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蒙 - 莲谋 - 桃圻     初蒙(一)     隋开皇十七年,暮春。     正是三月春浓,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吴郡光福镇的征西候府,自然也在这热烈的景致中。府院最西边的小跨院里,倚墙开了满满一树的梨花,此时已到了梨花荼蘼的时候,一阵微微的风,便叫雪花片一般的花瓣四处飞扬。     倚着门廊支柱而坐的一位妇人,却满心凌乱,如同四散的梨花花瓣,抓不住的慌张。以前只是个小门户中待字的闺女时,却还懂得欣赏这暮春的景致,蓦地成了征西候府的人,配了征西候的一个庶子,顾黎。初婚时,她还觉得丈夫仪容岸然,看着心里还会暗自欣喜,时日一长,她所得的无非就是一个幽僻平整的小院落,一个侯府庶出又无能建功立业的丈夫,和几个不得长辈亲厚的孩子。     这会儿这陈氏倚坐着,对着飘零的梨花,生出一些忧思伤感,又心乱如麻地盘算着近日烦困着她的事。     月初,从余杭来了人,为的是清明的祭扫。许久未有余杭亲戚来往,族中很是热闹了一阵。顾家源远流长,江南鼎盛的门阀世家,开门立府的祖父顾野王又门生众多,所谓亲戚,自然是亲疏有别的。可这回来的,竟是祖父的嫡长孙顾彪,早年随其父安远侯迁居去了余杭。陈氏细细算了一回,在这场忙乱中,她那帮衬着打理顾府杂务的丈夫,这回能挣上多少面子,得几许好处。     陈氏本可以小心翼翼地在僻静的小跨院里旁观这一场热闹,一向循规蹈矩,不敢有半点逾越的她,在那一日多出了一回院门。只是带着自己的女孩儿去撷一朵盛开的花。偏就遇上了余杭来的陆夫人,偏就她那细巧乖觉的女孩儿错牵了陆夫人的手。     顾彪和夫人陆氏膝下有两位郎君,皆已到了弱冠之年,自成家立室,在府边开了门,自设了两府。另养着故友庾信的遗腹子庾立,收作入室弟子,也有十五六的年纪,却无一女孩儿。夫人乍见这柔柔糯糯的小女孩儿,也不知怎的就如此的得眼缘,欢喜得跟什么似的,问过名字,排行,反复捏着软软的小手不肯放,临了竟还褪下臂上一只掐着金丝蔓草纹的玉镯来,递到陈氏手中,说是给小娘子的一份见面礼。     陈氏回屋暗自窃喜了一回。自这小女孩儿甫降生起,就未见得有人如此的欢喜。因她身份低微,此次所出又非男丁,丈夫本就心有不悦。在向祖父讨要名字的时候,祖父仅抬了下眉说,“按家中女孩儿排行唤罢了”。因行七,便唤七娘。如今平白得了陆夫人如此的厚爱,陈氏不禁心下偷偷得意。     这份小小的得意还未及散去,顾黎便带来了晴天惊雷一般的消息。因陆夫人爱极,顾彪向祖父提了要将七娘带回余杭养育,众人皆无异议。原是一个庶出的孙女儿,安远侯的嫡长子要了去,并不僭越,更无甚不妥。只是到了陈氏这里,便是一道霹雳。毕竟是自己的骨肉,许从此便再不得相见了。     即便是霹雳,也无可奈何。七娘现放着的身份,竟是十分尴尬,士族门阀中的庶出孙女,将来婚配了,必定是一个侯门深府的姨娘,不然便入了那中下门户。左右都是比不得前院那些正经娘子们的。大约这陈氏原是有些见识的,思来想去,自己的七娘若是跟着顾彪去了,虽说只是在跟前养着,并无甚名分,将来如得了顾彪的喜爱,以嫡女之名入了余杭顾氏的宗籍也未可知。忖度再三,终是下了狠心。     转过三五日,顾彪携夫人辞了各位宗亲,拜了叔父,另谢了顾黎夫妇,便要回余杭。陈氏来回话时,面上尤带了悲伤之色,征西候自觉亏了庶子,在众人前许下诺,让他安心在府中帮衬着,日后必提携他一个好差事。顾黎夫妇一时倒也将七娘的事搁下了。     依然是暮春的景致,梨树上雪一般的花瓣已落尽,满城青翠的绿已经慢慢浓结,微醺的风跟在出城的车后面。车里,陆夫人逗弄着仆妇怀中的孩子,终是不忍地叹了一声:“到底还是难为了她的亲母。”女孩儿亮晶晶的眸子,依稀晃出陆夫人心满意足的脸,浅浅一笑,直笑得陆夫人心里盛满了春风。     余杭顾府远不如吴郡的征西候府豪气。安远侯早已故去多年,顾彪并不承袭侯府爵位,只守着祖产基业,潜心于古籍著述,博古通今,自有一些不凡的见识,也教授了几个名人学士,一时声名自江南向北远播,颇有顾家先祖遗风。几年来登门求教,欲拜在顾彪门下的学子名流络绎不绝。顾彪对学生着实是挑剔的,多年来所授不多。     却有一个学生,自始跟在他左右,极得他的欢心。自开皇十七年带回了幼小的七娘,原不过是为了膝头能常有娇憨嬉笑,宽解夫妻俩无女之憾。不想,七娘三岁时,顾彪偶然兴起,随口教授了几句千字文,她竟学得像模像样。顾彪心喜之余,依着女诗经男楚辞的惯例,正经给了她一个名儿,唤穆清。自此开授她一些经典古籍,甚至时事政论。     平日里顾彪读书撰文,七娘便在一边研墨,大大地睁着眼睛,缠着阿爹教授些许。顾彪不用多费力,通常这个小小的女学生稍加提点便能通透,所谓兰心蕙质,便是如此吧。     这一日,正值炎炎夏日,顾府漪竹院中竹影重重,微风清清。菱花格窗边,悬这两条垂挂髻的顾穆清正在婆娑的竹影中倚案而坐,替阿母细细描着一副宝相花花样。她本不喜这些,陆夫人却常要她学习女红绣工,日日念着,哪家的小娘子不会些针黹,将来怕是要被婆家笑呢。     此时穆清正描得心烦意乱,唤贴身随侍的小丫鬟阿柳,唤了几声,不知阿柳去向。便起身闷闷的往顾彪书斋中去。走到沿廊窗下,听见书斋中有谈论声,探头一望,见阿爹正同一位年逾不惑的长者交谈,两人皆神色凝重,满面忧虑。刚想离开,忽听得书斋中阿爹唤了一声,“七娘。”她只得转身进了屋。     “七娘,快来见过虞世伯。”顾彪换了神色,柔声道。穆清乖顺地敛衽行了礼。来客正是自东都回越州探亲的秘书郎虞世南。虞世南年少时曾随了顾彪祖父顾野王十余年,勤学不缀。在朝又曾与顾彪同为秘书学士,意气相投,甚是交好。回乡途中顺道拜访了老友。     让过一回,虞世南细问了她的名字,年岁。穆清向顾彪看了一眼,得了他的颔首,才稚声道:“诗经大雅荡之什,烝民篇中有云:吉甫作颂,穆如清风。因此得的名。”     见顾穆清小小年纪举止有度,吐字清音,天真可怜,又知她是得顾彪亲授的,虞世南不禁赞道:“好,好,穆清,清和之气,可见你阿爹对你是极有心的。”     又问了些日常所念的书,授了些什么课,得了哪些感悟。穆清一一谦和作了答。虞世南心下频频点头,虽说女子读书并不入流,但若有天资,不得引领,白费了岂不可惜。     两人转头又议起了时事,留了穆清在一边随侍,并不要她回避,她便似懂非懂地听着。     虞世南长吁了一声,叹道:“仲文可知,三月间,朝中已集河南、淮北诸郡民,前后百余万,开通济渠。个中花销多少钱银民力,又中饱了多少私囊。只怕所拨款项十之七八都入了那些龌龊的钱袋了。     “官官相护,层层盘剥,竟是无一清明的了。”顾彪也长叹道。     两人愤慨一阵,也不知何时转了话题,忽然虞世南的话抓住了穆清的耳朵,“......义兴公之嫡孙,昌州长史杜咤次子,杜克明。年幼时即聪颖好学,如今刚过弱冠之年。你可知礼部侍郎高孝基?     “是否专擅慧眼识才,举贤任能的那位?”     “正是。他断言这杜克明他日必定是安邦定国之才。不久前刚官拜滏阳尉,年轻气盛,不愿与污流同渠,见不得官中那些腌臜之事,我看他似有厌弃之意。”     顾彪奇道,“连有伯乐之誉的高孝基也不能免俗?纵有辨人识才的眼,却也被那**的污物蒙了。难得那杜克明出自官宦世家,竟是个清廉不染的,又能通达世事。好男儿自当有一番作为,只盼不要被那芝麻大点的官帽羁绊住了才是。”     又听虞世南道:“官帽是羁绊不住这样的世家子弟的。只是高孝基的好手段,与杜陵杜家做了亲,直将高家大娘嫁于了杜克明。”     两人一齐没了言语,心下都明白,官官相护的连接网绳就是这么来的。达官显贵互相攀亲,门阀世家处处是牵扯。     沉默了半晌,虞世南突道:“我曾与那杜克明共事过一回,杀伐决断,确是个有大才的。他久慕仲文你,将来之事未可知,若是有朝一日,他真能脱了那羁绊来投你,敢请仲文授教于他,如此高才远志之人,不叫他走了歧路才是。”     顾彪这里自是一口应允。穆清在一旁怔怔地听着,眨巴着眼睛暗自思忖,就要再多位师兄了么?听来这杜克明,倒是个高洁的人物,这些年阿爹拒了那么多的名流官宦子弟,还未得见他面,竟已首肯他入室。她从未料到,自那一日起,她已懵懵懂懂地闯上那条再回不得头的路,她此一生的爱怨喜怒,绚烂悲烈已站在那路口,向她招着手。           第二章 洗妆初见 - 莲谋 - 桃圻     洗妆初见(一)     瞬息一岁便过。     酷暑的天刚熄了火,七姐诞便在眼前。余杭城里所有的小娘子们都攒着劲等这日。备乞巧桌拜织女,捉喜子卜巧,穿针乞巧。已为人妇的娘子们还多了一个种生求子。顾彪膝下几个未出阁的孙女儿,到了七夕那一晚,按例会到穆清的漪竹院中过节。众仆妇们自是提了精神的准备着。几日前阿柳给了一个嵌银的桃木小盒,银片上錾了流云纹,甚是精美可爱,眼下穆清正握着这小盒,盒子里空空的。     阿柳提了乞巧桌上要供的水果五子走进屋,见了穆清手中空空的桃木小盒,仿佛被雷惊着了一般,放下供果,快步走到她身边,埋怨起来:“怎这盒子里没有喜子?一条蛛丝都没有,可是要被大郎家的娘子们笑话的呀。七娘每年都不虔诚乞巧,所以针黹女红都……唉,夫人时常都担心七娘将来如何嫁人……”     这些话,几乎每年七姐诞时阿柳都要重复一次,打心底为穆清着急。她比穆清年长四岁,七岁那年没了父母,被舅家卖断入了顾府,便伴着小娘子,一处睡,一处吃喝,一处戏耍,跟着伺候笔墨,也断得些字,照顾着小娘子妥妥贴贴。穆清身边虽有年纪相仿的大娘和二娘,隔了辈分,又素来不亲和,故来往不多,同阿柳倒像是亲姊妹一般。     阿柳絮絮叨叨地念着她,可她的魂早飘到了府外。两日前便想着七夕夜要去钱塘湖看人放河灯,可阿母嫌街上人多,不愿出门,阿爹又说若是让家仆带了她去那人流拥挤的地方,终是不放心。于是她纠缠了庾立带她去,左一声庾师兄,右一声庾师兄的,足讨好了大半日。庾立缠不过她,无奈答应,如此便也得了阿爹阿母的应允。     是夜晚膳过后,阿柳坚持要穆清洗妆打扮,重新梳了个垂挂髻,发髻两边各插上一朵小巧的碧玉珠花,额前的刘海细细地篦过。小娘子本就明眸秀眉,用不着那些燕支素粉,只在耳上垂了一对与珠花同色的小玉坠子。换上一身素白的小袖衫,及胸束了一条水色软绸长裙。在穆清一再的反对下,才没有让阿柳在项间挂上那串华丽且妨碍行动的璎珞。     谁知这边刚装扮妥帖,庾立的书童急急地跑来,说是他家阿郎晌午应了朋友的邀,多饮了些酒,此时依然未醒透。于是河灯的事只能作罢了。     漪竹院中摆下了乞巧的桌案,供上桂圆、红枣、榛子、花生、瓜子五子,并几样瓜果,案中的素面银盘里摆放了木槿千日红等鲜花,焚上线香,一应具备。不多时,两个十岁上下的小娘子施施然进了小院。穆清懒懒的,随意拜过织女后便坐在廊下看院里飘忽的流萤。自有阿柳带着两个小丫鬟招呼着顾家大娘和二娘。     顾家大娘撇了一下嘴角,缓步挪到穆清面前,把她手中装着喜子的小木盒打开,看了一眼盒内又圆又密的蛛丝网,眉眼带着讥笑道:“七娘,你的喜子盒呢?打开叫侄女们瞧瞧吧,必定是最细密的。”     阿柳心里叹息了一声,却见穆清直起背,拢了拢耳后的垂鬟,带了几分戏谑,“恐怕要叫侄女们失望了,姑母的盒中无一物。将那好好的喜子捉了来玩耍,叫人如何忍心呢。何况巧不巧的,究竟不在于一两只小小的喜子,在各人心罢了。”     “呸,你算哪儿来的姑母,我怎记得我阿爹和叔父并无姊妹,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在一边的二娘竖了柳眉,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穆清怒道。     大娘忙在一边称是,“正是呢,我一时倒忘了七娘是吴郡本家一个庶出子的女儿,原是我的错。”     难为这两人却也不厌烦,乐此不疲的一次又一次地上演这样的戏码。穆清早已因为庾师兄爽约一事心中不快,没有心情同她们胡搅蛮缠,便缓缓站起,伸手拂掉二娘的手指头,轻笑道:“大娘不必自责,到底是长了你们一辈,方才大娘既自称了是侄女,那我也不好太苛责了晚辈。你说是不是?”边说边自顾自地向院外走去,“阿柳,替我好好招待二位侄女。”     出了漪竹院,秋虫低鸣,三三两两的流萤闪烁,没了人声呱噪,此时却是难得的静谧。穆清在府中转了一圈,循着隐隐的桂花香气,走到一处一半建在水塘上的亭台,斜斜的倚着亭柱,悬空了双脚在水面上悠荡。亭台另一边连着一条小径,紧靠亭台植了几棵名贵的桂树,这时节已有一些桂子花黄了。穆清深深地吸了一口甜丝丝湿漉漉的空气,抬头痴望闪闪点点的星子,不免想起拜织女的事。     阿母和阿柳总是让她在心里向织女祈求将来能嫁得一位如意郎。小娘子**岁的年纪,并不知道怎样才算是如意郎,此时安静无人,穆清忽地想起了对织女所祈之事,心中起了百般疑惑。阿柳说如意郎要有好容貌,好才学,好家世。穆清想了一下,心里暗暗补充了一句,要像阿爹阿母还有庾师兄那般待我的才好。     正胡乱想着,背后突然带过一阵轻风,好似有人站在身后。惊觉之下,忙收起荡在水面上的脚,起身回头望去,果然,一棵紧靠亭台的粗壮桂花树下,端端地站着一个人。     虽然时有家仆会来洒扫修剪枝叶,但此时夜黑,不是做活的时侯,那树下站着的,决计不是家仆。七夕夜只有明晦不定的星子,月色稀淡,看不真切是谁,只觉是个高大陌生的身形。穆清乍一惊,心突突跳着,不禁往后退了一小步。     那人似乎也觉察到了穆清受惊,忙跨上前,带着歉意笑道,“莫怕。某蒙先生不弃,新近才入先生门下。方才惊着了小娘子,还请见谅。”     穆清这才松了口气,规规矩矩地敛衽行了个礼,“无事。请问阿郎是?”     “在下杜陵杜如晦。”     杜陵?穆清有些依稀的印象,听着耳熟。却不知从何忆起。只打量着他的年纪,脆生生的叫了声:“杜先生。”不知是道个告辞,从他身边绕开好,还是怎的是好。一时站在亭中有些不知所措。落在杜如晦的眼中,便是娇憨扭捏的小女儿态了,这让他突然有些忍俊不禁,收了刚才的严谨,俯身哄小孩子一般说道:“这么晚了,怎还在院子中顽?可要我唤人来送你回去?”     穆清撇撇了嘴,“今日七夕,我的小院中设案在拜织女斗巧。”     “原是主办的,那更该在自己院中守着了。如何跑到了这里?”杜如晦故作恍然大悟,“哦,定是巧不过姊妹们,偷跑了出来躲羞。”     本以为小娘子会嗔怒,没想她只是随意地提起襦裙,从他身边走过,下到小径,走到桂树下时,回头一笑,“七娘自幼不喜女红,本就不巧,又何苦斗巧?设案原不过是为应个景。杜先生七夕夜桂树下漫步,可是为拜魁星吗?”说罢回身从小径快步离去。     杜如晦不由地对着她小小的水色背影轻声笑了起来。连月来的种种烦闷苦楚,不知是被这无邪童真还是被萦绕的桂子甜香涤去了些许。他对着水塘闲站了一会儿,拜魁星吗?唇边止不住的一声冷哼。     穆清回到漪竹院中,顾家两位娘子已无趣地散了,桌案也已撤除。阿柳见她回来,忙迎进屋子,一边念叨一边利索地伺候洗漱。穆清一直想着方才塘边见的人,直到在阿柳放下床上的帷幔,撤了灯烛,她才猛然想起,那人许是去岁盛暑,虞世南来访时提及的杜克明罢,果真来投了阿爹?彼时自己将他想成那三头六臂的模样,原来却是个清俊的弱冠少年,思及此,穆清不禁偷偷伸了下小舌头。     翌日,穆清自陆夫人处用过早膳,欢闹嬉笑了一番,便往书斋去了。顾彪教授她的方式颇有意思,童蒙养正的四书五经之后,并不像其他小娘子那般专研读教导女子妇德妇容的《女诫》、《列女传》等书,也不拘她读些什么,她尤喜读医籍兵法,藏书中的那些医籍兵法便仍由她读。平日与学生授课时,她在一边随听,往往是听得一知半解,课下由得她纠缠其他弟子探问究竟,每过半月,顾彪亲自查问解惑。     初秋凉爽,课堂设在了府中东面倚着径山半腰而建的凉阁中。凉阁因在高处,自上而下望去,青山秀水,水道沟渠,巷陌中的小桥流水人家,历历在目。阁子四面扇门全开,阁中摆放了几个低案,三三两两坐了几名弟子,随意席地而坐。     穆清进了凉阁,顾彪还未到,她向坐中的庾立歪头一笑,算是招呼过,自己捡了个低案坐下,抬头打量了下坐在自己前方左手边的陌生身形,正是昨晚遇到的那位,正痴痴地俯瞰阁外的景致,如今换了一身浅豆绿纻丝纹的常服,不同于昨晚桂树下初见时的严谨尊礼,也不同于亭中的戏谑,有种叫人说不上来的气韵。     呆了一会儿,顾彪已然进了凉阁,开始讲授《六韬》中《武韬》的文伐篇。文伐篇并不难懂,讲授完,即便是穆清,也没有觉得有晦涩之处,大家却只有一个疑问。文伐中细细地讲述了各种阴险谋略,甚至有祸国殃民的手段,若是都学了去,岂不都成了那起子奸诈卑鄙的小人了?顾先生这样的大儒,为何要教授这些?     正疑惑着,顾彪悠然道:“你们可知,为何要传授你们这些阴谋手段?”     几名弟子相顾无语,穆清亦是愣愣地看着上首的顾彪。突见左前案边的杜如晦站起身,向顾彪鞠了一礼,“恩师传授的,并非阴谋手段,却是识破阴谋手段和应对的方法。阴谋,虽为奸佞无德之人惯用,却也可为明君贤臣所用,以至摧枯拉朽,造福天下苍生。”     一席话,令顾彪心中慨然,自是钦佩高孝基的眼识,连连为天家失了这样的才俊可惜,听他那句摧枯拉朽的言论,又惊到世代官宦的杜陵杜家,到了这一辈,竟有如此反骨,无怪乎惹得义兴公大发雷霆,连嫡孙都不认了。     楞坐于案前的穆清,猛地回过神,睁大眼睛仰头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心中似有些东西不由自主地一动,心口好像被一些灼热的东西填满。只极短的一瞬间,抓不住这一动,便又消失不见了。自此小女儿家的心里起了些变化,揣摩不清,拿捏不住,平日里见到却不知话该从何说起,心下纷乱不定。           第三章 林有木兮木有枝(一) - 莲谋 - 桃圻     林有木兮木有枝(一)     隋大业五年。腊月二十三。     江南的冬天并不时常下雪,却会有淅淅沥沥,细小又缠绵不绝的雨水,伴着寒冬的冷冽,裹挟着,让人从骨子里发抖。     这样阴冷的天,若在平日里街上必是冷清萧索的,今天却有很多人,踏着湿滑的青砖,赶着往兴云禅寺外河边的大戏台去。送社,是年节间重要的一项活动,为了来年的兴旺,大家都提起十二分的精神过好这一日,哪怕是战乱时期。今年尤为不同,有傩戏班子自皇城东都来,许是为沾着些许的皇恩,余杭百姓竟奔走相告,无论贵贱的,在戏台下站了一地。     年节中,顾府的弟子们大多回乡,只剩了庾立和杜如晦留在府中。穆清原是邀了庾立一同来送社的,可他却推说有书要看,阿爹说他许是想伴着不愿出门的阿母,穆清便只跟着阿爹并几个家仆一起来了。阿爹携了她远远的坐在戏台对面的阁子上,顾二娘随了她的阿爹端坐在左手边配阁上。偏穆清嫌离了远看不清,一时起了顽皮心性,带着阿柳,避过仆妇,跑去戏台前欢闹。     戏台两侧火堆烈烈,浓烟冲天,穆清很快便被迷了眼,眼眶里涌上了一包泪,酸胀酸胀的。等她回过神,却见那傩鬼已在台上舞得热闹。一群面上漆黑,眼眶涂白,只留口唇的傩鬼们,伴着激昂的锣鼓声,作着驱疫赶鬼的表演,表情狰狞可怖。温婉的江南毕竟不常见这般光景,唬得半大的女孩儿们不禁压抑着嗓子一阵惊叫。     待到那朱衣画裤的傩公和青衣画裤的傩母上台,面上覆着恐吓厉鬼的神兽面具,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穆清的心头突的一阵紧缩,骇人的面具似乎径直到了自己眼前,大惊之下,急忙唤阿柳,却已不见了阿柳的身影,陷于人流中,回身也看不到阁子里阿爹的影子。     前面是烟火袅绕的獠牙青面傩鬼,后面是推搡嬉闹的陌生又无关的人群,天上是似冰针一般细碎刺骨的冷雨,地上是青苔泥泞的腻滑石砖路。人潮好像是受了惊一般,突然纷乱起来,不断地往前挤,穆清害怕起来,脑中一片空白,也忘记了流泪哭闹,只是混混沌沌的在人群中随波逐流。这是她自有清晰记忆以来感到最害怕失措的一次,湿冷恐怖包裹着她,令她不知该如何呼吸,如何挣脱这困境。     终于一阵眩晕之后,无力地被人推了出去,才刚呼吸到一些清冷的空气。脚下踩踏的好像不是实实在在的地面,而是一堆湿滑的青苔,未及她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落入了一边的河道中。顿时冰冷的水像钝钝的冰刀一般从四面八方砍过来。起初还能听到岸上有嘈杂的声音大叫“有人落水”、“救人”之类的话,过了一息,那些声音渐次低下去,慢慢听不见了。眼前却明亮起来,阿母柔柔的笑颜,调皮闯祸后阿爹佯怒又忍笑的样子,庾师兄总是一脸无奈又温和的笑,还有一个人,一副淡漠的表情,蹙着眉,可是轮廓又很深刻,穆清想要仔细看看那人的脸,却是来不及了。突然觉得整个人被人拎出了水面,手脚都没有知觉,只胸口闷痛,猛地吐了几口泥腥味很重的水,接着又被一阵干燥温暖的感觉包裹住。勉强睁开眼,入眼便是庾立焦急的脸,原来那阵干燥温暖来自庾立的胸膛,和他身上的缺胯袄子,还有裹住她全身的一件襕袍。穆清微微叹息了一声,稳稳地放下心来,转头便沉沉睡去。     昏沉间只觉是回到了府中,有人抱着她快步往她的漪竹院走去,许是庾立吧,穆清在迷迷糊糊时还想着庾师兄的好,想着日后定不再促狭烦闹他。进了小院,她被轻放在一张围着蜡缬纱屏风的榻上,离了那温暖的裹挟,又被湿冷激得清醒了些许。听见庾立低声急促地嘱咐着阿柳,阿柳一边低低啜泣,一边诺诺地应着。     陆夫人急急地赶来时庾立已离开。她细看过穆清面色除了苍白些,并无其他异常,自是长吁了一声,便指挥着两个仆妇备下洗浴大桶,着了阿柳去取驱寒回暖的屠苏酒,再指了一位管事娘子去催要浸浴用的姜汤水。     一切收拾停,已是亥时将近子时了。陆夫人体弱,有些不能支撑,穆清便撒着娇,拉她同自己一床睡了。穆清自小就知陆夫人并非自己的亲阿母,但这些年来,她意识里的阿母就只有陆夫人,阿爹就只有顾彪。     “阿母,可睡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陆夫人执起她的手:“怎还不睡?今晚本已惊着了,若还不好好歇息,作下什么病来可怎生是好。”     “七娘还好,却是叫阿母阿爹受扰了。”说着她拿脑袋往陆夫人怀里拱了拱。     陆夫人摸了摸她柔柔的头发道:“可亏得你庾师兄和那杜克明,过几日,等你大好了,定要好生去谢了他们。先头你阿爹找不着你,疑你和阿柳先回了府,遣人回来看时却不见你。那时你庾师兄正在我这里说话,一听说找你不着,立时跑了出去,可巧在院门口遇见了克明,两人便一同去寻你。万幸他们去得及时,才保了你这小命无虞。”     阿母的轻声细语,手指慢慢地抚着她的手,让穆清觉得温暖又安心,正悠悠要睡去,朦胧间,听见阿母细声道:“七娘,你觉得,你庾师兄可好?”     “唔,很好啊。”穆清含含糊糊地答道。     “阿爹阿母终会年老,以后让你庾师兄陪着你,看顾你,你可愿意?”陆夫人顿了一顿,又失笑道,“原是我糊涂了,我的七娘转过年才满十四,阿母还舍不得送你出门子呢。”再看穆清,却早已酣然入睡。           第四章 林有木兮木有枝(二) - 莲谋 - 桃圻     林有木兮木有枝(二)     终究是受了一场惊吓,第二日天未亮,穆清便发起了烧。一清早漪竹院中又是一阵忙乱,陆夫人看顾了一回,又仔细地叮嘱了阿柳一些事情,留下一个小丫头帮手,便回了自己院中。待到穆清悠然转醒时,已是申时,满屋子浓烈的药味,让她又想起那河水里的土腥味,胃里一阵翻涌,险些呕吐出来。     有人拍抚着她的后背,却断然不是阿柳。翻腾了一阵,终平复下来,抬头看了一眼方才殷殷照顾她的人,见是庾立,倒也不客套言谢。两人说了几句昨夜之事,隐隐听得屋外有人说话,不一会儿,阿柳提着食盒进门了。     穆清看着她把食盒里的碗盘一样样取出,稠米粥一碗,酱豆腐一小碟,虾酱拌的芸薹,香芹一小碗。已是照着陆夫人的嘱咐,特意备下了清粥小菜,穆清却叹息了一声,无丝毫胃口,只问:“阿柳方才在屋外同谁说话呢?”     “是杜阿郎。问了七娘现下如何。也问了几句昨晚的情形。”     “可替我先谢了他?怎不请他进来说话?”穆清想起昨晚陆夫人说起他也跟着去寻自己了。     “谢过了,却是要等七娘大好了亲自去谢了,方才好呢。”阿柳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未来得及请他进来,杜阿郎问过昨晚的事情后,只道让七娘好生养着,便匆匆走了。”     不知为什么,听了阿柳后加的那句,穆清心里多少有些下沉失落,愈发的不愿吃饭,只闷闷地靠着围床的屏风。庾立有些着急了,轻声哄劝着她多少吃些,阿柳也在一边勤劝着。     因不愿庾立与阿柳为难,穆清只得到桌边胡乱吃几口,眼见天色已暗沉,便打发了庾立回去。     庾立走后,穆清依然闷闷不乐,执了一本书,随手翻看了几页,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阿柳,“昨晚是怎样的情形?你可看到了?杜先生为何要问你这番话?”     阿柳蹙眉沉吟了片刻道:“为何要问,我却也不明白。只是他问过后,有些变了脸色,匆忙离开,这便有些奇了。至于昨晚的事,其实我并没有看到七娘落水。下了阁子,起初我还紧跟着七娘,可待挤到戏台前时,突然有人用力地挤过来,人群便被他挤得乱了,大家一起涌动起来,等我好容易站住脚,已然不见了七娘。”     “既这么说,我倒也觉着有些蹊跷了,昨晚虽人多拥挤,可怎么偏就我被挤到了河道边?河道边本有石围栏,只有我落水的那段没有围栏,现在细想来,似乎是被人故意引着挤推到那处。”穆清循着记忆说,“你还记得些什么?     阿柳本也是个伶俐的,听自家小娘子这么一说,不觉寒天里后背也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还有一事有些奇怪。与七娘失散后,刚想往前去寻,可突然有个小厮来传话,说阿郎遣他去寻七娘,让阿柳先回府准备七娘的洗漱入寝一切事宜,因天晚了,怕是七娘一回府便要睡呢。阿柳也觉得有哪个地方不对劲,但竟是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又听是阿郎吩咐,便先行回府了。才刚回府,就听得前院来传,说是不见了七娘。”     有很多地方不对劲,理不出的线一般。穆清伏在床上想了半晌,脑袋浑重,四肢百骸流窜着丝丝疼痛,最后心里叹了一声,罢了,许是多心了。不到一刻,又昏昏睡去。     这一病,足足养了近两个月,错过了上元灯节,让穆清好生懊恼了一阵。庾立知她心性,年节里沐休时已做好一盏桃花灯,细细描绘了,在上元这日亲送去漪竹院,又陪了半日,许下了待到三月三她的生辰,定带着她去踏春的诺,方才惹得她喜笑颜开。     到了二月中旬,天气些许转暖,陆夫人仔细看过穆清的面色,见已调养得白皙中透着粉润,又请了医,把过脉,确认已大好,这才允了她重回学堂。     林有木兮木有枝(三)     回学堂第一天,天甫放亮,穆清便催促着阿柳着紧洗漱。阿柳照着平日里的习惯,要给她梳一个双鬟垂挂髻,犹犹豫豫的梳了几下,停下说,“如今七娘也大了,还挂个双鬟,倒要叫庾阿郎笑话呢,不如梳个垂鬟分肖髻吧。”说完也不等穆清回应,自作主张地将她头顶的头发中分,用发针挑起,快速地在头顶偏后的位置盘出两个垂髻,将脑后剩余的发丝分成两股,随意垂扎在两边胸前。梳理妥当后,又在妆奁里翻找了几个细小的金丝掐的五瓣花钉,牢牢地推在垂髻边。     梳妆完毕,阿柳有些发愣的看着铜镜中穆清的样子,不觉喃喃道:“七娘真的大了,脱了小女儿的稚气,眉眼也长开了些,一副水灵的好模样呢。”     穆清撇嘴一笑,“阿柳今日好奇怪。”     阿柳回过神,怕她再受了春寒,又在她粉藕色的襦裙上加了一件鹅黄锦背子。上下打量一番,颇为满意了,才正色道:“七娘,这话原不该我说,只是这些年阿柳旁观着,也看明白了些。庾阿郎的心意,七娘当真还不懂吗?”     穆清低头不语,心中已了然阿柳要说的,和落水那夜,与阿母同寝时,阿母所提过的,是同一件事。庾立的心意她当然明白,可是她的心意,连她自己也不能够明白,平日里贪着庾立对她的好,只当是自小一处顽的情分。     “庾阿郎如今二十六七的年纪了,虽说是无甚倚靠的遗腹子,好歹也是世家嫡子,阿郎都赞他人品敦厚,学问亦好,这两年入了仕途,却迟迟未立家室,七娘当他是为了什么?”见她不语,阿柳叹了一声,“去岁大娘已行婚配出了门,年里听说,二娘也会在今年寻合适的人家议婚,阿郎最是属意那位杜先生。转眼便会轮到七娘,七娘若是有心,还是为自己早作打算才好。”     穆清抬起头,眼眸清亮地笑着,轻轻捶了阿柳一下,“这丫头今日怎这样多话,无端地说起这些来,莫非是自己也想着出阁的事?待我禀明阿母,替你寻个好人家罢。”     阿柳微嗔嬉闹起来,忙打发了她出门去课堂。出了漪竹院的门,穆清脸上的笑便全敛了,眼里的清亮转瞬化成一道清流,从眼里滑落到面颊。“二娘也会在今年寻合适的人家议婚,阿郎最是属意那位杜先生。”阿柳随意提到的话,重重砸到了她胸口,一阵钝痛。却因这句话,醍醐灌顶般地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因这日起得早,从漪竹院到课堂的路上并无他人,穆清低头茫然前行,走得歪歪斜斜,冷不防一袭襴袍的一角撞入眼帘,猛地停住脚步,抬头见竟正是杜如晦。慌忙偏头拭去面颊上残留的眼泪,努力想做出一个带笑意的脸,终究是办不到,只尴尬地敛衽一礼,唤一声“杜先生”,脱口而出的声音,带了一丝颤抖。     杜如晦远远地就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等她到了眼前,细看下,不觉微微怔了神。江南女子本就如糯米捏就一般细腻,此时换了原先一贯的双鬟髻,透出了几分长成的少女神韵,再这梨花带雨的模样,叫人看了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不忍,不禁放低声音问:“可是大好了?”     穆清点点头,内心慌乱了一息,突然想到之前说要答谢的事,忙又是一礼道:“七娘落水那晚,还要多谢杜先生……”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杜如晦淡淡的说。     回答的如此平淡,淡到让穆清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一起默默地向前走了一段,穆清心里有很多话想要问,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要聘下顾二娘,也疑惑小时候曾听说过他已娶妻这事,又如何能聘得二娘,更想告诉他她心中所愿。话在胸中翻腾了几下,又在喉间转了几圈,终于在出口时,成了一句,“三月三是我的生辰,那天正是踏春的日子,杜先生可愿与七娘同去?”     杜如晦却好像没有听到一般,沉吟道:“若是我说,那日你落水,是有人故意为之,你可害怕?”     忽听到这句话,穆清惊抬起头,睁大眼睛望着他,“不怕。七娘之前也有过这个怀疑,只是细想一遍,实是想不出谁人对我有如此的怨怼,竟想置人于死地。”     “我且问你,可想找出此人?”杜如晦站住脚步,正色问道。     穆清想了一下,说:“若真有人怀了如此歹毒的心思,必定要找出此人,好叫七娘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还望杜先生助我。只一样,事成前,不想惊动阿爹阿母,平添了他们的忧烦。”     杜如晦点点头,“七娘暂且不要声张,今日戌时,我去漪竹院探望七娘,再作打算。”说着两人已走到课堂门口,进屋前,他又顿了一顿脚步,面上换下了之前的凝重,略带了一丝笑意,“既七娘相邀,三月三定当如约。”     一时间穆清的脸竟红了,白皙里透出的粉色,如同早春里先绽放的桃花瓣,藏不住的娇羞,她没有看见杜如晦回身时眼里笑意更浓。           第五章 一任妒念酿深怨(一) - 莲谋 - 桃圻     一任妒念酿深怨(一)     当日戌时,杜如晦果然往漪竹院探望穆清。因不便在她屋中久坐,只选了院中一座凉亭内坐着。亭四周绿竹婆娑围绕,亭内中间有一尊石桌,并四个加了锦垫子的腰鼓形石坐墩,桌上随意摆放了一局棋,两人坐着随手落着棋子,阿柳在亭内点了两盏青瓷骑兽烛灯,置了小风炉煮着茶。任谁看来,都是穆清同杜如晦在下棋聊谈,阿柳在一边随侍,并无异常。     穆清让阿柳将那夜的事,仔仔细细毫无遗漏地向杜如晦讲述了一遍,也提及了自己的怀疑。杜如晦凝神想了一刻,捏了一粒棋子,闲闲的敲落。     “阿柳,那夜你家七娘落水前,有人用力挤过来,挤得人群散乱,你可曾看清那人的长相?是否认得那人?”杜如晦问道。     阿柳默想了一回,摇了摇头,“不曾看见。”     “那后来,前来传话的那小厮呢?既是顾先生遣去的人,理应是他身边惯常使唤的小厮才是。”     “却是个生脸。”阿柳非常肯定的说,“阿郎身边使唤的人不多,平日里都是熟稔的。”     “这便足以证明,七娘落水,的确是有人故意为之。先头有人将人群挤乱,大家涌动起来,目的是将阿柳同七娘离散开。随后并不给阿柳时间去寻七娘,立即假传了顾先生的话,支使阿柳先回府准备,意在确保七娘落水的时候,无人搭救。就如七娘所说,河道边都是石围栏,想要意外堕入河中并不容易,那人是看准了一处无围栏的缺口,乘着拥挤,将七娘挤进那处缺口,再推入河中。”杜如晦的分析,让阿柳和穆清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下悸然。     “亏得阿爹想要提早回府,差人来寻我不着,又回府去寻,也亏得落水时有人发现了,更亏了杜先生与庾师兄及时相救,不然七娘哪还有命安坐于此。”     杜如晦笑道:“叨天之幸罢。”     阿柳在一边又急又气,“不知是哪个黑了心肝的,竟敢谋算着人命。”     “那日在河边救上七娘时,便觉得这落水落得蹊跷。翌日来探七娘,听阿柳说了当时的情形,几乎能肯定此事是有人蓄意了,遂赶回落河的地点,验查过一番。七娘可记得,当夜除了顾先生和带出来的那几个仆从,是否还有其他认得的人同去观傩戏?”     穆清接过阿柳递过的热茶,顺手又递给杜如晦,“杜先生喝口热茶罢,春寒甚重。是否有其他认得的人,还容七娘细想。”     杜如晦伸手接过小茶盏,手指无意触碰到她的指尖,只觉一片冰凉,便不肯接那茶盏,顺势推送回她手中,与茶盏一道递送回去的,还有他手上的暖意。穆清的脸立时就被风炉的火光映得通红,直到阿柳再递过一盏热茶,两人才收了手,各自低头喝着茶。     静默了一阵,穆清的神魂俱又重回到这小小的亭中,答道:“还有,长兄及二娘。可在我离开阁子前,长兄已被同僚请去说话,只有二娘和几个仆妇,除此,再无其他人。”说到顾二娘,穆清心中一动,搅得有些隐痛,“虽说,平时并不交好,时常有口舌之争,毕竟都是年纪相仿的,是断不能有这番歹意的。”     后半句显然被杜如晦忽略过去,他深皱了眉说,“若我没有推错,顾二娘两所坐的配阁应是左配阁。”     “正是呢。”穆清同阿柳同时道。     “七娘落水是在右边的河道边,只有在左边的配阁上才能清楚地看到全过程。七娘再细想想,那个前去传话的小厮,恐怕他便是受了支使去下狠手的人。此人必定是见过七娘,知道七娘样貌,而阿柳却觉得是个生脸的,因没见过或偶见了也没在意的,必不是府中的人。不在这府中,又知晓府中人事的,七娘认为会是什么人?”     杜如晦一口气推断完,阿柳听得迷糊住了,穆清心里却已跟明镜一般,透彻寒凉。若说之前有疑心因理不出个头绪来,便以为是自己多心了,如今却已彻底明白了,恐怕只有平时跟随者二娘进出府,但又不在身边随侍的人,才能既识得自己的样貌,又不被府中女眷留意。想到当时顾二娘就端坐在左边配阁中,及笄少女貌美如花,气若兰芷,气定神闲地安排着小厮行凶,待自己落水,命悬一线时,她冷冷地旁观着事态随着她的预设走去。穆清心里又惊又怕,“这究竟是为什么?”     一时大家都不再言语。晚风起了寒意,棋盘上不成局的三三两两的落子。杜如晦放下茶盏,“七娘可有什么打算?”     “眼下无实在凭据,并无甚打算,只是加倍小心罢了。”先前提起二娘时心中的翻搅,和这几日积压在她心口的隐痛,纠缠着她,犹豫再三,终还是开口了,“杜先生,不知消息是否确凿,阿爹似乎有意将二娘……”     未及她说完,话便被打断,“七娘或有所不知,我曾有过婚配,只因仕途不顺,生活颠沛,四处辗转,虽也出身大族,但给予不了荣耀安逸,连累了高门大户家的娘子,使得她整日郁郁苦不堪言,既她不愿随我四处颠簸,便只有放了她归家。如今蒙顾先生垂青,我却是不敢受的,亦不想再连累顾先生家的小娘子。”     穆清没有料到会有这番坦诚,惶惶不安的说:“七娘僭越了,其实杜先生不必……七娘只是……”竟一时语塞了。     杜如晦微微一笑,看着她的窘态,又补了一句,“再者,顾二娘并非我所愿。”     三月三,踏春日。     正是江南细雨蒙蒙时,这日却并不下雨,天空虽然还阴阴的,空气里弥漫了甜丝丝的水汽。早起漪竹院里众人皆忙碌起来,为着踏春出游,各自做着各自的活,脚步里都带了春风一般松快。陆夫人隔夜以荠菜花煮了鸡蛋,用竹篮子盛了,亲自送到漪竹院。穆清将荠菜花鸡蛋一人一个地赏了院里的几个丫鬟仆妇,剩下的一些,剥了一只,直闹着要亲手喂了陆夫人吃下。     陆夫人连连笑着嗔怪她顽皮小孩子性儿,也就依着她吃了半只,便再不能吃了。穆清面上依旧嬉笑着,心里却暗自蒙了一层忧虑,阿母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早知她这一两年气虚体弱,平日用膳自己时常去陪着,想着法儿的哄了她多用些,可还是挡不住日日清减下去,如今竟是这般光景了。     过了不多久,上巳节沐休的庾立,带着要送给穆清的生辰礼到了。见了陆夫人,自先行了礼。往年生辰不过是夹缬珠花,彩陶玩意儿之类的东西,今年庾立带来的却是一个彩漆木盒,盒里赫然装了一对赤金的双头鸾鸟衔宝镯子。穆清拿起一只端详了片刻,镯子上鸾鸟的羽翼清晰,两头相对,中间嵌了一颗浑圆透亮的红色宝石珠子。这礼太过贵重了,含义也有些不明,还是想法子推拒了才好。     她把镯子放回盒子内,并不收下,笑晏晏的拿了一个荠菜花鸡蛋塞到庾立手中,“庾师兄这么大的礼,我可没甚好的回礼,只有拿这阿母煮的鸡蛋来借花献佛了。只是这礼,七娘可不敢收,还待将来留给七娘的阿嫂呢。”说着便将盒子往庾立手中推送,“况且,原先已同庾师兄说好了的,七娘想要的是几盆独占春。这时节开得刚刚好,摆放院里也好屋里也好,正好妆点,庾师兄是忘了吗?”     庾立将她推送过来的木盒及鸡蛋放在一边的桌上,忽然正色起来,“想来义母也已知我被调任平凉郡的事,年内就要赴任,最晚一过中秋便要动身。”刚听了个开头,穆清头皮开始阵阵发麻,大约隐隐能猜到他后面要说的话,果然,他又接着说,“不知七娘可愿与我同去,若是七娘愿意,还请义母能成全,放心将七娘交于我。”     陆夫人长舒了一口气,好像终是等来了这一句似的。“阿母哪会有不放心,你原是最妥帖不过的。你们两又是从小一处长大的,早该如此,七娘年纪小,白耽误了你这些年。只有一样,你须得去正经禀明了你阿爹,再诚心告知了七娘的亲父母,一应礼数都要周全,不亏待了我的七娘便是了。”     阿柳在一边喜不自禁,眼角闪出了些水光。穆清心中急乱,有些话不能当着陆夫人的面说,只急着出门,阿母和阿爹不会同去,趁他还未向阿爹禀告,与他好好的说清楚。     一直到车马出发,穆清都没有再开口说话,也不叫阿柳跟着,打发她去前面载物的马车上坐了。庾立只当她是小女儿的羞怯,一边生出了点悔意,只怕自己当她面说的话有些孟浪了,吓到了她,一边又因得了义母的首肯,心下狂喜。     马车晃晃悠悠的出了城,穆清独坐车中,考量了一路。按理说,他确是良配。自己并未入得余杭顾氏的族谱,虽十二年来得阿爹阿母的宠爱,说到底只是收养在身边作陪伴的,根底依然是吴郡顾氏的一名庶子之女,就出身而言已是高攀,难得他不嫌更是呵护有加。他虽说已无大族倚靠,毕竟系出名门嫡传,又才刚从正六品连迁两级至正五品,才华横溢,官运亨通,将来是可盼可依的。     再者,她从小放纵随性惯了,不说阿爹阿母,即便是庾立也是一向纵着她,不多加约束的。以后无门庭束缚,无阿翁阿家侍奉,庾立待她如何,顾府上下多年共睹。若是没有那人出现,此生必定就是他庾立了吧。     可是如若拒了他,如何对阿爹阿母解释,如何对得起他十来年的守候。只怨自己平日贪恋他如父兄般的纵容宽柔,时常与他混在一处嬉笑欢闹,没有为他着想过,白白误了他那么多年。如此越想越愧疚,忍不住抬手撩起雕花镂空的车窗上悬的素纱帘向外看去。     原以为庾立的马会随在车边,没想到撩起帘子,看到的却是让她心中怦然的坚定的侧脸,宽厚笔直的背脊。杜如晦正骑行在她所坐的马车一侧,随意地四处望着。许是感觉到她的目光,他侧头隔着镂花车窗微一颔首,算是招呼过。果真守约前来了。           第六章 一任妒念酿深怨(二) - 莲谋 - 桃圻     一任妒念酿深怨(三)     出城不多时,翠意围拢了过来,满地娇嫩的绿,枝头三三两两早开的花,煞是好看。穆清无心赏景。马车在东苕溪边停下,阿柳上前搀扶了她下车,粗略扫了一眼,已有几辆车停着了,几个车夫照料着拉车的马匹,搬卸车上的家什,其中有另有一辆镌了顾家族徽的车,想是顾二娘先行到了。     激流湍湍的大溪边,早有先到的小厮们搭起了屏障帷幕,摆好宽大的长条桌案,仆妇们在桌案上置了酒浆果菜,铺下座席,双身白釉瓶,金扣玉杯,秘色盘盏,甚至八宝琉璃盏,摆满了一长桌。     庾立因着升调的事,应接着各人的敬贺,与其他郎君们在帷幕中依水而饮,谈古论今。穆清实在无心游乐,打发了阿柳去同其他丫鬟们顽笑,自己则避开众人,独自逛到东苕溪的上游,成片的芦苇尚未有飞絮,脚下满满的荠菜花,被踩踏过的荠菜和在泥土中,散发淡淡清香,好像早晨阿母翻弄过荠菜花鸡蛋后,手上残留的味道。此时闻到,心里酸胀发涩,眼泪不知不觉溢出眼眶。     “怎每次看到七娘都这样梨花带雨呢?我竟不知原来七娘是个多愁善感的小娘子。”     有人走到她跟前,打趣她。一听这声音,穆清慌忙揩去面颊上的泪珠,站起来敛衽行礼。杜如晦却不叫她行礼,连忙虚扶起。“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穆清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摇摇头。见她不愿说,杜如晦便不再多问,只说,“如有难事,且七娘信得过,尽可以来找我。只不要再这般黯然。”待穆清心绪平稳了,他又道:“今日是你生辰吧,我送你一份礼如何?还请七娘先唤过阿柳来。”     差了人去寻阿柳,两人在大溪边等了片刻,杜如晦讲了些昔日在长安杜陵时,上巳节踏春的趣事,“每逢三月三前后,曲江边,王公贵族携了歌妓家仆欢宴游玩,平民百姓也在那处与家人一道玩乐,文人墨客呼朋唤友,惯常的富贵贫贱、雅俗界限,只在那时似不存在,各自看的**是一样的,各自拥有的欢乐也是一样的。”     停了一息,见穆清认真的看着他,眉眼清透,说的那些往事,勾动了另一些记忆,于是他望向湍急流淌的大溪,又缓缓道:“及到后来,做了滏阳尉,第一年的三月三,也携了家眷出游,可她并不喜,羞于同其他姊妹闺友顽笑。我知她原是大门户中的嫡长女,心气高傲些也是有的。昔日姊妹皆配了高庭侯门,而我却拒了家中的安排,只愿以己一身之力出仕,官阶低微,令她在众姊妹间失了光彩,自当是辱没了她,是我负了她。此后也再没刻意上巳踏青过。若不是七娘此番相邀,我怕是已经五六年未得见识**明艳了。”     说着最后一句时,他目光灼灼的望进穆清的眼中,望得她一时失了神,不复有之前的羞怯,抬头淡淡的笑道:“杜先生不必伤怀,先生不同于那等绮襦纨绔,七娘看来,日后必是要替君王了却天下事的,却是那位娘子错辨了石玉。”穆清的语调柔糯,但说得坚定,好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决定一般。     言语间见阿柳远远地赶来,杜如晦起身一笑,“定不负了七娘的慧眼。走吧,该去收礼了。”说罢便带着穆清和阿柳往山后走去。走到远离了众人的一僻静处,抬手指去,“你们看,可认得前面那人?”     前面碗口粗的树上竟绑了个人,有两名仆从看守,一人是杜如晦的车夫阿达,另一人是服侍他日常起居的贴身小厮杜齐。未等穆清看清被绑的那人,就听阿柳在一边惊叫一声,“是他!七娘落水那夜来传话的人,正是他!”     穆清忙抓了她的手问,“阿柳,你可看真切了?”     阿柳定定的看了他一眼,“断不会错的。”     看守的两人给自家的阿郎和穆清各行了个礼,便退到一边。绑在树上的那小厮看到杜如晦,忙带了哭腔急道:“阿郎,阿郎,所有的事都是顾家娘子吩咐的,我原不过是讨一口饭吃,她是主子,她的吩咐莫敢不从,我家中还有老母妻儿要养活,求阿郎恕了我这一回吧。”     杜如晦并不看他,淡淡的说:“你且将所知的一切仔细道来,不得瞒藏。”     “哎,是,是。”那小厮忙应了,稳了稳心神,说到:“小人只是伺候车马的,送社那日,赶了车送我家阿郎和二娘往兴云禅寺去观傩,到了地方,小人便在车边等候。候了不多时,二娘身边的人来传唤,说有要事,我随了那人在西暖阁下一处无人的包间内等候,二娘到后,直问我可否认得祖父家的七娘,小人随不大进内里,可还是见过几次,记得面相的。后来二娘教了我如何拿话去引开阿柳,如何推挤人群,将七娘挤至河道边围栏缺口处。”说到此处,小厮惶恐了,加快语速道:“小人并不曾想过要祸害七娘的性命,二娘吩咐推了七娘下河后便不要我理会,寻地方避开,恐被人认出,河那边自有人会施救,原只为唬她一唬。可我也未曾想到,二娘竟冷眼旁观了,并不着人施救。”     “她要你行这等恶事,你明知不可为,为何还要去?可是许诺了你什么?”穆清冷声问。     “并无许诺。二娘本就利害跋扈,小人的妻子在她院中洒扫粗使,若是不服她的吩咐,恐随便拿了她的错处便要开发了呀。实是无奈啊。”     穆清听了觉得倒也合理,他确实有他的难处,看他声泪俱下的样子,也不像是有所瞒骗,故软了心肠,放低了语气,“她如此厌恨我,究竟是为何?”     那小厮急于立功表现,忙接话道:“听她院内的妇人丫鬟们嚼舌过一两回,似是与那位庾阿郎有关,嫉恨七娘自小得那位阿郎的亲厚,又有长辈护着。年前有人提了七娘与庾阿郎正是良配,只等着七娘及笄罢了。只这一句,惹得二娘掀了院子,直打骂奴婢,砸盆摔凳地闹腾到了四更天方才歇了。”     竟是为了这个。穆清长长地从胸中叹出一口气,蹙着眉头低下头,一副烦乱不知所措的样子,一边的杜如晦则深深看了她一眼,说,“这本是七娘的家事,我既绑了他来,便交与你,还请七娘自行处置这马夫。”     穆清上前几步,正色对那小厮道:“今日我且恕了你,只当此事未曾有过,自此你不可再糊涂,万不敢再替人作恶,若再犯,我定不轻饶。你可明白了?”     小厮一叠声地唱喏,万般恩谢。杜如晦唤过杜齐,将绑绳松了,打发他走。穆清疑惑地问:“杜先生如何知晓是那人,又绑了来的?”     杜如晦讳莫如深的笑着,并不答言。杜齐却忍不住道:“我家阿郎为此时可是筹谋了一阵,自打那日从河里救了娘子,便觉事有蹊跷,既推定了是顾家二娘唆使的,只着我放出话去,说是娘子落水时拽了一把,拽下了推她下水那人的一件物什,大约摸排个几日,也能找出那人了,谋人性命,必要送官的。结果顾家二娘那边,果真就跑了一个马夫。捆了来一问,便什么都招了。”     杜齐上蹿下跳,绘声绘色地描摹了一阵,阿柳笑得腰都弯了。这边穆清再次谢过,带着阿柳回到那欢腾热闹的人群中。     回到帷幕边,酒席已撤去,寻不着庾立,只剩了娘子们在内闲谈,笑语晏晏,钗环交错的叮当声和着脂粉香气四散,比春风更醉人。穆清想着,终有一天,所有迫在眉睫的棘手事都料理了,定要好好的嗅一嗅这春天的气味,集一捧柔软粉嫩的桃花瓣,撒得满地满身都是。想了些美好的事,才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堆起笑,走进帷幕,与族中长辈们姊妹们一一招呼过,在长桌案上跪坐了一起说笑。     未时过半,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众仆急忙来收了屏障帷幕,长案坐具一应什物,伺候车马的备好了车,娘子们由各自的丫鬟仆妇搀了坐上车就要回城。穆清走到车前,见顾二娘的车就在自己的车边,便刻意放缓了脚步。     顾二娘从后边赶来,正准备上车,看到穆清,停下脚,摘下幂篱,脸上起了笑意,“今日原是该给七娘道声喜的,谁知大半日都未见着,可巧在此处见了。不若同车?”     穆清心下冷笑一声,暗道,消息倒是灵通。脸上却绽开一个笑,“我竟不知喜从何来。倒是二娘,似好事正议着呢。邀我同车,是为了打听这事吗?女孩儿家面薄也是有的。”     她那故作闺密样的笑,恨得二娘牙根发痒,怕她当真要与自己同车,忙上前两步挡在车前,勾起菱角般的嘴唇,咬着后槽牙笑道:“雨愈发大了,路上不好走,晚了恐进不了城门,先行一步了。”说着便转身上车。     “路确难行,二娘要小心着些,莫走了岔道,再寻回原路,恐怕真就耽误了进城。”穆清在她转身时,低语了一句,听得她身形一顿,却并不回头,径直上了车。     回城的路上,阿柳异常激动,这一天从一清早开始就刺激着她的神经。此时与穆清同坐在车中,难掩喜色。从早起庾立送的那对赤金镯说起,直说到杜如晦给的大礼。“却不知杜阿郎是如何找到那行凶之人,平日里虽无甚言语,原竟是一等一的聪明能干呢。”阿柳惊叹到。     穆清突然答非所问的说了一句:“阿柳,依你看来,庾师兄比之杜先生,如何?”     阿柳当真认真想了想,说,“庾阿郎相貌上更胜一筹。论家世,庾姓毕竟没落了,还是杜阿郎胜一筹。论待七娘,无人能比庾阿郎。”说到这里,阿柳又忿忿的想起顾二娘那档子事来,紧皱了眉头,“杜阿郎那般英明不染的人品,要是真聘下了二娘,可不是糟践了。但二娘若不定下人家,岂非一颗心全悬在庾阿郎身上,就怕她再使出什么阴招来……”说着自觉背脊后面一阵发凉。说到狠毒,这位娘子年纪不大,巧笑倩兮中全是杀意。           第七章 十三载恩重难报 - 莲谋 - 桃圻     十三载恩重难报     回到漪竹院几日未得平静,家下众人皆知府中近日有喜。看这事态,穆清也知道拦他不住了,阿爹必然也已应了。思虑再三,打定主意要向庾立坦言心迹,纵是女子不能作主自己的婚事,总还是要奋力试一试的。     这一日傍晚,定了主意要邀庾立一见。未及她使唤阿柳去传话,阿柳倒一路小跑来,满头的汗,进得屋子,来不及喘息平稳,只催促到:“七娘,快,快去前院,阿郎中了风邪,忽地就倒地了。”     穆清脑袋“嗡”的一声闷响,提起襦裙就往顾彪日常起居的院子跑去。冲进大院,家仆乱了一地,个个皆慌乱无措。穆清边往里走边大声问道:“可有请医?”一个管事的老仆登时回过神来,忙指挥了小厮备车去请医。     “再着人去禀了两位兄长。”     “阿母那边暂先瞒住,不许走了消息。”     “快去备棉帕,还有净水,冷热俱备下。”     “快些替我取了针和烈酒,立时送来。”     一叠声的吩咐下去,老仆及两个管事娘子领了众人四散了各去准备。进屋见顾彪已安躺在一张带素色围屏的榻上,四周围了人,穆清忙用手拨开那群人,叫都散开,命人撤去榻上的围屏。只见顾彪口眼俱斜,半边肢体僵直不能自己,见如此情景,穆清再不能自控,眼泪扑簌簌地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下。     那边有丫鬟取来了金针,穆清忙拈起一根针,在烈酒中蘸了蘸,将左手用力握住右手手腕,努力控制住手上的力道,不叫自己抖得太厉害。又叫惯常伺候的人进来,拿捏了顾彪僵直的手指,心神凝聚,在他手**指甲一分之处扎下去。又在金针抽离处使力挤按,一滴浓血滴落。众人只看得面面相觑,并不知她为何做此举。穆清重又在烈酒中将金针蘸过,快速地一一刺了其他手指,每个手指都挤滴出血来。有眼尖伶俐的丫头赶忙以棉帕浸了净水,擦拭了滴过血的手指头。     此时门外又一阵脚步人声忙乱,顾家大郎和二郎,携了家眷匆忙赶来。进门唤了两声阿爹,猛看见穆清正以金针扎刺,大惊失色,“七娘,这可如何使得!你小娘子家,怎这样胆大妄为。”     “姑姑且住手吧,祖父已是不好了,若再添出些什么来,如何担当?”顾二娘满脸是泪,顾不得燕支素粉花糊,珠花耳珰凌乱,只哭喊着。     穆清回头看了她一眼,心中厌烦,并不搭理。手揉捏着顾彪的耳垂,使之红肿,正待要下针,大郎却不应许,先是命了几个仆妇拘住了她的手,见她挣扎得厉害,仆妇按拿不住,又命了两个小厮上前拘束。穆清气急,倒没了眼泪,脸色铁青,连告求道:“阿兄许我下针罢,虽不能保阿爹立时就好了,却是有可能保住性命的呀。阿兄再不许,可就来不及了。”     正僵持间,阿柳引着庾立进了屋,顾家大郎和二郎是极拘泥陈规的,酸腐气重,到了此时,因无官职在身,也不敢忘了先向庾立行礼。庾立见穆清被两名小厮拘着,形容惨淡,鬟髻散乱,顿时怒火升腾,并不受礼,一手拂开两名小厮,唤过阿柳先行带她下去梳洗更衣。     穆清却不肯离开,依然拈着金针,要继续刚才被中断的急救。那边众至亲家眷“不可,不可”地呼喊着。大郎向着庾立又是一揖,“庾长史得罪,此事原是顾家家事,还请庾长史莫要插手,七娘年轻不经事,行为莽撞不成体统,叫长史见笑了。”     “庾师兄从小在府里,同我一样是阿母亲自养,阿爹亲自教的,怎叫顾家家事不能插手?”听大郎此言穆清顾不得什么了,对大郎怒道,又转向庾立,“阿爹如同你亲父,庾师兄此时不能丢开手去,定要让我救阿爹啊!护我救回阿爹,七娘定随你赴平凉郡上任,决不食言!”     此一句,霎时震住了在场的众人。那大郎和二郎并不曾想到她一个小娘子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起自己的婚配之事,一时羞愤。顾二娘本在一边落水下石,等看穆清如何收场,一听这句,心好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生疼,真心实意的眼泪不住落下,遮盖了先前流的泪。庾立本也是聪敏通达的,听她这么说,心里立时明白了两三分,或许她原是不愿与自己同去的,应许的是阿母和阿爹,却并非穆清本人,他从未问过她自己的想法。     还有一人,刚刚踏进这间屋子。家仆们都傻了眼,忘记通传,仍由了闻讯而来的杜如晦进了这闹场,还未及抬头看屋中情况,蓦地就听到了这么一句话,心里一把炸开,愕,急,怒,痛,狠,悔,各种心绪齐齐涌上来,身形定在屋门口,一动都动不得。     “七娘,你要如何救你阿爹,只管动手吧,所有的后果,我替你一力承担。”虽说杜如晦同屋里众人一样被穆清一语惊镇住,但只短短一息,他便回过神,突然开口,语气淡漠地说了这句。众人都被他突然的发声唤醒。     大郎被激得愈发恼怒,顾不得仪态礼数,指着他怒道,“杜克明!”     杜如晦却并不理会,目光坚定,神色平静地看向穆清,“七娘,还不动手,要待何时?”     穆清臂上没了先前小厮的束缚,一手甩开庾立的手,迅速将金针蘸了烈酒,对准顾彪僵硬的一侧的耳垂连扎两针,用力挤按出血滴。在一众人反应过来之时,她已完成了施救,丢开金针,瘫坐在榻边,无声地流着泪。汗水浸透了身上的短襦,顺着她的额头流到脸上,混合着泪水,一滴一滴的落到地上。     屋里奇异地安静了片刻。庾立蹲下身,扶住瘫软的穆清,低声安慰。那边顾二娘脸埋在自己阿母怀中,嘤嘤地发出泣声,全没了平日里的跋扈样。一时都没有人说话。     不出一会儿,出门请医的小厮来报,已请了相熟的医来,大家都整肃了,忙将老先生迎了进来。自有家仆过来多点了一盏灯,老先生坐到榻边,一眼看到顾彪耳垂上的血珠子,微微颔首道:“幸而贵府竟有通晓古医籍之人,已先行料理过,或许可保顾先生一命。”     大郎形容略有尴尬,仅作揖称谢,并不多言其他。老先生细把了一回脉,观了一会儿颜色,退到隔间,对大郎说:“风为春季主气,且风者,百病之始也。顾先生是因感了风邪,气血逆乱,才猝然浑昏仆,以致半身不遂。须得在指尖耳垂等血行凝结处,刺破皮肤,放出一两滴淤塞之血,方才有望保了性命,却不能保十分,十之四五罢了。余下也只能制了五邪菖蒲汤加几味续命的药,熬了喝去,看各人造化。眼下该做的,贵府上已有先行过,某这就去开了方子,若是顾先生能转醒,尽快喂了药才好。”说罢,便要了笔纸,自去开了方子。     大郎遣散众人,只留了他自己和二郎,并两位夫人照拂。穆清好言恳请大郎允自己在榻侧看顾,没想到大郎只淡淡的说了句,“恐人多手杂,乱了方寸,况且眼下天也晚了,阿爹需要静养,不相干的人暂先散了吧,若一时阿爹醒了,再遣人送消息去。”     一句“不相干的人”,听在穆清耳朵里,说不出的滋味,虽说素日以阿兄称呼大郎二郎,但他们毕竟未能当真将自己看作家人。无事时,还能以礼相待,有了些许变故,就成了不相干的人了。不仅自己,就连庾立也是如此。     “走罢,回去等着。”庾立站起身向大郎行了个虚礼,一手扶稳她还有些踉跄的脚步,一边轻声说到。     走到院门口,庾立似是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正往外走的杜如晦,想到方才在屋中,他定定地为她作保,要为她承担后果的一席话,其实甚是不妥,又想到穆清在危急中向他说的那句话,心中不由分出了许多枝杈,念着手中还搀扶着的穆清,终是未能开口,只默默地扶着她走回漪竹院。     一直将她送到屋中坐下,差了阿柳去打水来给她盥洗,又好言劝慰了几句,穆清却无心应承,推诿说累极,使小丫鬟送走庾立。     一应洗漱完毕,穆清打发了阿柳去外间睡了,自己因不知阿爹那边何时会有消息传来,准备着随时去探视,故和衣斜靠在床榻上,听外面已报过二更,双眼酸胀,努力撑着眼皮,心里又惦念阿爹,无心睡眠。争持了一会儿,昏昏睡去。     眠却无好眠,一夜噩梦连连。忽梦见阿爹再不能醒,家里每一个都在责骂她,两位兄长,两位阿嫂,阿母,甚至庾立,怨骂声漫天,无处躲藏,她害怕地逃出府,却一脚踏空,掉落到水中。眼见越挣扎沉得越深,几欲窒息。好容易手扒到岸沿,顾二娘突然出现,脸上笑盈盈的,手里捏着一根长长的金针,猛扎刺她的手,她支持不住,又复沉到水里,使劲地挥着手,想努力抓住什么东西,可是什么也抓不住,只能无助地沉下去,透不过气。     屋外报五更,猛然将她从梦魇中拉回,赶紧坐起来,揪起衣领,大口大口地呼吸,发现枕头湿了一大片,衣衫尽湿。定了一回神,便唤阿柳服侍梳洗。才刚梳好了鬟髻,外面就有小厮来报,说阿郎转醒了。     穆清顾不得遮去眼下的阴影,匆匆赶往顾彪院中。入得院中,未进屋,却见屋里屋外家仆小厮进出来往,好不热闹。进屋探视,阿兄阿嫂俱在,穆清忙行礼唤兄长,两位兄长冷淡地应了,她并不放心上,急忙往榻边去看阿爹。     顾彪虽说已醒,神智却不甚清晰,目珠浑浊,见了穆清,颤颤地伸出手。穆清忙送过手去,顾彪无力地握住,费力地想要说话,口唇动了几动,竟不能言。大郎忙上前,收拢了阿爹的手在被里,“阿爹才刚醒,还是多歇着罢。”又转头对穆清说:“小娘子家的莫添乱,同和二娘顽去吧。”     穆清无奈,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了大屋。此后每日俱是如此,只能探望阿爹一回,便被请了出去。阿母那边终究还是没有瞒住,为宽舒阿母,穆清终日在跟前服侍。只是这陆夫人的形容,倒叫人有些发瘆,她并不伤心流泪,亦不着急探视,日日整理着一些旧物,一边万分珍惜地摩挲,一边告诉穆清这些物什里牵扯的旧事,多于顾彪有关。     顾彪出生这样的门阀大族,又是这样的名望,一生竟只有陆夫人一个伴着,并无其他妾室,两人情深意重地携手了三十余年,旧年往事,淡然静好,听着听着,穆清自顾流了几道泪,陆夫人拿手绢替她擦过,找出一支简单的流云纹的赤金簪子道:“我未到笄年便嫁于了你阿爹,到了及笄那日,因已为人妇,本不必再行及笄礼,可你阿爹还是亲手锻了这金簪,替我簪了在发间。”痴痴想了一回,又轻拍着穆清的手,慈和的笑道,“本以为此簪没处传了,幸而得了我的七娘,如今这便传于了你,将来再传于你的女儿。”           第八章 南有丝萝攀北石(一) - 莲谋 - 桃圻     南有丝萝攀北石(一)     转眼顾彪已卧病一月有余,清明时,合族上下祭告过先祖,法事也做了几场,仍是不见好,一日里转醒数次,多半却是昏昏睡着。大郎和二郎在院子的东厢房设了房间,各自从府中搬来了被褥衣物,日夜守着。其间穆清也告求过几次,要在顾彪卧室的外间设榻,随时服侍着,以尽孝道。两位兄长俱以不成体统为由,粗略回绝了,只因庾立来求了,称他公事交接烦忙,不能日日在榻前尽孝,要劳烦七娘替他全一全这份心才好,这才允了她每日多探视几次,亲手煎药喂了。     陆夫人探视过一回,顾彪并不曾醒,陆夫人遣开服侍守榻的人,独自在屋中对着顾彪枯坐了两个多时辰,一时抹了泪,一时轻声笑,一时柔柔细语,一时幽幽叹息,一时又淌了泪,等她出了屋子,双目深陷,眼珠如同病榻上的顾彪一般混浊不清,毫无生气。回到自己房中,竟是一日不如一日,渐渐显了垂暮之态。     又隔了些时日,大郎突然离开了几日,穆清本无心探知他的去向,隐隐听得家下做事的那些人私下浑说,北方的薛家有使来访。说这薛家,称霸一方,极具家财,虽身无要职,然北方各州的长史们无一不敬从,即便是东都的那位,也奈何不得。     一日,穆清给顾彪喂了药,守了一会儿,二郎催促,便如常回了漪竹院。走到院门口,一股香气悠悠荡荡的飘过,抬头看,原来院门口缠着的藤萝不觉已开了一半。风吹过,粉紫色的花串子随风翻舞着,穆清一时看呆了,从心底里叹出一口气,随口道:“阳春气盛绿浓,藤萝香浅紫雍。”     刚说完,就见从藤萝架子后面转出一个人来,笑意盈盈的望向她,“不想连日辛苦,七娘心中春意仍是盎然。”     穆清忙要行礼,杜如晦却不许,“此后不必如此多的虚礼。”     看他发间、肩头、衣服褶皱处,落了一些粉紫嫩白的藤萝花瓣,应是在藤萝下站了有好一会儿了。穆清边将他让进小院边嗔怪道:“这一院子的小丫头们不懂事便也罢了,怎连阿柳也这般糊涂,叫杜先生在这站了许久,也不知迎进去坐着。”     “无碍,七娘的这株藤萝倒是妙得紧,正得缘细赏。”说着两人一同往小竹林里的凉亭去坐了。     因连日来实是苦闷忧烦,凉亭幽僻,竹香阵阵,穆清不由得将那真心实意的话流露了几分。“若是,若是阿爹再不能好,杜先生有何打算?”     杜如晦并不答,只问:“若真是如此,七娘作何打算?”     穆清摇了摇头,垂下眼眸。事到如今,她确实不知道以后该如何,“想来,继续留在府中是无望了,两位兄长并不待我似家人,也不知为何。”     “毕竟未入得余杭顾氏的宗谱,顾氏两位阿郎一向名声在外,是极重伦常礼仪的,不愿授人以任何话柄,自是不会将七娘视作亲妹,亦不会主动将七娘归入宗谱,毕竟不想有在室女分得一份家财。”杜如晦随意说到。     穆清怅了片刻,叹了一口气,“是了,正是这缘故。罢了,也是人之常情。既然如此,七娘也只能离了这里。”     杜如晦紧追着问:“果真要去平凉郡?”     “是阿爹阿母的意思,却非我所愿。自小到大七娘之拿庾师兄当亲兄看待,不想竟是误了他,此事原该怨我,故到今日未敢与他明说。”想了一想,穆清又说,“此次即便是无处可去,也断不能随了他去的,我既无心,自不能再误了他。只是不知道该怎样说与他明了才好。”又叹息了几声,穆清忽想到杜如晦,问到:“杜先生呢?做何打算?”     杜如晦道:“顾先生本荐了我去投唐国公,如今李公正于东都任卫尉少卿,若非顾先生猝然病倒,此时我已该动身往东都去了。”     穆清站起身,拈了几片竹叶,凝神看了,回身道:“杜先生看我这院中的凤尾竹,今春俱开了花。《山海经》中有云: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结实,结实必枯死。许是连这些竹子都明白,此处七娘怕是呆不住了。”     “实落又复生,七娘可曾想过?或有另一条出路。”若顾彪这边无力回天,又已探知她无心再留在顾府,那去投唐国公时,何不将她一起带走?杜如晦不禁生出了一个令他自己都一惊的念头,只一闪而过,便在心中暗骂自己糊涂。明知日后会飘荡不定,拿捏着自身的命去做事,怎能累及到她?又凭什么将这柔弱美好得似花瓣一般的人带进自己必将鲜血淋淋的人生?     正惭愧着,听见亭外小径的另一端,有人在唤七娘。“是阿柳。”穆清走到亭外,扬手应了,阿柳沿着小径跑来,气吁吁地说:“薛家,北方的薛家,来替他家大郎纳采了,求的是二娘。”     穆清怔了一瞬,问:“消息是否确凿?二娘既对庾师兄有着那般的心思,怎肯让她阿爹应了这亲?”     阿柳缓过气来,看到亭中坐着的人是杜如晦,知是与穆清亲厚的,便也不避忌,一边草草行了礼,一边回穆清:“应了。大郎的意思,眼下家中不太平,正好办一场喜事,冲一冲呢。现已换了庚帖,那薛大郎和二娘的八字已拜过了祖先,压在家庙菩萨的香案下了,只等三天后无事,便可纳吉。那薛家人好气派,从北方一路抬了一拾八口大楠木箱,浩浩荡荡地进的城。”     穆清心想这薛家行事果然霸道,“连纳征都抬了来,看那情形,是必要娶回一位顾家的娘子的。不知薛公为何执意要与顾家联姻。”     杜如晦笑道:“七娘养在深闺,自是不知顾家乃江南大士族,顾先生及两位尊兄虽不走仕途,但门生广布天下,或门阀子弟,或身居要职,可想见顾家在南方的影响极深。有了顾家这层关系,薛举便如虎添翼,在西北怕是再无人能挡了。”     见她对薛家一无所知,杜如晦便将捡了几件薛家的事讲于她听,穆清方才知道,薛家远在兰州金城,此次聘了二娘是续弦。他家大郎名仁杲,名中有仁,心中却无半点,生性暴虐无常,极跋扈,先前的妻子出自赵郡李氏,称是暴病身亡,彼时有李氏陪嫁的丫鬟逃回李家,哭诉她家娘子实是不堪忍受薛仁杲施暴,自缢而亡的。却不想薛仁杲竟遣了人,说是要回出逃的婢子,将那丫鬟从李家带回,生生地割了舌头和耳朵,扔在了荒郊野外,不许人去救。自此无论是家中还是外面,即使有知道实情的,也不敢妄议。     