巧,便脚步不停地往正房院子去了,这会儿阴云渐浓,黑压压的覆在头顶,愈发衬得府内阴沉沉的。 她穿过游廊,就见不远处一角飞檐,影影绰绰的隐在梧桐树下,往上去看,就见小楼二楼的窗子开着,那天灰蒙蒙的,院子里的梧桐随风荡着,叶子簌簌抖了一地。 她原本心中一肚子气,可此刻见了这一幕,只觉得荒凉寂寥。院子门口并没有人,她缓缓走进去,一路就进了小楼,这会儿脚步越发的轻下来,一步步上了二楼,就见卧室的门半开着,她轻手轻脚的走过去,透过缝隙去看,见苏徽意坐在床边,就连头上的军帽都没有摘,也不知一个人就这样呆了多久。 这样看着,只觉得他背影落寞,那室内的一切暗沉沉的,仿若还是沈蔷薇在的时候一样,她心中不忍,便拿着帕子捂在嘴边,轻轻的走了出去。 出去的时候外头已经飘了雨,她想着从前这府里的场景,不过才一年,已是物是人非。才刚出了院子,丫鬟便应了过来,说:“小姐,二少奶奶没大碍了。” 苏芳菲知道这些人是在安慰自己,她淡淡的恩了一声,“你们给二嫂收拾收拾,我带她去看看二哥。” 她拿过伞来,又说了一遍,“你们都去吧,我想自己走一走。” 雨渐渐地大起来,落在青石板上劈啪作响,雨丝笼着烟雾在眼前缭绕着,竟是这样的大。晃眼看着,这古宅子越发的黯淡,仿若一幅淡墨的白描画,过眼皆是暗沉沉的。 那雨从领口灌过来,她原本穿的单薄,这样一激,禁不住浑身发冷。原本这一路都是粉墙黛瓦,可怎么看,都透着股陈旧来。 院子门口已经备好了汽车,她站在门口,就见程锦瑜被一群下人簇拥着走了出来,她穿着身素淡的旗袍,肩头披着碎云披,那身姿瘦弱不堪,被雨幕这样一遮,仿若即刻就要飘散了一般。 她迎过去,见她唇间点了蜜思,愈发衬得面如桃李,依旧是从前的美丽模样。程锦瑜拢了拢头发,问她:“我看着怎么样?” 苏芳菲知道她从来都是素淡见人,心中更不是滋味,就点点头,扶着她往车边去。 这会儿日头早已隐到了云层里,头顶是乌云密布,远处盘旋着一群燕子,在檐头低低的鸣叫着,很快便掠过天际,飞远了。 二十六(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汽车一路开出了督军府,前方雨幕交织,衬得天光有些发蓝,仔细去看,才发现是乌云成团,簇簇朵朵的。程锦瑜倚靠在窗边,看着前方细雨绵绵,这会儿打起了闪,雷鸣轰隆的。 司机开了雨刷,咯吱咯吱的响在耳畔,两旁的柏油路被雨笼的窄窄的,两旁的树木一晃而过,她头脑发沉,只觉得车速太快,什么都像过眼云烟一般。 可仔细去想,她这辈子也都是像过眼云烟一样。天幕又一声惊雷砸下来,她忍不住抖了抖,恍然想起来,父亲落狱那一天,天边便是雷鸣电闪的,自那时候起她就惧怕雷声,开始是母亲陪着她,后来她嫁给了苏青阳,便又是他守着她。 从前总觉得陪伴是永久的,可见那时候她还参悟不透这世间的道理。现在呢?不过是背着委屈过了这几年,她又看透了什么呢? 窗子上的雨痕交织,她看着窗子转弯,阴云近的好似就在眼前,触手可得似的。那雨幕重重,像是衣服上的流苏,一簇一簇的,又轻又薄。 她禁不住想起小时候的事,只是时隔多年,她的记忆零零乱乱的,只模糊的记得一点点。那一年也是个雨天,府中来了贵客,她身为小小姐,由着嬷嬷带着往正厅去,她记得那天雨下的很大,她个头小,总有雨水溅在身上,还没到正厅,衣袖和衣摆就都湿了。 这可急坏了嬷嬷,只得等在原地,让丫鬟去拿外衣来。她就站在游廊边上,把手伸出去接雨来玩,她记得那雨丝冰冰凉凉的,却又痒痒的扎在手心里,很是好玩。 眼见着一个穿着长褂子的小男孩从眼前跑了过去,身后跟着许多穿军服的人,她很好奇,就趁着嬷嬷不注意跟了过去,穿过游廊,她躲在了檐下头。看见那个小男孩怀中抱着一只小狗,正是她养的那一只。 她心中发急,就跑了过去,不管不顾的要把狗抢回来,一面抢一面说:“这是我的狗,你干什么?” 那小男孩像是被她吓了一跳,缓了缓才说:“妹妹,这只小狗它病了,我正要带它去看病。” 她也不记得当时她说了什么,只记得嬷嬷过来把她带走了,她回头的时候,他就笑着对她说:“妹妹,你放心,我一定会救好它的。” 她看他紧紧抱着小狗往大门跑,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后面的卫兵一边撑着伞,一边唤他,“二少爷,你慢些跑。”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些旧事,只是在脑中凌乱的闪过,倒像是极紧要的事。她忍不住抚上额,那里滚烫一片。手指缩了缩,她只觉得乏的厉害。 好在汽车又拐了一个弯,便到了地方。她朝外扫了一眼,见是城区的警署,门口守着卫兵,汽车直接开进去,便是高高的楼。汽车停在了台阶下头,苏芳菲先下了车,为她开了门,搀扶着她下了车。 她这会儿被雨水一浇,只觉得神清气爽,随着苏芳菲一同上了台阶,待到了二楼,警署的林局长便迎了出来,苏芳菲与他客气几句,便说:“二嫂,你跟着林局长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她点点头,亦步亦趋的跟在林局长后头,许是怕她担心,那林局长安慰道:“二少奶奶请放心,二公子在这里没受半分苦头。” 她安了心,往左一拐,就见走廊窄窄的,又深又暗。前头亮着昏黄的灯,愈发显得鬼气森森。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的,勉强撑着墙壁往前走,就听门口看守的卫兵咔的一声开了门,她稍缓了缓,也没理会林局长与她的客气,径自便走了进去。 入眼是一张小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窗前透进来几缕灰蒙蒙的光,苏青阳就站在窗前,听到声响才转过头来,一见是她,不由的一怔,缓了缓才说:“你怎么来了?” 程锦瑜走过去,“我来看看你。”抬眼去看,见他一双幽深的眸子,两个人许久不见,又是这样的境况,更是说不出什么,就这样默默无言了半晌,苏青阳才说:“正巧你来了,也不必我麻烦去找老七做主了,咱们把婚离了,以后生死嫁娶,各不相干吧。” 他说完这一句,便转过身去。程锦瑜知道他把话说到了这一步,两个人之间便再无转圜的余地,她从来都是了解他的。 可是这一刻她却像赌气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觉得鼻子发酸,话一出口,眼泪便流了下来,“六妹已经为我准备了出国的船票,等会儿我就走。” 她顿了顿,“我知道你的性子,即便是输了也不肯低头,可你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也该为母亲想想,她年岁大了……”她还没有说完,语音已经哽咽的厉害。 随手拿帕子擦掉眼泪,“从前的那些事,就当是我对不住你吧。”她忍着泪说出这一句,便转身离开,身后他唤了一声,“妹妹。” 她怔在原地,脚上像是被灌了铅一般,再动弹不得。她想起自打结婚以来,他一直唤她锦瑜,可这一声妹妹还是这么多年第一次听到。 她眼泪抑制不住的落下来,却是硬生生的挺着后背,听他说:“我娶你的这些年,没有遗憾,唯一可惜的就是那个孩子,是我对不住你。” 程锦瑜眼泪珠子似的往下落,她原本以为要背负着他的怨恨一辈子,这一刻得了解脱,却让她心中更是难受,她知道他说出这一句,证明他已经将他们之间的所有纠葛一笔勾销了,包括对她的感情。 他是真的不要她了。 她想要回过头去再看他一眼,却发现自己连一丝多余的力气都没有。这一刻脑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催促着自己快些离开,她擦了擦眼角,慢慢的走了出去。 每走一步都觉得时间过得好快,可是她比谁都清楚,他再也不会唤她妹妹了,他什么都不会再说了。 他要给她长久以来最想要的自由了,那时候他们吵的那样凶,她求他放过自己,可他却恨恨的说,这辈子都别想了,可他最终还是放过她了。 她这样想着,只觉得心如刀绞。好容易走了出去,听着身后又是咔的一声,门被重重的关上,她缓缓回过头,也许这已是此生最后一眼了吧,她流着泪想。 身上再没有一丝力气,虚弱的靠在墙壁上,耳边是苏芳菲焦急的声音,她缓缓睁开眼,却见眼前骤然一道白光,明晃晃的,亮的厉害。 她抓住了苏芳菲的手,轻声请求,“妹妹,我跟他说我要出国去了,你帮我瞒着他吧。”苏芳菲见她气息奄奄,心中难受,“二嫂,你为什么要瞒着他?让我去跟他说,让他见你最后一面。” 程锦瑜摇了摇头,“不能告诉他,依着他的性子,如果知道我骗了他,是不会罢休的。” 她舒了口气,“这是我的命,我不想让他痛苦。” 她脑子愈发的沉下去,隐约想起来,那天的雨下的很大,她正要抢那只小狗,他说它病了,然后她看着那小狗动也不动,便吓得大哭起来,一直呜咽着说:“它是不是快要死了?它是不是快要死了?” 她那时候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大人们提起这个字的时候都会哭,她感受到了离别在即,更加不管不顾的哭起来。 可他紧紧的抱着小狗,一遍遍的哄着她,“妹妹,你别哭,妹妹,你别哭。” 最后嬷嬷来了,她才觉得不好意思,嬷嬷一边为她擦眼泪,一边说:“小姐快别哭了,惹得二公子笑话你,正好你们两个见了,打个招呼吧,这是咱们南地巡阅使的二公子。” 嬷嬷还没有说完,他就咧着嘴笑起来,对着她说:“我叫苏青阳,你呢?” 她也笑着说:“程锦瑜。” 这是她残念中唯一清晰的画面了。 隐约听见雨声,在耳畔噼噼啪啪的响着,她想起苏青阳刚才那一声妹妹,只觉得这辈子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外头还在下着雨么?不知道苏青阳这时候在想什么?这是她最后的想法,缓缓的阖上眼,不禁感叹,这辈子太短了。 外面的雨依旧纷纷扬扬着,与从前梅雨时节并无分别,庭前的花开又谢,朝朝暮暮转眼都成空,亦如这人世间所有的道理,到头来都是空。 檐头的雨声淅淅沥沥的,成群的燕子自窗前飞过,叽叽喳喳的叫着,苏青阳站在原地,眺望着天幕涔涔,这会儿风渐渐小了,雨丝轻轻的飘着,他想起适才程锦瑜离去的背影,桌子上那一盏旧旧的洋油灯映照在她身上,竟是消瘦的厉害。 他看着她渐行渐远,明明走的很慢,却还是消失在了黑暗里,像是从没有来过一样。 他回过头去,见那一盏油灯如豆,四壁寂寥,仿若连一丝她的气息都寻不到了。 可明明她才与他说过一句,“这辈子就当我对不住你吧。” 她说这一句的时候哭的很厉害,可也只有这么一句,他们之间就什么都不剩了。他轻轻闭上眼睛,缓了好久才调匀了呼吸。 檐头的燕子不知何时飞远了,在空中星星点点的盘旋着,不过转瞬,就消失不见了。 二十六(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直到天幕逐渐亮起来,那雨仍旧在下着,二楼的窗子半开着,雨珠丝丝缕缕的涌进去,打的隔心湿漉漉的,那隔心原是雕着镂空的如意花样,这会儿透进雨来,连着地毯也湿了一块儿。 苏徽意坐在床边,透过隔心往外看,那几株梧桐长得郁郁葱葱,风吹过树叶之间,便是一片沙沙的声响。 外头泠泠有声,是檐头的积水愈发的大了。原本已是初夏时节,只是接连下雨,倒像是春寒料峭似的。在这样的时候,听到这样的声音,越发显得屋子分外幽静,四下里静的仿若荒山野 岭似的。 这会儿朝阳逐渐喷薄而出,只是那一丝一缕的光却低低的垂在窗子下头,透出一圈白寥寥的光,像是窗前染了层霜,看的久了,倒让人心上发寒。 他倚靠在床头才刚眯了过去,便听见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林宁焦急的声音,“七少,二少奶奶走了。” 他皱了皱眉,这才睁开眼来,问:“你说什么?” 他这会儿头痛的厉害,缓了缓,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檐头的雨水噼噼啪啪的,搅得他心烦意乱,但声音却轻下来,“交给六姐去办吧。” 他起身往盥洗室走,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像是上好的羊脂白玉,白的连丝杂色都不见。他这会儿心中何止闪过一百个念头,只是说不准这是种怎样的心境,像是难受,又像是茫然。 勉强洗了把脸,理智才稍微回来了一些,吩咐林宁说:“把兵力都调集到昌州一线,永州那里先不要管了。”他说过这一句,只觉得疲惫的厉害,问:“北边的特使几点钟到?” 林宁答:“晚上六点。” 苏徽意恩了一声,挥了挥手,“我先睡一会儿。”他这些日子一直都在连轴转,早已疲惫不堪,刚刚倚在床边,便随着雨声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外头喊了声报告。他这才醒了过来。 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原来已经五点钟了。天还阴着,屋内暗沉沉的,那藕色的窗帘只拉了一半,正随风轻轻飘着。他按了按额角,便起身去洗了把脸,林宁敲门走了进来,踌躇着说:“七少,大帅要见你。” 苏徽意没有说话,好整以暇的系上领口的扣子,又将军帽带好,一边往出走,一边说:“父亲现在需要静养,医院那里加派人手看着。” 林宁知道他这是拒绝了,就应了一声,说:“七少,国府饭店那里已经准备好了,接待的人也已经过去了。” 苏徽意恩了一声,“这次北边派了特使过来,不过是走一个过场,找几个军部的参谋应付一下就是。” 林宁想着如今的时局,南地腹背受敌,而最大的受益方便是北边,他们又如何会施以援手?不过是打着联合的旗号走一个过场,避免他日国人诛笔讨伐罢了。 苏徽意坐到了防弹汽车上,吩咐说:“加派卫兵布防,务必保证特使的安全。”他想着现在北地派了人过来,难保这其中没有什么变故。只是如今身处被动,诸事也只有多防备一些。 汽车渐渐开起来,他靠在车窗前往外看,微薄的光映在窗子上,只见茫茫的雨,冷冷清清。 一路到了军部,就见负责接待的几个参谋都等在了门口,见他下了车,便纷纷立正行礼,“七少。”苏徽意抬了抬眉,就听参谋江林说:“七少,顾宣清正在会客厅等您。” 苏徽意这才知道来的人竟是顾宣清,他默了默,就被簇拥着上了楼,直到了会客厅,就见顾宣清和几个穿长衫的男子等在里面,他笑了笑,客气的说:“二哥,真没想到你会亲自过来,真是失礼了。” 顾宣清迎过去,笑着说:“你我兄弟,何必这么客气,现在南地战局紧张,为表诚意,父亲特派了我来。” 他扫了身边的人一眼,几个随行的男子便走了出去。苏徽意听他话中的意思,倒像是诚心与南地合作,但选在这种危急时期,想是要提什么要求,便说:“二哥也知道现在南地陷入混战,正应了养虎为患这句话,那些军阀原是家父的旧部,家父虽然在病中,亦是表明立场,不仅要清除敌寇,更是要打垮这些乌合之众。” 他顿了顿,又说:“父亲早在前一日便让我草拟了文稿,并要通电全国,誓要扫清这些叛乱的逆臣。” 顾宣清自然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就说:“苏大帅戎马一生,打下这十九省的江山,自是一分一毫都不该分给外人。”他稍缓了缓,“只是现今南地四分五裂,永州那边有张培元等人坐镇,而昌州一线又有卢御平这块硬骨头,扶桑也在借着这势头对南地多次开战,我想短期之 内,想要清除内患,并不是那么容易。” 苏徽意点点头,却并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烟来点了一根,慢慢的抽起来,顾宣清看向他,见烟雾缭绕在他的脸上,他的神情透出几分深不可测来。 顾宣清笑了笑,“在来之前,父亲便有一句话,说南地与北地坐拥着半臂江山这许多年,虽然是隔江而治,但到底是一国,遇到为难时期,不该只看眼前。” 他看向苏徽意,又说:“只要七哥一句话,顾军十万子弟兵在所不辞。” 苏徽意默默抽了两口烟,他很清楚一旦顾军掺和进来,南地的战局便不会这样简单了结。只是眼下时局并不乐观,几次的战局已是让苏军元气大伤,现在多处都宣布独立,更是雪上加霜。 他想了想,才说:“既然这次是二哥过来,你我兄弟,有些话不妨直说。” 顾宣清见他松了口,就说:“明人不说暗话,父亲最近要与俄国开战,一旦开打,就要做长期的准备,军火这一块儿,还请七哥帮忙。” 苏徽意倒不妨顾大帅有这样的野心,就说:“军火这一块儿我倒是很乐意帮忙,只会眼下南地多战事,军火的供应也不比从前,这事估计要缓一缓。” 顾宣清点点头,“七哥真是爽快。”这一桩公事敲定,他便说:“这一次来是承了父令,不宜久留,既然事情已经谈妥了,我这就回去了。” 苏徽意没想到他此行这般匆忙,自然要将人留一留,只是想到眼下境况,便客气了几句,吩咐侍从安排专列,直到了晚上八点多,他便亲自送了顾宣清上火车,回去的路上,他坐在汽车上,恍惚间才睡了过去,便听见砰的一声,接着便是紧急刹车的声音。 他不由的身子前倾,林宁急忙问道:“七少,你没事吧?” 他摇了摇头,见窗子上噼啪两声,那子弹便擦着火花被弹了出去,卫戍队早已下了军车,将汽车层层围起来,林宁也掏出佩枪,一副戒备的状态。 车外头的枪声一阵响过一阵,也不知这一次突袭对方来了多少人。苏徽意透过前头的车窗看过去,就见夜色茫茫,天空低垂,那黑像是涂了墨一般,连丝光都不见。 晃眼一看,方才认出这里正是西街,隐约可见那一角旧楼飞檐,只是夜色太黑,那射出的子弹和着火花在眼前凌乱闪过,晃得人眼晕。就这样隔了半晌,巡防的汽车才打着响开了过来。 这会儿枪声逐渐歇了,林宁走下车,就见横陈的七零八落的尸体,他吩咐卫戍,“检查一下看有没有活口。” 他上了车,说:“七少,巡防主任过来了,咱们还是先离开吧。” 苏徽意恩了一声,眼见着窗外四野漆黑,汽车慢慢开起来,他说:“选在这个时候行刺我,看来背后的人是想要挑起南地与北地的争端。” 他疲惫的靠坐着,说:“现在乔世钧还在牢里关着,我看也未必是乔家的人做的,不妨就设个局,对外宣称我遇刺受伤了。正好可以借此事试探一下北地的态度。” 林宁知道这件事可大可小,他踌躇着说:“现在南地大局不稳,如果这时候传出您遇刺受伤,只怕到时会控制不住局面。” 苏徽意淡淡的说:“这次的枪袭不过是试探,想要借着南北联合这个契机放一把火,倒也帮了我的大忙。” 他吩咐道:“把消息放出去吧。”转顾窗外,就见夜色凄迷,隐隐的能听见沙沙声,原来是雨声未歇,夜风飒飒。这一路风驰电掣着,直到回了督军府,就见门口搭起了白绸,那朱门前两个硕大的白灯笼随风荡着,映在明亮的灯下,像是初冬上了明霜,薄薄的一层,直看的人心中发凉。 汽车直接开了进去,过眼皆是明晃晃的白,府中各处都亮着灯,只是夜色凄凄,碧瓦朱墙都黯淡下去,过眼是树木林立,这一刻竟生出一种古旧残秋的意境。 汽车才开出了月亮门,他便叫了停,穿过月亮门,就见游廊下头挂着成排的白灯笼,簌簌抖着,愈发显得寂寥苍凉。 他缓了缓才说:“把老二放出来。” 二十六(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自打沈蔷薇到了永州的边镇后,便一直随着乔云桦待在张培元山中的别墅里,这几日乔云桦与张培元又是喝酒又是打猎,全然一副哥俩好的样子。沈蔷薇看他不惯,又被困死在这里,便更无心思理他。 她现在肚子慢慢的大了,已经显了怀,每日都疲乏的厉害。这几天天气又愈发的热起来,这里山清水秀的,倒是一片晴好,只是愈发的天气燥热,让她有些吃不消。 睡眠也愈发的迟了,直到了早上十点多,她才醒了过来,打起精神洗了把脸,便见丫鬟们走了进来,张培元虽说人粗犷,但对他们招待的却极周到。 这次她来了这里,张培元便特意拉了几个丫鬟上山照顾。她并不欲将怀孕的事告诉他人,这几日遮遮掩掩着,愈发觉得身心俱疲。 吃过早饭,丫鬟彩儿便说:“乔夫人,您来了这里也有几天了,虽然这里只是个小镇子,但景色还是不错的,一应的东西也都齐备,今儿天气这么好,不妨出去逛逛吧?” 沈蔷薇满怀着心事,如何有心思闲逛,便想寻个由头推了,却见管事的李妈进了门,客气的说:“乔夫人,司令说您一个人待在这山上也无趣,便派了张副官来接您到城郊去逛逛。” 沈蔷薇知道这事推不得,她也不好问太多,只是装作随意的问:“乔云桦呢?” 李妈只当是他们夫妻情切,便说:“乔先生一早就跟着司令上山打猎去了。” 沈蔷薇一听他们又上了山,却不知道两人到底在打着什么算盘,抑或在周旋着什么。她越想心越乱,就随意点了点头,问:“有今天的报纸么?” 李妈知道她每日都要看报纸,便说:“早就给夫人准备好了。”她说着,丫鬟便将报纸递了出去。沈蔷薇原本坐在妆台前梳头发,接过报纸扫了一眼,却见半面的报纸都写着,“苏徽意遇刺,南北联合转成空。” 她蓦地站了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的,丫鬟们全都涌了上来扶着她,连连问着:“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她缓了缓,才觉得好了一些。轻轻挥了挥手,便又坐在了椅子上,一屋子的丫鬟婆子见状,便悄么声的走了出去。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只觉得面色惨白,屋子里阳光满溢,映照在她脸上,倒像是闪了层流光似的。 她想着那一句,“苏徽意遇刺”,心中愈发的慌乱。此刻哪止转了一百个念头,只是到了这种时候,她倒品出些大是大非的茫然来。 屋子里头燃着淡淡的香气,这会儿风逐渐的大起来,吹的半开的窗子泠泠作响,那窗帘是薄纱的样式,颜色又是浅白的,虚虚的笼在窗子前,倒像是覆了层烟雾似的,轻飘飘的荡着。 这样半遮着日光,愈发显得光线朦朦胧胧的,像是西洋的油画中最常用的选景。门口又传来敲门声,原来是李妈来了,“夫人,张副官在楼下等着呢!” 她的心原本便如烈火烹油一般,这会儿被催促着,更是说不出的一种焦灼,抬眼去看,原来不知何时落了泪,湿漉漉的挂在脸颊上。她原不是个喜欢哭哭啼啼的女子,只是几次的大是大非,她以为她看的开了,却比起之前更加的伤感起来。 原来事情经历的多了,眼泪便也跟着多了。 她想起苏徽意遇刺,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依着他手下的处事原则,只怕是掩盖着伤情不让外界的人知道,如今南地处境这样难,原本北地出面调停,可解了南地的危急。现在他出了  事,又不知会出多大的乱子。 她想着他一个人陷入这样的僵局,只怕有心人会借此机会去暗杀他。这样想着,不觉就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恍惚中做了个梦,梦见苏徽意就坐在床边上,那日光明晃晃的照在他身上,她看见他胸口有个大窟窿,还在汨汨流着血,把白衬衫都染的鲜红一片。她慌得要坐起身来,却发现根本就动弹不得,身上倒像是被什么东西捆住,一丝一毫的力气也使不出。她看着他,而他也看着她,目光空洞的厉害。她害怕的哭起来,一遍遍的喊他小叔叔,小叔叔。其实自打她认清自己的心以后,便不肯在唤他叔叔,此刻慌乱的厉害,也不知怎么就喊了出来。 这会儿倒像是有了力气,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却发现根本抓不住,这样一慌,喊了声小叔叔,不知怎的就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发现夜色深深,床头的纱罩灯闪着流光,乔云桦坐在床 头,正静静地看着她。 她的脊背全是冷汗,缓了半晌,才知道那只是个梦。窗前透进些许的月光,薄薄的映在地板上,这一头的床帐子被放了下来,在眼前轻轻的晃着,而乔云桦端坐在床边,也不知他坐了多久。 她问:“你怎么在这儿?” 乔云桦早已习惯她的冷言冷语,此刻却也没有温言软语,只淡淡的说:“李妈把电话打到了张司令那里,告诉我你晕倒了,我自然要回来看看你。” 他见她面色发白,被透进来的月光一衬,更是寒霜覆雪似的,不由就放缓了语气,“你身体哪里不舒服?” 沈蔷薇只觉得脸颊湿漉漉的,便拿起枕边的帕子擦了擦,才说:“我没什么事儿。”她这句话倒不是敷衍,身上哪里都不痛不痒的,只是心中难受,此刻见了他,眼泪便收了回去。只想端出那一股子坚强劲儿来,问他:“七少遇刺这件事儿,你知道了吧?” 乔云桦在她床边守了一下午,此刻听她醒过来第一句就问了苏徽意,那眉目不由的转冷,语调却是淡淡的,“这些事你管不了,就当不知道吧,眼下你就好好休息,先把身体养好了。” 沈蔷薇想起他这几日的做派,就说:“这里我待的闷了,什么时候出发去北边?” 她也说不清现在的心绪,只是不想再待在这。可她又回不去,只能想法子慢慢的同乔云桦周旋。说了这一句,怕他疑心,又说:“这里的天气燥的很,我受不住。” 她甚少用这种浅嗔薄怒似的语气同乔云桦说话,他听了这几句,自然高兴的笑起来,“你要是实在闷得慌,咱们随时都可以往北去。” 他随手打开了壁灯,那黄澄澄的流光映照她身上,她身子单薄的厉害,那水青色的旗袍穿在身上都显得宽松。此刻流光盈盈,像是在她身上缀了星光,外头夜风飒飒,眼前的床帐子被衬得愈发的轻飘飘,恍然一看,她端坐在那里,聘聘婷婷的,十分动人。 他禁不住心中一荡,就要靠坐过去,却见沈蔷薇眉头蹙起来,说:“我乏了,你也快去休息吧。” 乔云桦知道她这是害怕了,只是这样的抵触看在他眼里,便像是在心中燃了一把火。他稍缓了缓,才慢慢的说:“等到了北边,你就安心的把孩子生下来,我会对你们母子好的。” 沈蔷薇原本为着苏徽意遇刺一事心中焦灼着,此刻听他说出这种话,不由得生气,就说:“乔云桦,你太欺负人!” 她说过这一句,眼泪便忍不住落下来,“你欺负我到这个地步,如果不是为着肚子里的孩子,我只恨不能立刻死去!” 她被气的急了,胸腔不由起伏起来,却是缓缓的说:“我不知道你如今又打着什么算盘,只是奉劝你一句,张培元这个人不是那么好利用的,你小心烧到你自己。” 外头的风吹的沙沙作响,隔着玻璃也听得真切,室内却是一片幽静,只有壁灯在闪着流光,潋滟似的在眼前晃着。两个人都沉默着,隔了半晌,乔云桦才轻轻吐出一口气,说:“我不管你心中如何怨着我,总之只要我活着,你就要待在我身边。” 他想伸手拂去她额间的碎发,只是见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无端的惹人怜爱。稍缓了缓,却只是无奈的叹了一声,说:“你休息吧,我走了。” 沈蔷薇见他起了身朝外走,悬着的一颗心才彻底的放了下去。环顾四周,见周围黑漆漆的,只有那一束光在头顶幽幽的亮着,她只觉得心中绞痛着,倒像是恨不能立刻就回到南地去。可  乔云桦那一句狠话,说的那样坚定,她知道凭她自己的力量是如何也逃脱不掉的。如今又在张培元的地界,她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只想着赶紧离了这里再想法子,只是如今时局不明,南地这一边是没什么倚仗了,但是北边那里或许可以想些办法。 她听见外头的声响,便起身往窗子边去,就见有汽车缓缓开了出去,那两束车灯黄澄澄的照上山上的路,看着蜿蜒曲折,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眼前。 窗子前飞过来几只鸽子,雪白雪白的,灵巧的在窗子边走着,月光是一片朦胧的白光,又透出许多蓝来,那几只鸽子像是累了,不过转瞬的时间,便飞快的掠过天际,成群的飞远了。 二十六(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自从南地内战打响后,多处地界都乱了起来,如今昌州一线盘踞了平家军的人,又有苏子虞做联军司令,更是打着“讨伐”苏徽意的名头一路直逼到了昌州最大的关口魏家店。 因着战局混乱,好多百姓流离失所,逃荒似的往北边去,只是昌州一线的火车全部禁止载客,只往战区押送军资。各沿线的布防更是十分严密,百姓出行都要严格排查。 阮红玉这一路都是坐的汽车,风尘仆仆赶了几天,看的最多的便是逃难的流民,她是个诸事将就不得的人,眼见着到了魏家店,便嚷着要好好休息一夜再出发。 魏家店如今是全面戒严,随处可见背枪的苏军,因着有苏徽意签发的通行证,各关口的卫兵都是极客气的,汽车一路开进去,就见乌泱泱的人群,把街道都堵得密密实实的。阮红玉一见这阵仗,便问了军官,才知道原来昨天夜里平家军的人就与这里的苏军开了战,苏军苦守一夜,才将平家军打出了魏家店。 现在正驻防在三十里外,阮红玉见到处都是流民,吵吵嚷嚷,哭天怆地的。往里去便见到断壁残垣,炮灰重重,原本前头的民居也被炮火打的七零八落,汽车根本开不进去。无奈下只得  将汽车先停在路边上,阮红玉下了车,便见各处都是乌烟瘴气的,她如何受得住,偏生又是人潮涌动,这会儿哪管什么达官贵族,抑或平民百姓。 只是不管不顾的挤着,司机紧跟在阮红玉身后,倒是替她挡了不少的冲撞,只是这样顾前不顾后的,人声又嘈又杂,走过这一路,倒挤得阮红玉的小皮鞋都没了一只,她穿的极扎眼,那一身红缎金丝旗袍也不知被谁扯掉了对襟,连领口都开了。 她这会儿也发了脾气,眼见着旗袍下摆都是沙砾,忍不住道:“一个个都赶着去投胎啊,真是作死嘞!” 司机怕引起骚动,就拉着她往偏僻的小路走,他们原本也不出镇子,自是不着急赶路,只是那一会儿被人流给带偏了,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歇了半晌,两个人便去找旅馆。 只是昨晚的战事一起,镇上的许多商家都逃难去了,寻了一路,才勉强找到一个小旅馆。这一路司机都拎着几箱子的行礼,这会儿伙计引了二人进去,便极有眼力见的将行李接了过去,不由的吃劲,便笑着说:“两位这是要往哪去?怎么带这么多的行李?” 阮红玉这会儿心情转好,就说:“我们来的时候瞧见这里都是苏军,怕是平家军打不进来了吧?” 那伙计一面上楼梯,一面说:“这可不一定了,现在都传苏七少遇刺,苏军内部也是僧多粥少,这里虽然加派了驻防,但人心不齐,而平家军却是来势汹汹的,我看这里也撑不了多久。” 阮红玉有几日未曾看过报纸,此刻一听苏徽意遇刺,不由就沉默下来。直至进了房间,她才自钱包里抽了几张票子递给司机,“去买两张船票,自己去吃小馆子。”司机应了一声,接了钱就出去了。 阮红玉这一路乏的慌,便将行李箱中的衣服挑了两件出来,才放了热水洗着澡,便听见外头响起炮火声,浴室里的窗子都震得晃了晃,噼里啪啦掉了不少尘土。她原本想要安安静静的泡一泡,这炮火一搅,不由的就穿了衣服出去。 她这会儿也不似往常的矫情,一边系着领口的莲花对襟,一边朝窗边走去。就见不远处浓烟滚滚,炮火声越来越近,而下头的人群乌泱泱的,拎着大包小包要出城逃难,哭声沸沸扬扬的,一味的胡嚷。 门口响起敲门声,“小姐,平家军打过来了,你也赶紧跑吧。”那炮火一阵响过一阵,把门板都震得晃动起来,阮红玉险些摔倒,忙就拎着两箱行李往出走,那楼梯晃得厉害,她又穿着高跟鞋,只觉得整个人都摇摇欲坠着。 好容易下了楼,就见外头乌泱泱的人,那一头炮火轰鸣着,竟是越来越近了。她不及去看清楚,就被汇集的人流推了好几个趔趄,她拎着两个箱子,只得亦步亦趋的往前走,这会儿倒不觉得身子是自己的,只是随着人流往前走。那炮声轰隆着,仿若摧枯拉朽似的。她心绪不宁着,又不知道司机在哪儿,这样被推搡着走了一路,好容易出了街头,就见那一头有大部队浩浩荡荡的过来,只是人群太过混乱,一时竟被阻隔在了半路。 就这样僵持了片刻,支援的队伍只得开了枪疏散人群,场面一度的失去控制。好在巡防的卫队及时赶到,一面轰散人流往码头去,一面加强了各街道的布防。 阮红玉见他们都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一看便知是七少的心腹。只是不知这一仗的胜负,她随着人流往码头走,就这样推推搡搡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到,码头早已有军队布防,售票的地方闹哄哄的,全是拖家带口的人,吵吵嚷嚷着。 阮红玉寻不到司机,便挤到售票处又买了一张票,因着是外国人的船,前头铁栅栏前还站了许多的水兵,一一看过通行证才准进去,阮红玉被挤着勉强入了关,回头去看,便是乌泱泱的人群,她这会儿筋疲力尽着,强走到码头水边,随着人流到跳板上去。 直到上了船,就见身后的魏家店在一片茫茫的烟雾里笼罩着,那星星点点的光像是旧旧的羊油灯,愈发的黯淡下去。炮火声却是不绝于耳,一声声仿若惊雷,风是和暖的,吹的岸旁的拂柳轻轻晃着。 水波荡漾,船上的人声逐渐的消散下去,这会儿正值日暮,橙金的颜色缀在水面上,与天衔接在一起,可这样的暮霭沉沉,却看的人心中发慌。船逐渐的行起来,不过是茫然的往前行罢了。 直到了夜幕,船才行到了昌州的边陲小镇,又乌泱泱上来好些人,打听过后才知道,原来昌州这里也宣布独立了,现在把守昌州一线的是何督军,他原是苏笙白的旧部,最看不惯卢御平,所以即使宣布独立,却也与苏军枪口一致。 早上已经发了通电,誓死也要守住昌州一线。 阮红玉知道如今的形势严峻,她想起越往北去越是不可预测,便不由的觉得长路漫长。这样又行了两天,方才到了永州边境。原本这一路走走停停,船上的人并不拥挤,只是到了永州地界,人潮又开始密集起来。 这边不比昌州在打仗,上船的皆是一些达官显贵,阮红玉一大早便站在甲板上看风景,这会儿见上了好些穿着不俗的人,不由得随意扫了两眼,却一眼扫到了人群中的沈蔷薇,她比之前要瘦弱许多,身上的月白的旗袍都显得宽松,那身形纤细的仿若一阵风便能吹跑似的。 她身后跟着乔云桦,这会儿人流拥挤,乔云桦却是将沈蔷薇护在前头,自己在后边被人群推搡着。阮红玉知道他一向是个讲究气派的公子爷,出行从来都是众星捧月的,此刻对着沈蔷薇,却是换了一种姿态。 那人潮涌动着,两个人并肩走着,也不知沈蔷薇说了句什么,乔云桦却是笑的温柔。阮红玉默默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眼前的人影远了,她才想起来拎着行李去找人。 一路跟着他们进了船舱,眼见着两人要进客舱,她才唤了一声,“乔少爷”。 眼见着乔云桦回过头来,却是扬了扬眉,一副诧异的模样,“你怎么在这儿?” 沈蔷薇更是吃了一惊,缓了缓才笑起来,“红玉,真巧。” 阮红玉这会儿起了玩闹的心思,便款款走到乔云桦身边去,笑的极是妩媚,“乔少爷这话说的,我是个自由的人儿,哪里来不得呢?”她说着便揽住他的胳膊,柔声说:“这么久没见,我还真是想你呢!” 她看向沈蔷薇,调皮的眨了眨眼睛,继续说:“不知道乔少爷有没有想我呢?” 乔云桦早已习惯她这副样子,就拂了她的手,淡淡说:“既然不请自来了,就说说目的吧。” 沈蔷薇知道阮红玉之前一直在金陵,这次过来,一定不是巧合,她想了想,就去揽阮红玉的胳膊,说:“红玉,这么久没见,我还真是想你,先进来吧。” 阮红玉就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两人相视一笑,便进了客舱。因是二等的,里头很是宽敞,沈蔷薇拉了她坐在一边,说:“红玉,你要往哪里去?” 阮红玉看了眼走进来的乔云桦,意味深长的笑笑,“你往哪儿去我就往哪儿去。” 沈蔷薇何等的聪明,一听这话就明白了七八分,她想着阮红玉这个人并不简单,她原本与乔云桦走的很近,又为什么会帮自己? 正胡乱想着,却见乔云桦坐到了身边,淡淡的说:“我们不同路。” 阮红玉挑了挑眉,反问:“怎么不同路?现在魏家店正打的不可开交呢!难不成乔少爷打算往回走么?” 乔云桦顿了顿,“已经打到魏家店了?平家军势头够猛的。” 二十七(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沈蔷薇一早就听说昌州一线也宣布了独立,只是没想到平家军这么快就打了过来。这会儿阮红玉缠着乔云桦喋喋不休着,她知道这里头有许多她不便听得话,便说:“我出去走走。” 她走出去,一路就上了甲板,外头天气晴好,天空澄澈,甲板上人流密集,像是海中缓缓而行的鱼群,她望向江流的远处,就见山高水长,蜿蜒绵亘。那江波潺潺,浩浩荡荡。这样看着,澄金的阳光缀在江上,前行之路一片明媚。 可这不过是乱世中一抹转瞬即逝的世外桃源,这会儿风势和暖,仿若万籁俱寂,她紧紧抓着身上碎云披的流苏,倒不觉得冷,只是这样的时候,心中却愈发的茫然。 船线又陆陆续续到了几个镇子,一路都是乌泱泱的人,忙着求生,忙着奔命,随着浩荡荡的江水往北,往前行却还可见江边桃花灼灼,原来已是入夏的时节,只是江北和暖,倒是看见了这样的晚景。 直到了晚间,上船的人才带来了消息,说昌州边境失守,已经被平家军攻下了。沈蔷薇趁乱借了份报纸,这些日子关于战事的消息一直都有报道,她晃眼看了看,都是各方势力的战况,却丝毫没有苏徽意的消息。 只是有一条写着,“北地已经出兵调停。”她想着如果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境地,苏徽意绝不会允许外姓的人插手南地的事,只是北边一旦掺和进来,不就是一寸一寸割据地盘么?她越想越心慌,却记起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这乱世中,军阀本就是一方败落一方又起,花无百日红,或许苏家真的是气数尽了。 她因着胃口不好,晚饭只勉强吃了几口,只觉得胸口憋闷,便要去甲板上走走。阮红玉认准了时机,便挽着她一起往甲板去。这会儿夜风逐渐的凉了,阮红玉便将身上的外衣披在她身上,说:“人家怀孕都会发胖,哪像你这么瘦的?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妨就心大一些,为着孩子多想想。” 沈蔷薇勉强笑了笑,问她:“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就跑到这边来了?”她知道阮红玉不会无缘无故的往北来,只是却猜不出这其中事情。她那时候只当她是苏子虞的人,可她与乔云桦也是相熟的,她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只是看着她一个女子,行事说话从来都透着股磊落来,更加的让人猜不透。 阮红玉眨了眨大眼睛,说:“还说呢!我原以为要到了北边才能见到你们,不成想在这儿遇到了!看来七少的人是找错了,不然怎么可能找不到你。” 沈蔷薇已经猜到苏徽意会派人来找她,只是乔云桦那时候故意留在张培元那里,想来是为了避开那些人,她这会儿胸口闷闷的,便说:“现在时局这么乱,即便是约定好了要相见的人都未必见得到,更何况是现在这种情况?” 阮红玉叹了一声,也有感而发似的,“可这乱世中,如果心中再不存着点信念,活着还有什么意趣呢?” 沈蔷薇沉默下来,夜色岑静,甲板上的人稀少了许多,月光清冷冷的,影影绰绰的照在上头,更显得荒凉。前头是一片茫茫水色,这会儿水波渐渐地大了,在耳边滔滔不绝。隐约可见江岸点点的孤灯,只是离得太远,像是夏日所见的萤火虫,在夜幕中莹莹的一点光。 隔了半晌,阮红玉才说:“我是个无牵无挂的人,可到了这种时候,却觉得心中也该有个可以惦记的人,可有时候看开了又觉得,还是不要惦记任何人的好。”她转顾沈蔷薇,似真似假的说:“我真羡慕你。” 沈蔷薇也看向她,她的双眸在月光下熠熠闪着流光,这样看着,里头仿若缀了层水光。那嘴角挂着一抹不在乎的笑,像是从来都这样洒脱,“我这次来找你,可是向七少立了生死状的。” 她看向远处的高山流水,却只看到了无边无际的黑夜。稍微缓了缓,才说:“你相信我么?我能把你送到七少身边去。” 沈蔷薇见她眉目中的笃定,就点了点头,说:“我相信你。”可她却咯咯的笑起来,揽住她的手臂,“你还真是好骗。” 那一头突然传出炮火声,像是骤然响起的惊雷,轰隆而至。沈蔷薇看过去,就见炮火冲天,浓烟滚滚着,竟有炮火打到了江里,霎时溅起重重的水花,甲板上的人潮混乱起来,外国船员上了甲板,拿着望远镜查看情况。 两个人眼见着情况紧急,又不知道是哪里打了起来,那外国船员大声说着西语,一面摆着手势示意。这会儿炮火不断地打到江里,倒像是逼退船行似的。 此刻人流又乱起来,两个人被挤到最后面去,听着炮火声越来越近,只是心慌的厉害。乔云桦寻了出来,见人群密集着,都抱头在甲板上流窜,此刻避无可避,那江水溅的老高,把甲板都浇湿了。 船员正在紧急叫停,船身被炮火震得晃动起来。船上响起一片啼哭声,只是人群流动着,被推搡着往前走,人声也嘈杂着,一味的喊着名字。乔云桦被拥挤的人群挤到另一边,放眼望去,便是乌泱泱的人,他原本在寻着那一抹月白的身影,可人流太混乱,他一下就被挤出了几丈外,夜风裹着他向后退,他不由的喊起来,“蔷薇,蔷薇……” 可人声嘈嘈杂杂,却听不到那人的回应。这一刻甚至悲哀的想,就算她听得到,也不会给他回应了。 夜色愈发的深下去,不远处已是炮火连天着,周围全是嘈杂的声音,倒像是与他都不相干,船被迫停在了岸边,两旁的杂草漫漫,被风吹的沙沙有声。船员已经在安排人们下船,只是才搭了跳板,那一头的人已经乌泱泱的涌了下去。 乔云桦在人群中横冲直撞着,只是人影茫茫,抬头看天,亦是黑沉沉的,被浓烟重重包裹住。在这样的乱世中,即使近在咫尺,可一个擦肩,仍然会天涯陌路。 一颗曳光弹划破夜空,仿若劈开了亘古悠长的时空,在夜幕中泛起红彤彤的光,映上黑沉沉的江水,这夜便更加长了。 船员在紧急疏散着人群,那一头的炮火声越来越近,阮红玉拉着沈蔷薇的手朝后边的山路跑着,身边满是密集的人流,只是拖家带口的,时不时的便会听到啼哭声,又有许多衣物箱笼之类的东西洋洋洒洒了一路,这会儿大家互相推搡着朝前跑,早已乱了方向。 沈蔷薇怀着孕自然体力不济,勉强跑了两步,便感觉肚子一晃,她忙停下来,对着阮红玉摆了摆手,“你快走吧,别管我了。” 阮红玉也停下来,看着人流与她们擦肩而过,她走过去扶她,满不在乎的说:“我和你一起走。”她眼见着沈蔷薇面色难看,恐怕她伤了胎气,就说:“我们不跟着他们走,现在好容易离了乔云桦,如果跟着他们走肯定会被找到的。不如就先在山中躲一夜,等天亮了在想办法。” 沈蔷薇知道眼下也只有这么办,就随着她往偏僻的小路去,山路崎岖不平的,两旁的杂草都有半人高,两个人这会儿不着急,脚步便慢下来,只沿着羊肠小路往前行,月色淡淡如霜,薄薄的落在地上,晃眼还能瞧见船员拎着的煤油灯,那光冷泠泠的,不过转眼的功夫便不见了。 嘈杂的人声逐渐褪下去,只余下虫鸣阵阵,树叶沙沙。两个人走走停停,直觉炮火声越来越远,才寻了棵大树歇息。沈蔷薇靠坐在地上,这会儿倒也忘了害怕,只是累的厉害,抬眼见阮  红玉正蹲下身擦鞋子,一面还抱怨着,“这算是哪门子的事,敢情姑奶奶走到哪儿都打仗!真是没一处太平的!可惜了我这双鞋。” 沈蔷薇知道她的性子,便笑了笑不说话。转顾山下,就见那里炮火连天着,夜幕愈发的沉下来,只是站在山间,山下的景色尽收眼底,倒像是一处小镇子,只隐约瞧见模糊轮廓,两头正在交火,也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 阮红玉歇了歇才说:“那船肯定等熄火了就出发,咱们是回不了头了,现在仗打的邪乎,咱们只能在山里碰碰运气了。” 沈蔷薇想着乔云桦寻不到她,一定不会离开。可转念一想,现在炮火打的焦灼,他也未必会在山中找她。这样胡乱想着,愈发的心乱。好在夜风飒飒,吹拂在脸上微微发凉,却夹杂着一股春意盎然。 她这会儿心中生出许多安定来,便随着阮红玉继续往前走,山间万籁俱寂,那月光清清冷冷的在头顶悬着,皎白幽幽。阮红玉踩着一双高跟鞋,一路都是咯噔咯噔的,可这样的时候听在耳里却多了份安心,那夜便如何的黑下去,也不觉得害怕。 两个人顺着小路走了半晌,便见到下头杂草丛生,原本一个坡路,却是高耸的。阮红玉探头看了一眼,见有几个茅草搭的民居,她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 沈蔷薇见那坡陡的厉害,她才要提醒她小心些,可她已经利落的跳了下去,回头对着她得意的扬扬眉,便转过身跑开了。 二十七(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夜愈发的幽深下来,天际是一片深蓝的釉色,远处有孤星点点。夜风吹起芳草,耳畔便是一片沙沙声,沈蔷薇站在漫漫草地中,遥望远处,可天的那一边却是一片静谧深沉,她什么也看不清。 夜风逐渐的大了,可这样幽静的时刻,静静地站在这里,却觉得分外安定。阮红玉很快就回来了,她换了双布鞋,一脚抬起站在坡上,朝沈蔷薇伸出手来,“你下吧,我抓着你。” 沈蔷薇见她身上裹着件花花绿绿的棉衣,脸上的残妆未卸,明明还是从前那个阮红玉,此刻褪去了矫情,倒是多了许多的爽利,她便伸出手去,阮红玉用力抓着她的手,慢慢的引着她往下走。 直到她下了坡,阮红玉才气喘吁吁的说:“前头住着一户老两口,答应收留咱们住一宿。” 沈蔷薇随着她朝前头的院子去,就见不大的小院子,门口挂着盏昏黄的洋油灯,老两口已经迎了出来,见了沈蔷薇大着个肚子就忙将人引到了屋里去。 这家的老妪十分热情,拿了煮好的红薯给她们吃,阮红玉当真有些饿了,一连吃了两个。沈蔷薇只是乏的厉害,倚靠在火炕上,听着阮红玉与老妪有说有笑的聊天,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原本到了这个季节,家里的火炕早就不烧了,老妪知道怀孕的人畏寒,便让老叟烧了火,顺带又烧了许多的热水。阮红玉简单的洗漱过后,见沈蔷薇面色惨白,睡得倒是颇安稳,只是双脚肿的厉害,她便拿了毛巾用热水浸湿了,敷在她的双脚上。 那老妪初时见阮红玉打扮的时髦,只当她是个贵小姐,倒不想她照顾起人来却是不含糊,阮红玉这会儿心情不错,就说:“我自小就被父母卖到戏班子学戏,哪有什么不会做的?只是现在身份不同了,总想打扮的好看点儿,叫我自个儿忘了从前的身份,可现在想想,不过是自己骗着自己。” 她拿了毛巾浸在水里,轻声说:“其实做自个儿有什么不好的呢!”她抬起眼来,双眸亮的仿若缀了星子,“那时候在戏班子学戏,班主不准吃这个不准吃那个,怕毁了嗓子学不了戏,我倒是也争气,混成了台柱子,可女人是最经不得熬的,我看着那些一代又一代退下来的戏子,最后还不是要柴米油盐的过么?还说什么好嗓子不染烟火气?最后还不都是要落俗?” 她只顾着这样颠三倒四的说着,也说不出是怎样的心境,只是她经受过最苦的日子,也经受过最风光的日子,到头来觉着都是浮世空梦,就像是三千里江河水,潺潺往前,日复一日,可河上的人却是千姿百态,就像河畔的花,开在最绚烂的日子,等过了季节便枯了,人也是一样的,总有个好的时候,也有个不好的时候。 她没上过几天学,只是经受的多了,许多事情便也就看开了。夜风吹的窗棂呼啦啦作响,月光透过明纸照进来,竟是分外的皎洁明亮。她倚靠在另一边,抬眼看着明月,霜似的洁白,可看的久了,却觉得心中发寒。 直到了早上,那老妪便叫醒了她们,阮红玉问过才知道,原来前头不远处便是西风关,早在几日前那里起了战事,听说领兵的正是平家军的联军司令苏子虞。两个人吃过早饭,便与老两口告别,往小路上走。 阮红玉见走的远了,才说:“我真没想到苏子虞会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既然他在西风关,咱们不妨去求求他。” 沈蔷薇想着苏子虞如今的处境,却是拿不定主意,她说:“他这个联合司令不过是名头好听,未必有什么实权。” 阮红玉自然知道她担心什么,就说:“依着三公子的聪明,怎么会甘心做个这样不清不楚的官儿?只怕早就弃了卢御平,自己做主了。” 她顿了顿,“这里头有许多夹带不清的事,那时候七少落到了卢御平的手里,还是他想法子救他出去的,外人都传他们苏家兄弟不和睦,我看到了大是大非的时候,他们却未必不齐心。” 沈蔷薇听她说了这一通,忽而想起先夫人祭礼的时候,那位老嬷嬷语重心长的那几句。她正想着,就听阮红玉说:“可惜那时候我还看不清,只当他们兄弟不和,本来想买通守卫的,结果却被卢御平下到了狱里。” 沈蔷薇听她说的极是平常,心中也不知怎的一动,缓了缓才说:“红玉,你是个好人。” 阮红玉噗嗤一声笑起来,“你这话要是叫几位公子爷听见,一定会笑你天真。” 沈蔷薇也不说破,只笑着说:“今天早上你走的时候,不是给了那老妪一块大洋么?怎么还往枕头底下塞了十块大洋?” 阮红玉也不知怎的一窘,笑着说:“你可真是滑头。” 两个人相视一眼,却都笑了。这会儿朝阳逐渐的喷薄而出,两个人沿着小路往前,一路都是曲曲折折,弯弯绕绕。这样走了一大段路,眼见着前头山石嶙峋,羊肠小路不过窄尺,一直蜿蜒到山下去,两旁都是山石沙砾,却是不太好走。 日头愈发的热起来,两个人原本精气十足,可走下去还是消耗了许多体力,便选了块山石坐下去,阮红玉见沈蔷薇脸上都变了,就说:“你好好的歇歇。” 沈蔷薇这会儿脚肿的厉害,原本她换了布鞋,走起路来很是舒服,可行了这一路,脚又肿了一圈,倒是磨得慌,只是眼下这种境况,她也没有提,就勉强笑了笑。 阮红玉走到另一边去,就见对面树木林立,原来还有一条路,建的平平实实,虽说也是山路,却平坦许多,一看便知是通车的路,她知道这常来常往的路一定会有人经过,便存了主意去拦人,回头对沈蔷薇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那边看看。” 沈蔷薇点点头,便看着她一步一步穿过树林,往前去了。她今早才刚换了件水蓝的旗袍,又不肯同她一样穿布鞋,仍穿着那双小皮鞋,走起路来咔哒咔哒的,这样看着她的背影,便是楚楚纤纤,十分动人。 周遭都是郁郁葱葱的树,她一个纤弱女子走在其间,倒像是一幅画。沈蔷薇看着她站到了路边,拿出帕子擦了擦额头,也不知瞧见了什么,竟拿着帕子朝那头摆了摆手。 沈蔷薇想是她见到了人,就起了身慢慢的走过去。随即便听见汽车压过地面的沙沙声,原来是有汽车经过,转头去看阮红玉,见她倒是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沈蔷薇又朝前走了几步,就见几辆军车缓缓的开了过去,阮红玉摆了摆手绢,把头的汽车便停了,后头站着许多背枪的兵,沈蔷薇乍一看这架势,不由得心慌起来。 她又朝前走了几步,这会儿脚肿的厉害,走起路来便如同踩在了棉花上,头顶是毒辣的日头,她这样行了几步,只觉得头晕目眩。可也顾不得许多,只一个劲儿的往前。 两旁的树木开的枝繁叶茂,被日头照出斑驳的光来,她看的直眼晕,原本以为路很近,可走起来才知道很远。抬眼去看,就见一个穿着姜黄色军服的男子,因着脚下蹬着一双军靴,气派自与别个兵不同,而前后又有卫兵保护着,一副众星捧月的模样,直觉里是什么大人物。 可直到那人转过头看她,她才禁不住吃了一惊,原来这人正是苏子虞。 阮红玉已经笑着迎了过来,直到了近前,才说:“我就说咱们运气好,直接就碰到了三公子。” 她见沈蔷薇脸色惨白,便揽着她的胳膊,“再走几步,咱们就坐车了。” 沈蔷薇也不愿意总是一副柔弱示人的样子,就咬着牙朝前走。好在很快就到了近前,月余未见,苏子虞黑了许多,眉宇间的倜傥也转为了硬朗,他客气的笑了笑,“蔷薇,好久不见。” 沈蔷薇也笑了笑,“三公子。” 阮红玉挽着她上了汽车,苏子虞则坐在了倒座上,他看了两人一眼,才淡淡的说:“你们怎么到了这里?” 阮红玉笑的妩媚,“我记得从前三公子最喜欢掉书袋,怎么连那一句话都忘了?这不就是所谓的人生何处不相逢么?” 苏子虞笑了笑,“阮小姐真是个烈性女子,原来卢御平那一顿鞭子,还是没有打怕你。” 他转顾沈蔷薇,在她身上淡淡的扫了一眼,才说:“我会通知老七来接你,这段日子你们就待在这儿吧。” 沈蔷薇听了这一句,心中的不安消散。转而是一种深深的茫然,这一路经受的变故太多,已经绝望到不去相信任何话,可她走到这一步,还不是为着相信么?车子已经缓缓开了起来,两旁的树影斑斑驳驳,倒映在窗子前,更显得影影绰绰。 抬眼去看,就见山路平坦,直直的向前延伸,却是望不到头。天幕的日头泛着金色的光,映照下来,便是一片苍茫大地。 二十七(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已是夜幕时分,督军府各处却还都亮着灯,因着程锦瑜的丧事,宅子里的女人都被放了出来,由苏芳菲带头,女人们都穿了素服,守在灵堂前。二姨太初时闻听这个消息便晕了过去,如今身子愈发的差了,这样的时刻,也只得卧在床上。 其余的姨太太不过是装装样子,在后面聚在一起小声说着话。灵堂里都搭着白缎,白灯笼里装了电灯,映照在灵堂内,便是一片冷清清的白。 白缎被风吹的窸窣有声,因着早上下了场雨,灵堂里有些阴冷。这会儿夜色深深,又有乌云密集,倒像是又一场大雨要来。 苏芳菲早已哭的眼睛红肿,她听着这些女人小声的嘀咕,只觉得心烦意乱。可是死者为大,在 这样的时候她却只得忍着,眼见着火盆燃着,便又往里头加了许多的元宝进去。那火舌吞了元宝,转瞬便化成了灰烬。 她抹了抹眼角,问一旁站着的丫鬟,“二哥还是不肯过来么?” 几个丫鬟踌躇着,谁也没有回话。苏芳菲便叹了一声,轻声说:“这是何苦。”檐头的白灯笼被风吹的泠泠有声,此刻风打着旋,一阵阵敲打着灯笼,桌上的长明灯摇曳着,原本是如豆的火光,却渐渐地熄下去,发出沙沙的声音。 苏芳菲待要去燃火,便听见听差来报说二公子来了。一屋子的女人霎时屏息以待,苏芳菲回头去看,院子里的灯光极暗,挂着的白灯笼轻轻晃着,透出的光便像是覆了一地的霜雪,只是  朦朦胧胧的照在人身上,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哀凉来。 苏芳菲瞧不清他的脸,只是听着他一步一步朝前走,倒像是走的极慢。直到了近前,方才瞧见他瘦了许多,身上的长衫都显得宽松,五官却愈发的硬朗,那一股气势自眉宇间透出来,原本该是杀伐决断的英气,此刻却变得空洞。 那束光照在他的脸上,仿若寒霜覆雪似的,连丝血色也不见。他目光直直的看着前方,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苏芳菲见他眼底青黑一片,不由得哭出声来,“二哥,我倒宁愿你不相信。” 苏青阳嘴角抽搐着,最后只是无力的挥了挥手。苏芳菲便招呼着女人们纷纷走了出去。院子里的风轻飘飘的,仿若在耳畔呜咽有声。抬头去看,一眼就瞧见了灵堂前的照片,程锦瑜微笑着,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 他记得这张照片,那时候他娶了她,没多久便去了前线打仗,因着通电不方便,一走便是三个月,回来才知道她大病了一场。 他去看她的时候,她正睡着,他便坐在床前守着她,可是她不知做了什么梦,在梦里低低的哭了起来,他便一遍遍唤她的名字,直到她醒过来见到他,却是怔怔的,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说:“我才刚做梦,梦到你受了伤……” 她说出这一句,许是觉得不详,又说:“我不该说这些的。”他倒是想不起来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她依偎在他的怀里,笑着说要一起拍照片。他知道自己是领兵打仗的人,总也不肯与她拍合照,只怕哪一天死在了战场上,她看着他的照片,总不肯好好的过日子。 可是他的心思她何尝不知道?只是总不肯罢休,最后缠着他没了法子,便与她拍了几张合照,那时候师傅是请到家里的,他记得这张照片是在南面风景最好的亭子里拍的,她袅袅婷婷的站在那里,身后是水榭楼台,株围翠绕。 那时候他站在对面看着她,只觉得纵然姹紫嫣红开遍,都不及她一人。 这些事情时隔了几年,他以为他忘了,可到头来才发现是自欺欺人。可是在这样的时候想起来,总觉得恍如隔世,仿若自己已经寂寥廖活了一世,再也品不出这世间的滋味。 他记得她拿到照片的时候说:“你下次再出去打仗的时候,就在衣兜里放一张我的照片,我也放一张你的,这样不管我们离了多远,都是在一起的。” 可到头来,她却不在了。这会儿风渐渐地大了,吹的院子里的金桂簌簌抖起来,桌上的长明灯在眼前跳跃着,那火光如豆,渐渐地便瞧不真切了。明明是入夏的时节,可院子里却荒凉的厉害,耳畔传出沙沙声,原来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他默默的站着,身后的天幕黑压压的,在这样的阴雨天,无星也无月,只有孤灯摇曳,雨幕凄凄。 隔了好久才走上前去,慢慢的点了一炷香,插在灵前的香炉里。身后的雨逐渐大起来,他眼前氤氲一片,稍缓了缓,才轻声说:“那时候你与我说要去国外,我知道那是假话。” 他是枪林弹雨里磨砺出来的军人,从来人前都是威严的模样。可到了这样天人永隔的时刻,也忍不住哽咽起来,“锦瑜,我从前与你说了许多狠话,那些都不是真的,你也知道的,是不是?”他喃喃着,仿若她就在身边,需要轻着声音柔柔的说出来。 可檐头的白灯笼无声的晃了晃,四野寂寂寥寥,再也没有人能给他回应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恍惚看着,倒像是古庙枯灯,静的让人心内凉凉。 天黑的发蓝,被雨幕冲的苍凉,微微泛出一丝冷冽之意。他看着火盆里的灰烬,黑漆漆的一团,只是火苗仍旧簇簇的升腾着,便如他此刻的心境,原本是烈火烹油着,可熬了熬,便烧成了灰,被风吹一吹,就什么也不剩了。 他原本以为她是恨着他的,亦如她走的决绝,可那一句,“这辈子就当是我对不住你吧。”竟就成了魔音,摧枯拉朽似的折磨着他。檐头的雨声愈发的大了,打的院子里的金桂簌簌抖着,远远近近都是窸窣的声响。 夜色岑寂,两颗眼泪自脸颊滑落,无声无息的低落在长衫上,他紧紧的握着拳头,可是绷得太紧,还是微微扬起了头,合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轻声的说:“锦瑜,你这样狠心。” 夜风轻飘飘的掠过,雨丝泠泠有声。 再也没有人能回答他了。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院子里传来脚步声,原来是一队卫兵走了进来,把头的正是苏笙白的副官贺朝明,他眼见着苏青阳面无表情的站在那,却无端的让人噤若寒蝉,踌躇半晌,才说:“二公子,大帅在等你。” 苏青阳没有说话,耳畔是沙沙的雨声,轻飘飘的笼着寒意缠到心头,那盏长明灯冷幽幽的在眼前晃着,忽明忽暗的。他默默站了片刻,才似是疲乏的转过身去,夜太漆黑,竟是如泼墨一般,大雨呼天啸地的,咆哮似的砸在耳畔,更像是砸在心头,铮铮有声。 侍从官已经为他撑了伞,这一路并不远,只是雨势又大又急,赶上这样的日子里,愈发的让人心里难受。走走停停了一路,才到了主宅的院子。 苏笙白的腿伤还没有痊愈,勉强拄着拐由医生扶着走出来,苏青阳乍一见父亲的模样,不由就跪在了地上,轻声说:“父亲。” 苏笙白挥了挥手,医生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他看着苏青阳,忽而叹了一声,“我知道你心中不好过,可人死不能复生,你还要为活着的人多想想。” 苏青阳垂下头去,却是没有说话。苏笙白这些日子一直在医院养伤,只是家中连遭变故,苏徽意便接了他回家,他原本对南地的时局多有忧虑,此刻见了苏青阳,便语重心长起来,“老二,你是个带兵打仗的好手,只是身上戾气太重,我那时候说你不重情意,把权势看的太重。如今经历了些事,你也该看明白了。” 他拄着拐慢慢走到沙发前坐下,才说:“从前你们兄弟阋墙,也算是我一手造成,如今老了,总觉得是作孽深重,把儿女的福报都败光了。” 苏青阳闻言不觉动容,便抬眼去看他,他叹了一声,继续说:“现在南地的时局你也看到了,永州宣布独立,你以为是你手下的人怂恿的了的么?不过是借个由头脱离苏家的掌控罢了。你看这万里的山河如画,其他人看它也是如此,所以,这一次的事你谋错了。” 苏青阳点点头,淡淡的说:“一招棋错,养虎为患,反而害了苏家,是我的错。” 苏笙白沉吟半晌,才说:“我在马背上打下这江山,却也不是一帆风顺,不过就是军阀之间互相抢地盘,今天抢来了,明天被抢回去,就是这个道理。在这个节骨眼,咱们苏家失了地没什么,却不能再失了人心。我知道你和老七有心结,斗了这么多年许多事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得,可现在到了大是大非的时候,你们必须站在一条线上,同心协力过了眼前这个难关才是。” 他说着,便望向窗外,眼见着大雨如注,倒是映衬了眼下的情景。他转眼看着苏青阳,只是沉声说:“老二,你记住,到什么时候你们兄弟都姓苏。”他调匀了呼吸,“老大的悲剧,不要再重演了。” 二十七(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临到了天光见亮,外头的雨声才渐渐地低了下去,这会儿天幕还黑的发蓝,冷幽幽的透出几分饱满的釉色。 军部办公室内没有开灯,窗子前倒映出一地朦胧的光,轻薄似霜。窗外雨丝绵绵,虚虚笼着雾气,远近都是暗沉沉的。苏徽意倚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耳畔是风雨沙沙,这样听着,困意便不觉消散了。 林宁敲门走了进来,说:“七少,各军区的司令吵起来了。” 苏徽意睁开眼,望向窗外蒙蒙雨幕,说:“这些人听说了我遇刺,就一个个的跑回来夺权,不顾南地大局,难怪前线连连吃着败仗。” 他抚了抚额,“李洪望那里怎么样?” 林宁慎重的一点头,说:“李司令已经到了昌州一线,也与驻防在昌州的几个师长通了信,他们都决意跟随七少。” 苏徽意把手放在布防图上,轻轻的敲着上面的昌州地界,缓了缓才说:“通知李洪望开打吧,顺便知会那几个师长,谁杀了何飞,谁就是昌州的督军。” 林宁想着这一次李洪望去昌州,表面上与十一军的几个师长通信,实则是为了挑起他们的内战,现在驻守昌州的是贺飞,他原是苏笙白的旧部,被派到了昌州做督军,不想战事一起,他却宣布了独立。 他本就是个多疑的人,一旦让他知道手下几个师长存了叛变的心思,只怕不需要他们出手,昌州一线的内战也不会停。 林宁想了想才说:“七少,现在何飞正在与平家军开战,我们何不再等一等?” 苏徽意摆了摆了手,“你以为何飞是什么等闲之辈,他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借着战局宣布独立,却难免落了个背主忘恩的名头,你以为他想跟平家军开战?不过是为了名声被逼无奈做出的选择。” 他站起身来,随手系上领口的扣子,“何飞这个人野心有余,胆气不够,他不足为惧。倒是张培元,这个祸患要是不除,南地必不会太平。” 林宁说:“七少打算怎么办?” 苏徽意走到窗前,见外头小雨凄迷,这会儿天渐渐地亮起来,天幕尽头堆着灰蒙蒙的云朵,像是淡淡的水墨,勾勒出清浅的几笔。 眼前雨幕沙沙,倒像是深秋的雾雨。 他转身朝外走,“去会议室。”一路上了三楼,就见门口重重的守卫,苏徽意走到门前,就听里面有人说:“现在南地腹背受敌,既然咱们大家都不肯分权,不如各自打各自的!” 说话的正是第七军区司令石明瀚,他的话一开口,便引来了不少附和声。苏徽意面无表情的在门口踱着步,就听见石明瀚又说:“咱们都是跟着大帅南征北伐的人,如今被一个黄口小儿指挥的团团转,诸位心中服气么?自打大帅退位后,他就急着向北边示好!请顾军出面调停咱们南地的战事!这算个什么?!外面传的沸沸扬扬,说他弑父杀兄!大帅和二公子只怕早就死了!” 石明瀚说的愈发激愤,“如今他遇刺受伤,咱们这些老臣,可不能这样再任他摆布!” 苏徽意一扬下巴,卫兵赶紧开了门,他阔步走进去,淡淡的问:“石叔有何打算?不妨说出来听听。” 会客室众人一见了他走进来,霎时都站了起来,虽然面上神色难辨,却都是行了军礼,唤着七少。苏徽意走到首座前,泰然自若的环顾众人,沉声说:“各位都是父亲的旧部,按说不该由我这个后辈调配。但清英不才,被父亲委以重任,自当担负起这个职责。” 他顿了顿,转眼看向石明瀚,说:“你们都是随着我父亲开疆扩土的有功之臣,如今南地多方受困,你们不想着如何打退敌军,却在自己的地盘上分权夺势,这是存了反意么?” 他慢慢的摘掉军帽,额前的碎发柔亮漆黑,更衬得五官俊美分明。此时眉目转冷,那一双眸子看着波澜不惊,却幽深的仿若无边的暗夜。 众人皆是屏息以待着,面面相觑着不敢说话。石明瀚像是有备而来,丝毫不惧的问:“七少既然说了,那我便问问你,如今大帅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今天大家都在这儿,你不妨给我们一个实底,也叫我们安心。” 苏徽意笑了笑,好整以暇的掏出一根烟点上,抽了一口才吩咐身后的林宁,“念吧。” 林宁得了令,便接过身后侍从递过来的文件,打开读着,“七少容禀,我方七个师已经全部整编完毕,第七军区参谋长秦升亲笔。” 他才说完这一句,那一边石明瀚已经倏地站了起来,大骂道:“他奶奶的,你个小兔崽子竟然敢阴老子!” 苏徽意笑了笑,“石叔,我劝你最好还是认清时局。” 那石明瀚眼见着被一个小辈摆了一道,心中自是勃然大怒,对着其余几个军区司令说:“这小子借着遇刺一事把咱们骗到金陵来,却在暗地里夺了咱们得军权!这样的一个人,你们还要拥护他么?” 几个军区司令面色都十分难看,只是这个节骨眼,却是谁也不敢说什么。石明瀚被气的急了,掏出腰间的佩枪对准苏徽意,恨恨的说:“索性今天我是走不出去了,不如就拉着你陪葬!” 身后的卫兵忙扑了过去,一面抓住了石明瀚,一面去抢他手中的枪,这样一纠缠,枪口便朝上开了两枪,“砰砰”两声,打的水晶灯都摇晃起来。 苏徽意眼见着石明瀚挣扎着骂骂咧咧,就将手中的烟一扔,利落的掏出枪来,对着他的胸口就是一枪,淡淡的说:“把他带下去。” 众人见石明瀚说话间已经没了气息,再看向苏徽意,便更多了几分畏惧。苏徽意说:“之前事从权宜,才请了北边出面调停,如今我遇刺的消息放出去,倒引来了像石叔这样的叛臣,也并不全无好处。” 他顿了顿,“现在是战时,清英许多决定都是身不由己,还请各位恪守职责,齐心协力度过眼前这个难关。” 几个军区的司令原是各存心思,只是眼见着石明瀚送了命,且兵权都交到了苏徽意的手里,他们为着自保,此刻却只得表忠心,连连说着附和的话。 苏徽意知道这些人都是刀尖上摸爬滚打过来的,如今南地战局吃紧,他也只得一面打一面哄,想了想才说:“现在扶桑步步紧逼,如若不尽早打退他们,只会让北边坐收渔翁之利,不知各位司令有什么高见?” 如今除却何飞的第十,第十一军,和张培元的第十二,第十三军宣布独立以外,余下的几个军区除了苏徽意的心腹,便只有第一,第八和第九军区的司令还没有表明立场。眼见着石明瀚的下场,这三位司令即便心存反心,也只得先压下怒气。 第一军区的司令赵钦说:“我们这些人打来打去也没有什么进展,还是听七少调遣吧。”他这边说完,便见侍从引了苏青阳进来,他穿着军服,眉宇间依旧是凌厉的气势,环顾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苏徽意身上,说:“老七,我没有迟到吧。” 苏徽意扬了扬眉,“二哥刚刚错过一场好戏。” 他转顾众人,淡淡吩咐,“现在第二和第四军兵力不足,我的意思是重新整编军队,将几个军区合并,不知道各位意下如何?” 几个司令闻言皆是目瞪口呆,因为一旦重新整编了军队,他们辛苦培养的心腹和军队都会付诸东流。只是眼下这种境况,几个人却不敢冒然的说什么。最后还是赵钦说:“七少,眼下战事吃紧,兵力调集方面不易太过草率,如果在这个时候让扶桑得了先机,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苏徽意转头看向苏青阳,“二哥的意思呢?” 苏青阳这次过来开会,是承了苏笙白的严令,他虽然心有戚戚,只是到了这样大是大非的时候,却还是决定暂缓私怨,先解决南地的困境。 他想了想,方说:“如今扶桑屡屡侵犯南地,第一是因为指挥不当,第二便是人心涣散,正所谓伯乐相马,如果上头能力欠佳,手下的兵自然打不出胜仗。” 他围着桌子慢慢踱着步,淡淡的说:“现在扶桑步步紧逼,而我们的人却还在选择以退为进,甚至在与卢御平对战期间,直接弃城逃跑!将一线的城镇拱手相让,这算什么道理?” 他说完,便拍了拍赵钦的肩头,“赵司令,正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如今老七要整编军队,是利于战局最有效的方法。你说是么?” 赵钦呼吸一凛,他知道眼下人被困在了金陵,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军队远在千里之外,难保军中已立了新主,他想起石明瀚的下场,不禁说:“我第一军区支持七少整编军队。” 其余两个司令见状,也都附和道:“我们也都支持七少整编军队。” 苏徽意点点头,说:“几位叔伯离家数日,应该甚是想念家人,清英体恤各位叔伯,特意将他们接了过来与你们团聚,现在战局不明,还是将家人留在身边稳妥。” 二十七(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几人知道这是存了威胁之意,他们如今被卸了军权,眼下和家人又要受制于人,自是不敢有半分怨言,只得强颜欢笑着。 苏徽意招手唤来林宁,吩咐道:“送各位司令回去休息。” 林宁应了声是,引了几人出去。苏青阳这才坐到了椅子上,拿起桌上的青瓷茶杯把玩起来,淡淡的说:“七弟这招好厉害,既扫清了内患,又稳固了地位,真是一箭双雕。” 苏徽意见他面色惨白,虽说没什么表情,眉宇间却透着几分凄然。就说:“与扶桑这一战,还要仰仗二哥。” 苏青阳闻言便将手中的茶杯放下,点点头一派心不在焉的样子,“好说,我什么时候动身?” 苏徽意勾唇笑笑,“来之前二哥不是已经问过了父亲?”他顿了顿,“父亲虽说年岁渐老,但却依然老谋深算。”他说完,便起身走了出去。 直到了走廊,他才吩咐林宁,“派两个师的兵力往明阳去,再准备专列,送老二过去。” 林宁神色一变,紧随其后说:“七少如此做,不是放虎归山么?” 苏徽意阔步朝前走,军靴踩在地板上杂沓有声,他淡淡的说:“放虎归山也不全无好处,现在南地是内忧外患,他想要造反,也得先扫清了屏障。” 转顾窗外,就见雨幕轻飘飘的,朝阳喷薄而出,染的半边天都是夕阳残血一般。直到了办公室门口,便见侍从队长潘青延等在门口,面上有几分焦灼踌躇,他当即立正行礼,说:“七少,才刚收到密电,夫人现在在三公子那里。” 苏徽意原本正想着战局的事,闻言不由的一怔,转脸看向他,缓了缓才问:“她在老三那里?” 潘青延慎重的点点头,“三公子的密电里说,他会先安置夫人,请七少尽快去接人……”他说完,又说:“七少,现今稳住南地时局要紧,这个时候您不宜往前线去,不如就派我过去。” 他还没有说完,苏徽意已经抬手示意,淡淡的说:“我亲自过去。”他回过头来,“去准备。” 林宁想着眼下时局,不由得与潘青延对视一眼,心内却清楚七少的决定从来不容置喙,便硬着头皮答应了一声。 苏徽意进了办公室,这会儿脑中纷纷杂杂着,便坐到了沙发上,只是疲惫渐消,抱着臂坐了半晌,才慢慢的点了根烟,檐下的雨声渐渐地低微下去,窗子前却氤氲一片,升腾起茫茫的雾气,地上却透着薄薄的暖光,原来太阳逐渐的亮起来,只是隔着雾霭沉沉,恍然间看着,仿若一块晶莹的玉石沉在了潭水里,迷蒙一片。 他默默地抽着烟,那青白的烟雾笼着他,却好似是深深的桎梏,将他捆绑在其中。他从来都是冷静的,可到了这种时候,心中却乱成了一团,剪不断理还乱似的。 落地钟在一摆一摆着,搅得他心跳都快了起来,可是到了此时,他却不能平静的度过每一秒,不由将烟扔在地上,阔步走了出去。 一路直到了楼下,便见林宁走了过来,面上神色略显仓皇,“七少,昌州一线已经停了火车,专列只能到江南。”他顿了顿,“那一代现在都是平家军的人……” 苏徽意脚步不停地朝外走,闻言只淡淡恩了一声,“去安排吧。” 傍晚时分,西风关的天便渐渐地暗下去,这里是南北交织的关口,常年风沙不断,赶上这样的夏日,大地便燥的厉害。远远近近的,只能看到漫漫黄沙笼着小镇,方圆几十里空旷一片,与那一头浩浩荡荡的江水隔着山岳,便好似隔着两个世界。 因着苏子虞带着行军,便将沈蔷薇她们安置在了镇上的民居里,院子不大,好在十分干净,苏子虞又在镇中找了大夫和几个婆子照顾沈蔷薇,她休息了这两日,倒觉得颇安稳,只是肚子渐大,让她行动十分不便。 阮红玉一改往日的矫情,将沈蔷薇照顾的无微不至。两个人经历了一遭,倒变得无话不说。  沈蔷薇一直都悬着心,她想着如若苏子虞告诉了苏徽意,只怕他会不管不顾的来找她,可现在时局混乱,他身为总司令,又有多少双眼睛盯在他身上? 只怕暗地里又有多少人要暗害他,外患如此,身边的人万一也被收买,岂不是腹背受敌?她越想越心慌,又担忧着他的伤势,更是寝食难安。 直到了晚上,苏子虞便来了院子,原本阮红玉正陪着沈蔷薇,但见他神情严肃,自知待在这里不方便,就寻了个理由回了房间。 沈蔷薇正巧有问题要问他,此刻见了他就说:“三公子,你实话告诉我,你把我留在这里,是存了什么心思?” 苏子虞好似知道她的想法一般,笑了笑才说:“你怕什么?如今我与卢御平分道扬镳,不是联军司令了,你还担心我会拿你威胁老七?” 沈蔷薇不妨他大大方方的说出来,只是不知真假,就说:“南地打的不可开交,这个时候如果他到了这里,只怕有心人又会暗害他,不如你将我送回去。” 苏子虞闻言当即笑起来,“你以为老七是什么人?你未免也担心的太过。”他坐到一旁的座椅上,抬眼见她面上神色难辨,就说:“我让老七来接你,是因为我并没有把握可以送你回去。” 沈蔷薇垂下眼,想了想便默认了他的话,现在战事频起,谁能担保这个万一呢?她说:“三公子,那时候我只当你们兄弟阋墙,可没想到眼下这种局势,你待七少倒是坦坦荡荡。” 苏子虞不在意的笑了笑,“那时候我就说过,我谋的不是江山,老七与我意愿相悖,我自然不会做他的绊脚石。” “你说的不是实话。”沈蔷薇忽而抬起眼,定定的看着他,“那时候先夫人的祭礼,我听老嬷嬷说起过,你和七少幼时的事,现在想想却不简单。如果你们是异母兄弟,大可以像对待老二一样。” 苏子虞没有说话,而是摩挲着手指上的翠玉戒指,隔了半晌才说:“我记得我小的时候,父亲*,不但家中娶了好几房姨太太,外头也是花天酒地。那时候先夫人已经有了老大这个嫡子,只是他天性疏懒,成日里只喜欢写文弄墨,于谋权上并不上心。而我和老二都是庶子,即便再怎么努力,终是无用。” 他缓了缓,继续平平淡淡的说:“大夫人知道我和老二心机深沉,自幼时便防着我们,生怕我们抢走老大的东西,可凭她一个人如何,也挡不住父亲将一个又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娶回府,她为了稳固家中的地位,便将目光转到了刚怀孕的母亲身上,那时候家里请了位老先生,断定我母亲肚子里怀的是个男胎,夫人便以我母家人性命相要挟,让母亲生下孩子后过继给她。” “我母亲天性柔和,她为了保护我们,选择了妥协,老七出生后,便过继给了夫人。” 他忍不住冷笑一声,“那时候夫人当真风光,可惜好景不长,没活几年就死了,老七倒是争气,自小就聪慧,父亲爱惜他,即便先夫人去世,依然认他做嫡子,并不许下人告诉他。” 他叹了一声,“仔细想想,他也挺可怜的。二姨太的丫鬟有次将他的身份告诉了他,他倒也沉得住气,只当自己是个嫡子,那时候我怪他冷情薄幸,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不认,直到了母亲离世,我与他打了一架,才知道他心事挺重的,诸事也看的分明。” 他忽而笑了笑,抬眼看着她,又说:“那时候他年纪尚小,这些事说过便忘了,过了这些许年,从来也没有提过,我想他大抵是忘了吧。” 沈蔷薇这会儿倒像是十分笃定似的,“他没忘,他一定没忘。”她这样说着,忍不住眼眶湿润,“他这个人表面上看着是一回事,心里却是另一回事,我知道他一定没忘。” 苏子虞却不说话了,外头的天愈发的黑沉下去,风沙漫漫,打的旧窗棂呼啦作响。屋里头点了羊油灯,映照出一小片的光晕,可四下里却是暗沉沉的,此刻两人默默无言,时间便显得悠长。 隔了半晌,苏子虞才说:“这些陈年旧事,记住或者忘了有什么重要?左右我不是个好哥哥,这些事儿我忘了就是。” 他忽而轻声笑了笑,“我先走了,你休息吧。” 出去的时候,就见夜幕之上皎月低垂,圆圆的缀在屋檐上头,隐隐的,可见树木枝繁叶茂,任凭冷月幽幽,风沙席卷,夏日的蝉鸣依旧,夜风夹杂着热气,直直的覆上来,倒搅得人呼吸发紧。 可无论怎样的天气,人总要一步一步走出去。这样的情景,即便冷漠如他,也不禁轻轻叹了一声,才快步走出了院子。 沈蔷薇目送他离开,转眼见阮红玉自房中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素淡的旗袍,朝门口望了望,见寻不到苏子虞的身影,才对着沈蔷薇似叹似伤的说:“其实三公子才是最重情重义的那一个,等日子久了,你就知道了。” 二十八(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眼见着入了夏,金陵慢慢的燥热起来,只是赶上这样的战时,便搅得人呼吸都发紧。自打程锦瑜离世后,二姨太的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身体每况愈下,连医生都下了通知,让尽早的准备。 如今苏芳菲管着家,这件事便落在了她的头上,她平日里与二姨太多有嫌隙,又知道她不少见不得人的事,因此处理起来,也是多有敷衍,叫几个下人去置办些东西,再到苏笙白那里报备一声,便不再当回事。 苏笙白不理会家事,如今战局忧心,他倒是愈发静了心,每日里只是读书写字,逗鸟钓鱼。 闻听了二姨太的事,倒是避之不及,一早就去了黛山避暑,原本是清心寡欲的,可临到了晚上便打了电话回来,要接韩莞尔上山去。 这些日子韩莞尔备受冷眼,眼见着得了机会,心中再不甘愿,还是细细的打扮了起来,原本汽车已经等在了院子外,那头二房的丫鬟急匆匆的跑过来,直说二姨太要见她,她想着二姨太如今已到了灯尽油枯的地步,便打量着去看看她。 换过了旗袍,便让汽车到大门口等着,自己随着丫鬟往二房去了。原本到了夏日,督军府里为了避暑,特意在各处都泼了井水,此时热风习习,只是走起来倒是颇凉快。后园里新栽了几颗树,中间摆放着许多盆景,映在月光下团团簇簇的。 韩莞尔穿着件朱灰轻纱的旗袍,脚上蹬着一双小皮鞋,走起路来咔哒有声。直到了二房院子,便见只有两个老妈子在忙进忙出,比起之前的丫鬟云集,如今却是极尽荒凉。她直觉里不太好,不由得脚步加快,一个王姓的老妈子唉声叹气的掀了珠帘,引了韩莞尔进去,她说:“如今二姨太太大势已去,各房的人眼见着大帅不管她,便争着抢着过来奚落,今儿这个使绊子,明儿那个又来闹!没一天闲着……从前就算精神不济,身体却没什么毛病,如今二少爷不辞而别,二少奶奶又去了……我瞧着二太太是不中用了。” 韩莞尔想着二姨太知道的太多,苏笙白不会留她,可仔细想想,却到底存了份怜悯之心,想她昨日如何风光,如今却也落得这样的下场,想着想着便联想到自己,只觉得脊背发凉。 厅内燃着檀香,只是气味浓郁的直冲鼻子,韩莞尔掏出帕子挡着口鼻,往里走了两步,扑鼻而来一股浓烈的臭气,让她忍不住作呕。 王妈朝里面望了望,才说:“七太太别见怪,二太太身边没人,我们照顾不过来,像这样的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韩莞尔见房中一应陈设都不见了,就问:“这里的东西呢?” 眼见着另一个老妈子端着水盆进了屋,面无表情的看了韩莞尔一眼,才进了卧室。 王妈见状就笑了笑,说:“七太太别生气,陈妈从前就是这样,不言不语的。” 韩莞尔并没有当做一回事,只是缓缓朝里走,她想着从前二姨太当家,就算诸事做的妥帖,也落得今天的地步……真是让人唏嘘。 王妈是个话痨子,陆陆续续抱怨了不少。韩莞尔只得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好在陈妈很快端了盆出来,韩莞尔见盆子里放着脏衣服,又混着臭气,没由来的恶心,却还是快步走了进去。 里间燃着香料,并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二姨*静的躺在床上,已经瘦的只剩下皮包骨,连带着皮肤都变得皱皱巴巴,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头顶,正兀自流着泪。 韩莞尔早就料到她的处境,原本以为有苏青阳在,就算再不济也是能保证生活的,谁承想她竟过得如此。 二姨太转过头,见了是她,竟然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来,沙哑着嗓音说:“过来。” 韩莞尔见她这副样子,便走过去坐到了床边,屋内亮着灯,窗子朝南,一半的镂花隔扇透进月光来,洋洋洒洒的落在二姨太的身上,她竭力扯着嘴角,比起之前的锐利刻薄,现在倒好似从容中夹带着看破世事的无奈。 隔了半晌,她才说:“从前总觉得活在这世上就是要争,争金钱首饰,争老爷子的宠爱,为着儿子争权,也为着自己争权……困死在这个圈子里走不出来,而今到了这一步,才觉得有什么好争?又有什么意思争?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韩莞尔听了这一席话,心中倒觉得警醒,只是此时此刻却也说不出什么。二姨太看向她,又说:“我就要走了,不想再背负着许多的秘密离开,太沉了,这也是我的孽。” 她哭出声来,“我这一辈子做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也看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我记得那时候老爷子一门心思想要林佩芝,为了挑唆沈平生,暗地里派人杀了你的母亲。” 韩莞尔几乎下意识的就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二姨太却是笑了笑,“他是个什么人你清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事做不出来?说实在的,那时候他娶了你,我便觉得世事无常,真的可笑。” 韩莞尔怔怔的站在那,这一刻倒好似受了一击似的,只是失魂落魄的,耳畔嗡嗡作响,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二姨太说:“他那时候为了拆散沈平生和林佩芝,做了许多事,不提也罢,原本我以为他有那么一点点心,可直到了沈平生收集到他倒卖军火鸦片的罪证,竟然不管不顾的想要除掉所有知情的人,原本你父亲这档子事没有告诉林佩芝,可那老家伙疑心病太重,我为着讨他的好,便收买了云清,毒死了林佩芝。” 她冷笑起来,“你知道么?当我告诉他林佩芝死了的时候,他竟然还装出一副不认可的样子来,一直跟我说,林佩芝是她的救命恩人,那个时候我才看清他有多可怕。” 她顿了顿,这会儿倒像是极畅快似的,“老二临走的时候过来看我,我将那些旧事原原本本的都告诉了他,原不是为着报复,只是让他认清楚,不要被老爷子给利用了,孩子,我与你说这些,也是这个道理,我一个即将就要死的人什么也不怕,索性都说出来,总好过叫你蒙在鼓里,一辈子不快活。” 韩莞尔好似才反应过来,却只是讷讷的看着她,好半晌才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隐约间瞧见王妈迎了过来,她脑子里纷纷杂杂的,也没有听清楚她说什么,只是一步一步走出去,抬手掀了珠帘,耳畔泠泠有声,她想起幼时,自己明明对母亲没有什么印象,可却极是不喜欢那个叫做林佩芝的女人,尽管她温婉大方,对她关爱的无微不至。 可她为着恨,连带着将自己的童年都隔绝,恍惚的去想,倒是记起不少小时候的事来,她与沈蔷薇两个淘气鬼,总是凑在一处玩儿,其实她心里总是憋着坏,也总是装可怜欺负她。 每每让林佩芝见了,都是一笑而过。沈蔷薇也从不与她计较,总是跑在她前头,然后回过头来唤着,“妹妹,妹妹,你快点!” 时隔的太远,现在想想,忍不住心中发紧。便站在门廊的灯下头,那电灯极亮,将她的影子拉的长长的,那一边是树影斑驳,夜风轻飘飘的吹在身上,她这会儿倒生出冷意来,可风是极和暖的,手紧紧的抓着身上披肩的碎流苏,那流苏又软又滑,触在手上绵绵的,带着微微的痒意。 就像是她头一次缩在林佩芝的怀里,明明她的怀抱又暖又香,唱歌的声音轻轻柔柔的,气息拂在她的发间,便是痒痒的,可那时候她的感觉明明是好的,只是过了这么久才发现。 眼前逐渐的模糊,原来是有泪滑落,滚热的低落在手背上,烫的她浑身发抖。微微抬起头,见明月高悬,仿若染了银霜的一般,冷幽幽的俯瞰着她,星子一晃一晃的,她忽而发觉自己好久没有抬头看过星星。 忍不住叹了一声,真的太久了。 缓缓的走出去,便听见身后一片痛哭之声,有人唤着,“二太太,你醒醒啊。” 她没有回头去看,只是慢慢的朝前走,夜风吹在耳畔,和着哭声阵阵,愈发的凄凉。她这会儿倒像是烦了,伸出手背用力擦着脸上的妆,鲜红的蜜思乱糟糟的蹭了一手,她也恍若未闻似的,只是眼泪噼啪,不觉就打湿了手背。 外头有汽车在等着,那一头涌过来许多人,她没兴趣看,见侍从开了车门,便坐到上头去,拿手背擦了擦脸,眼见着贺朝明看着自己,就不在意的笑了笑,“这样去见老爷子实在太不庄重,请贺先生再给我些时间吧。” 贺朝明见她脸上青红一片,就笑了笑,“这是自然。”他转头吩咐司机,“回七太太的院子。” 韩莞尔看向窗外,夜色渐浓渐深,映照在偌大的宅子里,愈发显得空荡荡的。可那一头明明有人进了院子,只是吵吵闹闹的,让人听着分辨不清。 她微微叹了一声,默默地想,这大抵就是人死后的境况吧。 二十八(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火车一路往南,直到了江南,苏徽意才转道坐船往西风口去,这一路自是战火不断,越是往北人流越密。这一代归了卢御平后,排查极是严密,原本苏徽意带了几个心腹卫戍,直到了上船,随行的只有林宁一人。 因着卢御平与苏子虞关系破裂,如今又到处在传消息说卢御平名不正言不顺,借着讨伐的名头引起战乱,在国内引起了不少的声音。苏徽意才上了船,便见到铺天盖地的报纸,原来国会那边对卢御平的做法多加批判,恨不得诛笔讨伐。 他知道这是北边在煽风点火,待到了一定的热度,再借着讨伐卢御平出兵,在这乱局中分一杯羹。 已经到了炎炎夏日,阳光十分灼热,船上人流密集,一路上都是吵吵嚷嚷,滚热的风吹拂在甲板上,愈发的燥热难当。好在中午下了场小雨,伴着江水浩浩荡荡,前行皆是株围翠绕,风景大好。 船在傍晚时分到了永州的边境,船客乌泱泱的,原本往北该一直坐船,只是前头便是关口,那里全是张培元的人,为着保险,苏徽意在边境便下了船,这会儿赶上前头炮火纷飞,人流拥挤的厉害,每走一步都好似被夹裹着前行,衣物箱笼更是洒了一路。 眼见着船下全是背枪的卫兵,严阵以待的站在一边,都像是生了双鹰眼,见到可疑的人便要叫停排查,好在现在是上下船的当口,那外国船员一面挥着小旗帜,示意船客快些上船,一面又大声说着西语。 现在都是逃难的流民,自然疯了一般往船上去,即便卫兵掏出了枪,场面还是失了控,苏徽意是军人出身,在这种时候自然能轻易的躲开排查,直到两个人过了关卡,便往山上行。 如今排查过密,除了山路,大部分都上着路卡。因着是临近镇子的山区,这一代倒是颇为平静,这会儿入了夜,也只是风沙飒飒。 两个人走走停停了一路,眼见着夜色逐渐浓起来,林宁便说:“七少,我先去镇上弄张通行证。” 苏徽意朝着那一头的镇上看了一眼,便见夜色凄迷,屋宇影影绰绰的,他说:“等再晚一些。”他掏出怀表来,见时间还早,又说:“先休息吧。” 两个人都是男子,出行不比女子的矫情,寻了块靠树的山石便休息起来。直到了夜色渐深,  苏徽意才睁开眼来,晚风微凉,吹在面颊上倒如春风拂面。 他站起身,拂了拂长衫上的尘土,虽然穿着随意,却依然难掩身上凌厉的气势,只是此刻皎月高悬,映照在他的身上,便好似染了些柔柔的光。他朝下头望了望,眼见着镇上漆黑一片,这会儿静的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他说:“咱们去会会张培元。” 林宁原本也跟着起了身,闻言不禁诧异的说:七少,咱们现在势单力薄,还是尽早离开吧。” 苏徽意阔步朝山下走,一字一顿的说:“随行的卫戍应该已经到了,张培元这个祸害,必须要除了他。” 林宁知道七少的脾气,这会儿明知是踩在刀锋上,却也只得硬着头皮跟着,他想着张培元自打宣布独立以来,第二军的弟兄几次围攻,都没有除掉他,只怕这一去凶多吉少,想要再说一句,却见苏徽意已经走的远了,他只得叹了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直到下了山,苏徽意便专挑僻静的地方走,镇子早已戒了严,各处都立着岗哨,两个人进了镇子,便隐在暗处查看了下周围的环境,见四野平静,林宁才吹了一声暗哨,不出片刻,便见  几个人躲躲闪闪的走了过来。苏徽意淡淡吩咐,“炸了他的军火库,把人都引过去。” 几个人慎重的点点头,相视一眼,便行色匆匆的走了,苏徽意略等了片刻,才带着林宁往西边去了,一路跟着岗哨密集的地方去,两个人行军打仗多年,这些事做起来自然是得心应手。 一路掩掩藏藏,便寻到了南边的郊外,因着是一大片平地,四周十分空旷,只是岗哨严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眼见着一处独栋的大洋房,楼上亮着灯,远远的看着,极是细微。 这一处离江颇近,因此建了一座窄窄的小桥,想是为了观景,桥边还栽种了许多的翠树,在夜幕中轻轻摇曳着。 苏徽意看了眼怀表,才说:“行动吧。” 林宁当即会意,穿过郁郁葱葱的树,便上了小桥,躲过巡查的灯光,一路往门口去。苏徽意看着秒针一跳一跳的走着,直到耳畔轰隆一声,震得地面都晃动起来。他回过头去,就见镇子中心骤然现出一大片火光,那浓黑的烟雾仿若一条直欲冲天的蛟龙,呼天啸地似的,将半边的天都染的浓烟滚滚。 这会儿警铃响起来,岗哨全部乱了套,巡防的车开了过来,拉着一排的岗哨往军火库去了。只留下一队的卫兵和巡防的警察,枪声突兀的响起来,苏徽意当即掏出佩枪来,一面朝前跑,一面连着打中了几个岗哨。 因着四野漆黑,卫兵为着保护张培元,便朝着枪声的方向猛的开起火来,苏徽意一个翻身便躲开子弹,抬手又是两枪,眼见着林宁自那一头打过来,对着他比了个手势,他才快步的朝洋楼走去,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他随手拿起一把长枪来,利落的拉了枪栓,直至进了厅里,便瞧见黑漆漆一片。 一颗子弹擦着肩头射了出去,那一边是张培元怒吼的声音,“他奶奶的,敢来行刺老子,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苏徽意不欲废话,支起长枪便对着那一头一通扫射,眼见着张培元往楼梯上去,此时又不能恋战,他抬手便是一枪,那张培元虽说年岁渐长,但到底在枪尖上摸爬滚打多年,身手很是矫捷。 苏徽意一路追着他上了二楼,那一头巡防车的警铃一阵阵的传过来,想是马上就有部队过来,他这会儿却强自稳住心神,每走一步都异常小心,眼见着张培元的子弹自黑暗中朝自己打过来,他不及闪身,另一颗子弹便打在了肩头。 他咬着牙,作势要倒在地上,那一头张培元见了,自然要再补一枪,不想才刚露了头,便被苏徽意打的*迸裂,他紧紧的皱起眉头,将枪一扔,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快步朝下走,便听见门口响起一阵汽车的鸣笛声,他借着灯光一看,原来是林宁不知从哪里开出来一辆车,他眼见着那边巡防车越来越近,便咬着牙开了车门,林宁见他受了伤,当即猛的一脚踩下油门,一番风驰电掣的开了出去。 后面的巡防车很快追了上来,子弹噼啪的打在后车窗上,林宁猛的踩住油门,一面极速的朝前开,一面说:“七少,你再忍忍!” 苏徽意紧紧的捂着肩头,这一枪打的很重,想是子弹穿透了骨头,鲜血汨汨流着,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面容却极是平静,连眉头都不肯皱一下。 好在两个人乘的是防弹汽车,子弹射程太远,只打在了玻璃上,便是一阵阵噼啪声。好在一入了镇中心,因着弹药库被炸,连带着一条商业街都被炸了,过眼皆是断壁残垣,浓烟滚滚,两个人弃了车,辗转了几处小巷子,便见一辆汽车等在镇子门口,见了他们便极速的开了过来。 原来几人在炸毁弹药库之前,另开走了一辆车,眼见着苏徽意受了伤,便一脚踩狠油门,直直的开了出去,待到了关卡,那卫戍便摇下车窗,将通行证一亮,厉声说:“快让开,我们奉了张司令的命令,去边线调遣支援!” 那几个卫兵自然明白其中的厉害,忙就让开路,汽车一路风驰电掣的开出去,只是出了镇子便是山道,一路都是颠颠簸簸,苏徽意此时面色惨白,他眼见着过眼纷纷杂杂,一片的翠树郁郁葱葱,只是恍惚的看着,愈发的眼花缭乱。 林宁已经扯了布条绑在他的肩头,只是鲜血不止,司机焦急的说:“现在还没有出张培元的地界,追兵应该很快就赶过来了!” 林宁早已考察过周围地形,这会儿眼见着事态紧急,就说:“前头有个小村子,先找个地方给七少处理伤口!” 苏徽意却是启唇轻声说了句,“不能停,直接开到码头。” 林宁当即说:“七少,你的伤势很重,子弹必须马上取出来!” 苏徽意却是将眼一合,“去码头。” 几个人都是军人,如今得了令,只能应了声是,直到汽车开到了码头,就见人流依旧密集着,原来弹药库炸了后,搅得人心惶惶,不少人夜半就收拾了行李往码头来,原本这里是安排了卫兵的,只是弹药库炸毁后,紧急调走了一批,剩余的人在这里疏通人流,却是有心无力。 上头的严令是不准动粗,他们也只得拿着长枪作势,林宁扶着苏徽意挤到人群中,这一会儿码头上人流沸腾起来,只是彼此狠命的撞着前行,因着林宁本就有往北的船票,带到了铁栅栏门口,便将两张船票往那外国人手中一塞,另眼疾手快的放了根金条。 那外国人只顾着收票这一块,也没兴趣管人的死活,现在又是战时,受伤的人随处可见,便不将苏徽意当做一回事,挥了挥手,便放了两个人进去。 这一头两人才上了跳板,就见身后铁栅栏一关,原来是卫兵齐齐的涌了上来,直嚷着要关闭码头,排查可疑人员。那一头乌泱泱的人流被堵在栅栏的外头,看着船只渐行渐远,随着碧波荡漾的江水,潺潺向前,和着一轮明月,平稳前行。 二十八(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船上亦是吵闹的人群,见了他们倒是自觉的让开了路。眼下人手不足,林宁自是焦急万分,扶着苏徽意往客舱去,只怕目标太大引起怀疑。好在客舱离得并不远,只是这会儿人进人出,乌泱泱的堵在门口,吵吵嚷嚷着。 林宁原本心急如焚,转顾见苏徽意紧紧皱着眉,额头溢出许多汗来,显见是难受的厉害。他不由就低声说:“七少,你再忍一忍。”此时人流越汇集越多,全部都拥堵在了后面,只是天气燥热,即便是这样的夜里,凉风习习,人流拥堵的厉害,自然是没什么耐性,后面的人嚷起来,“都堵着干什么呢!快点走啊!” 说罢,便开始推搡起来,苏徽意原本就脚步虚浮,这样一推,不由的步履踉跄起来。抬眼去看,原来是有一队的外国船员堵在了门口,正在挥着旗帜疏通人群,另有几个背着长枪的卫兵  围住了客舱,他们身上穿着北地的军服,想是高官的近身卫戍。 前面人流拥堵的厉害,苏徽意只能隐约瞧见一个打扮时髦的女子被卫戍众星捧月的引进了客 舱,他想着航线马上就到了北地,既然有这样的人物上了船,友邦一定会竭力保护,只是影影绰绰的,他也猜不出是什么人。 林宁也大略扫了一眼,眼下说话不方便,他简短的说:“七少,我去看看。” 苏徽意恩了一声,眼见着林宁推开人群朝前去,他捂着肩膀,紧紧的咬着牙,明显有些支撑不住,耳畔喧嚷的厉害,只是嘈嘈杂杂的,在这样的时刻愈发的让人心烦意乱。 头顶的月光疏疏朗朗的映在甲板上,夜风夹杂着滚热的气息拂过来,便好似热浪一般,身后的人声不绝于耳,他不禁皱了皱眉,用力推开人群朝前去,迎面就看见林宁被推搡着挤了过来,他压低声音说:“他们进去后往二楼特等舱去了,看武器配备应该是督军身边的卫戍。” 他顿了顿,“不知道她什么身份,但她身边有医生。” 苏徽意闻言,便一言不发的朝前去。这会儿人潮拥挤着,只是抱怨声呼天喊地的,一阵阵在耳畔消散不去,他原本没什么力气,此刻更是被人群夹裹着朝前走。往前行了行,人流才渐渐地疏通了。 林宁扶着苏徽意往最边上走,他压低声音说:“七少,我先扶你回客舱,再想办法把医生找过来。” 月光冷幽幽的映照过来,苏徽意的脸仿若是荔枝冻一般,半分血色都不见,他想了想才说:“一起上去。” 林宁知道眼下的情况不宜暴露身份,尤其七少还受了枪伤,一旦被有心人盯上,后果不堪设想。他不禁说:“七少,你还是在客舱等我吧。” 苏徽意摆了摆手,虚弱的说:“现在也只能赌一赌了。” 抬眼去看,人流早已散了,走道灯火通明着,一直走到头,便是通往二楼的楼梯,他回头看了林宁一眼,说:“你先上去,一会儿见机行事。” 林宁点点头,便步履矫健的上了楼梯,他跟在后面,只是此时失血过多,让他有些头晕目眩,直到上了走道,便见那一头把守了许多卫戍,各个背着长枪,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林宁已经走了过去,卫戍霎时戒备的将枪口全部对准了他,厉声问:“什么人?” 林宁见他们如临大敌一般,便猜度里面一定是北地的大人物,他想着那女子之前众星捧月的派头,便镇定自若的说:“各位兄弟别慌,我是陈公子的朋友,听说他上了船,就想过来打个招呼。” 那几个卫戍明显受过严令,不欲与他废话,只将长枪朝前一伸,“赶紧离开!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 苏徽意见防卫如此严密,就皱了皱眉,倚在了楼梯口的墙边,这会儿倒像是极度虚弱似的,只觉得天旋地转的。好在林宁很快就找了过来,小声说:“七少,守在门口的一共有十个人。” 苏徽意闻言就恩了一声,眼下不能暴露身份,但伤情也不能再拖。只是防卫太过严密,硬闯的风险很高,只怕客舱外面还隐着许多便衣。 他顿了顿,才说:“虽然船线是往北去的,但到底还是在张培元的地界,这些人行事太过张扬,倒像是别有目的。” 林宁点点头,“七少的意思是,这些人在故意做戏?” 他的话音刚落,便见走道里的灯霎时的黑了下去,两个人原本站在楼梯口的暗处,此时不由都警觉起来,甲板上人声变得嘈嘈杂杂,一声声的嚷着救火。 苏徽意朝楼梯望了一眼,就见人流又乌泱泱的朝门口涌去,而外面火光熊熊,将甲板照的通亮,他想着一定是有人在暗处做了手脚,目的是为了引开二楼的卫戍。 二楼黑漆漆的,隐约可以听见杂沓的脚步声,想是突然的停电,让卫戍警觉起来。他对林宁比了个禁声的手势,耳畔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倚靠在墙边,慢慢的掏出了佩枪。只是不及去开,便听见那一头骤然响起枪声,噼噼啪啪一通扫射,听在耳里,如同夏日闷雷。 他朝走道望去,便见枪火在暗夜里来回扫射着,这会儿黑漆漆的,枪火只是不停,人也是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去。只是影影绰绰的,一时也看不清对面到底有多少人。 隐约间听到几声咒骂,只是枪火纷杂,不一会儿才渐渐地熄了,黑暗中有人说:“妈的,里面反锁上了!直接开枪!” 另外一个也是骂骂咧咧,“动作快点,等到了北边就麻烦了!” 苏徽意这会儿倒是愈发的镇定,他对着林宁比了个手势,便侧身贴着墙朝前去,隐约看见卫戍横七竖八的倒了一地,他挑拣了一把长枪,慢慢的走过去。那一头的门已经被打开了,自里面传出女人的惊叫声。 走道黑漆漆的,一丝光也看不见,苏徽意眼见着那一头有人守在门口,脚步愈发的轻下去,那人焦急万分,倒像是十分不安,一直在门口催促,“老大,快一些,没有时间了。” 苏徽意便借着这个当口从后面一把搂住了那人的脖子,一个用力,那人便头一歪,倒了下去。苏徽意这会儿牵动了伤口,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眼见着门半开着,里面也是黑沉一片,隐约瞧见角落里抱头坐着几个女子,而两个男人拿枪对着一个女子,说话倒是十分客气,“顾小姐,我们来找你,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你就给个面子,随我们走一趟吧。” 林宁已经跟了过来,见状就问:“七少,怎么办?” 苏徽意见那女子一声不吭的,像是并不害怕。他略一沉吟,便支起长枪对准那男子,紧接着便是“砰”的一声,那男子霎时倒在了地上,角落里几个女子不由的尖叫出声,苏徽意快步走进去,他这会儿已是强弩之末,勉强走了两步,便险些倒在地上。 原本里面只剩下一个人,林宁当即护在苏徽意身前,对着那男子连着开了几枪,眼见着他倒了地,才回身问道:“你怎么样?” 苏徽意便倚靠在墙边,才勉强说了声没事,便感觉额角一凉,随即响起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你是什么人?” 苏徽意知道抵在他额角的是一把枪,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轻飘飘的说:“是我救了你,你是打算恩将仇报么?” 那女子却不为所动,只将枪口转了转,“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什么人?” 林宁见状就说:“这位小姐,请你相信,我们没有恶意。”他顿了顿,“如果我们真的有恶意,你们也活不到现在了。” 苏徽意感受到额头的枪微微动了一下,便借着她分神的功夫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捏,那女子吃痛,忍不住哎哟了一声,他朝后一躲,枪便掉在了地上。 