虽说与二娘素日不和,到了此时穆清也有些不忍,“这般的人家,阿兄怎会应了?便是阿兄应允,二娘心中有庾师兄,自是不肯去的。硬是送了去,若她性子同大娘那样好拿捏倒也罢了,只怕要刚烈得多,去了那里又如何谋得活路。”     杜如晦并不以为然,“七娘不必怜悯,之前还忧心七娘至今未得入宗谱,以至于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现在看来这竟是好事。薛氏来求顾家的娘子,七娘若是宗室女,此番北去的可就不是二娘了。况且以二娘的行事手段,或狠过那薛仁杲也未可知。”     穆清想到年前顾二娘对她狠下杀手的事,心里利利索索地收了同情,不再多言也不再多想。又与杜如晦说了一会儿顾彪近两日的情况,见天色渐沉,便由阿柳送出漪竹院去。           第九章 南有丝萝攀北石(二) - 莲谋 - 桃圻     南有丝萝攀北石(二)     这日夜里,也不知何故,穆清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后半夜,外面已报过五更。外间阿柳睡得正酣甜,因跟着她连日操劳,到了夜里睡得沉。她起身裹了一领略厚的青色小绫袷帔子,小心地走到外间,见阿柳榻上一半的被子掉在了脚踏上,怕她受寒,穆清轻轻地拾起被子,慢慢给她盖上,复又轻手轻脚地端起阿柳榻边的夜灯,出了屋子。     屋外无风,空气中蕴着一丝丝花草生长的气息。她端着灯,在小院中转了一圈,回到屋廊下,择了一处凭栏坐了。正是日夜交替时,春寒深重,不由地裹紧了身上的夹帔子。难得清静,她便把近日的事一点点地细想来,不觉一坐坐到天光微亮时。     自年前落水险些送命,之后生辰那日庾立送了一对鸾鸟衔宝镯,又提起要聘娶她的意思,再是杜如晦擒了推她落水之人,从此得知二娘对庾立的情思,继而阿爹病倒,两位兄长刻意冷待她,接着薛家求娶二娘。如果说她之前在府里的十二年生活像是一条顺直且颜色清浅的线,那如今的这条线倏地分出了好几股,在一头死死纠缠,打了好几个无法开解的结,颜色浓烈纷杂,她便被缠在那几股线中,理不顺,捋不直,走不出,她只能一再的退缩,圈地自封。可未曾想越是圈缩,结就缠得越紧。看似无法解,又好似解法很多,只是不能解也罢能解也罢,她没有能力去解,更没有胆量继续往下走,生怕多走一步,就会弄断了一根。故她一再地避开自己脑中那些大胆的想法,只静静地待着,随着那些线扭缠,等着那些打结的线将她甩到哪条路上,她便走哪条路就是了。     转眼三日已过,顾二娘和薛仁杲的八字被小心地从菩萨案前供奉的香炉底下取出,两家互换了收妥。一十八口楠木大箱挂上红绸,在径山镇风风光光地转了一圈,并一对肥硕的大雁,红绳绑了脚,一并抬进了顾大郎的宅邸。余杭百姓街头巷尾地谈论了好一阵,有待出阁的小娘子们皆歆羡不已,有见过二娘的,更是尽其所能地将她绝世的容貌夸赞一番。     既纳征礼已成,薛家的使者替家主请了期,往兰州金城关路途遥远,议定二娘只在族中拜过宗祠,拜别祖父母及父母,便上路,只等到了夫家,再全了礼数。定了十日后四月十九启程,大郎家中忙乱起来。管事出去找人牙买了几个仆婢,再在家中挑选两三个可靠的小丫鬟陪嫁,自小照顾二娘的仆妇桃娘,因早年逃荒至此地,无家可依,况也是服侍惯了的,便自请了同去,大郎夫妇深感欣慰,于是待她不同于其他家仆,吩咐家下众人以娘子称呼,并私下赠了若干财物,说了无数体己贴心的话,只把二娘托付给她好生看顾。     顾彪这边,如今是这般光景,两人身体皆不济,陆夫人勉强支起精神料理些。送嫁的一干物件是早已备下的,统共三箱,一箱大娘出阁时已带走,一箱是留着给穆清的,另一箱是给二娘的。三口箱子俱一样,都是及膝高的紫檀箱,算不上大,阳雕了山水图纹,四角包着鎏金银片,配上錾刻了如意纹饰的鎏金银锁,古朴却不失精巧。三箱中皆以金块金饼铺底,层层累码摆放,再就是一些金玉宝石的钗环链子等首饰头面,样样精致贵重,虽是些俗物却并不落俗套。穆清的箱子后头,还有一口无纹饰的简单大木箱,有半人高,是顾彪另替她备的一份嫁奁,整整一箱的古籍字帖珍藏,却是无价的。     陆夫人撑了小半日,穆清不忍见她劳苦,接手替她操持了。想着兄长那边定是忙得人仰马翻,便差了几个得力的,过府去帮忙。又另挑了个好日子,问过了陆夫人,带了几个人将那口紫檀箱子抬了去,再替陆夫人受了大郎的一整套虚礼,少不得也要以礼还了他,兄妹间冷冰冰的应酬了一番。大郎本还顾忌穆清是定给了庾立的,他毕竟是官中的人,多少是要给脸面的,虽是瞧不上她是个庶子之女,话语间仍带了几分虚敬的。可如今想来庾立升迁不过也就是个五品的官,且无依仗,而自己却成了薛仁杲的岳丈,与北方的假王攀了亲,自恃身份不同了,也就懒得再给穆清那份脸面,虚礼过后,只淡淡的打发了她。     穆清本不愿多留,乐得早卸了差事,好脱开身去照料顾彪。未及出府门,不想迎面碰上了袅袅走来的顾二娘,想避是避不开了,穆清只得扯起一个象征性的笑容,直对上二娘寒铁似的脸。     走到近前,跟着的桃娘给穆清行了礼,穆清笑着还了礼,口称一声“桃娘子”。转眼去看二娘,见她脸色铁青,眼窝深陷,紧抿了无血色的唇,全无新嫁娘的娇羞喜色,心中忍不住又动了恻隐,存了几分真心说:“此去未必能有再见时,善自珍重罢。”二娘如木雕般,并不答言。穆清细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问:“薛仁杲是个怎样的人,你可知?”     二娘缓缓转过头,唇角微微扬起,眼窝虽深陷,眼睛却黑亮透底,她以一种诡异的声音咯咯娇笑道:“倒叫七娘劳心了。既然已应了这门亲,又岂能不知他薛家大郎是怎样的人物?你也不必在此虚情假意,只怕你也未曾想到,阿爹尚且犹豫时,我便自请了去与薛氏联姻。”     自请的?穆清一愣,许是不愿在此看到庾立迎娶她的那日,想要自断了那根情丝?那也大可不必赔上性命去。既这么想着,穆清心中略生出些愧意,“其实,庾师兄他……”     二娘爆发出一阵更叫人寒彻骨头的笑声,笑得气喘连连,“庾立,庾立,你以为我当真是那等痴情种吗?就算是我真的嫁与了他,他能给我些什么?终其一生争得个三品官便罢了,汝之珍珠吾之鱼目,我志不在此。可是薛家不同,我想要的,薛家给的起。那确是个可怖的去处,我既决意要去了,自然懂得如何自处,实是不劳你费心。”     笑着说完,也不等穆清回应,就挪开步,依然袅袅地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复又站定,回头收了笑容,冷冷缓道:“顾穆清,你不过就是吴郡宗家一个庶出的孙女,论理是连一个得脸的大丫头也比不上的,祖父母捡你回来,不过就是当养个猫儿狗儿一般,闲来解个闷,不要觉着祖父给了你名,又教授了你些功课,就错将自己当正经娘子了。”言毕自带着桃娘扬长而去。     昔年幼时,两人时常斗嘴赌气,二娘这一番尖酸刻薄,穆清定会不依不饶地奉还了。可到了如今,两人都大了,各自怀揣着各自的心事。这些话语,确实戳中了穆清,面上虽还是淡然,心里又酸又痛,说不上的怅然,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过得一日是一日,直到再无法留在漪竹院中。           第十章 哀哀无处吟蓼莪(一) - 莲谋 - 桃圻     哀哀无处吟蓼莪(一)     隋大业六年,四月十九。     天微亮。顾二娘已经穿戴整齐,在桃娘的搀扶下,往宗家祠堂去了。因她父亲无官职,凤冠霞帔便免了,只着了深青色的大袖袍,耳边拢了一对博鬓,半掩了还略显稚嫩的脸,和绝然的神色。周身珠翠环绕,走动间钗环轻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和着她冰冷冰冷的眼神。     在宗庙中听过祖训,拜完了祖宗牌位,已过未时。桃娘又引着她往顾彪的府中,来拜别祖父母。祖父依然卧着,正逢昏睡不醒时。祖母体弱,在穆清和庾立的架扶下,勉强在圈椅中坐了受拜。穆清留神看了,整个过程中,二娘都不曾抬眼看庾立,许是她真的定下了主意,此生心里再不容他了。     一切礼仪完备,依旧是桃娘扶了她,袅袅起身,就要送出门。待她起身站定,抬头直直地望向庾立,穆清一度以为她要将素日积怨都凝聚在这一眼中,却不曾想,她顿了一息之后,忽地对着庾立扬起唇角,柔柔地笑了,笑得清甜中带了一丝羞涩,仿佛若干年前心思懵懂的纯真孩童。     很快,她又抿紧了嘴唇,垂下眼帘,重又回到那决绝的模样,不带一丝留恋地回身走到门口,毫不犹豫地抬脚出门。叫人恍惚方才那一笑是否真的存在过。穆清听到身边的庾立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叹,一时她思绪万千,又不知所措起来。     报过申时,薛家使者在顾府门前行了奠雁礼,将一对五彩丝线绑着双脚的大雁隔着门障抛过去,顾家这边众人一齐接住,算是有一个吉祥的意头。桃娘在她头上蒙好与礼服同色的蔽膝,携那几个陪嫁的家仆丫鬟出门了。上车前再一次拜别了父母,听父母叮嘱几句“无违阿翁阿家”的话,这便登车而去。     忙完了二娘出门的事,大郎重又搬回顾彪的院子,早晚请安,殷勤服侍。可顾彪竟一日比一日更显那薄暮之境。穆清明白两位兄长的心思,每日探望,伺候了汤药以后便安静地退出,自去伴在陆夫人身边。夜里回到漪竹院,捡一两本书仔细念了,只为摒却心中的杂乱念头。     送嫁二娘后大半月已过,穆清如同往常一般,早起梳洗,准备往大院去探顾彪。临出门前,脚下忽地一软,腰重重地撞在了桌上,一只青釉贴花瓶应声落地,碎瓷,花枝散了一地。穆清一边揉着撞得生疼的腰,一边心慌意乱起来,忙唤过阿柳,紧走几步,直赶往大院。     进了大院,还未及进屋,榻前伺候的小丫鬟喜笑颜开地迎出来,欢快地给穆清行了个礼,“七娘好早,阿郎今日醒得也早,竟能倚坐起来了呢,正要着人去唤七娘,这可正巧了。”穆清顿时心头一松,挥走了心中那丝慌乱,轻松欢喜地进了屋。     顾彪果然如小丫鬟所言那般,倚靠在榻上,前段日子浑浊无光的眼珠似乎也有了些神气,正微微笑着,有些艰难的抬起手,向穆清招了几下。穆清喜得眼睛有些湿润,忙上前颤抖着嗓音叫了一声“阿爹”。     顾彪伸手握住她的手,缓缓道:“犹记得当年将你从吴郡带回时的模样,一个晃神,已是娉婷之姿。你一向乖顺,这些年有你承欢膝下,阿爹实感欣慰,再无憾了。”毕竟体力不支,说了两句,顾彪已有些喘了。穆清反握住他的手,宽慰着,“阿爹先歇下吧,等养好了气力再说也不迟。”     顾彪闭上眼睛,停歇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阿爹教的书,莫要荒废了。虽说女子读书并不能出仕,却也不是无用的,你是个聪敏孩子,阿爹给你备下的那箱子古籍,衬得起你。”穆清忙颔首称谢,心里隐隐有些没来由的发酸。顾彪又似想起什么,“庾立,就要启程了罢。本定了端午拜先祖开谱牒,撰你入我余杭顾氏宗谱,再替你们热热闹闹的办了婚仪,偏身体不争气……罢了,终究是委屈你了。所幸庾立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不会计较你的出身,定不会负了你,阿爹也可放心。”     阿柳带着几个仆妇进屋,送来了一些清粥小菜。穆清净了手,接过阿柳手上的粥碗,服侍着他慢慢吃了。这些她每天都会备下,顾彪有时会用一些,有时则颗米不进。今日精神头好,将一小碗都吃完了。     闲坐了一会儿,顾彪不愿喝药,穆清也未勉强。有家仆进来报说大郎和二郎要进来问安,穆清起身替他整了整衣服,又使人打了水来为他净面,一阵忙碌后她看看气色清爽的顾彪,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欢欣的笑溢满唇角,“七娘先去陪着阿母,明日再来看阿爹。”     顾彪含笑略点了点头,“好孩子,莫要自苦,也莫要教旁人左右了你的心智。你且去罢。”穆清也不知他为何会说这些,也奇怪他今日竟说了那样多的话。未几,两位兄长已进屋,穆清分别行了礼,便退了出去,心中既是欢喜又是说不上来的忧虑。     往回走的路上,阿柳一路絮絮叨叨地念着,院子里的几丛名贵竹子今春都开了花,眼见得快入夏,要赶紧着人换了才好,只是可惜了那些竹子,明明长得好好的,怎么说开花就开花了呢。听人说竹子一开花,就必是要枯谢的呢。     听得这一句,穆清脑中似猛地被人钝钝地重击了一般,耳边嗡嗡直响。顾不得其他,转身便往大院方向折回。接近大院时,见前面家仆丫鬟四下跑着,都好似无头的苍蝇,个个神色慌张,隐约听得有人口中道“殁了”。穆清脚步突然顿住,再也走不动,浑身瘫软,无一丝气力,阿柳勉强扶持住,在她耳边急唤:“七娘!七娘!”无奈怎么唤也唤不回她的神智,只得同前来传话的仆妇一同架扶了往院里走。     进了屋,顾氏兄弟两正伏地哀恸,仆众满满的跪了一地,穆清随着阿柳一齐跪下,无论如何也不敢抬头去看榻上的顾彪,好像她不去看,不去承认,事情就不会发生,所以她强压了自己的悲痛,只是躲在众人后面,默默地捂着嘴流泪,连哭都不敢哭出声。     不多时,众家眷宗亲都到得七七八八了。大郎早已起身,指挥了家下众人替顾彪穿戴起来,设下灵堂,孝服挂帐帷幔都是早已备下的,另在厢房中设了几案长桌,安排了伺候的人,以供宗亲唁客们休息。穆清呆若木鸡地被搀扶在一边,也不知庾立是何时到的,众亲戚面前也不好去搀扶她,只在靠近她的地方站着。     这屋子还在一片忙乱中,却不知从哪里跌跌撞撞地跑进一个人,一下扑倒在地下,这才看清原是陆夫人身边的一个仆妇。她连气都不及喘匀,哭喊着:“夫人殁了。”     突地一个惊雷,无论之前怎样不愿承认现实,这一下惊雷终还是将穆清狠狠推到了现实面前,她再也站立不住,直直向后仰去。阿柳一时措手不及,扶持不住,跟着一起向后倒去。     庾立快步上前,伸出手,却接了个空,眼睁睁地看着她倒在地上。眼看着她的头将要重重触撞到地面,有人快速的俯身以自己的手掌铺地,准确地接住了她差点触地的头,又伸臂环住她的后背,将她整个人圈进怀中。庾立向那人看去,看到杜如晦正深皱着眉,扶抱住穆清,表情虽无甚变化,可还是能看出他眉间那浓重的关切不舍。     庾立心中有些不快,又有些懊恼方才不曾亲手扶了她,此时也顾不得那些礼仪规矩,上前接过她,禀了大郎,“七娘恐是不支,我先送她回去歇一阵,可有不妥?”大郎匆匆应了,又回身忙于一应事务。     将穆清送回漪竹院中,看她依然咬紧牙关,昏不知人,冷汗淋漓,庾立不敢离开,遣阿柳去打了热水来,亲手替她将额角脖颈的冷汗轻轻擦净。阿柳在一边低声啜泣,颤抖着声音问是否要请医。     庾立素日也与穆清一起赏读些医籍药典,心知眼前这副光景虽是骇人,倒也不算要紧。“无妨,你家娘子只是情智突受了刺激引起的气厥昏仆,只需歇息一刻,顺气开郁便好。”忖度了一下,他长长叹了口气,又说,“眼下这情景,倒不如让她昏睡了好。阿柳,你且去,备下五磨饮子,待你家娘子转醒,喂她吃了。”     亏得阿柳是个伶俐的,往日里跟着穆清,识得字,断得些药材,做事又稳重些,她连声应了,便要去备药,走到门口,庾立又补了一句:“若是缺哪味药,也不必惊动府中的人,往我官舍着人要去便是。”阿柳平日就认定庾立终究是穆清的倚靠,逢此大乱之时,更是将他当作主心骨,于是也把自己的心安安地放下,踏实伺候服侍。     阿柳离开后,庾立又独守了穆清一阵,见她面色渐缓,回复了些许血色,握了握她的手,手指也不似方才那般僵硬冷厥。心下稍安,分神想到义父义母同日而去,念及多年的养育教诲之恩,亦是戳心锥骨般的痛,看看穆清昏沉中满面的悲色,怕她转醒后再次难以撑持这份悲伤,自将那涌到眼眶的泪水生生逼了回去。     又过了片刻,有两名仆妇进院子,一名用黑色木漆盘托了两套素服,是给穆清和庾立备的,另有一名仆妇抱捧了一堆漪竹院中众仆应穿戴的服制,一一分发了。转告了庾立前头学馆中一众学生须他带领吊唁,并学中杂事繁多,无人管顾,少不得他去分担一二。     庾立展开孝服,却见不是替至亲穿戴的斩榱,而是五服最末的缌麻,穆清与之一样,分明是将他俩分划在外了。他不愿在此事上生事端,叹息一声,穿上素服,交待了守着穆清的小丫鬟几句,匆匆走了。           第十一章 哀哀无处吟蓼莪(二) - 莲谋 - 桃圻     哀哀无处吟蓼莪(二)     直到午后,穆清方才醒来。阿柳取来的药,她不愿吃,痴痴木木地坐着,看似神智尚未归位。小院中所有的家仆都被抽调到前头去帮手,剩了阿柳随侍,催醒不得她,阿柳也无奈,只得先替她换上缌麻素服,她也只是如同玩偶一样,任意摆弄。     直至天黑,前面若隐若现的传来道士吹打念唱的声音,阿柳又催了一回,“醒醒罢,阿郎和夫人都已经去了,好歹养育了一场,也该到前头去哭一哭。”     穆清转过脸,灯火的光照在她脸上,更显双目空洞,好像是直直透过阿柳的脸,看向后面。“阿柳,你看我穿的是什么?阿爹阿母自小将我带到身边,给予教养,日日体己细致呵护了十三载有余,如今叫我怎有脸面着缌麻素服去送他们?你又怎知,那前头,可有我哭的位置。”     阿柳再无话可劝,一时主仆两人对着灯火相顾无言,各自五内翻腾。阿柳心内焦急如焚,不知何时庾立才能回来,更期盼他能尽快携穆清远远离了这场巨大的伤心,安安稳稳,毫发无伤地过下去。穆清脑中杂乱,一时间忆起往昔同阿爹阿母的点滴,一时间想到迷乱无序的将来,一阵剧痛一阵恐慌。     门外人影晃过,剥剥响了两声,穆清呆滞不动,恍如未闻。阿柳起身出去应门,半响却没有声响,直到一双干燥带着暖意的手,握住了她微凉的手,她才有了意识抬头去看,却不是庾立,来的竟是穿了一身米白常服的杜如晦。     “我让阿柳去正院先替你奠了。”他淡淡地说,仍然将她的手拢在自己掌中,俯身验看她的面色。     只这一句,那厚厚的包裹着她的心的冰壳应声崩裂,瞬时化成了水,又成了眼泪,冲出了眼眶。她顾不得仪态形容,把手从他的掌中抽出,仰头看着他,紧紧抓住他的衣袍,好像抓住能让她在不断的沉溺中,挣出水面,呼吸一口救命的空气的浮木。杜如晦从胸中深深的叹出一口气,隐约觉得有些疼痛,伸手揽了她的后脑,让她的脸埋进刚才叹气隐痛所在。     到了此刻,穆清不再如往常一般总在杜如晦面前努力控制情绪,她甚至连自己的眼泪都没有办法控制,如潮涌出。杜如晦抚着她的后脑,轻声说:“觉得委屈悲切,就好好哭一场罢,你在我这里,任何肆意都使得。”     这突如其来的温暖,最终将她心里的冰壳摧毁,她凄然恸哭起来,声音不高,却摧心肝撕心肺一样的悲凉。她的手始终紧紧抓着他的衣袍,随着哭声不住颤抖。不知哭了多久,仿佛把这一世的眼泪都流尽了,直哭到她天旋地转,无力支撑自己的重量,无论是身还是心魂,皆倚靠在杜如晦的胸膛中,仿佛自己已不存在。     因她年幼,两位兄长从不与她亲和,自幼便只有庾立同她嬉闹顽笑在一处,他一味呵护关爱,百依百顺,穆清只觉那是兄长与幼妹之间的亲密,理所当然地贪享了十三载。陆夫人提过好多次,说庾立将来必是她的依靠,她却不曾将心思放在他那里过,更是不能将他同依靠二字沾边。而此时杜如晦手掌和胸口传递的坚定,并着衣袍上弥散的柔和气息,都让她深深沉陷其中,觉得无比踏实安心,外界的一切侵扰忧烦都被他隔断开。     漪竹院中除开阿柳外,所有人都去前院忙碌,这时候无人来往,屋门半开着并不关实。故阿柳从前院回来时,见到这一幕,惊雷在她脑中劈过,她睁大眼睛用力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不知该不该进屋,踌躇了几番,还是离了屋子的沿廊,在院中找了一处自坐了。坐了片刻,愈发觉得不妥当,实是坐不住,只得再到屋门口,扣起手指敲了敲门。     穆清直起身子,见是阿柳回来,赶忙止了游丝般的抽泣。经过这一场痛哭,自是从巨大的悲伤中回过了七八分神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禁赧然红了脸。杜如晦倒是神态自若,并不觉有甚不妥,自自然然地伸手替她将垂散在脸颊边的碎发掖到耳后,回头看了一眼阿柳阴沉失措的面色,问道:“前院可有什么事吗?”     “是有一些与七娘有关的说辞,阿柳正要去请庾阿郎过来商量,天色已晚,杜先生若还在此流连或有不便。”阿柳沉声说了,草草行了个礼。     穆清知她心中有忿,有意拿捏着,分明是要撵杜如晦走。既是将她看作亲姊妹一般,又朝夕相处着,那有些心事,不若早些知会了她,是万不该瞒着的。念及此,她出声拦了阿柳,“不必去寻庾师兄,有什么话,就此说了吧,恰好杜先生也在,可替我斟酌几分。”     阿柳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到底是个明白人,很快明白了穆清的用意,虽有些怄气,也只得将所要禀之事一一细说了。“我去前院代奠,走了近道,穿过土坡下的山石洞,刚走到洞口,便听见头顶上有说话声,驻足听了,原是三两个婆子在土坡上的凉亭里躲懒闲聊。因那亭子正是建在石洞口上方,故亭中人说话,在洞口能听得分明。”     阿柳算得口齿思绪都清晰的,历历落落,清清楚楚的把那石洞口所闻之话都倾倒了。原来那几个婆子嚼的话,竟扯出了一件旧事,正是一直以来大郎二郎冷待她的缘故。     顾大郎好玄学,颇有专研,交好玄学名家袁天罡,那袁天罡授了盐官令一职,正往上任的路上,路过余杭,由大郎款待了几日,早晚在一处谈论参详。彼时穆清四岁,一日两个仆妇抱了她和二娘,在大郎府中顽耍,正逢大郎与袁天罡在院中散步。偶见了这两位小娘子,大郎便邀他详看二娘面相。不料,他竟指着穆清说,此女有贵相,却不显露,日后气势养成,只怕是手握大权贵的,顾家盛衰但凭她主。又端看了二娘片刻,沉吟为难,大郎一再催促之下,方才讲了,二娘与她相刑相克,刑克之剧,必有一方亡故了才罢。若要避刑克,或分开养,或远嫁了,离得远远才好。     袁天罡的相看向来不错的,大郎深信不疑,因此心中郁结,他是余杭顾一脉的宗子,顾家如何能易主到了一个吴郡顾的庶出后代手中,他的女儿又如何会生出与她你死我亡的命格,为此大郎一向厌恶提防着她。如今父母故去,他便与二郎商议,虽阿爹在世时提及过要开谱牒,将穆清以他幼女的身份,载入余杭顾的族谱,但究竟不是遗命,现族中掌事由阿爹转成了他,这些自是他说了算的。议定等丧仪过后,要将这府中所有的家仆奴婢,或安置到另两府,或发卖了事,便就关了府门。穆清仍是吴郡顾的庶孙女,不受三年热孝停嫁娶婚庆的限制,只随了庾立赴任去便罢,算是出阁了。     阿柳一口气讲完,穆清默了好久,深吸了一口气,定定地说:“我断不会随庾师兄走。”     “既如此,你可有想过日后何往?可替自己打算过?”杜如晦急切地问,心中隐隐等着她说一个答案,希望她说跟他走,同时又不希望她这么说。他想将她带在身边护着,却怕往后的血雨腥风里保不住自己的性命,更无从护她周全。这不是他的个性,想他向来决断果毅,何时这样矛盾寡断过。     面对他的急问,穆清踌躇起来,仰起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剪水双瞳中又盈了一汪薄薄的泪水。杜如晦突然直问道:“可愿随我去?自此交付于我?”     听闻这一句,穆清连月来的踌躇犹豫倒一下去得干净,心中简简单单,只剩了一句话,并不羞怯惧怕,几乎不加思虑的肯定道:“愿相随。”     “七娘!”阿柳惊呼,如遭雷霆。     穆清心中却愈发清明起来,以往缠绑在她周身,叫她无法动弹行进的那团乱麻线,忽就崩裂退散了,四周清朗,眼前只留了一条道可走,道尽头有什么她看不见,但道路是明晰的,她愿意押上自己的一生作注,去走一走。           第十二章 之子于归,远于将之(一) - 莲谋 - 桃圻     之子于归,远于将之(一)     杜如晦伸出手,包裹住穆清的手,正色道:“你应明了随我去走的是条怎样的道?我曾聘娶高家大娘,你亦是知道的,她缘何离去,你可清楚其中缘由?”     眼下不是羞怯的时候,穆清咬了咬下唇,慎重地点了下头,“七娘不怕流离颠沛,不羡荣耀体面,无论杜先生走的是怎样的道,七娘都无惧无畏,只愿相携不离。”     杜如晦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手上不觉已加重了力道,心中却一阵冷一阵热,犹豫再三,终是握着她的双手抬至唇边,低声且坚定地说:“誓不相负。”     “既阿爹阿母都已不在,此处也再无甚亲人,我无意再多留,只还有些事,容我明日一早料理了,便可离了此地。”穆清重又垂下眼眸,“一则,阿爹阿母如同我亲父母,我定是要着了斩榱到灵前去送别的,此举是要得罪两位兄长了。二则,庾师兄那边,我该有句交代。”顿了好一会儿,她垂眸更深了,吞吞吐吐道:“三则,我现今仍是吴郡本家的人,出身低微,自是,自是不敢以,正妻居之,可即便是侍妾,也该先回吴郡,禀明了我亲父母,全了礼仪,方才能随杜先生去了。再者,我有愿要效古礼替阿爹阿母服孝满二十七个月,不知杜先生……”     “尽随你意。我便先送你回吴郡,向你父母亲提亲。只不必言说正妻侍妾的话,自此只你一人。”     “唉,罢了,罢了。”阿柳终于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眼角滚出了一颗泪珠子,噗通一下直直跪在了穆清面前,“阿柳不是府里的家生子,若七娘不带我归去本家,等这里丧仪完了后,不是发卖了,就是胡乱配了小厮,阿柳不愿离开七娘,还求七娘不弃。”     穆清被她唬了一跳,忙扶起阿柳在凳上坐下,“你我自小就是姊妹,我自是不愿离了你。但如今的情形,你的身契不在我手中……这倒也不难办,尤可一试。”     更深入定,杜如晦又宽慰她了几句,便回了自己住所。阿柳在袖上擦拭了脸上的泪痕,稳住神问:“一整日颗米未进,身子怎么支撑得住,还是先吃些东西吧?”     “不必了,实是无胃口。”穆清摇摇头,扶着桌子起身,“尽快将衣物行囊收了,许是明日,就要走了。”穆清走到阿柳面前,拉起她的手,“阿柳,你可想好了,随着我,将来……”     阿柳反握住穆清的手,“七娘不必说了,阿柳此意已决。”     穆清点点头,尽力稳住有些虚飘的脚步,将日常用的一些首饰衣物取出交由阿柳拾掇,忖度了一下,又将装着首饰的盒子打开,取出那支陆夫人给的流云纹赤金簪子,嘱咐阿柳裹在衣物内收妥了。忙碌了大半夜,所用之物皆收拾妥帖。     天光隐隐放亮,穆清遣了阿柳去歇息。阿柳累极,和衣躺倒在外间的榻上便昏昏睡去。穆清执着一只彩漆盒子,端详了一会儿盒子中的一对双头鸾鸟衔宝镯子,愣愣的呆了一阵。随后又放下盒子,晃晃悠悠地转到了院子中,细细摩挲了院中的一草一花,感叹再三。     及到天亮,穆清唤醒阿柳,吩咐了几件事,“去杜先生那边,请他遣了小厮过来帮手将我们的行囊匣笥等物搬箱上车,那两口木箱,只需带走素朴的那口,带山水雕花的那口搬至灵前。另去请了庾师兄来,过来时悄悄替我带上一套斩榱素服,别教旁人知道。”     阿柳匆匆去了,不一会儿,便提了个食盒回来。后边跟着杜如晦和杜齐及车夫阿达。阿柳领着杜齐和阿达抬了穆清的东西自去装车,杜如晦向她微微一颔首,“方才我已向恩师及师母拜别,可是去灵前拜过就走了?”穆清点点头,从食盒里取出阿柳带回的斩榱素服,生麻布料粗糙,她抖展开,垂首轻轻拂平整,泪珠子一颗一颗地滴落粗麻布上,不及化到麻布纹理中的泪滴便晶莹地滚闪着,直至边角俱抚平顺了,她方自行穿戴在了素白的窄袖束胸襦裙上,好整以暇地端坐着。     片刻之后,庾立快步走进漪竹院,甫进到屋子,看见穆清与杜如晦坐着,桌上摆着他送的那对镯子,心中便是一沉。三人简单对礼后,穆清走到庾立面前,深深的行了个大礼,“七娘自降生来,当真只庾师兄一位阿兄,阿兄待我如何,我自铭记五内,今日便要去了,故特此拜别阿兄。”     庾立睁圆了双眼,白皙的肤色憋得发红,一把拉过穆清,双手捏住她的双臂,“你要去了!去哪里?七娘,七娘,我知道,阿爹阿母离世,你受打击过度,心智尚未清醒。”她一时泣不成声,眼泪不断自面颊滚落,仍由他捏痛她的臂膀,口中说不出一字来,只摇着头流泪。     杜如晦上前,拉开庾立的手,将他和穆清隔开。穆清在他身后,隔了良久,才颤声说:“不必如此。”又从杜如晦身后转出,捧着装镯子的彩漆盒,直走到庾立面前,“我既意已决,便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自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庾师兄多年殷殷照拂,七娘确是当阿兄一般爱着敬着。若庾师兄当真心中存着七娘……”     庾立抬头深深吸了口气,稳了稳声音,将她手中的彩漆盒子轻轻推回,“不必说了,我都明白。这镯子,收着吧,当作阿兄贺你的礼。”     穆清转身收好木盒,又走到庾立面前,“阿兄护我一十三载,今日且再护我一回吧。”     庾立看了看她一身斩榱披挂,心下明白她是执意要替阿爹阿母重孝送别。顾大郎的用心昭然若揭,可想见这一身在灵堂露面会有怎样的风波,所以才急于今日出发离开吧。直到今日,他才懂得,这个柔弱无争的孩子,起了执念了,再无可能逆转了。他缓缓伸出手,虚扶了一把,“走罢。”     “杜先生先去车中等我罢,容七娘全了这礼便来。劳烦遣人将那口雕花箱子抬了随我来。”穆清阻了要跟来的杜如晦,转身随着庾立一步一步往前院走去。           第十三章 之子于归,远于将之(二) - 莲谋 - 桃圻     之子于归,远于将之(二)     走进前院,众仆见她如此一身来了,都唬住了,也有明事理的,不禁心下叫好,暗赞小娘子果然是个烈性重情的,一时谁都忘记了拦阻,只任由穆清和庾立步入大屋,阿柳早就在院中候着,见穆清来了,忙上前搀扶了进屋。     满屋的亲眷,原在说话的说话,灵前烧纸低泣的低泣,一片喧杂在穆清进屋的瞬间都停止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素服上。阿柳拈了三支清香,在案前燃着的白蜡烛上点燃,递给穆清拜了三拜。穆清在众人的注视,和大郎的怒瞪下,朝堂上两口大棺木端端地跪拜了下去,开口颤巍巍的唤了一声,“阿爹,阿母。”瞬时,早已凝回眼眶的泪水又决堤似的崩落,无法再开口。     顾大郎忽然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唤来两三个小厮,“扯掉她的素服!一个身份低微的寄养女,何来如此大胆,竟敢冒顶了嫡女的名分。”     庾立往穆清身边靠了一步,阴沉着脸扫了一眼众人。那几个小厮倒也不敢动手,望望自家阿郎,又望望眼前的这位庾长史,都不禁往后退了半步。     穆清仿佛没有听见大郎的话,没看见冲过来的小厮,自顾自地在灵前磕了三个头,定了定神,让阿柳扶着她起身。“大郎不必如此,七娘以往并没将顾家嫡女的名分放在眼里过,如七娘早将这虚名放在心坎上,怎会连想要在灵前着重孝尽孝都难办到,又怎会叫人以缌麻来替换斩榱?如今二老一同去了,且不说有没有女儿的名分,即便是日常服侍的人,也知道要尽一尽情意,更何况我是阿爹阿母亲手教养大的。”说着又一次潸然泪下,“不求名分,只求全了礼数,尽了孝义。”     亲眷们有些细小议论,互相道着穆清的说法不错,情意也真切。顾大郎一时面上有些挂不住,“既是这样,现在孝义都全了,你还在这做什么?”     穆清冷笑一声,“我自是要走的,今日就是来拜别阿爹阿母的。另外,阿柳自小同我一起长大,她也愿随我一同去,不知大郎可否将阿柳的身契给了我?”     “阿柳是顾府的奴婢,不是你说带走便能带走的。”顾大郎沉声说到。     穆清也不搭话,只让阿柳去传候在门外抬箱子的小厮。两个小厮小心地抬了那口阳雕山水四角鎏金的箱子进来。大郎一看便知道是备着给穆清送嫁的箱子,与大娘二娘出阁时送嫁的那两口箱子是一样的。     穆清当了众人,将那箱子上的鎏金银锁打开,显出满满一箱子珠玉钗环,金块金饼。“这是阿爹阿母予我送嫁之物,今日七娘出门,只带了些日常衣物和阿爹所赠的书籍,其他财物分毫未动,尽在这里了。拿这些,换阿柳的身契,大郎觉着够是不够?”     阿柳惊措不及,想不到穆清竟会拿了她所有的财物去换她的身契。亲眷中有人说了一句,“这一箱,不必说一个奴婢,就是全府的奴婢都能买下了。”因多人应和着,且以这一箱财物来换一个奴婢的身契,实是豪气,大郎也乐得敛一笔财,爽快地差人去取了阿柳的身契来。     不消一会儿,便有人拿了阿柳的身契来递给穆清,穆清展开看了看,验明无误,抬手便扔进了一边的火盆中,众人皆惊异万分。阿柳蹬地向着穆清跪下,穆清俯身扶起她,轻声说,“今日我将你放了良,从此,你便不再是贱籍,是自由之身了,如你愿意,可自行去了,不必跟着我颠沛流离。”     阿柳哽咽着说:“即使自由,也定不离不弃的跟着七娘,只求七娘不弃我。”     穆清点点头,与阿柳一同又在灵前拜了拜,脱了斩榱素服,叠得端端正正的,摆在灵前。转身向庾立颔了颔首,径直走出了屋子,走出了大院。     出了院子,穆清站定,回身要向庾立行礼,庾立忙扶了不让她行礼,“让我送你上车吧。”两人沉默不语,并肩向前走了几步。庾立在她身边幽然叹道:“其实我早知他对你有意。去岁送社,你落水那夜,我同他一齐赶到河边,他却先于我跳入河中,救了你上来后怕你受凉,他又湿着衣裳,便将你推到我怀中,要我速带你回府。他对你如此着紧,那时我便隐隐有感知。后来阿爹病倒,众人面前他极力保你替阿爹扎针治疗,看他当时的神情,我更是确定了他对你的心思。只是一直觉得我守着你自幼长大,你在我跟前也笑闹随意惯了的,你会更属意于我。原是我想错了。”     穆清歉然望他,“即便没有他,七娘也只拿庾师兄当阿兄待,阿兄现是七娘最后的亲人,娘家人,是七娘终身的倚靠。”     言语间,便到了府门口。门口停了两辆马车,杜齐驾了一辆装载了箱子行囊的车在前头,车夫阿达驾了一辆略厢舆考究些的马车在后头,雕花窗格,两边都有帷幔遮挡。杜如晦站在马车边等着。     庾立站住脚步,扶了她的肩膀柔声道:“同窗四年,看他人品德行还是好的,素日也是个有担当的,将来定不会负了你。明日我便启程往平凉郡赴任,日后相见不易,你自好生珍重。若真有为难时,便来平凉郡,莫怕,万事有阿兄呢。”     穆清泪盈满眶,垂首点了几下头。眼泪又扑哧扑哧的掉下来。庾立以指腹拭去了她的眼泪,“该流的眼泪今日也都流尽了,往后可莫要再哭了。”转头嘱咐阿柳,“你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好看顾着你家娘子。”阿柳含泪应了。     穆清依然低头啜泣,庾立轻声劝慰,“好了,今日算是阿兄送你出门,原不该哭的,来,好好的笑一下。”穆清抬头努力向他微微一笑,脸上尤带着泪珠。庾立立时红了眼眶,转过身去挥了挥手,“走罢。”     她回头又看了一眼顾府的这座宅子,纵然心中万般不舍,现在也只得离了这老宅子向前走去,走到一条满是未知的路上。所幸,在那路口,车边,有人淡淡的笑着,等着她。杜如晦向她伸出手,她的脚下便不由自主的往他的方向走去,那是一股比不舍更强大的力量,虽然未知,却无丝毫恐惧彷徨。     阿柳上了前一辆由杜齐驾着的车,杜如晦带了穆清上了后一辆车。马车发轫,她掀起雕花窗格上覆着的轻纱帷幔,透过窗格,看到庾立定定的站在府门口的身影,连带着顾府,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她在窗边靠了许久,还未出镇,便沉沉睡去。     杜如晦轻轻拉过她,让她倚在自己怀中,能睡得更舒服些。初升的阳光,透过窗格和纱幔,柔柔的洒在她脸上,散发着一股如茉莉花般的淡淡甜香,他拉过一件薄襕袍,覆盖住她,忍不住细看了她的睡容,睫毛微微颤着,小巧尖挺的鼻梁,毕竟年纪小,才满了一十四岁,脸上仍有几丝掩不住的稚气。终究是一天一夜未合眼,又突遭逢巨变,此时睡得黑沉,眉头却依然紧皱着。杜如晦伸手轻轻揉散了她皱着的眉头,背靠了车壁,心里暗下了誓言,无论将来走到怎样的乱世纷争中,定要好好活着,如此才能以身遮挡世间苦厄,让她放心依靠。     穆清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太阳偏西。她悠然转醒,见自己正附在杜如晦怀中,不觉羞红了脸,忙支起身,“杜先生,七娘失态了。”     “如今还要称我作先生吗?”杜如晦笑道,“以后不必再如此敬着,你我该以家人相待。”     穆清红着脸点了点头,过了半响,又道:“我原以为你是要骑马的。”     “我若骑马,你怎能安睡这大半日?再就是见你劳伤,想多陪你一阵。眼下就快到投宿的客栈了。”说着杜如晦探身向外张望了一阵,扬声问阿达,“还有多远可投宿?”     阿达大声答道:“前面不远处是亭林镇,入了市镇,便可投宿。”     一时两人默默的坐着,都不出声。车内有些闷,穆清抬手挂起窗格上的轻纱帷幔,向外面张望。           第十四章 西来商客 - 莲谋 - 桃圻     西来商客     两辆马车停在一家客栈门前。客栈不大,三进三层的小院落,收拾得干干净净,店门临街,人来人往,好不热闹。阿柳和杜齐先下车搬动行囊箧笥,阿达去安置车与马。穆清跟着杜如晦进到店中,往楼上走去。她自去了余杭,一直养在深闺,从未出过远门,只在节庆中由众人伴着游逛,平日难见市井百态,更不用说客栈一类的地方,她小心翼翼的环顾了一圈店内,各色人等齐聚,互说着沿途见闻,沸反盈天。     穆清戴了半透的皂纱帷帽,依然有眼尖的好事者,瞥到了她的样子,三三两两围聚了议论,所议的不外乎是,“小娘子好颜色”,“这两人是夫妻还是兄妹”,“别是相携私奔了的”。杜如晦往她身边靠了靠,有意遮挡了些她的身形,往屏风后单独隔开的小间去。     “能否不去隔间?”穆清阻了他,悄声道:“在家时常听师兄们谈论世事,却只是听闻,今日可亲自听了。”     杜如晦讶异的看了她一眼,“市井流民言语粗鄙,不怕他们污了你的耳目?”     “七娘也算不得高贵,只拣那愿听的听便是了。”穆清轻描淡写的答。     杜如晦低头无声的笑了笑,便引了她往靠窗的一席桌案去。坐定后,周围窥探的眼光也跟了过来,穆清抬手要摘下帷帽,却犹豫了一下,垂下手未摘。伺候茶水的店伙计快步过来,也忍不住好奇,不住拿眼瞄着她,直到布完了茶水,临走还瞄了两眼。穆清突然伸手摘下了帷帽,抬头迎着一众好奇窥视的目光,扫视了一圈,便回头不再理会众人的眼光和议论,若无其事地看窗外景致,亦不时与杜如晦言谈几句。     果然周遭的议论渐次少了,大家又重新投入之前的话题,各自交谈开来。穆清侧耳凝神倾听了一会儿,忽听见有人说:“听闻年前诸藩酋长往东都进献,请求圣上准许入市交易,圣上不仅准了,还改了规矩,令正月十五开市,很是热闹了一阵。”     “某却刚好在东都。”邻座一商贾模样的中年男人得意地说,座中另两个男子忙催他细说了,他嘿嘿一笑,慢条斯理起来,“小弟有生意在东都端门街,年前便接到王令,命按规定的式样,重新整饰了店肆,整条街的墙壁屋檐俱一模一样的式样,盛设帷帐,又将店肆内上好的物件挑了摆放在堂。正月十五开市,不得有延误,不得无故闭门。王命难违,因此连年也不曾好好过,又许了好些钱与伙计,不叫他们回家过年,留在店内照看。”     杜如晦与穆清同时抬头看了他一眼,看模样是个生意人,麴尘色窄袖翻领襕袍,长仅过膝,头戴深灰的巾子,目深鼻高,似是胡人的样貌。见众人皆凝神听了,他愈发助了谈兴,“到了正月十五这一日酉时,街口鼓楼鼓声大作,如约开市。一时间百戏齐演,乐人伶人足有一万八千之多,十几里地外都能听到乐声,直至次日正卯才停歇了。端门街人来人往,皆华服盛装出行,街边的树上,都裹了上好的缯帛,挂了宫灯,辉如白昼。就连那卖菜的,都以龙须席铺地摆摊叫卖。”     众人听了都深吸一口气,穆清压低声音在杜如晦耳边问:“莫不是这商人夸大了?庙会集市我也顽逛过,怎会如此奢靡铺张?或是帝都的气派?”     杜如晦摇摇头,“并无夸张,确是如此。帝都不至气派如此,是有意铺张了。”     “更有甚者,”那商人自斟了一杯,又继续道:“有令在先头,但凡有番邦商客路过酒店食肆的,店家要出门力邀商客入店,奉以酒食,酒足饭饱之后,分文不取。”     那些听热闹的人,都不禁哗然。有人质疑那商人故意夸大,那商人急了,大声分辨,“不信,且去问东都来人,那市足开到月末才收了,远近皆知。”     同桌的一人大笑道:“康三,请人白吃白喝的事,你会愿意?莫说王命难违,就算把刀架你脖颈上,也未必肯吧。”周围众人放声大笑,看着都好似是相熟的,连店伙计上菜时听得一两句,也揶揄几句,他倒也不气恼,很是随和。     杜如晦轻声告诉穆清,“你看此人是否有些胡人之相?听别人唤他作康三,康姓的胡商,那就该是个粟特人。不过粟特人一向把持西北商道,不知怎么竟跑到江南来了。看他跟店家相熟,必是常来常往的。”     穆清又随意看了他一眼,曲发虬髯,双目深陷,鼻梁挺直,江南所见胡人不多,故看来有些惹眼,但他汉话流畅,与周围众汉人熟捻,似不同于一般胡人。     待大家笑过,那被唤作康三的商人,继续笑说:“自是不容人吃白食的。酒食能吃去多少银钱?开市前就有官家来作了贴补。算上修葺店肆,分发伙计杂工的银钱,还剩下了不少,足够再买两个胡姬转手去赚钱。”     众人又是一阵嬉笑,有人叫道:“还有你康三郎不做的生意吗?”还有人笑道:“康三,你买了胡姬以后舍得转手么?”一时胡乱浑说四起。     到底是小娘子脸皮薄,穆清听了不禁有些脸红,低头自饮着水。隔了片刻,她抬头问:“官家这般贴补,一整条街的商家,半月的开销,要耗去多少银钱?”     “耗费巨万。”杜如晦答,“且往后年年正月十五要这般开市半月,只为显示我朝丰饶鼎盛,实则内里虚空,民不聊生。”     穆清心中略算,不禁咋舌,转念又觉此举并不全是荒唐过错,“或圣上是想要促使各国藩商与我朝互市互利,以商利国却是不错的,只太奢靡,矫枉过正,恐目的未达,先自伤了。”     杜如晦颇有意味的看了她一会儿,微微笑了一下,究竟是顾彪亲授多年的,纵是养在深闺,只偶得听师兄们议议时政,竟也能有这等见识。今后如能不拘束在深庭后院中,暇以时日,恐能通达天下事也未可知。本想问她是否从顾彪处学得“以商利国”的道理,但怕提到她阿爹,又触及她伤怀,话到嘴边又停驻,换成了另一句,“阿柳或已在房中收拾妥当,此处到底市井流民过多,诸多不便。不若先回房,一会儿差人将吃食送到你房中。”     穆清点点头,起身戴上皂纱帷帽,往楼上客房走去。身姿袅娜,气韵清雅,又引得一阵目光追随。     戍正时分,天色已暗垂,主仆二人在房中胡乱吃了些店家送来的吃食,阿柳去备洗漱的水,穆清不愿一人呆在房中,走出房门,在三楼的回廊上略站了站。凭栏低头俯瞰方才热闹喧嚣的厅堂,此时人皆退散,不过三三两两的人坐着说话。     杜如晦还在靠窗的那桌案边坐着,对面坐着的人正是胡商康三,两人正对酌着。案下席上已散落了几只空酒壶,忽听杜如晦扬声喊了一声店伙计,“再取两壶桑落酒来。”店伙计高声应了,便奔忙起来。康三从随身的囊袋中掏出一个羊皮水囊,往两人的碗中倒,称是粟特人的葡萄酒,江南难得一见。     听杜如晦向店家要桑落酒,穆清不由自主的喃喃念了一句:“蒲城桑落酒,灞岸菊花香。”一时神伤,那正是庾立先父的遗作,往昔听庾立说起过,想来不免有些黯然。楼下传来康三豪爽粗哑的声音,伴着杯盏相碰,把酒言欢之声,穆清侧头望了望,见杜如晦脸色发红,形状豪放,已然饮了不少酒。怕他喝迷醉了不自在,自去寻了杜齐吩咐:“你家阿郎恐是饮多了,先让店家备下醒酒汤,回屋莫忘记服侍他吃了。”     杜齐探头一望,一脸不以为然,“娘子多虑了。这些酒还醉不倒阿郎,只当顽笑呢。且阿郎与那胡人素昧平生,定是把持着的,断不会饮迷糊了。”     穆清有些讶异,平素日日一同授课,众师兄中,惟他一向温润儒雅如古玉,从未见过他这般粗放豪饮。穆清略一点头,转身要走,杜齐又想起些话,忙说了,“先前阿郎嘱我来问问阿柳姑娘,娘子可有什么缺的,是否安好。见着娘子便好了,省的阿柳来回传递。”     “尚好。也无甚缺,替我谢过你家阿郎。”穆清客气的回了。杜齐心里暗笑,这顾娘子,算是已许了阿郎了,两人却一个客气来,一个客气往,如陌生人一般,好像不知该如何相处。他家阿郎更是可笑,跟随了他十载有余,从未见过他对哪位娘子这样上心着紧,竟还不愿让她知晓,只在背后用心思。           第十五章 归途 - 莲谋 - 桃圻     归途     穆清回到房中,才留意到从顾府带出来的那口箱子。早知是阿爹给她备下的嫁奁,却不曾开箱看过,想着左不过是平日里爱看的书罢了。此时无事,突发心血,想要打开一看,叫过阿柳拿了银钥匙来开锁。     开箱见最上面的是一套手绘写的《神农本草经》,及《金匮要略》原本。原本珍贵异常,穆清伸出手指轻轻拂过上面的一些浮尘,怅然若失,阿爹知她爱医籍,竟连原本都舍得给了她。再往下翻看,《孙子兵法》、《尉缭子》、《六韬》、《三略》,依次摆放。再往下是几幅字帖,穆清逐一验看了,钟繇的《隶书势》,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并《何如帖》,智永法师的《真草千字文》,和他所临的《兰亭集序》。细细一看,穆清愕然,幅幅俱是真迹,随意一贴便值万金,先前留在顾府抵阿柳身契的那箱子金银首饰,怎抵眼前这口箱子的冰山一角。顾家大郎若知晓此事,定然懊悔莫及。     箱底另有一小匣子,触手滑润,带着一缕异香。捧出是一只素面小叶紫檀木匣,打开匣子,穆清惊得手指不住颤抖,竟是不敢伸手去碰那匣中物。原来那匣子中所盛的居然是四札完整无缺的贝叶经。不知阿爹是如何收得这些贝叶经,如今的天子,不惜将战火引向林邑,豪取强夺了,所得大多是残缺片,如此完整细腻的料想不过仅收得十来札而已。     箱子的另一角,是顾彪生前历时五年才著成的《古文尚书义疏》二十卷,昔日顾彪考据经典著书立说时,穆清常陪伴左右侍奉笔墨,或在昏暗时替他念诵,而今这二十卷书尽赠与了她。     穆清的眼泪又顺着脸颊流下,不敢使眼泪滴到这一箱至宝中,她忙抬手擦了泪珠,让阿柳赶紧锁好箱子,贴身收好银钥匙。洗濯收拾了一番,便躺到房中那张简陋的榻上,在泪眼蒙蒙中睡去。     次日清晨,阿柳服侍了她梳洗更衣,依旧是全白的束胸长襦裙,配了条嫩绿色银泥罗披帛。一切头面首饰尽收了起来,素面如玉。收拾妥帖后,穆清带了阿柳出了房门,杜如晦已在楼下厅堂候着,神清气爽,全无宿醉之态,见她下了楼,眼睛有些肿胀,猜她仍是悲戚难抑,昨晚必又哀伤了一场,念及此,心里不由隐约抽痛,快步上前招呼了她来用早膳。     杜齐和阿达套好车,一应行囊箱子装好了车,便要继续赶路。临行前,康三郎匆匆赶来送别,与杜如晦说了几句话,又向穆清笑笑,只听到他与杜如晦最后道了一句“江都再聚”,互行了礼,算是别过。     马车再次开始摇晃着上路,“要往江都去吗?”穆清问到。     杜如晦低头想了一下,“今日我们便能到吴郡,送你到光福镇,你自归家去,可使得?”     穆清点点头,“无碍的。你若有事直去便是了,不用在吴郡耽误时间。到了光福,我自先去拜见祖父。”     “我与那康三郎约定了在江都再聚,江都有些生意上的事须得有一番往来。亦有两间客栈要打理,或要在江都盘桓些时日。”杜如晦边说着边执起她的手,“你尚在热孝中,我此时去向你亲父母提亲,似有不妥,不若等过了四十九日的热孝期,我再去议亲。你也好在这些时日中平复了心境。你看可好?”     穆清深深低了头,白皙细嫩的脸庞沁着红,“便如先生所言。”     每见她害羞的模样,杜如晦便心生怜惜,执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指贴在他的面颊上,轻声说:“又唤我先生,这般生分吗?”     “杜家远在杜陵,怎会在江都开设客栈?将产业置得如此远。”穆清羞得不知所措,只拣了些旁的话来引开他的注意。     “原是我祖母的陪嫁。”杜如晦道:“我祖母祖上曾是江南大族,嫁与杜家时陪嫁了些江南的产业,权作她的私产。当年我弃官离家,祖母怕我孤身一人在外无依靠,便将江都保扬湖边集镇上的两座连着的大宅子给了我。”顿了一息,他的言词间带了一层伤感,又道:“家中长辈因我弃官又毁了与高家的联姻怪责于我,逐我离家,不容我再回杜陵。所幸兄弟情深,时常有书信往来。后祖母离世,不得回乡祭拜,直到跟随祖母的老管事和阿达赴余杭来投我,才知祖母将在江南的所有私产都赠与了我。无奈我鲜少有时间打理这些,便将所有的产业都托给了老管事打理,亏得他是把经商的好手,又难得忠心耿耿。那客栈,便是老管事依托了原先那两座宅子开设的。”     近两日穆清每每感慨自己身世飘零,听得杜如晦这番往事,顿觉自己有些矫情了。“那随着老管事来投你的阿达,是这位阿达吗?”她向车外略伸了下头。     杜如晦去了先头的伤感,“正是他。莫小看了,他颇有些功夫在身。其母亲是名胡姬,不知其父是谁,当年流落街头就要临产,是祖母收留了她,她便一直留在祖母身边服侍。阿达从小习武,十二岁时去西域做了雇佣军,自脱了贱籍,沙场上刀枪无眼,历练出一副好身手。后来那胡姬病故,他许是厌倦了杀戮,回祖母身边甘愿做个车夫。祖母去了以后他也来投我,亦是个重情忠心的。”     听着他人起伏凶险的身世,穆清想着她从此没了阿爹阿母的庇护,也如他们一般迫得要独立于世,万不能再如从前那样纵着自己自怨自艾,优柔寡断。往后的路不仅要自己好好的走,还有阿柳,既义无反顾的跟了她走,就是她的责任。不能让自己和阿柳成了杜如晦的负累。这样思忖着,也就渐渐收了哀伤。     马车将至一个小镇时,前头杜齐赶的车却走不了了。阿达下车视看,回来报说是前车的车轴损坏,勉强可行至前面的小镇,或是能在那里寻一家车马行,修好了再走。     缓慢行至小镇,找了一处食肆,将车上的箱子腾挪了,杜齐和阿达便去寻车马行。穆清看店中柜边站着的是位女掌柜,三十上下,店中洒扫跑堂的也多是妇人,于是弃带帷帽,径直下车入到店中。     那女掌柜也不扭捏,笑着大声招呼着他们落座,“这位郎君这边坐。今日小店中恰烹了菹齑,另新制的烧腌鱼。可要一试?”     杜如晦看了看穆清,点头道:“还烦请制得精细些,有劳了。”     女掌柜自去后厨吩咐,穆清环顾了四周,“这个小镇好生奇怪。这样多的妇人,却不大见男人。别处男人做的活,这里多是妇人在做。”     “哈哈哈,不止这个小镇,往前往后的镇子也是如此呢。只有大市镇才得以多些人口。”不待杜如晦答话,女掌柜自后厨走出,听到了穆清所说,爽朗的笑了一路,径自搭上了话,“男人们都去修河道,建行宫,家里家外的活计总得要人做,女人们不做,如何活下去?现下圣上已巡幸过江南一带,徭役已然松弛了不少,一些男丁都放归家中,娘子若是年前路过此地,满大街的妇人,不见一男丁。景象更是奇特。”     “不全放归又是为何?”穆清奇怪道。     女掌柜止了笑,沉下脸,“工事未完,怎放归?听说沿河要建四十余座行宫,这才有了二十座,余下的也要限期完成。我家的男人因伤了腿,不得站立,疏通了管事,许了钱财,前几日才得以回家养伤。”她扫了一眼店中其他两个做事的妇人,“她们的男人,都是回不来了的。一个被水流冲走,一个身体羸弱,不堪重负,咳血而死。我若不留她们做些事,家中的孩儿岂不饿死?”     修河道行宫的事,穆清曾听人说过,彼时觉得大运河甚有利,于天子,沟通了南北,便于调运公粮,掌控江南局势。于民,漕运疏通,商客往来便利,兴盛商事,利民亦利国。却不知劳役沉重,那运河里不知漂了多少人命,不禁愕然。再看看这位女掌柜及店里劳作的妇人,深叹世事艰辛,自己原是养尊处优惯了,出来一趟才知尚有那么多人,挣扎于困顿中,却依然要一日日的度下去。不觉对她生出几分敬意。     说话间有妇人端了饭食过来,女掌柜在一边亲自摆了,杜如晦边道谢边打听,“这么说,主持工事的王宫监,仍在江都主事?”     “我家男人三日前自吴郡光福被接回,想是官塘河疏浚到了吴郡地界。听说那王世充并不理河道行宫上的事,整日里钻营如何讨好圣上。”说到王世充,女掌柜不禁有些憎恶。     “那如今是谁人在主事?”杜如晦问到。     女掌柜皱了皱眉,不屑的说:“王世充的座下的走狗,杜淹。”话刚说完,门口有客唤她,她匆匆起身道了声“慢用”,便去门口招呼。     杜如晦突然怔住了,停下手,放下碗筷,望着桌面呆了一会儿。穆清伸手轻碰了一下他的手指,“怎么了?”     他回过神,看了看她,轻声说:“方才掌柜所说的杜淹,正是我的叔父。”     “你可是气她对你叔父出言不逊?”穆清问。     杜如晦略摇了摇头,“这位叔父本就不是个秉性端直的,专擅投机取巧。文帝时,他因获悉文帝好用隐居山野的高士,亦往太白山隐居,边谋划着使文帝知悉。不料文帝获悉后怒极反笑,道,既隐,不若隐于江南山水间。便将他流徙至江南。直到当今主上继位,才许他重回东都,在我族中引得众人笑话。”说到此,杜如晦不禁冷清清地一笑。“许是因他在江南多年,王世充才遣了他来操持此次疏浚穿通江南河的事。昔年在家还有祖父管束着,如今也离了家,没了约束,做下些肮脏不耻之事也未可知。今日到了光福,我亦不愿与他相见。”     杜家的家事,穆清也不好妄加议论,只得默默低头吃饭。不多时杜齐和阿柳进到店中,不见阿达,问了缘由,原是阿达见这店中妇人多,不愿进店,自在车边吃了些胡饼果腹,顺带看顾两辆车。杜如晦招呼掌柜又上了些饭菜,便出店门去与阿达说话。           第十六章 人情冷暖薄如纸(一) - 莲谋 - 桃圻     人情冷暖薄如纸(一)     到了日薄时,一行人已进得吴郡城。一路上果真如那女掌柜所言,甚少见男丁。也见得好几处建造工事,起初穆清还挂起帷幔向外瞧,看见那些劳工,或泥泞或伤重,不堪重役,行状可怖。她于心不忍,看了心中难过,干脆放下车上的帷幔,不再去看。杜如晦叹息了几回,并不避讳她,说了几句奢靡费极,劳民伤财,气数尽毁的话。     转眼光福镇已在眼前。两辆车停在路边,皆有些不忍离别。“且安心等我五十日,我必在第五十一日上门议亲。”杜如晦道:“我将阿达与你留下,你只需说他是余杭同来的车夫,安排他在家中住下。无事便罢,若有紧要事,可同他商议,有甚差遣,也只管遣他去,可尽信他。”     穆清从随身的银球香囊中取出一柄银钥匙,递给杜如晦,“前头那车中有我从余杭带来的一口箱子,是阿爹留给我的嫁奁,虽只是些书籍字画,却价值不菲,傍在我身边多有不便,可否带去江都,好生收了锁在客栈的库房中?”杜如晦接过钥匙,她又嘱了一句,“且不说它价值连城,仅凭它是阿爹留给我的全部念想,就已足够贵重,千万收妥了。”     杜如晦握住她的手,淡淡一笑,“放心。保重好自己,等我来接你。”说完也不等穆清说句告别的话,很快的撩袍下了车,见他又与阿达嘱咐了几句,和他一同往前面杜齐赶的车走去。阿柳从那车上下来,抱了好些包裹,阿达接过她手中的东西,回到车边。     穆清的眼睛紧盯着前面那辆车,一直到杜如晦上了车,杜齐驾车行远了,方才长叹了一口气,与阿柳坐回车内。阿达继续向前驱着马,往光福镇行去。     吴郡的顾府比余杭的大得多,到了镇上,无需多问,远远的就能看见那高大巍峨的征西侯府的大门,穆清无端生出紧张来,握着阿柳的手,手心里沁出薄薄一层细密滑腻的汗渍。     “七娘是有些近乡情怯了?怎怕出一手的汗来?”阿柳故意取笑着她,心想着要逗她一笑,好放宽心。     穆清知她的用意,勉强挤出一丝笑,“哪有的事。”随后又不放心地说:“在这里不比在余杭,万事隐忍些。”     到了大门口,阿达上前与门口的家仆报了,家仆不敢怠慢,忙进去递话。不多时,一个管事娘子带了几个丫鬟迎出来。阿柳下车搬过踩脚凳,扶了穆清下车,几个小丫鬟都规规矩矩行了礼,那管事娘子的态度甚是倨傲,只拿眼角扫了一圈,便利落地喊人过来安置车马,看看也无甚东西好搬挪,便安排了阿达和阿柳去歇脚候着。     穆清谦和地一礼,“有劳这位娘子,请引我前去拜见祖父。”     管事娘子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虚浮地做了个礼,“请随我来。”心里冷笑了一声,哼,庶出子家的女儿,没白受这些年的教养,倒是个知礼的。     穆清跟着那管事亦步亦趋的往深宅里走,过了四进门,才到了正院。进门见一个垂暮老人端坐在厅堂的圈椅上,身边环伺着两名三十上下的妇人,都有几分容色,想来应是征西侯的侍妾之流。     “赶紧拜见征西侯。”管事娘子在她身后轻声催了一句。     穆清忙盈盈下拜,“穆清见过征西侯。”因是庶子所出,顾氏极重门风,穆清不敢直呼征西侯为祖父。     征西侯似乎颇为满意,面上依旧淡淡的,扫量了穆清几眼,指了指一名丫鬟,“去唤她父亲来。”又命穆清起身回话,“昨日得报说仲文夫妇殁了,却并未曾有人报称你要回吴郡。”     穆清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征西侯,她因袁天罡无来由的预言,被余杭顾氏兄弟憎厌,因阿爹突然发病,未及入得余杭顾的宗谱,又因心慕着杜如晦,退毁了阿爹阿母原定的和庾立的婚约。说到底,有私逃的嫌疑。若照实禀了,以顾氏的家风,即便庾立能释怀,族中却是不容,定是要乱棍打出去的。     话在口边转了几圈,最后说:“穆清愚钝,未入余杭族谱,终是吴郡顾府的人。如今在余杭已无依靠,只知晓该回来投征西侯才是。”     幸而穆清在族中低微,征西侯无心细究那么多,受拜礼成了,便挥了挥手,“罢了,罢了,等你父亲来了,便跟了你父亲回去罢。”     顾黎来得很快,传话的人事先已告知他是七娘归家了,待他进门见了穆清仍是怔了一怔,征西侯年迈体弱,撂下几句场面话,由两名侍妾搀扶着回去歇了。     穆清看看自己的亲生父亲,感觉却很是陌生。顾黎的相貌在族中甚是出色,穆清的样貌与他极似,彼此见着都觉得容貌熟悉,但又丝毫不相识。她在恍恍惚惚中小心地向他行了礼。顾黎忙扶了,“莫这般生分。”     穆清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母亲可好?”     “自是挂念着你。”说着顾黎引了穆清往门外走,“快回去见见她,你母亲还未知你回来,定是要好好高兴一番。”     顾黎一路带着穆清往府外走,到了门口,早有小厮去唤来阿达和阿柳,重又套好车,站在门口等着。阿柳见有人引着穆清出来,看两人的长相神色,应就是穆清的亲父,便乖巧地带着阿达行礼,称一声“阿郎”。     顾黎的宅子就在后巷,也不必上车,走几步就到。走出来一个车夫模样的人,领了阿达去卸车马,安顿马匹。阿柳跟着穆清一同进了宅子。     宅子不大,只两进。与穆清在余杭顾府时的漪竹院一般大,田字型的院子,亭台水榭,池塘花草俱无,只在田字的每一格中央各有一棵比碗口还粗的树,墙角有一口八角水井,几株藤蔓长得正旺,整个宅子收拾得倒也齐整。     才跨过第二进的门,正屋里便疾步走出个妇人,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直朝着穆清过来,口中唤着“七娘,儿啊。”正是穆清的亲母陈氏。穆清未及行礼,便被陈氏一把搂住,顾黎在一边劝解道:“好了好了,有话进屋去叙。”           第十七章 人情冷暖薄如纸(二) - 莲谋 - 桃圻     人情冷暖薄如纸(二)     一家人进了屋,各自落座,顾黎召了全家上下在厅堂,一一指与穆清认了。除了顾黎夫妇和一房妾室万氏,另有一位兄长,年二十二,族中同辈男子中行六,人便称六郎。已娶有家室,王氏,也在这宅中住着。穆清上前与兄嫂行礼,阿兄草草还礼,阿嫂王氏一望便知出自小门小户,带着些许市井气,不住暗自拿眼扫视穆清和阿柳,连阿柳见了心中都生出些不快来,隐忍着与穆清一同行了礼。     还有一位姊姊已出嫁,夫家离得远,不得相见。说话间,一个**岁的小女孩儿闯了进来,剑眉大眼,鼻梁挺直,英气逼人。顾黎招手唤了她过来见过穆清,她近前生硬地行了礼,一看便知是素日里不惯行礼的,笨手笨脚,娇憨可爱。原是万氏所出的幼妹,从小不爱珠花女红,却喜舞枪弄棒,祖父偶见了,笑说家中众孩儿,再无一人能堪戎装,只此女最似他,一时兴起,赐了个名字,唤英华。     那顾英华既行了礼,蹦到穆清跟前,拉起她的手,大喇喇地道:“阿姊真漂亮。”又转到阿柳跟前,脆脆地道了声“阿柳姊姊”。众人都忍俊不禁。顾黎也在一边笑说:“这回七娘回来,可要好好的给她教些规矩礼仪才是。”英华朝着他一吐舌头,“不是姊姊给英华教规矩,是英华要护着姊姊。”说完转身跑了出去,不出一会儿一阵风一般又跑回来,“阿爹,姊姊住哪?我去替姊姊收拾房间。”     大家复又都笑起来,穆清心底突然透出些久不曾有的暖意,只是面前的人都还是陌生的。     也不容她有什么感慨,顾黎又让家中仆妇杂役来一一见过。这家中仆役不多,婢女仆妇不过五人,小厮及车夫不过三人,很多事尤须万氏和王氏亲手劳作了。顾黎有些为难该安排谁去服侍穆清,穆清道了谢,“不必再安排人,我自有阿柳伴着。”     见顾黎夫妇不明就里,就要做长久打算,穆清站起身来向顾黎夫妇再次敛衽,将那在心里盘桓许久,终将要说的话,仔细禀明。“父亲不必奔忙。儿只暂在家中逗留二三月。”     顾黎眉头倏地皱起,陈氏一惊,睁大了眼睛。穆清虽有点羞于启齿,见此状,忙低头继续道:“原在余杭已议过亲,只因,只因丧事突发,便未曾过礼。我非余杭宗谱中人,不受孝中无婚嫁的约束,但想着也该回原籍禀明父母。便约定了我先回吴郡候着,一则禀明父母合乎礼法,二则蒙教养一场,虽不得入余杭宗籍,也不该在热孝中议亲。只等四十九日热孝期过,他便来家求娶。”     “男家是何人?”顾黎依旧拧着眉头问。     “杜陵杜家二郎,杜克明。”穆清低了头,轻声说。     屋里的人都摒住了呼吸,各自生出了各自的想法。顾黎眉头在听到杜陵杜家四个字时陡然松开,很快就有了一副喜色在眉梢眼角。本在心中暗暗懊恼着穆清去了余杭一十三载,徒劳而回,没想到竟议过这样一门亲,似他这样的庶出子,原是断无可能与杜陵杜家这样的人家攀上亲的,再思及他如此郑重地要亲自来求娶,想来也不会只收做侍妾了事,虽不敢妄作正妻之想,总该是个滕妾吧。这般一想,顾黎不禁暗自生了几分得意。     王氏心里却有些矛盾,一面嫉恨着穆清能攀上高枝,将来能高高地站在枝上,俯瞰他们,可论到底,她不过是与她兄长一样的出身,运气好得叫人妒忌,也让王氏深感不甘。另一方面,小姑攀了高枝去,若是与她亲厚,总少不得她的好处。这些自相矛盾的想法,让王氏的脸看起来阴晴不定。     陈氏却比他们都想得远一步。穆清进门前,就有下人打听了来报,说她只携了一个丫鬟和一个车夫归来,行装简洁,不见一个箱子,陈氏料定她并未得余杭顾家一丝一毫的好处,心中不免不快。到底十来年未见的亲生女儿归家,一时思女之情倒也压制了这阵不快。此时又听闻穆清很快又要出阁,她心底冒出了一个令她忧心的想法,穆清若要在家中出阁,少不得要替她备一份嫁妆,如她从余杭带些资产回来倒也好办,可她如今空手而归,岂不是要倒贴了一份出去?     顾黎回过神,面上堆起了笑,唤人去收拾出东厢房的一间屋子,英华笑嘻嘻地拉了阿柳,嚷着一道去看人收拾,“阿柳姊姊是惯常服侍的,便与我同去罢,也好看看拾掇得合不合住。”     陈氏亦重又展开笑颜,拉起穆清的手,细细打量,问了些日常起居的事。王氏也热络地上前嘘寒问暖,满口赞着七娘好容色,道理规矩又学得好。一时亲热得让穆清有些应接不暇。一直到晚膳过后,穆清称一路劳顿,请父母亲准她早些去歇了,这才各自散了。     阿柳引着她往东厢房刚收拾出来的屋子去,屋子倒还干净整齐,一应家具都齐全,只是陈设简单,地方不大,到底不似从前所住的屋子。以往阿柳总是睡在外间,这间屋没有里外间之隔,阿柳只能在穆清的床榻边另设了一个略小些的榻睡。     一番盥洗后,阿柳放下床边的斗帐,穆清躺在床上,盯着床顶发愣。时值江南梅雨季节,天阴沉了一天,入夜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空气中弥散着水气和一丝丝湿霉的气味,帐内仍旧是她惯常用的被褥,熟悉的淡淡馨香,闭上眼仿佛还在余杭的漪竹院中躺着,睁开眼却见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无端地,又念起往日在陆夫人身边时,她日日戴在腕上的沉香佛珠,胸口一闷,眼眶热了一热,很快又止住了。再哭一场也换不回阿母,倒平白又叫阿柳劳神劝一回。     翻身看另一边小榻上的阿柳,翻来覆去睡得也不安稳,恐也是不大惯的,本想与她说说话,又见她慢慢翻身少了,怕是已睡熟,穆清只得闭眼听着外面沙沙的雨声,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第二日天光刚放亮,雨声是止了,换成了另一种声响,似有人在院中不停走动。穆清自起身穿戴了,随意扎起头发,裹上一领素色帔帛,推门出去。院中一个红衣小女孩正将一柄长剑舞得虎虎生风,见穆清出来,一下收了势,迎上前,笑盈盈的说:“阿姊好早,可是英华吵了你的觉?”     穆清在廊下站了,看她的汗水从发梢滴落,小脸红彤彤的,“怎会,阿姊是觉得英华舞剑煞是好看,忍不住出来赏看,倒是阿姊扰了你了。”     “平日里都没人爱看,既是阿姊喜欢,英华便再舞一套更好看的。”说完爽朗一笑,又纵身回到院中。才刚舞了几式,阿柳也踱出门来看,院中的小姑娘不禁将那柄长剑舞弄得更似模似样。     就连蹲在夹弄墙角边的阿达也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看到她挥剑出彩处,忍不住站起身喝一声好。     “小娘子正似当年的七娘,天真无邪,无所羁绊,连说话的声音都像,清清朗朗的。”阿柳在她身后替她拢着散发,幽幽道:“只是七娘质弱纤柔些,又爱看些书,显得更清雅恬淡。大约长大了,就不得这般快活了。”     话说得穆清心中也是一抽,嘴上只佯嗔道:“这丫头,好端端的,忽又伤春悲秋起来。谁人能一直年幼呢?终有长大的那日,没了儿时的快活,竟就不得活命了不成?”     阿柳讪讪笑着点头,心内隐约觉得如今的七娘,同往昔比,似是不同了。哪里不同,她一时倒也说不上来。           第十八章 惊鸿一瞥祸根深种(一) - 莲谋 - 桃圻     惊鸿一瞥祸根深种(一)     阿柳从其他家仆那处打听得,顾黎每日卯正时分起身,辰初全家要在正屋厅堂内用早膳,用过早膳顾黎便与顾六郎一同出门当值。担的非正经公职,只在漕河与行宫造办领一份督造的差事,到底是看在征西候府的份上,上头管事的也予几分情面,搭上一些交情,因此也懒散些。     报更的报过卯正,院里走动的人多起来,英华收了长剑,跑回自己屋里去收拾干净。穆清也回屋,让阿柳梳了个简单的鬟髻,依然不着脂粉翠钿首饰,素色襦裙。梳洗妥当了,又教阿柳将妆奁打开,挑那精致的拣了几样,包了让阿柳带在身边。     阿柳蹙眉看了看几乎空荡的妆奁,“包了这些可是要拿去送人?这首饰头面本就不多,再散去那些,只剩了两三样,这如何使得。”     “无妨,本就是些身外之物。”穆清轻摇头道,“在我这里也是无用,不如拿出去或还能抵得上些用处。”     阿柳一时想到穆清为她赎身的那只木箱子,心下懊恼起来,“若非为了换我的身契,也不至于如此……”     穆清拉起她的手嗔怪道:“你我姊妹,是至亲家人,同庾师兄是一样的。你于我,又怎是那一箱子俗物可比的。往后再别这么说了。”     说话间就有个妇人在门上敲了几下,高声问:“七娘起了吗?”     阿柳忙迎出去应答,穆清自取过一条帔帛,缠在臂弯间,施施然随了那妇人往正堂去用早膳。     进到正堂,顾黎还未到,陈氏笑眯眯地招手唤穆清去她身边坐,万氏同王氏亦满面笑容。穆清一一颔首行了礼,陈氏笑着拉过她,“咱们家不兴这么多规矩,一家人,何须日日行礼。”     穆清点点头,回头对阿柳递了个眼色,阿柳马上从怀中取出绢丝帕子,层层掀剥开来,伸到穆清右手边。王氏略微侧头看到帕子里的物什,心中不禁暗喜,遂忍不住拿眼去瞥那帕子。     穆清拈起一只深色的墨玉錾刻蔓枝纹镯子,笑吟吟地递给陈氏,“七娘年轻底子浅薄,这镯子许是不得入母亲眼的,原是早两年有客从大兴城来,赠了两只,把玩着也算稀奇,这只墨色的显稳重贵气,七娘就借花献佛了。”陈氏手腕细弱,穆清轻轻一推,便替她戴上了,赏看了几眼,“果真就是母亲这般的气度能衬了它。另有一只粉色冰纹的,就留给英华了。”     王氏隔了高桌案直盯着,艳慕万分,吴郡多能工巧匠,玉石首饰也不少见,多是润白的羊脂玉,如此色泽多彩的玉石实是稀罕。王氏也只听丈夫说起过圣上巡幸江南时,随侍的美貌富贵的女子们,佩戴过这种五彩的玉石。刚听得穆清说另有一只粉色冰纹的,顿时眼都快直了,又闻要给了英华那低贱的丫头,她心中又是气恼又是不服,却也不敢太过显露,只淡淡的丢下脸来,吊高眉毛,提声道:“英华那丫头,只怕给柄剑她更欢喜。”     “七娘也给阿嫂备下了一份薄礼。”穆清有些厌烦王氏的浅薄市侩,唇角依然含着笑,从帕子里拿起一支赤金梅花式样的簪子,递到王氏手中,“款式粗陋了些,还求阿嫂不嫌弃,收下了才好。”     王氏见那玉镯子无望到手,心内懊丧,随手接过金簪子,竟是沉甸甸实敦敦的,转脸又真心实意地高兴起来,暗自思忖,果然是安远侯府**出来的,礼数周全,出手豪阔,口里不住称道:“七娘怎这般客气,倒教我怪不好意思的。”     帕子中另有一只款式相类的金簪子,穆清拿了递与万氏。许是万氏出身比之陈氏王氏更低,佩戴的头面也简陋,却无甚贵重之物,接过簪子后实是感激。王氏在一边斜眼瞧了,心内又不甘起来,虽说论出身她与万氏并无高低之差,可她毕竟是聘与人做了正室的,一向自恃比做了妾室的万氏高一头,眼下穆清赠万氏的礼竟与自己的一样,自是不爽,更是沉下脸来。     穆清见那情形正如她所预想,那万氏人品果然比王氏更中正实在,一众家人里,也只有万氏不会与她有利益上的冲突,如此在杜如晦前来求娶迎亲之前,恐怕还要更仰赖万氏些,至于王氏,不过是个无用的小角色,唯一的作用便是能衬出穆清对万氏的好。     客气寒暄间,顾黎踱进了正厅。虽说是庶出,也另立了院,家风规矩却还是承袭了正府里头的,众人一齐闭口不谈别的事,只各自给顾黎问了安,便开始用早膳。     “父亲,有一事,七娘实是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禀明父亲……”吃了没几口,穆清放下碗筷,犹犹豫豫,一脸很为难的样子。     “但说无妨。”     “七娘是想着,在余杭终究是受了一场养育,如今人去了,终究是该尽一尽心的。愿觅一处清静佛寺,做三日法事,也好全了七娘的一番心意。若七娘行事有所不妥之处,还请父亲指正。”     听穆清这席话讲得吞吞吐吐,顾黎呵呵笑了几声,“七娘行事未免也太谨慎,这原是应该的。何来不妥?直管去做便是。”众家人交口称赞了一回,顾黎又道:“我看普法寺就很好,寺中住持与我甚有交情,交办于他,也可放心。正与我同路,一会儿用罢早膳,可同往。”     穆清忙谢了。众人如此热络,她却有些不知所措,只专注于面前的一小碗菰米粥,细致地吃着。     待用罢早膳,家中的车夫套好车,来请顾黎。顾黎与穆清坐入车内,六郎则与车夫一块儿在车辕上坐了,阿柳和一名小厮在后面跟着,一路晃晃悠悠就出了光福镇。出镇子不多远,隐隐就听到普法寺的钟声,渐渐又有了一丝香火袅绕的气息。再行一会儿,马车便停住了。     车夫还未来得及摆好踏凳,就听见六郎带着笑意扬声道:“杜监事,今日怎亲来此处?”顾黎也不顾不得踏凳,一步跨下马车,忙不迭的行礼寒暄。     杜监事?穆清在车中戴上帷帽,心不在焉地系上帷帽垂带,想着这个杜监事许就是杜如晦的叔父。阿柳从后面赶上来,掀开车上的帘布,扶着穆清从踏凳上走下来,下车时她抬头遥遥一望,见斜对面一年约四十的官吏模样的人,也正遥看了她一眼。     “阿郎请七娘前去问安。”顾黎身边的小厮快步走来传话。     穆清只得又除下帷帽,走到那位杜监事面前,低头端端地敛衽拜下去,“七娘见过杜监事。”     那人忙不迭的虚扶了,“快请起。在下杜淹,可不敢白受了七娘这一礼。”     果真是他的叔父,如今父亲和六郎便跟着他谋差事是她所不料的。穆清微微一怔,抬头见到一张五官略微熟悉的脸。           第十九章 惊鸿一瞥祸根深种(二) - 莲谋 - 桃圻     惊鸿一瞥祸根深种(二)     对面的杜淹也是一怔,他替主上在江南一带搜寻征集民间美貌女子,自是见过不少花容月貌,可眼前这个女子却很是不同,论容色艳丽,不算是最上乘的,胜在神气清雅,漏出几分掩不住的聪慧,似是柔弱质纤,唇角眉梢却透着坚毅不屈。如今还带着些稚气,若再过个两三年,待姿容长开了,竟不知是如何的光景。     好似被她整个人吸引住了一般,杜淹定定地看着她好一会儿,丝毫未觉察到自己的失态。直到穆清出声告辞,他才回过神来,目光仍追着她的背影去了。     此番情景,尽落在顾黎眼里,亦落入他心头。想来平日这杜淹并不好女色,昔日在江南一带替主上寻访佳人时,也开足了眼界。况他生性狡黠,深藏不露,何以一见七娘就如此失态,莫非……     有个念头冒现在顾黎心头,叫他立时大惊,转瞬又大喜。忍不住也随着杜淹的目光,去看穆清的背影,原来她一直是他翻身出头的关键。十三年前是,如今更是如此。当年因七娘被余杭那边抱养,祖父为补他的亏,又是给小院许他自立门户单过,又是拨好差事给他,这才有了河道工事上的差事,熬到圣上敕通江南河的旨。原是担心江南河工事完了之后,杜淹一走了之,断了这条能拽着向上爬的藤,正是愁了好几日,此番似又峰回路转,怎叫他不心生欢喜。     顾黎心不在焉地在工事上胡混了一日,心中纷纷乱乱,捱到申正时分,唤了小厮去备马车,怀着一腹的心事,自顾回家去了。马车晃到家门口的时候,顾黎拿定了主意,要再试上一试,若此事十有五成能使得,他便放手一搏。     穆清在普法寺里的法事,连做了三日。每日早晨同顾黎同车而出,连着三日都能遇见杜淹,穆清并不知其中缘故,顾黎心中却愈发窃喜,这杜淹原不常来工事上,而连日来,必早于他们到达,不是为了看几眼七娘,又是为何?     法事在晌午便完。住持也是个好学问的,早年亲自拜谒求访过顾彪,得过他的一些指教,得知顾彪离世也是唏嘘不已。他听说穆清受顾彪亲自教授多年,又见她谈吐气度自与一般女子不同,每待法事结束,必与她言谈片刻,或探论几句学问,或忆顾彪当年指教之事。     及到正午,住持还有课业要做,告辞离去,吩咐了小沙弥请穆清在寺中用膳。寺中自种的瓜果菜蔬,爽脆清甜,清清净净的煮菱角,水芹菜拌豆腐,焖茭笋,菰米饭。粗陋清淡的一餐饭,穆清与阿柳一同坐在竹影婆娑的禅房中,吃得甚是安稳惬意。     第三日法事已毕。穆清辞谢了住持,戴上帷帽走出普法寺的山门。出了寺门,见门口的巨大槐树下,站着的正是那位杜监事,背对着寺门和大道。“那边树下的似是杜监事,我们可要上前去……”阿柳低头轻声说。     “若他未看见我们,便只当不知,左右并不从他那条道走。”按说杜淹是杜如晦的叔父,道理上穆清也该主动上前问候,可她总觉着不愿与他多言语交面,一则是因为回吴郡途中的所见所闻,杜如晦对这位叔父的评价,都清楚的告诉她杜淹的品质操行并不贵重,她亦不愿与之有什么往来,二则,自见了第一面之后,穆清便觉得他看她的目光奇怪,似有所图,却不能确准,怕是自己多心,但更怕心中的感觉应验了,故她尽可能避着些。     眼下想避,却是来不及了。杜淹远远的喊了一声,“顾娘子。”穆清皱了皱眉头,再也不能装作没看见一般,只得驻了脚步,站定回身。隔了帷帽,见杜淹快步向这边走来,满脸笑意,穆清无可奈何,行了礼,唤一声“杜监事”。     “怎无车马来接?在下送七娘归家可好?”杜淹向四周看了看说。     “怎敢劳动杜监事。这便是要折煞七娘了。本也不远,几步路而已。”穆清忙辞让。     不料杜淹并不放弃,“年轻的娘子自走在外只怕不妥,且不说这毒辣日头下暑气重,晒坏了不好,单说现下流民四蹿,见一位单身行走的大家娘子,若是生出一些歹念来,岂不危险?”     “七娘多谢杜监事关怀。”穆清心中暗道,流民四蹿的话你也能顺畅说出口,拜谁人所赐?又是谁在助纣为虐,真真是可恶又可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退后一步又是一礼,“杜监事此言就差了,如今太平盛世,圣上几次巡幸江南,哪一个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圣驾时常亲临之地为非作歹?只怕是杜监事多虑了。”     婉转柔和的几句话,杜淹听了心中惊讶,这小女子,轻巧巧的几句,看似妇人的无知之谈,体味之下,竟是搬出圣驾,将话压下来,叫人动弹不得,还口无力。杜淹不禁暗暗勾起唇,带了一丝意味地笑起来。     看着他这般的笑容,穆清有些厌恶心烦,不觉微微加重了些口气,“况且七娘本也不是什么大家娘子,只是出生于一般人家。那些普通市井人家的女孩儿在街市上走得,七娘自然也走得。若非要作柔弱不胜日晒之态,倒是七娘矫情了。”     这边穆清正说着,只觉得后背的衣服被阿柳轻轻往右边扯了两下,转过目光,右边道上一个**岁的女孩子风风火火的跑来,后面跟着个小丫鬟急吁吁地撵着。于是她笑开了眉头,转向杜淹,“七娘原与家中姊妹有约,这边先行告辞了。”阿柳早心领神会,快步上前去唤住英华。     杜淹挑眉一笑,侧开半步,说了声“请便”,却并不走开,只站在原地,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向右边道走去。素来以为江南女子胜在体貌娇怯温婉,性子却是平淡枯乏,未料这位在顾家身份低微且不惹人注意的女孩子,竟是如此有趣,如此倒叫他无法丢开手去。           第二十章 年少有志(一) - 莲谋 - 桃圻     年少有志(一)     英华一路往普法寺小跑来,小丫鬟跟在后头边喘边跟着跑,也难为她能一路撵过来,跑的两颊通红,衣服都被汗浸透。     听到阿柳唤她,便收了脚,调匀呼吸。“怎跑得这样急,这大热天的,仔细中了暑气。”穆清拉了她向前走了一段,走到一棵荫冠茂密的大树下,掏出绢帕,细细拭去她额上和脸庞边的汗,看她的面色似是赌着气。     也不待穆清开口询问,她自己先忿忿道:“大伯父家的十郎他们,好生可恶。平日里一同习练,拳脚上胜不过,便总在言语上欺压人,尽端着身份,说我出身卑微,原不配与他们在一处的,又是女儿家,是万不可能出去建功立业的,若是不习武,将来尚能,尚能随意配了人家,如今这样练着,粗手粗脚的,只怕是没人家会要了。男儿郎本该顶天立地,却如妇人一般总在口舌上逞强伤人,我都替他们害臊。”     英华气呼呼地一气儿说了一大通,穆清柔声道:“你也说看不上他们的行径了,既如此又何苦来动这么大气,岂不正中了他们的意,白教他们得意一场。别人说甚么,又有甚么打紧的。他们自然非好男儿,可英华却是个好女儿,志在万里之外,何必与眼前的虻蝇纠缠。”     “在平日我并不与他们纠缠,可是今日他们竟然说起阿姊来,说阿姊被余杭顾家遣回,稗草就是稗草,终究装不像兰花。还有更不堪的呢,英华气恼不过,才,才……”说到这里英华吞吞吐吐不愿往下说。     穆清忽然生出一阵不好的预感,“你可是与他们真动手了?有人伤着麽?快如实与阿姊说了。”     英华犹豫了一阵,终一点头道:“伤了十郎,却不是什么大伤,顶多……顶多是扭伤了他的胳膊,擦些药酒,养个三五天也就无碍了。其他人并无受伤,只捱了几下而已。”想想还是不甘心,她又带着委屈说:“他们五人围斗我一人,我若不奋起抵挡手下留情面,他们才不会领这个情,恐怕此时英华已卧床难起了。祖父定不会责罚他们,伤也是白伤的,不如放手打一架,他们也别想得什么好,顶多是祠堂睡一晚。”     穆清默了良久,英华说的也不无道理,念及她宁愿受罚也要维护自己,穆清心中暖意涌动,深深吸了口气,“刚才急急跑出来,是因为害怕受罚吗?”     “我才不怕,跑来寻阿姊是为了告知阿姊,回家切莫在祖父跟前替英华求情。若是让祖父知道是因阿姊的事起的争执,会连阿姊一道罚呢。那便太不值了。”     看她纯净透彻的面容,穆清不由笑意涟涟,伸手拂去掉落在她头发上的碎叶,挽起她的臂膀向前走着,“既是伤了那十郎,自该回去领罚的。待无人看守时,阿姊去祠堂陪你。可喜欢听典故?阿姊知道好些典故,再让阿柳悄悄备些吃食,咱们也可秉烛夜谈一番。”     英华哈哈大笑起来,兴高采烈地笑闹着往征西侯府去。一路上叽叽喳喳地念着,怨祖父总是偏心,阿爹阿母只在意她是否能讨得祖父欢心。又认真的同穆清说她心中的一份执念,“总有一天,我会远远地离了这光福镇,自去闯荡一番,我偏不要相夫教子,定是要建一番功业。”     这话惹得阿柳也大笑起来,她却偏头蹙眉,顶真地说:“阿柳姊姊莫要笑,英华定要去一试的。试了不成,从此也就死了这条心,若不得一试,终此一生也是不甘心的。”     回到府中,征西侯的长子得知幼子受辱挨打,果然怒气腾腾,英华因此少不得受了一顿训诫,这也非是第一次,她知道辩解也是枉然,根本无人有耐心听完她的话,故一言不发,低头受训,旋即就有两名仆役将她带了往祠堂去,抽去拜垫,只让在硬冷的砖地上跪了。     幸好看管并不严密,仆役由之前几次的经历得出结论,她独自在祠堂里不闹腾也不害怕,当然也无人来过问,怕是她那庶出的阿爹恐牵连到自己,从不敢出头来替她求情。她就是逃回去,被她阿爹知道了,定会重新押遣过来,所以他们连祠堂的门都不用上锁,带上门便自去吃酒玩耍。待第二日清早,进去将在砖地上睡着的小娘子摇醒,带她去回了征西候,算是了了差事。     这次也不例外,两名家仆转身离开后,英华便立马膝盖离了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一根大柱子,数数案前祖宗牌位,在地上写写划划打发时间。好容易熬到天黑,听外头报过戌正,英华开始坐立不安,一面忍着腹中饥饿,一面揣度着阿姊是否说话算话。     穆清打发了阿柳去集市买些吃食,顺道去打听祠堂位置所在,并看守情况。自己则独自一人回到家中,顾黎许她入书斋,她翻看了一两回,既答应了英华要给她讲典故,也想趁此应了顾黎所托,教上些规矩,怎奈书斋中所收尽是些俗品,随手拿起本《列女传》,略看了两眼,暗自嗤笑一声,又放回原地。阿爹未曾教过她这些书,她一时兴起自看过,终是不喜,也就未放心上。英华这样的年纪,又是那样的性情,《列女传》之流恐是不大适合的。     徘徊了一阵,突心念一动,在高案上铺好纸,研了磨,凝神细想片刻,提笔低头疾书了一阵,书毕拿起纸,依着记忆中的调子,轻轻哼唱起来。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一曲北方的歌谣,曾听庾立吟唱过,儿时好玩闹,向他学了来,每每抚琴低唱,阿爹却说北方的调子太过铿锵强硬,总不如江南曲调来得温婉柔和,还笑她轻轻柔柔的嗓音吟不出北方女子的豪情果敢,任是怎么学也学不像。她不服气,又问阿母唱得如何,阿母眉眼俱笑得舒畅却不答她,她微微有些气恼,略夸张地学着北方的音调一遍遍地吟唱。阿爹和庾立便在一边大声笑起来。     此时忆来那情景竟是如此清晰,似是昨日,又恍如隔世。一曲低声唱完,眼眶酸涩胀满,她低头轻摇了几下头,深深的吸了口气,等眼睛里摇摇欲坠的酸胀尽数散去了,才将写了歌谣的纸折几下收好,随身带了走出书斋。           第二十一章 年少有志(二) - 莲谋 - 桃圻     年少有志(二)     晚膳过后,穆清推说连日法事疲累,要早些回房歇息。顾黎忙点头称是,母嫂们又是嘘寒问暖了一阵,万氏因英华被罚的事,一直郁郁不欢,亦不敢多言,怕引得顾黎恼怒。此时穆清说要回房,她忙起身道:“眼下正是黄梅季,七娘那间房原本就是湿重气闷的,这两日雨也歇住了,我去看看有什么要洗晒过的。”     穆清微微一怔,她在此时说这话,听着合情合理,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只得先推辞,“不敢太劳烦庶母了。”     “七娘身边的阿柳姑娘是个细致的,有她伺候着,阿母都放心,又何必庶母再多此一举?倒显得阿母思虑不周似的。”王氏翻翻眼皮,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前几日她心心念想要的粉色冰纹玉镯被穆清赠与了英华,自己则只得了同妾室一般的礼,一直耿耿于怀。今日正逢英华犯了错在祠堂跪着,好容易拿住了万氏的错处,还不得紧着冷嘲热讽几句,泄泄愤也是好的。     “说什么呢。”顾黎口中喝止王氏,眼睛却看向儿子六郎。六郎很是不耐烦地转向王氏,“吃完了吗?话这样多,想是已经吃完了,既吃完了赶紧去忙你的,不必在这里聒噪。”王氏只得悻悻地离开。     顾黎又向万氏道:“那你便随七娘去罢,看看若是还缺些什么,只管来要。”万氏起身颔首随穆清往东厢房去了。一路上也并不与穆清搭话,自顾低头在前走路。穆清在后头跟着,不觉抬眼细打量了她一番,论身姿颜色,万氏皆是平平,是个怎么都不起眼的妇人,很难看出她与英华之间的相似之处。论气韵,却是比王氏超脱得多,这几日里,看她一副宠辱不惊平淡如水的态度,瞧着倒也令人舒服。穆清猜她若非有话要对自己讲,定是不会跳脱出来的。     进了屋子,阿柳已归来,正在屋中收拾,万氏似乎有些忌惮,踌躇着,还显出些手足无措的样子。于是穆清打发了阿柳去烧些水来,待阿柳出门,她回身掩上门,直直说道:“此间已无人,庶母有话不妨直说。”     再看那万氏,突然向穆清行了个礼,恳切地望进穆清眼中,“七娘年纪轻,但却是个明白的,当着明白人,我就把话说开了罢。”     穆清不受她的礼,偏过身去,顺势请她坐了细说。万氏默了片刻,吸了口气,慢慢说到:“我身虽下贱,却也受过礼教。父亲原是北周的一员武将,效力老唐国公上柱国大将军李昞麾下,北周亡后,家中遭逢突变,改名换姓流离失所了两年,被卖作奴婢,后又辗转卖到了顾府为婢,继而被征西候赏予了你父亲。因识得几个字,能帮衬上几分,还算受阿郎娘子的宽待。”她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口气,突然停顿了下来。穆清也不多问,也不催促,只在昏暗的灯烛下,静静地看着她平淡的侧影。     “我本打定了主意,此生不会让我的孩儿降生到这世上。我已身为下贱,所出的孩子,也是低贱,虽不能顶天立地于世,但也绝不能活得如草芥虻蝇。”沉寂了一阵后,穆清伸手取过一只小瓷碗,倒了一碗水递给她,水中浮了一朵白菊,是去岁秋季采撷了晒干,留存到夏日,日常饮用的。万氏定定地看着水中漂浮的舒展的白菊,重新开口说起来,“头两年,我确实做到了,那两年我过得很好,真的很好,无有牵挂,每日都过得安稳。可是后来突然就有了身孕,依着我的原意,是不该生下她的,可我……可我终是没能狠下这个心,这才有了英华。”     穆清略感意外,此时才隐隐看到了万氏同英华的相似之处,但不知万氏为何要向她一个不相干的人说起这些。“庶母同我说这些,不是光为了闲聊几句吧?”     万氏又沉默了良久,握紧拳头,下定决心道:“待七娘出嫁时,可否带了英华一同去?”这话一出,穆清着实被唬了一跳。万氏也不容她推辞,“英华这般受罚今日也不是头一遭,这孩子性子要强,她阿爹在侯府又是个不得脸的,我就更没脸了,她待在这里,将来岂不同我一样,白白可惜了她这份傲气。不若带了她出去,外面天地广阔,她若有本事,就随她自己去争罢。况且我偶见了七娘带来的那位车夫,指点着英华拳脚,看他身手只怕也不是一般车夫,想来许是杜家二郎放心不下,特指派了他跟随七娘来的罢。我私下胡乱猜度,杜二郎必不是那池中物,英华若能随你去了,也能获个好机缘。”     “父亲可应许?”穆清怎么也没想到,万氏竟存了这样的念想,一时也不知该不该答应。     “自是不许的,他若是应许,我也不必避开旁人来托付于你。这原是我的错,我万不该将她带到这世上受辱,还盼七娘能垂怜几分。”说到此时,万氏已是泪眼婆娑,起身又要向穆清行礼,穆清拦她不住,只得半屈膝伸手相扶,“庶母且莫要说这话,此事再容我细想想。即便是要走,也少不得一个由头,也好向父亲禀明了呀。”     万氏哀求了好一阵,穆清惦念着英华,好容易劝住了,送她出了东厢房,已是过了戌正。她赶紧召回阿柳,带上早就备好吃食的包裹,和下午写就的歌谣唱词,便往祠堂去了。     白日里阿柳已摸清了祠堂的方向,两人走到祠堂小院的门口,果然无人看守,穆清接过阿柳手中的包裹,便要独自进去。阿柳不放心,说了几次要与她一起进去,她并不应许,硬是打发她回去睡了,阿柳无奈,只得留下灯,独自悄悄回去。     祠堂内果然阴森森,地上的青砖泛着潮气,树影重重,不知是什么鸟咕咕的低鸣。大热天的,这小院子竟然也不觉得热,四处弥漫着青苔腐烂的气息,穆清的心有些突突地往上顶,端着灯的手不禁微微抖了几下。好容易摸到祠堂的门,英华已在门边候着,见穆清果然来了,心底欢腾不已。     地上没有拜垫,两人只得席地坐了,穆清打开包裹,就这昏黄的灯火,看清里面是两个实心大蒸饼,油纸包着的一小包腌酱。英华打开另一个油纸包时低声惊呼了一声,“白菱糕!”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一块甜糕就会雀跃。     看英华在灯下吃着东西,祠堂也不那么冷寂阴森,穆清心安定了些,取出写了歌谣的纸,轻声唱起来。英华听得入神,一时忘记了吃食,睁着两只眼睛认真的看着穆清。唱罢又缠着她赶紧将那歌谣出处细细说来。     待穆清说完,她又要过纸去,凑在微弱的火光前,一字一字点着看过,学着穆清的调子,小声哼唱。“可认得字?”穆清看她手指头点着字,好像初蒙的幼童。     “认得一些。阿爹说女孩子不必认得那么多字,所以不曾家学里头去。阿母闲时教过一些字。”     “这歌谣中的字都能认得麽?”穆清又问。     英华指着“西市买鞍鞯”中的“鞯”字说:“大多认得,只有几个笔画多又拗口的不认得,就像这个字。”     “英华,阿姊且问你,你要认真回答。”她提到万氏,穆清突地想起万氏所托,心念一动,“若让你离了光福镇,甚至离了吴郡,像歌谣中的木兰姑娘一样,四处颠沛,去拼争自己的将来,你可愿意?”     “自是愿意的。英华正是想要这样的。只是阿爹不允,阿母体弱离不得。”说到将来,英华的眼睛比灯火更亮,又滔滔说起了歌中替父从军的木兰,一遍遍地低声吟唱。一会儿又问穆清燕山在哪里,有着怎样的景致,那黄河又是怎样,流水如何能发出溅溅的鸣声。直将那神往之色溢于言表。穆清不觉慢慢赞同了万氏的想法,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又是那样的出生,没有自甘底流,更没有自怨自艾,却将心思和眼光都投向远方,原是不简单。若将她终身都圈禁在围墙中,将来不是如王氏那样市侩庸俗,蝇营苟活着,便是同万氏一般虽不甘心亦无力抗争,终是绝了生趣,心魂灭寂,如枯木似的数等终了。     到后半夜,两个皆支持不住,相依偎靠着睡了。直睡到天光放亮,一阵刺骨的寒意将穆清唤醒,一夜下来,地上的青砖更寒,黎明时分的露气重,整个祠堂显得更是霉潮阴冷。穆清忙摇醒英华,嘱咐她莫要再睡,仔细湿重伤身。见她清醒过来,起身动弹几下腿脚,这才收拾了地上的包袱和已燃尽的灯,悄悄出了祠堂小院,回顾黎宅院自己那间厢房去了。     自那日起,万氏平日里见了她,依然如故,不冷不热,平淡如水,暗地里却照顾得格外多些,替穆清挡了王氏的好些烦扰。她并不再提那日晚间所托之事,似是笃定穆清已应了她。穆清自觉与万氏无甚交情,原不想节外生枝,再生些事端出来。     转眼已是盛夏。每日晨间,看英华在院中舞剑习拳脚,汗湿浸透衣衫,小脸红彤彤的,怎么也挡不住她的坚毅。有时阿达也会在墙边看着,看不过眼去的地方,便出手指点一招半式的,哄得英华三天两头缠着他讨教。偏生阿达又是个沉默寡言的,总冷着张脸,英华便央求到穆清这里,甚是娇憨可爱。     穆清心里,不免多了一份计较,如今这境况下,即便是问顾黎夫妇要一个丫头,恐怕也难,更不用说要带走英华,若是没有一个合情合理的藉口,此事怕是不能成的。到底年纪尚轻,底子薄些,担上了这份责任,日日无人处便满心愁虑,左思右想,顾了东头又失了西边,总不得一个万全良策。只盼着杜如晦能早日到吴郡,也好替她拿个主意。           第二十二章 求荣(一) - 莲谋 - 桃圻     求荣(一)     这一日已是七月头上,未到正午,暑气已升腾起来,水井边的藤蔓被晒得叶片发蔫。穆清正倚在纱笼窗边的竹榻上,看着一本西汉时刘向所编订的《国策》。早年已研读过,前几日在顾黎的书斋中看到,借来翻阅几日,总好过被陈氏拉着拿针动线,再被王氏嘲讽几句不会女红。     正看到画蛇添足,南辕北辙一些有趣简单的典故,打算抄录了给英华,既教了道理又认了字。抬起半身,刚要站起来,却见顾黎独自一人若有所思地站在她屋子的纱笼窗外,看那情形,竟是站了不是一会儿了。看穆清起身,他才进屋。     “父亲今日不必上工主事吗?”穆清奉上一盏白菊凉茶问到。     顾黎接过茶水,慢慢吃着,脸色显得很是为难,“正有一事要七娘相帮一二呢。”     “父亲这么说便太见外了。七娘能做些什么,父亲只管吩咐便是。”     顾黎脸上的神色稍安顿了些,一口吃尽了盏中茶水,放下杯盏,搓着手笑道:“听英华说你爱在厨房制些吃食,且善于此道。明日在家中宴请了杜监事,我们小门小院,不比府里厨子多,家里就这些人手,还望七娘多劳心,总不叫为父人前失了礼才好。”     听见杜监事三字,穆清心中一沉,转念猜想,许是父亲已将她与杜如晦即将议亲的事告知了他,到底隔了这份关系,她也不好太过拿捏,只得低头应了,“父亲放心,七娘定当尽心竭力。”     闻她应允,顾黎笑眯眯嘱咐了几句,又客套两句,方才安心地走了。穆清放下书卷,唤过阿柳,慢慢行至后厨。陈氏,王氏和万氏俱在厨中验看食材,穆清行过礼,问了食单可否拟过。三人皆一怔,王氏从未操持过此类宴请,虽知食单为何物,却不曾见过,更不用说拟了,便翻了个白眼,大喇喇地直着嗓子说:“不过是宴请一人,要甚么食单。咱们家不似那大户人家,略有一两件能拿得出手的菜式便成了。妹妹可是在那鸣钟列鼎的人家待惯了……”     “七娘还是先来看过食材吧,看有无堪用的,若还缺什么,着紧的去备。”万氏不着痕迹地走到穆清和王氏之间,淡淡说到。     穆清朝她微微一笑,便撇下王氏,走到堆放食材的高案前,一一翻看了,尽是些夏日应季的瓜果菜蔬,天气炎热,生肉不宜储存,故备得极少,灶边木桩上缚了一只麻灰色大鸭,大水缸里游着四尾肥美的四腮鲈鱼,以手略一拨水,那鱼猛地弹起,游得甚是凶猛。一样样看过,穆清笑着向陈氏道:“已是很齐备了。若是再有早熟的橘三两只,再有府里拨给的消暑用的冰,备上盘大的两块既成。”     陈氏忙着人去办,穆清又道:“七娘并不擅长厨艺,只偶尔有了兴致随意摆弄一两样,平日做着玩罢了,也不知能否端得上台面。”     陈氏心知肚明,要穆清帮手烹饪,本意并不在菜的味道如何,意在那位杜监事的心意如何。恐怕杜监事肯放下身段来这平民小院赴宴,本意也不在那宴,却是在这小院中的佳人罢。她记着丈夫的吩咐,不敢漏了丝毫口风,只堆起笑,忙不迭地点头,“就拣那拿手的做个一样便成。其余的,自有厨子和你庶母阿嫂她们呢。”     次日早膳时,顾黎吩咐仆婢们提起十二分的精神侍弄好家中一应陈设家什,万不能在杜监事面前显了丑。正说着,厨娘匆匆跑来,捧了三四个橘来给穆清看,“这时节橘都还青着,挑了好几棵树,一个个果儿翻过来,只这几个还勉强带了一丝黄,也不知合用不合用。”     穆清拿起其中一只,果然十分青涩,剥开橘皮,里面的瓤已显出了橘黄金红的颜色,再嗅气味,浓郁的橘香扑鼻。“已很好了,带去后厨吧。”说着穆清向众人微微一敛衽,随厨娘往后厨去了。     炎炎暑日,蝉在树间鸣得呱噪,厨房虽背阴,但因灶台火头猛,仍将人热得汗往下滴。万氏和厨娘在灶边忙碌,一言不发,都热得无力开口。穆清手中握着从阿达那里借来的极轻薄锋利的匕首,在一块冰上认真雕琢一条杀好以冰凉的井水洗净的鲈鱼,时不时直起身,阿柳在一边替她拭着汗,以免汗水滴落到正治着的鱼中。     直忙到日中,顾黎身边的小厮急匆匆地跑来,问准备得如何。后厨一应俱备,听顾黎带着杜监事回来了,万氏忙指挥着两个小丫头往正堂上菜。阿柳也忙着帮手,正要捧起穆清备的食盒,陈氏却不知何时进的后厨,按下阿柳的手,“这是七娘所治,还是由七娘奉了才妥当,这菜中有何风雅典故,不还要由她亲自解说了?”     母亲这般说了,穆清推却不得,食盒仍由阿柳捧了,她随阿柳走到正堂门前,上前接过食盒,小心地捧了进屋。打开食盒,依次捧出两个冒着凉气的青瓷莲叶纹大盘,在顾黎和杜淹面前的食案上各奉了一盘。杜淹垂眸看去,只见莲叶纹的青瓷盘,盘底摆了一片一指节厚的冰片,冰上里盛放着割划成丝丝缕缕,白如雪润如玉的生鲈鱼肉,一边小白瓷碗中配了金色的蘸酱,整盘撒了些许细碎的紫花香薷。雪白衬着金黄,点缀着零星紫色,一并裹在青莲叶中,清爽细致,且透着丝丝凉气,在这暑日里,光是看着就教人十分受用。     “这可是闻名的金齑玉鲙?”杜淹讶异地抬头问到,“这金齑是以何调制的?有何讲究?”     穆清略一礼,“是以新鲜早熟的橘、嫩姜,微微加些盐舂捣而成。讲究倒也没什么,夏日里暑气盛,饮食上难免寒凉些,这鱼鲙虽不致大寒,毕竟也是生冷之物,香薷、橘和姜性温暖肚,正能缓和了鱼鲙的生冷,且香薷去腥提味,酸橘消食解腻,配着鱼鲙既增了味道又能防着滞食。”     言毕又奉上了另一白瓷盘,青梅时节所收的梅子,捣烂腌制的成的梅酱,细匀地淋在青瓜上,爽脆酸甜。皆是夏季应时节的吃食。杜淹又是赞誉又是感谢的话说了好些,穆清拿了食盒准备退出,行礼时正撞上杜淹玩味的眼神,直直望着她的眼睛,并不猥琐**,是另一副尽在掌握的浅笑,她忙偏开眼去,却又瞥到顾黎的神色,心跳没来由地往上突地跳了几跳,几乎顶到嗓子眼,说不上来哪里有问题,只觉心慌不安。回到东厢房便一直郁郁不乐,任阿柳如何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第二十三章 求荣(二) - 莲谋 - 桃圻     求荣(二)     又一日晚间,陈氏遣人唤穆清去说话。穆清一进屋,陈氏说是要同她说些体己话,便屏退了屋里所有的人,招手唤穆清与她同在床沿边坐了,执着手说了一些话,无非是为人妇该有的操守品德。末了笑眯眯地将穆清端详了一番,随后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这样一副好容色,当真是不辜负了。”穆清听了只觉古怪,加之众人近日待她愈发的殷勤客气,尤其是顾黎,甚至带了几丝巴结的意味,这教她内心不禁又生出莫名的慌乱。     隔了两日,深夜三更过后,随着穆清所住的厢房门上响起的轻轻的剥剥叩门声,她连日的疑惑忐忑尽皆有了解答。     三更过后,小院里异常安静,许是天太过闷热,连蝉都无力嘶鸣,只有个把夜虫偶尔叫个几声。这夜好容易顾黎未到万氏的房中,她努力撑持着,熬到三更天后,万籁俱静时,小心翼翼地转到东厢房门口,一再四下张望,确定无人了,才轻扣了房门。     过了半饷,阿柳端着夜灯,隔门轻声问是谁,万氏又左右观望了一回,压低声音道:“是我,有要事相告,请阿柳姑娘速开门。”     阿柳将门打开半扇,万氏闪身就进了屋。穆清已然起身坐着,见她进来,便吩咐阿柳熄灭了灯,三人在沉沉的黑暗中坐着。万氏也不客套,调匀了呼吸直接道:“你父亲,已决意将你送与杜淹,据说那杜淹待你亦不薄,会给你个滕妾的名分,尽快着明面儿过门。”     言罢,三人皆不出声,黑暗中看不见别人的神色,只各自沉默着。阿柳还未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等着她们二人出声证实。穆清一时间忘记了惊怒,呆呆地想着,果应验了前几日的忐忑。万氏则等着穆清的反应。     过了良久,穆清倏地清醒过来,呼吸也急促了,“这话,确信吗?”     “你父亲亲口说了。”万氏确证道:“你母亲当时亦在场,已将此事细谋划过。似是杜淹的主意,不日就抬了聘礼来,赶在杜家那位二郎上门议亲前,便要送你出门。”     竟都安排好了,穆清冷哼一声,“这么说来,那杜淹是明知我与他侄子之事了。”     “尽知。你父亲也因此事踌躇了一番。可杜淹说,杜家二郎离经叛道,前几年因弃官,并与高家娘子和离之事触怒长辈,早被遣出宗族,纵是顶着个杜姓,也与杜陵杜家毫无关系,七娘聘与他,无异于聘与一普通杜姓人,无甚益处。且不说这一层利益关系,单说一个是叔,一个是侄,辈份上便压了他一头。”     穆清默不作声地咬着后槽牙,团团怒火抵着胸口在滚动,心口却一阵阵地透着凉意,就听阿柳颤着声问:“七娘,这可如何是好?”穆清只长长地从胸中呼出一口气,一时竟无法言语。     万氏“唉”了一声,向穆清的方向倾了倾身子,“此事我已知无不言,如何打算在七娘你,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有何打算要快些才好。我先回了。”说着站起来要走,走到门口,又回头补了一句,“我原不该来这一遭,更不该多嘴泄密,如今这样偏帮着七娘,所为何事,七娘也该明白。”     穆清自那深沉的黑暗中发出一声叹息,幽然道:“七娘感激不尽,庶母所托万不敢相负。”大家都不再言语,门发出吱呀的声响,想是万氏已出了门,一会儿阿柳摸着黑过来,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在她身边静静坐着,时不时轻声长叹。     直坐到天微微有些发亮,院子中有了响动,英华已起身练开了拳脚,隐隐的似还听得阿达的声音,穆清撩起窗前的纱幔,推开窗,果然是阿达在院中一手一脚地指点着英华。靠窗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她忽地站起身,招来阿柳,吩咐她去与阿达言语一声,今日早膳后,让他亲自套了车,送她们往普法寺一趟。阿柳嘀咕了一句,“此时求神拜佛还管用么?”穆清只当没听见,催着她快些去。     待阿柳传了话回到屋中,穆清已自换上了衣裙,端坐于妆镜前,对着阿柳微微一笑,“快替我上些素粉,遮一遮这满脸的疲态。”在阿柳近身施脂粉时,仍能听见她几声叹,穆清按下她的手:“莫要再叹了,一会儿见了旁人,只当一无所知。若是露了端倪,坏了事,我可是再无法子了,只能任人摆布。”     早膳时分,阿柳果然收敛了,与往常一般随侍,与人说话应答皆平稳不露声色。穆清称要去普法寺祈福,只胡乱吃了一个素蒸饼便带了阿柳出门,阿达早已套好车,候在门口。两人一上车,立时都垮了脸,泄了气,如释重负地靠着车壁,半晌说不上话来。     车行了一段便缓了下来,普法寺穆清去过几回,大约也知道路线行径,眼下走的似乎不太对。穆清撩开帘幔,探头问阿达是否走对了路。     “娘子莫露面,阿达知晓去普法寺的路,只是车后似有人跟着,不知意欲何为。”阿达沉声应到。     穆清皱了皱眉,放下帘幕,退回厢中,默了一息,低声传出一句,“咱们正面迎上去,你不是本地人,就当作是不认路,看看究竟是哪个。”     “娘子坐稳。”话音刚落,一声鞭响伴着马嘶,车身猛颠了几下,阿达已在路中猛然掉了个头,直直地向后面尾随的一辆素简马车驶去。对面的马和车夫都受了惊,车身歪斜,险些翻倒,马车里的人不防备,从帘子后头冲跌出来。穆清微微撩开帘子一角,原来车中人竟是顾六郎。     “怎如此不小心。”穆清挑开帘幔,嗔怪了阿达几句,阿达连忙向对方抱拳赔罪。顾六郎坐稳身子,来不及回到车中,只得讪讪道:“罢了,罢了。妹妹的车怎么了?何故在路中急转?”     穆清惊讶地抬眼一望,“阿兄?怨阿达他不识路,拐错了路口。可巧怎会冲撞了阿兄的车?”她又望望驱车的车夫,“阿兄出行怎不用家里的车?反要雇车呢?不若与七娘同行罢。”     这顾六郎原就是庸常的,遇此突变,竟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支支吾吾不知所以然,又闻得穆清邀他同车,一急之下,倒也让他急中生了智,“今日出门晚了,未能与父亲同行,只得另雇了车去。不打紧,不打紧,妹妹且去罢。”     穆清嫣然一笑,放下帘幔,阿达赶着马车,不紧不慢地从顾六郎的车边行过。           第二十四章 策逃 - 莲谋 - 桃圻     策逃     车行了一阵,穆清坐到帘幔边,隔了帘幔问:“还有跟捎么?”     过了一会儿,阿达应道:“再无了。六郎为何要暗中跟着娘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你且慢慢地赶你的车,咱们边走边说。”穆清挑开半边帘幔,看了看阿达的侧影,心想着他戎马多年,又跟随杜如晦忠心耿耿。杜如晦临行前特意留下他看顾自己,必是个可信可依的人。可是那原该让她依靠,在她身边替她遮挡灾祸的人,如今却不知她身陷泥沼。她渴盼着他能突然出现,躲在他身后,像在余杭那一晚一样,整个人埋进他那教人安定放心的温暖气息里,将风浪隔绝在外。     “七娘?”阿柳拿手肘轻轻碰了她几下,不觉已怔怔出神了好一会儿,她晃了晃头,迫着自己回到眼前该面对的事,有人能替自己遮风挡雨固然是好,只是她尚记得离开余杭时,暗下了决心,万不能成为他的负累,此时便不该生出逃离事外的念头。     “父亲要将我聘与杜淹作妾,此事已议定,恐就是这几日了。”穆清尽量将语调放得平稳,仍是感觉到自己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     阿达也是怔了许久,闷声问:“娘子可有打算?”     昨晚万氏走了以后,起初她气恼父母亲,一时乱了心智,后半夜情绪平复,前后细一想,心中自是有算计的,且思来想去只有这一个办法,快刀斩乱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如是反复了两次,努力保持着头脑的清醒,拇指的指甲紧紧掐进食指指腹中,咬了咬后槽牙,下了决定,“原想着豁出脸面,去父亲面前明了志,可细想下,强辩只怕是无用了。今日六郎暗中跟捎,足表明父亲对我有着防备,我若装作一无所知,他防备得或还少些,便还有机会逃出生天,我若去他跟前表白一番,只能激得他防备更甚,我便只有坐以待毙了。”     “那么,娘子今日并非是要去普法寺上香了?”阿达不紧不慢地继续赶着车,身形纹丝不动,甚至连车的速度都没有任何变化,穆清自心底生出佩服,暗对自己说,如此看来,阿达果真是个稳重得力的,有他相助,胜算便大了许多。这般想着,悬吊着的心,才慢慢落回去一些。     “吴郡城中宵禁,夜里是跑不得了。明日一早,我推说要和英华一同去普法寺,只悄悄带几件紧要的东西,我们便往江都去。只是要尽力快,要在他们发现,寻人之前,出了吴郡地界。如此可能做到?”穆清问。     阿达略思忖了片刻,“尽全力一搏,或有八成把握。”     穆清胸腔内似有冷热两股潮在互撞着,搅得她的心不断一张一弛,好像有什么要自胸腔内冒出来。争持了一阵,终是软软地靠在车壁上,重重地喘出一口气。阿柳伸过手去,抓住她的手,只觉指尖一片冰凉,“咱们就这样走了,倘若杜监事要人不着,恼怒了,可如何是好?这边要如何交代?”阿柳慌张地问。     “该如何交代便如何交代。”穆清冷冷的说,“父亲擅于权衡利弊,明知我已与杜家二郎有婚约在先,精打细算下,觉得还是杜淹才能给他带来更大的利,便要将我同货物一般送去,他既这般精明强干,家中走失个把人口,却是难不到他的,杜淹面前也能盘桓得开。”     阿达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十四的年纪,豆蔻年华的小娘子,正是待字闺中后院嬉闹的好时光,眼前这个身形依然显着有些幼弱,眼神还带着娇怯的小娘子,却已担负起自己的命运。他想到自己亦是差不多这个年纪离家闯荡,一时心里有些怜惜,“娘子害怕么?”     穆清轻轻摇了摇头,继而笑了起来,“不怕,这不是还有你在吗。”说罢又向阿柳一笑,尽量让自己看来松弛一些。     阿达低声笑了起来,三人又将明日的事仔细筹划了一遍,这才慢悠悠地回家去,各自暗中做着准备。午后院中寂寥,众人都在午睡避暑,万氏领了英华,悄无声息地进了穆清的东厢房。英华低着头,隐隐看见她脸上尤带着泪痕,眼睛红肿着。万氏话不多,开口说不到几个字声调就变了。穆清忙制了她,“庶母且克制些,一时心里难过哭肿了眼,教别人看了追问起来就不好了。”说着随手到了杯白菊凉茶,教她以手指蘸了茶水轻敷眼睛四周。     又另倒了一杯,拉过英华,自己用手指蘸了,轻轻按压她的眼眶,擦去她脸上的泪痕。“英华你仔细听我说,你阿母狠下心要你走,是不想你在此处委屈着。你过得不快活,她也不会快活,你过得恣意了,她的心才安稳。你若舍不得她,便尽力争出份体面,好接她一同去了。你可明白?”     英华怔怔地看着她,抽了抽鼻子,终于重重地点下了头,又向动作笨拙地向万氏行了个女儿家的礼。万氏眼圈一红,两挂泪便下来了。穆清心里也发着酸涩,想她们母女从此再见就难了,只得随她去宣泄。     好容易等她们缓过来,吩咐阿柳打来冷水,让两人净了面,匀了些脂粉在脸上遮盖泪痕。万氏从贴身的衣物内取出一串五铢钱币,和三个金饼,都交在穆清手中,“我的体己都在这里了,英华还小,还劳烦你好生收着。她往后可就指着你这个阿姊了。”     夜间穆清看着阿柳收拾了所有的细软,仅仅是三两样珠花头面,陆夫人逝去前给的素面金钗,和庾立的那对鸾鸟镯子,那些衣裙披帔帛尽弃了,所幸那口放着她所有身家的大箱子被杜如晦带去了江都。     七夕将近,夜间的风已微微带了丝凉意,穆清在窗前站了一会儿,闭眼将明日要发生的事在脑中一一过了一遍,又轻声与阿柳嘱咐了几句,定要稳住,万不能乱了阵脚,最后长出一口气,和阿柳两人在榻上和衣卧下,胡乱眯了一觉,天便透亮了。     早膳桌上,一如既往,陈氏和六郎夫妇先到了,六郎因昨日被穆清撞破跟梢一事,暗自心虚,不敢与穆清对视,言语间也是躲躲闪闪。一会儿万氏也领着英华进来,英华低着头,紧跟在万氏身后,郁郁寡欢。“英华这是怎么了?”陈氏皱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可是身子不适?”     穆清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眼,脑袋有些发蒙,英华到底年纪小,藏不住事。正想着要如何应答,万氏淡然开口道:“原是好好的,只是一早听说七娘要带她去普济寺领巧,又要置办些乞巧之物,人就蔫了。怎么说都不愿意呢。”     “过两日就是七姐诞了,英华如今的年纪,也该上些女儿家的规矩,这原是应该的。”顾黎进门时听到万氏说的话,点着头说,“七娘倒是想到我们前头了。”     好容易早膳过后,顾黎和六郎先行离去。穆清领着英华走到门口,阿达早已套好车候着。万氏怕英华伤心,露了破绽,并没有出门相送。英华走两步便停下回头张望,穆清紧紧捏着她的手,轻声在她耳边说:“既选择了往前走,就莫再回头。犹豫踌躇,不如不走。”英华果然不再回头,直直上了车,紧咬了嘴唇缩在车一角。     阿达不紧不慢地赶着车,在光福镇转了一圈,便驾着车往城外去。穆清挑起帘幔问:“阿达,可有异常?”     “娘子放心,并无异常,等出了城,我们便可加快速度。”阿达说话间,已到了城门口。守城人简单盘问了几句,也就放了行。阿达高高地扬起马鞭,在半空中甩过,马嘶鸣一声,快速驶过城门洞。一动不动的英华终于跪立起来,掀开车厢后壁的帘幔,看着城楼离自己越来越远,喃喃自语道:“我走了。”     出了城,马车在驿道上疾驰,阿柳两夜不曾好好睡,很快便和英华依在一处睡迷糊了。穆清睁着眼不敢睡,提着精神凝神听后面是否有追赶的动静。阿达回身道:“娘子歇着罢,此时无人跟追,定是他们还未发现,我们可安心行一段路,待傍晚时分,就该有人追来了。”     “照这般速度,日落前我们能到哪里?”穆清问到。     “应能到毗陵郡。”     “父亲知我必会去投杜先生,定然会往江都追撵。倘若我们能晚他们一步到江都,他们追寻不得,自会归去。那时我们再入江都,便少了许多麻烦。”     “娘子的意思,我们不要着急赶路,反要在路上盘桓上一两日再走?”阿达疑问。     “是要拖延,只是不能在这条驿道附近停留。他们往江都寻不到人,转头沿着驿道,一家家客栈排摸,很快便能找到我们。我们要离这条道稍远些躲藏一日。”     阿达暗说,这小娘子好缜密的心思,虽说慌张,却丝毫不乱,与阿郎正是原设好的一双。“到了毗陵郡便往西绕行,我们在丹阳郡歇住一日,再绕道至江都,娘子看可好?”阿达拟了路线问到,心中却下了决心,若真有人追来,躲避不掉,他便是拼了自己一身,也要保着她到自家阿郎身边。这世上有些人原就该与另一些人相逢相伴的。           第二十五章 相逢(一) - 莲谋 - 桃圻     相逢(一)     马车一路往北疾驰,夏日里日头长,穆清感觉马车在路上跑了很久,她的心也提吊了很久。终于看到太阳慢慢斜下去,在驿道两边的草木藤蔓上洒了一层柔和的金光。阿达大声说:“我们这就离了驿道,往丹阳郡了。娘子坐稳了,前面的路可比不得驿道平顺了。”     不一会儿道路果然变得不太好走,坑洼逐渐多起来,马车速度也慢下来,颠簸得厉害。穆清提吊着的心反而稍安定下来些,阿柳和英华都醒了过来,三人一齐在车中坐着断断续续说了会儿话,先是劝慰刚离了母亲的英华,好在英华原本就志在四方,稍加劝说,又踌躇满志起来。说了一会儿她偏头问穆清:“阿母同我说,我们先要去投姊夫,不知姊夫是何模样,是不是同阿姊一般和善呢。”     阿柳忍不住笑出了声,穆清蓦地羞红了脸,幸亏斜阳发出金红色的霞光,罩在她身上,与她脸上的飞霞融在一起,“过两日就能见着了。”阿柳和英华哄笑着她,她却一手托了滚烫的腮,在心中描画着他的样子。     太阳从天幕坠下,马车已驶过了好几个村镇,眼见天就要沉下来,驾车的马奔走了一日,再不停,怕是要废了。阿达估摸着离驿道已有百里远,见前头有一个热闹的城镇,便驱车驶入,将车停在一家大客栈门口。妥当打点了,四人便在这客栈中安顿下了。     待顾黎发现穆清已携了英华逃跑时,已是午后,惊怒之下,不敢耽搁,撇开焦急害怕的陈氏,落井下石的王氏,和啼哭不止的万氏,急忙去禀明杜淹。杜淹盛怒之下,掀桌踢凳地将顾黎狠狠斥责了一番。终究不是顾黎的本意,多加谴责也无意,便急点了两队人马,一队往水路去追,一队他亲率了往驿道去追,一路往江都寻去。     六百里连夜追寻,杜淹料想穆清和英华两个女儿家,不敢连夜赶路,令人沿途将所有的客栈都翻遍,直闹得吴郡至江都驿道沿路村镇整夜不宁。     天蒙蒙亮时,江都城门大开,杜淹率众疾驰入城,直奔漕河畔的栖月居。进了客栈,老管事刘敖迎了出来,杜淹冷声道:“刘管事许久不见,原是投到了这里,母亲的产业,倒是打理得不错。”刘管事笑着躬身行礼,一面催人去请杜如晦。     杜如晦尚未起身,闻得杜淹到访,心中一惊,自忖着,他怎知我在江都。且素日从无往来,今日这个时候到访,实是蹊跷。他自梳洗穿戴了,急忙赶去见客的厅堂。进门还未来得及见礼,杜淹霍地从椅子上站起,径直走到他面前,略抬了头,直视着他,“我且问你,你将顾七娘藏于何处?”     只这一句,杜如晦大约猜到了他的来意,顿觉头皮发紧,头发都要往上冲腾,强压下怒气道:“敢问叔父口中称的顾七娘,可是侄儿的未过门的夫人征西候顾家的七娘么?”     杜淹带了一丝不屑说:“正是她。只是她父亲亲口应承,将她聘与我为妾,已过了纳吉礼,只等着纳征请期。何时又成了你未过门的夫人。”     杜如晦笑道:“昔时她尚寄养余杭时,便已有了婚约,恰逢余杭顾家白事,只能将日子往后挪了些。她自小便不在她父亲身边,这才回去了月余,只怕她父亲不明就里,生出了误会也是有的。”     “婚姻之事必定是依父母之意,你未得她亲父母允肯,便自称她是你未过门的夫人,自定了婚约,这却是甚么规矩?当是小孩儿过家家么?”杜淹提高嗓门反诘,“你若执意不将人交出,莫怪我翻腾了你这客栈。”说罢抬手招呼了门外的那随他同来的二十余人。     杜如晦脸上仍带着淡淡的笑,只是眼中陡然升起了一层寒意,“我这栖月居在江都城内不算大,却依着漕河及保扬湖所建,位置优渥,布置摆设也是精巧风雅,比那驿馆不知好了几许,往来的达官权贵们自是弃驿馆而择我这客栈住,眼下就住了几位。叔父若是将动静闹大了,惊扰了他们和他们的家眷,侄儿该如何向他们赔罪?难不成要我说叔父怀疑我私藏了他的爱妾,或是说叔父要硬夺我的夫人?”     杜淹一怔,挥手斥退了那二十余蠢蠢欲动的随从,冷眼怒瞪着杜如晦。杜如晦略俯了俯身,又道:“我是个闲云野鹤之人,孑然一身,连官帽都弃得,自不在乎那脸面如何。叔父是一心要入朝为官的,定要让将来的同僚们看到这叔侄争夺妻妾的丑事么?”     这番话正戳中了杜淹的腰眼,气也不如先时壮了,再兀自想想,不过是走失了个可有可无的妾室,虽有些姿容,也不是甚么绝色,为了这点子小事,授人以柄,如何都不值当。只是眼下受了他这侄儿的一番嘲弄,心下怒意腾升,一时却也无可奈何,只闷闷地要挟了几句,暗下了决心日后再作理论,便带了一众人撤出了栖月居。     杜淹刚走,杜如晦面上的戏谑顿时一扫而空。有小厮捉了只雨点灰的信鸽进来,杜如晦认得它,正是阿达驯养的飞奴。飞奴的脚踝环圈内果然夹了一字条,展开来看见字条上写着:杜淹逼娶,策奔江都,沿途恐遭追截,绕道丹阳郡躲避,现投宿湖熟镇顺康客栈,望速援。他将纸条细读了两遍,是穆清的字迹无疑,一瞬间心沉到了最底层,喉咙口似被异物堵着,无法正常发声,只暗哑着声吩咐刘敖去看看庾立起身了没有,随后拜会。     原来杜如晦送穆清归了吴郡后没几日,庾立亦向接任交付清了琐碎政事,上路西行赴任去了。临行前接故友来信,邀他在江都盘桓几日,疏散心郁,这便走水路到了此地。听闻保扬河畔的栖月居甚好,连着栖月坊,往来的商客官员皆爱画舫游湖,酒色交错一番。于商于官,都是个结交互利,沟通消息的好地方。又听众人皆说,栖月居和栖月坊的主人刘敖难得八面玲珑又重义气,官商尽交好。     庾立的故友与刘敖原有些往来,到了江都后,友人携他与刘敖共饮了一次,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刘敖极力邀他宿在栖月居,笑说如此才能将江都风月都体验尽了,若到了江都不在栖月居徘徊几日,不在栖月坊赏过舞乐美人,日后都不能与人说到过江都。住了两日,在客栈中偶遇见了杜如晦,方才得知,栖月居的主人原不是刘敖,竟是杜如晦。     刘敖匆忙赶来时,庾立刚起,正要准备出门,见刘敖满脸凝重,后面跟着同样面色不太好看的杜如晦。“庾兄,且驻足。”顾不上客套虚礼,杜如晦急切地说,“说来惭愧,在下的叔父杜淹,要强求七娘为妾,她昨日从家中逃出,此时正匿于丹阳郡。杜淹一路从吴郡撵过来却未寻到她,定然不会死心,我若去接,只怕会有盯梢,半路抢人。还要劳烦庾兄走这一趟。杜淹在江都还有一两桩私下的生意,我便留在此处,生些事端,好分散他的注意。万望庾兄能将七娘安然带到此处。”     庾立接过详写了穆清所在位置的字条,只丢下一句,“放心,定会护她周全。”便上了备好的马,往丹阳郡去了。           第二十六章 相逢(二) - 莲谋 - 桃圻     相逢(二)     杜如晦同刘敖一齐入了议事处事的内室,他拧着眉头思索了一阵,向刘敖问道:“杜淹在江都除了贩盐的生意,可还有别的生意么?”     刘敖在江都替杜如晦经营着客栈和生丝生意多年,又是个极精明强干的,听到这么一问,几乎不带思索地答道:“近两年,因在王世充手下操持疏浚漕河,兴建行宫的事,借机揽了一宗大买卖,盘下一个织染坊,专供宫中所用的丝缎绢绸。说起来,最近他那几个管事正买船,要将他库藏的盐大部分都北运了出手,赚了这一笔,好收购秋蚕生丝,备下宫中年节里要用的织品布料。”     杜如晦冷冷一笑,“刘管事,找人做些手脚,将他的盐撒一大半在漕河里,可能办成?”     刘敖为难地沉吟了片刻,“人为的事,办自然能办成,只是这手段似乎,似乎不大好看。”     “早在开皇年间,就开了盐禁,我朝商人尽可贩盐。这几年他攀上了王世充,手里握得些权,得意忘了形,竟私自垄断了贩盐权,如今盐业他一家独占,价钱自由他说了算。他是赚得盆满钵盈的,苦了百姓要高价买盐,略穷困些的,连盐都买不起。他暗中使了多少手段,如今我们不过是学他样,略还敬他一两样罢了。”     刘敖连连点头,“即便倾洒了大半,剩余的仍是可以低价卖于百姓。自此若是能破了他的独霸,撒了那些盐倒也不可惜。”     “趁此机也能让他乱了阵脚,只得将大半精力投在生意上,抽不出空去搜寻七娘。好给庾兄造方便带回七娘。”杜如晦自顾说着,刘敖脸上暗藏了笑意。自杜淹进门要人开始,精明如他,便已将事情猜到了七八分,暗忖这位娘子不攀附权贵,心思细致,又带了胆色,行事间透着真性情,无怪乎自家阿郎如此着紧。     刘敖领了意思,自去斡旋铺排。杜如晦在栖月居内徘徊了一阵,对着保扬河坐定,努力调整呼吸克制着不去想那带雨梨花般柔嫩白皙的脸庞,生怕自己一时失了控,冲去丹阳郡那个客栈,将她纤弱无助的身形牢牢圈在他的臂弯中。当日在余杭,她失了阿爹阿母,哭着溃倒在他面前,眼见她牢牢抓着他的衣袍不放,直用力到手指关节泛白,自那一刻,他便在自己心中立了誓,要替她挡去所有的苦厄。可眼下她却因他的叔父,身陷泥淖,他只能在一旁看着,教他一面自愧一面怒意在胸中蔓延,行事自是较往日带了几分狠。     庾立一路上都不曾下马歇息,一气狂奔了百来里路,两个时辰后,已在湖熟镇的顺康客栈中。听闻有人打听她的行踪,穆清不知是杜如晦还是杜淹派来追截她的人,躲在房中忐忑不安不敢出去。英华大着胆子,小心地下楼去探听。     过了一会儿,英华跑回房中,笑道:“有位好俊的阿郎,称从江都来接人。可是姊夫来了?”     话刚说完,门上轻扣了两声,“七娘,我来了,开门罢。”声音柔和,透着满满的暖意。穆清一时愣了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边的阿柳亦是一脸惊喜,跳起来急忙跑去开门。房门开处,昂藏地站立着的男子,唇边含着笑,眉头却微蹙着,带着怜惜,轻轻唤了声:“七娘。”     穆清尤定坐在房中,抬头望着他,唇角牵动了几下,终是没能笑出来来,反而闭上了眼睛,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阿姊,哭什么呀。这可是姊夫?”英华抓着她一边手臂摇晃着她,穆清忙抬手拭去了眼泪,略显了几分尴尬,低声道:“莫胡说八道。这是自小一处长大的师兄,待我如亲兄,你也该称一声阿兄。”     阿柳拭了拭眼角,带着英华行了礼,便依着庾立的吩咐,下楼去找阿达备车。屋中只剩了穆清和庾立两人,庾立简单说了前因后果,两人便一起沉默了,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见她脸上残留着泪痕,庾立伸手想要去擦,穆清下意识地偏了偏头,庾立顿住了,讪笑着放下手,“也是,如今七娘已是大人了,不能再如小时候那般毫无避忌了。”     楼下阿达套好了车,英华登登登地跑上楼来催促,这才打破了两人的沉默,下楼上车往江都去了。依旧是英华阿柳跟着穆清坐车,庾立在一边骑着马与阿达说话。英华年少好事,缠着阿柳讲庾立的事,阿柳便细细碎碎地念起来。穆清透过车壁的帘幔缝,看着他背影,好像儿时每次出游一般,及到此时,她才将一直空悬着的心安安放下,一阵倦意袭上,不觉沉沉睡去。     这一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待她再次醒来时,已身处一张四周围屏的榻上,日间最后一丝余辉洒在榻前的绢纱幔帐上,屋子顶上有粼粼的波光在闪动,空气中有些清润的水气,细碎的水声漾在耳边,的和着淡淡的桂子香。幔帐外有人在小声说话,虽然声音低微,她还是能清楚地听出是谁的声音,忙起身整了整衣裙发鬓,掀开幔帐,四下打量了一番。屋内陈设精美玲珑,窗外正临着水,轻风携着水的凉意往屋里吹。     “醒了么?”杜如晦带着一脸笑意出现在她面前,执了她的手,让她在案边坐下,“先吃些东西,我让人去备些水来,好让你沐浴梳洗一番。”说着抬手将她散在脸庞边的碎发掖到耳后,柔声道:“没想到小别几日,竟会出那样大的乱子,原是我思虑不周,害你担惊受怕。往后再不会了,去哪都将你牢牢栓在身边。”     穆清当真是饿了,顾不上说话,咬了几口糕饼,又一盏水下肚,才缓过劲来。“那杜淹,他是你叔父,自此你恐是要得罪他了。”     杜如晦笑起来,“不必担心,日后无甚机会再见他了。江都还有些事未完,待处理完了这些,我们便立即向西往东都,唐国公府已来书催过,再拖倒显得我失礼,只盼这里的事能尽早料理了。”     听他这么说,穆清重新咬起糕饼,眉眼间才又透出了有这个年纪本该有的些许孩子气。“你父亲那边,可要如何担待?”杜如晦突又想起她是私逃出来的。“由他自己担着罢。”穆清放下吃食,嘟起嘴,气恼道:“我到家当日便向父亲禀明了原委,可他竟为了能长久地留在杜淹身边做事,不惜背约将我送予他。如今闯下祸事的并非我,却是他自己。该要如何面对杜淹,便由他自己去罢。”     杜如晦伸手拿开沾在她脸颊的糕饼碎屑,“少吃些,我让阿柳进来替你沐浴梳洗,一会儿天黑了,带你去街上走走,去吃些别的。听阿柳说你们出来时将那些衣物尽弃了,我让人去添置了些女子的衣裙素粉,看哪些合用便用着罢,若不合用,只有明日再置了。”           第二十七章 散财帛初露锋芒(一) - 莲谋 - 桃圻     散财帛锋芒初露(一)     沐浴之后,穆清在几件衣裙中挑了一件素白窄袖上衣,及胸扎了一条玉色水蓝细碎梨花纹的襦裙,清清爽爽地梳了个垂鬟髻,不着脂粉首饰便跟着杜如晦出了门。江都虽同别处一般也设宵禁,却并不严格遵循,此时刚刚入夜上灯,正是最繁华喧嚣时。漕河两岸酒肆食店,花楼歌坊,杂耍卖艺,热热闹闹一路铺排开来,灯火盈盈,人群涌动。     穆清只觉眼前繁花似锦,来不及一一细看,便被带到一幢花楼前,青石门墙上阳雕着大大的“栖月坊”三个字。一进门脂粉香气扑面而来,丝竹管乐声中娇声嗲语迭起,觥筹交错间风姿袅袅。杜如晦护着她直走进一间隔间,一席大帘幕隔开外面的喧嚣,一面临窗,窗外便是映衬了无数灯火的漕河,挑起帘幕楼下厅堂内的情景尽在眼底。     穆清大约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却不好意思询问。“恐怕杜淹为寻你,遣人暗跟了我,只能带你来此。此处是我的私产,外人只当时刘管事的产业,甚少人知,故安稳些。”杜如晦抱歉地解释道。     穆清睁大了眼睛,微微挑起了眉,“那些,那些女子,陪酒卖笑的歌女,也是你产业中的……”     杜如晦楞了一愣,看她有些羞红的脸,又略微带了一丝嗔怪的样子,着实惹人怜爱,不禁笑出了声,“夫人这话里,妒意好生重。”     “莫要瞎说。”穆清羞得满脸通红,双手捂着发烫的脸颊,低垂了眼眸不敢看他。     杜如晦拉开她的手,凝视着她透着粉红的脸颊道:“你终是我的夫人,莫说二十七个月,即便是要等二十七年,我自会等着。”穆清低头盯着桌案看,不敢抬头看他,心口突突乱撞,过了一会儿,只听他又道:“那些歌女,自有可靠的人管带,我并不插手那些事。开这栖月坊的本意是探听四方消息,结交八方客,而不在赚取那些脂粉酒肉财。莫小看了那些歌女,个个都是极通达的耳目。”     说话间有人送上了酒食,在余杭时一府内生活了四年,杜如晦知她爱食河鲜,故吩咐人多做了几道鱼鲜。饭毕有仆婢来撤下酒食,奉上一壶桂花酿,并几盘时下的果品糕饼。时值八月,桂子正飘香,桂花酿正是香浓时。穆清原不饮酒,只因杜如晦力荐了,便饮了几盏,酒力却是不弱,连饮了几盏桂花酿,竟无甚反应。     厢外忽有人禀报说是康三郎进坊来了。杜如晦挑开帘幕向下张望了几眼,便让人去请了他来隔厢中坐,转头又问穆清:“康三郎,在往吴郡的路上,你也是见过的。可还记得?”     “是否说正月十五东都为胡商演百戏的那位?说话比说书还有意思的。”     “正是他。我与他有些事需商谈,你若爱听,便留着在此,若觉着无趣,我差人送你回栖月居。”穆清歪头想了想道:“若无不便,我便留在此罢。”杜如晦突想起从前她也是极爱听师兄们谈古论今,褒贬时政,静静地坐在一边,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望望那个,谁说话,她便极认真地看着谁,眼睛水亮清澈的。时不时会乖巧地备些茶点果品,有时师兄们也会逗着她嬉笑一番。此刻她说着想要留着这里,那眉眼间一晃而过的神情,令他欣喜地觉察出往昔的穆清似乎正一点点回归。     隔间门上轻叩了两声,有个小厮引着康三郎进到隔厢内。穆清随着杜如晦起身见礼,那康三郎乍一见穆清微微一愣,转而向着杜如晦笑了起来,“杜郎好福分,在下几时该备上厚礼来讨杯酒水吃?”穆清脸上刚褪去的红晕又隐隐浮现,康三郎自是个有眼力见识的,看看穆清,再看看杜如晦蹙起的眉,忙讪笑道:“娘子莫怪,在下一介粗鄙胡商,说话莽撞惯了,不觉冲撞了娘子,多有得罪。”     穆清忍着心内羞涩,抬起头努力维系着安然随和的笑容,“康三郎久在西域,豪迈直爽不拘小节,如我这般久居江南,不通世事,拘泥扭捏的,只怕是要惹三郎笑话呢。”     这番话倒说得康三郎有些报赫,未曾想到这娇滴滴的小女子胸怀甚是大度坦然,心下立时起了几分敬重,也不敢在随意调笑,摸了摸满是卷曲络腮胡的脸颊,笑嘻嘻地与她互请着落了坐。杜如晦向外招呼了一声,有人添置了酒具杯盏,重又送进来几壶桂花酿。康三郎也不拘着,席地坐了与杜如晦对酌了几杯,随意言谈了一阵此番往返西域江南所带的货品,沿途见闻趣事,穆清在一边听着甚是有趣,偶尔也细问上一两桩。     酒过了几巡,康三郎直囔着桂花酿绵柔无劲,将他随身带着的酒囊解下,穆清曾在客栈见过一次,拔开囊塞,果然飘散开几缕微带了酸味的果香。“说到酒,如何也比不上我们粟特的葡萄烧酒。”说着便给杜如晦和穆清各斟了一杯,顺手也自己也倒了一杯,待他两杯落肚,穆清还在犹豫地看着淡琥珀色的酒液。杜如晦放下酒杯,轻声说,“这酒比桂花酿烈性,慢慢饮。”     不免又是一番推杯换盏,康三郎酒壮胆气,大声嚷嚷,“士农工商,众人皆知士在首位,受人敬仰,商在末尾,是为下贱,岂料商中巨贾原就是那些个有权在握的士族,钱财和权柄本就是装在一个袋子里的,小商客们或依附巨贾捡漏糊口,或逐渐遭排挤侵吞。士农工商本就是个首尾相连的圈,世人尽在圈内,一个也跑不了,哈哈哈。”虽是酒话,穆清听了心内直点头,这康三郎看着粗放,竟是个明白人。隔厢间相谈得正欢愉,杜如晦抬眼望了望窗外灯火嶙峋的漕河,突然问道:“听说西北寒凉地甚是缺盐,康兄可有想过贩些盐回去售卖?”     那康三郎虽正在酒兴上,但头脑还算清明,忽听到这么一问,放声大笑起来。“杜郎是饮多了说胡话罢。虽说如今无盐禁,任谁都可煮盐贩盐,可南方经由漕河运来的盐,到了江都都捏在了杜淹手中,到了西边又尽数落入薛家。谁不知这漕河它姓王,要在这王姓河上过的盐,只有杜淹一家罢了,他家的盐到了西北又都姓了薛,我又如何贩得?”     “他说的薛家,便是顾二娘所嫁的金城薛家。”杜如晦转头低声告诉穆清,又状如酒语迷醉般向康三郎道:“若是他手头一时窘了,愿让出贩盐权,康兄可心动?”     康三郎眼睛立时一亮,转瞬又晦暗下去,叹声道:“心动是自然的。但想我所贩统共不过青黛,玉石玛瑙,葡萄烧酒,壁毯地衣之类,买卖再大也大不过一个盐去。我西域也产盐,却是极其贵重的红盐黑盐,只作进贡之物,日常所用还仰仗着南方运送至薛家的盐,再由薛家一家专售,物稀价高,我族中困苦贫寒的人家,时常无钱买盐。若真能贩盐回去,解我族人之困,我康姓在九姓胡人中必占头一位了。”说着说着不禁失神。     杜如晦扬声笑起来,似乎并不在意刚才议着的话,胡乱扯开话题,笑饮了一回,神色微醺,连称不能再饮了,向康三郎告了罪要先回去。临了差人唤来两个歌姬,自打赏了,吩咐她们好生陪着康三郎,便携穆清出了栖月坊,已有马车在坊门口候着。           第二十八章 散财帛初露锋芒(二) - 莲谋 - 桃圻     散财帛初露锋芒(二)     上了马车,杜如晦以手掩着额头,闭目靠在厢壁上,面上泛起了红光。“可是饮多了?”穆清凑近验看着他的脸色,一股酒气裹挟着她熟悉的气息扑面袭来。他拿开额上的手,笑说:“今日是有些多了。但事成了一半,也不枉我灌了这许多酒。”     “这是要康三郎接手杜淹的盐业么?”穆清问到,心中极是不解,“不是说如今无盐禁,贩盐的生意便不该由一人独霸着么?