四周黑漆漆的,明明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还是说:“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小姐拿枪指着头,你也算是史无前例了。” 他才说过这一句,便虚弱的倚靠在了墙边,林宁忙说:“这位小姐,我们家少爷受了伤,还请你帮帮忙。” 那位姓顾的小姐却是没有出声,室内的灯却骤然亮了起来,她不禁抬手挡住了光,稍缓一缓,才转顾看过去,就见苏徽意虚弱的倚靠在那里,他的肩头血迹斑斑,恰似一缕壁灯照在他的脸上,苍白的仿若霜雪,而五官却是俊美硬朗,眉宇间满是杀伐决断的英气,那一双眼睛此刻却是平静无波的,如同空濛的潭水。 她不觉就怔了怔。 苏徽意却是看也不看她,只淡淡的说:“把你的医生借给我,也算抵了我的救命之恩。” 眼见着一群便衣纷纷拥拥的跑了进来,见了室内的阵仗,忙就掏出枪来,问:“小姐,你没事吧。” 那位小姐倒像是倦了,挥了挥手说:“都把枪放下。” 她垂下眼去,默默沉吟了一瞬,才吩咐道:“这位先生为了救我受了枪伤,你们务必要救好他。”她顿了顿,像是觉得力道不够,又冷冷的问:“听懂了么?” 二十八(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苏徽意这才转头看向她,客舱内灯火熠熠,她穿着身浅黄色的洋裙,头发是时下流行的卷发,一张鹅蛋脸,壁灯的光浅浅的映照在她脸上,更衬得她眉目清冷,那一对宝塔似的耳坠子缀着流光,愈发显得肤白如雪。 他淡淡说:“谢谢。” 几人忙应了声是,为首的男子眼见着苏徽意气势不凡,因着得了严令,便极客气的说:“请两位先生随我来。” 林宁忙就扶着苏徽意朝外走,见他紧紧皱着眉,这会儿倒像是一丝力气都没有了,额间满是细密的汗,连呼吸都是费力的。 走道内的光暗的昏黄,照在他的脸上却仿若流光似的,衬得眉目分外冷俊,明明痛的厉害,却是一声不吭。 这样的时刻,搅得人呼吸都发紧。好在很快就到了临近的客舱,那人知道眼下耽误不得,便招手唤过医生,吩咐道:“赶紧做手术!” 医生慎重的点点头,便带着两个护士拿了药箱过去。林宁见药箱内器具齐备,想着那位小姐身边都是卫戍保护,又带着枪械,随行的医生自然是要处理枪伤的,因此药物器具必然是全有的。 客舱内灯光昏昏黄黄的,护士拿了盏油灯映照在伤口上,医生眼见着那里血肉模糊,伤口太深,必须马上取出子弹,好在是常年治疗枪伤的医生,看过后便临危不乱的一步一步处理起来。 苏徽意狠命的咬着牙,他是枪林弹雨里走出来的军人,身上的伤疤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从来都是有血性的。在这样的时候,痛的神智都开始不清醒,好在麻药很快起了作用,眼前是澄色的流光,恍惚的去看,只是影影绰绰的,不觉就眼前一黑。 因着条件限制,手术进行了将近五个小时,客舱的相关人员都被请到了其他房间,临到了手术结束,已是凌晨四点。医生出去时,就见林宁焦急的等在外面,他说:“子弹已经取出来了,手术很顺利。” 林宁这才放了心,眼见着天色还早,便回了客舱去休息。 直到了天明时分,那位顾姓小姐便出了客舱,她已经梳洗打扮过,像是从来都这样优雅示人。眼见着门口有成排的便衣看着,她便问:“那人怎么样?” 卫戍忙回,“没什么事了。” 她想了想,便朝旁边的客舱走过去,推开门,便见苏徽意还在昏睡着,脸色苍白如纸,即便睡着了,依旧紧紧的皱着眉,像是深陷在梦魇中不能自拔,唇角也绷得紧紧的。 那外头的风吹的窸窣有声,她默默看了半晌,才轻轻的关上了门。 临到下午,苏徽意才有了浅浅的意识,只是恍惚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倒像是冬天的时候,他躺在床上,身边的沈蔷薇睡得娇憨,想要伸手去碰她的面颊,可睁开眼,却见窄小的床,缓了好一会儿,才忆起他如今在船上。 客舱内并没有人,他低头便见肩头裹着纱布,这会儿痛觉渐消,倒像是麻木的厉害。不由的就又阖上眼,隐约听见走道传来脚步声,门很快被推开,他下意识的睁开眼,见是林宁走了进来。 就问:“船到哪儿了?” 林宁踌躇了一瞬,才说:“马上就到了北地边境了。” 苏徽意闻言便作势要起身,只是牵动了伤口,忍不住倒抽了口气,却还是问:“外面情况怎么样?”他想着那位小姐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在那种情况下冒然闯进来,想必会多有防备。 林宁说:“有守卫一直在看着。” 苏徽意点点头,“他们防备也是正常,眼下我们待的越久越会引起他们的怀疑,还是尽快脱身吧。” 他强自起了身,只觉得头晕目眩,缓了缓才说:“去会会那位小姐。” 林宁知道眼下境况,也不敢多劝,便随着他走了出去。外面的守卫见了,便说:“先生,你  现在伤口还没有愈合,最好不要下床走动。” 苏徽意淡淡说:“天气挺好的,我想去甲板上走走。” 那守卫想着如今在船上,他们也未必会做什么。只是之前受了严令不得违背,便说:“甲板上人多,我护送先生过去。” 苏徽意便一言不发朝外走,临到了甲板上,果然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缓缓的走过去,见江水奔流,远山郁郁葱葱的,这样的水天一色,便像是一幅古画,水波荡漾着,和着翠树青山,点点苍苍。 向远眺望,山高水长,和着盎然勃勃,仿若无穷无尽一般。 他正看的出神,倒不妨身边响起人声,“你兴致真好。” 他转过头,就见那位顾姓小姐站在身边,她目光朝远眺望着,像是不经意的说:“你身上那颗子弹是德国进口的,上面有编号。”她看向他,镇静自若的说:“你看今天的报纸了么?说是张培元遇刺了。” 见他只是毫不在意的扬扬眉,就继续说:“你是什么人?” 苏徽意看着眼前浩浩江水,这会儿太阳渐渐地沉下去,映的江波红彤彤的,他淡淡说:“一个路人,在机缘巧合下上了船,又在机缘巧合下救了你。” 他看向她,一字一顿的说:“这船往北,咱们不同路,请你行个方便。” 她定定的看着他,比起昨晚那惊鸿一瞥,如今近距离的观察他,更觉得他气势逼人,即使此刻面色惨白,仍消减不了骨子里的英气。 她忽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耳畔是潺潺的江水,甲板上人流嘈杂,那风和煦的吹在面颊上,倒像是极轻柔的,瞥眼去看,见那一抹落日余晖照在他身上,像是闪着流光一样。 她缓了缓,才僵硬的说:“你觉得我会因为你的只言片语就让你下船么?” 苏徽意面无表情的问:“不会么?”他的眸子在澄金的阳光下愈发显得熠熠生辉,“如果我一定要下船呢?” 她感受到身后支着一把枪,这会儿因着到了镇子,船慢慢的停了下来,甲板上的人流霎时变得拥挤起来,原本跟在身边的两个守卫被打发在了稍远的位置,只是此刻人潮纷纷拥拥的,一个晃眼,便瞧不见那两个守卫的踪影。 甲板上声音嘈嘈杂杂,她却仍是平淡的语气,“我救过你。” 苏徽意朝远望了望,见林宁在人群的那一头,他慢条斯理的动了动枪,说:“我也救过你,你不是一样恩将仇报?”他推着她朝人流密集的地方走着,船员已经在疏通人群,只是赶上这样上下船的当口,人流太过纷乱,耳畔全是喧嚷的声音,她隔了好半天才示弱的说:“告诉我你的名字。” 可是身后亦是嘈嘈杂杂,她只觉得在被推搡着往前,可是半晌听不到人声,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见身后人潮人海的,却唯独不见他。 她被夹裹着向前走,却像是水里的鱼,任凭波涛卷着,茫茫向前。这时候夕阳余晖,淡淡的映照在江面上,便好似浪涛滚滚。 那一头是漫漫黄沙路,匆忙的人群全都齐齐的朝前去,慢慢的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苏徽意一路忍着痛走下船,便见江岸上芳草萋萋,风沙漫漫。天边掠过成排的飞鸟,低低的叫了几声,更显得大地上焦灼一片。 林宁很快寻到了他,见他伤口又渗出许多血来,便说:“七少,前面就是关口了。” 苏徽意朝前去看,就见四野空荡荡的,前头是一个旧式的城门,遗世独立一般伫立在那里,看着便知年代很是久远。因着西风关人流稀少,之前只做通行的关口用,近几年才渐渐地有了人,只是镇子极小,像是一个罩子,将成排的屋宇笼起来。 这会儿风沙渐起,隔着几百米,可见关口站着几个背枪的卫兵,他这会儿倒像是归心似箭,只是一言不发的朝前去,余晖变得暗了,映照在沙地上,苍茫一片。 直到了关口,那卫兵便将两个人一拦,林宁也不耽误,直接说:“我们是三公子的客人,麻烦你去通报一声。” 那卫兵见两人器宇不凡,又说了这样的话,自然不敢耽误,便说:“你们等一下。” 苏徽意朝里望了望,见一条青石板路直通到街头去,两旁亦是有几家商铺,门口站着卖吃食的小贩,这样的时分,倒是颇为热闹,喧嚷声一阵一阵的传过来,倒是消减了暑热。 等了片刻,便见一辆汽车缓缓的开了过来,他看过去,就见汽车后座上坐着一个女子,他目力甚好,一眼便认出了是沈蔷薇。 不觉心情激荡,忍不住就朝前走了过去,也不过才几步,那汽车便离得近了,隐约的去看,见她穿了件淡青色的长衫,只是虚虚的笼在身上,愈发显得她瘦的厉害。 面上却还是艳若桃李的,那一双眸子熠熠闪着光,倒像是缀了星子。许久不见,此时这样看着,愈发觉得恍如隔世。 车子停了下来,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去开车门,她亦是急匆匆的下了车,险些摔倒,幸而他扶住了她,抬眼见她泪眼婆娑的,语音更是哽咽的厉害,“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揽住了她,几乎是用力抱住了她,倒像是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情感一样,只想这样紧紧的抱着她。 二十八(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夕阳慢慢的淡了,一缕澄金的光映照在他们身上,影子被拉的长长的。风沙窸窣,打着旋一般在耳畔沙沙有声。那一头亦是喧嚷的人声,只是这样的时刻,却好似世间再没了其他的声音。 沈蔷薇在他怀里挣了挣,“你受伤了?伤的严重么?” 她说着便想要推开他,想着他如今的模样这样狼狈,这一路必是千难万险的,她心中愈发的难受,“让我看看。” 苏徽意却是不肯放开她,只淡淡的说:“我没什么事。” 眼见着沈蔷薇不安的想要挣脱,便装腔作势的哎哟了一声,“碰到我伤口了。” 沈蔷薇被唬的不敢乱动,索性倚靠在他怀里,慢慢的说:“以后你去哪里都要带着我一起,我不要跟你隔着战火纷飞。” 她虽然说的轻飘飘的,却仍是止不住的落了泪。此时已是残阳渐消,天幕尽头火一般的红,将半边的天都染的斑驳,远处是荒凉的黄沙,晃眼看着,像是与天衔接在一起。 风愈发的大了,吹的衣袂飘飘,苏徽意轻轻的在她额间印上一吻,“又说傻话了。” 沈蔷薇亦是觉得不大好意思,便呼了一口气,“放开我吧,人都在看着。” 抬眼去看,见他正低着头看自己,那眸光极是深沉,明明与往昔并无分别,只是两人许久未见,她心中总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倒像是已经活了一世那般长。 在这样的时候,风沙漫漫,四壁都是尘土飞扬,那城墙古老枯旧,屋宇亦像是断壁残垣。可黄沙的那一头,却是烟笼十里堤,一派的绿草如茵。过往的船只停了又走,伴着浩浩江水向前,船上亦是有许多逃亡的人,与家人离离合合。 她不由生出一种心境来,恍然间倒觉得是自己老了,可这乱世中,经受的变故太多,所以相守便愈发的难得,她不禁抹了抹眼角,倒像是赌气似的,“总之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苏徽意却轻笑了一声,他放开她,看向她显怀的小腹,这一刻只觉得圆满,便抑制不住喜悦的说:“蔷薇,我真高兴。” 她知道他从来都是一副冷俊模样示人的,如今这副样子,倒像是个孩子。只是眉梢眼角满是憔悴,她看着不忍,此时许多话并不方便再说,便拉着他的手往车上去,“走吧。” 直到林宁坐到副驾上,车才缓缓的开了起来。 这会儿暑热渐渐褪下去,走道上的人多了起来,两旁商铺云集,越往里走越是萱萱嚷嚷的。 沈蔷薇担心他的伤,此刻也问不出什么,转眸去看,见他面上倒是平平常常的,仍旧是那个走马章台的公子模样,只是月余未见,他消瘦了不少,这样侧着脸,眉目愈发衬得高挺冷俊。 她想着如今他扔下南地的摊子到这里来,又不知他日会出怎样的变故,心中愈发的不好受,只是五味杂陈着,又不知从何说起。倒不妨他转过头来,轻笑着问:“你看什么呢?” 沈蔷薇老大的不好意思,就瞥开眸子,说:“我看外面的景呢。” 苏徽意见她袅袅婷婷的坐在那里,明明小腹已经很大,却衬得身姿愈发的瘦弱。脸颊亦是红彤彤的,像是饱满的桃花,娇艳欲滴。 他不由就揽住她,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直到了临时指挥部,便见朱门外岗哨森严,布防极是谨慎。汽车直接开了进去,就见宽深宏远的旧宅,这会儿天色暗淡,飞檐后头的树木森森,显得愈加的空旷。 缓缓的开进去,更觉得幽深寂静,只有汽车压过地面的沙沙声,直到了一处院子方停下,门口站着成排的卫戍,见了苏徽意却是不失客气的道了声七少。 里头伫立着一座古楼,在暗沉天幕下,便仿若遗世独立,更伴着古庙孤灯的苍凉。好在院子里种了几棵金桂,簇簇点点的。眼见着苏子虞自里面走了出来,廊下的风铃泠泠有声,他站在那里,笑着说:“老七,你当真来了。” 苏徽意也勾唇笑笑,“三哥费了这样大的阵仗,不就是为了见我?我怎么能不来。” 沈蔷薇见他话里有话,想要开口解释,却见苏子虞摆了摆手,不在意的说:“你说的对,我将蔷薇留在这里,确实是为了引你过来。” 他招手唤过卫兵,“把医生找来。”转顾苏徽意,不由就摇了摇头,“七弟这是又做了什么?怎么还受了伤?” 苏徽意似是不想提这些,只是淡淡的说:“三哥会不清楚么?”他抬眼看过去,唇角勾出笑意,“三哥在路上安插了不少人吧?” 苏子虞扬扬眉,说:“一路风尘仆仆的也累了,先让医生处理下伤口,三哥给你接风洗尘。”他说罢,又意有所指的补了一句,“我也算是让你们夫妻团圆的功臣了,老七,好好想想以后该怎么谢我。” 苏徽意拉过沈蔷薇的手,说:“三哥想要什么知会一声就是,眼下我可没心思去想。” 沈蔷薇见他们这样三言两语的,却都像是话里有话。不由得看向苏徽意,见他对自己笑笑,像是在示意她安心。 她想起那一晚与苏子虞的谈话,倒并不担心他们亲兄弟之间彼此算计,只是到底心中有一个结,又不知这件事该不该说与他听。抬眼去看苏子虞,见他亦是对自己笑笑,眉宇坦荡。她在心中衡量着,便见医生已经拿了药箱过来。 苏徽意不想她担心,就说:“你先去休息。” 沈蔷薇明白他的心思,便顺从的点点头。待他进了厅里,苏子虞才说:“蔷薇,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有些事不需要挑明,心里清楚就好。” 沈蔷薇垂下眼去,她想着他们兄弟这么多年,彼此又是一母同胞,许多事早已心领神会,是不需要提出来,只是眼下的情况,苏子虞宣布了独立,只怕清扫内患,迟早有一日会到他的头上。 此刻也说不出许多,只暗自安慰自己是杞人忧天。这会儿起了风,吹的风铃阵阵,两个人站在廊下,却是谁也没有再说话。 这处古宅偌大空旷,此刻四野静寂,更是显得幽静无声。 远远的,听见汽车声越来越近,沈蔷薇望过去,见汽车停在了院子外,很快便见阮红玉踩着双 高跟鞋迈过了门槛,她打扮的极是花枝招展,穿了件朱砂色的旗袍,那衩直开到了大腿,款款的走过来,细白的若隐若现,极是艳丽。 那妆容更是画的美艳动人,一颦一笑都似勾着人的魂魄。 待走到近前,才说:“听说七少来了,我来蹭顿饭。”转顾见林宁站在门口,就抛了个媚眼过去,“好久不见啊,林副官。” 沈蔷薇见她打扮的这副样子,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两个人相处了一段日子,她从来都是这样喜怒无常的,便也不当做一回事。 苏子虞倒像是站的累了,招了招手唤过侍从,“上菜吧。” 阮红玉眼见着他们面色难辨,而她又寻不到苏徽意,就问:“七少呢?”她揽住沈蔷薇,促狭的问:“他现在来了,你心里高兴了?” 沈蔷薇便跟着她一起进了厅里,只怕她吵吵嚷嚷,就说:“他受伤了,医生在处理伤口。” 厅内一色旧式的家具,因着年头久远,显得有几分破败。窗子的隔心却雕刻的极好,是吉祥的如意纹,而正中还放着块匾额,写着“医润桑梓”,笔法雍容古雅,圆浑妍媚,一看便知是出自世家之笔。 厅内还有个小间,里头摆着书架子,放着许多古书。原是个书房,被征用后改做了饭厅,里面空荡荡的,除了书柜便是紫檀的饭桌和几把椅子。侍从手脚极快,眼瞧着便摆了一桌子佳肴,因着地处偏远,食材上面便多以山珍为主。 苏子虞招呼她们坐下,另唤了侍从去请苏徽意,他身为主家,难免要客气周到,便说:“上次你们过来,我也没有接风,今儿老七来,正好一并补上。” 阮红玉自打听说苏徽意受了伤,便一言不发着,此刻听了这话,倒是来了兴致,“三公子真会拿我们打趣,你和七少只管亲兄热弟,难不成我们还会挑你的理么?” 她说话一向是有口无心,这会儿看着一桌子的菜便作势要去拿筷子,眼见着人还没来,便说:“你们看报纸了没有,张培元遇刺了,现在永州一线都乱成一锅粥了。” 沈蔷薇倒不妨听到这样的消息,就说:“张培元拥兵造反,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她说的颇为意气,苏子虞听了便轻声笑了笑,“张培元的死倒是解决了南地的麻烦,眼下各路军阀都在虎视眈眈,永州一线只怕撑不了三天就会被瓜分的干干净净。” 阮红玉咯咯的笑起来,“这下可真是热闹了,三公子不去分一杯羹么?” 苏子虞便呵了一声,“这时候就让他们去打才好,我可不凑这个热闹。” 二十九(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沈蔷薇无心听他们说这些,见苏徽意还没有来,便起身朝厅里去,她穿着双软缎鞋,走起路来鸦雀无声的,直到走的远了,隐约听见苏子虞的声音,“你最好不要打什么主意……” 她听了这一句,却是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直觉里有些不安,抬眼去看,恰巧见苏徽意自楼梯上走下来,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问:“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摇了摇头,说:“我没事,就是有些乏了。”苏徽意已经走了下来,见她穿的单薄,这会儿厅里满是过堂风,虽是炎夏,却担心她被风吹的头痛,便挡在她左边,揽着她朝餐厅去。 抬眼的时候,见阮红玉笑意盈盈的站在门口,打趣道:“哎哟哟,这还是那个威风凛凛的七少么?” 苏徽意不理会她,只对着沈蔷薇说:“我刚才问过医生了,他说怀孕的人害喜的厉害,不比常人的口味,你有什么想吃的告诉我,我去准备。” 沈蔷薇听着他柔声软语,本来怀孕是极辛苦的,此刻心中倒分外的高兴,也不知怎的就撒起娇来,“你这一说我还真有一样想吃的了。” 苏徽意便笑一笑,“你想吃什么?” 沈蔷薇将头一扬,“我想吃糖炒栗子。”她向来吃东西素淡,但到了这种时候,总也不忍拂了他的意,就随口说了一个。眼见着他要招手唤侍从,便拉过他的手,“先去吃饭。” 苏徽意从前便顺着她,到了如今这种时候,更是对她百般顺从,眼见着她一副小鸟依人样子,心中的愁绪不觉就消了几分,他想着今天这顿接风宴未必不是鸿门宴,只是他们兄弟向来如此,也不知道这次苏子虞又打了什么主意。 直到进了餐厅,便见苏子虞已经坐在了主位上,客气的招呼她们坐下,“西风关酷暑,略备了薄酒山珍,为七弟接风洗尘。” 苏徽意不习惯客套,便沉默着点点头。倒是阮红玉兴致大好,直嚷着要唱曲儿,她又没有带琵琶,便拿稳了范清唱了两句昆曲,原是桃花扇的选段,“乍暖风烟满江乡,花里行厨携玉缸,笛声吹乱客中肠,莫过乌衣巷,是别姓人家新画梁。” 她从前在戏班子唱堂会那几年,总听伶人唱昆曲,她原就生着一副好嗓子,所以唱的自是腔调婉转,那眉宇的姿态也半分不弱,“王气金陵渐凋伤,鼙鼓旌旗何处忙?怕随梅柳渡春江。无主春飘荡,风雨梨花摧晓妆。” 这一段唱下来气势很足,将个悲欢表达的婉转凄哀。只是在这种时候,难免扫兴,苏子虞倒还是拍手叫了声好,“唱的不错。” 转顾苏徽意,意有所指的问:“老七,你觉得怎么样?” 苏徽意自然听出了话中的意思,他也正忧心着南地的时局,就说:“既然阮小姐借词挑明,三哥也别兜圈子,不妨说说你的条件。” 他想着如今苏子虞驻守西风关,一方面是清扫内患,另一方面则是守卫南地与北地的边界,毕竟如果驻守在这里的是平家军,想必北地早已寻了机会出兵。 苏子虞与他想的一样,“如今我带兵驻扎在这里,一方面因着我是苏家的人,北地不敢轻易动兵,另一方面是为了围剿张培元的余部。” 他替自己斟上一杯酒,“只是西风关乃风沙之地,常年的物资短缺,这里原本是南地布防重区,自打被平家军打下来后,人流走了一半,留下来的也是鱼龙混杂,这街上一个随随便便的贩夫走卒,都有可能是各方的特务。” 苏徽意点点头,“眼下最要紧的是守住西风关,我有个提议,三哥不妨听一听。既然西风关被你打了下来,我也不占你的便宜,我加派两个师给你向南围剿张培元余部,西风关这里便当做交换,如何?” 阮红玉噗的笑出声来,“七少这算盘打的可真精啊!一面收买了三公子为你效力,一面还清扫了南地的内患,真是一箭双雕。” 苏徽意便笑一笑,“如果南地被瓜分的四分五裂,我们苏家兄弟还有何颜面可谈?即便是老二,现在也正带兵跟扶桑打的火热,三哥一向晓以大义,这个节骨眼自然明白该怎么做。” 苏子虞却是不在意的笑笑,“这个交换很合理,就这么办吧。”他举起杯,“老七,那就提前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苏徽意虽然有伤在身,还是不拘小节的同他饮了一杯。侍从这会儿端了紫蟹银鱼锅上来,那热气蒸腾着扑鼻而来,沈蔷薇也不知怎的便要作呕,拿了帕子慌忙起了身朝外走,还未到门口,便忍不住一顿干呕,她一早起来也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只是呕了几口水,苏徽意见了,便说:“你也出来半天了,我先陪你回去休息。” 沈蔷薇只怕他们还有大事要谈,就摆了摆手,“我自己回去。” 苏徽意也不多说,见她虚弱的站在那里,便一言不发的将她抱了起来,她虽然怀了孕,但身子依旧很轻,他抱起她便朝外走,侍从不敢耽误,忙就吩咐了司机去开车。 沈蔷薇老大的不好意思,“小心孩子,你,你快放我下来。”她一面说,一面又怕碰到他的伤口,不免动了气,“你这人真是!” 苏徽意倒像是十分畅快似的,哈哈笑了两声。他虽然受了伤,但到底行军出身,步履很稳健,好在也只有几步路,汽车便缓缓的开了过来,司机眼疾手快的开了车门,沈蔷薇眼见着他小心翼翼将自己放到车上,那模样十分专注,倒像是怀中抱了个玻璃瓷器,生怕磕了碰了。 她忍不住笑起来,“你这样子还真像我的母亲。” 苏徽意倒不妨她突然提起来,只怕她伤心,但见她好似并没有当做一回事,就说:“你倒是真像个孩子,脚都肿成这样了,还自己忍着。” 他说罢便抬起她的双脚放在了腿上,她穿着双月白的软缎鞋,不过一蹬脚便被他脱了下来,眼见着一双脚肿的不成样子,他这会儿也不知在想什么,隔了好一会儿才拿手轻轻的为她揉了揉,抬眼看她,见她脸颊红彤彤的,便笑着问:“我这样给你揉揉,有没有好受一些?” 她知道他从来都是威严示人,即便从前两人心意相通,他亦是一派的绅士样子,从来对她都是温和如水的,只是月余未见,他待她却是愈发的温存,倒叫她有些不好意思。 就咬唇点了点头,他便继续为她揉着双脚,那虎口有常年握枪的茧子,摩挲下来,又痒又麻,却是别样的滋味。他微微垂着眼,睫毛仿若羽翼,又长又密,这样的视角去看,与平日的英气逼人大相径庭,原本天已经变得深蓝,窗外透进来几率淡光,衬得他的眉目愈发的柔和。 她倚靠在座椅上,这会儿倒忘了害羞,只是一个劲盯着他看,他也只当做看不到,唇角却轻轻的旋了起来。 这一路都是寂静无声的,汽车不过拐了两个弯,便到了地方。苏徽意眼见着一处干净的小院子,环顾四周,都是僻静的,便说:“这一处院子好,正适合你养胎。” 门口早已涌出来几个婆子开了车门,因着听差早就嘱咐过,她们一见了苏徽意,便恭敬的唤了七少。沈蔷薇不欲让他再抱自己,就要去穿鞋,不成想还是被他抱了起来,院子里亮着灯,他稳稳的抱着他,气息拂在她的耳畔,轻声打趣她,“都是做母亲的人了,怎么还这样害羞?” 沈蔷薇明知道他是在逗自己,却还是忍不住脸红心跳,这会儿倒像是抑制不住,“你快放我下来,我心跳的厉害。” 引路的婆子见他们打情骂俏,便快走了两步,待到了门口,就自觉退开了。苏徽意却是不放她,只淡淡的说:“马上就到了,你又没穿鞋,怎么走路?” 他说着就进了屋,里面是一个小厅,香炉里燃着香料,因着已经入了夏,换了清甜的果香,闻着只觉得馥郁满怀。他这会儿只觉得心神荡漾,她的发间原是淡淡的茉莉香,此刻混杂着果香,那香气愈发的浓郁扑鼻,他禁不住便在她发顶亲了一口。 沈蔷薇恐怕下人偷看,只是此时见他目光熠熠的看着自己,愈发的不知所措,慌了神一般瞥开眼去。他抱着她走到里间的卧室,门前隔了五色珠帘,她伸手去拂开,转头恰巧挨近了他的脸,彼此呼吸可闻,不由的都怔了怔。 那珠帘是五色的琉璃,外头的光透进来,便好似流光似的,而她的面颊亦是流光溢彩一般,他不由得情动,便轻轻吻了上去,倒像是生怕弄疼了她一般,只是浅浅的含着她的唇角。 她下意识的抱住了他,只觉得每吻一下都好似触电一般,让她心中愉悦。不由就启唇回应他,这一吻便好似火上浇油,越发的不可收拾。 两个人许久未见,此刻的温存便十分的狂热,苏徽意将她放到床上去,那月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愈发显得楚楚动人,他微微喘息着,倒不妨她勾住了脖子,主动的吻了上来,他唇角旋起一丝笑意,很快被月色掩埋。 二十九(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临到了夜半时分,西风关外三十里的驻防区发生了枪袭,炮火声轰隆隆的,直传到镇子上,因着事态紧急,苏子虞调集了就近的部队,军车一辆一辆的开过去,在小镇上风驰电掣着,搅得人心惶惶。 沈蔷薇原本睡得就不好,此时炮火声阵阵,她便醒了过来,眼见着苏徽意正在穿衣服,不由就说:“你这是要去哪儿?” 苏徽意系好扣子,回身说:“侍从去准备车了,我先送你去指挥部。” 他说罢便拿了衣服递过去,黑暗里只能瞧见她略显仓皇的眸子,他顿了顿,才说:“等到了那里,自有人会带你离开。 沈蔷薇不由得一怔,起了身问:“那你呢?你不跟我一起走么?” 苏徽意似是不愿多说,蹲下身把她的鞋子拿了过去,眼见着她怔怔的坐在那里,倒像是失魂落魄一般,他便坐到床边,轻声说:“你先走,我很快就去找你。” 沈蔷薇知道他的心思,只是到了这种时候,外头炮火声越来越密集,想是西风关在四面受敌,她知道他不会就这样走掉,可还止不住心中难过,接过衣服一言不发的披在身上,倒不妨  他俯下身为自己穿鞋,屋子里黑漆漆的,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的手掌温热,轻轻的为她穿好鞋子,才抬眼看她,隐约见她眸子熠熠闪着光,便缓了缓,才说:“你等着我。” 她像是赌气似的,一句话也不说。他也沉默下来,直到车子停在了院子门口,他才揽着她朝外走,夏夜的风也是和暖的,院子里虫鸣阵阵,抬眼去看,就见那一头天幕被炮火染的橙红,又像是墨里混了朱砂,生生的搅在一起,又深又暗。 她此时生出别样的心境来,倒像是生离死别似的,愈发的不想离开,紧紧的抓着他的手,“你还有伤,不能跟我一起走么?” 夜色已经黑的没有光感,院子外头倒是亮着灯,远远的看着,只是一圈薄薄的光,映照不到这一头,他站在黑暗里,一句话也不说,“我答应你,很快会去找你。” 她知道如今战事已起,驻守阵地的没有一个会做逃兵,可她一个女子总是想的过于狭隘。这会儿炮火连天着,仿若摧枯拉朽似的,在耳畔炸裂开来,他拉着她往院子外走,夜风变得滚热了,吹在脸颊好似灼烧一般。 他打开车门,直到她上了车,才吩咐侍从,“安全的送她离开。” 她闻听了这一句,才知道他骗了她,心中愈加的发慌,才要开口说些什么,可车门已被他重重的关上,她转头去看,那电灯映照在他身上,他一动不动的看着她,像是泥塑木雕的人。她想要看的清楚些,汽车已经缓缓的开了起来。 脸颊愈发的滚热,伸手去摸,原来是她哭了。 因着各处都戒了严,关卡上随处可见聚众的居民,在夜幕下哭天怆地的,那一头炮火声轰隆着,仿若骤然响起的闷雷,每一声都好似是催命符,搅得心口都发紧。 那车灯亮澄澄的照着前方的路,可前方亦是黑漆漆的,这样的时候,看在眼里,便让她生出许多不安来,这会儿上了小路,一路皆是颠颠簸簸。她不由得作呕,司机不敢耽搁,连连让她再忍一忍。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的枪炮声渐渐地低微下去,天幕已经转为深蓝色,偶有星子一闪一闪,远处的土丘平原忽远忽近,被暗夜描的影影绰绰的。 司机依旧全神贯注着,她看了一眼,便倦怠的阖上眼去。身后依旧是炮火连天,只是声音低微下去,慢慢的厅不真切了。 她愈发的昏昏沉沉,仿若很快便能睡过去,只是脑中纷纷杂杂着,心里亦是不清净,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她才说:“送我回去。” 那司机得了严令,自然十分为难,却还是说:“夫人,七少的命令是让我送您安全离开。” 沈蔷薇知道他的难处,此刻却只得蛮不讲理起来,“你送我回去,不然我就从车上跳下去。” 她声音很轻,却是掷地有声的。司机恐怕她这会儿做出什么事来,忙说:“夫人,现在西风关正在和敌方交火,您这个时候回去只会分七少的心,有三公子在,您就放心吧。” 沈蔷薇想着她一个大着肚子的人,行动本就多有不便,如果真的回去,恐怕于只有添乱的份,她不由的叹了一声,问:“咱们这是要往哪儿去?” 司机专心致志的开着车,回说:“往南,那一带也是三公子的布防区。都是些村子,但军队驻扎在那里,很安全。” 沈蔷薇看向窗外,就见夜色岑寂,往前行便是山间小路,路上都是沙砾山石,车开过去便是一片沙沙声,她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如今这种时候,她也只能诸事都往好的方面想。 这一边的西风关临时指挥部内,苏徽意和苏子虞正在跟几个参谋长开会,外头炮火连天着,震得指挥部的楼都微微的颤着,这会儿卫兵一个接着一个来报告,几个人因是常年行军打仗, 早已对突袭见怪不怪,有条不紊的部署着作战计划。 原来是平家军突然打了过来,因着天黑,两方交火也试探不出平家军到底多少人,只是对方来势汹汹,火力全开,倒像是下了十足的功夫,连西风关通电的线路都被剪断了。 这样僵持了两个小时,两方皆是猛攻,炮火染的半边天都是黑沉沉的。指挥部内灯火通明着,  由苏子虞带头在研究战略,而苏徽意则坐在一边默默看着布防图。 卫兵很快跑了进来,一声报告后,便说:“平家军打过来了,莫参谋命人退到十里外了。” 苏子虞一拍桌子,喝问:“就近的兵现在还没到?” 那卫兵一凛,“现在沿线有平家军的埋伏,可能在路上打起来了。” 苏徽意皱了皱眉,说:“既然援军指望不上,就只能走一步险棋了。”他将布防图放在桌子上,一指西风关往北的关口,说:“先将他们引进来,再派几队的人潜到这里偷袭,分散他们的火力,应该能撑到援军过来。” 苏子虞略意沉吟,对一旁的参谋长说:“马上去。” 他转顾苏徽意,颇为严肃的说:“你怎么不跟着蔷薇一起走?一个伤患留在这里有什么用?” 苏徽意默不作声的低头去看布防图,眼见着周遭都是土丘平原,就说:“西风关易攻难守,眼下卢御平的人分布在以北一线,想来兵力应该不多。” 苏子虞见他答非所问,却是不说话了,只拿出一根烟来点起来,慢慢的抽了一口,外头炮火连天,震耳欲聋着。指挥部内只余下他们两个,远近的声音都是嘈嘈杂杂的,隔了半晌,苏子虞才说:“昨天晚上我收到电报,老二炸毁了明阳的火车线路,宣布独立了。” 苏徽意原本正看着布防图,闻言便点点头,面上没什么表情的说:“咱们三个里面最有野心的就是他,意料之中。” 他也掏出一根烟点上,那烟雾缭绕在脸上,隐隐的露出几分惆怅神情。起身朝外走,廊下的风铃被夜风吹的晃动,响在耳畔泠泠有声,天幕依旧是深蓝色,只是淡淡的透出一层霜似的光来,像是上好的锦缎,在暗色中显出光泽来。 眼见着卫兵急匆匆的跑了进来,“报告,援兵到了!” 苏子虞便将烟一扔,阔步走了出来,就见汽车已经停到了院子外,他畅快的大笑两声,拍了拍苏徽意的肩头,“老七,这次多亏了你。” 苏徽意慢条斯理的抽了一口烟,没有说话。 几个师长纷纷拥拥的走了进来,见了他们便客气的打过招呼,眼下战事吃紧,苏子虞客气几句后,便开始指挥作战,这些人大多都是他从前的旧部,因此十分得力,开过会后,便各自去了。 这一场仗直打到凌晨四点,才将平家军逼退到了后方,渐渐地熄了火。苏徽意有伤在身,医生一早便给他打了吊瓶,因着守了一夜,他这会儿倒是疲乏,不觉的睡了过去。 他原睡在指挥部的二楼,楼下乌泱泱的人进人出,十分吵闹。隐约间听到苏子虞像是发了怒,“不是叫你们看好她么?马上去搜,务必把人找出来。” 他被吵的睡不着,便起身按了按额角,才出了门,就听见苏子虞说:“这个坏事的女人,我迟早要杀了她!” 苏徽意下了楼梯,就见厅里几个参谋长面色难辨的坐在一旁,而苏子虞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见了他就说:“老七,我说卢御平的人怎么会挑了这个空当打过来,原来是阮红玉那个贱人跑出去通风报信!” 苏徽意听后却是面色淡然,“想必是那时候与卢御平打了什么商量。” 苏子虞略想了想,却是摆了摆手,“走了反而好。”他顿了顿,“现在老二突然独立,想必南地有许多事要你处理,我已经安排了到江南的专列,你带蔷薇走吧。” 二十九(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西风关以南有几个小村庄,战事一起后,这里的村民陆续的搬走了,自从苏子虞打下西风关后,便在那里扎了大营,用来训兵。 昨晚沈蔷薇过来后,被参谋长安置在了一处单独的军帐内,因着行军的条件不便,军帐内环境简单,好在是夏夜,即便风声飒飒,也不觉得冷。这样勉强眯了一夜,她也没有睡意,直到了天色微亮,便起了身出去。 外头晨光熹微,青山被白雾遮的朦胧,远远的去看,云雾缭绕,密林葱翠。天空仿若透亮的宝石,日光清浅,一派的风光大好。 那一头正在训兵,士兵各个都愤慨激昂的,她默默看了一眼,见四周皆是空旷的平原,不远处设了岗哨,又搭了厚厚的铁丝网,几个拿枪的卫兵来回巡视着,半分不敢懈怠。 因着昨晚的战事一起,这里的驻防部队便调走了一半,夜半的时候电话线又断了,以至于到现在还在抢修中。参谋长一早便派了卫兵过去打探消息,又在沿线加派了卫兵巡视,以防平家军突然打过来。 那参谋长是苏子虞的心腹,知道沈蔷薇的身份不一般,自然要竭力巴结,命侍从官在山上打了山鸡野兔,一并做好了端到军帐去,沈蔷薇眼见着一海碗的汤,只觉得油腻,又不忍拂了人家的好意,便让侍从搁在了一旁。 她一早上起来,身上乏的很,勉强梳洗过后,便呆呆的坐在了床上。临到了天色大亮,侍从才在军帐外头喊了声夫人,她忙就走出去,掀开帐帘,便见苏徽意自军车上走下来,看她在看着,便笑了笑,“我来了。” 沈蔷薇眼见着他平平安安的,便放了心,问:“西风关那里怎么样了?” 苏徽意抬眼看了眼抬眼,不由的按上额角,才说:“眼下局势已经稳定了。” 他见她面上露出不安的神色,便拉起她的手,“战时就是这样,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三哥已经安排了专列,咱们即刻动身。” 沈蔷薇知道他身为总司令,撇下南地的大摊子到这里来,必然有许多事情还等着他做决断。现在战时四起,她听说苏青阳已经宣布了独立,只怕短期内不回去稳住大局,南地会出大乱子。 她正想着,就听他问:“你吃饭了没有?我从西风关带了些小点心给你。” 沈蔷薇恐怕他担心,就点点头,问:“对了,阮红玉呢?” 苏徽意揽着她往汽车那里走,闻言就说:“她走了。”这些事情他不愿意多说,只淡淡的,“这个人以后都不会再出现,你也不要想她了。” 她听他这样说,已经知道这里面有许多夹带不清的事,她想着那时候与阮红玉同路一场,只觉得为人简单,如今看来,倒像是她的一厢情愿。 车子缓缓的开起来,她回头去看,就见远山葱葱郁郁,身后是大片的平原,遥望着,只觉得空旷无所倚,黄沙渐渐地旋起来,烈日晃眼,好似个大蒸笼一般,大地都变得沸腾起来。 她这会儿极是疲惫,便将头倚靠在了苏徽意的肩头上,“绕了一大圈,还以为这辈子再也不能回金陵了。”她已甚少这样感叹,说过后便转移了话题,“这次回去,我想看看仲贞。” 苏徽意见她对自己这样温存依恋,就勾唇浅笑,“等我们回去,我就派人去接他。” 直到了中午,汽车才开到了牙子镇,这里的火车站自打开战后,便停止载客,原本是张培元的地界,原先也只用来在这一线载客,并不能走的太远。如今战事一起,这条火车线既不能载客往北,又不能押送军资,便被废弃在了这里。 自打张培元遇刺后,这一带便被苏子虞带兵打了下来,因着他巡阅使的身份,火车线自然在南地是畅通无阻的。牙子镇上没有居民,远近皆是成排的卫兵守着,直到了火车站,便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在炎日下严阵以待着。 他们被簇拥着上了火车,一路直引到包厢去,火车上亦是严密的守卫,丝毫不敢懈怠。 除却他们两人和林宁,这一行还带了医生护士,直到了包厢,苏徽意便挥手让他们下去,他见沈蔷薇脸色苍白,就说:“你怀着孕原本就辛苦,这段日子却奔波着。”他并没有说下去,只说:“等回了金陵,我要给你好好补补。” 沈蔷薇想着金陵如今再无自己一个亲人,不由得难受,只是这样团聚的时刻,她便将苦楚压了下去,勉强对着他笑一笑。 他倒像是能猜出她的心思,牵起她的手轻轻摩挲着,那声音亦是轻柔的,“以后我陪着你。” 她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恍然间只觉得那些旧事发生在上一辈子,痛楚明明在心底,却如此的遥远。她想着自己这一路的艰难,好似每走一步都是一个坎。可抬眼去看,见他俊美柔和的一张脸,便觉得从前吃的那些苦都是值得的。 她笑一笑,反问道:“你陪我多久?一辈子么?” 苏徽意知道她在打趣他,就抚上她的面颊为她拭了泪,那触感温润滚热,他顿了顿,才说:“我答应你,等南地的战局结束,我就带着你离开,天南海北,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沈蔷薇眼泪愈发的止不住,却是开心的点点头,“我们说好了。” 他将她抱在怀里,隔窗去看,见青草萋萋,被风吹的微微摇曳。火车已经开了起来,过眼的景物在眼前一闪即逝,而她倚靠在自己的怀里,身上有淡淡的茉莉香,这一切都那么真实。 他不禁紧紧抱住了她,笃定的说:“我们说好了。” 天幕的那一头有成排的飞鸟掠过,远远的看,便好似漆黑的墨点,一个晃眼,便飞往南边去了。 自打苏笙白去了黛山避暑,便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好在韩莞尔陪在身边,每日里写字钓鱼,倒是过得自在。他近来有些体虚,请中医看过后只说是年岁渐老,需要好生修养,配了两副药,由着韩莞尔一早一晚熬了给他喝。 临到了晚间,韩莞尔便将熬好的药送到楼上书房去,她近来也消瘦了不少,走起路来脚步愈发的轻盈,临到了书房门口,她顿住步子缓了缓,才开门走了进去。 眼见着苏笙白在看书,便说:“老爷子,药熬好了,趁热喝吧。” 苏笙白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翻了一页,才说:“先搁那吧。” 韩莞尔亦是不催促他,将药搁在了茶几上,便慢慢的走过去,问:“老爷子,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啊,待在这里怪闷得。”她说的既娇且嗔,自带一股女孩子的顽皮,十分惹人怜爱。 苏笙白眼见着她素面朝天的,却是难得的清丽动人,就说:“既然待的闷了,咱们明儿就下山。” 他才说完这一句,便听见外头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紧接着侍从张乾风便喊了声报告。苏笙白将书一合,“进来。” 张乾风推门进来,眼见着韩莞尔也在,便客气的点点头,转顾苏笙白,一脸的欲言又止。韩莞尔知道他们有事要谈,便自觉的走了出去。 出去时见门口并没有侍从,想是被张乾风支开了。她朝前走了几步,便又悄悄的折了回去,屏息静气的站在门口偷听起来,里头正好传来张乾风的声音,“二公子很有手段,不过短短几日,就将旧部全都召集到明阳了。” 苏笙白明显的怒不可遏,虽是一言不发,却将桌子上的东西尽数甩到了地上。张乾风的声音有些犹豫,“大帅,要不要派兵过去?” 苏笙白的声音略缓和,“我以为他能等到我咽气,到底是年轻意气,随他去闹吧。” 张乾风低低应了声是,“大帅,七少带着沈蔷薇上专列了。” 韩莞尔闻言,不觉的怔在原地,她后来虽然听说沈蔷薇并没有死,此刻听了,心跳却还是不由的加快。 她竭力秉着呼吸,便听苏笙白刻意压低了声音,隐隐的传过来,只是不清晰的几个字,“等到时候……” 她不得不贴着门,可却还是没有听清。直觉里像是在预谋什么,她心内不安起来。就听张乾风说:“这么做太过冒险,如果让七少知道的话……” “那就做的干净点,不要让他知道。”苏笙白的语气带着威严,“知道了么?” 韩莞尔闻言,已经知道苏笙白又要算计沈蔷薇,她仓皇的朝后退了两步,隐约间听见张乾风应了声是,她便疾步朝卧室走,好在离得很近,不过才轻轻关上门,便听见张乾风走了出来,她倚靠在门边,只觉得呼吸发紧。 仔细想想,苏笙白将这件事交给了张乾风而并非贺朝明,可见事情重大。那张乾风是个行事狠厉的人,从前她待在苏笙白身边,便对这个人多有耳闻。 她心慌的厉害,想着两人的谈话内容,一定与沈蔷薇有关。她微微吐出一口气来,眸子在暗夜里幽幽闪着光,倒像是狠绝似的,冷冷的哼了一声,很快被黑暗掩埋了。 二十九(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火车一路风驰电掣着,因着永州内战四起,火车行过的地方皆是炮火连天,而火车线上全都是逃命的人,乌泱泱的一群,衣物箱笼洋洋洒洒了一地。隔着毛玻璃,都能听见呼儿唤女的哭泣声。 直到了夜半,火车才出了永州地界,沈蔷薇睡了一天,这会儿听着火车哐当哐当的声响,不由就醒了过来,包厢内一丝光也寻不见,她稍微缓了缓,才发现苏徽意并不在。 起身穿了鞋走出去,就见走道灯火通明着,门口站着一排的卫戍,仿若石像一般屹立不动。走道的那一头十分的长,因着没有人,所以门并没有关,远远的看着,愈发的空荡荡。 她走到窗前,见外面无星也无月,夜幕仿若沉入海底的墨玉石,隐隐的透出一丝润色来。过眼的景物匆匆,一晃即逝,她默默看了半晌,才见到苏徽意被簇拥着走了过来,他面色疲倦,眉宇却带着一丝冷冽之气,抬眼见了她,才轻轻的笑了,“怎么站在这发呆?回头再着了凉。” 沈蔷薇眼见着他一脸的疲色,心中想到他是去开了小会,因着苏青阳突然宣布了独立,南地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他要处理的事情自然极多。她说:“我醒了不见你,就出来看看。” 她看向他的肩头,问:“换过药了没有?” 苏徽意不想她担心,就揽着她往回走,“这些事情自有医生管着,你不要担心。” 他揽着她走进包厢,又说:“你脚肿的这样厉害,还到处乱跑。” 沈蔷薇坐下去,抬眼见他目光柔柔的,便笑起来,“我没有事,倒是你,赶紧休息吧。” 眼见着他坐在了对面的床上,按了按额角,“开了半日的会,我还真是累了。”他对着她笑了笑,“你看着我做什么?还不快躺下睡觉。” 沈蔷薇见他作势要起身,就忙躺到了床上去。包厢内黑漆漆的,她只能隐约瞧见他的脸,这会儿静的厉害,彼此呼吸可闻。她默默看着他,恍然间生出一种心境来,就像是站在高塔之上眺望着云朵,以为永远也碰不到,却不想一伸手就触碰到了。 就像是她这么多年对待他的感情,原本只能仰望,并且触之不及。可当她跌入谷底,以为再也不能与他有交集的时候,他却一次次的护住她,甚至不惜代价。 他们一起长大,磕磕绊绊的走过这些年,看似被身份束缚着,可转念去想,有那么多次,在她需要他的时候,他就真的出现了。 即便他从来待她都冷着一张脸,一副拒她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可他待她的感情,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仰望呢? 这样想着,忍不住鼻子发酸,轻轻吸了口气,却听见他问:“在想什么?”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在想你。” 黑暗中听见他轻笑了一声,才说:“又说傻话了。”他起了身走过来,俯身见她擦了擦脸颊,就坐到床边,伸手为她擦泪,“都要做母亲的人了,怎么还是这样喜欢哭鼻子?”他说的轻轻柔柔,让她愈加的受不住,可心事却不想说与他听,就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心中总是难受。” 苏徽意却是沉默了,她怕他多想,就抓住他的手说:“我就是怀着孕,喜欢胡思乱想,并没有什么的。” 他回握住她的手,双眸在暗夜仿若浸了水,“我知道。”他顿了顿,“你要是心里难受,哭一哭也是好的。” 沈蔷薇知道他不是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此刻平静的说出这番话,让她听着极是心疼,就说:“我其实就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然后突然发现,其实我挺傻的。” 他哦了一声,“你能有这样的觉悟,说明你还不算傻。” 她不想他打趣自己,就哼了一声,“其实仔细想想,你比我傻多了。” 他轻笑了一声,似是叹息,“是啊。” 他的神情在夜幕中瞧不真切,她轻轻的抽了一口气,才说:“我难受的就是这个。” 他伸手抚上她的面颊,却沉默着没有说话。她知道这种时候不该提这些,可如今两人团圆,再回首过往,总觉得难得,此刻看他静静地坐在那,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就说:“你知道么,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跟你在一起。” 她顿了顿,这会儿好像完全的感性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你的,那么长久以来,我一直都管你叫小叔叔,不是因为我真的拿你当叔叔,只是为了提醒自己,你不会跟我在一起。” 她轻轻摩挲着他的手心,笑了笑,“我那时候满脑子都是你,可就是那样的年纪才肆无忌惮,只想毫无保留的黏着你。现在想想,如果我们没有在一起,而是就那样擦肩而过。我又该是什么样子呢?” 她抬眼看向他,“你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如果没有我,你就不必事事操心,也就不会总是受伤了……” 苏徽意嘴角微微抽搐着,缓了缓才说:“你知道的,只要你在,我就不会不管你。没有那么多如果,就像你认定我一样,我也早就认定你了。” 他的语音轻柔的仿若佛音论语,让她不由自主的沉浸下去,可眼泪却流的更凶,抹了抹眼角,问:“有时候想想,命运还真是无常,上一辈的恩怨纠葛延续下来,真的会圆满么?” 她愈发的伤感起来,“我们分开的这些天,我想了很多,原本我以为就算嫁给你,就算我爱你,可也抵消不了我对你父亲的恨!我知道你一直都很维护我,保护我。如果你不这么对我,或许我就能狠下心来,把狠绝的事都做一遍……可你对我太好,你从来都对我太好!好到让我连恨都不能……有时候想想,我竟然嫁给了仇人的儿子,爱不得,恨不得……” 苏徽意垂下眼,听着她哽咽的声音,每一个字眼都好似烙铁烫在他心上,却又像是春风般和煦,让他在苦味中品出一丝甜来,可这甜味却仿若桎梏,绞的他心口发痛。 他默了默,才说:“是苏家对不起沈家,我知道这是你一辈子都不能解的心结,有时候想想,或许我把你送到远远的地方,你才会试着接受生活,慢慢的把恨放下,平平安安的,内心平和的过完这一生。” 他缓缓的呼出一口气,“可是也许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太久了,我总不放心你一个人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生活,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想要放手,却又纠缠着给自己一万个理由不放手。” 他甚少敞开心扉,如今真的说出来,却觉得轻松了不少,抬眼去看,见沈蔷薇早已泪湿于睫的眸子,包厢内黯淡极了,可她的眸子却像是缀了星子,亮亮的,亦如指引前路的明灯,让他看着便觉得心安。 他笑了笑,调侃她,“你们女孩子的眼泪都这么多么?”他为她抹了抹眼泪,继续说:“蔷薇,我真高兴。” 沈蔷薇闻言便破涕而笑,“我哭你就高兴?”她心中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此刻却偏要撒娇,她坐起身,不管不顾的抱住他,“你不放手,我也很高兴。” 她说过这一句,倒觉得不好意思,就伏在他胸口,说:“现在时局动荡,我真怕有一天你离开我,去到一个我不能去的地方,和我隔着山海,隔着烽火……如果到了那一天,我要怎么过呢?” 这些温存依恋的话从她的口中说出来,海水一般在他的心内翻腾,久久不能平息。他竭力调匀了呼吸,可心内却止不住颤抖,或许是这个问题太尖锐,他从来都不敢去想,亦如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使命。 他是个从枪林弹雨里磨砺出来的军人,从不优柔寡断,即便是再难的困境亦是能平静面对,可这样的问题,被她哽咽着说出来,那泪滴滚热的烫在胸口上,倒像是炙烤着他的心,让他连呼吸都发紧。 那窗外暗夜无边,连一丝微澜都不见,可火车还在前行着,哐当哐当的响在耳畔,和着她炙热的呼吸,轻轻的缠在他的心口上,他沉默着,如何也不想回答她。 包厢内寂静无声的,倒仿若连呼吸都变得沉闷,隔了半晌,他才平静的说:“傻话,从古到今打仗不都是这样,何况如今虽然局势不明朗,但南地的基业还在,你不要想那么多。” 沈蔷薇自然听出他的答非所问,就像是她心中亦是明白,他从来都是个有责任的男人。可心存的那么一点点不甘还是促使她问出了那样的问题,连带着她的不安一同交付了出去。 她紧紧的抱住了他,在心内信誓旦旦的说:“以后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此刻彼此倒像是心有灵犀似的,只是相拥着不发一言。就像是彼此都清楚,前路亦如窗外的黑夜,迷雾森林一般,明明就漆黑的厉害,还包裹着许多的未知,让人既迷惘又恐惧。 她的泪无声无息的落在他的胸口上,微微的叹一口气,这夜便流逝的差不多了。 二十九(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临到了清晨,火车才慢慢的停了下来,卫戍来报说火车要加水,在景平的火车站停留十分钟。自打时局乱起来后,景平做为中转站,每日都有许多人从这里坐车往北,因此人流十分密集。 也不过才五点钟,站口后已经是乌泱泱的人,十分混乱。苏军设了岗哨在站口,对过往的人严加排查,只是此刻人潮纷纷拥拥,仿若成千上万的人挤在站口,场面早已乱成一锅粥,那卫兵一面拿着枪疏通人群,一面扯着嗓子喊着,可人流太多,声音亦是嘈嘈杂杂,乱成了一团。 因着苏徽意的专列过来,沿线早已打过电话,所以驻军的参谋一早便派了成排的卫戍把守在站台,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将火车严密保护起来。沈蔷薇透过毛玻璃去看,就见站口的铁围栏后头,乌泱泱的一群人,吵吵嚷嚷着。 而站台上却是冷冷清清,因着专列进来,外围的卫兵早已将小贩赶到了外面,所以看过去,连卖报纸的报童都寻不见,她心思一动,便吩咐卫戍去买报纸,那卫戍原本得了严令,要寸步不离的跟着她,可却也不能不听她的命令,略一沉吟,就说:“请夫人稍等。” 包厢内只有沈蔷薇一个人,苏徽意一早便去了别间开小会,留下她一个人倒是无趣,这会儿见站口外密集的人群,便走出包厢,想要看看周遭的风景。 晨光熹微,但已经入夏,天幕白寥寥的,而日光是澄金色的,在头顶喷薄而出,两面都是火车,她看不到远处的景色,便也只得罢休。才要回去,就见那卫戍已经买了报纸回来,十分客气的说:“夫人,这一程还要走上几天,所以我将前几天的报纸也一并买回来了,给您看着,也好打发时间。” 沈蔷薇接过去,同他道谢后,便随意翻了翻,眼见着其中一张内夹着张小纸条,她不禁好奇,展开来看,就见上面写着,“沈仲贞在我手里,想见他的话就马上下火车。” 她怔了怔,才惊魂失色的问那卫戍,“这是谁给你的?” 那卫戍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就要接过纸条去看,“这是什么?”他皱眉思索了一瞬,才说:“站口的人很多,估计是回来的时候谁趁乱塞进来的。” 沈蔷薇越想越心慌,这会儿倒像是捋不出线索来,那手止不住的抖着,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面色惨白着往苏徽意开会的包间去,她想着那人存了威胁之意,而且未知真假,许是要骗她下火车,可心中纵然有一万条理由告诉自己是假的,可还是有那么一丝不确定。 只是这样想着,只恨不能马上就下车去。脚步不由的快起来,眼见着站台上的卫兵做了两个手势,她知道是火车要开了,不觉得呼吸发紧,“快,快,找七少!” 她急促间说了这几个词,那卫戍也知道事态紧急,便三步并作两步快步到了包厢外头,大声喊了报告,她这会儿也到了近前,用力推开包厢,就见苏徽意正拿着文件仔细的看着,她一下子扑过去,“快让他们停下,千万别开火车!” 苏徽意见她呼吸急促,胸口都微微起伏着,像是十分的不安,便揽住了她,问:“这是怎么了?” 他虽然问着,却还是挥手唤过林宁,“吩咐火车等一下。” 林宁当即应了声是,快步跑开了。苏徽意感受到怀里的人在止不住得颤抖,他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此十分焦急,就呵斥着问卫戍,“怎么回事?” 那卫戍便原原本本的将买报纸的事情说了一遍,沈蔷薇这会儿也缓过神来,她抬眼看向苏徽意,那双眸子满是凄楚,连语音都在发抖,“他们,他们抓住了仲贞。” 苏徽意见她泫然欲泣的样子,不由的抚了抚她的后背,“你先别急,我这就派人去查探清楚。” 她眼泪猝不及防的落下来,将纸条递给他,质问着,“你把仲贞安置在哪里了?有没有人保护他?” 她早已乱了方寸,以至于眼泪噼里啪啦往下落,“他是我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他不能有事!” 苏徽意沉默无声的抚了抚她的背,他自然清楚能做出这种事的人是谁,此刻却也不想多解释,缓了缓才说:“你先别哭,这件事情我会查清楚的。” 那一头因着发车时间已到,乌泱泱的人自站口走了过来,远远的去看,人山人海一般。林宁走了过来,说:“已经通知了相关人员,驻防参谋长也在来的路上了。” 苏徽意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乌泱泱的人,不由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纸条,他冷冷的说:“吩咐下去,火车停止载客,给我一个一个的查!各街区路卡都要仔细排查,一旦发现可疑人员,第一时间带来见我。” 林宁知道此事耽误不得,可南地还有诸多事情要处理,不能在此逗留时间太长,他正踌躇着,便见苏徽意冷眼看了过来,他不由应了声是,快步走开了。 沈蔷薇一言不发的缩在他怀里,此刻理智回来了一些,也知道这些事情是有心人刻意为之,岂是防得住的,她想着如今要回到金陵去,最不想见她的人自是苏笙白,上一次也是这个人借着苏青阳的手抓住了仲贞他们,如果不是苏徽意及时过去,恐怕那时候仲贞就已经死了。 她越想心越是发慌,抬眼见他担忧的看着自己,就说:“为什么啊?他为什么总也不肯放过我?难道一定要赶尽杀绝么?” 她越说越激动,“那时候你离开,如果不是乔云桦救了我,我肚子里的孩子都有可能保不住,你说他究竟是为什么啊?” 苏徽意沉默的看着她,她的眸子仿若一把尖刻的刀,凌厉的看着他。这让他生出许多的无力感来,明明有千言万语要说,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静静地与她对视着。 她轻轻的抽泣,“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说这些的,我只是乱了方寸……”她还要再说什么,他却伸手为她擦了泪,“我明白,你先在这里歇会儿。” 他抬头看向窗外,见两辆军车缓缓开了过来,他看了一眼,便转身走了出去。卫戍们随行在后,一路下了火车,就见驻军参谋长谢长飞下了车,一丝不苟的对着他行了军礼,“七少。” 他略一抬手,谢长飞不敢耽误,当即走到了近前,说:“七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全城戒严,搜捕可疑人员。” 他看向谢长飞,淡淡说:“派人即刻往南平军校走一趟,找到张程远。”那谢长飞是他的心腹,所以也不多问,便慎重的点点头,应了声是,说:“七少,您和夫人一路风尘仆仆,不如先去住处休息。” 苏徽意摆了摆手,回头去看,见沈蔷薇呆坐在车座上,像是被抽了魂一般,他默默看了一瞬,才淡淡说:“派人将夫人安全的送回去。” 沈蔷薇原本在出着神,却见几个卫戍走了进来,客气的说:“夫人,七少让我们先送您回去休息。” 她抬起头来,见苏徽意上了军车,就一言不发的点点头,随着卫戍走了出去,她这会儿脚步倒像是虚浮着,每走一步都好似踩在棉花上。好容易下了车,那日头却灼热的厉害,她本就呼吸发紧,此刻被热浪一催,愈发的天旋地转。 好在汽车很快开了过来,她坐上去,直欲昏睡。干脆阖上眼睛,只觉得置身在船上,幽幽的晃着。她脑中纷纷杂杂的,恍惚才要睡过去,却听见外面嘈嘈杂杂的,睁开眼去,原来是把头的岗哨拥堵着,前头汽车一辆接着一辆,背枪的卫兵正在严格排查。 因着沈蔷薇身份特殊,卫兵去报过后,早有一队的岗哨过来疏通汽车,那些车主虽然不甘愿,但眼见着这样的人物被卫兵前呼后拥着,却不敢有怨言,纷纷将车朝后绕出去。 这会儿也不知是指挥不当还是汽车太过拥堵,以至于那一头发生了车祸,几个车子连续撞在了一起,最后一个却撞到了军车上,沈蔷薇又坐在后面,被这样一撞,不由的哎哟一声,身子险些撞到座椅。随行的卫戍忙问:“夫人,您没事吧。” 沈蔷薇下意识的护住了肚子,轻轻摇了摇头,转顾车外,见撞车的那人已经走了过来,还未到近前,便被卫戍拿枪拦下了,沈蔷薇无心再看,正要转过头去,却见那人自兜里掏出一堆的东西来,因着离得极近,她一眼就看到上面的照片,正是沈仲贞的。 她忙就开门下了车,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只是快步走了过去。那人见了她下来,就谄媚的笑了笑,“夫人您好,我的车不小心撞到了您的车,您没什么事儿吧?” 那卫戍见他这样油嘴滑舌,才要厉声喝止,却被沈蔷薇给制止,她想了想,说:“我想和他单独说两句话,你们去那边等一下。” 因着周遭全是岗哨,几个卫戍虽然诧异,却还是退到了一边。沈蔷薇见他们走远了,才问:“仲贞在哪儿?” 三十(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那人便客气的笑一笑,“夫人请放心,他现在很安全。” 沈蔷薇见他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而那派头却十分严谨,此刻也辨不出他说的是真是假,就说:“照片给我看看。” 那人笑了一声,将照片递给她,“夫人的弟弟很聪明,每天都想着如何逃跑,我们的人现在不会动他,但没准哪一天他又逃跑了,说不准会有人对着他的脑门开一枪。” 沈蔷薇霎时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眼前是沈仲贞缩在墙角的照片,他身上穿着件不合身的长衫,脸上花的厉害,可那一双眸子却是坚韧的。 她不觉眼眶一热,“既然引我来了,不妨说说你们想怎么样?” 这会儿并不想太过示弱,轻轻抹了抹眼角,“我告诉你,如果我弟弟有什么事的话,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那人却是冷笑一声,“夫人,都到这个时候了,我劝您最好配合一下。” 沈蔷薇见他笑的奸猾,心中愈发的愤懑,此刻也说不出什么。又想着这人一路跟到她眼皮底下,想是有备而来,亦或是这其中原本就有内线帮着。 她胡乱想了想,便说:“你难道就不怕,我现在就命人把你抓起来么?” 那人明显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夫人是个聪明人,既然我敢来这里找你,又怎么会没有防备呢?” 他看了四周的卫兵,才说:“夫人自然可以命人抓住我,也可以严刑拷问我,甚至杀了我。可杀了我之后呢?你的弟弟会回来么?” 眼见着沈蔷薇紧紧攥着披肩上头的碎流苏,竟在微微发抖。他顿了顿,才说:“我不过是一个递消息的人,奉上头的命令给夫人带句话。” 沈蔷薇整个人失魂落魄着,心中愈发觉得混乱,便轻声问:“什么话?”这会儿倒像是心知肚明似的,可却还是存了一丝的侥幸,抬眼去看,见那人笑笑,“离开七少,只要您离开他,你的弟弟就会安全。” 沈蔷薇忍不住流下泪来,她微微的阖上眼,唇角也在抽搐着,缓了缓才说:“你们太欺负人。” 她睁开眼来,眸子分外冷厉,“我凭什么相信你?”她问过这一句,只觉得身子在摇摇欲坠着,好似禁不住滚热的风,直欲倒在地上。 心中亦是像被烈火灼烧着,可残存的理智还是让她说:“我要马上见到我弟弟,只要他安全,我就离开七少。” 那人点点头,见她紧紧咬着唇,就说:“这是自然,您很快就会见到您弟弟,同时也请您遵守诺言,不然下一次,可能就不会这么容易了结了。” 她不欲再说话,伸手擦了擦泪,稍缓了缓,才转身往车上去,等在一旁的卫戍见她脸色苍白,不由问:“夫人,您没事吧?” 她这会儿脑子纷纷杂杂的,并无心理会太多,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行尸走肉一般坐到汽车上,便听那卫戍问:“夫人,刚才那人是什么人?看着形迹很可疑。”他见沈蔷薇一副人事不知 的样子,愈发坚信了军人的直觉。 便对着一旁的卫兵扬了扬下巴,沈蔷薇看过去,就见几个卫兵作势要抓人,便说:“让他走。” 她见卫戍还要说什么,便愈加肯定的说:“让他走。” 那卫戍原是机警的,见她这样说,面上却不违背她,应了声是,随即挥挥手,卫兵便停住了。他将车门关上,眼见着沈蔷薇阖了眼,便低声吩咐身旁的卫兵,“派人跟上他。” 沈蔷薇这会儿头脑愈发的沉下去,隐约听见车子开了起来,她想着如今受人胁迫,到底该怎么办?抑或将这件事告诉苏徽意,可他又该怎样处理?说到底是个两头堵死的难题,一面告诉了他,一面便有可能失去弟弟,一面不告诉他,难道真的要离开么?她掏出手绢抹了抹眼角,睁眼见窗外天色大好,一派的和煦。景平虽然是个小城,却十分的热闹喧嚷,街道上铺着青石路,两旁都是些食铺子,因着天气太热,许多干脆在门前支了摊子,过往的人流既杂且多,看的分外的拥挤。 汽车也不过开了两条街,便进了一处斜巷,只见几株梧桐青翠满目,茂密的枝叶挡住了高高的院墙,树影斑驳的映在青石地上,而那一头坐落着一个大洋房,光是花园便延伸到了巷子口,极是宏伟。 门口亦是站着岗哨,车子直接开了进去,几个丫鬟纷纷拥拥的走了出来,为她开了车门,她这会儿心中极是烦乱,眼见着丫鬟来扶自己,就随着她一同进了厅里,里面亦是装修的豪华,日光自落地窗照进来,厅里便仿若流光溢彩似的。 她没有心思细看,只说:“我累得很,想要先休息一会儿。” 那丫鬟便讨巧的应了一声,扶着她往二楼去,楼梯是纯白的转梯,因着没有地毯,她走起来愈发的小心,好容易到了卧室,她便对那丫鬟客气的笑一笑,“你去忙吧。” 推门进去,就见偌大的方厅,里面亦是落地窗,墙上挂了几幅西洋的油画,她倦倦的扫了一眼,便朝里去了卧室,眼见着床边纯白的帐子轻轻的荡着,她只觉得整颗心也似这帐子一般,飘飘荡荡着。 倚靠在床上,却是毫无睡意,一遍遍的想着该如何是好,室内挂着个钟表,一下一下在耳畔响个不停,此刻听着,却愈加的让人焦灼不安。她觉得整颗心都要跳出来,环顾四周,却是空荡荡的,她缓缓的吐出一口气来,才合了眼。 苏徽意一到了景平便召集了几个驻军参谋开会,因着沈仲贞的事,又临时加了许多路卡,各个店铺以及酒馆之类一律严格排查,直到了晚上,依旧没有消息。 原本几个人都等在军部办公室内,临到了八点多,医生便来为苏徽意换药,他这会儿全然顾不得,只不耐的挥了挥手,便将医生拒在了外面。 办公室内放着一个落地钟,当当声一个劲儿的响着,他皱了皱眉,将手中的文件甩在了桌子上,几个参谋原本正说这话,见状便都鸦雀无声了。他拿起桌子上的烟点上,默默抽了两口才说:“南平那边有消息了么?” 原来南平正与扶桑交火,通电线路全部失去了联系,所以他无法知道沈仲贞到底在不在南平,所以昨天才不得不派人过去查看情况。 谢长飞闻言就说:“估计要明天才会到。” 他缓缓的吐出一口烟雾,倒像是筋疲力尽一般,“你们都出去吧。” 几人知道此刻不便多说,就纷纷起身走了出去。这会儿外面夜色渐浓渐深,办公室亮着灯,玻璃窗上反射着室内的景物,显得死气沉沉的。他将烟一口一口的抽完,那烟雾缭绕在脸上,倒像是包裹着层愁绪似的。 起了身拿起电话,拨了熟悉的号码,隔了好一会儿那一头才有人说话,“是谁?” 他的声音很是冷静,“父亲,沈仲贞在哪儿?” 那一头的苏笙白估计没想到他这样直白,就说:“老七啊,你是个做大事的人,千万别为了个女人断送自己的前程。” 他闭上眼,并不耐烦多说,只是淡淡的:“你又打了什么主意?” 苏笙白叹了一声,“如今南地是乱成了一锅粥,我已经派了特使去北地,正式与他们联姻,这样不仅能解了眼前的燃眉之急,将来南北就是一家,老七,只要你娶了顾家的小姐,将来的时局会是什么样子,不用我多说吧。” 苏徽意冷笑了一声,这一刻所有的理智全部崩塌,“父亲真是老谋深算。” 苏笙白却也没有发怒,“老七,现在的时局你看的很清楚,如果南地再由着这些人胡来,到时候我们连跟北边坐下来谈的资格都没有,趁着眼下没有大乱,联姻是唯一的路。” 窗外夜色无垠,放眼望去,一片漆黑。倒像是从来都这样黑,他一动不动的伫立着,这会儿树枝被风吹拂的沙沙作响,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不由就说:“我不会娶她,我也不会再娶别人。” 苏笙白倒是像料定他会这样说,就哼了一声,“北边的特使已经拍了电报回来,说顾家已经答应了联姻,过两日就会通电全国。” 他顿了顿,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只要你肯娶顾家的小姐,我就会放了沈仲贞。” 苏徽意静静看着窗上自己的影子,外边的风声逐渐的大了,仿若呜咽似的,听得他心中发紧,他说:“我不会娶她。” 说过这一句,他便挂断了电话,这会儿只觉得血气上涌,不由就将桌子上的东西全都拂到了地上,打的地面噼里啪啦作响。 他从来都是冷静自持的,稍微缓了缓,却像是一分钟也不愿意多待,阔步走了出去,吩咐道:“去准备车,我要回去。” 这一路走着,仿若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因着汽车常备的,所以招呼一声便开到了台阶下面,天幕是暗夜无边,即便是夏夜,风吹在脸颊却凉凉的,他默了默,才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下去。 三十(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沈蔷薇本来睡着了,可是迷迷糊糊中听到外面的大门开了,原来是有车回来,压在地面上沙沙作响。她几乎是本能的就醒了过来,也顾不得穿鞋,只快步走到窗前,就见两束黄澄澄的光直直的照过来,倒晃得她眼晕,微微眯着眼去看,就见苏徽意已经自车上走了出来。 她这会儿睡眼惺忪着,可心中却是跳的如擂鼓一般,只是游移不定着,一面该思索着怎么办,一面又想着该如何面对他,她正慌乱的不知所措,就见门被轻轻的推开了,想是苏徽意以为她还睡着,所以动作极是轻缓。 室内没有开灯,恍然间见她站在窗前,恰似一缕月光映照在她身上,一身月白的睡裙直盖过脚踝,长发柔顺的披在肩头,愈加衬得身姿窈窕。 月光又浅又薄,虚虚的笼罩在她的脸上,却是苍白的厉害,让人想起西洋的白蔷薇花,又像是晴空中的白云,白的几乎半透明。 他没想到她还没有睡,见她这副样子,不觉就怔了怔,才走进来,“怎么连鞋子都没有穿?” 他说着就俯身去拿拖鞋,回头见她只是欲言又止的看着自己,仿若彷徨着。那张脸毫无血色,而那双眸子好似承载着潭水一般,熠熠闪着光。他默了默,才走到她对面去,轻声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两个人站在床头,左右都是寂静无声的,那白纱的帐子在眼前轻轻荡着,薄的像是蝉翼,而上头织的轻纱仿若洒了碎碎的珠光,在暗夜里星星点点的闪着。 沈蔷薇垂下眼去,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就是被梦魇着了。” 苏徽意听她这样说,直觉里她有事瞒着自己,却只是笑了笑,“听说怀孕的人都会做些奇怪的梦,你做了什么梦?” 他随口说着,便轻轻的抱起了她,眼见着她面上露出慌乱神色,连脸颊都透出红晕来,不由的笑一笑,将她安稳的放在了床上,说:“以后下床的时候记得穿鞋,别着凉了。” 她心思全然不在这上面,便呆呆的点了点头,抬眼问他,“有仲贞的消息了么?” 他慢慢的脱下外衣,室内黑漆漆的,她并没有看清楚他的表情,只听他说:“我一定会把他安全的送到你身边。” 她心中茫然着,却不知怎的笑起来,“你也不要太过劳神,我知道你总会办好的。” 苏徽意闻言就将衣服轻轻的放到一旁,坐在床边背对着她,这会儿倒听见风声一阵紧似一阵,他缓了缓,才说:“我听说景平有个北禅寺,在这一带都十分有名,明天我带你去转转。” 他回转过身来,见她倚靠在床头出着神,那小腹已经高高的隆起,他不由的靠过去,伸手抚上她的小腹,像是可以感受到一个新生命在慢慢的成长,这会儿更像是心灵相通,他便轻轻的摩挲着,抬眼见她含笑看着自己,那双眸子柔柔的,仿若一汪秋水,澄澈透亮。 “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她也伸手抚上来,轻声问。 苏徽意便抓住她的手,笑着说:“都喜欢,如果是男孩儿的话我就教他练枪写字,让他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如果是女孩儿的话,一定要长得像你……” 他慢慢说着,心中情不自禁的描绘出那一番景象,不由就轻声笑起来。他甚少露出这样的笑意,嘴角轻轻的旋起来,眉宇也柔和的仿若春风和煦。 她低头看着他,捕捉到他眸中的点点温存,不由就说:“真是傻气。” 苏徽意便将她拉到怀里,吻上她的发顶,说:“人就是要有这样的傻气才行。” 她仔细想了想,才品出他话中的意思,心中亦是再想,他这样理智的一个人,说出这种话来,亦是通透的仿若看穿人心一般。她这会儿闻着他的气息,只觉得心安,便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睡得极沉,夜半里隐约听见外间的电话响了起来,不过几声,便被苏徽意接了起来,只是隔着较远,苏徽意又刻意压低了声音,她只模糊的听见几个字,“先压下来……我知道。”他又陆陆续续的说了几句,她听不真切,直觉里倒像是极要紧的事,可这种时候却不想去听。 半晌后苏徽意才回了卧室,她原本以为他很快就会上床,但闭着眼等了好一会儿,他才回了床上躺好。她心中知道他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倒像是十分棘手似的。只是此刻也只能往好的方面想,睁开眼去,见外面的天已经微微泛白,她再无睡意,便一眨不眨的看着天光,仿若失魂落魄着。 直到了早上,便听见苏徽意下了床去按电铃,她才起了身,见他在穿衬衫,就说:“这么早去哪儿啊?” 苏徽意系上扣子,“有些事要处理,现在天还早,等下我派人回来接你。” 她问:“接我做什么?” 苏徽意只当她刚睡醒,头脑还不清楚,便笑着说:“昨天不是说好了要去北禅寺么?”她这才似反应过来一样,却说:“你那么忙,不如等走之前再去吧。” 侍从官已经走了进来,苏徽意回过头来,他穿着身姜黄的军服,笔挺的站在暖黄的光下,愈发衬得高大挺拔。 他看着她,缓缓的笑开来,说:“外面天气这样好,就今天去。” 沈蔷薇不想拂了他的意,就点点头,目送着他离开,她便重新躺回了床上,阖上眼去。直到了天色大亮,她才起床梳洗了一番,如今怀着孕,身子有许多的不方便,因此丫鬟为她准备了 几件宽松的长衫,她素来喜欢穿的淡雅,便选了一件月白的长衫,上头疏疏朗朗绣着几朵花样 子,领口倒极是别致,用珍珠做了对襟,穿在身上,倒衬得肌肤如雪。 眼见着时间还早,她便挑拣了几本杂志随意看起来,其中有一本是女性杂志,原是从前国会组织发起的,以女性独立自由的口号,呼吁女性自主生活。她之前也看过几期,因此并不陌生,眼见着是最新的一期,便坐在沙发上细细翻看起来。 其中有一页是当代十大杰出女青年的报道,原是些时髦的女性,在各个领域绽放异彩,倒是十分励志。她看了看,见其中有一个叫顾诗意的,报告上写她是留样回来的博士,不仅有双学位,还是北地一所大学的讲师,可谓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女。 丫鬟上了茶来,见她在盯着杂志看,便瞄了一眼,笑着说:“夫人也知道这位顾小姐么?” 她摇了摇头,“听说是在北边的大学当讲师的,我不认识这样见识广博的人。” 那丫鬟笑了笑,“说起来,她可是北边顾大帅的千金,又这样时髦有才华,估计要娶她的人都要排成排了吧。” 沈蔷薇这才知道她的身份,就也跟着笑起来,“恐怕想娶她的人不止排成排吧。”她说出这句玩笑话,却见听差来报说卫戍等在外面了,她原本已经收拾齐整,就拢了拢头发,朝外走出去。 外头天气晴好,只是入了炎夏,烈日灼灼,风也好似沾了火一般,热浪一般袭过来。好在侍从官撑了伞跟在后面,汽车就停在院子里,她坐上去,才觉得稍微缓和了些。 这样的热天,外面自是见不到几个人,因此汽车开的极快,一路风驰电掣着便到了北禅寺,就见高高的石阶,直看不到头,两旁的大树郁郁葱葱着,远远的去看,就见古意沧桑的庙门,隔着宽深的石阶,只觉得万籁俱寂。 苏徽意等在石阶下面,他撑着伞,那些卫戍们全都远远的站在一旁,因着这样的圣地,只在外围立了一排岗哨,她下车走过去,就见他笑着将伞递过来,说:“拿着。” 她才接过去,却不妨被他打横抱起,她看着眼前长长的阶梯,就说:“快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走。” 苏徽意却是不放,一步一步稳稳的抱着她上了石阶,到底行军出身,即使石阶又高又长,他依旧是步履稳健的。石阶里头长了许多嫩绿的芳草,缓缓的上去,便能闻到沁人心脾的香气,那风吹的轻飘飘,抬眼去看,就见寺院香烟缭绕,和着远山,便仿若遗世独立。 她怕他吃不消,转眼见他脸不红气不喘的,就说:“放我下来吧,让我走一走。” 苏徽意轻声笑了笑,“我听说这个北禅寺是福地,但凡来这里的人,十有九应,既然我求的是你和孩子平安一世,自然要心诚。” 他说的轻轻松松,就好似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可她知道他一向如此,从不肯将深情真真切切的表露出来,可她就喜欢他这副样子,不由就说:“是你和我,还有孩子,我们三个平安一世。” 他看着远处开的枝繁叶茂的香樟树,轻轻的笑了。她见他不说话,就说:“我要我们三个平安一世。” 他顿住步子,转眼看向她,见她那白皙的肌肤上缀着点点红晕,就像是雪天盛开的红梅,竟就美得惊心动魄,他这会儿倒像是忘了说话,只静静看着她,隔了良久,他才将她放下来,遥远着天幕的白云,洁白幽幽。 他轻声说:“那你等会儿别忘了求求佛祖。” 三十(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这会儿风渐渐急了,将身上的披肩吹的凌乱,她站在高处,倒仿若摇摇欲坠似的。拢了拢头发,见他面无表情的眺望着远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便看着他一字一顿的说:“我这样诚心,佛祖一定会应的。” 其实她心中明白求神拜佛不过是为着心安,就像这世间许多事,无常且无奈,并不都是平坦顺遂的。可此时面对着佛门圣地,总想着要说的吉利一些。 苏徽意为她理了理披肩,便揽过她,“起风了,咱们过去吧。” 她随着他走上去,就见长长的青石地直通到寺庙里,远山被云雾缭绕着,走的近了,愈加的朦胧氤氲。四野清寂无声,而远处仿若有钟声悠扬,庙门外翠竹环绕,一两个沙弥在院中扫着叶子。 他们一直走进去,便见气象*的佛像,沈蔷薇拿起一旁摆放好的香烛,点燃插香,接下来便跪在蒲团上叩了头,双手合十着说:“愿佛祖保佑,我和清英还有孩子平平安安。” 她甚少唤他的小字,此时轻声说出来,亦是觉得不好意思。起身见他恍若未闻的站在原地,就说:“你也拜一拜吧。” 他从没有拜过佛,心中并不信这些,只是到了这种时候,倒存了一份诚心,便跪在蒲团上轻轻叩了头,却没有说话,稍缓了缓,才起身拂了拂衣摆上的灰。 抬眼见她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就说:“走吧。” 两个人走出去,一路都静寂无声着,沈蔷薇跟在他的身后,默默看着他的背影,那头翠竹幽幽,而他的身姿笔挺高大。天气那样晴朗,天空澄澈幽蓝,像是平静的水波,上头绽放着朵朵白云似的花朵。 这一刻她想,这个人,就是他的良人啊。可这样想着,却让她眼眶一热,只是不妨他回过身来,见她抹了抹眼角,就问:“怎么了?” 她不好意思的笑笑,“风大,眼睛里进沙子了。” 他亦是没有多问,牵过她的手慢慢的朝前走,像是感叹似的,“这样的风景真是难得。”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她,“尤其是和你一起看。” 风吹的竹林沙沙作响,可听起来却悠远的仿若不在尘世,遥望去看,雾霭蒙蒙,清风徐徐,仿若置身梦境。 沈蔷薇原本心中压着心事,听他这样说,却是愈发的难受,便勉强的笑了笑。抬眼与他四目相对,他眸子中亦是深沉的仿若缀在海底的星子,在幽暗中透出一丝光来,看的人心中难受。 她瞥开眼去,拿帕子随意擦了擦,“我倒是有些累了。” 苏徽意注视着她没有说话,牵着她往石阶走去,“蔷薇。”她恩了一声,转头见他欲言又止着,就问:“怎么了?” 他没有看她,只说:“没什么。” 沈蔷薇知道他有事瞒着自己,可自己亦是有事没有向他挑明,两个人此刻倒像是心意相通似的,再不发一言,牵着手缓缓下了石阶,耳畔是虫鸣阵阵,眼前是芳草萋萋,只是彼此无言,安静的让人心头发紧。 下去的时候,只觉得石阶又高又耸,一眼望下去,看的她眼晕,就好似站在高高的云巅之上,不知道哪一步便会跌入万丈深渊。她心中生出许多不安来,恍然间倒觉得这一切只是梦境,没有什么是真切的。 抬眼去看,见苏徽意正若有所思的看着她,“我抱你下去。” 她还不及拒绝,便已被他抱了起来,那风呼啦啦席卷而来,直吹上她的脖颈,连头发都凌乱起来,飘飞着挡住眼帘。而他紧紧的抱着她,每一步都走的十分小心。 她不想让他看见她瞬间流出的眼泪,便伏在他的胸口,轻轻的阖上眼,听着树叶窸窣有声。 她心中一遍遍的想着该如何开口,可那一头是弟弟的命,这一头是他,苏笙白将她逼到这个地步,她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安静的等着,或许下一秒他就会把弟弟带回来。 她一直都在等。 这一程走的极慢,她窝在他的怀里更是不想动弹,两个人离得这样近,她听得见他的心跳和呼吸。良久之后,她才听见侍从喊了声七少,睁开眼去,见他们已经到了车子旁,苏徽意将她放在车上,吩咐侍从,“把夫人送回去。” 她安静的看着他,他回以微笑,“等着我。” 她想要说些什么,却见车门已经关上,司机很利落的开了汽车,她看着他,站在树荫下面,一身的笔挺军装,穿的极是霸道,即使是笑着,也掩不住眉宇的凌厉。 车子渐行渐远,她恍惚的只能看见衔接的翠树,一片一片,郁郁葱葱。而他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她回转过身子,只觉得累极了,便阖上眼去。隐约觉得过了许久,汽车依旧在开着,她心中诧异,便睁开眼去看,见汽车开在小路上,远远的,只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她下意识的一凛,不禁问:“这是去哪儿?” 那司机见她醒了,便说:“夫人,七少命我将您送到江南去,过了前面的路卡,那里有人跟我们随行。” 沈蔷薇怔了怔,才说:“送我回去,我不能离开这!”她想着这里面的事,只是理不清晰,可此刻也顾不得多说,“调头,我要回去!” 司机严肃的说:“夫人,我收到的命令是送您去江南,请您配合。”他稍缓了缓,才放软了语气,“夫人,七少的用意您应该清楚,他这么做无非是为了保护你,既然大帅绑了您的弟弟,你以为只要你离开,他就会善罢甘休么?只怕你前脚刚离开七少,下一秒就会被他擒住,那样的后果是什么?您知道么?” 沈蔷薇越听越是心惊,不禁喃喃的说:“原来他都知道了……” 司机见她面色惨白,就说:“夫人,七少为保护你这样处心积虑,还请您体恤他一片心。” 沈蔷薇半晌说不出话来,仿若失了魂一般,怔怔的看着前方,隔了好一会儿她才流下泪来,窗外是晴好的天,一派的明媚,可看在眼里,却只余下那炙闷的感觉,憋的心口发紧。 山路并不好走,一路都颠簸着,过了路卡后,便见一辆汽车等在那头,外面站着几个穿便衣的人,随行的还有医生护士。 沈蔷薇扫了一眼,就见司机挥了挥手,医生和护士很快上了车,客气的打过招呼后,便听司机说:“夫人,七少说火车目标太大,所以这一程要乘坐汽车,怕您身子不适,便叫医生跟着。” 沈蔷薇没有说话,车子又开起来,很快便在山路上留下一道车痕,逶迤绵长。 因着她怀着孕,出行并不方便,所以才刚日暮,汽车便在雾柳镇停下,虽说是小镇,但十分的热闹,因着这一线都通知过,所以汽车才进了镇子,便有卫兵来迎,一路又是严密保护着,就连入住的酒店外面也是岗哨重重。 沈蔷薇坐了一天的车,只觉得身子都散架了,好在护士一直扶着她,随行的便衣紧跟着,直到进了房间,才停住了步子,沈蔷薇不适应的这样的排场,却也知道是无可奈何。她坐在沙发上缓了缓,见护士倒了杯水过来,就说:“我没事,你先去休息吧。” 那护士得了严令,要一步不差的跟着她,摇了摇头,说:“夫人,我先扶你上床休息吧。” 沈蔷薇只觉得气氛怪异,却也没有多想,起身走到离间的卧室,便伏在床上阖上眼去,到底坐了一天的车,很快便睡了过去。 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景平火车站岗哨云集,任凭夜风沙沙,却都纹丝不动。原本暗夜幽深,笼罩下来就愈发的压抑。汽车缓缓开了过来,直到了站台前才停下,苏徽意自车上下来,林宁面色凝重的跟在后面,说:“七少,既然顾小姐马上就要到景平了,您不妨见一见她再回金陵。” 苏徽意原本阔步朝火车走,闻言就回过头去,目光冷厉如刀,一字一顿的说:“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毙了你!” 他转身上了火车,步履有些急促,走道的灯昏黄的厉害,仿若烛灯一般,衬得火车冷清幽静,他皱着眉,眉宇之间隐着一触即发的怒意,走道那样长,直觉里像是走不到头一般,和着窗外暗夜无边,便显得一切都悠长起来。 才进了包厢,便见林宁跟了进来,将一份稿子递过去,“七少,这是草拟好的文稿,已经拍了电报到北地。” 苏徽意抚了抚额,才接了过去,扫了一眼,见上面都是些拒婚的委婉之词,就点点头,“下去吧。” 林宁还想再说些什么,在瞥到他那一双冷眸后,还是咽了下去,转身离开。 火车慢慢的开起来,暗夜愈发的黑沉下去,左右都寂静无声的。苏徽意摘下军帽,此刻疲意尽显,便倚靠在了床边,看着窗外一瞬即逝的景物,室内黑漆漆的,走道的光微微的映照进来,半明半暗中,他的脸透出几分落寞来。 三十(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雾柳镇虽是小镇,却极是热闹,才不过五点钟的光景,后巷子里便传来一阵阵的叫卖声。沈蔷薇被这喧嚷声吵醒,便起了身下床,走到窗边去,眼见着巷子又窄又长,全是卖吃食的小贩,那热气升腾缭绕着,在雾蒙蒙的早晨,倒仿若夹了丝湿气似的。 她将窗户打开,晨风微凉,吹拂在脸上格外的神清气爽,她默默站了片刻,才起身出了卧室,外间是一个小厅,护士早已经醒了过来,正坐在沙发上看书,见了她出来就说:“夫人,您这么早就醒了?” 沈蔷薇与她客气了两句,才问:“什么时候出发?” 那护士笑一笑,拿了杯温水递过来,“冯先生说了,夫人一路舟车劳顿,必须要好好休息,所以将行期延迟了一天。” 沈蔷薇想着那位司机冯先生,说话做事倒是有一番派头,就点点头,说:“待在屋子里面乏的厉害,出去走走吧。” 护士自然知道怀孕的人该多走动走动,只是眼下沈蔷薇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就说:“夫人现在月份大了,不宜太多的走动,不如就在附近走一走吧。” 沈蔷薇自然听出她话中的意思,就笑着点点头,兀自去了里间洗漱,随后换了身宽松的长衫,脸上粉黛未施,只随意梳了梳头发,便走了出去。 那护士随着她一同出去,门口亦是有一排石像似的卫戍,见她穿戴整齐,显见是要出去,便说:“夫人,请容标下去准备。” 沈蔷薇知道形式如此,倒怪起自己太过不懂事,就说:“不用太麻烦,就是就近的走一走。” 虽然她嘱咐过,但随行的人数依旧颇为扎眼,外围的岗哨直蔓延到街口去,看上去浩浩荡荡的,她见了这种排场,只觉得不适应。街道上的人全都被赶到了后面,三三两两的朝这里张望着。 她看了一眼,倒没了兴致,见酒店旁边有个咖啡厅,装修虽然简单,但格调极好,即便是站在外面,也能透过落地窗看清里面的摆设,因着是清晨,只寥寥坐了几个人,十分的清静。 她便朝咖啡厅走进去,护士一直随行,西崽很有眼力的开了门,笑脸相迎着,引了她们坐到了一处风景极好的位置上,沈蔷薇喝不了咖啡,便点了一杯橙汁和几样西点。 西崽眼见着这样的人物,自然是竭力的讨好,一味的应承着。沈蔷薇懒懒的看着窗外,此刻太阳逐渐的喷薄而出,在天幕上粼粼闪动,那一头已经纷纷拥拥跑过来许多卫兵,将咖啡店外围守住。 她正觉得索然无味,却见对面一个男子拿着咖啡杯缓缓走了过来,他后面跟着两个人,瞧那架势却是一副众星捧月的模样,日光满满的映照在厅内,她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卫戍早已拦住了他,他便笑一笑,端的是一派俊郎,“夫人,不记得我了么?” 沈蔷薇诧异的看着他,只隐隐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正犹疑着,那人又无奈的笑了笑,“夫人,我是陈穆扬。” 沈蔷薇这才反应过来,将目光定格在他脸上,见他和暖的笑着,眉目柔和。就挥了挥手屏退卫戍,“这位是北地陈督军的公子,我们曾经见过的。” 陈穆扬走过来,见她大着肚子坐在那,虽然脸上粉黛未施,却是别有气韵。就说:“夫人,许久不见,看来你过得不错。” 他似笑非笑的说:“等孩子出生,我一定要送份大礼给你。” 沈蔷薇见他这样客气,知道都是些场面上的事,所以也就没有推脱,只是转移了话题,“说起来还真是巧呢,在这里还能碰到陈先生。” 她拿着叉子抹了抹西点上的奶油,随意的问:“不知道陈先生来南边做什么?” 她知道这样的人物不会轻易到敌帮来,想是与南地的战事有关,抬眼看他,见他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那神情略有些高深莫测,愈发的叫她拿捏不准他的用意。 她见他没有回答的意思,就说:“其实这些事情我也并不想知道,只是心血来潮有此一问,不过从前与陈先生聊过一次,倒是很佩服你的机敏。今天既然再度重逢,随便聊一聊也挺好的。” 陈穆扬见她这样为自己开脱,不由就笑了笑,“夫人真是巧舌如簧,其实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只当我高深莫测,其实我来这里,是为了等一个人。” 沈蔷薇听他卖起关子来,就笑了笑,随手拿起桌边的橙汁喝了一口,看着窗外的风景不说话。 陈穆扬抿嘴一笑,“无关乎两地的事,只是前两天收到电报,我们北地巡阅使的千金要到景平去,所以我是在等她。” 沈蔷薇这才转过头来看着他,脑海中很自然的浮现出那本杂志上刊登的内容,说的就是顾大帅的千金,她顿了顿,颇为好奇的问:“是那位杰出女青年么?” 陈穆扬看出她有兴趣,就和善的笑了笑,“是她,说起来,那本杂志只是夸大其词而已,她不过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这样被吹捧着,不是什么好事。” 他轻轻抿了一口咖啡,抬眼看向她,见她沉静的坐在那里,身后是偌大的落地窗,外面的香樟翠绿成排,倒显得像是一幅西洋油画,瞥见她的小腹,目光便不由自主的沉下去。 他知道这位沈小姐一路走过来波折万千,与七少也算是患难真情,他这样想着,不由生出许多怜悯来。 缓了缓,才说:“夫人,既然今天偶遇,我想有些事还是应该告诉你。” 沈蔷薇见他面色凝重,直觉里有什么不好的事,却稳了稳心神,说:“陈先生不妨直言。” 陈穆扬含笑看着坐在一旁的护士,意思在明显不过。沈蔷薇便说:“你先去那边等我。” 那护士自是不甘不愿,看着陈穆扬的目光都变了,好像生怕他说什么似的。沈蔷薇愈加的好奇,不由的冷了脸,“我和陈先生有话要说。” 那护士知道插不上话,想了想才起身走到一边去。 陈穆扬轻笑了一声,看着那护士的背影,意有所指的说:“七少身边还真是人才济济。” 转眼见沈蔷薇脸色苍白着,就端正起态度来,淡淡说:“实不相瞒,前几天苏大帅派了特使往北地去,商议两方联姻事宜。” 他顿了顿,忍不住看向她,见她诧异的抬起眸来,那扇子般的睫毛慌乱的眨了眨,几乎是下意识的问出来,“谁和谁联姻?” 陈穆扬看着她苍白的一张脸,那双眸子泫然欲泣着,日光映照进去,愈发显得秋水一般,他忽而不忍继续说下去,只是定定的看着她。 沈蔷薇见他如此,倒像是点明了一般,可心中那一丝不确信还是使她轻声问:“是七少和那位顾小姐么?” 她问完这一句,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骤然被抽走了,恍惚间倒像是坐不住一般,紧紧的抱着手臂,连指甲嵌入皮肤里都浑然不觉。 陈穆扬见她双手在微微颤抖,就连肩头都在抖着,不由就说:“夫人……我说这些也并非有意为之,只是现在顾大帅已经答应了联姻,这事已是板上钉钉了。” 沈蔷薇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根本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只是仓皇似的抬起眼,跌入他关切的眼眸里,倒像是可怜她一般。 而她透过他的眸子去看自己,亦是觉得可怜无措。这会儿倒好似所有人的目光都定格在她身上,让她不由自主的想要逃走。 陈穆扬见她这样失魂落魄着,就愧疚的说:“夫人,我知道你和七少的感情,现在这件事还没有通电全国,应该是有转圜的。” 沈蔷薇摇了摇头,她心中自然明白,如今南地太过被动,原本是坐拥半壁江山,如今却内患不断,如果不是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如何会让北边掺和进来。只是事情发生在她身上,无论理智如何的劝着自己,心中亦是想不开,到底是女子,受了这样的打击,自是受不住。 她这会儿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缓缓的站起身,一步一步朝外面走,陈穆扬见她摇摇欲坠的样子,才要追过去,却被卫戍凌厉一挡,他顾不得,目光追随着她,见她一步一步走的缓慢,像是无知无觉一般。 张了张口,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护士眼见着事情不好,便疾步走过去扶她,却被她轻轻的甩开,她唇角动了动,轻声说:“我自己能走。” 西崽很有眼力的开了门,卫戍们远远的跟在后头,她抬起眼,见外面日光充足,对街上人流稀疏,古旧的建筑物伫立在眼前,倒仿若门庭若市一般,她漫无目的的朝前走,只觉得自己像个无家可归的人,好像在霎时不知该去何处,亦是不清楚归处在哪。 茫茫然站在那里,心中五味杂陈着,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可转念去想,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娶其他人了,而她,也从来不是她明媒正娶的妻子,在苏家的族谱上,只是一个没有名分的女子! 可她知道两个人一路走过来并不容易,像是用苦水酿成的一坛酒,终于等到可以用蜜饮下去,可是品一品,依旧是苦的。 三十(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太阳炽烈的照在脸上,仿若滚烫的水熨帖在肌肤上,让她透不过气来。朝前走了两步,倒好似行尸走肉一般,只是这样的时候,却不想表现的太过软弱,用力挺直了脊背,昂头朝前走,可是那日光晃在眼前,摇摇晃晃着,终是晕的受不了。 耳畔嗡嗡的,只听见嘈杂的声音,“快,去扶住夫人!” 她还未及听清,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隐约间感受到腹部绞痛着,一阵紧过一阵,痛的她连呼吸都颤抖着,这样的痛觉,她自然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睁眼去看,见四周围着个医生和两个护士,皆是忙乱着满头大汗。她只觉得肚子痛的厉害,费力抬头去看,却被护士强行的按住,“夫人,您不要乱动。” 那护士呀了一声,“快,又流血了!” 这一声无疑是当头一棒,她恍然间大声问:“我的孩子怎么了?”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只觉的双腿抖的厉害,而腹部疼痛难忍,她可以清晰的感受到那个小生命仿若要离开她的身体,那痛意直蔓延到全身,仿若受了电击似的,她狠狠的咬着唇,瞪着为她打吊瓶的医生,艰难的问:“我的孩子怎么了?!” 原本室内还有两个老婆子正在忙活着,闻言就说:“夫人,孩子还在,只是那一摔动了胎气……您不要乱动,快躺下去。” 她直觉里慌乱不安,却不得不木然的躺回去,脑中纷纷杂杂着,一面想着这个孩子,一面又想着苏徽意和顾诗意的婚礼,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可母亲的天性促使她忘掉这些,她只希望这个孩子能保住,不由的抓住医生的手臂,“保住我的孩子,一定要保住她。” 痛觉袭满了全身,她几乎是竭力的吐出那几个字,意识却慢慢的模糊了,恍惚中便又晕了过去。 这一次她睡得颇沉,只是肚子痛着,仿若大着肚子走了许久的路一般,连带着骨头都要散了。最初的时候还能听到耳畔嘈嘈杂杂的,可后来却陷入了深深的梦境里去,一面是苏徽意穿着礼服对着她笑,手边站着美丽动人的顾诗意。 一面是苏笙白狰狞的脸,他抓着沈仲贞的衣领,一遍遍的厉声说:“离开老七,不然我就杀了他!” 紧接着是黑沉沉的夜,伸手不见五指,她动也动不了,耳畔一会儿是苏徽意的笑声,一会儿是苏笙白的厉声,这其中还夹杂着沈仲贞的绝望,他哭泣着一遍遍的问:“姐姐,你为什么不救我?” “为什么?!” 她慌乱的伸出手去,“仲贞,仲贞!”倏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直直的坐了起来,双臂在暗夜里徒然的挣扎着,试图抓住什么似的。 环顾四周,黑的仿若墨一般,她缓缓的舒了一口气,原来是一场梦,可现实却同等的残忍,她想着沈仲贞如今还下落不明,她又被这样不明不白的带到这里来,没有前路,什么也做不了。 她忽而想起孩子,便伸手去摸小腹,那里依旧高高的隆起,不由的缓了缓,却忍不住红了眼眶,那种即将要失去一切的恐惧蔓上来,此时此刻只有腹中的孩子才能带给她一丝安慰,可这丝安慰也被她的倔强质问着。 如果苏徽意娶了顾诗意,那么他要如何安置她呢?为着孩子给她一席之地,亦或永远的做个姨太太,她可悲的想法一个接着一个的冒出来,想起那位杰出女青年顾诗意来,与曾经的方语嫣相比,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忽而就相信了世间常说的门当户对。 眼泪一滴接着一滴的落下来,在暗夜中仿若雨滴,一声声砸在心头,室内太静了,好似连一丝人气都没有。她想着自己今后的路,不由的陷入茫然中,或许为了弟弟,她真的应该离开吧。 门被轻声的推开,她躺回去,背对着那一头拭了拭眼角,却听见脚步声轻轻的,直到了近前,才开了壁灯,她不想去看是谁,只紧闭着眼不理会。 恍惚间倒像是一声叹息,半晌那人才又轻缓的走了出去。 她无心理会,阖上眼睛只觉得暗夜悠长,可到底有些体力不济,没一会儿便又睡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大亮,原本护士在旁边守着,见了她醒过来,就眉开眼笑着,“夫人,你终于醒了。” 沈蔷薇听出她话中的诧异,就问:“我睡了很久么?” 那护士为她掖了掖被子,说:“你昏睡了三天了。”她抬起眼来,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犹豫来,还是说:“夫人,有一件事我想还是应该告诉你。” 沈蔷薇这段日子经受的变故太多,见她是这副模样,就皱了皱眉,“什么事?” 那护士原也不是个多嘴的人,只是上面做的事太过离谱,连她一个外人都看不过去。她想了想,见房门紧闭着,就小声说:“夫人,你昏迷的这几天,那位北地巡阅使的千金来了几次,还有那个什么督军陈公子,也来了几次。冯先生每次都请那位顾小姐到书房单独谈,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倒像是商量什么……现在七少回了金陵,这里面又让那位顾小姐掺和进来,怕是对夫人您不利啊。” 沈蔷薇不由得一怔,她想着这些人随行来的人应该都是苏徽意的心腹,可到了这种时候,难不成却被收买了么?也难怪,她一个没名没分的女子,如何能跟那位顾小姐相提并论,便是为着苏徽意的前程,他的属下只怕连杀了她都有可能。 她越想越觉得心凉,可见这个小护士倒是有几分善心,就抓上她的手,说:“你既然与我说了这些,说明你是个好人,事到如今,七少知道与不知道都不重要了,那位顾小姐我不晓得她的脾性,但就冲着她敢这样明目张胆的过来,想必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 她朝门口看了一眼,又压低声音,“我现在怀着孕,行动不方便,可又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是那位冯先生的人,眼下推脱我身子不适也就罢了,只怕久了,那位顾小姐容不得我,我现在是存了必走的心思,还请你帮一帮我。” 她说出这些话来,忍不住眼眶湿润,“就当是可怜可怜我肚子里的孩子吧。”她想着这里面只怕又有苏笙白的事,越想越觉得危机四伏,如今沈仲贞还下落不明着,她不能就这么什么都不做。 那护士点了点头,“夫人放心,我是七少选过来的人,一定会帮夫人的。” 两个人在室内窃窃私语,却不妨外面另一个护士在偷偷的听着,半晌才悄悄的转身往外走,敲了敲对面的房门,开门的是个便衣男子,他见那护士眉目慌乱,就皱眉问:“什么事?” 那护士说:“我找顾小姐,有急事。” 那便衣男子这才让她进去,室内充满法国香水的香气,浓郁且高贵。顾诗意坐在沙发上翻着杂志,她穿着一身极时髦的洋装,打扮的更是端庄贵气,从头饰到穿的鞋子,无一不精致昂贵,光是胸前别着的钻石胸针,便是市面上寻不到的货色。 妆容化得也十分的出挑美丽,原本就是十足的美人,静心装点过,愈发的绚丽夺目。她抬起眼来,双眸在那护士身上慵懒的转了一圈,才说:“什么事?不是说过了,除非是天大的事,否则不要来找我么?” 她顿了顿,眉尾微微上挑,露出一丝凌厉来,“还是你嫌命太长?”她说的淡然,那护士却不由的抖了抖,“是大事,是天大的大事!” 顾诗意这才有几分兴趣的哦了一声,“说来听听。” 护士不敢卖关子,“那沈蔷薇醒了,正与别人商量着要悄悄的走呢。” 顾诗意闻言却是笑了笑,低头看向自己鲜红的指甲,倒像是极高兴似的,“那就让她走啊!”可转瞬便抬起头来,皮笑肉不笑的说:“冯先生不会放她走,我倒是不介意帮帮她。” 她又笑了笑,声音清冷,“如果她逃了,那么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消失了。” 那护士听了不免心中一惊,她想着眼前这位顾小姐与七少还无实在的名分,却下手就这样狠辣,只怕不是一个好惹的角色。 顾诗意不欲再说,才挥了挥手,就听又有人敲了门,那便衣谨慎的去开门,就见站在门口的是听差吴四,就点了点头让他进去。 吴四进来后,也不敢多看一眼,只是眼观鼻鼻观心的说:“小姐,苏七少已经回了金陵,这里的消息也全都被冯先生封死了。” 他顿了顿,才说:“苏大帅的人已经与我联系了,他的意思是……”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用手做了一个划脖子的动作。 顾诗意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想了想,就倦倦的说:“他们既然要动手,那就省了我的心思。” 吴四点点头,沉吟了一瞬,还是说:“小姐,还有一个人想要见你。” 顾诗意已经起了身准备进卧室去,听他这样说,便回身好奇的问:“谁啊?” 吴四抿了抿唇,“彭城乔氏的小少爷,乔云桦。” 三十一(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雾柳镇地处临江一带,风景自然别出一格,江岸边上栽种了许多白杨,因着夏日晴好,不过才早晨,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沿江缓缓的走着。 汽车开的极慢,沿途的风景便尽收眼底,乔云桦却提不起兴致,只是目光淡然的扫着,小镇行车虽不便,好在路程极近,才拐了一个弯,便到了一处古雅的酒楼,抬眼去看,见牌匾上刻着“芙蓉阁”三个字,极是别致。 乔云桦带着两个听差才刚走进去,老板已经迎了出来,到底是生意人,如何的附庸风雅,见到这样的人,却也难掩谄媚,一路引着他上了二楼,那楼梯清一色都是古木建的,保护的极好,除却雕刻的各类纹样,整体还是柔润通亮的。 直到进了包厢,依旧是保留了小楼原有的特色,只是放了些古画以及法帖,乔云桦看也不看,直接走到了窗前去,镂空的窗棂透进点点光斑,他目光似有若无的朝下看了看,见不过是条窄窄的巷子,颇为幽静。 他用手轻轻敲打着窗沿,见头顶一排燕子飞了过去,留下阵阵长鸣,而檐下亦是有不知名的青虫在低低的叫着。 眼见有几个行动矫捷的男子阔步进了巷子,两三下便隐匿在了巷子的拐角处。乔云桦朝对街望去,见那一头人潮涌动着,便收回了视线。 这会儿饭店的老板还没有出去,站在一边听从差遣。乔云桦见状,就说:“听说雾柳的碧螺春不错,烦请老板沏来品品。” 那老板便应了一声出去,乔云桦抬眼看向一旁的听差,“怎么样了?” 那听差便一言不发的点了点头。乔云桦也不再说话,只是用手一下一下的敲着桌沿,他想着沈蔷薇如今被困在这里,而南地的时局却是暗潮汹涌,苏徽意只怕是应接不暇。而如今冯汉钦突然叛变,又招来了顾诗意,只怕会对沈蔷薇不利。 他正胡乱的想着,就见伙计拎了茶上来,原来后面还跟着几个人,把头的是吴四,引了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子进来,正是顾诗意。 乔云桦见她生的不错,只是眉目间有些尖刻,他礼貌的对着她点点头,“顾小姐,久闻其名,今日见了,才知道传言非虚。” 顾诗意幽幽一笑,见他面容俊美,行止更是不凡,就礼貌的说:“乔先生太客气了。” 她优雅的坐下去,并不打算卖关子,只说:“乔先生,听说你迫切的想见我,是为了沈蔷薇,对么?” 原本吴四已经将乔云桦的事一一说了,她并不感兴趣,只是记得他与沈蔷薇好像有些说不清的关系,既然大家如今都在雾柳镇,她也猜得出他的用意,不如出来见一见,毕竟成全了乔云桦,就是成全她自己。 乔云桦淡淡笑着,“也不全是为了她。”他抬眼,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凌厉,“我只是想为苏徽意添添堵。” 顾诗意轻轻的笑了,“那不还是为了她么?” 乔云桦闻言却摇了摇头,面无表情的说:“实不相瞒,我们乔家与苏家明争暗斗了几十年,恩怨自老一辈传下来,早就乱成了一锅粥。我的爷爷是国会的元老,在金陵政部也是有话语权的,只是近些年两家闹得凶,许多决议全部都是苏家全权说了算,在南地难免失了地位。” 他顿了顿,“顾小姐,你是顾大帅的千金,想必从小耳濡目染,对这些争权夺利的事,在清楚不过了吧?其实我们乔家早有退意,可我的父亲却被苏徽意给关了起来,现在都没有放出来,这样的事,恐怕任谁都不能释怀吧?” 顾诗意无心去想,只是点了点头,“所以乔先生是打算绑了沈蔷薇去换你的父亲?” 乔云桦笑了笑,“我是存了这个心思,只是不知道顾小姐肯不肯行个方便?” 他见顾诗意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明明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可那一颦一笑间却透出许多心机来,看着倒是深不可测。 不由就说:“如今七少已经回了金陵,虽然顾小姐与冯汉钦达成了共识,可到底下面还有许多人是七少的心腹,一旦沈蔷薇不明不白的走了,依着七少的机敏,势必会查到顾小姐的头上,不如这个坏人就由我来做,到时候七少那里问起来,也好有个交代不是。” 顾诗意嗤笑了一声,“我要这交代做什么?说到底这是七少的家事,我这个外人干什么理会?” 她的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乔云桦点点头,“顾小姐说的是。” 他拿起桌上的茶杯来,原是听差刚才上来的碧螺春,那茶杯是清末的古董,釉彩润泽,他轻轻抿了一口,赞道:“这茶不错。” 话音刚落,便见自外面涌进来几个人,动作矫捷麻利,才刚踏门而入,已经纷纷掏出了枪。顾诗意倒是颇为镇定,眼见着吴四也掏出了枪,却是不慌不忙的笑了笑,“乔少爷的人动作好快。” 乔云桦勾唇笑了笑,“顾小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七少不会娶你,我的人收到消息,七少已经连续发了几封电报给顾大帅,要取消联姻。” 顾诗意脸上的神情一变,问:“什么?!”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补了一句,“现在南地境况如此,如果让我父亲失了颜面,他岂不更是腹背受敌?他不会这么做的。” 乔云桦摇了摇头,“看来顾大小姐还不太了解七少。” 顾诗意见他这样意味深长,就说:“依着你的意思,就算是我们顾家权势滔天,他七少也不会放在眼里了?” 她说完,忍不住哼了一声,“就为了那个沈蔷薇?” 乔云桦见她面颊绯红,知道她是动了气,就说:“顾小姐,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闹这么大的阵仗么?” 顾诗意此刻脑子里乱哄哄的,哪有心思去想这些,只是沉着脸不说话。 乔云桦似乎也并不打算她回答,自顾自的说:“雾柳镇虽然是小镇,但是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的人都有。顾小姐来这里已经有几天了,想必在这里也不是什么秘密。” 他的目光饶有兴味的在顾诗意的脸上转了一圈,“顾小姐,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顾诗意看着眼前的这个人,虽然生的眉目如画,可眉宇的冷厉沉着却是不容逼视。她缓了缓,才说:“你什么意思?” 乔云桦淡淡说:“今天我约你来这里,就是想让顾小姐配合我演一出戏,只要让外面的人知道我和你发生了冲突,那么我绑走沈蔷薇,就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唇边绽出一丝笑来,“这样做不仅可以让沈蔷薇彻底消失,解了顾小姐心头大患,他日七少追究起来,顾小姐做为受害者,自然可以推脱的干干净净。” 顾诗意皱了皱眉,她想着乔云桦表面上是在为她考虑,可仔细去想,却觉得漏洞百出,如果真是如他说的那样,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周章? 她冷笑起来,“乔先生没对我说实话吧?” 乔云桦哈哈笑了两声,禁不住拍手赞叹,“顾小姐真是冰雪聪明。”他点点头,“不错,我是别有目的,但不是算计你。你也知道,现在七少处理南地的事已经应接不暇,如果再失了北边的支持,只怕是要元气大伤。我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带走了沈蔷薇,便是在他的心口插了一刀,只要沈蔷薇永远的不见,他就会垮,南地自然也会垮。” 顾诗意呵了一声,“乔先生不用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我不信你的。” 乔云桦连连冷笑,“顾小姐只不过是不想跟我合作而已,依着你这样的性子,又怎么会容得下沈蔷薇?” 他站起来,泰然自若的走过去,“我看,冯汉钦那个人也未必可靠,如果他日事情败露,只怕倒霉的不止他一个。” 顾诗意听出他语气中的威胁,就说:“乔先生还真是个人物。” 她点点头,“好吧,就按你说的做。” 乔云桦笑了笑,“那就提前祝福顾小姐婚姻美满了。” 顾诗意哼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乔云桦的目光转向吴四,对着他轻轻点了点头,像是传递了某种信息。 直到他们走下去,乔云桦才慢条斯理的走到窗前去,就见巷子里的人朝上望了望,对他比了个手势,他这才缓缓的舒了一口气,转身快步走出去,“吩咐所有人即刻出发!” 他下去便上了汽车,眼见着街上纷杂的人流,便说:“那顾诗意可不是个好对付的,难保她不会察觉这是个圈套!必须马上离开。” 司机低低应了声是,便一踩油门,在街道上疾驰而过。乔云桦扫了眼窗外,见人潮人海着,原本是盛夏酷暑,这样在眼前纷纷杂杂着,便觉得愈发的热。 他稳了稳心神,才问:“她呢?她怎么样了?” 那司机便说:“少爷放心,沈小姐安然无恙,现在已经坐车往北去了。”他顿了顿,“这还多亏了陈穆扬肯帮忙。” 乔云桦淡淡恩了一声,却没有说话,汽车风驰电掣着,转眼的功夫便开了出去。 三十一(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因着早已打点过,这一程直接出了设的路卡,转眼就到了码头。沈蔷薇被搀扶着下车,就见码头上人烟稠密,江岸上种着株株翠树,和风摇曳。日头火辣辣的映照在头顶,直欲压的人喘不过气来,这会儿码头益发的闹哄哄,原来是船即将要开了,船员正在疏通人群。 随行着来的除了那护士,还有两个便衣听差,沈蔷薇只当他们是陈穆扬的人,虽然猜不透陈穆扬的用意,但到底救了她走出来,她也不好太过猜疑。 回想今晨发生的事,那陈穆扬带着人寻过来,几句话便骗过了那位冯先生,那时沈蔷薇正想着离开的计策,不妨陈穆扬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帮她,她为着腹中的孩子不敢耽误,虽然与陈穆扬见过几次,皆是浅谈,直觉里却觉得他不像坏人,可到底是那样的身份,所以她也不得不防备。 好在陈穆扬只派了两个听差给她,一路互送到码头,皆是客客气气的,眼见着船要开了,领头的听差便拿着船票带几人过去,那护士始终搀扶着沈蔷薇,直到过了跳板才有所放松,好容易上了船,便见甲板上人流密集,却也并不是拥挤。 天气太过炎热,几人穿过甲板,便去了客舱,那两个听差一步不落的跟着沈蔷薇,将她保护的极好,毕竟是人家帮忙,沈蔷薇也不好说什么推脱的话,直到进了船舱,那两个人才停下步子,沈蔷薇怕他们守在外面,就说:“我有些乏了,想休息一会儿,你们也先去休息吧。” 那两人相视一眼,才应了声是,退了出去。那护士也觉得气氛怪异,便低声问道:“夫人,你是不是觉出哪里不妥了?” 沈蔷薇点点头,却说:“可能也是我小心太过了,毕竟我是个孕妇,他们多加保护再正常不过了。” 她不想再说话,只是倚靠在床边,想着这一次为了保住孩子要往北去,苏徽意那里也断了联系,而弟弟现在又不知道怎么样,心情自然极度的复杂。尤其是这样的时候,江水奔流着往前,那些杂乱的事仿若越来越远,越来越理不清头绪,让她心痛不已。 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便流了下来。伸手去擦,一片滚烫。此时没有别的法子,也只能劝自己将这些事放下,护士见她这副伤心模样,想要劝她两句,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只是说:“夫人累了,先睡一会儿吧。” 沈蔷薇心事重重着,哪有睡意,只是合了眼睛休息,隔了好一会儿,便听见外面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她直觉里睁开眼来,果然看见客舱的门被打开,被簇拥着走进来一个人,正是乔云桦。 她一下子仿若受了电击似的,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会在这?”她几乎是失声一般喊了出来。 乔云桦见她这副样子,不禁就怔了怔,嘴角勾起一丝嘲弄的笑,“不然你以为会是谁在这?” 他不耐的挥了挥手示意,眸子冷冷的看着沈蔷薇,月余不见,未成想重逢会是这样的局面,心中自然愤懑。只是见她泫然欲泣的坐在床边,那样无助可怜,身形更是纤瘦非常,就像是一朵孱弱的玉簪花,仿若很快就要枯萎了。 他不由得往前走了一步,却见她倏地站了起来,眸光中满是冰冷,“你又要做什么?” 她没想到自己会见到乔云桦,此时两人站的极近,这让她慌乱不已,不得不装出强硬的气势来,“你想要怎么样?” 她几乎全身都在抖着,却竭力的咬着唇,仿若即刻就要倒下去。她这副样子,却让乔云桦也恼火起来,他冷冷一笑,快步走过去,她慌乱的朝后退去,可后面只有一张床,这样一退,便朝后跌了过去。 乔云桦一把抓住了她的肩头,因为愤怒,双手用了很大的力,甚至连青筋都清晰可见。两个人呼吸可闻,她的睫毛慌乱的眨着,那样的无措,连脸色都惨白的仿若透明。乔云桦静静地看着她,那双眸子亮亮的闪烁着,却装满了倔强不安。 他嘴角的笑愈发的冷了,“我想要怎么样你不是最清楚么?” 他紧紧抓着她的肩头,一字一顿的问:“我怎么会在这?”他眸子溢出冷俊的光,又反问一遍,“你问我怎么会在这?” 沈蔷薇低垂着眸子不去看他,嘴角微微的颤抖着,像是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客舱内原本就窄小,此时两个人面对面站在原地,仿若对峙一般,只是呼吸可闻着,让人的心都发紧。 乔云桦突兀的笑了一声,“我来告诉你我怎么会在这,是我非要救下受困的你,是我拖住了顾诗意,是我托陈穆扬带你出来,是我自讨苦吃非要管你!是我活该倒霉!偏偏就这么喜欢你。” 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声音微微颤抖,仿若滚热的水在喉咙里过了一遍,连语音都变得哽咽。沈蔷薇不知所措的抬起眸来,她不是个笨人,在他走进客舱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这一切背后的人是他,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只是不愿意去想罢了,只是不愿意去面对罢了…… 她紧紧的咬着唇,只是不言不语着。乔云桦见她这样的无助,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你就是知道我喜欢着你,怎么样都是拿你没法子的,才这样肆无忌惮,你知不知道,在你离开我之后,我一直在找你。” 他的声音渐渐地低微下去,这种话一旦开口,倒觉得没了平时的做派,随即嘴角弯出一丝不在乎的笑来,“你也用不着怕我,我不会把你怎么样。” 他顿了顿,见她的神情木讷,仿若失了魂一般,就说:“我的父亲被苏徽意给下了大狱,如今我正好可以用你去换他。” 见她抬了眼看他,眉目不由的转冷,“这段时间你就待在我身边吧。” 他说的轻描淡写,可心里却是仿若海水一般翻涌着,这会儿倒好似没了力气,蓦地放开了她,嘴角勾起轻蔑的笑,说:“怎么?我这样告诉了你,你不是应该很快活么?怎么这样一副表情?” 他的心中乱极了,几乎是口不择言,“我真的觉得自己是疯了!”他嘲弄的笑,“你还不知道吧?南地与北地已经联合着通电全国,苏徽意马上就会娶那位顾小姐。” 沈蔷薇这才好似有了反应一般,目光闪着莹莹的光,一瞬不瞬的看着他,“我不相信你。” 她一字一顿的说:“他不会这么做的。” 乔云桦怒极反笑,“如果他就是这么做了呢?!”他怒吼着,“你还打算继续犯傻么?你这个蠢女人。” 沈蔷薇被他骇住,眼泪一瞬间便涌了出来,胸腔微微起伏着,仿若呼吸都变得困难。她一把推开他,“你走开,走开!” 乔云桦却一把抓住了她的双臂,“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苏笙白不会允许你们在一起,你留在他身边只会有不停地暗杀,算计,这一次是沈仲贞!那一次又会是谁?是你的命还是你腹中孩子的命!” 沈蔷薇尖叫了一声,她拼命的摇着头,“你不要再说了!” 乔云桦冷冷的笑着,倒仿若是快意似的,继续说:“那时候我就告诉过你,苏笙白害死了你的父母!现在连你弟弟都在他的手上!你还打算这样不理智的,不顾一切的去找苏徽意么?你别忘了,他姓苏!” 沈蔷薇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她一直摇着头,可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好似针一般扎在心上,让她痛不欲生!是啊!父母是被苏笙白害死的,弟弟是被苏笙白抓住的,她也一次次的在死亡边缘游走着! 她从来没有忘!只是为着对苏徽意的爱恋,她将所有的恨都压了下去,可是事到如今,被逼入绝境的如今,他却不在自己的身边。这样想着,忽而觉得整颗心都被扔到了冰冷的水里,彻骨的寒。 如今弟弟生死不明,她也临盆在即,可苏徽意却要娶别人……尽管理智如她,在这一刻也将所有都品的透彻,她并不想可笑的去质问他,江山和她哪个更重要,可她怀着他的孩子啊。 她想起两人那一次的见面,他说他求得是她和孩子平安,那时候他心中是不是已经做了选择呢?她不敢再去深想,只是无力的垂下头,这一刻看着乔云桦别在腰间的枪,生出一种想法来,只要拿起来开一枪,或许就可以了结了这一生。 她脱力似的朝后仰去,却被乔云桦一把拥在了怀里,她像是没有知觉一般,呆呆的任由他抱着,耳畔嗡嗡作响着,搅得她头脑发沉,可这些残忍她总要面对,眼泪滑落眼角,她轻轻的阖上眼去,只想再也不要醒过来。 乔云桦见她这样失魂落魄着,却小鸟依人一般靠在她怀里,这种感觉是从来也没有过的,鼻间是她幽幽的发香,他轻轻嗅着,心中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只是拥着她,感受到她灼热的呼吸,一下一下的喷在胸口上。 他缓了缓才说:“忘了他吧,好好的生活。” 三十一(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因着关于南北两地联姻的事,各处都已传的沸沸扬扬,报纸更是一连几日的报道着。原本南地与各方都打的水火不容,但如今有了北方的支持,倒是有许多军阀纷纷签署了协议,宣布暂停战事。 但与扶桑和平家军的战事依旧焦灼,好在苏青阳虽然宣布独立,却一直镇守在明阳一带。而苏子虞也带兵驻守在沿北一线。这几日苏徽意一直待在军部,几乎是忙的应接不暇,两天都没有合过眼。 因着战局吃紧,苏徽意一早便召集了幕僚和参谋长来开会,直到了下午五点,会议才讨论出了结果。原本晚上要接待北地的特使,只是苏徽意无暇理会,便请了幕僚秦桐隽代他。 自己则坐在沙发上继续看着文件,几个幕僚见他这样拼命,有意想要劝他,却亦是知道他的心事,毕竟如今沈蔷薇下落不明,而七少又要娶北边顾家的小姐,这个节骨眼,却是无人敢多说一句。 那幕僚秦桐隽原是个压不住事的主,眼见着如今关于联姻的报纸铺天盖地着,已经再无转圜的可能,他少不得要硬着头皮开口,“七少,木已成舟,事到如今还是你还是应了那句,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苏徽意仿若没有听见,只是垂着眸子看着手中的文件,窗外是夕阳余晖,室内已经开了灯,亮的好似白昼,他一直盯着文件上的字,像是目不暇接,极是专心致志。 原本几个幕僚和参谋长都纷纷告辞离开,只有秦桐隽一个留在了办公室,他见苏徽意面色如土,眼底乌青一片,眉宇中更是隐着许多淡漠疏离,看着倒叫人不忍。 他说了那一句原本已是过了底线,此时却也不欲再说,只是看着堂堂一个巡阅使的公子,端坐在那里,脊背挺得直直的,倒觉得可怜。 他禁不住唏嘘的叹了一声,才走了出去。 室内霎时安静下来,外头的日光不再毒辣,只是余晖红彤彤的,仿若染了层火,硕大的映在窗前,金光闪闪的。 苏徽意这才无知觉的放下了手中的文件,这会儿倒像是突然失了力,伸手去解领口的扣子,又缓了缓,听着角落里那一个落地钟当当的声响,倒仿若时间被拉的悠长。 让他不自觉的就忘了自己该做什么,他想起那时候与沈蔷薇去寺庙,他为她们母子求平安,心中装着满满的诚意,见了宝相*的佛像,倒觉得愿望一定会成真。可那一次的分别,如今想来,倒像是刻意安排好的。 他又一次失去了她! 他一直都以为自己是有能力护住她的,可是一次又一次,他都伤害了她。那时候他是想着要先回来与父亲周旋的,想先救出沈仲贞,再取消联姻。 可一次的失策,却是满盘皆输。 而雾柳镇那里传来的消息说,她是被乔云桦掳走了……他倒宁愿是这样,至少乔云桦不会伤害她。这一种心境十分的复杂,一面又担忧着她的安危,一面又什么也做不了,他那么多次竭尽全力想要一个和她完美的结局,可每一次都是错过。 他忽而觉得精疲力尽,倒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仿若最重要的东西在一寸一寸的被剥离身体,让他心口都发紧。 想要去拿烟,最后却是无力的垂下手,起身按了电铃,林宁很快走了进来,他看先窗外夕阳西下,语调淡淡,“以我的名义通电全国,正是宣布婚期。” 林宁怔了怔,却也知道这是无奈之举,如今苏笙白不肯交出沈仲贞,只怕多拖一日他都会有 生命危险,七少这样做,也是逼不得已。 他应了一声,就听苏徽意又说:“备车,回官邸。” 自打他回了金陵,却是一次都没有回去过,如今说要回去,林宁不仅有几分踌躇,“七少,北地的特使一直想见你……” 他还没有说完,就被苏徽意冷冷的打断,“见我做什么?”他嘴角动了动,忍不住讥笑。却是没有再说话,只是拿起军帽带上。 林宁见状,便快步出去准备。 此时夕阳已经渐渐地沉下去,余晖中透出一丝光线来,照着半面的落地窗都是金色的,眼见着乌云涌上来,那风吹的极大,倒像是有一场大雨要来。 他看了看,才转身阔步走出去,一路自然是被簇拥着,防弹汽车等在台阶下头,这会儿小雨已经纷纷洒洒的落了下来,触感绵绵的,仿若沈蔷薇披肩的流苏,簌簌无声,轻飘飘的柔滑。 他总是会在这样不经意间想起她,不由得舒了一口气,瞥见军部外头站着许多的外国记者,纷纷拿着照相机拍照,原本因着南北两地联姻事宜,是该将国内有声望的报社全都召集到一起接受访问,只是他近来太忙,也没有精力理会这样的事,一来二去的耽搁,倒叫这些记者自己找上了门。 他很快下了石阶,坐到车上去,此时脑中凌乱着,搅得他心绪不宁,不由得阖上眼,到底是许久未休息的人,很快便睡了过去,梦里亦是纷纷杂杂的,叫他睡的并不安稳。 恍然间才睡的沉些,便听见林宁唤了他一声,睁开眼,见朱漆的大门映在眼帘,门口挂着两盏灯,在雨幕中忽明忽暗着,他默默看着雨丝摇曳,忽而觉得悲凉。 自打宅子中接连死了人,倒比起从前来还要冷清,他阔步走进去,雨帘重重下的古宅更多了一分凄然,远远近近,都是寂静无声,仿若古庙孤灯,静的连丝人气都没有。 直到走上青石板,才见到听差乌泱泱的涌了过来,他脚步不停,直接就到了主宅。原来苏笙白自打回了官邸后,生活更是深入简出。因着近来年岁大了,身子不如从前,平日里只有韩莞尔伺候着,倒也是尽心尽力。 他将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掠过,只是沉着的往里走,院子里栽种着香樟,被雨水打的沙沙作响,直铺了一地的叶子。 这个时间是府中吃饭的时候,恰好听差过来传饭,眼见着几个丫鬟端了食盒子进进出出着,见了他都低低的唤着七少。门口的丫鬟见了他,便掀开了五色珠帘。 他走进去,就见苏笙白和着韩莞尔正在吃饭,原本厅里是没有桌椅的,只是因着苏笙白年岁渐长,多少有些行动不便,便不再去餐厅用饭,只叫人在厅里安置了桌椅。 韩莞尔乍一见了他,便站了起来,她从前是有些张扬,如今却是收敛了性子。眼见着苏徽意面色惨白,那眼底乌青乌青的,倒是憔悴的厉害,明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来这里,便对着他客气的点点头,缓步走了出去。 苏笙白却淡然的仿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只招了招手,“老七,过来吃饭。”他从前驰骋疆场,在家的时日很少,但凡在家中,吃饭的时候总喜欢家人团聚,每每见了他,便会这样招招手,说一句,“老七,过来吃饭。” 只是时移世易,现在重叠的场景倒让苏徽意生出许多怅然之情来,他不言不语的走过去,坐到了苏笙白的对面,丫鬟早已拿了碗筷过来,他眼见着一桌子的菜,却是没有胃口,拿起筷子来,却是淡淡的说:“父亲,我已经命人通电全国,婚期定在了下个月初。” 苏笙白抬眼看向他,笑的和颜悦色,“老七,你要知道,父亲做了这么多,都是为了让你守住我们苏家的基业,你纵然心中怨我,等我百年归去,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自然就会明白我的苦心。” 苏徽意扯开嘴角笑了笑,“父亲,你什么时候放了沈仲贞?” 他说的平常,可听在苏笙白耳里,却多了几分优柔寡断,他叹了声,才说:“等你们如期的结了婚,我自然会放了他。” 苏徽意随意夹了一筷子菜,淡淡的说:“父亲,与北地联姻是招险棋,眼下借着他们的势力暂缓南地的时局,这是有利的,但从长远去考虑,这个结果却是不可估计的。” 他抬起眼来,平平常常的看向苏笙白,眸子里迸射出尖锐的光来,“这些权谋父亲自然懂,说起来,我往北边去那一次,在途中偶遇过这位顾小姐。” 苏笙白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就说:“咱们南地时局如此,换做是我,也会乘虚而入。” 苏徽意神态自若的笑了笑,“听说这位顾小姐冰雪聪明,有了她做贤内助倒也省了我不少事,只是越是聪明的人就越不容易控制,我看他日,父亲与她未必会合得来吧。” 他似是不愿再说这些,只是将筷子放下,缓了缓,才继续说:“父亲的用意和心思我都清楚,现在时局已定,我无话可说。” 他抬起眸子,定定的看着苏笙白,“只是他日父亲如果发现,您招来的是祸而并非是福,希望您也能化腐朽为神奇。” 他站起身来,转身朝外走,到了门口时却又顿住步子,回过头来泰然自若的看着苏笙白,“忘了告诉您,您身边的心腹我已经全部换掉了,以后您如果再有什么事情,也可以吩咐他们去办。” 他笑一笑,一字一顿的说:“如果在我婚后没有看到沈仲贞,那时如果出了什么乱子,您可千万别怪我。” 三十一(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船逐渐的往北行,因着战事停了,各地的排查也就不似之前的严谨,只要带着通行证都可以任意出行。 直到了永州一带,乔云桦才带了沈蔷薇下船,这几日行船,倒搅得她身子不适,幸好护士一直随行。只是如今肚子越来越大,她又担着许多的心事,不愿好好将养,又是一路的颠簸行船,身子自然差了许多。 好容易熬到下船,她已经是虚弱的连话都不愿意说。这一代都是小镇,好在乔云桦身边多的是听差,才刚到了地方,便吩咐了人去找住处和寻医生。 他眼见着沈蔷薇气色极差,外面天气又炎热的厉害,恐怕她会直接晕厥过去,便不顾众人的目光,将她抱了起来。这会儿下船的人很多,纷纷拥拥的挤在甲板上,仿若赶集一般,喧嚷拥挤个不停。 沈蔷薇倚靠在他的胸口,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记起从前两个人相处的情景,这位小少爷从不肯委屈自己半分,身边也都是簇拥着一群人,向来都是呼风唤雨的。此时却在这样人流密集的情况下抱着自己,明明已经拥挤到身子与身子相撞的境地,却还是稳稳的抱着自己。 许是她怀了孕的缘故,骨子里生出许多平和来,即便是这样的时候,她也不似从前的矫情。转眼见人潮人海着,到处都是人,远远的,青山幽幽,水天一色。 日光灼灼的映在身上,倒也不似那般炽烈。就这样走了好一会儿,几个人才出了码头,小镇极小,不过虚虚拢着几条青石街,只是人流密集着,大多是各地来的过客,拎着衣物箱笼急匆匆的寻着旅馆小店。 乔云桦见派出去的听差还没有回来,瞥眼扫到就近的茶馆,就说:“我们去那里等等吧。” 沈蔷薇不愿意他再抱着自己,就说:“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那护士一直随行着,她本来也见不惯,此刻见得了机会,就说:“夫人颠簸了一路,正该好好的走走呢。” 抬眼见乔云桦冷冷的瞥着她,却是不怕的说:“对吧,夫人?” 沈蔷薇恩了一声,她又不好挣扎,只说:“我手脚麻的厉害,快放我下来。” 乔云桦自然知道这是托词,眼见着街上人潮涌动,确实多有不便,就将她放了下来。因着临近正午,日光有些毒辣,沈蔷薇只觉得头晕目眩的,那护士赶紧扶住了她,装作不经意的捏了捏她的手臂。 沈蔷薇不动声色的看了她一眼,才跟着乔云桦进了茶馆。厅里亦是吵吵嚷嚷的,那伙计见了他们,立刻便笑脸相迎着过来,引了他们坐到一处靠窗的位置上,沈蔷薇这会儿乏的厉害,好在茶点很快就上了来,虽是个不起眼的小楼,一应点心倒是做的精致,连一向胃口不好的沈蔷薇都吃了几个。 茶楼原是个人流云集的地方,说话声此起彼伏着,都在讨论如今的时局,原来自打永州的张培元遇刺后,这一带就被苏子虞攻了下来,如今驻防的军队也都聚集在此。 沈蔷薇已经许久不关注时局,听后也是悲喜参半,原本几人只是闲闲的听着,却不知人群中是谁说起了有关于南北两地联姻的事。 原来今晨的报纸已经写明,苏徽意将于下个月初迎娶顾诗意,对于南北两地联姻,可谓是一件大事,因此被茶馆路过的客旅津津乐道着。 沈蔷薇乍一听这个消息,竟就将手中的茶杯打碎了,“啪”的一声,滚热的茶水四溅,沾了她满身都是,她怔怔着,像是不能置信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乔云桦见她这样失魂落魄着,又恐怕她烫到,忙就掏出手绢来为她擦了擦手背和脸颊,那护士也吓到了,目瞪口呆了一瞬,才掏出帕子来为沈蔷薇擦着水渍。 那茶谁滚烫的熨帖在肌肤上,隔着薄薄的纱缎,愈发让她觉得不舒服,仿若黏腻的小蛇在身上趴着,她垂头见自己凸起的小腹,不由的轻笑出声,慢慢的起身站起来,想要走出去,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就那么茫然的站在路上,看着过往的人群,有欢笑的,有熙攘的,在日光的沐浴下,生机勃勃着。 乔云桦跟在她的身后,亦是一言不发着,她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像是一个影子,直到了巷子口,沈蔷薇才回过头去,见他站在青灰的檐下,身上的白衬衫近乎透明的白,原本就生的眉目俊美如画,一颦一笑却又带着明朗潇洒。 只是此时看着她,眸子中却夹杂着她不想去解读的神情。她瞥开眸子,淡淡说:“我想一个人待着。” 日光炽热的照下来,两个人站在檐下,微风轻轻的吹着,空气中夹杂着香樟的清香。乔云桦双手插兜,略带着痞气的看着她,不言不语仿若对峙,隔了一会儿,他才转身离开。 沈蔷薇抬头看向天幕,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清风徐徐,满是夏日的气息。她看着看着,不觉还是湿了眼眶,这会儿倒觉得自己没出息,便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她想着苏徽意,想着从前他与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愈发的心中难过。 他即将要迎娶顾诗意,那个北地巡阅使的千金,他们门当户对,她可以带给他南地的和平,她亦是可以带给他不凡的影响力和成就。 他们也可以生很多的孩子! 她忽而意识到自己已经远离了苏徽意的生活,就算是没有这些障碍,以她的身份也不足以匹配他。轻轻抹了抹眼角,这一刻倒生出许多心境来,像是安慰了自己,又像是努力说服自己去接受。 伸手去抚肚子,眼眶便又热了起来。夏日的风时缓时急,好似是扑面而来的热浪,一波接着一波,她想起弟弟和母亲,又想起父亲,她已经许久没有想起故人,此刻想起来,只觉得愧疚不已。 也从这一次才意识到自己错了,那样的彻底,义无反顾的选择了仇人的儿子,还怀了他的孩子,如今却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有家回不得,有苦无处诉。 而他却要娶别人! 她紧紧的攥着披肩上的流苏,连手背的青筋都清晰可见,这一刻生出的恨意还是让她鼻间发酸,眼泪滚滚而落。不是没有想过的,抛开阻力回去找他,去质问他为什么要娶别人,去质问他是不是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 去质问他们之间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可她天生就是这样的人,即便是满腹的委屈,到了这种时刻,倒生出很多洒脱来,那就不要再见了,再也不要见面了! 她抹了抹脸颊,只觉得好没意思。装出洒脱的样子来,回身朝前走,夏日的风吹拂在脸颊,仿若舔舐,又像是母亲温暖的怀抱,不觉中就生出许多感慨和欣慰来,是了是了,她还要走下去,即使再难,她也要走下去! 乔云桦原本等在街道的另一边,见她出来,便快步朝她走过去,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动了动嘴角。 沈蔷薇也不愿意说话,只是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这会儿没了檐头的遮挡,倒是热的难受,她又累又热,禁不住回头看他,他倒是一副神态如常的样子,挑了挑眉,说:“回去休息吧。” 他说过便走到她前面去,似是无意的为她遮挡着日光,她跟在后面,默默看着他的影子,隔了一会儿才说:“我是真的想离开了,就去北边吧,置办一个小院子,再种一些花花草草,然后等着孩子生下来,就带着她平凡的生活。” 她说的声音不大,他却仿若受了一击似的,几乎是霎时就回过身来,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悦神情,可是看着她却说不出话来,缓了好一会儿,才问:“你说真的?” 沈蔷薇恐怕他误会,就朝前走着,一面说:“到时候还要麻烦乔少爷帮我置办一个院子,钱我会慢慢还给你。” 乔云桦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不觉就勾唇浅笑起来,却是装出严肃的样子来,“好啊,只是我要收利息的。” 沈蔷薇只当做没有听到,她虽然面上洒脱,但这样的事,到底让人心中难受。更何况她还怀着苏徽意的孩子,那种心情更是难以言喻。 一路心事重重的走着,好在住的地方并不远,走到街头便到了地方。原来为了不引人注目,乔云桦特选了一处环境适中的酒店,一色的西式装修,进去便上了电梯,一直到三楼。 沈蔷薇早已精疲力尽,被护士搀扶着回了房间,便一路往卧室去了。那护士见她眼睛红红的,知道她心中难受,就说:“夫人,七少对你的感情你是清楚的,他这么做一定有难言之隐。” 沈蔷薇原本已经躺到了床上,闻言只看了她一眼,就无力的挥了挥手,“我睡会儿,你也出去休息吧。” 她阖上眼去,只是不想理会,可脑中纷纷杂杂,却是没有丝毫睡意。她想着那些难言之隐,如今她逃开了,倒也不愿意去深想了。 睁开眼去,见窗子开着,树叶在窗前沙沙作响,映出一地的斑驳。就像曾经旧时的夏日,酷暑难耐,可转眼也就过去了。 三十一(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他们在小镇上住了一晚,第二日一早便又乘客船往北去,沈蔷薇乏的厉害,一到了客舱便睡了过去。隐隐约约间,倒听见杂沓的脚步声,还混着熙攘的人声,她最近因着怀了孕,虽说身上懒惰,但精神却十分的警醒,这一番响动太大,她直觉里是出了什么事,便睁开眼起身去开客舱的门。 原本众人为了不打搅她,客舱内只有她一人,此时推了门出去,倒是不见听差守在外面。那一头人流聚集着,她看过去,就见许多拿枪的卫兵在检查各个客舱,这一举动自然惊动了许多人,纷纷在门口观望着。 沈蔷薇仔细打量他们身上穿的军服,那姜黄呢制,一看便是苏军的。她不觉顿了顿,知道他们是在搜捕什么人,直觉里倒像与自己有关,略看了看,便关上了门。 她这会儿只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似是激动,又好似是心慌。一面想着这些人可能是苏徽意派来寻自己的,一面又觉得来者不善。 可事到如今,就算是苏徽意的人又能怎么样?她一个没有身份的女子,是如何不会选择再回到苏徽意的身边去!他与他人联姻,将她弃之不顾,就算事后来寻她,难道她就该感激涕零,欣然接受么? 不! 她不会再重蹈覆辙,让自己再错下去。冷静的想了想,虽然心中不怕,但她如今怀了孕,难免扎眼,正不知所错时,就见门忽而开了,原来是乔云桦走了进来,相较于自己的慌张,他的面色显然也不好看。 顿了顿,才说:“是苏子虞的人,正在搜捕孕妇。” 沈蔷薇闻听了这一句,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目的,可是乔云桦却面色不善的补了一句,“他们打的是苏子虞的旗号,但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他抬眼看向她,目光惊疑不定着,默了一瞬才说:“应该是苏笙白派来的人。” 沈蔷薇蓦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可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受这种事,很快便冷静了下来,问:“我们该怎么做?” 乔云桦与她对视着,表情却十分的冷静沉着,“不要慌,我已经让人去甲板上闹事了,这艘船是英国人的,他们这样公然搜捕已经越了界,只要激起民众的反抗,英国船长不会装作看不见的。” 沈蔷薇见他这样镇定自若,不由得也放下心来,只是这样的时刻,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倒让她生出同患难的心境来,仔细想想,这样的境况发生过很多次,只是那时候并不觉得什么,如今倒觉得难得。 这会儿脚步声和着嘈杂越发的近了,这样的突查,自然引起了恐慌,那一边已经陆陆续续传过来不少的声音。沈蔷薇默默听着,只觉得心跳一下接着一下。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她眼见着  乔云桦掏出枪来,她知道这是准备殊死一搏,可他们这一行的人毕竟在少数,如果真的开了枪,后果不堪设想。 她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快步走过去按住他的手,两人目光交接,她淡淡一瞥,便要去推门,却被他按住了手,“你要做什么?!” 沈蔷薇挣脱开,一字一顿的说:“你打算跟他们拼命么?别忘了,我们现在是在船上,一旦开了枪,我们连一丝生还的希望都没有。” 她眸光澄亮的仿若星子,“让我去,我等着你来救我。”她这一刻心中闪过很多想法,亦如苏笙白会即刻要了她的命,亦如这行人并不是苏笙白的人,可她也不知哪一种才是真的。 这样胡乱想了想,她愈发坚定了目光,“我有法子让苏笙白不杀我。” 乔云桦怔了怔,可是这样愣神的间隙,她已经毫不犹豫的走了出去,他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有抓住,这一刻怪怨着自己的软弱,他应该冲上去的,拼了这条命也应该保护她的。可他也深切的知道,一旦那样做了,就会全军覆没,而她亦是不能得救。 他竭力的调匀了呼吸,听着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慢慢的靠在了门边。 沈蔷薇一步一步走过去,就见拿枪的卫兵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她,不知何时,她竟然开始不惧怕这些,领头的卫兵队长见她挺着个大肚子,便挥了挥手派卫兵过去。沈蔷薇眼见着船舱上 还有两个孕妇,只是这会儿被枪口吓得脸色发白,正低低的抽泣。 她知道这两个妇人是因她受罪,她心中不忍,就说:“放了她们吧,你们要找的人是我。” 她说的淡然,那队长眼见着她举止不俗,说话另有一番沉着派头,就皮笑肉不笑的说:“这位夫人,不好意思,我也是受命而为,至于上头要找的是不是你,可不是由你说了算的。你们几个孕妇,都要全部带回去。” 沈蔷薇便默不作声,原本几个孕妇行动不便,那些卫兵也不好表现的太过粗鲁,只是客气的引了人去了楼上的客舱。中途几个孕妇都哭哭啼啼着,眼见着卫兵都是荷枪实弹,如何的不恐惧,如今又是乱世,生怕就这样再也回不去,以至于哭的很是伤心。 沈蔷薇倒是平平静静,一路跟着他们上了楼,一直在想到底是何人在找她,心中惴惴不安着,可到了这种时候,也不得不劝自己不要慌张,直到进了房间,卫兵便退了出去。 两个孕妇不由得聚在一起小声嘀咕着,沈蔷薇只觉得乏了,便倚在沙发上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去,见客舱里的灯已经亮了,她想了想,转顾见那两个孕妇还是十分的不安,就说:“没事的,他们很快会放了你们的。” 那两个孕妇虽然害怕,但听她这样笃定,便纷纷点了点头。沈蔷薇问过才知道,原来已经经过了两个小镇,因着船线的缘故,船马上就会靠岸。 她们正说着,门忽而被推开了,那队长被簇拥着走进来,用俯视的目光看了她们一眼,才说:“请几位跟我们下船去。” 沈蔷薇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的人,只是眼下倒像是带她们去见人。思及此,便利落的起身第一个走了出去,她心中明白,有人存了心陷害追杀,她并不可能每一次都幸运的得救,不如就硬着头皮走下去,是福是祸,终归都是命。 躲不过去的。 一路出了客舱,直到上了甲板,见上面只有寥寥几个人船客,夜色岑寂,船停泊在岸边,江水黑的仿若墨汁,天边无星也无月,好似一块柔润的黑缎子将天地都包裹了起来,暗夜无边着。 岸边的树轻轻摇曳着,可混着夜色,看起来只觉得荒凉。几个人陆陆续续下了跳板,前方早有汽车在等候,两条亮澄澄的光线直直的照过来,仿若舞台上的追光,冷泠泠的映照在沈蔷薇的身上,她将这样的景色尽收眼底,难免也觉得凄凉,倒仿若这一次恐怕凶多吉少一般。 那队长倒是客气,引了她们上车,便吩咐前行。沈蔷薇回过头去,就见船幽幽的停靠在岸边,几盏孤灯好似荧光,走的远了,便瞧不真切了。 车子很快上了山道,恍惚的去看,只能看见窄小曲折的一条路,左边是密密的树林,而右边则是陡峭的山石,夜色漆黑,这样看过去,愈发觉得幽深可怖。 这一程走的时间颇久,直到了山路平坦些,方看见成排的岗哨,汽车风驰电掣着,路边的景物皆是一闪即逝,到了近前,便见一处高高耸立的西式大洋楼,往前去望,亦是错落成排的洋楼,直延伸到那一头去。 早有卫兵去通报,汽车直接开进了大门,里面亦是岗哨云集,已有卫兵开了车门,那两个孕妇初见这样的阵仗,吓得差点晕过去。沈蔷薇心中也是慌乱不已,却稳着步子强自镇定着走了进去。 厅里一色的西式装修,十分的耀眼华丽,壁灯全部都开着,闪动的流光全部映在墙面上,柔亮的仿若梦境。 她眼见着这样不俗的装修,不由得猜测起屋主的身份来。抬起头去看,就见有人缓缓下了转梯,入眼的先是一双高跟鞋,长至脚踝的纱裙子。 她目不转睛的抬眼向上,就见一张极是美丽的脸,嘴角挂着淡笑,却夹杂着一丝不可一世的傲气。 愈发衬得五官精致醒目,沈蔷薇怔了怔,方才想出眼前这个人的身份。 顾诗意。 她虽然没有见过她,但这样的气势与排场,甚至不惜一切想要找到她的女人,恐怕也只有她了吧。沈蔷薇稳了稳心神,见她一步一步走过来,却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原本那两个孕妇还在低低啜泣着,一见了顾诗意,便将眼泪憋了回去。顾诗意连看都没看她们一眼,只是不耐的挥了挥手,站在一旁的卫兵便将那两个孕妇带了出去。 顾诗意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沈蔷薇的脸上,像是在仔细端详着,隔了良久,才点点头,赞叹似的说:“沈小姐果然生的倾国倾城,难怪清英对你这样念念不忘。” 她故意将清英两个字咬的很清楚,倒像是故意为之。沈蔷薇不想听她发酸,只是不在意的笑笑,与她目光相触,淡淡说:“顾小姐,明人不说暗话,你找我过来,是想做什么?” 三十二(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顾诗意闻言,眸光中透出一丝冷厉来,唇角却继续保持着优雅微笑的弧度,“沈小姐这样的聪明,何不自己想一想呢?” 沈蔷薇却淡笑不语,时至今日,她并不想表现的太过柔软,更不想与眼前的这个人解释太多。她摇了摇头,语气依旧平淡,“我这个人一向笨的很,还是请顾小姐挑明吧。” 顾诗意见她眉目平和,倒像是真的连一丝怨气都寻不到,这她这副样子,无疑却让人恼火,她嘴角动了动,强压下火气,转而换上一种高傲得意的样子,俯视着她,一字一顿的说:“从今天开始,一直到我顺利完婚的那一天,沈小姐都要待在这里。” 她一面说,一面在观察着她的表情,却见她从始至终都表现的分外冷静,像是并不将这件事当做一回事,这样的一对比,倒显得她十分的没有底气。 沈蔷薇点了点头,“那就麻烦顾小姐多照顾了。”她知道眼下自己的处境,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只是见了顾诗意,她心中难免存了一丝赌气,这样的时候,倒觉得自己狼狈不堪,虽然表现的得体,心中亦是焦灼着。 抬眼见顾诗意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那双眸子冷幽幽的,倒仿若直穿心肺一般。她想着自己被捆在这里,难保这个人不会因为苏徽意而打起她的主意,她如今临盆在即,如果在这其中出了什么岔子,后果不堪设想。 她不由的瞥开眸子,就听顾诗意轻轻的笑了一声,“沈小姐是我的贵客,我自然要好好的照顾你。” 她将照顾二字说的略有些阴沉,听在耳里倒搅得人呼吸发紧,沈蔷薇面色如常的笑了笑,“那就先谢谢顾小姐了。” 顾诗意见她始终都是这样一副脸孔,倒像是失了兴致,挥手唤来两个丫鬟,淡淡吩咐道:“你们两个带沈小姐回房间休息。” 她说罢,又瞥了沈蔷薇一眼,才转了身往楼上去。沈蔷薇这会儿稍微舒了一口气,那两个丫鬟倒极是客气,恭敬的引了她往二楼去,原来这处洋楼一共有三层,楼梯上都铺了地毯,走起来鸦雀无声的,直到了二楼最里的房间,推开门,就见一个宽敞的小厅,右侧往里才是卧室。 厅里燃了不知名的香料,闻着倒是清幽恬淡,沈蔷薇这会儿倒真的累了,由着丫鬟扶到了床上去,便倚靠在床头看了看四周,眼见着各处都是华丽的装饰,只是空荡荡,显得太过安静。 丫鬟们为她掖了掖被子,说:“沈小姐,你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就按电铃,我们很快就过来。”她们说完,便悄么声的走了出去。 沈蔷薇虽然困倦至极,只是眼下神经绷的紧紧的,一丝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她不安的睁开眼睛,如果她没有怀孕,也不至于这样小心。可如今做了母亲,总是以腹中的孩子为主,想要他平平安安的出生。 可依着如今的处境,恐怕是凶多吉少,她想着那位顾小姐的做派,一看便知是个心思深沉的人,而用了这样的方式找到她,想必是手段了得。这样的人,又如何会让她平安的走出去? 只怕会很快的除掉她这个心腹大患! 这样想了想,只是捋不出一丝头绪来,室内的水晶灯已经关了,只有床头的纱罩灯一直亮着,她坐起身来,环顾着四周,仿若黑纱朦胧,将她一个人笼在里面,而外面却是暗潮汹涌,好似只要下了床,便是危机四伏。 她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只觉得心内凉凉。 这一夜自是在忧心忡忡中度过,直到了凌晨才恍惚的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好在丫鬟们也没有上来打扰,起身下床,趿拉着拖鞋走到窗前,就见外面天色晴好,这处洋房的院子直延伸了百米,因此俯视着去看,花园的景致便都尽收眼底,远远的,就见一片偌大的草坪,修剪的齐整,而里面建了个西式洋亭,皆是时下流行的白色建筑。旁边搭了个简易的防晒棚,顾诗意正靠在躺椅上看书,瞧那模样,倒是十分的悠闲。 沈蔷薇静静看了看,才收回了目光。转身去按了电铃,因着她近日肚子发沉,做起许多事情来都不方便,身边总要有人才行。丫鬟很快就上了楼,她眼见着还是昨日的那两个,就说:“我洗漱不方便,你们帮帮我吧。” 那两个丫鬟客气的应了,扶着她往盥洗室去,这一通洗漱便用了近一个小时,她不习惯不熟悉的人这样贴身伺候,出了盥洗室便兀自走到妆台前梳头发。 又过了一会儿,便见传饭的丫鬟走了进来,将食盒子放在厅里的几上,往里望了望,见沈蔷薇   正细细的梳着头发,就说:“沈小姐,我们小姐说了,请您吃过饭以后陪她出去一趟。” 沈蔷薇面色淡然的恩了一声,此时也容不得她想许多的对策,只是有些发怔的看着镜中的自己,她最近丰腴了一些,只是脸色看起来却有些苍白,凸显出几分病态。 她放下象牙梳,随意拢了拢鬓发,便起身走到厅里去,眼见着菜色有荤有素,皆是清汤寡水的,卖相极好。她坐下去,身旁的丫鬟便眼疾手快的送了筷子给她,她大大方方的接过去,倒  也不怕顾诗意在饭菜里做什么手脚,一声不吭的吃起来。 她胃里灼烧,这一餐便吃的极少,待到吃过后,婆子便上了楼告诉,说顾小姐已经等在外面了。沈蔷薇见外面天气炎热,也不知这样的天要去哪里,只是受限于人,许多事由不得自己,便只得费力的走了出去。 直到了楼下,她已经气喘吁吁,汽车等在石阶下面,由听差开了门,就见顾诗意又换了身时髦的洋装,穿的极是讲究。 连梳妆都是精致到一丝不苟的,见了她,便笑一笑,“我想沈小姐初来乍到,怕你待的闷了,带你四处逛逛。” 沈蔷薇上车坐好,淡淡的说:“那就谢谢顾小姐一番美意了。”她面上虽是这样说,心中却止不住的打鼓,不知道顾诗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见着汽车缓缓开起来,这一带都是别墅洋房,随着汽车缓缓的开起来,远山美景便都尽收眼底。 行了一段,才上了山路,只是崎岖不平,时而便颠簸着,顾诗意倒是心情大好,看着窗外的景致,轻轻哼着歌,倒像是喜悦满溢。 沈蔷薇想着她即将与苏徽意成婚,自然是心中喜悦了。可对比之下,她的处境却着实太过差强人意,这一刻甚至忍不住嘲弄的想,如果苏徽意找到她,见她这副样子,又会作何感想? 亦或见到他将来要娶的人,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又该作何感想?可实际上这些品性又有什么重要?对于权势滔天的人而言,门当户对才是最好的。 她陷入这样的思绪中久久不能自拔,车内也是十分的安静,两个女人原本就是情敌,自然也不会热络的说话。偶尔彼此目光相触,也都是面无表情的。 这一程行的极慢,直到了下山,太阳已经沉了,夕阳的余晖将半边的天都染成了红色,这会儿天气倒是不似之前那么热,司机开了窗子,灌进温和的暖风,吹在面颊上倒带了几分清爽。 沈蔷薇眼见着汽车行到了街上,过眼皆是繁华的景象,高楼大厦巍峨矗立,街面上亦是有许多的洋行铺子,她这才发觉哪里不对,眼见着街上车水马龙,人潮不息,倒像是到了一处极大的地界。 这会儿沉默良久顾诗意终是开了口,“沈小姐是第一次来北地么?这里是涂安。” 沈蔷薇不由得怔了怔,原来她竟然已经到了北边!转眼见街市楼宇,只觉得陌生不已。那种孤身一人身处异地的感觉竟然这样的强烈,她怔怔着说不出话来。倒是顾诗意意味深长的说:“我们北边的风水很养人,沈小姐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沈蔷薇诸事堵心,这会儿自然一句话也不想说,可转念一想,她之前不是说过要来北地么?她不是已经决定了要留在北地生活么? 可心中却总是难以压制那种酸涩的感觉,倒像是不得不与从前的日子画上句号,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眼见着汽车风驰电掣着,过往的人与车在眼前纷纷杂杂,恍惚着都是模糊不清的影子,她面色平静的看着,心却更加的沉了下去。 顾诗意见她这副样子,倒是颇为得意,“沈小姐,虽然你我相交不深,但我还是可以看出你的为人,说实在的,我很是欣赏你。” 眼见着沈蔷薇满脸的不为所动,便笑了笑,继续说:“其实,我不是那种非要逼人到绝境的人,只是如今我和清英的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我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出任何问题。” 沈蔷薇麻木的看着窗外,仿若置若罔闻一般,眸子里已经积满了水汽,只是反反复复在心中问着自己,难道这就是命定的结果么?可为什么到了这一步,她却有些不甘心? 眼泪顺着脸颊流了出来,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哭些什么。 只是车子一直在向前走,仿若奔流着,穿梭于街道之上,可前方亦是陌生的路,她真怕自己会坚持不住。 三十二(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顾诗意见她落了泪,便挑了挑眉,“沈小姐,我已经为你准备了一处安静的小院子,让你好好的养胎。” 她顿了顿,神情略有些冷淡,“你放心,只要你配合,我不会为难你。” 沈蔷薇安静的看着窗外,过眼的景致一瞬即逝,看在眼前纷纷杂杂的,她想着这些事情,倒觉得无趣,便抹了抹眼泪,转顾顾诗意,眸子带着几分清冽,“顾小姐,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她眼见着对方扬了扬眉,倒像是拒绝,却兀自的说下去,“你这样的嫁给他,心中难道不会有疙瘩么?” 她倒并非讽刺,只是想着这样靠着阴谋捆绑的婚姻,结果自然明了了。顾诗意冷冷的撇了撇嘴角,像是极度不愿意回答,但此时如果不答,倒显得十分没有底气。 就说:“不管我怎样的嫁给他,结果都是一样的。” 她勾唇笑了笑,露出傲慢得意的样子,“难道沈小姐不清楚?我才是那个最适合他的人。” 沈蔷薇赞同的点点头,这一刻倒似释怀了,“不瞒你说,在我决定往北地来的时候,我和他之间,就已经走到尽头了。我脑子里面没有那些旧式的思想,更不愿去做个怨妇,如若缘分不能再继续,倒是再不联络要洒脱些。” 她淡淡的笑了,“也许我说这些你并不相信,但我不是个好争的人,自从知道了你们的婚讯以后,我就真的存了心与那个人再无瓜葛了。” 这些话她从前只在心中默默地想过,如今说出来倒觉得轻松,此刻伸手抚了抚小腹,露出一丝平和的笑来,“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就只有我和孩子两个。” 顾诗意听她这处这样一番话,自然是怔了怔,才说:“沈小姐还真是一个潇洒的人。” 沈蔷薇便摇摇头,似是叹息一般的说:“我不是个洒脱的人,在做之前,我是个彻头彻尾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但现在我倦了,我只想平静的生活。” 她抬眼看向顾诗意,眸子十分的诚挚,“顾小姐,你和七少将来会有属于你们自己的孩子,而我注定了只是一个过客,让我走或者让我留下,于我都是一样的。现今我只想保护好我的孩子,让他平安的出生,平安的长大。” 顾诗意自然听懂了她话中的意思,她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心中何止转了一百个念头,只是见她眉目诚挚,隐隐还透着几分看透世事的决绝,这让她在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真的放她走么?如果是那样,他日孩子长大回去寻父亲又该是怎样的境遇?亦或如嬷嬷教她的那样,在孩子还没有出生的时候,选择斩草除根,永远的绝了后患? 顾诗意在这一刻倒像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只是这一瞬的迟疑不决,便好似在心底里接受了沈蔷薇的话,她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但此时看着她的眸光,再看着她的肚子,倒不由得犹豫了起来。 沈蔷薇知道她的话起了作用,眼见着顾诗意一言不发着,就说:“其实这一次往北来,我是和乔云桦一起,在船上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决定再也不会回南地了,他是个怎样性子的人,想必顾小姐也已经知道了,只要在他身边,他是不会允许我回南地的。” 汽车已经缓缓转了方向,她看过去,原来已经进了一处斜巷,巷子最里,只有一个院门,日光被高高的院墙遮挡住,映出了一地的阴凉,门前挂着两盏灯笼,愈发显得十分冷清。 顾诗意干脆不去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望了望眼前的院门,淡淡说:“再过几日我就要往南边去了,沈小姐就住在这里养胎吧。” 她说罢,司机便按了按喇叭,很快便见着三五成群的丫鬟婆子,还有听差急急的奔了出来,沈蔷薇眼见着这阵势,明知道这些人是要看管自己的,面上还是一丝不漏,“那就谢谢顾小姐了。” 顾诗意也不与她客气,只是点点头。沈蔷薇便下了车去,几个婆子眼疾手快的过来扶她,一面禁不住的打量,她只当做看不见,目送了顾诗意的汽车离开,众人才扶着她缓缓的往里去。这些人倒是客气,一面与她热络的说这话,一面提醒她小心地上。 进去后便是偌大的院子,地上铺着青石板,两侧通向各房间的小道则铺了鹅卵石,看着极是雅致,房间是一色的古旧建筑,院子里栽种了几棵树,这会儿日光满溢,十分的生机勃勃。 她无心去看,只是随着婆子往屋里去,骤然到了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她自然非常的不适应,此刻眼见着这些人围着自己打转,那略带讨好的笑容看在眼里,令她极是不舒服。 直到进了房间,入眼先是一个正厅,往里走才是卧室,厅里极是凉快,又燃了果香,一进到里面便觉得暑热消减了一半,丫鬟婆子进进出出着,拿点心的,端茶水的,极是周到。 沈蔷薇老大的不习惯,却也不好推辞,勉强的吃了口点心,便推说身子乏了。 丫鬟便扶着她进了里面的卧室休息,她倒是真的困了,阖上眼便睡了过去。 因着南地的战局慢慢的缓解了,所以位于各处的苏军都纷纷撤离了,只有与扶桑的战局依旧焦灼着,原本苏青阳全力抗敌,但因着两地联姻事宜,他已于昨日撤了沿线的兵,退到了明阳后方。 这一突然的举动倒让苏徽意措手不及,因着明阳一带并没有驻扎的苏军,以至于扶桑看准时机,一连拿下了几个城镇。这一边苏徽意紧急调动了江北的苏军,只是短期内想要攻下来,却并不容易。 自打沈蔷薇离开后,苏徽意便没有好好休息过,原本身体就疲乏的厉害,如今与扶桑的战局又是水深火热着,所以一早便坐了专列往明阳一带去,两天后才到了明阳最北的边境,这里原是个小镇子,战事一起后,百姓便都纷纷离开了。 现今除了临时指挥部,便只有两个师的兵力。而前方五十里外正炮火连天着,一连两天,战火不息,两方一直在苦战。 驻防在这里的苏军司令正是沈瀚涛,因着提前通知过,他一早便对火车站进行了严格的布控,方圆十里内皆是岗哨。火车缓缓的开过来,很快便停了下来。原本苏徽意正是睡觉,他近来极是疲乏,只是神经紧绷着,即便是睡着,也十分的警醒,火车才刚停下,他便醒了过来。 才按了按额角,就听门外传来林宁的声音,“报告。”推门走进来,见苏徽意疲乏的抚了抚额,就说:“七少,沈司令过来了。” 远处的炮火声一阵一阵的传过来,好似雷声轰隆着,苏徽意系上领口的扣子,朝窗外望了一眼,见远近都是密密实实的岗哨,而那一头的天幕已经被浓烟染成了黑色,仿若天都被烧的焦黑。 他一言不发的走下去,近来他瘦了不少,更显得五官犹如刀刻,眉宇中那一种威严更加令人不敢直视。这样走下去,随行的侍从皆是鸦雀无声的。 沈瀚涛正等在站台上,虽然年长许多,但见了苏徽意,还是十分的客气严谨,打过招呼后,就对如今的战况做了简短的报告,苏徽意点点头,直至上了车,他便拿过地图看了看,略一皱眉,淡淡问:“对面有多少人?” 沈瀚涛坐在他对面,答道:“三个师左右。” 苏徽意静静看着地图,半晌才说:“援军最快也要一天后才能到,晚上派人包抄突袭,这一带后方都是崇山峻岭,天气又炎热,扶桑的军资补给势必供不应求,可以在后方进行突袭。” 沈瀚涛慎重的点点头,应了声是。 苏徽意用手指了指地图上的其中一块,又说:“明早之前,一定要攻下这里。” 直到了临时指挥部,因着战局焦灼,几个参谋长在行过礼后便又继续忙碌着,苏徽意身为总司令,第一时间指挥作战,直到了夜半,炮火声依旧响彻云霄,远远近近,都是嘈嘈杂杂的声音。 指挥部内只余下苏徽意一个人,灯光大亮着,他坐在沙发上抽着烟,原来在拟定计划后,军区的参谋已经带了人去突袭,预计天亮前就会有结果。他无心休息,便一直坐在沙发等着,不过几个小时的功夫,他的脚边已经堆积了许多的烟头。 原本办公室内是静寂无声的,林宁却很快走了进来,面上的神情略有些沉重,“七少,派出去的人说并没有找到夫人……” 他张了张口,却没有说下去。苏徽意直觉里出了什么事,蓦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冷喝一声,“出什么事了?” 林宁不敢隐瞒,硬着头皮继续说:“我们的人查到了夫人乘的那艘船,据说中途有人带走了夫人……” 苏徽意将手中的烟头猛的摔到了地上,犹豫太过激动,连手都在微微抖着,指挥部的灯被炮火震得一晃一晃的,映衬在他的脸上,那一种冷俊到骨子里的气势直让人不敢去看。 他唇角动了动,才说:“马上派人去找!不惜一切代价,必须马上找到她!” 三十二(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这几日天气燥的厉害,烈日仿若星火一般,热的使人喘不过来气来。沈蔷薇原本初到北地就有许多的不适应,这股热浪一摧,更是一下子倒了下去。她又怀着孕,这一生了病,倒像是三魂丢了一魂,整日里都是恹恹的。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待她倒是尽心尽力的,在她病了的第一时间便请了大夫过来,诊察过后说只是受了暑热,只是怀着孕,要格外的小心。沈蔷薇躺了几日,只是觉得身子愈发的懒,连吃东西都提不起力气来。 这样勉强又躺了一天,直到了夜里,才有了力气起身。宋妈原本一直在厅里守着的,一见了她起来,便拿了外衣披在他身上,唠唠叨叨着,“夜里还是有些凉的,披着点儿吧。” 沈蔷薇听着她这样说话,倒觉得与刘妈有些相似,这几日住下来,宋妈待她都是如此热心,让她不由得生了几分的亲切,自然的就热络起来。 宋妈见她脸色不大好看,恐怕她又受了暑热,就说:“依我说,小姐还是回床上去躺着,白天里多走动一些是可以的,只是这样的黑天半夜,还是少走动的好。” 沈蔷薇原本只打算在院子里走一走,闻言便透过门看出去,外面黑漆漆的,一轮明月高悬,透出一缕柔柔的幽光来,映照在树上,仿若缀满了星星点点的荧光。 她推门出去,四周都是静谧无声的,抬眼去看,月光皎洁,圆满的垂在树枝之上,洁白的仿若霜雪一般,她不觉就看了许久,这会儿心中倒是十分的平静,仔细去想想,她已有几日不曾去想苏徽意,倒像是天生就这样洒脱,说了不再见,便真的就下定决心了。 此刻生出一种心境来,明白缘分真是无常,从前那样的眷顾她,此刻她一句远走,两人便真的就散了。 她正这样胡乱想着,倒不妨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不及去看,院门便被轰的推开,自外面跑进来几个男子,乍一见到沈蔷薇,便不约而同的冲上去,宋妈当即啊了一声,“快来人啊!” 她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其中一个男子利落的打晕在地,沈蔷薇怔怔的看着,不由就冷声说:“你们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 她不及说完,便被几人强拉硬拽着朝外走,原本院子里留了几个听差,被宋妈那一声呼喊,  全部都跑了出来,他们见了这一幕,自然是抄了家伙要往上冲,可那几个男子却二话不说的掏出枪来,几人被吓得在原地不敢动弹。 眼睁睁的看着沈蔷薇被掳走,巷子口听着一辆车,沈蔷薇原本就乏力,被他们这样粗鲁的一扯,自然是气喘吁吁的,身上更是吃痛,费力走了两步,明知道这些人来者不善,此刻却也不得不周旋着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就算是让我死,总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那几个人受过严训,只是一言不发着,直到拖着她上了车,才冷冷的警告了一句,“我劝你还是放聪明一点!别自讨苦吃!” 沈蔷薇不禁有些害怕,脸色霎时变得十分苍白,嘴角止不住的抖着,仿若受了寒一般,连牙齿都在打颤。她不敢再说话,只是见几个人陆续的上了车,回头去看,院子里倒是一个人也没敢出来,此刻心中何止转了一百个念头,不断地冒出许多疑问来。 这些人是谁?难道是顾诗意特意为之?怕的是他日东窗事发,好为自己做个理由?亦或是苏笙白?他知道了自己在这里,便派了人来抓她,毁尸灭迹? 汽车已经开了起来,她只觉得脑中纷纷杂杂着,仿若即刻就要晕过去一般,眼前都是恍惚的影子,让她寻不出一丝的定点,这一刻倒是没有哭,倒仿若这样的生死关头,却并不畏惧似的。 难道这就是她的命么?难道她就要这样死去么? 转顾窗外,漆黑一片,与从前每个夜里都没有区别,可这样看过去,倒觉得哪里都不一样,黑夜又浓又深,仿若每前行一步都是在被慢慢的吞噬,直至消亡。 夜,实在太黑了。 这样行了一段路,她只觉得前路愈发的颠簸,仿若行在山间一般,夜风窸窣,汽车压过地面发出沙沙声,这些声音嘈杂的交织在耳侧,摧枯拉朽似的。 直到了车子停下来,她还不及去看,便被身旁的人拿布条绑住了双眼,她慌乱不已,不由就说:“我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你们怎么可以这样的没有人性?!” 她害怕的失去了理智,略带着哭音的说:“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放过我的孩子吧!” 眼前黑漆漆的,几个人静默无声的,没有给她丝毫的回应,只是冷漠的拿出绳子来绑住了她,  她用力的挣扎着,不过一切都是徒然,在挣扎了几下后,对方似是不耐烦,一掌打在了她的颈间,她就这样毫无预兆的晕了过去。 隐约间听到有人在说话,只是离得太远,她听不清这些人说了什么。那一丝意识恍惚的,模糊的厉害,她动弹不得,也思考不得,什么也做不了。 这天地静悄悄的,仿若只剩下呼吸的声音。恍惚间意识总是模模糊糊的,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却突然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她因着眼前蒙着布,只能恍惚的看见有点点的白光渗进来,隐约还有几个影影绰绰的影子走了过来。 她下意识的想要动一动,可双手和双脚都被绑住了,怎样都是徒劳。几个人极是利落的抬起了她,这一番动作,又是鸦雀无声的。沈蔷薇直觉里要出什么事,在这种紧急的关头,她又没什么对策,只是颠三倒四的说:“你们受命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就不怕遭天谴么?我不管是谁让你们这么做,但我必须要告诉你们,如果我死了,你们也不会好过。” “说白了这世上的事情没有绝对谈不拢的,我们不如来谈谈条件?” 她越说越急,此刻也不清楚要表达什么,只是身子就这样悬空着,而几人默默不语,她只能感觉身子晃荡着前行,那种无力感充斥全身,说不出是伤感还是无奈。 她拼命猜测着这些人到底是谁的人,不由就说:“我知道你们的主子想要我死,只有我死了他的秘密才不会被拆穿,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永远的堵住了我的嘴,他做的那些事情,也早晚都会昭然若揭。” 她听到车门开了,很快便被抬着上了车,这时候也顾不得狼狈不堪,脑子里的想法在飞速的转着,可是直到了此刻,她才知道她根本就没有办法使自己脱离陷阱!她原本也躲不开这些暗害,她从最开始的时候就应该清楚明白的! 她听见汽车已经开了起来,除了压过地面的沙沙声,她什么也听不见。就这样行了不知多久,汽车才又停了下来,她仔细的去听,每一个细节都听得清楚,有人下了车,开了车门,又再一次的把她抬了出去。 耳畔是潺潺的流水声,远远的,却听得见波浪涌动的声音。她忽而知道了他们要做什么,下意识的睁大了眼睛,不由得挣扎起来,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拼命的想要挣脱。可几个男子的力道极大,即便她一直在挣扎,却仍是带着她走到了湖边。 原来这一带皆是郊区,远远近近的都是山高水长的景色,因着山路陡峭,这里一直都是游人禁止登上的地方,在此处将她扔在湖水里,必然是连尸体都寻不到的。 几个人知道此事是刻不容缓的,相视一眼之后,便将沈蔷薇用力的向湖里一抛,她只觉得整个身子在瞬间就失了重,这一刻仿若身体不是自己的,有些东西正在慢慢的剥离身体,她撕心裂肺的吼了一声,便“扑通”一声摔在了湖里。 猝不及防的湖水就这样浸满了全身,盖过头顶,她不及闭气,已经喝了几大口的湖水,身子动弹不得,越挣扎着却越是朝下沉。耳畔嗡嗡作响,只觉得要冲破耳膜一般,她年少的时候学过游水,下意识的去闭气,可身子沉得太快,她眼前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可明明水漫过了鼻腔,漫过了整张脸,冰凉凉的熨帖在肌肤上,那种彻骨的寒意竟让她连心都冷了,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仿若是整个身子被掏空,然后灌进了冰冷的水一般,从头到脚,都冷冰冰的。 她感觉到胸腔里的气已经满的充斥到脑子,即便她一动不动,可身体还是不能浮上去,头顶亮着一束忽明忽暗的光,她觉得自己的意识在慢慢变得迟缓,甚至是微弱。 在这一刻脑子里却闪过一丝念头,如果她就这样死了,不被任何人所知道。连苏徽意也不知道,只知道她走了,却怎么也找不到她,只以为她在世上某一个地方生活着,却会不会想到,  其实这个人或许已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悄无声息的死了呢? 她悲观的这样想,可事实上,那些人选择这种方式杀了她,确实不会有人知道的。 三十二(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正当她昏天暗地的时候,却清晰的听见耳畔“扑通”的一声,她的手脚早就麻木着不能动弹,这一刻天地极是安静,她听的清那些极是细微的水声,波浪声,还有风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 到底还是不是活着,那一丝微弱的意识慢慢的减弱,隐约间她感受到有人抓住了她的手,于冰凉中传递出微微的暖意。 生机在这一瞬间变得强烈起来,她几乎是本能的抓住了那人的手,然后一寸一寸,握的紧紧的。她感受到身子在逐渐的往上去,甚至感受到温软的唇触在她的唇角,她几乎是下意识的索取着那人的气息。 水缠绕在周身,密密潺潺,夹裹着她的身体一荡一荡的,仿若是一条无骨的鱼。她在这时候生出了一丝意识,感受到那人带着她上了岸,一遍遍的喊着她的名字,“蔷薇,蔷薇……” 那个声音熟悉极了,焦急中又夹杂着一丝哽咽,让她听着很是不忍。可她动不得,她的身上很是寒冷,明明是最热的伏天,那风尽管吹的和煦,熨帖在肌肤上的水依旧冰凉一片。 她感受到那人的唇角再次覆了上来,一股温热的气体灌进胸腔中,仿若是星星点点的火,一下子炙烤着涌过来,她下意识的开始猛的咳嗽起来,这样一连半晌的功夫,才觉得气息逐渐的平了。 那声音还在焦急的喊着,“蔷薇,你怎么样?” 她慢慢的睁开眼去,就见晨光骤然亮在眼前,明亮的仿若划过天际的白光。而在白昼似的光晕里,映照出一个人的脸,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可是眉目却依然俊秀明朗。 她想了想,才记起这个人是乔云桦。 她微弱着问:“乔云桦……你怎么会在这里?” 而对方却只是看着她不说话,就那样默默地直视着她,隔了良久,脸颊才闪出几分赧然的红晕,他瞥开眸子,才说:“我如果你不在这,你就活不了了!”他的话中满是赌气,说完便利落的起了身。 沈蔷薇见他动了气,就虚弱的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能在这里,我很高兴,你又救了我一命……” 她这会儿逐渐的恢复了意识,倒觉得腹部撕裂一般的绞痛着,就咬着唇,说:“我肚子痛……” 乔云桦当即回过身来,目光触及她的腹部,她身上原本穿着件宽松的长衫,只是此时浸了水,全部服帖的黏在身上,而双腿中间直至脚踝早已是血迹斑斑。 他不由的大惊,快步上前俯身将她抱起来,此刻她的脸上苍白的一丝血色都不见,仿若是缀满了晨光一般,白的近乎透明,而眉紧紧的皱着,唇狠狠地咬着,显见是痛的厉害。 他仓皇的安慰着,“你忍一忍,我马上带你去看大夫!”说罢,便大喊了一声,原本站在远处的几个男子便蜂拥似的冲了过来,停在一旁的司机也眼疾手快的将车开了过来。 沈蔷薇紧紧的抓着他的手臂,痛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她感受到身体在被慢慢的撕开,仿若好多无形的手在用力抽扯着,想要将她的血肉分开,她在最痛的时候仿若已经预知了什么,似是  轻喃一般的说:“救救她,救救她……” 乔云桦已经抱了她上车,司机将油门踩到了底,那引擎嗡嗡作响着,压在地面上仿若都起了一层火星一般,飞沙走石着极速的开了出去。 他看着她遍布泪痕的面颊,那双眸子中满是渴盼和祈求,他紧紧的抱着她,感受到她浑身都因为剧痛而抽搐着,仿若是受了电击一般,不能自已。 他看到自己手臂上的鲜血,汨汨的涌到了衣服上,这一刻他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仿若这微小的一句,也会惊动怀中的人,带来不好的事情。 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连呼吸都是谨慎小心的。可时间却那么长,窗外是炎夏山间的美景,日光满溢,青山润泽,可看在他眼里,却异样的枯败。 沈蔷薇已经彻底的晕了过去,他却不敢吵她,额头间因为焦急溢满了汗,只是一遍遍的抬头看着前行的路,可这样看着,时间却仿若凝滞似的,越来越慢。 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声,“还有多久?!” 司机显然更是的慌张,亦是满头大汗着,一面狠命的踩住了油门,一面回答道:“快了,再转个弯就下山了。” 直到下了山,司机七拐八拐的,很快就在一处诊所门口停了下来。听差赶忙先下车去找大夫,这边另有人开了车门,乔云桦抱着她下车,眼见着医生已经跑了出来,就焦急的说:“快,快救人!” 医生眼见着情况紧急,就招呼他们进去,入眼先是个大堂,往里则是后院,几个护士也快步走了出来,直到将人送到了手术室,乔云桦看着她奄奄一息的躺在那里,那样的无助可怜,不由就抓住了医生,祈求似的说:“医生,拜托你一定要救好她。” 医生点了点头,便请他先出去等着,这样一等,便不觉等到了黑夜,眼见着护士进进出出的,乔云桦坐在外间的厅里,一声不吭的盯着手术室的门,几个听差站在一旁也都是静寂无声的。 这样过了不知多久,才看见医生推门而出,他紧皱着眉,见了乔云桦便轻轻摇了摇头,语音有些沉重的说:“病人出血太过严重,妇人和孩子现在都很危险。” 他抚了抚眼镜,还是问:“保大还是保小?” 乔云桦蓦地睁大了眼睛,瞳孔明显的收缩了一下,“什么?!” 他缓了缓,才平复下情绪,轻声问:“医生,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医生无奈的叹了口气,“病人现在很危险,你必须马上做决定。” 乔云桦垂下眸去,看着地上长长的人影,这一刻窗外的天早就黑了,只是又余光扫着,一片的冷蓝色,他就这样在原地怔了怔,才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保大人。” 他说完这一句,便又坐到了椅子上,遥望外面,星月交辉,他忽而觉得胸口发闷,便伸手去解领口的扣子,可才解了一颗,却不耐的用力扯了扯。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十足的好人,对待沈蔷薇,他心中亦是存着一份私心的,想让她完完全全的属于自己,可又想她待在自己身边可以感觉到幸福,而并非束缚。 可现在,却觉得有什么在慢慢抽离,甚至逐渐远去。他不敢去想,也不敢去面对。 沈蔷薇虽然昏昏迷迷着,可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还是时刻在折磨她,那种身体被撕裂的痛,仿若一把尖刻的刀狠狠地割在身上,她觉得自己就快要坚持不住了。可这感觉却让她难受不已,她一丝浅浅的意识知道这是意味着什么,她拼命的想要伸出手去,再摸一摸那个孩子,可是身子亦是千斤重,仿若无数双手在死死的抓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连声音都发不出,只能无助的流着泪。 她感受到那个孩子在慢慢的离开自己,她忽而发觉在这一刻,整颗心都死了。 在痛觉中生出一丝意识竟然让她睁开了眼睛,她顾不得看眼前的人影,只是自嗓子眼里发出一声疑问,“孩子……我的孩子呢?” 医生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倒像是不忍看似的,只是摇着头叹了口气。沈蔷薇抑制不住的大喊起来,这一刻所有的委屈与伤感全部袭上来,将她那根原本就脆弱的神经彻底的击垮了,她几乎是痛彻心扉一般的哭喊着,那样的哀哀欲绝。 医生正在为她抢救,见她这样的情绪不稳定,忙吩咐护士按住她,可几个人的力量竟然都压不住她,她觉得自己已经没了理智,与疯子毫无区别,“为什么啊?!为什么不肯放过我的孩子?!” 她的喊声自然惊动了外面等候的乔云桦,他很快便推门跑了进来,见她披散着头发,脸上泪痕遍布,可那一双大大的眼睛明明该是秋水一般的,此刻却透着死寂。 而黑发遮挡着面颊,却显得一张脸更加的瘦了,仿若就这样一下子便骨瘦如柴了,他见她这样的柔弱可怜,不禁快步走过去按住她的双肩,“蔷薇,你冷静点。” 沈蔷薇这才有意识似的看过去,可是目光在对上他的眸子后,眼泪却一下子夺眶而出,她轻轻的问:“你告诉我,我的孩子是不是还在?” 她渴求的望着他,这让他不自觉便低下头去,可这一神情看在她的眼里,却愈发的催化了她的悲伤,她用力晃动着他的手,大声的喊道:“你说啊!我的孩子呢?” 乔云桦只是默默的起了身,背对着她不再去看,她呆呆的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了。由着几个护士按着自己,连针头刺入身体,亦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想,她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精神支撑,她真的活不成了。 眼泪汹涌的流出来,而她却是安安静静的,身上还是痛着,仿若被撕扯开,又拼凑到一起去,她恨极了这种感觉。 怔怔的看着前方,却觉得头轰隆一声炸裂开,就这样人事不知了。 三十二(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眼见着婚期临近,督军府众人近来自然是十分的忙碌,原本一切的事物都是交于六小姐苏芳菲打点,只是结婚这样的大事,恐怕一个细节处理的不够周到。家宅中男人是不理这些的,况且如今苏徽意正在前线没有回来,苏笙白便又让韩莞尔一同跟着操办。 韩莞尔近来可谓是如鱼得水,苏笙白年事已高,近来又身困体乏,但对她却是不错,府中的人自然要抬举她,连苏芳菲,对她都格外的客气。她虽然年纪小,但处理起一应的事情,也都是事无巨细,操办的妥妥当当。 因着婚期临近,这几日倒是要忙着迎来送往,送礼的人尤其多,只差没将门槛踩破。韩莞尔忙了这几日,只觉得筋疲力尽。如今苏徽意去了前线,也不知何日回来,今天又收了电报说,那位北边的顾小姐已经坐了往金陵来的专列,过两日便到了。 她便又命人收拾院子,置办东西,这样一忙,便到了晚上。吃过饭后,她便不知不觉的倚在沙发上睡了过去。没隔一会儿,听见丫鬟莲儿叫她,“七太太,七太太,李妈来了。” 这位李妈是在厨房里做事的,近来因着为苏笙白熬药,倒是很得韩莞尔的重用。她睁开眼,见李妈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口,瞧她看过来,倒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七太太,药已经被喜儿端走了。” 韩莞尔揉了揉额角,因着厅里并没有别人,所以她问:“药请孙医生看过了么?” 李妈小心翼翼的看了她一眼,才说:“看了,孙医生检查说没有问题。” 韩莞尔这才勾唇笑了笑,略带赞赏的看向李妈,“这件事情你做的不错,既然那个贱人喜欢送药,那就只管让她去好了,你别拦着她。” 她说的轻轻柔柔的,李妈却是不敢得意忘形,只唯唯诺诺的应了一声。她知道这里面有许多夹带不清的事,却是有苦难言,只盼这事能一丝不漏的处理好,就像韩莞尔说的,只管让那喜儿去送药,他日东窗事发,也好找个替死鬼。 韩莞尔知道李妈心思多,许多话倒省去她特意去说,便挥了挥手,“莲儿,把我桌上的点心包一些给李妈拿着,李妈,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那李妈见状,就笑了笑,收了东西告退出去了。韩莞尔看了眼落地钟,眼见着已经过了九点钟,她想着近日苏笙白都防着自己,许是又在暗中计划什么,这种敏感的时候,她也不好太过的去监视他,原本从前都是她送药过去,药也都是请孙医生检查过的,但直觉里苏笙白已经怀疑自己,如今有了喜儿这只替罪羊,倒省去她不少的心思。 她暗自想了想,便起了身说:“还是去大帅那里看看吧。” 莲儿虽然诧异,却还是点点头,拿了披肩披在她身上,随着她走了出去。宅中喜事将近,装点的自是十分的喜气,原本接连的死过人,白妆挂了许久才撤,如今过眼皆是滟滟的红妆,看着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各处的电灯都亮着,远远近近的,连成一串萤烛似的光,延伸到宅中每一个角落,亮的仿若白昼。两个人一言不发的朝主宅去,就这样走了一会儿,方到了地方,一眼便见院门外站着一排的卫兵。 这些人原是苏徽意后来换上来的,都是他的心腹。韩莞尔虽然清楚如今苏笙白不过是被架空,但她却还是不放心,依着苏笙白的老谋深算,这样几个人根本奈何不了他。恐怕又是再借着颐养天年打幌子,做一些不能见光的事。 她这样胡乱的想着,已经进了院子里,远远的,就听见说笑的声音,缓缓的往里,见几个侍从官站在门外面,才要进去通报,却被她拦下了,“不用了,我看一眼就走。” 她一面说着,一面朝厅里望了一眼。才要转身离开,却听见门开了,原是喜儿喜笑颜开的走了出来,见了她站在外边,倒存了奚落的心思,“哟,姐姐,你在门外站着做什么?怎么不让侍从通报一声。” 韩莞尔便回过身来,打量了她一眼,才说:“我原本是想过来看看老爷子,只是见到八妹妹在这里,不便叨扰,就没有让他们通报。” 那喜儿从前受了她不少气,如今眼见着苏笙白待她不同了,气势自然嚣张了不少,闻言便笑了一声,“姐姐这话说错了,倒像是我故意拦着你不许见老爷子似的,这样大的一顶帽子扣在我头上,我可不依。” 她原本年长韩莞尔几岁,听着她叫姐姐,自然十分的刺耳,韩莞尔便皱了皱眉头,想要迈步进去,却被喜儿伸手拦住了,“姐姐,老爷子刚喝了药,现在已经睡下了,你还是别去打扰他了。” 韩莞尔明知道这是托词,便毫不在意的笑了笑,“那就谢谢妹妹提醒了。”她说过,便转了身离开,脑子里何止闪过一百种念头,只是朝前走了两步,却见宅中的听差管事陈祥行色匆匆的走了进来,他倒不妨院子里有其他人,抬眼的时候,便愣了愣,可到底是行事不乱的老人,便笑了笑,与韩莞尔客气的打过招呼,才告辞往里面走。 韩莞尔直觉里像是有什么事,便回过身去看,喜儿倒像是没了什么性质,哼了一声便得意洋洋的走了。韩莞尔站在原地想了想,才转身离开,她故意走的极慢,只是里面的声音很轻,她并没有听到什么。 这样走出去,抬眼见天上星月黯淡,乌云密集着压过来,像是有一场大雨要来,只是在这样的夜里看着,只觉得不详。 这几日沈蔷薇一直昏迷着,因着失血过多,原本就虚弱的身子更加的承受不住。加上突然失去了孩子,让她的精神处于崩溃状态,甚至在昏迷中失去了求生的欲望,一连治疗了几日,还是没有脱离危险期。 因着出行不便,乔云桦并没有为她安排转院,但诊所内太过狭小,除了几间病房,再无空房,原本几个听差另寻了住的地方,可乔云桦却是一步也不愿意离开诊所,唯恐他离开以后,沈蔷薇醒过来不见他,亦或是又有人把她带走。 所以干脆在病房内临时搭了个小床,每日陪着她。就连医生和护士都忍不住赞叹,夸他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他这几日都没怎么休息过,一直在守着她。 只是这样一连几天下来,沈蔷薇却还是没有醒过来。赶上这日早上,他醒来后见她还睡着,便出了病房去盥洗室洗漱,才刚洗了把脸,便见他的两个心腹行色匆匆的跟了过来,盥洗室是公众式的,说话并不方便,其中一个刻意压低了声音,“少爷,才刚收到的消息,说沈小姐的弟弟遇害了……” 那人面色不定的顿了顿,“这件事情是有人刻意告诉咱们的,是真是假还很难说……” 乔云桦原本在擦拭着脸上的水痕,闻言不由的怔了怔,眉宇中几乎是即刻间便迸发出一种狠厉,双眸也好似生出火来,冷声说:“哪里的消息?!” 那人忙低下头去,恭敬的说:“是南边来的消息,很突如其来的,像是有人刻意为之!” 乔云桦紧紧的握住了拳头,一下子打在了镜子上,由于太过愤怒,这一拳使了很大的力气,镜面骤然碎裂开无数道水波似的纹路,鲜血自手背上溢出来,他仿若浑然不觉一般,只静默的看着镜中的自己。 脸上的水痕还没有擦干净,额发也尽数被沾湿了,五官在扭曲不平的镜面里显得有些诡异,连带着嘴角那一丝嘲弄,都夹杂着不容逼视的狠绝。他几乎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秒,就已经知道了是谁做的! 苏笙白!这个人竟然这样的狠绝!他狠狠的握着拳,这一刻心中所有的恨意都迸发到了极点,先是沈蔷薇遇害,再是沈仲贞……他在这一瞬间想到了母亲,便更加抑制不住心中那种恨! 他几乎是咬着牙吩咐,“这件事情在没有查实之前,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顿了顿,“通知南地所有的特务,恢复行动。” 那两个人闻言,却是不敢多劝,只是垂头应了一声,那人说:“少爷,刚才我们回来的时候,发现有卫兵在街上搜查。” 乔云桦看了眼手背上的伤,淡淡吩咐,“撤离吧。” 他想着沈蔷薇如今还没有醒过来,这样的折腾也不知道受不受的住,便又抬了抬手,“还是再等等,先看看情况再定吧。” 那人却是觉得不妥,犹豫了一瞬,还是说:“少爷,这些人明显是冲着咱们来的,还是即刻离开的好。” 像是觉得不妥,又补了一句,“沈小姐的病情在这里也是拖着,不如咱们赶紧离开这里,往北承去,毕竟到了那里就没人敢为难少爷了。” 乔云桦略一沉吟,却是没有说话。而是快步走出去,直到了病房。他推开门,悄无声息的走进去,见沈蔷薇仍旧在昏睡着,眉目皱的紧紧的,好似在梦中,都过得惊心动魄的。 她的脸颊已是极度的瘦弱,这样意识全无的躺着,可怜极了。他不由的抚上她的面颊,想要说些什么,却都化作了虚无。 良久后,他才收回手,吩咐道:“即刻撤离吧。” 三十三(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沈蔷薇醒过来的时候已是两日后的下午,此时汽车正往北行驶着,因着条件使然,这一程自然又是在山路上七拐八拐着,她原本身上毫无气力,被这样的一颠簸,只觉得骨头都要散架了。 车上的空间有限,她独自一个躺在后座上,对面则是乔云桦,她几乎是睁开眼,就见到了他,车内静谧无声着,他正倚靠在座位上睡得憨沉。那一缕阳光妥帖的照在他的脸上,面颊瘦削英挺,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清秀的五官仿若刀刻,而睫毛又长又密,像是蝶翼的影子。 她默默看了看,才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又闭上眼去,心中的愁肠千百随着起伏不平的山道来回旋转着,她想起自己那个刚刚离世的孩子,忍不住就是鼻头一酸,她这个做母亲的这样的不合格,竟然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她都来不及知道她是男孩还是女孩…… 眼泪汹涌的流出来,将车座都浸湿了,那一种无力感充斥到全身,让她整个人呢都处在悲伤的情绪中走不出来,她恨,这些人为除掉她不择手段,她恨,自己总是被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像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虫子,任谁都可以轻易的踩碎她。 她伤,伤自己这样的无能渺小,连自己仅有的亲人都护不住!她更伤,曾经说好要护她一世的 人马上就要娶别人,甚至在她最无助的时候,身不知何处。 她忽而就明白了,她遇见苏徽意,从来都不是幸运的,他带给她太多的灾祸,不仅伤害了家人,更害了自己。 他从来不是自己的良人! 她紧紧的阖上眼,这一刻多希望一梦醒来后,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她听见车轮压过地面的沙沙声,山路是那样的崎岖不平,每行一步都颠簸的厉害。像是无时无刻都在提醒她,她还在连累他人,她的前路依然是渺茫的。 索性睁开眼,想要起身坐起来,却见对面的乔云桦不知何时醒了,正一瞬不瞬的看着她,那缕日光缀在眸子中,亮的仿若星辰。她忽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一开口,语音却是哽咽的,“我的孩子,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乔云桦静静地看着她,似是并不忍心去回答她,她已经消瘦的可怜,像是再经不起风雨的玉簪花,孱弱的让他不忍去看。 他动了动唇角,才说:“蔷薇,别去想了,你还活着,只要你健健康康的,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他从来没有这样轻声软语的同人说过话,只有在面对她的时候。她怔怔的看着他,微一合眸,眼泪便簌簌的掉下来,“告诉我吧,让我知道。” 乔云桦瞥开眸子,看向窗外,远处山岳青葱,云雾绵绵,交织着夏日炎热的风,过眼是树木丛生,枝叶繁密,树影照在玻璃窗上,斑斑驳驳。 他顿了顿,才说:“是个女孩儿。” 沈蔷薇一言不发的坐起身,眼泪无声无息的落在胸口上,她抹了抹,抽了口气,狠狠地咬着唇,像是在强制压抑着痛苦。 乔云桦见状,就抓住她的双肩,双眸看进她的眼里,“蔷薇,你必须要振作起来。你的人生还很长,慢慢的都会好的。” 沈蔷薇抬眼看着他,这一刻脑中纷纷杂杂的,她觉得她的心彻底的乱了,有太多事情她需要时间去想清楚,有太多的东西她需要捋一捋,她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无论怎样孩子都不会再回来,可是那是她的命啊!怎么会说不想就不想,说忘记就忘记呢? 她觉得她要崩溃了! “不会好的!你不懂!”她忽而大声的吼出来,那双眼睛中迸射出一种异样的光芒来,“我失去的太多了,你根本就不懂!” 她说过这一句,便嚎啕大哭起来,自打成年后,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即便是父母接连的亡故,她也都是在背地里偷偷的哭,像如今这样不管不顾的失控,已经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失去孩子的那一天。 孩子孩子! 乔云桦看着她这样抑制不住的嚎啕大哭着,那种深深的感伤袭上来,他几乎是本能的抱住了她,紧紧的将她拥在怀里,感受她的泪浸湿了胸膛,滚烫的流会到心里最深最软弱的地方。 他隔了好一会儿才说:“蔷薇,会好的,这些都会好的。” 他紧紧的握住了拳头,还有许多的话他没有说,包括那些交织在一起的恨意,包括他将要做的报复。 沈蔷薇倚靠在他的怀里,哭的像个孩子,这一刻男女大防的礼教全部消失,她只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在自己遇难的时候,一次又一次的解救了她,如果不是他,她不知道又死了几次。 她抽噎着说:“谢谢你。” 乔云桦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倒像是不习惯这样的客气,就说:“还要开好远的路才能到,你饿不饿?” 他说着便又拍了拍她的背,“别再哭了,你也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先吃点儿东西吧。” 沈蔷薇这会儿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就挣开他的怀抱,擦了擦眼泪,她胃里灼烧着,并没有胃口,就摇了摇头。 乔云桦想着她才刚醒过来,也不知道身子怎么样,只是这样的事情又不好多问。就扶着她坐下去,说:“要晚上才能到,你既然不想吃东西,就先休息吧。” 沈蔷薇拿了帕子擦了擦脸颊,她这一通发泄倒搅得身子不适起来,小腹依旧绞痛着,这样的炎夏,车内多少有些炙闷,她倒有些透不过气来,便倚靠在窗前,微微的喘着气。 乔云桦自然看出她不太好受,就问:“要不要把窗子打开?” 沈蔷薇无声的点点头,她因着失血过多,脸色极是苍白,映照在窗前,仿若是透明的纸一般。乔云桦即刻便摇下了车窗,六月的风热浪似的吹拂进来,沈蔷薇大口的舒了口气,倒觉得自己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像这样自由过。 她吹着和煦的风,因着身体太过虚弱,很快便睡了过去。直到了夜半,汽车才开到了汾台,这里是北地的繁华城市之一,所以汽车才开进了城区,随处可见都是高楼大厦,即便是夜色岑寂,依然透着别样的富丽。 因着早有嘱咐,司机一进了汾台,便直接去了医院,原本这一带有许多乔云桦的人,所以行动并没有什么不便。汽车一路风驰电掣着,拐了几个弯,便到了汾台有名的医院。 另有听差进去通报,乔云桦见沈蔷薇还沉沉的睡着,便轻唤了一声,“蔷薇。” 沈蔷薇却好似恍若未闻,他又连着喊了两声,她仍是动也不动。他终于察觉哪里不对,便拍了拍她的肩头,“蔷薇,醒一醒。” 他说着便开了车灯,但见沈蔷薇脸色惨白,连唇角都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目光朝下,这才发现她的衣服下摆有些血渍,不禁的瞪大了眼睛,这会儿也顾不得许多,兀自开了车门,抱着沈蔷薇下去。 三步并作两步便进了医院的门,医生已经迎了出来,见状忙吩咐护士将人送到手术室去。这样紧急的时刻,乔云桦即使沉稳,却免不了乱了阵脚,额头亦是溢出许多汗来。 直到了手术室门口才不得不顿住步子,看着沈蔷薇被推进去,她还昏迷不醒着,身形瘦弱的仿若一片纸,他忽而觉得心蓦地沉下去,匆匆的看了一眼,那门便关上了。 跟着一起来的听差默默的站在一旁,隔了许久,乔云桦才微微仰了仰头,走到窗前去,窗外夜色岑寂,黑云密密匝匝的,檐头还可清晰的听见雨滴的声音。原来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雨,滴答滴答,轻声绵绵。 这样接连的折腾,他近来都没有怎么休息,眼底亦是青痕一片。可这样的时候,却觉得神经绷的紧紧的,连一丝一毫都不肯松懈下来。 默默站了片刻,便坐在了长椅上,淡淡吩咐,“把这里的事情处理一下,再去看看南边有什么消息。” 那听差应了一声,便离开了。乔云桦默默的想着,如今南地的时局逐渐的稳定下来,与扶桑的战事恐怕很快就会结束。只是北地突然搅和进来,目的肯定不简单。只怕稳定了时局,南地 还是会走上被瓜分的结局。 他一个局外人都看得透彻,苏徽意又为何会看不清这一点?在这样的时候选择跟北地联姻呢?他也不过这样想了想,眼下这些事情倒是不紧要,他看向身旁剩余的人,说:“最近三公子那里有什么消息么?” 他顿了顿,又问:“阮红玉呢?” 那听差原是他的心腹,对这些人的消息自然是时刻关注的,当即就说:“三公子最近倒没什么,至于阮小姐,自从与卢御平联合后,就不常送消息来了。” 乔云桦勾唇冷笑一声,“这个女人心思深得很,区区一个卢御平算什么?你也不必发消息给她,由着她去吧。” 他朝手术室望了望,心便又沉了下去,如今诸事都需要重新计划,他要处理的事情还很多。只是一思及沈蔷薇,还有他远在南地的母亲,他便理不出丝毫的头绪来,伸手抚了抚额,只觉得疲倦不已。 三十三(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转眼已快到月末,汾台的天气依旧炎热到滚烫,原本前一夜下了场雨,只是到了早上,朝阳喷薄而出,空气中的湿气便被热度蒸发了。 