不让杜淹独占着,换由康三郎占着,不也是不该么?”     杜如晦背靠着车壁,闭着眼,悠然道:“栖月坊的歌姬探知,康三郎一心想要沾手往西边贩盐的事,每每叹恨杜淹薛举霸盘。他自是无力独霸的,故才找他来接手,让刘管事出面与他一齐接了,由得他去西域贩售,刘管事这边再分予几家共营,旨在将这生意层层铺散开去,那么整盘的生意便如同散沙,待杜淹缓过劲来,便再无力收回。”     “若杜淹不再来寻事端,也不用逼他至此罢?固然折损了他,但也着实劳苦了自己一番。”穆清叹了口气说。     杜如晦倏地直起身,一改刚才的疲态,唇角带了戏谑道:“确有些劳烦。谁人教他与我夺妻。”随后又靠回车壁,揉着额头说:“此事迟早会有人做,哪个先下手便有利可图,得了契机先做下了也好,一劳永逸,再顺水推舟卖个人情予康三郎,西域胡商最是知恩图报的。唉,我便事尽于此,剩下的,由刘管事善后罢。”     说罢,马车已由边门进了栖月居。阿柳已在院中候着多时,终等得人回来,忙上前扶了她下车。穆清回身见杜如晦下车时步履略有些飘浮踉跄,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不禁微微一笑,唤过杜齐赶紧来搀扶了,带他回屋去安歇。     夜深人定时,阿柳放下榻边的帷幔,自去睡了。穆清又睁开眼睛,出神地看着帷幔上的纹路,脑子里一遍遍地过着杜如晦的谋划,康三郎的言笑,甚至栖月坊中歌姬的歌调笑颜,心中有个念头在蠢蠢欲动。奈何连月来小心翼翼,谨小慎微,折腾得她身心俱疲,此时在栖月居中到底安心,不待她将那刚冒出的念头想通透,眼皮便如何都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睡去。     随后的几天过得甚是安然闲散,因她不便出门,只能在栖月居中徘徊,杜如晦琐事缠忙,并不得空日日相伴,恐她百无聊赖时念着逝去的亲人,又勾起悲切,便邀庾立再逗留几日,以兄长待之,庾立辞让再三,后穆清说起了日后各奔东西,恐难再见,聚时光阴珍稀的伤感话,这才应允了。     刚过了七夕,天仍是晴热,但暑气已散去,早起的凉风里携了桂子香。阿达得了杜如晦的吩咐,每日早晚传授英华拳脚棍棒,打熬她的筋骨,穆清便在一边绕有兴致地观看,有时与她嬉笑一回。白日里或执了书卷临窗面水看一会儿,或与庾立闲话下棋,时辰打发倒也快。     这日清早,杜如晦遣人备了车马,带着穆清直接从栖月居行至栖月坊门前。乐坊每日酉时才开门迎客,白天一般坊门紧闭。马车停驻后,坊门开了半边,有人将他们迎了进去。穆清上次进栖月坊时一派歌舞升平,花好月圆的景象,此时却冷冷清清,不见一个歌姬舞娘,只有几个仆妇低头细致地洒扫除尘,默默地劳作,不交一语。她略环顾了一番,便随着杜如晦上了楼,仍是上次那间隔间,面对漕河的窗大开着,隔间中已有一人靠在案边面窗坐着。     两人进到隔间,在坐的人忙转头起身行礼,正是管事刘敖。穆清不敢受礼,略偏过身去,含笑还了礼。刘敖不着痕迹地将穆清细扫量了一圈,年纪是小些,看着却是稳重大方,面容姣好气韵清淡,算不上绝色。     她才刚安坐下,便发觉窗外的漕河似有异动,河面上多了好几条官家的船,将河道封得死死的,岸上亦有兵丁列队把守,那些急等着货船出码头的商户们或围聚在岸边,或相互奔走,搅得原本就熙攘的码头沸反盈天,似一锅熬煮翻滚的粥。     “杜淹的二十三条运盐船,昨日夜间被凿沉了一十九条。眼下他失了盐上的收资,本就无力再购生丝。今年江南一带秋蚕所产的生丝十之七八已为我所收,若无这些生丝,今年的岁贡他怕是缴不上了。”刘敖淡淡地报着,慢条斯理地在红泥小风炉上煮着一壶茶水,似在诉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穆清却听得心惊肉跳,周身的血直往脑上涌,不消说,沉船之灾必是刘敖一手安排的,这釜底抽薪的一击,迫得杜淹只能让出贩盐的生意,筹资高价向刘敖购生丝应付岁贡,以保住身家性命了。手段老辣果断,无怪乎杜家老妇人如此倚重,敢将身家托付予他打理。     再看杜如晦,接过刘敖递来的茶盅,以小竹片细挑掉了漂浮在茶水面上的茶末和零星桂花瓣,转手递给穆清,又接过刘敖递来的第二盅茶,品了两口,这才开口,“昨夜做事的人,可稳妥?”     “阿郎放心,极是稳妥,动手的尽是从打南边来的江湖绿林人士,一早收了钱财回珠崖郡去了,任他如何查,断捏不住痛脚的。”杜如晦点了点头,颇为满意,刘敖却踌躇起来,“纵是将生丝提了价卖与他,我仍得先拨付他转让贩盐权的款,他才有钱资来购生丝。只是我这边的钱资尽数用于收生丝,再无甚周转的余地。”     “缺多少?”杜如晦问到。     刘敖早已测算了然,干脆道:“若以三份计,康三郎倾其所有只占一份,我们占两份,奈何财资只够抵一份,仍有一份的空缺。办法无外乎两个,或再找一家共营,或将栖月居让出去,再不然让出栖月坊亦可。”     “栖月居的宅子是祖母的陪嫁,卖不得。栖月坊是淮南的耳目,也少不得。”杜如晦从胸中吐出一口气,深深皱起了眉头,“若要再寻一家共营,只怕日后不好控制,此事还需慎重考虑,刘管事再无他法了么?”     刘敖放下手中的茶具,手臂抵着窗框,肃然望着漕河纹丝不动,隔间内一时没了声息。窗外漕河边纷乱的嘈杂声此起彼伏,高一声低一声地传来。“刘管事要找人共营,算上我一份如何?只不知多少财资方够抵上一份。”穆清突然开口,轻声打破了沉默,两人惊诧地看向她,她抿嘴笑笑又说:“虽无现钱,但有些字帖,拿去兑现了,想来还略值些。”     “穆清!”杜如晦抬手制止了她再往下说,“那是你阿爹留给你的一点念想,怎能这般轻易脱手。”     “阿爹,他若知你破了盐业的霸盘,还利于民,定会高兴。况且,我亦想替自己谋份营生,都知道贩盐获利大,算是份好营生了罢,这一举两得的事,有何做不得?只是七娘不懂买卖,虽出了资,却还全仰仗刘管事操持才是,到了年末,我那份利中,分一半予刘管事。”穆清爽爽利利地道明了,杜如晦沉吟了片刻,也不再拒,便应了她。至于她说的要与刘敖分利的事,刘敖无论如何也不肯受下,坚称此是分内事,她若再坚持要分,便是看轻了他刘敖。           第二十九章 夜袭 - 莲谋 - 桃圻     夜袭     漕河码头哄闹了一晌午,也没得查出什么眉目,到日中各人便散了去。三人在栖月坊的隔间里商谈妥当,穆清将五幅字帖尽数拿出来托刘敖转手,所得补了盐盘的缺尚有余。     回栖月居的路上,杜如晦扬眉瞧着她问:“何以想要有份营生?这是信不过我,不愿依附么?”穆清托着下巴歪头想了想说:“并没想那么多,只觉得想做,又是该要做的,你不喜欢我不做便是。”他仍是瞧着她,仿佛她脸上有什么引人深究细看的东西一般,好一会儿才笑了笑说:“无碍,你若喜欢便去做,莫拘着自己。你在我这里,任何肆意都使得。”     往后的几日里,只看见刘敖里外奔走,忙得脚下生风似的,才刚见他往书斋去了,一会儿又不见了人影。听闻又杜淹折返江都,果真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那堆令他焦头烂额的乱麻中,穆清稍松了口气,却仍是不敢轻易离了栖月居,只在晚间随着杜如晦去栖月坊的隔间坐坐,品一壶桂花酿,隔着帘幕望一望那歌姬舞娘与男人们之间迎来送往,情假戏真的百态。杜如晦说,曾听刘敖抱怨,这些生意中,唯独这栖月坊经营得最是艰辛谨慎。刘敖没有说原因,但想来确实如此,天下最难拿捏的便是女子的心意,乐坊里几乎全是女子,要运作起这栖月坊,就要牢牢地拿捏住每一个女子的心思,不教她们随意对男人动真心,以免走漏了消息,放错了口风。     听他这一说,穆清更是留意坊间的那些女子,每晚来此隔间内察言观色,揣摩她们的一颦一笑成了她最好的消遣。很快她便能识别出一些眉目,每每猜测推断了个中关系,询问杜如晦,竟能想对了十之**。白日里偶说些与庾立听,庾立却再三劝告,女儿家少去那风月场,到底不太合适。再说下去不免又提起穆清变卖字帖参与盐盘的事,殷切又无奈地责怪她年少无知肆意妄为,也责怪杜如晦纵她太过。     不觉过了大半月,刘敖终是停住了奔忙的脚步,回报说杜淹已如先前所预想的,抛出了盐盘,承诺手中再不沾盐,筹资从刘敖那购走了所有被抬了价的生丝,算是保住了他的性命。虽心疑这突降的灾祸与他的侄儿杜如晦脱不了干系,却无证据亦无处下手去查,只得闷声吞下。康三郎得了盐,自是不多逗留,与杜如晦歃血拜谢后,带着商队匆匆启程赶往西域关外。     此事算是完了,剩下的分散经营,他不再多问,自有刘敖劳心操持着。杜如晦抽身得空,日日携着她忙碌采买,备下行装。隔日又带着她往城外去游湖。秋意已起,斑斑涟漪的湖面上原满满铺盖的荷叶已略显了残败之态,一群采莲娘相互嬉笑打闹着收采盛暑天里剩下的莲蓬,转而一同唱起了柔软婉转的歌谣,惊起鹭鸟一片,待采的莲蓬上水珠滚动,莹润如水晶珠子。这景致穆清看了再平常不过,从小到大所见的湖光水色皆不过如此,杜如晦却看得入迷,靠在船头痴痴地望着,轻声叹息,“不日便要动身,这般水灵的景致,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莲依水而生,江南多水,故能生得风姿摇曳,若是移种去了旱冷之地……”     “北地无莲么?”穆清心下明白他的忧虑,不愿他再就此想下去,随手捞过一支残破的荷叶,“它原也是生在土里的,只因河底淤泥稀烂,便挣扎着生长,破出水面寻求生机,莫见它迎风摇摆就觉着它娇弱,内里的丝却是如何都缠不断的呢。”说着轻轻地将手中的荷叶覆在头顶,柔声吟唱起采莲娘们的歌谣,娇憨情态尽显。     “十六采莲去,菱歌意闲闲,日下戴莲叶,笑倚南塘边。”杜如晦笑着应和,惹得她咯咯笑出声来,近两个月的悉心调养使她的脸庞润泽起来,阳光映衬着水光在她脸上流动,在他眼里如同一颗璀璨柔润的露珠子,不敢伸手去捧,生怕这露珠子会瞬息消失不见。     两人在湖上流连至日头沉入水中,英华调皮放了阿达的飞奴来寻,方登车回去,阿达一路急赶,行至城门口时天色已黑沉,将将赶上城门下钥。既入了城,便定了心,两人悠然去栖月坊用了些饭食,一路闲逛一阵,说笑一阵,直至亥初时分,街上人群散去,一些店铺酒肆落了门板,穆清直嚷累,再逛不动了,才上车回栖月居去。     “阿达,劳你累了一天了。”穆清上车歉意地向阿达笑说了一句,便歪在杜如晦的臂膀上自睡了。“穆清,穆清,先别睡,再忍耐一下,很快便到。”推摇了几次无用,他也只得由她去睡。车内亮着昏黄的灯光,晃晃悠悠,他不由想起她年幼时,余杭城内每逢节庆日开放宵禁,她便纠缠着庾立带她去街上逛,有时庾立不得空,陆夫人便会托付他看顾着,玩累了回府的路上,她便如现在这样无虑无愁地睡着。现下仍旧是这样的情景,只是臂膀上靠着的人经了世事打磨,即便睡容同往昔一般无邪,只怕梦再不会那样清透了。     马车快行至栖月居侧门,夜深风凉,四下早无人踪。马突然好似受了惊吓,猛然跪跌,车厢剧烈晃动起来,穆清还未及清醒,便被人猛推一把,摔出了车厢,伏倒在地上。再抬头看,马带着车厢侧身翻过去,几乎是与自己落地同一刻,马和车一同重重地轰倒在地。只听见阿达粗声呵斥,金属器物相碰尖锐刺耳的声响,还夹杂着马惊恐的嘶鸣。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奈何身上乏力,只得以臂撑住地面,以免自己再伏倒下去。     穆清完全清醒过来,忆起在车厢内忽闻杜如晦低声惊叫一声,有一支细长闪亮似剑身的东西从车顶穿刺而下,继而又有一支从车厢后壁穿出,接着眼前火光亮起,她被他猛推出车厢,几乎同时马车翻倒。环顾四周,四五人在倒地的马车前缠斗,其中只有阿达,却不见了杜如晦。她忍着身上的各种疼痛,强撑着身体站起来,拖动痛麻的双腿,向马车挪去。     突然一个褐衣短打扮的粗实身影向她跑来,手里提着亮闪闪的宽背刀,不远处阿达被人围斗在中间,无法脱身,只大声呼到:“娘子小心!”穆清害怕到从膝盖到手指无处不在颤抖,眼见着凶神恶煞般的身影渐渐逼近,只差没几步,她的手在地上摸到一个硬块,也不知是土块还是石块,躬身捡起便向前扔去。手抖得太过厉害,那硬块直直落在了来人的脚前,那人一脚便将它踢开到别处。     “杜某在此处。”杜如晦摇摇晃晃地从一堆车壁残碎中挣脱出来,顺手拔下刺扎在车壁上的一柄长剑,扶着朝天的车轱辘站起来,高声道:“你们寻事,要找的不正是在下么。我既在此,便与其他人不相干。”那褐衣人果然撇下穆清向他走去。杜如晦在家时虽也算熬练过,到底不是正经习武的,翻车时又不知伤到了哪里,抵挡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显了弱势,渐渐有些无力再挡,对方的刀刃刺破了他几处皮肉。     穆清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稳住颤抖的身体,捡起地上的石块对着那褐衣人砸去,正砸中他的后背,那人分了神,骂骂咧咧地竖刀向穆清砍去。正是危急时,栖月居的护院的头人领着平日训练有素的护院们从侧门和正门两个方向涌出。火把涌动,一时火光冲天。那些人见此情景不再缠斗,撇下阿达他们四散跑了。阿达要带人追去,杜如晦忙喝止了,“算了,不必追。不用问,这事必是我那好叔父做下的,后日一早我们便动身,惊动了官中人,纠缠起来反耽误了事。”     庾立带着阿柳和英华从侧门跑来,阿柳吓得呆在原地动弹不得,英华却嗔怪自己来得晚了。火光跃动下,穆清清楚地看到庾立铁青了脸,扫视了一圈翻斜破损的马车,家仆过来牵起到倒地受惊的马,地上四散的利器,脸上血污斑斑的阿达。然后望向衣衫残破狼狈的杜如晦,皱起眉定定地注视了他片刻。最后目光从同样狼狈不堪的穆清身上掠过,但他看到她惊惶的脸上只有泥垢,却没有他料想中泪痕纵横交错,瑟缩发抖的无助眼神。火把燃得呼呼作响,映在她脸上,庾立好似看到她眼中有一丝若有如无的怒意,瞬息间一闪而过,恐她自己都未能觉察出。     直到次日晌午,阿柳才从昨晚的惊吓中缓过来,仔细查验了穆清的手脚,幸而只是些轻微的擦伤,薄薄地擦上一层药便好。穆清从铜镜中看着她满面的愁容,问到:“可是唬着了?”阿柳放下药,摇摇头,“自出了顾府的大门便知往后是不得安生的了,只要能日日伴着七娘,我自认了,无甚惧怕,只是来的太早了,教人猝不及防。”     正说着,庾立站在敞开的屋门口,轻叩了几下门框。穆清起身相迎,见他一副出门的打扮,心下也明白了他今日便要启程,这是来向自己道别。“阿兄今日便走么?”     庾立点点头,习惯性地伸手要抚她的面庞,这一次她没有躲闪,他的手在离她脸庞半指远的地方顿住了,转向她的柔软细密的发辫,轻轻拂过。原本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方才他去向杜如晦辞行,将那反复想了大半夜的话与他说了。“我知你去东都要做什么,无论对错,我确钦佩你的胆气。想来你也明白那是条怎样的路,难道一路的血雨腥风刀山火海你要拖着七娘,同你一道滚过吗?你若当真为她好,便让她随我去,我愿为她弃了官职,找一处她喜欢的地方,从此云淡风轻安稳一世。”     杜如晦淡然地看着他,想着庾立对穆清的情意,比之他只多不少,于他确有愧意,但他只知要细密地护着她,好像从未仔细探过她心底的东西。“庾兄可问过穆清是否想要安稳一世?许是你眼中,她始终和儿时一般无二,可到了如今,你可知她想要怎样地活着,平淡避世真是她想要的吗?恐怕她尝过跌宕的滋味,就再不是以往乖顺纯真的稚童了。你可自去问她,她若想要随你去云淡风轻,我便放手。”     这些话庾立终是没能问出口,他苦笑了一下,轻抚着她的发丝,细致地看她,要将她的样貌錾刻在血骨中,无论将来何时身处何地,都能清晰地记得她的每一根线条,每一个表情。临走再三嘱咐阿柳定要好生照顾她,一件件地说了许多,唯恐漏说了什么,说得阿柳眼泪不住地往下流。穆清的眼眶也红肿起来,庾立却不让她流泪,说是要记着她笑的模样,她便红着眼眶努力微笑着。           第三十章 北风其喈携手共赴 - 莲谋 - 桃圻     北风其喈携手共     同庾立道别后,穆清郁结了整一日,去探了一回杜如晦,见他只受了点皮外伤,放下心来。又带了几罐外敷药,转去偏院看过阿达,阿达秉性憨直,几经沙场,出生入死,一些擦碰伤从不放在心上,此时得了穆清的药,心内甚是感慨,自觉无以回报。     回屋她便懒懒的再不愿动了,倚窗望着保扬河上摇橹欢唱的船娘,呆了大半日。所幸她无甚好收拾的,统共不过是一些随身衣物,还有那箱子书册而已,全都交由阿柳打点了。午后杜齐领了两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进来,来传杜如晦的话,说是前几日就备下的,一个给穆清,一个给英华。都是仔细挑选出来的江南女孩儿,老实本分,细巧巧的,可贴身使唤着,免得到了东都再买来北方婢子,又不如江南带去的合用。     穆清问过她们年纪,来历,从中挑选了一个年纪稍长,稳重踏实的,随口取了个名字唤阿云,让人领去英华那边。留下的那个一十二岁,模样不错,本家姓郭,两年前因为兄长娶妻,家中无钱,便将她买与栖月坊,管带的阿母见她样貌底子尚佳,便教上了字画和琴艺,梳妆打扮,打磨性子,磨得她极平顺细致。穆清给了她个阿月的名儿,交予阿柳**。     直到晚间,杜如晦来她房中,坐着说笑了一阵,她才重又有了笑意。阿月原是栖月坊的人,以往只道刘敖是坊主,见了他不敢抬头说话。在送她到栖月居后,看到刘敖对杜如晦的恭敬,心里愈发惧怕。杜如晦在屋中与穆清说话时,她紧张得连呼吸都要悄悄地。     两人说起明日一早启程的话,杜如晦忽然说:“明日起梳起妇人的发髻罢。为行路方便,先委屈你了。”     “这有何委屈。”穆清笑道。     “这一路你我便是正经夫妻,投宿客栈时,我与你共一间房。”杜如晦带着戏谑接着道,“这可委屈?”穆清瞬时红了脸,低头不语。他忍着笑,俯身低语,“放心,你要效着古礼守孝,我记得,在此之前我定会以礼相待。”他越说,她越羞得无地自容,只能起身赶着他回早点去歇了,他便笑着离了这屋。他这一走,阿月呼吸也顺畅了,阿柳却笑得弯了腰。     次日天刚有些亮,就有小厮来叩门,请穆清尽早起床准备。阿柳唤醒睡眼迷蒙的穆清,赶着替她挑出一件藕荷色半臂短襦,一袭碎菱花同色齐胸襦裙。阿月捧出一袭青色单斗篷,抖开道:“晨起晚间天寒,这个可少不得。”阿柳接过斗篷,心下很是满意,果然是个细致有心的。     净面着衣之后,阿柳握着银篦子犯了难,她自小跟随穆清,从孩童的双鬟到豆蔻年华的分肖髻皆出自她手,却从未梳过妇人的发髻,学都不曾学过。阿月见她将一绺绺发丝比过来弄过去的,始终不得顺手,干脆向她要篦子,“阿柳姊姊,还是交予我来吧。”     阿柳犹豫了一下,比量着自己实在是手拙,便将银篦递给她,“娘子正经,不比乐坊女子,你可要拿捏着分寸啊。”阿月点点头,拿过银篦轻柔地将她的发丝篦顺,挑开中间的发路,十指翻飞起来,不多时又抓过一把银发钉,将发髻固定牢,一个梳得较低矮,简单又内敛的朝云近香髻便成了。穆清醒了神,睁大眼睛看向着铜镜仔细端详,五官尚熟悉,人却好似已是另一人。那余杭城中欢跳嬉闹的稚童已伴着阿爹阿母一同入土,青涩娇羞的豆蔻年华也早已散落在奔逃的驿道上,穆清觉着那些迅速远去的她的身影,都不是她,唯有眼前铜镜中的女子,才是她。     阿柳已带人去往马车上装行囊和穆清每日起居所用之物,见杜如晦进屋,阿月低头缩立在屋子一角,不敢出声。穆清从铜镜中收回目光,转身回头向他嫣然一笑,他顿时就怔住了,直直地看着她,半晌才想起手中还捏着一支簪子。“簪子备得仓促,并不尽如我意,但仍该由我替你簪了才是。”他带着歉意地说着,摊开手掌,手中躺着一支六瓣双叠宝相花的赤金簪子,簪头上细密地垂下两条半指长的小金珠串。穆清从心底溢出来的满足,在面上绽出一个清甜的笑,侧过头去,任他将金簪子稳稳地簪在她的发髻上。     天色已全亮,外面响起刘敖的声音,通报马车俱以齐备,只等着启程。阿月赶忙上前抖出穆清的青色斗篷,与她披上,系好丝绦。杜如晦执起她的手,两人相携出了屋子。栖月居门前的阵仗令她有些吃惊,只见一列五驾马车排开,起头三驾满满装载了大大小小的箱箧衣奁,杜齐登上第一驾车,在前头探着道。第四驾略精致宽大些,帘幔比之其他几驾车更密实,由阿达驾着。英华欢蹦乱跳地窜上最后一驾,跟着她的阿云急忙跟上去,放下帘幔,穆清看着这个丫头尚且满意。阿月许是初次出远门,面色戚戚,阿柳好言安慰着带了她登上前头载了物品的一架马车。     看这阵式,许是多年也不得回来了,穆清心下也生出了离乡的愁苦,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杜如晦握紧她的手,扶着她上了车。有人上前撤去登车的木阶,刘敖上前向他们各揖了一礼,“阿郎放心去,江都这边自有老奴尽心打理。娘子自珍重。”穆清向刘敖欠身回了一礼,杜如晦亦点点头向他一揖,对阿达道了声“走罢”,五驾马车的车轮一齐缓缓滚动,这便上路往西去了。     六驾马车浩浩荡荡行不快,摇晃了好一会儿才出了城,行上驿道。穆清脱下斗篷,隔着厢壁窗格上的半透纱幔向外张看,城外已然一派秋日景致了,冷风一起,竟是显了几分萧瑟。“若是可以走水路,沿途景致更好,不出十日便能到了。”杜如晦不无遗憾地说。     “你与你叔父争妻在前,又夺了他独霸多年的生意,他心中怨恨也是自然。怎会容你在他的地头上行走。”穆清笑言,言毕自己的脸却微微一红。杜如晦好似没有注意到,一笑而过,默不作声地看向车外。此时应是金色稻浪翻滚的时节,驿道两边的却只丛生了稗草,偶有种了稻的田地,也是稀稀拉拉,久不得打理的模样,再细看着,田地间竟无有青壮劳力,埋头劳作的,尽是妇孺孩童。     “可曾听过北风歌?”杜如晦突问到。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其虚其邪?既亟只且!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其虚其邪?既亟只且!”穆清低声吟唱了一遍。     杜如晦叹道:“昔年因卫国国政威虐奢靡,民间才传唱起了这刺虐诗,这情景如今看来竟是一般无二。为人君者,为人臣子的,大抵是在重蹈覆辙。”     “说来此歌也甚是委屈。”穆清从他肩头直起身说:“传唱之时不知被哪个别有用心的听了去,非说是刺虐诗,无非是拿歌谣当个由头向卫国国君发难,真真是替它不值。这分明就是首情诗,男女两情相悦,情比磐石,便是再困顿的境地,也要携手同赴。”     往日里她总是一副羞怯谨慎的样子,偶调笑两句,便红了脸闪躲着他的目光,今日偏说了这般直白大胆的话,杜如晦偏头看了她,见她说得极认真,纤长的睫毛在上眼盖微微抖动,也不闪躲他的直视,一时心中畅慰,不觉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光洁如玉的额头,“断不负了你。”     这一日从天亮直行至天色将沉,到了一处看着略富足的城镇,才寻客栈投宿。人多车多这一路也走不快,走了一整日,不过行了百余里。这棠邑镇尚算热闹,来往客商不少,客栈经营得有模有样。杜如晦进门后扫量了一圈,轻声对穆清说:“比不得栖月居,多忍耐些罢。”阿柳则带了阿月上楼收拾房间,略微拂扫一遍,换上自带的被褥幔帐,又催着店家多烧热水,备着众人沐浴。     英华第一次出远门,看着什么都是新奇,缠着要出门逛去。杜如晦遣了杜齐和一名强干的车夫跟着,嘱咐了不许走远,天黑闭市前定要回来。穆清放心不下,又拉过阿云再三叮嘱了一番才罢。晚膳时分,一行人果回来了。穆清这才安心进食,听着英华唧唧喳喳说着街上见闻。小娘子长相神似穆清儿时,天真浪漫却又天生带着豪气,不同于她的娇怯,逗得两人屡屡开怀。杜如晦听穆清说了英华的来历,敬叹了一回万氏竟有这样的胸襟和眼光,只可惜明珠蒙尘,故此对英华也就多了几分怜惜。     晚膳后,杜如晦去看过那几个车夫,与他们商议明日的路程。阿柳服侍着穆清在房中沐浴安寝,她颠簸了一日,经热水浸泡,浑身的筋骨俱松散开,险些在沐浴时就睡着。料想阿柳和阿月一路亦劳顿,未等发干,穆清便打发了她们自去梳洗了安歇。待杜如晦抱着被褥铺盖进到房中时,她已伏在枕上睡得香沉,发丝上还挂着些水珠。他皱眉摸了摸她湿濡的头发,将被铺在她榻边的地上展开,找了块干净布帛,俯身一绺一绺地轻拭着她的发丝。     头发半干时,她似有觉察,迷迷糊糊地半睁了眼,瞥见地下的被铺,含糊不清地问:“怎睡地下?”他抚着她的头发道:“世道不稳,人在客乡多生事端,你在我眼下才能教我安心。”穆清略醒了几分神,一手拉着他的衣袖,往榻里挪了挪,轻声道:“夜间地上硬冷,如何睡得。”杜如晦略一犹豫便脱去袍衫,躺到榻上,伸手圈住她,闭上眼一动不动地睡去。床榻上腾起一股暖意,令人安心的熟悉气息瞬时包围了她,倦意浓重,教她顾不得害羞,瑟缩于他胸前安然沉睡。     自此每晚投宿客栈时,穆清皆不许他席地而睡,两人同榻而眠,杜如晦倒能恪守规矩,虽时而血脉奔涌,情难自禁,却也只是松松地圈搂着她,嘴唇轻拂过她满月般皎洁的额头。           第三十一章 东都洛阳 - 莲谋 - 桃圻     东都洛阳     越往西行,富足安逸的乡镇越少,渐渐地只有荒芜的田地和野林,车行缓慢且山路崎岖连绵不绝,有些地方的驿道被举旗造势者占了,不得通行,只得弃了驿道往山地上走,遇着险阻难行的还需绕道避开。每日即便再赶,所行不足二百里。整日里在窄小的车厢内颠簸,所见之景越发的萧瑟。客栈和吃食也日益粗鄙简陋,男人们尚能将就着吃住,穆清和阿柳她们也只得忍着胡乱嚼几口饼,咽几口腥腻的汤,不几日便清减了许多。杜如晦每愧疚心疼她辛苦,她只笑着摇头说,又不是细纱薄纸糊就的人,哪就这么娇贵了。     英华新奇了没几日便兴致缺缺,愁眉不展直呼闷得慌,偏巧她那随身伺候的阿云受不住山路颠腾,直颠得无心饮食,一日中有大半日是蔫软无力的。她只盼着在野地中歇脚时,阿达有时会带着她往林子里去,射杀几只野兔野鸽,晚间投宿时给大家添个新鲜菜式,最好能射到一只野雉,好给阿姊添补些。     阿达年近三十,无妻儿亲人,昔日在吴郡每日晨间见英华习练武艺,便由衷地喜爱这位豪气爽利的小娘子,自奉了杜如晦的意思正经教授于她,更是不敢怠慢,尽心竭力地教着,小心照拂,视如己出的孩儿。穆清看在眼里,也极是放心,总算是不负了万氏的重托。     足行了一十七天,终是进入了襄城郡。只觉此地荒冷异常,冷风呜呜悲鸣,白日里尚有阳光还带着些暖意,午后日薄时分,便觉得冷风往骨子里钻,阴冷异常,沿着驿道一路竟不见人烟田庄。穆清裹着斗篷坐在车厢外,风吹得宝相花簪子上的两串小金珠丁零作响。道路两边很多隆起的小土包,越往前行越多,到此处已是一座连一座了。她定睛细看下,竟是一座座的坟堆,光秃秃的黄土,随意竖起的破木板权当是个碑了,昭示着那些不过是近几年才堆起来的新坟。这景象,看了不禁令她心室里升起一股寒意。     “娘子进去坐罢。”阿达瞥了一眼穆清凝时那些坟堆的神色,低声劝道:“这景象瘆人,还是莫要再看了。”     “虽世道不济,但近年未曾听说有大灾荒,怎死了这么多人。看起来倒是死人多过活人。”穆清回头问到。     杜如晦顺着她的目光望了一望,垂下眼睑,手掌包裹住她凉凉的指尖,“若猜得不错,这些大多是空坟,不过埋几件衣冠和日常所用之物,让家人能有个祭扫的地方。略旧的坟,是大业元年设下的,那年征战林邑,为夺林邑珍宝贝叶经,造了多少孤魂在异域。再新一些的,许是为了开漕河,兴造宫室,许是大业三年修筑长城时造下的孽。五月间才集了十余郡的丁男修了驰道,七月里又发百万余丁男筑长城,从榆林直修到紫河,二十二日内便筑得了,百万余劳役,死了十有五六。死了的劳工,就地找个乱葬岗一齐埋了,怎会好好地将人送还回乡。”     穆清仍望着一座接连一座的坟堆,深皱了眉头,半天说不上话来,过了许久才叹道:“当日在吴郡便知修行宫和挖漕河的劳役,很多都有去无回,却不曾想近着帝京,劳役更甚。这世上人命最是贵重,实不该被看作草芥。无怪要变天。”     “穆清。”杜如晦将她拉进车内,执起她的手,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知我要做改天换日的事,不仅是为天下苍生再寻一个明君,亦是为了明证,此生作为男儿存于世须得有所作为。一旦不成,那便是株连全族的事,我放归高家娘子,甘愿被逐出杜陵,原是想着我自选定了要走的路,不牵连他人,不想还是因一己私情将你带进了险境,皆怪我太过自私。故即便你守孝期满,我也不会娶你。若事败了,你便与我无任何关联,你可自回江都,我已明示了刘管事,真有那一日,江都的产业悉数留予你。”     “你要改天换日,我便陪你助你,你为的是天下苍生,我却没有如此胸襟,所为的只有你而已。你既摒绝了所有人,只将我一人带进险境,那即便不娶我,我也是日夜跟随在你身边,脱不了干系的人。”突然之间,她就起了执念,将手从他的掌中抽出,抬手揪住他的衣领,凑过身去,目光直逼着他的眼睛说:“我要那些产业作甚,初到江都时你曾说过,往后无论去哪里,都要将我牢牢栓在身边,我会一直记着。你若不想将我一起带去阴曹地府,便迫着自己好生活着。”     杜如晦呵呵笑起来,“我看的果然不错,你确是与别不同,自小便是。”穆清却不理会他,只一味问他,“你可应了我?”他扬眉笑点了一下头,不等她反应,便顺势往她的唇上凑去,她忽受惊吓,松开揪着他衣领的手,人往后躲去,正碰到了车壁,转瞬整个人已被他牢牢钳制在车壁上,不得动弹,直到他自觉将难自控,方才离了她的口唇,靠着对面的车壁,闭了眼,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从胸中呼出。待平稳了呼吸,侧头看到她微红着脸,地头端坐,手按着心口,呼吸细微急促。他猛然惊觉,不知从何时起,她竟褪去了原本的娇憨稚气,似乎快速地日渐成长,并开始从内里透出不一样的气息,仿佛带着光亮,或许终有一日,这光亮会变得璨如白日。     第一十九日清早,阿达在车前扬声道:“加紧些,今日正午便可到东都。”众人熬受了一路,听闻这一句,皆振奋起来,一路行得甚是顺畅。未及正午,车外的景致一改之前的荒蛮颓势,慢慢热闹繁盛起来,仿佛从死寂的地府,逐步走回暖意融融的人世,就连那道两边的槐树和银杏的黄叶,也不见丝毫秋日萧瑟之气,被阳光照过,反而成了金碧辉煌的围屏。     再行一段,黄土夯实的路面,成了大石铺就的路,车驰得又快又稳。杜如晦撩起前面的帘幕,远远地已能望见巍峨的城楼。过了宽阔的护城河,有兵丁上前验查过无异便放行了。真正进了城门,那景象才叫穆清惊诧得无法言语。宽阔的主道由整块巨石砖铺就路面,并排可行七八驾马车有余,宽过漕河的洛水穿城而过。两边三百步便成一坊,坊坊相连。坊间店肆林立,时闻鼓乐声起,楼房鳞次栉比,往来人群多衣着鲜亮名贵,甚至一些女子不戴帷帽遮掩,大大方方地行于坊间。都说江都繁荣,如今看来却是不及东都一角,世间所有的隆昌繁茂尽集于这一城中。只这一城,几乎耗尽了周边数十郡的人丁,穆清忽觉得东都是一座海市蜃楼幻化的城,出现在一片无垠的死寂中,飘忽不定,随时幻灭。     马车行入南市,亦是打磨过的石砖铺地,每相邻的两坊间有可容四驾马车并行的路道,他们这五驾马车携着风尘而来,引起路人的目光,路边店肆里的人探出头来望一眼,便若无其事地各做各的营生,并不过多关注。慢慢地驶过南市,眼前一尊高大巍峨的坊门,名为思顺坊。坊内房屋的门皆向里开,多为高墙深院,比之方才路过的市坊,此处更为幽静齐整。     最终马车在一处宅子门前停驻。杜如晦先撩袍跳下车,待阿达定好车轫,摆好踏脚的木凳,他才伸手搀引着穆清下车,穆清抬头看了看,宅子的大门并不宽阔,简单干净,一名老仆领着三四名杂役仆妇快步出门来迎,齐行了礼,唤了声“阿郎”,又转向穆清,唤了“娘子”,便走向那五驾马车帮着卸物。     “老奴贱姓贺遂,两月前由刘管事遣来买下这宅子打点。老奴领着阿郎娘子去看可还合意。”那老仆谦然地一揖,在前头引着路。进得大门,转过石屏,眼前是个空空的大院子,院子中间一方小小的塘子,塘子中向左右各引出一条沟渠从二门两边的小石桥穿过,两侧的厢房群是家仆们日常起居的屋子。     后面第二进房屋略抬高了两阶,面前仍是个院子,沟渠从前头穿来,汇入院中两侧的水塘中,两水塘边都植了几株桂树,置了石桌凳,树上残留了些许桂子甜香,开败焦黄的桂子落到水塘中,引得塘中锦鲤争相吞食。屋内摆放了几个案几,布置看似像余杭顾府内杜如晦每日读书学习的屋子,陈设清雅不失利落,一望便知是议事所用。     议事厅堂这进院落亦分左右两间厢房,设有床榻等起居之物,“这是为需寄宿的访客备下的。”贺遂管事解释道。沿着两方水塘引出的沟渠,穿过议事厅堂后的夹弄,面前一片开朗,赫然一片大水塘占据了整个院子,一直延伸到第三进主屋的檐廊下,水塘两边各有一坐曲桥直连接着沿廊。穆清从石曲桥走到主屋,原是宽长的主屋被分割成三块,左边临水的是间精巧的闺房,右边靠着玲珑假山石的是杜如晦的书斋,房中靠墙设了睡榻铺盖,左右两间屋子中间隔着一间花厅。屋后尚有一个带厢房的园子,随意植了些花草,铺了条花径,这时节开满了菊花,并不名贵,却铺洒了一地,煞是好看。园子隔开了最后一进一排的房屋,左右看着像是是杂房和后厨,中间是给贴身伺候的丫鬟们备的住所。     “宅子不大,胜在精巧,借着地势,宅子中的水皆是流动的,引了洛水的一支小分支,是原主的得意之作。这宅子原主是备着做别院的,建成后竟未住过,便居家迁去了大兴城。觅得这宅子时为了这些水塘子,三四家争着要呢。阿郎递来消息,说娘子家乡在江南,离不得水,北地旱,故无论抬多少价,务必买下。”贺遂管事在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原是胡人,汉话不顺畅,语调缓慢嗓音低沉,念得穆清心底起了一片轻软的雾气,柔柔地笑着看向杜如晦。     “啊,对了。”贺遂管事忽想起什么事,小心翼翼地说:“老奴昨日才接到飞奴传书,事先却不知还有一位小娘子,仓促下未来得及准备小娘子的闺房,一会儿着人将议事厅堂东边的厢房收拾出来,娘子看可行?”穆清点点头,“如此甚好,有劳贺遂管事。”     贺遂管事得了她的首肯,告了一声失陪,匆匆赶去安置英华。杜如晦含笑揽起她的肩膀,“夫人可还满意?”穆清佯嗔地轻轻打开他的手,“莫要唤我夫人,如今还不是时候。”杜如晦却当未曾听见她的话,又抬起另一只手臂,环住她的肩膀,“这里便是夫人的家。不是寄居,不是借宿,是安安稳稳的家。”           第三十二章 家宅安稳岁月静好 - 莲谋 - 桃圻     家宅安稳岁月静好     这是她的家,穆清忽听得家这个字,微微有些不适应。小时候她的家在余杭顾府,但自小她便知自己是从吴郡顾家抱养过来的,纵然阿爹阿母当她是亲生的一般疼爱,那偌大的顾府终究还是将她拒之门外。待她回到吴郡本家,生身的父母又迫不及待地将像货品一样易出,只为求得父兄日后的一份差事。自从奔逃至江都,便一直宿在客栈内,直到她在江都参与了瓜分杜淹的盐盘时,才略微有了一丝安定心,算是有一份营生在那里。转眼再随着杜如晦奔赴京都,又到了一个陌生所在,而这个繁华如锦的城中,有一个不起眼的院落,是他给的一个家。     穆清觉着自己好像河里的大蚌,柔软的腹里包裹着一粒滚圆的珠子,皑若雪,皎如月,那便是镶嵌在她生命里的家,一旦形成,她会终生以血肉来护着,若是要将这珠子剥离,只有将她的血肉撕扯粉碎。为此,她必须要有一副磐石一般的壳,才能护住她以柔软的生命裹藏着的珠子。     午后各人各自一番忙碌,将所带之物一一安置了,又安顿了各自的住处,到晚膳时分,将将停歇了。晚膳设在二进厅堂的耳房中,简简单单只杜如晦,穆清与英华三人。其余人便在他们用了膳后,于后厨外的屋子内用饭。此地与江南不同,饮食皆以汤饼、胡食、羊肉、鹿肉、禽鸟肉为主,天已凉的缘故,菜蔬并不多见,穆清虽偏爱蔬果,心知须得入乡随俗,并不在饮食上讲究。     只是晚膳近尾,有仆妇端上三碗乳白色的汤液,穆清看着面前这碗东西,隐隐嗅到一缕腥膻,迟疑着不愿端起。“这是羊酪,这里的冬日不比江南,冷的紧,你初来北地,又瘦弱,要多饮些才抗得住寒。”杜如晦端起装着羊酪的碗,递到她手上,穆清紧拧了眉头浅尝一口,差点想要将方才吃进肚的食物都吐出来,忙搁下碗,连饮了几口茶水。     英华却仰头一气将那羊酪灌下,放下碗时,唇边多了一圈乳白,好似老丈的白胡子,仍不自知,一个劲地劝穆清多饮几口,引得穆清大笑起来,直笑得弯了腰直不起身。杜如晦不记得上一次见她这般肆意大笑是何时,追想来许是去岁送社日落水前一天,她阿爹允了她要一同去观傩时,不满一岁之隔,却恍如隔世。     入夜后阿云照顾着英华去歇下,阿柳倒犯了难,不知杜如晦会寝在哪处,踌躇再三也没好意思问出口,心想着穆清脸皮薄,也不得向她问去。她胡乱猜测着低头跟着他们走到正屋前,见杜如晦拂了拂穆清鬓边的一丝散发道:“连日劳顿,早些歇了罢。我就在书斋中就寝,有事唤我即可。”穆清笑着点点头,阿柳终是放下了这口气,暗赞他体贴入微,七娘果真未看错了眼。     这日直至深夜,穆清都未入睡,外隔间阿柳早已睡沉,显然她已早于穆清认定了这个家,并以极快的速度融入。穆清一人躺在偌大的床榻上,伸手一下一下地撩拨着床榻前设的斗帐,绢纱斗帐三步开外处另有一道厚实的菱花帐,挡着寒气。白天阳光好时,尚未觉得有多冷,入夜后冷得透骨,她缩回手,裹紧被褥,嗅到淡淡的暖香,心满意足地叹了出一口气,若是现世安稳,两人在此清清静静地生活,生儿育女,再到含饴弄孙,子孙满堂,相携着稳稳地走到最后,那便是岁月静好了罢。     次日清早,待她悠悠转醒,已是过了辰时。初从床榻上坐起身时,她习惯性地认为自己是在某个客栈,扶着头好一会儿才觉醒,原已是家中了。未几,阿柳和阿月端着热水,揩齿香膏,一应洗漱物品进来,阿柳边服侍着她洗漱边碎碎地念,“一早原是要唤七娘起身的,阿郎吩咐要尽着你睡,这一睡便睡到这时辰。阿郎还笑称,哪家的当家主母这般能睡。”穆清轻推了她一把,“何时也学得油嘴滑舌,好端端的就来取笑人。”阿柳笑挡了一阵,才正色道:“阿郎早间往唐国公府拜谒,过午只怕也是不能回的,二更要闭坊门,此间不同于江都,宵禁甚是严苛,估摸着无论如何二更天之前必回。”     阿月强忍着笑,取过银篦子替她篦发,小心地问:“现已非出门在外,娘子可要梳个分肖髻?”穆清对着铜镜将自己仔细端详了一阵,拿起案上的宝相花小流苏簪子,“仍梳妇人的发髻罢,也不必再添出别的麻烦来。”     整个白天,阳光明艳,穆清在宅子中闲逛,逗弄了一阵塘里的彩鲤,又往英华的屋子里坐了一回,看她虽安定无缺,只仍念着万氏,听跟着的阿云说她昨夜里说梦话还唤着阿母,醒来后怔怔地暗自流了一会儿眼泪。穆清心内也是一阵酸楚,却也只能硬着心肠说,“你若一心只念着你阿母,岂不枉费她一番苦心将你送出来。她既舍了这条心,就是望你能替自己争个将来,把命捏牢在自己手中。”英华听了低头不语,从此念书习武愈发勤奋。     到了晚膳前,杜如晦果然赶了回来。一眼便瞧见了她的发髻和簪子上微微跃动的金珠子,面上只含笑瞧了她几次,心下却为之撬动再三。用膳时便听他说起了唐国公,他毫不避讳地说:“李公性子太过软弱多疑,畏首畏尾倒也罢了,狡疑不定,更因世袭了唐国公的封号不敢舍弃,纵有心举事,却无足够的气魄,此事怕是要再晚个几年了。”     “你可悔了来襄助他?”穆清问到。     他却讳莫如深地笑了笑,“我并不是来襄助唐国公的,选定的原是他家二郎,名唤李世民的那位,只他眼下年未满一十三,比之你尚且幼了两岁,根基尚浅,只能静待他勃发之日了。”其中曲折穆清并不十分明白,只静静地托着腮听他细细地说。日光西斜后,晚风一起,便教人发冷,此时他在身边,屋子竟也暖了许多,她瞥了眼案上这碗浓厚的羊酪,依然无法下咽。     天一日日冷下去,见识了东都的冬天,穆清才知什么是寒,院子里不几天就没了绿意,一夜冷风吹过,所有的绿色皆换了装,成了萎黄。虽是早早裹上了夹帔子,锦背子,夹裙等应冬衣物,出门亦有狐狸毛的翻毛大氅斗篷,穆清仍觉寒气似钢刀刮骨。刚进腊月,连日里阴蒙蒙的作了一场雪,她终在大片雪片飘落时病倒了,连着烧了五天,才褪了热。     熏笼里终日不断炭火,屋门口和床榻前皆换上了厚厚的填塞了棉絮的帘幕。穆清蔫蔫地歪在床榻上,只能透过窗格上的纱,向外看大雪纷扬的景象,英华穿着亮红的氅篷欢叫着在盖了积雪的后院跑动旋转,煞是好看,阿达在一边眯着眼咧嘴笑。阿月和阿云这样长在南边的鲜少见落雪,也在雪中嬉笑玩闹。忽然英华托着手掌从外面冲进来,带起一阵冷风,“阿姊快看雪花。”杜如晦从阿柳手中接过一只小巧的铜錾花云蝠梅花纹暖炉,置在穆清的膝上,替她裹紧毛斗篷。英华将手掌伸到她鼻尖下,掌中哪有什么雪花,只剩了几颗水珠子。厨下的仆妇端来一小碗羊酪粥,热气腾腾的,因怕她病中口淡无味,还特意洒了些冰糖霜。穆清看了一眼这碗乳酪粥,长长叹了口气,端起碗,拧着眉头,一口一口将粥吃尽。     这一番折腾,直到年节里方才渐渐恢复了气力。腊月二十三夜,官家送灶,于端门街呈傩戏,杜如晦邀她同去赏看,她却因去岁在余杭送灶夜落水一事,心绪不宁,不愿去观傩,他便与三五友人自去饮酒,阿达亦带着英华上街戏耍,穆清在家闲适自得,屋里熏笼燃得暖意融融,怀中拢着小暖炉,靠在榻上手中拈着一册《潜夫论》。熏笼中添了少许凝神助眠的紫檀香,不多时手中的书便掉落,歪斜在榻上睡了。     次日家中送灶,后厨灶台上供上了胶牙饧,果脯毕罗等各色甜腻杂食,穆清领着婢子仆妇们祭拜过,便将甜食分与众人。平日偶起了兴致,她也在厨中捣腾些菓子糕点,汤羹之类,故众仆知她并不是个严苛的,大家搬了些椅凳聚在厨中说笑了半日,尽是洛阳城中逸事传闻,甚是有趣,她便在一边静静地饶有兴味地听了。     到了辞岁这一日,晚间膳时,厨下置备了五辛盘,蒜、小蒜、韭菜、芸苔、胡荽装了一盘,配了春饼,鹿肉脯,热滚滚的羊羹。这五辛盘她实是无法入口,只尝了少许鹿肉,用过些羊羹春饼也就罢了。英华囫囵吞地用毕晚膳便跑没了人影,直至过了亥时,遣阿月去寻,才见她略红肿了眼眶怏怏不快地随着阿月进厅堂。穆清心下明白她必是逢年节思母,便教她在外面檐廊下,向着东南方,跪地肃然行了稽首礼,遥拜了她阿母。     穆清立她身后,见她笨拙却努力地庄重下拜,想起往昔的年景,亦酸楚揪心,潸然欲泣,不由在心中默道:“阿爹阿母,此时你们可也在携手同守着岁?可有念着七娘?七娘眼下一切皆安好……”一阵泪意涌上,却止于一个热烘烘的胸膛,杜如晦走出屋子,从背后将她揽于胸前。她感受到暖意,仰头舒服地靠在他的胸肩上,闭眼逼回了那泫然的眼泪,待她平复了哀思,才转头向他灿然一笑。     临近子时,众人皆聚于二门前院空旷处,将事先备着的大铜方簸斗中的干柏叶燃起,火光跳动,枝干哔哔啪啪地爆裂开,很是喜气。贺遂管事领着合宅九名家仆向杜如晦和穆清作揖行礼,口中念着喜气洋洋的吉祥话,穆清取过早先备好的沉甸甸的锦盒,将锦盒内的五彩锦袋一一分发予众人。接过锦袋的家仆再作揖道谢,有一粗使杂役的仆妇,不知是何人教她的谢辞,大着嗓门道:“愿娘子早得麟儿。”穆清不禁面色一红,便听得杜如晦在她身后呵呵轻笑了几声。           第三十三章 初入唐国公府 - 莲谋 - 桃圻     初入唐国公府     次日元日,年前就接了唐国公府窦夫人的帖子,邀她随杜如晦一同往唐国公府赴宴,一清早阿月便催着穆清起身梳洗。阿柳开了柜子,满目大多素淡衣裙,年节中着素怕惹了唐国公夫人不喜,左挑右选的,勉强选出一袭嫩红色碎花长身襦裙,一件米色底子蹙银绣小团花半臂夹衣,又水红色夹帔子一领。阿月年纪小,未得见过甚场面,正拿捏不定不知该梳什么发髻。穆清定了主意,“昔曹魏文帝之甄后,于魏宫庭内见一绿蛇盘桓,口吐赤珠,不狰狞伤人,甄后视蛇之盘形而得感,效仿其形作了灵蛇髻。便替我也盘一灵蛇髻罢,只是堆叠得略低些,别太张显。”阿月惊道:“灵蛇髻惯常梳的,却不知原有这一典故。”阿月手巧,不多时便梳得了发髻,穆清自对着铜镜在发髻根部相对各簪了一支素面金簪,中间插定了一枚如意吉祥纹的金钿。金钿正中镶嵌了一颗拇指大的血红宝石,珍稀罕见,正是杜如晦托了康三郎在西域觅得。     临出门又严严地裹上翻毛大斗篷,车内已安置了铜暖炉,故也不十分冷。阿柳跟着英华及阿云坐了后面杜齐赶的车。杜如晦曾提过英华的来历,唐国公亦记得年幼时父亲的副将万将军,只因老唐国公辞世得早,旧属四散流落,此番听说万将军竟有存世的后人,便执意要杜如晦带去一见。     病愈后穆清脸色尚未得恢复,加之昨夜守岁歇得晚,气力更是虚弱,面唇上呈了苍白。照着杜如晦的脾性,若见她这样的面色,只怕不会允她同去,她既不放心英华,也不愿驳了窦夫人的脸面,方才特意薄薄地上了一层素粉匀面,点染了口脂,遮掩病容。这一妆扮,唇泛起了嫩红的光泽,黛螺轻扫过,眉如远山含黛,再有发髻上的鲜艳欲滴的血红色,将她白皙的脸庞衬得愈发娇艳可人,惹得杜如晦瞧了她一路。     车到达唐国公府时,门前已停了好些车马,阿达和杜齐留下守着车,进门前穆清忍不住又提醒了英华一遍,“沉稳些,教的规矩莫忘了。”英华梳了双鬟,戴了不少珠翠,本就嫌这些累赘,不敢随意晃动,耷拉着脑袋了无兴致地跟在杜如晦和穆清身后。杜如晦回头见她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顿觉好笑,“这般大的小娘子会有人家暗中相看,若无一点笑模样,将来还有哪家敢讨了你去?”     “姊夫你,你……”英华又羞又恼,只顾着抬头瞪向杜如晦,全然没有顾到脚下的二门门槛,不知是被自己的长裙绊到,还是被那门槛绊住,听她一声低呼,整个人向前扑去。前面的穆清还未及反应,二门边走来一人,已伸手欲扶,不料这伸手的人却扶了个空,英华的速度更快,绊下去的瞬间,迅速以膝盖和手指点着门槛,借力稳住了身子,牢牢站住。门边的少年郎惊异地看着她,甚至忘记收回方才伸出的手,英华站稳后见他直直地看着自己,倏地想起穆清教的礼仪,忙敛衽向他道:“虽没扶着,谢仍是谢了,故此,这便该收回手去了罢。”说着轻轻格开仍伸在她面前的手。     杜如晦听见背后的声音,回头看见那少年郎,忙转过身,与他相对作了揖,道了声“二郎”。穆清跟着杜如晦行了礼,抬头掠过一眼,见他俊逸清朗,身形高挑,面额宽阔,鼻高目深,眸如星子,似有些胡人之像,又比康三郎那样的胡人多了几分儒雅清淡,竟不全似胡人。他回了礼,目光又转回到英华身上,自顾自地笑起来,“这位小娘子身手可是了得。”     “这便是英华,万将军之后。”杜如晦笑着打断他的目光,“自幼不爱红妆,专爱舞刀弄剑的,毫无小女儿家的模样。规矩也教得少,教二郎见笑了。”少年郎自觉失礼,忙往前去引路,带着一行人往里去见唐国公。一路上少年笑语晏晏,“父亲惦念着故人之后,今日一早便吩咐着要去迎,幸而世民到得及时,正在门边巧遇,算是不辱使命了。”穆清随在他们身后,思忖着这便是李家的二郎么,是杜如晦先前所说的选定的那位么?这么说来,如若大事得成,这灿如晨光的少年郎,日后便会是帝王座上的君王么?没来由地,她心中紧着一寒,在他前面升起的冬日的朝阳,映衬着白皑皑的积雪,穿透而来的仿佛不是和煦的光芒,而是刀光剑影折射出的寒光。     行至正院,杜如晦带着英华进厅堂去拜谒李公,另有婢女迎上前,请了穆清往后院去。唐国公的夫人窦氏的暖阁内,正脂粉香浓,钗环相撞之声悦耳,已有十来位女眷分案席坐了,曼声妙语,一派春意盎然。穆清盈盈走进暖阁,称一声,“窦夫人安好。”便要屈膝敛衽行礼,众女的目光倏地转向她,窦夫人忙起身扶住了,“来我这里的,俱是姐妹,从无这般客套的。”窦夫人爽脆利落道,又执了她的手笑眯眯地左右细看了,“听说夫人出生江南顾氏,他人皆说江南女子灵秀纤柔,今日一见,果真言未虚传了。”     既是个爽利人,穆清亦不再拘泥,大方抬头看向窦夫人,这才明白方才见着的李家二郎缘何带了胡人之相,面前的这位窦夫人,竟不折不扣是位胡人,只不同于她日常惯见的栗色曲发,褐目高鼻的粟特族人,看那样貌,只怕是血统纯正的鲜卑皇族。     窦夫人携着穆清的手,领着她将席中各位女眷一一认了。最靠近窦夫人案席的是一位年近三十的夫人,相较于窦夫人的和煦,她略显肃穆,面上无多于表情,中规中矩地与穆清对行了礼。她身边立了一位年纪与英华相仿的小娘子,年纪虽小,脸庞已初初显出了浓丽的轮廓,白皙若皎月,眼波盈盈,高直尖挺的鼻梁,丰盈润泽的唇,待到完全长开时,还不知会美到怎样的光景。衣裙却是素淡,与穆清一般,只略微做了些艳色的点缀。     窦夫人道:“这位是治礼郎的夫人,鲜于夫人。这惹人怜爱的小娘子是高治礼的外甥女,因幼年体弱常病,她母亲发愿要她常年侍奉观世音菩萨,以求平安康健,乳名便唤观音婢,前年不幸丧了父,所幸舅舅疼极,将她母亲及兄妹二人带回府中,只当亲儿养着。”说着窦夫人颇为怜惜地轻抚过她的面颊,柔声说:“这么个乖觉稳重的小娘子,又是这样的容色,将来许了我家,做我的儿媳,可辱没了?”     近前的几位夫人掩口笑起来,那位鲜于夫人亦笑说:“那是我观音婢的福分,哪有辱没一说。”小娘子涨红了面皮,深深低着头,窦夫人挥了挥手,“哎呀,该怨我们这些做长辈,一时没了正行,口无遮拦,害小娘子羞臊了。”众人又是一阵嬉笑。     窦夫人说笑间又引着穆清见过右手边一位稍年轻些的夫人,“这位是太学助教孔先生的夫人,萧夫人。孔先生以学问著称天下,萧夫人亦是位通晓经学的咏絮之才。”孔颖达穆清原是在余杭见过的,昔年他在余杭的顾府小住了月余,与阿爹推敲过《左传》。两人对礼后,萧夫人凝神端看了穆清,犹豫道:“有一年,我家阿郎往余杭求访顾先生,回来后曾言说顾先生的幼女,天资聪慧,自幼得顾先生亲授,才学不输当世众男儿。我家阿郎说的便是夫人罢?”穆清自谦,直言不敢当。     余下的七八位,尽是唐国公的妾室,这几位算得是地位略突出的,有资格随窦夫人宴客,个个姿容出众,仪态万千,那上不得台面的侍妾通房之流还不知多少。穆清一一见过,心中却暗道唐国公原是这般**,也亏得窦夫人胸襟开阔,实是有容人之量。     说笑过一阵,有婢女领着英华进来见过窦夫人,窦夫人亲热地拉着她的手,免不了一番切问,瞧着她英姿卓然,比之高家的小娘子另有一番动人之处,窦夫人极是喜爱,不由叹道:“我看英华倒更像是我们鲜卑女孩儿,能骑射么?”英华摇头,“只学了剑术和拳术,还不曾教骑射。”     “若将英华交于我,随着我那二郎和三郎一同习练,夫人可放心?”窦夫人突然问向穆清。穆清不知该不该应下,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却是不应的,若不应又该如何拒了才不驳了她的颜面。短短一两息间,容不得她多想,便横下心笑道:“正是求之不得呢,那是英华的福分。”转头再看英华,亦是一脸喜色,穆清心下一叹,罢了,许是她的契机也未可知,凡事自己多留心,小心提点着便是。心中定下主意,面上忙扬起笑意,轻声提醒英华,催促她快谢过窦夫人的厚爱。     众夫人皆笑语迎合,内里却各自盘算着,唯有鲜于夫人挑了挑眉,面上迅速掠过一丝不快的神色,很快又不屑地扯动了一下唇角,好整以暇地换上一副淡淡的精致的笑容。穆清私下看着,再看看鲜于夫人身边天仙般的小娘子,心下有几分明白,暗自好笑,有意表明英华志不在嫁入唐国公府,怎奈本就神气未复,再与众人斡旋客套许久,渐感有些不支,也就懒怠辩明。     夫人们重又热络地议起当下时兴的布料纹样,首饰头面,妆容帔帛,穆清并无兴趣,也只得耐着性子微笑附和,适时地讨教一两句,有位如夫人眼见,一早瞥见她发髻上的宝石金钿,拉着她细端详了一番,赞道:“这般大的鸽血红,我还是头次见着呢。可见夫人是被搁在杜阿郎心尖子上的人物,可不是好福气。”穆清头脑发蒙,头晕目眩,也不知那些夫人们取笑她些什么,好容易熬到午膳时分,她无甚胃口,勉强撑起精神,每样菜式浅尝一两口,心如油锅内翻煎,盼着能尽早归家。     幸而唐国公那边散得早,穆清几乎全力倚靠在阿柳臂上,脚下走得虚浮。李家大郎二郎并三郎替父送客,大郎三郎送到二门内便止步,唯有二郎将杜如晦送出二门,拱手长揖,目送他二人出门。英华跟在后头,经过李世民身边时,听他低声又快速地说了一句,“过了年节,咱们再见。”英华并不理会,径直往马车走去,留了他在背后笑望。杜如晦走在前头,看似不经意的回头,将他们的低语形容收在了眼底,他低垂了眼眸,只佯装未见未闻,扶持着穆清往大门外迈,心却不由自主地往下一沉。           第三十四章 偶造浮屠(一) - 莲谋 - 桃圻     偶造浮屠(一)     整个年节,直持续到上元夜,连开了三日的宵禁,各坊皆不闭门,坊内的人几乎全都涌入市中,洛水上以竹架搭起了一座座彩楼,悬挂各式光怪陆离的彩灯,大抵是颂扬河君水伯的,又有龙女童子的造型,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洛水边乐户竞相献艺,百戏杂陈。道路两边的店肆商贩全都将那店内的灯火燃得敞亮,亦有如栖月坊一般的乐坊歌女临街调笑。英华早已甩开阿云窜入人群不知去向,穆清气恼她顽劣,阿达见她薄恼,怕她责罚英华,忙自请了去寻。阿柳替她将翻毛斗篷的丝绦系紧,宽慰道:“年轻轻的小娘子,爱玩闹也是有的,一年到头只这三日可闹一闹,况且过了上元,每日里往唐国公府里熬练,已是不易,能玩闹时便由得她去罢。”     “阿柳所言极是。”杜如晦揽过她的肩膀,在人群中将她护在身前,向阿柳阿达等一干跟随的人道:“难得节日里,你们也尽兴地逛去,不必跟着。阿达去寻到英华,一路伴着,待她顽够了便带她归家。”说完带着穆清一下便隐没在熙熙的人群中。虽是人挤着人,毕竟是深夜,她依然觉得寒气逼人,冷风倒灌。杜如晦捏了捏她冰冷的手指,搓揉了几下,仍僵冷,抬头前面正是康三郎的酒肆,便低头俯在她耳边道:“外面寒,不若去寻康三郎共饮,你爱听他讲西域奇事,此番他贩盐回了一趟西域,沿途定有不少见闻。”穆清回头仰面应着:“极好!”眸亮如晶石,眼笑得似弯月。两人相携往康三郎的酒肆挤去。     入得酒肆,却未见一人。杜如晦扬声高喊了几声康三郎,亦不见有人来应,徘徊了一阵,正欲要走,一名杂役模样的人从后头跑出来,也不及向两人说什么,低头就往外跑。杜如晦拉住他问:“你家三郎呢?”杂役哭丧着脸,草草拱手道:“阿郎莫拦。我家小郎君惊厥,阿郎嘱我速去寻医。”     “上元佳节,坊内哪处去寻医?速引我去看你家小郎君。”穆清急忙说。杂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迟疑着不动,她提高嗓音催促了一遍,“速引我去,迟了你可如何担当。”杂役猛醒过神,火速引着穆清和杜如晦进到内院,穿过窄长的细弄,便到了康三郎的住家。     康三郎年过而立,三年前夫人产子亡故。他重着与亡妻的情意,加之常年忙于生意,一直未有续弦,膝下自然子息单薄,只有亡妻留下的一双儿女。眼下惊厥的便是他的独子。穆清进屋见那幼童正被康三郎紧紧搂在怀中,面颊通红,眼往上翻,不时露出眼白,双腿不自主地抽动,两只小手掌蜷缩如鸡爪。可不是高热惊厥,穆清快步上前要抱过孩子,不料康三郎一手紧搂孩子不放,另一手使力一挥,只这一挥,便将她推出老远,杜如晦来不及扶住她,直撞在屋门口的矮柜上,穆清站稳身子,一手扶着撞痛的一侧腿,一手招向杜如晦:“快,快将孩子夺下,兴许还有救。”     杜如晦纵身堵到康三郎跟前,硬去掰开他搂着孩子的手,掰到他指节个个泛白,穆清上前在他手肘转弯处狠狠一捅,康三郎顿觉酸楚难忍,不觉松了手,她伺机一把夺过孩子。他尤要扑上前抢夺孩子,杜如晦已三两下将他牢牢地压制在地下,他怒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脸涨得通红发紫,大吼着,“将孩子还我!我的孩子!”     穆清并不理会他,摸了摸孩子烧得通红滚烫的脸和额头,大声冲着躲在外面的仆妇道:“速取银针凉水。”仆妇跌跌撞撞地去了。穆清体弱气力小,抱着孩子的手臂直发颤,抖着手指吃力地解开他裹得严严实实的衣被,耳边只听到康三郎呼哧呼哧的粗喘大呼,“你要干什么!还我孩子!”突然听见“啪”的一声脆响,她扭头看去,只见杜如晦以腿膝压制着康三郎,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怒道:“康三郎,你还想不想要这孩子的性命!你清醒些,看看我是谁。”康三郎转过头,怔怔地看着杜如晦,不再挣扎喊叫,目光死寂。     穆清将那孩子上半身脱得精光,放置在床榻上,仆妇慌忙端进来一只盛满凉水的铜盆。穆清甩开斗篷,随手捞过一块布帛,伸手入冰凉的水中,将布帛浸透绞起,一下一下地擦拭孩子的额头前胸,浸湿绞干擦拭反复多次后,孩子仍在抽搐,更甚者,他原紧闭的牙关开始上下咬合,如此不出几下,必会咬断舌头,仆妇惊叫起来,穆清来不及犹豫,便将自己的食指和中指塞进他口中,岂料他口中碰到异物,一口便死死咬住她的手指头不放,尖细的小牙穿破她手指上的皮肤,血顺着他的小嘴角流下。     杜如晦惊见这一幕,放开康三郎朝着穆清快步走去,只他咬得太紧,不敢用力掰扯,穆清忍痛皱着眉头道:“快将银针递与我,按住他的左手和头。”此时康三郎如梦初醒,急忙从地下站起,上前按住儿子的手和头,抬头歉意地望了穆清一眼。穆清并不看他,拿起银针对着孩子的合谷穴扎下去,又拿过另一根银针,扎进他的人中。孩子的身子慢慢停止了抽动,手掌也舒展开来,牙关一点点松开,穆清抽出手指,已是满手的鲜血。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无力地靠在杜如晦身侧,将手浸到铜盆中,让凉水激住血流,淡淡地说:“孩子暂时无虞了,以凉水浸透的布帛再擦拭一阵,待烧退了些再盖上被子。天亮后去请医看了开几副药吃了,好好将养几日便无事了。”     康三郎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呆呆地看着铜盆里淡淡的血丝,忽然站起身,噗通跪倒在穆清脚边,胡子拉渣的脸上泪痕花糊,“别的不必多言,从今日起,康三郎的命便是七娘的。”穆清本想起身搀扶,一阵钻心的刺痛从腿上传来,这才想起进屋时被康三郎那一推,腿侧撞在了矮柜上,想是伤着了哪里,方才救人情急尚不觉得疼痛,眼下竟痛的难以动弹,后脖颈渗出密密的一层冷汗。     “莫要这般说,这大礼七娘受不起。”穆清忍着痛,微侧过身躲开他的跪拜,“康兄若果真想谢我,只寻辆马车,送我归家便可。”“那是自然。”康三郎慌忙站起身,一面唤人去备车,一面一再拜谢。不多时有人进来报车已在酒肆外候着。穆清的腿依旧疼痛无法着地,她看看杵在面前的康三郎,羞向杜如晦低语道:“方才许是伤了腿,现难站立,还劳你扶持一把。”     杜如晦手抚到她硬肿的伤处,痛得她嘶地倒吸了一口气,他拧着眉撇了一眼康三郎,起身捡拾起她甩在地上的斗篷,裹住她,盯着她的脸深深看了一息,忽地俯身将她横抱起来,向外走去。穆清又惊又羞,捶打了他几下,低呼道:“放我下来。”杜如晦沉声道了句“莫动”,便径直将她抱上马车。亏得酒肆门前人流熙乱,无人注意到他们,只有赶车的车夫偷眼看了,低头闷声笑了半路。           第三十五章 偶造浮屠(二) - 莲谋 - 桃圻     偶造浮屠(二)     因着节庆,宅中众仆皆外出戏耍,只有贺遂管事守着门。见自家阿郎横抱着娘子回来,也不便多问,只低头开了门,打赏过车夫,接着回二门一侧的厢房守着。     穆清的卧房内灯火通透着,杜如晦小心地将她放在床榻上,伸手便要掀开襦裙验看。她忙按下他的手,却是无用,他冷声道:“你既已随了我,有何看不得的。”言毕毫不迟疑地掀起她的襦裙,撕开绸衬裤。眼前赫然呈现的是一片细嫩雪白,映着硕大的一块淤青,红中透紫,紫又偏乌,肿得有半拳头高,摸着发硬。他硬着心肠只当听不到她咬唇忍痛发出的呜呜声,将伤处仔细摸索了一遍,幸而骨未断,只是伤得狠了些。再看她手指上的咬伤,血虽已止住,却留下三个咬洞,血块凝结成痂,看着有些触目。     验看后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出门,穆清怏怏地靠在榻上,脑中一遍遍地过着他那张阴沉的脸,自认得他以来,从未见他以冷面相对过。从前她也曾做下过些冲动肆意的事,可每每他只温和地笑看她如何处置那些事,并不多加横手,有时她行事拘谨了,他倒反策动她尽力放手由着性子去。今日行事确是她莽撞了,可救人命胜造浮屠,怎可能袖手旁观。不用说他们原就与康三郎相识,只念他对亡妻情深意重至此,也是她顾穆清从心底里敬着的。     正胡乱想着,屋门被移开,带进一阵冷风,杜如晦依旧寒着一张脸,捧了好些外伤膏药进来。直到上完了药,被子妥贴地盖在了穆清的腿上,手指也缠上了布帛,他面上的寒冰才略开化了些。穆清探过身子,伸出那只完好的已回暖的手轻轻贴在他一侧脸上,“可是因我恼了?”     他僵直地扯动了一下唇角,算是笑过,摇头深叹道:“行事肆意些无妨,伤了自身却是不该。”穆清挑眉笑起来,有意要逗乐他,便故作意满志得之态说:“往好的地方想,今日我可是收了康三郎的命,若他果真信守,我岂不赚到了。”“以他的秉性,你这倒是得意之算。”杜如晦明白她的娇憨调笑里有刻意讨好的意思,心内果觉得舒怀,笑意也上了脸。     时值后半夜,一日中阴气最重时,屋内的熏笼将熄,穆清向榻里挪了挪身子,“天寒得紧,你也捂着罢。”于是两人拥着被,靠着说了许久闲话,他讲儿时在杜陵的年节,仿佛在讲上一世的事,“一年到头只在年节中小孩子可不上规矩,我兄弟三人顽皮,将平日里想做不敢做的坏事尽积攒在节中一应做了,每每总是我拿定了主意,阿兄上手操办,幼弟年纪小,便遣他把风。所做不过是抓猫打鸟,挖土掏泥一类的事,只有一次三人争论平日授课的老先生,下学后回去做些什么,争论不下,又好奇得紧,便商议着上他家房顶,掀了砖瓦一看究竟。阿兄不曾习过武,翻墙上屋的事自然是我来,未曾想落到了一块破瓦上,一脚踩了去,直将先生家的房顶踩穿了。父亲知道自然大怒,也不管年节与否了,命人拿住我兄弟三人便要动家法。阿兄护着我和幼弟,坚称是他的主意,又说没有管束好弟弟们,全是他的不是。结果阿兄跪了一夜祠堂,我和幼弟一同陪着跪了一夜……”他圈搂着穆清的肩膀,絮絮地说着,不觉胸前的人已沉沉入睡,唇角尚勾着一丝甜笑。杜如晦痴痴地望着,他想一直这样将她牢牢护在胸前,这愿望强烈得险些让他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恨不能立时就抛下所有立过的宏愿,天下人与他何干,有无立世的明君又与他何干,眼下与他息息相关的,唯有这安睡在他怀中的柔弱女子。猛然,柔弱女子的念头砸进他的脑中,他偏过头,换了个角度,重又望向她,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她当真是个柔弱女子么?他若这般想,只当她是个质弱的藏着护着,使萤石蒙尘,那和庾立便无不同,岂不辜负了她,恐她自己都不会知道,日后会如何的耀目。     天色微亮时分,阿月进了屋子,乍一见屋内情景,唬得赶忙低头退出,屋外阿柳小声地斥责她一惊一乍的不稳妥。杜如晦披上夹袍走出屋子,向阿柳道明穆清腿上有伤,嘱她小心伺候。抬头见杜齐守在书斋外,不断向他张望,心知他有话要禀,便往书斋去了。     “如何?”他在书斋的榻上坐定,等着杜齐言禀。     杜齐略一沉吟,理顺了思绪,一句句细说:“果如阿郎所料,唐国公夫人携了一众家眷,往洛东楼上坐了赏灯,不多时鲜于夫人也来了,身旁跟随着长孙阿郎与小娘子,小娘子虽戴了帷帽,但看那情形,定是长孙家的那位无误。唐国公家的二郎与长孙阿郎相谈甚欢,饮了些酒。也不知怎的,唐国公夫人定要二郎陪着长孙娘子去洛水边观水灯。起先二郎还好好的,一路都相敬着,岂料咱家的小娘子也在河边放水灯,那二郎撞见了英华便遣人送长孙娘子回洛东楼去,自己却一路随了英华嬉闹,两人还在街面上拆解了几招,抢夺一个獠牙面具,我与阿达只得远远跟着,直闹到方才才刚回来。二郎亲送至坊内宅子门口。”杜如晦听闻后半晌没作声,让杜齐自去歇了。     穆清醒时天早已大亮,日头刚起,看着会是个艳阳天,她让人在屋前延伸到水面的廊下摆了半榻,水面一片荡然了无生气,连一丝浮草都没有,水面结了薄薄一层冰,寒得彩鲤也懒怠到水面游动,摇着肥硕的身子在水底闲逛,或躲在假山石缝中一动不动。穆清正凝神筹谋着待开春该如何摆弄这片大塘子,贺遂管事从曲桥快步走来,向她礼道:“有位康姓胡商,称是阿郎与娘子的至交,说是要拜谢娘子。”他瞥了一眼穆清的腿脚,补道:“若娘子不方便见,我自去打发了。”     “无妨,先请他往前厅坐罢。”她向书斋那边抬起下巴略一望,“他若醒着,便请了一起往前面去,若还睡着,也不必扰了他。”贺遂管事领了话去往书斋,杜如晦并未就寝,也不抬眼,只让他转告,她是当家的主母,这样的拜会,随她自料理了便是。     于是阿柳和阿月左右架扶了她,挪到前院。康三郎见她就要下拜,她忙命贺遂管事阻了。既孩子已安然无事,穆清也宽慰,康三郎让随从的人开了一只精美的木匣,递到她面前,定要她收下。她扫了一眼,平铺了一匣子流光溢彩的宝石,红蓝松绿居多。“三郎难道不知,女子佩戴的珠宝定是要意中那人所赠,才有华彩的道理么?”穆清笑着伸手合上木匣,轻推向他“这些原不该赠我,好生收着,将来若遇着真心待你和你那一双儿女的,赠了她才是。”     康三郎讪讪地收回匣子,报赫长叹,正不知以何酬谢,穆清忽动念道:“果真心相谢,只酒肆中几壶美酒即可。日后如与友人相携小酌,三郎给个能清静说话,肆意大醉的地方便好。”康三郎发了楞,抬头凝视她,旋即顿悟,“康三早有言在先,身家性命俱已是七娘的,小店生意虽不大,置个能畅饮畅言之处还是容易的。且我的酒,七娘和杜兄可放心饮。”穆清的面上浮上明丽的笑容,甚是满意地点点头,到底是个通达的,说话一点即通。           第三十六章 撩拨星火(一) - 莲谋 - 桃圻     撩拨星火(一)     过了上元,一宅子的人似乎都忙碌起来。每日鼓楼更鼓敲过卯时,英华已随着阿达在二门外的大院内习练拳脚剑棍,一个时辰后回屋擦抹干净用过早膳,坊门也已大开,便由阿达驾车将她送至唐国公府,与李家的阿郎们同受骑射训导,午后有夫子讲经国治民之法,兵法布阵之道,直至酉时,日薄时分,才由阿达接回宅子。偶有几次由二郎送回,恰被穆清撞着,二郎毫不避讳大方上前寒暄,询过她的腿伤,赠过市坊间难得的奇药。穆清有意提点英华莫要与李家阿郎太过亲近,转念想着或许两人只是孩子气,难得志气相投,亦无法向一个十岁的孩童表明个中利害,到了口边的话,每每这么转了几圈,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眼见着杜如晦愈发的钻营忙碌,穆清仅每日晚膳时分能见着他,与他谈笑一阵。