这段日子沈蔷薇一直都在住院,但好在身体已经恢复了很多,因着乔云桦在这里有些人际关系,所以连着待了这些时日,都是平静的。 护士一早就到了病房,眼见着沈蔷薇双目无神的躺在床上发呆,便走进去推开了窗,见她一言不发着,就说:“小姐,今天外面天气很好,要不要出去走走呢?” 沈蔷薇心事重重的,哪有心思散步,闻言便也不吭声,只是合上了眼。可脑子纷乱着,眼前便一直闪着一幕幕的画面,那些她不愿面对的全部清晰的映出来,先是一次又一次的劫难,再是弟弟下落不明,如今连唯一的精神支柱也没了…… 她正想着,倒不妨护士闲闲的与她说着话,“小姐,待会儿我去拿一份今天的报纸给你看看,说来可热闹的很,等待下月初咱们北地的顾小姐就要嫁到南地去了。” 沈蔷薇皱了皱眉,那小护士却没有瞧见,只是兀自说下去,“听说那位苏七少生的极好,我曾在报纸上看到过的,顾小姐真是有福气。” 沈蔷薇原本想不去理会,可她说的话却好似是细细的针一般,一字一句都刺在心上,让她想要无动于衷都做不到。忍不住鼻子一酸,侧过身去不说话。 她想着那些事情一件件的接踵而来,逼迫她走到如今这一步,退不能退,前路更是茫然。那些她曾经以为重于生命的人都离开了,她什么也没有抓住。 心中的恨抑制不住的涌动出来,在她失去孩子这样伤心的时候,苏徽意却要娶别的女子,那场婚礼即便想也知道,该是如何的盛大。而她呢?从来都是可悲可笑的,这样想着,倒真的笑出声来。 护士并没有走,听她这样冷笑着,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极是荒凉。不由得问了一声,“小姐,你怎么了?” 沈蔷薇睁开眼来,眸子里泪滑出来,她却对着护士笑了笑,“没什么,我就是有些想笑了。” 她擦了擦脸颊,“我想出去走一走。” 那护士闻言便笑着点点头,扶着她起身下床,又拿了衣服披在她身上。两个人走出去,外面天气和暖,太阳虽然燥热,却被清晨的风吹的温了,天幕晴空万里,云彩洁白迤逦。她抬眼看了看,不由得说:“北边的夏天真好,不像南边,夏天热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护士听她这样闲谈,就问:“小姐你是南边的人么?难怪我看着你生的这样秀气。” 沈蔷薇朝一旁的草地看去,远远的,就见芳草萋萋,直延伸到那一头去,中间建了几个亭子,这样的早晨,却是有许多的病人坐在那里。 她像是不经意的说:“我在南边出生长大,那里有许多的回忆和旧人,从前总以为一辈子也不会离开,可直到走了,才发现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因为回忆无论走到哪都会跟着一辈子,而旧人,注定是要擦肩变路人的,所以也不值得留恋。” 她忍不住鼻头一酸,抬眼看天际的云,飘忽不定的,有的被风吹的远了,有的却被风吹的更近了,大抵就像人吧,她默默的想。 那护士听她这样有感而发,一时也说不出什么,便扶着她往草坪那里去,“去那边走走吧。” 沈蔷薇也不再说话,慢慢的走过去,她这会儿倒有些体力不支,便坐到了亭子里,这亭子原是西式的建筑,全部都是大理石的,即便是这样的炎夏,坐下去依旧冰凉凉的。 那一边几个病人正在热闹的说着话,听上去嘈嘈杂杂的,她坐了一会儿,正要起身离开,却见眼前走过来一个时髦的女子,因着距离较远,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 倒像是极眼熟的样子,她不由得仔细去看,方认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阮红玉。她穿的极是妖艳,与记忆中的样子没有丝毫的不同。 一条时髦的红色洋裙,蕾丝边直垂到脚踝,走起路来很是婀娜多姿。待到了近前,才笑着打了声招呼,“沈小姐,好久不见了。” 她那双媚眼在她身上扫了一圈,露出几分怜惜的神情,“你身子可大好了?” 沈蔷薇乍一见到是她,不禁的十分诧异,但转念一想,这个人原本也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从来都是这样神秘莫测的。只是她问的那个问题,她却并不想回答。 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也没心思与她叙旧,便坐在那里不说话。阮红玉自然猜出了她的心事,便坐到了她的身边,与她一起看着远处的景色。 隔了许久,才说:“其实从另外一个角度去想,这件事对你未必不是好的,你还年轻,不要困死在眼前。” 沈蔷薇这些日子已经听了许多的道理,说来说去都是那些,无非是劝她想开,她都明白,只是有些伤痛太深,深到难以释怀,不肯放过自己。她微微的叹了一声,却一句话也不想说。 阮红玉知道她不会回应,倒也并没有期望,只是兀自的说下去,“其实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我一直都在暗示你,但你陷得太深,我们这些旁观的人看的很明白。” 她抬眼看向飘着的云,“虽然咱们交情不深,但我总觉得跟你一见如故,说什么都像是有感而发。” 沈蔷薇这才转眸看了她一眼,从前只觉得她浮夸矫情,可一两次的交往,倒让她觉得眼前的人时而简单,时而复杂,就如此刻,她坦诚与自己说这些,像是真的只是做为朋友来劝她。 她缓了缓,问:“这段时间你去哪儿了?” 阮红玉倒不妨她会开口询问这些,就猝不及防的笑了笑,“我做的那些事,大多见不得光,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沈蔷薇已经习惯了她这副样子,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抬头看着远处,说:“我记得我很久之前读过一本小说,故事具体是什么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故事中的女子在经历了悲苦的爱情后,有感而发,说自己爱错了一个人,像是重新活了一世,大抵就是历一人活一世的意思。”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微微垂了头,“我现在孑然一身了,在这世界上像是没什么牵挂,又像是处处都有牵挂,我不想询问别人该怎么做,或许随遇而安是当下最好的选择,可我的心中总是不安定。” 她苦笑一声,“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自我折磨了。” 她转头问:“你突然出现,又是为了什么?总不会只为了与我说这些不相干的话吧。” 阮红玉便挑了挑眉,质疑着说:“这哪里算是不相干的话,我难得这样正经的安慰,倒被你这样打趣。” 她说完,眉目却忽而变得凝重,“我真有一件事要说给你听,只是你要有个心里准备。” 沈蔷薇直觉里她要说什么不好的事,便皱了皱眉,“出什么事了?” 她见阮红玉脸上闪过犹豫的神情,便愈加的不安,便催促着,“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倒是说啊。” 阮红玉垂下头去,“乔云桦叫我不要告诉你,可这样大的事,我总觉得不该瞒着你……蔷薇,你的弟弟遇害了。” 这句话无疑是晴天霹雳,迎头便给了沈蔷薇致命的一击,她惊惧的张了张口,一双眼眸中满是悲痛欲绝的光,像是不可置信一般,久久说不出话来,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滴进唇边,一片的咸涩。 她抽了一口气,像是不愿相信似的轻声问:“你说什么?我的弟弟,他怎么了?” 阮红玉极是内疚的避开她哀哀欲绝的视线,低声说:“他死了,他早就死了。” 沈蔷薇一下子受了这样大的打击,胸口仿若被狠狠地击了一拳,让她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猛的起了身,也不知是太急太气,还是情绪太过激动,这一举措却让她的头天旋地转的,随即眼前一黑,便直直的倒了下去。 站在一旁的护士惊呼了一声,“小姐,小姐!”她先是叫了一旁的人,才奔过来看人。很快便有几个人快步跑了过来,抱起沈蔷薇往医院里去。 周遭的人都纷纷的朝那里看过去,只有阮红玉还保持着适才的坐姿,直到人尽数的散了,她才抬起头来,看着远方洁白的云,层层叠叠的,像是少年时父亲买给她的糖,入口即化似的绵软。 这样待了片刻,她才端庄的起了身,踩了擦裙摆上的灰,这一套动作依旧是优雅的,像是从来都这样优雅。 缓步朝医院里走去,每一步都走的极慢,像是闲庭信步的欣赏着风景,心里也并没有什么忧心忡忡的事。直到了二楼的病房,透过窗子去看,就见医生和着护士在里面忙碌着,沈蔷薇安静的躺在病床上,像是睡着了一般。 可她太过瘦弱,躺在那里倒叫人看着十分的怜惜。 她默默的看了半晌,才走到窗前去,隔窗去望,远山朦胧,那一头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乌云,铅灰色的,逐渐的堆积,终是有一场大雨要来,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三十三(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直到了中午,雨才淅淅沥沥的落下来,汽车在街道上缓缓而行着,透窗去看,雨幕织出层叠的网,一重又一重的遮在眼帘。车内寂静无声,只有雨刷有节律的发出沙沙的声音。 因着雨势越来越大,汽车在上了正街以后便开的极慢。乔云桦慵懒的倚靠在车座上,一瞬不瞬的盯着窗外,街上行人寥寥无几,仿若被雨水推着前行。这会儿雨已经越来越大,像是瓢泼着从天而降,他听着雨声阵阵,不觉的皱了皱眉。 这样行了半晌,汽车终是拐了弯,眼见着前方不远处有个酒店,看着不大,但装修的却十分的华丽大气。司机看了看,确认过后说:“就是这里,309号。” 他将车停在酒店门口,就见坐在副驾的听差已经下了车,撑着伞去后面开门,乔云桦自车上走下来,抬眼望了望酒店,不过随意一扫,便阔步朝里走去。 门外的门童见了这样气派的人,自是笑脸相迎着开了门,走进去,又是迎过来几个西崽,那听差便上前去,因着事先已经打过电话来,众人知晓乔云桦是来找人,便客气的引着他们上了电梯。 三楼原是贵宾住的地方,装修的档次自不必说,乔云桦一路便到了309号房,他抬手制止了听差,用力敲了两下门,里面却是半晌也没有动静。他这会儿倒像是不耐烦,便又敲了两下,这才听见里面传出矫情的女声,“哎哟,急什么呢?!” 门很快被打开,就见裹着浴袍的阮红玉素着一张脸,头发还湿漉漉的,像是刚洗完澡的样子。她一见了乔云桦,倒未露出多少惊讶,只是挑眉笑了笑,“乔少爷怎么有这样好的兴致来看我?” 她笑的促狭,那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来的这样不巧,我还没洗完澡呢!” 乔云桦至始至终都冷着一张脸,此刻听她说话这样不顾忌,便皱了皱眉,也不理会阮红玉堵在门口,用了力将门推开,倒险些让她摔了个踉跄,虽然是花容失色,阮红玉也未敢抱怨,只是无奈的笑了笑,“你这人还真是毫无章法的,说来就来,连个招呼也不打,这样气势汹汹的,算个什么?!” 她眼见着他进来,便伸手将门关好,倒不妨回身的时候,被他一巴掌甩在了脸上,他用了极大的力道,她几乎是顷刻间便跌坐在了地上,脑子嗡了一声,像是猝不及防的,惊讶的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脸上赫然一个红红的巴掌印,虽然嘴角都渗出血来,她却仿若感受不到疼一般,只是怔怔的呆坐在地上,乔云桦掏出手绢来,擦了擦手心上的水渍,连看也不看她,就那么慢条斯理的说:“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这种时候,你跑过去与她那些话做什么?!你想要拆我的台,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阮红玉闻言便抬了头去看他,但见他神情淡漠,眉宇中那一股冷傲的气韵仿若一把刀子,就那样次中了她的卑微,她知道他从来都是这副样子,尤其在面对她的时候,那眉目中从来都不是含情脉脉的,从前她有利用价值的时候还时常的与她玩闹说笑,而今,却只余下近乎残忍的冷漠来。 她仰视着他,骨子里的倔强在这一刻迸发出来,“我就是说了又怎么样?我刺痛了你的心肝宝贝,所以乔少爷想要把我怎么样?!” 乔云桦倒像是预料到她会这样说,只是毫不在意的笑了笑,“红玉,你我都这样熟了,你又何必摆出这一副姿态,既然你已经告诉了她,就算我打死你也于事无补。” 他这样说着,嘴角便露出一抹嘲笑来,将手中的帕子扔在地上,“况且我留着你还有用,这一巴掌就是给你的警示!你以后要是还敢这样放肆,我保证你会死的很惨。” 阮红玉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哼,那声音更像是自嘲,“我对你还有用?是了,在乔少爷的眼里,我不过是一条狗而已!怕是连沈小姐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她没有说完,只是垂下头去,伸手抹了抹脸颊。 才说:“也没什么,这些我也习惯了,就算是我嘴贱吧,但这样的事,你又能瞒着住几时呢?你明明知道,苏七少的人还在到处找她,你留不住她的……” 她还没有说完,却被乔云桦冷声打断,“你给我闭嘴!”他是真的被她这一句话给气到了,眉头微微皱着,冷冷的俯视着他,“红玉,我再最后警告你一次,做好你该做的事,否则我饶不了你。” 阮红玉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我这一次算是触了你的逆鳞,这一巴掌算是我活该倒霉。”她说的平平常常,倒像是并不当做一回事,随即优雅的起了身,拢了拢湿漉漉的头发,说:“我倒不求你待我多好,只是别总冷着脸我就千恩万谢了。” 乔云桦便回过身去看了她一眼,见她正拿了毛巾在擦头发,他知道她的心思一向极深,便说:“这一次你过来,又是存了什么主意?” 阮红玉知道他怀疑自己,也不多做解释,只是对着镜子擦着头发,随意答道:“南地我是待不下去了,自然要来北地投奔你啊!” 乔云桦嗤笑了一声,“红玉,你的心思什么时候能瞒得过我?就别绕弯子了,说说吧。” “这算是什么话?”阮红玉先是笑着问了一句,又说:“我与乔少爷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会有什么心思?我这么长时间以来忙前忙后的,还不是为了你么。” 她回过头来瞪他一眼,似笑非笑的说:“难不成因为你对我狼心狗肺,我就对你别有用意了么?你也太看轻我。” 乔云桦却是不说话了,只是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似乎想要认真的将她看清楚。两人对视着沉默良久,倒是阮红玉忍不住先笑了,调侃道:“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我这副样子,难不成让你起了什么心思?” 她一向说话都是没轻没重,乔云桦便转开眸子,作势要走,却被她拉住了手臂,“哎,这就走了,好容易见了一面。” 乔云桦见她这样的不成样子,就挣了挣,他没有回头,两个人这样僵持着,却听她轻声细语的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贱,怪不得你瞧不起我!这算什么?你才刚打了我,我却还这样的求着你,真是没有道理可讲。” 乔云桦没有回头,只是静默着在原地站了半晌,最后才用力挣开她的手,阔步朝外走。这样一路走出去,外面的雨还在下着,倒比之前愈发的大了,汹涌的拍打在地面上,溅起高高的水花。 汽车早就等在了下面,听差撑着伞跟在他后面,直到上了车,他才露出一丝疲惫的神情,抚了抚袖子上的水渍,淡淡说:“去医院。” 他转头看向窗外,雨幕好似珠帘,在风中摇曳着,此时他心中何止是思虑万千,但有些事情总是要去面对,尤其在这样的时候。 因着开往医院的街上没什么行人,所以一路都是疾驰而过,走过长长的街道,便到了医院。乔云桦朝医院的大楼望了望,才下了车。 医院走道极是安静,促使他的脚步都变得轻缓下来,直到了病房前,他先是透窗去看,见沈蔷薇已经醒了,却保持着躺着的姿势,一双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天花板发呆。 他默了默,才推开门走进去,走到床边轻轻的坐下,用很自然的口吻说:“你醒了,吃东西了没有?或者你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没有?我派人去买给你,对了,你喜欢吃徐家铺子的点心对不对?我这就让人去给你买来……” 他还兀自说着这些不相干的话,沈蔷薇却是恍若未闻似的,只是怔怔的看着天花板。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现如今她倒觉得自己只剩下这一副驱壳了,还有什么呢?无限的悔恨,无限的怨,连她自己都厌弃了。 仔细去想,这小辈子大抵是将这世间所有的苦楚都品了一遍,到头来除了一身的伤,竟然什么也没有剩下。 事到如今,她倒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这样想着,更是生了许多自怨自弃的心思。乔云桦见她这样一言不发着,便又朝她挪了几分,轻声说:“蔷薇,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哭一哭,别这样子。” 他的语音中略带着祈求,可她却还是无动于衷着。 她不想再哭了,在这样接连的打击下,她的心早已被烧成了灰烬,连心都没了,还有什么值得哭的呢?她从前最喜欢哭闹,但凡有一点的不顺心,总是要哭上一哭,可如今再没有为她擦泪的亲人了,还有什么好哭的呢。 乔云桦垂下眸子,“我知道你心中怨我,可这样的时候,我要如何的告诉你呢,蔷薇,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呢?” 沈蔷薇听着他这样跟自己说话,也辨不清是何滋味,只是阖上眼去,有些讪讪的说:“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你出去吧。” 她的声音沙哑的厉害,他听在耳里,只觉得怜惜,此时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便枯坐了半晌,才起身说:“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三十三(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大雨下了一整夜,直到天幕慢慢转亮,雨声才渐渐地低微下去。沈蔷薇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虽是合着眼,却没有丝毫的睡意,整整一天加一夜,她都没有休息过。 她已经数不清脑子中到底闪过多少个画面,有关于苏徽意的,也有关于从前那些旧人旧事的,自然还有她的弟弟,那个幼小却倔强的弟弟。 可自从知道他已经离世,这样去想着,便好似恍如隔世一般。外面的雨声轻微的响在耳畔,时而夹杂着呜咽的风,吹的她的心都在微微的颤抖,愈加用双臂紧紧的抱着自己,可却愈加觉得哀伤悲凉。 走道原本是静悄悄的,可这会儿却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或许是因为太静,她一直都在认真的辨认这声音,直到走的近了,方知道来人是寻她的。 她知道外面有乔云桦特意安排的守卫,其实不过是监视罢了,她心里都清楚,事到如今,她自觉没有什么是看不透的,或许用一双冷眼去看他人,才能将人心看的透彻吧。 她正想着,却听见外面果然传来对话的声音,“阮小姐,少爷说了,不准你靠近沈小姐,请你赶快离开。” 紧接着便传来阮红玉不在意的笑声,“我来看看老朋友,他有什么可紧张的,难不成我这个手无寸铁的女子还能挟持了沈小姐逃跑不成?” 门口的守卫却冷漠的拒绝了她,“请你马上离开。” 沈蔷薇原本不想去理会,可直觉里一个念头闪过,她却说:“让她进来。”顿了顿,“如果你们 不让她进来,我就自己出去。” 一阵的沉默后,门终是被打开了,阮红玉好整以暇的走进来,依旧打扮的光鲜亮丽的,她关好门,慢慢的走过来坐到了床边,先是打量了沈蔷薇一眼,才说:“我以为这种时候,你最不想见的人就是我。” 沈蔷薇冷淡的动了动嘴角,似笑非笑的说:“为什么不见你,难不成我要拒绝见一个肯对我说真话的人么?不管你有怎样的目的,我还是要谢谢你的坦诚。” 阮红玉噗嗤的笑出声来,“你这个人看着修养很好,实则不过是虚伪罢了,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能说出谢我的话来,这不是明摆着打我的脸么?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你心中怨我也罢,恼我也罢,可我今天来,为的是什么,你想知道么?” 沈蔷薇见她一改神情,明知道她无事不登三宝殿,却无心去问,只是沉默着不说话。阮红玉便轻微的叹了一声,“蔷薇,我是个女子,虽然有时候轻浮矫情了些,却未必没有那通透的心思。” 她顿了顿,“你失去了那么多,连我这个外人看了都觉得不忍,难道你自己就打算这样自生自灭了么?难道你就不想报仇么?难道你想看着那些害过你和你家人的恶人永远的逍遥自在么?” 沈蔷薇蓦地抬眸看向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诚然,她的这一席话在她的心中徒然升起了一簇火焰,像是久久缕不清的事情忽而的有了头绪,让她怔怔着说不出话来。 报仇?是了,她最开始是要报仇的,可那时候苏徽意对她太好太好,以至于让她忘记,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她怎么可以忘记父母的仇恨,她怎么可以忘记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暗害呢!现在孑然一身了,她不怕失去了,还有什么不能去做的呢? 这样纷乱的想着,就听阮红玉说:“你这样的聪明,怎么会不明白我话中的意思?蔷薇,我不瞒你,我确实也别有目的,可这并不矛盾,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 沈蔷薇垂着眸不说话,她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个简单的人,她可以在苏家几兄弟和乔云桦之间游刃有余的周旋,注定是个心机极深的人,她应该与她联合么?可事到如今,就算她是一把带着锋芒的剑,如果没有一个帮手,那么剑锋也刺不穿仇人的胸膛。 她很清楚这一点,默默想了想,才说:“我记得那时候我嫁给他,他与我说,他一面希望着我忘记仇恨,过得轻松快乐,一面又不希望我完全的放下,他觉得那样对我太过不公平,他早早的就说过,想要报仇,就待在他的身边,其实从一开始,他就存了心思想我过得好受一些,哪怕是向他的家人报仇,哪怕是向他报仇,他也甘之如饴。” 她忽而苦涩的笑了笑,“可我却放弃了,现在想想,我怕是最开始就入了他的局,清醒是我,糊涂亦是我。” 眼泪自眼角滚落而出,她不自然的抹了抹,才抬眼看着阮红玉,“告诉我,你想我怎么做?” 阮红玉沉默了一瞬,知道她这是愿意与自己联合了,便说:“你还记得你父亲留下的那个信物么?你也知道,现在虽然南地的战局慢慢的平息了,可与扶桑的战事还在焦灼着,只要你拿到那个信物,苏家就真的完了。” 时至今日,沈蔷薇才忽而忆起父亲曾留下的那个信物来,是了,一对蔷薇胸针,那是父亲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亦是她们家族的祸根,这样的东西,到了如今这一步,她是必须要拿到的。 她点点头,“听说,父亲在扶桑的私人银行存了一份苏笙白走私的证据,这东西当真这样紧要么?” 阮红玉便笑了笑,“这样东西当然紧要,虽然在太平的时候起不了多大波澜,可如今时局动荡,一旦这东西见了光,苏家的势力便会彻底的覆水难收。” 沈蔷薇却想不通这其中的事情,原本军阀之间总会做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只怕这类的走私在军阀之间不算什么秘密,因何大家都如此忌惮?尤其是苏笙白,更是一次次对她痛下杀手,甚至不惜连自己的亲孙子都要除掉。 她心中忽而闪过恨意,愈加的想要把这件事情调查清楚,便问:“不过是一份证据,怎么可能会有摧毁苏家势力的条件,你老实的告诉我,我父亲还留下了什么?” 阮红玉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却是轻描淡写的说:“蔷薇,政局上的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那样东西一旦曝光,不管其他人清楚亦或不清楚,国内的舆论以及国外的舆论都足以摧垮苏家的势力。” 她顿了顿,语重心长的说:“何况,如今民众都呼吁了民主自由,更有许多的爱国青年组建了新的盟会,迟早有一天,这些力量会击垮军阀的统治,这个世界很快就会翻天覆地了。” 沈蔷薇仔细琢磨着她话中的意思,忽而想起那时候乔云桦说的话,他曾经也在言谈中不经意的说起过一些激愤的话,让她曾一度认为他是个爱国青年。 可这样想着,却不知道眼前坐着的到底是个什么人,那时候苏子虞说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可几次的接触,倒让她拿捏不准了,静静地想了想,才说:“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你也不必告诉我,但有一事,我希望你能对我坦白。” 阮红玉却不似从前的爽利,只是默默的看着她,隔了半晌,才问:“什么?” 沈蔷薇直直的望着她,“其实,你做这么多事,都是为了乔云桦,对么?” 阮红玉却不说话了,想要笑一笑,此刻的神情却僵硬着骗不了人,她转过脸,透窗望去,见外面雨幕蒙蒙,晨时的风有些大,拍的雨丝零零乱乱,天已经转亮了,自窗子透进一圈灰白的光线来。 就这样看了看,才似是轻松的回答,“我不是为着他,我是为着我自己。” 沈蔷薇这会儿倒不知该说些什么,更不想流露出同情亦或是怜悯的神情,只是清清淡淡的说:“我也是个女子,我明白你的感受。” 阮红玉倒不妨她与自己说这些,眼见着天光慢慢的亮了,她已是不便久留,就慎重的看她一眼,将声音压的很低,“今天晚上我来接你。” 沈蔷薇与她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她目送着阮红玉走出去,只觉得心思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去,她要离开么?她真的要选择这样一条路么? 不是没有想过要洒脱的离开的,只是从头至尾,苏笙白都不肯给她机会,既然她注定得不到那一份安稳,不如就拼个鱼死网破吧。 只是想起苏徽意,心还是没由来的颤动了一下,与他许久不见,再见面的时候该说些什么?亦或是什么也不说,只是冷冷的看着他,便是对他最大的惩罚的和报复了吧? 她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拿起桌前的报纸,那是今晨护士放在这里的,半张版面上全部都是有关于苏徽意与顾诗意结婚的消息,甚至那编辑竟调侃似的拿两个人的名字说事,说什么天造地设,天作之合一类的话。 她觉得十分好笑,在心中冷声质问,“天造地设?天作之合?她如今到了这一步,凭什么要他苏徽意与他人和和美美?她绝不准!” 这样想着,便将报纸用力扔在了地上。外面的雨声仍旧淅淅沥沥的,像是快要停了,窸窸窣窣的响在耳畔,搅得她心口发疼。 三十三(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临到了天色大亮,沈蔷薇才恍惚的睡过去,她因着精神紧绷,即使在睡梦中依旧警醒,隐约间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的意识里已经知道了这个人是乔云桦,却不愿睁眼看他。事到如今,她已经无话想要对他说,无论是感激亦或怨气,她都不该说。 如果注定要走这一步,还是决绝的好。她正这样想着,倒不妨听见乔云桦微微的叹息声,他在床边悄无声息的坐下,隔了许久才离开。 她在半梦半醒中,只是不愿再去想。这样一觉睡过去,便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耳畔淅淅沥沥的传来雨声,原来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她转头去看,见半面的窗子透进许多灰暗的光来,像是冬日冷冷的清晨,明暗交错着。 她这会儿心思百转,不觉就起身下了床,走到窗边,望着外面交织的雨幕,细的好似玉佩的流苏穗子,轻飘飘的在眼前凌乱闪过。她想着自己即将要离开,心中便多了几分的忐忑心思,不知是害怕亦或是心寒,她从来都是倔强的,遇到了这样的事,只恨不能一走了之,让苏徽意再也找不到她。 可阮红玉说的对,那么多的亲人都死在苏笙白的手里,她不应该什么都不做。紧紧的攥着手,感受指尖戳痛了手心,却并不觉得多痛。身后传来敲门声,她回过头,见是听差和着护士提着食盒子走了进来,护士见她穿的单薄,就随手拿了外衣披在她身上,“这两天外头下雨,室内也阴凉的很,小姐还是快上床去吧,别着了凉。” 沈蔷薇却是没有说话,而是朝那听差看了一眼,因着她住了院,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是由这些听差送饭来,还有一部分守在门口,仿若铁桶似的。她想着阮红玉晚上来接她,也不知道会不会顺利。 她只装作与平时一样的神情,没什么胃口的吃了些饭菜,便推说困了,将护士赶了出去。隔了好一会儿,她听着走道里静悄悄的,才又起了身,打开抽屉,就见一个红绸包,她知道那里头包的是什么,那时候她逃离苏家,便带着它,只是日子久了,逃了那么多次,她倒将这东西给忘了,不想一直被乔云桦收了起来。 她想了好一会儿,才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正是成婚那一日苏徽意送给她的那对龙石种的翡翠镯子,此刻拿在手里,只觉得冰凉温润,那翡翠浑体通透,翠*滴。她禁不住轻轻摩挲起来,眼前浮现出成婚那一幕,不觉心内凉凉,便将它重新放回了红绸包里。 天色很快就黑了下来,她悄无声息的换过衣服,便安静的坐在了床边等着,眼见着夜幕一寸一寸浓黑的包裹而来,周遭却是一丝杂声也听不见。她不觉有些心慌,便轻声的走到窗前去, 只见夜色幽幽,雨声泠泠,在檐头上噼啪作响。 她想着这其中怕是有什么变故,难道是乔云桦发现了么?正这样想着,便听见外面传来高跟鞋的声音,一步一步像是走的极稳妥。沈蔷薇下意识想到什么,便轻着步子朝门边走去,门口 站着几个听差,仿若石像一般。 眼见着阮红玉款款的走过来,依旧打扮的光鲜,只是出乎意料的,她竟然是只身一人过来,几个听差抬手拦住了她,“阮小姐,请你离开。” 沈蔷薇想着乔云桦如此防备着阮红玉,安排在门口的听差势必也都是些会武的人,她不觉有些担心,想要出门劝阻另想办法。却见阮红玉不知何时自包里掏出一把短刀来,先是擒住了一人的手臂,然后利落的将短刀刺入那人的胸膛,原本医院是静悄悄的,其中一个听差不由得喝 了一声,倒仿若是沸腾的水一下子就溢了出来。 阮红玉却是不慌不忙,一下子抽出短刀闪避开那人的攻击,顺势划破身旁的人的喉咙,这一动作稳健迅捷,竟是连一丝的慌乱都没有。 沈蔷薇倒不妨她一个人就敢过来,恐怕这些缠斗的声音会引来医生护士,只是这样的时候,她却不知该不该出去,正是犹豫的时候,却见阮红玉又撂倒了一个人,隔着门窗说:“该走了。” 沈蔷薇回头看了眼抽屉,这一刻心中生出许多割舍不掉的情感来,只是咬了咬唇,还是直接开门走了出去。就让它留在这吧,就让她与过去告别吧。 她在抓上阮红玉手的那一刻,默默的想着。两个人一路直接下了楼,因着之前的打斗声早已吸引来了医生护士,这一会儿全都聚集在走廊上,一面呼喊着救人,一面又呼喊着抓人。 沈蔷薇跌跌撞撞的跟着她,却忽而生出一个疑问,便问:“你这个人看着虽然不靠谱,但我料想你做事该是心机深沉的,怎么这一次会这样草率?”她早已累的气喘吁吁,这一问过后更是上气不接下去。 阮红玉虽然穿着高跟鞋,但跑起来却是十分的利落,她紧紧的抓着沈蔷薇的手朝前跑,似是不经意的笑了笑,“这样才有意思,不是么?” 沈蔷薇想着这里面怕是一些她与乔云桦之间的恩恩怨怨,她也不便再问了。两个人跑出了医院,就见一辆汽车停在门口,车门开着,阮红玉一把将她推上去,随即自己也利落的上了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褪去往昔的假笑,神情严肃的吩咐司机开车。 这一边汽车风驰电掣的开出去,沈蔷薇回头看了一眼,才转顾阮红玉,见她身上穿着的洋装被鲜血染的血渍斑斑,想着她适才干脆利落的杀掉那几个听差,便忍不住胆寒,此刻两个人坐在车上,却是不言不语。 阮红玉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眼见着汽车七拐八拐着,直到上了郊外的小路,她才说:“咱们先坐车往南去,再在沿线找机会坐火车。” 沈蔷薇点点头,适才的一幕太过惊心动魄,她到现在都缓不过神来,也不想与她说话,便阖上眼去,听着汽车越来越颠簸,恍然间便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天光还是深蓝色的,她透过车窗去看,见前面依旧是长长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一旁是高耸的山,另一旁则是一片空旷的平原。 她不知道此时已经行到了何处,倒是觉得远处是山高海阔,十分的遥远。她不觉没了睡意,一直看着窗外的景色,直至天幕见亮,微弱的星子转为了白寥寥的光,日光透出来,火一般的金色。 这一程不知行了多远,便开到了一处小镇子,两个人等在车里,司机去买汽油和吃食,耽搁了半个小时左右,便又重新启程出发。越往南去,天气也转好了许多,一路都是明媚和煦的,直到了晚上,才到了一处有码头的城镇,阮红玉吩咐司机将车开过去,直到了地方,她才拿出行李箱,在车上换过衣服,下车后便说:“老刘,你开车自己走吧,到了南地再汇合。” 那司机跟了这一路,亦是不多问,为二人买好船票后,就开车离开了。虽是晚上,风依旧有些炙闷,因着是国内的客船,又是这样的晚上,船上不过寥寥几个人,她们一路上了船,便坐在了客座上,因是短程,大多是些避暑的客旅,所以并不匆忙吵嚷。 直到船开起来,阮红玉才压低声音说:“等过了这一带,再坐火车往南就没事了。” 沈蔷薇自然知道她的言下之意,就点点头,她这一会儿倒不觉得累,只是想着回去后该如何自处?亦或苏徽意见了她,该怎样安置她,这样想着,便说:“你告诉我,他们结婚的日子是哪一天?” 阮红玉看了她一眼,才说:“这个月的六号,仔细算一算,只要路上没什么意外,只可以在之前赶上的。” 沈蔷薇便嗤笑一声,“赶上了又怎么样?难不成我一个小小女子,还能比得过山河万里么?”她的笑愈发的冷,“那当真是笑话了。” 阮红玉知道她是在赌气,便摇了摇头,意味深长的说:“你怎么就知道你一个小小女子抵不过这万里的河山?别人倒也罢了,一分情里面还掺着水,可那是苏七少。” 她自觉说错了话,便尴尬的笑一笑,沈蔷薇却好似根本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只是转顾看外面的江水,因是短程,所以船舱都是露天的,吹着夜晚的凉风,倒不觉得夏日炎热。 江水黑漆漆的,一直潺潺向前,推着船只向前行,船员在船头挂着几盏洋油灯,在夜色下幽幽亮着光,她默默看了看,才说了句,“这些个事情,换做是从前,我是一定要较真的,可事到如今,彼此选择了这一步还不够说明问题么?莫要说一个女子抵不过这万里河山了,便是三年五载,男人的情分都会淡的。” 她看着一望无际的江水,那皎洁的明月影子便荡漾在水中,随着水波一晃一晃着。原本沉默着的阮红玉却忽而开了口,“我看你也未见得真的想明白了。” 她幽幽叹一声,倒觉得暗夜悠长,“真想快一些回去。” 三十四(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转眼就到了月初,金陵的天气益发的炎热,空气中的热浪仿若是水蒸气一般,炙烤着大地火一般滚烫,督军府依旧是迎来送往着,因着顾诗意的到来,那些金陵的权贵自然不会放弃这个巴结的机会,每日里都有许多的人上门送上贺礼,想与这位身份尊贵的顾小姐攀上关系。 苏家众人也是格外的重视,毕竟比起之前的那两位,这位顾小姐的身份实在显赫了太多,即便知道日后会成为一家人,几个姨太太并着小姐们都是待她格外的客气有礼,生怕她会一点点的小事而觉得不自在。 那顾诗意是个见过世面的,从前在北地就是个众星捧月的人物,对于巴结她的人,虽然心中厌烦,面上却是处理的周到,丝毫不给人高高在上的感觉,她又出洋留学过,西方人待人那种热情却不亲近的礼数她也学的十足,所以苏家众人与她相处几日,也慢慢摸透了她的性子。 韩莞尔虽然不待见她,但奈何身份尴尬,这次的婚事又全权的交付给了她,即便心中不愿,也都只得将人照顾的妥帖。直到了中午,苏芳菲便组织了一大家子女人聚在一起吃饭,自打二姨太死了以后,府里的女人也没怎么聚过,因着顾诗意来了,这段日子倒是时不时的聚到一起去。 原本一屋子的女人都在厅里说着闲话,直到丫鬟上完了菜,苏芳菲才招待着众人往餐厅去,三姨太和五姨太原是奉承的好手,得了机会便会缠着顾诗意说话,眼里和话语里的巴结处处显见,只是说的多了,难免觉得蹩脚。 苏芳菲看不过眼,眼见着两人越说越过,便接过话茬来,“妹妹,我听父亲说,你与我们老七原是见过的,这是真的么?如果是这样,那还真是缘分天定了。” 原本他们苏家坐拥南地十九省,比北地的地盘大了不知多少,即便是如今这种境况,依然要强过北地,苏芳菲虽不是那种盛气凌人的主,可总不能一直长他人志气而灭自己的威风。 她虽然岔开了话题,却还是不忘冷冷的看了三姨太和五姨太一眼,两人见状,明知道是触了逆鳞,也不想表现的太过,便相视一眼,讪讪的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那顾诗意虽不至看人脸色,但她也知道这位苏家六小姐是个不太好相与的人,与她说起话来也是格外的客气,“说起这个我就有一肚子的话,现在想想,倒觉得是无巧不成书了,那时候我坐船往北,正好碰到了受伤的七少,我们彼此不知道身份,在浩大的江上相识,他救了我,而我也救了他,这大抵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几人便笑着附和了几句,原本这一餐也请了韩莞尔来,只是她提不起兴致,所以即便大家笑的开心,她也仿若看不见一般。只是听顾诗意说起她与七少的相逢,倒是颇有些戏本子上的桥段,她想到沈蔷薇,心中愈加的不舒服,便顾不得礼数,说:“这还真是一出翩翩公子与佳人的好戏,你们彼此又是这样的身份,听着就更有戏剧的色彩了。” 她说着,还笑了两声。原也不是什么过头的话,又是几个女人聚在一起,大家听了,便纷纷笑着看向顾诗意,几句话也就岔了过去。又闲闲的说了一会儿子话,门外的听差来报,说苏徽意的专列已经进了金陵,很快就会回来了。 原本这些日子他都在前线打仗,虽说捷报频传,却总是让人悬着心,这一下赶在婚前回来,倒是皆大欢喜,苏芳菲听了便喜笑颜开的起了身,一面说着,“这可真是好事成双了。”她说着便看向顾诗意,“妹妹,提前恭喜你了。” 她说的促狭,倒叫顾诗意老大的不好意思,红着脸说:“哪有这样做姐姐的,我不理你了。” 她心中自是高兴着,想起之前那一次见面,心中愈发的抑制不住喜悦,便抿嘴笑了笑。苏芳菲也不再打趣她,只是随手推了推她,“还有时间,快去打扮一下。” 顾诗意愈发的害羞,便瞪了她一眼,迈步走了出去。她一向都是端庄的,此刻流露出这样的状态自然很不好意思,只是心中的情绪难以平复,回了住的院子,倒觉得一颗心在胸膛前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直欲要跳出来似的。她便呆坐在沙发上,想着那一次的初遇,苏徽意的眉宇便刻在了她的心中,原本她这样的贵小姐,生活中没有经历过什么劫难,又是在国外长待过,更是羡慕和渴望那种浪漫的爱情。 自打遇到了苏徽意,倒觉得心中的爱火如何也消减不了,竟就不顾一切的喜欢了。她想着他冷俊的眉目,不觉就抚了抚胸口,缓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妆台前坐好,镜中的自己还是那样的漂亮优雅,她一直都很有自信,此刻恍惚的看着自己,倒不确定了。 她想起沈蔷薇来,那个从来眉眼素淡的美人,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一般,无论是怎样的表情,总带着那一份女子特有的柔弱和气质,那是她身上没有的。在这里住了也有些日子,她纵然对于他们之间的事知道的不多,可听得多了,自然是羡慕到嫉妒的。 她呆呆的坐在那里,想着自己身为一个贵小姐,什么样的男子是她不能嫁的,只是肯不肯罢了,直到遇见了苏徽意,她满腔的爱恋倒显得可悲了。 这样想着,便拿起桌前的梳子轻轻的梳了梳头发,脸上的妆容依旧景致到无可挑剔,可她总觉得哪里不满意,又细细的抹了粉,才觉得气色好一些。丫鬟已经从衣柜里挑出许多的洋装来,供她选择。 她原是最喜欢这些的,可此时看了,却觉得不合适,想了想才说:“拿一套旗袍来。”顿了顿又说:“要素淡的。” 那些丫鬟相视一眼,才应了一声。很快便拿了一套月白的旗袍来,原本她来的时候,府中的女眷便按她的尺寸做了几套,只是她来了这些日子,一直都是穿洋装,这还是第一次穿旗袍,自然是极合身的,只是她太过时髦洋气,穿在身上便多了许多明艳的气质,与那种温婉女子穿上旗袍的含蓄截然不同。 她对镜照了照,倒觉得没由来的失望,此时也不想去换了。只听外面婆子来报,说七少回来了。她只觉得心仿若要跳出了嗓子眼,怔怔着半晌没有说出话来,那婆子见她脸色恍惚,就提醒她说:“小姐,这会儿七少往大帅那里去了,六小姐叫我过来请你。” 顾诗意这才点点头,一言不发的跟着那婆子出了院子,风是极热的,吹在脸颊上仿若滚烫似的,她不禁拿出帕子抹了抹脸,廊子里倒是阴凉,只是缓缓的走过去,心亦是不知飞到了何处去,总是安定不下来。 这一程自是在百感交集中走完,眼见着一角飞檐藏在葱郁的树中,她不由得呼吸都顿了顿,仔细去看,就见防弹汽车停在院门外面,一整排的卫戍严阵以待着,即便是如此炎热的天气,却是纹丝不动。 她看着,便轻轻的勾了唇,心内不禁想,这就是她要嫁的男子。正这样想着,见婆子引了她往里去,她是第二次到这里来,可倒比第一次还要紧张,迈步进了厅里,抬眼便见到了苏徽意,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服,更衬得眉目冷俊,在透进来的金色光线里,愈发给人一种不容逼视的凌厉。 他几乎是淡漠的从她身上扫过,便转了目光,倒是苏笙白极是热情,招了手唤她过去,“诗意啊,快过来坐。” 她虽然面上有些挂不住,到底规矩不乱的走了过去,便听苏笙白说:“你与老七之前见过,不必这样拘礼。”他说着却起了身,“你们年轻人聊吧,我这个老头子就不参与了。” 顾诗意倒显得有些局促,起身目送苏笙白离开,抬眼倒见他正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不禁垂下头去,便听他笑了笑,“顾小姐,真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再见面。” 他像是随意闲谈,只是话语却略有些冷冰冰。她禁不住抬头去看他,此时却不说那些缘分不缘分的话来,只是淡淡的说:“我觉得这样的方式,就是最适合彼此的方式。” 苏徽意轻笑着点点头,他的眉宇闪过一丝不耐,“顾小姐,既然你我马上就要成婚,我想有些话还是放在现在说清楚的好。” 顾诗意见他待自己这样冷漠,自然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只是那一分的傲气倔强还是使她先开了口,“你要说的我都知道,我也明白这样的婚姻不过是受利益捆绑罢了。可我既然会嫁给你,就是你的妻子,与你荣辱与共,福祸与共。即便你千百个不愿意,还是必须要同我举案齐眉。” 她笑了笑,“这些话不说也罢,你想与我撇清关系这也没什么,总之婚后你要做什么我不会管,也懒得去管,我更不会在意你心中有谁,你只要知道,我是顾家的女儿,这就够了。” 她说过,便对着他礼貌疏离的笑了笑,而后转身离开,出去的时候,倒觉得身子敌不过热风,热浪一阵一阵,焦灼着她的心,低头去看,原来是身上穿了件不合时宜的衣服。 所以,感觉注定是不一定的。 她自嘲的想。 三十四(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火车到金陵的时候已经是四日后的清晨,缓缓的开进车站,就见站内寥寥几个小贩,这样的早晨,浓雾还没有散去,混杂着夏日独有的热气,在空气中交织出浓烈的风来,车上的人一路走下来,褪去了旅途的忙碌,皆是走的有些慵懒。 沈蔷薇走在最后面,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心中自然是错综复杂的,一瞬间只觉得金陵好似连那一分的归属感都没了,看着只余下茫然。 阮红玉眼见着站内的小贩在叫卖着吃食,她便说:“吃些东西吧。” 她走过去,原是卖早点的小摊子,随意选了几样,倒觉得车站的人较之前少了许多,便问:“怎么今天的人这样少?” 那小贩收了钱,笑呵呵的说:“这不今儿赶上七少结婚嘛,这里的摊贩都跑到城南去了,被看现在天色早,那里可是聚了不少人呢!”他说着便看了两人一眼,“你们是刚到金陵么?也算巧了,赶上这样的好日子。” 阮红玉下意识的去看沈蔷薇,见她面上极是平静,就揽住她的手臂,“先吃点东西吧。” 沈蔷薇虽然早就知道有这一天,只是真正面对起来,倒又觉得无趣,她恹恹的摇了摇头,“还真是巧呢,不早不晚的让我给赶上了。” 两个人走在愈加空荡荡的车站内,晨风吹的和煦,远处还挂着一夜未熄的油灯,在幽暗的晨雾里透出一丝冷清的光来,耳畔是阮红玉踩着高跟鞋咔哒咔哒的声音,伴随着她茫然的心境,一路的走出去。 出了车站,就见街道上纷纷杂杂的人群,有驻足观望的,有沿着路线交织穿梭而过的,倒比平日的晨起要热闹许多,走道上吵闹喧嚷,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讨论这一场盛大的婚礼,即使与每个人都无关,但依旧挡不住那一种雀跃的热情。 沈蔷薇原本坐了这几日的火车,极是疲乏,她的身子又没有完全的康复,坚持的到了金陵,又见了这一遭,只觉得连魂都没有了。漠然的跟着阮红玉走走停停,倒像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打听过后才知道,原来这条街上之所以行人密布,是因为苏家的迎亲车队会从这里经过,尽管街道两旁早已站满了岗哨,依旧抵挡不住人们的热情。纷纷站在后面观望着,阮红玉心情也有些复杂,便拉着沈蔷薇站在最后,小声说:“要不要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沈蔷薇摇了摇头,“既然赶上了,就看一看吧。” 阮红玉也不知该如何的安慰她,便拿出适才买的吃食来,默默的吃着,倒也觉得食不知味,直到那一头的人声忽而的沸腾起来,两个人才抬眼看过去,果然见过车队缓缓的开了过来,把头的车上挂满了鲜花,完全是按照西式的婚礼装扮,只是两侧全是卫队护行,阵仗自是极大。 那车是露天的,因此可以瞧见坐在车中的两人,沈蔷薇几乎是第一眼便瞧见了他,他倒是没有遵从西式的礼仪穿婚服,而是穿着一身军服,与记忆中的样子毫无分别,在这样的日子里,眉宇间也未见多少喜悦,而是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 反观顾诗意,美丽的脸上也未见几分笑颜,其实她也未必就看清了,那车不过转瞬便开了过去,礼炮声轰隆隆着,走道观看的人们不由的欢呼出声,吵吵闹闹着。 沈蔷薇恍惚的看着,倒觉得置身在一个完全不相干的空间里,竟不知该如何反应。阮红玉拉了她一把,“蔷薇,你要回去么?” 沈蔷薇这才缓过神来,就那样一瞬间的闪念,她想了很多,却坚定的点点头,“我倒真想看看,这些人见到我的反应。” 阮红玉便笑了笑,“今儿可是七少结婚,要想把你送进去,怕是没那么容易,我那些老关系怕是也没用了。”她扫了一眼人群,有些遗憾的说:“弄一张请帖怕是也不容易。” 沈蔷薇想了想,才说:“可以先去军部,那里都是他的人。” 阮红玉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便拉着她去乘坐黄包车,两个人从另一边走过去,这会儿人群都散了,奔忙着往东西南北去,拉车的是个中年男子,一听说目的地,倒是很奇怪的看了她们几眼,阮红玉便说:“你只管去,少不了你的钱。” 那拉车憨笑了一声,便拉着她们往军部去了,因着是常人不能靠近的地方,那人心中难免有几分疑虑,但见两人气派不同,便也没有多问。 这一程自然是颠簸的,直到了街角,那人便停了下来,这会儿日光渐渐地明媚了,他大汗淋漓着,一面随手擦了擦汗,一面说:“两位小姐,前头可不是我敢去的地方,只能拉你们到这了。” 阮红玉亦是没有为难,伸手便给了他一块钱,揽着沈蔷薇走了过去。这一条街道颇长,只是做为禁止通行的路段,便显得十分的空荡荡,路旁原本都站着卫兵,见她们走了过来,便支起了长枪,一面挥手示意她们离开。 沈蔷薇见状,却没有顿住步子,而是又朝前走了两步,卫兵朝这边望了望,不由得面面相觑起来,直到她愈发走得近了,才有人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夫,夫人?!” 沈蔷薇听到这个称呼,倒觉得不耐烦,便说:“告诉他我回来了。” 这些卫兵闻言便互相看了一眼,因着今日这样的日子,他们倒不敢擅作主张,但考虑到沈蔷薇在七少心中的分量,便点了点头,引着她往里去,“夫人先去会客室休息一下吧,我们马上联系七少。” 沈蔷薇明知道这些是托词,她也不想为着自己,叫这些人跟着倒霉,就说:“也不必现在告诉他了,等方便的时候吧。” 身旁的阮红玉便捏了捏她的手臂,“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大度。” 沈蔷薇却是不说话了,两个人很快被带到了会客室,站在窗前,便可听见远处礼炮轰隆,竟连幽静的城北都听得清楚,可想婚礼的热闹程度。 也不知等了多久,只觉得太阳愈发的滚热了,照的地面都仿若干枯起来,沈蔷薇倚靠在沙发上,心情从最开始的茫然无措,到现在的无波无澜,只用了这短短几个小时。她清楚这些人为了不破坏婚礼的正常进行,是一定要等到晚一些才会告诉他的。 可即便是这样,她依然觉得失望。 原先那一种想要即刻出现在婚礼现场的想法也烟消云散了,只觉得无趣,坐在那里倒仿若要睡过去,落地钟一分一秒的在走着,却异常的难熬,她觉得自己快要在这种无声中彻底的崩溃了,可却什么也做不了。 隐约听见走道里传出杂沓的脚步声,她抬眼的功夫,便见门被推开了,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双略显无措不安的双眸,先是怔了怔,才快步的走进来,就那么不顾忌旁人的将她拥在了怀里,紧紧的,带着几分热烈的将她箍在怀里。 这一切都太过突然,沈蔷薇竟不知该怎么办,只是她心中带着怨恨,便用力的在他怀里挣了挣,声音亦是冷冰冰的,“你放开我!” 周遭静极了,所有不相干的人全部都退了出去,只余下他们两个来,她心中愈加的恼火,见他这样不放手,便气的极了,“苏徽意,你放手!” 苏徽意这才松开了手,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比起分别的时候她又瘦了许多,此时站在自己的对面,愈发显得孱弱。 他看向她的小腹,一瞬间有太多的问题忽而涌上来,可是他看着她冷冰冰的眸子,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几次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终是沉默。 沈蔷薇冷笑着后退两步,忍不住讥讽的问:“真是恭喜七少了,娶了这样一位天之骄女,陪嫁的是万里河山,当真是可喜可贺。” 苏徽意寂静无声的站在对面,听她这样的嘲笑,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一举动看在沈蔷薇眼里,就成了默认,事到如今,她倒连冷笑都不屑了,只觉得无趣,她心中的那些委屈,甚至是哀怨,她一句也不愿意对他多说,只是平静的说:“我倒也不是故意赶这个时候回来破坏七少的婚礼,只是碰巧了。” 她转过身不去看他,日光将她的影子拉的很长,她静静看着,竭力的控制着情绪,“已经到了这一步,我觉得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虽然知道你们大户人家未必会在乎那一份婚书,但我这个小女子,原本就是孑身一人,既然要退出去,自然还是要干干净净的好。” 她顿了顿,“还请七少把婚书毁了,或给我一份和离书,我们都是体面的人,就好聚好散吧。” 苏徽意看着她的背影,那样的纤瘦,一瞬间脑中纷乱着,他要怎样去解释?无论是出于怎样的一种原因,他终是又一次背叛了他们的誓言,娶了另外一个女人。 可那些思念亦是真的,在她离开之后,他从没有放弃过要寻找她,可往北的路太长太远,他没有她的消息。甚至想过取消婚礼,可他身为总司令,身上总有一些担子是卸不下去的。 那些无可奈何包裹着他仿若桎梏,他以为走出这一步就可以离她更近,可如今看来,两个人只会渐行渐远。 他有许多的怀念想要倾诉,可看着她这样单薄的身影,他除了自责和担忧,再说不出什么,张了张口,“蔷薇,你给我个机会,这些事情我会慢慢解释给你听。” 三十四(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这会儿日光愈发的浓烈了,映照在身上都觉得滚烫,沈蔷薇静静的站在原地,听他的解释?事到如今,她清楚的知道两个人之间除了芥蒂什么都不存在了,在她最难熬的那些日子,几乎是差点死去的时候,一次一次,早已将她对他的信任与期盼消磨的干净。 她紧紧的抓着旗袍的裙摆,那孔雀蓝的料子攥在手心冰冰凉凉的,让她想起那一次被扔进水里的感觉,冰凉彻骨的寒,那种像是再感受不到暖意的绝望好似一根刺般,扎在心上最敏感柔软的地方。 她禁不住浑身发抖,像是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冷冷的回过头去,用一种略带嘲弄的神情反问他,“解释?还有什么好解释?你已经娶了顾诗意!” 她这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手止不住的抖着,她冷笑了一声,声音却变得轻了,“七少恐怕不知道吧,在你订婚的时候,我却被人绑着扔到了湖里!如果不是乔云桦,我连自己死在哪里都不知道!在我最绝望最痛苦的时候,在我好几次死里逃生的时候,在我失去孩子的时候,想来你还沉浸在要娶新人的喜悦中吧?” 苏徽意蓦地抬起头来,仿若狠狠中了一击般,倒抽了口气,这一瞬间像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怔怔的看着她,他甚少会流露出这种神情,恍惚了一瞬,才微微的垂下眸去,轻声说:“你又怎么知道我会喜悦,我原以为有些话即便不说,你也懂得。” “懂与不懂,又有什么趣呢?其实我根本就不该嫁给你,在我父母离世后,我就该远走他乡的,我真后悔。”沈蔷薇倔强的看着他,紧紧的咬了咬唇,又说了一遍,“我真是后悔嫁给你!” 他原本这些日子未曾好好休息过,脸色很不好看,此时听了这些话,倒连嘴唇上最后一丝血色都褪去,在光影里愈发显得苍白如纸,缓了好一会儿,依旧嘴唇发颤,可是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样子,心中便仿若海水翻腾一般,他知道她一向是这样倔强的,可在这样的时刻,他看着她决绝的眼睛,忽而觉得悲凉,像是在一瞬间就明白,两个人之间隔着的沟壑再也跨不过去了。 沈蔷薇见他这样沉默寡言着,光束明亮的映在他身上,几乎将五官都照的近乎透明了,可这样不真切的看着,倒恍然的看见他眸子中异样的光亮。她只觉得心被狠狠地揉捏了一下,可还是倔强的瞥开眸子,“我还是那一句,好聚好散吧。” 其实她心中真切的知道,他不会放开她,这一句话也并不是她真正的目的,她是为了报复才回来的,怎么会就这样走了呢?只是在瞥到他脸上的神情时,她忽而就游移不定了,忽而就觉得累了,想要离开,再也不要出现了。 她朝前走了两步,倒不妨身子被紧紧的箍住,是苏徽意从身后抱住了她,他的语音带着沙哑,“不要走。” 她几乎是瞬间便流下了眼泪,却倔强的挣了挣,冷声问:“这样有什么意思?” 苏徽意只是紧紧的抱着她,那炽热的呼吸就喷在她的颈间,“我知道你怪我,蔷薇,给我点时间。” 他不想去说那些身不由己的事,也并不想与她说些权衡利弊的混账话,他从来都知道自己选择了这一步,是不能回头的路,也没想过要她理解自己,从做决定的时候,他就已经将最糟糕的事情都想过了。 看着她遍体鳞伤的模样,他真的心痛不已。可事到如今,理智的人总喜欢说木已成舟,为了南地的大局他确实有许多要顾及的事情。只是面对这样的她,他却不知该怎样解释给她听。 沈蔷薇不想再与他说这些,在他怀里用力挣着,“你已经娶了别人,还与我纠缠着有什么趣?” 凭她如何的挣,苏徽意就是不放开她,这会儿她愈加的不管不顾,倒像是要把所有的力气都用掉似的,连初时的理智都消失殆尽,哽咽着说:“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爱人,没有亲人!没有孩子……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她没有力气再说下去,只是微微的阖上眼,“已经到了这一步,我对你已经无话可说了。” 苏徽意缓缓的吐出一口气,他的嘴唇微颤,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声音也带着几分无力,“你还有我。” 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可已经错了那么多,如果她没有嫁给他,就不会有今天,曾经以为将她留在身边就是对她最大的保护,可原来,带给她最深伤痕的,却是他自己。 他压低了声音,“我们还会有孩子的。”说出这句话,他连眼睛都红了,稍缓了缓,才说:“我知道你心中怨我恨我,这些事是我对不起你,无论你怎样的对我,我都承受,但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沈蔷薇忍不住轻笑了一声,“男人果然是自私的,一面说着爱一个,一面却又娶一个,真是好可笑。” 她彻底的失去了与他纠缠的力气,只是心中的那种怨恨总也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此时冷静下来,倒觉得再去计较那些已经没有意义,她是这样的人,不想要太过矫情卑微,让人看轻了自己,所以这样想了想,倒觉得自己适才的眼泪流的太过廉价。 她索性不去挣了,只是伸手擦了擦面颊,说:“你知道的,你留不住我。” 苏徽意的脸上没什么神情,连睫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静静的看着她旗袍上的对襟,隔了半晌,他才说:“留不住我就跟你一起走,你知道的,我做得到。”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室内的落地钟依旧一分一秒的走着,可他们却连动也没有动,就这样僵持着,仿若对峙一般。沈蔷薇是真的累了,她奔波了这么久,从死里逃生回到这里,看到那一场背叛的婚礼,她连去生气的意义都找不到了。 她的心早死了。 可是许是累了,亦或是精神处于一种崩溃的边缘,倒让她承受不住,只觉得眩晕,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只觉得昏昏沉沉像是睡了一觉,可梦里亦是残忍到不留情面的,先是父母的厉声质问,弟弟的哭泣,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的哭声,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只余下悲痛欲绝来,恍惚的意识中,倒恨不得就这样睡过去,再也不要醒过来。 隐约听见有人唤她,那声音温存依恋,像是春日的暖阳一般,让她在悲伤中获得了一丝的慰藉,她本能的伸出手去,“母亲,母亲,是你么?” 睁开眼去,却见朦胧中一个影子坐在床边上,正伸手握着她的手,天已经黑了,室内却没有开灯,只是窗前映照了一地明暗交错的月光。她知道这个人是苏徽意,几乎是下意识的抽回手去,冷冷的说:“你在这里做什么?今天是你的新婚夜,你不该在这的。” 她撇过脸去,在黑暗中只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声,良久,听他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今天不是我的新婚夜,我要留在这里。” 沈蔷薇哼了一声,“随你得便,但请你出去,你在这里会影响我休息。” 她就这样下了逐客令,连一丝的余地都不留。苏徽意倒仿若也犯起倔来,“这里只有一间卧室,我也要在这里休息。” 沈蔷薇忍不住转头看向他,暗夜幽深,他的眸子却熠熠闪着光,她气不过,便掀了被子下床去,“那你睡这里!” 双脚刚触碰到地板,便被他拉了回来,两个人来回的拽了拽,最后终是他放软了语气,轻声的说:“你身子还没有大好,别再受了凉,好好的躺回来,我不打扰你就是了。” 他站起身走过来,与她面对面站着,目光看进她的眼里,就那么与她对视着,室内静悄悄的,长久的静默后,他才轻轻的俯下身将她的脚放回了床上,又拉过被子为她盖好。 是久违的温暖,沈蔷薇看着他,好似有话哽在喉咙,却如何也不肯去说。他还穿着军服没有换,像是一个刚从战场上回来的军人,带着倦于开口的疲惫与深沉,也不知是光线的缘故还是  他本身脸色就太过苍白,在黯淡的光内,却仿若纸一般苍白。 她觉得自己不能再看了,亦不想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便躺倒在床上,背对着他阖上了眼,她只觉得疲惫,太多的事情让她不知所措,就如同此刻,自己明明知道会有这一遭,可真正的面对,依然让她心如刀绞。果然,说的有多潇洒,就有多痛心。 他没有离开,只是在原地默默看了她半晌,室内太静了,彼此的呼吸可闻,比起夏日的炙闷来,更让人透不过气。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直到门被轻轻的关上,她  才睁开眼起了身,靠坐在床前,放眼望去,室内漆黑一片,周遭皆是陌生的家具,那薄纱的窗帘一晃一晃的,一切的一切,都那么陌生。 她看着门默默的发着呆,心中的恨与怨就在这种无声中慢慢的膨胀,可也只能在悄无声息中慢慢的消化。 三十四(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直到夜色深了,督军府的热闹还没散。原本按照西式的婚礼,两个新人是该向宾客敬酒致谢的,只是礼后苏徽意便匆匆的离开,留下顾诗意倒是尴尬的很,好在是这样的人家,一两句的解释也就遮掩过去了,宾客照常的说笑谈天,亦或听戏。 顾诗意一早就回了婚房,她一个枯坐在床边,倒觉得夜十分的悠长。远处时不时的传来伶人掐着嗓子唱出的戏曲声,婉转绵绵,倒好似春风化雨一般,咿咿呀呀的将喜庆的词都唱了一遍。 可悠扬着到了这空荡荡的房间,却显得那些刻意粉饰的喜气过于突兀了。抬眼去看,房内黑漆漆的,可窗前的月光却映了一地,冷蓝的透出一丝润色来。这房子是结婚前特意布置的,各处都装点的喜气洋洋,过眼都是红滟滟的,床帐子原是她自北地带过来的,由着跟在身边的老嬷嬷亲自绣的百子图,虽是老派的花样,但寓意倒是极好的。 她想起临过来的时候母亲的嘱托,不似父亲那般严肃刻板,倒是说了许多女人为*该做的事情,要待丈夫温柔体贴,要学着相夫教子。她原是不爱听这些的,可想着自己要嫁的人是苏徽意,便连一腔的心思都滚烫了。 可这样的新婚夜,那个男子却抛开了她,连这一丝的颜面都不给她。望着眼前漆黑的一切,心中的温热便褪成了荒凉,往后一仰躺在床上,头顶便是密密匝匝的刺绣纹样,在暗夜中好似是交织缠绕的藤蔓,看的她心思百转的,倒觉得难受。 他许是不会来了,她在心中默默的想。 可夜太长太深,让她茫然若失起来,仿若在心底扎根了桎梏,不得解脱。 沈蔷薇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朦朦胧胧中不过些许微弱的光,默默看了看,周遭皆是陌生的一切,好似连温度都低到了极点,她皱眉掀开被子,趿了拖鞋走到窗前去,见天幕阴沉着,只有一缕白寥寥的光,倒仿若要下雨似的。 她推开窗,见对街不过是条窄窄的巷子,狭小潮湿,晨起的雾浓浓的升上来,夹杂着微凉的风,清寂一片。 她这会儿心思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日后该如何自处?想了想,倒觉得无趣。转身走出去,才 推开门,却见沙发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穿着的军服一下子就映入眼帘,心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此时倒不知该作何反应,想要进去,却见他似乎是被声音吵醒,睁眼看了过来,他像是并  没有睡,眼底青黑一片,一副极是疲惫的样子。 见了她出来,便说:“现在天还没有亮,怎么不再睡一会儿。” 沈蔷薇不想理会他,便一言不发的关了门,直至走到床边,一颗心还是扑通扑通的狂跳不停,比起从前的亲昵,现在倒觉得做什么都显得尴尬疏离。呆呆的坐在床边,想着他一夜都没有离开,又算什么呢? 她不愿意继续想,可此时却什么也做不了似的,只得坐在那里听自己狼狈的心跳声。倒不妨他推了门进来,声音响在身后,“蔷薇,我已经派了丫鬟婆子过来,你先在这里住着,等过段日子我一定接你回家。” “呵,回家?那里不是我的家!我跟你什么关系?”沈蔷薇不屑的转过头看他,质问:“七少如今可是有正牌夫人的人,我算什么呢?你打算将我养在这里,做你笼子里的金丝雀是么?你做梦!”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过于激动,便慢慢的平复下来,淡淡说:“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得。” 苏徽意原本站在门口,见她露出这样冷漠的神情,就说:“蔷薇,我知道这样委屈了你,我答应你,马上就接你回去。” 沈蔷薇听他这样的话,倒像是托词,更加不想的理会他,便恹恹的坐下去,冷淡的说:“你走。” 苏徽意有些无可奈何,可是看着她这样的心灰意冷,他更是无从去说,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开口道:“蔷薇,我答应娶她,并不是为了南地的时局,这些事情你总会知道的。” 沈蔷薇便抬头去看他,见他眉宇间隐着许多的无奈,就冷冷的问:“当然不是为了南地的时局,而是为了将南北两地都收入囊中吧?从前我只当你父亲才有这样的野心,没想到你也一样!” 苏徽意沉默了一瞬,才面无表情的说:“不是这样的。”他微微叹了一口气,“那时候我答应父亲,是为了你。” “为了我?”沈蔷薇冷笑了一声,讥讽道:“好可笑的理由。” 苏徽意也扯起嘴角笑了笑,“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事实如此,我也无可辩驳,你尽管恨我吧。” 他说出这些话,倒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连一丝的精神都找不到,抬眼见她紧紧的咬着唇,不由就说:“蔷薇,我很痛心,那些话即便你没有说给我听,我也是能感同身受的。” 沈蔷薇闻言便撇过脸去,哼了一声,“感同身受?我真恨不得杀了你父亲!是他做的对不对?!他一次次的陷害我,甚至不惜杀了自己的亲孙子,这样的狠辣无情!” 苏徽意垂下眼去,虽然面上没什么表情,可眸中那一抹一闪即逝的冷意还是被她捕捉到了,她说:“是不是跟你们苏家的利益相比,我的孩子就那么微不足道?你到底知不知道,当我怀着她的时候,有多幸福快乐?!可临到了最后,我却连看都没有看过她,那么小的生命,说没就没了……” 她的眼泪顷刻便流下来,用手抹了抹,“我不想知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也不好奇未来七少的人生蓝图到底有没有我!我现在请你离开,我不想再见到你。” 她说的也不全是气话,明明心中的理智知道这么做不对,可她太了解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心痛,可让他心痛有什么好呢?无非还是自己心中那些怨恨无处发泄罢了,总想要他知道,她是真的痛,也是真的恨! 苏徽意不说话了,他沉默的看着她,两人之间明明只隔着几步的距离,却仿若横亘着那些无法的沟沟壑壑,让他难以跨越,这种距离感彻底的让他败下阵来,他几乎不知道究竟该拿她怎么办。 她的手紧紧的攥着睡裙,像是用了极大的力,连手背的青筋都清晰可见,他知道她在竭力忍着哭泣,这一刻不管不顾的走过去,将她佣进了怀里,感受到她微微的颤抖的身子,他觉得自己的心忽而抽动了一下,连声音都变得沙哑,“蔷薇……”轻轻的唤出了这一声,却再说不出别的。 沈蔷薇倒像是发了狂,在他怀里用力的挣脱着,“你放开我,放开我!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这样抱着我?!”她的理智都没有了,只是用力伸手想要推开他,可他将她抱的太紧,任她怎样都挣不脱,这会儿也不知是怒是恨,竟就伸手对着他的胸膛用力的打了上去,并且一下重过一下,她觉得自己已经崩溃了,只管怒吼着,“苏徽意,我什么都没有了,你却娶了别的女人!我不要再见到你,你给我走!走啊!” 苏徽意紧抿着唇,无论她怎样的打着自己,他依旧紧紧的抱着她,眸中仿若痛惜,声音也透出一丝倔强来,“我不走。” 沈蔷薇原本哭的不能自已,听他这样说,也不知心中是何感受,倒像是厌烦极了,不由的讥讽他,“你无耻!你不要脸!” 她打了累了,身上连一丝力气都没有了,懒懒的朝后退了一步,泪湿于睫的看着他,“苏徽意,我为了你连家人的仇都放弃了,可我换回了什么?!孩子死了,弟弟死了……你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苏徽意蓦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问:“你说什么?仲贞他……” “不要叫他的名字,你不配!”沈蔷薇只觉得神经忽而就绷紧了,冷冷的看着他,眸中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怎么?!我的弟弟他死了,竟让你这样惊讶么?你七少在乎过么?” 苏徽意不自觉的放开了她,微微垂了头倒像是不知所措,他从来没有流露过如此仓皇的神情,隔了好一会儿,他才从这种慌乱中回过神来,抬眼看她,见她柔弱的站在面前,那眸中的凄楚竟让他不忍去看。 良久,他才又重新抱住了她,感受到她温热的体温,他心中愈发的千回百转,却是淡淡的说:“这件事情我会给你个交代的。” “人都没了,我还要你的交代做什么?!你不要再跟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我不想听!”沈蔷薇推开了他,伸出手指着他,“你走!” 苏徽意被她推得退开了几步,他嘴角微微抽搐着,终是在看了她一眼后,沉默着离开了。 沈蔷薇听着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不觉心中厌烦,便躺倒在床上去,阖上眼,只觉得仿若置身在船上,周身都晃动的厉害。 她是真的精疲力尽了,无论是身体亦或是心。 都累了。 三十四(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出去时,外面正下着小雨,与晨起的薄雾交织,轻柔如棉。仿若是浇花的水壶一般,淅淅沥沥的喷洒在身上,苏徽意乍一吹了风,倒觉得精神好了许多,侍从官已经开了车门,他在上车前忍不住朝楼上望了一眼,见窗子开着,薄纱的窗帘一荡一荡的,愈发显得这偌大的小楼空荡荡的。 他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才上了车,他原本因着战事就十分的忙碌,如今南地的担子深深的砸在身上,更是压的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仔细去想,要处理的事情还很多,可这一刻倒好似一点心思都没有了,车子已经缓缓的开了起来,雨势转大了,噼噼啪啪的砸在窗前,过眼都是氤氲一片。 他阖上眼去,眼前便浮现出她冷冽凄楚的双眸,那一声声的质问更像是刀子剜在心口,每一下都是钝重的痛。甚至在这一瞬,他不由的问自己,为什么两个人会走到这一步?他以为自己已经强大到可以将她留在身边,保护她让她的余生都过得幸福。 可当看见她遍体鳞伤的模样,他觉得自己长久堆积的堡垒顷刻间就崩塌了,他什么也没有做到,甚至狠狠地伤害了她。 他不能原谅自己! 这会儿心思千回百转着,忽而就问:“还是没有沈仲贞的消息么?” 坐在副驾驶的林宁听出他语气中的不耐,便回答说:“现在那边都是二公子的人,我们还没有消息。” 苏徽意揉了揉额角,想要掏出一根烟来,可听着绵绵的雨声,却什么心思都没有了。默默的看着窗外,雨丝交织,好似纠缠出的一张绵密的网,让人看着便觉得茫然。 汽车一路直接开回了督军府,因着家中的喜事,门前都特意搭了红绸还有红灯笼,只是在灰白的雨幕下,不免透着几分陈旧。直到了正房院子,见烟雨笼着古朴雅致的大院,飞檐上挂着绸缎铁扣大红灯笼,上头描金绣凤,绯红的飘荡在风雨中,明明是一派的喜色,可是映入眼帘,却仿若是桎梏。 听差已经开了门,他走下去,直接奔了偏房去,“那换洗的衣服给我。”跟在身边的侍从自然知道他的脾气,这个节骨眼谁也不敢劝他,便应了一声去准备。 偏房从前便是沈蔷薇住的地方,各处都好似还夹杂着她的气息和身影一般,就连厅里燃的香都是一如既往的味道。他先是去盥洗室洗了把脸,出来的时候却见顾诗意坐在沙发上,这样的 早晨,她却已经穿戴妥帖了,就连头发都梳的一丝不漏。 苏徽意没有说话,径自转了身往卧室去,却忽而被顾诗意叫住,她的声音有些暗哑,“换过衣服后,跟我一起去见父亲吧。” 他仿若没有听到一般,很快便进了卧室,侍从已经将衣服摆放在了床头,他才解了扣子,倒不妨她忽而推门走了进来,本能的皱了皱眉,“还有事?” 顾诗意的目光大大方方的在他身上扫了一圈,“没事不能进来么?我还没见过哪一家的丈夫跟自己的妻子这样生分的。” 他知道她是在故意挑衅,便淡淡的说:“如今不是见到了?你我不过是形婚,以后你需要适应的还很多。” 他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对顾诗意而言是多大的一种侮辱,她几乎是冷笑了一声,“七少当真是半分不同情面的人,与你这样的人,我也确实做不到相敬如宾,可我既然已经成了你名正言顺的妻子,有些话还是要说明白的好。” 苏徽意自然不愿意在她面前换衣服,闻言便皱了皱眉头,“出去!” 顾诗意的脸几乎是瞬间就红了,忍不住伸手指着他,“苏徽意,你欺人太甚!” 苏徽意干脆转了身,不耐的又说:“马上出去!” 身后传来摔门的声音,他不由揉了揉额角,只觉得心思烦乱到了极点,换过衣服出去,见顾诗意还等在门口,她原是个骄矜的小姐,即便修养不错,也不代表可以忍受这样侮辱,脸色依旧通红着,倒像是气的不轻。 苏徽意走过去坐在沙发上,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袖口,淡淡说:“我知道有些话你不说出来,会不痛快,既然开了口,就说完吧。” 顾诗意虽然心中气不过,闻言还是走了过去,坐在他的对面,抬眼见他拿了一根烟叼在嘴里,很快的划开洋火,那一簇火光映入他的眸光,竟是冷俊到不容逼视的。她从前学习过西方礼仪,知道一个绅士在面对一个心仪的女子时,总会顾及她的感受,像是抽烟一类的事情,总是要避开的。 而如今,苏徽意就坐在她对面抽着烟,像是压根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尽管她对烟并不反感,却还是气他不拿自己当回事。更是在潜意识中不拿她当一个女人看,她一向都是骄傲的,如何能受得了这样的气。 可是竭力忍了忍,还是平静的说:“我知道七少不待见我,本来这样的婚姻于你们男人而言不过是附属品,联姻也好,为着相同的利益也罢,我都可以接受。” 她顿了顿,“但我不远万里嫁过来,只作为你们利益的牺牲品也太过的不公平,我在这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我不奢求你待我多温存,但是该有的体面我希望你能给。” 她原本心气极高,不愿意说这些话连放低自己,亦不会将自己放在一个极卑微的处境里,缓了缓,又说:“当初决定联姻的是我们的父辈,我虽然不赞同这样捆绑的婚姻,但也明白一点,因为是这样的婚姻,所以有利益牢牢的牵绊着,彼此之间倒不会有多大的嫌隙。总归你厌烦我也好,不想要与我生活也好,这都无所谓。” 苏徽意默不作声的看了她一眼,便又继续抽着手中的烟,像是并不想回答她。她也是个烈性的,这一刻倒生出许多洒脱来,既然都已经这么不圆满了,又何必彼此牵制呢?随他去吧。 她默默的想过,才起了身,“走吧,你父亲那里还在等。” 苏徽意将烟扔在地上,用军靴踩灭,抬眼见她眸中倒是无波无澜的,便说:“顾小姐,虽然我们结了婚,但我并没有存与你一同到老的心,这场婚姻于我而言只是交易,我知道这样说对你十分的不公平,但我可以跟你保证,他日我会给你个交代的。” 他说的分外理智冷静,可听在顾诗意耳朵里,不免多了几分的冷酷残忍,她想要反驳,却好似如鲠在喉,忍了半天终是冷笑了一声,“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沉默无声的走出去,因着外头下了雨,汽车早已等在了院门外面,雨势这会儿愈发的大了,砸在身上也是冰凉凉的,他们一前一后的上了车,彼此倒像是心有灵犀似的,依旧一言不发着。 汽车很快便开到了主宅院子,这一日因是新人敬茶,所以一大早,府中的女人们便都到齐 了,因着顾诗意的身份不同,所以大家都显得格外的重视,就连苏笙白,都是一早便过来了。 正厅内一色的茶点齐备,这样的人家,对待礼节十分的看重,即便是敬茶的杯子,都挑选的是前清的古董,另还带着各房送的礼品若干,琳琅满目的摆了半个厅之多。 苏徽意先下了车进去,顾诗意跟在他后面,因着不是第一次过来,对周遭的景物也已经熟悉,往里便是院子,只见小楼飞檐微翘,雕梁画栋。 雨幕重重,打的树木沙沙作响。慢慢的走进去,就见一大家子的人都端坐在厅里,她最讨厌这类的旧式家族,虽说与女子们都熟悉了,可这样的时候,她倒不知道该如何处之。 三姨太见她红了脸,便打趣她,“新媳妇不好意思了。” 她这话一出,便引了几个姨太太附和着,你一句我一句的,女子家的调侃总少了些忌讳,这样七嘴八舌的说着,倒叫她愈发的无地自容。 苏笙白适时的咳了一声,众人便止住了话头。他转顾苏徽意,冷着脸问:“你昨天到哪里去了?” 这样的事,原本依着长辈的身份自然是要问一问的,何况顾诗意的身份如此,他更是要当着大家的面替她出一口气。 苏徽意抿了口茶,淡淡的说:“军部临时有事情,所以耽搁了。” 苏笙白冷哼了一声,却是没有再开口训斥。只是转头看向顾诗意,温和的笑了,“诗意啊,老七他一直都是以事业为主的,许多事情做的不够,昨天真是委屈你了。” 顾诗意自然明白不过是走个过场的事情,这样的旧式人家,自是有些男人大过天的迂腐想法,心中虽在暗笑,可却不想在这件事情上表现的太过计较,便笑了笑,“父亲,在嫁过来之前我就知道七少是这样的人,所以并不觉得委屈,反而觉得能嫁给这样有担当的男子,是我的福气。” 她虽然不至于看别人的眼色,但天生的修养还是想将许多的话舒服的讲出来。果然话一出口,一屋子的人便都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苏徽意却是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才向坐在上首的苏笙白敬了茶。 三十五(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顾诗意见状,也随着他拿过一旁的茶杯来,向苏笙白敬了茶,原本都是场面的事,所以很快也就结束了,大家高兴的叙了会儿话,这热闹也就散了。 苏徽意心中担着心事,结束后便匆匆的坐车往军部去了,外面的雨还没有停,车子一路疾驰着开过去,倒溅了不少的雨。他沉默的看着窗外,一面想着有关沈仲贞的事,一面又想着将来南地的形式。不禁有些发愁,如今南北两地联姻,就长久而言对南地是有利的,只是北地选在这种时候联姻,摆明了是要分一杯羹。 与扶桑的战事还焦灼着,老二更是不肯配合,长此以往,只怕南地还会出大乱子。眼前忽而闪过沈蔷薇哭泣的脸,那一种自然便油然而生,这一瞬也终是承认从前是他太过自大,以至于带给她太多的伤害。 沈仲贞死了?这样的消息因何就密不透风到让他不知道?而沈蔷薇远在北地,她又是如何知道的,思及前后,他倒觉得这件事是有人故意为之。难道父亲还有其他的帮手,是老二,亦或顾诗意? 他越想越觉得扑朔迷离,便沉声吩咐,“派几个人去看着顾诗意。” 顿了顿,又说:“她那里也要派人看好了,如果再出了问题,你们就自行了断吧。” 林宁知道他说的是沈蔷薇,不由慎重的点头称是。因着这一日北地的特使要来,所以一大早便派了卫兵去火车站,眼见着时间差不多了,林宁才说:“七少,特使下了火车会直接到军部来。” 苏徽意知道这一次他们来者不善,表面上说是调停扶桑与南地的战事,实际上不过是为了插一脚。从前倒有理由拒绝,如今他娶了顾诗意,一切就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他不耐的皱了皱眉,“动作这样的快,也太过迫不及待了。” 虽是这样说着,却不得不慎重对待,便问:“北地派了谁过来?” 林宁便客气的说:“陈督军的公子,陈穆扬。” 苏徽意在记忆中搜索着有关这个人的消息,顿了顿,方说:“原来是他,通知林参谋不要把人带过来了,先让他们招待几日吧。” 直到了中午,沈蔷薇才醒了过来,她因着身子调理的不当,总觉得没有精神。外面还在下着雨,沙沙的拍打着窗子,热气被湿气一搅,来带着卧室里都有些阴凉。她其实不大喜欢这里的布局与装饰,总觉得空荡荡的,像是连丝人气都没有。 披衣下了床,倒听见楼下有窸窣的响动。寻着声音出去,直接便到了二楼的走道,她穿着拖鞋,走起路来鸦雀无声的,因此厅里的丫鬟婆子并没有瞧见她。 朝下去望,就见偌大的客厅,装修的极是华丽大气,各处的摆设都是西洋货,交相辉映着,愈发的金碧辉煌。 几个小丫鬟正在做着简单的打扫,许是年纪小的缘故,正在借着打扫的空隙闲聊天,其中一个说:“也是可怜,我瞧着她年纪也不大,就遭了这样的罪,要换做是我,说不定早就垮了。” 另一个接话道:“谁说不是呢,说起来也是可怜,今早我去房里看她,见她正睡着,也不知道梦了什么,一个劲儿的哭个不停,看着都让人不忍心。唉,男人凭的凉薄,娶了一个,又藏了一个……” 沈蔷薇起初并没有心思听壁角,只是听她们在一言一语的说着自己,倒觉得伤感没由来的覆上来,她原本没有穿厚实的外衣,只搭了件轻薄的外衫,此刻穿堂风一个劲儿的自身上刮过,便仿若是寒冬腊月的寒意一下子侵入了骨髓,让她冷的厉害。 那几个小丫鬟原本还在七嘴八舌着,倒不妨一个激灵的朝上望见了她,先是哎哟了一声,几个人纷纷看上去,见她站在那里,便都目瞪口呆着不敢说话了。 沈蔷薇拢了拢外衫,倒像是并不当做一回事一般,笑了笑,“我这会儿有些饿了,请帮我做些吃的吧。” 她说着,不禁就想起了刘妈,原本是跟在她身边最旧最老的亲人了,却也死的不明不白的。她颠沛流离了这些日子,习惯了凡事待人客气,倒是记不起刘妈在的时候,她又是何种的口气与她说话的。 幽幽的叹一声,不禁去想,旧人都走了,如今只留下她一个,既然活着,便要狠下心来。其中一个丫鬟最先反应过来,先是吩咐众人去准备吃食,自己则上了楼来,去卧室里拿了件披肩搭在她身上,小心翼翼的说:“沈小姐,小丫头们不懂事,还请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她们都是无心的。” 沈蔷薇看了她一眼,倒觉得她生的极好,便问:“你叫什么名儿?” 那丫鬟看着与她差不多的年纪,见她没有生气,就笑着说:“我叫雨竹,是这里的大丫鬟,以后小姐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 沈蔷薇点点头,夸赞她说:“人生的好,名字取得也好。” 那雨竹是个极会做人做事的,眼见着得了她的喜爱,便服侍起她来更加的尽心尽力。洗漱过后,便让丫鬟将吃的端到了卧室来,沈蔷薇确实饿了,比起之前的毫无食欲,如今却好转了许多,连着喝了两碗清粥,并吃了些小菜,才觉得胃里舒服了。 她生性原就懒散,如今像是金丝雀一般被关在这小楼里,亦是觉得无趣,又不肯与旁人再多说一句,唯恐她们去打电话给苏徽意。吃过饭后,便回了房间看书去,不知不觉的,天便慢慢的黑了下去。 雨竹过来问饭,她倒不觉得饿,便推了不愿去吃。这里两个人说着话,倒不妨听到脚步声快速的上了楼,人未到声先到,“怎么能不吃饭呢?!就算肚子不饿,也应该吃一口。” 她一听是苏徽意来了,便皱了皱眉,将手中的书用力一合,一言不发着。雨竹知道他们之间有矛盾,此刻亦是不敢多留,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苏徽意慢慢的往里走,见她素着一张脸,比起昨日的憔悴,现在看着,脸颊倒红润了许多,他扫到她手中拿着的书,便轻声问:“看什么书呢?” 沈蔷薇原本不愿意回答他,可心思一转,便说:“是本小说,写的是原本相爱的人最后因为种种设计被拆散,最终天各一方的故事。” 苏徽意沉默无声的看着她,他心中自然知道她是故意的,可听在他耳里,却觉得不详,只是这样的事情却较不得真,就问:“你这一天吃东西了没有?” 他眼见着她转了脸去,像是不想理会他,便伸手按了电铃,不一会儿的功夫雨竹就上来了,他吩咐道:“把吃的拿上来。” 雨竹高兴的应了一声,很快便引着丫鬟端了大小四样菜上来。苏徽意将身上的军服脱掉,随手便搁在了沙发上,他眼见着菜色不错,便温言说:“今天外面下了雨,恐怕你身上染了寒气,吃些东西驱一驱寒吧。” 沈蔷薇却只当做没有听到,将脸撇到一旁去,动也不动。苏徽意挥了挥手示意,丫鬟们顷刻间便都退了出去。他起身走到她身边去,轻柔着声音说:“我知道你不待见我,可东西总是要吃的,不然饿坏了怎么办?” 他甚少用这样哄孩子一般的口吻说话,只觉得不适应,便用补充了一句,“是没有胃口么?亦或你有什么想吃的,我去买给你。” 沈蔷薇只是一言不发着,倒像是连一句都不愿意再施舍给他。他了解她的脾气,便在她身边默默站了半晌,才淡淡说:“你不愿意见我,我走就是了,你不要忘了吃些东西。” 沈蔷薇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一颗心便沉了下去,耳畔是窗外零碎的雨声,砸的檐头劈啪作响,倒像是极大的雨。她朝后一仰,靠坐在沙发上,这样一番的心境,更是无心吃饭了。 倚在那里恍惚的要睡过去,倒不妨忽而又听见脚步声,她想着许是丫鬟上来收碗碟,也就并没有睁开眼,直到雨竹的声音轻轻的传过来,“沈小姐?你睡了么?” 她睡眼惺忪的睁开眼,见雨竹站在门口,手中拎着个食盒子,她一眼便认出是她从前常吃的一家点心。这会儿心思便已然知道是怎么回事,雨竹开了口,“沈小姐,这是门房拿进来的,说是七少特意去买给你吃的。” 沈蔷薇垂下眸去,问:“他人呢?” 雨竹倒像是有些可惜似的,说:“七少的车直接开走了,没有进来。” 沈蔷薇沉默下来,目光落在那食盒子上头,若有所思着,隔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搁那吧,我一会儿吃。”她走到窗前去,就见外面夜色如墨,雨声纷纷杂杂,这个季节下的雨原都是一阵一阵的,即便是暴雨,很快也会晴天。 可如今日一般一下便是一整天的,却很是少见。她恍惚的去看,街边黑漆漆的,仿若伸手不见五指,隐约的只能看见对街的树被风雨吹打的摇曳着。 她想要望的远一点,却仍是漆黑。 三十五(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大雨接连下了几日都没停,将整个金陵都笼在重重雨幕中,日头躲在云层里,街巷城区都灰暗的厉害。因着北地特使的到访,为表重视,这几日都是金陵的高官接待。只是赶上这样的雨季,又没什么消遣,那陈穆扬又是个有主意的,几次周旋下来,倒叫接待的人不好推脱。 无奈之下,只得上报到苏徽意这里来,他因着对南北时局的忌惮,却是不想去见。自早上起便召了幕僚开会,一直开到下午三点多。自打南地时局平稳后,与扶桑的战局一直都是捷报频传的,最近因着苏青阳对前线发起了进攻,倒是让扶桑有了可乘之机,一连又攻下了三个据点。 这一次开会主要就是拟定新的作战计划,一连几个小时的会议后,办公室内已经是乌烟瘴气的,林宁眼见着幕僚们纷纷的走出来,他才敲了门进去,见苏徽意坐在沙发上抽着烟,倒像是极疲惫的样子。 他缓了缓,才犹豫的说:“七少,陈穆扬那边又派人来催了。” 苏徽意揉了揉额角,慢慢的吐出一口烟雾来,“就约在今晚吧,你去安排一下。” 他说完,便拿起一旁的文件仔细看起来,像是忽而记起了什么,又说:“告诉顾诗意一声,让她跟着。” 他想着既然北地如此费劲心思的要掺和进来,倒叫他心中止不住的打鼓,就目前来看,虽然表面上时局逐渐的稳定,但实则是暗潮汹涌。这样想着,不由就皱了皱眉,转顾窗外,雨丝绵绵,仿若是晨起的雾气一般,缭绕成一团。 会面安排在了晚上六点钟,苏徽意忙完已是五点四十分,因是盛夏,天还没有黯淡下去,只是夕阳的余晖映照了半边天,红彤彤的隐在雨幕中,他穿过军服,被簇拥着一路走出军部,雨势正大着,朦胧中就见汽车已经等在了石阶下头。 快步走下去,直到侍从开了车门,他才看到坐在上面的顾诗意,本能的皱起眉头,才说:“你倒是很准时。” 顾诗意已经知道他是什么性子,所以见他冷淡,也没有表现的特别在意,只说:“这样的场合,我怎么会迟到呢。”她虽然骄矜,但自觉还是有些大气的修养,况且是这样的场合,她身份贵重,自然要准时。 在穿着上亦是花了大心思,特地精心的打扮过,只是赶上这样的天气,又看到苏徽意冷冷的脸,自觉无趣,倒觉得不自在。两个人一言不发着,车内的气氛自是古怪,凉风自窗缝透进来,倒消减了许多的憋闷。 这一程对于顾诗意而言竟是那般难熬,忍不住抬眼去看他,见他面无表情的看着窗外,像是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似的,到底是女子沉不住气,她冷声说:“七少打算今天也不回家么?” 苏徽意不愿意与她说这些,沉默着不理会。她心中更是气不过,便说:“纵然我把你当个死人,但好歹你们苏家一大家子的人都还在,七少这是诚心让我难堪,还是诚心让你们家人难堪?” 苏徽意便淡淡的说:“有什么难堪?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你选了一个,就不要妄图再选另一个,这是生存的道理,难道你嫁过来之前,你父亲没有跟你说过么?”他转过脸看向她,一字一顿的说:“你我之间说白了是利益交换,我不在乎你用这个名头去做什么,也请你不要干涉我。” 他的目光冷淡的从她身上扫了一圈,“我认为合作对象该是理智聪明的,所以在我厌烦你之前,请你认清自己的身份。” 顾诗意的脸顷刻之间就红了,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几乎是被气的说不出话来,伸手指着他,“你!”可是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早就知道他十分的机敏,一定会想到她嫁过来的目的不简单,可这样受利益捆绑的婚姻,她也有许多的无可奈何,即便她已经尽量不愿意去参与其中,她都脱不开干系。 目光触及他冷冷的眸子,她便将自己的委屈全部压了下去,她又何须解释?在这个不在乎自己的人面前,她真的不该说这么多的。 车内霎时安静下来,除却雨刷一下一下的响着,再无半点声音。好在这一程并不长,汽车拐了几个弯也就到了国府饭店,这样私密的会面,门口却站着许多的外国记者。 因是敏感时期,负责接待的官员也没有强行让他们离开。只是派了卫戍挡着,远远的,就见岗哨密密麻麻的,汽车直接开到门口去,苏徽意见状,也没有说什么,兀自下了车,回身却是绅士的朝顾诗意伸出手去。 顾诗意此时不好发作,便将手递过去,两个人挽着手走过去,就见外国记者在争先恐后的拍着照片,直至走进去,顾诗意才挣脱了他的手,她原不是这样无理取闹的人,只是一次两次的被人不放在眼里,倒叫她处事显得幼稚起来。 苏徽意并没有当做一回事,径自朝里去,负责接待的参谋恭敬的引他们往包厢去,门口亦是密密麻麻的卫戍把守,苏徽意进去,就见偌大的包厢,落地窗映进些许灰白的光线,看着极是通透,因着装修是西式的风格,在这样的雨季,看着十分的舒服。 陈穆扬原本坐在椅子上,见了他来,便绅士的站起身来,客气道:“你好,七少。” 转顾见顾诗意在身后,不由就笑了笑,“七少奶奶,别来无恙啊。” 顾诗意白了他一眼,与他聊了几句。因着两个人十分相熟,说话也就省去了那些客气,这样说了几句,陈穆扬才止住了话头,看向坐在一边的苏徽意,说:“七少,我知道你一向繁忙,不敢多耽误你的时间。这一次我过来,主要是为了对战扶桑这一事,南地与扶桑开战也有段日子了,只是两方一直都僵持不下,长此以往,恐怕对南地不利啊。” 他顿了顿,也不知怎的看了一眼顾诗意,才又继续说:“我听说苏家的二公子现在也在前线?如此一来,将扶桑打出南地岂不是要花费更多的时间?” 苏徽意自然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便顺着说:“依着陈先生的意思呢?” 陈穆扬便笑了笑,“是这样的,我这一次过来是受了大帅的命令,他说七少您如今是他的女婿,所谓一个女婿半个儿,他自然不能看着南地再陷入水深火热中,所以让我来问一问你,是不是北边可以派兵过来增援?” 他含蓄的笑了笑,“七少也知道,北地的边境离你们开战的地方非常近,如果拟好了作战计划,这一次的联合,就可以彻底将扶桑打出南地。” 顾诗意不禁皱了皱眉,看向陈穆扬的目光也多了几分的警告。这样的场合,不适合她一个女子说话,她明知道这样下去不妥,却只能用眼神警告。 陈穆扬却好似没有看到,只是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苏徽意,又说:“我知道七少的顾忌,只是眼下时局如此,顾大帅也并不想表现的太过不近人情,毕竟舆论会非常难听。当然,如果七少决意拒绝的话,这件事就作罢。” 苏徽意沉默着不说话,他想着这些事情,如果此时答应了陈穆扬的要求,只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如今南地虽说稳定,但仍有一部分的兵力调遣困难,想必这一部分已经被北地看透了,如今苏青阳又在搅局,长此以往,只怕会再一次分割南地。 他在来之前早已经分析过了这些利弊,心中亦是已经拿定了主意。默默想了半晌,他才说:“如果北地肯帮忙,这自然是再好不过。” 他顿了顿,目光闪过精锐的光,“只是有一件事,关于我二哥苏青阳,他虽然脱离了苏家,但好歹还是我苏家的人。所以北地无论发兵与否,都不能跟他起冲突。” 陈穆扬闻言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眼见着诸事已定,他心中的重石也算是落定,便端起了酒杯,“七少,那就祝我们这一次,合作愉快。” 苏徽意也拿起酒杯来,与他示意过后,便一口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他心中自然有自己的考量,这一杯下肚,倒觉得血气上涌。 放下杯子,转顾陈穆扬,客气的说:“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陈穆扬知道这是托词,亦不强留,遂起了身客气的说:“好的,七少保重。” 苏徽意点头示意过后,便起身拿过一旁的军帽带上,看也不看顾诗意一眼,转身便离开了。 顾诗意倒觉得在熟人面前丢了面子,半晌说不出话来。陈穆扬看着她,许久才问:“你过得好么?” 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还是忍不住想去问。眼见着顾诗意紧抿着唇角,一副不在乎的模样,“好与不好如今说又有什么用呢?” 她抬眼看着他,一字一顿的说:“路是我自己选的,人是我自己挑的,怎么敢说不好呢?”她对着他笑了笑,“你就当我过得好吧。” 三十五(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外面的雨一直下着,夕阳的余晖已经渐渐消散了,雨幕中只余下灰白来。苏徽意被簇拥着上了汽车,淡淡说:“去她那。” 司机了然的应了一声,很快发动了汽车,在雨中缓慢穿梭着。这样的雨天,街上几乎看不到人,街边的洋行店铺在雨幕中略显陈旧荒凉,一个晃眼,也就瞧不真切了。 因着离得并不远,很快便到了一处斜巷内,树木掩映中,就见一角欧式的房檐若隐若现,这里因是租界,住的大多是些知识分子和外国人,因此十分的幽静,过眼只见树木被雨水冲刷的郁郁葱葱。 门房的听差已经披着雨布跑了出来,很快的打开院门,汽车直接开进去停到了石阶下。苏徽意因着空腹喝了酒,倒觉得头脑发热,连脸颊都好似好烧一般。他这会儿什么也没有,只想要迫切的见到她。 下车后也不理会迎出来的丫鬟婆子,只将衣帽脱下递出去,便疾步的往楼上的卧室去了。二楼都铺了地毯,走上去绵软无声,隐约夹杂着淡淡的香气,他闻着,只觉得更醉了。 轻轻的敲了敲卧室的门,“蔷薇?”推开门进去,就见厅里开着灯,半开的窗子灌进些许的风来,吹的薄纱的窗帘一晃一晃的。沈蔷薇却半靠在沙发上微合着眼,像是睡着了。 这样大的风雨急急的灌进来,他怕她会因此着凉,便轻轻的走过去关了窗子,窗台下已经湿漉漉一片,冷空气凝结着,便是一股凉嗖嗖的寒意。 他回转过身去,见她睡得正沉,只是紧紧抱着手臂,倒像是极冷。可也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眉头皱成了一团,倒像是极痛苦似的。 他不忍再看,走到卧室拿了条毯子出来,轻手轻脚的将毯子搭在了她的身上,她在梦中像是有知觉一般,竟撇开脸去。此时的她素着一张脸,身后的落地灯泛着澄黄的光线,映照着她的肌肤柔嫩白皙,当真是从画上走出的肤如凝脂的美人一般。 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嘴唇,十分的精致动人。他这会儿酒气上涌,忍不住便一直盯着她瞧。窗外的风雨已经吹的凌乱了,可听在耳里,倒像是被羽翼轻轻挑拨着一般,让他的心痒痒的。 这样凝视了她片刻,却见她忽而睁开眼来,光线亮澄澄的,映着她的眸光如同缀了星子。她先是怔了怔,一瞬后才不自觉的撇开脸去,脸颊变得绯红,声音却依然冰冷,“你来这里做什么?出去!” 她是真的慌乱了,说罢便要起身进卧室去,可才站起来,却被苏徽意抱在了怀里,他的力道极大,甚至带着几分的蛮横霸道,空气中凝结着她身上的香气,他只觉得自己醉了。 她的体温熨帖在身上,让他燥热起来,不自主的便将唇角贴在了她的脸颊上,她用力挣了挣,“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他的呼吸喷在她的脸颊和脖颈,带起微痒的感觉,让她本能的想要躲避,只是他的力道太大,无论她怎样挣脱都没用。