英华不在时,他说起朝中的事,他的思虑谋划。每隔了两三日他便往唐国公府去,或有各色的人物出现在前院议事堂中。即便他在家,也难以得见。有时在议事堂中与人秉烛长谈,在席上摊铺了地势图一点一点地细看,有时独自在书斋或入定般地坐着,或执了书册阅看。每到夜深倦乏之时,他便轻着脚步走到她的床榻前,看她睡得像个孩童般甘醇,他的内心就有如江南下着细雨的湖面,静谧安详。     穆清腿脚不便,不敢去扰他,天气好时她便带了几册书,让人扶着去主屋后的园子里坐,书翻不到三两页,目光已从书册上挪开,远远地隔了他书斋窗格上的纱幔望着他的身影。影虽模糊,但她能在心中清晰地描摹出他的五官轮廓,甚至发际的每一根发丝。与人言谈时的意气风发,密语酌商时的拧眉专注,策谋布局时的果毅,甚至独坐楞神时温润清淡的神情,她都极细致地刻绘在脑海中,仿若亲手精雕的玉像,每日都要拿出来细细琢磨一番。时至数十年后她已垂暮,眼睛蒙了一层阴翳再难看清东西时,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寸神情,每一根线条的变化,都依然鲜活地在她眼前,时常带着温润的笑,柔和地凝视着她。     将养了一月有余,穆清的腿渐复了原。窦夫人遣人来下过帖子,三月三上巳节邀她同出城踏春,她有意不想赴这场交际,便以腿伤未愈为由推脱了。那日原是她的生辰,杜如晦执意要拂去所有应酬酒宴在家中相伴,可她却一味地轰着他往外去,还道:“生辰年年皆有,有何稀奇。”他无奈只得外出赴那流觞曲水的酒宴,只是清早嘱咐厨房制了一碗细长溜圆的汤饼,取了长寿安康的好意头,亲看着她吃尽了,方才出门。     待他出门,穆清马上唤来阿柳,让她去将花匠带来。花匠是几日前贺遂管事替她觅得的,许是机缘巧合,这花匠竟也是从江南来,善植莲。穆清从箱奁深处取出一囊莲子交予花匠,便坐于檐廊下,静观他熟练地剥弄莲子的外壳,再将去了一圈硬壳的莲子散匀了摆入一只只绑了绳子的细密竹扁箩里,贺遂管事差了两个粗使的杂役帮手将扁箩悬吊着浸没到塘子里,系好悬绳,忙了大半日,才将那催芽的一应杂事都料理完了。穆清切切地望着没在水中看不到的莲子,似乎能看到它们正竭力吸收着水,静静地蓄势待发,到了夏日便能张开那能遮天蔽日的碧叶。     日暮时分,英华先回的家,累得狠了,等不到晚膳,便自回屋沐浴睡了。杜如晦直至闭坊前才骑着马,携了一身酒气回来。穆清正要用晚膳,见他步履飘浮,忙放下碗筷,快步往后厨,取了些腌渍的青梅,赤爪糕,陈皮,醪糟,去岁秋天收的桂花腌成的桂花饴,煮就一碗醒酒汤,端了与他吃。     杜如晦吃了几口醒酒酸汤,酒劲压下了稍许,穆清嗔怪他,“饮了这许多酒,如何骑得马,倘若有个闪失跌撞了,可如何是好。”他眯着眼,仰靠着坐在锦垫上,手臂随意地搁在支起的腿膝上,一手揉着眉心,轻叹说着:“二月间圣上抵涿郡,亲颁了檄文要讨高句丽。刘敖递来消息,称淮南征兵四万余,充作水手弩手,连日奔往涿郡,又命王世充迫着江南富商们出资造五万戎车,江南诸郡怨声载道。涿郡和东莱男丁几近征尽,耕稼失时,田畴本就多荒,去岁又是大旱,征齐了粮草饿绝了那一带的百姓。”     “可知何时开战?”穆清问到,不待他答,她又狠狠道:“我若是那方男儿,情愿落草为寇,如此许尚能保了一命,日后还能得见至亲家人。随军去了,白白送死不说,家人恐也饿死散尽,再不得见了。”     杜如晦闭目揉着眉头沉默良久,欲言又止,最后睁开眼道:“确是有个自称为知世郎的举了反旗,并不成气候,小打小闹罢了。正筹谋着让二郎主动请缨前去剿灭,三两下便能收拾干净了,旨在立了军功,握得兵权在手。”只听他说到这里,穆清立刻便明白了,他缘何灌了这么多酒,缘何欲言又止。李世民再神勇超凡,不过是个一十三岁的少年郎,如何能领兵讨伐,论到底不过是身边人扶持着往沙场上历练去,打着他的旗号去争兵权。而这个身边人,便是杜如晦。     终是开始了。穆清垂下眼眸,默然无语。自她立定心志跟着他,便一直在等着这日,躲着这日,从未料到这日真的到了她跟前,她竟没有预想的伤怀,反倒有些血流上涌,手足和脸俱烧热起来,她被自己的反应着实唬了一跳。杜如晦言语踌躇,是担心她惊着骇着,饮了那么多酒,是为了醉眼迷蒙看不清她的哀伤。可他少有地料错了,她决计不会成为他的负累,倘若真有为她所累的那一日,她宁愿远远地离了他。     “你要随军么?”穆清淡淡地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杜如晦点点头,小心地看着她的神色。她抿了抿鬓边的散发,嫣然一笑,“那便去罢,不必挂念我闲闷,我在家也忙得紧,下月刘管事来交帐,盐上的盈利大,赚得了钱,也该好生向他学着如何安置。”歪头想了片刻,又道:“你将阿达也带着罢,以他的身手经验,能抵一个将军呢,别教他去杀敌,只让他护着你一人。”     杜如晦缓缓松了口气,却驱不散胸口的酸痛,她越是表现得平静,他心中便越是酸涩,“仍将阿达留在你身边照应。”他坚持道。穆清满不在乎地摇摇头,依旧挂着笑说:“当真不必要。你扶携了李家的二郎上沙场,还怕他们不照拂着我么?我有甚么闪失,扰乱了你在战场上的辅佐,可如何是好?只怕唐国公府会将我护得滴水不漏。”           第三十七章 撩拨星火(二) - 莲谋 - 桃圻     撩拨星火(二)     揣过四五日,唐国公的上表原封不动地从涿郡回到府中。穆清得知此事时,李世民正在她家的议事厅中怒摔了有朱笔御批的上表,杜如晦端坐于案前蹙眉看着他,同坐的还有长孙家的那位郎君。穆清远远地见着这般情形,心想着这李二郎脾性太过暴直,宅中奴仆虽不多,却也不能在白天日下便这般随性,若教有心的人听了个把话去,恐就是灭顶的灾了。     正逢阿月端了茶盘去奉茶,她截住阿月,撤下盘中的茶,换上一壶白菊烹煮的清茶,亲端了奉进厅堂,回身随手移上门。李世民见她进来,勉强敛下了几分怒气,重坐回案边,执起茶盏,一口饮尽。长孙无忌第一次见她,忙起身双手接过杯盏,顺势揖了一礼,一时僵滞不知该如何称呼。“她便是七娘了。”李世民随口称道。看着年纪相仿,穆清略欠身算是还过礼。     奉过茶,她俯身捡拾起地下的上表放置案上,一眼掠过朱红的御批,大致是驳了唐国公荐子请缨的话,她心下了然,却犹豫着身为内宅妇人,该不该过问这些事。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便望了杜如晦一眼,退出厅堂。     傍晚时分,三人方才散了,李世民依旧一副气结的模样,想来商讨之下亦无甚结果。至晚膳时,杜如晦兴致缺缺,少言寡语,英华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也觉压抑,只胡乱塞了几口便跑回自己屋中。穆清倚在他身边,软语宽慰道:“天子疑虑心重,岂肯轻易交兵权于旁人,此次不成,再寻机会便是。”     杜如晦搂着她的肩膀,悠然叹道:“原算准了一切,就差着这把火。好容易冒出个知世郎,正想借这把火,岂止圣上却不以为然,只当他是普通草寇,不作反叛来平,将全部兵力集中向辽东高句丽一战。”     “他不愿分拨兵力,只是觉着个把草寇流民还不足为患。”穆清歪头想了想,又说:“也是,换作我也不会在大战前分散了兵力。谁会以满缸的水去灭个小火星子。但若是火星子燃到了干草,酿成了大火……”     “穆清。”他突然振奋起来,把持着她的双臂猛晃动,“正是如此。既然天子觉得火星子不足为患,我便来替他放把火,将火燃旺。知世郎不成气候,我不去剿他反助他,待野火四起时,便是唐国公重握兵权时。”穆清顿顿地看着他欣喜的眉眼,透过他的眼眸,仿若能见那燃起的星点火苗。默了良久,她忽弯了眉眼一笑,挣开他的双手,反身往书案边坐了,压上纸,提笔蘸饱墨汁,洋洋洒洒一泻千里。     莫向辽东去,迢迢去路长。老亲倚闾望,少妇守空房。有田不得耕,有事谁相将。一去不知何日返,日上龙堆忆故乡。     莫向辽东去,从来行路难。长河渡无舟,高山接云端。清霜衣苦薄,大雪骨欲剜。日落寒山行不息,荫冰卧雨摧心肝。     莫向辽东去,夷兵似虎豺。长剑碎我身,利镞穿我腮。性命只须臾,节侠谁悲哀。功成大将受上赏,我独何为死蒿莱!     杜如晦接过纸,低头轻声念了两遍,抬头灼灼地看她,“可是要在军中传唱?”“不止军中,兵役徭役沉重之处,赴前阵的驿道边,皆要传遍了才好。”穆清道。他又细细念了两遍,脸上笑意渐浓,“兵夫大多少学识,村野粗鄙出生,此歌要再直白些才好传唱。”说着亦提起笔写道:长白山前知事郎,纯着红罗绵背裆。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等不到次日,当晚杜如晦便将两人所做之歌抄誊了,缚于飞奴脚环中,放往唐国公府。待他稍平复了激越回身再看穆清,她静坐于灯下,表情古怪,欣喜,宽慰,兴奋,紧张,忧伤,却不知是哪个情思该在脸上,终是垂下头木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杜如晦跽坐于她面前,握起她的手指,慢慢地说:“此事若是可定下,我便要亲往东莱郡去见一见那知世郎。散歌谣观形势,说不得要数月才得回。”“便去罢,莫挂碍着我,我能顾好自己。”她头也不抬,低头闷声说了这一句,又自觉过于冷淡,仰头朝他浅浅地笑着,令他错眼迷乱,仿佛后院一树的粉白娇嫩的梨花,抓也抓不住的纷扬花瓣。     终是定下了三月初九动身。临行前一日,穆清带着阿柳忙碌了一整日,从日常衣袍鞋袜,及药丸金创膏,甚至篦头的银篦子,各色物件齐齐地备下了。此次只有阿达随行,她想了半日,原该有许多话嘱咐阿达,转念细想,他虽说稳重牢靠,可要论细致谨慎,远不及杜如晦。那许多的关照便只成了一句,“护好你家阿郎”。     杜如晦坐在书斋的案前,微笑着看她快步在面前奔忙,绢纱的帔帛被风带起,在她身后盈盈舞动,他亲手所赠的宝相花金簪子上的两串小金珠相互碰撞着铃铃作响。此去若非凶险难测,他定会将她带在身边,时常听见她咯咯的笑声,羞恼了时的娇嗔,有关她的一切能教他心境宽慰,于满目的阴谋杀戮间存一小片柔软细洁的所在。     日间在他跟前时,穆清一直是笑意盈盈,显着一副明眸皓齿的模样。到了晚间,回了房,她便再掩不住一脸的忧色,呆坐于床榻边的足踏上,一脑子的纷乱。她在安宁的家里,看不到涿郡是怎样的哀号遍地,想象不出每日有多少装载了尸体拉出城掩埋累死劳工的木车。她更勾勒不出,杜如晦将面对的是怎样凶神恶煞的叛军,要如何辗转在怨怒绝望的兵丁之间,以他们的怨怼为引,策动他们更大更烈的怒火。哪怕能想象出那一星半点的画面,倒也能教她略安了心,可眼下脑海里大片大片的空白,令她的心跌到了无底深渊般的悬吊着。     “阿郎明日一早便走,还是去多陪一阵罢。”阿柳叹息着同坐到足踏上,以手臂轻推了她几下。     穆清缓缓转过头,目光涣散,虽看着阿柳,却犹如穿过她的脸看向后方。阿柳心中一涩,不忍直视她。就这样呆怔了半饷,她好像突然遭受了敲击一般,从足踏上霍地站起来,直走出屋子,往他的书斋走去。杜如晦犹未入睡,正在案前坐着,见她入得门来,神色全然不似白天的淡然,并不知她所为何,刚站直了身,她便投到了他的胸前,双手紧揪了他的衣袍。“这是作甚么?”他伸出双臂环抱着她,低头柔声问。她不说话,只仰头以面紧贴他的脖颈,感受着他颈间因血管中涌动着的血液而生出的温热。她这般举动,激得他颈间的触感更热,手臂不禁加了力道,将她紧紧揽住,俯头深深地亲吻着她,直至她喘息困难,捏了拳头捶在他胸前,将自己向外推开。     待她调匀了呼吸,又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明日一早便要启程,早点歇罢。”匆匆嘱咐了,低着头便走出了书斋。杜如晦追了出来,在屋外的檐廊下拉住她,将她重新拥入怀中,密密地抱了好一会儿,才俯身在她耳边细声说:“莫要担心,我不会令自己身陷险境,为了你也必齐整完好地回来。你且在家安心候着,爱做甚么做便是,只别太劳苦了,善自将养着。待我回家时,要见你容色如花,不想看到病容憔悴的模样。”穆清在他怀中点点头,他满意地叹了一声,又说:“贺遂管事是个可托付的,他有个儿子唤贺遂兆,与我原是过命之交,他替唐国公府招罗死士,极少露面,此次他亦要同往,若有消息我会托他传递。只切记,二郎倒也罢了,却莫教唐国公府中第二人知晓我与贺遂兆的关系。”诸事交付完备,他借着屋内透出的几缕光,小心地抚过她的面庞,大拇指轻轻扫过她仍有几分红肿的嘴唇,低沉温润地说,“去睡罢。”     这一夜穆清在榻上辗转无眠,刚过四更天便起身将衣裙穿戴齐整,独自一人往后厨去造饭。合宅皆知今日一早阿郎便要出门,故厨娘不敢懈怠,竟起得比穆清还早,小心伺候着灶火。穆清打发了厨娘,挽起衣袖,亲手揉面制汤饼。灶下火塘里火光跃动,给这春寒料峭的清早添了暖意,在穆清心中暂造成一种安宁的假象,奇异地使得她胡乱想着一些日常稀松的事。她不善制面食,更鲜少做汤饼,偏杜如晦极爱,此时她边揉着面边懊恼平日里未能在这上面多花心思。     将近五更,天已透白,阿达已备下马匹,固好箧笥,英华亦进了后厨帮手。穆清盛出一碗,让英华好好端着往二门口送与阿达。阿达见是娘子亲手做的汤饼,又要英华郑重地端了来,知她所托之切,心下慨然。     不多时五更开坊鼓槌鸣起,杜如晦吃过穆清亲端来的汤饼,又听她殷殷嘱咐了一番。杜齐便跑来报称唐国公府的二郎前来送行。杜如晦起身理了理衣袍,执起穆清的手道,“走罢。”她跟在他身后到了二门口,李世民正与英华说话,见他出来,忙上前躬身一揖,杜如晦一边口中推让,“二郎如此教在下怎堪当。”一边伸手欲扶起他,岂知李世民纹丝不动,执意要将这一礼行完。     “二郎当真要谢,便替我看顾家小,护得七娘安然无虞。”待他直起身,杜如晦郑重相托。李世民看了看他身后的穆清,拱手道:“杜兄直管放心,有我一日便保得她安稳一日。”鼓楼传来五更三筹的击槌声,杜如晦翻身上了马,坐定后回头望去,她的轮廓被初升的太阳镀上了一层橘色的光晕,正仰面朝他绽开盈盈的微笑,于是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放松缰绳,双腿一夹马肚,马蹄声便哒哒哒地响起来。阿达也跨上马,跟了上去。直至两骑出了思顺坊的坊门,她才失魂落魄地转回宅内,连李世民向她告辞的话也未听清,恍恍惚惚地回到正屋,斜倚在廊下的靠榻上,对着一池波光微粼的春水发怔。           第三十八章 俟君莲叶间(一) - 莲谋 - 桃圻     俟君莲叶间(一)     自杜如晦走后,穆清足晃神了三五日,一时失了主意,竟不知该做些什么好,每日不过在廊下临水看书,幸而节气尚好,暖风熏得人生了醉意,不致教人心寒意冷。她每日廊下翻看书册,阿柳就陪在一边做些针黹,见她疲惫掩卷时便适时地与她说说话,闲谈一阵,好解了她的思伤。     未想穆清却笑说:“实不必如此,他只外出料理些事罢了,我竟不得活了么?往后分离之日许会更多,惯了便好。”     阿柳尤不服气,“那这几日蔫蔫的所为何?”     “初时仍不太惯,然后便只觉无所事事。”穆清在靠榻上伸直了腿,仰靠着百无聊赖地望向屋檐间飞进飞出忙碌筑巢的一双燕子,凝神若有所思了片刻,“刘管事传来的消息说再有个三日便到,三日便到……”     三日后刘敖果然到了。他的到来令穆清再无闲暇坐于塘前发呆楞神,只容他歇息了一日,第二日便拉着他在杜如晦平日议事的厅堂内,催促着他细讲江南的情形。岂料刘敖捧出厚厚的帐册要她过目,“阿郎的吩咐,日后一切的商事皆由娘子定夺,他便不再过问了。”穆清面上平淡,心中却是一阵针扎似的刺痛,原来他仍是抱着事败就将她推回江都的决心,不许她共赴难。     穆清默然,虽看不到她脸上有何变化,但刘敖清楚她缘何沉默,不觉在心中又叹了一回杜如晦良苦至深。隔了良久,她才幽然出了一口气,“那便,一切如常,还是要劳烦刘管事费心打理。七娘年纪小,并不经事,有甚处理不当之处,终须刘管事多教着些。”刘敖谦恭地点点头,说了几句定当尽心竭力的话。     连着十多日刘敖只教她如何查验帐册,穆清灵慧勤奋,经他指点,很快便通透了。足梳理了大半月,将一应生意俱交付清了。刘敖感慨,“顾家的娘子果都是精明强干的。”穆清不知他何出此话,刘敖惊道:“娘子当真不知么?贵府的二娘,远嫁金城关的那位,只一年光景,便把持了薛家的商事,竟是打理得有条不紊。”     穆清再听到顾二娘的消息,恍如隔世,小女儿时的各种恩怨,如今看来只值她淡淡一笑而已。“她过的可好?”她想起往日担忧薛家大郎暴戾成性,杜如晦却说二娘定能好好地活下去,现在看来他竟料想得不错。     刘敖沉吟了一下,小心地挑拣着措辞说:“栖月坊的消息,薛举父子在西北私自蓄养兵马,耗费巨大。薛大郎是个莽夫,薛家的商事如今就都由二娘料理着,人皆说她是西北商道上的一霸,但凡经由金城关的商客,依照所带货物总价的三成抽头,若所带的是布帛盐粒,便要提到五成,以此来供养兵马的开销。”     “这是何道理?这与拦路抢劫有何不同?”穆清愤慨道:“昔年在家时她素来跋扈专横,不承想她现下变本加厉,作下的已然是祸国殃民的勾当。怎的无人反抗?”     “金城关是出关售贩的重镇,自多大商户。起初尚有人不服,可谁知,逞着薛家的兵马,据理力争的被她当众断舌刈鼻,抗不交纳的被她倒吊着以醋灌鼻,取人性命只当顽笑,如此还是谁人敢抗争。”刘敖顿了顿,看了一眼穆清的脸色又道:“现下人尽道余杭顾家的娘子利害,顾老先生清风朗月一般的人品,教出了多少**名士,向来受人敬重,怎不建好自家门风……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单凭了一人所为便妄议,娘子不必介怀。”     穆清无奈地轻轻叹息,“暴虐至此,也无怪乎世人非议。”她自想着庾立亦在金城郡为长史,对顾二娘的手段定是知晓的,怎说也是沾亲带故的,论着旧情,也该多规劝着些,免得罪孽深重不可自救。想到庾立,又蓦地想起,自安居东都以来,病了一场,伤了一场,连日忙于一应杂事,竟未得空惦念及他,心下少不得一番五味杂陈。再转念,或许他过得很好,以他的才貌,找一个情坚不移的女子携手共渡并非难事。这样想她才渐觉释怀。     转眼已入五月,端阳节在即。刘敖心挂着江都生意繁琐,既已交过了账,盘过去岁的盈收,便赶在五月前动身回去了。这一日贺遂管事突禀说有使自东莱郡来,不便引至家中叙话,须得觅一可靠处面见。一听闻东莱两字,穆清只觉头晕目眩,腿脚发软,险些没有站住,若非阿柳及时扶住,她只怕会立时跌坐在地。勉强稳住心神,暗骂了自己没出息,浪头未到已矮三分,忙振作起精神,先遣了杜齐往康三郎的酒肆知会他预备下,又请贺遂管事速去差遣车夫,随后转身回屋换了身水色小团花衣裙,利落不显眼且得体,无心过多妆扮,只抿了抿鬓边的散发,唤过阿柳便出门了。     除却上元节那日,康三郎的酒肆穆清还是头一次造访,正逢正午大市,楼下人来人往不曾停歇,有乐坊的人来采买晚间要用的酒品的,有高门大户人家的管事前来置办家中所需的,亦有呼朋唤友饮酒作乐的,杂役胡女来往穿梭其中。穆清戴着帷帽,低头悄无声息地往楼上走去,康三郎引着她到了一间隔间,形似江都栖月居中杜如晦时常携她去的那间,地方略大,隔间内仍有四面鲛绡围屏,她心内甚是满意,康三郎果然守信,花了心思替她置备了这一处。     隔间内访客尚未到,她闭眼端坐在案前,努力压制胸中涌动的紧张忐忑。不多时,门上有人轻叩了几声,旋即隔门被小心地移开,穆清站起身,眼前一张陌生却又隐隐透着熟悉的脸,目光轻佻中藏着锐利,肆意地注视着她。     来人是名看起来二十有余的年轻男子,未曾见过,面目却依稀认得。穆清一心惦着身处东莱郡的杜如晦,被他这般无礼地直视着不由烦躁起来,便迎着他的目光,带了薄怒直望过去。那男子方才觉悟了一般,也不别开目光去,笑嘻嘻地作了一揖,称道:“在下贺遂兆,见过夫人。”     穆清顿时恍然,难怪如此眼熟,原是贺遂管事之子,她低头颔首算是答过礼,请他入座。“在下自东莱郡回,特来替杜兄传个平安,还请顾夫人放宽心,他在那地一切尽好,事事顺遂。”听了这话,穆清从胸中深深出了一口气,整个人瘫坐在锦靠里。     “杜兄刚见了那自称知世郎的王薄,将歌谣送与他,便值皇帝征发民夫运粮往卢河、怀远二镇,运粮的民夫饿死过半,夜半忽闻得夫人所作之歌,心怀悲凉愤慨,抢了粮便四散了。待余粮抵仓时,仅剩了三四成,那郡的长史不敢担责,竟在粮中掺拌了砂石枯草,米价原就腾贵,那长史要价四百钱一石,强要百姓买了去,他好换钱再去购粮交差,这便绝了百姓的活路了。适时有人传唱歌谣,那些平日里尚能安分守己的百姓激奋而起,竟击杀了长史,但凡拿得动锄头的一路厮杀,皆奔了叛军去。跑不动的一些老弱妇孺不幸遭了连坐扑杀。眼下辽东到处能见尸骨相叠的景象,天一热便恶臭飘扬。”贺遂兆细述着东莱郡的情形,穆清听得心悸,短短几句的歌谣,原只为撩拨人心,从未想过如此迅速地成了直戳人心窝的利器,她仿若能见莽夫怒吼厮拼,血水四溅的景象,而她与杜如晦所作的歌,就如同一块砸入血湖的大石,湛起层层血腥。不禁令她浑身一凛,腾起一股寒意,冷着一张脸再不敢往下细想。           第三十九章 俟君莲叶间(二) - 莲谋 - 桃圻     俟君莲叶间(二)     贺遂兆见她变了形容,不敢再往下说,缄口静坐着,歪着脑袋等待她的反应。方才刚得见时只觉她宛若水中青莲,凭他多年收揽死士的断人眼光,却也瞧不出那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浪死歌会出自她之手。此时又觉她不同寻常,不由生出了些许探究寻味之心,暗自歆羡杜如晦却不自觉。“来时杜兄不教向夫人说起这些可怖之事,恐骇着夫人。”贺遂兆向前略微探出身子,浮夸地挑起眉,勾起一边的唇角嬉笑说:“贺遂却以为不然,夫人若怯懦,何以三言两语间便能煽得血雨腥风兵戈四起。明明是个娇滴滴的江南女子,却能为天下谋,贺遂钦佩。”     穆清犹是震惊,还有丝丝愧意缠绕,听他这一番话语,烦乱顿生,谁人的命不是命,生只一次,贵重异常,那么轻易地失了性命,从此世上再无此人。生死说来容易,于相关的人却是天崩地裂。她这般暗想着,面上仍淡淡的不起涟漪,“天下于我而言太大了,万民与我又何干,我一介女子,无心无力过问天下事,悬心的惟有身边人而已,所做也只为他罢了。”     贺遂兆大笑起来,眼若桃花,浮浪夸张。穆清皱眉侧过脸去并不愿搭理他,他倒也爽快,起身揖道:“杜兄好福气,贺遂艳羡不得。既话已带到,这便告辞了。”她不喜欢贺遂兆,不明白杜如晦如何同这样一个浮浪子有过命之交,却很满意他的爽直,说来便来,说走即走,毫不虚礼拖沓。     待她下楼时,康三郎已在楼梯下候着,她在恍惚间突然起了一念,对他道:“你这店中可有善骑的胡女?”康三郎先时一愣,随即纵声大笑,“我这店中的胡女个个都是好手,七娘若想学骑马,我遣人教还不容易。”说完抓了抓头皮,略一思索,突瞪大眼睛兴奋地说:“今年春上我倒是得了一匹好马,千金只怕也买不来,只是烈性难驯,七娘要是学会了,能骑得,便赠与你罢。过些时日我请人往城郊驯马,到那时我差人来请七娘,好一同前往。”穆清心事杂乱,胡乱挥手辞让道:“这样好的马,给了我这个不会骑的岂不辱没了,还烦请替我另寻一匹寻常的学着即好。”康三郎满口应诺了将她送到酒肆门口的车上。     回去的路上,她一路闭着眼靠在车壁上,犹想着辽东的事,心中既觉着激荡,又闷闷的难受。自出生到如今,她连一只飞虫都未曾杀灭过,并非胆小慈悲,只为了敬重生命,阿爹曾郑重地说过,蝼蚁再小,它的命也只一次,无人可随意夺之。而现下,她因一时逞强作的歌夺害了多少性命,她都不敢去想,阿爹若有知,必是不会原谅她。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自跟随了杜如晦,心中所想所虑的,尽是他们两人能否在这场改天换日的斗争中得以保全性命,竟未想过从此自己的手里心上也要沾染血污。这只是个开端,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只恐手上的血会愈来愈多。穆清伸出一只手,细细看着,玉质纤细,可是怎么看都只觉肮脏,似乎能看到手上斑斑点点的血迹,透过血管欲喷薄而出。她惊骇之下,伸出的那只手掌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忙以另一只手按压住了,重又靠回车壁,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这一场惊惧,折磨得穆清夜夜不得安寝,睡不到一两个时辰便会从睡梦中惊呼坐起。阿柳白日里伴着,夜里与她同榻而眠,时时讲一些宽慰的话,仍不能抚平她的忧惧,亦不思饮食,眼见着她一日日地憔悴消瘦下去。     这一日又是一夜无眠,天将透亮时,阿柳终是流着眼泪,又气又急道:“当日既选了跟定他,一早便知日后是不得安生的了,现如今就扛不住了,往后该如何过下去。待阿郎归家见了七娘这副情形,让他如何自处。早知如此,当初又何苦来?”     穆清一动不动地倚靠着,双眼无一丝神彩。阿柳说的道理她都明白,却做不到全然释怀。阿月突然闯进来,兴高采烈地囔,“莲叶都冒出水了!”阿柳向她抛去责备的一眼,正要责她冒失,却见穆清缓缓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屋外走去,踽踽行到檐廊下,扶着一根立柱坐下,愣愣地盯着水面。水面上真的有新出的莲叶,几乎是一夜之间出来的,嫩绿娇怯的样子,甚是可人。她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那些新绿的莲叶,看着看着突然绽开了一个微笑,喃喃自语道:“十六采莲去,菱歌意闲闲,日下戴莲叶,笑倚南塘边。”去岁泛舟湖上时,她尚记得自己明志要做北地的莲,眼下她自南方带来的莲子,果真在北地舒枝发叶,而她却日渐消沉,纠缠自苦于无法改变,无法逃避的现实。她素日不喜矫作,自己竟这般矫情起来,脸上的微笑不由得转成了苦笑,暗暗将自己嘲骂了一遍。便如她同贺遂兆所言,在意的惟那一人,他既安好,她也该别无所求了。     接后的日子,她夜间逐渐睡得安沉,白天也精神饱足起来,一日要将那些甫冒出水面的莲叶望上好几遍。不出几日,康三郎果然遣人来接她去城外西郊学骑马,穆清本意只带阿柳和阿月,偏巧这一日唐国公府春日出游,英华停了一日课业歇在家,一听穆清要往西郊去,顿雀跃着也要跟了去,一行人中便又多了英华和阿云。众女眷出行,贺遂管事万般不放心,定要杜齐跟着,好有个照应。于是六个人分了两车,往城外去了。     暮春时节,城外绿意缱绻,涂抹了城墙下的护城河水。暖风阵阵,吹得人醉醺醺的,三三两两出游的女子换上轻薄的骑装,大胆随性地纵马在郊外旷野,头上金钗步摇闪动,耀眼夺目。大户人家豪阔的马车雕镂得精巧别致,车上的纱幔随风飘舞,带出几缕甜腻的熏香气息,引得蜂蝶竞相追逐。年轻的阿郎们在马上相互调笑嬉闹,体面的仆婢随从亦一路笑语不断。     越是华美艳丽的场面,越让穆清不能自持地想起涿郡和东莱郡的惨状。出了城,路上偶见几个落难逃荒模样的人,城门口有戍卫的兵丁,将他们皆阻拦在城外。初时只偶有三两个,再往郊野便渐多起来,扶老携幼,褴褛脏臭。穆清问了杜齐,原是荥阳、东郡一带今春以来爆发了鼠疫,田地间荒芜苍凉,几近颗粒无收,田鼠亦没了活路,光天化日下四窜,与人抢粮,甚至啃咬婴孩,疫病横行死去的人甚至来不及坑埋,郡中不愿坐以待毙的人接二连三地出逃。     无怪那浪死歌能使暴动一触即发,不是浪死歌将他们推向死亡,而是他们听到了歌中的生机,绝望地抗争一回,或许还能令至亲家人逃过一死。到了此时,穆清方才彻底从前几日迷迷登登的愧意中醒过神来,她重重的叹了口气,嘱咐阿月前去将所带的散碎铜钱尽散于他们,自己则放下帘幔,不愿再看到那些殷殷挣扎着求生的面孔。           第四十章 白蹄乌 - 莲谋 - 桃圻     白蹄乌     行了不多时,忽听得一声锐利的马嘶,透彻的响,惊得驾车的马猛的一顿缩,仍杜齐如何地驱赶,再不能如常拉车行走,众人索性在此下了车。英华首先惊呼起来,穆清站稳脚,抬头便见一匹乌黑油亮的大马。这马通体油黑,只四蹄雪白,犹如踏雪,筋骨强健,鬃毛迎风飘动,脖颈上显见凸起的乌青血管。驯马人以皮绳套着马脖,却因黑马四蹄不时踏腾,不得近前,僵持不下。     康三郎上前笑道:“这便是原说要赠与七娘的马,这畜生烈得紧,已摔了好几位驯马人。再好的马,骑不得的终是废物。待它服帖了,再替你配副好鞍。”     “三郎莫要说笑,这样的马我怎骑得,岂不暴殄天物。心意我领了,马还是……”穆清急忙推辞,这马看着威武刚烈,即便是不懂马的,也能一眼看出这是一匹战马,若作寻常坐骑,倒真是辜负了。她话未说完,便远远地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声,众人俱举目向那哨声来源望去。远处驰来一骑,马上的少年郎娴熟地翻身下马,随意地将缰绳抛甩给侍从,上前左右打量了这匹黑马一阵,绕着马转了好几圈,一时竟似看痴了,半响才略带着倨傲对康三郎道:“这是你的马?出价几何卖于我?”     不等康三郎搭话,穆清上前笑着说:“这马尚未驯服,暂不能售卖。”他这才转头看到穆清和英华。“这是康三郎赠我阿姊的马,何时说要卖了?”英华上前反唇相讥道。李世民并不生气,又踏前一步,如同观赏一件稀世珍宝一般细细赏看着黑马。穆清拉了拉康三郎的衣袖,低声说:“这是唐国公府的二郎,他若能驯服了,便转赠了他吧,也惟有他衬得起了。”康三郎犹豫不定。她只得再道:“在商言商,结交了唐国公府,若得了脸面,日后少不了你的好。”究竟是个商人,听闻这话,顿堆起笑脸,“多谢七娘指点。”     “这是匹大宛马,二郎可喜欢?”穆清走到李世民身边,指着嘶腾的黑马道:“可惜不受驯,换了几拨驯马者皆不得近身。再好的马,无法驯服,留着终是无用。二郎若能驯得,便送于你了。”“是啊是啊,宝马赠英雄,马与主人,原也是讲求缘分的。”康三郎赔着笑附和到。     “果真?”李世民惊喜之下忙问向穆清。穆清抿唇笑道:“绝不吝惜。”     一阵脂粉香在空气中荡漾开,鲜于夫人领着长孙兄妹俩急忙走来阻着,“二郎小心,莫莽撞了。”说着横眼向穆清扫去,心有不满,在脸上显出了几分。窦夫人冷眼在一旁瞧着,心道,顾家的女子当真都不一般,西北的那位精干狠毒至极,眼前的这位看着平淡无争,未料短歌三四首,引得暴乱四起,到底教人琢磨不透,就连她身边的那个未及豆蔻之年的小娘子,竟也能搅了她爱子的心神。     这边李二郎对鲜于夫人的话置若罔闻,取过驯马者的皮革套杆,黑马见又有人来,暴烈起来,连踢带咬,尥开蹶子,还未来得及跑,李世民已顺势借着杆子的力跃然马上,一手甩脱套杆,一手紧紧勒着马脖子,双腿死命夹住马肚。驯马者大呼“仔细着点”,如此烈马原该有骑者以套杆套了马脖子带领着跑几圈,待服帖了,再上马背驯骑,这么直接跃上生马马背的,连老道的驯马人也不禁惊骇。     大黑马撒开蹄子狂奔了几步,甩脱不得,又边奔跑边猛力地摇头摆尾一阵。李世民突然从马背上滑落,眼见着就要落地,若以这速度滚地,恐怕筋骨难保齐全,性命堪虞。不知何时英华已骑上一马,赶超上去,以己身去拦挡。大黑马见另有马匹上前,稍有迟疑,蹄下错顿了几步,李世民趁了这一两息的时间,抓牢了黑马的鬃毛,重又坐回马背上。     英华骑回穆清身边,嬉笑着跳下马。穆清惊得后背出了一层冷汗,正要开口责她,转眼却瞥见长孙家那位绝美的小娘子面色泛白,仓皇地望向英华,眉头微蹙,眼中似是盈盈地含了一片忧色,倒是衬得她愈发娇艳动人。只这匆匆一瞥,众人的目光便又回到李世民身上,大黑马来回奔腾了几圈,始终挣脱不得,马肩部逐渐隆起一个鼓包,依稀遥见渗出的稍许红色汗珠。穆清大惊,回头询问康三郎,“这是……”康三郎笑得得意,“没错,正是当年汉武帝为之催动战事,荡平大宛的汗血宝马。”     忽然听闻一声激昂惨烈的马嘶,那黑马高高地抬起两只前蹄,后蹄敦地,马身几与地面垂直。李世民稳稳地坐在马背上,笔直地舒展了身体,说不尽的意气奋发。正有一片金色刺眼的阳光洒下,落在这一人一马身上,没来由地夺人心魄。落下前蹄后,黑马不再奔跳,俯首垂目地在原地小步来回走动,已然驯服。穆清清清楚楚地看到英华仰视的目光,令她忆起了当年阿爹讲解文伐时,她坐在杜如晦的背后,于书案前仰面灼灼注视他,英华那目光,正同她彼时一模一样。顿时穆清心中了然,只怕英华从此便要和那马背上的英姿少年牵扯不清了。     “柏悌……柏悌……”康三郎一时看楞了眼,口中喃喃地反复念叨着一个词。“这是何意?”穆清问到。康三郎尚未回神,随口便道:“突厥语中称少可汗。”言出立时惊觉,瞪大眼睛看向穆清,“这话,大逆不道了,七娘便只当我没说过。”     “话确不错,只在我面前说便罢了。”穆清笑说,话刚落,李世民已策马近前,翻身下马,直走到穆清面前,“七娘说话可还算数?”     “自是算数的,这马已是二郎的坐骑了。”     李世民志满意得地谢过,随口问起:“柏悌,是何意?可是这马的名么?好生奇怪的名。”     “白蹄,这马通体油黑,仅四蹄踏白,故名为白蹄乌。”穆清微笑着靠近他,放低了声音又道:“柏悌,突厥语中意为少汗,白蹄正是取了柏悌的谐音。”     “白蹄乌,白蹄乌。”李世民抚着黑得闪亮的马脖子,扬声念了两遍,眉目明朗地大笑起来。一众随从上前恭贺他喜获宝马,一时簇拥热闹起来。仆婢搭起帐篷帷幔,布上果品酒酪,夫人女眷们一同进了帷幔聚坐相乐。英华则转眼跑得没影,穆清揣测了她的心意,亦能看懂李家二郎对英华亦是不同。要按她的心性,是不会横加干涉的,两人意气相投,如今又有些两小无猜的架势,原是桩好事。只是她不能有意忽略了鲜于夫人时时投射而来的不满冷意,也不能无视长孙娘子眼底的哀怨,更不能不顾及李氏的身份和将来。倘若有朝一日,这天下当真成了李家的天下,以英华的脾性,怎甘于被深锁在**的大樊笼中,万氏的殷殷所托,岂不成了泡影。也就是日后的事仍遥不可测,眼下便随他们恣意欢闹罢了。     正胡乱思忖着,一名浓眉深目的胡女牵来一匹驯良温顺的马,这便开始教起了穆清骑马。她让穆清尽量平和地与马对视,片刻后便托着她的腰,助她上了马背。乍一上马背,她被自己的高度唬了一跳,平日看人骑马总觉很稀松平常,不料到了马上才觉原是这般的高。还未等她坐稳,那马开始前后左右的小步挪动起来,她慌忙在脚下寻找马镫踩住,伸手牢牢抓住缰绳,浑身僵硬着不敢动弹一丝一毫。胡女以生硬的汉话向她喊道:“夫人且放松,放松,莫太拘着了。夫人紧张,马亦然。”     穆清小心翼翼地试着松软了手臂和腿,又放松了腰部,马果然安定下来。胡女教她俯身在马脖子上,感受马血脉流动,想着自己是马的一部分。接着胡女轻拍了一把马,那马便溜溜达达小步走起来。穆清在马上起初还左摇右晃不得要领,慌乱了片刻,倒也渐寻摸出了感觉,在马背上悠然自得起来。     胡女向她讲了如何控制缰绳,试了几次皆可控制自如,遂大力在马后臀上拍了一掌,马摇头摆尾地一路小跑起来,且越跑越快。穆清在马上乱了方寸,拉了缰绳许是力道不够,并不管用,还惹得马也搞不清她的意图,左右摇摆不定,最后干脆撒开蹄子跑开了。穆清惊叫了一声,急唤那胡女,胡女来不及反应,马已跑出许远,追不上了。她只得握紧缰绳低头缩在马背上,闭上眼不敢动。     忽然另一**蹄声响起,穆清睁眼向那响声传来的方向看去,想要呼救,喉咙里似堵了异物,呼不出声来。来的那人急速向她驰来,逼迫着她的马改变方向,往地势平坦处跑去,又从侧面撵着她的马。渐渐地,那匹马放慢了速度,穆清随着心口一松,手脚也失了气力,手中原本紧握的缰绳突然滑落,她整个人再坐不住,从马背上笔直地摔下来。幸而马已由疾驰改为小跑,这一摔还不算太重,却也猛地摔蒙在地。     有人伸手将她扶起,原以为是阿柳或是阿月,抬头却看到一双饱含春风的桃花眼,挑眉歪唇角,勾起一丝轻佻的笑,正是贺遂兆。“夫人要学骑马么,只是这位老师不怎样啊,害得夫人受惊吓。其实夫人要想学,尽可以来找我呀,在下骑术不敢说精湛,教会夫人还是容易的。”     穆清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未曾顾及发丝间及衣裙上沾染到的草叶碎土,见他依然握持着自己的手臂,甩了两下却未能甩开他的手,心下起了怒意,面上依旧淡淡道:“多谢相救。我已无恙,不必再扶持。”贺遂兆嬉笑着一张脸,还要说什么,远远地听见“七娘,七娘”的唤声,阿柳带着阿月已跑过来,他也只得撩开了手,“原是七娘,那在下以后便只唤七娘了。实是不喜唤你作夫人。”说完自顾自地翻身上马,回眸一笑,策马便走了,留了穆清站在原地烦闷地看他走远。           第四十一章 稛载而归惹猜疑(一) - 莲谋 - 桃圻     捆载而归蓄藏待发(一)     闭坊前,六人两车已回到家中。英华一路向穆清絮絮地讲着骑马的要领,转而又讲到白蹄乌如何英武非凡,穆清耐心地听着,被她逗得甚是开怀。阿柳本想插嘴劝穆清别再学骑马,可见她姊妹俩难得兴致高昂,也不好打断了。直到晚膳后,替她沐浴时,褪尽衣裙,方才看到她身上多处淤青,心下一紧便丢下脸来说:“七娘何必定要学骑马,看这一身伤,可如何是好。”     “几处淤青罢了,也用得着大惊小怪的。回头取了散瘀的药粉,拿酒化了,多擦几次也就好了。”穆清翻看着臂上肩头的伤势说。     阿柳仍是不服,碎碎念叨着,穆清闭眼躺在浴桶内,闻着水中撒的佩兰散发的淡淡香气,边听着阿柳的絮叨边仍由她拿布帛浸透热水轻轻揉擦淤青处,慢慢身心俱舒展开。自阿母离世后,便再没人这般在她耳边念她怨她不爱惜自身。幼时会觉得她比阿母还啰嗦,今日听来这啰嗦竟能令她心神安宁松乏,不知不觉中已离不得她。穆清也曾想过好几次,阿柳长她四岁,算到今岁,已有一十九岁,按说早该嫁人生子,却一直陪她流离着。偶尔穆清也说过要替她寻户好人家,正经嫁了为人妻。阿柳总说不愿离了她,过几年再说,穆清按下不提,却是故意不提,她害怕终有一日阿柳离开她,便有意绕开阿柳婚配的问题,这是她的自私任性,她心下明了,却任凭如何也松不开这手。     连了十余日,穆清每日赴城外郊野练习骑马。因城外饥民集聚,她每日吩咐阿月去集市采买大量胡饼蒸饼,待出城时分散给众逃难的百姓。一日日暮回城时,竟看到了长孙家的车,精致绝色的长孙娘子于车中端坐着,身边的几个婢女在向难民们分发食物药材及零散的铜钱。这倒教穆清敬佩起她来,不想她不仅貌美,更是心思纯善,生得一颗慈悲心,无怪乎乳名唤作观音婢了。他日事成,确是个堪得起母仪天下的女子,相较之下,自家的幼妹整日里只顾着顽皮,无一丝正形,与之相去甚远。     连日的摔跌颠簸,折腾得穆清浑身酸痛难忍,好在一时忍耐了下来,马也骑得像模像样的了,她自己也颇为得意。转瞬七夕将至,塘子里的莲叶极尽所能地舒展撑托起来,拳头大的花苞亭亭净植,已有些性急的渐次绽开了花瓣,粉白中透着娇嫩的红。这样一片大的荷塘,竟引来了两三只鹭鸟,终日在莲叶间漫步戏耍。     穆清邀了窦夫人来赏过一回花,自然也不能漏了几乎与窦夫人形影不离的鲜于夫人,及唐国公的几位如夫人。宅子虽不及唐国公府小半大,胜在引水设计精巧,莲叶田田。窦夫人指着这一池的莲道:“你这莲养得精细,竟胜过皇城内西苑的莲池。西苑莲池中时常要以彩纸布帛铰了荷芰菱芡等物,扎绑于塘中。”     一边的英华扑哧笑出声,“彩纸风吹既破,布帛雨淋便烂,要这般布置的荷塘,能撑几日光鲜?”鲜于夫人心说,粗鄙无礼的丫头,见识还甚少,果然是个不入流的,观音婢不知胜她几许,原还忌惮着这粗陋丫头与二郎交好,现看来竟都是多余的。“圣上时常流连之地,自然不容颓败之姿的,每日都有人拿了新铰制的莲叶荷花,换下隔日的那些。”鲜于夫人有些得意地答她。     窦夫人抬眼看了鲜于夫人一眼,心中暗自摇头,她自计较了一番,这位鲜于夫人若是不开口,看着尚且端庄肃然,一开口便显了她的格调浅薄,居然还在一个孩童面前卖弄见识,蠢顿低俗犹不自知,若不是为了将她身边的长孙兄妹攥在手里,如何会与这类蠢妇交好。她将目光从鲜于夫人身上转到穆清身上,暗暗自嘲,这位的夫君,亦是要牢牢捏在手中的人物,只是她远比鲜于夫人难把握,每见她巧笑倩兮,犹带着天真机敏,却揣度不透她的心思。     穆清觉察到窦夫人的注视,扬起笑脸相迎,窦夫人探过身去,执起她的手,轻拍着说:“可知克明几时回来?”穆清将头垂下,轻摇了几下。“此番可是难为你了。”窦夫人轻叹到。     午后刚送走诸位夫人女眷们,贺遂管事便急匆匆地来禀,一早见飞奴回来,携了纸管,只怕阿郎他们已在归途,且应在近前了。因方才女眷众多,不便进来回禀。穆清顿时手足无措地站立起来,浑浑噩噩地接过纸管展开,果然说是今日回,正紧赶着路,或能在闭城宵禁前抵达。欢喜来得太突然,不容她有丝毫的准备,一时被巨大的喜悦包裹,字条捏在手里,放下了又拿起来念一遍,如此反复了好几次。直到贺遂管事出声提醒道:“是否要即刻备车,娘子亲去迎一迎?”她这才醒过神来,忙点头应了。贺遂管事转身正要走,又被她唤住,“且不必备车,替我备匹马,好快些。”     差了阿月往后厨嘱咐多备办些酒食,穆清便自回屋洗妆扮弄,阿柳替她比了好几次发髻,皆不得她意,也不知要配甚么首饰,就连衣裙,也挑不出一袭合她心的。阿月从后厨回屋,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娘子可不是欢喜糊涂了,素日清水一般的妆扮便是最衬的了。”说着手脚麻利地从一堆衣裙中挑出一身浅碧色的翻领骑装,拿起银篦三两下扎出了一个随云髻,端详了一番,用那支穆清日日插在发间的宝相花金簪牢牢固定住,“这发髻稳固不易散乱,最适合骑马的。”     一应妆扮停当,覆上遮面的帷帽。因阿柳阿月皆不能骑马,贺遂管事便嘱了杜齐跟着。两人两骑急急往城外赶去。一直到出了城,看到了城郊的驿道口,穆清方才勒住了缰绳,从马背上下来。杜齐从后边赶上来跃下马道:“娘子却是一点不似刚学会骑马的,这一路竟驰得比我还快。”两人相互说笑着在驿道口的一个小茶亭边系好马,叫来一壶茶,坐等着。     这一等便直等到太阳西斜,穆清探身往驿道望了不知道多少回,每每有马匹经过,总要激得她心口悬荡。眼见着太阳一点点沉下去,茶亭也已收摊,卖茶的老丈好心道:“娘子且先回罢,再不进城,回头闭了城门,可就要露宿在外了。”     杜齐谢过老丈,也劝说着她先归家去。“再等半个时辰。”穆清说这话说到第二回的时候,天色已渐渐显了鸦色,她内心焦躁,正浑想着不知是什么事牵绊住了他们,远处就传来了清脆的马铃声,随后哒哒的马蹄声也想起,越来越清晰。穆清往驿道口尽力地张望,驿道是以黄土夯实筑成的路,此时远远地扬起了一片黄尘土,隐约看到两骑一前一后疾驰而来。那马上的身影模糊而熟悉,她的唇角难以自持地扬起,眉眼里俱是欢欣。     杜如晦策马到近前才看到她,忙勒住了缰绳,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扔给随后的阿达。她笑颜如花地站在那处,这情景好似幻象,他竟有些恍惚,疑是在梦中。迟疑着伸手抚上她的面颊,柔软温热的触觉才让他确定眼前的人是真实的。穆清将他从头到脚细打量了一遍,只觉他变得黑瘦,满脸的疲色,浑身的尘土与汗味,酸馊难闻。他正欲展臂将她揽抱入怀,却被她笑皱着眉一把推开。旋即他自己亦放声大笑起来,“急着赶回来见你,一路忘了沐浴更衣。”阿达在后面闷声道:“岂止忘了沐浴更衣,连睡觉吃饭都免了。三日里只和衣躺了两三时辰。”     暮色四合中,穆清披着霞光,袅袅地站立在他面前,心口泛着阵阵暖意,眼眶酸涩,泪意盈盈。此地有家宅,她在这里等着离家数月的夫君,想念等候虽是辛苦,可若无人需她等候,又是何等的凄凉。更不必说有人昼夜不停地策马奔驰,为了赶回来见她,应了她的守候。瞬时她的心内被巨大的幸福填得满满的,再无空缺了。     远远地传来关闭城门的第一声鼓声,提醒了每一个人,“将闭城门了。”穆清拿过杜齐递来的缰绳,催促说:“还是先紧着回去罢。”说完率先踩着马镫跃上马。杜如晦怔了一怔,继而无声地笑起来,四月未见,她竟学会了骑马。她身形纤弱,在马上虽无甚英姿,看着倒也娴熟,也不知她为此摔跌了多少回。他翻身上马,松开缰绳,扬鞭赶上前,一行四人匆忙往城内奔驰。     赶到城门口,当值的兵丁将将要闭城门,见又有几个人,许是他这日恰好心中不爽利,黑着脸,骂骂咧咧地停住了手便要上前盘查。杜如晦心情爽快,回头望了杜齐一眼,杜齐机灵,随手从怀中掏出一把钱,塞到守城兵丁手中,“对不住,晚了些,耽误了这位大哥吃酒,这酒便我请了。”守城人果然不再言语,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们紧着走。到了思顺坊坊门处,英华和阿云两人已在坊门口候着,远远地见有人风尘仆仆地过来,赶紧差阿云回去报信。那边宅中早已备下浴汤饭食。     英华虽年幼,朦胧间亦知阿姊和姊夫,还有日日伴着习学骑射的李家阿郎们大约在做些什么,兹事体大,谨言慎行的道理她是懂得的。故往家去时,一路只挑拣些无关痛痒的事说,一时说阿姊学骑马的事,一时又说学堂中的事。待杜如晦梳洗沐浴,神气清爽地坐在案边用膳时,她又识趣地往二门前院寻阿达去了。     穆清也不问他此行成效如何,事之巨细,一概皆不问,只教他慢慢地吃了饭食,便去书斋歇下。杜如晦连日劳顿,胡乱吃了几口,眼睛便迷蒙起来,浑浑然间问了她,“一切可尽安好?”接后便不知所语。而这话,从城外驿道口见面至眼下,他已问过数遍。穆清讪笑了他几句,唤来杜齐,打发他去睡了。     次日晨起,杜如晦推门出屋,扑面的一阵清风,夹杂着刷刷的叶片相擦之声,抬眼竟是满目的莲叶,碧色接天。昨夜天黑且困倦,未曾注意到这些。穆清正浴着清爽的晨风,斜斜地倚在檐廊下的坐榻上看书,一身素淡的水色碎团花的襦裙,随意地搭了条蓝绿色的轻薄帔帛,面向那一塘风姿摇摆,深浅碧绿的莲,错落间隔着窜出的大朵大朵粉色荷花,几乎一夜盛开,花瓣柔嫩透光,仿佛美人的面颊,吹弹欲破。他看着有些恍惚错乱,几乎觉得回到了宁静安谧的江南,夏末常见那垂髫稚女,发鬟上绑了粉色缎带,临着荷塘,或面水摆腿,或静读诗书,与莲叶上新滚的水珠子一样惹人怜惜。           第四十二章 稛载而归惹猜疑(二) - 莲谋 - 桃圻     稛载而归惹猜疑(二)     一只蛙噗通一声从叶面跃入水中,杜如晦蓦然一惊。穆清已笑着起身迎他在身边坐下,他讶异地望着一塘的莲叶问:“几时种下的,长得这般好。”     “你可曾记得去岁来京前一日,你我在江都城郊的湖上泛舟,正逢采莲娘们收采最后一拨莲子,那日我问她们讨要了些许莲子,藏着作种,今年早春种下的。”穆清颇有些得意地说,“你瞧,南方的莲,在此地亦能长得萋萋繁盛。”     杜如晦将她与莲仔细地端详了一阵,笑握住她的手指尖,“这么看来,你该种蒲苇。蒲苇韧如丝,正如你。”穆清端坐起身,认真地说:“你亦知我不是那弱柳扶风的,下回无论去哪处,便带上我罢,总好过在家中枯等。”杜如晦凝住笑容看了她好一会儿,并不搭话,良久后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尖,却终是未应许。     贺遂管事匆匆走过曲桥来禀,“唐国公府派了马车来,现正在大门口停着,催着阿郎尽快进府。”“怎派了马车来?替我备马,我这便去。”杜如晦说着站起身,掸直了袍服抬脚便要走。贺遂管事站在原地未动,略一沉吟,“马车是来接娘子的,唐国公邀娘子随阿郎同去。”穆清楞直地从坐榻上站立起来,有些不置信地看着贺遂管事,贺遂管事肃然向她点点头,以示确凿。杜如晦瞬时变了脸色,拧着眉头不语,默了一阵,长长地从胸中牵出一声叹息,无奈道:“那便快些走罢。”     大门口果然有唐国公府徽标的马车在候着,杜如晦托扶着她上了车,阿柳也紧随而上。车夫撤去足凳,马车悠然晃动着走动起来。穆清从窗格的幕帘缝隙看到杜如晦寒着一张脸骑行在马车一侧,就连阿柳也能觉察出,小声对问穆清,“阿郎可是有甚不痛快?”穆清撇嘴苦笑笑,不知如何说起。     好容易捱到唐国公府,下马车时他又若无其事地上前搀扶,只是脸上仍无一丝笑意。穆清不敢多言,低头跟在他身后一脚一脚地往正堂走去。堂内已然聚了不少人,有婢女端了茶案,请他们一一入座。另有一婢女只引着穆清一人往正堂后边的花厅去,花厅内另设两案,窦夫人端坐案前,却不见那位鲜于夫人。见穆清进来,窦夫人左右的婢女将她搀扶起来,她上前亲热地执起穆清的手道:“任他们在前头论事,咱们在此间饮茶,说会儿体己话。”     穆清将花厅扫了两眼,两个出入口皆有仆婢守立。唐国公府她来过三四回,每次均是受窦夫人之邀,或宴饮或品茶赏花,前几次虽也有婢子环伺,却不同现下守立的那几个婢女。往常那些神态松散平常,一望便知是平日里贴身服侍的,今日这几个显着壮实粗硬,站着稳若石盘,又似乎能随时跃起,隐约透出一股肃杀之气。穆清猜度着窦夫人绝非有这样的闲情逸致邀她来饮茶,即便是饮茶,偌大的唐国公府,难不成找不到一安静处,非得要在议事的正厅后头饮么?那几个生面孔的婢女,只怕是唐国公府的刻意安排,却不知所为何事。     穆清佯装浑然不觉,端起笑容,盈盈谢过窦夫人,安然坐下。不多时有婢女捧来泥炉烹茶,待水沸茶熟时,递了一杯予穆清。她将杯盏轻凑于鼻尖下,来回嗅了两次,一脸惊喜地面向窦夫人,“这是余杭的雀舌,配了淡竹叶烹就的?”窦夫人含笑点头,这个时候还能静心品茗,犹有心思品出茶中所添的清淡物料,她是真未知眼前已被拘扣的情形,还是明知了却仍心境平和。若是后者,窦夫人心中不由一紧,这女子日后如不能为自己所用,恐怕是留她不得了。     品了两口茶,穆清的脸上露出怅然的神色,哀怨宛转,“这正是家乡的味道,自小饮惯了的,到了此地便再没缘得见了。”方才既表明了要说体己话,她自然是该奉陪的。     “唉,年轻轻的便远嫁了,可是不容易。”窦夫人柔和地抚着她的手,一双眼里看去满是慈悲,“难为你家人竟舍得。我膝下也仅有一女,嫁去了大兴城,虽说相去不远,终究不得常见,时时挂念。”     “不瞒夫人,我阿爹阿母于去岁相携离世了。”既然茶无好茶,她也不愿任人刀俎,脑中兀地浮现了唐国公那一众娇美的如夫人,冒出了一个略有些刻薄的念头,于是干脆将那哀思之语说到透底,“阿爹终身只我阿母一位夫人便再不肯纳娶了,府中人丁是薄了些,好在不必费心劳力地打理,正得闲时常伴着阿爹,琴瑟和鸣。只可怜阿母身体一向不怎么康健,阿爹猝然病倒,她也受不住,便一同去了。如此亦好,不必受那生离死别之苦,生生世世携手不离了。”     话意犹未尽,她已心口酸胀,哽噎不能再语。勉强自控了情绪,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抬眼看窦夫人,她竟端着茶盏怔怔地出神了,脸上说不清是歆羡还是自艾,似有一颗泪珠子在眼眶内滚动,翻腾了良久,终究未滴落,被倔强地收回了眼内。窦夫人深深叹了声,见穆清泪水盈眶,忙拿锦帕递于她道:“都是我的不是,得了江南的茶,原想着或能解慰你思乡之情,惹你伤怀却是我不料的。快再别说这些了。”她开口说话时努力掩藏声音里的颤抖和慌张,穆清微松了口气,眼前仍是严阵以待的架势,只是窦夫人之后便好似散了心神,对应间屡次心不在焉,已显了勉强。     前厅与花厅之间并不隔音,坐于花厅内能将外间人的话听个大致。穆清与窦夫人之间闲话不多,静坐冷场之时,便听得不知是谁人的声音在说,“现明着举旗的,仅东莱、北海、武阳、信都、河间、博陵六郡就达小百之多。”     “成势堪用的也只六人。”这是杜如晦的声音,低沉温和,穆清听了心下稍安。“知世郎王薄,豆子航的阿舅军,气候尚短。另有孙安祖、高士达、窦建德自占了一方,乡野村夫聚众而已。只一个窦建德,结交豪侠,心气高大,恐难收拢。”     听见杜如晦的声音,窦夫人偏过头向穆清一笑,示意她听下去。“今春东郡一带鼠疫肆虐,归途中见城外郊野逃民甚多,闻说东郡一法曹因私开粮仓,犯下死罪,侥幸为昔日下属所救,从死牢中逃出就地揭竿,一呼百应,聚于瓦岗,竟是大不同于那些饿急了逼反的田舍郎。”     “散兵游勇由得他们自去厮打,我等旁观着罢了,待小鱼吃了虾米,大鱼又吞食了小鱼,再去网大鱼,岂不能省下气力。若有确能成事者,或收拢并战,不得收拢的,成大势前先去之。”这是李世民的声音。穆清心中暗赞,窦夫人眼中饱含着喜色,笑着摇头道:“二郎年少骄狂,与他远嫁的阿姊最为相像。说来与英华那孩子也颇为相投,虽说是女儿身,将来必是位巾帼英雄。”     提到英华,倒教穆清吃了一惊,忙自谦道:“夫人缪赞了。英华年幼顽劣,尚未受教化。若要说像,她那尚武的性子大抵还是随了她外祖罢。”     日渐上移,将及正午时,前厅的人俱散了。只剩了杜如晦及唐国公,说些什么却再听不清了。窦夫人恰逢时机地打翻了茶盏,由贴身的婢女陪着去换衣裙,留了穆清一人坐候着。两边门口的婢女自打起精神,低眉垂目,站得端直,个个牢牢盯着眼前的地面,沉稳得甚是诡异。她只作无意地转过头,赏看窗格间半透薄纱上所绘的花样。窗外有一道人影晃动,看身形是个男子,穆清觉得那身影似曾相识,只忆不起在哪里见过。     又过了不知多少时间,外面突响起李世民的声音,“杜兄若得了空,来瞧瞧我新收的白蹄乌。还未及谢过七娘割爱。”话音落了不多时,杜如晦便从外间转进来,向她伸出手,“走罢,一同去瞧瞧那白蹄乌。”穆清站起身,整理好衣裙,忍不住向窗格处张望了一眼,人影已不在。再看看那几个婢女,依然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其中一个走上前,僵直地一礼,嘴里道着抱歉,口气却生硬地说:“夫人身体不适,已先歇下了,请娘子自便罢。”     穆清随着杜如晦一路走到府中饲马的边角,白蹄乌依然如故,油亮乌黑,傲然地立着,不时打个响鼻。显然他们一行三人皆不是为了看马而来的。李世民停住脚,向他二人躬身一揖,愧然道:“杜兄连月奔走,一心为我李家图谋,实不该受父亲疑心,世民在此替父亲……”杜如晦架起他的手臂,并不让他往下说,“毕竟此事非同一般,谨慎些也是应该的,杜某并不介怀。”     穆清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已全然明了今日缘何被请来品茗,为何偏又在那间花厅,她之前的疑惑也尽解了,那些孔武的婢女根本就是用以羁押她的。今日唐国公有意试探杜如晦的态度,如认定他与各地叛军相洽后背弃了李家,便断留他不得了。方才窦夫人借更衣隐遁,便是随时准备动手除去她夫妇二人之时,怕伤及窦夫人,让她先行避开了。许是唐国公探知杜如晦仍忠心耿耿,终是未痛下杀手,他们才能依旧安然地站在此处。     穆清从心底泛起一声冷哼,畏缩多疑的小人,确不该将天下交于他手中,他担待不起。诚远远不及他那次子有帝王气,杜如晦择的良木到底是不错的,这幼枝却不知何时能繁茂壮实起来。眼下她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呆一刻,只想尽快远远离了此处。待杜如晦与李二郎道了别,她便暗暗拉了他的衣袍,直向门外去。刚迈出大门,见有人影一晃而过,贺遂兆正笑嘻嘻地站在大门外看着她,却不与他们言语,径自离去。穆清望了一眼他离去的背影,猛然想起刚才在花厅内,隔着窗格瞥见的身影,正是贺遂兆。她撇了撇嘴角,他替唐国公府招养死士,只怕那几个武婢也是经由他**出来的。方才在花厅外游荡,是为了防止万一他们逃将出来,他好候着补刀么?     阿达不知何时驾来的车,阿柳已在车中候了多时,杜如晦翻身上马,回家途中一路无语。穆清心潮翻动,细细梳理着一上午发生的所有事,几乎桩桩件件都有丝丝缕缕的关联,每一步都在他人的算计之中,直惊得冷汗淋漓。也不知众人离去后唐国公与他单独在前厅说了些什么,如稍有偏差,惹起了她的猜忌,此时他们或已身首异处,教人想着都骇然。阿柳见她始终凝眉沉思,却问不出一个字,只得怏怏地坐着。           第四十三章 稛载而归惹猜疑(三) - 莲谋 - 桃圻     稛载而归惹猜疑(三)     进了自家宅子,穆清的心才安安稳稳地抒发开。下了马车,甫一进二门,杜如晦便毫无征兆地回身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搂着似要将她揉嵌到自己的血肉中去,家中仆婢皆识趣儿地各自做事,不敢多望一眼。过了许久,直到她快透不过气,这才放松了手臂,却仍不肯放手,俯头在她耳边歉然叹道:“我终究还是将你卷入了险境。你怕不怕?”     她轻推开他,抬眸正色道:“怕,性命最是宝贵,谁人会不惧死。死得其所便罢了,只不要枉送了性命,白白将命送与他人拿捏。”     “对不起,穆清。是我对不住你。”杜如晦垂头懊丧,不断喃喃抱歉,声音居然在颤抖,这使得穆清吓了一跳,立在他跟前手足无措,猜测着他会不会悔意顿生,将她送回江都,心里直怨自己话说得太过生硬,明知关心则乱的道理,却未能顾忌他的感受。杜如晦并未再言语,一同行至临水的檐廊下,伫立默默看了一会儿田田莲叶,才吐气一般自言自语:“容我再想想,定有办法护你无虞。”说完便独自一人步入书斋,这一日就未再出来。     穆清在家宅中心绪不宁,她绝不曾想到,唐国公府的女主人亦在自家不得好过。她与窦夫人无甚仇怨,甚至在心底里敬重着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与她敌对。当时不过是觉着自己无故遭人谋算要挟,年轻气盛,心生了恼怒,原不过想略戳点一下她的痛处,一来泄一泄怒气,二来为分了她的神,如当真有甚么变故,也好挣个机会寻一线生机。岂料她的话真真是戳了窦夫人的痛处,常年来不得碰触已麻木的伤疤,猛地被人揭开,痛得她撕心裂肺却无以言表。     曾几何时的桃夭豆蔻之年,她在闺阁中与姊妹们偷偷读过那些母亲严禁的坊间抄本,也在花前月下有过无数次郎情妾意,终身所约的幻想。她那身为北周襄阳长公主的母亲,自幼便谆谆教导她何为皇族气度,该当如何以主母的身份来面对和治理丈夫的姬妾们。情,是绝不该有的妄念。自嫁入唐国公府之日始,她那些美好的幻想便开始逐个破灭。她亲自操持着一个接一个的姬妾进府,从心底里深切地期望得丈夫的欢心,以为这样大度懂事他便会多疼惜她一点。念着她出身高贵且温婉贤良,唐国公始终敬着她,从不允许其他姬妾僭越了。可她日渐成了一个外表风光,内里可怜的妇人,觊觎着丈夫的垂怜却没脸去挣。“一生一世一双人呵。”窦夫人足呆滞了半日,终了仰头苦笑了几声,强压下喉口的腥甜,面色犹如常不变,内里实已大伤,自此开始日日淤滞,渐伤了根本。     将近晚膳时分,穆清仍未见杜如晦出来,心中怅然若失,夏末最后一场暴雨欲来,天色已转暗,云边雷声隆隆,沉闷异常。她亲捧了食盒往他书斋送去,室内暗沉,她放下食盒,替他点上了灯。在暮光与灯火的交融下,他面上颓色凝结,意气和自信尽失。相识多年,未曾见过他如此丧气,穆清跪坐于他面前,小心地拣择着要说的话,踌躇了一阵,也不知该说甚么。他伸出手来拢住她的手,低哑着声音缓缓道:“还是我思虑不周。你瞧,你有你的营生在江都,如能前去好好料理,你同英华都能过的平安喜乐。”     “莫要与我提江都。”穆清脑中与外边云层间同时轰隆一声,滚过一道闷雷,她狠狠抽出被拢在他掌心的手,愤然道:“你将我送回江都,我亦能再跑来你身边,眼下你即便是悔了也无用,早已晚了。不得昼夜相伴,人生百岁亦是枉然。”一道闪电从天际劈打下来,犹如她此时的怒意,闪电骤然耀在她脸上,一串串的泪线跌落在她的手背上。     雨点亦大颗地落下,打在莲叶上噼啪作响,这雨声直落到他的心底,打痛了他心里那个柔软的所在,更是溅起一片细细碎碎拣择不出的哀伤。以往他一径认为哀伤幽怨是女子所为,男子果毅,本不该拘泥于妇人女儿家的情怀,原来并非他刚毅,只是情未到伤时。“我不送走你,难不成教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每日提心吊胆,在刀刃上过活么?”他面似平静地叹着,伸手去擦拭她面颊上的泪水。     未料她却以臂格挡开他的手,三五下自行拭去了眼泪,连着用力咽了几下,决然道:“你过得我便过得。可还记得来时路上的北风歌?当日我既定了心要随你走,便已知要踏足怎样的路,任有多苦涩难行,我皆甘之如饴,绝无悔意。你固然能护我一时,又怎有暇片刻不漏地护着?难不成你已忘了替苍生重塑贤君的初衷?自此敛去光华,只终日在内宅护着一个女子么?惟有我自强于他人,方才能保得自己性命无虞,不再扰你心神。你知我从不愿做菟丝女萝,当真为我思虑便该将我扶作乔木。”     她一口气抒尽了连月来的思虑,再不要只做个温柔服顺的内宅女子,将近一十六年的恭顺,带给她的只有苦难磨折,温良无争令她在失了阿爹阿母后几遭遗弃无以为家,乖巧平和地依附亲父母,却轻易被当作蝇头小利的交换物。遭遇虽不致太过悲凄,但这也足够教她警醒了,再不会重蹈覆辙。她已不屑攀附而生,攀附固然轻松自在,可要是供以攀养的乔木倾倒,她要如何自处?故她早已暗下决心,要身为乔木自立于世,若身边有木将倾,她也可以是他救命的支撑。     杜如晦凝神注视于她,有那么长长的一段时间,他几乎忘记思考,甚至不记得要呼吸,外面疾落的雨滴仿佛鼓点在他心头敲震,透着凉气的大风猛地推开窗格,胁裹着点点雨水冲进屋子,扬卷起窗格内宽长的绢纱帷幔。他被凉风激醒了头脑,坐立起来,细细密密地将她审视了一遍,好像初次相识,唇边重又漾开温厚的笑意,稳声道:“尽如你所愿。”           第四十四章 七夕夜惊(一) - 莲谋 - 桃圻     七夕夜惊(一)     隋大业八年,壬申年。自大业六年起,穆清在东都已足一年有余。     正月,帝亲坐镇,令四方兵丁皆集于涿郡。初二日,点军十二支,倚左路向朝鲜进发。右路又点十二支,往平壤汇集。共征了兵丁一百一十三万,算上运送粮草军需的,竟达三百万之众。     前方战起,兵力无暇他顾,东莱涿郡周围等地的乱军随之哄起,因此东都城内年也不得好过,相较往年算是草草了事,百姓开始屯粮,商贾忙着盘点财资,人人皆自危起来。每隔三五日便会有人来报战况,叛民乱军的动向,却是每日皆有消息递来。自去岁夏末,杜如晦或与人议事,或通递消息,或独自筹谋,穆清每必伴之。初时总有人见不得男子议事时有女子插手干预,故常遭人诟病,两人并不以为然,泰然处之。长孙无忌和李世民等素日相近的,知她绝非庸常,也便不避讳与她同谋。     几个做派古旧些的,曾于唐国公府上聚议过,彼时唐国公未置一词,只拈须讪笑了一番。李世民却道:“七娘自幼得顾先生亲授,学贯古今,通达兵法,且心思缜密,其助力并不在克明之下,这般的人物深藏不用,岂不可惜。”有人犹言:“多年跟随顾彪先生必是不凡的,她若身为男子,自当为天下谋,可到底是个女子,抛头露面终是不妥。”李二郎便抛出唐国公的最为珍爱的明珠,“想我秀宁阿姊亦是妇道人家,刀枪兵法样样精通,自嫁去大兴柴家,领得兵,治得家,要比照各位的想法,不也该遭人耻笑了?”提到爱女,唐国公面色微变,那些枉议之人只得识趣儿闭了口。     此事原不过是个笑话,偏有好事的浑说了与杜如晦听。他听了认真地思量了一回,笑颜灼灼拱手向穆清道:“贺喜夫人,自此便得了真龙身旁的一席之位。日后有他保你,确比我更着力。”     穆清浅笑回他,“他此时羽翼未丰,资历也尚浅,要真有潜龙飞升的一日,不知还能否容得下你我,自古君臣之间不都是此消彼长的么。”     “我们不慕那荣华显赫,待功成之日,天下安定,你我便远远离了这些斗争,相伴了自去逍遥可好?”其实两人心里都明白,无人可确保他们能安好地活到功成那一日,甚至是否有那一日也未可说,不过是相互慰藉的一个说辞,不可为外人道,只能两人之间以此消解些烦劳压力。穆清喜欢听他构想平淡安静的生活,她能从那些凭空的虚像中寻到她要的满足。杜如晦亦沉迷于她空幻着将来时迷蒙的微笑,轻轻道出的那声“好”。     高句丽的战事也如同这干旱无雨的闷夏,胶着了下来,天子亲征的气势也挡不住一次次攻城无果的颓态,运往阵前的粮草渐吃紧。朝中更无暇顾忌民间相争的流寇叛军。年前唐国公密令贺遂兆往瓦岗里送一批死士,为的是壮大义军将来好与他左右应和,穆清度测着他是意在将瓦岗军培植成他不为人知的势力,进可攻,退可守,败了他也能置身事外。这事却是瞒着众人,只教贺遂兆一人办妥,却料想不到贺遂兆动身往瓦岗前在康三郎的酒肆隔间内密会了杜如晦,两人商协几番后,除却送去几个忠勇之士蛰伏其中外,还另说动了身在辽东襄平的李密,只待瓦岗壮大,便遣他入主。     贺遂兆为此事奔走辗转了许久,直至杜宅荷塘中的莲叶又繁盛了起来,足过了七八月才憔悴地现身。穆清不喜他浮浪的秉性,更不愿见他炽灼的注目,他不在京中时只觉清静,无人烦扰,正如她意。此时他回了京,言说今岁世道纷乱,河盗伺起,永济渠已然被拦截,但凡有过往船只皆难逃洗劫。穆清因此嘱咐了刘敖不要再往东都来报帐,亦无需再扩大经营,将铺散的流资尽量地收拢起来,伏按不动。     这日七夕,杜如晦一早外出,说是午间宴饮,闭坊前才得回。穆清从不随他出入外筵,男人聚饮难免要出入那起烟花地,又比不得江都的栖月坊,她到底不便。节庆中,唐国公府的教席未开课,英华便在家伴着她。穆清起了兴,要照着古方制香,缠绕着英华从旁帮协。英华万般不愿捣腾这些物什,但她亦知自己素日玩心重,总不得空陪伴阿姊,心有愧意,只得忍耐着看穆清轻巧细致地制香,嘴里仍忍不住抱怨嘟囔,“古方也不能尽信,年代更替,早失了本意,留存的多是今人胡乱臆想的罢了。”     穆清并不理会她,自顾自地将往戥子上撮香料,一样一样地报着名称分量,要英华记了,“茅香一两五钱,细辛一两五钱,零陵香一钱三分,干莲叶一两,藿香一钱六分,千金草三钱六分,莪术一两七钱三分。是为荷露香。”英华歪在案上,草草地记着,心不在焉地不断向外张望。穆清见她这般,想是心不静坐不定的缘故,她有意要磨磨她的性子,慢条斯理地将这些物料细研磨成粉末,拌以白蜜和匀,精心地搓成一粒粒的蜜丸。不多时阿云匆忙跑来,急急行了礼,递了张细沙洒金的帖子,英华接过帖子瞬时更为失落,整个人都懒懒地蜷在锦靠中,不愿再动弹。“这却是为哪般?”穆清笑问。     英华率真,将那精巧的帖子甩在案上,噘着嘴悻悻地说:“怕这个,就来这个。”穆清拿起看了两眼,李家一位小娘子下的帖,邀英华午后过府同庆七姐诞。放下帖子她便忍不住伏在案上笑起来,英华气恼地看着她笑,一直笑到弯腰捂起肚子。待她笑够了,才摸着自己笑僵的脸说:“我当是什么教你坐立不安的,原是这个。