他已经狂热的吻上了她的唇角,几乎是掠夺的品着她唇中的香气,这种感觉让他贪恋沉溺。 力道越来越大,温厚的手掌在她身上游走着,仿若是藤蔓一般将两个人纠缠在一起。沈蔷薇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吓到,用力反抗着,可他的唇角滚烫的熨帖在肌肤上,让她仿若触了电一般。 这轻微的反应却如同是火上浇油一般,让苏徽意更加的心神激荡,他忽而就抱起了她,阔步朝卧室去。沈蔷薇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如何也挣脱不开,他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垂,“别乱动,小心摔倒了。” 她又是急又是气,偏偏脸颊滚烫的厉害,便忍不住呸了一声,“不要脸。” 苏徽意顿了顿,将她放在床上,额头抵住她的额头,两个人四目相对,室内漆黑,彼此只能看清对方的轮廓,他忽而捧上她的面颊,十分怜惜似的看着她,说:“蔷薇,你知道的,我的心里只有你。” 他的眸子在暗夜里熠熠闪着光,沈蔷薇看着,只觉得心中难受,便撇过脸去,平静的说:“这种话,我不会信了。” 两个人离得很近,呼吸可闻着,可这样的一句话却让空气凝滞起来,苏徽意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终是化成了一声轻笑,声音带着几分的沙哑,“怎么会不信?如果真的是这样,你为什么会回来?” 沈蔷薇也轻轻的笑了,“你知道。” 她转身背对着他,即使是这样,好似也可以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她为了什么回来?这个问题一遍一遍的自脑子里闪过,直到可以足够理智的去说的时候,已经失去了解释的意愿。随他吧,随他怎样去想,都这样不堪了,还有什么值得怕的。 良久,她听见苏徽意低沉的声音,“我知道,可我宁愿自己不知道。”他是个甚少会吐露心里话的人,即便心中百转千回,依旧可以淡然处之。但许是今夜喝了酒,让他那一丝平时不为人知的脆弱得以袒露。 他觉得胸腔滚烫的,像是烈火焚烧着心肺,想要去说,想要去靠近,却总显出那一分的笨拙来。眼见着她背对着自己,背影分外纤弱,让他看着禁不住的怜惜。 此时酒已经醒了大半,他听着窗外纷杂的雨声,一下一下的拍打着窗子,他忽而生出许多的疲惫来,朝后扬了扬,便躺到了床上。 沈蔷薇原本这样的对峙会很快将他赶走,却不想回身见他躺在了床上,她又气又急,“你给我出去。” 但他好似恍若未闻着,只合着眼动也不动。沈蔷薇见他这副样子,倒像是耍无赖一样,不禁讥讽道:“你一个有家有妻子的人,躺在我的床上算怎么一回事?你马上给我出去!” 她气不过,又补了一句,“七少,请你自重!” 苏徽意只觉得头脑发沉,眼见着她一张寒霜覆雪的脸映在眼前,便伸手将她一揽,一下子就把人拉到了怀里,沈蔷薇先是一怔,抬眼却跌进他的眸光中,四目相对,本能的想瞥开眼去,却被他抚上面颊,她的额头几乎要抵上他的下巴,黑夜里瞧不真切他的神情,只听他略显疲惫的声音,“不要动好么?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才说完这一句,手臂却好似没力气似的垂在了床上,沈蔷薇直觉里有什么不对,便推了推他,“你怎么了?” 半晌的寂静无声,她又推了推,“苏徽意!”这一次还是没有等到他任何回应,她在他胸前挣了挣,坐起身在黑夜中默默看着他,良久的迟疑不决,还是让她伸出手去,轻轻的触上他的额头,那里早已滚烫一片。 她皱了皱眉,想了想还是下床去按了电铃,管事的丫鬟雨竹很快敲门走了进来,沈蔷薇已经开了床头的纱罩灯,淡紫的光笼罩在床帐子外,像是隔绝的空间。她坐在床边上,也不去理会雨竹的目光,只说:“他发烧了,你去告诉他的副官。” 雨竹一听忙就结巴的应了几声,才快步走了出去。沈蔷薇转身看向他,就见他这会儿倒像是睡得极沉,瘦削的脸颊在光晕里愈发的英挺,只是眼窝深陷,便多出了几分的憔悴忧郁来。 可是这样如同婴儿一般的熟睡,眉宇中仍带着一丝的愁绪来,让她看着不忍心。外面的雨还在噼噼啪啪的下着,此刻倒像是下的急了,雨声一阵快过一阵。她不想就这样干坐着,便起身往厅里去,厅里的灯亮如白昼,只是略显的冷清。 那落地钟一下一下走着,抬眼一看,却像是走的极慢。她随手拿了本书去看,只是心绪不宁着,每隔着几分钟便要抬眼看一次时间,原来也只过了几分钟而已。这样心事重重,自然没有心思看书,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见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门很快被推开,由林宁打头,引着一个外国医生快步走了进来,这种时候见到沈蔷薇,仍是客气的打过招呼,才带了医生往卧室去。 沈蔷薇不方便进去,便又坐在沙发上看书,她自然是一个字也看不下去的,闲闲的翻了两页,只觉得头昏眼花。厅里有雨竹伺候着,时不时的要吩咐丫鬟打热水之类,她便仿若事不关己一般,只是垂头看书。 约摸过了一个多小时,医生才从卧室里走出来,她本能的抬起眼来,见那医生面色凝重,林宁的神情也不是很好看,便问:“他怎么样了?” 林宁神色一顿,回说:“七少现在的情况不太好,具体的还要看药物吸收的情况。” 沈蔷薇不自然的点点头,又坐到沙发上去。缓慢的翻了一页书,只觉得字迹缭乱,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医生正用着西语和林宁小声的交谈着,即使她听不懂,也从语气中知道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她的心抽搐一下,仔细去想,倒不知道这几日他都经历了什么,怎会将自己逼到这种地步,她知道他的身体一向很好,即便是伤重的时候都没有发过烧。这样想着,心内更是五味杂陈。 夜雨纷纷,传来窸窣的声音,倒像是呜咽似的。 三十五(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这一个晚上,医生进进出出看了许多次苏徽意的身体状况,只是不大好,高烧一直不退。外面的雨到了夜半也下的更大了,狠厉的拍打着窗子,即便厅内灯火通明着,依旧让人觉得阴冷。 沈蔷薇自是也一夜没睡,靠在沙发上合眼休息着,直到了凌晨,才逐渐的有了睡意,只是这样的时候,睡觉自然很惊醒。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听到有人小声说着七少的烧退了,她本能的醒过来,睁眼去看,就见厅里站着几个丫鬟和侍从官正在面面相觑着。 雨竹眼见着她醒了,便笑着说:“小姐,谢天谢地,七少的烧退了。” 沈蔷薇心内稍安了心,便点了点头,她看窗外的天还是朦胧的深蓝,尽头还有星子在闪动着。想了想,便说:“你们守了一夜也都累了,先去休息会儿吧。” 林宁闻言便点点头,他倒并不是偷懒,只是这样的时候,他倒希望他们两个人可以因此化解芥 蒂。这样想着,便对医生使了个眼色,那医生看了眼沈蔷薇,露出一丝友善的笑来,用英文 说了句什么,倒像是全部了然似的。 沈蔷薇有些不好意思,但好在他们很快都走了出去。她想了想,还是轻着步子往卧室去了,缓缓推开门,就见苏徽意安静躺在床上,像是睡得正沉。室内还是漆黑的,窗前映出一片朦胧的光来,将地板照的忽明忽暗。 她轻轻的走过去,本来想看他一眼就离开,可是离得近了,却不自觉的坐在了床边。仔细的去看他,就见他眉骨英挺,是相书里面杀伐决断的将军面相。可此时安静的睡着,面庞却变得柔和起来,褪去那种冷漠的气质,更多的是那种站在云霄之上的孤独。 她与他一同长大,对于那些无可奈何她总是后知后觉,仔细去想,他虽然被人艳羡,可其实人生过得很不幸。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他过得不幸,或许是目睹过太多次他一个人孤独的站在窗前,或许是她太过懂他。 这一刻倒品出许多不同的滋味,因为太过了解,所以内心的苛责和怨恨总是不够彻底。其实他何尝不是跟自己一样,是个受害者呢?正在这样胡乱想着,倒不妨他的手动了一下,她被吓了一跳,只觉得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 动也不敢动,好在他只是睡梦中随意的举动,其后都是安静的模样。她自觉有些不好意思,便准备起身出去,可才刚动了一下,却不妨被他抓住了手,他的手掌中满是细碎的汗,滚烫的熨帖着她。 她先是一怔,随即脸色一变,“放开。” 他却好似对着她撒起娇来,“不放。”声音还带着一丝的暗哑,“我头好疼,你陪我待会儿吧。” 其实他在她进来的时候就已经醒了,只是贪恋着她看着自己的时候流露出来的神情,真的已经久违了,他实在不想破坏。可看到她要离开,他还是忍不住抓住了她的手,这会儿心思变得越发柔软起来,“蔷薇,不要离开我。” 沈蔷薇又气又急,在心内一遍遍的怪着自己莽撞,明明她还恨着他,明明她还怪着他。这样一想,便想要甩脱他的手,“这句话你回家对着你新娶的夫人说吧,放开!” 这样一挣,倒忘了他还是个病人,虽然挣脱了,却听他倒抽了一口气,竟然还低低的咳嗽起来,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她想了想,才回过身去,室内的光晕映在他的脸上,带着几分红晕似的。 她这才说:“你等着,我去叫医生。” 可是她还没动,又再一次被她抓住了手臂,他用了极大的力气,几乎将她拉到了怀里,此刻气息仍旧不稳着,却让她紧紧的箍在怀里,声音带着几分霸道着说:“让我抱会儿。” 感受到她在怀里不安的挣了挣,又补了一句,“我还在生着病,让我省些力气好么?” 沈蔷薇听着他的心跳声,一下快过一下,恐怕这冷静的声音也不过是伪装,这样想着,倒觉得心里平衡了,便皱着眉没好气的说:“无赖。” 他却不在意的笑了笑,环抱住她的腰,气息喷在她的发间,只觉得满足。两个人安静的躺了一会儿,彼此都没有再开口说话,他隐约觉得自己快要睡过去,却感觉胸膛前湿漉漉的,一瞬的怔忡后,他只觉得心被抽动了一下,轻唤了一声,“蔷薇?” 原来窗外的天已经朦胧发白了,映了一地仿若霜雾。他垂眼去看怀中的人,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凌乱的发丝,他知道她哭了,却不知该怎样的安慰她。 便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好似刚刚回过神来,用手抹了抹脸颊,才说:“我去叫医生过来。” 他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从来不肯将脆弱的一面展露出来,可是这种时候他却不想放开她,就说:“不要叫他们来,我只想跟你待着。” 她擦了擦眼角,只怕眼圈红红的,便起身背对着他,说:“外面的天已经要亮了,难道你要一直跟我待着么?” 说完这一句倒觉得矫情,又说:“你不要想着这样一两句话就会改变什么,我告诉你,不可能。” 苏徽意也不愿她压抑自己,就说:“蔷薇,有时候我倒宁愿你骂我一通,你知道的,只要你开心,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做的。” 他说的分外的认真,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那张俊颜透着几分的疲惫与消沉,“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沈蔷薇嘴角微微抽搐着,如果换做是从前,她恐怕又要义无反顾的选择相信他了,可如今在沉重到不堪的现世面前,她真的不确定了。这一刻心中的恨滋生出来,更生了一种决绝的念头。 轻笑了一声,转过身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质问:“愿意为我做任何事?” 她挑了挑好看的眉,带着几分妩媚的问:“那你愿不愿意与顾诗意马上离婚?你又愿不愿意为我弟弟报仇,为我肚子里的孩子报仇?” 室内只有一丝朦胧的光,她看着他的脸一寸一寸的褪成惨白,那双眸子仿若瞬间干涸的湖泊,承载着许多她不愿意去读懂的东西。 她勾唇露出一丝冷笑,“你愿不愿意通电全国,告诉所有人你不要顾诗意了,你又愿不愿意,杀了你的父亲呢?” 她自然知道这些答案,她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只是此刻这样坦然的问出来,不过是想要嘲笑他对自己虚伪的感情,谁又做得到呢?一面是南地的生死存亡,一面又是杀父的不孝之名,这样的抉择,任是一个情圣,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她就是要将他逼入死角,叫他面对这样残忍的现状,也要让他时刻的提醒自己,真正谋杀了这段感情的罪魁祸首,也有他一部分!她失去孩子的时候,她失去弟弟的时候,那种痛彻心扉就只余下了恨! 她发誓要毁掉这一切!再不要圆满! 可是当她瞥见他的眸光时,她忽而变得有些激动,眼泪不自觉的流下来,“北地已经答应出兵增援前线,在这样的时候,七少不敢冒天下之大不违,仍然要报纸大力宣传你与顾诗意多么的恩爱,虚伪!” 她站起身来,看着他朝后退了几步,“我的父母弟弟,甚至是我的孩子,他们的死都与苏笙白脱不开干系,你知道的,他是我的仇人,你如果真如你所说的那样,又为什么到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做呢?” 这样说着,忍不住就嘲弄的笑了起来,“这样一个虚假的人,居然还口口声声的说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恐怕在七少的迟疑中,就已经为我们之间的感情做了选择吧!什么天长地久,不过是唬人的话罢了!” 她生出一种决绝的心境来,倒恨不得将所有的话都说个明白,“苏徽意,你觉得我矫情也好,过分也罢,但从我失去孩子的那一刻,失去弟弟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再不会跟你回到从前。” 即使她说的决绝,眼泪还是滚烫的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却仍是冷冷的加了一句,“对于一个心怀大志的人而言,我一个小小女子何德何能让你为我放弃所有呢?我们都是成人,许多话从前说过也就算了,以后别再说了,没有意义了。” 她倔强的抹掉眼泪,转顾见窗前已经透进一缕澄金色的光,倒像是照在了心上,滚烫的熨帖着,她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撕扯着,痛的几乎喘息不了。 紧紧的咬着唇,将那一丝的脆弱也掩藏起来,又说:“从前我总觉得,你我之间走到这一步是被命运所逼,被人为所迫。可直到我经历了深切的痛,我才看明白,轻易就被击碎的感情到底有多脆弱,你一直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平衡点,在我和你父亲之间,你一次次选择对他妥协!一次次的伤害了我!” 她抬眼看向他,眸光中的冷冽几乎可以顷刻间击溃他,“你富可敌国又怎样?权倾天下又怎样?我真的可怜你。” 窗外的风逐渐的大了,透过缝隙灌进来,吹的窗帘在轻轻晃动,明明是夏日清晨,却好似卷起了冬日的寒意,让人感受到彻骨的寒。 三十五(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风声夹杂着雨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此时的空气仿若凝滞一般,让人呼吸都发紧。苏徽意起身半靠在窗前,他看着她,那张白皙的脸在光影里仿若半透明着,泪痕被照的极亮,可是一双眸子却带着决绝,像是恨不能即刻与他划清界限。 他沉默无声着,在这样寂静的时刻,连情绪的顶点都是安静的。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亦或在心里默认了她的话,是啊,这些错误的根源都来源于他,他从来都觉得自己可以掌握这一切,可至始至终,他都在妥协。 他觉得他已经崩溃了,那缕日光变得越来越充足,像是要将卧室都装满似的。隐约还是能听见风声,还有飞鸟成群的飞过,在檐下发出一阵阵的鸣叫。 这些声音纠缠在一起,让他的心更乱了。这一瞬倒像是不敢再看她的眸光,那昔日如秋水的眼眸装满了不屑与怨恨,看在眼里,仿若深深的桎梏。 他终是在这种无声中消磨了自己,像是忽而没了力气,“你想要什么?” 他将这句话说出来,便也真切的意识到,他们之间真的已经回不去了。沈蔷薇嘲弄的哼了一声,“我想要你给不了,又何必问呢?” 她紧紧的抓着手臂,像是再不能承受一般,将脸一撇,说:“我想起来了,我要那对蔷薇胸针。” 她原本以为他会在乎,可几乎是顷刻间就得到了他的回答,“好,我给你。”他说的干脆简洁,冷静的不掺杂一丝一毫的情绪,抬眼见她浑身都在微微抖着,嘴角动了动,才问:“你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它,是么?” 沈蔷薇眸光一顿,却还是倔强的说:“不然呢?你以为是跟你叙旧么?我还不至于那样不堪!”她说出这句话来,基本上是斩断了二人之间最后一丝的情意,可是却不觉得畅快,她明明就将那些恨意都宣泄在他身上了,可为什么会觉得心在绞痛呢? 像是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一般,她觉得她站在这里,像是一棵枯萎的树,还没等到春暖花开,就提前枯败了,什么也不剩。 晨光中苏徽意的面容若隐若现着,他垂下眸子,那张俊颜上再不是怜惜的神情,转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着冷静,他缓了缓,才低沉着说:“我知道了。” 他说完,便掀开被子下了床,衣物原本都摆在旁边的小柜子上,随手拿起一件穿在身上,套上军靴,想要这样洒脱的走出去,可直到了门口,他还是顿住了步子,转头去看她的背影,在光影里纤细柔弱,那一头黑发披散在肩头,直到了腰际那么长。 他忽而忆起从前他闻过的那种香气,倒像是久违了。微垂下眼,将眸中的神情掩住,“蔷薇,我从前说过,是苏家对不起沈家,你想要做什么,都随你。那样东西,我也给你,亦或日后你还有什么想要的,我都给你。” 他说完便打开房门走了出去。沈蔷薇甚至连头没有回,那束光孤独的照在头顶,像是舞台上的追光,孤独热烈着。她忽而流下泪来,忍不住伸手抚上心口,原来即使将决绝的话都说一遍,心依然是痛的。 抬眼去看,窗外的天幕已经亮起来了,又要是难熬的一天了。她自打住进来以后便整日待在房中不肯出门,可事到如今,却十分的想要出去走一走,这样想着,便抹了抹泪,走过去按了电铃。 雨竹很快的走进来,看她的目光不免多了几分的疑惑,她也不去理会,只说:“我饿了,准备些吃的拿上来。” 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眶红红的,像是一只委屈的兔子,而面容憔悴不堪,仿若在一夜之间就老了十岁。拿起梳子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梳头,又淡淡吩咐,“通知听差,等一下我要出去。” 雨竹原本站在门口等着,闻言虽说心内诧异,还是稳重的点了点头,出去准备了。沈蔷薇没什么胃口,却强迫着自己吃了一碗的粥,只是胃里灼痛,翻搅着难受。勉强的梳洗过,她又无心思打扮,便挑了件湖绿的洋裙来穿,站在镜子前照着,倒觉得恍如隔世。 自打婚后,她便甚少打扮的如此少女,此时一装扮上,看着与从前并无分别,只是眼中的神色褪去了稚嫩,更多的是冷漠。 听差已经准备好了汽车,她一路的走出去,院子里凉风习习,翠树成荫,空气中弥漫着花香,这夏日的景致与气味跟往年并无差别,她忽而就忆起了那句话。 物是人非,真的是这样。 她原本不爱排场,只是如今不过是个囚徒,做什么都有一堆人跟随着,她拗不过,便答应雨竹跟着,两个人上了车,后面另跟着一辆车,里面坐着些乔装打扮的便衣。她看着不禁的想笑,如今她再不是七少的妻子,只是养在楼里的金丝雀,如何能明目张胆的要卫队保护呢? 她倒不觉得心酸,只是一阵没由来的厌恶。这一程自是无心看风景,倒仿若过往皆是灰败,又有什么好看的呢?从前走过千万遍,亦不觉得独特,而今再看,除了怅然什么也不剩了。 直到了正街,司机便问:“小姐,咱们去哪里?” 沈蔷薇没有回话,而是茫然的看着窗外的街景,夏日炎炎,奔走在街上的行人彼此擦肩而过,有的匆忙,有的闲适,有的面带笑意聊着天,有的则满面愁苦。她在这芸芸众生中寻找自己的影子,倒不觉得自己那么可悲了。 她曾说自己的心死了,却还不够彻底。眼泪滚热的流下来,无声的滴落在裙摆上,她该去哪儿?她要去哪儿? 长久的寂静无声后,她才说:“把车停在路边吧,我下去走走。”司机依言停了车,雨竹眼见着她这样子伤心欲绝,半沉默着递去一条干净的手绢,沈蔷薇有些不好意思,匆匆接过手绢,便背对着她擦了擦眼角。 喑哑着嗓子说:“外面的天气真好。” 雨竹忙接过话头去,“是啊,那一边热闹的很,我们去看看吧?” 沈蔷薇自然知道她的好意,就点点头,两个人下了车,一直沿着街道朝前走,后面那辆车虽然跟着,却拉开了些距离。这条街原是旧城区改造的,在建成初期便招了许多的商人过来,因 此街面上各类的铺子都有,卖吃食点心的,卖本土小吃的比比皆是。 两个人一路走过去,倒觉得风味十足,沈蔷薇虽不爱吃,但头顶的日头火辣辣的,即便带了遮阳帽,仍挡不住热意。眼见着那一边有卖冰棍的,便买了两个和雨竹分着吃。 在她的观念里,原也没有尊卑之分,这样自然的举动却在无意中打动了雨竹,她不自主就说:“小姐,你真是个好人。” 这句话在她脑中过了一遍,好人?她就是因为人太好才会走到这一步的。忽而想起晨起苏徽意的那番话,他答应自己会把信物交还给她,那她又该怎么做呢?如今阮红玉还没有联系她,她一个人拿着那样东西该何去何从呢? 真的如她所说那般一走了之么?那从前愤恨的时候发的誓又怎么办呢?她不是说过,不会让苏徽意好过,不会看着他与别人圆满。可事到如今,她将他远远的推开,这真的是一种惩罚么? 因着临近午时,日头愈发的毒辣,照的她昏昏沉沉的,再理不出一丝头绪来。雨竹似是看穿了她的担忧,试探着说了一句,“小姐,我看得出七少待你是有真感情的,虽然有些话我不该说,但看你们这样僵着,真的觉得可惜。” 沈蔷薇转眸看了她一眼,她并不希望外人过多的干涉她,可是雨竹的眸子流露出的善意让她获取了一丝温暖,就说:“我和他之间经历了很多事,多到我都记不清楚了,原本以为可以一直在一起的,可你也看到了,我们都在被推着往前走,迟早有一天会弄丢对方的。” 她抬头看天,就见万里无云,天幕蓝的仿若一块澄澈的宝石,连一丝杂色也寻不见,那种高远倒让人心思都变得柔和起来,她想了想,又继续说:“我知道我会痛会哭,但在最难受的时候,已经不期望他在我身边了。” 是的,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她不会什么都不做的。 两个人一路便到了一处洋行店面前头,就见门口站着一排的卫戍,将左右的人群全都阻隔了,这样的排场,想是很有身份的人,她不禁隔着落地窗往里看,就见顾诗意正对着柜台挑选着首饰,许久未见,她依旧打扮的光鲜亮丽,仿若走到哪都要众星捧月一般。 几个伙计正在竭力讨好似的向她推荐首饰,她却像是兴致不高,连连摇着头,一副不满意的样子。 沈蔷薇在原地站了半晌,这一刻也说不上是嫉妒亦或羡慕,只是怔在原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日光炽烈的照在身上,周身都是滚烫的,她的理智在这一瞬间千回百转着,忽而就觉得从前做的都是错的。 转顾一脸惊愕的雨竹,她笑了笑,“谢谢你。”说过这一句,她便按了按额角,“我头好痛,咱们回去吧。” 三十六(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直到了晚上,夜幕逐渐的沉下来,夏夜的星子几乎布满了夜空,远远的去看,仿若是海一般,闪耀润泽。 卧室的窗子半开着,透进许多凉凉的风来,比起日间的燥热,夜晚的风带着几分的冷意。沈蔷薇慵懒的坐在地毯上,因着适才喝了酒,现在倒觉得头脑发沉,想要这样吹一吹。 她甚少喝酒,如今真的醉了,倒觉得这样的放纵也没有什么不好。这样想着,便起身往厅里去,酒架上摆了几瓶红酒,她随手拿了一瓶打开,索性连高脚杯都省去,直接对嘴喝了起来。 入口便是辛辣浓稠,此刻没了品酒的雅兴,只觉得灼烧着心口,连带着浑身都沸腾起来。她觉得她是真的醉了,连脚步都变得轻缓,仿若踩在绵软的云朵上面,飘忽不定的。厅里没有开灯,落地窗前映了一地的月光,亮的好似月落银河。 她原本以为只要醉过去便可以什么都不去想,却发现头脑还是清醒的,只是那一丝朦胧的醉意让她这样的时刻想要放纵。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沙沙的拍打着窗子,不过片刻,便将整面的窗子都打湿了。 她心中一个想法飞快的闪过,摇摇晃晃着起身去按电铃,每隔一会儿雨竹便敲门走了进来,眼见着她喝的醉了,便急忙的走过去搀扶她,转眼见地上两个空的酒瓶子,不由的惊叹,“我的小姐哟,你这是喝了多少酒啊?” 她一面说,便一面掺着她往卧室去,卧室的窗子透进来许多的雨,她看了又是一吃惊,“这可怎么好,怎么把窗户开着,如果受凉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沈蔷薇只觉得头脑发沉,闻言却是不在意的笑笑,“有什么关系呢?如今恐怕就算我死了,也没有人会在意。” 雨竹扶着她往床边去,她如今已经了解她的性子,说话也带了几分感情,“小姐怎么能这样咒自己呢!不是说了头痛,现在又喝了酒一会儿真的病了可怎么好。”她一面絮絮叨叨着,一面为沈蔷薇盖了被子,又掖了掖被角,眼见着她合眼睡过去,神色倒也没什么异样。 雨竹略想了想,便走了出去,一路下了楼,直奔了电话去,她先是看了眼时间,见还不到十点钟,便拿起电话拨了号码,那一头很快有人接起来,“哪位?” 雨竹客气的说:“您好,我是小公馆的大丫鬟,我们小姐喝醉了,状况不大好。” 电话那头顿了顿才说:“我知道了。” 雨竹将电话挂断,忍不住叹了一声便回房去了。 外头的雨势逐渐的大了起来,拍打的窗户沙沙作响,沈蔷薇平躺在床上,只觉得周身燥热,并着口干舌燥,偏又懒得起来,听着雨声一阵一阵的,恍惚中才有了睡意,却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而后便是开门声。 她只当是雨竹走了进来,来人也没有看,就说:“帮我倒杯水来。” 室内没有开灯,隐约间她只看到个模糊身影,又说:“我热的很,拿个湿帕子来。”她还没说完,那人已经递了杯子过来,“怎么喝这么多酒?胃里难受么?” 她只觉得这声音分外耳熟,睁眼去看,就见一张俊美的容颜映在眼前,正是苏徽意。一瞬的怔忡后,就见他又离近了些,“先起来把水喝了,我去拿毛巾过来。” 沈蔷薇只觉得眼眶一热,竭力的忍回去,起身坐好,接过那杯水喝了几口。眼见着他起身要走,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伸手抓住了他,许是酒精的作用,让她的声音夹杂着几分妩媚,“你来这里做什么?想看看我喝醉的样子,还是想看看我狼狈的样子。” 她说的温温软软,并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苏徽意便站在原地没有动,带着几分无奈的回头去看她,即使室内灰暗一片,还是可以看清她脸颊上晕染的红色,像是饱满的桃子,水润光泽。 而她的双眸更是有着几分的魅惑,像是升腾着的火焰,就那样灼灼的看着自己说:“我喝多了,这种滋味挺好的。” 唇角吐出温热的气息喷覆在他的脸上,仿若带着香气的风,在这样的雨夜,愈发的滋生出暧昧的感觉来,他不由自主的看向她的唇,只觉得周身都燥热起来,却还是平静的说:“等到明天你头痛的时候,就不会这么说了。” 沈蔷薇往他身边凑了凑,说:“谁在乎明天什么样?只要我现在觉得舒服不就好了。”她其实是故意这样说的,此时的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狡黠的小猫,看似温顺,实则她还没有亮出爪子。 很自然的揽住了他的脖颈,与他脸贴着脸,感受到他忽而急促的呼吸,她才笑起来,“我想我真是醉了。”说罢竟然直接吻上了他的唇角,带着几分狂热,这一举动便好似是烈火烹油,苏徽意本能的回应她,几乎是霸道的在她唇间掠夺着。 双手游移到腰间,慢慢的向上,两个人紧紧相拥,好似天地间只余下他们来,那种足以忘却理智的狂热让人无法自拔一般沉浸下去。 窗外的雨声越发的大了,窗前的月光朦胧一片,仿若雪色逶迤。 这一觉沈蔷薇睡得很沉,隐约间听到身旁有响动,她朦胧的意识自然知道那是苏徽意,可是却不愿意睁开眼,想起昨夜的事来,便觉得窘迫。好在他都是轻手轻脚的,很快就走了出去。 沈蔷薇这才睁开眼来,眼见着窗外的天已经大亮,只是因着下了雨,所以有些阴沉。檐头的雨声滴答滴答着,她躺在床上看了半晌,确定没有声音了,才起身趿了拖鞋出去。 眼见着厅里空荡荡的,她倒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随手按了电铃,没过一会儿就听见笃笃笃的脚步声,雨竹开门走进来,见她面色不错,就笑着说:“小姐起来了,七少刚走呢。” 沈蔷薇转头看着她笑了笑,“好你个促狭鬼,打量着来笑话我。” 雨竹忍不住红了脸,便转移了话题,“小姐,厨房煮了粥,你要吃么?” 沈蔷薇想起昨晚的事多半是她做的,联想起昨日见到顾诗意那一幕,倒觉得这丫头极聪明,不免对她的好感又多了几分,于是起身走到妆台前去,随手拿出首饰盒来,自里面挑了一副珍珠耳环出来,对着雨竹招了招手,“过来。” 雨竹连连摆着手,“小姐,这可使不得。”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朝后退了两步。沈蔷薇不欲与她纠缠,便快步走过去将她拉到妆台前,拿着那对耳环在她耳边比了比,满意的笑起来,“真好看,你皮肤白皙,带这个真的太美了,我把它送给你,不要说什么不敢当,配不上之类的话。” 她说罢,便动手为她带上,又对着镜子看了看,由衷的赞美道:“多适合你。” 雨竹自然是千恩万谢的,还带着几分的诚惶诚恐,沈蔷薇不乐见她这副样子,就拉着她的手说:“这是我给你的,你就拿着。” 她这样说着,便笑着轻轻推了雨竹一把,“快去吧,我也饿了。” 吃过早饭后,她也无心去洗漱,因着昨天喝了酒,只觉得头脑发沉,便慵懒的靠坐在沙发上揉着额角。已经有小丫鬟拿了凉毛巾过来,她敷在额头上,倒觉得舒服了不少。 隐约间要睡过去,却听见敲门声,原来是雨竹进来了,轻声说:“小姐,有人找你。” 沈蔷薇不由得睁开眼来,一瞬的诧异后,她下意识的问:“是谁?顾诗意么?” 她揉了揉额角,只觉得头痛欲裂,正在思索着该如何时,却听雨竹说:“不是,是个陌生的小姐,叫阮红玉。” 沈蔷薇一听来人是她,就连忙的站起身来朝外走,一路下了楼出去,外头还下着雨,门口的听差正在拦着阮红玉,她拿着一把西洋伞,依旧穿的华丽,见了她出来,却是笑着给了她一个飞吻,“嗨,可爱的小姐,你最近过得好么?” 沈蔷薇见她这副样子,倒像是心情极好似的,想来她这段日子应是过得不错,就说:“你这是有什么好事,怎么这么开心?” 她说着,便示意听差让阮红玉进来,几个听差虽然受了严令,但主人发了话,他们也不好不服从,便放了她进来。 阮红玉上下打量着她,忍不住啧啧道:“你气色不错,看来日子过得还顺心?” 沈蔷薇便苦笑一声,“你又怎么知道呢?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她不欲细说,揽着阮红玉进了厅里,只是许多话不方便去说,吩咐过丫鬟上茶点后,便带着人往二楼的卧室去了。 直到两个人进到卧室里,阮红玉才说:“我不大放心你,所以过来看看。”她说着,眸光倒是闪过一丝忧色,“蔷薇,你又瘦了。” 沈蔷薇引着她到沙发上去坐着,倒像是不在意的笑了笑,“现在对我而言,每天都是煎熬,说实在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说完又是一笑,“他答应我了,说会将东西给我。他知道那代表什么,原本我想过拿到那样东西后就离开,可我突然不甘心了。” 她呼了一口气,倒像是要摆脱桎梏似的,“我真的不甘心。” 三十六(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这会儿天边的乌云越来越密集,黑压压的覆过来,雨声一阵一阵响在雨檐下头,看在眼里只觉得憋闷。阮红玉见她这样伤感,心中亦是不知该怎样劝她,这样的事情,只怕是越掺和越乱,她想了想,就说:“你打算怎么做?” 沈蔷薇勾唇笑了笑,“有些事情做与不做,只在于愿意还是不愿意。”她说的轻轻松松,却让阮红玉品出一丝苦味来,她也不想表现的过于同情,也跟着笑了笑。 沈蔷薇也不想总是谈这些伤感的话题,就问:“这段日子你去哪儿了?瞧你的样子,像是过得不错。” 阮红玉便露出一贯的笑容,拿腔拿调的说:“这也多亏了你,因为这一次是我把你带回来的,所以七少倒没有难为我,只是大家都知道我是三公子的人,又与乔云桦牵扯不清,待我是不大如前了。不过这些事情我也并不在意,随他们怎么样。” 她说着,眸光中闪出一丝复杂神色,“蔷薇,现在南地时局越来越稳,连北地都掺和进来,一同攻打扶桑,那样东西你必须尽快弄到手。” 沈蔷薇心内有过一瞬的犹疑,却并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点了点头,淡淡说:“那样东西即便给了我,我暂时也不会离开。我说了,我不甘心。” 阮红玉沉默下来,隔了半晌才说:“这种事情也不是着急的事,况且七少那样的聪明,就算真把东西给了你,恐怕也会对你多有监视。”她话中的意思在明显不过,沈蔷薇不禁皱了皱眉,本来想反驳一句,他不是那种人,可脑中念头一闪,倒不确定了。 虽然他没有伤害过她,但好似再也回不到从前那种信任,便忍了忍没有说话。 阮红玉将她的迟疑看在眼里,语重心长的说:“我并不是要离间你们,只是到了如今这种关头,凡事还是要你自己多去拿捏,千万不要再行差踏错了。” 沈蔷薇点点头,不愿意再谈这些,便朝后仰了仰,“我昨夜喝多了,到现在头还是痛的。”她说着,便转头去看窗外,“本来想出去走走的,但你看这雨,想是又要下一夜了。” 阮红玉听她换了话题,就附和着说了两句。丫鬟才上了茶点,沈蔷薇便招呼阮红玉吃了一些,两个人说笑了好一会儿,因着也算是生死之交,倒是很有话题,一直聊到了中午。 阮红玉才准备告辞离开,沈蔷薇不便留她,便起身送她出去,却不想开门的时候,阮红玉回头看向她,一脸的欲言又止,她抿了抿唇,像是在跟自己做挣扎,顿了顿,倒唉声叹气了一番,“算了,还是告诉你吧。” 沈蔷薇见她这样,便慎重的点点头,就听她轻声说:“蔷薇,他也回来了,你知道的,现在是个怎样的时局,乔家因为他被牵连的很惨……苏笙白这个人真的是人面兽心。” 她虽说的平静,但眼眶还是湿润了,眸中满是祈求的光,“蔷薇,他不该回来的,他会死的。那时候我找到他,他告诉我回来是为了你,我干涉不了他……所以我想求求你,让他离开吧。” 沈蔷薇先是怔了怔,倒像是不知该怎样反应,也不知是阮红玉的神情触动了她,还是那一番话触动了她,她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恐怕我不方便去见他,不如我写一封信,下次你过来的时候替我带给他。” 她这样说着,便抓住了阮红玉的手,极是珍重的又说:“他也是我的朋友,我也想他平安。你这一次过来怕是已经引起了旁人的注意,你一定要小心。” 阮红玉点了点头,拍了拍她的手背,才故作轻松的笑了笑,“不用送了,我先走了。” 沈蔷薇目送着她离开,想着自己一路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这一切经历的事情都像是做了一场梦,仔细的去想,只觉得恍如隔世。 乔云桦回来了?他为什么要回来,这一刻心内不禁生出许多复杂的情愫,像是牵挂,又像是担忧……这样胡乱的想着,只觉得理不清头绪。 她回到卧室去,伏在床上动也不想动,满脑子都是这些错综复杂的事,倒好像头脑马上就要炸裂似的。 没过一会儿便睡了过去,因着身上疲乏,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了晚上她才醒过来,眼见着天已经黑了,她也没心思吃饭。只是起身往浴室去,夏日的夜也是夹杂着燥热的,她睡了一觉,浑身都是汗,这会儿只想泡个澡。 约摸过了半个小时,她忽而听到卧室里传出脚步声,心思一转,便从浴缸里出来,拿过浴巾擦了擦身子,随即裹上浴袍走了出去。 窗外还下着雨,隐约着窸窣有声,卧室里已经开了灯,而放眼去看,却是空无一人。她一面拿过手巾擦头发,一面朝厅里去,就见苏徽意坐在厅里的沙发上,身上军服未脱,还是一副不容逼视的军人形象。 他见她走出来,头发还湿漉漉的,身上只裹了件浴袍,小腿以下露出光洁白皙的皮肤,十分的楚楚动人。他笑了笑,问:“头还疼么?” 沈蔷薇想起昨晚的事,看他的目光不由得有些闪躲,随手擦着头发,干巴巴的说:“还很疼。”她甚少露出这样撒娇的样子,苏徽意闻言便畅快的笑起来,起身走过去站在她面前,眼见着她脸色绯红,虽然素着一张脸,却愈发的显得柔柔不胜娇羞,好似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美人,一颦一笑都皆是风情。 他不由得伸手拿过她手中的毛巾,很是自然的为她擦着头发,声音也十分的柔和,“那以后还喝不喝了?” 两个人离得很近,他又比她高出一个头来,此时俯视着她,眸光中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沈蔷薇心思一动,便说:“喝啊,夜那么长,不喝酒又要怎么度过呢?” 她促狭的笑了笑,用一种极是妩媚的模样说:“如果七少每天都过来,我或许就不再喝了。” 她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此刻说出来,不免觉得害羞,就顺势倚到他胸口前,环抱住他的腰,懒懒的说:“我头疼的很,你抱我回卧室。” 她这样带着一丝命令的撒娇让苏徽意忍俊不禁,笑着将她抱在了怀里,直到走进卧室,便将她放在了床上,心中虽然明白她打着主意,但却不愿意去戳破,只是刮了下她的鼻头,笑着问:“如果我每天过来,你不会厌烦我么?” 沈蔷薇禁不住脸红,便撇开脸哼了一声,“你这个人真是讨厌,做不到就说做不到,何必拿我说事呢?!” 她忍不住又补了一句,“你走你走,就让一个人在这里孤独终老好了。” 苏徽意先是怔了怔,随即俯身与她脸贴着脸,彼此呼吸可闻,双眸更是对望着,他见她嘴角紧绷着,就哄着她说:“我不走,你想要我每天过来我就每天过来,这样行不行?” 他心中什么都知道,可他早已就不由自主的沦陷,任她将自己当过河的桥,亦或是其他,他都甘之如饴。 沈蔷薇噗嗤一声笑起来,伸手勾住他的脖颈,带着几分俏皮的说:“这可是你说的,如果做不到怎么办?” 她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上,夹杂着香气萦绕在鼻端,他只觉得馥郁满怀,格外认真的说:“我说到做到。” 她看着他坚定的目光,心好似被狠狠地揪着一般痛,却还是不满意的摇摇头,“万一就是有一天没有做到呢?我们还是提前说明白的好,我不要你得过且过。” 他一向了解她,便沉默的看了她半晌,眸子中闪过无可奈何的神情,却还是对她笑着,“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她便笑着说:“就罚你这辈子都不能见我。”她说的天真烂漫,像是孩子不经意的戏言,苏徽意却忽而失了神一般看着她,她还笑颜如花着,可眸光却空洞的厉害,像是寸草不生的荒原。 他静静地看着,仿若一下子便跌了进去,坠落到那种荒凉悲切中。 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觉得魂飞魄散一般,连嘴角的笑意都变得僵硬了。这一刻他生出许多的无力来,像是用尽力气走近她,想要将所有的东西都给她,可却如何的都靠近不了她。 那种无能为力让他接近崩溃,以至于僵直着身子,不自然的说:“换一个惩罚好不好。” 他是战场上杀伐决断的总司令,亦是南地呼风唤雨的七少,何曾这样卑微的求过人,可面对着她时,却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或许只有这样卑微的语言才能让她有所触动。 可惜她并不领情,只是倔强的看着他,一字一顿的说:“我不要换惩罚,如果你做得到,就不会受到这样的惩罚,如果你做不到,什么都没有意义。” 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哽咽,抬眼看着他时连眼眶都红了,冷声质问着,“你还是做不到对不对?你与我说的话都是在哄我是不是?” 窗外的雨势越来越大了,狠厉的拍打着窗子,亦如她此时焦灼的心情。她倔强的看着他,似乎想要透过他的眸光看透他的灵魂,又一遍带着执拗的问:“你告诉我,你能不能做到?” 三十六(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苏徽意怔怔的看着她,他的眸光被壁灯衬得极亮,可却带着死水微澜的挣扎,他该如何的告诉她,自己对她那样珍重,珍重到不敢随意的许诺,珍重到害怕这样轻率的誓言。 她的眼中蓄着泪,满是倔强的看着自己,偏执的想要一个答案,可他心内是不安的,他太过了解她,知道这是她日后离开自己的理由,原来,她终究是要离开的。 他忽而就觉得累了,一句话也不愿意去说。可看在她的眼里,便成了最大的讽刺,她几乎是顷刻间就起了身,用力将他推开,大吼着说:“我就知道你做不到!那你为什么还要来,为什么还要将我锁在这里,我不要待在这!” 她觉得自己的精神再一次崩溃了,像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一个平衡点,这一刻心内何止闪过了几百个念头,她那时候说过她要报仇,她是为了报仇!可她寻不到任何的方法,甚至是他,都比她要理智。 她恨透了这种理智! 苏徽意原本被她推得退后了几步,可是她仿若发了狂,又上前来用力将他朝后推,语气中的狠厉与决绝再也掩藏不了,“你给我滚!滚!我永远也不要见到你!” 苏徽意被她猝不及防的推到梳妆台前,霎时撞到了后背,梳妆台也朝后倒去,东西噼里啪啦的全部掉在了地上,这些凌乱的声音交杂着传到耳朵,倒仿若耳膜都在剧烈的跳动着。他没有选择即刻站起身,而是沉默无声的抬头看向她,她光着脚,披头散发着,那壁灯的流光映照在身上,好似纸片一般薄。 而她周身都在微微发抖,像是承受不住的崩溃了,可是哭泣的声音却是细密轻微的,好似在竭力的控制。他觉得这一切都糟透了,空气仿若凝滞住,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长久的静谧无声,窗外的雨声却愈发的大了,一下一下拍打着窗子,仿若是煮沸的水一般,恨不能要灼烧着沸腾着,搅得心绪不宁。 其实何止是心绪不宁?那种无声无息的崩溃正在一寸一寸侵蚀着他,他像是泄了气一般,头微微的朝后仰去,靠在了梳妆柜上,放松似的叹了一声。隔了许久,他才将情绪控制在了平和的点上,淡淡说:“蔷薇,你已经做好了要离开我的准备是么?” 他垂眸看向她,她的脸颊绯红着,泪痕被灯光照的极亮,就那样茫然的看着他,极是可怜。他只觉得喉头忽而被揪的死紧,这一瞬间仿若连眼眶都温热了,“是不是我给了你那样东西,你就会离开我?” 沈蔷薇怔忡的看着他,鼻子一酸,滚烫的眼泪再一次滑落,滴进唇角,满是咸涩。她忽而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亦或如她准备好的样子,冷漠的告诉他,就是这样的,她早就做好了这样的打算,可此刻看着他这样看着自己,甚至连他眸中的泪光都清晰可见。 她竟不敢说了。 她一向了解他,他在人前从来都是一副冷漠沉稳的样子,自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见到他软弱过,即使在最难过的时候,都是冷静示人。可是此时她看到他的眼泪,突然所有的理智都崩塌了,几乎是抑制不住的哭出声来,朝后退了退,自嗓子眼里发出沙哑的声音,“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苏徽意抬手擦了擦眼角,缓缓的舒出一口气来,起身走到她面前去,她已经哭的泣不成声,可是站在那里,却那样的单薄可怜。他将她拥在怀里,用了极大的力气,像是想要将她嵌入身体里一般。 她浑身都因为情绪激动在抖动着,像是个无助的孩子,他微微合了眼,竟然不知道该怎样的抚慰她,便低下唇角去吻她的发顶,眼泪猝不及防的落下去,他缓了缓,才说:“你知道的,只要是你说的,我总会答应你的,我做得到。” 沈蔷薇的哭声顿了顿,窝在他的胸前轻轻啜泣着,“那你刚才为什么不答应我?” 他苦涩的笑了笑,心中早已明白她的选择,只是不忍心去点破,他是那样害怕她离开自己。可理智告诉他,一个人在绝望中做出的选择,多半无法转圜。 从她说出那一句,“就罚你这辈子都不能见我。”的时候,他的心便碎的凌乱了,也终于明白,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可是心中那不肯放弃的偏执让他不想去面对,他就这样困死在她的桎梏中,这辈子都无法挣脱了。 外头依然风雨交加着,仿若隔绝了两个世界,除却悲哀他再品不出一丝别的什么情绪来。他想了想,才说:“你知道的,即便我做得到,但仍然害怕那个惩罚。” 他的声音又轻又薄,甚至低微到不仔细去听便听不清的地步。沈蔷薇忽而无力的靠在他身上,倒像是最后的挣扎似的,“那就说到做到。” 其实意义在哪里她自己也不知道,一面想着要逃离他,一面又想着惩罚他,可最后惩罚的还是她自己。她哭的连力气都没有了,就那样依偎在他身上,问了一句,“为什么?”为什么明明知道她是故意的,为什么明明知道她只是为了报复,为什么明明知道两个人再不能回到从前,还是要这样装聋作哑? 苏徽意再一次轻柔的亲吻着她的发顶,感受她在怀里无助的颤抖,这一刻所有的思绪全都跑到九霄云外了,只想紧紧的拥着她,他舒了口气,故作轻松的说:“因为你想赢,那我就让你赢。” 这是他最后的偏执和挣扎了,他知道,如果这一次错了,他就会永远的失去她。 这种感觉仿若是心脏霎时被掏了出去,任是如何的想要填满,都再不能拯救它。 雨声泠泠,风声凌乱。他合眼抱着她,只觉得心死了。 可夜还那么长,时间还那么漫长,一切都还是有机会的,他在心中这样安慰着自己。 这一夜过得很慢,外头风雨嘈杂,愈发催化了伤感,他们两个虽然紧紧相拥的睡着,却是各怀着沉重的心思。沈蔷薇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亦或一个人情绪崩溃后就会变得神经敏感脆弱,任是一丝的风吹草动都会撩拨她的心。 她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可是听着他的心跳和呼吸,她便又觉得这样的折磨甜蜜又残忍,像是半分都割舍不掉一般,她的心早乱了,曾有一刻她想要开口将那一句,“那就罚你这辈子都不能见我。”收回来,可是一瞬的迟疑,她什么也没有改变。 事到如今,一个是苏徽意试图填满两人之间横亘的沟壑,一个是她一面躲闪一面残忍的报复……她真的理不出思绪了,或许只能听天由命,一切看命运的安排吧。 直到了天色蒙蒙亮时,沈蔷薇才有了睡意,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身旁有响动,便本能的醒转过来,室内还灰暗着,而苏徽意正坐在床边穿衣服,他背对着她,在清晨淡泊的光线下,脊背显得有些落寞。 她只觉得喉头发干,可昨晚的争吵在她脑中挥之不去,总想要说些什么,可到了此刻却也只是干巴巴的说了句,“这么早就要走么?” 苏徽意倒不妨她醒过来了,听着她嗓音沙哑的厉害,却也没有回头,只是将领口的扣子系好,轻声说:“军部有急事要处理,天色还早,你再睡一会儿。” 他说着便回头去,见她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看着他,双眼还有些红肿,看着极是憔悴,他不由就抚上她的面颊,“昨晚是我不好,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想着昨晚她连头发都没有擦干就睡了,恐怕她会不舒服,又问了一句,“嗓子痛不痛?” 沈蔷薇一下子就抱住了他,很依恋的窝在他怀里,摇了摇头,“不疼。”可是说出这一句,倒觉得嗓子好似冒了火一般,干涩沙哑。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说:“我哪里都难受。”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温存依恋过,倒叫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吻了吻她的发顶,轻柔着声音仿若哄小孩子一般,“我去叫他们请医生过来。” 沈蔷薇懒懒的恩了一声,他便放开她起了身走出去,隐约听见厅里传来他与林宁的对话,听林宁的口气,倒像是有什么棘手的事情要处理。 她便光着脚下床走到门边去,就听林宁断断续续的声音,“七少,现在也只有召回二公子了,如果再由着他与北边的援军开战,只怕日后北地会借此对南地不利。” 苏徽意的声音带着几分的疲惫,“由着他去吧,你现在先去打电话叫医生过来。” 林宁还想要说些什么,“七少……” 苏徽意已经不耐的回绝,“快去。” 沈蔷薇急忙蹑手蹑脚的回到床上去,才盖了被子,就见苏徽意已经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杯水,直到床边才将水杯递给她,说:“医生很快就过来了,你先把水喝了。” 沈蔷薇勉强喝了两口,才说:“你有急事就快走吧。”她虽然这样说,但好似隐着些不愿意的情绪,苏徽意闻言就笑开来,“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你。” 他抚了抚她的面颊,轻声问:“这样好不好?” 三十六(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沈蔷薇知道他是想哄着自己,便忍不住笑了一声,反问道:“哪怕是天大的事情都不去管了么?”她笑的妩媚,说话间已经环抱住了他的腰,“既然答应了我,待会儿如果走了,我可是不依的。” 苏徽意见她对自己这般缠绵,便笑着哦了一声,低头去看她,说:“你打算怎样呢?” 她知道他在故意打趣自己,索性不去回答,只是哼了一声,脸颊贴在他的胸膛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声音渐渐地低下去,“我有些困了,你陪我躺会儿吧。” 他说着,就从他怀里怔出来,伸手去拉他的手臂,央求着说:“你不是也没有休息好么?”苏徽意对她缠的没有法子,只得陪着她半躺在了床边,她依偎在他的胸前,只觉得精神一松,不过半晌便睡着了。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了,日光映照着卧室,一片通亮。她睡眼惺忪着,本能的摸了摸身旁,原本以为会摸一个空,倒不妨直接摸到了他的手。 她不由就看过去,见身旁的苏徽意睡得正沉,他的面庞正对着她,满溢的阳光覆在他脸上,白的仿若是羊脂玉一般清透,这样近距离的看着他,倒不觉得他的五官冷俊如刀刻,或许是阳光太过柔和,衬得他的眉梢眼角都带着极致的清秀,像是画家一笔一划细致勾勒出来的人。 她不觉就看得入迷了,可越是看的久了,越觉得心中难过,仿若被用力撕扯着。这种时候她不禁问自己,该怎么办呢?究竟该拿他怎么办呢? 就这样静静看了他半晌,她才要轻轻的下床去,却忽而被她拉住了手臂,他像是才刚睡醒一般,声音还带着慵懒的鼻音,“睡得好么?” 她转脸见他正在揉着额角,就恩了一声,抬眼去看落地钟,见已经快下午一点了,心思一转,说:“你还要不要在睡一会儿,索性今天哪也不去,不如就多睡会儿吧。” 苏徽意笑了一声,眸中泛着喜悦的光芒,伸手一点她的鼻头,说:“原来你早上说要我陪着你,是为了想让我多睡一会儿?” 他说着就起身揽过她的肩头,双眸看进她的眼睛里,轻声的问:“是么?” 沈蔷薇有些不大好意思,便慌乱的垂下眸去,嗔道:“呸,我才不是那样想的,你可不要会错了意。” 她感受到他的呼吸喷在脸颊,倒好似灼烧着一般,让她愈加的心乱如麻,就扭了扭身子,“你还睡不睡了?不睡的话就赶快起床,腻歪在床上算怎么回事?” 苏徽意忍俊不禁的笑了一声,眼见她这样闹别扭,却觉得十分的可爱,便顺势将她拉回到自己怀里,说:“睡啊,我还困呢。” 沈蔷薇被他这样猝不及防的一拉,唇角竟然贴上了他的,两个人皆是一怔。随即苏徽意便勾唇笑了笑,眸子里的神气仿若孩童,他本能的拥住她,带着略微霸道的吻着她的唇角,她先是很慌乱的挣了挣,可却抵挡不住他的狂热,慢慢的便沉浸在了这种甜蜜的束缚中。 窗外早已是晴空万里,昨夜的阴霾尽数散了,放眼去看,只有微风徐徐和燥热的天气。 直到了天慢慢黑下来,两个人才从床上下来,苏徽意按了电铃,没一会儿雨竹便敲门走了进来,他吩咐说:“做几样菜端上来。” 沈蔷薇坐到梳妆台前闲闲的梳着头,眼见着天色晚了,她也无心思换衣服,仍旧穿着睡袍,素着一张脸,这会儿光线暗了,倒显出几分憔悴来。 苏徽意走过来,站在她的身后,对着镜子仔细的端详她,笑了笑没有说话。她心中不好意思,便将梳子一扔,起身想往厅里去,却被他按住了肩头,“害羞了?恩?” 沈蔷薇老大的不自在,又不想理会他,便对着镜子瞪了他一眼。他才要说话,便听见敲门声,随即林宁喊了声,“报告。” 沈蔷薇知道一般这种时候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她看过去,果然见林宁神色有些凝重的走了进来,对着她礼貌的唤了声夫人,她皱了皱眉,知道两个人有要事要谈,就起身朝卧室去,才刚关了门,就听见林宁刻意压低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她并没有听真切。 原本她不愿意去理会,只是直觉里倒像是不安,她忽而忆起乔云桦来,不由得心内发紧,便将耳朵贴在门上,才听见细微的声音传过来,“现在已经被打的不成人样了……” 她只隐约听到这一句,便不自主朝后退了一步,只是这样的时候,她也只能在心内劝着自己与乔云桦没关系。 在原地怔怔的站了半晌,抬眼去看,正对上镜中自己仓皇的眼睛,仿若不知所措,又像是受了惊吓似的,脸色都白了。她惊疑不定的坐到床边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脚步声近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半靠在床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抬眼的时候就见苏徽意已经走了进来,脸上仍旧带着温柔的笑意,“走吧,出去吃饭。”沈蔷薇心内百转千回着,随意的点点头,任由他牵着自己走了出去。 稍缓了缓心绪,不经意的说:“是又出了什么要紧的事么?如果你忙的话,吃过饭就走吧,不需要刻意陪我。” 苏徽意拉着她坐到了沙发上,见她有些魂不守舍的,就问:“怎么了?脸色这样苍白。”他说着,便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笑着说:“已经这样晚了,还有什么好忙的。” 沈蔷薇也笑了一下,眼见着一桌子的菜,琳琅满目的,就拿起象牙箸来夹了近前的菜,吃到嘴里只觉得没有滋味,她禁不住一遍遍的想着阮红玉说的那些话,不由得便心神不宁起来。 苏徽意自然察觉出她的异样,默默吃了两口菜,才沉声说:“你都听到了。”他的语气似乎不大高兴,两个人原本是挨着坐的,他也没有转过头来,只是淡淡的又说:“不错,是我抓了他。” 沈蔷薇本能的一怔,连手中的筷子都掉在了地上,转过脸质问着他,“你为什么要抓他?”她因为情绪忽而的激动,整张脸都是绯红的,控制不住的吼道:“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他,我早就死了!” 苏徽意垂下眸去,分外冷静的说:“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 沈蔷薇见他这样不在乎,不由得冷笑一声,质问道:“怎么会与我无关?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不能伤害他。” 她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连胸腔都起伏着,显见是被气的厉害。苏徽意这才转过头来看她,眸子被壁灯的流光衬得略带几分冷意,声音也低沉着,“你知不知道这个人都做过什么?他是扶桑的特务。” 沈蔷薇怒极反笑,嘲讽道:“所以他妨碍了七少是么?我不在乎他是什么身份,我只知道他救过我很多次,难道这还不够么?”她一向都是这样感性的人,尤其在苏徽意面前,更想要表现的强势起来,眼见着他沉默以对,忽而就失去了所有的耐性,那根敏感的神经再一次爆发出来,冷声说:“你忘记了么?我是怎样失去了孩子,又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 苏徽意蓦地抬起头来,目光在触及到她双眸的时候,闪过一瞬即逝的痛楚神色,声音也透着喑哑,“我没忘,但一码归一码……” 他试图解释给她听,她已经激动的阻止了他,“你根本就不在乎!”她紧紧的抓着手臂,眸中闪着忽明忽暗的光,“如果不是他,我就死了,这个理由还不够么?” 她忽而轻笑了一声,“如果你要了他的命,我就死给你看。”她说的平平淡淡,好似是最平常的一句闲谈,但听在苏徽意的耳里,无疑就变成了另一番滋味,他静静地看着她,从声嘶力竭到归于平静的身如枯木。 全部都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他冷静的点点头,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事出有因的,可是心内忽而滋生出一种酸涩的念头来,像是在灼烧着他的理智,让他克制不住的说:“如果他死了,你也要死。” 他一字一顿的重复着,声音透着冷意,“是不是?” 沈蔷薇倔强的看着他,这一刻倒像是不愿服软似的,明明他眸中的祈盼在清晰不过,可她还是执拗的点了点头,并且也冷漠的说:“我的命是他救得,如果他死了,我不会选择活着。” 诚然她是在赌,拿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做赌注,却完完全全忽略了这样的话对一个深爱自己的男人而言,是一种怎样的残忍。此时她都顾不得了,只是眼中含泪的看着他,带着决绝的倔强,又说了一句,“我说到做到。” 长久的寂静无声,两个人对视着,连时间都变得慢下来,厅里静极了,连窗外的细微的风都听得清楚。 他们都一言不发的看着对方,仿若对峙一般。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苏徽意忽而笑了一声,站起身来点点头,语气轻松,“好,就按你说的做吧,我放过他。” 三十六(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他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而后转身朝卧室去,沈蔷薇明知道他生了气,只是这样的时候,她如何能妥协?况且她心中存着一丝怨恨始终不能释怀,她恨极了这种状态,像是一言不合便会触发她敏感的神经,只要稍微让她不满意,她就反反复复的将这件事拿出来说。 她也不愿意这样,只是心中不能释怀。缓缓的舒了一口气,仿若失了力一般朝后靠去,抬眼见一桌子的菜,几乎没怎么动过,这一餐就结束了。 厅里开着灯,四壁都是流光溢彩的,她不禁扫了一圈,只觉得空荡荡。她心中明白,两个人无论如何的配合对方,沟壑依旧横陈着,再也抹不去。 这样安静的坐了半晌,便听见卧室的门开了,苏徽意已经换了军服,头顶带着军帽,一副凛若冰霜的样子。她见他要走,唇角动了动,却是没有说话。双手紧紧的攥成团,竭力装出若无其事来。 苏徽意看了她一眼便转了目光,声音听起来没什么起伏,“军部有要紧事,我要马上去一趟。” 他朝前走了两步,直到了门边,才头也不回的说:“我会放了他。” 沈蔷薇看着他走出去,从头至尾都没有开口挽留,在原地怔忡着站了半晌,才又坐到了沙发上。这会儿雨竹敲门走了进来,眼见着她面色发白,就低声说:“小姐,七少走了,他嘱咐我让你把饭吃了……用不用我端下去热一热?” 沈蔷薇恍若未闻着,隔了几秒才麻木的摇了摇头,“撤下去吧,我不想吃。” 她起身朝卧室去,只觉得浑身一丝力气都没有,心中仿若缠了一团棉线,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伏倒在床上,想着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好似都是被命运推着往前走,这样想着,更不知该如何是好。 恍惚中才要睡过去,却忽而听到电话响起来,在安静的空间里仿若是闷雷一般,让她心跳如擂鼓。睁开眼,见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室内亦是黑漆漆的。那电话声一声声催促着,她只得摸着黑,光脚快步走到了厅里去。 才接起电话,就听见那头是阮红玉焦急的声音,“蔷薇,我收到消息,七少下令要枪决乔云桦,已经派人送他去刑场了!你快想想法子啊。” 沈蔷薇骤然听到这一句,只觉得脑子轰隆一声,仿若被什么击中一般,那一头仍旧是阮红玉夹杂着哭音的祈求,她恍惚的听了两句,才镇定下来说:“我现在就过去!”她说完,就啪的挂断了电话。 此时的她有些不知所措,亦心乱如麻着,好似转了百千个念头,却仍不知该怎么办。在黑夜中焦急的喘息着,倒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强制让自己冷静下来,快步走到卧室去换衣服,她也没有开灯,随便自衣柜拿了件旗袍穿上,用手拢了拢头发,也来不及去按电铃,只是快步走了出去。 直至下了楼,厅里也是黑漆漆的,她摩挲着开了壁灯,又按了电铃,这样一折腾,更是搅得心跳加速。雨竹和着几个听差很快便跑了出来,见她仓皇的站在厅里,不由就问:“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沈蔷薇不愿意多说,只是焦急的吩咐,“快点备车子,我要出去。”几个听差略显错愕的看着她,像是不知该作何反应。她不禁急了,吼了一声,“快去。” 几个人这才连连点着头,快步跑了出去准备。雨竹忙走过去扶住她,眼见着她头发凌乱着,身上的旗袍也是皱皱巴巴的,她心中自然知道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此刻也不敢多问,只说:“小姐别着急。” 她说着就为沈蔷薇拢了拢头发,感受到她浑身都在发抖,像是受了什么打击一样,喃喃着,“帮我拨通苏徽意的电话。” 雨竹听着忙就应了一声,快步走过去拨了电话,那一头却是一长串的嘟音,等了一小会儿才有人接通了电话,“哪位?” 雨竹忙说:“这里是小公馆,请问七少在不在?” 那一头便回说:“七少刚离开。”说罢便挂断了电话,雨竹担忧看了沈蔷薇一眼,如实的说:“小姐,七少不在,说是刚离开……” 沈蔷薇的眼泪猝不及防的落下来,她也顾不得众人的目光,只是喃喃着,“他骗我,他骗了我。” 这一头听差来报说汽车已经备好了,她踉跄着步子走出去,抬眼看天,月朗星稀,却仍是黑的如同粘稠的墨汁,直到上了车坐好,汽车便疾驰着开了出去,因是这样的晚上,街上早已戒了严,所以并没有行人。 司机直至开出了巷子,才恭敬的问:“小姐,咱们去哪儿?” 沈蔷薇抹了抹脸颊,说:“去刑场,一定要快!” 她不去理会司机复杂的神情,只是转顾见窗外漆黑一片,仿若吞噬了万物一般深不见底的黑沉,她原本就悬着一颗心,此时见了这样的光景,更觉得悲凉无助。双手紧紧的攥着,连手心都刺痛了,这会儿心内焦急,倒好似迟一步都会看到乔云桦浑身是血的模样。 她怕极了死亡,这让她无助恐惧,不由的想起父母,想起弟弟,还有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她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呼吸一顿一促的,心口也绞痛着,前行的路那般长,那般的难熬,她真的快撑不住了。 好在司机并没有多问,只是将油门踩到底,一路都是风驰电掣着,过往皆是漆黑,只有两团黄澄澄的车灯在暗夜中飞奔着,约摸着没过多长时间,汽车便开到了刑场。说是刑场,不过是金陵的郊区一带,远远近近皆是岗哨,汽车才刚进去,便被路卡拦住,卫兵支起枪来,喝问:“什么人?” 司机正要回话,沈蔷薇却顾不得,她兀自下了车,对着那卫兵说:“我要见苏徽意,你去告诉他。” 那卫兵才要呵斥,但因着那司机是苏徽意身边的人,他一眼便认了出来,客气的打过招呼,司机知道事态紧急,忙说:“快去通报,告诉七少沈小姐来了。” 那卫兵当即应了一声,快步跑开了。沈蔷薇哪里能等得,快步的跟着走进去,因着里头各处都有岗哨把守,又有探灯在照着,司机恐怕岗哨误伤了她,一面跟着跑过去,一面劝阻道:“小姐,你不要跑,小心岗哨。” 沈蔷薇见那一头亮着灯,便不管不顾的想要走过去,倒不妨一枪忽而打在了脚边的地面上,吓得她惊叫了一声,站在原地再不敢动弹。司机紧忙追了过来,大喊着:“不要开枪,我们是来找七少的。” 这会儿司机也乱了分寸,额头上溢出大颗的汗来,唯恐沈蔷薇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小姐,你再等一等,别在乱跑了。” 他的话音刚落,就见远处走过来一行人,把头的正是林宁,疾步的走过来,见沈蔷薇一脸的惊惧,便客气的说:“夫人,您过来怎么没有提前打电话,万一在这出了什么岔子,我们这些人就不用活了。” 沈蔷薇摇了摇头,焦急的问:“苏徽意呢?带我去见他!” 林宁说:“七少现在有要事,我先带您去休息室。”沈蔷薇又摇了摇头,声音急促道:“我要马上见到他,快带我去见他!”她这一句几乎是吼出来,也顾不得林宁的阻拦,兀自朝前跑去。 她这个样子,自然没有人敢拦她,她用尽全力朝前跑着,夏夜的风灌进胸膛里,灼烧着心肺一般,让她快速喘息着,身后是林宁等人的呼喊,好似乱成了一锅粥一般。 正是这样焦急的时刻,她忽而听到了一声枪响,“砰”的一声划过岑寂的夜,像是骤然响起的雷声,她在惊惧中顿住步子,茫然失措的看着前方,漆黑一片,远处的灯火在夜幕下不过荧光点点,她只觉得一丝力气都没有了,跌坐在地上去,仿若失了魂魄一般。这样的时刻,倒也没有哭,只是无措的看着地面,竟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黑暗中有人缓步走了过来,她抬眼去看,就见一个模糊的颀长身影,她知道那是谁,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只觉得心在狠狠的抽搐着。 苏徽意站在了她对面,俯视着她,神情在暗夜中看不真切。缓了缓才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沈蔷薇一言不发的站起身,在黑暗中对上他的目光,她所有的理智都被消磨殆尽,只余下满腔的绝望来,几乎是下意识的抬手给了他一巴掌,他并没有躲,而是一声不吭的挨了下来。 沈蔷薇紧紧咬着唇,吐了口气,才喑哑着嗓音说:“你杀了他。” 她说出这一句,便抑制不住的哭出声来,吼道:“你答应过我,你答应我不会杀他的。” 苏徽意与她隔着两步的距离,他静静的看着她,分外冷静的说:“我食言了。” 他说过这一句,倒像是不愿意再与她纠缠,挥手示意后面的林宁,吩咐道:“送她回去。” 他与她擦肩,再不看她一眼,迎着夜风朝前走,脸颊火辣辣的,却不及心上的痛。 三十七(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这会儿夜已经十分的黑沉,远远近近都是浓稠的墨色,他朝前走着,倒好似不胜寒风一般,只觉得每走一步都是煎熬。皎月如霜,缀在头顶上,只有一丝朦胧的光照在地面上,他垂着眸寻着月光往前走,忽而生出许多悲凉来。 这样的夜晚,孤月孤星,倒是应景的很。他不知道她会来,他也没有想到她会来,他还记得她刚才哭泣的眼,绝望的脸,甚至因为悲愤而给了他一巴掌。 这全部都因为另一个男人,那一刻他甚至憎恨着自己的理智,为什么不问她,难道那个人对你就那么重要么?可当他触及到她哀哀欲绝的眸子,忽而失去了质问的勇气。 其实他能质问什么呢?乔云桦救过她很多次这是事实,他就算嫉妒到发疯也不得不承认。更何况他内心里的怯懦让他不敢去问,他多么害怕她会脱口而出,“是的,他比你重要。” 如果是这样,他只怕会更加崩溃。 也不知走了多久,才看见车灯在近处闪着,他走过去,在上车之前忍不住朝那一头望了望,四野除了无尽的黑和呜咽的风,什么也看不清。他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才上了车坐好。 司机踌躇着问:“七少,去哪里?” 他茫然的按了按额角,才说:“回官邸吧。”他朝后靠去,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随着缓缓而行的汽车慢慢的流动,月光离得远了,在夜空不过一个朦胧的白光。 因是回督军府的路,一程自是风驰电掣着,约摸过了十分钟,便开了回去。门口的听差见了汽车,直接便开了大门,车子一路往里,在幽深宏远的宅子里疾驰着,路过的亭台楼阁,水榭绿树,皆在黑夜中沦为模糊的轮廓。 很快便开回了正房院子,侍从官开了车门,他遥望了一眼院子里的小楼,思及从前两个人住在里面的景象,倒觉得恍如隔世。下了车去,径自便回了小楼,厅里黑漆漆的,随手开了壁灯,便是流光溢彩的。 他解下衣领的扣子,有些疲惫的走到沙发前坐下,只觉得暗夜幽静,一丝杂声都没有。忽而的烦躁另他掏出烟盒来,想要点上一根,却如何划不开洋火,像是没有力气一般。他恨透这种在平静中慢慢走入绝望的感觉,不由得将手中的洋火“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霎时洋火落了满地,他静静的看着,瞳孔中闪着明亮的光,更像是无从宣泄的怒火。这样跟自己僵持了半晌,他才又靠坐在了沙发上,才刚阖上眼,忽而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 原来是从楼上传过来的,本能的睁开眼,就见顾诗意穿着一身西式的睡袍,素着一张脸,有些错愕的看着他,像是不敢置信,语音也带着丝颤抖,“你回来了?” 苏徽意倒不妨她会在这里,就冷声问:“谁允许你住在这了?马上出去。” 他只觉得心烦意乱,尤其此刻遇到了她,更是不能抑制的生气,可是说出这一句,他也没有继续说别的,只是闭了眼一副赶人的样子。 顾诗意已有几日没有见他,此时见了他这样冷着脸,虽然已经习以为常,却未免觉得他欺负人,便冷笑了一声,说:“怎么?在你的心肝宝贝那里吃了闭门羹,就跑回来跟我撒气么?你也太欺负人!” 她说着,倒是大大方方的下了楼,一副要与他对峙的样子,又说:“要我说七少也未必要如此,不如我去同你父亲说一说,让你将她领回来,怎么样?” 她已经走到了楼梯口,倚在扶手上慵懒的看着他,声音透出几分的不甘心来,“正好我一个人过日子不大舒服,把她领回来和我做个伴正好。” 她不是这样大度的人,只是觉得生活无趣,想要在他失意的时候刺上一刺,她内心那么多的怨恨无处安放,如何还不能寻个发泄口了? 苏徽意不去理会她虚情假意的那一套,只是冷声说:“你又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么?这一场婚姻不是已经让你的家族得到了进入南地的机会么?还不知足?是不是要北边的军队驻扎进来,才会罢休?” 顾诗意倒不妨他会忽而提起这些,便怔了怔,仓皇的问:“你说什么?” 苏徽意讥讽的笑了一声,“我倒是忘了,顾小姐不过是这场交易里面的棋子而已,恐怕你父亲的那些计划,你还不知道。” 他这才转了眸看她,“那我不妨告诉你,你父亲从一开始就只是拿联姻做幌子,真正的目的是想慢慢的蚕食南地,将所过的腹地都变作北边的。”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越发不屑的看着她,“事到如今,你也不必装出一副被瞒在鼓里的样子,依着你的聪明,在嫁过来之前怎么会没有听到些风吹草动,只怕你也在暗中与北边的人在联系吧?” 他挑了挑眉,眸子中的冷厉神色仿若一把狠厉的刀,冷冰冰的劈过来,让人猝不及防,“我冤枉你了么?” 顾诗意的脸色霎时就变了,由初时的闲适转为了一种不安,几乎是掩藏不住的。她确实做了一些事,也从来没有想过否认,只是此刻被他拆穿,倒像是无地自容似的,让她说不出话来。 只是紧紧的抓着手臂,不甘的看着他。苏徽意不欲再说下去,只是冷淡的提醒她,“你打的那些主意我都可以不去理会,但有一点,你如果敢招惹她,我绝不会饶过你。” 顾诗意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这会儿倔强的脾气显露出来,她又朝前走了两步,似是讥笑一般问:“你说的是谁?沈蔷薇么?” 苏徽意好整以暇的将双腿搭在了一方绣墩上,拿起适才没有点燃的烟放在鼻端闻了闻,淡淡的说:“你最好不要想着挑衅我。” 他这样平静的说着,无疑更加激怒了她,她目瞪口呆了半晌,才说:“这算个什么,好歹我也算是你的正室,难不成我替你去求了她来,也是不对的?也是在打她的主意不成?难道苏家还容不下一个她么?” 苏徽意淡淡嗅着,声音却愈发的冷了,“你大可以试试看。” 他无心与她继续纠缠,不耐的挥了挥手,“出去。” 顾诗意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一次又一次,总是触及她的底线,她原是个压不住火的,又何曾怕人威胁,便说:“这话真是可笑了,我还要试一试。” 她的话音刚落,就见苏徽意将手中的烟扔了过来,虽然力道足够,可打在身上却是轻飘飘的,这一举动足以另她彻底爆发,“你干什么?” 她大声的问。 苏徽意不理会她发疯的样子,慢条斯理的站起身,朝前走了两步站在她面前,眸中的反感神色几乎掩藏不住,唇角勾出嘲讽的笑,声音冷冰冰的,“我想干什么?顾小姐,如今我能容你待在这里,已经是极限了,难不成你自己做过什么?这么快就忘记了么?” 顾诗意眸色一变,心内千回百转着,却辩解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做过什么?” 她还没有说完,苏徽意已经扬手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这一下打的极重,她几乎是踉跄着倒在了地上,身子伏趴在地毯上,仿若连一丝力气都没有,耳畔嗡嗡作响,脸颊好似痛楚,又像是难堪,这样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抬眼一声不吭的看着他。 眸光里的恨意全部显露出来,好似恨不能即刻就杀了他。 苏徽意并不将她当做一回事,只是冷冷的与她对视,眸子里亦是有燃烧一切的火焰,仿若要将她吞噬殆尽。她慌乱的瞥开眸子,就听他居高临下的声音,“你做的那些事说出来简直让我恶心。” 他说着,便蹲下身去,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手上亦是用了些力气,看着她因吃痛而扭曲的神情,他愈加的狠厉,“你欠着她一条命,这笔账我暂且给你记着,他日一并算回来。” 他用力捏着她的下巴,“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贪图不属于你的一切,你这么就忘了么?如果你敢去找她,就不要怪我辣手无情。” 顾诗意在这种惊愕中忽而笑起来,明明痛的厉害,却偏要笑的欢快,用一种怜悯的神情看着他,艰难的说:“原来,你这样可怜。” 苏徽意不耐烦的松开手,站起身来俯视着她,冷声说:“记住我与你说的话,不要妄图挑衅我。”他说着,已经按了电铃。 顾诗意被他的力道一推,身子又伏在了地上,她这一次却也没有急着起来,只是抑制不住的喘息着,像是受了巨大的打击一般。 不多时,侍从官便走了进来,苏徽意连看也不愿再看她一眼,只是一面朝楼上走,一面吩咐道:“把她带出去。” 缓缓的上楼去,想着适才她说的那一句,他这样可怜。原来一个置身事外的第三者都看得出来他的可怜可悲。 难道他真的这样不堪么?走道黑漆漆的,一丝光也寻不见,他只觉得心在极速的下坠,仿若要追到深不见底的深渊中去,挣脱不得。 三十七(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直到了晚上十点多,督军府的灯才渐渐地熄了,韩莞尔近来因着清闲,晚上倒是没什么睡意,洗过澡后便坐在沙发上看书。不多时,便听见院子里丫鬟们闹哄哄的跑了进来,她先是皱了皱眉,起身刚要走出去看看,莲儿已经推门进来,行色匆匆的说:“太太,主宅那里出事了!” 韩莞尔乍一听这话,不由得瞪大眼睛,可理智中的谨慎还是让她低声问:“出什么事了?是不是……” 她还没有说完,莲儿已经领会的点了点头,两个人目光交汇,不言自明。韩莞尔想着自己蓄谋了这样久,终是等到了这一天,她愈发的镇定下来,只是院子里吵嚷声一片,皱了皱眉,才问:“那里现在怎么样?” 莲儿朝外望了一眼,低声说:“西医已经过来了,说是中风。”她有些犹豫,还是说:“太太,几房的姨太太都过去了,这个时候,不管怎样,还是要去做做样子的。” 韩莞尔想要勾唇冷笑,却终是忍住了,她心内激荡着,那种恨不能即刻跳起来欢呼的喜悦在蔓延着,这里面更夹杂着一种报复的快意,和不能释怀的恨意。 紧紧的攥着睡袍的带子,眸中那决绝的神色转瞬即逝,她缓了缓心情,才快步朝卧室里去,这种时候,她也不好穿的太过张扬,只挑了件极素的衣服换上,便随着丫鬟婆子往主宅去了。 这一路上丫鬟婆子都在小声热议,只是说的话大多隐晦,毕竟是一家之主,即便是中了风,也不敢将话说的太不吉利。韩莞尔听了一路,心内想着苏笙白这一把的年纪,想是在劫难逃了。 夜晚的风夹杂着热浪扑鼻而来,一阵一阵的吹拂着,也不知人太嘈杂亦或其他,只觉得燥热难耐,好容易到了主宅院子,就见里里外外站了不少的人,见了她都乖觉的让开路。快步往里面走,心情自是复杂的。 进了厅里,见各房的姨太太都在,还有两个小姐也在,亦或焦急的挪着步,或是唉声叹气着,可以说厅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韩莞尔扫了一眼,只是不见苏徽意,她正惊讶着,便听到听差来报说七少来了。 厅里原本嘈杂的声音骤然安静下来,变得鸦雀无声,各个都屏息似的朝门口去看。韩莞尔也是本能的攥紧了手心,抬眼去看,见苏徽意冷着一张脸,身上虽然穿着长衫,那种不容逼视的气势却丝毫不减。 他先是环顾了众人,最后将目光定在了她身上,匆匆一眼,便又看向喜儿,冷声问:“怎么回事?” 那喜儿因目睹了苏笙白发病的全过程,自认比其他人倒霉,恐怕这件事要说不清楚,适才一个人呆坐在椅子上吭也不敢吭一声。 此刻听了苏徽意问她,不由得抖了抖,声音也夹杂着颤音,“我,我不知道……老爷突然就……就倒在地上了。” 她恐怕他不信任他,抬起眼与他对视,眸子中的渴盼与恐惧全部展露了出来,“七少爷,我是真的不知道,老爷子最近身体都不好,这你是清楚的……” 苏徽意原本身心俱疲,此刻听了她这一番解释,更觉得心内烦躁,便挥了挥手示意,她便怯懦的屏息凝神,又呆呆的坐了回去。 厅里十分的安静,因着苏家众人都晓得苏徽意的脾气,这样紧要的时刻,自然没有人敢吭声,几房的姨太太面面相觑着,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医生才自卧室中走了出来,见了苏徽意先是礼貌的打过招呼,才用西语说:“大帅发病太过突然,虽然抢救及时,但因为年纪过大,导致偏瘫了。” 他顿了顿,“可能日后的生活会有很多的不便。” 苏徽意听后皱了皱眉,却还是一丝不乱的点点头,吩咐林宁道:“送他回去。” 林宁应了声是,引着那西医走了出去。众人云里雾里着,只有苏芳菲在一旁抹着眼泪,西医说的话她自是听懂了的,便抹了抹眼角说:“父亲偏瘫了。” 此话一出,人群中便传来低低的啜泣声,紧接着慢慢的大起来,众女眷都跟着哭起来,韩莞尔虽然心事重重,这种时候也不得不装装样子,便拿起帕子抹了抹眼睛。 苏徽意一言不发着,厅里的灯亮如白昼,可门却开着,这样遥望着,倒像是隔绝在两个世界,他静静看了看,便瞧见顾诗意也行色匆匆过来了。 询问过情况后,脸上本能的流露出复杂难辨的神色来,苏徽意默默坐在主位上,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敲打着紫檀桌子,厅里仍旧是人声嘈杂的,好在院子里都是侍从官,丫鬟婆子和一众听差都被遣到了远处。 他想着如今的时局才刚刚稳定,虽然南地的军权都掌握在他手中,只是如今北地虎视眈眈着,恐怕会借此给他安一个弑父的名头,如果真的是那样,就天下大乱了。 这些事情他自然早就想过,也已经有了最好的办法,只是如今这个节骨眼却不是时候,他不由得踌躇起来,眼见着厅里的众人神色难辨,他自然这些人都是心思各异的,从前不去理会,如今更懒得去想。 便淡淡的说:“父亲重病的事情,我不希望外界收到一丝风声,最近这段日子,你们尽量减少外出吧。” 他说的十分客气,可意思却表达的明白。众人自是不敢有异议,纷纷点了点头。苏徽意又环顾了众人一眼,将目光定格在韩莞尔身上,一字一顿的说:“把八姨太关起来,出了这样的事,总要有人负责。” 韩莞尔被他冷冷的目光威慑住,几乎是本能的打了个寒噤,心内自是千回百转着,不由得思索他的话,虽然提到的是喜儿,可话却是对着自己说的,更像是一种警告。 她倒抽了一口气,咬着唇不敢说话。 那一头喜儿早已不安的嚎叫起来,她原本出身不高,并没有其他女子那种娇柔的气质,到了这种时候,眼见着一群侍从官蜂拥而上,自是害怕的又叫又躲,“为什么要抓我?这件事跟我没关系!你们放开我!” 侍从官依令行事,很快便擒住了她,她因着今晚见苏笙白,因此打扮的十分妖艳,此刻头发散乱着,衣服在挣扎中被扯得皱皱巴巴的,连嘴唇上的绯红的蜜思也蹭花了不少,模样看起来很是狼狈。 不过这些她都顾不得,只是用力挣扎着,从初时的嚎叫,到力气用尽的哀求,她绝望的去求苏徽意,而他只是冷漠的恍若未闻。最后将目光定格在韩莞尔身上,眼见着她眸中的嘲弄,不由厉声说:“是你!是你对不对!一定是你做的,是你嫁祸给我的。” 韩莞尔在一瞬间就成了众矢之的,她此刻也不好表露的太过强势,只是装出无辜的神情来,不解的看着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吵嚷着嫁祸,老爷子还躺在里面,就算你有什么委屈,不能事后再说么?” 苏芳菲原本就不待见喜儿,便呸了一声,“赶紧把这贱蹄子带出来。” 侍从官便硬拉了喜儿出去,那喜儿一见众人的枪口都对准她,自是委屈又悲愤,一路被拉扯出去,说了许多不堪的话,吵吵嚷嚷着,直让人烦躁。 厅里霎时又安静下来,苏徽意朝后靠坐着,摆了摆手道:“六姐,你们先回去吧。” 苏芳菲便抹了抹眼角,领着一众的女眷朝外走,苏徽意却忽而开口,“你留下。”众人回过头来,见他对着顾诗意说:“我有话跟你说。” 顾诗意心内隐隐知道他要说什么,不由得出了一身汗,连手心都变得湿漉漉的,却强自装出镇定的样子来,直到众人都走出去,她才问:“你要说什么?” 因着适才的事情她心中还愤懑着,因此语气非常的不好,“现在你父亲病了,你不想我把消息带给北边,对么?” 苏徽意点了点头,他揉了揉额角,淡淡说:“你这样的聪明,应该知道我会怎么做了,所以这段日子还请你配合我,尽量不要出去走动。” 他已经极是疲惫,最近有太多的事情消磨了他,此刻他坐在那里,仿若连灵魂都被撕扯着,飘忽不定的。 因是事先就想到的,顾诗意也没有表现的太过诧异,她自然清楚这一切都是必然的,也就释怀了。之前的争吵让她对眼前这个人从仰慕到畏惧,仔细去看,他的面庞冷厉仿若刀刻,好似五官由冰雪铸成。 心内不由得想,这个人恐怕也只有在提及沈蔷薇的时候才会流露出一丝的异样来,就此时看着他,便好似深不见底一般,让人琢磨不透。 她正出神想着,便听见苏徽意已经淡淡的吩咐,“送她回去。”说是送,却忽而涌上来几个侍从,一副要强行带人出去的样子。顾诗意见这架势,不由的哼了一声,虽然心中愤怒,此时却也无可奈何,便最后瞪了他一眼,愤愤的走了出去。 夜已经黑沉到如同黑曜石一般,她茫然的朝前走,想着以后得日子,倒觉得看不到前路了。 三十七(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这几日金陵愈发的热了,赶上端午这一日,一早倒是下了场小雨,远近的天都乌云密布着,黑压压的覆过来。 因着过节,沈蔷薇一大早就被雨竹和着几个小丫鬟叫醒了,她们一群不大的女孩子一直吵嚷着要去踏青,她原本为着乔云桦的事,最近都十分的消沉,整日里躲在卧室里不出去,连饭都不怎么吃,雨竹恐怕她会因此而生病,特抓准了这一日来烦扰她。 她心中自然也是明白的,这样的节日,即使她心中哀痛,也不好拂了大家的意,便一早起床收拾,不到五点便随着她们出去了。 说是踏青,但这里的小楼离郊外还有段距离,只能坐车过去,沈蔷薇倦怠的厉害,她已有几日没有出来过,只觉得浑身不适应。后车窗开着,才出了巷子,就见街市上人山人海的人,有叫卖粽子的,有出行回来的,皆是吵吵嚷嚷着,于雨幕之中穿梭着。 这样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众人在节日里的热情,汽车缓慢的开出去,听到的皆是喜悦的喧嚷。沈蔷薇看着窗外,感受细密的雨丝轻飘飘的落在身上,只觉得清爽了许多。 雨竹担心她体弱,便拿了毯子盖在她身上,劝说:“晨起风凉,小姐还是将窗子关上吧。” 沈蔷薇不愿意说话,只是恩了一声,自打知道乔云桦被枪决后,她好似做什么都提不起力气来,甚至有想过那时候威胁苏徽意的话,她会死的,可是这么几天过去,苏徽意并没有来看她,可见也并不在意她。 她不愿意再想,只是看着窗外青灰色的天幕,那雨交织成细碎的帘子,纷纷杂杂着在眼前摇曳。 汽车越往郊区去,雨势却越来越大了,沈蔷薇眼见着天气这么差,就说:“回去吧,雨下的这样大,郊区恐怕泥泞着不好走。”司机正看着前路,闻言就说:“小姐不用担心,这雨势一会儿就过去了。” 沈蔷薇朝前望了望,除了来回扫着的雨刷,什么也看不清。想是应该快到了,她便将一腔的勉强都压了下去。果然又开了五分钟左右,就见小路旁站了许多的岗哨,各个披着雨布在雨中站的笔直。 沈蔷薇乍一见这架势,心内自然什么都明了了,转脸去看雨竹,眸中带了几分的愤怒,“你骗我。”她冷冷的说。 随即见雨竹露出一副很愧疚的表情,转念一想,她也是无可奈何,便将目光转向司机,吩咐说:“掉头,我要回去。” 司机不比雨竹要面子,一边往里开,一边说:“小姐哟,你可饶了我们吧,就算我们骗了你,但总得来说也是为了你和七少好。” 沈蔷薇知道他是不会掉头了,可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苏徽意,她心中那股又伤又怨的情绪如何也压不下去,隐约的想起来,那日她因为过于悲痛竟然动手打了他,依着他的性子,沉默着承受下来,恐怕心里不好过。 这样想了一会儿,却也没有注意汽车已经开进了一条石子小路上,往前去看,就见前方不远处有个不大的六角亭,两侧站了许多的卫戍和侍从官,而古亭之下,站着一个人,隔着重重雨幕,只能看见他高大挺拔的身影。 正是苏徽意,他穿着军服,负手而立。神情隐在雨帘之中,让她瞧不真切。 直至汽车停下来,便有侍从官来开了车门,边上另有撑伞的。沈蔷薇踌躇这,心内百转千回,竟就不愿意下去。侍从官也不催促,只是礼貌的站在一旁等着。 这样僵持着过了半晌,终是苏徽意缓步朝这边走了过来,他撑着伞,直到了近前,才抬眼看着眼,眼见着她面色惨白,那脸颊有些瘦弱,想着她为了另一个人黯然神伤,将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 心中也说不上是痛亦或是嫉妒,声音不由的冷下来,“你是要自己下来,还是要我抱你下来?恩?”他特意加了一声长长的尾音,夹杂着几分的刻意的邪气。 沈蔷薇不耐的瞥开眼,“怎么?七少不仅说过的话不做数,如今更是连逼迫的事情都做的出来么?” 她忍不住哼了一声,“真是小人!” 这一句讥讽自然是让旁边的侍从官都听到了,众人不由得屏息以待。苏徽意却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她,隔了半晌才轻笑了一声,“今天我还就要做个小人了。” 他说着,便将伞往旁边一递,俯身来抱她,几乎是一下子就将人抱了起来,沈蔷薇霎时面色大变,眼见着众人都在看,愈发的羞愤难堪,不由就说:“放我下来,你这个无赖!” 她在他怀里用力的挣扎着,只觉得脸面都丢尽了,想要开口讥讽几句,在这种节骨眼却想不出来。好在很快便到了六角亭,苏徽意将她放到石凳上,上面早已铺了厚重的毯子,所以坐上去并不觉得凉。 亭子四周还在下着雨,和着山间的雾霭,放眼去看,四野清寂,烟雨霏霏,仿若置身世外一般。不远处有一片竹林,雨丝拍打上去,便是一阵细密的沙沙声,又像是有节奏的音律,悠扬悦耳。 沈蔷薇原本心事重重的,可看了这样的景致,一时也平静了下来。苏徽意在她的对面坐下,对着一旁的侍从官挥了挥手,不过片刻的功夫,侍从官便自车上拿下一个又一个的食盒子。 其实这样的天气并不适合野餐,只是节日的缘故,得以坐在此处欣赏一番不一样的美景,再品一杯茶,却是别有意境。沈蔷薇眼见着摆了一桌子的茶果点心,另有西餐红酒,琳琅满目的。 她冷淡的瞥开眼去,看着远处的雨幕,说:“有什么意思。” 苏徽意倒没有受她的影响,拿起红酒杯轻轻晃了晃,声音也透着几分的冷淡,“我虽然杀了乔云桦,但却并不后悔。如果你怨恨我,不妨给我一枪。” 他的眸光闪过一瞬即逝的寒意,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这一刻倒像是洒脱似的,“也省的你为了他哀痛欲绝,让我看着心中不痛快。” 他将杯子重重的放在石桌上,霎时发出“啪”的一声,修长的手指紧紧的握着杯子,抬眼看着她,双眸里像是燃着熊熊的火焰,直欲将人吞噬一般。 沈蔷薇被他的眸光震慑住,却仍是倔强的看着他,这一刻亦是带着满满的恨意,讥讽道:“你自然不会后悔!我从前真是看错了你!” 她不由得摇了摇头,极度失望的看着他,语音有几分的哽咽,“那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于我而言是这世上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你却杀了他,也残忍的杀死了我所有的退路!你未免也太过自私!” 她的眼眶一热,眼泪便不由自主的流下来,“我曾以为我走过的那些路,你都是看的清楚明白的,我以为你会懂我,也会懂乔云桦在我心中的分量,可你还是杀了他,你杀了他,等于彻底斩断了我所有的希望。” 她轻笑了一声,滚热的泪划过脸颊,“你太残忍!”抹了抹眼角,又说:“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但有一句,我恨你。” 她狠狠的瞪着他,眸子里闪着冷光,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小兽,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我真是恨透你了!” 是的,她原以为两个人经历了那么多,他是懂她的,可现在看来,从头至尾,他们都是遥望彼此的平行线,从没有交汇过。 苏徽意的眸光紧紧一缩,一刹那间仿若闪过千言万语,可看着她倔强到逼退自己的目光时,他只觉得喉头发紧,好似满腔的深情都变得无处安放。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的对视着,亭外的雨依旧下的细碎嘈杂,雾霭越发的重了,浓浓的缭绕在四周,晃眼看着,白茫茫一片,更像是闯入了迷雾的森林,被困在重重的雾气中。 让人看了,只觉得茫然无措。 隔了良久,苏徽意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表情,他笑了笑,轻声反问着,“你恨透了我?” 他的声音夹杂着些许的凉薄,让她听了只觉得心被揪的紧紧的,连气息都发疼似的。她知道这种话一旦开了口,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心内一样闪过复杂仓皇的心境,让她的心仿若被放置在火上灼烧一般。苏徽意见她这样沉默以对,不由得咬了咬牙,理智全部都跑到了九霄云外去,冷声说:“既然是这样,那我就还他一命。” 他说着便自腰间掏出佩枪来,这一举动太过突然,让身边的卫戍全部涌了上来,一面拉着他,一面劝道:“七少,你这是做什么?!” 沈蔷薇也被吓得怔住,她本能的站起身来,脸色惨白的看着他,脸上满是不敢置信的神色,这一瞬像是受了重击一样,怔怔站在那里,仿若失魂落魄。 眼见着卫戍都在拉他,她只觉得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不由大吼道:“把枪放下!” 她已经方寸大乱了,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才能停止这样疯狂的行为。苏徽意转了眸看她,一瞬间两个人眼神交汇,闪过了太多太多。 他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她,忽而“砰”的一声,一枪打在了肩头上,众人被骇的惊呼出声,眼见着鲜血汨汨流出,他却紧紧的咬着牙,一字一顿的说:“这一枪够不够?如果你觉得不够,就一枪杀了我!” 三十七(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雨下的纷纷杂杂,凌乱的交织着。周遭亦是嘈杂一片,沈蔷薇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眸里的情绪好似被忽而抽走了一般,只余下无法跨越的沟壑。她什么心思都没有了,只是摇了摇头,“够了,你再不欠他的。” 她的声音很是冷静,像是被雨水润过一般透着清冷,说出这一句,她又垂眸看着他的肩头,那里早已鲜血淋漓着,她顿了顿,才吩咐一旁惊惧万分的林宁,“送他去医院。” 苏徽意沉默无声的看着她,这一刻两人之间的距离像是隔着山岳一般,让人觉得遥不可及。可是这样彼此对视着,心事却好似都了然。只是再不愿意去说,甚至连那些竭力的缝补都变得没有意义。 肩头的伤让他倒抽了一口气,只是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眸子也好似干枯的沙漠,深幽中带着几分让人窒息的绝望来。 侍从官已经准备好了车,林宁在一旁催促着,“七少,伤势要紧……” 苏徽意挣脱了众人的搀扶,兀自转身朝汽车走去,雨势愈发的大了,好在侍从官及时的将伞撑过去,耳畔只听得噼噼啪啪的响声,他用手捂着肩头,感受滚热的鲜血急促的流出来,也不知是什么感觉。 直至上了车,林宁便拿出备用的药箱来,扯了纱布缠在他的伤处,眼见着他一声不吭着,面色却惨白如纸,林宁知道七少虽然沉稳冷静,但面对沈蔷薇的时候,却总是太过感性。他想着,便朝外看了一眼,见沈蔷薇还站在原地没有动,隔着重重的雨帘,她的身姿愈发的单薄纤细,神情被掩盖住,让他瞧不清楚。 只是恍惚的去看,倒像是一副寥寥几笔勾勒出的水墨画,有一种朦胧憔悴的美感。 车子逐渐的开了起来,他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这种时候,也只能在心内默默地祈祷七少安然无恙才好。 沈蔷薇站在原地看着汽车缓缓的离开,此刻心思早已游离到了九霄云外去,一面是她心中如何也不能释怀的恨意,一面是她深不见底的感情,她觉得自己的灵魂被分割成了两部分,一个在拼命的想要推开苏徽意,而另一个,却在拼命的想要抓住他。 她只觉得疲惫,甚至在这种时候,理智的几乎都不像她。眼见着石子路上的血渍渐渐地被雨水冲刷干净,可亭子里的血却仍是触目惊心的,在这样的梅雨季节,湿气加重了,夹杂着黏腻的血腥气。 她站在那里,好似重重的冷意包裹着她,冷到骨子里一般。 因着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周围的侍从官和卫戍并没有都离开,仍留了一部分站在原处等着。雨竹这时候也撑着伞过来了,她先是看了眼地上的血渍,又看了看沈蔷薇,不由得叹了一声,“哎,你们这又是何苦?” 沈蔷薇垂下眼去,低声说:“回去吧,我累了。” 她说着,忍不住抱紧了自己的手臂,“雨竹,我好冷。” 雨竹看着她这样失魂落魄着,那模样说不出的可怜,就揽住她的手臂,轻声说:“到车上就好了,走吧。” 两个人走出亭子,晨时的风很大,夹带着雨丝纷纷砸在小腿上,很是寒冷。沈蔷薇原本惧寒,不由得哆嗦起来,好容易上了车去,她便抱着毛毯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着。 她想着适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只觉得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她知道苏徽意在逼她,逼她重视他,甚至不惜以伤害自己为代价,他做的这些努力,无非是想要离她近一些,可她却觉得两个人离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背道而驰。 这一路上人群逐渐的稀少了,汽车的速度变得极慢,雾气遮在窗子上,窗外的景物模糊一片。好容易回了小楼,沈蔷薇已经冷的厉害,这一边汽车才刚停下,就见丫鬟婆子们涌了出来,雨竹先开了门,说:“快去准备姜汤,小姐冻着了。” 沈蔷薇下了车去,被丫鬟搀扶着回了卧室,喝过姜汤后,便又睡了一觉。她原本体质就弱,这样一折腾,竟就病了。到了夜里便发起了高烧,雨竹连着打了几个电话去请医生,但都被雨势挡着,迟迟没有过来。 老婆子们便端了热水一遍又一遍替她擦拭着身子,这样约摸过了半个小时,医生还没有过来,眼见着她的烧如何也耽误不得,雨竹便拿定了主意要送她往医院去。 收拾过后,司机也等在了车里,由着听差将沈蔷薇抱下来,送到了车里去。雨竹自然是要跟着照顾的,因是这样的雨夜,街面上漆黑一片,司机不敢将车开的太快,雨幕中就见两团澄黄的灯直直朝前照着,其余什么都没有了。 沈蔷薇已经烧的糊涂,缩在雨竹的怀里轻轻的抖着,这会儿也不知做了什么梦,竟然不自主的喃喃着,像是压抑着巨大的痛苦似的,隐约还夹杂着呜咽声。 雨竹听着只觉得揪心,便一遍遍的催促司机快一些。这样过了十分钟左右,汽车才开到了最近的一处西洋医院,司机和雨竹快速的下了车,一个撑着伞,一个则抱了沈蔷薇下车,一路极奔着往医院里进。 护士迎了出来,雨竹忙说:“发高烧了,快找医生来!” 那护士恩了一声,引着他们往急诊室去,医生很快的走了出来,匆匆看了一眼,倒是临危不乱的吩咐了护士几声,说的都是西语,雨竹他们听不懂,只是眼看着沈蔷薇被推进了病房里。 他们在走道里等着,只觉得时间过得极慢。临到了夜半,医生才走了出来,知道他们听不懂西语,只是安抚的点了点头示意。雨竹这才安下心来,走过去透过门窗去看,见沈蔷薇正沉睡着,模样看起来没什么异样。 雨竹看了半晌,才又坐到走道的椅子上休息,两个人守了沈蔷薇一夜,直到了天色微亮,雨竹才吩咐司机回去准备些清粥小菜带过来,她估摸着沈蔷薇很快就会醒过来,便寻思着去打热水。 回去的时候倒不妨碰到了林宁,问过之后才知道,昨日苏徽意被紧急的送到了这里,手术做了一整天,虽然人抢救了过来,但仍处在危险期,现在还在昏迷着。 