莫怕,晚间阿姊陪你同去。阿姊如你这般大时,也最是腻烦这七姐诞的。”     英华不置信地睁大眼睛,指着案上那一堆熏香蜜丸说:“阿姊够巧的了,如何还怕?”穆清拈起蜜丸凑到鼻尖前嗅了几次,颇为满意那气味,边让阿柳寻一锦盒装了边道:“你何时见我抬动过针线了?自小到大我都不会针线活,连个花样都描不利索。小时候总在七夕夜斗巧时遭家中姊妹嘲弄,也没甚么了不得的,莫太在意了便是。”           第四十五章 七夕夜惊(二) - 莲谋 - 桃圻     七夕夜惊(二)     “倘若实在介怀,扬长避短也行。譬如咱们不会针黹,可能依着古方制香,针黹是咱们的短处,何必要去与人比试,古方却不是人人都研磨得出,这便是咱们的长处,足够补短了。方才让你誊记的方子,可记着了?”穆清看她仍是一脸不确信,点着她的鼻尖,笑着解释到。听了这几句,英华才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刚过正午,天边阴沉沉地压起了云,今年酷暑,到了七夕依然热气蒸腾,许久未曾有雨落下,看这鸦云积聚的模样,许有一场撼天动地的雨要来。穆清犹豫着是否还要赴约,见雨迟迟未落,又不好拂了唐国公府的脸面,于是唤来阿月,嘱她替英华搭配衣裙梳洗妆扮。阿月聪敏,日益精通此道,果然巧手调弄后的英华改脱了平日的随性,美目流转,白皙俏丽,身形灵动纤细,竟是愈发的同穆清相似起来。英华不甚习惯地摆弄胸前和发鬟上绑结的丝绦,穿得柔美些了,百般别扭,几次想要扯掉发鬟间的缎带。穆清好一阵安抚,才制止了。     两人携了手,相互笑闹着往大门去,一同上了马车。阿柳捧了新制的熏香跟随着上了车,突觉得有什么不妥,再回头张望,原来驾车的不是阿达,换成了宅中一个干粗杂活的。她心内疑惑,随口便问了穆清。“是我让阿达留在家中候命。今日他在外有宴饮,若是饮多了怎骑得马,到时还是要找个稳妥的驾车去接回。”穆清说着挥了挥手让驾车的家仆出发。阿柳在车内坐稳,口中还在啰嗦念叨,“阿郎一向稳重,鲜少有饮迷糊了的时候。”     因是内眷小聚,车便径直停在了唐国公府的侧门,迎面正逢着李世民去内院见过母亲,牵着白蹄乌转出来。英华首先跳下车,那牵马的少年好似不认得她一样,愣愣地盯着看了良久,平日她为了习练受教方便,要么骑装戎甲,要么与李氏兄弟一般着了翻领的高靴胡服。他看惯了她飒爽的身姿,今日一副江南碧玉之态,宛若新蕾初绽,清爽扑面。英华故意端了身架子,夸张地袅娜下拜,拿腔拿调地细声道:“见过李阿郎。”礼还未行完全,自己已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两人互指着大笑。李世民一边笑着一边以手指挑起她发鬟上的缎带说:“今日要去练马场放马,只可惜你这一身妆扮,怕是去不得了。”一听这话,英华立恼了,两人就在边门口追逐打闹起来。     穆清下车立在原地望了一会儿,一面觉着好笑一面又隐约不安。鲜于夫人的车不知何时到了,她亦远远地看了一会儿,用鼻子带出了一声哼,经过穆清时,面上淡淡一笑,算是过了礼,却向着英华的方向仰起鼻尖,不轻不重地冷笑一声,酸涩地带了一句,“小娘子这般顽皮,作长姊的也该束一束。”穆清微笑着称是,回头却见长孙娘子落寞又歆羡地看着前面两人嬉闹,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低头跟着舅母一步步地往府中走,每一步都好像是依着一定的尺寸一样稳定匀缓。     穆清唤过英华,向李世民颔首一笑,便向府中去了。“你可知拜七姐是为了将来能觅得一位好夫婿?还不快去正经拜了。”她将那装了荷露香丸的锦盒递到英华手中,促她去与众小娘子同拜七姐。英华朝她一吐舌头,“要夫婿有何用,但有阿姊就够了。”她无奈又娇宠地一笑,轻轻在英华后背推了一把,“正形些,赶紧去罢。”放心不下她,又让阿柳随在她身边。     才撵走英华,有侍婢过来称窦夫人相请,穆清便随着侍婢绕过花园,往窦夫人住所走去。进了屋子,窦夫人并不在厅堂,侍婢撩开帷幔,示意她进内室。内室已坐了三四位夫人,自是少不了鲜于夫人,见她进来,以眼角扫了她一眼,特意显显地将腰背挺得更直,表情摆得更是肃穆,仿佛是有意要作出些大家风范予她看了。穆清觉着好笑,也未放心上,只由得她去表白。     窦夫人倚在半榻上,衣饰依旧华贵得体,形容却教穆清看了大惊,只见她两颊消削,面色苍白中显着些萎黄,形倦神疲,虽敷过素粉燕支,仍遮不住她的枯槁,整个人犹如一株开败枯谢的牡丹。穆清行过礼,走近了视看她的脸色,气不摄血,只怕是心气疲弱所致,若不吐血还能将养得好,若是出现了口吐鲜血之状,恐是不得长久了。     “夫人好端端的,怎病了?”穆清近前切问到,却未得答话,窦夫人伸出一只手握起她的手,另一手抬起挥了挥,身边的婢女心领神会地上前说到:“各位夫人请至外间用些茶点,内室人多闷热,恐加重了病气。”众女眷皆起身挪步,惟鲜于夫人面露不悦,侍婢连请了两次,她见窦夫人并不看她,方才悻悻然地去了外间。     人皆散尽,窦夫人放开她的手,费力地在半榻上坐直,不带表情地说:“如今我病至这般田地,也无甚顾忌了,有些话说直了,还请七娘莫怪。”穆清道了声“不敢”,恭敬地坐着,等着她继续往下说。“英华,是个好孩子,和我那秀宁颇多相似,秉性根底亦正,甚得我心。大抵你也能看得出二郎有意于英华。”     “英华还是个孩子,并不懂得这些。二郎于她,许不过是个玩伴。”趁着窦夫人喘息的空,穆清插了一句。     “眼下仍是孩子,用不了几年便会长大,大了自然就会懂。他们如此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原是极好的事,只有一桩你须得明白,将来二郎的正妻,只能是长孙家的小娘子。无论二郎待英华如何情深意重,也须在长孙娘子之下。其中缘由,无非是兵权与宗室一类,以你的聪慧明理也不必我赘述了。”窦夫人说完这些,好像真的是累着了,兀自闭上眼,不再说话。     穆清怔楞了片刻,站起身礼道:“夫人的苦心七娘明白,定不教夫人为此劳心,亦不教亲妹委屈。夫人病中宜多静养,七娘便不扰着夫人歇息了。”说着举步往门口走去,撩起帷幔,又忍不住回头道:“夫人日以艾叶、柏叶、干姜,加以马通汁沸煮服用,或能得愈。此方虽恶,有奇效。首要的是万事宽心,不可再动哀劳,否则,否则药石罔效。”           第四十六章 七夕夜惊(三) - 莲谋 - 桃圻     七夕夜惊(三)     离了窦夫人的住所,天色暗沉如夜,远处隐有雷声滚动,穆清去寻英华不着,有侍婢来递予她笺子,英华留字说与李世民同去放马,闭坊前自回家去,让穆清先走不必等她。穆清将那笺子捏成一团,心中气恼沉闷不知要如何抒发,眼见黑云沉沉地压下来,寻阿柳亦遍寻不着。侍婢说方才阿柳突感不适,已差人将她送回杜宅。     穆清愈发心浮气躁起来,只想快些回到家中,不多计较,便匆匆从侧门出府。见自家的马车正等在侧门口,驭车的小厮早已套好车,背对着她坐在车辕上。她自登上车,也不等她言语,小厮便着急忙慌地驱动了马车前行。她心中顿了一下,杜宅的家仆皆经过贺遂管事的精心择选,即便她待人宽厚,也鲜少失了规矩,继而想到,许是天色不好,那小厮怕途中遇着大雨,才如此急切罢。适逢她心内有事在翻腾,便不分暇他顾了。     她闭目在车厢内坐着,意图沉下心境,好好将窦夫人所述想一遍,仔细地替英华的将来打算一番,岂料无论如何也集中不了神思,脑袋有些晕沉,还有阵阵倦意袭来。车外突然一亮,她正想着许是落了闪电,一道惊雷紧随着电光便劈打了下来,这雷声有如铙钹在耳边相碰,惊得她忽有了一瞬的清醒,闻到车内熏香气味怪异,午间往唐国公府去时车内似乎并无熏香。撩开车壁上的帘幔向外看去,天光晦暗,看不清是在哪里,只觉得马车驶得又稳又快,却并非往思顺坊方向。她心中一凛,立时明白了大半,猛地跪坐起身,想要出马车却已来不及,那奇异的香气浓烈地飘散开来,她顿觉脑袋沉重手脚没了气力,凝神努力逼迫自己清醒,争持了不多时,终是昏昏倒在车内,神智全无。     过了许久,突然觉得身上脸上又冷又痛,似乎被泼洒了大量冰冷的水。猛然转醒,穆清发觉自己坐在一张高椅上,手脚皆被捆缚在椅上不得动弹,衣衫尽湿。头顶雷声轰鸣,闪电时不时划过,照亮半边天,粗大的雨线利刃一样打在身上生疼。她花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原竟是被人捆绑了置于瓢泼大雨中淋着,兀自挣扎了几下,徒劳无用,穆清又冷又怕,浑身筛糠一般地颤抖,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牙齿抖动互碰发出的格格声。     “委屈顾夫人了。”一个沉静的声音自前面传来。穆清抬头借着闪电的耀出的光向前望去,面前是一间破败的房子,隐没在几乎半人高的灌木杂草间,乱枝枯藤缠绕,已然倒塌了半边墙,勉强算有屋顶遮蔽,黑漆漆的屋内似乎站了四五个人。中间说话那人向她跨出一步,从旁旋即有一着了蓑笠的人在他头顶撑起一柄伞,跟随着他,一步步向她走来。     那人走到近前,俯身探手捏住她的面颊,细细赏看了一阵,发出啧啧赞叹,“夫人好容色。”穆清惊骇得发不出一点声音,趁着电光,她看见俯下的那张脸。她认得他,虽只偶在唐国公府见过一两面,但穆清能清晰地认出他是李世民的兄长,李家大郎,李建成。“七夕夜原是想请顾夫人赏面一叙,无奈夫人矜持,建成怕遭夫人断拒,才出此下策来相请,下人手脚粗笨,得罪之处还请夫人原谅。”李建成放开她的面颊,深深地躬身向她作揖,口气柔和温厚,谦恭有礼,却教穆清心底发寒。     “听闻夫人师从名门,想来必是通达的,建成亦是求贤若渴,歆羡二郎能得你夫妇二人相助,怎奈却无他那般好运气。”李建成如同自言自语似的说着,带着欣赏珠玉珍宝的眼神,举手轻轻拂去穆清脸上的雨水,将她散乱在脸庞两边的碎发柔柔地掖到耳后,“再者,建成遇见夫人也晚了。可惜,可惜。”     原是兄弟相争,穆清紧咬着后槽牙,恨不得将他那只滑腻的手撕咬烂,只是眼下的情形,若摆出强硬之态,怕是以卵击石了。她尽力把持着自己的情绪,稳住声音道:“大郎二郎皆出自唐国公府,又何来歆羡一说。我夫妇以性命效力于唐国公,贵府便是这般待人的么?”虽已竭力冷静,到底冷雨下浇淋了那么久,她冷得止不住颤抖。     李建成微微一笑,“夫人的声都颤了,可是骇怕了?莫怕,我本无恶意,请夫人来叙谈叙谈罢了,再借夫人的金簪一用。”说着他伸手自她的发间拔下那支双叠宝相花坠细金珠的簪子来,凑到眼前细细看着,“每见夫人必挽了这支金簪,想来应是心爱之物,杜克明自当认得。”他从怀中掏出一方绢帕,包裹了簪子递于身后的随从,沉声道:“进城后找个不相干的人,速送至杜宅。”又从腰间扯下一块木牌抛向领命的那人。     穆清不知眼下是何时辰,见他给腰牌便知此时已城中已宵禁,心下不由一松。她及到宵禁时尚未归家,家中定已开始四处寻人。她在心中快速推测了一遍,李建成将她的金簪子送去给杜如晦,就是特意要向他表明是谁作下的事,大约本意是要以她为要挟,迫着杜如晦背弃李世民,转投他的阵下。如他当真要伤她,断不会让她见着他的脸,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也根本无需他费事冒着倾盆大雨,亲自跑来这荒郊野外一趟,如此看来他应不会伤了她的性命,这般一计较,她放下心来,不再惊惧,咬牙忍着蔓延遍身的湿冷,淡淡地说:“见也见了,簪子也借了,你究竟意欲何为?”     “果真非凡,寻常女子恐怕捱不到此时。夫人尚能思绪清明,实是不易。”李建成做出一脸讶异的表情,又深深作了个揖,谦和地说:“无他。无福得杜兄于帐下,惟求杜兄能高抬贵手,莫要沾手瓦岗寨。”     穆清冷笑道:“瓦岗寨,连大郎都不得插手,我们又如何碰得?”贺遂兆遣派死士蛰伏在叛乱内的事,许是被李建成获悉了,但贺遂兆与杜如晦的关系一直隐匿得小心,通常只在康三郎的酒肆会面,康三郎又是个重义的,断不会出卖了他。穆清大胆猜想李建成或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误以为唐国公将瓦岗的势力交付予李世民,捉了她来,不过是为了敲山震虎,逼着杜如晦放手,若没有杜如晦的帮协,任凭李世民如何都收不住瓦岗寨。殊不知他父亲暗中早已算计好了要将瓦岗归入自己囊中。     既然眼下她性命无忧,事情如若真像她猜测的那样,倒不妨顺水推舟,稍加点拨,替他们的父子关系系个死结,总不能白受了这番苦。心中定了主意,穆清试探着叹道:“若是大郎不信我也无法,瓦岗确与二郎无关。大郎果真想要那些田舍郎来经营,不妨直接向唐国公讨要了来,想来父子之间也应无甚好避忌的。”言罢她抬头小心地去看他的表情,只是雨水肆虐,打落在脸上眼皮上,教她无法睁眼看清他的脸,她只得在心中默祷这番话能触动到他。     李建成的沉默对她来说太过长久,他的每一次沉重的呼吸声都和雷声一样砸在她心坎上,一面等待难熬一面又希冀他的犹豫长一些,穆清明白他沉思的时间越长,表明他对他父亲的怀疑越深入,终于她听到他怪声怪调的笑,口气不再恭顺谦和,“算着时辰,杜克明也快赶到了,犯个夜对他还不算什么事。至于你们夫妻是否有缘再得见,全凭造化了。”     他侧头对那打伞之人吩咐了几句,便登上马车,支开窗格,向着穆清深邃一笑。左右有人上前以一块帕子堵塞住她的嘴,连人带高椅一起端抬起来,往那茂密的杂草堆中走去,走了将近半百米,到了一处高出地势的小土坡上,两人才将她放下匆匆离去。穆清环顾四周,惊觉这竟然是个坟堆,周围横七竖八地竖着二三十块木碑,一个接一个的土包,她就被置于这些土包的中间。     雨仍在哗哗地下着,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仿佛要将积蓄已久的雨水一次倾泻尽了,头顶的树枝带着树叶在暴雨的席卷下唰唰晃动,发出令人寒颤的动静。穆清被捆坐在坟地中,冻得手脚嘴唇俱麻木了,知觉似乎正一点一点从她的身体上抽离,因惊惧胆颤,浑身无意识地抖动不停。     起初她害怕地垂着头,紧闭双眼,甚至想摒住呼吸,不让自己嗅到那潮湿阴冷的**霉变气息。树影摇摆,鬼影幢幢,渐渐地她觉得几乎要肝胆俱裂昏死过去,耳边隐隐听到阿爹阿母说话的声音,她好像看见阿母穿着温暖干净的衣裙,慈和地笑着,伸手想要将她揽入怀中,她欢喜地靠近,也想尽快地让阿母搂住,告诉她这些时日七娘好生想念她。她平静地告诉自己,不用怕了,很快就会和这些土包中的亡者一般无二,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还有甚么好惧怕的,兴许还能见着阿爹阿母。只可惜再也见不到他了,甚至还未真正地成为他的妻子,便要天人永隔,她自私地希望他日后能一直记着她,不再接纳其他女子。     想到杜如晦,穆清的眼泪顺着面颊不断地滑落,和雨水混在一处,刺得睁不开眼。他坚定的眉眼,他温润如玉的笑容,他身上和煦熟悉气息,瞬间充斥了她的脑海,她奋力挣扎起来,绝不能这么早就随阿爹阿母去了,她还有长长的与他一起的路要走,就算天不留人,她还没有好好地同他告别,哪怕是为了见他最后一面,也要留存清醒的意识。穆清将指甲直掐入手腕处的皮肉中,尖锐的刺痛刺激着她的神智,提醒着她万不能入睡,若能熬到天亮雨歇了,或许就有了生机。     这日七夕,杜如晦虽有宴饮,但心不在焉,故未多饮。午后下起了暴雨,久旱逢雨众人兴致皆高,好容易酒兴阑珊叫散了,已快至闭市之时。他披着蓑笠跨了马,匆匆赶到南市的书肆,几日前便托了店家觅得曹子建的诗赋集子十余册,约定了今日来取,赠与穆清为七夕之礼,又在肆中偶见了几方芙蓉墨,是为难得的上品,如今兵荒马乱更难求,想着穆清定然喜爱,便缠磨着店家割爱。归家的路上,他悠然想着她今日携英华过唐国公府,两人皆不喜那等应酬,定是早早了事归了家,待她见着这些书册集子,不知会如何欢喜。     进了思顺坊,老远就看到英华打着伞在家门口找急忙慌地晃着,见了他快步跑上前,开口便问:“见着阿姊了么?”这话的意思是及到此时穆清尚未归家?她素日处事都有交代,今日这情形太不寻常。杜如晦心下一沉,忙教英华将今日之事详尽说与他知。英华忆着说,她与阿姊一同进府,阿姊去探视病中的窦夫人,她草草拜过七姐,便留了字条与二郎同去放马,落了雨后便急忙回了。回到家中已过了申时,却不见阿姊归来。     杜如晦进门甩去蓑衣和装裹着书册墨块的包裹,在二门口站定略一思索,唤了阿柳和阿达。阿达急忙跑来应,说今日娘子吩咐不教他驾车去唐国公府,只在家中候命,换了一个杂役驾车。阿柳却了无踪迹,再寻那今日驾车的杂役,亦无踪影。所有的行踪线索,都在唐国公府戛然而止。他急切地唤来贺遂管事,着他速知会了贺遂兆,私底下去寻人,不可张扬开去。又嘱咐了杜齐若有消息立放了飞奴通传,言毕催着阿达穿好蓑衣跟着,转身冲出大门,马尚在门外有小厮牵着,杜如晦一把夺过缰绳,顾不上穿蓑衣,翻身上马,策往唐国公府去。           第四十七章 七夕夜惊(四) - 莲谋 - 桃圻     七夕夜惊(四)     未及闭坊时分,坊内仍有披着蓑衣顶着斗笠人往来走动,街市却早清退了,已是寂寥一片,哒哒的马蹄在大雨中听来分来清晰。行至横跨洛水的主桥边时,忽听阿达在后面低呼道:“阿郎且住,桥洞下似有人。”杜如晦急急勒住缰绳,马的前蹄已踏在上桥的石阶上,猛勒之下险些失了蹄,跃下马时脚下犹踉跄着。他将缰绳抛予阿达,独自下到桥洞,河边的淤滩上卷放着一张大席,席外露出一双女子的云头绣鞋,一动不动。他心一下被抽空了一般,抖着手去揭那大席,因手抖得厉害,不得不以另一只手把持住手腕,咬牙狠心一把揭开席子,赫然在目的竟是阿柳。他以手背探了探阿柳的脖颈,犹能感觉到大脉中汨汨流动的热血,再试了试鼻息,幸而尚有呼吸。     隔了几步,又寻到同样昏昏不醒的家仆,正是午间驾车的那个。英华纵马从后边赶上来,站在桥边着急道:“贺遂管事在康三郎处得了消息,说午后有人望见咱们宅中的马车,出东城门,往城外驰去。”杜如晦顿省悟了,穆清出了唐国公府后连人带车的教人劫走了,大约是不会错了,既去了城外,唐国公府里是寻不到人了。     “英华,速去唐国公府,莫声张,只找二郎讨要出城的木牌,到手了往康三郎酒肆汇合,可能办成?”英华得了杜如晦的托付,不多言语,点了点头纵马立去了。他自明白贺遂管事意思,上了马调转马头,朝康三郎的酒肆奔去,留下阿达设法将不省人事的两人倒腾回家。     英华熟捻唐国公府的地形,直奔向李世民所居的偏院,系马于墙外的槐树上,见四下无人,纵身便翻腾过了外墙。入得内里,才发觉是个两进院子,屋宇五六间,却不知他身处哪一间。正愁着无处寻摸,急得快滴出眼泪,对面屋的窗格上显现出一个熟悉的影子,她几乎不假思索地奔跑过去,拍打着窗格,带着哭腔连声呼道:“二郎开门,二郎开门啊。”     屋门应声而开,英华被一把拉进屋里,蓑笠下的人已全湿。“我阿姊自午后离开唐国公府后音信全无,有人说看见她的车出城了,眼下也不知人在何处。”她顾不上行礼,慌乱地说着,“此时城门早已关闭,姊夫不教声张,遣了我来向二郎借出城令信。”李世民从腰间扯下木牌递给她,令侍婢寻了一套干净的女子骑装予她换上,临到门边又唤人牵来白蹄乌,“守城兵将皆认得白蹄乌,你骑了它应不会有人难为你。带话予杜兄,若需加派人手或有了七娘的消息,速予我知。”她点着头,一把抹去眼眶底下残留的眼泪,口中称谢。他拍了拍她的肩头说:“谢甚么,快拿了令信出城去寻,小心着些。”英华小心地收好木牌,骑着白蹄乌赶去与杜如晦汇合。     再说杜如晦,驰到康三郎那处,大跨步地从坊间的后门上到隔间,贺遂兆果然已在等候,尽收了平日里的浪荡随性。虽说已知穆清被带出了城,却不知该往城外哪处去找,全然不知所措。时间一寸寸地流逝,不容他们再等,楼下窗外马蹄声响,原以为是英华拿了令信赶来,不一会儿噔噔噔地跑上楼的却是阿达。他从怀中掏出一团揉皱的绢帕递予杜如晦,打开绢帕,里面正是出江都那日杜如晦亲手替她簪上的宝相花金簪子,穆清日日不离身的发饰,众人愕然。     “有人将此物隔墙抛进宅内,开门去追,早不见了踪影。”阿达正说着,英华亦带着令信到了。杜如晦面色铁青,脖颈上青筋尽显,沉着脸将簪子揣入怀中,领着一众人,连同康三郎和贺遂兆带着的几个心腹随从,一人一骑一口气直奔至东城门下。     守城的头兵见过令信,又见英华骑着的正是李二郎的白蹄乌,也不盘问,径直开了城门。杜如晦在马上向头兵抬手揖道:“敢问,今晚闭城门后可有马车入城?”那兵丁正因今夜大雨,城门又不得安生烦乱着,本不欲应答,他举起防风灯照了照说话的人,只觉面目熟悉,豁然记起去岁夏夜,正是这说话之人随手赏赐了一袋钱币,使得他有钱请医救治了老母。他瞧着眼下这情势紧急,也不多叙,朝着城门外的驿道举起风灯,“一个时辰前,有一人持了同样的令信木牌进城,过了小半时辰,又一驾马车自驿道过来,在城楼上看起来,倒像是打东边驿道过来的,带了一股子鸡头浆草辛重刺鼻的气味,也不知究竟打从哪儿来的。”     杜如晦拱手谢过那守城的头兵,自忖了两拨进城的人中,必有一拨是送簪子的。探手入怀,将簪子连同包裹着的绢帕一同拿出来,凑在鼻尖下细嗅了几下,又递给阿达嗅过。阿达闭目深吸了几鼻子,睁开眼睛惊道:“正有一股鸡头浆草的气味,快往东边寻去。”众人俱策马往东边驿道赶,八匹马在驿道上发力奔跑了将近四五十里,白蹄乌确是出色,一路跑在头里,快速稳重。蓦地英华带住了缰绳,白蹄乌放慢了速度,她好似闻到空气中淡淡地飘着鸡头浆草的气味,大雨冲刷下,气味若有若无无法确定。赶上来的贺遂兆亦放慢了速度,越往前走,辛刺的气味越重。     此时天边的雷声渐渐远退,雨势也减弱了下来,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便收了雨水。贺遂兆命随从燃起松脂火把,借着光,果见驿道边一簇簇的鸡头浆草散落在杂草丛中,一直往驿道外的荒地里延伸开去。大家弃了驿道,朝荒地中循着越来越密集的鸡头浆草找开,高一声低一声地呼着“七娘”。“前头有房子!”英华叫到,杜如晦驱马走近,见是一间早已破败倒塌的屋子,残亘断壁间纠缠着长得密密匝匝的鸡头浆草。“穆清?”他试探着在屋外朝里低喊了几声,无有应答,有人递过火把,近前细照了,亦无人影。           第四十八章 七夕夜惊(五) - 莲谋 - 桃圻     七夕夜惊(五)     穆清坐于荒坟堆间,极力支撑了许久,身体慢慢僵直,甚至无法再颤抖,几度要昏睡过去,靠着指甲扣掐和手腕粗绳捆绑处磨破皮肤的刺痛,才勉强撑持着。迷蒙间听见有人在唤七娘,起初还当是起了幻觉,又觉着是阿爹阿母的召唤,呼喊声越来越近,才听真切了,确是有人在唤她。隐隐地又见有火光聚过来,她清清楚楚地听到英华高声唤“阿姊”,继而是杜如晦淳厚的嗓音在呼“穆清”,是他,无错了,只有他才会唤她穆清,连阿爹阿母都不会唤的闺名。听到他的声音,穆清的眼泪又夺眶而出,扑嗽嗽地直往下掉,脸上僵冷了太久,瞬时觉得眼泪竟能如此温热。她想应答那些呼喊,可是口中堵着帕子,任凭如何着急,只能发出微弱的“唔唔”声。五十步开外的人根本无法听见。     许是他们寻了无果,火光停留了一段时间后,开始原路返回。穆清急得直摇头,一波一波的眼泪涌出眼眶,情急之下她开始连人带着高椅猛力地摇晃,挪到近旁的一块墓碑边,看准了背后有个陡坡,用力挣扎着搓动两只脚,可能是搓破了脚踝处的肌肤,绑绳深深陷进肉里,痛得她额角冒出了冷汗,绑绳被她挣得略微松动了些,她回头看看渐行远的火把,闭上眼,尽力伸脚抵住墓碑,使出浑身最后的力气,猛地蹬了出去。高椅带着她往后倒去,从陡坡一路滚了下来,幸而这一路没有尖锐的大石,偶有石块也由高高的椅背替她挡了。也不知滚了多久,终于重重地撞击在一株细高的树上,再动不了了。树受了冲撞,哗哗地左右大幅摇摆起来。     一行人摸寻了一遍并不见她,正懊丧地要返往驿道,杜如晦坐于马上,心神已接近奔溃,也不知怎的,突然就觉着背后有异样,回头张望了一眼,见一株细细高高的树摇摇晃晃,树上躲藏的鸦雀野鸟似受了惊吓,尽飞起来。他勒停了马,回身怔怔地望了片刻,随后拨转马头,一步步慢慢地向那株树走去。远远地,借着跟随而来的火光,他便看到有个人影躺倒在地上,心似受了重重一锤,翻下马背,踉踉跄跄地跑到近前,扶起高椅,在跳跃的火光的照耀下,歪垂着头毫无知觉地绑坐着的,正是穆清。     他的手抖得厉害,一时失了力,直到英华和贺遂兆跑过来,手忙脚乱地拿掉堵住她口唇的帕子,解开捆绑她的粗绳时,方才稳住。贺遂兆见了她这副模样,不禁惊骇,心如锥刺,面颊两边的咬肌因后槽牙猛力的咬合而略微鼓动。众人围拢过来,举着火把照亮,解到手腕和脚踝处,绳子已陷入血肉中,一片血污,疼痛一下激醒了穆清,她微弱地**了两声,吃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心心念念盼着的那人搂在胸前,想抬手抚一抚他的脸,确定自己看到人是真实的,可四肢没有一丝的气力,只能黯哑着嗓子低弱地说:“来了。”她的力气仅够转动眼珠,看到英华在一边,于是唇角努力地动了动,勉强扯出一抹笑,眼角却滑落了一颗豆大的泪珠,再不用苦苦撑着,她满足地叹出一口气,在令她深深眷恋的气息里昏沉过去。     英华被面前的景象骇到,捂着嘴哭起来,呜呜咽咽地轻声唤着阿姊,切切地自责,若不是她贪顽随二郎去放马,阿姊许不能有这一遭。此刻她才真的意识到前路艰险,如仍似平日那般顽闹嬉戏,不用说自己的将来难定,负了阿母的殷殷期许,只怕还会累及身边的人。一十一岁的小娘子仿佛一夜成长,自此日渐沉稳起来。     穆清再次睁开眼已是三天后,眼皮酸涩肿胀,黑沉的睡梦中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还有些不适应亮光,太阳穴传来阵阵刺痛。杜如晦与英华都在床榻边坐着,两人不知在说着什么,穆清重新闭上眼睛,如果这只是一个梦境,就让它多延续一会儿罢,有亲人伴在身边的梦,定然是个美梦。     她觉得自己的手被一只温热宽实的大手握起,英华脆生生的声音在说:“阿姊醒了么?”穆清慢慢又睁开眼睛,望着面前的两人,翘起唇角笑了,这便重回人世间了。想说些什么,可是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响,想动一动手臂,只觉浑身酸痛无力。“请医看了,说你筋骨无碍,只是淋雨受了凉,加之惊惧过度,烧起了高热,现下退了热便好了。”杜如晦柔声说着,推托了她的腰让她侧躺着,轻轻揉捏她的关节,躺了三天未动,恐怕肌骨都僵硬了。     “瓦岗寨的事了了么?”她努力从喉咙里发出一丝声音,哑着嗓音问到。     “已安置了数十死士在寨中领着众人起事,李密亦作了诺,静候时机。唐国公也罢,李大郎也罢,再插不进手去。”听了这话,她放宽心一笑,这遭罪终没白受了。杜如晦揪起她的发辫,佯怒道:“差点这一世就不得见了,如今醒了便只挂怀那些事么?不曾惦念于我?”     英华偷偷掩口笑了,起身出屋,说是去后厨看看,不一会儿便领着阿柳进屋。阿柳红肿着两眼,放下手中的食盒扑到床榻边,只一味流泪,说不出甚么话。穆清吃力地抬起包扎过的手腕,轻抚着她的头发,笑着微微摇了摇头。杜如晦劝住阿柳,提醒她端来的清粥要凉了,她才抹掉眼泪,啜泣着去打开食盒。“阿柳无甚大碍,那日仅是吸入了大量迷药,昏睡了半日。”他扶起她,在她背后塞垫了两只锦枕,接过阿柳递来的薄粥,笨拙地拨弄了几下汤匙,动作显得有些生硬古怪,惹得阿柳带着眼泪噗嗤笑了出来,从他手中端回粥碗,熟练地服侍着她吃了。     穆清在屋里直躺到八月中,自觉早已没有什么妨碍,偏李二郎遣来的医家言之凿凿地说她阴寒之气入髓,又正逢入秋风起,不叫她吹着凉风,一再叮嘱好生养着,杜如晦听了这话便不再许她出屋子。她每日里百无聊赖,倚窗望望塘中日趋残败的荷叶,看那替她种荷的花匠坐着一只大木桶,游转于塘间收莲子,整饬藕节。洗净的莲藕白嫩喜人,穆清特意嘱咐英华带了一包洗濯干净的藕节去唐国公府,要她亲手交予窦夫人。那日李建成用以包裹她的金簪子的那方绢帕,被她好好地收了,此时取出笔在帕子上提道:“涩根乱丝难自清,枉生玲珑通达心。”下边又以细小的字体加了一句:“新藕最是补中养心,能治咯血,许正是夫人所需。”晾干了字迹叠于藕节之上,一同送了过去。           第四十九章 悠悠和鸣尽了今生(一) - 莲谋 - 桃圻     悠悠和鸣尽了今生(一)     穆清心头确有忿,至亲手足相争,无端拿她当剑使,若当真为此丢了性命,岂不枉然。杜如晦亦问过她可要向唐国公辨明此事,也好讨要一个道理。她笑着摇头,李公与李大郎父子行事极似,只怕是无用,遂将挑唆着李建成与李公生嫌隙的事说了一遍,末了靠在他的胸前,柔声说:“不必立时就眦睚必报,留待日后,自有因果。”     她送去莲藕并非有意谴责嘲弄,一则莲藕于她的病症确有效,二则想让窦夫人知晓了好约束着点大郎,岂料英华回来说,窦夫人见了那绢帕,面色当即就变了,再读了帕上的字,竟一口殷红的血喷在地下,原还以为惹了大祸,没想她强撑着说要谢阿姊通传的方子,又说如今既作下了病,这病也非一朝一夕,已然药石不济了,要阿姊善自珍重。随后便躺下了。穆清听了这些,扶额哀叹了好一阵。     不论北边世事纷乱逆盗四起,也不论苍生是否能得以过活,教她害怕的西北风亘古不变地在这个时节刮起来,白天日光明艳时,尚可在日头下略坐坐,到了晚间手脚冰凉,被褥里拢不起热气。她想着那医者讲得也对,体内湿冷寒气集聚得狠了,积重难返,果真就比往年更畏寒,但愿未伤了根本。前一阵夜里头咳得紧,康三郎从相熟的商队处得了些许贝母,交予阿月拿了炖梨子,也不知吃了多少炖梨,总也不见好,及到后来李二郎托付了一位御前得脸的名医,写了药方,煮水拿大浴桶浸洗了几次,方渐收住了咳,将近十一月终得大好。     这日阴沉了一晌午,天上的灰色云层始终凝结不动,湿冷的气息低低盘旋在半空,穆清披了翻毛斗篷往南市走了一趟,自七夕以来,整四个月未出过家门,难免憋闷。南市的书肆,是杜如晦荐她的,进去了便拔不动脚,逗留了小半日,收了几卷书册。逛出书肆,已是正午,在市中得逛半日,阿柳和阿月皆顽逛得高兴,撺掇着要在南市里用了午膳再回去。原不过想去康三郎那处,也可随意点。穆清顾念前阵子病着,她们照顾服侍得细致妥帖,有意要略表心意,便领着往洛东楼去了。     洛东楼奢华考究,城中富商官眷最喜,阿柳和阿月虽随着穆清来过几回,并不曾在此正经吃过甚,穆清入座后,两人只垂手站在她身后。“你们如何能立着用膳?还不紧着坐下。”穆清回身对她俩道,可是两人说什么也不愿入座,穆清作势要起身,“你们若非要站着,我便也只得立着了。”她们这才惴惴入席坐定。穆清双手各执起她们的一手,轻叹道:“你们知我亲人甚少,自我阿爹阿母故去后更是飘零,有的不过是你们这些身边伴着的,日日赖着你们照拂。我从未将你们看作是仆从,皆是我的家人。家人之间何必拘谨,你们若真心待我,便不该与我这般生分。”     两人心内皆涕零,阿柳自穆清以全部身家赎回她的身契,又当众焚烧还她良籍那日起,便抱定了主意要终身随侍,断不离的。阿月本就心思细腻悟性高,想自己原不过是被卖进舞乐坊的贱身,即便学得一身才艺终究不过以色侍人,终了不是为人侍妾便是老无所依,想来也无甚指望。所幸被挑中跟随穆清,平日里不打不骂的,还跟着学得好些道理世故,阿郎娘子善待仆婢,阿柳又是个好相与的,却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了。     三人才坐定不多时,前边临着洛水的一间精巧隔间的门被移开,一脸傲气的鲜于夫人从门内走出,穆清一眼便瞥见她,不由低着头一皱眉,想来这顿饭是要被她糟蹋了。人在堂内,躲是躲不开了,只得站起身堆起笑脸来迎。鲜于夫人挪步到她跟前,斜眼看看阿柳和阿月,蹙眉道:“七娘待人宽厚,只这规矩仍是少不得的,哪有婢子同娘子一桌饭食的道理,咱们京中的做派可没这尊卑不分的事。”     “阿柳是自由身,并非贱籍,亦非我的侍婢,何来的尊卑。”穆清笑着拉过阿柳说:“打小一处长大,同亲姊妹是一样的。竟不知京中做派是要这般作践姊妹情分。”她本就厌烦这鲜于夫人,自那日窦夫人在她前面特意表白了一番后,更是有意避开,不想鲜于夫人蠢钝愚笨太过,每遇着必要明嘲暗讽几句,以示她的精明才干。穆清今日安心要狠磨她一回,好一劳永逸不教她再冒犯。“顾姊姊多担待,舅母方才多饮了几杯,说话便不羁了些。”一直抿唇浅笑不多言辞的长孙娘子忽抢在鲜于夫人之前发声,这是穆清所不料的,见鲜于夫人还要开口,长孙娘子忙向后面两个婢女凌厉地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将夫人搀扶了回府。”两个侍女上前左右相扶着,将鲜于夫人带往楼下。长孙娘子规规矩矩地礼了一礼道:“扰着顾姊姊了。姊姊也早些归家了罢,唐国公不日便要领军往怀远镇守粮草,想来杜先生亦要随军的,姊姊该是要忙一阵了。”说着掩唇一笑,屈了屈膝,向楼下去了。     这顿饭食终究还是毁了,未毁在鲜于夫人手中,却叫长孙娘子轻巧巧地给毁了。穆清急匆匆地赶回家,在屋中坐立不安了一下午,至傍晚时分,阴恻恻的云堆里终于是落下冷雨,还夹杂着细密的冰珠子,打在屋顶上啪啪作响,湿冷之气贴着脊背往上窜,像极了江南冬天的阴雨,只是更冷。阿月进屋置下熏笼,英华一路囔着冷跑过曲桥,整个人裹在一件鸦青色毛大氅篷里头,蹿进屋子就着熏笼取暖。晨间杜如晦出门时嘱咐过了晚膳的点才回,不必等他。穆清亲动手,将捂在隔了小熏笼的铜食盒里的饭菜一一取出,打发她吃了,又唤人将康三郎酒肆中新购得的唤作“阿日里”的乳酒取了一壶来,在熏笼里温热了,催她饮下好驱散寒气。     英华暖过手脚,脱下大氅,穆清看着这大氅篷皱起眉头,“哪来的大氅?”“今日下午阴冷,二郎说恐要下雪,便给了这大氅,说是狐狸的皮子。”英华满不在乎地说。     穆清啜饮着乳酒,犹豫了良久问道:“李家二郎,他对你很好么?”英华面上微微一红,低头点了几下,穆清的心愈发低沉,看那模样,窦夫人说的两情相悦是不错的了。一直以来只当英华天真浪漫,少不更事,原来她已悄无声息地成长了,是她这个阿姊疏忽,未能及早干涉,以往觉得她阿母万氏心气高,不想英华的心气眼力更高,非少年英豪许还入不得她的眼。想来她自己在这个年纪时又何尝不是情窦初开,那人直撞入心窝自此便磐石无转移了。英华的倔强较之与她又更甚,往后只怕是难以更移,尝尽情伤苦痛也未可说。一时之间她也说不出那些大道理来。     待她用过晚膳,阿云来说已在她屋内烘上了炭,捂热了床褥,英华便抱上鸦青色的大毛氅,向穆清明媚一笑,自回屋去了。阿月收拾了吃食,在熏笼里添上了前阵将养着荒闷时所制的百和香,放下厚重的帷幔,屋外冰雨霏霏,屋内暖意融融,想着午间长孙娘子所言随军的事,穆清心绪仍是不得安定,抚了一回琴,日久未习练,手指笨拙,艺技生疏了,加之心浮气躁,自觉无趣便弃了。闷闷地独斟着乳酒,此酒虽不烈性,后劲却足,饮至微醺头脑亦会发晕。     闭坊前半个时辰,杜如晦方才回宅,甫一进屋大毛氅上沾着的无数小冰珠便化成了细密的水滴,阿柳上前接过他的大氅,在熏笼上略烘了几下。他撩开帷幔,穆清正靠着锦靠坐着,见他进来坐下,便端起酒壶,斟了一盏温热的乳酒递与他,“康三郎自关外收得的乳酒,可是少见,快饮些驱驱湿冷。”杜如晦接过一口饮下,笑问:“阿日里?多年不见了,他倒肯给了你。”     穆清又递上一盏,借了几分酒力,灼灼地看着他的眼睛。他伸手接过,反握住她冰凉的指尖,皱起眉头道:“手怎这样凉?”她置若罔闻,自他掌中抽出手来,掐头去尾地问了一句,“就要走了么?”     杜如晦眉头紧紧拧起,探究地将她仔细看了一遍,随后探手揉了揉她的脑门,笑言:“如今愈发利害了,收风甚是快,我今日才得的信,你稳坐家中竟已知晓。”说着他捏起杯盏,一口饮尽,垂目想了片刻,换了正形道:“过了年节,朝中又要用兵高丽,上一次粮草不济坏了战事,此番无人领兵镇守怀远镇粮库。并不上阵征讨高丽,只需在乱民叛军抢粮时稍作镇压即可。这是个绝好的机缘,握得一些军权,也方便收编各方叛乱为己用,若暂无法收编,便结交了日后好连横合纵一同举事。早几日便议着要唐国公自去领了这差事,今日果准了。三月里大军开拔,粮草三月前必要齐备,恐是过了上元节,便要动身。”     因方才饮得急了些,她自觉有些许眩晕,勉强凝了神听他说话,他大致说完,停下话语,一时内室静默了,只听窗外密密的落雨声和冰珠子弹起的塔塔声。案上的烛火偶啪地爆开,她捻起铜挑子,原想簪挑起烛芯,好让灯火更亮些,脑袋迷蒙昏沉,挑了几次都笨拙地对不准烛芯子。他忍不住弯起唇角,执起她的手对准烛芯轻轻挑了两下,火光果然跳跃明亮起来。“这次是确准了要随军了么?”默了好半天,穆清才幽然问到。他点头不语。     屋内萦绕着百和香携着暖意的气息,烛火又啪地一声爆出一个大大的烛花,杜如晦站起身,“晚了,天又湿寒,你早些歇着罢。”说罢转身就要走,衣袍的下摆却突然被轻轻拽住,他回身见她垂首跪坐在锦靠上,不知是否饮了酒的缘故,面色酡红,正伸手拽着他的袍服,以极低的声音说:“这般冷,独我一人更寒,你,便留在这里罢。”     他脸上所显的说不清是吃惊还是欢喜,半蹲下身,扶持着她双肩,手上不禁加了力道,“穆清,你方才说什么?”她脸上的那抹酡红,一直延伸到耳根下,声若蚊呐,“替阿爹阿母守丧期如今已满了。”     “原该给你个体面的婚仪,可我仍不愿你受牵累,婚贴和婚仪实给不了你,籍册上亦不会有你的名字……”他还未说完,她已仰面灿然笑起来,“你知我从不在乎那些。”     杜如晦深切地望着她,伸手想要抚摸她红透的面颊,却不知为何迟迟不得触及,屋内静得只听得见外面淅淅沥沥的冰雨轻击,静默了许久,他终握着她的手,相携着向内室的帷幔走去,烛火映得她眸如星子,面若桃花,脸上的神情分明是羞涩娇怯的,眼睛却明亮坚定。     见此情景,阿柳快手快脚地在熏笼内加了些炭,带着阿月悄悄出了屋子,掩关好门,屋外寒风冷雨直扑上来,阿柳裹紧夹衣,忧道:“夜间若是渴了怎如何是好,七娘畏寒觉浅,要替她掖实被角。”“阿柳姊姊莫再担心,我那屋内原就有两张床榻,自此便安心跟我睡一屋罢。”阿月嬉笑着拉拽住她的手就往后院厢房去,一路上阿柳犹是担虑重重,直到阿月拢在被窝内香沉睡去,她还躺在榻上暗自想着,七娘自幼同她睡,何时会渴,何时会踢被,何时会醒,她了如指掌,如今终成了正果她自然是欣喜,却担心她夜间无人照拂,翻来覆去直至下半夜才睡去。           第五十章 悠悠和鸣尽了今生(二) - 莲谋 - 桃圻     悠悠和鸣尽了今生(二)     阿柳的忧虑实是多余了,次日过了辰时穆清方转醒,整整一夜裹挟在那熟悉的气息中,温暖干燥,她从未睡得如此深沉安稳,一夜无梦。早间醒来熏笼内的炭早已冷灭了,偎在他的怀中也不觉得寒气,手脚皆是暖的。此时她酒意全消,忆起昨夜种种,一时觉得羞臊难当,蜷着身子不敢动弹,形态娇憨,不免遭他哂笑了一番。他不惯有人服侍,自起身穿戴了。不多时阿柳阿月进得屋内,替她洗妆梳髻,阿柳满含笑意地望着她,直望得她面皮涨红,又故意笑问,“阿郎书斋中的床榻,可要叫人撤下了?”穆清垂眸不答,杜如晦却干脆地答道:“着杜齐去撤了罢。”     家下众人皆得了杜如晦不小的赏钱封包,自然个个添了几分喜气,进进出出看到自家娘子个个喜笑颜开,惹得穆清不自在了好些天。直至大半月后,她得了两个音信,才从儿女情长中回过神来。杜如晦的行期已确准,果然如他所料,过了上元节,二月里便要动身,分离于她而言,已日渐习惯,虽是日日心系他的安危,却并不十分忧伤,她极是清楚他所要的,她亦不会跟随一个整日围着妇人裙裾的男子,不若自酿起等待的滋味,待他归家时便有别样温情。     另一则消息,倒教她吃惊不小,窦夫人执意要在年节中操办了李二郎与长孙娘子的婚仪,火急火燎的,连帖子都已发了。她捏着杜如晦带回来的帖子,反复思虑不知是否要将此消息告知英华,想了半日,虑及小娘子烈性,仍是不敢说于她知。晚膳时分不见她来,穆清揣测或许她已知晓此事,遣人唤来阿云,细盘问了另一番,原来今日午后她便已归家,一直在自己屋中,不许阿云扰她,方才李家二郎来叩过一次门,她不教人开门,更不许人传于穆清知道,此时二郎尚在宅门口。     杜如晦要起身去迎,穆清却按下他,“这等小儿女的事,你出面只怕不妥,交由我便可。”说着快步走到二门,令人开了门,李世民正牵着白蹄乌,垂头丧气地在门口的石阶上坐着,见穆清出来,起身拱手道:“七娘,能否叫我一见英华?”     “她既不愿相见,我也勉强不得。”穆清沉吟了片刻,又说:“眼下已无逆转的可能,见却不如不见,切莫叫儿女情事磨折了,你可明白?”李世民怔了怔,又一拱手,转身跨上白蹄乌便走了。穆清走回二门内,请贺遂管事召集了所有家众聚于议事厅前的院内。她心中怒意升腾,平日里宽厚待人,鲜少责罚,这些人如今竟散沙一般,办事也不知轻重起来,今日这不大不小的事不紧着禀与她,明日还不定惹出什么祸患来。     “我本不愿立那许多的规矩,大家自然松散些,我亦不以为意。可日子过得宽松了,竟连个轻重缓急都不能辨了?幸而今日未曾误了甚么大事,来日因你们的松散误了大事,该如何担责?在这宅中的,都是明白人,今日也不责罚谁,只一桩,绝无下次。”院里立着的众人知是理亏了,皆低头不敢言语,穆清交代明白了,便对一边的贺遂管事道:“平日里还请贺遂管事多看顾着些,有些规矩少不得,眼下各自散了罢。”     杜如晦在耳房中不置一词地坐看,脸上浮起一层细微的笑意,原来她嗔怒的眉目也甚是好看。她回到耳房中,脸上还有些寒霜,忧虑也爬上了眉头。“你何必生这场气。假若英华愿意,过两年待她大些,再嫁于二郎做个侧室,以她的出身并不算辱没,将来大事得定,以二郎对她的情意,绝不能少了她的好,虽为人妾室也是极尊贵的,彼时她阿母亦能扬眉吐气。”他揉着她皱起的眉心,温言安慰。     穆清脑中浮现午间长孙娘子说话的模样,小小年纪深沉隐忍至此,摸着她的脾性也决计不是个能一忍到底的人,蓄势待发罢了。且不难看出那位小娘子对李二郎是如何的痴迷,有朝一日得了势头,她岂能容得下英华。再者英华是鹰隼本就该自由纵横天地间,不同于关在深院内廷的雀鸟。“怨我,都怨我。原该早加横手的。”她摇了摇头,牵出一串叹息。     “你也莫管了,祸福相依,她心性强直刚烈,管亦无用,只看她自身造化了。”李世民同英华初次在唐国公府相见,他便已隐约觉着两人日后会有纠缠,后来命杜齐暗中留意了几次,更是确定了此事,出于私心,日后如有个可靠的人安置在李世民身侧,于他是件好事。他便有意纵着未加梗阻,原以为小娘子年幼淘气些,大了性子会变,也能安于室,未料英华越大越收拢不住。如今这算盘算是错拨了,只望小娘子别一时糊涂,做出甚么傻事来便好。     议了一阵,穆清终是不放心,往英华的屋里去照看,倒未有凄风苦雨的场面,她正闷头錾刻着一段漆黑的木块,依稀看着似是经年的坚厚乌木,已油润如墨玉。“怎不去用晚膳?”穆清走到她身后,小心地拢着她漆黑的发丝,轻声问。她不答言,依旧一下一下地琢刻着乌木,黑亮的木段上一匹神采矍铄,抬着前蹄的骏马已具了形,四蹄的位置正是乌木外沿的一圈白边,好似要赫然跃出。     “雕的可是白蹄乌?这样好的乌木,极是少见。”穆清在她身边坐下,光晕下的少女眉目已然悄悄长开,不知何时开始褪去的稚嫩。她少小离家,除了她这个阿姊,身边再无亲人,原指着她时时看护殷殷照拂,她却牵扯于男人们倾轧天下的缠斗中,忽视了身边日夜萌发的幼妹。     “阿姊博才,人皆说乌木通灵,有驱邪避兵之效呢,可是真有这一说?”英华勉强撑起一个僵硬的笑,举起那段两个拇指大小的乌木展示给她看。“开春二郎要随唐国公赴怀远镇粮,这是他头一次随军,总该有些护身的不是。”     穆清狠下心肠,按压下她的手,正视着她说:“是要备护身的吉物,但却不是你,自有长孙娘子替他操办。”英华愣愣地看着她,良久未动,突然蹙起眉头,放声率性地大哭起来。她静静地坐在一边,任由英华肆意宣泄,直到哭声渐弱,伏在她的膝上抽动着肩膀。穆清深叹一声,“你已不是无知稚童了,凡事也该懂得斟酌。”     “送你入唐国公府不难,可绝不会是正室,只能如你阿母那般做个侧室,你可明白?”英华自她膝上抬起头,想了片刻,点了点头,又俯身洒下眼泪。“阿姊且问你,若二郎娶了你做侧室,日后会如何?”穆清捋着她的发丝,柔声说:“你若嫁入唐国公府,便再不能随意抛头露面,只得安于内室,出入行止自有规矩,你可受得住?依二郎的身份,断不会少了妻妾,正妻倨傲,贵妾相争,整日里内宅缠斗,阿谀奉承的日子,你可过得?”英华在她膝上吸着鼻子摇了摇头,她心下一宽,幸而这孩子还未迷了心智。“即便你受得过得,自此你也只是他众多妾室中的一个,与她们并无不同,进而他许会忘了你曾那般的异彩夺目。倘若你只在他身边做他的战将,襄助于他,你必与其他女子不同,他会一世记得你的好。是要做他**中可有可无的一个妾室,还是要与他并肩杀敌同生共死,阿姊都会助你,你自去想明白罢。”     言尽于此,穆清又温言安慰了几句,便起身要回屋。英华一把抓住她的手,“阿姊可否陪我睡一晚?想再听听阿姊唱的木兰辞,像从前在侯府祠堂被祖父罚跪时那样。”     穆清笑允了,阿云忙去正屋禀明阿郎,再往后院厢房去寻来阿柳,帮忙伺候被褥等一应寝具。据阿云回禀,杜如晦知晓后,沉下脸丢出一句“知道了”,便披了夹袍往书斋中去了。穆清暗自想象了他阴沉又无奈的表情,偷偷地觉着好笑。     是夜姊妹俩同榻卧着,叽叽咯咯说了许多体己话,直到后半夜上,穆清低声唱了七八遍木兰辞之后,英华终是打了个哈欠,翻身睡去了。     才得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到了卯时,英华每日卯时起身,阿达在二门前的大院子里候着,熬练她的拳脚枪棒剑术。一清早的天还未有光亮,阿达不便往后面来,却让一个做杂事的丫头进来传话,说今日精神若不畅达可不出来习练,就歇个一两日也无妨。英华已从榻上坐起,“好好的歇甚么,我回头就到。”小丫头往前头去回话,阿云忙起身准备。这一阵动静惊醒了穆清,听她这么一句,知她大约已想得通透,也便放下心来,睡眼朦胧地裹起一领宽大的夹帔子,回屋补眠。     隆冬中本就寒气逼人,又是日夜交替时,更是使人骨缝里透着冷,她裹紧帔子,脚下紧了几步,劈头盖脸的寒冷驱散了她的睡意,从英华的厢房到正屋的距离显得那么长。好容易熬着寒回到屋里,杜如晦犹睡着,她撇开夹帔子,钻进被中,他的温暖,他的气息,顿时将她浸没,她贪婪地猛吸了几下鼻子,冻僵的身体渐缓和过来。他感觉到一个柔软的冷得微颤的身子,带了股冷风进了被衾,睁开眼瞧了瞧她,面颊鼻尖冻得发红,上下牙齿还在细声打颤。“这般毛糙,也不知道裹个毛氅篷,别再冻出些好歹来。”含含糊糊地说着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让她贴在他温热的胸膛前暖着。还未及暖和过来,她已唇边含着心满意足的笑,睡得香甜安沉。           第五十一章 初征(一) - 莲谋 - 桃圻     初征(一)     腊月里,唐国公府忙乱成一团,英华不再往那边去,向穆清借要了《尉缭子》《六韬》等籍册,整日里不是前院苦练着,便是呆在房中研读着,再就是水塘子边的石桌凳上坐着雕磨着那块乌木。合宅上下自那日穆清盛怒过之后皆上了心,隔了几日,她向阿云问起英华如何,阿云忐忑不定地禀,“小娘子似是不会笑了,整日肃着脸,习练拳脚时将自己折腾得浑身上下再没一处好皮肉,阿达师傅不愿她再这样练下去,任凭怎么劝都不中用。”     彼时刚接了唐国公府的帖子,定了年节中操办婚仪的日子,亦定了镇粮军队开拔的日子,穆清心绪不比英华好几许,听了阿云这番话,竟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沉吟了许久给不出一个主意,索性随了阿云往二门去看。离着二门还有些距离,已听到硬木相碰的声音,一声快过一声,迫得人有些喘不过气。迈过二门,抬脸就见她与阿达以木剑互搏,穆清看不懂剑术,只觉她招招紧逼,刺出的每一剑皆带了股狠劲,再看阿达,并无有意相让,却也显出些不堪招架之势来。不想两年来唐国公府的教授果使她进益了不少,终究是出身于武侯世家,可眼下看她凌厉飒爽的身姿,穆清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她与那老迈无力,美妾环伺的祖父征西候搭上关联,更无法同她们那蝇营狗苟的亲父相较,许是万将军在天有灵庇佑,倘果真如此,便时时护佑着罢。     既想到了万将军,穆清脑中灵光突闪,一个大胆到令她自己亦唬一跳的想法冒出来,来不及细想什么,她生怕自己会在下一刻反悔,冲着英华脱口便出,“此次让你随军去了可好?”英华和阿达同时收住势,到底还是阿达慢了一步,左肩生受了木剑一戳,幸是木剑,仍疼得他龇牙咧嘴,想来力道竟是不小。两人的木剑梆朗掉下地,英华快步跑上前,不可置信地盯着阿姊,“当真么?”穆清认真地点点头,“你若愿意,阿姊这就去安排。”     英华笑起来,面上又有了先时的光彩,仿佛一切阴霾都不曾存在过。穆清暗自轻叹一声转身回去,但愿真实血腥的杀戮,满目疮痍的惨象能将她从自苦中拽将出来。阿达从后面跟上来,一直跟到水塘边,穆清抬步正要踏上曲桥,他急忙唤道:“娘子且驻足,阿达有些话要说。”     穆清停下脚步,他要说什么,她能猜到个大概,果然他躬身做了个揖,聚紧了眉头道:“阿达是个粗人,有甚么便说了,娘子莫怪。”穆清淡淡一笑,颔首示意他直说。“英华年纪尚幼,除却偶会随我去狩猎,并不曾真见过杀伐的场面,射杀一只鹿绝比不得砍杀一个活人,再者到底刀枪无眼,娘子舍得送她去么?可有想过她能否应付得来?”     “她可否应付得来,去了才能知。要说舍不舍得,她是我亲妹,我这个做阿姊的,又何尝舍得她去,可我更舍不得眼见着她在儿女情长中自苦。她毕竟年纪小,如在此时落入俗世,日后便无英华,有的只是一个自怨自艾浑噩不清的蠢女子罢了,倒不若置之死地而后生。”     阿达怔怔地说不上话来,呆了半刻,就听穆清在问他,“眼下以英华的身手,可否自保?”他点点头,“如只自保,一般将士近不得她身,论身手,恐比寻常将领还高出一筹,只乏历练。”她略盘算一阵,将心安安放回,叮嘱阿达这几日只教战中保全自身之法。阿达领了话,回身走了。穆清的话他似是懂了,又不全然明白,懂不懂都不要紧,他明了娘子是不会害了英华的,终究是为了她好,他也便安心不少。     晚间杜如晦归家,穆清将白天应允英华的事细说了,初时他亦一惊,细想之后便点头道:“许是条出路。窦夫人将同去,正少了可贴身戍卫的人,可让贺遂兆撤下一个武婢,由英华顶了。”     穆清连连摇头,“不为武婢,不为戍卫,让她入阵,可使得?”杜如晦默然,此事如向李世民开口,必是可成的,只是英华终究是个女儿家,何故这般狠绝了要去那生死场上滚打。     “教她换了男儿装,充作二郎的兵将,只随着他出战。这样可好?”他沉吟了片刻,提了个极是小心的法子,“抢粮的无非是些田舍起家的乌合之众,不成气候,散兵游匪罢了,谨慎着些便不会有大乱子,万一遇着强敌,二郎也定不会叫她涉险。”     他当真是纵着她,不论何事,但凡她想要做,他便轻描淡写地尽着她放手做去,不问原因不咎后果。穆清从心底冒起一股暖意,世间情深意重的男子固然不少,但大多男子只以一己之心疼惜心爱的女子,就如庾立待她的好,他们不吝给予珠宝华服,时常说着柔情似水的蜜语,细密温柔地照拂呵护,藏娇于内宅后院,却鲜少探究过女子心底的期望渴盼,更遑论能如杜如晦那般由着她的性子,不理世俗非议,助她去做那些不合常理,惊世骇俗的事。这令她时时自觉无以为报,惟有拚了己身无论死生衰荣,步步相随。     穆清歪着身子倚在他身前,将面颊贴在他温暖坚实的胸膛,暗自感怀怎会有人以如此宽广的胸怀包容她,她心中叹慰,口中不禁喃喃道:“你这般纵我,不怕我太过肆意了,哪一日闯下大祸来么?”     他笑出声来,她黏贴在他的心口,清晰地感受到他说话时,笑起来时胸口的震动,使他的声音听起来坚实浑厚,好似源自身体内里,又仿若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在我这里,你要如何肆意都使得,既是我纵的你,作下祸事自有我替你担着。”穆清默不作声地暗自笑着,这些话她会牢牢记着,深深藏着,哪怕多年以后,她仍会不时温故,还会似小女子一般笑靥灿灿。           第五十二章 初征(二) - 莲谋 - 桃圻     初征(二)     次日清早,穆清正在书斋内,膝上拢了个小熏笼看书,远远地英华自曲桥上跑来,也不披个氅篷,只穿了鹅黄色的翻领小袖夹衫子,迎了风跑着,几缕细细的发辫在身后飘荡起来,较之前几日,整个人又神彩起来。穆清唇边飘起一丝笑,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也好拿捏,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许是对用的。     “阿姊,阿达说要带我去狩猎,阿姊可愿同去?”英华见杜如晦并不在内,便径直跑进书斋,抓起穆清的胳膊直摇晃。     “寒冬腊月里的,林子里哪来的活物走动?”穆清今岁尤其畏寒,不愿挪动。     英华嘟着嘴,睁大眼睛扬眉道:“上月才教的《左传》,隐公五年篇中说,故春蒐夏苗,秋弥冬狩,皆于农隙以讲事也。     穆清吃吃笑起来,“好丫头,这倒学得快。”七夕夜闹腾了一场,至今她尚未出过城,重阳赏菊时节,众女眷相邀郊外登高,她亦未曾应。眼下英华好容易回复了些许,总是不忍拂了她的兴致,想来有阿达跟着,出城走一遭也无甚不妥,便点头应下了。嘱咐了阿柳阿月,去换了一身便于骑行的翻领夹衫子,裹上毛氅,阿月细致,替她牢牢地系好兜帽上的丝绦,又将兜帽上的毛翻理齐整,细声叮嘱着,“娘子体寒,骑马时若对着风口,切不能张口,别吃了冷风回头再作出病来。”     将近腊月,太阳出的迟,他们一行三人驰到城门口时,阳光方在城门楼的檐角上闪出几道光芒,穆清握着缰绳的手冻得发紫,幸得阿达带来的屠苏酒,饮了几口,暂解了一时寒。他解下小酒囊时对英华道:“随身备着烈酒,倘伤了哪处,便尽快以烈酒喷洗,不至伤口溃烂。”英华认真点点头,速记在心。     郊外林中肃静静的,确无甚活物出没,转了一个多时辰,英华只射得几只灰鼠,她望望穆清冻得几近僵硬的手,说回去带至南市的皮院儿,请人硝制了给阿姊做副青秋兰的手笼。穆清转脸去看射得的那几只灰鼠,每箭皆中了眼睛或头皮,若身体中箭,这张皮子就坏了,再不得用了。可见英华的箭术如今已是了得,她心中自高兴。     将近正午,阿达和英华俱收了箭,所获无非灰鼠野兔之类,一路上阿达零零碎碎地教授了她一些野地求存之法,英华聪灵,听得又细致,将他所述记一一牢记脑中。三人放任着马溜溜达达地往林外走,走在前面的阿达忽然勒住马,默立了一会儿,回头轻笑着对英华比着口型道:“前面有只赤狐。”英华悄无声息地翻身下马,边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边从背后拈起一支箭,轻轻扣搭上弦。穆清端坐马上,摒住呼吸放眼四处瞧,却怎么都见不着那只赤狐的踪影。     英华拉满弓弦,稳住手臂,眼见箭将要射发出去,她却猛地收住后撤的右臂,放下了箭。阿达瞪大眼睛看向她,朝那只赤狐所在的地方晃着头,示意她快射出那支箭。她举起弓,再次拉满瞄上,犹豫不决,终还是垂手放下了。阿达急躁地叹息了一声,惊动了那只赤狐,一下自枯草堆里跃出,穆清方才看到它,果然是棕红白肚,赤狐的后腿似已伤了,加之体态臃肿,一瘸一拐地纵越了几下,便消失了。     “已是囊中之物,为何不放箭?”阿达气恼地瞪着英华。     英华撅起嘴,嘟嘟囔囔道:“那是只母狐,肚中还有狐狸崽,后腿又已教铁夹夹伤,我如何下得去手。”     阿达垂头不语,唉声叹气了一阵,英华则一脸不服地歪头瞧着他。直到入城回到家中,两人不交一言。“英华起了恻隐之心,这是对敌大忌。”阿达悄悄告诉穆清,他忧虑她真要面敌时会吃了大亏。     她知英华秉性纯善,却也不是个优柔寡断的,“待到她真刀真枪面对生死时,许就会狠下心肠,人皆是被迫着历练出来的。”穆清拿话宽解阿达,此话却也是为了宽慰自己。     穆清自后院的脚门进了宅子,径直往正屋去脱换穿戴,阿柳上前替她拿开厚重的斗篷,低声说:“阿郎已归家了,江都的刘管事亦到了,正在前面说话呢,可要去见一见?”临近年节,刘管事突然跑了来,此时阿柳神色又异常,必是有不寻常的事,穆清停下手,重又披上斗篷,仍穿着翻领的骑装便往前厅去。     年头穆清嘱咐过刘敖,将那几件大宗的买卖不动声色地渐收了,韬光养晦。留栖月居经营着维持开销,谨慎操持栖月坊,莫教声势过盛。按理说这一年不该有甚紧迫要紧的事,何至于要此时冒着兵荒马乱赶到东都。这一路她走得惴惴不安,胡乱猜测着刘敖的来意,犹如芒刺在背。     刘敖见她进屋,忙起身以礼相迎,杜如晦走到她身边,一只手无意地搭在她的肩臂上,“刘管事特特地从江都赶来,带了你吴郡本家的消息,征西候于上月殁了,诸子分了家,因眼下年景不好,四散了各人过各人的去了。”     穆清原突突乱跳的心又安放回了原处,原是征西候府的家事,那与她有何相干,刘敖特为了这点子事奔走一趟东都,倒是多余了。“吴郡顾氏一族便这样溃散了么?”她转头淡淡地问向刘敖。刘敖见她并不动声色,料想亦不会向吴郡顾伸援手,便只点点头,不再往下言语,眼却犹犹豫豫地看向杜如晦。     “另还有一桩……”杜如晦的手仍在她的肩头,直视着她脸上淡漠的神情,狠狠心道:“你父亲,替杜淹管守粮仓,仓里的粮是为皇家巡幸江南备下的,饥民求粮,你父亲遣人乱棍混打了一通,不想就此打杀了几个羸弱的,饥民愤恨,群起围殴,你父亲他,遭人棒杀了。”     穆清面上依旧平淡,呆呆地立着,怔了良久,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将看向杜如晦问道:“那我母亲和万氏现下如何?”刘敖忙上前回她:“老夫人与尊兄仍在旧处住着,遭人冷待白眼是难免了的,人却无恙。那万氏,去岁便不知去向,后特意着人探过,竟说是遁入空门了,不知是否许盼着英华日后回吴郡时寻她,倒并未走远,只躲在光福镇外穹窿山的梅坞庵里修行着,庵堂小且隐秘,日子过得固然辛苦些,好在如今不闻世事,过得也算悠然自得。”     她闭上眼,牵出长长的一串叹息,眼下距当日自吴郡仓皇出逃不满三度春秋,彼时钟鸣鼎食,礼教森严的征西候府,已然树倒猢狲散,日后族中若无人中兴,不过十年光景,这一族便只是寻常百姓家了。甚么嫡庶等阶,甚么上下秩序,众人耿耿于怀拼着脸面所争之物,到了此时尽烟消云散,倒也落得干净。再看她那父亲,昔年为在杜淹座下谋求些好处,终日苦苦钻营,竟到了不顾信义亲情,卖女求荣的地步,终究还是这份苦求来的差事害了他,她除却感慨,并不十分伤心。     见杜如晦和刘敖皆绷紧了瞧着她,她不觉微微苦笑,“既万氏安好,此事也无意教英华知晓。”继而又向刘敖道:“今年的盐收,明年春上便不必来予我。分了三份,一份送予我母亲和六郎,想是够他们撑持数年。一份送去梅坞庵,一半添灯油香火,一半购些米粮予我庶母。余下那份,族中如有困顿不得活命的,尽数散了罢。”刘敖连声应下。杜如晦唤来杜齐领着他去厢房歇息,走到门口,穆清又追着加了一句,“那些资助,莫要教他们得知出自何处,更莫令顾氏族人知我下落。”     杜如晦原想着她许是要悲切一场的,岂知她只当听说了他人家事一般,评议几句,感怀一回便住了,当真淡漠。是夜,他从背后拥着她入眠,怀中的人安沉地睡着,整一族的变故,亲父亡失,仿佛皆与她不相干,无端地,他起了彷徨,紧依在他胸膛前的小女子似让他略感陌生。忆起往昔恩师夫妇仙逝之时,她山崩地陷般的悲摧哀恸,实不知是她内里日益坚实冷淡了,还是缘因与吴郡顾氏无甚情分在。     被衾中满溢着她馨甜的气息,教人沉醉,兀自随意胡想了一阵,他的鼻息便逐渐沉重,未几入眠。穆清睁开眼睛,痴望着斗帐上的花样纹路,心内绞磨堵塞着难受。顾黎夫妇于她而言,与陌生人无异,若非阿爹猝然而去,恐怕她此生都不会得见亲父母,更不必说那骨肉亲情。乍见了面,彼此客套地过了数十日,又险遭弃卖。这一阵难受因何而起,穆清自己都不甚清楚,许是为那模糊不清的前尘往事罢。     转眼又至腊月二十三。因着连年用兵,军资耗费巨万,乱兵聚匪群起,各郡俱不好过,东都的年景较之往年,亦显惨淡,今岁干脆连端门街的傩戏都省免了,百姓只在各自家中以胶牙饧供着灶神。穆清力邀刘敖留在京中过年,他惦念家小,急匆匆地要赶回江都。有家牵绊着,家中妻小殷殷候盼,若得相聚,总是一件和乐的事,穆清也未再强留。     清早一开坊门,杜如晦便携她送了刘敖,直送到城门口。正要回去,忽闻有人在背后喊,“阿郎,阿郎夫人且驻一驻。”穆清回头探望,见一守城门的兵丁正冲着他们招呼,她不确定他所唤是何人。杜如晦于马上凝神望了望,恍然醒悟,忙翻身下马,拱手迎上前,“这位大哥……”,才这么一句,那兵丁手足无措地比划了一阵,不知该行什么礼,最后只得架握住杜如晦的抱拳。“阿郎是要折煞我了。小姓刘,家中独子,故街坊家人皆唤一声刘大。”说着向着杜如晦深深一鞠,又转向穆清道:“问夫人安好。”     穆清不明就里,糊里糊涂地受了他一鞠,满脸疑惑地看向杜如晦。“可还记得七夕夜?若非刘大哥指点鸡头浆草一事,只怕是……”杜如晦这么一说,穆清豁然明朗,盈盈拜向刘大,“原是刘大哥救的性命,却一直未曾拜谢。”     刘大是个粗厚的,不敢伸手去搀扶,忙不迭地摇头,急得直搓手。“夫人谢不得,谢不得。也是一年七夕时节,家中老母亲也不知中了什么邪风,连日高烧,在榻上卧了数日也不见好。乡医瞧不好,又无钱请那高明的,即便请了来,药材亦是耗费不起的。那日夫人同阿郎回城时将将要闭城门,因心中烦闷怨怼了几句,不想阿郎非但无怪,还赏了一袋钱。正是这袋钱,救了老母一命。日日想着不知何时方能再见着恩人,好当面礼谢了,却再无缘得见了。巧不巧今岁七夕那晚,阿郎带了人马出城寻人,当时情形急迫,来不及拜谢,只是指了道,想着能略尽些力罢了,谁知那晚救回的竟是夫人。”     “可见是因果机缘了。”穆清笑吟吟地应到。三人于城门下言谈了几句,说了一会儿话,那刘大回了城楼当值,杜如晦和穆清才骑了马闲闲地回宅。“彼时你怎想着要打赏了?”穆清侧头笑着问他。“见了你心下畅快,便随手赏了。岂料这一随手,连你的小命也随手捡拾了。”杜如晦闷头暗笑起来。     祭过灶神,便进了年节,坊内每日仆婢穿梭,各家都忙于年事,采买置办的。这光景下,杜宅便显着冷清了,二月十八唐国公的军队开拔,因是随军,也无甚好备办的,鞍马披甲一应都由唐国公府配给,穆清能拾掇的不过是一些药丸金创粉之列的细碎物件,恨不能更尽心。           第五十三章 初征(三) - 莲谋 - 桃圻     初征(三)     二十八日,康三郎宴请。穆清精心妆扮了与杜如晦同往。他那双儿女在酒肆门前戏耍,穆清下了马车与他们顽笑了一阵,一人给了一枚小赤金桃核,以红绳穿编了绑在细嫩的小手腕上。胡人血统的孩童,眼大发卷,睫毛密长,看着极是漂亮喜人。杜如晦亦忍不住伸手捏捏小儿肉坨坨软嘟嘟的面颊,逗弄一番。阿柳悄声揶揄:“七娘既喜欢,何不紧着生养,瞧阿郎欢喜得,改日要有了位小阿郎……”     穆清手肘轻推了她一把,啐了她一声,“这话也是浑说的,再满口胡话,翻过年便打发你嫁了了事。”     “怎是胡话了,最是正经不过了的。”阿柳犹黠笑着辩驳,杜如晦转头问她们在议什么,两人皆住了口,穆清的面颊上却晕了一层薄薄的红云。     入得酒肆,仍往平常的那间隔间去。随着隔间的们移开,穆清便已后悔同来,贺遂兆正好整以暇地端坐着,挑着眉浮夸地朝她笑。她看看杜如晦,他似乎并不以为意,也只得硬着头皮挪到席案前,见李世民亦在座中,便做了礼才坐下。     “七娘近日调养得好气色。”贺遂兆果然不客气地调笑道,肆无忌惮地直视着她。她略皱了下眉,念及他两次危难时施以援手,勉强抬头对着他草草地敷衍一笑,算是应过。     以酒宴为名,贺遂兆通递了杨玄感将反的消息,他手握重兵,此一反,十有七八成胜算。“唐国公往辽东镇粮,杨玄感于黎阳镇粮,他若据守了幽州,拒不发兵亦不发粮草,隔断了御驾与东都的关联,唐国公便要被一同梗堵在辽东,不得回了。”杜如晦沾了酒水,在案上大致画了地界,凝思片刻又道:“如此格局,再加杨玄感在朝中有势,他只需遣人暗害了主上,嫁祸于唐国公,一面对外清剿唐国公,一面对内拉拢朝臣扶他上位,他便可名正言顺地入主朝政。”     穆清听了不由寒噤,抬眼看去,康三郎拢着手,拧紧眉头盯着案上以酒水划出的局面。贺遂兆收起了那副轻佻模样,难得正色面向李世民道:“大郎那儿若是得了这消息,于二郎怕是大不利。”     “那杨玄感品性如何?”穆清轻声插了一句。     贺遂兆应道:“刚愎自用,勇确是勇,谋却欠些。”随后他似又想起了一桩事,“他往昔与李密颇有些交往,此番意欲举事,差人秘召过李密。他欲谋反的消息便是李密递来的。因他用人多疑且自负,李密并不愿跟随他。”     杜如晦捏着小酒盏顿了一会儿,面上浮起些笑意,“便让李密应召罢,暂不必理会瓦岗寨。只让李密替他出谋,告与他知,据幽州,断帝后路为上策,入大兴,制潼关为中策,攻东都,胜负难断,下策。”众人俱惊,齐齐狐疑地看向杜如晦。     穆清却轻笑起来,“杨玄感傲睨多疑,不妨拿话激他,旁人越是说好的,他偏觉不好。让李密不断催促他取上策,他必将弃之,只拿那下策当作是良策使了。如他择了中策,唐国公便能引兵赶回剿灭,恰能伺机手握重兵,与西陲的李处则汇合了。如他择了下策,东都难攻,屡攻不下他必西逃,终究也同中策相类。”     隔间内的人皆松下一口气,贺遂兆站起身,向众人拱手,“此事不宜拖延,我这就去安排。”隔间的门忽被移开,一名神色紧张的胡女贴着门入内,在一群人中迅速找到康三郎,快步走到他身边,附耳低语几句,康三郎以胡语低声安抚了,看那意思大约是命她莫显出惊慌之态,胡女竭力定了神,转身又出去了。     康三郎向李世民道:“尊兄方才上了楼,此时正在隔间外临窗的案席坐着。看那情形,倒像是在与人商谈什么,我店肆中侍酒的胡女只隐约听得一些,似是提到金城关及薛公等话。”     “他不去洛东楼,跑来南市酒肆议事,显见是为避人耳目。”李世民冷声道:“待我与父亲离了东都,他便该暗联金城郡的薛家去了罢。”     五人为避着隔间外的李建成,全都在内坐着出去不得,议了一会儿李建成要暗联西北薛家之事,事出突然,一时也论不出甚么来。转而又扯到此次平流寇镇押粮草之行,李世民首次随军征战,又是婚仪在即,不免受了一番恭祝,穆清恍恍中见他无甚喜色,略微笑带过,直将话题往他处引。     过了一个时辰,胡女又来禀,说李建成已离开了好一会儿,众人才各自散去。李世民的随从往后边去牵马,酒肆前面人来人往多有不便,他立在后院门口候着。穆清亦在后院等着阿达套车,远远见他背着手,独自一人于后巷肃然立着,身姿颀长气势如虹,已过早地脱去了少年模样,无来由地给人安定可靠的感觉。长孙娘子的眼光是不错的,偏巧英华的眼界也这般高远,年少无知好高骛远罢了,待长成了,懂得了尘世俗规,或许就能淡然一笑而过了。     她注视了他一会儿,缓步走上前,郑重地向他说:“英华尚幼,沙场之上,能护她周全的惟二郎了。”李世民极认真地拱手道:“七娘放心,我必当护若目珠。”他既这般作了诺,穆清自是放心不少,恰阿柳从前边过来,称车已备好,她点头谢过他,转身上车归家。     歇过一日,穆清脑中转过李建成与薛家的那档子事来,周详思虑了应对。唐国公的旁支李处则于武威边关握着重兵,可制衡薛举。只消唐国公亲笔书信一封,遣贺遂兆递予,赶在李建成之前,告知他大郎生了异心,促他与二郎结盟,尽听命于二郎,他见是李公心腹亲送的信,必从之,余下的便由她亲往金城关斡旋。     与杜如晦商议过两三回。起初他固是不允的,唐国公的亲笔书信他自有把握能得,可要穆清亲走西陲一趟,他无法应许。贺遂兆虽是举止浮浪了些,品性却是他能尽信的,然路途遥远,沿途匪患,边境苦寒才是他所忧心的,最是教他不得安心的,还有那蛇蝎一般的顾二娘。怎奈得报李建成近日动作频频,行期临近,委实无妥善之策。穆清从容辨析,将每一种可能,每一种应对,皆细细梳理予他听过,贺遂兆亦精心选备了四名强干的死士跟随护卫,杜如晦方勉强允了,又定要阿达同去。     小年午后,康三郎来探过一回,送来穆清托付他觅来的年礼。年里唐国公府行二郎的婚仪,女眷间少不得一番往来互赠,寻常绣品珠花难免俗气,故她托了康三郎自西域捎带些新鲜物件。兵荒马乱中经商极是不易,又有金城关的薛家关隘,这康三郎竟还能走通商道,也不知他揣着怎样的神通。她展开层层包缠,是一匹月白底子缀了金线织就连珠五彩对马纹的厚锦。连珠纹织锦她是认得的,西域波斯国的纹路,与汉人的织锦工艺相合,盛产于汉,汉末大乱之后便再难见了。     “波斯萨珊的连珠纹锦,算不得贵重,当世却是稀奇之物,七娘可还满意?”康三郎眯缝着眼,拉起一段织锦迎着太阳强光细细品赏,自己也颇为满意这趟差事。穆清与他随意惯了,也不称谢,笑点着手中的织锦说:“这点子小物件,当真显不出你的神通来。”     康三郎心中一紧,犹如无数细小的珠子跳过,果然,她招手唤过阿柳阿云,命她们四下看着,莫教旁人近前,随后转头冲着他莫测地一笑道:“这等乱世中,你犹能自如运送货品,必定是另辟了蹊径。我可有说岔了?”     康三郎讪笑几声,“那是自然。”便缄口不愿多说,穆清明白这条商道于他而言重如性命,自是不肯轻易透露。     “我欲往武威郡一行,须得绕开金城关,你可有法子?你且放心,我断不会向外人透露了这条道。”     康三郎半张着嘴,怔了好一会儿,打量着她弱柳扶风一般的身形,忽又干笑一声,“七娘顽笑呢罢。”言毕又觉着自己好似说了废话一样,直摇头。“这一路确无乱兵流匪,只是……近四千里的路途,从荒弃的鸡鹿塞出阴山长城,沿北漠边缘穿行于荒漠中,于灵武补给后,再入荒漠,直至武威郡,方得以绕开金城关。似七娘这般身娇肉贵的,且不说一路颠簸劳苦,单说春日大漠里的沙暴,可是要人性命。”     “你只管将路线行径仔细绘了予我,其余便不劳操心。自是有万分要紧的事非去不可,无事谁往那苦寒之地逛去。”穆清睨着他说。康三郎低头摸着面颊上的虬髯,沉着脸不言语,她原以为他舍不得将秘拓的商道尽悉告知,心渐渐往下沉去。不料他猛地一跺脚,抬头咬牙道:“罢了,罢了。我便引着你走这一遭。”     穆清感到一阵阵的畅意,心中甚是感激康三郎重义豪气。此招险急,如火中取栗,成则握持了西北,顺势亦将薛举扎入囊中,败则失了半壁天下,或许连自己的性命都要搭上,不仅是她,还有贺遂兆和康三郎,以及一众随从。     当着杜如晦的面她只说胜算,不敢言败,心中自是有过盘算的,她向来珍重性命,若是为了李家去赴死,自是不愿的,可倘若为杜如晦谋,她的性命便可双手奉上,只委屈了康三郎白受牵连。刚要开口将那满含歉意的话吐露,康三郎爽利地一挥手,“七娘不必多言,个中艰险我尽知,只一句,富贵险中求,无利不起早。”     听他这么一说,穆清反倒没了愧疚,含笑点了下头。           第五十四章 婚仪 - 莲谋 - 桃圻     婚仪     正月初二日,唐国公府上下披挂起来,门前车马如织,几乎聚了大半个朝堂,家中仆婢皆不敢怠慢,行路时个个脚下都生了风,正院的西南角搭起了宽大的青庐。宾客们分男女被请至左右偏房,自有珍馐酒酪款客,男客相互寒暄通递消息,无人敢在此时妄议朝事,只笑呵呵地讲那一干风花雪月的雅趣,也有酸腐的引经据典地阿谀奉承。女眷们皆携了贴身的婢女往后院聚着,互比量着妆容头面,不露声色地将各家的蜚长流短议上一议。     身为主母的窦夫人始终未露面,穆清与一众无品阶的女眷们共一厢房,正坐于席上,逢迎着左右两位素未谋面的夫人的客套,时不时微微移动发麻的小腿。为着不显露也不至失礼,阿云特意替她择了一身燕支色窄袖短衣,系上同色白底蔓草团枝的襦裙,配了防寒的鼠灰皮毛夹帔子,依旧是初次入唐国公府时堆盘的灵蛇髻,发髻底部端正地扣插了莲花样的钿子,以粉白两色彩玉新造刻的,正中压了薄薄的金片流苏,双叠宝相花的金簪子隐在发髻后头,略微露出短短的两小串金珠子。耳上坠了同是莲花样的玉坠子,她肤白胜雪,无论是莲色还是燕支红,皆称得起。不算盛装,婉约清淡却气质天成,就连近旁的女眷们都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只是杜如晦在朝无官职,旁人并不知道她是哪家的夫人。     鲜于夫人为女家主母,故未到唐国公府,不必应承她使得穆清心中暗喜,岂料却见了另一人。身边相厚的两位夫人悄声论着中间席上的一位身形高挑,光鲜华贵。年纪二十五六岁上下的夫人。她心内另有事盘桓,无意听取,怎奈案席相隔不远,不经意中仍是听了个大概。“那位高夫人,好端端的人品,也不知怎的,早年配与一名九品的县尉。似是……滏阳尉罢。不过一年,便和离了。”     滏阳尉?这句话好像一只手指猛戳了穆清一把,她凝神静气地往下听去。“可是高侍郎家的大娘?嫡娘子聘予了九品尉。高侍郎迷糊了不成?”     “正是呢,故只一年便和离了。亏得是她,和离之后还能再配人家,虽说只是从六品上的平南将军。也好过先前的不是。”     两名妇人浅浅议了几句,到底不合教养。便一齐闭了口,转而虚浮地赞起唐国公府的作势气派。穆清抬头远远掠了几眼那位高家娘子,生得齐整,容色甚好。想来她心有不甘亦是常理。倘在太平盛世里即便无情,也许还能勉强过着,眼下的情势。不若早些离散了,总好过累她全族。     胡乱思忖了一阵。一个小婢女悄悄地进屋,与众人间寻到她,走到她身边恭敬地施一礼,小声道:“夫人有请,请顾娘子随我来。”穆清瞥了一眼左右,靠近她的女眷自是听到了窦夫人指名相邀,惊异地看向她。她只当未见,起身掸平了略有褶皱的裙子,低头随着小婢女往外走。也不知是哪个认得她的,窃窃地与身边的人说了,待她行至门口时,已闻得有人细声说着“余杭顾”、“杜克明”等话。不经意的抬头间,隐约见席中的那位高娘子,正好奇地比量着她。她干脆停下脚步,扭头朝着高娘子莞尔一笑,倒教那位长她许多的娘子急忙收回眼光,不自在地四处掩藏。     窦夫人并不在正厅内主事,却在她平常起居的房内候着,穆清小心地踏进屋内,轻轻掀开厚重的帷幔,吸了吸鼻子,隐隐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杂在浓重的熏香中,她暗说窦夫人的病许又沉重了。进了内里,周围的人早被摒退,果见她盛装在半榻上歪着,脸上敷了燕支素粉却仍盖不住那份病气,浑浊无光的眼珠子令穆清不觉想起阿爹病倒后阿母的眼睛,心底不禁一冷。     她敛衽屈膝行了正礼,半榻上的窦夫人有气无力地叹息了一声,慢悠悠地说:“大约,我的日子所剩无几了,能睁眼看着二郎迎娶了长孙家的小娘子,已是福分了。”吃力地深喘几次,她的脸上绽出了一个极是真诚的笑容,问向穆清:“你可知二郎的正妻为何一定是长孙家的娘子么?”     “明里是为了鲜卑血统的传承,合适的人选中,只她是鲜卑人,又与夫人同为皇族后裔,当仁不让。”窦夫人微笑着点头,示意她往下说。“深究内里,只怕还是因了她已亡故的父亲。长孙将军虽已不在,但他霹雳堂的震慑犹存,突厥诸可汗皆慑服于他。二郎娶回的不仅是长孙家的娘子,亦是长孙家在突厥诸部的威望,以此换得边陲久安,图谋大业时不从中作乱。”这些手段并不新鲜,自古便有,早在初见了长孙娘子,知晓了她家世门第之时,她便已有了猜测,如今看来竟是不错的。     窦夫人以帕掩口一阵喘息,脸上的笑意却不减半分,穆清看着她艰难地笑着,脑中突然冒出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古语。好容易平复了喘息,拿开帕子,淡红色的血渍赫然在目,她却不以为意,依然维系着笑容,颤颤地伸出手,拉住穆清的手,她的手冰凉,连手掌心都无一丝暖气儿,穆清心里泛上一阵阵的寒意。     “你,聪慧通透至极。有时我多想你亦是我的孩儿,可见是贪心了。”窦夫人自顾自地说着,目光一点一点自她前额滑移至她的颈项,随后轻轻放开她的手,自身后摸索出一只扁木匣,摩挲了几下,缓缓递到她手中。穆清疑惑,抬起双手接了。窦夫人盯着木匣微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打开。     木匣内以绢帛包裹着一封书信,穆清展开一目十行地扫过,正是予李处则的书信,唐国公的字迹,朱红色的唐国公的大印。一样不错,她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窦夫人。“是我所书,现下病着,气力上便欠了少许,比之以往临摹更是少了精神。”窦夫人明明苦笑着,唇边居然漾起一丝甜蜜,“自替他抬进门第一个妾室开始。我便多了时间看他写予我的每一个字。看久了总忍不住提笔来临,临着临着,也不知从何时起。就再无人能分辨出异同了。你好好收着罢,这原是我欠着你的。”     隔了良久,穆清以为她再无话要吩咐,正准备起身告辞。她又幽然道:“二郎幼时,袁盐令偶见了。言说他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日后必是要济世安民的。我将他托付于你夫妇二人,还望竭力相佐。至于我那大郎。是李家对不住你。”说着她吃力地自榻上撑起半身,向穆清顿首欠身,惊得穆清慌忙起身伸手扶住。袁盐令。便是袁天罡了罢,亦曾替她相过面。神鬼天机一说,她并不笃信,只不知这袁天罡神在何处,对他的谶语人皆深信不疑。     “实不必如此,倒是夫人,如今这样的情形,该擅自保养着才是,怎反要随军劳顿呢?”穆清自心底敬重她,且存着怜悯,却因她曾助唐国公将她扣押一事,穆清对她只得敬而远之。此时心中起了悲悯,想她不过是个一心襄助夫君的可怜妇人而已,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便软了心肠,柔声劝着。     窦夫人按着胸口重重地喘了几声,复又绽开柔和的笑容,混浊的眼珠子顿觉有了神采,“你瞧我这形势,留在东都也是等日子罢了,不若伴着他,或侥幸能得见最后一眼,我也便无憾了。”     穆清不再言语,窦夫人微阖上眼,看样子是累极了,她便好言慰抚了几句,顺势起身告辞。前面正暄腾着,妇人间扭捏作礼,男人间杯觥交错,织就了一张细密的网,罩住整个唐国公府,窦夫人古怪地同时吮允着苦涩与甜蜜两种味道,于这张网间纠缠不清挣扎不脱,直至耗干了她鲜活润泽的青春,临到最后才敢以枯槁之躯撞破了网,随了自己的心去争要。     她将扁木匣子交予阿柳,嘱她在随带的包裹中收妥了,寸步不得离身。阿柳小心翼翼地接过木匣,裹入布囊,囊中原包着那匹连珠五彩对马纹的织锦裁制的锦帕,来时满满的一包,现只剩了少许未发散,又多了几件素日相厚的女眷们互赠送的物件。     说话间暮色已低沉,隆冬中天暗得早,说黑便黑了。有人来报说迎娶的车驾已快到府,不远处遇到了障车的小子们,只待打发了,转眼就到。果不其然,不一会儿的功夫,有人欢叫着,新妇到,新妇到。有侍娘抬举着行障,新妇着了一身深青色的大袖连衫,从那一块块往前递的传毡上端端正正地行过,看不清面容,只隐约能见着她稚气未脱的身形,和博鬓上时不时一闪而过的金银杂宝簪钗的光泽。穆清大致能想象到她精致大妆下娇涩的笑容,满溢的蜜意。再转脸看走在前头的李世民,绛红色的衣袍,衬不出他的喜气,一路不回头去看他的新妇,僵直直地一步一步向前迈进,甚至行得有些快,跟在身后的新妇稍显得有些跟不上,铺传毡的人亦是手忙脚乱,不得要领。     穆清站在观礼的人群中,遥望见前头主家席案边,有人冲着她的方向瞧,她抬头细看了,原是李家的大郎,李建成谦恭有礼地朝她略一欠身,转而阴恻恻地笑了笑,令她后背起了阵阵凉意,非是惧怕他,却是七夕那一夜至今想来仍教她胆颤心惊。她稍歪过头,挑起眉毛还了一个深远的笑,便移开目光。     似乎是匆匆忙忙的,行完礼后,新妇被送入青庐坐帐。李世民被众人簇拥着,呼呼喝喝地往那整齐码的酒坛子去了。穆清辗转应酬整一日,本就劳累,又惦念着英华在家中大约是不得好过的,便愈发地想要归家。盼到临近闭坊时分,众宾客大多散去,李世民已饮得不能动弹,杜如晦来寻她,也顾不上告辞,她终得坐上了马车,回自家宅子去。(未完待续)           第五十五章 西行出塞(一) - 莲谋 - 桃圻     西行出塞(一)     “你猜猜,我今日瞧见了谁?”她见杜如晦未多饮酒,神智清明地斜靠着车壁望着她,顿起了促狭心。     他扬起嘴角,摇了摇头,双眼仍黏在她身上。穆清微眯了眼,整个人靠过去,下巴抵在手背上,紧盯着他脸上的神情道:“高家的大娘,你可曾忘了?”     杜如晦面上的笑僵了僵,转而却开怀起来,“我若未忘,你可是要起妒意了?”穆清笑睨了他一眼,远远地离了他,“她如今过得安逸,再聘予了平南将军,听闻只从六品的品阶,但见她的面色神气皆润和,想是如意安康的。”     他点点头,淡然道:“安康便好,这是我欠着她的,现今幸得了补,我也能无愧了。”穆清怏怏地坐回原处,撇了撇嘴,觉着这一番逗弄甚是无趣,便不再往下搭话。忽又想起了窦夫人给的书信,从布包裹内抽出那只扁木匣,递与他看了。他只略翻看了两眼,小心地将书信重又封回匣内,喃喃道:“她终还是偏向二郎多些。”     不出几日,上元节便至了,杜宅内任凭谁都无心过节,开拔在即,杜如晦倒似平常,穆清心里却不大爽快,家仆们连月来提着小心,备办着各色出行的物什,惴惴地捱到二月十七,次日阿郎娘子俱出远门,才得略松了口气儿。杜如晦随军一走,穆清亦不愿在空落落的床榻上多睡一晚,故商定了同日出发,只等唐国公的队伍自东门出了城,她便往西城门离京。     临行前夜,重重幔帐内。自是少不得一番缠绵,待她好容易平复了呼吸,疲累地蜷在他胸膛前,头枕着他的肩臂,却毫无睡意。他抚了抚着她手臂上柔软细滑的肌肤,下巴蹭着那皎月似的额头。吹弹欲破的面颊还透着一抹绯色,柔嫩如花瓣。他低头凝视着。实是无法想象这晶莹玉石一般的人如何能抵挡沙石风刀的摧折。     穆清。你仔细听我说。”他忽然正色道:“你本就是个谨慎的,谨慎之上,再慎重三思。无十分的把握万不能轻举妄动,凡事皆与贺遂兆商议了再行。事能成便成,若不能成便丢开手去,切莫逞强。保得性命才是首要。”顿了片刻,他长叹一声。“须知,世间再无人可替代你,要好好的归来。”她的脸埋伏在他胸前,拖着鼻音闷重地嗯了一声。眼眶内涩涩的,濡湿了睫毛。     未几便已是四更天,穆清轻手轻脚地起身摸到后厨。打发了厨娘生火,她自净手揉面制汤饼。火光暖融融地跃动着。她低头专注地揉面,后厨明明有两个人却寂静到任何声响都教人心头一跳。厨娘受不住这怪异的静,试探着挑起话题,“上一趟阿郎要出远门,也是娘子亲手制的汤饼,也是这个点呢,外边擦黑的。”穆清扯了扯唇角,鼻子里发出一丝轻笑,是呢,此景如此相似,不忍不舍犹在,心境却不复当初。     她还未想到差在何处,厨间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自门缝向里探出一个脑袋,顶着一个男子的发髻,仅以一根素朴无纹的桃木簪子束发。任是穆清心中有再多的离愁,有再多的忐忑,见了英华那总是笑嘻嘻的脸,多半脸上也能舒开些。到底小孩子心性,对那两情之事还懵懂着,前几日还为着唐国公府的那场婚仪难过了一回,这两日又因开拔在即振奋了。     “我自己扎的髻,阿姊看可还像样?”她从门外跳进,已然是儿郎的装束,一身墨绿的袴褶,及膝长,肩上和衣角上黑丝织就的流云纹,后背碗口大的一个唐字。同是黑色的宽边皮质束腰,悬着剑扣和一乌黑的小物件,穆清俯身拈起,原是她自己亲手刻就的白蹄乌乌木符。她轻轻摸了摸乌木符说:“乌木确是挡邪的好东西,好好随身收着,凡事三思,莫要逞强,要紧的是保得齐全。”话出了口,她自己都不禁暗暗失笑,这话昨儿夜里才听了一遍,到了眼前现学着念叨了。想想也是如此,再多的言语,终究不过是心底那同样的一片殷切罢了。英华冲她笑笑,斜飞的眉毛,英挺的鼻梁,配上精巧的嘴唇和下巴,煞是好看,看得穆清的心隐约抽动。     只觉汤饼熟得太快,杜如晦与英华吃罢她亲手制的汤饼,便穿戴齐整跨上马往唐国公府汇合。穆清同他们一道出了门,此时还未到开坊门的时辰,因他们怀中揣着应征的木牌,得以顺畅出坊。     今日东门当值的恰是那位相识的刘大,故而穆清得讨了个方便,悄悄地登上城门楼,五鼓时分,坊市的鼓槌大作,震醒了整个洛阳城,天仍未亮。她站在高处,紧裹着斗篷,遥遥地俯望城中,坊间一幢幢的房屋,节次鳞比的山墙房顶,纵横交错的道路,渐渐地从黑暗中显出了轮廓,万物好似皆拢在深青色的纱帐中。     天幕半透时,大道小路上开始有人走动起来,中间的大道并列疾驰来三骑,马铃铛啷啷地带着回声,提醒着道上百姓四散让开。果然不一会儿,远处传来更多的马铃声和沉重的踏地声,几杆带着硕大唐字的旌旗从大道的那一头出现。三千兵夫,浩浩荡荡列了长阵。穆清尽力靠着城墙,看到唐国公后头骑着白蹄乌的李世民,在他身后正是一身戎装的英华,和着了窄身襕袍的杜如晦。     此时跟前无人,空荡荡的城楼上只有风声呜咽,她的眼眶里霎时盈上了一层水光,视线变得模糊不清,赶紧抬手去拭擦,一转眼,他们已穿过城门。她转身跑到另一面城墙边,正瞧见杜如晦于马上回头张望,许是已看见站在城楼上的人,他抬起头,脸上扬起一个和煦的笑。     直到出城的队伍连同那几杆高大的旌旗都再望不见,穆清才下城楼,谢过刘大,牵了马默默地低头往回走。没走几步,迎面三辆唐国公府的车驾向她冲来,她赶紧收了神,往一边站靠。马车在她跟前慢慢停了下来,最后那辆车的帘幔被掀起,长孙娘子自车上下来,袅袅的走到她跟前。穆清看着她稚气的面庞和身形却顶着一个妇人的倾髻,一时不及反应,怔了一息才猛然觉醒,略欠了欠身称道:“长孙夫人。”     显然长孙娘子还不惯这个称呼,别扭在脸上一闪而过,旋即又恢复了端庄大方,与穆清对礼了。头里第一驾马车的帘幔打开,有个婢女招呼着,“顾娘子请往这边说话。”两人一同走到马车边,婢女向穆清招了招手,示意她凑到近前。“你看我能撑持到怀远否?”窦夫人的面色愈发苍白,努力地支撑起身体,毫无血色的嘴唇张合着,费力地说出每一个字。穆清伸手略探了她的脉象,即便不精于此道,她也清楚地探知她已气若游丝。     也不等她回答,窦夫人兀自说了下去,“一旦咽了这口气,大郎必要赶赴怀远,许能拖他些时日。”说了这句,她便再无力开口,一边的长孙娘子接着细声说道:“大家的意思,她若是,若是……一时去了,大郎是嫡长子,必是要往怀远奔丧,并治丧一月余,正是牵制住了大郎,给夫人腾挪出时间,还请夫人及早动身,速往西陲,切莫耽误。”言至此,她顿下话语,带着真诚凝视着穆清,端端下拜,“观音婢先谢过夫人。”     穆清并不躲让,这一拜她受得起,不止为她自己,也替英华和杜如晦受了。她看向车内的窦夫人道:“且不必谢我,二郎幸得夫人成全。”说着她朝窦夫人欠身道:“夫人安心,七娘这就动身了。”窦夫人点了点头,一边的婢女挥手放下帘幕,车夫扬起马鞭,头里两辆马车一起向城外追着兵夫队伍而去。因李世民不教跟着,长孙娘子送别了窦夫人后便掉转车头,自回了唐国公府。     穆清策马回到家中,阿柳已将一应物什备妥善,自换上了短褐,见她回来,紧着替她换上一身男子的织锦翻领对襟襕袍,束上革带,足蹬了长靴,再重束了发髻,虽身形上偏纤细,大致看着也还像是个富庶人家的小郎君。阿柳退后几步上下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穆清又唤来贺遂管事,嘱咐了几句,方带着阿柳阿达往城西去。     阿柳不能骑马,便与阿达同骑了,起初她心内扭捏,后想着这一行竟是连性命都搭上一半了,还有甚好矫情的,也便放开了许多。正是清早,街面上和大道上往来的行人不多,三人一路畅行至西城门外,再往前行了一段,就见了驿道。     驿道边的雨亭里,康三郎和贺遂兆早已候着了,另有四名护卫模样的人,肃然立着。康三郎乍一见穆清的装束楞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七娘这哪里是要出关,分明是踏春的行头。”她抬头看看这两人,均是一色的缺胯袍子,粗布夹里,再看看自己,织锦绣纹的袍子,登时也笑了,“赶路罢,到了那荒乱的地界再换过。”     “无妨,七娘这身装扮倒别有一番风情。路途遥远,一路上若满目疮痍,莫说人,怕是连马都无力再跑。有些令人赏心悦目的可看总是好的。”贺遂兆在一边笑嘻嘻地插科打诨,穆清知他的嘴定是闲不住的,不恼也不搭理,只催促着上路。康三郎领着头,八匹马踏上驿道,撒蹄疾行开来。(未完待续)           第五十六章 西行出塞(二) - 莲谋 - 桃圻     西行出塞(二)     早春时分,天犹寒着,一路没一丝绿意,各人皆沉默着专心赶路,彼此之间不交一语。午间只在驿道边的小茶亭内,饮了几口苦涩的茶水,阿柳向茶摊买了些胡饼分予众人,就着粗陋的茶水匆匆填塞了些。贺遂兆坐在穆清对面,见她蹙眉努力吞咽着干硬的胡饼,几颗白色的芝麻沾在她的唇边,甚觉有趣。有意逗弄几句,却见阿达抬头瞪了他一眼,大约觉着他这般肆意直视他家娘子失了礼数。顿时心下无聊,别过头去无心调侃。     头两日尚能寻着像样的客栈,因简装出行,阿柳并未带日常所用的被褥,只得将就着使客栈内的被褥。也就是白日里疾行颠簸得劳苦,下了马穆清只觉浑身酸痛,匆匆塞几口吃食,便和衣在床榻上躺平,也就不太在意被褥如何了。     一丝未出穆清所料,贺遂兆一路笑语调侃,肆意地往她脸上瞧,再不然就是胡言乱语地称颂,直白地向她表达爱慕,惹得阿达一路不痛快,并一再要挟,若再不收敛,归家之后少不得要向贺遂管事细禀了。亏得他只耍弄嘴皮子,行为上无甚不端,该敬重的无半分逾越。见他尚能守礼,穆清也懒得同他论,便只随他胡诌去。     到了第五日上,进了龙泉郡的地界,日头往下沉时,依着前几日的惯例,在离驿道最近的城镇择一处客栈歇下。此地的客栈已大不如东都附近的,两层的小楼看起来年久失修,眼下年景不好,匪盗四起,虽说这条道尚安稳。但朝不乱难保夕太平,大多商客不大愿意涉险长途跋涉做买卖,小客栈中几乎无客。     “呀!康三郎。”店主迎出门,一眼看到灰头土脸的康三郎,热络地招呼他。“今年好早啊,这春还未开足,便来了哇。”说着疑惑地往他身后探望。竟未同往日那般听到丁零当啷的驼铃作响。他身后亦无满载的商队,就眼前这几个人。转眼他又看到穆清,众人中。仅她一人着了织锦的袍子,翻着小领,说不好是哪家的贵气郎君,身后又随着四名精干的汉子。一望便知是护卫。于是他又带了媚笑转向穆清,边将他们往里引边念叨着。“郎君这一行可是要往漠北去?”     康三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丢给他一串钱,大声笑骂道:“有甚吃食,还不快些去做了来。专在这嚼舌头,同个妇人似的。”店主嬉笑着架起胳膊推搡了他一把,“怎的如今攀上了高枝儿。嗓门都比平日里大了。”做这门营生的多少有些眼力见,再说平素也收了康三郎不少的零碎好处。言毕也不再多问,跑去后厨准备吃食。     众人在长条木凳上坐定,康三郎向后厨那边望了望道:“素日商队往来皆住这家,这是店主,人皆喊他老菜头,话多好打听,嘴不严实,莫与他啰嗦。”穆清五日来不曾好好洗过浴,也未曾换过衣袍,每到了投宿之地,浑身酸软,累得胡乱填塞几口便倒头睡去。有一晚甚至不及吃饭,店家尚在备办着,她就已趴在方桌上睡着了,惹了康三郎好一顿讥笑。不知是习惯了长时间的骑行,已不似前几日那般疲惫,还是觉着自己散发着一股汗水与尘土混合的气味,实难忍受,她一心惦念起沐浴更衣的事来,悄悄地与阿柳说了,让她去后厨打赏一些钱,请店家多备热水。     等着饭食的空隙,贺遂兆领着四个护卫上楼转过一圈,细勘了楼前楼后的地势情形,安排了穆清要住的房间。不多时,店主亲自捧了木托盘,递上来一碗碗热气腾腾的羊羹,面上浮了厚厚一层油,又送来些热蒸饼。穆清看了一眼面前这碗油腻腻的羹汤直发愣,迟疑着如何能将这油晃晃的一碗东西往肚里送。     到底贺遂兆心细,见她犹豫着便关切地问:“是否要让店家整治些素净的来?”     “素净的?”康三郎又大笑起来,“贺遂兄弟说笑了,这刚过寒天的,正是青黄不接的时气,就是在东都菜蔬都是金贵的,莫说在这地界了。”     “正是呢,正是呢。”店主老菜头也在一边拧着眉头直摊手,“也就我这儿,还有些许精细的蒸饼,还能见些荤腥,您再往前走走,怕是连塞饱肚子的东西都不得见了。”     “且多吃些罢,往前头去越发的艰难,到时只怕要日夜念着这碗羹汤了。”康三郎劝解到。穆清抬头向众人一笑,取过一个蒸饼,与他们一样,掰开一块,沾着粗瓷碗中油晃晃的汤羹,大口大口往嘴里送。阿柳打点了后厨回到厅堂,见她如此,再看她身上的锦袍,已是难辨袍子原先的色泽,头上面上都沾着尘土,心下伤感,想着七娘自小就养得细致,何曾如此狼狈粗放过,真不知她当初拒了庾立,选择跟随杜如晦究竟是对还是错。转眼见贺遂兆正半含了笑意,直直地望着她,阿柳按下伤感,往她那边走去,走到他身边时故意推蹭了他一把,转而陪着笑道:“哟,对不住了,贺遂阿郎亦要留神啊。”贺遂兆嬉笑着朝她一拱手,阿柳视而不见,径直在穆清身边坐下,正挡住他的视线。     好容易将一个蒸饼与半碗羊羹填塞进肚,店主老菜头来招呼说已备好热水,请诸位各自回房洗了好解乏。穆清一听立时就欢欣了,忙辞了众人携阿柳回房。上楼入了房,她不禁楞了,各房之间仅以粗木板相隔,还隐约漏着光,左右房中的声音竟能听得清清楚楚。     在桶边想了良久,忽听背后的木板墙上叩声响起,“七娘且安心洗,隔壁房住的那四个护卫,已吩咐了他们在后院先候着,待七娘洗漱完了才许他们上来。至于在下,尽可放心,绝不窥视。”贺遂兆嬉皮笑脸的声音在隔壁响起,穆清不答言,皱眉朝着那木板隔成的墙看了一会儿,招过阿柳,一同将撑挂衣裳的木架子移到墙边,又将床榻上的被衾挂在架子上,隔成一道厚实的帷障,这才安心褪去衣袍,赶紧草草地洗了。     阿柳拿起她的那件锦袍,蹙眉看了看,面上已是一层尘垢,见她将要洗完,便抱着衣袍出了房门,意欲去门外抖去衣袍上的尘土。未料去了半晌不见动静,穆清从包裹中另翻出一件素面的夹袍,自行穿戴了,头发还湿着不好束发髻,只得取了一根布条随意扎了一把,推开房门出去寻她。     楼下厅堂的粗陋方桌边坐了四个玄衣男子,她只当是那四个候着的护卫,觉得有些对不住,忙下楼想请了他们上楼歇息。足尖从最后一级台阶踏到地面时,她面上堆起笑,抬起头,刚要开口,坐中正对她的那人恰也抬头望向她。一张陌生的面孔,她的笑凝在了脸上,心下掠过一丝惊异。背对着她的那人,似是觉察到了她,转过身瞥了她一眼。     只这随意的一瞥,两人都怔住了。那人偏转过身,仔细地打量起她来,好像不敢确定的神情。穆清却认得真真的,霎时脑中划过电闪雷鸣大雨滂沱的那一晚,她被人虏到城郊时的场景火速地在她脑海中一幕幕闪过,彼时站在李建成身后替他打着伞的,后又使人将她扔到坟堆里的,正是此人。     她第一个反应是惊逃,但很快第二个反应将她的惊慌压制下来,看那人打量她的眼神,大约是她着了男子装束,他一时未能确准。穆清强抑着心内猛烈的跳腾,面上丝毫不敢动声色,平淡地转向后院方向,抬腿走了一步,两步,第三步却未能如期踏下,身后凳子响动,一息之间,随着一声,“顾夫人!”一只手已沉沉地搭上了她的肩膀。     店主老菜头此时正犯着嘀咕,许今日是撞了什么日子了,来了一拨客,又来了一拨,店子小,已无处容纳,后来的那四个汉子却说不讲究,随意给一处窝一晚便可,天一亮便要赶路。此时他端了一只堆叠了若干蒸饼的大粗瓷碗盆,笑颠颠地从外头进来,呼喝了一声,“各位,还有这些吃的,看看可还能入口。”     老菜头嗓门大,这一声呼,震得穆清肩膀上的那只手迟疑了一瞬,略略松开一些,她趁着这一松,一矮身子,扭开肩,伸腿就往后院跑。(未完待续)           第五十七章 西行出塞(三) - 莲谋 - 桃圻     西行出塞(三)     照着贺遂兆之前所说,四个护卫俱在后院,她什么也不想,发尽全力往后院跑,只暗祷能赶在那只手再次触碰到她之前得见护卫,拣拾起性命。木板楼梯上蹬蹬蹬地响起脚步声,她来不及抬眼去瞧,身后便已响起了打斗的动静,和老菜头手中碗盆落地破碎的声响。     身后那人追着她跑到后院,阿达正与阿柳在后院说话,乍见这一幕,阿柳惊声叫起来,旋即被阿达猛力推到一边。他顺手拿起一根粗木棍,生生截住穆清身后的人。转眼贺遂兆已与另三人缠斗至后院,四个护卫一拥而上,他正得抽身飞跑到穆清身边,沉声问道:“你认得他们?”     “李建成的近侍,我认得。”穆清竭力控制住颤抖的声音应到。此时宽敞的后院中已乱成一团,缠斗呼喝之声,棍棒闷砸之声,利器锐响之声,混成一片。那人似乎盯准了穆清不肯放过,手中的长刀将阿达所持的木棍斩成几截,转眼又冲至她面前,挺着长刀直向她的咽喉刺来,口中还大声喊着:“贺遂兆你竟有胆勾结了二郎。”     贺遂兆手中无一物可御,眼见那闪着寒光的剑尖直奔穆清来了,只得拉着她向一边倾倒,两人一齐滚倒在地躲开了他这一刺。阿达突然从后头拦腰横抱住他,好像胡人角抵一般使力扭转他的手臂,他奋力挣脱阿达的纠缠,虽是将阿达甩脱开去,手中的长刀却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下。穆清被贺遂兆拉倒在地尚未爬起,忽见长刀掉落在了她的手边,想也不曾想。伸手便抓住刀柄,抢在他之前捡拾起了那柄长刀。因怕他来夺,几乎将全部的力气尽数用在了握持长刀柄的右手上,就连贺遂兆都掰不开她的手。     “这四人都留不得了。”贺遂兆在穆清身后呼喊一声,那边的四个护卫皆下了狠手。她惊得睁大了眼睛回头向他望去,杀戮竟离她如此的近,或许不出半刻。她就要生平首次看到戗杀真实地发生在她面前。略一分神。前面那人再次向她扑过来,作势要将她扑倒夺刀。来不及作半分的考虑,贺遂兆从她背后伸出手。连她的手带刀柄一齐握住,挑起刀尖向前猛力刺去。     穆清把握着刀柄的手突然觉得一沉,长刀已穿透了他的喉咙,她清晰地看到面前的人愤恨地睁着眼。直直地瞪着她,黑红黑红的血。从他喉咙被剑穿透的地方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她的脑中一瞬满满地充斥了各种想法,一遍遍地过着,他是某人的孩子,他是某位女子的丈夫。他是某个孩子的父亲,现在他什么都不是了,是她亲手将他从孩子、丈夫、父亲变成一具毫无知觉的尸体。     来不及涌出的血上涌到了口中。忽然他张开口,一嘴的血沫子噗地喷向她。喷得她脸上,衣袍上,甚至手上,到处沾了一点一点的黏糊的血渍。她惊惧地长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慌忙放开手中的刀柄,那人便带着这柄长刀向前扑倒,笔直地倒在她的脚下。骇得她忙向后退去,岂料脚下虚浮,身子发软,双腿早已失去了只觉。贺遂兆在她的身后,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此时恰好伸出另一只手,环抱着扶住她,才没教她向后跌坐在地下。     “七娘,七娘!”贺遂兆在身后急切地唤她,她丝毫没有听见,回身木讷地盯着他的脸看了看,随后又蓦地推开他,一步一绊漫无目的的朝前走着。他一手拉扯住她,分神去看另一边的战况,另三人中只剩了一人仍在苦斗,他狠声道:“切不能教他跑了去递消息。”言罢拉着呆若木鸡的穆清在一边的石磨上坐了。     她脑中响着各式各样的声音,打斗的声音,惨叫声,阿柳的声音,阿达的声音,甚至遥遥地还有杜如晦,英华的声音,各种声响汇合到一处,最后成了铙钹相撞的铃铃余音,铃铃声愈来愈响,直至成了轰鸣。唯独贺遂兆的声音,她听不见,分明看着他俯身在面前摇晃着自己,嘴唇一开一合,却完全听不到他在讲甚么。     过了不多久,后院才趋于平静,贺遂兆已不在她身边。穆清慢慢地扫视了一圈,阿达警惕地站在她身边,身后扶持着她的应是阿柳,正带着慌张的声调同康三郎说着甚么,地上横着四具已毫无知觉的尸体,血污满地,贺遂兆正以脚踢开逐一翻看,确准已无生息,四个护卫倒是无恙,环立在一边。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手上,溅开的血渍犹在,心里顿时翻腾起一阵阵的恶心,深叹了好几次,才勉强压制住了想要呕吐的感觉。     见她渐明白过来,贺遂兆小心地走到她面前,敛了平日的轻浮,蹲下身子注视着她的眼眸,“七娘,可是惊着了?”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倘若不伤他们性命,只怕他们也会灭杀了我们,这原就是你死我活的局势,你可明白?”     她将目光集中在他脸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我明白。”她此时有了反应,贺遂兆安下不少心,转头望向那四具尸体,继续道:“显见李大郎亦有所行动了,所幸他们同我们走了同一条道,险些被他们抢了先。他等不到这四人的消息,或再派人前往,或亲自前往,眼下是争得了一些时日,怕也是不能够长久的,惟有加紧了赶路。”     “倒是有捷径走,那便不能往官道上走了。”康三郎摸着脸上的络腮胡犹豫着说:“走官道到雕阴郡大约要六日,直从离石郡与延安郡中间的荒山野林穿过,仅有三日的行程,路上倒还暂太平无兵匪,只是夜间再无客栈可宿,必是要在荒地里过夜了,直入了雕阴郡方才有地方可投宿。”     贺遂兆沉吟了片刻,带着询问的意味转向穆清,未等他开口,她已撑扶着阿柳的手,晃悠悠地站起身,“那便这样走罢。我且去更换了衣袍,这里,还是快些处置了罢。”他不觉勾起唇角,眼里又复了几分轻佻深邃的笑意,心中愈发觉着她与别不同。但凡他所见过的女子,多隐匿于家室,顶多不过应着节气略出门游一游,或市坊庙街内顽逛,精心算计于眼底的小利。何曾见过这般大胆肆意的女子。当她束了襦裙裹了披帛盈步于繁华都城内时,像极了一朵绰约清远的莲花,当她着了男装,在一众为天下谋夺斗狠的男子之间斡旋游离时,那颗心又仿佛强硬得如同坚石。落在他眼中,实是迷离至极。     他挥手招呼护卫在院内寻辆推车,将那些尸体搬运到稍远的树林里坑埋了,留下阿达看护她。穆清由阿柳扶着,慢慢地往里走,走到半途,又想起什么来,停下脚步问道:“那店主……”     “七娘放心,他本与此事无干,断不会伤了他性命。”得了他的话,她才放心回屋去换衣袍洗净手面。阿柳一直默不作声地忙碌着,打水替她擦洗手脸,翻出件干净的翻领襕袍,三五下卷起她换下的带血渍的衣袍。“阿柳?”穆清恐她受惊,小心地唤她。岂知阿柳应声抬头绽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握着她的手道:“七娘不必忧心,阿柳是惊着了,却并不惧怕。这一路还长着,此时便怕了,往后的路该当如何?”说着将她按坐下,散开她方才随意扎起的头发,重新替她扎起了发髻。     此处今晚是再宿不得了,两人拿了行囊再下楼时,贺遂兆已寻回了店主老菜头,老菜头低头瑟缩着在桌前坐着,他从怀中摸出一只锦袋打开,底朝天翻转过锦袋,啪啦啪啦地掉出三块金饼来,“老菜头,莫慌。可看见这三块金饼?”老菜头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金饼,顿时少了瑟缩,疑惑地看着贺遂兆。“一块买下你这店,待我们走后,你自己烧了它,从此任是谁问,都只说是夜间走了水便罢,不许多言一句。”老菜头怔了一下,随即猛点了几下头。贺遂兆又拈起第二块金饼道:“这一块是予你的补偿,你另寻一处再开客栈也好,留着养老也罢,随你。”再点头时,老菜头的面上已不见了惊慌,全然是喜色了。“第三块金饼,呵呵呵呵……”贺遂兆阴冷地笑起来,“某的手段,你也见识了,今晚的事敢与他人说一个字,这一块,便是你的丧葬钱,足够你风光大葬了。”老菜头脸上的喜色瞬间又被惊惧替换下,额角冒出一颗汗珠子,忙不迭的点头又摇头,结结巴巴地说:“万,万不敢的。阿……郎放心。”贺遂兆又换上和煦的笑容,将三块金饼装进锦袋内,塞进老菜头的怀内,拍了拍他的肩膀,惊得他在凳上猛地一跳。     门外众人已牵出了马候着,康三郎递过缰绳予她时,她的手犹略微有些不稳,腿肚还软乏着,抬不到马镫的位置,反复深吸了几口气,才压下心悸忐忑,踏上马镫翻身上了马。四个护卫中两个与康三郎在前头探路,两个行在穆清左右,阿柳仍与阿达同骑,与贺遂兆并列走在后面。此处荒郊野店,无甚宵禁之说,一众人重又踏上驿道,因夜黑马疲行不快,不得撒蹄奔跑,只能踢踢踏踏地一路小跑。跑了约莫有一刻,身后突然亮堂起来,回头望去,客栈方向果然火光冲天,喧亮了夜空。康三郎重重地“唉”了一声道:“没了老菜头的客栈,我这条商道又得改道了。”(未完待续)           第五十八章 西行出塞(四) - 莲谋 - 桃圻     西行出塞(四)     次日天蒙蒙亮时,康三郎带着众人离了驿道,穿行到林地里,清早林中雾气弥漫,仿若在一株株粗大的数之间悬挂起了轻纱帷幔一般,勉强行了一段,便再看不清道了。人困马乏,道路难行,索性就觅了一处开阔的,就地歇一个时辰,待晨雾退散了再行。护卫两人一组轮番巡视,其余人皆栓好马,在地下自寻干燥处坐下,或靠着树或倚着石。阿柳从囊中抽出一块厚实的毡毯,在地下铺了,实是累极,两人便相互依偎着囫囵睡去。     早春料峭,又是一日中最湿冷的时候,只睡了大半个时辰穆清便一阵寒颤,猛地惊醒了。甫一转醒,便感觉撑在毡毯上是手有些异样,手背上凉凉麻麻的,转头一看,吓得她浑身的毛孔皆战栗起来,一条大半根筷子长的红头蜈蚣正在她的手背上悠然爬过。许是感觉到她的惊吓,蜈蚣忽地停下伏在她手背上不动了,她不敢出声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动弹,闭上眼睛,紧咬了牙关,静待它自行爬过。过了一息,蜈蚣又开始爬动,千百只细脚在她手背上密密匝匝地拂过,犹如千百口小利刃在她的心口上划过。它终是自她的手背上爬过了,她腾地跃起,使劲地甩她的那只手,又上下左右地拍遍全身。阿柳被她这番动静惊醒,穆清忙一把将她拉起,掀开毡毯,那条硕大的红头蜈蚣已然爬行到了毡毯之下。     阿柳惊叫一声跳开,穆清还未及反应,阿达已跳至她身边,众人皆被这一声叫醒,围拢过来。康三郎捏着两根细木枝。作筷状,一边压下声调嘟囔着,“别教它跑了”,一边蹑手蹑脚又迅速地拿着细木棍往下夹去。只一下便夹住了扭动挣扎的大蜈蚣。“快,快,拿酒囊。”他囔着,阿达已取过他就皮质酒囊。拔开塞子。康三郎一下将蜈蚣投入酒囊内,牢牢地拧住塞子,志满意得地摇晃了几下。     “要这腌臜毒物作甚?”阿柳惊魂未定。抚着胸口问到。     穆清早已定了神,拍抚着她的后背,温言应道:“如此大个的红头蜈蚣甚是少见,泡在烈酒内经一段时日。便是上好的药酒,息风止痛。解毒散瘀皆可,若是有外创不愈至溃烂的,外敷了亦有奇效。改日向康三郎讨要了来……”说到此处,她不禁噤了声。只阿柳知晓她心念飘至了何处。恐是替杜如晦和英华备下的。     林中雾霭尽退散了,既众人已醒,便各自跨上马。接着前行。足足行了一日,荒林中不比官道。日头沉了便不得再行了,为着多行些路,故一日未曾停歇,亦不曾进些吃食。阿柳与阿达同骑尚好些,穆清独骑,颠晃加之腹饥,直教她晕头转向,眼冒金星。每每欲停下歇息时,贺遂兆便轻飘飘地调笑说:“若不抓紧,再教他人占了先机,恐又要动了杀戒。杀人的滋味七娘已是尝过了,可想要再试?”不知他的话几分认真几分戏谑,穆清只得叹口气,继续在马上颠簸。若非悬心挂念着随军往辽东去的丈夫和亲妹的安危,刺激着她逐渐麻木的神智,恐怕她早已失去意志,摔跌下马了。     贺遂兆行在她身后,一路不时转睛看她,眼见着她在马上身形从微晃至摇摆不定,好似疾风摧残下的一支独莲,无处不可怜。他清楚她的气力正一点点地耗尽,或许已经开始耳鸣目眩。他屡次想要停下邀她同骑,话到了喉咙口,又按下了,他给自己的说辞,是想看看这个娇柔的躯壳内,究竟承载了一颗如何倔强坚毅的心。其实归根究底,他还是怯懦于她拒绝时的笑容,明明很温和,却透着决绝。     一路上阿达随手射杀了几只来不及躲避他们的鸟兔小兽,日头西沉,一行人走出山谷间的野林,远处可见一条宽阔的溪流,水声哗哗可闻,贺遂兆便叫停了众人。穆清跳下马时,小腿仿佛已不是自己的似的,一个趔跙,险些扑倒。贺遂兆自身后拦腰抱住,又惹了她一脸愠怒,手肘狠狠地向后一撤,正捅在他的腰胯上。岂料他并不躲避,仿若未见她的怒容,脸上挂着轻薄的笑意道:“免了你摔跌,不谢我倒罢了,怎还迁怒于我了?未曾想七娘动气时亦这般姿容动人,罢了罢了,我这一肘捱得也算值当。”     穆清黑着脸自栓好了马绳,康三郎觅了一处开阔干燥之地,招呼众人捡拾些干木枝碎树叶好架火堆,阿达拎着那几只野物去溪边剥洗,穆清见他这几日闷闷的,便踩着湿滑的卵石,小心地走到他身边,想他一同洗。到了他身后才发现,原来他并未专注洗那些猎物,却捏着一枚装铜钱的小锦袋发愣,整个锦袋濡湿,面上的绣纹极丑,也不知绣的是甚么纹,歪歪扭扭好似一条横爬的蚯蚓。     穆清在他身后发出了一声轻咳,他抬头回脸望望她,叹了一声,埋头试图将锦袋绞干,边绞着边低声道:“去岁开春,我因一时闪失,在外头丢了一缗钱,回来同英华闲话时说起。隔了几日,正是我的生辰,小丫头丢给我这个锦袋,非要我带着好装钱串子,说是她自己绣的流云纹。我展开来看,呵呵呵,阿达再怎么粗陋,也是见过流云纹的,怎会有人将一条长长的虫子唤作是流云纹。我笑,她还恼了,这孩子……”阿达的声调少有地露出丝丝柔和,边说边轻声笑着,末了却重重地叹息,“方才俯身时不慎这锦袋子掉落水中,湿了更是难看。”说着便将这湿湿的锦袋揣入怀中。     “这有何难,待英华归家,我让阿月好好地压着她做女红,让她再与你做一只便是。”穆清心知在于阿达而言,英华便是他自己的孩儿一般,不知她眼下究竟如何,盼着她建功立业,又怕她有甚损伤,这份忧心她同他是一样的。阿达听了她的宽慰,转头向她一笑,眼眶微微有些红,她蹲下身,接过他手中已剥净的野兔子,学着他的样子在溪流中冲洗起来,两人怀着相同的心境,一起低头劳作,再不说话。     天色暗沉下来,用不了多久,便全然擦黑。贺遂兆引着护卫将岸边的一丛干枯芦苇踩踏平了,铺上大毡毯,权当是床榻了。火堆上架烤着禽鸟野兔,康三郎从随身的装盐粒的小袋中抓出一小把青黄色细稻米样的东西,混着盐粒撒在烤着的野味之上,一瞬间异香扑鼻,本就一日未进食的众人,皆被他引得腹中更是饥饿。“这是波斯萨珊来的孜然芹。”他摊开手向人展示,接着又神采飞扬地与人说起他多年经商的行迹,西至贵霜古地,波斯萨珊的安息城,往南边走过江南,一时滔滔不绝,如同说书一般。     以往穆清是最喜听他说起这些的,今夜初时还听了几句,当他说到江南时,她不禁忆起了在余杭回吴郡的途中,初见他时的情形,便扯开了思绪去。犹记得她就站在客栈二楼的廊上,倚着木栏望着厅堂内杜如晦扬声叫要桑落酒,彼时的眉目,彼时的笑意,俱一一在目,惹得她心中柔肠百转,一时笑了,一时又忧了。一别已六七日,也不知他此时在做什么,可安好,更不知此一别可否还能得见。     那边康三郎讲到兴头上,掏出酒囊,各人传递着饮,好驱驱早春夜间的湿寒,传到穆清这儿,她接过酒囊,想也不曾想便仰头大口饮了两口,再递予下一人。烈酒贯喉而过,落入腹内,腾起一股暖意,连同心一起暖了起来,暂驱逐了她心内的忧伤牵挂,可是这股暖意过后,那两口烈酒便犹如浇投在思念火苗上一般,将这把火头燃得更旺,熏红了她的眼眶。     架在火堆上的那些野物已熟透,贺遂兆取过一只野雉,走到穆清身边身边坐下,从怀中掏出一柄小巧的银匕,默不作声地将野雉的皮肉一片片削下递予她。她吸吸鼻子,木然地嚼着野雉肉,过了良久,方听见他说:“你莫过虑,我既已应了杜兄要让你安然回京,即使拚上我的性命,也绝不食言。”     她放下雉肉,偏头看着他,火光在他的侧脸静静跳动,鼻梁骨端正挺直,阿爹好玄学,曾讲过但凡鼻梁端直者,其品性大约亦不会偏斜。以往只当他是个浮浪之徒,今日见他鼻骨端直,若照着阿爹的说法,究其内里,该是个刚正的,素日他也只是嘴上耍贱,鉴其品行倒无甚不端之处,或许,或许他只是诚心倾慕于自己。念及此,她不由真心道了声“多谢”。出乎她意料的,贺遂兆竟没有如常日里那样放肆地直视她,反倒深垂了头,在火光耀不到的阴影里轻声笑了笑,听那音,却更像是苦叹。     隔了好久,他才又抬起头,恢复了一脸玩世不恭的笑模样,“怎不见跟着你的阿柳姑娘?”穆清亦是一疑,刚才蕴了一腔的思念,并没在意阿柳的去向。贺遂兆朝着火堆那边一抬下巴,她顺着那方向看去,阿柳正与阿达坐一处,低头以小刀片划着炙烤熟的食物,一边的阿达一脸憨笑地瞧着她。“你这做主母的,未免也太不体察下情了罢。”贺遂兆嬉笑到。这竟是她所不料的,究竟是何时的事她也不得知晓,终日里劳心着旁的事,到底是将身边的人疏忽了。(未完待续)           第五十九章 西行出塞(五) - 莲谋 - 桃圻     西行出塞(五)     荒谷野林中急急穿行了三日,到第三日暮时,果然拐回了官道,自那颠簸难行的野地重又踏上黄土夯实的平整道路,任是谁的心都舒坦了。就连马匹,也跑得欢畅起来。奔走了一个多时辰,远处显出一座城楼来,康三郎骑行在前,转回了半边身子,向后挥手呼道:“加紧些,前头就是雕阴郡地界的抚宁城了,天黑前还赶得及进城。”闻言八匹马的蹄下俱加了力,齐齐奔腾,在身后的驿道上扬起一道厚重的土黄烟尘。     抚宁城算是不小的一座城镇,很容易便在城中寻到一间似模似样的客栈。在热汤饼和热水的抚慰下,穆清终是长长舒了一口气,多日马上颠簸,筋骨早已麻木不觉酸痛。原是想与阿柳说会儿话,转头却见她正呆坐于窗下,不知是在看远处夕照下连绵的群山,还是在发怔,面上倒是浮了一层浅笑。穆清忽想起荒地中那晚见她与阿达同坐的情形,不由忍下话头,由得她去怔楞。她背靠着浴桶边,仰头看着头顶的横梁,心中默道,算来阿柳已双十有余,已耽误她太久,若此行能平安归家,势必要替她好好操办了才是。幸是阿达,还不至于远嫁了。只自此阿柳的心中便不再是她一人了,想到这个,穆清略感失落,又暗骂自己不知足。     胡思乱想一阵,不觉在浴桶内歪头睡去。浅眠中忽觉有人在门外徘徊,她只当是贺遂兆促狭,又要出些戏弄的把戏,忙水中站起,快速穿妥衣裳。开门去责他。手方触及到门边框,那门竟自己开了,她措手不及,就在缩回手的瞬间,门户开启处,一个喉咙穿插着长刀的男子推门而入,直直地朝她扑倒。口中喷洒的血点子溅得四处都是。     穆清骇得浑身一凛。不知被谁一把猛推,激灵一下醒来,原是阿柳在推摇她。水温变凉。阿柳手忙脚乱地将她自浴桶内拉拽起来,碎碎道:“此地夜间凉得很,水凉了还不起来,受了寒可怎好。”穆清的心口噗通直跳。能清楚地感受到脖间血管中热血涌流。这梦当真是吓着她了,她忍不住惴惴地向房门望去。见门口平静并无异常,才渐渐按下蹿着跳动的心。     换上干净衣裳,穆清打发了阿柳去换了热水洗浴,她自取过一方布帛。细细地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待阿柳洗毕,两人在床榻上对坐了。随意闲话几句。多日不曾在床榻之上安寝,说不到几句。两人的眼皮皆发起沉来,正要睡,房门突然被叩响。因方才在浴桶内恍惚的一梦,穆清惊得跳起来,捂着嘴险些叫出声来。阿柳狐疑地看了看她,见她犹犹豫豫地点了头,才去应门。     阿柳打开半边门,穆清在后头见门外是贺遂兆那张嬉笑的脸,遂放下悬吊的心。贺遂兆递予阿柳两套衣袍,向内探望了一眼,不多纠缠,嘱咐了几句便离开。阿柳将门关严实,捧着衣袍回身交予穆清。两人抖开衣袍,原是两身男子的胡服,对襟窄袖,翻领和对襟上裹着窄窄的一道锦边,还有一方宽长的纱帕子,看着倒有些像女子的披帛。“贺遂阿郎说,明日换上这身出行,这大帕子是掩口鼻用的。”阿柳照搬着贺遂兆的话,手中左右翻看那方纱帕子,不知如何穿戴。     “这么说明日便要入鸡鹿塞了。”穆清扯过阿柳手中的纱帕,将她往榻上拉,“入了鸡鹿塞,便是漠北,许是风沙大,要这帕子掩住口鼻罢。大漠中可再寻不到这般好的床榻了,还不赶紧睡了。”这话提醒了阿柳,她冷得一缩脖子,摇了摇头,吹熄烛火,赶紧回床榻上。     “阿柳,苦了你了。”两人安静地躺在床榻上,良久未有动静,黑暗中穆清突然开口说,“你已是良籍,本可以许一户好人家,房舍三五间,两顷田地,再有两三个孩子,日子过得安稳舒心。可你偏选了随我奔命,几临险境,真真是不值当。”     “再别说这话的。你我相守一十四年,说句高攀的话,阿柳早就认准了七娘是亲人,且除开七娘,我再无其他家人。”阿柳幽幽地说着,“咱们跟着阿郎这几年,我虽不曾学过甚么,瞧也瞧明白了,现下这般的世道,小门小户的百姓大多快没了活路,若无人拚上性命去做那救世的事,哪里来的房舍田地,更不必说安稳舒心的日子了。”     穆清再没有接话,阿柳当她已入睡,掩口哈欠,翻了个身,自睡去了。穆清仰面躺在一片漆黑中,脑中响起他温润的说话声,忧思一点点没过她的头顶,教她透不过气来。一行眼泪自眼角滑落,只一行便止住了,她告诫自己,前头有龙潭虎穴要闯,怎可一味沉溺于儿女情长之中,今晚若是因了思念感伤歇息不好,明日的路还如何行得,只怕会拖累众人坏了正事。她轻轻甩了甩头,摒退脑中杂念,迫着自己入眠。     次日晨起,一行人俱换上了胡装,穆清自木梯走下时,贺遂兆正在楼下同护卫交代要领,转头看见她踏着皮靴,腰束革带噔噔噔地下楼,顿迷乱了眼,直愣愣地瞧了好一会儿,直到阿达唬着脸坐到他身侧,才不舍地挪开目光去。     又是一日不停歇的疾行,傍晚时分,两匹马的马掌已磨损,另几匹也已筋疲力尽,再跑只怕要折断腿骨,口吐白沫了。在高起的砾石丘上往下看,眼前一片广阔苍凉,不见城镇,只零零落落地有几个小村落,隐在一簇簇黄绿夹带深红色的高大灌木丛中,苍劲大气中不乏柔美,穆清几乎挪不开眼,痴痴地望着忘记了策马。     康三郎吆喝一声,好似早已料到她会有这样的神情,“这些红红绿绿的唤作红柳,此地多砂石,常有大风裹着砂石没日没夜地吹,此树盘桓扭曲,倒能抵挡得住。现在还不是时候,若是秋日里来看,怕是更好看些。”     下了砾石丘,康三郎引着他们往一座小村落去,说是小村落,实是小得可怜,仅五六户人家而已,房屋低矮,形似锅盔。他熟门熟路地叩开一户人家的门,前来应门的人与龙泉郡的老菜头一样显得惊讶且熟稔,穆清远远地看着心头不由一咯噔,总有些不祥的意味拢着,只求别再有老菜头客栈里的那番遭遇。     幸好他们并不借宿,康三郎朝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近前,门内出来几个人,径直来牵他们的马。“明日一早出了鸡鹿石城便是关外,荒漠难行,要在此处换了惯走大漠的马才使得。”说话间有位穿着过膝夹袍的年轻女孩儿,牵来一匹枣红色高大的马,她似乎不懂汉话,笑着将缰绳递给穆清,双手合十,抵在额间,口中快速地念着什么。放下手后羞涩地冲她一笑,转身跑回院内。     “她在乞求他们的长生天庇佑七娘,平安穿过大漠,回程时还能再见。她定是以为七娘是位俏郎君了。”康三郎解释到,眯着眼,带着揶揄的意味。     贺遂兆不加掩饰地大笑起来,一面放肆地打量着穆清,“七娘着了男装别有神韵,只这俏生生的小郎君,也未免太过娇柔。”     说笑间八骑都已换过,付过买马钱,许是主人家知晓康三郎离不得酒,豪气地赠了他好几个皮囊。康三郎一一分予众人,穆清拔开塞子饮了一口,竟是那唤作“阿日里”的乳酒。     众人便上马准备继续赶路。方才那替穆清祈福的小姑娘急急地从院内跑出来,径直跑到她跟前。穆清跳下马,疑惑地看着她,却见她满脸羞红地摊开双手朝她递去,手中躺这一柄小银刀,约莫五六寸长,弯如新月,刀柄朝着与刀刃相反的方向弯勾,把柄上精细地雕着骏马的图腾,还以细条的皮子打了一串络子。     “七娘,这可不妙了。”康三郎皱着眉头低声向她道:“这女娃所赠的是定情的银刀。”(未完待续)           第六十章 西行出塞(六) - 莲谋 - 桃圻     西行出塞(六)     穆清见她年纪与英华相差无异,性子又这般果敢大胆,顿起了爱怜,遂伸手接过了那柄马头银刀,前后翻看了,果然精巧细致,刀刃薄且锋利。小姑娘见她接过,脸上顿欣喜异常。穆清揣好银刀,背对着众人,笑吟吟地贴近她,执起她的一只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前,小姑娘原带着羞涩笑意的脸愈发的红了,深深低埋下头去。须臾之间,她的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娇羞的模样已全然褪去,换上一脸的讶异。穆清略点了点头,拿开她的手掌,从怀中取出一枚累丝金钿,小心地放在她的手掌内。在她仍旧惊异未定的目光中,踩着马镫上了马,随众而去。     一路上众人疾驰皆不言语,无不被远处暮色下无边无际的山脉震慑住。穆清自小长在江南,余杭顾府倚山而建,及到此时,她才知道,余杭的山只能算做小土丘罢了,眼前这一脉巍峨无垠的山峦如同高耸的铜墙铁壁,黑黄斑驳的山体掩在皑皑白雪之下,于广阔的荒原上蔓延开去,磅礴,沉静,神秘。震得她心内一时如战鼓齐擂般激越,一时又心胸开张,宁静地向无边的远处伸展。     贺遂兆策着马,扬声高唱起来,声音宽广低沉,唱的甚么,她却全然不懂。忽然想起他姓氏贺遂,理应也是鲜卑后裔,口中唱词许是鲜卑语。曲调苍劲粗犷,让听着的人不禁为之动容。     “唱的是甚么?”穆清破天荒地主动与他闲话。     他倒全没了平常的轻佻,爽朗笑道:“敕勒人的牧歌,鲜卑调子,唱的就是眼前这景致。”     “唱词是何意?”     贺遂兆饶有兴趣地转过头看看她,再望向远处广袤的天。山,地的交接处,缓缓道:“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     穆清噗嗤笑出声来。“唱词倒是直白,只是这般蛮荒,何来的牛羊深草?”     前面的康三郎勒紧了缰绳。放慢速度,插上了话:“莫看它此时荒芜,到了七八月间再来看,水草丰美。一碧千里,准保好看。”     穆清抿唇笑笑。策着马放眼观向远处,脑中想象着康三郎所述的景象,暗自想着如还有来年,她定是要与杜如晦同来。好好地体会这番雄壮大气。若是他们有孩子,也该来此看看,开阔胸怀。正胡思乱想着。康三郎忽回头大声道:“大家加紧些,天色不对劲了。再有五十余里便有可落脚之地。”     她抬眼看去。暮色低垂,天空呈着沉静的蓝色,蓝得深邃又透彻,未见有何不对劲的,再细瞧了,仿佛还有一丝暗红色在远处若隐若现。她只当是天晚了的缘故,原竟是异常的。一众人马俱扬鞭急赶起来,已在马背上颠簸了一日,此时穆清已觉透支。不知缘何,腹部左下角传来隐隐的刺痛,好像是膈应了什么尖锐的东西一般,颠一下,疼一下。这种隐约的疼痛从昨日清早开始,间隔着发作,眼下越发的厉害,一下一下居然疼得她额角冒出了冷汗,不觉掉了速度,落在了众人之后。     贺遂兆见她落后,手上带住缰绳,近她身边只见她脸色异常苍白,拧着眉头,脸上原本柔美的线条也崩得僵直。“这是怎么了?”他侧头问到。穆清无法言语,只能向他无力地摇摇头,朝着前头抬抬下巴,示意他接着赶路。他在她身边默不作声地行了一段,突然靠近过来,抓住她的手臂,低呼了一声:“放手。”来不及反应,穆清抓着缰绳的手不受控地就放开了,霎时整个人被拉扯着自马背上腾空而起,待她明白过来时,已侧身坐在了他的身前。     穆清心头升起一片愠怒,忿然道:“贺遂兆,你屡次言语侵犯,我一向不同你计较,你怎可……”     “若七娘愿意,尽可同我好好地计较一番,贺遂正求之不得,只是须得留住命方才使得。”他做出一副涎皮赖脸的样子,半是讨好半是威胁地说:“面色难看成这般模样,还怎堪颠腾?一味逞强又有何用?你也莫怪我无礼,若是有个闪失,谁人往金城关去斡旋?我又如何有脸面向杜兄交代?”     虽时下世风开明,但女子与其他男子同骑,这情形若是在京中或繁华大城中,犹会遭人侧目,暗地里啐骂。众人听闻动静,只回头瞥了两人一眼,并无多言,就连阿达也未对贺遂兆多加横眼。各人心中俱感叹这位江南塘中莲似的娘子着实不易,这一路突破截杀,风餐露宿,马不停蹄地朝着龙潭虎穴进发,世间大多男儿郎亦无此胆气,况她只是个弱质女流,能强撑到此时已令人吃惊,再无可指谪的。     穆清只得任由贺遂兆拦了腰蜷坐在他身前,捂着腹角努力调整着呼吸,渐渐缓解了不少疼痛。引着路的康三郎慢慢停下马,挥手喊停了后头的马匹,焦急地令众人拿出那披帛样的纱帕,绕着脖子围了三四圈,严严实实地捂住口鼻。“沙暴就在近前了。”穆清不知沙暴是甚么,听贺遂兆口吻严峻,心知不容小觑,忙学着他的样子牢牢地缠裹上纱帕,几乎蒙住全脸和发髻,只露双眼在外。     终是没能赶到躲避之处,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天空仿佛是被齐齐斩断了似的,一边仍是好看的深蓝色,另一边却如一堵灰黄色的墙,灰黄色越来越近,在天边连成一条线,状如黄龙翻滚,已经能听到如同千百头老牛吼叫的嗷嗷声,又似闷雷滚动。扭动的黄龙愈来愈宽,不断地向前逼进,劈头盖脸地便自上而下地压下来,只一息之间,教人猝不及防地跌进了一片浓烈的黄色迷雾中,相互之间看不到同伴,看不到周遭的情形,甚至连自己的手也再不能见。     眼已不能视物。加之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呜嗷嗷的风声,穆清全然不知所措,强劲的风好似要将她从马上推落,风中夹裹着的碎石砂砾不断擦过她裸露在外的皮肤,直教人睁不开眼。时不时有大一些或尖锐的沙石,胡乱地砸在她的手上额头上,划破肌肤的刺痛令她本能地想惊叫。可是即便捂着纱帕子。一张嘴仍然有细沙争先恐后地往口中灌。她感觉不到其他人的存在,亦无法感知马匹在沙暴中行进的速度,惟有贺遂兆沉重的呼吸在她头顶断断续续地响着。     突然间。她被一条手臂向后揽去,撞进了一个坚厚的胸膛,却是完全陌生的气息,随即又被一袭斗篷裹盖住。她扭动着肩膀,撑起手臂向外推拒了两下。对方却纹丝不动。“莫动!忍耐片刻即好。”贺遂兆捂在纱帕中闷闷的声音出现在她耳边,穆清闭上眼睛,按压下心内的怒气,咬牙静待着。     鬼哭狼嚎的风声吼了大约一个时辰。终于慢慢停下,夹带着沙石往他处去肆虐。穆清只觉得有一夜那么长,当她周身的斗篷被贺遂兆掀开的时候。才发现他竟以身替她抵挡着风刀沙剑,以至于他的手背上面颊上。布了多处细小的擦伤痕迹,大些的伤痕上还渗着丝丝血红。她原憋着的一腔怒气,见了这些大小长短不一的划痕时,顿全消散了,化为一句平淡的“多谢”。     贺遂兆脱下斗篷,抖去上头的沙子,再拍拂着衣袍,挑起眉毛说:“你这多谢二字,可价值千金呐。在下舍身相护了多次,每每总得了七娘淡而无味的一声谢,教人好不寒心。”     她转过头去不再搭理他,下腹间歇的刺痛此时已没了踪迹,沙暴过后天已然全黑,天空黑得透亮,如同黑色的晶石,看不到月亮在何处,无数的星子悬挂在天幕中微微晃动,与白天的雄壮全然不同,夜幕下的荒原有着另一番辽阔静谧的美。此地白日里阳光和煦,暖意融融,到了夜间仿佛掉进了冰洞一般,寒冷异常,只得重新将翻毛斗篷裹起来。穆清不必策马,侧坐于贺遂兆身前,裹紧斗篷,仰头凝视着漫天的星子,忽忆起儿时的夏夜,阿爹带她往径山半腰的凉阁中纳凉,也是寻不到月亮和云彩的夜里,阿爹指着天上的星子告诉她那些星官的名字,后来她在书斋中翻捣出太史公的《天官书》,又迫着庾立悄悄带她上了好几回凉阁,将那些星子细细认了一遍方才罢休。     如今想着那些儿时的事,已不再如早两年那般悲切了,只觉幼时顽皮好笑,想着想着唇角不自觉地扬起。贺遂兆在她身后,看着她仰天而视微微翘起的下巴,嘴唇勾起的弧度,一时间她脸上那些柔和的线条震慑住了他,分明不是绝色,却美得动人心魄。他悄悄地叹息一声,将目光越过她的头顶,去看前面的路。     前头显出一座城楼模样的阴影,到了近前,大家各自带住马的缰绳,康三郎带着四名护卫点燃了火折子,慢慢地向前靠近,黑暗中依稀辨认出这是一座大石堆砌的城楼,原规模应是宏伟的,但现已倒塌了小半,怕是荒弃已久。     众人各自下了马,跟着火折子发出的微弱的光亮,鱼贯进了石城楼,康三郎最先入内,在各处摸索了一遍,堆出一个干草堆,将火折子吹燃,投入干草堆内,瞬间整个城楼都亮了起来,大家自寻了舒适的地方坐了,取出装着阿日里的皮囊和干硬的胡饼,就着火堆烤热了,随意对付着填塞了些吃食。穆清坐在火堆旁,连饮了数口乳酒,渐缓过冻得险些失去知觉的手脚。     “七娘博学,可知此时所在的,是何处?”康三郎多饮了几口阿日里便开了话兴。穆清站起身,移步到城楼的垛口,借着火堆的光,隐约看见城楼下残破蜿蜒的石墙,虽是破败,竟也延伸出好远去,看着像是御敌的工事。     “莫非,这下面的竟是汉长城?”她疑惑地问康三郎,不待他作答,她登时睁大了眼,上下左右地打量起这石楼来,“这便是,便是鸡鹿塞了么?昔年呼韩邪单于迎娶汉女,并携手同归大漠之地?”康三郎笑着点点头,“正是此处。据说单于与那宁胡阏氏曾长居此地。”穆清心潮涌动,以往在余杭她足不出户,只在史书上看过昭君出塞和亲之事,几番浮想却难想见大漠是何模样,今日竟得了缘,亲临了故地,如何能教她不激越。     “明日尽早出发,若一路顺遂,估摸着天黑前便能到武威郡。后日贺遂兄弟就该见着李将军了。”康三郎一语惊醒了犹在怀古的穆清,这趟艰难跋涉的终点就在眼面前了,终点之后等着她的,便是命悬一线的一搏。她退回原处倚着石墙在干草堆上坐下,摒退脑中一切杂念,将预谋好的几条线索在脑中细细密密地过着。阿柳熟知她深思的神情,轻手轻脚地在她身后多塞了些干草,不教她的后背受寒气侵袭,又替她盖上翻毛斗篷,默不作声地靠着她坐着。(未完待续)           第六十一章 与虎谋皮(一) - 莲谋 - 桃圻     与虎谋皮(一)     夜间寒气逼人,四个护卫轮番守着,一来怕夜间有匪盗之流,二来不敢让火堆灭了。当一缕光自垛口直射入石楼内时,火堆也冒出了最后一丝青烟。穆清只觉浑身发寒,一个激灵便醒了,偏头就见贺遂兆目光灼灼,正注视着她,也不知他何时醒的,这样看了多久。她掀开身上厚重的斗篷,想要站起身,却发现除了自己的那一袭翻毛斗篷,另有一袭青色的大斗篷覆盖在身上,不用问她也知道,那是贺遂兆的斗篷。     穆清抱起那袭斗篷,缓步走到他跟前,递还予他。“你,实不必如此。”见其余的人皆睡着未醒,她轻声说到。     贺遂兆取过斗篷,自顾自地低头微微叹息,没头没脑地说:“是我无福分,每次遇着你皆错了时候。”     她本要转身走开去,却不由自主地在他面前驻足顿住。“与时机并无干系,只与那人有关。七娘心胸并不宽广,既已容了一人,便再腾挪不出空余容纳其他。”     他仰起头苦笑,“不敢奢求能在七娘心中据一席之地,只愿心怀够大,能将七娘的心及心中所有,一并包容了便好。”     穆清不作应答,垂着眼眸转身离去,往城楼外的石垛口踱去,想去看一看昨晚无缘一睹全貌的汉长城。她并不将贺遂兆的话尽放心上,只当他一时执念,或许过几年,待他婚娶了,今日之语也便抛诸脑后了。汉长城已然颓败,只剩了残垣断壁,碎石成堆。她看着看着忽然心生起了畏惧,不由自主地害怕那苍凉孤寂,生怕终有一日自己也会如眼前的汉长城一般寂寥地留了遗骨在这世上,她开始不可抑制地想念与杜如晦相守的日子,想要立时回到他身边,即便百年后成了一堆骸骨,能蜷缩在他身边。也是能令她安心长眠的。     城楼内有了响动。各人皆起身收拾,接后又是一日的疾行,她用力吸吸鼻子。吸进大片清冷的空气,利落地打断方才的情思。康三郎早一步先下了城楼,在下面大声催促,“大伙儿都紧着些罢。眼见着就要到了。”     穆清下了石楼,却寻不见她那匹枣红马。想起昨晚沙暴过后便再没见着了,“那马走迷了道,寻不回了。七娘便仍与我同骑罢。”贺遂兆若无其事地眯眼笑道,仿佛方才的那番表白并未发生过。她沉吟了一息。倒是爽快应允了。“那便有劳了。”     这日一路顺遂,正午时分便由荒漠重回了官道,此地更是干燥。穆清的嘴唇干裂了两三道口子,舌头轻舔过。便有一丝丝微甜的血腥气蹿入口中。马蹄踏过,官道上褐黄的沙土扬起,口中又有了细碎沙粒滚动的感觉。她忙将纱帕抖开,甩去沙暴时沾上的沙尘,在颈上围绕好,掩住口鼻,怎奈衣袍和头发上还是落满了尘土。若非他们一行人跨着良马,那模样与行乞之人相去亦不远。进姑臧城时,盘查的兵丁将穆清上上下下打量了几圈,与同伴嘀咕道:“看着就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小阿郎,好端端的不在家享福,偏在外头惹那一身脏泥。”     她无端想起洛阳城东戍守的刘大,向那兵丁拱手抱拳作了一礼,自怀中掏出一缗钱抛去,两名兵丁喜笑颜开,掂着钱串子挥手示意他们快走。     姑臧城虽不及东都江都那样繁华,但周边安定无叛军匪寇作乱,城中往来亦是热闹,尤其是他们一路行来不是露宿,便是粗陋野店,姑臧城竟是最好的一处了。