而这边沈蔷薇又发了烧,真是让人焦头烂额的。林宁知道情况后,便遣了一队的卫戍过去守着,雨竹也没有说什么,端着热水盆回去的时候,发现沈蔷薇已经醒了过来,正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眸光有几分呆滞。 她轻声唤了好几声,沈蔷薇才迟缓的应了一声,转顾见是她,就沙哑着说:“辛苦你了。” 雨竹一面拿了手巾浸湿,一面说:“小姐说的这是哪里的话,这是我的本分。”她说着,就拧干了手巾为她擦拭着面颊,而她至始至终都没有动一下,倒好似灵魂游离在外一般。 雨竹又为她擦了脖子和手臂,直到擦完后,她才犹豫着说:“小姐,七少他……” 感受到沈蔷薇的睫毛颤了颤,她才说:“七少他也在这间医院里,他抢救了一天,现在人还在昏迷着。” 顿了顿,又说:“医生说他还处在危险期。” 沈蔷薇呼吸一紧,想着苏徽意面对自己时,那决绝的双眼,不由得攥紧了手心,喃喃着:“还处在危险期。” 她说过这一句,忍不住眼眶发热,抬眼看向雨竹,倒觉得老大的不好意思,用手抹了抹,才说:“我去看看他。” 因着她刚刚退烧,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雨竹恐怕她又有什么三长两短,就说:“小姐,晚一会儿再去吧,我已经让司机回去准备吃的了,吃过饭再去好么?” 沈蔷薇心内焦急着,可转念一想,她这副身子过去,不过是添麻烦。便只得按下心中的不安,点了点头。 司机很快就回了医院,带了清粥并几样酱菜,沈蔷薇勉强吃了几口,就披了件外衣下了床,雨竹见状忙跟上去,一路搀扶着她往楼上去,走道寂静无声的,直到上了三楼,就见一整排的卫戍都在守着,林宁也等在门口,见了沈蔷薇,先是一怔,随即礼貌的说:“夫人,您的身体好些了么?” 沈蔷薇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林宁神色变得沉重起来,先是摇了摇头,才说:“子弹射穿了锁骨,弹片伤了肺腔,导致手术过程中大出血,现在情况很不好。”顿了顿,踌躇着说:“医生说,七少随时有生命危险。” 沈蔷薇一听不由得朝后退了两步,像是忽而受了一击似的,脸色也霎时变得苍白,她想着昨日他对着自己那一声声质问,每一句都是掷地有声的砸在耳畔,仿若摧枯拉朽似的。 她原本就没什么力气,此刻更是踉跄的又退了两步,只觉得头重脚轻着。站在原地强自稳了稳心神,才攥着手朝病房的门走去,直到了近前,透窗去看,就见苏徽意安静的躺在病床上,手背上还点着吊瓶,室内静悄悄的,仿若一切都静止一般。 可是看在她的眼里,却怕极了这种悄无声息的静。紧紧的攥着手心,想要将那一种恐惧的想法逼出脑子,这样的时候却怎样都无法做到。 三十七(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直觉里她不该再去看了,便慌乱的垂下眸子,咬着唇一言不发着。就这样在原地站了半晌,倒觉得这样子有些尴尬,才要离开。却听见那一头的楼梯上传来高跟鞋的声音,正一步一步离得近了。 沈蔷薇本能的看过去,正与上楼的顾诗意目光相撞,彼此眼神交汇,皆是一怔。她倒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顾诗意,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应,便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顾诗意因着是匆匆过来的,也没有打扮,素着一张脸,穿着也十分的简单,却仍难掩优雅的神态,她原本就心情不济,此刻见了沈蔷薇,更是不能抑制住心中的怨恨。 她冷眼看着沈蔷薇,目光中好似潜藏着锋利的刺一般,恨不能即刻杀了她。疾步走过来,略带焦急的问林宁,“他怎么样了?” 林宁也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收到了消息,眼见着两位夫人同时站在眼前,即使震惊如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顾诗意明显的不耐烦,又冷声问:“说啊,到底怎么样了?” 林宁先是略显尴尬的看了一眼沈蔷薇,才说:“七少还在昏迷着。”他并没有就这件事做过多的解释,只是简短的说了下眼前的情况。 显然顾诗意并不满意这个结果,她在来之前是听了些口风的,此刻强压着怒气又问:“七少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她说着,便不由自主的露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来,像是提醒着众人,她才是正牌夫人一般。林宁正思索着该如何回答,毕竟七少的安危对于整个南地来说,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如何处理这一类棘手的难题,并不是一个想法就可以决定的。 尤其又是面对着顾诗意,更是要做到谨言慎行。他想了想,才说:“七少遇袭了,我们的人正在秘密调查这件事,现在还没有结果。” 他顿了顿,念头一转又说:“眼下外界还不知道这件事,我们正在竭力的弹压风声,还请夫人保密。” 顾诗意自然知道他是在说谎,与内线告诉她的完全不一样,只是如今苏徽意躺在病床上,无论真相如何,这类事情都是可大可小,不是那么轻易可以声张的。她此时的心思倒也不在追究责任这件事上,只是转眸看向沈蔷薇,眸子里闪过威慑的光,“听说,七少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你?” 沈蔷薇见她有备而来,说话气势又这样的跋扈,倒觉得十分的可笑,她原是个不喜欢争论的人,可如今心中怨气堆积的多了,倒也想寻个发泄口,就说:“这是我和七少之间的事,并不方便告诉你。” 顾诗意诧异的瞪着她,像是不能置信一般看着眼前这个娇娇柔柔的女孩子,想着从前她在自己面前如何的柔弱顺从,心中更是压不下火气,就轻哼了一声,说:“不过月余未见,沈小姐的变化就这样大,真是一日不见该当刮目相看啊。” 沈蔷薇不欲与她太过纠缠,她原本体力不济,又受了打击,倒觉得身体有些支撑不住,便抚了抚额,对着雨竹说:“咱们先走吧。” 她说着,就朝前走了,才与顾诗意擦肩而过,便听见她愤怒的声音,“你给我站住!”沈蔷薇却没有回头,这一刻心中的想法一闪而过,只当做没有听见一般继续朝前走。 无疑的,顾诗意被她这样放肆的举动彻底的激怒,她疾步走过去拉住了她的手臂,“这就想走了?” 沈蔷薇虚弱的甩了甩,见挣脱不过,便回过头来皱眉看着她,问:“不然你还想怎么样?”她缓和了一下语气,又说:“顾小姐,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顾诗意哪里听得进去这些,只是用力抓着她的手臂,语气分外的冷漠,“我当然也想饶过你,可沈小姐,如果你换做是我,又会对你这样的一个人说些什么呢?” 她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意,“我倒也并不愿意与你这样一个人示威,可我看着你实在不顺眼,就算七少心中有你又怎样?他还不是没有给你一个名分?你不过是他外面养着的无名女子而已。” 她原不是这样的人,想要做什么事都保持优雅,可如今面对着沈蔷薇,却如何也做不到,只想说一些抬高自己的话,却难免显得笨拙幼稚,她自然也和清楚自己的失态,此时也顾不得,只想把所有讥讽的话都说一遍。 顿了顿,露出一个笑来,轻声说:“沈小姐恐怕还不知道吧?他的父亲偏瘫了。”她说着又是毫无忌讳的笑起来,“他有没有告诉你?又有没有说过如今苏家是他说了算,想要将你接回去呢?如果他连许诺都没有的话,那你可真是悲哀。” 沈蔷薇乍一听这消息,心中泛起难言的苦涩来,禁不住一遍遍的想,苏笙白偏瘫了?在感叹过后,只觉得报应来的太迟太轻。她倒并没有在意顾诗意的挑拨,只是想着她这样一个高傲的女孩子,竟然也会流露这样的一面。 不禁有些好笑,就点点头说:“他什么也没有跟我说,这些事情我也不想知道,也并不想要他的许诺,这个答案你满意么?” 她很是疲乏了,不想再与眼前的这个人再说上半句话,一时的逞强不是她的个性。这样想着,便又转了身要离开。 顾诗意却有些不依不饶着,快步追过去,拦在她面前,眸子闪过狠厉的光,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空当,用力甩了沈蔷薇一个耳光,恨声说:“今天我一定要教训你!” 沈蔷薇早已预料到了她会这样做,这一巴掌用了全力,她原本身上就没有力气,被这力道一带,便踉跄着朝后退了一步,嘴角霎时溢出血来,整个脸颊都火辣辣的痛。 她捂着脸颊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沉静的看着顾诗意,眸子里满是波澜不惊的光,又夹带着几分的嘲弄,和几分的得意。 林宁原本就站在一旁,见状不由得走到她旁边去,连声问:“怎么样?要紧么?”他做为一个属下,许多的话不方便说,只是看向顾诗意,客气的说:“夫人,这里是公开的场合,请您不要做太过失礼的事。” 顾诗意自然看出林宁是在偏袒她,可又说的有理有据,她确实不好太过张扬,就哼了一声,看着沈蔷薇冷冷的说:“果然我见犹怜啊,装出无辜来跟一只小兔子一样,沈蔷薇,真有你的。” 她这样说着,不由得嘲弄的笑起来,问她:“你不会以为就凭着你这样的伎俩,在他面前装装可怜就可以改变什么吧?那我不妨告诉你,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就比如身份,一个如同脚底泥一样的人,以为凭借那几根理不清的肠子就可以平步青云了么?你也未免太过自以为是。” 眼见着沈蔷薇慢慢褪去潮红的脸,她愈发的得意,又说:“我不管你与他如何的情比金坚,如何的不当身份做一回事,但有一点,我想你也是很清楚的,那就是他不会为了你放弃这万里的河山,所以奉劝你不要再对他心存幻想,男人的甜言蜜语有时候是糖,而有时候却是毒药,不要落到最后,人财两空,那才真的叫得不偿失。” 她勾唇浅笑,“沈小姐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叫色衰而爱驰,这世间没有什么感情是不会变的,唯一能维系关系的只有共存的利益,你懂么?” 沈蔷薇沉默着听她说完这些话,赞同的点点头,说:“谢谢顾小姐的好意了,我现在可以走了么?” 她心中自然明白那些话的意思,除了嘲讽以外,无疑是告诉她,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不对等的爱情,有身份的人总习惯拿这些来告诫别人,也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古往今来,这样的悲剧也确实不在少数。 她什么都明白,只是在顾诗意的面前,并不想附和罢了。这些都是她内心中最为恐惧和不敢面对的一面,如今被她无情的捅破,她除了不安之外,只余下悲哀的心境了,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才抬眼迫使自己与顾诗意对视,淡淡的说:“其实有一点你说错了,即使身份不对等也未见得两个人之间没有真情,即使不能走到最后,但总是记忆里最真的东西。反之那些被身份权利捆绑着在一起的人,却更加的孤独,恐怕冷冬冷夜,也只有本人能够体会吧。” 她垂下眸去,“说到底都是可怜人,又何必吵吵嚷嚷呢,能平稳安详的过完一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她说完这一句,眸光中闪过怜悯的光,随即转身离开,这一瞬间心中何止转了百个念头,可仔细去想,她还真没有想过与苏徽意的结局,会是哪一种?她一直觉得用权利去考验真情是极度幼稚的事情,有什么重要,如果是那样,失去了又有什么可惜呢? 一路走下楼去,只觉得头重脚轻的,脸颊也火辣辣的痛。走道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十分的刺鼻,她这会儿也不想进病房去,便站在窗子前看外面的景色,医院的后面是一大片的草坪,直铺到街边去,过眼皆是被雨水冲刷的小草,青翠欲滴着。 她恍然看着,也就不觉得难熬了。 三十八(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转眼便过了半个月,金陵的夏天还没有过去,依旧热的好似罩了个巨大的蒸笼一般。沈蔷薇这段日子愈发的懒怠了,整日里窝在卧室里看书或是刺绣,再没有出去过。 起初雨竹怕她闷坏了,撺掇着她往戏园子听戏去,可她实在提不起兴致,便推脱了。因着苏徽意再没有过来,所以尽管雨竹担心她,也不好打电话给苏徽意。 沈蔷薇倒也是一副平静的样子,没事的时候只与丫鬟们在一起学习刺绣,她从前总带着些新式女子的派头,不爱做这些东西。近来心境大变,倒觉得花费一天的时间对着绣绷子是件有趣的事。 这样既可以分心做些事,又可以让她的内心变得平静起来。这种平静并非忘却心中的恨意,而是明白该要如何审时度势,看准时机才能让人防不胜防。这些心思她掩藏的很好,众人看着她,只觉得她是什么都放下了,不在乎了。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苏徽意还是没有到小楼来,原本丫鬟们是听到了些风声的,只是见沈蔷薇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便谁也不敢跑到她面前去说。 一大早沈蔷薇就起了床,还不及洗漱的功夫,雨竹便匆匆忙忙的敲门走了进来,见了她就说:“小姐,府上的七姨太太过来了。” 沈蔷薇这会儿正困倦着,闻言先是怔了怔,才反应过来雨竹说的是谁,韩莞尔?她过来做什么?脑子里很快闪过许多的疑问,可转念一想,自己也确实好久没有见她,而她的心思也并没有那么坏。 可思及刘妈,她不由得攥紧了手心。想了想,才说:“让她等一下。”话音刚落,却听见脚步声离得近了,紧接着传来人声,“你和我都这么熟了,还要注意什么形象么?” 沈蔷薇看过去,就见韩莞尔已经款款走了进来,许久未见,她也消瘦了不少,连身上穿的紧身旗袍都显得宽松,一张精致的脸却愈发的美丽动人了,只是眉宇间隐着愁苦憔悴,看来她这段日子过得并不好。 又有什么好呢?嫁给那样一个老头子,可想而知过得是什么日子。沈蔷薇将这些心思都收起来,只是平静的站起身朝她走过去,“就坐到厅里吧。” 韩莞尔着意看了她一眼,讪笑着坐到了厅里的沙发上,环顾四周,淡淡说:“这里装修的不错,又僻静,适合你住着。” 沈蔷薇倒不妨她好似与老友谈天一般,像是许久未见,见面时要说许多话做铺垫。她近来心中虽说平静,但也都是刻意回避那些不愿面对的事罢了,此刻见了她,倒勾起了许多过往的回忆,这样想着,神情自然无法隐藏。 看在韩莞尔眼里,倒像是怒气冲冲一般,就说:“怎么?许久不见,你还记我的仇么?”她不在意的笑笑,“那时候将你送走,我真的以为再也不会见了。” 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又是一笑,“从前总觉得恨着一个人巴不得跟她老死不相往来,可能如今经历的生离死别多了,许多事情倒不愿意过于执拗了,仔细看看,身边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倒觉得争与不争一点意思都没有。” 她苦笑了一声,眸子里似是闪过泪光,声音也带着一丝的哽咽,“你知道么?苏笙白他瘫痪了。” 沈蔷薇见她露出如此似哀似伤的神情,一时只觉得心内抽痛不已。两个人原本就是异母姐妹,在某种时候是有心灵感应的,就比如此刻,当听到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们的心境都是由最初的畅快到最后的伤悲。 是啊,苏笙白瘫痪了又怎么样呢?大仇已报,旧人却再也不能回来,什么都改变不了了。沈蔷薇这样想着,心中的喜怒哀乐便都渐渐地消散了,只是静静的看着韩莞尔,说:“是你做的对不对?” 她踌躇了一瞬,又说:“你知不知道这件事的后果?如果他们一旦查出了你,你还有命活么?” 韩莞尔轻轻的笑了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解气了。”又忍不住哼了一声,“这还远远不够,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她说着,不由自主的攥紧了旗袍的裙摆,像是竭力忍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痛一般。沈蔷薇见她这样,心中更是疼惜不已,原本只她一个人被怨念困住不得解脱也就罢了,怎么好连带着她一起? 她想了想,便冷下脸来,“他如今那副样子,已经是生不如死了,你不要再做别的,由他去吧。” 顿了顿,下了决心一般的说:“我会请苏徽意放你离开,你还年轻,天大地大,去哪里都好,不要再留在这里虚度年华了。” 韩莞尔见她这副样子,心中亦是酸楚不已,她知道她一向倔强,这段日子与苏徽意也不知闹了什么别扭,两个人已经许久未见,此刻为了她,却说了要请苏徽意放了她。 她越想越觉得心中亏欠她,原本从前做的那些事都是她错了,都是她太过执拗了,所以铸成大错。其实她又何止只对不起沈蔷薇一个人呢?想起林佩芝,不由得眼眶一热,吸了口气才说:“这种事有什么好求他的?你们两个人原本就是他对不起你多一些,凭什么要你反过来求他?如果你真为了我这么做,那我倒不如即刻死了干净。” 她已经甚少用这种小孩子的口吻说话,倒像是孤注一掷似的,带着决绝倔强。沈蔷薇闻言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几分的苦涩,“何必说这种话?你看看如今沈家还有别人么?既然走到了这一步,自然要好好的活着才对得起已故的人。” 韩莞尔的唇角微微抽搐着,一股难掩的情绪堵在了喉头,让她说不出的哀伤难过,眼泪忍不住滑落而出,轻轻擦了擦眼角,才若无其事的说:“那时候我从二姨太那里知道我母亲去世的真相,只恨不能即刻死了。” 她说着,便看向沈蔷薇,眼泪愈发的止不住,“姐姐,我终于为父亲和……姨母报仇了。” 沈蔷薇听她唤这一声姐姐,只觉得心像是被狠狠地揉搓着一般难受,仔细去想,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自己。从前两人心中隔着嫌隙,倒恨不能没有交集,如今彼此都经历了那么多的苦楚酸涩,将人生的不易都尝了一遍,像是转了一圈,又重新开始认识彼此。 她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也流了下来,抹了抹眼角,才说:“是啊,你为他们报仇了。但是不要再做了,我想你尽快抽身,离开那个是非之地。” 她说完,便起身朝她走了过去,原本两个人是面对面坐着,隔得并不远,她才刚到了她面前,便被她一把抱住了,她在她腰间哭的泣不成声,“姐姐,我好想你。” 沈蔷薇彻底的怔在了原地,眼泪也愈加的抑制不住,缓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抱住了她,轻声说:“这句话真是久违了,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听到了。” 韩莞尔紧紧的抱着她,像是一瞬间回到了小时候,她哭的抽抽噎噎,隔了一会儿才说:“姐姐,刘妈她……我当时也没有想到她会那么决绝,是我对不起你。” 沈蔷薇倒抽了一口气,一瞬间生出了许多的情绪,夹杂着苦涩酸楚,又夹杂着几分的痛不欲生,可更多的却是一种包容,她拍了拍韩莞尔的后背,压抑着哭声,轻声说:“都过去了,这事情原也怪不了你,是我把她带到苏家那个是非之地的,如果那时候我不那么软弱,后面很多的事就都不一样了……”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她和苏徽意的关系,现在仔细想想,他们两个人之间,总是他付出的多,而她一面贪图一面又在索取,像是个贪得无厌的孩子,一旦他让她不满,她便要发泄爆发出来,可内心又何曾有过想要维系这段关系的决心呢? 她收了心思,又拍了拍韩莞尔的后背,“你现在还年轻,听我的,离开这里,好么?” 韩莞尔放开了她,抬起一双雾蒙蒙的眼看着她,说:“如果我走了,你怎么办呢?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沈蔷薇心中酸涩,却还是说:“我自然有自己的打算,你不用担心。” 她不欲再说这些问题,只是一时又不知该转什么话题,也不知怎的就脱口问了句,“他现在怎么样了?” 韩莞尔擦了擦眼角,轻声说:“已经出院了,听说伤到了肺,即便好了也会留下后遗症……”她咬了咬唇,又补了一句,“现在的医生说话都是这样的,依着七少的体质,恢复好是没有问题的。” 沈蔷薇自然知道她是为了安慰自己才这样说的,便牵强的笑了笑,此时倒觉得老大的不好意思,就说:“不说这些了。” 她看向韩莞尔,说:“这段日子你要小心行事,七少那里,我会尽早联系他的。”韩莞尔垂下眸去,“我来看你,不是为了让你给我找出路的,姐姐,我……” 沈蔷薇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总归这件事你不要管了!” 三十八(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直到了晚上十点多,沈蔷薇也没有丝毫的睡意,她因着许多的事纠缠于心,只觉得心力交瘁。原本她已做了再不去理会苏徽意的准备,只是眼下为了韩莞尔,倒必须强迫自己去求他。 她原是个极倔强的人,从不肯轻易低头,所以想要做起来并不容易,原本是打算饭后就打电话给苏徽意的,只是她一直犹豫着,转眼的功夫便拖到了晚上。 眼见着时间太晚,她倒提不起心思去打电话了。伏在床上看了会儿书,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隐约间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她这会儿睡意正浅,忽而听到声响,本能的就醒了过来,只是迷迷糊糊的,眼睛半睁着,恍惚的瞧见一个人慢慢的走了进来。 正是苏徽意,他身上还穿着军服,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她先是怔了怔,这会儿再装作睡觉不免有些假,便懒懒的朝后靠去,抬眼的时候苏徽意已经走到了近前来,他先是看了她一眼,两个人有日子未见,她倒是胖了一些,连气色都比之前要好了许多。 一张脸被窗外皎洁的月色映的愈发的白皙,像是染了珍珠的光泽一般,莹润清透。此时微微垂着眸,一副海棠春睡的模样,看着极是动人。 两个人都沉默着不说话,隔了半晌,苏徽意才寂静无声的坐到了床边上,声音透着些疲倦,“这些日子我没来看你,你过得还好么?” 沈蔷薇其实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只是隔了太久,此时他问出来,倒让她一点心思都没有了。这种心情太过让人难以捉摸,就像离别的时候,是带着怨与气分开的,最开始的时候总想着如果他来找自己,一定要将这些气都发泄到他身上,然后清楚的将自己的心绪都将给他听。 可等了等他却没来,便想着等他来的时候,冷冷的告诉他,“你来的太晚了,说什么都迟了,就这样吧。”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有机会说出这一句的,可是等了等,他还是没有来,以至于她所有等待的复杂心情都被消磨殆尽,只余下近乎冷漠的理智来。 她想了想,才说:“挺好的。”无关乎任何一种情绪,只是平平淡淡的回答他。他默默地收回凝望她的视线,却是半晌没有说话,两个人的心中倒像是心照不宣似的,彼此都倦于再贴近对方。 隔了良久,苏徽意才点了点头,“你就不问问我么?问我过得好不好?我的伤势又怎么样?” 他说的有些心酸,更像是一种尖锐的质问,“你就这样漠不关心么?”他似叹似伤的说。 沈蔷薇只觉得心内抽痛着,许多的心情转瞬即逝,她并没有漠不关心,只是依着她的身份,她受得那些委屈,时刻提醒着她不该去担心。 她说:“七少过得自然是好的。” 她这样冷漠的语气几乎在瞬间就刺痛了他,他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转过脸看着她,眸子里迸射出一种威慑的光,像是想要仔细的看清楚她似的,一字一顿的反问道:“就这样?” 目光触及她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像是丝毫没有感情的雕塑一般,他只觉得所以的情绪都因为她的神情彻底的迸发出来,狠狠地咬了咬牙,身子微微前倾,直逼到她面前去,与她呼吸可闻着,感受到她瞬间涨红的脸,他才冷冷的说:“你知道不知,这段日子我是怎么过的?你知不知道,我很可能会醒不过来?” 他说着便不由自主的抓住了她的肩头,手上微微使了力,“你又知不知道,这段日子我有多想你。”他说到最后的时候,声音慢慢的低微下去,像是他低到尘埃的感情一般,让他觉得卑微。 沈蔷薇任由他抓着自己,只是像个木偶一般看着他,两个人的目光一直对视着,仿若对峙一般,谁也没有妥协的错开目光,眼神交汇中倒是像闪过了千言万语。最后还是沈蔷薇垂下了眸子,轻声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在乎过,没有挣扎过?只是倦于去说了。” 她顿了顿,似是叹了一声,“隔了太久了不是么?” 苏徽意离她极近,此刻听她说出这样柔软的话来,那些由嫉妒衍生出的情绪便尽数的散了,他微低了头,看着她慌乱的眸子,轻声问:“你一直在等我?是么?” 沈蔷薇只是不说话,仿若恍若未闻似的,将头转到另一边去,侧脸被月光照的忽明忽暗,她原本就生的极清秀,这样的角度去看,便透着一股清冷的气质,仿若月光下的百合花,纯洁中带着一丝冷意。 苏徽意不觉就勾唇笑了笑,仿若这段日子的所有忍耐在看到这样一张脸时,都烟消云散了,他是那样的爱她!伸手拂了拂她额间的碎发,声音变得轻柔起来,“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沈蔷薇有些赧然,忍不住便呸了一声,“我才没有等你。” 她不欲再说这些,只是转了脸看向他,一瞬间好似欲言又止,只见他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脸颊有些清瘦,更衬得五官深邃俊美,只是面色苍白如纸,思及他的伤势,不由得心内伤感,目光缓缓朝下,看向他的肩头,只是隔着军服,也瞧不出什么。 别扭了一瞬,才问:“你的伤怎么样了?”她顿了顿,又说:“听说弹片伤了肺腔,要紧么?” 苏徽意听着她一连声的温言软语,便畅快的将她揽在了自己怀里,亲昵的吻了吻她的发顶,才说:“有你这句话,什么事都没有了。” 沈蔷薇倒觉得他有些孩子似的意气,只是这种事情也不好往坏的方面想,就说:“医生有没有好好的看过?你身边不是有几个外国医生么?他们有没有看过?” 苏徽意的伤确实会留下后遗症,只是怕她着急,就说:“都看过了,没什么事。” 她在他怀里不安的挣了挣,想要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却被他用力的拥着,丝毫也挣脱不得,只得轻声问:“你没骗我?” 他轻声笑了笑,将心思一压,淡淡的说:“骗你做什么。” 沈蔷薇明知道他的性子是问不出什么的,便也不再说话。只是窝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只觉得心仿若被无数双手紧紧的攥着,连呼吸都发紧了。她不安的抱紧了他,轻声说:“我原以为你这样的一个人,做什么都会思虑周全,瞻前顾后,怎么也会做那样的事情,如果……如果你那时候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你要我怎么办呢?” 她原是气他的,气他违背约定枪决了乔云桦,气他不懂自己……她原以为不会再原谅他了,可此时他出现在她的面前,安全健康的,这让她其余的心思全都消散了,仿若听着他的心跳声,就觉得安心。 苏徽意闻言先是一怔,思及那一日的事,眸子一黯,闪过了复杂的神情。仿若是寂寂黑夜下的孤星,充斥了无尽的孤独。 可更多的却是一种难言的情绪,他顿了顿,才说:“你说的这些那时候我都没有考量过,只是莽撞的做了,现在想来,可见人都是有情绪失控的时候,也未见得理智有什么用了。”他轻声笑了笑,似是自嘲,“我自觉是个枪林弹雨里磨砺出的军人,从没有临危慌乱过,可哪成想,却栽在了你这个小小女子的手上。” 沈蔷薇见他还有心思玩笑,心中更是难受,“你做出这样的事来,我想想都后怕呢,你还说这种话。” 她心中说不出的难受,就说:“我真是气,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人,打翻了醋坛子,就什么事都敢做,我真是怕你了。” 苏徽意吻了吻她的头发,只觉得馥郁满怀,就笑着说:“就是要你怕我才好,省的你总是与我闹气。” 沈蔷薇便推了他一下,不满的说:“大男子主义!” 苏徽意见她真的生气了,就放开她,双手捧上她的脸颊,目光看进她的眼里去,修长的手指在她脸颊轻轻摩挲着,“我听林宁说,那一日你来看我,撞见顾诗意了?她还动手打了你?” 沈蔷薇倒不妨他会提起这些,就垂下眸去,说:“不要说她了,我不想提这些。” 苏徽意自然知道她介意的是什么,只是眼下棘手的事情太多,他要处理起来还需要时间,并不能这么快的就给她承诺,缓了缓,又问:“疼么?” 沈蔷薇的眼泪霎时便落了下来,她也不知自己因何会哭,或许是忍了太久的委屈终于寻到了发泄口,又或许是她从来都是这样脆弱,只是绷的太紧,以至于连她自己都忘了,而今经他轻轻一问,便溃不成军了。 她摇了摇头,“不疼。”她说的自然是假话,苏徽意闻言不由自主的抱紧了她,心中的愧疚自责无语言表,感受着她在怀里轻轻的颤抖,隐约夹杂着哭音,更是有些手足无措,缓了缓,才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沈蔷薇咬着唇不说话,隔了半晌才喑哑着嗓子说:“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三十八(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苏徽意吻了吻她的发顶,问:“什么事?” 沈蔷薇在他怀里动了动,才说:“我想你将莞尔送走。”她的声音有一些没底气,想着苏笙白偏瘫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韩莞尔做的,如今虽然没有明查,但仍旧让她心虚,此刻提出来,心内亦是有些惶恐。 苏徽意沉默下来,隔了半晌才说:“也好,如今父亲病了,我正愁该如何安顿那些女人,就让她走吧。” 他说完便放开了她,微垂下头与她的目光相触,轻声的说:“我私心里希望她能留下来陪你。” 他意识到自己不该这样说,便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眸子里闪过赧然的光,好在室内没有开灯,沈蔷薇并没有看见。 只是沉默着思索了片刻,才似是感叹一般说:“留下来陪我做什么?她原本该有她的人生和追求的,她是一个独立的人,不是谁的附属品,我凭什么要求她陪我?” 她又忍不住叹了一声,“说起来,我们沈家的女儿各个都是命苦的。”她也不知怎么忽而就想起了三公子苏子虞来,想着韩莞尔与他之间的种种,禁不住感慨,人生的遗憾总是接踵而来,尤其是被迫接受的无奈。 仔细去想,韩莞尔一直都是不被爱着的那一个,这何曾不是一种可怜呢? 这样想着,便更加坚定的说:“让她走,走的越远越好,走到足以将所有的苦难和委屈都忘了,走到挣脱桎梏……平静的过完这一生。” 苏徽意似乎也被她的话触动了,半晌都没有开口,两个人虽然对视着,却是心思各异。稍缓了缓,苏徽意才说:“我太过自私了。”他自然明白刚才她那一席话说的并不全是韩莞尔,还包括她自己,被他画地为牢,困在他霸道的桎梏里面,无奈的接受着他给予的所有伤害和甜蜜,这实在太过残忍。 可他做不到潇洒的放开手让她离开,其实他何尝是给她画地为牢了?他自己不是也被困在里面,挣脱不得,又放不开手。 他做不到!沈蔷薇也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与他沉默对视了半晌,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其实两个人都清楚的明白,在这个困死的桎梏里,有他们两个人,甜蜜或痛苦彼此各承担一半,虽然苦乐参半,却都是甘之如饴。 尽管有恨,尽管有那一种想要将所有糟糕的情绪都对着他发泄出来的欲望,但他一个浅淡的转身,仍旧会让人心痛到不能自拔,没有办法,他们都是这样深爱着对方。 苏徽意见她不说话,便勉强的笑了笑,想要说些别的,却发现他除了乏味枯燥的工作之外,其余的没什么可以当做话题的,想了想,才问:“我听雨竹说,你最近在学着绣花样子?” 沈蔷薇不由得笑起来,说:“不过是闲来打发时间,我绣工很差的。” 苏徽意见她忽而来了兴致,便也跟着笑起来,哄着她说:“拿给我看看。” 她又笑了一声,“你等着,我去拿。”她说完便前倾开了床头的纱罩灯,那灯是浅粉色的,映照在她脸上便好似染了胭脂一样美丽,他不由得勾唇笑了笑,点点头说:“你这样的聪明,绣出来的东西一定很别致。” 沈蔷薇听他说傻话,笑的愈发的开心,一面穿了拖鞋下床,一面回过头来打趣他,“你这话说错了,绣东西别致的却未必是聪明的,只是心灵手巧罢了,反之亦然,我可学不来这么细致的活。” 苏徽意便靠在了床边,赞同的点点头,说:“你说了这么一大堆,想表达的意思我已经懂了,无非就是你绣的不怎么样,一直找托词罢了。” 沈蔷薇闻言又笑了一声,他知道她是在故意逗自己开心,所以并不生气。原本绣绷子被她搁在了沙发上,离得并不远,她走过去拿起来,自己先看了看,才走到床边去,将绣绷子往前一递,说:“看看吧。” 苏徽意接过去,只见上头绣的是一对并头鸳鸯,他原不懂刺绣,只是此时看着,倒觉得那鸳鸯绣的极是灵动活泼,好似真的一般栩栩如生,他这会儿心思一转,忍不住抬头看她,问:“你绣了这个是要做什么?” 沈蔷薇哪里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倒是老大的不好意思,极扭捏着转了脸去,轻声说:“明知故问。” 苏徽意便畅快的笑了笑,哄着她说:“你想要做什么给我?”他们苏家虽是旧式的家族,但他用的一应东西却是时髦的很,此刻见了她亲手绣的鸳鸯,倒觉得如果被放在了身上,一定要怜惜的带着。 沈蔷薇哪里知道他这些心思,她原不会绣东西,也不知道绣好以后可以做些什么,那时候原是想做手绢的,此刻想想倒觉得合适,就说:“什么也不做,绣好了便给你做手绢吧。” 她说过便捂着肚子笑起来,只觉得如果他用了,多少会有些女气,正笑着等他反驳自己,却见他满意的点点头,回道:“好,就做手绢,我一定好好收着。” 沈蔷薇先是怔了怔,仔细去看眼前的人,只觉得他眉眼柔和,仿若承载了许多的温柔宠溺,她为着乔云桦的事,原本对他一直都有芥蒂,便是此刻,想着那个人已经离世,她心中便溢出许多难以抑制的情绪来,仿若即刻要爆发,可看着他柔和的眉眼,那些情绪便如何的也表现不出来。 她一直都是这样矛盾的,一面爱着,一面又怪着,可直到现在才发现,她过于的沦陷在他的温柔中,以至于每一次都输得彻底。 苏徽意见她站在原地发着呆,脸上一丝神情都没有,不禁问:“这是怎么了?” 沈蔷薇忽而疲倦的摇了摇头,她没有即刻走过去,而是坐到了床边,背对着他声音轻轻的说:“我多希望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我们的情绪和理智也是一致的,如果是那样的话,又会少走多少弯路呢?又会少了多少心结呢?” 她微微垂下头去,似是喃喃着,“我真的很不喜欢心结,我怕它会毁了我,毁了我们。” 室内静极了,仿若落针可闻一般,彼此的呼吸与心跳在空气中交织着,像是彼此的情绪也有共鸣似的,在这样的时刻,都选择了安静。 苏徽意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浅粉的灯光在她纤细的脊背上染了层滟滟的颜色,仿若水波纹一般流动着,她的身姿太过的柔弱,此时看了,倒仿若披垂的发丝都在诉说着可怜。 他仔细想着她说的话,心结?是啊,尽管是拼命拥抱如他们,心内仍有跨不过去的心结,仿若是横亘着山岳洪流,让人在无奈的时候看着,更加的绝望。 该怎么办?能怎么办?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尽管试图填满缝隙,有些伤痛依旧无法弥合。他是那样的愧疚和难过……可这样想起来,都已是于事无补了。 他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将满腔的无奈压下去,轻声的说:“蔷薇,其实……”他还没有说完,就听见外面的林宁喊了声,“报告。” 他稍缓了缓,才说:“我出去一下。”抬眼看了她一眼,便起身走了出去。林宁已经进了厅里,见他缓缓的走出来,便说:“七少,三公子回来了。” 苏徽意早已收到消息,此刻闻言便平静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父亲那里派人去通报了么?” 林宁点了点头,“已经派了侍从官回去。” 苏徽意站在原地想了想,南地经历了许多的战局,如今父子的再次会面恐怕也不至于闹得太僵,就挥了挥手说:“今天晚上我留在这,官邸的事情你回去处理吧。” 林宁不敢置喙,应了声是,便转身走了出去。 在卧室里呆坐着的沈蔷薇自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直至苏徽意走进来,她才问:“三公子回来了?” 苏徽意点点头,坐到了她旁边,转脸看着她,说:“不要坐着了,小心着凉。” 沈蔷薇略垂了眸子,像是躲避他目光似的,轻轻的恩了一声,便脱了鞋上床。才要拉过被子,不想却被苏徽意抢先一步,他替她盖好被子,俯身与她目光相触,柔和着声音说:“你困不困?如果困得话我就先出去了。” 沈蔷薇摇了摇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忽而说:“你是要走了么?” 苏徽意笑起来,伸手抚上她的脸颊,轻轻的摩挲着,“我哪里也不去。”目光瞥到她瞬间涨红的脸,忍不住又笑了一声,“我们这么久没见了,我怎么舍得刚来就离开呢?” 沈蔷薇见他这样促狭,便撇了脸呸了一口,“什么样子?” 她自然的流露出娇嗔的样子,让他看着不由得心神激荡,便又前倾了身子,与她额头贴着额头,彼此的呼吸忽而变得炙热,交织着仿若缠绵。 她只觉得周身的气息变得灼热难耐起来,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这一举动却让他的眸光忽而就亮了起来,几乎是没什么犹豫的吻上了她的唇角,舔舐着她柔软饱满的唇,品尝着她的甘芳。 窗外的夜色渐浓渐深,仿若是青灰的瓷器,泛出微微的润色来。 三十八(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因着苏子虞的归来,督军府仍旧是灯火通明的。早有侍从官去通报了苏笙白,他如今偏瘫在床,脾气十分的暴躁,但除却行动不便,他还失去了表达意愿的能力,只能通过口齿不清的呢喃或者鼻音来发泄不满。 几个姨太太都对他避之不及,六小姐苏芳菲虽然事事都处理的面面俱到,但到底精力不够,时间一久,只觉得分身乏术。不得已的情况下,便叫丫鬟请了韩莞尔来,因着也不需要她照顾,只是得了空去看望一眼,韩莞尔原本心内憋着怨恨,见得了机会,只恨不能去冷嘲热讽一番,就应了下来。 她这头才刚迈进了主宅的院子,便见侍从官匆匆忙忙的走了出去,她问过才知道,原来是苏子虞回来了,不是不吃惊的,那一刹那只觉得天地都安静下来,只剩下她不安的心跳一下一下跳个不停。 夜风夹杂着热浪扑面而来,她站在那里,只觉得好似被炙闷的空气包围住,连呼吸都发紧。缓了好一会儿,才神色如常的进了厅里去,丫鬟婆子全都侍立在外头,见了她来,便纷纷的打过招呼,其中一个丫鬟说:“七太太,大帅刚睡了。” 韩莞尔恍若未闻着兀自朝卧室去,直到了门口,才回过身来冲着她们摆摆手,轻声说:“你们都回去吧,我去看看他就走。” 这些丫鬟婆子都忙碌了一天,此刻得了命令,自然巴不得回去,便连声的应了,很变就鱼贯而出了。 韩莞尔推门进了卧室,见里面黑漆漆的,只有窗棂透进来一缕灰白的月光,又好似是冷蓝色的,泛着幽幽的润色。她乍一进来,只觉得周身发冷,便站在门边仔细的朝里望了望,隐约的瞧见床上躺着一个人,大腹便便着,呼吸的声音极是粗。 她朝前走了两步,便见床上的人似是动了一下,嘴巴里呜咽有声的,只是太过的吐字不清,她没有听清楚说了些什么。心内倒觉得极是畅快,便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一字一顿的说:“真想不到你会有今天。” 黑暗中看到苏笙白不满的哼着,又夹杂着听不清的话,倒像是极愤怒。韩莞尔此时也并不害怕,又往前走了两步,这才瞧清苏笙白的样子,他斜躺在床上,身上的睡衣有些凌乱,被子也被扔在了地上,而他嘴歪眼斜着,嘴边甚至还留着口水,那模样真是十分的狼狈。 韩莞尔见状,便又笑了起来,“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真是可怜。”她的话语中满是不加掩饰的讽刺和冷漠,像是看到了及其厌恶的东西,恨不能即刻它消失似的。 苏笙白原本就窘迫于自己如今的样子,闻言更是暴怒了,他又连声说了许多不清楚的话,倒像是不解气似的,想将身边触手可及的东西抓起来扔过去,可这样简单的事情,他如今做起来都十分的吃力。 兀自折腾了半天,气的满头大汗不算,连带着嘴角又溢出了许多的口涎,他愈发的烦躁,便颤巍巍的伸出了手,指向韩莞尔,支支吾吾的半晌,终是吐出一个清晰的字眼,“滚!”他几乎是怒吼出来的,只是四下里无人,这一声并不能让其他人听到。 韩莞尔自然不会怕他,她嫌恶的瞪着他,嘲弄的说:“你如今不过是只纸老虎而已,还发什么威风?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安安静静的待着,给自己留点体面尊严。” 她说着,便走到了床边去,忽而闻到一股臭味,她心内了然,忍不住厌恶的皱起眉头,抽出肋间的帕子掩住口鼻,恨声说:“我看你还是趁早死了干净!” 当目光触及苏笙白那双迸发着威慑的双眼时,她还是忍不住抖了抖,心中的恨愈发的滋生出来,她哼了一声,也回瞪着他,说:“怎么?还想跳起来打我?我告诉你,我今天过来,就是来看你笑话的,看到你这么的狼狈不堪,我心里真是痛快极了。” 她忽而笑了起来,笑的眼中都泛起了泪光,“说实在的,那时候我只恨没让你一死了之,可如今看来,让你活的这样不人不鬼,才是老天对你最大的惩罚!只是还不够!远远不够!” 她说着,便随手拿起一旁桌子上的茶杯来,里头还剩下半杯的凉茶,她掀开盖子,一言不发的便将茶水全部泼到了苏笙白的身上,眼见着他在自己的面前仿若一只落汤鸡一般,她笑的更是抑制不住,“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多可笑。” 她原不是个这样不理智的人,心内也十分清楚这样的嘲弄没有丝毫的摧毁性,可她就是想要这样做,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表达着恨意和不满。 如果不是怕旁人发现,她恨不能在他的身上抽鞭子。苏笙白何曾受过这样的待遇,作势要扑过来打她,他原本就在床边上,这样一番动作不成,却一下子狼狈的摔在了地上,双腿不受控制的悬在床边,而整个上身都伏地的趴在了地上。 韩莞尔见状又开心的笑起来,“明明知道自己行动不便,就不要做这种事。”她原本离他极近,此刻便抬起脚来,踩住了苏笙白的手背,她用了极大的力道,使得苏笙白呜呜的喊了起来,她倒觉得不过瘾,用一种极轻却极恨得声音说:“比起你对我家人做的那些事,我现在对你做的,简直太过仁慈!不过好在我还是等到了这一天,我还是看到了你半死不活的样子!” 她用力的踩着,问:“被别人踩在脚底的感觉怎么样?你这样的人,戎马一生怎样?享尽荣华又怎样?机关算尽手段狠毒又怎样?还不是会有这一天?被我一个小小女子践踏!” 她只顾着发泄心情的恨意,倒不妨苏笙白突然抓住了她的脚踝,他力道很大,嘴里呜呜着,只是抓着不松手,险些让她摔倒在地,她咬着唇甩了甩,却如何也挣脱不得。 室内黑漆漆的,她忽而有些害怕起来,不由得奋力挣着,却忽而被他的力道一带,跌到了地上去,这会儿苏笙白已经挣扎着撑起了上身,他的上肢虽然无力,却还是哆哆嗦嗦着伸向了韩莞尔的脖子。 几乎是一瞬间就握住了她纤细的脖颈,她原本就没有从地上爬起来,此时仰躺在地上,惊愕的看着眼前暴怒的人,苏笙白半撑着身子,手掌狠命的用力,双眼中迸射出狠意,像是恨不能即刻就杀了她。 韩莞尔伸手想要掰开他的手掌,可她的力气有限,这样挣扎了片刻,已是呼吸越来越炙闷,只觉得胸腔里沸腾着一般,让她窒息。这会儿生命的本能开始滋生出来,她拼命的伸手摸索着地面,试图找到什么东西适当的反击。 室内黑极了,她什么也看不清,只是凭借着最后一丝本能的意识反抗着,忽而右手就抓到了之前两个人起冲突时,掉落在地上的茶杯碎片,此时也顾不得许多,用手用力的握住,在一片黑暗中用力的对着苏笙白挥舞着。 她感受到鲜血从指尖溢出来,温热的触感顺着手背滑下来,隐约听见苏笙白闷哼了一声,随即便倒在了她的旁边,这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如其来,以至于让她在原地怔了好久,才自黑暗中微微的抽了口气,本能的起身看过去,借着微乎其微的月光,她看清苏笙白躺在地上动也不动,而她早前拿着的那块碎片正插在他的脖子上。 她惊恐的瞪大了眼睛,不由得颤抖着手捂着了嘴巴,感受到全身都在发抖,这让她万分的惶恐不安起来。心内更是闪过千百个年头,她杀了人!这样想着,脑中生出一丝理智来,慢慢的将手伸到了苏笙白的鼻端,感受到残喘的呼吸,她却更加的慌乱了。 朝后靠了靠,正巧碰到了桌子腿,她本能的抱住,此时已经全完失去了理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慌乱的看着苏笙白,完全的不知所措了。 正在这样的时候,忽而听到有脚步声近了,隐约还夹杂着说话的声音。她慌乱的想要站起身,却发现腿早已经软到不听使唤,门已经被推开,很快走进来一个人,只是夜色太黑,她只能隐约看见一个模糊身影。 那人朝里走了两步,似乎有所察觉,朝这里望了望,便开了灯,眼见着这样一幕,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韩莞尔被骤然亮起的光线一晃,适应了一下才看过去,见来人正是苏子虞,他怔在原地,目光与她相触,刹那间闪过了太多太多。 可一瞬的迟疑后,他变得冷静下来,快步走过来扶起她,低声嘱咐道:“记住,今晚发生的事情都与你无关。” 韩莞尔被惊得说不话来,她原本以为他会立刻叫人把她抓起来,亦或立刻叫人去请医生来,可他都没有,只是在这样的时刻,扶起了自己,并将所有的事情都揽了下来。这让她在心惊的同时生出许多不可言喻的感触来。 正怔怔的看着他,他已经拿了帕子为她擦了手背,声音依旧毫无起伏,“听我说,你现在马上出去,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的回去。” 三十八(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室内的光线忽明忽暗的,他的脸上连一丝错综的神情的都没有,那双眸子里满是坚毅的光,眼见着她只顾着发呆,便皱了皱眉,低沉的问:“记住了没有?” 韩莞尔这才回过神来,只是这样的事情,毕竟是她做出来的,即便是恐惧害怕,却也不该由苏子虞承担,犹豫了一瞬,咬唇说:“这件事是我做的,你把我交出去吧。” 她说完便仓皇的垂下了头去,嘴角带着一抹倔强。苏子虞略看了看她,才沉声问:“把你交出去?这种事情你承担的了么?” 他不耐的皱起眉,双眸里闪过冷光,“我这也不是为了你,你赶紧离开!”他一边说,一边将她推搡了出去,她眼中已经有了泪痕,回过头去匆匆的看了他一眼,见他正站在那缕月光下,身姿笔挺高大,眉眼亦如往昔的柔和清俊。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他却不再看她一眼,只是摆了摆手,低声催促,“赶紧离开。” 眼泪猝不及防的落下来,她随意抹了抹,将哽咽全部咽了下去,整理了下衣服和头发,才稳着心神走了出去,院子里并没有卫兵,皎洁的月低垂着,倾洒了一地的霜白,可是恍惚看着,哪里都是朦朦胧胧的。 原来是夜太深了。 她一步一步走出去,倒觉得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表情,眼泪是不再流了,可紧攥着的手还是让她略显局促。缓缓的走出去,就见两排的卫戍背枪站着,还有一排是苏子虞的卫队,也都站在一旁静默无声着。 她只觉得冷汗浸湿了脊背,恐惧侵蚀着她,尤其是这样的孤星冷月里,更是让她不安惶恐。好在夜色漆黑,众人也未查出任何的异样,她便顺着青石路一直的往前走,夜幕下的宅子更显得空旷深幽,夜风呼啦啦的吹过去,仿若是有人在耳畔呢喃。 这一程让她走的头皮都发麻,就这样哆哆嗦嗦着,也不知行了多久的路,只是过眼都漆黑一片,她本能的寻觅着,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好在丫鬟婆子都各自回去歇了,只有莲儿一个在等她,眼见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手背上还带着已经干涸的血迹,直觉里是出了什么事,忙上前去关了门,才回身去扶她,轻声问:“太太,出什么事了?” 韩莞尔回过神来,心跳还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她兀自想了想,才渐渐地稳了心神,说:“没什么,就是刚才去看大帅的时候,他不小心从床上摔下来了。” 莲儿当即瞪大了眼睛,“没什么事吧。” 韩莞尔不欲去想那些事,可偏又不敢表现出异常来,只是摇了摇头,疲乏的说:“没什么事,就是身上碰出血了……”她说过这一句,唯恐莲儿看出异样,又装出从前跋扈的样子来,说:“说白了也怨他自己,都瘫痪了还那么不老实。好在没什么事,总归以后我是不去看他了。” 莲儿闻言就点点头,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她手背上的血迹,就说:“太太也累了,洗洗早点休息吧。” 韩莞尔也看了眼手背,只觉得那血渍有些触目惊心,就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去睡吧。” 她说罢就起身往浴室去,随手打开壁灯,恍然见镜子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倒仿若孤魂野鬼一般。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手抖得厉害,赶紧开了水龙头,滚热的水蒸气很快便弥漫了整个浴室,她蹲在浴缸旁边,感受着热浪将她一层一层的包裹住,仿若只有这样才能觉得安全。 褪去衣服泡在热水中,只想将身上所有的痕迹都洗干净,可是她发现越努力就越恐惧,脑子里闪过了许多的问题,苏笙白死了么?苏子虞又该如何自处?他才回来就碰到了这样的事,她又怎么能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呢? 眼前忽而闪过苏笙白那双充满暴戾的眼睛,仿若恨不能即刻将她生吞活剥了,她恐惧的蜷缩在水里,不安的看着四周,这种时候便是细微的声音也能让她绝望。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得水已经变得冰凉了,隐约间听到敲门声,她只觉得心跳如擂鼓一般,蓦地从浴缸里出来,随意披了浴袍出去,就见莲儿惊恐的神色,“太太,主宅那里传来消息,说……说大帅他……他死了。” 韩莞尔朝后退了两步,这一刻好似闷雷劈了过来,重重的击打在身上,她几乎是本能的跌坐在了地上,身上连一丝力气都没有,因为这极大的恐惧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怔怔的看着地面,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莲儿忙上前去扶住她,“太太,你这是怎么了?”她一面说,一面将人扶了起来,“太太,主宅那边现在都是人,咱们要过去么?” 韩莞尔的手微微颤抖着,借着莲儿的力靠在她身上,虚弱的问:“说了是怎么死的么?” 她仓皇的眨了眨睫毛,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之前不是好好的么?” 莲儿见她脸色发白,整张脸都写着惶惶不安,就拍了拍她的手背,“太太,你先不要慌。侍从官说是因为大帅自己摔倒了,不小心碰到了地上的陶瓷碎片,割了大动脉……” 韩莞尔不安的看向她,似乎想要透过她的表情去判断着什么,转念一想,就说:“我刚才泡澡的时候睡着了,现在倒觉得头疼的厉害。” 她说着就抚了抚额,走到沙发前坐下,装作不经意的问:“出了这样的事,七少回来了没有?” 莲儿便说:“已经打过电话了,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韩莞尔朝后仰去,若无其事的说:“三公子才回来就出了这样的事,他们父子两个也有段日子没见了……真没想到,一见面就是天人永隔。” 其实她是在试探,想要大厅苏子虞到底有没有被牵连其中。果然莲儿点了点头,“谁说不是呢!听说三公子走后没多久,主宅的丫鬟去看,大帅就已经没气了……”她说着,声音渐渐的低微下去,毕竟身为丫鬟,这样议论死者,是大不敬。 韩莞尔闻言就轻轻的点点头,她只觉得脑子乱极了,仿若一团浆糊似的,搅得她连一丝的办法都想不出来,甚至心内的疑问还在一遍遍的问着自己,苏笙白死了?他死了!是她亲手杀了他,虽然她心中的恨意得到了最好的结局,可却连一丝快意都没有,她杀了人,这种深深的恐惧于她而言实在难以消减。 她怔怔的坐在沙发上,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可是这样的时候,如果她不出现的话,只会徒增他人的嫌疑,毕竟她也去过主宅,即便有苏子虞遮掩着,如果苏徽意一旦查起来,她依旧逃脱不了干系。 这样想着,眼泪便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吩咐莲儿说:“给我准备衣服,我要过去。”莲儿见她情绪这样不稳定,连说话的声音都在抖着,就说:“太太如果不舒服的话,也未必要现在过去……” 韩莞尔哭着摇了摇头,“去准备吧。” 因着苏笙白的突然离世,督军府的大大小小全部都在夜半惊醒,即使是这样的人家,要处理的事情依旧很多。韩莞尔穿好衣服过去的时候,就见主宅里满是人,除却几个姨太太,还有小姐少爷们,乌泱泱的聚在厅里,女人们哭的痛不欲生,两个公子都是沉默着。 韩莞尔先是慌乱的看了苏子虞一眼,见他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像是并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她朝里走去,众人只顾着悲痛,自是没有闲暇打招呼,那一头早有听差去准备一应的东西,很快便拿了孝服过来,一屋子的人先后的穿上,都纷纷的抹着眼泪。 韩莞尔这样的身份,自然是没有资格往前去的,与几个姨太太在后面跟着。眼见着听差将人抬了出去,直接搁在了棺材里,她虽然隔得远,隐约看着,仍旧觉得触目惊心。 好在这样的时刻,一切以苏笙白的后事为主,一众的人跟着去了灵堂,各处都搭了白幡,虽然都亮着灯,依旧显得苍凉寂寥。 这样天人永隔的时刻,即便是平日里多有怨言的几个姨太太也都是哭的伤心欲绝,韩莞尔站在她们旁边,想着这一晚发生的种种,只觉得像是一场梦,不过短短的几个小时,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她心中不是没有负罪感的,这种负罪感来源于她本身的恐惧,她害怕面对后续一切的事情,只想逃离这里。抬眼见苏笙白的照片就挂在那里,双眼仿若鹰眼似的,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她。 她被骇的倒抽了一口气,夜半的风凉了,她只觉得一股冷风自脚底蹿升上来,缭绕在周围,寒冷彻骨一般。 她是不信有鬼魂一说的,只是这样的时候,难免会胡思乱想,并且越想越崩溃。加之她适才泡澡受了凉,这会儿站在原地上动也不动,倒觉得连身子都僵了。三姨太太站在她旁边,见她这副样子,就问:“你这是怎么了?” 她也不过摇了摇头的功夫,只觉得天旋地转的,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三十九(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因着苏笙白的突然离世,苏徽意身为嫡子,要处理的事情自然很多,先是弹压各方的消息走势,其次是通电全国安抚民众。原本苏笙白就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离世自然让很多按捺不住的势力再次的活跃起来,以至于各方的沿线都加派了军队驻扎,就连扶桑和北地也都趁势加派了兵力。 苏青阳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便通电了全国,直指苏徽意弑父夺权,发誓要为父亲讨回公道。一连几天的时间,苏徽意和苏子虞都在军部开会,进一步的协商和处理这一系列棘手的问题。 先是要如何的控制住南地的民众,如今各方都在虎视眈眈着,一步的行差踏错都会让他们群起而攻之。虽然苏徽意早就将军权独揽,但要处理这些事情,仍旧需要时间。 首先还是要稳定南地的时局,各处边界都加派了兵力布防。只是几日的劳心,两个人都几乎没怎么休息过,府中又忙着处理苏笙白的后事,金陵的权贵陆陆续续的登门悼念,都是人心惶惶的。 临到了晚上,几个人还再会议室开会,林宁敲了门进去,见众人都疲倦着,便说:“七少,北地的特使已经到了。” 苏徽意闻言皱了皱眉,将手中的文件一扔,淡淡说:“我是懒得应付他们了,随便派个人过去就是了。” 原本这类的慰问都是场面上的事,林宁也都是清楚的,所以便应了一声,才要走出去,坐在另一旁的苏子虞却开了口,“我去吧,这样的时候,苏家的人总要有一个过去。” 他说着,便看向苏徽意,“老七,你没意见吧?” 苏徽意疲倦的抚了抚额,说:“随你。”他说过,便拿了根点上,烟雾缭绕在脸周,看不清他的神情,声音倒是平静的,“既然你要过去,我想有些话你心中已经有了定夺,这一次北地派了人来,恐怕是要与我们谈许多的条件,原本我是不愿意听得,如今你与他们周旋也好,谈了条件也好,咱们苏家的人出面,自然不能让他们自以为得了先机。” 苏子虞心内自然明白这些,他也已经想了许多的对策,便点点头,说:“这些事情你放心,别的我不擅长,装腔作势我跟父亲倒是学了个十足。”他说过后,不禁皱了皱眉,想着父亲骤然离世,做为这其中的知情人,他更是赧然羞愧。 原本心中对于父亲那些执着的恨意,在他死后,也尽数都消失了,旧事不可回头,时光也回不去了,于他而言,那些怨也好恨也好,都尽数的抵消了。 苏徽意也陷入了沉默当中,两个人半晌没有说话,室内的众人也都鸦雀无声的。苏子虞起了身,看着几个幕僚说:“劳累了这几日,你们都先回去吧。” 众人也知道再待下去多有不便,便纷纷告辞离开,苏子虞也跟着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室内霎时变得及其的安静,苏徽意坐在沙发上默默地抽着烟,他因着连日的疲劳,此刻只觉得脑子纷纷杂杂的,理不出一丝的头绪来。 烟雾缭绕在周围,让他觉得炙闷非常,不由得将烟蒂扔在地上,起身走到了电话旁,拨通了熟悉的号码,那一头很快被接起来,“是哪位?” 他听出是雨竹的声音,就说:“她在做什么?”雨竹一听是他,忙说:“小姐这两日身体不大好,才刚睡了。”她觉得不妥,又说:“我这就去叫醒她。” 苏徽意沉吟了一瞬,才说:“不必打扰她了,告诉她,我得了空就去看她。”他说过,便挂断了电话,缓步走到窗前去,外面的天已经黑了,落地窗上映出他颀长的身影,仿若静止似的。 天幕的尽头有星子闪烁着,夜色下的树影婆娑,被风吹的沙沙有声。他缓缓的吐出一口气来,才转身走了出去,一路直接出了军部,汽车原本就等在石阶下头,由侍从官开了车门,他坐上去,便听司机有些犹豫的问:“七少,去哪里?” 他倦怠的阖上眼,朝后靠去,才说:“回官邸。” 司机应了声是,便启动了汽车,街上早已戒了严,一程风驰电掣的开过去,皆是没什么阻碍的。很快便开回了督军府,就见朱漆的门前依旧挂着白灯笼,白绸子在夜幕下轻轻摇晃着,一切都显得寂寥苍凉。 仿若突然便闯入了一个悲凉的世界,他恍惚的看着,一瞬间想起了太多太多,有关于童年的回忆更多一些,他已经甚少去回忆,此刻想起来,也辨不清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既陌生又掺杂 着些许的无奈。 大门已经被听差打开了,汽车开进去,各处皆是白茫茫一片,混杂着夜色明光,只觉得纷乱迷眼。他忽而就叫了停,兀自下车去,朝前走过游廊,看着廊下洁白的灯笼,仿若霜雪一般铺了一地的光。 远远的,便听见灵堂那里传出哭泣的声音,比之初时的痛哭出声,如今更多的是释怀和无奈。他缓缓的走过去,就见灵堂里跪着几个女眷,除却几个姨太太,便只有苏芳菲一个女儿,原本已经通知了远在美国的五小姐,只是到了现在人还没有回来。 苏芳菲抹着眼泪,她一个未嫁的小姐,如今承受了太多,只觉得招架不住。见那一头苏徽意来了,便泣不成声的说:“老七,你来了。” 这样的时刻,总会让人厌倦说话,苏徽意点点头,先是扫了众女眷一眼,才说:“六姐,带她们回去吧,今晚我留在这。” 苏芳菲心内了然,便抹着泪点点头,几个女眷面面相觑了一眼,都纷纷起了身,各自走了。眼见着人尽数的散了,苏徽意才走到灵位前上了香,随即跪在了蒲团上,他这会儿被夜风一吹,倒觉得头脑清醒了不少。 只是努力去回忆与苏笙白的种种,从他年少时到成年后,这个人教会了他很多,如何的冷酷残忍,如何的精明睿智。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父亲的身上学到了很多,却也因为这些失去了很多,包括如何果断的爱一个人,该如何的去感性的思考问题。 这于一个站在高处的人而言,无疑是弱点,可他需要这些来证明自己是有血有肉的人,他懂感情,而不是驾驭感情。 如今苏笙白死了,一切已经发生的事情,仿若都变得不重要了。他正胡乱的想着,倒不妨身后传来脚步声,本能的回头去看,就见顾诗意缓缓的走了过来,她身上穿着孝服,将身姿包裹在其中,显得有些柔弱娇小。 那一向精致的脸上却褪去了妆容,素面朝天着,白皙中便带着一丝的病态,慢慢的走过来,倒像是若不经风似的。苏徽意不耐烦见到她,便说:“你来这里干什么?马上离开!” 顾诗意仿若恍若未闻,径自的走过来,先是上了香,随即跪在他旁边的蒲团上,一副极是孝顺的样子,她经历了这一番,眉眼倒是愈发的淡定了,只是说:“我身为苏家的儿媳妇,难道还没有资格么?不管你信不信,父亲的离世,我也很心痛。” 苏徽意皱了皱眉,不欲与她说这些话题,只淡淡的说:“今天晚上我要自己在这里。” 顾诗意却叹了一声,说:“你这个人真是霸道的固执。”她说着,便转过头来看着他,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说:“你不要以为我是为了你才来这里的,告诉你,你不在的这几日,我每天都是这样做的。” 说过便转过头去,兀自又加了一句,“你说我会演戏也好,懂得收买人心也罢,怎么样我都是苏家的七少奶奶,我有我的原则和性格,并不是做什么都一定要附和你的。” 苏徽意默不作声的看了她一眼,便不再说话了。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只是听着夜风穿堂而过,吹一吹,显得十分的空旷冷清。 顾诗意看着苏笙白的遗像,嘴角动了动,终是没忍住,淡淡说:“其实,早在我嫁过来的时候,与父亲长谈过一次,你知道我们说了些什么么?” 她知道苏徽意不会给她回复,就径自的说下去,“他丝毫没有掩藏的告诉了我你和沈蔷薇的事,包括他一次次的暗杀她,他都告诉了我。” 她不知不觉的有些得意,就看了苏徽意一眼,见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仿若是石雕泥塑一般,她并不喜欢他这副样子,就说:“你不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肯放过沈蔷薇么?其实就我这个外人看着,都觉得这个理由太过的简单。” 苏徽意的眸子垂了下去,心内千回百转着,却依旧没有说话。 顾诗意轻笑了一声,“果然沉得住气啊,其实理由很简单,无关乎那些名利权势。”她转过头去看向他,眸子迸射出奇异的光,掺杂着太多的复杂情绪。 这一刻似乎想从他的脸上捕捉一些不一样的神情,可他太过的冰冷,不给她一丝一毫的回应。 她终是沉不住气了,“我忽而不想告诉你了,就让你一辈子带着这个秘密,然后心存芥蒂,甚至是恐惧的过完这一生吧。” 三十九(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这两日沈蔷薇因着身上不舒服,一直都懒怠的在床上躺着不肯动弹。原本莲儿是想找医生过来的,但沈蔷薇坚持说她没有生病,只是近来的事情太多,她有些提不起精神来。一方面是想着苏笙白的死,虽然心中的怨恨得以消减,但到了这种大是大非的时候,倒觉得从前太过的偏执,偏执的想要以一种残忍的手段报复他,到头来却不过是人死灯灭。 一切都释然了。 一方面想着苏徽意要面对的困境,不由得忧心忡忡,她虽然对时局不是清楚,却也知道如今南地的处境,怕是一步走错,便会一触即发。 这样连着躺了两天,只觉得身上愈发的倦怠了。这样的时候,虽然知道苏徽意事物繁忙,却也总期待他过来看看自己。她又闲来无事,便又开始忙着刺绣,一绣便是一整天,好在花样子还是学会了不少,只是内心发空,想着她一个新式的女孩子,原本该活的鲜妍一些,却终是被一个男人困在笼中做了金丝雀,只能在无尽的祈盼中过日子。 又连着过了几天,韩莞尔便来看她,因着晨起时她着了凉,所以一直躺在床上没有起来,莲儿直接引了人进了卧室,便退了出去。 韩莞尔原本一肚子的心事,但见她气色不好,便快步走过去坐到了床边,问:“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沈蔷薇见到她倒是十分的高兴,就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就是着凉了。”她顿了顿,见韩莞尔倒是比之前瘦弱了不少,脸色也惨白如纸,想着这段日子她的日子应该不好过,便说:“后事都处理完了?” 韩莞尔闻言目光有些闪躲,不自觉的垂下眸去恩了一声,“昨天就完了,我在宅子里待的无趣,就想着过来看看你。” 她心中不欲提起苏笙白的事,如今无疑是颗刺一般的存在,每次提及,都让她浑身颤抖。这样想着,恨不能马上转移话题,就说:“姐姐,你什么时候跟七少说一说,让你搬回去住?” 她有些犹豫,动了动唇角,还是说:“如今就我一个人在那里,总觉得孤单。” 沈蔷薇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样说着话,却连脸都白了,不由就问:“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原本与她一同长大,最是了解她的心思,见她摇了摇头,却是不依不饶的,又问:“出了什么事?你不要瞒我。” 韩莞尔目光闪烁着,倒像是想起了极度可怕的事情,也不过一瞬,眸子里边溢出了眼泪,抬眼看向她,只觉得所有的防备都崩塌了,低声胆怯的说:“姐姐,我……是我……杀了苏笙白。” 沈蔷薇顷刻间便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一瞬间闪过了太多太多的情绪,心中亦是仿若一石激起千层浪般,汹涌的好似要溢出满腔的心绪一般。 可最后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怔了好一会儿,才从这种惊惧中缓过神来,先是朝门口看了一眼,然后压低说:“把这件事忘了,对谁都不要提起。” 她只觉得心口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也分不清是慌乱亦或是恐惧,一阵一阵的覆上来,连脊背都湿透了,这会儿见韩莞尔兀自出着神,不由得抓住了她的手,微微用了力,皱眉严肃的看着她,说:“你记住了没有?” 韩莞尔这才好似回过神来,慌乱的点点头,眼泪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是真的害怕到恐惧,甚至已经有段日子未曾好好安眠过,仿若一闭上眼,就能看见苏笙白暴戾的眼睛和怒喝,她忍不住又抖了抖,却不知该怎么办了。 怔怔的看着沈蔷薇,略带着哭音的说:“姐姐,我求求你,你搬回去吧,或者跟七少说,让我搬过来,我不要一个人待着,我害怕……” 她狠狠的咬着唇,“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待在那里,仿若我一回去便再也走不出来了,要老死在那里,伴随着恐惧不安过完我的一辈子,可是一辈子太长了!我真的怕我会挺不住!” 她说过又忍不住哭了出来,像是宣泄着这些日子的所有情绪。 沈蔷薇不知道该怎么劝她,想着那样的事,换做是她自己,也会慌乱到不知所措的。她担忧的看着她,缓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不要怕,这些日子你就住在我这里,我会跟七少说的。” 她见她哭的厉害,不由的伸手拍上她的背,轻声说:“其实那时候我已经同七少说过了,让他放你离开,他答应我了,莞尔,你离开吧!” 韩莞尔茫然的抬起眸来,她看着沈蔷薇,眸子迷蒙一片,一瞬间闪过了许多的情绪,夹杂着不安和对未来的憧憬,可更多的却是胆怯和游移不定。 沈蔷薇见她这样的犹豫,便又问:“莞尔,你想离开么?” 韩莞尔本能的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我离开了,那你呢?”其实她只说出了一半的担忧,还有另外一半,她却如何也不好意思说。 沈蔷薇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莞尔,你跟我不一样,你还有选择的机会,只要你愿意,你的人生还可以重来,你还是一张白纸!你懂么?” 她自然知道她不肯离开这里的真正原因,可那个桎梏已经捆绑了她这么久,甚至让她沦落这一步,如果她再想不通,只会跌入更深的深渊里去。 韩莞尔呢喃着重复了一遍,“重新开始,我还可以么?我还配么?”她说着,自嘲似的笑了笑,“像我这样不堪的人,如何能重新开始呢?” 沈蔷薇见她这样的颓丧,不由得皱了皱眉,说:“你哪里不堪了?说白了你还是太过感情用事,太过的傻气,为了那样的一个人,白白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好在现在什么都结束了,你的人生和青春还那么长,你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我不想你跟我一样,年纪轻轻的,被困死在桎梏中走不出去!” 韩莞尔自然懂得她的感受,便沉默无声的点了点头,隔了半晌才说:“我知道是我傻,总觉得他那样的人会有那么一两分的真心给我,可自从他将我送给他父亲,我就知道我错了,可人心真是奇怪的东西,他越是这样对我,我就越不甘心,越想向他证明失去我是个错误。” 她忽而笑了笑,“可到头来才发现我是大错特错,姐姐,我被这个人吃的死死的,这辈子都挣脱不得了,我输了,一败涂地。” 沈蔷薇默默地看着她,见她的脸上的神情从一种荒凉转为另一种荒凉,像是经历了枯萎的花,明明还会再开,却仿若失去了所有该有的颜色和魅力。想着那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注定会消磨人性的一些东西。 她正这样想着,韩莞尔却不在意的抹了抹眼泪,唇角勾起一丝得意的笑来,看着她一字一顿的说:“可是姐姐,你知道么?在我杀死苏笙白那天晚上,是他救了我……其实当时我已经慌乱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是他让我走,他还为我擦了满是鲜血的手!我记得他让我离开时,双眼里闪过的光和情绪。” 她说着便不自觉的笑起来,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完全也掩藏不了,又说:“我想,他应该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的。” 说完,便探究的看向沈蔷薇,“是我想太多了么?人就是这样,别人做了一些事,总要联想到他是不是待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有了错误的见解,便生了错误的情。” 沈蔷薇垂下眸去,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就她对苏子虞的了解,那是个不喜欢将脏水泼在自己身上的人,对待麻烦永远是避之不及,那样的一个人,会为了不在乎的人担下这种弑父的罪名么? 他日东窗事发,他会不知道那依偎着什么么?沈蔷薇想,她已经有答案了,抬眼看向韩莞尔,见她的眉目依旧美丽,可是双眸却仿若干涸的枯井,她不该让她这样沦落的。 想了想便说:“他将你送给了他父亲,恐怕是对你怀着愧疚的心吧,再说这样的事,他身为苏家的少爷,就算苏家的知道了,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她有些心虚,又补了一句,“你也知道的,他很不喜欢麻烦。” 韩莞尔的眸光彻底的黯淡下去,将那一丝的不甘心也掩藏了起来,只是这样的时候,她总不能马上做出对应的神情来,隔了半晌,才木然的点点头,“是了,他那样的一个人,爱麻烦又自私,从来都是个面热心冷的人,是我想多了。” 她说完,便坚定的点点头,兀自的说下去,“一定是我想多了,我不能因为他一点点的施舍就再次的迷失自己,姐姐,你说的对,我的人生还长,我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做,我还是有机会重新开始的,对不对?” 她迫切的看着沈蔷薇,似乎在等一个让自己死心的答案。沈蔷薇忽而有些不忍,只觉得心被狠狠地攥着,许多的犹豫让她说不出话来,可很快她便坚定下来,点点头说:“是,你的人生还有很多选择,你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韩莞尔忽而笑了一下,滚热的眼泪却自眼角滑落出来,“我决定了,我要离开这里,重新开始。” 三十九(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直至到了晚上,韩莞尔才离开,虽然沈蔷薇极力的挽留,但她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让沈蔷薇为难,便拒绝了。回去的时候,督军府各处都已关了灯,夜幕下只能看见两条澄色的灯光,缓缓的往里,更衬得古宅幽深。 院子外站着几个丫鬟婆子,自打苏笙白死后,各方的下人都裁了不少,因着她们这些女子都是些吃闲饭的人,如今大帅死了,底下的人待她们也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了。她开了车门下去,环顾了一眼众人,问:“七少回来了么?” 她说着,便略有些疲惫的摘掉了帽子递出去,莲儿安静的接了过去,正待说话,一旁的老妈妈先开了口,“说是军部有事,还没有回来。”她语气中带着几分的敷衍,目光也闪烁着,缓了缓,才上前去扶住韩莞尔,两个人一面朝院子走,她一面压低声音说:“我说太太哟,如今大帅说没就没了,你也该为自己着想了,总不能靠着这个身份过一辈子不是。” 她本能的朝后警觉的看了看,见众丫鬟离得远,而两个人也要进了厅里,便又说:“您与那两位可不一样,她们都已经人老色衰了,这辈子怎么过都行了,你可得好好的想一想。” 韩莞尔默默的听着不做声,随手将门推开,由着这老妈妈将自己扶到厅里去,知道她还有话说,便挥手屏退了众人,兀自走到沙发前去坐下,说:“这些事情短期我是懒得想了,我也知道妈妈是担心我,这心意我领了,总归你在我手底下干活,我不会叫人欺负你就是了。” 那老妈妈原是怕人看她们失了倚仗来欺负,所以想撺掇韩莞尔想想前程,即便不能一起去,被分到六小姐和七少那里也是好的。此时心事被拆穿,她面上倒过不去,便说:“太太知道我的心思就行,我也是想您一向的为人,如今短期倒好,只怕长期这些个心思不正的人联合起来……怕你受不住。总归我这个老婆子多嘴了,这就走了。” 她正要转身离开,却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说:“对了太太,今儿三公子往咱这院子来了,因着你不在,他便走了。” 韩莞尔见她目光中略带着打量,便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她心事重重的,不愿意表露太多的情绪,只是朝后靠了靠,装出一副疲惫的样子来。 这些个下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如果一旦让她们发现了什么风吹草动,只怕会惊动的阖府众人都将枪口指向自己。她这样想着,更是谨慎,如往常一般轻轻的看了老妈妈一眼,那老妈妈便不再开口了,径自走了。 韩莞尔倚在沙发上眯着眼,也不知是疲倦了还是怎的,竟就真的睡了过去。隐约间听到脚步声,她本能的醒转过来,见是莲儿慌慌张张的走了进来,说:“太太,三公子来了!” 韩莞尔正迷糊着,想到今夜是莲儿值夜,如今苏子虞大半夜的过来,确实会让人觉得古怪,她想了想才说:“他人呢?” 莲儿倒也不是怕避讳,想着门口随着苏子虞一同来的卫戍,便也放下心来,说:“在院门外呢!太太,要他进来么?” 韩莞尔想着他这样晚过来,恐怕是有什么事,两个人自那一晚以后还没有说过话,她心中忽而就慌乱起来,倒像是游移不定,隔了几秒,才说:“让他进来吧。” 她顿了顿,更加的坚定的说:“去吧,把他请进来。” 莲儿虽然诧异,却还是点头应了下来,匆匆的出门去了。厅里原本开着灯,但外头的夜太黑了,仿若一个大罩子似的将屋子紧紧的包裹着,她忽而觉得有些冷,便又坐到沙发上去出着神。 这一瞬间,苏子虞已经推门走了进来,身上穿着笔挺的军服,在澄黄的光线下,身姿有些单薄。他见韩莞尔怔怔的坐在沙发上,残妆未卸,脸色苍白,看着倒仿若暗夜的游魂似的,一丝神采都没有。 缓缓的走过去,坐到她旁边的沙发上,却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安静的坐着。韩莞尔倒不适应这样的状况,便先开了口,“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苏子虞这才转了眸看向她,见她面上连丝表情都没有,就说:“事出紧急,我也只能说声打搅了。” 感受到她的困惑,便又说:“莞尔,我今晚就要离开去前线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这样叫自己,便再也掩藏不住眸子中的那一丝光芒,怔怔的看着他,却不想他知道自己心中想的是什么,只是喃喃着重复了一遍,“去前线,是与扶桑的……” 她还没有说完,他已经打断了她,轻声的唤着她的名字,“莞尔。”他的声音轻的仿若是呢喃细语,夹杂着一丝的暧昧气息,让她禁不住屏住了呼吸,询问似的等着他继续开口。 可他却没有再说话,只是与她目光想接,就那么静静的看着她,仿若出了神一般。空气仿若都变得凝滞起来,时间也缓慢的一分一秒都在澄黄的光里打转。 隔了许久,他才说:“莞尔,从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他这样说着,连带着最后一丝的情绪都被掩藏掉了。 韩莞尔本能的攥紧的手心,这一瞬间那些从前的时光忽而就闪现在眼前,她的哭泣和隐忍,和那些不愿意去面对的事情都清晰的出现了,包括她心中复杂的情绪,恨和深深的无奈。她经受的那些痛苦,怎么是他一句轻描淡写的对不起就轻易的抹去呢? 她真的很想鄙夷甚至暴怒的质问他,可时间太久了,久到连情绪都已经压抑的消磨掉了。更多的只是一种理智的状态,是的,她也已经决定要离开了不是么?就像他们心里都清楚,从当初选择的那一刻起,什么都回不去了。 她是真的不想让自己再次陷入那样不堪的境地里了,忽而就笑了笑,是那种释怀的笑,看着他及其平淡的说:“一个正当龄的女孩子,被囚禁在牢笼里走不出去……就像一朵花,在开的大好的时候,就慢慢的枯萎凋零,就像我……在这枯燥的日子里,一点点的腐烂,你瞧那花园子花团锦簇的,你闻那茉莉,冷幽幽的香气,如果被单独的养在看不见光的地方,它注定就颜色淡了,香味淡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表达什么,只是将那时候那种孤独无助的心境描述出来。顿了顿,又说:“原本我是有许多话要与你说的,可到了如今,却发现都没有了。” 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眸子中闪过晶莹的光,“现在你父亲死了,从前的那些事你看的太重,如今能放就放吧,何苦让那些旧人在打扰你的生活呢?毕竟人生那么长。” 苏子虞静默无声的看着她,她坐在沙发上,身上穿着一件冷蓝的旗袍,将她的眉目衬得有些冷艳,其实她并不适合这种冷色的衣服,他记得她从前只喜欢穿水粉和苹果绿这种鲜妍的活泼的衣服,他记得她以前的笑容很多。 是他耽误了她,是他亏欠了她。 嘴角动了动,最后说:“这一次我去前线,再回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我已经与老七说过了,让他放你离开,小姑娘,去重新开始你的生活吧。” 韩莞尔的眼泪几乎是一瞬间便溢了出来,心内一阵一阵的抽痛着,她觉得好似有双手在揉搓着,让她心里难过极了。可是有那么多的话她都不能说,她不想再看见自己再一次的失望,只是抿了抿唇,想要点点头回应他,却发现连这样的动作都做不了。 苏子虞垂下眸去,忽而说:“莞尔,南地与北地马上就要开战了……这个天下已经开始乱了,趁现在还来不及,离开吧。” 韩莞尔骤然间听到这样的事,不禁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北地不是嫁了女儿过来?为什么会开战?”她的声音有些仓皇,心内亦是清楚,如果北地掺和进来,战事将不会像从前一样,在可以把控的范围内,只怕会天下大乱。 苏子虞笑了笑,“这样的事可不是联姻就可以维系的,对于万里河山而言,牺牲一个女儿有什么关系呢?” 他自嘲的又说:“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谁知道会不会后悔呢?人心这种东西,莫测高深着呢!” 韩莞尔自然听出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可是在她下定决心的时候忽而听到这样的话,心内便好似激起了千层的浪一般,再不能回归平静。紧紧的攥着手心,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是由苏子虞先开了口,“我走了,你早点休息吧。” 韩莞尔见他起了身,只觉得心中绷的那根线彻底的断了,一旦开战,恐怕两个人要隔着万里的战火和山海,亦或这辈子都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这些想法一闪而过,她禁不住慌乱的喊了一声,“等一等。” 苏子虞回身的功夫,她已经走到了他的对面去,双眸满是晶莹的泪,目不转睛看着他,一字一顿的说:“我这个就是傻得很,我也认了。答应我,一定要平安的回来,我会在这里等着你,一年不回来我就等一年,五年不回来我就等五年……” 三十九(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苏子虞唇角动了动,静默的看着她,眉宇间的迟疑也不过一瞬间,便扬了扬眉,淡淡的说:“我不需要你等我,离开苏家,去过你想过得生活吧。” 他说罢,连一丝留恋都没有的转身离开,夜半的风有些凉,吹拂在脸上仿若海边的风,夹杂着咸涩的味道。门开着,韩莞尔站在原地,目不转睛的看着苏子虞一步一步走出去,厅里的光影不足以照亮院子,她看着他的身影慢慢的消失,像是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她再也抑制不住,眼泪汹涌的落下来,却狠狠的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就那么静静的站着。直至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随即慢慢的渐行渐远,最后连空气中都只余下暗夜的冷来。 什么都没有了。 不过才早上六点多,沈蔷薇便起了床,她近来总是困乏的厉害,好在一早起来精神倒是不错,洗漱过后,便按了电铃。那一头雨竹很快就上来了,见她精神不错,才说:“小姐,粥已经好了,我这就端上来。” 沈蔷薇没什么胃口,她想着苏徽意这么长时间不来看她,恐怕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问题,如今苏笙白离世,恐怕国内的势力都在蠢蠢欲动着,怕是要天下大乱了。 她稳了稳心神,才说:“你去把报纸拿来给我看看。” 雨竹见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便一连声的应了,快步走出去拿报纸。因着报纸每日都是门房的听差去买,她一路下了楼,就直奔了门房去,但见几个听差成堆的在门口议论纷纷着,她身为大丫鬟,见了这样没规矩的一群人,不由就说:“都聚在这儿干什么?” 几个听差都是老实人,见了她就说:“哎哟,姑娘,大事不好了。”他们说着,便伸手递过一张报纸来,“你看看吧。” 雨竹直觉里出了什么事,便接过仔细的看着,不禁瞪大了眼睛,原来整个版面都在报道北地与南地宣战的消息,南地更有不少军阀已经揭竿而起,纷纷打着旗号要苏家滚出南地。这无疑是一桩天大的事,虽说南地已经在各边界都加派了军队驻扎,但恐怕时日一长,终会被各方势力蚕食殆尽。 雨竹心中直叫不好,兀自转了会儿心思,还是硬着头皮上楼去了,毕竟这样的事,瞒与不瞒意义都不大。这会儿沈蔷薇正坐在妆台前梳头发,见了雨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问:“这是怎么了?” 她的目光本能的盯上报纸,便站起身来走过去,将雨竹手中的报纸拿过来,目光在触及北地与南地宣战的字眼时,不自觉的朝后退了一步,她原本身上疲乏,这样受了刺激,更是觉得头晕,不可置信的看下去,只觉得越看越心惊。 她知道这一类的消息不会随便的发在报纸上,看着上面所言南地的处境,只怕实际情况会更糟,如果北地与南地开了战,恐怕南地许多的势力会再一次爆发出来,那一头还有扶桑在虎视眈眈着……她越想越心惊,只觉得如今苏徽意的处境是腹背受敌,一旦战争爆发,短期内还可抵挡,只怕时间一久,南地的河山全部都会被瓜分掉。 她慢慢的走到沙发前坐下,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抚了抚额,才说:“你出去吧。”雨竹见她这副样子,怕她郁结于心,就说:“小姐别太担心了,这些事情也不是一朝一夕的……” 沈蔷薇点点头,见雨竹走了出去,才又回了卧室去躺着,她想着最近接连发生的事情,倒觉得半边的天都塌了,她一面担心着苏徽意的处境,另一面又担心一旦战事爆发,只怕他又要将自己送走…… 这样想着,只觉得头痛,勉强的睡了过去,倒听见电话铃忽而响了起来,一个劲儿的铃铃铃响个不停,她心中慌乱,才下了床,电话便不响了。她正心跳加快着,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雨竹上了楼,她推开门,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小姐,才刚接到的电话,说七少遇袭了!现在正在抢救呢!” 沈蔷薇只觉得瞬间就没了力气,仿若天旋地转着一般直要往下坠去,雨竹忙上前来扶她,说:“小姐,你可要挺住啊!” 沈蔷薇这会儿哪里听得见她说的话,只是吩咐她,“快,快去准备,我这就过去!” 她一面说着,一面便挣扎着要起身换衣服去,雨竹见她这样焦急,就说:“小姐别急,我这就去!” 沈蔷薇匆匆的换了件衣服,便奔了楼下去,汽车已经等在了院子里,她和着雨竹先后上了车,司机便将油门踩到底,一股脑的开了出去。没隔一会儿便上了正街,街上不同于往日的热闹,人烟稀少,各处也不知因何事戒了严,青天白日的便上了路卡,远远的,就能瞧见背枪的卫兵。 沈蔷薇看着这样的场景,心内更是慌乱不已,好在离医院并不远,拐了几个弯便到了,医院外面也是密密麻麻的岗哨,随处可见卫兵把守,一丝不漏。 司机直接将车开了进去,沈蔷薇眼见着侍从官等在外面,便兀自下了车去,那侍从官见她来了,便礼貌的将人引了进去,沈蔷薇没心思客套,只想将事情弄明白。几个人一路走上去,那侍从官也将始末交代了一遍。 原来因着北地与南地的宣战,引起了金陵各大学校学生的不满,又开始了呼吁和平民主的游街活动,这样的事情屡有发生,最开始政府并没有采取任何的措施,不想今日苏徽意的车经过时,学生们突然发生了暴动事件,由于场面控制不住,不得已派出了苏徽意的卫戍,但这其中隐藏的第三方却趁机袭击了防弹汽车,因着护卫不利,还是让苏徽意受了伤。 子弹正打在了胸腔上,好在离医院并不远,人现在还在抢救着,但由于大出血,情况并不好。 沈蔷薇听着只觉得心惊肉跳,一路跟着侍从官上了楼,就见走道里都是卫戍,林宁正站在手术室门口焦急的等待着,见了她倒是不失礼貌的打过招呼,才说:“医生说七少失血过多,伤口又太深……并不好取子弹。” 沈蔷薇本能的靠在墙边,声音倒还是镇定,“查出来是什么人做的了么?” 林宁摇摇头,“这是一次有计划的刺杀,我的人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了尸体。”他心中隐隐有了人选,此时却也不是分析这些的时候,只是说:“请夫人放心,我一定会查出来的。” 沈蔷薇点点头,她想着如今北地与南地开战在即,选在这个时候刺杀苏徽意的人,一定是早有预谋的,这样危险的一个人,如果不早一点找出来,恐怕后患无穷。 这样想着,只觉得手脚冰凉,一面劝自己不要倒下,一面祈祷着苏徽意没事。手术的时间很长,他们自早上一直等到了晚上八点多,手术的门才被推开,几个医生鱼贯而出,见了林宁就说:“子弹已经取出来了,但人还没有度过危险期,这一晚尤为关键,能不能挺过来,还是个未知数。” 他颇为遗憾的说:“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七少会没事的。” 沈蔷薇听着这一番话,只觉得心仿若直直的下坠着,她紧紧的攥着手心,想着后续的一系列问题,嘱咐林宁道:“这个节骨眼上,七少遇袭的事不能传出去,对外只说是我病了,七少在医院陪我,传的越离谱越好,先将这件事遮掩过去。” 林宁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就点了点头,由于事发突然,弹压消息需要时间,短期内还是可以遮掩过去的,这一刻也只能祈祷七少没事。 沈蔷薇心思一转,犹豫了一瞬,还是说:“现在是敏感时期,往往身边最不可能的那个人,就越是有嫌疑,我有一个猜测,你想想,如果七少遇袭了,谁会是最大的获利人?” 经历了这样的事,倒也不是她小人心思,见林宁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又说:“这个人不得不防,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控制住她,如果一旦有什么事,还可以利用她。” 林宁倒不妨她想的这样周到,便慎重的点点头,转身离开了。沈蔷薇在手术室门口等了一会儿,才见到护士将苏徽意推了出来,他还昏迷不醒着,脸色惨白如纸,更像是初冬的飞雪,白的一丝暖色都没有。就连嘴唇也是苍白的厉害,她乍一见他这副样子,只觉得心慌不已,一瞬间眼眶便热了,可此时也说不出什么,只能忍着泪在后面跟着,直到将人推进了病房,护士挂好点滴后,才退了出去。 沈蔷薇便坐在床边上,安静的看着他,室内的灯是昏黄的,于黑暗中开辟一小片的晕黄的光来,这样的光照在他脸上,仿若涂了层腊色似的,看着整张脸又瘦削许多,更衬得眉目冷俊。 她都不记得这是第几次看到他因为重伤而躺在病床上了,这样想着,眼泪便不自觉的流下来,但转念一想,倒觉得丧气,便抖着手将眼泪擦干净,劝自己往好的方向去想。 窗外的夜色浓重漆黑,像是烟织出的迷雾,重重的包裹挤压着,让人透不过气来。 三十九(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这一次的遇袭事件,即便消息都弹压下来了,仍有一部分旧部表示质疑,三天两头的打电话到医院来,原本这样的敏感时期,稍有差错,只怕这些人就会闹出什么乱子,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再添一把火。 林宁不得已加派了兵力驻守医院,除却医院的相关人员,再不许旁人进来。已经过了三天三夜,苏徽意还在昏迷中,不过好在抢救及时,子弹又未伤及心脏,虽然人还没有苏醒,但身体各方面的体征都正常平稳下来了。 沈蔷薇这几日自然一直在医院守着,原本她身子也不大舒服,虽说医院提供的房间也还不错,只是到底不及家里住的舒服,她又一直忧心着苏徽意的伤势,不肯好好休息,才短短的几天,人便消瘦了一圈。 雨竹和林宁劝过她几次,皆是无果,这样的时刻,沈蔷薇哪里也不想去,只觉得待在苏徽意的身边最安心。直到了晚上十点多,护士过来为苏徽意换药,眼见着沈蔷薇趴在床边睡着了,才要叫醒她,却被刚醒过来的苏徽意制止住,他的麻药劲早就过了,现在只觉得胸口痛的厉害,又没什么力气,微微垂眼,便见到沈蔷薇一张睡得正沉的面孔。 她面对着他,睡得很是安稳。护士见状,便悄无声息的为苏徽意的伤处换过药,因为伤口太深,这过程还是忍不住让他倒抽了一口气,沈蔷薇听到声响,这会儿才醒过来,冷不防的见苏徽意看着自己,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苏徽意极是虚弱,眼睛半睁着,胸口起伏的厉害,像是连喘息都异常的困难。她见他这样,眼眶便不由的一热,本能的去握他的手,却是冰凉凉的。护士换过药后便走了出去,两个人对视了片刻,苏徽意终是又睡了过去。 沈蔷薇凝视他片刻,倒觉得他的手掌慢慢的变得微热了,没隔一会儿也睡了过去。直到了第二天早上,她醒过来,苏徽意还没有醒,手却紧紧握着她的,等在外头的雨竹已经端了热水过来,轻轻敲了敲门。 沈蔷薇恐怕她把苏徽意吵醒,就轻声说:“进来吧。” 雨竹轻手轻脚的进来,见了这样的一幕,不禁露出喜色来,沈蔷薇对她比了个禁声的手势,“放那里吧。” 她说着,就要轻轻的抽回手去,倒不妨苏徽意突然开了口,“这一晚上你恐怕没睡好吧。”他放开手,虽然声音虚弱,但嘴角却勾了抹笑意。 沈蔷薇确实睡得不好,却摇了摇头,起身走过去,将毛巾浸在热水里洗了洗又拧干,才走过来,很自然的为他擦了擦脸颊和眼睛,随后又细心的替他擦了擦身上,他如今身子不方便,许多都要人照顾。 这样静静看着她忙活了好一阵,就又睡了过去。他因着伤到了肺腔,睡梦中也是一阵阵的咳嗽,这种时候,沈蔷薇便会按住他伤口的沙袋,一连着整个上午,都是反反复复的。 好在下午打过药后才有所好转,苏徽意一觉便又睡到了晚上,醒来见沈蔷薇还坐在床边,就说:“你去休息。” 沈蔷薇心中不愿,可这种时候也不想他担心自己,就点了点头,他看了她一眼,又说:“叫林宁进来。” 沈蔷薇怕他一时又要忧心,就说:“这些事情,等你好了再谈不行么?” 苏徽意恩了一声,安慰她说:“我这个样子,能做些什么呢?你不要担心,去休息吧。” 沈蔷薇只得由着他去,出了门便对林宁如实说了,末了不忘嘱咐,“他才醒过来,这些个权衡利弊,你好好的拿捏,别让他操心太过。” 林宁点了点头,便进了病房,苏徽意原本合眼休息着,听见响动便问:“现在外面情况怎么样?” 林宁斟酌一番,才说:“各方的势力都在蠢蠢欲动着,金陵的权贵也都听到了些风声,现在还没有任何动作。” 苏徽意恩了一声,他想着如今的时局,一旦北地与南地开了战,南地便会彻底的四分五裂,那一头又有苏青阳在搅局,只怕短期内南地的时局的都不明朗,他顿了顿,才说:“眼下老三往前线去了,金陵一线虽然都是我的心腹,但日子一久,恐怕他们弹压不住。” 沉吟半晌,又说:“先盯住那些人,再放出消息去,就说我重伤不愈,既然要造反,怎么着我都得给他们个机会。” 林宁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担心他的身体,“七少,不妨在往后延一延,这些人在咱们眼皮底下不敢出什么乱子。” 苏徽意摇了摇头,“再拖下去,恐怕北地会先打我们个猝不及防。”他这会儿虚弱的不愿再说话,只是淡淡的,“你去准备吧。” 林宁便应了一声,走了出去。苏徽意环顾四周,见夜幕漆黑,仿若一个巨大的罩子将人笼在里面,窗外无星也无月,只有墨一般的黑。 他一瞬间闪过了许多的念头,最后化作微微一声长叹,便又合了眼睡了过去。他因着身上有伤,即便药物催化下,睡得也并不安稳,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意识慢慢清醒,却听到一阵压低的啜泣声。 本能的睁开眼去,就见天已经亮了,几缕晨光自窗外透进来,照的一地暖阳。沈蔷薇正坐在床边抹着泪,见他醒了,忙将眼泪擦干净,说:“醒了。” 苏徽意微微垂下眸去,像是没看到她哭似的,只是淡淡的说:“我本打算等忙过这阵再去看你的。” 沈蔷薇想着这一段日子发生的事情,便说:“这有什么关系,现在我看着你也是一样的。”她说过这一句倒觉得傻气,就说:“你饿不饿?医生说你可以吃些流食了。正巧雨竹才刚拿了粥来,我也还没吃,一起吃些吧。” 苏徽意这才看了她一眼,说:“我不吃了,你吃吧,吃过再睡一觉,忙活了这几日,你也累了。” 沈蔷薇原本有许多的话想要对他说,但见他一副提不起兴致的样子,也怕过于打扰了他,就点点头,“那我这就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苏徽意便阖上眼去懒怠的恩了一声,直至沈蔷薇走了,他才复又睁开眼来,等了约摸五分钟左右,林宁便敲门走了进来,说:“七少,消息是昨天晚上放出去的,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了,已经到医院来了。” 苏徽意便恩了一声,问:“都准备好了么?” 林宁原本做事都非常的细致缜密,这样的事情自然安排的十分妥当,便说:“都准备好了,等下我会请这些人去别的病房,已经事先找好了人躺在病房里,一旦事有变故,他们一个也走不出去。” 苏徽意点点头,又说:“就拿他们杀鸡儆猴吧。” 林宁应了一声,正要退出去,倒不妨苏徽意说:“给我换衣服,我也要过去。”林宁忙说:“七少,你的伤还没有痊愈,这种时候过去恐怕有危险。” 苏徽意不在意的摇摇头,作势要起身,平淡的说:“难道我没有受伤,这些人便会对我有所忌惮么?如果你怕我有危险,就把危险降到最低。” 他一面说,一面便皱眉起了身,淡淡吩咐,“去让他们拿衣服进来。” 林宁违抗不过,只得硬着头皮去准备,直至苏徽意穿好军服,一众的侍从官便扶着他去了事先准备的病房,因着早有准备,病床上正躺着一个人,被帐帘挡在里面。 因着病房极大,另有一小间的阳台,林宁担忧苏徽意的安危,便将他安置在了那里,在门口各处都安排了卫戍把守。苏徽意这样折腾一番,自然是神情疲惫,强打了一会儿精神。 就听那一头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隐约夹杂着说话声越来越清晰。原来正是金陵几个位高权重的人物,有驻防司令,还有镇守使。甚至连带着几个军区的司令,虽然名头响,但各个都没有实权,军权全部在苏徽意手里,如今眼见着苏笙白死了,想借着混乱的时局夺回实权,架空苏徽意。 几个人先后的进了病房,眼见着帐帘后躺着一个人,又见四周全是卫戍,其中一个军区司令陈琦便说:“七少的伤势怎么样?事到如今,再隐瞒下去只会对时局不利,还请林副官如实相告。” 其余几人也都是附和着点点头,这种时候,还不忘探头去看。林宁自然清楚他们的意图,就说:“七少胸口重了两枪,虽说避开了要害,但伤势太重,现在仍处在观察期。” 他顿了顿,环顾眼前的几人,又说:“因为事发突然,我也是迫不得已才这么做,并非故意不告知众位消息,如今不提北地蠢蠢欲动着,便是咱们南地也是鱼龙混杂。我已经通知了三公子,如今七少伤势未愈,三公子身为苏家的长子,许多事情还是可以代替七少做主的。” 众人闻言脸色皆是一变,面面相觑了一番,还是由陈琦开口,“这是自然的,我们这些老臣也都是没有异议的,只是如今三公子才刚去了前线,恐怕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回来,目前最紧要的,还是稳定南地的时局,至于与北面的战局,我看还是能避则避吧。” 四十(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林宁闻言挑了挑眉,装出一知半解的问:“照陈督军的意思,咱们南地对于北地的宣战,置之不理么?就我收到的消息,北地已经在各沿线加派了布防,这一仗怕是不可避免的。” 陈琦摇着头笑了笑,说:“林副官到底是太过年轻,对于时局和政局还参悟的不够透彻,你以为那北边的顾司令是个什么意思?真要开起战来,两方或多或少都会有损失,这仗一时半会儿打不起来。” 他若有所思的环顾了众人,继续说:“这种事情,说白了还是要去和谈的。现在咱们得苏大帅离世了,他仗着年长,故意来压咱们南地一头,且让他去得意,先同意下他的要求,待到日后咱们恢复了元气,还能容得着他撒野么?” 林宁见他终于说到了正题上,不由就问:“陈督军的意思是,与北地未打还和谈?” 站在一旁看戏的军区司令赵宇鑫连忙插话进来,他一向拿捏着范,便带了几分呵斥的说:“唉!这叫什么话?说实在的,我赞同与北地开战!他们也太过嚣张!我恨不得用枪杆子打的他们找不着北!可眼下七少还昏迷着,我们这群人群龙无首的!总不好越过七少独自领了兵上前线去!与他们和谈,也不过是缓兵之计。” 苏徽意坐在阳台里听他们七嘴八舌的说着,听到这里,已经了然这一群人的意思,原来都是身在曹心在汉,他忍不住轻哼了一声,便听那一头林宁说:“各位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这样的事情,还是等到三公子回来后,再做进一步的打算吧。” 陈琦闻言果然按捺不住,“林副官,我看在你是七少的心腹,所以待你特别的客气,你可千万要认清这一点。”他说着,便又朝帐帘那一头望了望,意味深长的说:“现在七少昏迷不醒着,我们这些老臣一样很痛心,可如今的时局如此,一旦与北地开了战,恐怕南地会变成一滩散沙,到时候尽管是三公子,我看也未必能力挽狂澜。” 他叹了一声,“所以和谈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他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哦?所以陈叔这一番肺腑之言,全部是出自为南地的时局做的考量了?” 众人纷纷一惊,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就见苏徽意穿着军服,好整以暇的走了出来,他先是环顾了众人,最后将目光定格在陈琦身上,说:“陈叔的顾虑也确实在我担忧的范围内,可就我现在看来,我们南地最大的问题并不在与北地开战这件事上,而在于我们内部,总有人想要搅局。” 他心中自然明白,这群人不过是因为利益凑在一起,一旦南地朝不保夕,只怕这群人转头便会带兵投奔北地。陈琦被他的质问噎得说不出去来,怔怔的看着他,磕磕巴巴了半晌,左顾右盼着,却不敢再说半句。 苏徽意顿了顿,又说:“我的父亲带诸位打下这南地十九省的江山,我原以为众位叔伯是有血性的,可今日一试才知,什么叫人走茶凉。” 他坐到一旁的沙发上去,强撑着一口气淡淡说:“虽然两地一旦开战,南地的战局会应接不暇,可也不至于不战而退,沦为笑柄!” 抬眼看向林宁,“念给他们听。” 林宁当即点点头,自侍从官手里接过文件来,读道:“第十军兵力接洽完毕,边线驻防调集完毕,第十,第二军区整编部队完毕……” 随着他说一句,众人的脸色便变了几分,他们虽然没有实权,但手下的心腹或多或少都有些兵力,如今全部整编过后,已经改变了效忠对象。此时谁也不敢说什么,只是脸色都变得不太好看。 苏徽意自然知道他们心中想的是什么,便说:“诸位为着自保的心思我能理解,但现在是全员戒备的敏感时期,所以只能先委屈你们了。” 他说罢便挥了挥手,林宁的眼神一扫旁边的卫戍,他们便一拥而上,支着长枪将几人先后请了出去。苏徽意疲惫的靠在沙发上,揉了揉额角才吩咐道:“召集幕僚们过来开会。” 林宁知道拗不过他,干脆就应了下来,又召了几个侍从过来,将苏徽意又扶回了病房,换过衣服后,他便挥手让众人都退了出去。 想着即将有一场硬仗要打,他便无心休息。直到了中午,沈蔷薇便又来了病房,这会儿苏徽意刚换过药,见了她拎着食盒子过来,就说:“我没什么食欲,你自己吃吧。” 沈蔷薇安静无声的坐到床边去,见他脸色苍白,就说:“再怎么不愿意吃,也该吃些的,不然胃会出毛病的。” 她说完,便自食盒中端出一碗粥来,用青花瓷的勺子轻轻搅了搅,觉得温度合适了,才舀了一勺喂到他嘴边,“吃吧。” 苏徽意倒不忍拂了她的意,就张口吃了进去,他胃里灼痛,勉强吃了两口,倒像是再提不起兴致,两个人相看无言,经历了这一次的事后,总像是隔了心似的,相处的也不像从前一样自在,只觉得空气都压抑起来。 沈蔷薇只当他是伤病所致,即使不言不语着,她也并没有多想,兀自找着话题说:“今儿早上我闹了个笑话……” 她还没有说完,苏徽意已经打断了她,“蔷薇。”他唤出她的名字,然后静默的看着她,眸子满是波澜不惊的光,就那样的淡淡的与她对视,半晌才说:“我累了,想要休息。” 沈蔷薇原本脸上挂着笑,这会儿也绷不住了,僵硬的坐在那里,像是不知所措似的。林宁敲了门进来,见状就说:“七少,人已经来了。” 苏徽意恩了一声,淡淡吩咐,“请他们进来吧。”顿了顿,又说:“送她出去。” 林宁眼见着沈蔷薇面色一寸一寸的变得惨白,就点点头,客气的说:“夫人。” 沈蔷薇原是个心思极敏感的人,她直觉里感到不安,这一刻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便倏地一下子站起身来,倒觉得突兀,就僵着脸强自笑了笑,说:“那我先走了。” 她不知所措的走出去,心内除却不安还闪过了许多的念头,只是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恐惧什么,隐隐有什么呼之欲出,却不敢再胡思乱想下去。恍惚的走出去,就见门外正有人进来,她一眼便认出这些人来,都是苏徽意的心腹幕僚,想着如今的时局,只觉得慌乱。 连招呼都没有打过,便匆匆的离开了。 林宁看着她仓皇的背影,自然明白苏徽意心中的打算,只是这样的时刻,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声,“七少这又是何苦啊。” 苏徽意不欲说这些,见众幕僚纷纷走了进来,就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说:“众位也都知晓如今南地的时局,这场仗打不打,又是个怎样的打法,诸位可有想法了么?” 幕僚秦桐隽先是看了眼他的状况,才坐到对面的沙发上去,说:“要我说这一场仗是非打不可的,既然北地拼命搅局,我们也不妨演场戏给他们看,就叫他们以为我们自己打成了一团, 早就乱了阵脚。以此来麻痹敌人,也未尝不可。” 众人原是一点就透的聪明人,闻言便各自的讨论起来,苏徽意在众说纷纭中兀自想了一会儿,才说:“秦老的方法就短期内是有用的,或者可以借此机会打一场胜仗也未可知。” 秦桐隽赞同的点点头,“自打七少遇袭以来,外面的消息传的乱七八糟,不光咱们南地各方势力在打听,还有许多的特务都在收集消息,咱们这一边是真假消息混着传,外界只当咱们是欲盖弥彰,恐怕我们掩盖的越邪乎,他们只会以为七少早就遇刺了。” 他顿了顿,“我们正可以利用这一点,让他们去兴风作浪,再在最出其不意的时候,给他们还以一击。” 苏徽意想着这一次遇袭的事情,便问:“幕后操控的人查出来了么?” 林宁摇了摇头,“找到都是死人。”他顿了顿,将心中的疑问说出来,“不过我有个猜测,这个人可能是七少奶奶……” 他有些犹疑不定的说出来,却见苏徽意镇静的摇了摇头,淡淡说:“不会是她,虽然我遇袭最大的赢家就是北地,可这种事情也足以带来很多的麻烦,光是舆论的打压就可以让北地背负许多的罪名,即便顾大帅再有心机,也不会冒这种险。” 他抚了抚额,很肯定的说:“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故意将咱们得目光转移到顾诗意身上的。”他轻笑了一声,说:“这个人聪明的很,说不好我曾经还与他过过招。”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怔,还是林宁最开始反应过来,说:“七少说的这个人,是乔云桦?” 苏徽意冷哼一声,目光迸射出一抹寒意,“那时候我看在蔷薇的份上饶过他一命,本想要两不亏欠的,倒不妨他还是贼心不死。” 他顿了顿,“既然他非要与我作对,那我也不能每一次都如他的意。” 四十(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直到了晚上,临时会议才结束。苏徽意因着身体虚弱,便直接昏睡了过去,沈蔷薇过来的时候,他正睡得沉。原本她是不欲打扰的,可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像是一直阻隔在两人之间,让他们彼此都有些疲惫。 她坐到床边,看着苏徽意的睡颜,只觉得有一种恐惧感忽而袭过来,她想着即将要发生的事情,那样的不可预测,可一切却都在意料之中,让她生出许多无力感来。 她知道是自己的心乱了,所以在这种时候,总想要离他近一点,却感觉到他在将自己往外推……他熟睡的时候,眉宇之间还带着一股冷然的气质,即使在梦中,仿若也拒人于千里之外似的。 她默默看了会儿,正要离开,却听见外面传来几声枪响,突兀的划破岑寂的夜。本能的警觉使她站了起来,看向苏徽意,见他仍旧睡得沉。便轻手轻脚的走出去,就见门口侍立的林宁等人已经掏出枪来,一副戒备。 见了她出来,就说:“夫人,现在的情况恐怕有些危险,你还是先进去吧。” 沈蔷薇并未说话,只是零星听见医院外的枪声噼啪作响,她下意识的问:“出了什么事?是有人又要袭击七少么?” 林宁的目光顿了顿,才说:“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您还是先进去吧。” 沈蔷薇知道此刻情况危机,便点了点头回到了病房里。枪声已经越来越近,像是就砸在耳畔,她听着只觉得摧枯拉朽似的,在门口默默站了站,才快步走到病床前去,见苏徽意已经醒了过来,正抬眸看向她。 两个人目光相触,却都是一怔。 最后还是苏徽意先开了口,“这么晚了,你不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沈蔷薇便坐到床边,听着外头的枪声,心内五味杂陈的,就说:“我睡不着,就过来看看。”她不想他担心外面的事情,就岔开话题说:“你身体还没有恢复,最近最好不要太过劳累。” 苏徽意顿了顿,才轻笑了一声,“没关系。”他也不欲说这种话题,就说:“总归我现在住着院,身边都是医生护士,你不要担心。” 外头的枪声一阵响过一阵,连医院的警铃都铃铃铃的响起来,让两个人都沉默下来。沈蔷薇唯恐等下有个万一,便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走过去一面拿衣服,一面问:“你能走么?” 苏徽意见她捧了衣服过来,就说:“再等等吧。”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到床边坐着,轻声说:“你先陪着我待会儿。” 沈蔷薇不觉脸色发红,就撇了脸去,说:“都这样了,还有心思说这些。”她心内发慌,便顺势将头倚靠在了他的肩,也不知是伤感还是害怕,就说:“我总是定不下心来。” 苏徽意便伸手揽过她的肩,与她贴的更近,轻声说:“别担心,有我在。”他刚醒过来,只觉得气息都不稳,说了这两句,便低低咳了起来。 沈蔷薇忙转脸看向他,见他脸色通红,便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我去叫医生过来。”她说着就要起身,却被他拉了回来,他稳了稳呼吸,才说:“我没事。” 这会儿外头的枪声越来越大了,沈蔷薇只觉得慌乱不已,却也没有其他的法子,只是任由苏徽意的手抓着自己的手,慢慢的将温度一点点的传给自己。她逐渐的安定下来,不由问:“怎么会有人冒着这样大的危险来医院行刺?” 苏徽意耐心的说:“这个世界上受利益操控的人很多,冒个这样的险算什么?”他顿了顿,继续说:“总归这些事情在我的掌控之中,你不要担心。” 沈蔷薇知道他不希望自己担心,也不想表现的太过不安,便点了点头,说:“我相信你。”她说完,就听见敲门声,抬眼去看,见是林宁走了进来,低声说:“七少,都处理完了。” 沈蔷薇心内一松,就听见苏徽意淡淡吩咐道:“先送她回去。”她想要再说些什么,见他一副疲惫的样子,想着今晚发生的事,便说:“我先走了,你休息吧。” 林宁跟随她走出去,说:“夫人,七少的意思是说,让我送您回去。” 沈蔷薇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送我回小楼?”林宁点了点头,“夫人,医院太过危险,这种时候,还请您回去,不要让七少担心。” 沈蔷薇自然清楚这些权衡利弊,可心内总是惴惴不安,犹豫了一瞬,还是说:“那送我回去吧。” 汽车正等在门口,下了石阶朝远去看,便是黑茫茫的夜,仿若浓稠的墨似的,包裹着一切。她上了车,便合了眼休息,一路听着汽车风驰电掣着,耳畔似的有风声沙沙,这暗夜的一切都太过幽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汽车才回了小楼,林宁先自车上下来,打开了后车门,客气的说:“夫人近来也累了,七少希望您多多休息,医院那里有我们照料,您大可以放心。” 沈蔷薇自然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此时也不好说什么,就勉强的笑了笑,恩了一声。她下了车,就见丫鬟们蜂拥而至着,这会儿只觉得浑身疲乏,她又许久没回来,倒觉得没有力气,被扶着上了楼,便直奔了卧室去,一面说:“我太累了,先睡了,你们也都去休息吧。” 她是真的累了,伏到床上便睡了过去,恍惚中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本能的醒转过来,就见室内一片漆黑,隐约的看到一个人影,她立即瞪大了眼睛,一股寒意很快自脚底涌了上来,缓了缓问:“是谁?” 她不由得朝后退了退,见来人忽而跪倒在了地上,动也不动了,她正游移不定着,却听到轻轻的一声,“蔷薇。” 她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努力的回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谁,一阵的惊惧后,她亦是轻声的说:“乔云桦?” 那人却没能给她回应,时间在慢慢的过去,她觉得不能再拖了,一瞬的迟疑过后,快速跑下床打开了壁灯,晕黄的光晕下,见到那人已经倚靠在了衣柜旁边,地上是一片血泊。 脸上亦是斑驳一片,并不能看清是谁。她稳下心神朝前走了两步,想要去看清楚眼前这个人是谁,可望见那一片血泊,只觉得触目惊心。 犹疑的空当,却听见那人又说:“蔷薇,真是不好意思,我们这么久没见,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沈蔷薇这才确定了眼前的是谁,忙朝前走了两步,焦急的说:“乔云桦,怎么会是你,你怎么受伤了?” 她一面说,一面看着地上的血泊,倒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稳了稳心神,先走到卧室门口想要关门,眼见着自厅里到二楼一路都是血渍,她想着这件事不能惊动楼里的众人,便先掩了门。 去找了药箱拿过去,见乔云桦虚弱的靠在那里,胸腔微微起伏着,很是痛苦的样子。沈蔷薇不由得手足无措起来,“你哪里受伤了?我这里只有一些简单的伤药……我看我还是找医生过来吧。” 乔云桦艰难的摇了摇头,“不要,你帮我包扎一下就好。”他坚定的又补了一句,“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了这里。” 沈蔷薇心内自然有许多的疑问,可此时也顾不了许多,只得手忙脚乱的要为他包扎腹部的伤口,只是鲜血一直的往外涌,根本就控制不住。 她已经完全的慌乱了,“再这样下去你会有生命危险的!”她说出这一句,已经起了身,“我去打电话叫医生过来。” 乔云桦咬着牙说:“不要,你不行的话我自己来。”他说完,便伸出手去拿酒精,也没有浸湿棉球,直接便浇在了伤口上,他疼的闷哼了一声,狠狠地咬着牙,因为剧烈的疼痛,额头溢出了许多的汗来,却仍是咬着牙坚持着,又拿了纱布来按在伤口上,手抖动着使力狠狠地缠在腰腹上,可是勉强缠了半圈,又是闷哼了一声。 沈蔷薇看的触目惊心,手也跟着发抖,却还是凑了过来,一把拿过纱布来,紧紧的缠在他的腰腹上,一圈又是一圈的缠,可是伤口流血太多严重,即便缠了许多圈,依旧有鲜血溢出来。 这种时候沈蔷薇也没心思多问,帮他缠好伤口后,才说:“这样简单的包扎也不是办法,你必须马上接受治疗。” 她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又继续说:“我可以不叫医生过来,但你的伤势不能再拖了!这附近有没有你的人?我应该送你去哪里?” 乔云桦虚弱的喘息了两下,才缓缓的抬起头看着她,眸光被昏黄的灯映照的极亮,像是欲说还休似的,缓了半晌,才说:“打电话到乔氏洋行,会有人过来的。” 沈蔷薇知道他的伤势不能再拖,当即便跑了过去打电话,这会儿慌乱的仿若无头苍蝇似的,打过电话后,便又拿了抹布将室内的血渍擦干净,一面又观察着乔云桦的状况。 时不时的与他说几句不相干的话,才觉得时间过得快了一些。 四十(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夜已经十分的深了,天幕的远处的星子密布着,仿若星海,将天衬得发蓝,微微的泛起苍白的底色来,像是润泽的沉在了海里一般,影影绰绰的。 眼见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沈蔷薇从最初的不安转为了担忧,虽然伤口已经简单的上过药,却不知道乔云桦到底受了是枪伤还是刀伤,他又不肯与她细说,眼下的情况也不便找医生过来,更觉得忧心忡忡。 虽然乔云桦极力的表示自己已经无碍,可呼吸却短促沉重,胸腔也起伏的厉害,脸色被澄黄的光晕映的几乎变成透明的,隐隐的带着几分萎靡虚弱。这会儿时间过得愈发的慢了,厅里的挂钟一下一下的摇摆着,外头已经漆黑的仿若蒙了层黑布似的,晃眼去看,一切都太过的悠远。 沈蔷薇一直在看着他,心内除了初时的惊惧,更多的是闪过许多的疑问,那时候苏徽意明明就枪决了他,她以为他死了,却不想他还活着,虽然再一次的见面是以这样的方式,她心内仍是忍不住泛起了涟漪。 乔云桦微垂着头,呼吸愈发的急促了,却在这样的时候,嘴角勾了勾,像是在笑,喘息着说:“你一定在好奇,一个已死的人,为什么会忽然出现。” 沈蔷薇见他皱着眉,已然一副强压痛苦的模样,想着此时他不该睡过去,便说:“我是非常的好奇。” 她原本只是随口一说,其实这其中的问题她并不愿意去多想,只是这样的时刻,让他多说点话转移注意罢了。 乔云桦闻言却不知怎的抬了头看向她,她原本离得极近,此刻目光相触,便见她肤色雪白,被光晕一衬托,却带了几分柔弱的冷意,两人许久不见,他便脱口而出,“不错,你被七少养的圆润了一些。” 沈蔷薇倒不妨他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脸也不自觉的红了起来,说:“许久不见,你却还是那样轻佻。” 乔云桦轻声笑了一声,呼吸急促的喘了喘,缓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继续说:“那时候我确实以为自己逃不过了,枪决的指令是七少亲自签的,这等同于告诉所有人,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原本只需要几句话便可以解释的,可总是想要将所有的话都告诉沈蔷薇,便不顾伤势,一面费力喘息着,一面继续说:“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七少这么做的真正用意,是为了麻痹苏笙白的视线。” 沈蔷薇极是聪明,闻言便理顺了所有的事情,还不及去想别的,便听乔云桦又说:“那时候在刑场,他放了空枪,告诉我说,为了你,他留我一命。” 这样一句话,由他说出来却夹杂了许多辨不清的情绪,像是隐隐的不甘,又像是极度寒心似的,忽而笑了笑,带着一抹的苦涩微寒,“蔷薇,你知道么?我为了什么要一直与苏家作对?” 沈蔷薇见他神情有几分的落寞苍凉,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本能的摇了摇头。乔云桦又是一笑,这会儿他已经虚弱到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微乎其微,“我猜你也不知道,这件事除了苏家几个公子和我们乔家人以外,再没有人知道了。” 他的眸子黯淡下去,像是极度的疲乏了,连眼皮都不自觉的垂下去,却仍是吐出几个字来,“有关于我的身份,根本就不是什么乔小少爷,我是个私生子。” 沈蔷薇闻言不禁十分的诧异,更多的却是同情,她是如何的聪明,已然想通了所有的关系,便轻声的问:“是苏笙白?” 乔云桦却沉默下来,半晌都没有出声,只是呼吸一下快过一下。沈蔷薇不由得又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乔云桦,你不能睡,你再与我说说话!不要睡。” 话音才落,却又听见低低笑着的声音,“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开过玩笑后,语音又转为了冰冷,“就因为我的身份,他们苏家的人从上到下都将我视为眼中钉,苏笙白生性风流,对于这 样的风流债避之不及,只当我找上门去,是为了所谓的荣华富贵,乔家什么给不了我?其实这些我都不稀罕!我只是恨。” 他的头朝后仰去,轻轻的抵在柜子上,抬眼便见流光闪烁,恍惚中像是泡沫一般,他忽而又笑了笑,“你懂么?那种明明什么都不是你的错,可你的出生却背负着沉重的,摆脱不掉的包袱,我并不在乎自己是谁的儿子,可我不甘心,我为我的母亲不甘,我为自己的身世不甘,我还为苏笙白的轻蔑不甘,你知道么?那一刻我有多想杀了他。” 沈蔷薇离他很近,近到瞥到了他微红的眼眶,和眸子里闪烁的流光,这一刻生出许多复杂的心情来,像是感同身受,又像是深切的一种同情,她分辨不清,只说:“我们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却有理由让自己活的更好!我跟你一样恨透了苏笙白,恨不能亲手杀了他,可直到他死了,我才明白,活在恨得桎梏里,痛苦的只有自己。”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是继续说:“我知道我无法感同你的身受,但就他那样的一个人,根本就不值得!你不该做这么多事,只为了向他证明他的轻蔑是错的,他不认你也是错的,你的报复有意义么?每一次都把自己伤的遍体鳞伤,心痛的只有爱你的人!” 她说出这一句,只觉得眼眶一热,“你想想你的母亲,想想陪伴你长大的家人,血脉是天生的,可人心是肉长得,你就是乔家的小少爷,你并不该为了不值得的人,忘却你的身份,和你的家人。” 也不知是有所触动,还是灯光晃得人眼晕,乔云桦不自觉的阖上眼去,微微抿着唇,像是一个没有驱壳的木偶,动也不动。隔了半晌,才说:“他死了,我更不甘心了。” 沈蔷薇自然知道这个心魔桎梏会随着苏笙白的死一辈子在他的心中消磨不掉,她感到深深的无力感,便说:“你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 她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很是平静的说:“他死的很突然,很狼狈!不同于他所有生前的风光,他死的很凄惨,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报应!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会否后悔,他会否有什么话想说,无人知晓……你明白了么?” 乔云桦狠狠地攥着手心,一句话也没有说。沈蔷薇的心绪慢慢的平和下来,继续说:“我相信,如果乔小少爷不是这样的乔小少爷,或许,我们不会成为朋友,放下吧,现在时局已经大乱了,在这样的乱世中,有什么比保命更可贵的呢?不要再做傻事了。” 乔云桦蓦地睁开眼,转眸看向她,眼中有泪滑落,却还是笑了笑,“蔷薇,我遇见你,那样迟。” 他从不是个喜欢伤感的人,说出这一句来,便不在乎的又说:“人生苦短,还要求而不得,才觉得有些意趣。” 沈蔷薇慌乱的看了他一眼,忽而听到外面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她本能的走到窗前去看,果然见院子外一百米内停了一辆汽车,已经有几个人矫捷的跳过大门走了进来。 她忙说:“你的人来了,我先送你下去。”她回过身往乔云桦那里走,一面只觉得心跳如擂鼓,这会儿倒是极度的担忧被其他人发现,如果乔云桦一旦暴露了行踪,恐怕即便是她,也难再保他一次。 她快步走过去,见乔云桦虚弱的缩在那里,就问:“能走么?”他倒是很快就点了点头,沈蔷薇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便咬着唇用力将乔云桦扶了起来,她原本身上没有多少力气,这会儿更是有些气喘吁吁,才费力的将人扶了起来,便见虚掩的门忽而开了。 几个拿着枪的人动作矫捷的走了进来,见了身负重伤的乔云桦,忙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了过来,一面将人扶着往出走,一面客气的向沈蔷薇点头致谢。 这样的时刻,自然不便久留,沈蔷薇压低声音说:“我送你们出去。”其中一个男子将乔云桦背在了身上,几个人因是受过训练,动作都极是矫捷迅速,沈蔷薇跟在他们身后,很快的便下了楼,厅里静悄悄的,仿若落针可闻。她心中担心听差闻声会出来,愈发的提心吊胆。直至随着他们出了院子,她的一颗心才慢慢的安定下来,乔云桦已经被放在了车后座上,他微垂着眼,眸子在暗夜里忽明忽暗,看着沈蔷薇轻声说:“你又救了我一次,谢谢。” 沈蔷薇便冷了脸,“只要你不再将自己弄得这样狼狈,就是对我最大的谢意了。”她顿了顿,不放心的又说:“你走吧,不要再出现了,好好的活着,行么?” 随行的人已经“砰”的一声关了车门,司机很快便发动了车子,沈蔷薇错愕的功夫,汽车已经开了出去,她站在夜风里,细细的想着今夜发生的所有的事,也不知临行的那一刻,她说的那句话,他到底有没有听见。 转过身往回走,只觉得寒风穿过了身体,连带着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是真的觉得疲惫了。 四十(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因着还要收拾厅里的血渍,沈蔷薇怕吵醒屋里的丫鬟,只得轻手轻脚的忙活着,直到了天色微亮才回了卧室去,这几日她几乎是忙碌的连轴转,这会儿伏在床上,也不过片刻的功夫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虽沉,梦却是零零乱乱的,倒好似看见了许多离别的画面,让她生出许多的不安来,临近了晚上她方醒过来,只觉得浑身都酸痛不已。外头的天还没有沉下去,微微的透出深蓝色来,像是未打磨的宝石,润泽中带着几分黯淡,遥望着,便是一片幽深的荒芜。 沈蔷薇兀自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才按了电铃,雨竹很快便上了楼来,见了她便说:“小姐睡了一天,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沈蔷薇摇了摇头,敷衍着说:“没有,我看书看到早上才睡的,所以才起来的这样晚。” 雨竹一听当即恍然大悟的奥了一声,说:“没什么事就好,小姐应该饿了吧,我这就叫她们去准备。” 她一面说着,一面已经转了身往外走,沈蔷薇却忽而叫住了她,问:“七少那里有什么消息么?” 雨竹回过身来,见她一脸的憔悴,靠坐在床上,看着十分的柔弱,便说:“小姐就别担心了,七少那里有许多的人保护着,不会有事的。” 沈蔷薇听她安慰自己,便点点头,不欲再说这件事,只挥了挥手,“你去吧。”她原本想要再躺一会儿,可一闭上眼便好似看到苏徽意与乔云桦对峙的情景,这样的两个人,骨子里十分的相似……她不敢再想下去,像是心内已经有了个结局,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 忧心忡忡了半天,才起身下了床,趿了拖鞋去洗漱,她近来丰腴了许多,走起路来都觉得浑身乏力。换过衣服后,便走到电话前去,站在那里想了半晌,才拿起话筒拨了电话。 很快便有人接了起来,“乔氏洋行,您是哪位?” 沈蔷薇本能的朝门口望了望,才压低声音说:“听说你们新进了几款钻石项链,我很感兴趣,你看看什么时间带几个来给我看看。” 因着这样的电话线路很有可能被人监听着,她不得不装出询问的样子来,探听乔云桦的消息。电话那一头的人顿了顿,方说:“最近金陵各处都有学生游行,街上都戒了严,我们并不方便带着珍贵首饰出行,还请小姐有时间亲自来店里挑选吧。” 沈蔷薇仔细琢磨了一下他话中的意思,才说:“好的,谢谢你,我知道了。” 她这边挂断了电话,大致明白了那人的意思,认真推敲着,应该是如今有人正在追捕乔云桦,他人还没有出金陵,这样想着,又联想起昨晚他受伤的情形,不禁便和苏徽意医院遇袭的事情重合了。 她骤然想通了这一点,只觉得脊背生出许多的汗来。她已不敢再想下去,怔怔着在原地站了半晌,才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坐着,隔了一会儿,雨竹便带着丫鬟端了饭菜上来,虽然是简餐,准备的却很是丰盛。 沈蔷薇看着一桌子的菜,只是没有什么胃口,眼见着雨竹殷切的瞧着,便动了筷子吃了几口,倒觉得食不知味,这会儿满脑子都是有关于苏徽意与乔云桦的事,想一想,都觉得头痛不已。 如今苏徽意那一边又是麻烦不断,她一面担忧着他的安危,一面又害怕这些危机都来源于乔云桦。可他亦是有他不得不做的理由,苏家与乔家积怨太深,从上一辈延续到这一辈,早已是不死不休,即便彼此都知道对方的身份,几次的交火下来,也早已不会手软。 她越想越是慌乱,便干脆放了筷子,说:“我心里慌得很,雨竹,你去打个电话到医院,问一问林宁,七少现在怎么样了?伤势有没有好一些。” 雨竹见她越说越担忧,便忙着应了一声,兀自去打电话了。沈蔷薇便挥了挥手,对着厅里侍立的小丫鬟淡淡吩咐,“都撤下去吧。” 她起身往卧室里走,周遭漆黑一片,她也没有开灯,只是伏到床上去,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便听见敲门声,随即雨竹便走进来,轻声说:“小姐,林宁说七少那里一切都好,请你安心。” 沈蔷薇这才放了心,便恩了一声,只觉得困意又袭上来,就说:“你去休息吧。” 雨竹知道她要睡了,就应了一声,悄无声息的走了出去。她躺到床上去,没一会儿的功夫便睡着了。 因着南地接连的事宜,近来流言很多,关于苏徽意遇袭的消息逐渐的蔓延开,报纸铺天盖地的,一连半个月的时间都在报道着,一时间,南地的时局又变得动荡不安,先是与扶桑的战局持续僵化,后有苏青阳慢慢的扩大军队,步步紧逼。 虽然北边的布防全权交给了苏子虞,但近来北地频繁的在边界发起进攻,已是打乱了南地的民心,不少的百姓都纷纷往北边去,以至于边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因着战事在即,金陵政府不得不通电全国,安抚民心。在这样内忧外患的情况下,有关于苏徽意的消息真假参半,他又迟迟没有露面,时日一久,各方虎视眈眈的势力便开始按捺不住,先是就南地的时局进行恶意抨击,又鼓动了学生游行,煽动民心借此造反。 虽然金陵政府安排了巡防军队,仍旧控制不住动荡的局面。这种情形持续了不到一个星期,南北两地的战事终是爆发了。 北地于各个沿线都派出了军队,因是第一战,所以双方的交火十分激烈,一连几天的功夫,都是攻守不下。沈蔷薇每日里都会看报纸,时刻的关注时局。自打与苏徽意医院一别后,如今过去了一个多月,他们都没有再见过。 她虽然心中明白他如今诸事繁多,可仍是莫名的惴惴不安着,打了几次电话到军部去,皆是林宁几句的解释就挂断了电话。有些战局的事情并不方便透露给她,所以她并不清楚苏徽意是不是已经去了前线。 又等了几日,终是在报纸上看到了消息,原来苏徽意早在半月前便动身往边界去了,还打了个北地一个措手不及,虽然是捷报,沈蔷薇看着,仍旧是心有余悸,身在乱世中,对于战事早已该麻木,这些年军阀之间的战争从不间断,可只要一想到南地所有的担子都在苏徽意的身上,她便难受不已。 近来她愈发的懒了,到了入秋的时候,身子便又胖了两圈,连新裁的衣服穿在身上都紧了几分。雨竹她们一些半大的女孩子,总是调侃她胖了,她又没有心思想这些事情,便没有理会。 自打两地开战以来,韩莞尔便时常的过来瞧她,两个姊妹凑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因着苏徽意已经准许韩莞尔离开,另给了支票,她随时都可以离开。 近来战局吃紧,她便耽搁了行程,一方面是不放心沈蔷薇,另一方面是心中并不想要离开,总是怕这样一别,此生再无也收不到关于苏子虞的消息。 沈蔷薇倒是三天两头的便催促她离开,毕竟两方都是来势汹汹的,保不齐哪一日便会打到金陵来。好在近来前线都是捷报频传,这样又过了半个月,金陵的境况才慢慢的好转下来。 到了这一日,临近中午的时候韩莞尔便来了,因着街上的路卡岗哨都纷纷撤了,她便想着带沈蔷薇出去逛一逛,沈蔷薇被她缠的没有法子,便随着她坐车往街里去了。 两个人坐在车上兜了半天的风,汽车恰好路过乔氏洋行,沈蔷薇便叫了停,自打开战以来,她便没有再与乔云桦联系过,这会儿到了门口,倒存了心思进去看一眼。 坐在身旁的韩莞尔还在喋喋不休着,因着两地的突然的开战,如今顾诗意的处境非常的艰难,虽说战局与女人无关,她又是苏徽意的正房夫人,表面上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而实际上却被苏徽意禁了足,关在督军府里不得外出。 韩莞尔跟着沈蔷薇下了车,还在说这件事,“你看她平时嚣张的样子,现在不仅被亲生父亲算计,连带着自己的丈夫也是防备着,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趣呢?可见生来的贵族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苦楚。” 沈蔷薇走在前面,想着顾诗意的处境,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倒不是没有心思,只是近来事情太多,早已无暇顾及这些琐碎的事情,如今得知了她的处境,却也没有多少的喜悦,倒像是听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故事。 她推开门走进去,几个伙计便热情的迎了过来,她一扫众人,见都是生面孔,暗自想了想,才说:“我之前打过电话过来,说想要看看你们新进的首饰,但后来战事一起,金陵都戒着严,这件事便耽搁下来了,到了现在才过来。” 几个伙计面面相觑着,其中一个最先反应过来,便说:“原来是这样,实在不好意思,小姐,那批首饰已经卖了出去,现在南北开着战,也影响了不少的洋行商铺,我们已经有段日子没有进新货了。” 沈蔷薇想了想他话中的意思,便点了点头,说:“那就这样吧,等日后你们有了新的款式,记得打电话告诉我一声。” 四十(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转眼又过了半个月,南北两地的战局依旧焦灼着,有关于前线的消息报社一直在追踪报道,自打开战以来,国内的舆论便一直倾向于南地,有些名望的学者甚至诛笔讨伐,怒斥北地这种趁虚而入的行为。 南地一方面要抵挡内乱,一方面又要与扶桑和北地同时开战,因着各沿线的火车线路早已经禁止通行,南地的补给与军火只能就近调集,短期内倒是可以供应,只是如今被左右围攻,资源短缺将成为一个大问题。 苏徽意身为总司令,一直坚守在前线,自打开战以来,几乎是连轴转。一面是商讨作战计划,一面又要解决眼下补给的问题。因着战区的火车线路都被炸毁了,以至于运送这一块只能用军车,耽误了许多时间。 如今两方交火在边界线上,炮火一直未歇,连着猛攻了几日,一直都是僵持不下。苏徽意便召集了心腹幕僚开会,因着是临时指挥部,距离两方交战区非常近,以至于炮火轰鸣着,震得指挥部的小楼都摇摇欲坠的。 这会儿天色已经黑了下去,天浓黑的像是粘稠的墨汁,隐隐透出一圈被炮火染出的暗红色,周遭烟雾弥漫着,像是一条直欲冲天的黑色巨兽,在战局的渲染下,看着更夹杂了几分苍凉。 一众的人都聚在狭小的指挥部内,头顶的灯泡随着接连的炮声一晃一晃的,原本光线就昏黄黯淡,这样一晃,便愈发的乱了人眼。苏徽意抚着额,问:“现在还有人?” 驻防的参谋张景洪回道:“还有不足三个师,对面不到一个师,七少,我看我们可以趁势猛攻。” 苏徽意闻言不置可否的摇摇头,说:“陈平后方就是北边的镇子,他们要调集兵力很容易,这个时候最好不要急功近利,只要打到他们退兵为止。” 一旁的秦桐隽点了点头,附和着说:“咱们在陈平耽搁了半个月了,北边一直在引火力,长此以往,只怕他们会在其他地方打咱们个措手不及。” 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地图上的明阳一线,说:“这里做为交战区,不仅仅只有扶桑,还有苏青阳的人,难保北地不会借此机会拉拢他们其中一方。” 他叹了一声,意味深长的说:“毕竟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样的战时,拉拢一方做盟友,会省下许多不必要的战局。” 苏徽意也望向地图上明阳的区域,这些战局的事情他自然都心知肚明,只是如今南地是内忧外患着,短期内还能应付,长期怕是会被慢慢蚕食掉。他想了想,才说:“我料想北边是不会与扶桑合作,那么突破口就只有老二了。” 他顿了顿,“那时候北地以支援南地为理由,将兵力驻扎在明阳一带,正好就是老二的地盘,可能在那个时候两方就已经谈了条件。”他不欲再说这些,只是就眼下战局又商榷了一下作战计划。 会议直到了凌晨才结束,林宁那一边已经准备好了汽车,敲门进了指挥部,见苏徽意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便说:“七少,都准备好了,要现在动身么?” 苏徽意已经有段时日没有好好休息,如今战事焦灼,他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抚了抚额头,才起身穿了军服,说:“走吧。” 因着已经离开金陵有些时间,那里又没有人主持大局,他必须要回去,带好军帽,又说:“第三军什么时候能到?” 林宁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估计后天就到了。” 苏徽意出了指挥部,见外头天色暗沉,不远处的炮火声震耳欲聋,好在天际的边缘仍可见雪亮的星子,在夜空中闪烁着。他默默看了一眼,才上了车去。 这一程要开很远的路才会转乘火车,山路又崎岖不平着,汽车一路都是颠簸的,但他已然太过疲惫,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睡了过去。 金陵已经入了秋,南边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但因着战局的关系,街上加派了巡防队,连带着各处都设着路卡,即便是大白天,街面上的人也是寥寥无几。沈蔷薇一大早便被巡防车的警铃声吵醒,她近来总是头重脚轻的,这样醒过来,便再也没有睡意。 起身瞧见桌子上放着一盘的葡萄,那原是昨天雨竹拿上来的,她原不爱吃这类酸的东西,此刻见了,却不知怎的很想吃,这葡萄因着是新鲜运过来的,入口酸酸甜甜的,口感十分的好,她便一连着吃了一串。 这会儿正巧雨竹上了楼来,见她正吃着葡萄,便说:“小姐这一大早的,吃这东西也不怕酸胃么?” 沈蔷薇倒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说:“倒不觉得酸,还挺好吃的。”雨竹因吃过这葡萄,不禁很是诧异,“不觉得酸?明明酸的牙都倒了才对啊!” 沈蔷薇并没有当做一回事,只是问:“七少的专列今天晚上就到了吧?” 雨竹闻言便笑起来,“是啊,小姐与七少这么久没见了,心里一定很开心吧。”她一面说,一面打量着沈蔷薇的神情,果然见她脸色泛起微微的绯红,便不再打趣她,只是说:“小姐,这粥正温着,你吃一些吧。” 沈蔷薇想着苏徽意就要回来,心内按捺不住心绪,倒好似整颗心都要跳出来似的,一阵快过一阵,正是神思恍惚的时候,却见雨竹又端了几样小菜放到跟前来,她一眼扫向那乌黑的一坨,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似的,便忍不住作呕起来。 雨竹连忙上前来拍她的背,连声的问:“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因着她从前就有胃病,所以也并未当做一回事,只是抚着胸口缓了缓,才说:“可能是入了秋,所以受凉了吧,没事的。” 她一面说,倒觉得呕意压不下去,便起了身往盥洗室去,进去后干呕了半天,只觉得浑身难受,由着雨竹将她扶到床上去,才说:“我没事的,躺一会儿就好了。” 雨竹心中担忧,但也拗不过她,便为她掖了掖被子,轻声说:“那小姐先休息,如果还是不舒服,我便打电话请医生过来。” 沈蔷薇恩了一声,闭上眼听雨竹慢慢的走出去,这会儿身上没有力气,脑子中虽然纷纷杂杂的,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却还真的睡了过去。 直到了中午方才醒过来,只觉得胃里灼痛,什么也不想吃,她想着许是因为苏徽意就要回来,所以她受情绪摆布,没什么胃口。坐在卧室里看了一下午的书,愈发觉得百无聊赖,倒好 似每一秒都十分难熬似的。 好容易熬到了晚上,因着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她一早就收拾妥帖,让雨竹备好了车子。因着苏徽意临走前,特意留了一队的卫戍给她,所以出行从来都是众星捧月,除却她的一辆车子,后面还跟着一辆军车。 不过才九点多,外面已经彻底的黑了下去,因着各处都戒了严,街上一个人都没有,远远的去看,只是寥落冷清的街面。沈蔷薇一直看着窗外,此时的心思早已游离到了九霄云外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汽车才开到了车站。 早有成排的卫兵把守,每一处都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着,汽车直接开进去,就见到负责接待的城防参谋长已经等在了站台口,见了她的汽车进来,便快步走过去,恭敬的行了一礼,客气的说:“夫人。” 沈蔷薇隔着车窗去看,见这人正是苏徽意的心腹,原本他手下的人都是这样唤自己,她也没有推诿,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摇开车窗问:“七少的专列什么时候到?” 那城防参谋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才说:“应该快到了,夫人再等一等。” 沈蔷薇便点了点头,说:“辛苦了,你先去忙吧。” 那参谋便应了声是,兀自走开了。沈蔷薇没有即刻关上车窗,而是任由夜风吹进来,微凉的吹拂在脸颊,倒是连头脑都清醒了几分,这一处的景致也是极佳,抬眼便可见满天的繁星,夜色中带着一抹幽蓝,像是上好的孔雀蓝料子,通透中夹杂着浸过水的润色。 雨竹担心她又受了凉,便拿了毯子盖在她身上,说:“小姐把窗户关上吧,晚上风大,别再吹的难受了。” 两个人正说着话,就见那一头传来火车的轰隆声,顺着声音看过去,就见火车自轨道上缓缓的开过来,沈蔷薇不自觉的笑了一下,兀自开了车门下去,火车正巧停在了前头,也不过走了几步的路,就见前头的车门开了,把头下来的正是苏徽意。 冷蓝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身姿笔挺,每走一步都带着军人特有的气派,只是神情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瞧不真切。 她不由得朝着他快步走过去,也不知是太久不见,亦或是别的什么情绪,她只觉得眼眶一热,几乎是飞奔出去,扑到了他的怀里,语音变得哽咽起来,“你回来了。” 苏徽意微微的垂下眸去,她发间的清香顺着夜风吹过来,让他心中生出许多复杂的情绪来,她窝在他的怀里,几乎在轻轻的颤抖着,他抿了抿唇,才抑制住想要去拥抱她的双手。 顿了顿,用平淡的口吻说:“我回来了。” 四十一(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两人在冷风中站了半晌,耳畔四野寂寂,万籁无声似的,夜幕之上繁星点点,只是暗夜深沉,显出几分悠远苍茫。 沈蔷薇这会儿才觉得不大好意思,便放开他,说:“回来了就好。”抬眼的时候见他正看着自己,月光太过于朦胧,映照在他的脸上有些影影绰绰的,虽然瞧不真切,直觉里还是瞥到了他冷漠的眸光。 她怔了怔,见他一言不发着,就说:“是不是我来的不是时候?” 苏徽意看着她这样茫然无措的样子,便抿了抿唇,说:“没有,就是坐了几天的火车,有些累了。” 他一面说,一面招手唤来了城防参谋,淡淡吩咐,“送夫人回去。” 沈蔷薇仓皇的看了他一眼,见他面上一丝神情都没有,倒像是真的疲惫了。这一刻心中生出许多的不安来,却忽而无从去说,不得不配合着他的冷漠,强自点了点头,装出一副温柔懂事的样子,说:“那你快回去休息吧。”抿了抿唇,又说:“改天我再去看你。” 苏徽意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便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的与她擦肩而过。她站在冷风中,只觉得寒夜冷峭,让她禁不住的抖了抖,抬眼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前头挂着许多的油灯,于暗夜中开辟出一小圈朦胧的光晕,他被众星捧月的簇拥着朝前走,脊背坚毅笔挺,很快便瞧不真切了。 城防的参谋站在一旁等了半晌,见沈蔷薇这样失魂落魄着,便说:“夫人,夜深了,我送您回去吧。” 沈蔷薇这才缓过神来,不大好意思的笑笑,“那就麻烦你了。”那参谋客气了几句,便走在前头为她开了车门,她上车坐好,雨竹也随着上了车,见她怔怔着,就压低声音说:“小姐别多想了,七少在前线待了那么久,每天都日理万机的,又赶着回来……必是太过疲惫了。” 沈蔷薇不欲再听,只是轻声的打断她,“我知道。”她将目光转向窗外,见车站那一头树影斑驳,一个晃眼,汽车便开了起来,她仔细去看,原来被风吹的摇曳的树已经枝叶稀松了。 她蓦然的想起,秋天已经来了。 其余的几日,沈蔷薇依旧没有等到苏徽意去看她,虽然表面上装的若无其事,心内却总是惴惴不安的,像是有什么呼之欲出似的,让她不敢去面对。那么多的疑问在问过自己一遍遍后,倒觉得麻木了。 近来她身子有些发沉,总像是提不起精神似的,时常窝在床上不肯起来。雨竹没了法子,因着她不准她们打电话给苏徽意,雨竹便打了电话给韩莞尔,不过才一个中午过去,韩莞尔便来了。 金陵已经入了秋,虽说算不得冷,但这种季节风却是大的,院子里的树虽然还枝叶茂密着,却渐渐地染了秋色,泛起枯黄来。韩莞尔近来心情也不大好,又来的匆忙,脸上粉黛未施,只穿了件素净的洋装。 晃眼一瞧,倒是与从前别无二样,沈蔷薇知道她的心事,只是无从去提,两个人闲闲的说了一会子话,韩莞尔好几次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倒像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要说似的。 沈蔷薇自然瞧出她的异样,便问:“这是怎么了?这样的心不在焉?” 她原本只是随意的问一问,韩莞尔却是笑了笑,说:“可能最近变了天,总是有些疲乏。” 她抬眼看向沈蔷薇,见她面色苍白,连一丝血色都没有,不由就说:“姐姐,我瞧你气色不大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医生过来看看?” 沈蔷薇一肚子的心事,哪里心情理会这些,便说:“倒不觉得哪里不舒服,许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 韩莞尔见她这样敷衍,抿了抿唇,说:“我看你也该放宽心,不要总将心思放在七少的身上,你忘了么?从前你总喜欢宣扬女性独立的那一套,身为新时代的女子,怎么就将自己变成个笼中的金丝雀了?” 她一面说,一面观察着沈蔷薇的脸色,见她沉默着,便又说:“姐姐,现在南北打的不可开交,早晚会时局大乱的……你不如跟我一起离开吧,我们去国外,好不好?” 沈蔷薇诧异的看向她,目光闪烁着问:“怎么突然与我说起这个,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韩莞尔皱了皱眉头,“我能知道什么事?不过就是每日看报纸,时刻关注着时局罢了,南北不开战也就算了,如今各方的势力都在蠢蠢欲动着,我看过不了多久,连金陵恐怕都……” 她还没有说完,沈蔷薇已经严肃的打断她,“军阀之间的混战什么时候停止过?不过就是今天他抢了他的地盘,明天又被抢回去而已!这么多年我们看的还少么?何况南地的基业这样大,就算北地联合其他的军阀一起,也未必有胜算。” 韩莞尔见她这样振振有词,也不想表现的过于丧气,就说:“我担心太过罢了,总归如今已经开了战,还是早点离开的好。” 她似是无心的又添了一句,“何况如今七少冷着你,你还为他苦守着,算什么道理?” 沈蔷薇不欲与她说这些,便低低的说:“如今南地的担子都压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他自然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韩莞尔不以为然的撇撇嘴,却是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桌前的杯子,抿了一口茶。沈蔷薇知道她是担心自己,便说:“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路,你就不要管我了。” 她顿了顿,问:“你什么时候离开?” 韩莞尔又抿了口茶,才说:“再等等吧。” 沈蔷薇知道她的心事,只是如今两个人处境相同,她也不好劝她,便说:“不说这些了,我也有段日子没有出去逛过了,左右外面天气不错,你又过来了,不如出去走走吧。” 她说着便起了身往卧室走去,韩莞尔忙跟着她起了身,一时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眼见着她进了卧室,才想起说辞:“外面天气有点冷,还是改天再出去吧。” 沈蔷薇并没有当做一回事,开了衣柜去选衣服,说:“过两日只怕天气会越来越差,就今天吧,正巧你来了,我也有个伴。” 韩莞尔推了门进来,见她拿了见姜黄色的洋装,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去等着,直到沈蔷薇换好衣服,她原本就不喜欢化妆,只是梳了梳头发,便去按了电铃,没一会儿雨竹便上了楼来,见她一副收拾妥帖的样子,就问:“小姐这是要去哪里啊?” 沈蔷薇对着镜子照了照,才说:“随便出去逛一逛,你去准备吧。” 雨竹忙着应了一声,便急匆匆的走开了。两个人在房中等了半晌,才一同下了楼去,这期间韩莞尔一直沉默不语着,沈蔷薇只当她有自己的心事,便也没有多问。她原也没有这样的好兴致,只是觉得总闷在屋子里实在无趣,这会儿出了小楼,吹了吹风,倒觉得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消减了不少。 这样的战时,即便是金陵,街面上亦是冷冷清清,汽车行了一路,人烟都是寥寥无几。原本这样秋高气爽的时节,最适宜出来多走动,可见了这样的境况,沈蔷薇只觉得无趣,便随意扫了几眼,就见对面的十字街上倒是很热闹,就叫了停,对着韩莞尔说:“那里是什么地方?我们去瞧瞧。” 韩莞尔的目光一顿,一瞬的迟疑过后,才说:“那一带是贫民区,初春的时候政府开始重建的,另建了个戏园子,招揽了些人。” 她顿了顿,“之前我去看过,没什么意思,还是去别的地方吧。你要是想听戏,我们去梨园啊。” 沈蔷薇禁不住好奇,又朝对面的街上望了两眼,倒觉得有趣,就说:“去看看吧。”她说完,就开了车门下了车去,这条街因是窄窄的一条,所以并没有什么车辆,她也不过走了片刻,便到了对面的十字街。 说是十字街,却并没有供汽车同行的地方,因着周遭的建筑程十字形,各处都围了小摊子和小商铺,十分的拥挤。 这会儿正值下午时分,街面上除却叫卖的小贩外,便都纷纷往另一旁戏园子去了。沈蔷薇拉着韩莞尔逛了逛,抬眼见街边那座戏园子门前停着许多的黄包车,车夫都蹲在一边讪讪的聊着天,里面的人进进出出的,倒像是颇为热闹。 这戏园子原是旧楼重建的,边角都有些破败,好在匾额是新挂上的,用金字写着大大的“雅居”二字,虽说名字并没有什么出奇,但隐隐的听见里面传出戏腔来,端的是余音缭绕,燕语莺声。 她已经许久没有听戏,此刻便被勾起了兴致,就说:“我们进去听听,我看这小园子里的伶人可不比那些名伶差呢!” 韩莞尔被她缠的没了法子,便一言不发的跟着她往里走,两个人适才说的话被门口的几个车夫听见了,他们眼见着二人通身的气派,自然要附和几句,其中一个便笑着说:“这位小姐真有眼光,这里虽然与那些大的戏园子没法比,可园子里的兰姑娘可真真是了不得了,那身段,那声音,啧啧啧,即便是咱们南地的七少,都被她迷的七荤八素呢!” 四十一(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沈蔷薇乍一听,不觉就怔在了原地,有些迟疑的问出口,“你说谁?七少?” 那车夫见她表情凝重,有些不安的说:“是啊,就是咱们南地的七少……他最近常来的……”他说着,忍不住又有些洋洋自得,“我看这兰姑娘马上就要飞上枝头了。” 韩莞尔皱眉瞪了那车夫一眼,便将兀自发呆的沈蔷薇拉到一边去,低声说:“你听这些人乱嚼舌头,什么有的没的都说,哪里能相信?管她什么姑娘,都是胡说八道!咱们走。” 沈蔷薇原本游移不定的,这会儿见韩莞尔一副全然不信的模样,倒有些欲盖弥彰,直觉里感到惶惶不安,便定定的看着她,问:“这些事都是真的,你也早就知道是不是?!” 韩莞尔垂下眸子去,想要辩解什么,一时之间却想不出其他的说辞,便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沈蔷薇一瞬间理通了所有的事情,只是隐隐还夹杂着一丝的不敢置信,像是被迎头痛击了般,怔怔的站在原地,不知该做怎样的反应。初秋的风冰凉的吹在身上,倒像是整个人都麻木了。 这会儿只觉得手抖得厉害,却用力攥紧,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转过身朝戏园子走去。韩莞尔见状忙跟过来,还想要劝她,“姐姐,你这是何必?” 沈蔷薇一言不发着往里走,脚步不受控制的有些仓皇凌乱,也顾不得许多,只在内心强自安慰着自己,好容易进了里面,便见厅里乌泱泱的人,喧嚷声叫好声交织成一片。 恍惚朝戏台子上看去,就见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子穿着身墨绿的戏袍,轻扬着水袖,眉目辗转,轻吟浅唱着,身后搭着的大红布景仿若触目惊心似的,让观者不自觉的将目光全部定格在她的身上,或是媚眼如丝,或是轻颦浅笑,都带着女性特有的柔弱美丽。 伙计已经笑着迎了过来,看沈蔷薇正盯着戏台子,便说:“小姐来的晚了,我们兰姑娘马上就要下台了。” 沈蔷薇一面往里走,一面说:“那就随便找个包厢吧。”那伙计见她通身的气派,便连声的应了,引着她往二楼去,原本楼梯就离得不远,拐弯便上了楼梯,这会儿嘈杂的人声慢慢的低下去,耳畔只余下婉转动人的唱腔。 沈蔷薇正发神的功夫,倒不妨伙计说:“我们楼里的兰姑娘一天就只唱一场,小姐若是想听,下次可得早点儿过来了。” 说话的功夫已经上了二楼,比起厅里的烟雾缭绕,二楼倒是干净,包厢清一色的都是雕梁画栋的,连门帘子都是上好的绣品,伙计迎了沈蔷薇进去,便笑呵呵的出去了。 她这会儿只觉得脑中纷纷杂杂的,想要理出思绪来,却镇静不下来。抬眼见那兰姑娘轻甩着水袖,身段端的是轻盈,那脸上虽然化着戏装,却仍难掩眉宇中动人心魄的清丽。 她默默的看着,心内已经缠绕出千丝万缕的情绪,却不知该用一种怎样的状态去面对。不是没有疑问的,只是在一遍遍的问过自己后,倒觉得无趣可笑。 韩莞尔也已经走了进来,见她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手却紧紧的攥在一起,像是忍着巨大的悲伤似的,她看着不忍,便走过去抓住了她的手,轻轻的唤她,“姐姐。” 沈蔷薇这才转了头看她,扯着嘴角笑了笑,反而安慰她,“我没什么事,就是觉得有些闷了,咱们走吧。” 韩莞尔见她这样失魂落魄着,便点了点头,答应着,“我们走。” 两个人才走出了包厢,便听见台子下传来一阵拍手叫好的声音,喧嚷的厉害。沈蔷薇抬眼去看,就见那位兰姑娘已经温婉的行了一礼,告辞下台去了。 她这会儿只觉得头晕的厉害,便扶着楼梯扶手往楼下走,却忽而瞥见一队的卫戍背着枪走了进来,这一切都太过突然,以至于嘈杂的大厅霎时便安静下来。 她的目光一直盯着那一边,果然就见许多的侍从官簇拥着一个人走了进来,光是恍惚的一个侧颜,她便已认出那人就是苏徽意,这一刻只觉得脑子翁了一声,仿若有什么瞬间崩塌了,像是长期的自我欺骗被击碎了,在此时所有的疑问困惑,甚至是不安,都找到了答案。她只觉得腿一软,险些便跌坐在地上去,好在韩莞尔及时的抓住了她的手臂,两个人站的方向很偏,苏徽意并没有看到她们。 亦或说,他自进来的那一刻起,便脚步不停地直奔了后台去。 沈蔷薇目睹了这一切,之前那些复杂的心绪尽数都消散了,只觉得无趣,她拉过韩莞尔的手,轻声说:“走吧。” 韩莞尔倒有些不甘心,“姐姐,既然他们被你撞见了,你就不想去问问清楚么?” 沈蔷薇无力的摇了摇头,“算了,又有什么意思?与其大家都尴尬,不如就这样吧。”她一面说着,一面已经径自下了楼去,因着苏徽意的突然过来,戏园子里的人都在议论纷纷着,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出去,便听见许多擦肩而过的声音。 “瞧见了么?两个人才认识了过久?这七少已经被兰姑娘迷的不像样了,恨不得天天过来呢!” “你懂什么?这就是兰姑娘的厉害了!” 沈蔷薇听着这些闲言碎语,慢慢的朝外走,倒也没有哭,就是心里一阵阵发紧,想起身边的亲人接连的亡故,还有那个未曾出生的孩子……更夹杂了许多凄楚的滋味,这会儿觉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仿若整颗心被人狠狠地攥着,践踏着。 她不得不靠在韩莞尔的身上,以此借些力气。可即便是这样,手仍止不住的抖着,喉咙也好似卡了刺一般,让她胃里泛起一阵的恶心,强自捂着胸口忍了忍,却仍抑制不住的呕了起来。 两旁还站着许多的卫戍,这其中自然有眼尖的认出了她来,只是职责所在,谁也没有动。韩莞尔眼见着她的脸色褪成了惨白,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一面连声问着,“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一面招手唤一旁的卫戍,“你们都是死人啊!还不快过来!” 沈蔷薇不欲惊动这些人,便抚着胸口严肃的说:“我没什么事,别叫他们来!没的丢脸!”她说罢,便强忍着恶心朝前走去,这一会儿只觉得脚步虚浮的厉害,强拼着一股意气走了出去,见汽车还停在对面,街上都是纷纷杂杂的人,晃眼看着,只觉得头晕目眩。 初秋的风并不冷,吹在身上却仿若连汗毛都立了起来,越是这种时候,却越是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来,嘴角勾起自嘲的笑,只是一遍遍的在心里说着没趣,忍不住还是眼眶酸涩。 韩莞尔知道她一向都极是倔强,便一言不发的跟在她后面,原本两个人已经过了街,汽车也近在咫尺了,沈蔷薇却觉得头晕的厉害,倒像是所有的力气都被空气蒸发了似的,再也走不出一步,抬眼见日光明晃晃的,想要去看清楚,却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迷迷糊糊中像是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的周围全是黏腻的蛇,冰冷的在身上游走,而她却动弹不得,只觉得又恐惧又泛起一阵阵的恶心,好容易睁开眼,便见床边站着个护士,正拿了湿毛巾为她擦汗。 她强压下作呕,问:“我怎么了?” 那护士笑了笑,一面浸湿了毛巾,一面说:“你怀孕了,已经三个月了。” 沈蔷薇一怔,这一瞬间眸子里闪过慌乱错愕和不敢置信的神情,到最后只余下一种深深的平静来,像是被暴雨洗礼后的孱弱的花朵,在褪去了所有的鲜妍后,只剩下枯槁来。 护士见她怔怔着一言不发,就说:“你身体太虚弱才会晕倒,好在肚子里的孩子没什么事。” 沈蔷薇不欲再听这些,便阖上眼去,“我累了。”听到护士轻手轻脚的走出去,她才又睁开眼来,一瞬不瞬的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灯,那灯原是按着花朵的样子的做的,微微的垂下来,便好似含苞待放一样。 她不知怎的眼眶一热,眼泪便顺着眼角流下来,她原不是个爱哭的人,只是如今经历的事情太多,人反而越来越脆弱,只要轻轻的碰一碰,便会牵动心中所有的伤感。 兀自流了一会儿的泪,便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她下意识的抹了抹眼角,又闭上眼去。隐约听见开门声,随即是轻轻的脚步声,此刻她不想理会任何人,便也没有心思去想是谁走了进来,只紧紧的闭着眼,装作睡着的样子。 那人却也没有即刻离开,而是又朝前走了几步,听声音应该是站在了离床很近的位置,她只觉得一阵的心烦,只恨不得这人马上离开。 即便闭着眼,好似也能感受到有一双眼睛定格在自己身上,倒让她想起适才梦中那堆黏腻冰冷的蛇,她只觉得浑身发冷,连带着心都寒了。 心内更生出了一种厌恶的情绪来,可这会儿倒好似时间都变得难熬起来,一分一秒的磨人,其实她心里知道来人是谁,只是到了这一步,她除了麻木,再不愿表现出更多的情绪来。 四十一(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室内并没有开灯,只有一缕朦胧的月光顺着窗子照进来,于床头倾洒出一地的银色,苏徽意在原地站了半晌,直至夜色更加的幽深了,他才淡淡说:“既然你今天都已经看到了,也省去了我解释的麻烦。就是那样的,我喜欢上她了。” 沈蔷薇原本不愿意理会,但他话语中的冷漠和理所当然一下子就刺痛了她,仿若这一切都不代表着背叛,仿若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否定了他们之间所有的感情和承诺。 这样的凉薄!这种时候她亦是不想表现出委曲求全的样子去讨好,只是本能的冷笑了一声,“随便吧,我没兴致听这些。”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我困了,你走吧。”她其实特别想要怒吼,想要将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出来,可天生的倔强让她生生的将这些都忍了下来,只是双手紧紧的攥着,感受那一丝让人近乎麻木的绝望,仿若所有的情感都在被慢慢的抽离,这一刻,她只想做个没有表情的木偶。 苏徽意抿了抿唇,神情被暗夜遮挡的看不真切,沉默了良久,才说:“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要求你,但请你把孩子生下来,我会给你们存一笔钱,你想要的我也都给你……” 他还没有说完,沈蔷薇已经冷冷的打断了他,“不需要!我什么也不要!这个孩子也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的手因为激动抑制不住的抖动起来,狠狠地咬着唇,强压下那种酸涩心绪,深吸了一口气,说:“七少很清楚,我与你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从始至终,我都是一个不被承认的存在,事到如今,我也不愿意提这些矫情的事情,就一句话,再无瓜葛。” 她只觉得眼眶一热,倒好似连说的话都带着颤抖的尾音,“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苏徽意的嘴角微微抽搐着,却轻笑了一声,用一种淡漠的语调说:“你又何必置这样的气,总归你肚子里怀的是我的孩子,我又怎会置之不理?” 他顿了顿,“况且南地但凡有些身份的人都知道你我的关系,如今你怀了孕,我却抛弃了你,不是惹人非议么?你不愿意见我也好,我正打算将你送走。” 沈蔷薇听他说的这样轻描淡写,不由得冷笑一声,忍不住翻身坐起来,冷冷的看着他,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看着仍让人觉得心寒,她嘲讽的说:“七少真是好厉害,几句话就决定了我的人生!你凭什么?凭什么觉得我会听从你的安排,按照你的指令去生活?你有这个资格么?” 苏徽意静静地看着她,那缕月光朦胧的仿若浅白的轻纱,淡淡的覆在她的脸上,仿若珍珠的流光似的,衬得她的面庞白皙透亮,而那一双眼睛似乎溢满了眼泪,却用一种极是倔强的神情看着自己,仿若一把锋利的剑,让他不敢直视。 他平稳了一下心绪,才说:“我有这个资格也好,没有也罢,总归我是孩子的父亲,我必须对他负责。” 沈蔷薇又是嘲讽的笑了笑,“你要怎样对他负责?将我们母子困死在这小楼做笼中鸟?做一个得空才来看他的父亲?等到他长大的时候,你又要怎样解释他的身份?你要他怎样接受?我告诉你,我宁愿一个人干干净净的把他养大,也绝不沾你七少的风光。” 她初时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还曾茫然若失过,此时说出这一番话来,倒坚定了内心的想法,虽然心中有太多的不甘和怨气,可在这一刻不拖泥带水的斩断二人的关系,更让她觉得释然。 仿若一瞬间抽离了许多重压在身上的枷锁,甚至于那些纠缠于心的桎梏都好似一下子得到了解脱,许多的情绪快到连她都来不及去想,可生生的说出这一句,倒觉得利落洒脱。 是啊,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已经这样不堪了,那些她曾经有过的质疑和可笑的想法统统都一扫而空了,如他所说,他喜欢上了那个女子,一切原本都可以这样简单的解释的,他的心变了,就是这样,无需多说了。 苏徽意见她呆坐在那里,似乎陷入到了不能自拔的情绪中去,而双眸却空洞的厉害,像是寸草不生的沙漠,幽深空旷的仿若广袤无垠。 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知道她一向倔强的,可是这样的时候,也容不得他犹豫,只是淡淡的,用一种阐述的口气说:“我是他的父亲,这是不能改变的。” 沈蔷薇用力的攥着手心,只觉得脊背满是冷汗,寒旳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起来,“你凭什么觉得事到如今,我还会让我的孩子认你做父亲?七少,你身边有多少莺莺燕燕我不管,你去让她们给你生孩子不好么?但我的孩子你别碰!你不配!” 苏徽意轻笑了一声,缓缓的走上前来,沉默无声的坐到了床边,夜已经幽深的不见五指了,放眼去看,房中各处都是漆黑的,像是遮了黑布一样,有种让人炙闷的黑。 他坐了也不知多久,才轻声问:“恨我么?”那声音低的像是喃喃自语着,让沈蔷薇听着忍不住心狠狠地抽动了一下,又好似被一双温厚的手掌握在手里,疼痛中又夹杂着一丝不愿挣脱的固执。 她该如何回答他?其实不需要多想,可偏偏她性格那样倔,于是只是淡淡的回答,“不爱了就没恨了,我什么都不想说了,你走吧。” 她就这样带着一丝倦怠慵懒,甚至是用毫不在意的口吻说出这句话来。苏徽意虽然没有动,手却不自然的收紧,那一双眸子在暗夜中迸发出坚毅的光,嘴角紧紧的抿着,俨然一副泥塑石雕的人像。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样也好。”起了身缓缓的朝外走,却在走到门口的时候顿住步子,微微的侧过头来,以一种命令的语气说:“你最好不要想着一走了之,就乖乖的待在这里,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告诉我,我都会满足你。” 顿了顿,又说:“等到月份大一些,我再安排船送你到美国去。” 沈蔷薇的眼泪一下子便落了下来,像是心被牵扯着,慢慢的就变成撕裂般的痛,让她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却还是要装出若无其事的语调来,说:“你算个什么,凭什么支配我的生活,这是我的人生,我有选择的权利。” 其实她知道与他辩解这些都是没用的,连带着自己也不清楚这番不痛不痒的折腾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他重视自己,还是要他祈求自己不要离开?还是在内心的深处,对于他喜欢上别人这件事,存在着疑问? 连她自己都想不通了,或许这些因素都有,她不断的想要与他撇清关系,或许就是为了让他柔声软语的告诉她,一切都是假的…… 眼泪顺着眼角滚落而出,炙热的灼烧着脸上的肌肤,她觉得自己要在这种无声中死去了,满满的情绪全部拥堵在心口,挤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她该怎么做? 苏徽意这才整个转过身来,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声音却是冷冰冰的,“就当是我霸道好了,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如果你敢试图逃走,我敢保证,你再也不会见到你的妹妹。” 这一句话无疑是火上浇油,在一瞬间将沈蔷薇所有的情绪点燃,她再也抑制不住,起身掀了被子,就那么光着脚不管不顾的走到他面前去,抬眸直视着他,他的眸子毫无波澜,像是面对着最普通不过的一个人。 她先是凄然的笑了笑,才点点头,眼泪无声的落下去,她只是抿了抿唇角,说:“我倒是忘了,七少一向都是这样的人,随你吧,都随你吧。” 她觉得身上连一丝想要去声嘶力竭的欲望都没有,只是以一种疲倦的样子转过身去,说:“就照你说的做吧,我会安分的待在这里。” 两个人原本离得并不远,苏徽意自然真切的看到了她颤抖的双肩,像是在强压住激动的情绪,他不自觉的垂下眸去,说:“怀孕的人,不要光着脚站在地上,上床去吧。” 沈蔷薇听着他和缓的语音,只觉得一切都很讽刺,便冷笑了一声,“七少还是将这些话留着对你的心上人说吧。”她慢慢的往床上走,倒觉得身子在不受控制的晃动,好容易上了床,见苏徽意还站在门边上朝这边望着。 她狠狠的攥着手,躺到了床上去,再也不看他一眼。 苏徽意也未做停留,兀自开了门走了出去,夜色幽深,四野静寂,仿若这天地间除了风声,便只有他离去的脚步声。 她蜷缩着身子,用手臂环抱着自己,只觉得心被撕裂的破碎了,即便她厌恶这种感觉,却也无济于事,只能任用心痛蔓延,直至她真正的麻木。 睁开眼去,见周遭都是黑漆漆的,只觉得时间太过漫长,仿若一分一秒都停滞住了,被暗夜包裹着,让她逃不掉也挣不脱。 四十一(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其后的半月,因着战事吃紧,苏徽意便又去了前线。关于战局的消息也是一日多过一日,各沿线几乎每日里都在败退,虽然两方都死伤惨重,但因着另一边还与扶桑开着战,南地更是腹背受敌,一连几日,都在吃败仗。 金陵也像是煮沸了的开水一样,霎时就焦灼起来,先是大批的爱国人士纷纷站出来,一面打着旗号反对军阀,又带着大学生当街演讲,愤慨激昂,还有学术界许多的老前辈也纷纷就战事发表了各自的言论,在国内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也带起了舆论的走向。 社会各行业都开始反对军阀专权,以至于学生游行事件慢慢的演变成百姓游行,口号几乎是喊到了每一个街头巷尾。另一方面还有潜藏在金陵的扶桑特务,先是秘密偷取机要文件,还安排了暗杀行动,只要是有反军阀的学士发声,就会被暗杀。一时之间,引得社会大众更加的对南地政府诛笔讨伐,可谓是人心惶惶。 金陵政府不得不加派了巡防队,没日没夜的巡逻,一是阻止游行出现暴动事件,二是防止扶桑特务借机行刺。一连着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金陵都处在风口浪尖上,权贵纷纷的往国外去,虽然战局还没有僵化,但许多国外的船都陆续停到了金陵的各个港口,防止一旦战局爆发,可以第一时间转移侨民。 沈蔷薇住的一带因是租界区,倒很是清净,她近来因着怀了孕,越发的懒怠了,心中又郁结着心事,看起来总是恹恹的。雨竹恐怕她忧心成疾,想要开口劝一劝,却也是无从说起。 眼见着秋意渐浓,天也逐渐的冷了起来,院子里的梧桐和金桂都落了枯叶,晃眼一看,已是一派深秋景色。 这日一早,沈蔷薇便起了床,因着前一日与韩莞尔约定要出去,所以她特意起了大早,洗漱过后,便让雨竹去准备车子,近来街上游行的人数与日俱增,雨竹怕她们不安全,便有些犹豫,站在门边半晌,才说:“小姐,现在外面时局乱的很,我看还是不要出去了。” 沈蔷薇原本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发,闻言却是不太在意的说:“他走的时候不是留了卫戍给我,就让他们跟着吧。” 她虽然这样说着,心内却也忍不住打鼓,毕竟是这样的敏感时期,金陵更是鱼龙混杂,不知道潜藏着多少危险人物,这个节骨眼出行确实多有不便。她迟疑了一瞬,才说:“我也不是非出去不可,只是总闷在屋子里,倒有些闷了。” 雨竹知道她的性子,便也没有多说,应了一声就出去了。待到她收拾妥帖,便拎了手袋下楼去。因着昨晚下了雨,今晨报纸送的迟了,这会儿才到,雨竹自听差的手里接过去,随意扫了一眼,不由的倒抽了一口气,对着刚下楼的沈蔷薇说:“小姐,你快看。” 沈蔷薇见她神情恍惚,直觉里是出了什么事,忙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了过去,接过报纸将目光定格在上面,一条加黑加粗的头条写着,“苏七少前线受伤,南地接连惨败。” 她乍一看这条消息,只觉得脑子嗡了一声,缓了好一会儿才说:“现在战局这么混乱,这些报社的消息未必是准确的。” 她这样想着,倒也不觉得什么,如今她一个弃妇,又何必再去关心他?抬眼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就见乌云密布着,像是又有一场大雨要来,迟疑了一瞬,还是说:“车子准备好了么?” 雨竹最先反应过来,应了声是,便扶着沈蔷薇往外走,因着天气不好,她又忍不住唠叨了一句,“小姐,这样的天气还是别出去了,中途万一下了雨,再着了凉可怎么好?” 沈蔷薇只是一言不发的往外走,直至上了车,雨竹便也跟了上来,随手将毯子盖在她身上,她已经怀孕四个多月,肚子早就大了起来,雨竹生怕她孕中着凉,更是竭力照顾着。 汽车一路开出了租界,往北行都是畅通无阻的,因着早就通知了卫戍队,所以汽车的后面另跟着辆军车,这样的敏感时期,卫戍出行也都担着十万分的小心,各个支起了长枪,严阵以待着。 原本两个人约定在咖啡厅见面,但因着前头的街正有学生游行示威,司机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暴动来,便调转车头往另一条街去,这条街因是商业街,倒是不见多少人,眼见着阴云渐起,黑压压的覆过来,更是平添了许多的落寞。 沈蔷薇原本闭目养神着,却忽而听到司机大叫了声不好,一个急刹车,震得她整个人都往前倾去,好在她本能的伸出了手撑住前头的座椅,所以只是头部撞在了车座上,肚子没有被碰到。 雨竹惊慌的啊了一声,一面连声的问:“小姐,你没事吧?” 沈蔷薇也没有心思回答她,只是抬了眼顺着前面的车窗看去,就见成群的学生正举着旗帜和横幅往这边蜂拥而至,高呼着口号,“抵制扶桑,反对军阀内战!” 司机来不及解释,准备掉头离开,可人群一下子纷纷拥拥过来,还不及重新发动汽车,他们已经被成群的学生围住,叫喊声伴着愤慨激昂,愈发催化了他们的斗争意识。 他们先是围着汽车一遍遍的高护口号,用横幅和旗帜敲打着车窗,更有学生煽动情绪,高呼什么,“反对军阀专权!撕去他们法西斯主义的外衣!” 场面一度陷入混乱中,因着围上来的学生太多,卫戍队全部被挡在了外围,无奈之下,队长不得不下令开枪,几个卫戍将枪支朝下扫射着地面,学生们这才停止了动作。 原本以为一切都被控制住,此时却有一个男学生再一次站了出来,激动的说:“学生们!现在军阀混战,同胞与同胞自相残杀!国将不国!多少人在这场愚蠢的战争中牺牲了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我们不能屈服!我们必须要唤醒他们的民族意识!跟我一起高呼,抵制军阀专权!” 这无疑煽动了更多学生的情绪,转而变成群情激愤,甚至有学生开始了砸车窗的过激行为,这汽车原不是防弹的,所以很快便被打碎了,玻璃碎片霎时就溅进了车窗内,沈蔷薇原本坐的离车窗极近,溅进来的碎片一下子便划伤了她的手臂。 雨竹惊呼了一声,将沈蔷薇挡在了自己的身侧,这会儿愤怒的声音越来越多,场面已然控制不住。后面的卫戍队因着怕伤到车子里的人,只得一面开枪扫射地面,一面拉扯着人群。 沈蔷薇只感觉有无数双手在用力的拉扯着自己,像是恨不能要把她撕碎了一样,耳畔满是嘈杂的声音和枪声,乱哄哄的震耳欲聋着,此时倒也不觉得疼,只是一种在威慑下的麻木。 即使这群学生的方式是过激的,但他们说的没有错,如今的军阀混战,就是自己人再打自己人,可身为强权者,也有许多的被动和无奈,她无从辩解。 这会儿却忽而听见更多的枪声响起,不同于之前的警告,这一次她竟然听到了惊呼声,并且越来越多,在仓皇中抬眼去看,就见原本围在车子边的学生一个一个的倒了下去,甚至还有鲜血溅了进来。 她本能的一抖,便见子弹擦着车框飞起火花来,“砰”的一声,雨竹又是慌乱的啊了一声,沈蔷薇强自镇定的抓住了她的手,两个人都趴在车座上,动也不敢动。 好在那一枪之后,外头只传来几声急促的枪声,有卫戍跑了过来,探头看了看里头的情况,焦急的问:“夫人,您没什么事吧?” 沈蔷薇这才直起身子来,先看了他一眼,才摇了摇头,“我没什么事,外面怎么样?” 那卫戍又朝着另一边看了一眼,才说:“刚才的学生暴动,有人趁乱开了枪,死了不少学生。” 沈蔷薇乍一听,只觉得呼吸一紧,但很快她就想通了前因后果,喃喃说:“看来是有人想借着暴动事件,再给你们七少扣一顶帽子。” 这些事情并不难想明白,有人在暗中借着学生暴动事件杀了人,而这件事会被放大,最后强行算在苏徽意的头上,借此事件更加的激怒了社会情绪,反对军阀的呼声会越来越高,煽动民众情绪,让南地彻底的乱下去。 那卫戍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吩咐司机说:“赶紧开车送夫人回去,这里太危险。” 司机这才从适才的慌乱中反应过来,忙就发动了汽车,沈蔷薇匆匆的看了一眼窗外,便见许多的学生倒在了血泊中,动也不动,有些甚至瞪着不谙世事的眼,更像是一种冰冷的质问。 沈蔷薇本能的颤抖了一下,她从来没有过这样深切的恐惧,想着这些人在一夕之间死去,竟然是恍惚之间的事情,她真切的意识到南地的这趟浑水会越来越深,直至所有人都控制不住的局面。 内心里突然变得不安起来,像是预知了什么,却并不敢承认。 车子已经缓缓的开出去了,可空气中的血腥气却越发的浓重,她不敢再回头去看一眼,只是紧紧的闭上眼,叹息一声,这一切都来的太快了。 四十一(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直到了下午,天空便下起了大雨,远近皆是灰蒙蒙的云,像是褪了光泽的铅灰色,层层堆叠起来,缱绻逶迤着。 檐头的雨声一阵高过一阵,侧耳细听,原来是雨水拍打着院子里的枯枝残叶发出的窸窣声,时高时低的,仿若夏日的虫鸣,混杂在耳畔,喧嚷中带起秋意渐浓的寒意,连带着屋子里的气温都低了下来。 因着沈蔷薇有孕在身,回到小楼后,雨竹便请了医生来看,检查过后,确定腹中的孩子无恙,楼里大大小小的丫鬟才安了心。如今虽然苏徽意不在,但众人也都看得出他很在意这个孩子,所以在大事小情上,都尽心竭力的照顾,生怕沈蔷薇会不舒服。 她心中自然也是明白的,所以任由这群人去为自己忙活。原本想要躺在床上睡一会儿,可一闭上眼便是学生暴动的场景,那些愤慨激昂的话语仿若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她的心内久久不能平息,她忆起从前自己还是个学生的时候,也曾像他们一样游行过,手中拿着旗帜,一遍遍的高呼口号,宣扬女权与自由,那时候的天是宝蓝色的,云很低,并没有如今这样激烈到僵化的冲突,甚至是暴动。 是啊,国将不国,而国图之上还在互相残杀,她已经不敢去想,可从前那些心内笃定的想法却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只是一遍遍的想着,一切都会好的。 就这样眯了一会儿,便听见脚步声离得近了,她睁眼去看,就见是雨竹引了韩莞尔进来,因着下了雨,韩莞尔的穿的旗袍下摆溅了不少的雨,一面拿着手绢擦了擦额发,一面焦急的问:“姐姐,你没什么事吧?” 沈蔷薇见她这副样子,就说:“我没事,不是特意打了电话过去,叫你不要过来么?外头还下着雨,也不怕淋感冒了。” 她说话的功夫,韩莞尔已经坐到了床边,无所谓的说:“出行都坐着车,怎么可能会淋着?倒是你自己,怎么就遇到这样的事了?” 她一面说,一面流露出疑惑的神情,又说:“要我说,这件事可不那么简单,才刚我过来的时候,西街又戒了严,问过才知道,原来又有一个学者遇刺了,巡防队那些人跟废物有什么区别?我看再这样下去,只怕前线没什么事,金陵就先沦陷了。” 她原是有口无心随意说的,可听在沈蔷薇的耳里,却让她愈发的心事重重,联系到之前的学生暴动事件,确实又不像是巧合,更像是有人在暗中刻意为之,她仔细想了想,如今时局混乱,想要借势添乱搅局的人不在少数,可有胆子做这种事的人却少之又少。 她心内隐隐有了答案,却不愿意去想,只是敷衍着回答,“这些事情你就别操心了,总归以后我不出去就是了。” 韩莞尔闻言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才说:“恩,如今你怀着孕,是该好好修养的,以后哪里也别去了,等风头过了,再跟我一起离开吧。” 沈蔷薇想起苏徽意要将她送走的话,便又陷入了沉默中,两个人安静了半晌,韩莞尔才说:“我已经跟六小姐说过了,这段日子我会搬过来跟你一起住。” 沈蔷薇诧异的看了她一眼,问:“怎么突然要过来跟我住?” 韩莞尔笑了一下,说:“你怀着孕,身边没有个贴心的人不行,就算雨竹再尽心,这种时候有个亲人在身边,不是更好么?” 沈蔷薇也没有多想这些事情,闻言倒是也笑了笑,说:“你搬过来住正好,我还怕你一个人待在那里不舒服,总也找不到机会去说这些。” 韩莞尔知道她的心事,便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点了点头,便起身出去吩咐雨竹去打电话,请府里的听差将她穿的用的都送过来。 直到了晚上,大雨方渐渐地转为了小雨,拍打着窗子沙沙有声的,这样的季节,总是夹杂着微凉的寒意,韩莞尔来了兴致,便又吩咐丫鬟去准备火锅一类的食材,她原本性格活泼,近来脱离了桎梏,倒是恢复了不少往日的神采,带着丫鬟们有说有笑的准备着,沈蔷薇也下了楼,坐在厅里的沙发上看着窗外,夜已经深了,天幕中透出一抹冷蓝的光,虽然是个雨夜,却仿若有星子闪烁着,被雨淋的更透彻了。 这会儿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她眼见着周遭没有丫鬟在,便兀自起了身去接,电话那一头很快有人声传过来,“这里是乔氏洋行,请问沈小姐在么?” 沈蔷薇闻言不由得怔住,缓了缓才说:“我就是。”说出这一句,倒不知自己是种怎样的心情,想着近来金陵发生的所有事,直觉里都与乔云桦有关,却也不知该从何问起,便又说:“有什么事么?” 电话那一头的人说:“沈小姐,我们乔少爷想跟你见一面。”顿了顿,“就今天晚上。” 沈蔷薇本能的抬头看了眼墙上挂着的时钟,见已经快要九点了,她心内闪过犹豫,又警惕的朝周围看了一眼,确定没有别人,才轻声说:“时间,地点。” 那人也压低了声音,“十点左右,在西街的拐角有家裁缝店,就约在那里。” 沈蔷薇默默记下,她生怕引起怀疑,便挂断了电话,匆匆的走到沙发上去坐着。这会儿也没有心思去想乔云桦见自己的理由,只是莫名的有些惴惴不安,可这样的事,她又不敢告诉别人,兀自想了想,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好在韩莞尔她们过了很长时间才自厨房走出来,原来火锅都准备的差不多了,丫鬟们拿了食材一类的东西往餐厅去,雨竹见沈蔷薇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出着神,便走过去扶她,“小姐,都准备好了。” 沈蔷薇敷衍着恩了一声,随着雨竹往餐厅去,这一餐自然吃的没滋没味的,好在她平常就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众人也都见怪不怪,随意吃了几口,她便佯装着疲乏上了楼去。 伏在床上反反复复的想着这件事,倒不敢确信自己应不应该去了,卧室内放着的是落地钟,这会儿室内极静,只有它一下一下摆动着,声音在暗夜里有些沉重,倒像是摧枯拉朽似的,让她心烦意乱。 兀自想了会儿,还是起身去换衣服,抬眼见时间差不多了,才走出去按了电铃,雨竹很快就上了楼来,见她一副穿戴整齐的模样,诧异的问:“小姐这又是要去哪儿啊?!” 沈蔷薇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就说:“叫司机去准备,我要出去一趟。” 雨竹更加的诧异,“小姐,现在已经很晚了,你这是要干什么去啊……” 沈蔷薇原本心内就在打鼓,一听雨竹开口问她,只觉得更加的慌乱,顿了顿,才说:“我就是去见一个人,如果不放心的话,就叫卫戍队都跟着吧。”其实她心中也是游移不定的,更不想这些人跟着自己冒险,可如果真的是乔云桦找她,那么这个人她是一定要见的。 强自稳了稳心神,坚定的说:“叫他们去准备吧。”顿了顿,眼见着雨竹垂头丧气的应了声,忙说:“我出去的事别告诉莞尔。” 雨竹点点头,兀自出去了。 沈蔷薇原本坐在沙发上等着,但听着钟声一下一下的,倒搅得她头脑发沉,便穿了外衣出去,脚步轻轻的下了楼,就见雨竹迎了过来,低声说:“小姐,我跟你一起去。” 沈蔷薇看了她一眼,才点了点头。两个人一同走出去,外头的雨还在下着,檐头的雨声已经低了,小雨绒毛似的落在脸颊上,倒不觉得冷,汽车就等在台阶下头,待她们上了车,很快便开了出去。 沈蔷薇看着窗外茫茫的夜色,说:“去西街,拐角有家裁缝铺。”她回过头去,就见军车正亦步亦趋的跟着,雨幕之中,黄澄澄的一片。 她心内愈加的不安,一遍遍的想着,如果这是有心人设下的圈套,会置自己和这些人怎样的境地,可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即便她也怨怪自己的执拗,却也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西街离的并不远,只是汽车在雨夜中行的很缓慢,透窗去看,便是两束黄澄澄的灯。直到了西街,就见整条街都是黑漆漆的,司机直接开了过去,直到了拐角处,就见一家毫不起眼的裁缝铺,那木牌子微微有些倾倒,看着破败不堪。 沈蔷薇匆匆看了一眼,才攥着手下了车去,雨竹忙跟上,在后面撑了伞。不过几步的路,沈蔷薇很快便走到了门口,敲了敲门,回头去看,就见军车也停在了街边。 这会儿门被打开,一个男子朝外看了一眼,才客气的说:“沈小姐,请进。” 沈蔷薇一眼认出这人是乔云桦身边的人,便略微放了心,往里面走去,裁缝铺很小,只有一个简陋的小厅,拐角处有个楼梯,只是被货物挡着,看着屋子愈加的狭小。 她环顾了四周一圈,正要开口询问,就见那一头的布帘子被掀开,乔云桦从里面走出来,着意看了她一眼,才说:“又见面了,过得好么?” 四十二(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他缓步走过来,还是往昔走马章台贵公子的模样,可看在沈蔷薇眼里,却莫名觉得惴惴不安,像是自他的眉宇中看到了许多的秘密,仿若深不可测似的。 她本能的朝后退了一步,问:“这么晚约我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她只觉得脑子纷纷杂杂的,直觉里近来发生的事都与他有关,却不知道该怎样质问,原本这样关乎国体的事情,她一介女流,能做的实在微乎其微,可出于两人的交情,她却不得不问。 乔云桦见她面色不佳,便说:“听说你又怀孕了,恭喜。”说出这一句,倒觉得突兀,抿了抿唇,又说:“那时候如果不是你救了我,估计我也活不到现在,所以今天请你过来,就是为了还这个人情。” 沈蔷薇见他脸上带着几分的神秘莫测,直觉里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便诧异的看着他,问:“这是什么意思?” 乔云桦没有回答她,只是拍了拍手,站在两旁的听差当即会意,朝那一边的小屋子走去,沈蔷薇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心内隐隐不安,不由得攥紧了手心,问:“你又做了什么?” 乔云桦却不知怎的轻笑了一声,反问她:“你觉得我做了什么?在你的心里,一向觉得我做不出什么好事,不如你就猜一猜吧,这次我做了什么?” 沈蔷薇原本不确定,听他这样说,心内也不知是愤怒还是难受,只是一阵阵的别扭,便转了眸去不理会他,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却仿若对峙似的,都沉默着再不发一言。 原本雨竹是站在门边的,见状便走到沈蔷薇身边去,低声说:“小姐,你要不要坐一会儿?” 沈蔷薇点了点头,由着她扶着自己往一旁的桌椅边去,直至坐在了椅子上,就见那一头的帘子被掀了起来,那两个听差一前一后的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个被麻绳捆着的女子,因着被强拉硬拽着,她的步子踉跄着,险些摔倒在地上。 虽然头发凌乱着,身上的衣衫也有些破败,却还是难掩绝佳的姿容,尤其是那一双眼,清丽中透着几分妩媚,乍一看,空濛的仿若一潭湖水,可仔细的去看,却又像是朵妖娆的花,勾魂摄魄似的,让人不敢直视。 沈蔷薇先是一怔,随即蓦地想起来,眼前的这个人正是那戏园子里的兰姑娘,苏徽意的新欢。再一次见到她,倒也不知道心内是何种滋味,一瞬间闪过了何止千百种的念头,最后只是淡漠的一瞥,问向乔云桦,“你这是要干什么?” 乔云桦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副阴谋得逞的样子,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我把她抓过来,还能是为了什么?” 那兰清清脚步不稳,一下子摔到了地上,这会儿也顾不得身上哪里痛,只是有些狼狈的抬起头来,先是看了看乔云桦,最后将目光定格在沈蔷薇身上,神色由初时的慌乱慢慢的变得复杂起来,尤其是瞥到她的微微隆起的小腹后,忽而就恍然大悟的冷笑了一声,“我还当是谁,竟然有这样大的胆子,原来是你。” 沈蔷薇听她的语气,倒像是对自己有所耳闻似的,却也不愿意去理会她,只是看着乔云桦,冷声质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乔云桦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笑容中带着几分的冷漠,转眸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兰清清,扬了扬眉,一字一顿的说:“我帮你杀了她怎么样?” 兰清清被他的目光威慑住,本能的瞪大了眼睛,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好似舌头打结了似的,“你,你,你不能杀我,我如果有什么事的话,七少不会放过你的。” 乔云桦见她神色惶恐,那双眼睛掩去了锋芒,只余下无助来,像只可怜的小兔子。他朝前走了两步,俯身与她目光相对,轻声说:“不会放过我么?那我倒要看一看。” 兰清清本能的抖了抖,有些仓皇的瞥开眸子,看向端坐着的沈蔷薇,尽管室内灯光黯淡,她还是清晰的看到了她的脸,一瞬间脑子里能想起来的贴切的形容,大致就是温婉可人,娴雅高贵。 即使脸上没什么表情,依然难掩眉宇中的风华。 她咬了咬唇,才说:“沈小姐,虽然我们没有见面,但我听说过你。我知道如今七少冷淡了你,你还怀着孕,日子过得并不舒服……可你也不该联合了别人想要害死我,难道你就不顾及七少么?” 沈蔷薇听她说这些,只觉得脑子乱成了一锅粥,理不出一丝的头绪,一瞬间倒感到无趣,便对着乔云桦说:“如果这就是你要还我的情,我看还是算了吧。” 她目光坚定的看着他,又说:“放她走。” 乔云桦轻笑了一声,双眸闪过一瞬即逝的肃杀之气,淡淡说:“你想好了,如果你今天放走了她,一定会后悔的。”沈蔷薇有些错愕的看着他,只觉得他的眸光幽深的仿若暗夜一般,无边无际的,让人难以捉摸。 一瞬的游移不定后,她才说:“放她走。” 乔云桦不再说话,而是挑了挑眉,慢条斯理的蹲下身去,看着一脸恐慌的兰清清,忽而笑了笑,说:“兰小姐,你听到了,沈小姐让我放了你,我尊重她的意见,这就放你离开。” 兰清清见他这样轻佻的对自己,心内虽然愤懑,此时也不敢表现出来,只是垂下眸子去,暗暗攥紧了手心。这会儿听差已经上前来为她解身上的绳子,她抬眼看向沈蔷薇,见她神色淡然,就抿了抿唇说:“沈小姐,谢谢你了,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乔云桦闻言不由得笑了一声,却没有说话,只是起了身,对着身侧的听差使了个眼色,淡淡吩咐,“好生的送兰小姐回去。” 直至听差将人送出去,沈蔷薇才说:“雨竹,你先去门口等我,我有一些话想单独同乔先生说。” 雨竹在旁边看了半天的戏,直觉里眼前这个乔先生是个不好惹的人物,犹豫了一下,才转身走了出去。裁缝铺一下子便只余下他们两个人,空气仿若都凝滞了,陷入了一片沉静中。 乔云桦也不急着开口,只是慢慢的走到了桌子的另一边坐下,抱着臂闲适的看着沈蔷薇,两人月余不见,她倒是丰腴了不少,目光触及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一时心内有些五味杂陈,便轻咳了一声,问:“你有什么话要问?” 沈蔷薇又兀自想了半晌,才说:“你老实的告诉我,最近金陵的这些暗杀事件,是不是与你有关?” 乔云桦挑了挑眉,好看的眸子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说:“你既然心内已经认定了我,又何必再问呢?”他轻笑了一声,“我承认,的确是我做的,可这里面的事却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的清楚明白的。” 他看着她,意有所指的说:“这些事牵扯的人很广,凭我一个人,能卷起多大的风浪?” 沈蔷薇不愿细想他话里的意思,只是皱了皱眉,冷声说:“我知道你的背后有扶桑和北地撑着,如果你想告诉我,你只是个傀儡,我看也未见得!你做的那些事,即便是碍于强权压迫,但身为同胞,这样的自相残杀,不留余地!我实在替你不耻!” 她想起那些游行死去的学生,更是有些愤愤难平,又说:“你还不打算收手么?就算你打败了苏徽意又怎么样?有朝一日南地战败,你以为你会得到什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以为扶桑亦或北地会重用你么?只怕你到时候会生不如死。” 乔云桦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毫不在意的说:“你说的对,南地如果战败,像我这样的罪人,必定会苟延残喘,怕是活的连条狗都不如。” 说出这样的一句话,他却不知怎的轻笑了一声,扬扬眉说:“到时候我自有我的去处,就不劳沈小姐操心了。” 沈蔷薇攥紧了手心,只觉得脊背溢出许多的冷汗来,而更多的寒意却自脚底升腾而来,让她有些措不及防,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隔了好一会儿,才说:“看来我从前与你说的那些话你都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有听进去!算了,人各有志,我已经言尽于此,还请你好自为之。” 她起了身,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便转身朝外走去,直至到了门口,才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推门出去,就见外面夜色漆黑,浓稠的仿若布满了墨汁,小雨还纷纷扬扬的落着,细密如针似的,在夜风中交织缠绕,落地便是一片极细微的沙沙声。 她本能的抱着臂朝汽车的方向走去,只觉得夜雨微寒,连带着所有知觉都冷的厉害。雨竹已经过来扶她,她回过头去,见裁缝铺的门微微开着,从缝隙中透出一丝昏黄的光线来,映照出重重的雨幕,纠缠不清着。 她想着今夜发生的事情,即便是迟钝如她,此刻也都想明白了。只是如今看来,这些倒好似都无所谓了,疲惫的坐到了车上,阖上眼去,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四十二(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转眼已过了两个月,南地与各方的战事日渐焦灼,战败的消息也是时而传到金陵来,搅得人心惶惶。因着之前的学生暴动事件,让社会各界对金陵政府以及军阀专政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各种组织的游行活动仍旧在持续发酵着,宣扬唤醒民族意识的报纸和着传单满天飞,金陵的局面俨然到了不可控的地步。 这其中又有扶桑和北地的特务在搅局,便仿若撕裂的口子,随着事件的逐渐堆积,慢慢的越来越大。苏徽意不得不通电全国,就当下的时局表明态度,誓与扶桑奋战到底,并就与北地开战一事做出了解释,因着是被动的一方,出于守护领土主权,一切都合情合理。 虽然将矛头转向了北地,金陵的局面却没有得到好转,已有不少的侨民和权贵乘船离开,各界组织的反军阀活动愈演愈烈,因着是敏感时期,金陵政府选择缄默,派出去的巡防队人员也只是负责控制局面,不敢轻易开枪,触发民众的愤怒。 随之而来的还有金融界暂时的瘫痪,各沿线的铁路和码头正常运转着,每日里都有许多的人离开南地,以至于到了不得不通行多条铁路线的地步。好在金陵做为南地的中心,尽管时局混乱,依旧在没有硝烟的战争中繁华绚烂着。 时值深秋,天气已经变得凉了,尤其是晨起的时候,屋子里阴冷的厉害。沈蔷薇的肚子已经越来越大了,身上虽然乏力,但睡眠却十分的轻,一点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很快醒过来。 因着昨晚睡得早,所以天还没亮她就醒了过来,披了衣服走到窗前去,如今院子里的树早已干枯,晨时的雾在半空缭绕着,于窗子上覆上一层薄霜,往远去看,隐约的看见远山重重,秋色中又夹杂着点点绿意,像是干枯叶子的脉络,被晨雾遮的影影绰绰的。 她默默看了片刻,就见一辆军车开到了大门前,按了两下喇叭,便有听差匆匆的跑出去开门,她疑惑的瞬间,汽车已经开进了院子,很快走出来一个人,正是林宁。 她想着月前苏徽意便回了金陵来,两个人如今闹得僵,他一次也没有来看过她,如今派了林宁过来,也不知道是有什么事。这样想着,便快步走到衣柜前,挑了件素淡的旗袍换着,门口已经传来敲门声,“小姐,林副官来了,正在厅里等你呢。”雨竹的声音响在外头。 沈蔷薇匆匆的系上领子的盘扣,回道:“知道了。”她一面说,一面已经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觉得妥帖了,才走了出去。雨竹一直等在外面,见她这样快就出来,便问:“小姐这是又没有睡好么?” 顿了顿,跟在她的身后压低声音说:“我看着那林副官面色怪吓人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事,竟然这么一大早的过来。” 沈蔷薇听着她小声嘀咕,虽然心内也是诧异,此时也没心思多想,很快下了楼去,就见林宁站在厅里,身着军服,身上带着一副军人特有的利落姿态,正在与韩莞尔说着什么,脸上倒也褪去了平日的严肃,眉宇间很是柔和,她走过去,正巧听到林宁说:“七少的意思是,请您和沈小姐一同离开。” 她乍一听这句,脚步不由得顿住,有些错愕的看着林宁,林宁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客气的说:“沈小姐,七少请您收拾一下行装,下午你们跟他一起走。” 沈蔷薇一怔,脱口问:“走?去哪里?”她不仅仅是诧异,更多的是一种无以言说的不安,直觉里像是有什么事发生了,可这些事情即使她问了,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转念一想,如今她与苏徽意的关系僵成这样,他又巴不得要将自己送走,已经都到了这一步,倒也不知自己在纠结什么,亦或忧心什么。 林宁见她神情这样错愕,便顿了顿,才说:“七少要往前线去,顺道送沈小姐一程。” 沈蔷薇也不知心内是何种滋味,下意识的攥紧了手心,倒也不觉得多难受,只是心内泛起酸涩的疼来,像是被虫蚁轻轻的啃噬着,那种疼是缓慢又难熬的。 她想要回应一下,却只是瞥了林宁一眼,便一言不发的朝楼上走去,尽管竭力克制着情绪,肩头还是轻微的抖动着。好容易进了卧室,身子靠在门前,不知所措似的环顾了一下四周,滚热的眼泪便流了下来。 悲伤的情绪总是习惯于在难过的时候全部迸发出来,让她想起父母,弟弟,只觉得整颗心都被攥的紧紧的,在接近窒息的痛过后,只余下麻木空洞来。 门口传来韩莞尔的声音,“姐姐,你没事吧?” 她朝里面走去,眼泪顺着眼角再一次的溢出来,调匀了呼吸,才说:“我有些困了,想睡一会儿,告诉雨竹也不必过来收拾东西了,我也没什么要带的。” 门外传来韩莞尔欲言又止的声音,她没心思去听,只是走到床上坐着,抬眼看了看挂钟,见不过才七点钟,那秒针跳动着,看在眼里,仿若摧枯拉朽。 室内太静了,一切都短促又漫长着。 直到了下午一点,军车便准时到了小楼,因着沈蔷薇事先的吩咐,雨竹只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总共不过一个小箱子。来接的人是林宁,眼见着沈蔷薇行李简单,便说:“小姐没有其他要拿的东西了么?” 沈蔷薇也不看他,上了车坐好,淡淡的说:“都是些身外物,不重要,这一程无论走的远近,东西多或少,于我而言,都无关紧要。” 林宁见她这样决绝,便沉默着没有说话。又等了半晌,才见韩莞尔拎着个箱子走了出来,也不知是突然要离开,亦或是别的,她的脸上也没有太多的表情,与林宁点头示意后,便上车坐到了沈蔷薇的旁边,这一程因着要往远走,雨竹那丫头的亲人都在金陵,并不能随着沈蔷薇离开,便站在汽车旁边,低头抹着眼泪。 沈蔷薇最害怕这类离别的场面,原本以为经历过生离死别,再没有什么可以轻易触动情绪的事,却不知正是因为经历过这些,才越来越害怕。她转头看了雨竹一眼,想要与她话别,却只是隔窗对着她笑了笑,汽车缓缓的开了起来,她的目光虽然坚定,手却不自觉的合拢,紧紧的攥着手心,只觉得周身发冷。 这样的深秋,天色阴沉沉的,仿若一切都是铅灰的笔画出来的,那样黯淡无光。韩莞尔牵过她的手,两个人目光相触,却是彼此心照不宣的沉默着。 火车站离得并不远,汽车转了几个弯便到了,放眼去看,各处都站着卫戍,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密密麻麻的。汽车一直开到站台里头,就见早有汽车等在那里,尽管是匆匆一瞥,沈蔷薇还是看清了坐在那里面的苏徽意,他似乎心情不错,正与身旁的兰清清有说有笑着。 这一瞬心内闪过太多的情绪,倒像是生怕别人看出来似的,狠命的攥着手心,竭力的想要平静下来,韩莞尔正巧也看到了,忍不住哼了一声,说:“这样的男人,趁早离开他是正确的!” 转过头去,见沈蔷薇整张脸都红了,紧紧的抿着唇,像是强压着情绪似的。她看了不忍,就说:“姐姐,离开他吧。” 沈蔷薇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这会儿苏徽意已经下了车,回头朝这边匆匆扫了一眼,便转了头伸手去拉兰清清,两个人又是一阵的窃窃私语,亲密的说笑着。 侍从官为她们开了车门,沈蔷薇只当眼不见为净,下车后便跟随着林宁往火车上走,原本苏徽意拉着兰清清是走在前面的,那兰清清却不知怎的停了下来,眼见着沈蔷薇离得近了,才笑了一声,“沈姐姐,我们又见面了,听说怀孕的人很辛苦,如今你又要跟着我们坐车,身体吃得消么?” 她说完,便转了头看向苏徽意,似怒似嗔的说:“你也是的,那时候不是说好了,我们先走,让沈姐姐直接坐船离开么?她现在怀着孕,这样的折腾,身体肯定受不了。” 沈蔷薇听着她这一番话,只觉得无趣,便一言不发的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擦肩的时候,余光瞥到苏徽意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更觉得心寒。 直至上了火车,倒恨不得走的越快越好,走过长长的车厢,一节又一节,也不知走了几节,就见前头的包厢门口站着几个背枪的卫戍,林宁停下来,客气的说:“沈小姐,韩小姐,这是你们的包厢,你们先休息吧。” 他说完,看了韩莞尔一眼,才礼貌的点头示意,转身离开了。 韩莞尔开了门进去,倒像是十分轻松的说:“幸好不跟那个兰清清的包厢挨着,没的心烦。”沈蔷薇听后心内更不知是何滋味,便走到床边坐下,她如今大着肚子,堵着一口气撑到现在,倒觉得疲惫不已,坐在那里气喘吁吁着。 这会儿便听见火车鸣笛的声音,转头去看窗外,天色更加的暗沉了,像是连一丝光都不见,残秋的风飒飒有声,放眼去看,别有一种怅惘之感。 四十二(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火车到彭城的时候原本是要加水加蒸汽,所以要停上好半晌功夫。彭城是屯兵重地,繁华程度与金陵相比毫不逊色,即使如今战事焦灼,但沿线的火车都正常运行着,所以站台前聚集了许多的人,因着他们坐的是专列,火车一进站便涌过来许多背枪的卫戍,将站台半径内围的如同铁桶似的,密不透风着。 沈蔷薇原本怕吵,所以行了一路都没有休息,此刻见到了彭城车站,便不由自主的朝外看去,除却站的密密麻麻的卫戍,远处还有些叫卖的小贩,虽然已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分,但赶上有火车到站,许多人的人纷纷的朝站外去,像是流入浅滩的小鱼,茫茫然向前走着。 她默默看了会儿,便忽而听见包厢的门被推开了,转过头去看,见兰清清拎着个水果篮子笑吟吟的走了进来,说:“沈姐姐,我知道你怀着孕辛苦,就过来看看你。”她一面说着,一面已经走了进来。 先是得意洋洋的看了韩莞尔一眼,才问道:“没打扰你们吧?” 韩莞尔见她这样的嚣张,倒像是不谙世事的女孩子,一下子被宠到天上去,所以言行举止都透着几分得意的傻气。便忍不住冷笑了一声,“知道打扰了别人,就快点离开,省的碍眼。” 兰清清闻言当即瞪大了眼睛,伸手指向她,嘲讽的说:“你不过是个小姨太太,算什么东西?也敢来说我?” 韩莞尔见她这么容易动怒,心内那几分的愤懑便消减了下去,不在意的笑了笑,说:“是了,我从前是个小姨太太,可那又怎么样?请问你兰小姐又是个什么东西?如今没名没分的跟在七少身边,得意风光也不过转瞬即逝罢了,又有什么好得意?” 沈蔷薇听着她们两个这样七嘴八舌的互相诋毁着,只觉得无趣,正待要开口劝阻,却见兰清清哼了一声,如画似的双眸定格在了她的身上,一字一顿的说:“没有名分的恐怕不是我吧?听说沈姐姐与七少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外界也一向有传闻说七少非你不娶,怎么事到如今,你连孩子都有了,他却还没有娶了你?” 沈蔷薇一时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沉静的看着她,其实这一类的嘲讽她从前也听过不少,只是那时候心内明白,无论怎样,至少苏徽意的心里是有她的,只是事到如今,倒叫她看不透了。 微微的攥住了手心,好似只有这样才能有些底气,她想了想,说:“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说,你趾高气昂的演了这样一出戏,我看也可以了,现在请你离开。” 韩莞尔见她面色不佳,便站起了身,走到兰清清的面前去,说:“我姐姐要休息了,请你出去。” 兰清清原本是存了心过来戏谑的,此时受了这样的冷遇,却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勾唇浅笑,轻拍了拍手,随即在门外站着的林宁很快走了进来,对着她客气的说:“请问小姐有什么事?” 兰清清得意的看了沈蔷薇一眼,吩咐说:“去告诉七少,我不想待在之前的包厢了,想要沈姐姐这个,请他过来陪我。” 林宁面露难色,却还是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韩莞尔的神情当即变得很难看,皱眉质问:“这叫什么意思?” 沈蔷薇知道兰清清这是在故意为难自己,偏生这种时候也不欲与她有过多的口舌之争,她原是个倔强的人,越是到了这种时候,只恨避之不及,眼不见心不烦。心内虽然不舒服,却还是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原本专列上都是空着的位置,这边一整节的车厢又都是包厢,可她却不想待在这里,便朝后边走去,韩莞尔在身后一声声的唤她,她只当没有听到,快步的朝后边走去。 却忽而听到耳畔传来几声突兀的枪声,下意识的顿住步子,透过毛玻璃去看,就见站台内纷杂的人群开始四处逃窜着,枪声逐渐的由远及近,仓皇失措的人群中开始响起惊呼声,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原本站外是驻扎了兵力的,站台内的卫队们因职责所在,却不敢轻易挪动地方,只是听着不远处枪声阵阵,在原地纷纷的支起长枪,严阵以待着。 那一头的枪声越来越密集,人群早就疏散开了,沈蔷薇只觉得心被狠狠揪住,惴惴不安的站在原地,仿若石雕泥塑了一般。 追过来的韩莞尔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震惊过后上前抓住沈蔷薇的手,“没事的,姐姐,你先跟我回去。” 沈蔷薇的目光紧紧的盯着窗外,这会儿就见自那一头涌进来许多的人,各个都穿着黑色的套装,手中拿着长枪,对着卫戍队便是一通扫射,一刹那间数百颗的子弹飞射而来,火花四溅,还不及细看,已经凌乱的打在了火车上。 耳畔震耳欲聋着,正是慌乱不知所措的时候,一只手忽而拉住了她,微微用力往前一带,她便跌入了那人的胸膛前,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她只来得及低呼了一声,抬眼去看,最先瞥到的是军服的领子,她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苏徽意,便本能的朝后退了一步。 他亦是放开了手,先是朝窗外看了一眼,便与她擦身而过,声音低沉平静,“就待在这里不要动。” 沈蔷薇听着耳畔噼啪的枪声,只觉得这一切都乱成了一团,目光却追随着他的背影,就见那一头兰清清已经朝着他奔了过来,像是被这一幕吓得不轻,竟然满脸都是泪痕,而他张开了手臂很是自然的环抱住了她,任由她在怀里哭的泣不成声。 沈蔷薇只觉得分外刺眼,便转过身去,她待的这一处是车窗与车窗中间的位置,并不能看到窗外的场景,此时听着枪声愈演愈烈,仿若就要穿透了火车直直的射过来一般,她虽然心中害怕,但到了这个节骨眼,倒好似连生死都置之度外了。 转过头去看,见韩莞尔蹲在地上,双臂环抱着膝盖,用手紧紧的捂着耳朵,像是十分的害怕,她不由得唤了声,“莞尔。” 正待要走过去,却见林宁已经匆匆的跑了过来,先是看了韩莞尔一眼,才压低声音说:“韩小姐,这里很危险,你不能待在这里。” 顿了顿,又问:“你能动么?” 韩莞尔这才看到了他,不安的点了点头,他便俯身将她拉起来,护在他的左侧,一面朝沈蔷薇的方向走,一面说:“你与沈小姐待在一起,千万不要随意走动。” 眼见着到了近前,沈蔷薇忙伸出手去,拉过韩莞尔,低声的安慰她:“别害怕,我在这。” 她将她抱在怀中,感受她抖动的身子,心内亦是惶恐不安的。只觉得时间过得异常的慢,仿若停滞不前似的。 枪声仍旧在响着,这会儿也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人,也没有心思去想到底是些什么人。只觉得脑子纷纷杂杂的,胡乱的想着些挨不着边的事情,只是恍惚的去看,车厢的两侧站着许多背枪的卫戍,将她们重重的包围住,门口的枪声劈啪作响着,一阵高过一阵。 时不时的就有卫戍自她们身边跑过去,激烈的人声混杂着枪声,乱糟糟的一团。 也不知多了多久,火车才开了起来,随着鸣笛的声音,哐当哐当的朝前缓慢行驶,沈蔷薇本能的松了一口气,她早就已经被枪声骇的六神无主了,此时才敢环顾四周,就见两侧的卫戍依旧严阵以待着。 枪声倒是逐渐的低微下去,随着火车的前行,慢慢的听不真切了。她拍了怕韩莞尔的后背,轻声说:“没事了,起来吧。” 抬眼的时候,正巧瞥到苏徽意看过来的目光,他淡漠的看了一眼,便转了眸子。沈蔷薇也只当什么都没有看到,拉着韩莞尔起了身,经过适才那一番突如其来的枪袭,倒让兰清清安静了不少,此刻见火车开的远了,她才转了头看向沈蔷薇,那清澈的眸子闪过一丝狡黠,随即伸手指着她,质问道:“是你那个同伙做的对不对?” 沈蔷薇皱了皱眉头,说:“请你说话放尊重点,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同伙。”她虽然回答的振振有词,心内也不由得想到了乔云桦,这一次的枪袭事件太过突然,能这么不惜耗费人力物力,几次三番与苏徽意作对的人,或许只有他。 兰清清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她哼了一声,说:“沈姐姐不会忘了吧?前不久你的那位同伙朋友还抓了我,当时我被吓坏了,只以为你是真的好心要救我,可现在想想,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她的目光直直的盯着沈蔷薇,秋水似的清眸中带着一抹锐利神采,声音却柔柔的,“其实那时候我就很诧异,你一个怀着孕的女子,怎么会大晚上去见一个男人,即便如今你与七少闹矛盾了,你仍旧算是他的人。所以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让你不顾身份的去见呢?” 她的眸子闪过一瞬即逝的狡黠,隐隐的夹杂着笑意,又说:“你为什么要去见他,难道是因为你与他有私情?还是,你们在密谋着什么?” 四十二(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沈蔷薇蓦地一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想着那一晚的事,那时候只当是乔云桦将人抓过去,想要借此来激化她与苏徽意的关系,如今看来,倒像是顺水推舟着,将她自己也卷了进去。 仔细的去想,却理不出丝毫的头绪来,目光有些探究的看着眼前的兰清清,初见时只当她是个风华绝代的伶人,现在看来,却是她想的过于简单了。这种时候,她也不想表现的太过没有底气,就冷声说:“兰小姐真是扣了好大的一顶帽子给我,难为了你这样聪明,可如果我真的密谋了什么,亦或存心想要做什么,那一晚你就该死了,怎么会留下你惹人怀疑呢?” 兰清清脸色一变,像是一时被她回绝住了,稍缓了缓,才说:“或许这就是你的高明之处啊!故意在我的面前演一场慈悲的好戏!不过话说回来,沈姐姐也未必像你所说的那样清白,既然你们没有私情,又没有所图谋,你为什么要去见他呢?” 她转而又以一种温和的语气说:“现在南地时局混乱,想借机行刺七少的人不在少数,我也并不是那么笃定,非说是你那位朋友做的,可是沈姐姐,有一点我真的想不明白,那一晚,你为什么会去那里?” 沈蔷薇见她这样不依不饶着,明明可以解释清楚的关系她却如何也不愿意说,只是冷了脸,说:“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她知道苏徽意在看着她,也知道这种时候倔强着说出这些对自己一点帮助都没有,可她残存的那一丝怨气在作祟,总想着要在他面前逞强,如何也不肯示弱。想着两个人如今的关系,既然已经僵化到这个地步,他也已经喜欢了别人,自己如果要解释,倒显得多此一举。 不由得轻叹了一声,随他怎么去想,都无关紧要了。 这样想着,倒生了许多的底气出来,适才的枪袭已经耗费了她太多的精力,此时只觉得精疲力尽,便一言不发的想要走出这节车厢,站在那一边的兰清清却忽而笑了一声,声音响在她的身后,“怎么?心虚了?这件事是与我无关,但七少在这里,你好歹也要跟他解释一下啊。” 沈蔷薇只觉得不耐烦,才走了几步,却听到沉默半晌的苏徽意忽而开了口,声音夹杂着一丝冷漠,“我倒真的很想听一听你的解释。” 她步子不自觉的顿住,只觉的整颗心仿若被沸水滚了一遍,在拼命的收紧着。这会儿倒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是手在微微发抖,一时之间苦涩的滋味千回百转着,让她无所适从。 她不愿意回答他,至少在此时此刻,她一个字也不想去说,回过身去,目光直视着苏徽意,像是想要看透他似的,冷冷的问:“你有什么资格听我的解释?你与我已经毫无瓜葛,现在说这些话,不觉得可笑么?” 苏徽意静静地看着她,随即挥了挥手,示意车厢内的众人离开。原本等着看戏的兰清清见他面色不佳,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去触他的逆鳞,便得意的瞪了沈蔷薇一眼,随着林宁和众卫戍朝后面的车厢去了。 韩莞尔也不敢耽搁,用安慰的目光看了看沈蔷薇,也随着他们离开了。 霎时整节的车厢便只余下他们两个人来,火车前行的速度并不快,耳畔是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声,只是此时听了,却让沈蔷薇莫名的慌乱不安起来,或许是苏徽意投过来的目光太过炙热,让她有些举足无措,心内隐约的有个意识越来越清晰,仿若二人之间的沟壑越来越深,到了此时此刻,已经是再无法跨越的长度。 她觉得心仿若被撕裂了似的,想着从前两个人无论有怎样的矛盾,只要她轻轻的唤一唤他,便什么事都没有了,可是走到了这一步,她都是被动的,这一切都不是她背叛的,他已经喜欢上别人了,她不愿意将自己放在一个卑微不堪的位置上,去质问他,甚至去求他。 即使她心中知道,两个人在背道而驰着渐行渐远,可她不愿意试图再唤一唤他了。 苏徽意沉默无声的看了她半晌,见她站在那里,仿若摇摇欲坠似的,虽然怀了孕,但除了隆起的小腹,她看起来还是那么的瘦弱可怜。身上穿着的孔雀蓝旗袍都显得非常的宽松,裙摆下头的流苏随着晃动的火车,在轻轻的飘荡着。 他知道她一向于穿戴上不会刻意的打扮,可即使随意的装束,依旧难掩她身上那种清雅的美,不需要过分的艳丽,也足以夺魂摄魄。 此时的夕阳已经只余下一抹绯红的光晖,浅浅的投射进来,照射在她霜雪似的脸颊上,看着倒近乎透明似的白,隐隐的夹杂着一抹红,像是桌子上的桃花冻,彼时紧紧的抿着唇,仿若在强撑着与他对峙一般。 他的嘴角微微抽搐着,缓了缓,那一向冷俊的眉目面无表情的,淡淡的说:“乔云桦这个人真是无孔不入,前些日子你不是还救了他一命么?”这样说着,却忍不住勾唇自嘲的笑了笑,“我倒是忘了,他对你来说很重要,以至于你几次三番的保护他,甚至不惜一次次的与我作对!”他的声音终于夹带了一丝可以分辨的愤怒情绪,唇畔的笑意愈发的深了,可看在眼里,却透出荒凉绝望来。 眸光紧紧的看着她,仿若要溢出火焰来似的,声音却仍旧带着压抑的理智,说:“你知不知道,这样的暗杀行动,他已经做过很多次了?!即使他不止一次的想要杀了我,你还依旧选择维护包庇他。在你的眼里,到底是将我看的太过强大,还是其实,你从来都不将我当做一回事呢?” 沈蔷薇从没有见过他这样黯然神伤的神情,一瞬间只觉得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头,连眼眶都变得灼热起来,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略有些怔忡的看着他。 苏徽意却瞥开了眸子,像是掩饰眸中那一闪即逝的神情,嘴角紧抿着,顿了顿,才轻声说:“我倒真的很好奇,如果他日我与他只能活一个,你又更希望谁活着。” 沈蔷薇被他这一句话惊得不知所措,脸上的错愕是再无法掩饰的,这会儿只觉得鼻子发酸,还不及仔细的去想他说出这句话的用意,眼泪已经先一步夺眶而出,她只觉得身上连一丝力气都没有,而耳畔却依旧是他柔和的质问,仿若夏日的闷雷,轰隆似的让心内炸裂开。 她无力的朝后退了退,脸上连最后一丝的血色也褪尽了。 其实聪明如她,对眼下的时局是看的清楚明白的,乔云桦为了报仇无所不用其极,他已经像是个脱缰的野马,一个连生死都置之度外的人,自然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约束得了他。 原本她以为凭着苏徽意的身份地位,再怎么样也不会将乔云桦的挑衅当做一回事,可如今听他这样的质问,却发觉自己从头到尾都错了。她有些站不稳的又朝后退了两步,声音却还夹杂着一丝的冷静平稳,“以七少的能力,又怎么会允许发生那样的事呢?” 苏徽意原本一直垂着眸子,闻言却是毫不在意的笑了笑,眉宇之间恢复了往昔的凌厉与淡漠,自军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来,慢慢的将其打开,就见里头搁着一对蔷薇胸针,那彩色的钻石熠熠闪着光,看着绚丽夺目。 他看了一眼,才将盒子搁在了近前的桌子上,声音淡淡的,“这是你父亲生前留给你的信物,之前一直没有给你,是担心这个东西会给你带来太多的危险,如今该受的苦楚也受了,是我们苏家对不起你,现在我将它物归原主,想要怎么处理都随你。” 他并没有再看她,而是转头看向窗外,隔着厚厚的毛玻璃,就见远处山清水秀的,余光已经彻底的消散了,天幕呈深蓝的灰色,像是沉在水底的质地饱满的宝石,泛着点点华丽的润色。 可是看的久了,却觉得远山一闪即逝的太过匆匆,秋意浓浓,像是再看不到翠色似的,尤其是这样的时刻,愈发的平添了许多的暮霭沉沉来。 他顿了顿,才又说:“这一程我送你到陈家店,你想要从那里转道去扶桑也好,去美国也好,都随你。” 沈蔷薇蓦地看向他,心内在一瞬间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只觉得呼吸都微微的发紧,却仍旧竭力的克制着,他的脸上连一丝表情都没有,即使到了这样的诀别时刻,亦是仿若泥塑石雕的一般。 她觉得自己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即使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着,滚热的眼泪也涌了出来。火车还在朝前行驶着,过眼的景致匆匆而过,恍惚的看着,好似是寸草不生的平原荒漠,让人看了心内空空。 苏徽意没有看她,只是隐约的听到低微的啜泣声,他有些局促的转过身去,声音像是入冬的天气,寒冷中夹带着冰冻一切的决绝,“我不要你了,从此以后,生死嫁娶,再无瓜葛。” 四十二(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他走出去,余光里还可瞥见窗外的景致,远山重叠,深秋中苍茫的大地泛起枯败来,一晃即逝。那火车前行的声音依旧有节奏的响在耳畔,让他想起厅里的落地钟来,一下一下的摆着,发出窸窣的声音,时刻的提醒他,通向的终点是陈家店。 走出这节车厢,又朝外望了一眼,见天幕已经慢慢的黯淡下去,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陈家店应是快到了。 这样想着,倒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去的,只是再抬起眸的时候,已经见到了等在前头车厢的林宁和兰清清,她已经迎了过来,扑鼻而来便是一股浓烈的法国香水味,这让他本能的皱了皱眉,随即吩咐道:“你回你的包厢去。” 他转眸看着她,正对上她若有所思的眸子,一字一顿的说:“没我的命令你不准再出去,如果你还敢打什么主意,我要了你的命。” 兰清清本能的一怔,却还是冷笑了一声,质问道:“怎么了?七少不是不待见她么?我去惹她让你不高兴了?既然是这样,你何不与她说明白?放她离开做什么?” 她的话音刚落,苏徽意已经扬手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声音也夹杂着骇人的煞气,“我早就告诉 过你,不要试图挑战我的耐性!这么快你就忘了么?” 他的力道极大,她几乎是踉跄着跌坐在了地上,耳畔嗡嗡作响着,连带着嘴里都渗出一股子的腥甜来,这一下子无疑把她打懵了,就那样捂着脸颊怔了半晌,才抬起双眸来,用极度不甘的神情望着他,凄然的笑了一声,说:“好一个冷情绝性的七少,我怎么能忘呢?在最开始你就同我说的明明白白的,不过是留在你身边,陪你演一场风花雪月的戏!可我怎么能甘心呢?与我一同唱戏的姐妹没有哪一个不羡慕我,说我得了七少的宠爱,变成了飞上枝头的凤凰,她们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 她原本骨子里就没有多少女子的矜持,所以自然不懂得说话的含蓄,也顾不得周围都是侍从官在看着,兀自的说下去,“你虚情假意的待我也没什么不好,总归你让我怎样配合你,我就怎样的配合你,可我们做了这么久的戏,你难道对我没有一点点的喜欢么?” 苏徽意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忽而俯下身去,与她目光相触,眸子冷厉极了,“兰小姐还真是惯会做戏的人,装起无辜来真是我见犹怜。” 他伸出手去抬起她的下巴,以一种端详的神色俯视着她,声音夹杂着暗涌的情绪,“派你来的那个人是不是忘记了告诉你,这一套对我没用?” 兰清清的双眼蓦地睁大,不可置信似的看着他,虽然很快调整了表情,却难掩眸底的慌乱神色,低声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用力想要撇开脸,下巴却被他更用力的捏住,那力道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掐碎一般,她有些仓皇不安,胡乱的挣扎着,“你要做什么?” 苏徽意冷笑了一声,“听说扶桑的特务都是受过残酷训练的,什么极端的刑法都能挺过去,怎么我这样碰一碰你,你就受不了?” 他顿了顿,手指的力道又加深了,“还是你惯会用这一副柔弱的样子来演戏?” 兰清清的呼吸急促起来,不自觉的避开他威慑的目光,声音夹杂着一丝的慌乱,“七少怕是平时防人防惯了,连我这样一个天桥底下的戏子都要怀疑,简直是乱扣帽子。” 苏徽意蓦地松开了手,她被这力道一甩,又狼狈的趴在了地上,气息急促的喘着,头发也变得凌乱了,此时也顾不得,只是伏在那里动也不敢动。 他拍了拍指尖的粉末,好整以暇的起了身,淡淡的说:“你和你的主子玩儿的那些把戏我一清二楚,现在倒不妨把话说明白,留着你在身边,是你还有些可利用的价值,劝你有些自知之明,不要想着从中作梗来与我作对,那样我或许还可以留你一命。” 兰清清本能的颤抖了一下,紧紧的攥着手心,一句话也不敢说。苏徽意看在眼里,轻蔑的笑了笑,“你当她有多高明?居然学她的父亲蠢到与扶桑联合,安*这样一个特务在我身边,是想要借此来挑起我和乔云桦之间的恩怨,还是想要窃取什么秘密文件?” 兰清清被他这一句话彻底的惊住,她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个心机深沉,并且不会轻易相信别人的人,她原本也没有打算让他相信自己,她一直都小心翼翼的演戏,装出一个轻狂的低贱女子,不成想还是露出了破绽。 苏徽意自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来,慢慢的点上,目光看着窗外一闪即逝的风景,抽了几口才说:“这一次的暗杀的行动也是你们安排的吧?她倒是聪明的很,知道借乔云桦的名头行自己的方便。” 青白的烟雾缭绕在他的脸上缭绕开来,兰清清的抬眸去看,见他的面容被遮挡的影影绰绰的,可即使是这样,却依然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她只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但长期的训练使她露出平静的样子来,“既然七少早就知道了,我也不打算隐瞒了,这件事就是顾小姐计划好的,她派我来你的身边,如你所言,一是为了离间你与沈蔷薇,二是想挑拨你与乔云桦,那一次乔云桦绑架我,也是顺水推舟,故意将沈蔷薇牵扯进来的。” 苏徽意吐出烟雾来,目光依旧看着窗外,说:“你倒是很会见风使舵,等火车到了陈家店,你应该怎么做,不用我告诉你吧?” 兰清清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却见他也恰好转过目光来,勾唇冷笑了一声,“我早就说过,你们玩儿的把戏我全都清清楚楚。” 他将烟头扔在了地上,用军靴利落的踩灭,淡淡的说:“其实原本她想玩儿,我很乐意奉陪,可她居然敢触我的逆鳞,那我就必须要她的命!如果你想活的话,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兰清清被他的目光骇住,想了想,才说:“等到了陈家店,我会告诉来接应的人,说沈小姐遇刺受伤了,并且已经将这次枪袭的幕后主谋乔云桦,告诉了七少。” 苏徽意满意的点点头,目光又转过去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隔了半晌,才疲倦的挥了挥手。站在一旁的林宁当即使了眼色,直至几个卫戍将兰清清押着走了出去,林宁才试探的说:“七少,休息一会儿吧。” 苏徽意静静地看着窗外,目光却寻不到定点,只是恍惚的看见山川溪流随着余晖慢慢的黯淡下去,厚厚的毛玻璃将一切都阻隔的很是遥远,外头起了风,隐隐传来窸窣的沙沙声。他心里终于有些游移不定,想要点一支烟,可却划了几次洋火都没有着,林宁已经将火送了过来,他却撇开了脸,将烟随手扔了。 前头便是包厢,他没走几步就进去了,靠躺在床上,只觉得筋疲力尽。 直到了夜幕降临,火车便行到了陈家店,因着之前通知过,因此不比彭城的热闹,站台前除却密密麻麻的卫戍,再无一个闲人。 夜色漆黑一片,仿若连窗前都泼了墨汁似的,不远处亮着几盏洋油灯,那一头也开了电灯,只是昏昏黄黄的,看着人眼晕。沈蔷薇一下午都没有休息,只是茫然无措的看着窗外,眼见着火车都进了站,她依旧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坐在一旁的韩莞尔轻轻的唤了她一声,“姐姐,陈家店到了。” 她像是忽然反应过来,先是怔怔的转头看了韩莞尔一眼,才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强自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我们走吧。” 她这边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林宁的声音,“沈小姐,七少让我送你们离开。” 韩莞尔闻言有些惊诧,此时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眼见着沈蔷薇一言不发的朝外走,她便也只得跟着出去。林宁带着侍从官等在外面,见了她们先是礼貌的点头示意,才接过侍从官手里的文件,客气的说:“沈小姐,这是七少给你的一些产权证明,还有这张二十万元的支票,无论您是去美国还是扶桑,都可以凭借私印到指定的银行领取款子。” 沈蔷薇的心思早已游离到九霄云外去了,心内柔肠百结,更像是受了迎头痛击似的,僵硬的站在那里,嘴唇微微的抽搐着,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耳畔是夜风在沙沙作响,她只觉得心如刀绞,可这样的时候,更多的却是彷徨无措,余光瞥见窗外的点点灯光,像是夏夜的萤火虫,泛起细碎的光芒,恍惚之间连一丝力气都没有了,本能的抓住韩莞尔的手,抬眸看着林宁,双眸中带起莹莹的水光,声音也哽咽着,“你去告诉他,我什么也不要他的。” 她说出这一句,眼泪便不争气的落了下来,紧紧的攥着手心,挺着脊背朝车厢那头走出去,下火车的时候,夜风猝不及防的吹在身上,倒像是寒冬的风,冷冽的无声无息。她打了个哆嗦,抬眼去看,周遭黑漆漆的,那油灯映照的昏黄不足以让人在黑夜中看清前路,抹了抹眼角,才发觉是泪遮挡了眸光。 四十三(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前头不远处早有汽车在等着,见了沈蔷薇过来,一侧的侍从官便打开了车门,她朝前看了一眼,就见两束明黄的车灯直直的照射着,一瞬间心思百转着,好似有无数的虫子噬咬着心脏似的,生出许多刀绞似的痛来,她只觉得呼吸都发紧,脑子里面一直有个声音在问自己,“要离开么?要离开么?” 就这样一遍一遍,和着冷风侵袭着身心,转眼已经到了汽车跟前,侍从官对着她行了一礼,她略微的扫了一眼,却径直的从车边走开,身后传来林宁有些急促的声音,“沈小姐,你要去哪里?” 她充耳不闻着,抬眼见夜色茫茫,隐约的能看见站台外面昏黄的路灯,这种时候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离开这里,再不要与苏徽意有任何的牵绊。身后林宁的声音愈发的近了,“沈小姐,离乘船的时间不到一个小时了,你必须马上到码头去。” 韩莞尔也追了上来,拉住她的手,急急的说:“姐姐,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不明白么?不要再犯倔了!” 沈蔷薇只觉得心内乱成了一团,身体里暗涌的情绪像是即刻就要爆发出来,让她忍不住眼眶发热,声音也沙哑的厉害,“我暂时还不想离开,你们别管我了。” 话音刚落,却听见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离得近了,抬起湿润的双眼,看到一身军服的苏徽意阔步走了过来,他的神情在暗夜中若隐若现着,她并没有看真切,忽而心慌起来,却莫名的闪过希翼的情绪,紧紧的攥住了手心,强压下想要落泪的冲动,看着他走到了对面。 两个人之间隔着不足一人的距离,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听不出起伏,吩咐一旁的侍从官,“把她带到车上去。” 沈蔷薇知道他是要用强,抑制不住的情绪终于发泄出来,她冷冷的看着他,仿若对峙似似的,说:“你不是说了不要我了,既然以后我们生死嫁娶再无相干!你又何必来管我的死活!我是去扶桑还是去美国,亦或我要去哪里都与你不相干!你凭什么来干涉?” 苏徽意沉默了一刻,才说:“算是我霸道,这一次你必须听我的,等你到了国外,再怎么样我也管不着了。” 沈蔷薇所有的逞强在顷刻间全部崩塌,眼泪刷的落下来,一字一顿的说道:“你之前与我说过,等时局稳定了以后要带着我离开的,你还说过,再怎么样都不会抛下我的。” 眼前的夜黑漆漆的,眼泪遮挡了她的眸光,让她看不真切他的神情,只是隐约的瞥到了他微动的唇角,她倒抽了一口气,“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是不是南北的战局?还是与扶桑……” 她还没有说完,苏徽意已经冷声打断了她,“我不喜欢你了,所以要把你送的远远的。”他的声音似乎透着不耐烦,“只有你离开了,我才能再娶别人。你不是一直有心维护乔云桦么?现在我成全你们。” 沈蔷薇的身子蓦地一震,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发着抖似的,“我不相信。”她说出这一句,倒觉得没有底气了,仿若心在直直的下坠,要跌入到万丈深渊似的。这会儿只觉得愁肠百转着,搅得心头一阵阵的发痛,可却不知哪里来的理智,平静的问答他,“我不会跟他在一起。” 苏徽意也陷入了沉默中,周遭的人早就退到了后面去,两个人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任凭夜风在身上穿梭着,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淡淡的说:“这就不关我的事了。” 他说罢便挥了挥手,侍从官纷纷拥拥的跑了过来,对着沈蔷薇比了个请的手势,“沈小姐,请跟我们离开。” 沈蔷薇朝后退了一步,她从来都是这样倔强的,心内紧绷的那一根弦如何也不肯扯断了,执拗的看着苏徽意,声音冷冷的说:“我不走!” 她转身想要离开,却被苏徽意一把抓住了手臂,他的力道极大,几乎是朝前一带,她便踉跄着撞到了他的胸膛上,他动作利落的将她打横抱起,径直朝汽车走去。沈蔷薇这会儿像发了狂似的,在他的身上用力挣扎着,“你放开我!” 她眼底的泪又蓄满了,隐隐的瞧见车灯的两束亮光越来越近,可是尽管她使足了力气,依然挣不脱,他几乎是霸道的将她紧紧的箍住,她终于挣扎到没了力气,伏在他的肩头,低低的啜泣着,夜风呼啦啦的在耳畔纠缠,她的眼泪无声无息的落在他的肩头,轻轻的近乎呢喃似的在他耳畔说:“你老实的告诉我,是不是南地出了什么问题?你这样急着把我送走,是不是打算与北地殊死一搏?” 苏徽意径直朝前走着,闻言并没有立刻回答她,沉默了良久,直到汽车近在眼前,他才淡淡的说:“我说过了,与这些都没有关系,是我厌倦你了,想把你送的远远的,再也见不到才好。” 他一面说着,一面已经将她放到了后座上,司机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很快便发动了汽车。沈蔷薇的眼中满是泪水,借着昏黄的车灯去看他的脸,见他抿着唇,神色坚毅,眸光在她的脸上略顿了顿,而后又看向她的小腹,一瞬后才“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沈蔷薇的脸上还带着希翼,可这一声无疑是夏日的闷雷,将她骇的失魂落魄的,慌乱中抬了眸子去看他,就见夜色如墨,而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追随着汽车,神情却再看不真切了。 而汽车渐行渐远了,他颀长的身影终是被暗夜遮的混为了墨点。她觉得整颗心都好似被撕扯开了,眼眶一阵阵发热,用手去摸,早已是湿乎乎一片。抬眼去看,汽车已经风驰电掣般开出了火车站,路边是寥落干枯的树木,仿若一下子从饱满褪成了残败,她依稀还记得夏日的景致,可现在恍惚的去想。 原来深秋已经到了。 这一程车上都十分的安静,坐在另一头的韩莞尔见她哀哀欲绝的模样,也忍不住眼眶一热,尤其在这种,家国不保,壮士流血的时局下,不知有多少人在前线浴血奋战,慷慨赴死。 她的眼泪落下来,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句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汽车很快就开到了码头,因着战局焦灼,所以不少国家都派了轮船过来,以备随时迁离侨民。码头外头除却密密麻麻的卫戍,还有许多国外的船员及水手,前面更是等了许多的人,在接受船员一一检查过后才会放行。 汽车径直开进了另一边的车辆通行门,缓缓停了下来,这时已有船员走了过来,随行的林宁用西语与他们沟通过后,才开了后门,对着沈蔷薇她们说:“沈小姐,这是此次负责您去海外的船员乔治,如果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他。” 沈蔷薇哪有心思理会这些,匆匆与乔治点头示意,便由着韩莞尔扶着下了车,码头的风又急又凉,她只觉得周身发冷,可这会儿除了麻木的朝前走,她竟不知该怎么办了。那一头的人声沸沸扬扬的,听在耳朵里更是让她心烦意乱。 她想着适才分别时,苏徽意与她说的那些话,眼泪便不由自主的落下来,直至走到了跳板上去,依旧是浑浑噩噩的。回头去看,见码头那一头依旧是人潮汹涌,喧嚷的朝这边走过来。 而林宁等人站在下头朝这边挥手告别,很快便被人群淹没了。她只觉得连一丝力气都没有了,倚靠在韩莞尔身上麻木的朝前走,江面的风非常大,尤其是这样的夜晚,更是夹杂着冷冬才有得寒意,吹的人彻骨透心的冷。 朝前去望,浓黑的江水无边无际,皎洁的月亮映照出滚滚波涛,汹涌澎湃的一阵一阵的流过,这会儿甲板上的人群逐渐的密集了,人声也越发的嘈杂,自她的耳畔喧嚷的穿过。 乔治船员引了她们朝客舱去,她缓缓的从甲板上走过,看着渐行渐远的江水无穷无尽似的,心内更是五味杂陈。 回头去看,岸边的洋油灯已经越来越远了,隐隐的,只能看见点点荧光,影影绰绰的,于暗夜中泛起微光来。 她至今都不能置信,竟然在短短的时间里,坐上了开往不知终点的轮船。客舱已经开了,无数的人从她的身边走过去,说话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人就如今时局在高谈阔论着,“听说了么?北地都突围到明阳一线了,如果那里再战败的话,很快就会打到陈家店来了!” 她恍惚的听到这一句,其他人又附和了什么,却都充耳不闻了。紧紧的攥着手心,一瞬间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错愕的怔在了原地。 眼前仿若闪过苏徽意在临别前决绝的面孔,他明明说了不要她了,可为什么她的心仍旧是痛的?她还记得他抱着自己时,平稳的呼吸和身上的体温,明明才分开,为什么却觉得一切都离她十分的遥远? 眼泪无声无息的落下去,仓皇的转过头,想要穿过江水竭力的朝远眺望,可除了漆黑的夜幕星河,她什么也看不到了。 四十三(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火车行至大兴的时候,夜幕已经又浓又深了,站台内各处都亮着灯,卫戍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严阵以待着,放眼去看,外围也都是卫戍重重把守,各个支着长枪,丝毫不敢懈怠。 直至苏徽意下了火车,负责守卫的参谋忙行了军礼,恭敬的说:“七少,已经按照您的命令,将就近的兵力全部调集到这里了,沿线的布防也都准备完毕了。” 站台上铺了一地昏黄的光圈,和着轻薄的月光,看上去好似于黑暗中开辟出的一小片天地,朦朦胧胧着,而周遭亦是除了风声再无其他的动静,夜太静了。 苏徽意恩了一声,一面朝汽车走去,一面问:“前线怎么样?” 那参谋跟在他后面,回答道:“北地与扶桑的势头很猛,两面都是火力全开,第三军与第七军都被打散了,现在都聚集在明阳一带,补给和弹药已经送过去了,就近的军队也都赶过去增援了,目前关于战事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 苏徽意上了汽车,疲惫的揉了揉额角,才说:“秦先生与北地特使谈的怎么样?” 参谋坐到了副驾驶上,一面吩咐司机开车,一面回道:“北地特使同意我方提的所有条件,问您什么时候可以放了顾诗意。” 汽车缓缓的开起来,苏徽意淡漠的看着窗外,说:“先用女儿做鱼饵,到了该收网的时候,又贪得无厌的想要名利双收,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他顿了顿,吩咐道:“请秦先生帮我拟一份关于眼下战局的文稿,我要通电全国。” 话音刚落,又说:“顾诗意人在哪里?” “在督军行辕。” 苏徽意闻言便没有再说话,合了眼闭目养神,这一程行的并不远,很快汽车便开到了督军府行辕,因着大兴是避暑圣地,从前苏家的人一到了夏天便喜欢到这里住一阵子,只是近两年战事混乱,这里的行辕便闲置下来了。 汽车一路往里,便见恢宏宽阔的古宅,这处宅院是前清时期建造的,因此还保留了浓厚的古韵,房屋也都是旧式的院子,与金陵的官邸如出一辙,兴建时开辟了许多的园子,种植着花花草草,到了这样的深秋时节,树木花草凋零,越往里行看着越幽深空旷。 七拐八拐了半晌,汽车终是停在了一处院落前,等在门口的听差忙上前来开车门,苏徽意下车去,径直往里走,吩咐说:“带顾诗意过来。” 往里走是条窄小的石子路,直直的通向前面的小楼,院中几株松柏郁郁葱葱的,因着白天下了雨,松针凌乱的落了一地。 推门进到小楼去,扑鼻而来便是一股湿润的潮气,随手打开灯,厅里霎时亮如白昼,他走到沙发前靠坐着休憩,隔了半晌,便听见自院子里传来的脚步声,睁眼时恰好门被推开,顾诗意自外头走进来,依旧是打扮得体的样子,先是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才说:“七少是个大忙人,怎么突然想起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来了?” 苏徽意将腿搭在一旁的绣花墩子上,淡淡扫了她一眼,疲倦的问:“你想要回北边么?”他不待她回答,又说:“我用你做条件,换回江左一线,你父亲同意了,等到他退了兵,我就送你离开。” 顾诗意知道自己夹在政局中,不过是个身不由己的棋子,可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是她的先生,她虽然明白各中不过是利益关系,可身为女子,总是不如男子般杀伐决断,冷漠无情。 站在原地想了想,这些好似都不足以让她觉得伤怀了,她是个天之骄女,无论遇到怎样的事都磨不掉骨子里的傲气,可此刻却不明白为什么心底泛起隐隐的酸涩,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苏徽意的冷漠和无视,可终究那一丝的不甘心,还是使她问道:“这就是你一直留着我的原因么?” 苏徽意坐正了身子,淡漠的看着她,一字一顿的说:“你做的那些事,足够我要了你的命,所以你该感谢你有一个能保全你性命的父亲。” 顾诗意轻笑了一声,“是啊,我是该感谢他,让我处在水深火热当中,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最后还要为战局忧心,生怕他败了我就会死,每一晚都做噩梦……” 她呼吸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抬眸见他泰然自若的自烟盒里拿了根烟叼在嘴里,掏了洋火轻轻一划,小簇的火苗映照上他波澜不惊的眸子,那种不为所动中甚至还带着冷漠和轻蔑。 这无疑刺痛了她,她紧紧的攥着手心,却不知怎的笑了一声,声音有些得意,“我知道七少不会在乎的,这世上能让你在乎的人,只有那个沈蔷薇,可那又怎么样?你处心积虑的想要送走她,可她真的走得了么?” 苏徽意抽烟的动作顿了顿,自口中吐出长长一串烟雾,才说:“顾小姐真是厉害,敢在我的眼皮底下几次三番的惹乱子。”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冷冷的说:“那我也不妨告诉你,如果她出了什么事,你必死无疑。” 顾诗意用力咬着唇,狠狠地瞪着他,说:“我不信七少会为了她一个女子,连南地万里山河都不要了。” 她一直都看着他,想要从他的神情中捕捉到犹豫不决来,可是从头至尾他的眸光都是坚毅洒脱的,甚至还夹杂着睥睨天下的傲气和疏狂,淡淡的说:“顾小姐这是打算逼我与北地拼个鱼死网破了?我倒很是乐见这个结果。” 顾诗意有些不敢置信的摇了摇头,说:“你不会这么做的。” 苏徽意又抽了一口烟,随即将烟头扔到地上去,好整以暇的起了身,目光有些冷冽的看着她,“我会,不过我跟你保证,她少了一根头发丝,你就少一根,她有任何的性命之忧,你就必须死。” 顾诗意忽而凄楚的笑了一声,说:“那正好一命抵一命,只要能让你余生都活在痛苦中,这还是很值得的。” 苏徽意置若罔闻的按了电铃,门口的侍从官很快推门进来,他吩咐道:“把她带出去。”顾诗意冷哼了一声,嘲讽道:“现在北边的军队已经快要打到陈家店了,七少真是好魄力!”她又想说些什么,终是笑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直至她走出去,林宁才走了进来,说:“七少,我已经通知了乔云桦,最迟明天他就会找到沈小姐。” 苏徽意恩了一声,略有些疲乏的坐到沙发上,挥了挥手说:“请秦先生他们过来。”顿了顿,却又说:“准备专列,我亲自过去一趟。” 林宁想着眼下战局焦灼,有太多的事要处理,犹疑了一瞬,还是说:“七少,现在前线吃紧……” 苏徽意朝后靠坐着阖上眼,“去准备。” 轮船行到涪陵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早上,这里是南地主要港口之一,因此船才停到了港口,便涌上来许多的人,嘈杂声喧嚷声很快传到了客舱里头,沈蔷薇原本一夜没睡,这会儿听着人声,更觉得心慌意乱。 杂沓的脚步声一阵一阵的穿梭着,倒叫她一丝睡意都没有,才起了身,却觉得胃里焦灼,让她忍不住作呕起来。她这一次怀孕反应极大,虽然已经快五个月,仍旧时不时的恶心,加之这几日的奔波,更是让她筋疲力尽。 原本睡在另一边的韩莞尔也醒了过来,见她弯着腰作呕,忙就上前来拍着她的背,说:“姐姐,我去叫医生过来。” 这一程因着要行几个月,所以苏徽意早就安排了医生护士随行,住的房间就在她们隔壁,十分的方便。沈蔷薇倒觉得麻烦,抚了抚胸口,说:“我没什么事了,不用叫他们来。” 两个人正说着话,却忽而听见敲门声,是船员用西语说了什么。韩莞尔也没有多想,走过去才开了门,却见几个穿着便服的男子涌了进来,把头的那人先是打量了沈蔷薇一眼,随即自兜里掏出一张照片来,与她细细比对着,确认无疑了,才客气的说:“沈小姐是么?我是顾小姐派过来的,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沈蔷薇知道这群人来者不善,可眼下也没有其他的办法,正是不知所措着,却见那人皮笑肉不笑的说:“沈小姐,船只停靠二十分钟,如果你不想我们动粗的话,还请你乖乖配合。” 一瞬间的游移不定,搅得她头脑都不清楚,虚弱的朝后退了一步,有气无力的说:“那就劳烦你们带我下去吧。”她心内惶恐万分,想着眼下的时局,更是心绪不宁,如果在这时候被顾诗意的人抓到,恐怕又要用她去威胁苏徽意。 她胡乱的想了想,便见两个男子已经上前来扶住她,其中一个还用佩枪抵住了她的后背,威吓说:“子弹不长眼,还请沈小姐不要乱动。” 她本能的僵直的身子,转眸看了韩莞尔一眼,见她神色惊慌,忙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好在这些人都还算客气,见她配合,也没有过多的为难,扶着她走出了客舱。 甲板上人流密集,仿若大海中的鱼群,纷纷拥拥的朝客舱去。此时天幕已经大亮,太阳逐渐喷薄而出,将江面映照出金灿灿的光,晃得人眼晕。沈蔷薇被他们带着走下去,心内乱成了一团,想着即将要面临的危机,倒恨不能直截了当的跳到江水里去。 正五味杂陈的想着,那一头忽而传出炮火声,人群中有人慌乱的喊叫起来,“是顾军打过来了!” 四十三(3)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一时间惊恐奔逃的人流涌动而来,自跳板上纷纷拥拥的跑上来,仿若连甲板都震颤着,那一头的炮火声一阵紧似一阵,在耳畔震耳欲聋的。 这会儿甲板上混乱一片,由于顾军忽然打了过来,以至于轮船必须要尽快的离开港口,因此下头等待检票的人着了急,也顾不得秩序,无数的人拥挤着朝这边跑了过来,人流越来越多,船上的大副大声用西语维持着秩序,派出了许多的船员阻拦人群。 沈蔷薇只觉得身子被夹裹着朝后退去,她怀着孕,如何受得了这样的事,勉强的撑着身子,连呼吸都困难起来,那几个带她下船的人明显也有些手足无措,用力推开阻挡的人流,只是人潮太过拥挤,仿若是逆风前行似的,每走出一步,便会被力道带到后面去。 无数的人站在甲板上朝炮火的方向看去,就见那一头火光若隐若现,炮火连天着,像是打的十分激烈,那黑烟几乎将半边天都染的黯淡无光了,枪炮声轰隆着,一刻也不停歇似的,一声紧接着一声。 因着战事突然,涪陵的驻防督军派了卫兵到了码头,一面是配合外国领事撤退侨民,一面是疏散人群,因着要逃难的都是富室权贵,大多都带着特别通行证,因此疏通了好一会儿,甲板上的人依旧十分拥挤。 这一边轮船马上就要开了,沈蔷薇他们却还没有下去,因着那两个人紧紧的抓着她,她并没有向人求助的机会,眼见着卫兵与她擦肩而过,却不敢轻举妄动。她这会儿已经被挤得毫无力气,周遭是纷乱嘈杂的人声,使得原本拥挤的空间愈发的狭小,让她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声音更是低微到让人听不真切,“不要再挤了……” 那一头亦是有各国的轮船开过来,由于人数众多,整个码头都是密集的人头,嘈杂声和着炮火声,一阵一阵的袭过来,卫兵已经在根据船票疏散人群,甲板上闹哄哄的,沈蔷薇用残存的力气护着小腹,只觉得双腿无力,再也动弹不得了。 那几个人顺着下船的人流,用力的拖拽着她,她狠狠的咬着唇,竭力的护着肚子,好在这一会儿人流稀疏了许多,卫兵又在两头把守着,所以下去的时候人群还算有条不紊。 她已经一丝力气都没有,出了港口后,就听见身后传来轮船拉响汽笛的声音,长鸣过后,她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半梦半醒中,能听见人声低低的传过来,只是隔得较远,让她听不真切,隐约的像是有人在外间发生了争执,声音忽高忽低的。她终是被吵醒,睁眼见周遭黑漆漆的,下意识的抚上小腹,确定腹中的胎儿安然无恙,才蹑手蹑脚的下了床,趿了拖鞋顺着人声的方向走去。 说话声就响在门外的厅里,听着有几分的熟悉,“虽然现在顾军是打到了涪陵,但就近的苏军很快就会过来增援,我奉劝你们趁现在就离开,再迟一刻,谁也走不了。”顿了顿又说:“但是,你不能带走她。” 沈蔷薇已经辨认出说话的人正是乔云桦,心内不禁有些诧异,却也无暇去想他怎么会在这里,只是从他的话语中听出的意思,像是来救自己的。 外间另一个声音也响起来,“诗意在七少的手上,所以我只能派人请了沈小姐过来,不过我向你保证,在这期间,沈小姐会毫发无伤。” 沈蔷薇只觉得这声音耳熟,思索了半晌,才忆起这人是陈穆扬。仔细去想,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理顺了。那一头又传来了乔云桦的声音,“陈先生实在多虑了,顾小姐身为顾帅的掌上明珠,就算是苏徽意,也不会轻易动她,尤其是如今两方战事正焦灼着,还就江左一线在和谈,这种时候,苏徽意只会保全顾小姐的安全,不会轻举妄动。依我看,最迟明日一早,就会将顾小姐送回北边去。” 陈穆扬隔了片刻才说道:“为确保万一,还是等到七少放了诗意以后,我才能放了沈小姐。”他顿了顿,“实不相瞒,这一次是我私自的行动。不过你放心,顾帅并不知道沈小姐如今在我的手里,江左的和谈条件对南地依旧有效。” 乔云桦似乎笑了一声,说:“陈先生,不瞒你说,我与苏家和南地政府一直是敌对的,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和我是盟友,不同的地方在于,顾帅想要的是南地的江山,而我想要的,是苏家的人的命。” 他说的平平常常,可是听在沈蔷薇的耳里,却透着彻骨的寒意,这会儿有些站立不稳似的朝后退了一步,只觉得冷气自脚底蔓延而上,连脊背都溢出冷汗来。她知道乔云桦与苏家的恩怨,也明白这种根深蒂固的恨意很难释怀。 此时心内生出许多的惶恐不安来,思忖着乔云桦这一次的目的,恐怕并不是为了救她这么简单。正胡乱的想着,就听他说:“现在沈蔷薇在你的手上,如果让苏徽意知道的话,他一定会过来的,不妨我来做个局……” 沈蔷薇的身子蓦地一怔,不可置信的倒抽了一口气,想着自己如今深陷其中倒也罢了,如果由着乔云桦将苏徽意引过来,恐怕后果不堪设想,她不禁的想起,那时候苏徽意的质问,他与乔云桦之间只能活一个,她会选谁? 深深的不安侵袭而来,她只觉得双腿发软,用力的扶住墙面,急促的喘息着。这一瞬间只恨不能即刻就冲出去,却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制止乔云桦。脑子纷纷杂杂的,闪过了许多想法,可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在外间的两个人并没有听到动静,而是继续着谈话,陈穆扬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的诧异,“乔先生适才还让我们即刻离开,怎么突然转变了想法,反而劝我与你合作了?” 乔云桦没有即刻回答,而是缓了缓,才说:“顾帅不是一直想要苏徽意的命么?这是个最佳的时机。” 沈蔷薇紧紧的攥着手心,劝自己镇静下来,尤其是这样的时候,万不能打草惊蛇,轻举妄动。后面两个人再说了什么,她都没有再仔细听,只是在原地站了半晌,仔细的想着对策,直至听到脚步声,她才又蹑手蹑脚的回了床上去躺着。 好在没有人推门进来,她躺在床上,左思右想着法子,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怎么也理不出思绪来。直到了半夜时分,外头的炮火声越来越大了,震得小楼都隐隐的晃动起来,连带着头顶的水晶灯都摇摇欲坠着。 外间传出纷乱的人声和脚步声,有人推了门进来,“给她换衣服。”沈蔷薇听出这是乔云桦的声音,此时也不知道他打了什么主意,只得装出昏睡的样子,由着丫鬟们为她换衣服。不出片刻,她便感受到有人将她打横抱起,朝外走去。 她只觉得心跳的很快,仿若要自胸口跳出来似的,直至那人将她放在车上,她才微微的睁开眼来,飞快的扫了一眼,余光瞥见乔云桦上了车,坐到了她的旁边。汽车很快开起来,车内寂静无声,窗外却是雷声阵阵,像是顷刻有一场大雨下起来。 也不知走的是什么路,汽车一路都颠簸着,原本四下十分的安静,却忽而听到乔云桦说:“既然醒了,就别再装了。” 他的声音隐含着笑意和戏谑,这让沈蔷薇没由来的心烦,便睁开眼来看向他,直截了当的问:“乔少爷这是又打了什么算盘?准备带我到哪里去?” 乔云桦的脸被夜幕遮挡的影影绰绰的,隐约透着几分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冷淡的说:“这你就不要管了。” 沈蔷薇被他这样敷衍的回答彻底的激怒了,“原来我只当你还有那么几分的血性,现在看来,你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乔云桦却是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我一直就是个小人,是你看错了!”他朝前若有似无的望了司机一眼,才又淡淡的说:“如果你想活命的话,就乖乖的配合我。” 沈蔷薇嘲弄的冷哼了一声,由于情绪太多激动,让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乔云桦静静地看着她,车内没有开灯,窗外也是黑如泼墨,只有前头那两束车灯泛起点点朦胧的光芒,他其实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是那双眼睛在暗夜中熠熠闪着光。 他顿了顿,才说:“是么?那就等着瞧好了。”话音刚落,她已经甩手给了他一巴掌,用一种极度失望和决绝的声音说:“我宁可现在死,也不会做你的筹码!” 她说着便要伸手去开车门,乔云桦一面抓住了她的手,一面冷静的吩咐司机锁门,暗夜中彼此呼吸可闻,他的双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肩头,她慌乱的想要挣脱开,奈何他的力道太大,让她如何也动弹不得。 用力挣扎着,更加的口不择言,“你这个汉奸走狗,无耻败类!天理昭彰,你一定会有报应的。” 她只觉得心内焦灼的厉害,仿若烈火烹油似的,汹涌滚烫。可是她已经没有理智,尤其是在这种前路未知的情况下,几乎满脑子都是苏徽意的安危,抬眼看向他,窗外透进的一丝微乎其微的光落在他的脸上,他面无表情着,甚至听她这样的侮辱谩骂,也连一分复杂神色都没有。 只是平静的,甚至是近乎残忍的一种淡漠神情。他的双手用力的抓着她的肩头,声音淡淡的,“你听好了,无论是被人做筹码,亦或是相要挟,都不要想着轻生,太愚蠢可笑!我告诉你,即使你此刻死了,也什么都改变不了,明白么?” 他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起伏,却很快的恢复平静,“我会送你到码头去,这里的事你别管了,你也管不了。” 四十三(4)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沈蔷薇从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像是一个处于绝望的人竭力去救一个与他一样的人,可是无论是何种的方式,都不足以让对方感同身受,所以只能用这种冰冷骇人的口吻让对方明白。 她几乎可以解读他说出这句话时,积压的所有情绪。眼泪刷的就落了下来,泪眼模糊的看着他,有太多的话在喉头拥堵着,却不知道该怎样说出口,这一刻她几乎恨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理解他。没有人感受到的恨是空穴来风,就像乔云桦,以私生子的身份活在阴影里走不出来。 苏笙白并不承认他,苏家的兄弟也视他为异类。除了利用挖苦,几乎让人体会不到温情。原本他是个天之骄子,可这有污点的身份却彻底的击垮了他,长久以来背负着沉重到不能负荷的桎梏,这样的人,因何会没有恨呢? 沈蔷薇是理解他的,可是身为一个了解他的人,到了此时此刻,更多的则是心痛,因为她感到无奈,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深渊,却什么也做不了。 冷蓝的闪电于车窗上投出光影来,一瞬即逝。窗外的雷声轰隆而至,像是劈在耳畔似的,让人本能的发抖。 她的眼泪无声的落下去,乔云桦看在眼里,便蓦地松手放开了她,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雨,如豆似的纷纷拍打着窗子,转眸去看,像是夏日穿成串的珠帘,密密匝匝的,又像是银线织成的网,轻飘飘的着缠绕过来,带起整个深秋的寒意,冷的让人颤抖。 两个人彼此心照不宣着,再没有说过一句话。雨夜中车行的很慢,一路颠簸着七拐八拐,透窗去看,也都是模糊不清的景物,也不知行了多久,汽车终是开到了码头。 那一头炮火声愈加的激烈密集,几乎是不间断的,冲天的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即便是大雨如瀑,也遮挡不住硝烟弥漫,夜幕已经很黑了,高空之上浓烟滚滚着,像是密密麻麻的黑云,慢慢的涌过来。 码头依旧是人声嘈杂,因着战事焦灼,逃难的百姓全部聚集在这里,和着轰隆的炮火,哭天怆地的声音比比皆是,汽车一路直接开进去,就见衣物箱笼之类的洋洋洒洒了一路,好似有成千上万人拥挤在码头,步履急促着,在战火下奔命。 沈蔷薇看了这一幕,心内更是沉重不已。汽车直至开到了铁栅外头才停下,司机回头说:“乔先生,我们就等在这里么?” 乔云桦朝外头看去,夜幕太黑了,即便各处都临时加了洋油灯,可人流太过密集,什么也看不清。涪陵驻军设了岗哨在路口,严密排查,把守的卫兵支着长枪严阵以待着,人群和汽车全部拥堵在前头,挨个等待接受盘查,甚至汽车一缕不许入内。 里面则是各国水兵在把守,排查的十分严格。那一头的炮火声混着电闪雷鸣几乎已经响彻云霄,雨幕在眼前交织,这其中亦是有人自窗前匆匆跑过,乔云桦略微皱了眉,问:“他们的人都分布到了哪里?” 那司机谨慎的回答,“不清楚,估计码头和船上都有。” 乔云桦沉吟了一瞬,才说:“现在距离开船还有一段时间,再等等吧。”司机朝外头看了一眼,说:“乔先生还是趁乱送沈小姐上船吧,等下一旦乱起来,就不好走了。” 乔云桦面色有几分凝重,却没有说话。 沈蔷薇听着他们话里有话的几句,心内不由得焦急如焚,可是却愈发猜不透乔云桦的用意,胡乱的想着,正巧对上他的目光,双眸被窗外纷乱的光覆上点点神采,像是即要干枯的潭水,浮出一层空濛的流光。 他很快瞥开了眸子,转而看向窗外,一副让人猜不透的模样。眼见着前头乌泱泱的人陆续的往里进,司机开口催促道:“乔先生,时间差不多了。” 乔云桦皱紧了眉头,看了看手表,一瞬的迟疑之后,还是说:“现在时间还来得及,再等一等。” 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敲了敲车窗,甚至正在探头往里面看,乔云桦本能的将沈蔷薇拉到怀里,以手遮挡住她的面颊,看了司机一眼,司机当即点了点头,推门下了车。 沈蔷薇窝在他的怀中不敢乱动,双眼却一直紧盯着外面,就见夜幕之中,隐约的瞧见司机将那人带到了车子的另一边,低低的说了些什么,黑暗中两人的身影都有些模糊,但很快的,却见那人伏到了司机的肩膀上。 司机动作利落的开了车门,先是将那人放在了副驾驶上,随即警惕的看了眼四周,才走回了车上,说:“乔先生,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行动!时间一长,会引起怀疑的。” 沈蔷薇朝副驾驶看去,见那人紧闭着双眼,像是人事不知了。乔云桦放开了她,见她脸上满是诧异神色,就一字一顿的说:“你听好了,涪陵的督军已经被顾家收买了,一旦侨民撤出后,涪陵就会被顾军攻占!现在这里到处都是他们的人,只要你露了面,就会成为他们威胁苏徽意的把柄,所以你从现在开始,必须听我的。” 他说着又朝外看了一眼,雨幕纷纷杂杂的,人群还在拥堵着朝铁栅去,这会儿连前头的岗哨都快看不清了,整理一下思绪,他才继续说:“现驻军在涪陵的督军章克明根本就没有调派就近的军队,如果不是碍于他手下的参谋长是苏徽意的心腹,这一仗根本就不会打!你现在听到的炮火声,不过是上位者的游戏罢了!” 沈蔷薇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他,缓了缓才说:“可你昨天与陈穆扬说,苏军就近的军队很快就会到……”她的声音逐渐的低微下去,心内已经明白那是乔云桦为救自己所说的托词。 忽而思及苏徽意,她又问:“那你与陈穆扬所说的,设计苏徽意又是怎么回事?” 在她提及苏徽意名字的时候,乔云桦嘲弄的笑了一声,冷冷的说:“谁知道呢?也许我真的是要做个局,要他的命。” 他似是有些疲惫,不欲再谈这些,双眸定格在外面银针似的雨幕上,淡淡的说:“幸亏陈穆扬待你还有那么几分善意,私下告诉了我顾帅与章克明在这里布了局,为的就是要抓住你,如果不是他提前一步找到了你,现在你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他抚了抚额角,有些疲倦的说:“现在就只能搏一搏了,看苏徽意能不能及时赶过来。”他转了眸看向她,见她的脸上满是错愕神色,双颊被涨得通红,眼眶也红肿着,看起来很是楚楚可怜。 他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有时候真觉得你是个*烦。” 沈蔷薇哪里会想到这其中竟有这么多阴谋诡计,好似一个不留意,便会掉入万丈深渊去。此时心内闪过了许多的疑问,便问:“既然这里都是他们的人,为什么我们还要来这里?” 乔云桦闻言静默的看了她一眼,眸子毫无波澜,嘴角勾出一个弧度,似笑非笑的说:“因为国内战事已经全面爆发了,各国撤离侨民的轮船最迟会在明天早上,全部离开!下一次要等到两个月以后,甚至是更久。” 他顿了顿,有些语重心长,“所以今天晚上你必须要上船。” 沈蔷薇有些慌乱的移开了眸光,只觉得脸颊有些发烫,她是个聪明的人,许多事情只需稍一提点,就能够想明白,此时她已经知道,乔云桦做的这些事,全部都是为了救她。 而她竟然在愤怒之下给了他一巴掌,这会儿只觉得脸涨得发热,轻声说:“谢谢你。” 隔窗去看外面,就见拥堵的人群逐渐的朝前去,雨幕中有人撑着伞,有人淋着雨,但几乎无一不是面色凝重。 乔云桦垂眸默了默,自兜里掏出特别通行证和船票来递给她,说:“等下我们的人会闹起来,你趁乱逃进去,务必将通行证交给里面的外国船员,听懂了么?船上有我们的人,你上船以后直接到二等舱06房间,他们会保护你。” 他顿了顿,脸上带着些不放心的神情,又说:“现在船上到处都是章克明的人,你一定要打起一万分的小心,知道么?不过你也不用太过害怕,轮船开之前,他们都会下去的。” 沈蔷薇怔怔的看着他,只觉得心乱如麻,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稍微顿了顿,便吩咐司机开始行动,司机很快下了车去,他又朝外头看了一眼,似是苦笑,“等苏徽意是来不及了。” 说罢,自怀里掏出一个手绢来,里头像是包着什么东西,随手递给了沈蔷薇,声音平静着,“这个给你,我一直觉得,把不属于我的东西留在身边,实在不符合我的性格,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沈蔷薇云里雾里的接过去,正待打开看看,却见他开了车门,紧接着便听见那一头传来密集的枪声,他拉着她走出去,雨幕如瀑,凌乱的遮挡住眼帘,恍惚的去看,就见路口的岗哨齐齐的朝着枪声的方向跑了过去。 这会儿人群呼啦啦的往上涌,乔云桦紧紧的抓着沈蔷薇的手,顺着人流往铁栅那头去,人们仿若是受了惊的鸟,只恨不能扑棱着翅膀飞进去似的,互相拼命拥挤着。 雨势太大了,冰冷的浇在身上,直欲让人身体麻木,沈蔷薇拼着一口气,将所有的不适全部压下去,只想赶紧逃离这里。 直至挤到了铁栅里头,才见到前头的外国船员,她被乔云桦推到了最前面,这会儿船员正用西语维持着秩序,她忙将手中的通行证递出去,那船员看了一眼,便放了行。 沈蔷薇原本想要回头再看一眼乔云桦,却不知被谁推了一把,待到站稳再回过头的时候,只看到了密集的仿若鱼群似的人,而乔云桦的身影,早已寻不见了。 四十三(5)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密集的人潮自她身边走过去,耳畔嗡嗡作响着,冰凉的雨丝淋在身上,仿若连身体都麻木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才浑浑噩噩的朝里走去,这会儿逆着风前行,只觉得力气都用尽了,雨夜苍茫,夜风呜咽,不远处依旧是连绵不断的炮火声,将头顶的天幕笼罩在一团黑雾中。 啼哭呼喊的人声不绝于耳,仿佛有无数的人急于逃离,一路推推搡搡着走到了跳板上去。沈蔷薇回头去看,只能看见拥堵的人海。那一头的枪炮声越发的密集了,她想着乔云桦要面临的困境,不由得的就收紧了双手,她知道他心底对苏家深深的恨意,这种恨甚至已经消耗了他许多的时间。 他明明可以选择只做那个乔家小少爷,以一种风光肆意的姿态活着,却为了恨,不惜投靠扶桑,背着无数的骂名,做了一个没有尊严且不计后果的选择,这无疑会毁了他。 她知道他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他明明可以不必管她的,他明明可以不必这样费心的,他明明已经很冷淡的说过,她是个麻烦……却还是为了救她,走了最危险的一条路。 雨幕纷纷杂杂的,连眼前都变得朦胧了,直至走到了甲板上,她依旧觉得心在抽痛着,将手中的手绢打开,见里面放着的正是之前她丢在医院的,那对翡翠手镯。这原是与苏徽意成婚的时候,他送给自己的,那时候她心碎神伤,临走的时候也没有拿着它。 却没想到被乔云桦给收了起来,她将手镯带到手上,转眸看着夜幕下的江面,波涛滚滚着,她只觉得眼眶一热,用手去拭,却也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终是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缓缓朝里,就见客舱门口站着两排卫兵,正支着长枪对进去的每一个人进行最后的排查,她知道这些人是在找自己,此时却也想不到办法,只能随着人流缓缓的朝前,虽然她如今怀着孕,但由于身材纤细,所以看上去只是腰身宽了一些,并没有明显的身体特征。 她正想着要如何的不引起注意,却听见密集的枪声由远及近,甲板上的人群再一次躁动起来,抱头四窜着,原本在客舱门口的卫兵全部顺着枪声朝外走,将黑洞洞的枪口谨慎的对着前方,无数的人抱头蹲在地上,哭声混杂着慌乱声一阵一阵的袭过来。 沈蔷薇原本没什么力气,便被人群推搡着到了甲板边缘,江面的风极大,和着冰冷的雨狠厉的砸过来,她竭力的睁开眼,身体已经冷到麻木,却还是伸手紧紧的抓着船边,站立在那里动也不敢动。 枪声越来越近了,她循着声音看过去,雨幕重重,遮挡着眼帘,前头亦是有许多的人在瑟瑟发抖着,她这个方向并不足以看到那一边发生了什么,只是忽而听见急促的几声枪响震耳欲聋着,她只觉得连牙齿都在颤抖,冰冷的雨丝夹着深秋的寒意兜头淋下来,连思绪都变得迟缓了。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就见那一头不知何时涌上来一群人,雨水遮住了眼帘,她有些看不真切,这会儿已经听不到了枪声,只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夜色朦胧漆黑,借着点点洋油灯看去,才看清这些人身着苏军的军服,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蓦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些。 就见已经有人奔着她走过来了,脚步有些急促,雨幕遮挡了眼帘,她只看到个模糊轮廓,直至走的近了,方才看清这人正是苏徽意,这一刻涌现了太多的情绪,怔怔的看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亦是一言不发着,自侍从官手里接过雨伞,撑在她的头顶,甲板上的光线太暗,他隐隐的看见她眸中有泪光闪烁,垂了眸低声说:“没事了。”他说着,便将一件军服递给了她,声音平淡,“穿上吧,别着凉了。” 沈蔷薇的眼泪夺眶而出,思绪在脑中纷纷杂杂着,想要将最近发生的事仔细的理一理,此时此刻,即便她心中什么都明白,却还是带着几分倔强的质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苏徽意脸上的神情被雨幕遮的朦胧,顿了片刻,才回答道:“涪陵的督军章克明背叛了我,如果不是我及时收到消息,南地在这一战将会受到很大的损失。” 他十分平静的阐述着,仿若他过来,真的只是因为战事紧急,稍缓了缓,又说:“恰好我来的时候,得知了章克明的人正打算抓住你,以此来威胁我,你也知道的,我一向不做亏本的生意,仔细想想,觉得用你去换南地的山河,实在太不划算,所以只能亲自过来救你了。” 沈蔷薇静静的看着他,她因着受了凉,此时强撑着站在这里,已是强弩之末,这会儿听了他的说辞,只觉得积压了满腔的情绪再也抑制不住,几乎是大吼着说:“既然我这样不重要,你又何必亲自来救我?放任章克明把我抓了就是,是死是活都与你不相干不是更简单?何必这么麻烦?!” 她紧紧的握着双手,肩头止不住的颤抖,眼底泛起的泪光使得眼前的苏徽意愈发的模糊不清,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双眸像是越过她去看翻滚的江流,声音透着冷意,“我早就说过了,如果我对你做的太绝情,国内的舆论会对我非常不利,即使是做戏,还是要有始有终的好。” 沈蔷薇当即反驳道:“你说谎!”她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用力的推了苏徽意一下,他没有防备,手中的雨伞猝不及防的掉在了地上,沈蔷薇声音颤抖着,“你说谎!如果不是打算与北地殊死一搏的话,你根本就不会送我走!现在战局打的这样,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离开南地去逃命!就连报纸上都在报道,说南地腹背受敌,一面是兄弟阋墙!瓜分领土!一面是北地和扶桑联合的炮火!苏家撑不住了!南地的根基就要散了!” 冰冷的雨水砸在她的脸上,她冷的浑身都在发抖,声音却是坚定的,“你那时候说过,无论战事打成什么样,都不会抛下我的。” 重重的雨帘阻隔在两人之间,苏徽意的身上也被雨水淋的湿透了,他微垂着头,神情有几分强撑的冷静,隔了半晌,才低声说:“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他说罢,便转头吩咐一旁的林宁,“送她进去。” 沈蔷薇眼见着他转身就要离开,那一头的炮火声仍旧震耳欲聋着,仿若每一声都狠狠的砸在心上似的,这一刻她忽而害怕起来,生怕他这一个转身,两人此生都没有机会再见了。 快步的走过去抓住了他的手臂,声音带着祈求,“带我一起走,我不要离开!” 苏徽意皱眉看向她,雨丝如瀑,她的眼底犹带着泪光,娇小的身子在雨幕中瑟瑟发抖着,却用一种既无助又倔强的神情看着他,模样极是可怜。 他瞥开了眸子,用力的甩开了她的手,“放开!” 沈蔷薇见他这样的决绝,愈发的心慌意乱,又紧紧的抱住了他的手臂,说:“我不放,除非你带我一起走!” 她的声音已经虚弱到微不可闻,却还是用力的抓着他不放开。船上的大副已经走了过来,见状有些抱歉的比了个十字礼,随即对着苏徽意用西语礼貌的催促着,大致就是轮船即将要开了,请他们离开。 沈蔷薇不知道为什么心内很是不安,以至于她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我跟你一起走。” 苏徽意却忽而回过身来,甩手给了她一巴掌,虽然力道不大,却依旧打的她耳畔嗡嗡作响,她已经忘记了反应,只是怔怔的看着他,眼泪顺着眼角滑落而出,倒辨不出心内是何滋味。 苏徽意紧紧的抿着唇,终是在看了她一眼后,阔步离开了。 她看着他决绝离开的背影,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原本甲板上的光线就极是黯淡,这会儿被重重雨帘遮挡着,更仿若是覆了层朦胧的网似的,他走的很快,挺直的脊背在雨幕中依旧坚毅,她想要看的再清楚一些,可不过一瞬的功夫,他的身影便彻底的消失在了暗沉沉的夜幕中。 像是从来都没有来过。 耳畔是江面袭来的冷风,和深秋肆意的雨,就像是母亲去世的那一天,她跪在床头,一遍遍的祈求着母亲不要离开,可尽管她用上了这一生都没有过的虔诚,母亲还是离开了。就像此时此刻,除了彻骨的寒冷和麻木,什么都没有了。 这会儿轮船的鸣笛声已经响起来了,长长的一声,划破岑寂的夜,笼起交织的雨幕,狠狠地缠覆上来。林宁与她说了什么,她都没有听清,恍惚的转头看了一眼,就见雨丝纷纷,凌乱的在眼前跳跃着。 这会儿只觉得天旋地转的,还不及开口说话,便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四十四(1)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已近凌晨,涪陵的炮火声依旧一阵紧似一阵,因着战事正酣,两方的火力全部都集中在了一起。虽然紧急调集了就近的兵力,但由于章克明的叛变,导致苏军第四军被打散了,除却顾军在火力全开,还有一小支苏军在攻击着防线。 指挥部距离防线不过二十公里,因着兵力不足,自两小时前,便一直在节节败退。眼见着顾军就要攻下涪陵,负责驻军的参谋赵志勇不得不自防线退下来,坐车往指挥部去,雨一直下着,所以路面十分的泥泞不堪,远处的炮火声越来越近了,天幕上笼罩着浓浓的黑烟,空气夹杂着炮火焦灼的气味,即便大雨滂沱着,也冲刷不掉这暗无天日的一切。 汽车很快便到了指挥部,赵志勇一路往里,进去便见厅里灯光如昼,苏徽意和着几个心腹幕僚,还有指挥作战的参谋正开着会,一旁有卫兵一直在试图对外通电,厅里人声嘈杂,几个参谋都明显有些躁动,就作战方案激烈的发表着意见。 而苏徽意则是坐在上首的位置上,一面抽着烟,一面看着眼前的布防图,默不作声着。那一头的炮火声轰隆而至,炸的指挥部都震颤起来,赵志勇知道如何都不能再拖,便喊了声报告,说:“七少,防线已经退无可退!您必须马上撤离!” 几个幕僚都是跟着苏徽意在枪林弹雨里磨砺出来的,因此明知道顾军就要打过来,倒还颇为镇定,秦桐隽闻言先开了口,“依我看,目前第四军的兵力应该全部撤出涪陵,这一仗顾军做了十足的准备,我们实在有些猝不及防,七少,涪陵最迟早上就会被攻下来,不能再损失兵力了,必须马上撤离。” 苏徽意沉吟了一瞬,才说:“涪陵的后方就是陈家店,那里的驻防是重中之重,如果我们撤出去,顾军会立即对陈家店展开攻击,那里直通明阳一线,一旦被攻下,顾军等同于占领了整个南地中部!所以无论如何,必须要坚守到增援赶过来!” 众人的面色都有些凝重,却还是凛然不惧的称是,秦桐隽斟酌了片刻,也点点头,说:“七少,你是总指挥,在这种时候不应在留在这里,应该马上到陈家店去。”他一面说着,一面已经招来了侍从官,“快去准备汽车。” 苏徽意却叫住了侍从官,将手中的烟头扔在地上,冷静的说:“依着章克明的手段,沿线应该有人在埋伏,他如今叛徒的身份昭然若揭,只恨不得要了我的命,以此向顾帅邀功,所以我现在不能离开。” 顿了顿,问道:“增援大致什么时候能到?” 因着所有线路都被掐断,所以负责联络的参谋一时也回答不上来,只能硬着头皮说:“昨天晚上就已经紧急调集兵力了,估计最快也要早上才能到。” 苏徽意一时没有说话,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眼前的布防图,厅里的众人见状也都没有催促,继续开始就作战商讨策略。不远处轰轰的炮声还在继续,指挥部受到震荡,又一次震颤起来,连带着桌椅都摇摇欲坠着。 防线的通信兵自院子里跑了进来,大喊了声报告后,说:“七少,顾军快要突破防线了!” 苏徽意闻言皱了皱眉,伸手看了看时间,沉声说:“将所有的兵力全部调集到防线去,能撑多久就撑多久!” 他抚了抚额,有些疲惫的说:“没有时间了,只能伺机突围了。”他说着,将手放在了布防图一处位置上,说:“顾军现在的火力全部集中在这个位置,可以派两队的精锐,炸了他们的后方。” 原本在商讨作战计划的众人全部停下来,秦桐隽当即点点头,说:“目前也只有这么办了,赵参谋,即刻调集两队精锐,按七少说的办。” 那赵志勇当即应了声是,却见苏徽意忽而站了起来,一面在腰间绑上了武装带,一面说:“我亲自带人过去。” 沈蔷薇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天后。她因着淋雨着了凉,只觉得头重脚轻的,虽然林宁安排了医生和护士随行,但她如今怀着孕,并不能吃药。所以医生也只是用了食补的方子,弄了些姜糖水给她喝。 她原本身体就不好,如今受了凉,一直都是恹恹的,加之又在船上,整个人更是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一连几日都躺在床上发怔。护士见她这样心碎神伤,便经常的对她提及腹中的胎儿,以此让她多吃一些补品。又仿若知她心事一般,对她说:“小姐不要胡思乱想了,七少总会来找你的。” 她想起苏徽意曾经答应过她,无论怎样,都不会离开她,可是最后他却说,不要她了。 她虽然濒临崩溃,但如今为了腹中的孩子,却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仔细的将养着。轮船沿着南方地界走走停停,缓缓的往西行驶,一路上都是炮火声,好似到处都在打仗。 转眼已过了两个月,轮船也即将要到达美国。沈蔷薇身子渐好,也时常的到甲板上走动,船一直在向西行,所过之处皆是茫茫大海,仿若无边无际似的。 越往西去,天气倒逐渐的好转了起来,这一日因着她积了食,便让护士陪着往甲板上去走一走,正是午时,海上的太阳极热,金色的光芒笼罩着大海,放眼去看,一派的波光粼粼。 两个人在甲板上略走了走,护士便扶着沈蔷薇坐到了长凳上,那一头坐着一个中年男子,正展开手中的报纸仔细的看着,沈蔷薇不过随意扫了一眼,见是国内的报纸,心思一动,便对着那男子礼貌的说:“这位先生,可以将你的报纸借我看看么?” 那男子穿的颇讲究,见是同胞,就友好的说:“当然,只是这已是两个月前的报纸了。现在国内战事正酣,每天的战况都不同。” 他将报纸递过来,又说:“这上面的消息已经很旧了,不过对于我们这些被迫离开家乡的人,也算是一种寄托乡情的慰藉吧。” 沈蔷薇感激的接过报纸,与他道谢后,抑制不住狂跳的心绪,深吸了一口气,才敢展开来细看,都是些有关于南北两地的战况,例如南地节节败退,北地终于攻下明阳之类的。她原本对战事并不上心,只是思及苏徽意如今的处境,只恨不得一字一句都认真的看。 可是越往后看,越觉得触目惊心,不禁连连感叹,原来南地早已是千疮百孔,一面是北地与扶桑联合攻打,一面是苏青阳带着各地督军宣布独立,俨然是腹背受敌,四分五裂了。 她正待将报纸合上,目光却忽而触及另一边的版面,“一代氏族,将门虎子,深明大义,御寇抗倭……她匆匆扫了一眼,见最后结尾写着,“苏氏一门,繁华落尽,荣誉长明。” 报纸上有苏徽意的照片,依然是记忆中的俊美模样,眼窝深邃,眉宇中有一种不容逼视的冷漠。这一张照片应该是他受邀采访时拍的,身上穿着笔挺修身的军服,带着军人特有的姿态。 她静静的看着,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这一瞬间心内何止闪过几百个念头,只是不能置信的看着,仿若受了迎头痛击似的,手中的报纸“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有些怔怔的看着前头,眼眶里蓄的泪滑落而下,忍不住抚上胸口,急促的喘息着。 原本等在一旁的男子见状,忙问:“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那护士也连声问了几遍,可她都没有应答。那男子有些诧异的将报纸捡起来,扫了一眼,似是恍然大悟,忙说:“小姐,这报纸上说的很清楚,苏七少只是失踪,并没有断言生死。” 那护士忙跟着附和道:“七少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小姐你一定要保重啊。” 沈蔷薇早已泪湿于睫,闻言也禁不住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一遍遍的说着,他一定会没事的,他一定会没事的……只是在这种时候,仿若说什么都没有底气似的。那些令人恐惧的想法一个一个自内心深处涌动出来,仿若藤蔓一般,紧紧的缠绕在心上,她只觉得心如刀绞。 像是即刻就要死去似的。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软弱,记忆中有关于临别的场景还是簇新的,以至于如今回想起来,才读懂了他眸子中深沉的感情,那时候她不禁就想,也许那就是此生彼此最后的交集……在那一个雨夜,两个人甚至还来不及给对方一个体面的告别。脑海中一直回想着那一句,“从此以后,生死嫁娶,再无相干。”此时想想,真的是重如千钧。这半生的倾心以待,终究是输得彻底。 眼泪无声无息的落下去,铺天盖地的悲伤和绝望将她整个人裹得紧紧的,让她连坚持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前面是茫茫的大海,萧瑟的秋风一阵阵的拂来,仿若整个身体都被吹的麻木了。她还记得初遇他时,外面正下着蒙蒙细雨,轻轻拍打着檐头,书房的隔扇半开着,他手执书卷,面庞清俊……转眼匆匆,仿若已是上一世的事了。 四十四(2) - 荒烟蔓草的年代 - 木子倾城 轮船原本按照预期,这周就该到美国的,只是中途发生了暴风雨,以至于轮船被迫停于美国后方的港口,一连便是十几天的时间,有许多的人趁机下了船去,或游玩或找旅馆休息。因着沈蔷薇的肚子已经变得很大,行动不方便,她又是个喜静的人,所以一直都待在房间中,没有出去过。 好在随行的护士寸步不离的照顾她,除却身体乏力,倒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这些时日天气并不好,时常的下雨,船上有些潮湿,倒让她受了凉。每日里躺在床上,一闭上眼,便是纷纷杂杂的。 她几乎没有一刻不在想着苏徽意,尤其是在千里之外,一切的思念与伤怀都加倍滋生着,侵蚀着她所有活着的知觉,曾有那么一瞬,甚至想过,干脆就跳到海里去,利落的结束这一切,至少不会再受折磨。 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执着于要将她送走,甚至在临行的时候,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留给她,她曾经深切的恨过他这种决绝,就像她深切的知道,如果他不是打算甘与城倾,根本就不会抛下她。她一直都知道,他跟她说不要她了,让她离开,是存了与南地共存亡的心思。 她一直都了解他的。 她觉得这段日子,比半辈子更难熬,更加催人心肝。她甚至抑制不住的去想,他在离开的时候,会否有过后悔,而那一次的转身会不会就是此生最后一面?如今她远在天边,而他却生死未卜……在这样的烽烟乱世中,他那样的人,是不是早已经不在了。 眼前总是闪过他离开时那决绝的一瞥,双眸幽深的仿若寸草不生的沙漠,承载着无边无际的孤寂……她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了,如今支撑着她活下去的理由,便是腹中未出世的孩子。 她觉得整颗心都死了,再泛不起一丝的涟漪。 船在停靠了半月后,终是重新开了起来,这期间又上了许多人,因着之前的暴风雨,一直行驶在后方的卡西亚号轮船受到重创,好在离岸很近,并没有人员伤亡。只是轮船不能继续开往美国,便向和平号申请了支援,将所有人带往美国。 浩浩的海水仿若一望无际,往西行去,已是一片天朗气清,这期间沈蔷薇时不时的会上甲板上走一走,看着奔流不息的海,那颗惴惴不安的心却始终无法平静。 因着上船的还有许多同胞,沈蔷薇打听过后才知道,如今南地的时局已经僵化到无从转圜的地步,先是各地督军接连宣布独立,然后是涪陵毁于炮火,第四军的所有将领士兵无一生还……而苏子虞带领的第七军和第三军也死伤惨重。 至于苏青阳余部实力有限,在北地彻底入侵南地后,便不再与其合作,所以只能不断扩充沿线的军阀,往偏远的地方去了。而乔云桦和扶桑也依然夹卷其中,只是如今国内组织了爱国的盟会,无数的爱国青年纷纷竖起旗帜,又有无数的爱国人士参与其中,一场硬仗才即将开始,并且越来越激烈了。 而北地碍于国内舆论的影响,已经于月余前通电全国,将退兵于江左一线,这种做样子的事屡见不鲜,其发声后,又有各路军阀频发通电,各执一词。南地政府不过是个摆设,内阁总理下台后,苏子虞算是独揽大权,一面宣称重选国会议员,一面与北地发起和谈。 这一连串的事情听下来,倒觉得乱世中浮浮沉沉,总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只是想着涪陵变成了炮灰,不禁一阵阵感叹,总归是应了那一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叹息过后,乱世的时局还是无解,总有无数的人想要攀登到权利顶峰,浅尝辄止后,便会被推下万丈深渊,兜兜转转,就像是眼前奔流的海,不过是无边无际的景。 沈蔷薇又问了有关苏徽意的消息,可是一番打听过后,却是音信全无,好似那一场战役后,随着燃烧殆尽的灰,再不被世人所记起…… 这样的乱世,不知掩埋了多少情事,好似白头从来都是奢望,她有些疲惫的想。一望无际的海波涛滚滚,像是要带着她往一处没有痛苦的地方前行,这样想着,更是觉得筋疲力尽。 她这几日胃口不好,吃点东西便会积食,所以饭后总会到甲板上走一走。已经临近傍晚,海面的风有些冷峭,天幕尽头是深蓝色的,隐隐有孤星闪烁着,那轮弦月仿佛缀在海面,映的大片的海水波光粼粼的。 甲板上只有寥寥无几的人,她如今肚子极大,所以行动几步便觉得疲惫,那护士搀扶着她坐到一侧的长椅上去休憩,那一头有几个外国船员正在抽烟,时不时的传来说笑声。她大略扫了一眼,便对着护士说:“风凉了,回去吧。” 天幕很快黑了下来,甲板上那几个船员抽过烟后,也纷纷的朝客舱走去,进门的时候,正巧与几个男子擦肩而过,其中一个船员在认清把头那人的时候,礼貌的点头示意,用西语客气的说:“苏先生,晚上风凉,你身上的伤还没有痊愈,最好不要受风。” 彼时夜幕深沉,只有一缕朦胧的光映照在甲板上,被问候的男子身形颀长,肩头缠着纱布,即便是这样模糊不清的光,投射在他的脸上,依旧是不健康的惨白。他似是疲倦的摆了摆手,才用西语问:“我说的那位小姐,你们还是没有找到她么?” 那船员有些无奈的耸了耸肩,抱歉的说:“对不起先生,因为暴风雨过后,和平号被迫逼停,这其中有许多的客人都下了船,您告诉我的房间,并没有那位小姐。”他顿了顿,又说:“您是自卡西亚号的船上过来的,也该知道,由于人数倍增,许多的房间都被调换了。现在船上有上千个您的同胞,想要找出那位小姐,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裹了裹身上的制服,万分遗憾的叹息说:“或许您要找的那位小姐,已经下船了。” 几个船员相继离开,跟在后面的林宁忽而说:“七少,或许沈小姐还在船上,等到了美国,一定会找到她的。” 受伤的男子正是被报道生死未卜的苏徽意,涪陵那一场战役,第七军的战士坚守到了最后一刻,只是援军迟迟不来,所有的顽强抵抗都是强弩之末。他那时是存了与第七军共进退的心思,所以当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的时候,他仍坚守在第一线,没有丝毫退缩。 那时脑海中只有一个画面,沈蔷薇抱着刚出世的孩子,脸上露出幸福的,满足的笑意。不知道美国的天气冷不冷,他一直都向往带着她去一个没有战火的地方,远离尘嚣,过一种安静平和的生活。 可这无疑只能是一种理想,身为男子,身为南地的总司令,始终有太多太多无法卸下的重担。 当他在烟雾弥漫中慢慢失去意识的时候,方才觉得,至少有那么一刻,让他此生圆满了。虽然辜负了她,但日后当得知他战死的消息时,希望她除了恨再没有别的感情,这样至少可以独自生活下去。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晚上,他万万没有想到,见到的人会是乔云桦,他紧绷着脸,只说了一句,“我救下你,却不是为了你,好好对她。” 临走的时候,还留下了通行证和去往美国的船票。 他还记得林宁和参谋赵志勇连夜带着受伤的他乘车离开,他昏昏沉沉着,只记得那一夜的临别,沈蔷薇哭泣的眼,一遍一遍仓皇无措的哀求着他,仿若鼻端还有她发间的馨香,支撑着他离开这被炸到荒芜的城,和苍凉孤绝的天地…… 慢慢的收回思绪,目光眺望着远处滔滔的海水,夜风太过寒凉,让他忍不住低低咳嗽起来,胸前的枪伤隐隐作痛,稍平复了一下,才说:“回去吧。” 才回转过身去,就见客舱的门被推开,自里头透出一大片昏黄的光线,以至于那推门的人清晰的映入眼帘,正与身旁的人说着话,“一定是刚才不注意把手绢放到长椅上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被风吹走……” 她一面说着,一面不经意的抬起头来,随即蓦地瞪大了双眼,像是不能置信的看着眼前的苏徽意,而他亦是像受了一击似的,怔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身后的林宁喜悦的说:“沈小姐,终于找到你了!” 这一声终是唤回了沈蔷薇的思绪,她怔怔的看着苏徽意,脸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双手紧紧的攥着衣服上垂着的流苏,由于情绪太多激动,竟止不住微微发抖。 轻轻的问了一声,似乎仍不能确定,“是你么?”说完便觉得眼眶一热,几乎要流下泪来,他已经上前将她拥在了怀里,也顾不得胸口的伤势,紧紧的抱着她,只觉得那样浓烈的情感再不可抑制,直欲将他整个吞没。 扑鼻而来是她发间的香气,仿若是夏日里开的大好的白兰花,萦绕着缠覆在心间,将所有缺憾的前尘旧梦都补得圆满了。 “是我。”他的声音中夹杂着掩藏不了的欣喜若狂,仿若要从心间溢出来似的,抬眼是前行茫茫的大海,隐约的去看,仿佛已经可以看到海后面城市的轮廓,他紧紧的抱着她,轻声说:“这一次,我再也不会离开了。” 因为他知道,他们都知道,前尘的事已经落定,还有未来在等着,一切都来得及,一切也圆满的刚刚好。 ——全文完——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