择了一家看着最是体面的客栈安顿下,机敏的店家瞧着他们一身的尘土色,忙嘱咐伙计多备洗浴水,武威极旱,备下那么多的水用以洗浴,着实奢靡。伙计勤快地递来擦脸的布帛,又端来刚出炉的肉馅胡饼,热汤羹,康三郎满足地向穆清叹道:“此时此地,竟觉远胜过你家的栖月坊去。”     疲乏至极,一夜好眠。次日清早她醒来时,贺遂兆已不在客栈内,带走了两名护卫,留了另两名在客栈内守着,想是已去李府递信。康三郎倒不失商人本性,一大清早溜溜达达地往城中集市上逛去。穆清懒懒地坐起身,下腹的一角又开始隐隐的抽痛,也不曾吃坏过东西,近两日怎时不时的腹痛,痛感若隐若现,且自下腹而来,她捂着小腹站下地,手指疑虑地在抽痛处轻轻地来回抚着,拧着眉头胡乱猜测,不觉就走到了窗前,支起窗格,覆盖着白雪的群山一下撞进眼帘,窗外风呼呼地打着转自地面腾起,日头却很好。她心内嘀咕,昨夜间还是寒冬腊月的,到了晨间已是阳春,好生奇怪的地方。     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阿柳端着水盆进屋,臂弯上搭了一袭簇新的胡袍,“贺遂阿郎走时留了两名护卫,说是请七娘出去逛时务必带上,以免节外生枝。要我说呀,此地趣得紧,外头的妇人,穿甚么的都有,几乎都露着脸不戴帷帽面纱,生得也好看,肤白眼大……”阿柳边碎碎地说着边替她梳洗更衣,言下撺掇着她上外边逛去。     “想去看便去罢,一会儿叫上阿达同去。现下可有甚吃的没有?”穆清揉了揉抽痛感渐舒缓的下腹,笑着应道,“若英华在,还不知要怎样高兴,她是最爱看新鲜热闹的了。此番在军中,约束大,着实要辛苦她一番了。”     阿柳不知该如何接下话头,说错了怕惹她神伤,方才听她要吃食,正借着这个跑下楼去。不一会儿又蹬蹬蹬地跑上楼,手里端了一大碗东西。“我如何吃得了这个。”穆清嗔笑着望了望大海碗,里头盛放了满满的一碗不知何物,形似汤饼,却更为宽扁,她就着大海碗随意吃了几口,便打发了阿柳撤去,又遣她去唤上那两名护卫与阿达,一同往闹市中去。     穆清穿着干净的新胡袍信步走在陌生的市坊中,不,相较于东都,这根本不能算是正经市坊,黄土夯就的路面,沙尘就在脚下盘旋,周遭的房屋大多也是以黄土垒实,只少数门庭略大些的房子以砂土掺拌着青砖搭建,好像随时会从墙体上扑簌簌地落下一大块的黄土似的。果然如阿柳所言,各色胡服的在市坊间绚丽地铺洒开,来来往往好不热闹,这里的妇人小姑娘们也不似东都的那么矜持,活泼泼地各自忙碌。     驼铃声声,满载货物的商队悠然穿行,相互招呼着熟人,市坊大道两边店肆一家挨着一家,阿柳看着桩桩件件都是新奇的,阿达罕见地满面堆着笑,乐呵呵地跟在后头,穆清回头意味深长地朝他点头一笑,他竟还羞得直躲开她的目光。     逛了小半日,前面赫然立了一座足有五层楼的青砖房,走到近前才知是一座佛寺。穆清在门口往内探望了一眼,便举步往佛寺内走,两名护卫自然跟着,她回头见两人皆佩戴了长剑,恐怕他们戾气过重,冲撞了神佛,生了不敬,忙抬手拦住,“还请在门口稍候片刻,我略逛逛便来。”护卫先前得了贺遂兆寸步不离的嘱咐,为难地互望望,穆清指了指阿达说:“有他跟着,不必过虑。”护卫只得在门口驻足,拱手道:“请夫人快些,务必小心。”     寺内矗立供奉着三身佛像,璎珞臂珰缠绕,手托了莲花,垂目慈悲地下望。主堂四壁满布璀丽的画像,上前细观,原是“萨垂那舍身饲虎”的佛传故事,穆清一幅幅仔细地拜赏过,于三身佛像前端端下拜,心中默祷了一阵。平素她并不笃信佛道,此时却因心中有挂碍,虔诚地下拜,殷切地恳求满天神佛能听到她心中所求。     她再次拜过,便站起身往楼上走去,直走到最高一层,凭栏便能将整个姑臧城尽收眼底。再举目远眺,她不禁心惊,武威郡确是一个要塞,向东钳制着金城关,往西是通往西域唯一的一条道,前头隔着巍峨连绵的山脉,后头接着大漠可联北突厥可汗。如此次不能将李处则收拢了,留着他在必定是个极大的隐患,无万全之策时,恐怕……     她不愿轻易动那个念头,尤其还是在此清静地。若此刻杜如晦在她身边,他该当如何?穆清悄声自问,随后又无奈地垂下头,以他的行事,只怕他会果决地去除异己,迅速安置可信用之人,断不会留那位李将军一线生路。     阿柳见她俯瞰良久,上前轻声说:“下去罢,下边那两位护卫大哥候了那么久,定是不放心的。”穆清点点头,再放眼一望,将眼前的地势情形默记于心,便随着阿柳往楼下去。门口的护卫见她出来,皆松下口气,忙随在她身后,不敢漏下一步。(未完待续)           第六十二章 与虎谋皮(二) - 莲谋 - 桃圻     与虎谋皮(二)     将近天黑,贺遂兆才携了另两名护卫回到客栈。彼时穆清正同康三郎说着白天市集中的见闻,康三郎摇头晃脑地说着,“今岁是不得好了,任谁都不愿往水里砸钱,外面的货物俱不敢进来,里头连年兵荒马乱的,亦无正经产出去贩售。”     “今日在城墙边角见着有人牙子叫卖,其中有两个生得好生奇怪,黑如锅底,高大壮实。倒不像是人,却似大黑熊。”阿柳忍不住插话。     “阿柳姑娘说的是昆仑儿罢。高大壮实的,那便该是僧衹奴,倒是鲜少见着。莫看他形容黑丑,却是极其抢手的货……”     康三郎才说到一半,穆清便听见门口的响动,抬头就见贺遂兆将手中的马鞭抛给护卫,一脚踏进来,带进来一股夹杂着沙尘味的冷风。     他一见穆清,脸上便又浮起了轻佻的笑容,“姑臧城还可逛得?”     穆清四下看了看,店主伙计俱不在近前,她示意阿柳去阖上厅堂的门,向贺遂兆肃然点头,扬起下巴指了指她身侧的条凳,“坐罢。”     “如何?可见着李将军了?”穆清不给他调笑的机会,待他一坐定便急问到。     “妥了。”贺遂兆压低嗓音道:“初时李将军犹不信大郎会起了异心,亲阅了唐国公的书信后,他便深信不疑,应诺将尽听二郎差遣。我怕他起反复,按着杜兄的主意,向他道大郎若联不成西陲,极有可能绕开武威,退而求其次。改与金城郡的薛举联手,掉头便血洗了武威。”     这是他的行事,穆清自心底泛上一阵熟悉的感觉,果断透彻,绝不给人留有后路。此刻虽身处两地,仍有他的谋略傍身,她只觉他就在近前。甚至他温和的气息仿佛细细地萦绕在她发梢。鼻尖,肩头。“李将军可惊着了?”她微笑着问到。     贺遂兆面颊细微地抽动了一下,不为察觉地抹去了笑意。她原紧绷的脸,在他提及杜如晦时竟似被春风吹化了一般,洋溢起一层柔美的浅笑。失神了一刻,他才接着前面的话头往下说道:“他当即便修书予薛举。事不宜迟,明日一早便遣使与我们同往金城郡。”说着他从怀中小心地掏出一封火漆封缄的书信。展示予众人。     穆清接过书信,来回翻转了几次,问道:“写了些甚么?”     “无非恐吓示威一类,以我见他内里早已畏惧薛公。一再向唐国公示好实则是想将薛公夹持在中间,令他不得动弹。今日结盟,正是求之不得。”议过李处则。贺遂兆又摆上那副嬉皮笑脸的形容,“在下该做的。能做的皆尽于此,接后便指靠着七娘了。平日听二郎盛赞过,就连唐国公也常说七娘行事不让须眉,终是有这个造化能与七娘共事,在下可是要细赏了这番风情……”     “贺遂兆,你究竟几时能改了你这口舌。”阿达睁圆了眼叱到。     “罢了。”穆清息事宁人地挥手打断,“明日一早便要赶路,得空呼噪,不若早些歇下。”贺遂兆随即站起身,勾起一边嘴角笑着朝她一拱手,便往楼上去。     她仍旧坐在原处,抚额出神,阿达知她心思沉重,有心安慰,却笨口拙舌的不知如何宽解,踌躇了片刻,方直白地说:“娘子莫担心,有我阿达在,便是杀也要拼杀出一条血路……”话未尽,就遭了阿柳一口啐,“呸!甚么雪路雨路的,七娘不过是去探望顾家旧亲,如何要你拼杀了。”     阿达被呛了声,一时不知所措,穆清忽觉着好笑,便抬头朝着他们二人笑起来,反倒使阿柳羞红了脸,推着阿达让他赶紧睡去。阿达顺势要走,穆清突然想起一事,唤住他道:“我怕是,怕是骑不得马了,与人同骑到底不便,明日替我寻辆车罢。”阿达木讷地点点头,瞥了阿柳一眼,转身便走了。     次日未及天亮,穆清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惊醒,阿柳披衣去开了门,只见一向伶俐的店主战战兢兢地立于门口,低头垂目不敢向里瞧,说起话略显语无伦次,“请阿郎早些准备了,将军使者已在门口候着,及早赶路罢。”     穆清一下从榻上坐起,使力猛了些,肚角又抽绞着痛了一回,她忙以手轻按在痛处,所幸须臾便好。阿柳赶忙备下洗漱用具,待她自净面揩齿后,递上昨日的那件男子式样的胡袍。她拿过胡袍,顿了顿又放下,“可有带女子的裙衫?”阿柳从包裹中翻出一袭襦裙并一领披帛,狐疑地递送到她手中。“女着男装,到底是失了体统,既不骑马,不走荒野,不妨换回裙装。”她如是向阿柳解释,自己也觉着牵强,内里却有着另一个原因。金城郡中不止有顾二娘,还有三年未见的庾立,她不愿穿着男子的衣袍,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他面前,又教他叹惜一回,啰唣一番。     莲花小团纹的襦裙上身,果然使她回复了娇美模样,阿柳替她梳了个斜斜的随云髻,素面细金钗固住发髻。穆清从衣内摸出那支宝相花的金簪,对着铜镜妥帖地簪上,短短的细碎小金珠又在乌发间欢脱地跃动起来。“怎还带着这支簪子?”阿柳一见这簪子讶异地问,旋即又笑着自答:“可不是我糊涂,阿郎亲手簪上的,自是要日日携伴着的。”     穆清歪头向她斜抛去一个眼刀,噗嗤一笑,“没听见方才店主催促么?还不着紧了,尽在这儿呱噪。”二人互嬉笑着出了房门,楼下众人皆已齐聚。贺遂兆抬头望见她着回了裙装,破天荒地未夸张调笑,康三郎也只是微微向她颔首,店主低头站在一侧,快速地抬眼偷偷瞥了她一眼,又慌忙深深底下头去。就连阿柳也觉察到其中怪异,两人互望了一眼,快步下得楼,厅堂的大门全开着,穆清向外一望,不禁吸了一口凉气,差点惊呼出声。阿柳在一边瞪着眼愣愣地站定,不知是不是该抬步向前。(未完待续)           第六十三章 与虎谋皮(三) - 莲谋 - 桃圻     与虎谋皮(三)     李处则真真是骇到了,昨日说将遣使与贺遂兆一行同往金城郡,今早天未亮,所遣的使者便立在客栈门口,将店主唬得小腿直打颤,连滚带爬地跑去告知贺遂兆,又按着贺遂兆的吩咐按住别别直跳的心口去穆清那儿传话。     待众人聚齐于厅堂,望向洞开的大门时,个个俱大惊,这位李将军竟然遣了整整一队兵将为使,目测足有五、六百人之众,挤挤挨挨却齐整地站立在客栈前院,站不下的便立于大门外,皆重甲护身,背着环首长刀,棓棒在握,惹来众多街坊围观。贺遂兆缓缓步向厅堂门口,队伍最前方的一名小都统上前抱拳行礼,铿锵有力地道:“将军命高某与贺遂阿郎同行,一路护送,并同见薛公。”     贺遂兆点点头,依旧嬉皮笑脸地说:“那便,开拔罢。高都统不必太过拘谨,莫吓坏了店主和街坊们。”那位高都统回到队中,呼喝着口令重整队伍。见这阵势,穆清本想戴上帷帽,奈何简装出门,根本未备下帷帽之类,只得披上斗篷,拉起斗篷上宽大的兜帽,多少遮去些面容。     阿达引着她同阿柳两人走到一驾马车边,放上脚凳,护着她们上车。车看着简陋了些,车壁上的窗格只有直条状木条钉着,无纱幔遮蔽,车内亦无锦垫软靠,只两个粗布缝制,填塞了棉籽的大枕靠。“粗陋了些,娘子且忍耐着用罢。”阿达坐上车辕,隔着素面的布帘幔向内说到。     她撩起帘幔,笑吟吟地说:“比之这一路来的情形,不知好了几许。”阿达见她高兴。心下自也是舒畅的,甩开鞭子,大喝一声着赶车上路。     自登车后穆清脸上的笑意便未断过,阿柳斜过头,细细地将她打量一圈,只觉她自上而下满溢着和煦,此刻正在往金城关的途中。以她一贯的作风。不正是要沉静思索如何面对随后将至的一切么?“怎这般高兴?”阿柳忍不住问她。     她只一味地笑,并不答言,惹得阿柳愈发急切。推摇着她的身子不断缠问。穆清受不住她的推摇,赶忙抓住她的手,“莫再摇,莫再摇了。”说着她将阿柳的手移到自己的小腹。轻轻地搭放在上面。阿柳怔了片刻,突遭了雷击一般醒悟过来。大喜之下竟不知所措,面上惊和喜的表情轮番替换着。“果真么?未请医家看过,你又怎知……”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穆清的小腹疑到。     “我怎会不知,虽未正经学过医。这,仍是能确准的。”她低头轻声说着,脸上氤氲着一片柔和的光彩。     “阿郎可是知晓了?”     穆清摇摇头。“出东都时我尚未知,他哪里去得知。前几日许是一路跋涉颠簸得狠了。下腹连着隐痛了三两日,就是大漠中遇着沙暴那日,我便生了疑。”     阿柳脸上的喜色隐去了一半,“曾听人说起过,起初的两三个月可马虎不得,这又是骑马又是奔赶的,可还受得住?方才又说腹痛,这,这如何是好。”     “暂还不打紧。”她轻抚着腹部,垂眸柔声道:“今日已不似前两日那般疼痛了,可见是个健壮孩子。待抵了金城郡,再寻个可靠的医家细瞧了。”见阿柳仍是忧虑,她勾起一根葱般的手指,在她的鼻梁上轻刮了一下,“眼见快做姨母了,可不能空着手,你知我从不会针黹女红,那些小兜兜小帕子,咱们可都赖着姨母了。”转瞬阿柳又咧开嘴笑起来,将她平坦的小腹瞧了又瞧。     暖融融的春风一吹,穆清越发困倦起来,斜靠在枕靠上,以手臂支着脑袋便昏昏沉沉的想要睡。她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杜如晦手中抱持着一个粉嫩的小婴孩,一如既往地温和沉稳地笑着朝她走来,她伸出手想要接过,想要好好地看看这个玉琢般的小男孩。可是尚未触及到,阿爹阿母不知何时相携着走来,在她之前伸手抱过了杜如晦手中的婴孩。两人相视一笑,抱着孩子转身便要走,她急忙要追上前去,怎奈脚下却不得挪动,杜如晦从身后柔柔地抱着她,将她整个人包裹进他宽阔的胸膛中,温柔得教她再无气力去追赶阿爹阿母。     她猛地一惊,睁开眼睛,心头掠过一阵不怎么令人舒服的感觉,心口还有些杂乱的悸动。环顾四周,她仍旧在简陋的马车内,阿柳已坐到车厢外另一侧车辕上,满面春风地同阿达说着甚么,阿达亦是笑声朗朗,一切安定如常。她将手搭在小腹上,仿佛感受到内里柔软的生命,正努力地快速地生长着。     连着两日,队伍在官道上急速行进,夜间便就地驻扎下。虽说穆清一再嘱咐了此事不能外漏,阿柳仍是难掩喜色,时不时地要偷眼瞧向她的小腹,细致周到地照拂,恨不能不分昼夜地打点着。     这日正午,她正迷迷糊糊地打着盹,贺遂兆行到马车边,隔着车厢高声道:“七娘,估摸着再有两个时辰便能入金城关。”穆清蓦地惊醒,这么快么。她原无惧无畏地朝着金城郡而去,如今却因腹中那细柔的生命添出了几许慌张。她的慌张无处诉说,无处宽解,不能为外人所窥,只得独自忍着,面上仍要维系着安稳平淡的神情。     贺遂兆未得她的回应,正要策马往前头去,她却掀开布帘幔,探出半个脑袋,带着商议的口吻道:“既带了这么一队人马来,遣人先前去通传薛家可好?总不至锦衣夜行了。”     贺遂兆低头思量了片刻,犹豫着点头应下,“有兵马随着,终是太过强硬,要如何通传了才好?”     “你可听说过,薛家大郎的正妻,亦出自余杭顾氏?”穆清笑起来,“只消说是她族中的亲戚,顾七娘前来探访,因随从众多,不便尽数进城,请她务必来迎。以她的心性,即便不出城相迎,也会使人将我这边的情形仔细观了回禀她。”     贺遂兆扬手招来一名护卫,按着穆清的原话吩咐了几句,遣他快马入关去通禀。     “阿柳,你说三年未见,早已物是人为,她还会嫉恨于我么?”穆清一手把玩着自己另一只手的手指,惴惴地问阿柳。其实她亦知阿柳无从作答,即便答了,也多是安慰之词,怎奈忐忑不安得紧了,总该有个人说一说罢了。故不待阿柳作答,她又失了神一般地轻声低语道:“嫉恨与否都不打紧,她原不是个蠢笨的,定不会教年幼时闺中的过节误了大事。”     “闺中过节……”阿柳忆起那个冬夜,穆清被杜如晦自冰冷的河中捞起的场景,记忆犹新,不禁打了个寒噤,“哪个小女儿家的会因闺中过节,就动了杀心,不慌不露地置人于死地。听说这几年在金城关,纵得愈发狠毒跋扈……”多说了几句,阿柳忽然自觉不妥,忙住了口,却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宽慰穆清,两人便在车中默坐着,各自在手心中捏着一把冷汗。(未完待续)           第六十四章 与虎谋皮(四) - 莲谋 - 桃圻     与虎谋皮(四)     金城郡的校尉府内,身形纤柔容色冷艳的年轻妇人正怔怔地端坐于铜妆镜前,几案上散落着各色金钿人胜,钗环珠玉。她漫无目的地拿起一个,看也不曾看便放下,又直楞地拿起另一个,在她身后立了一名婢女和一名衣着光鲜的中年仆妇,一望便知是个在自家娘子跟前得脸的。站在她身后的婢女仿佛预知了即将到来的事,只深深低着头,不敢呼吸出声来。     过了良久,那年轻妇人毫无征兆地突挥动手臂,将几案上的首饰头面,连同那面菱花铜镜,尽数扫落在地,一时脆响四起。婢女唬得忙跪下地,伏在地下不敢动弹一丝一毫,比照着以往的经历,或许下一刻,她便会挨上一记窝心脚,整个人伏在地下起码能护住心口。     “二娘何必如此动气,她愿来便来,咱们只当不知,不见便是了。”华服的中年仆妇跪坐到她身边,温言安抚着。     “桃娘你方才不曾听那使者说么,‘随从众多,不便尽数进城’,这般多的随从,是何等的阵仗,难保她已今非昔比,登了高枝儿,特意扫我颜面来了。”少妇冷笑着,直将后槽牙咬得咯咯响。“却不知她如今是何来头,既敢踏足西北薛家的地界撒性儿,只怕是不得妄动她的。”     昔年顾二娘尚在赴金城郡的途中,便有人追上来报祖父祖母离世的消息,她根本不在意这个丧报,却在听说穆清被驱出余杭顾府时,宽慰地笑了。做了近一十四年清高出尘的小娘子,终究是被打回了原形。明明是随波逐流的菹草,却偏要摆出一副莲花的姿态。     可笑过之后,她却顾不得面上精致的妆容,狠狠地流着眼泪。她眼中的这株假莲花,竟然宁愿回吴郡做个低贱的庶子之女,也不愿随了庾立赴金城郡,她切切所求不得的。却遭顾七娘弃之如敝履。她愤恨地流泪。并不是为庾立伤怀,只莫名地觉得被人踩踏了尊严脸面,还无从还手。她在心中暗自立誓,终有一日,她必要成倍奉还了才爽快。     想到庾立,她不免想起去岁他新娶的胡女。同在金城郡内三年,她只见过他两次。其中一次便见着庾立和他的新妇,在市坊间相携笑语而行。     她心内倏地一下抽搐,似有尖锐之物大力拧绞着,抽痛之余。倒教她心念一动,瞥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小婢女,冷冷地说:“去寻个人。带着那使者,往庾长史宅中递话。便说余杭亲友到访,务要他亲往城门口接去。且不必让他知晓到访之人是谁。”     婢女领命而去,顾二娘缓缓地捡拾起地上的菱花铜镜,细致地照看自己的脸,她万不能失了精致美貌,后院一众美妾良姬,仅凭她的暴戾狠辣,又怎压制得住。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神思,方苦苦捏攥住那些她想要的,丝毫不得懈怠,即便是累狠了,也不能允许自己疲惫。     当庾立接着消息时,不禁诧异,余杭顾家只余了两位义兄长而已,素日也无交往。若是顾大郎到访,便该由薛校尉遣人亲迎了才是,怎会反要他去迎。若说是顾二郎到访了,他看了看同来的那名护卫,顾二郎一介布衣,纵是有名望,又如何会使这等精干护卫,问那护卫,又决计问不出一字来,遂他催促着家下仆役备下车马,匆匆便赶往城门口去迎接。     在城门口候了将近小半个时辰,只见往来商队,却不见有一熟人进城,通传的护卫始终牵着马,肃然默立着。又是小半个时辰,那护卫突然开口简短地道了一声:“这便要到了。”话音刚落,庾立便透过城门,远远地望见一片扬起的黄尘土,看这情形,该是来了不少人,余杭顾氏人口稀薄,即便全族携众仆都到了,也不得眼前这阵仗。     须臾,黄尘土渐散开去,城门楼上守城的兵夫却惊骇地自城楼上奔跑下来,正慌乱地寻领兵,一眼见到庾立立在跟前,也顾不得去寻人,忙回禀道:“庾长史,城外来了一队人马,皆是装备严实的精兵,举着李字旌旗,可如何是好?”     不待庾立反应,那名护卫躬身礼道:“庾长史莫要惊慌,那是武威李将军麾下的高都统,只为护送,别无他意,将人送至,便自会退至城外十里处。”     庾立再转头向城门外望去,自那纷扬的黄土尘中,慢慢显出一辆车驾,另有几人骑着马簇拥着。车驾被拦在了城门外。庾立大步上前,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驾车的阿达,他脑中轰地一声响,惊得倒全然忘记了欢喜,亦忘记了遣开正纠缠盘查的守城兵丁。     车厢帘幔掀起,他紧紧地盯着帘幔开处,一个熟悉的女子的身姿,由人搀扶了自车中走出,披着斗篷,兜帽遮面,瞧不清面容。乍一见他,斗篷下的女子亦顿住了脚步,好似怔楞住了。他不由又上前了两步,那女子抬手将兜帽向脑后褪去,露出了一张曾教他刻画入骨的脸来。     她就如同幻象一般立在那处,最是熟悉不过的面容身形,却又觉得陌生遥远。若不是阿柳站在她身边频拭着眼泪,他还不敢确认真是她到了。     照着她的性子,此时定会泪水涟涟地上前作礼,自幼养成的规矩,无论何时她都不会忘记礼数,即便是眼下这惊喜感怀猛烈相撞的时刻。可出了他的意料,她自怔楞中迅速地回过神,欣喜地扬起眉毛,只站在原处沉稳地笑着唤道:“阿兄。”     倒是庾立红了眼眶,赶紧上前,上下细致地打量她。这些年不见,大致上却未有变化,比之昔年豆蔻时节,如今容貌长开了些,眉眼间更添了一丝神彩韵味,身段也多了几分婀娜。“怎千里迢迢地来了这里?”他越过她,向后望见那乘简陋的马车,皱了皱眉头,“这一路便是坐了这车来的?”     她顺着他的目光亦回头望去,不置可否地笑笑。“如何有这车坐,七娘这一路同我们一样,是骑行而来的,到了武威才坐上的马车。”康三郎憋不住插了一句嘴。穆清忙引着庾立到康三郎和贺遂兆跟前,一一引见过。“这位是七娘母家的阿兄,眼下正是金城关都护府的长史。”     “庾长史。”贺遂兆上前揖礼,神色倒是端正。穆清却心下犯疑,未曾同他说起过庾师兄,他如何晓得他的姓氏。再看庾立,回过礼,抬头见着贺遂兆的脸时,亦是微微生了疑色。(未完待续)           第六十五章 与虎谋皮(五) - 莲谋 - 桃圻     与虎谋皮(五)     穆清长途跋涉突然到访,身边有训练有素的护卫,还有五六百的精兵护送,却不见杜如晦。庾立有众多的疑惑,想要一一问过,急急地问了几句,皆不得答。穆清面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像幼时一般撒着娇,嘟起嘴向庾立道:“七娘奔走了这一路,不想见了阿兄竟不赶紧领回家去叫歇着,反倒要立在城门口吃尘土作虚礼。这几年不见,到底是生疏了罢。”     庾立顿悟过来,忙笑着向众人道:“确是我不周,还请各位随我回宅歇息。”说着往前头去引路。穆清环顾了一圈四周,城楼之上,城门之侧,怕是早有人将这一幕一字一句地记下,好拿回去禀了邀功。既目的已达到,该摆上明面的也都尽显摆了,她便回身重又上了马车,跟着庾立往城里去。     高都统作为武威使者,自是要与他们一同进城面见薛公的,遂吩咐了副将领兵撤向城郊十里外,除下一身戎甲,只着了袴褶窄身袍,携了随身带的长刀,便跟着进城了。     穆清坐在车中,自车壁的窗格处向外瞧,恰看见庾立骑行在侧,西北的风沙已然在他的身上脸上留下了印记,身形精瘦了些,下巴上浅浅地冒出了一圈胡渣,想来他也过了而立之年,不知可否有了家室。阿柳在她身边吸了吸鼻子,鼻头微微发红,面上却是欢喜的,语不成调地说着,“不想竟是庾阿郎来迎接,真是许久未见了。”     很快到了庾立的宅第,有家仆迎出来,牵过众人的马。阿柳搀扶着穆清跟着庾立小心地向里走。二门处走出一名素衣胡女,汉话尚不熟练,语调夹生,笑声却甚是清脆,“可是余杭的亲族接回来了?”穆清抬头见她白底浅绿色团窠雀鸟纹样的翻领裙袍,长仅及膝,露出一双色彩鲜亮的厚锦软靴。一身粟特人的装扮。估摸着年纪与阿柳相仿。皮白如雪,鼻梁高直,一双琥珀色的大眼尤其深邃。笑起来唇边显出两个对称的梨涡来。     庾立快了两步迎上前,唤了声“叶纳”,便站到那胡女的身侧,面上漾起了柔和的笑意。穆清顿明白了。忙笑着上前行礼,“阿嫂安好。”她歪头看向庾立。看这情形,他已不再理会过往种种,现下过得极好,她自心底里替他高兴。感激眼前这位胡女。     庾立忙碌了好一会儿,安顿下这一行人。这一路上,沐浴是个比吃食更教穆清犯愁的事。她上一次沐浴还是在武威的姑臧城内,此时再一次得以浸没到温热的水中。加之心情舒朗,整个人都明快起来。待她洗濯一新,换上叶纳送来的汉人襦裙,披散着湿漉漉地头发逛到屋外时,天已全黑。西北的夜她早已领教过,日头一旦隐没了,寒气兜头便来,她冒着寒冷跑出屋子,穿过院子,跑进后厨。叶纳正在后厨忙碌着,见她披散着的湿发犹在滴水,忙拉着她在灶火边坐下,又唤了仆妇去取干布帛,亲手替她擦拭。     叶纳以生硬的汉话说道:“随你同来的那些人,都在厢房内歇下了,方才已经给大家送去了饭食。你阿兄的意思,今晚要与家人同聚,便不摆桌宴客了,待大家缓过两日来再请也不迟。”     她的头发在叶纳手中,被柔柔地掖干,有暖烘烘的灶火在侧,又听到她说要家人同聚的话,一颗心好似被融开了一般,鼻尖忍不住酸涩起来,眼泪就这么不受控地啪嗒啪嗒滴落到地下。余杭顾府的大门随着阿爹阿母的离去已被封锁,吴郡从不是她的故地,更何况宗族散落,一度她认为自己再无母家可投的,竟从未想到,虽出生于江南秀水间,可她的母家竟会在三千里之外的西北。     “七娘如何哭了?”叶纳见她落泪,慌忙停下手,切问到。     “无他,只是想着若阿爹阿母还在世,见着阿嫂,必定也是极欢喜的。”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向叶纳笑笑,“一时又想念阿爹阿母失了态,教阿嫂笑话了。再不哭了,一会儿教阿兄见着,又该不自在了。”     叶纳安抚了两句,刚惹笑了她,庾立便推门而入。厨内有桌子条凳,又比外间暖和,他在桌前坐下,搓着手说:“便在此吃着罢,可嫌弃阿兄这儿简陋?”     穆清摇摇头,帮着叶纳将胡饼饭食和酒具一一摆上桌,兴高采烈地如同普通贫户家的小女孩儿见着了久不上桌的肉食一般。叶纳端上一口扁扁的带盖的大盘子,“这是粟特族人喜爱的铧锣,你阿兄说你爱些新奇的,便做了这个予你尝尝。”她边说边拿起大盘子上的盖,一股热雾夹着羊肉的膻气冒出来,穆清突然觉得胃里泛酸,勉强抑制下,看看这铧锣中也无甚浓烈的大料,只是羊肉,大米,拌着胡麻油蒸煮出的,怎就这般难闻。     她不好拂了叶纳的美意,取过筷子挑起一些送入口中,甫一咽下,一股恶心自腹腔升起,涌上喉咙。慌忙丢开筷子,急跑到门口推门而出,扶着墙壁一阵猛烈的干呕,却吐不出甚么来,让清冷的空气一激,倒是平顺了不少。庾立和叶纳尾随着出来,一个扶着,一个拍抚着她的后背。     过了片刻,她直起身子,平复了气息,被搀扶着进了屋子,叶纳急忙将那盘铧锣重新盖上,撤下桌去。穆清满心歉意,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左右皆不是。庾立曾伴着她一同研读过医籍,此刻见她面色惨白冷汗沁出,便抓起她的手腕探了探脉搏。探了良久,他抬眼拧着眉头看着她,犹犹豫豫地问:“七娘,你,你可知……你已是双身子?”     她抽去手腕,点点头,淡然一笑,“只是并不十分稳,大约是前阵子骑马赶路颠得狠了,前几日觉着下腹隐痛,才换了马车坐,幸无大碍的。正要劳烦阿兄替我寻个可靠高明的医家,开几副好药。”     庾立肃着脸,面色甚是难看,沉声问道:“你好生于我讲来,何故怀着身孕独自一人赴金城郡来,还带着一众精兵?杜克明身在何处?你来此地的消息又如何从校尉府传来?今日在城门口我屡次问你,你又何故闪烁其词?还有,随你而来的那位贺遂,是否曾在余杭见过?”     一连串的问题如山石压下,能感受到他一触即发的怒意,三人皆默然,就连庾立自己,也觉着口气过重了,怕是骇着她了,不免生了悔意。未料,她一息的愣神之后,面上仍旧挂着浅笑,若无其事地娇嗔道:“这许多问题,教我从哪一个答起,方才胸口难受得慌,眼下才缓过一些来,阿兄不赏盏茶吃么?”(未完待续)           第六十六章 与虎谋皮(六) - 莲谋 - 桃圻     与虎谋皮(六)     叶纳从未见过他的怒气,无措地向丈夫投去一眼,轻叹了一声起身倒来一盏热茶,又拿开她面前的酒具,去火塘边取来一晚热羊酪。     穆清低头无声地饮着茶,暗自想着庾师兄性子安逸平稳,得了这般善良温婉的女子,原是他二人的造化。许是不久也会有他们的孩子,一家人守着静好平淡的日子胜过一切。     既他从无心闻达于世,便无必要将他卷入这场纷争中,那些倾轧之事,还是不教他知晓的好,免得日后惹来祸事。     念及此,她放下茶盏,轻声说:“他此刻正随军身在辽东,安危与否我尚不得知。城外的那些兵将,借自姑臧城的李将军,今日城门前的这一出,原旨在让她瞧见,未料她却使人知会了你来迎接,却也无妨,定有人会向她细禀了,正因城门口耳目众多,阿兄所问俱不便细答。待明日递过拜帖,我便该往校尉府拜会,有要事与她相商。”     庾立听得愈发迷糊,正要再问,她却未给他再问的机会。“并非七娘信不过阿兄,实是事关重大,尽知不若少知,少知不若不知,方能保得阿兄阿嫂平安。”     他僵固了脸上所有的表情,对着她发了半晌楞。他甚至在疑惑,眼前这个讳莫如深的女子,是否是幼时赖着他要顽耍,要胶牙饧,要外出去顽逛的小七娘。能觉察出她此次前来必是有番险要的大事,可见她又这般冷静从容,没见丝毫的慌乱。     不知这几年她跟着杜如晦做了些甚么,他只知无论从前她有多依赖缠黏着他,现下她的境地。他是再插不进手的了,能做的惟有令她能将这里当做是母家,尽可安心抒怀。     他深深吸了口气,双手在自己脸上揉擦了几下,拂去之前的情绪,重又绽开一个笑颜。“阿兄不问便是。如今你也是要做阿母的人了,自当多小心着些。莫要再骑马。明日阿兄便去请个好医家,好好看看,想吃什么尽管与你阿嫂说。多少也要吃些添补着。”     穆清用力点点头,捧过那碗羊酪,低头一口一口慢慢地饮着,恨不能将整个脸都埋进碗中。一包滚热的眼泪在眼眶中滴溜溜地打转。终是忍耐不住,嘀嗒掉了一颗眼泪在羊酪中。溅起一朵乳白色小水花。待她再次抬起头时,已然隐去了泪意,回复了浅浅的笑模样。     一餐家常便饭吃得众人皆是百转回肠,穆清无甚胃口。随意戳点了几筷子,便再吃不下了。可是她喜欢同他们在一处,暖意融融的灶火跃动。随意地坐着闲谈,她说英华。说阿达与阿柳,说东都宅子里那一塘的莲花。庾立说与叶纳的相识,西北的风光。两人有意避着不去提及一些事,只闲话家常。     她极是重家,在洛阳城中杜如晦给了她一个家,她奉若明珠,把自己当做蚌母,将明珠珍藏于血肉中。如今金城郡中有她的母家,遂又多了一颗需以她柔软坚韧的血肉来细密裹藏的珍珠。     从窗格看出去,已是月上中天,将近子时。门上响起轻叩声,阿柳自门外进来,冷得直哆嗦,微嗔道:“都这个时候了,怎还不回去睡。”     庾立却笑说,“这些年不见,阿柳倒愈发的似阿母起来。”     又留了阿柳说笑几句,穆清这才不舍地起身,别过了阿兄阿嫂,随着阿柳回屋歇去。行在回屋的路上,她突又想起了刚才庾立疑惑是否在余杭见过贺遂兆,城门口初见着他时,庾立已是一脸疑色,其中必定是有缘故的。     临睡前这个疑问仍在她心间转着,她忍不住没头没脑地问阿柳,“在去东都之前,可有见过贺遂兆?有否觉得他面善?”阿柳低头想了一阵,狐疑地摇摇头,又歪头想了一想,经她这么一提,心下似乎一动,终是无法确定。夜深困倦,也不是甚么紧要事,又有软榻暖衾,抵不过一浪浪袭来的睡意,两人说不上两句话,便都睡了。     次日清早,穆清才睁开眼,便觉一阵反胃,胸口闷涨,干呕了半晌,因腹中空无一物,并无甚好吐的。阿柳忧心忡忡地拍抚着她的后背,只会反复念叨着,“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幸而过了一阵,便渐渐平复下来,方能梳洗干净了,出得房门去。     叶纳正带领着两个仆妇,往前屋送早膳,见穆清面色白惨惨地走出屋子,忙拉了她往后院去,后厨边的耳房内,已替她另布好了膳食。“莫去前头,若再教吃食的气味冲撞了,泛起恶心,那一屋子男儿问将起来,不好言说,咱们便只在这儿吃罢。”     “阿嫂有心了。”穆清谦恭地向叶纳行礼言谢。     叶纳摆着手笑起来,唇边漾起一对好看的梨涡,“七娘是个知礼的,我却不太懂那些礼教,即是受礼也不知该如何受,自家人,往后莫再这般显着生分。”     她既这么说,穆清也不再拘礼,连同阿柳,三人同在桌边坐下,“这些,竟全是江南的做法呢,真是许久未见了。”阿柳看到桌上精致细巧的盆碟小菜,惊喜得瞧了又瞧,竟舍不得下筷子。酱豆腐,抽去细筋儿的拌香芹,腌渍得酸酸的萝芣根,冒着清香的菰米粥,还有制得小巧巧的肉馅玉尖面。     “怎不见阿兄?”她环顾左右,却不见庾立。     “咱们自吃咱们的,不必替他留食,他一早吃过了便出门去请医士去了。”叶纳边说着,又端来一碗羊酪,直端抬到穆清鼻尖下,看着她饮下,才笑眯眯地说:“这可是最好的,从前我阿母怀了小娃娃时,每日饮羊酪,果然便生了个白胖壮实的弟弟。”     这话说的穆清不禁羞红了脸,许是久不见江南饮食,这一桌教她食指大动,不觉吃下了许多。到底心里悬挂着大事,放下碗筷,捻起帕子轻拭了唇角,便赶着往前头去找贺遂兆说话。     于她而言,大战在即,眼下须得自至亲情意中脱开身去,细细考量一番。贺遂兆已拟好三份拜帖递与她看。他与高都统的两份将直接送至金城校尉薛举处,另有一份写了穆清名讳的便送至薛府后宅,交于顾二娘。     她捏着三份拜帖,思量再三,问道:“原是要一同送去的么?”     贺遂兆点点头,不知她是何用意。“这两份暂且压下,先将我那份递送与二娘,待我过府去见了她,略探知深浅再作计议。”她从中挑出了她那份拜帖,提笔在空余处写道: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她暗自下了赌注,顾二娘远嫁的这三年势必过得艰辛,难免思念故土亲眷,她若人知未泯,这行诗足以唤起她的旧情,成事兴许能变得简单些。(未完待续)     ps:容许作者啰嗦两句,后厨中出现的桌子就是跟现在的桌子差不多的方桌,之前的文中很少出现桌,而是几案,高案等置俱,是因为当是像桌子这种高形家具,是属于胡人惯用的家具,中原一带尚未流行。     萝芣根,就是萝卜,具体什么品种不知。     菰米其实就是茭白的种子,像米粒,但是细长黑褐,比较稀有,当时只有在江南一带才有,北方和西北非常难得,从流传的古诗中看,这个菰米煮的饭或粥口感比稻米更香滑。     玉尖面,就是制作精细的包子。好像小笼包?我瞎猜的。           第六十七章 与虎谋皮(七) - 莲谋 - 桃圻     与虎谋皮(七)     穆清这边刚封缄了拜帖,便有家仆前来请她,说是医士已到。她放下拜帖,向贺遂兆道:“还烦请差个可靠的人送了。”     贺遂兆的心思却未在拜帖上,“怎要请医?可是哪里不好了?”     “并无大碍,连日劳累罢了。”她只当未见他的关切,不再多交一语,低头随着传话的家仆往后院去。     因昨日歇得好,医士观了观她的面色,点点头,“气色尚好。”又仔细探过她左右两边手腕的脉象,和善地笑说,“这位娘子身底子好,不必太过忧心,腹中的小阿郎壮实着呢,开两剂药吃了,待这胎坐稳实了便好。只自此万不可再颠簸劳动,亦不得耽虑忧思。”     穆清长舒了一口气,喜色立时跃上眉梢。就连阿柳也喜不自禁地连声谢过医士,庾立行过打赏,便由家仆送出门去,跟着回医馆讨要方子和草药。     “医家的话,你可听清了?切不可再奔劳忧思。”庾立轻声叮嘱。     她嬉笑着说:“待何时,阿兄阿嫂也给七娘添一位小侄儿,兄弟两皆在阿兄家养着可好?自小亲近着,相互有个伴。”叶纳只道她顽皮调笑,羞红着脸低头闷笑。庾立心中却是一动,或许她是不愿让孩子跟随她卷进这滔天的争斗中,想要将孩子托付于他,安稳过活?     罢了,既是她母家,既认作是亲阿兄,如她果真这样打算,他自是该帮衬的。     午间,送拜帖的人回来禀报。顾二娘带的话,明日正午她在点校场边的小楼设宴,请七娘赏面共聚。穆清接下回帖,心中冷哼,亲眷妇人之间的聚宴,哪有设在点校场边的,恐怕与鸿门宴无异。却不知她仅为了演一出下马威的戏码。还是打定了主意要痛下杀手。     穆清心中惴惴难安,却又不敢教阿柳瞧出端倪,只得去寻贺遂兆商议。才走到半道。又觉不妥,妇人聚谈,若有男子跟随,终不合体统。思来想去,明日竟是要只身赴约了。也罢。倘若终是难逃一命,也不必带累了别人。     次日晌午,阿柳替她换上来时的那身莲花小团纹的襦裙,仔细地梳了个随云髻。她闭着目,不知如何突然想到了姑臧城内拜伏过的三身菩萨像,便暗暗默祷菩萨能护佑她顺遂平安。     阿柳替她妆扮停当。刚停下手,她便笑盈盈地转过头。拉起阿柳的手,好似小孩儿撒性儿一样,娇声道:“这几日任是吃什么都寡淡无味,好姊姊替我制些粔籹解解馋罢。”     “这还不容易,待见了二娘回来,便替你做。”阿柳笑眯眯地应着。     “我自去见二娘,你便在家先制着,如此待我回来时,立时便能解馋了不是。”     阿柳听着隐约觉得不妥当,却说不上哪里不对,一时犹豫起来,“你独自去见,我如何放心?”     穆清摇着她的手道:“怎会独自一人,有阿达跟着,还有贺遂兆和他带着的人。万无一失的,你便安心在家罢。”说着站起身,插科打诨地衽敛,“有劳阿柳姊姊。”     阿柳忍俊不禁,拂去她端着礼的手,“眼见着就是做阿母的人了,还这样小孩儿心性。罢了,你早去早回,我便在家替你制这粔籹。”言罢起身往外去吩咐阿达备车马。     穆清见她出去,忙从扯过行囊,从中寻摸出一柄小银刀,正是入大漠前,那个向长生天祈求她平安归来的小姑娘所赠,玲珑小巧又锋芒逼人,正适合贴身带着,到万不得已时……她甩甩脑袋,不愿多想,藏好小银刀便出门赴约去。     阿达不识此地的道,赶着马车在城中转了半圈,本以为向人打听打听便能寻着地方,可是一连问了三四名本地人,薛家的点校场在何处,那三四人皆惊恐地瞥他两眼,直摇头只道不知,匆匆侧身走开。终是问到一个热心肠的,也只是遥遥地指了个方向,大致说了一遍如何走,便逃似地跑开。     穆清在车中端坐,自忖着,昔年听杜如晦讲过薛家乃西北一霸,现下看来,果然不假,竟迫得百姓如同见了鬼差一般,真真的有过之而无不及。怨不得李处则怕成这样,屡屡遥向唐国公示忠心,听到薛家许会血洗了武威,吓得遣出五六百的精兵作使,自壮声势,确也是个莽撞草包。     薛家的点校场并不难找,沿着方才那人指点,很快便到,确有一桩两层的小楼矗在点校场边,阿达放下脚凳,看着她小心翼翼地从车上踩着脚凳下来,仍是不放心地问:“娘子真不必我跟着一同进去么?”     她宽慰地一笑,“在此处候着我便好,我自会小心行事。”其实此时,她心口犹如万只小鼓齐擂动,鼓点不轻不重又密集地落在心间,使一颗心悬吊着难受。     为了掩饰慌张,她低下头,掸平襦裙上的褶印,又轻轻拢过耳边的发丝,横下心来,抬脚独自往小楼内迈去。将到楼梯口,抬头见上头守着两名婢女,一名华服的中年仆妇出现在上面的楼口,穆清凝神瞧了瞧,正是当年从顾家陪嫁来的桃娘。     桃娘在上头向她行了个礼,扬声道:“七娘到了。”     她脑中如串珠散落一般,迅速闪过许多画面,江南湿冷的腊月二十三,精巧好看的菱角唇冷冷地勾起,转而是慌乱地奔逃于驿道之上,接着闪现同坐花厅内品茗的窦夫人,紧随着的是李建成睁着一双冰冷的眼睛谦恭地朝她笑,突然从他的背后冲上来四个玄衣近侍举着长刀向她砍来,最终她脑海中出现了如同大漠一样广阔的空白,这一路多少险急紧要都置身局内了,又怎会畏惧了这一局。     她倏地抬头,向桃娘露出一个明丽的笑容,略颔了首算作还礼,稳稳地举步上楼。     当她端坐于顾二娘面前时,两人都静默了片刻,竟不知从何说起。有婢女提了食盒,将雪白的细瓷食具一一陈于她面前的高案上。又有另一婢女,端上一样样精细菜肴,皆是江南小酌。     穆清不敢用面前任何的膳食茶水,只半含着笑容端坐着。     “当真是许久未见了,七娘可是无恙?”顾二娘冷清清地寒暄,声音未变,音调却寒得紧,听着教人心中一凛。不等穆清答话,她又抿嘴轻笑起来,“瞧我,在这西北沙尘中呆久了,人也蠢笨了,七娘不远千里来探我,必是有要命的大事呢。”(未完待续)     ps:作者又要做解说君,粔籹,隋唐时期南方特有的小吃,简单的说,就是以蜜糖和面,搓着细长条,再几根细长条放一起扭起来,放油锅里炸酥,样子有点像现在的油馓子,味道应该不一样,比油馓子要甜很多,以蜜糖和的面嘛。具体味道嘛,请大家自行脑补。           第六十八章 与虎谋皮(八) - 莲谋 - 桃圻     “甚么要命不要命,这又是从何说起的。”穆清笑吟吟地应道:“不过是久未见过二娘和庾师兄,总惦记着要见一见罢了。”     “探亲访友的,何至于要兵将护送?这阵仗有些过了罢,弄得金城百姓人心惶惶的。”默立于一边的桃娘忽然开口到。     果真忌惮这个。穆清心底轻吁了一声,到底是没有押错了李处则,面上仍是一脸无辜,“桃娘子这话,真羞煞了七娘。眼下四处是流寇兵匪,夫君又随军征战辽东,七娘原不该此时出门,恰逢他有同僚,持了公事往武威李将军处,这便一同跟了来。偏生那位李将军实是客气,极言此地沙盗匪患利害,定是要遣兵相送。”     说罢她微仰了头,假借叹息,迅速往顾二娘面上扫了一眼,见她低头微蹙了眉,大约正暗自考量甚么。“不想劳动了众兵将,还惊扰了百姓,七娘罪过了。”穆清也不理会顾二娘与桃娘,只自顾自地说着,“来时似是听闻李将军有要事将与薛校尉商议,使者此次同来了,许就这几日便要拜会了罢。”     “李将军?武威鹰扬府李司马?”顾二娘惊异地追问。     穆清却笑着直摆手,“我如何知晓这些,只听众人皆称他作李将军。”     说话间,楼外的点校场传来几声嘶喊,顾二娘蹙起秀眉,对桃娘道:“何人在场中呼呼喝喝?成甚么体统。”     桃娘走向窗边,支起窗格,嘶叫之声立时透窗而入,好不凄惨。穆清正坐于窗边,侧脸抬眼望去。不觉被眼前情状惊住,却见两名男子被剥去了上衣,手足皆坑埋于地下,腹朝下背朝上,犹如牲畜站定,不得动弹,一名身形高大魁壮的武夫。正挥动铁鞭。一下下地朝那两人的背部鞭笞,两人背上一片殷红,想来已是血肉模糊。受刑者不胜痛楚,惨叫声中仿若带着撕破喉咙的血腥气息。     不知何时,场边围站了一圈兵丁,有头兵来回巡视。不许他们低头垂目,扬起皮鞭。迫着各人眼睁睁地瞧着,以儆效尤。     穆清下意识地将手护搭在腹部,孩子虽尚未成型,她仍不愿让他感知到这丑恶的一幕。     “阿郎如何又行这腌臜事。”顾二娘向窗外瞧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说。     桃娘似也见怪不怪,应着,“听说是前日城门当值的那两名兵夫。便是七娘入城那日,远远地来了那一队精兵。这两人在城门楼子上竟没望见,直到了眼面前才慌慌张张下来禀,可不是要重罚的。”     “莫教这两蠢货惊扰了七娘,平白污了人的眼耳。”顾二娘侧头唤过一名婢女,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婢女领了命匆匆下楼。     这边穆清与她胡乱瞎扯了几句,窗格始终支着不放下,她心下明了,这一场,便是有意作与她看的。不出片刻,点校场上又闻得几声狗吠,由远及近。她转头向外望去,两名豪仆各使力牵拉着两头巨犬,棕黑如小牛犊,呲牙狂吠,那名壮实的武夫一挥手,四头大犬一齐纵身跃出,直扑已奄奄一息的兵夫。     顾二娘站起身,走到窗前瞧了瞧,“这不完事了么,何必大动干戈亲自行刑,也不忌讳污了手。”     转眼巨犬已将那两人的皮肉撕扯咬烂,他们只来得及呼出一声惨叫,便再没了声息,场中时不时传来犬齿咬断骨头的脆响,已有耐受不住的兵丁软了腿脚,仆倒在地。     穆清阖上眼,心中默念了一声罪过,强忍着涌起的阵阵恶心,淡淡地转头向二娘道:“何不小惩大诫?”     顾二娘伸出一双丹蔻细染过的手,将穆清的手自小腹上拉起,“管教个把不成器的而已,倒教七娘笑话了。”     又敷衍了几回,顾二娘隐约又探问了几次武威的情形,皆不得要领,穆清只推说不懂军政之事,将话题往余杭故地引,勉强虚应了片刻,再说不得什么,多留一刻多添一分险,便要起身告辞。     直到出了小楼,穆清才觉头晕目眩,举步维艰,她想要停下略歇过再行,可是本能驱使着她不能停步,要远远地离了此地。阳光刺进她的眼睛,令她看不清前面的东西,只剩了一片生疼在眼眶四周。     阿达驾的车就停在点校场边,方才也目睹了薛家大郎的暴戾,悬心自家娘子的安危,正考量着若她再不出来是否要冲进小楼去要人。终见她从小楼出来,虚虚浮浮地朝这边走来,他忙快步上前迎她。到了跟前又不便伸手搀扶,只心焦地问她:“娘子可还好?”     穆清咬着下唇,艰辛地挤出一丝笑容,冲他点点头。点校场上的兵丁已尽数散去,此时只剩了两滩模糊的骨肉堆在那处,无人收殓,凄惨惨地再辨不出人模样来,暗红色的大片血渍浸染了黄色的沙土地,空气中荡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她捂住口一阵猛烈的干呕,面上刷白毫无血色,眼眶却是红红的。     “娘子快些走罢,莫要去望。”阿达走到她身边,有意遮挡了她的视线,催促着她尽快上车。待她一坐稳,他便急忙驱动马车。幸是他驾的车,即便急赶着,也能稳稳当当。     小楼中顾二娘隔窗遥望着快速离去的马车,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这些年来,首个来探我的顾氏族中人,竟是她。”     “如何?她可有何说辞?”说话的,正是方才在点校场中扬鞭执刑的薛仁杲。     顾二娘换上另一副笑容,回身倚坐在他身侧,撇了撇菱角般的嘴唇,“那受刑的场面,竟没吓着她,左右是套不出一句实话来。武威来使的事,应是无误的,也不知究竟是何来意。随她来的,到底有多少兵将。可探清了?”     薛仁杲兀自狠骂了几句,“遣去的人回来禀,说只见城外十里处驻精兵五百余人。若只这五百余人,便不足挂虑。只是再往西十里处,往北二十里处,皆有大量散弃的锅灶营帐,按着这些弃物点算过,各处的物什皆够一支万人大军使,只怕是另有后缘。”     “眼下金城郡内的兵丁精壮,到底数量不敌,此事还是尽早禀明了阿翁,也好早做准备,也不知那武威使者何时求见,你赶紧亲去禀明了,莫要误了事。”     薛仁杲又匆匆下了小楼,往校尉府赶,他极是满意顾二娘的手段,自她嫁来薛家,替他谋划着办了几件不小的事后,父亲也日渐倚重起他来,这是从未曾有过的,他自是日渐惯于言听计从于她。     顾二娘遣走丈夫,心中不屑地暗道了一声“草包”,又往穆清所乘的马车驶远的方向痴望了一阵,脸上浮起一片狠色,自语道:“是你自寻上门的,莫怨我狠心,我只还报你这一回,自此你我恩怨两清,再不相干的。”     说着仰头问向桃娘,“杜淹何时到?”     桃娘忙禀:“二十余日前接着江都来的消息,算来也就这几日该到了罢。”(未完待续)     ps:作者有话说,史实中,薛仁杲夫妻两人都是极其暴戾狠毒的,埋人手脚露背鞭笞的手段,像作者这样善良的姑娘是设计不出的,还原自《新唐书》中的对薛仁杲妻子的描述。     另外,顾二娘所称的“阿翁”,就是指她的公公,薛举。           第六十九章 与虎谋皮(九) - 莲谋 - 桃圻     自穆清出门后,阿柳便在后厨制着她指名要的小点心,叶纳从未见过如此精细的江南小点,边打着下手边学着。也不知何时,贺遂兆闲闲地逛到后院,闻见后厨的香气,意念忽地一动,心底的某根弦被猛力地拨动了一下,不觉又忆起了多年前那个在饥寒威迫下,险些丧了性命的冬日。     他一时忘记了礼数,伸手推门进了后厨。     后厨内阿柳和叶纳抬头见他进来,皆笑迎上前,阿柳放下手中的东西,擦着手问:“这么快便回来了么?怎不见七娘?”     贺遂兆皱起眉头,疑惑地站立在门口,竟不知她此话是何意。     一息过后,阿柳顿醒悟过来,带着哭腔道:“七娘她,她支开我,独自去见二娘了……”     一句话未完,已是泣不成调。贺遂兆一步跨至她面前,按下她的肩膀,“阿柳姑娘,莫要慌乱,拣紧要的说,讲明白些。”     阿柳努力调稳气息,抽泣着说:“今日二娘邀了七娘相见,我原说要伴着她同去,可她,突然说想吃粔籹,非要我留在家中立时做了,又说有贺遂阿郎陪同,断不会有事的。我便信了,现想来,她不教我跟着,是怕累及于我,便要孤身赴险。”     “约在何处?”     “听说是薛校尉的点校场。”阿柳抬手以袖口擦了一把眼泪,一把抓住贺遂兆的衣袖,“都怨阿柳太疏忽了,贺遂阿郎,快想个法子接回七娘罢,她。她还怀着孩子。”     “如何不早说!”贺遂兆如同遭了钝器猛击,震得脑中嗡嗡直响。顾不得多说一个字,拔腿便往门外跑。才转过身,就见穆清袅袅地从外头走来,正穿过后院,走近了才看清,哪里是步态袅娜。分明是脸色煞白。脚下虚浮。     阿柳和叶纳顾不得手上沾着的油面,急急跑到她身边左右搀扶着。她神色恍惚地随着她们进得后厨,在桌边坐定。叶纳倒来一盏温水,递予她。她却轻推开,茫然地说:“给我一盏凉茶。”     叶纳依言换过凉茶,她端起茶盏。仰脖一口气倒灌下,抚了抚心口。缓过些神来,她将茶盏递还予叶纳,这才觉察了阿柳正低声啜泣,又见贺遂兆立在一旁。“哭甚么。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么,再哭可就丧气了。”     说过这一句,这一日直到晚间。她便未再开言,酉时庾立散值回宅。听叶纳和阿达将今日之事说了个大概,他自去询问穆清,她却执意不愿他知晓更多,一味推脱着不肯细说。     晚膳时分,任阿柳如何劝,她也无法吃进一口,问阿达,阿达因得了她的吩咐,也不好多言,只唉声叹气地摇头,私底下与阿柳道:“娘子今日受了惊吓,见了些糟烂事,恐好几日无法进食,且待她心绪平复些罢。”     及到晚间,穆清怕阿柳纠缠着问,便推说要在院中走动走动,不觉一人闲逛到宅子东南角的僻静处,原是马棚,棚下安置马匹车驾,堆放草料。     她独坐于草料槽前的卸下的车辕上,此处安静无人,只独她一个,压制着的恐惧恶心如同再无法制服的烈马,腾地跳将出来,白日里亲眼目睹的惨景,再次清晰地翻涌于她脑中,她颤抖着抬起手,捂住眼和脸,泪水扑簌簌地直往下流,透过她轻颤着的指缝,无声地滴落。     贺遂兆安静地站在马棚后的阴影中,他本亦觉着此处安静,一路转来,未想才站定了,就见穆清失魂落魄地走来,又呆坐于车辕上,不一会儿竟以手掩面,耸抖双肩,好似在哭泣。     他再无法定立在那里,小心地从马棚后走出,走到她的身侧,低声道:“可是受了甚么委屈?”     她的头自手掌中抬起,眼中泪光闪烁,带着惊惧,颤声说:“他们,竟以活人饲犬,那惨象……”仅是说了这句,胃中又泛起恶心,她忍不住掩住口鼻,偏过身去险些又是一阵干呕,幸而夜间空气冷清,倒是抑住了,她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听起来稳了许多,“外间对二娘的传言,果不假。她如何变得……”     贺遂兆挑动了下眉毛,他大约能想见她今日经历了些甚么,幸有那五百精兵,和穆清入城前故布下的疑阵,扰得顾二娘和薛仁杲拿捏不准城外究竟驻扎了多少兵,若非如此,恐怕她今日便有去无回了,如何还有命在这里哭泣。     他忽然生出了些薄怒,说不上恼怒于谁,许是顾二娘,许是杜如晦,抑或是恼他自己。“倘受不住便丢开手罢,莫要强撑着,自有我来料理。这些事本也不该由你来担,何必自苦。”     穆清止住了哭泣,默不作声地坐着,冷风吹在脸上,泪水所到之处,隐隐刺痛,她抽出一方绢帕子,轻拭过脸上的泪痕。隔了许久,暗哑着嗓音说:“一时乱了心绪,容我静一静,一晚,只一晚便好。明日再同你说那薛家的情形。”     言毕她站起身,朝贺遂兆略一颔首,自回屋去,留了他一人站在原处,望着她离去的身姿,直到没入黑暗再望不见,他才深叹着坐在她方才坐过的车辕上,低头苦笑一阵。     次日清早,当叶纳推门进到后厨时,在门口直愣愣地立住了。昨日还惨淡淡的七娘,现正神清气爽地在后厨忙着,面色尚有几丝憔悴,细致地敷盖了一层薄薄的素粉。见叶纳立在门口,她放下手中的活,笑吟吟地道了声,“阿嫂好早。”     阿柳亦是满面的笑意,跟着她忙转,见叶纳仍楞着,便笑说:“素日在家,七娘也操持些家事,今日起得早,便也帮着做些。”     “七娘只当阿兄阿嫂家是自家了,想来也不该端着客气,阿嫂也别将七娘当宾客待,往后少不得常来往,客客气气的如何说是一家子呢。”     她既恢复过来,叶纳也安下心来,胡人女子本就性子爽利,左右她不肯多说一句昨日的事,她便也不再多问,上前亲亲热热地说着闲话,一同备办着众人的早膳。     待齐备了,穆清接过叶纳手中的成摞的胡饼,“阿嫂且自去忙,这些有我同阿柳送去便好。”阿柳听着她这话有支开叶纳的意思,知她必是有些话要与他们商议,忙提起食盒,笑着应和。(未完待续)           第七十章 与虎谋皮(十) - 莲谋 - 桃圻     康三郎与贺遂兆宿在偏院内,穆清带着阿柳进入偏院时,贺遂兆正在院内站着,见她面含微笑地进来,倒是颇有些意外,再看她面色如常,仿佛昨晚她的恐惧和眼泪都只是他的一梦而已。     她将吃食搁置屋内的高案上,环顾左右却不见康三郎。“康三郎一早就入市中会友去了。”贺遂兆拖着惯常的懒散步伐,亦若无其事地进屋,取过一片胡饼扯开便随意地嚼着。     阿柳不经意间回头,正瞧见他的这一举动,突然就起了疑惑。她想起头两日夜间,穆清曾问过她,有否觉得贺遂兆面善,当时她只觉问得突兀,可是刚才他扯开胡饼塞进口中的动作,确让她觉着似曾相识,却如何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阿柳正绞着脑汁也想不透时,忽听到穆清说要让阿达往驿馆传话予高都统,提到阿达,暂分了她的神,也就不再将心思放在贺遂兆那了。     “请高都统且再忍耐两日,静观校尉府的动静。昨日二娘借话百般引逗探听,可见是忌惮着李将军,城郊那些丢弃的锅灶营帐,也能暂迷惑他们一阵。眼下只说高都统抱恙,我若料想不错,不出三日,校尉府必主动往驿馆相邀。”     “你若是料想岔了呢?不若赌上一把?”贺遂兆又失了正形,笑嘻嘻地问。     穆清脸一沉,口气生硬地说:“那便在第四日上,你亲往校尉府递上你与高都统的拜帖。”     贺遂兆碰了一头无趣,撇了撇嘴角,继续扯着胡饼。穆清知他虽时常放浪形骸,正经事却不曾耽误过。便不多罗唣,由着他去了。     院外有人高声呼喝,“七娘!七娘!”正是康三郎的声音。穆清站起身正要往院外去应,叶纳已领着他进了偏院,两人同为粟特人,边走着边说着穆清听不懂的话语,两人脸上兴奋的神色倒是一望而知的。     “七娘!方才我去会了位自辽东来的朋友。”康三郎脚下生了风一般。快步走到她身边。一听辽东二字,穆清瞬时紧张起来,顾不得礼数。一把抓住康三郎的手臂,“辽东如何?”     “七娘莫急,且听我说。”康三郎无论何时何处都改不了话多的习性,坐下喘了口气。自倒了盏茶水,便絮絮地说起。“七娘可曾记得有一年,有位我引荐了来的胡商,向刘管事赊购了一批粗盐巴,原是想往关外贩去。不想商队在半道上遭劫,货物尽数没了,再还不出钱款来。”     穆清耐着性子粗略回想了一番。确有这事。当初那位胡商并无营生在中原,他原本尽可一走了之回了西域。可他却又跑回东都,向她道明原委,坦言无钱可还,求重立欠据,宽限他半年再还。她念及他信守承诺,亲向刘敖求了个情,许他五年内还,不收一个利钱。     “他一向感念七娘,无以为报,此番正巧了他身在辽东,偶遇了杜兄,杜兄得知他接后要带了商队往金城郡出关,便修了家书一封,请他带来,设法交予七娘。”说着康三郎自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与穆清。     她腾地自凳上站起,心砰砰直跳,接过书信,犹如捧着烧红的炭条,只觉得手心都要燃起来。因是家书,她不便在此拆读,匆忙辞过众人,快步回屋,快得阿柳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康三郎在身后笑着故意高声叹气,“我可是白跑这一趟的么,连声谢都省免了。”     “穆清吾妻,城东一别,虽身在辽东,犹念卿之安危。幸怀远俱安,英华亦安。朝中异变将生,杨玄感起反旗,果如卿所料,取李密下策,将欲围攻洛阳城。上已授唐国公弘化留守,知关右诸军事,五月间引兵向西至弘化郡,因窦夫人病逝,李公与大郎暂留怀化治丧仪,遣吾与二郎先行,沿途荡流寇,收散兵,十余日可至。相聚近在咫尺,望勿念。”     她捧着书信反复来回看了几遍,心中喜不自胜,手指头轻轻抚在他的字迹上,忽能感受到窦夫人缘何日日临摹她丈夫的笔迹,原来这一个一个的字,也似有温度有情愫的,足可以抚慰人心。他说城东一别,那开拔那日她在城楼上的殷殷相望,他确是见着了。再遥想那一日的情形,不免又惹起她的唏嘘,就这么喜一阵伤一阵的,隔了好久,方才想起信上还有另两件事。     她再度展开书信,将信中内容又细念上两遍,烂熟于胸。随后揣着书信往后厨去,后厨的红泥风炉上正熬煮着她的药,炉火正旺,她从怀中取出书信,折了几折,深吸一口气,狠下心肠将它投入火中。     “七娘!”阿柳从后头赶来,阻拦不及,薄薄的书信已燃成一团灰烬,落入风炉中。“你如何舍得……”     “信中所提的事,桩桩件件皆关系着多人性命,怎可留存。”她笑着拍了拍阿柳的手背,“不过十余日,便可见着了,还比不得纸上片言只字么?”     依着熟记的书信内容,她自思忖了一番,窦夫人殁了,难怪在龙泉郡灭杀了李建成的四名近侍后,一路并未再见有人追截,原他分身无暇,窦夫人终是以最后一口气,托举了二郎一把,如今她既已不在了,兄弟间扯破脸面的那日,怕是就在眼前了。     窦夫人丧仪一过,只怕是未过,李建成便要再度秘联薛举,如此算着时日,倒令人生了急迫。可穆清却愈发的安定,待彼时杜如晦在她身边,她便可躲个懒,不必太过艰辛,也再无所畏惧。     随后的两日,她过得甚是惬意,甚至留意到后院的墙角,有一株盛开的桃花,先头几日,每日走过后院数次,皆不得见,现看来,这株灼灼的桃花竟似平空冒出来的一般,正开得烂漫。不由想起了东都宅内的那一塘莲花,临走托付了贺遂管事,也不知那花匠有无尽心侍弄。     医士来看过一回,探过她的脉,笑着拱手贺她,“娘子大安了,小阿郎健壮,已然无碍。换过一剂药,再吃几日,便不必再寻医问药。”     穆清眉眼间无不带着笑意,起身谢过医士,那医士忙虚扶道:“这可不敢当,到底是娘子自身福泽深厚。”     各人俱欢喜,厚重打赏过医士,有家仆来恭敬地送出大门。她心满意足地在胡床上坐着,忍不住伸手抚摸仍平坦的小腹,想象着杜如晦得知他们有了孩儿后,该是如何欣喜,他会说些什么,会有怎样笑,她一连想了十来样,总觉不像是他一贯做派,自己却因这些想象痴笑了许久。     再说那医士,被送出庾宅,怀揣着厚赏,亦是满心欢喜地往自家走。走到一半,忽念想起上坊的腊牛肉来,左右看看,已错过了往上坊去的路口,他懒怠折返,便择了一条少有人行走的小道,准备走个捷径去上坊。     才刚在小道上走了五六步,只觉两边肩头一沉,双脚却轻飘飘地离了地,还没来得及喊一嗓子,便被人哐地一下扔进一辆黑咕隆咚的马车内。(未完待续)           第七十一章 剥床及肤(一) - 莲谋 - 桃圻     黑暗中,医士只觉得有一冰凉坚硬的物件,抵在他的脖颈之间,他很容易便猜到那是甚么,于是他不敢动弹半分。     “罗医士可是自庾长史宅中来?”一个沉闷的声音缓缓地问到。     医士不敢点头,从嗓子眼中挤出一个“是”来。     脖子上寒冷的物件略松开了些,那个声音亦缓和了几许,“这便对了,我问你几句话,你如实答了,便放你归家。庾长史宅中,谁人有恙?”     “并……并无人抱恙,只一位娘子有了身孕,不甚稳当。”     “哪位娘子?庾长史的夫人么?如何不稳当,细说来。”     那罗医士沉吟了片刻,那硬冷尖锐之物便又贴上脖颈,他急忙道:“是位面生的娘子,仿佛,众人皆唤她‘七娘’,据说是骑了马,小腹隐痛了三两日,初时这胎确有些险象,不过好在那位娘子年轻,身底子好,吃过几剂药,如今已无恙。”     黑暗中他壮着胆子朝声音传处定睛瞧了瞧,那声音冷哼道:“仔细瞧坏了眼珠子。”     医士惊得一缩脖子,低下头去,再不敢随便动弹。那人仍是沉声吩咐:“今日不过请罗医士略坐坐,归家后莫胡言乱语,可听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了……”他连连点头,突然遭人一推击,忙连滚带爬地下了车,马车帘幔复又掀开了一条缝,一只钱袋子自那里面扔将出来,正落在他身边。“拿着,管住口舌。”说着那马车便顺着小道自去了。     罗医士抖着手捡起钱袋子,打开来看,只见一块椭圆的金饼正躺在里头。他又喜又怕。将钱袋子扎好了藏于胸口,四下望望并无人经过,一时也不记得腊牛肉,低头快步回自家宅子去。     马车在街面上绕了个圈,停在了校尉府的西角门边。车中人急匆匆地从闪进角门,穿过偏院,径直进了一间厅堂。俯身在端坐着的盛装娘子耳边低语了几句。     顾二娘的两条小山眉瞬时立起又拧在一处。挥手遣走他,沉吟了片刻,略带难色地向对面之人道:“皆是我思虑不周。也是个好事的,前几日正遇杜公的逃妾,原想着要将她拿了送还予杜公。哪成想,她竟私自配了人家。眼下又……又怀了身孕。”     她面前的那位杜公,听到“逃妾”二字。先是稍一疑,随后脸上显出了兴致,他所见的妇人,凡容貌艳绝的大多胸中无物。这位却是上佳之品,貌美狡慧心狠。若说西北薛家是狼穴,那么恐惟有这只美艳的狡狐才入得。他心中讪笑两声。谁说姻缘不是天注定的。     “如此,杜淹先谢过二娘费心了。”他抬手一揖。“那私逃之人原本也再留不得,只是容她在外,有损了声名,也坏了规矩不是。正拿她不着,可是要劳动二娘一番了。杜淹该如何回报?在下春秋两季的生丝,除却宫中所供的绸锦,几近半数皆售于了二娘,今岁再加两成,何如?”     她笑得极是明艳,欠身回道:“举手之劳,怎敢讨要回报。况且连年兵荒马乱的,我要那些娇贵物作甚。倒是……”     杜淹呵呵笑起来,“与二娘交易往来,一向爽快,眼下如何扭捏起来?要甚么,只管讲来听。”     顾二娘放低了声音道:“粗布,越多越好。”     杜淹心下了然,那么许多的粗布,只怕是制兵服所用。他的粗布原悉数售予王世充,只这豺豹胡人精算得很,这一项上从讨不到好,不若变着法子卖予薛家,总不致亏空了。这般一盘算,他倒爽快应下了,又想了想恐不能万全,便嘱咐,“切记不敢教旁人知晓此事,若是教朝中言官记下了,后患无穷。”     她衡量过许久,薛家暗自屯兵,当然是不愿朝中注意。杜淹贪利,又不敢开罪于王世充,卖粗布自然也是暗底下的事,两方皆守口如瓶,故这桩买卖,最是令人安心的。     数月前,她遣人往杜淹处,买通了他的随从,许了他诸多好处,原是为了粗布,好探听了他的心思,谁知竟扯出了穆清,那随从将穆清归于吴郡后,险些成了杜淹妾室一事,细禀予了二娘。恰逢穆清到了金城,初闻她携了精兵,也不知个中深浅,尚不敢妄动,现推测着那队精兵与穆清无甚干系,她便放下心来做这一场顺水人情。     “杜公尽可放心。”顾二娘笑盈盈地起身,亲自与他添茶,近他身边时,低声说:“那逃妾,还请杜公耐心候几日,待将她腹中的孽子一并料理了,再交予杜公。”     这两日穆清正怡然自乐,丝毫不知刀俎已为她摆放好。那日在点校场遭受的惊吓,也渐平复。在罗医士新换过的方子的调养下,每日晨起时的那阵干呕,也缓了不少。庾立宅中的厨娘善治江南小烹,食材难觅,每日依然变着样地烹煮。     即便中原已纷乱成麻,金城郡的往来商贾仍是极多,街市上不时有驼队或马队横穿,各种音调怪异的汉话。康三郎熟悉此地,陪着她逛过几户相熟的店肆,她进到一家铺陈着各色玉器的店肆,店中所陈的器物造形颇为新鲜。     “金城是西行的重镇,早几年,到了现下的阳春时节,人马往来如梭,各色货品交易热络,自有一番奇景,今岁是远远不如往年了。”康三郎掀起眼皮看了看正把玩玉器的穆清,叹道,“再有薛家那位顾二娘,想要出关便强扣抽成,恶煞一般,人人惧怕。薛家把持着这西北商道,是富可敌国了,可金城关再无往昔荣光。”     “正是呢。”店主忍不住咂咂嘴,“可不是萧瑟了,以往满街市的人,店铺轩昂,货殖往来不断,每日有人奏着都塔尔,拨弄琵琶,敲击羯鼓,好不热闹,好几年不见了。”     穆清以微笑回应了,选定了一只跪地骆驼状的玉镇纸买下,通体雪白油润的和田玉,细糯得跟醒发好的面团似的,她想着要将它摆放在杜如晦的书案上,定是极衬的。     “七娘,你我相熟,有句话,我便直说了。”出了店肆,康三郎忽肃然压低声音说,他一向豪放粗糙,却从未见他这般正经,“我知那李家二郎必是真龙,既杜兄一路匡扶着他,若果真有朝一日握定了天下,可否请杜兄,劝导着尽力重建这金城关的互市?”     穆清只当他想要扩大营生,毕竟是一介商贾,底子里极是重利,倒也无可厚非。岂料他轻叹了一声道:“我粟特族人大多行商,士农工商,本已是末等,不敢多求,皆指望着这些生意了。”     康三郎极认真地看着她,直至她笑着点头,商贾重利,犹知大义。况且以商利国,融贯沟通的道理,阿爹一向主张,她与杜如晦一同受教,自是懂得。(未完待续)           第七十二章 剥床及肤(二) - 莲谋 - 桃圻     等了三日,到了第四日上,驿馆的高都统造访庾宅,带来了两张校尉府的帖子,正是邀他与贺遂兆过府一叙。     去时,贺遂兆尚一脸嬉笑,直说她料算得准。待午后回来,便耷着眉眼,一望便知是不顺遂的。     薛公不比李处则,在金城郡经营数十年,老于谋算,小心谨慎,料想也不会立时就应了与二郎结盟。他若应下,反倒叫人觉着不寻常,难保有损招在暗处候着。     “明日我再递过拜帖,求见二娘。”穆清一横心,咬了咬嘴唇道。她发现,但凡是她不愿去做的事,怕什么偏来什么,她实是不愿再去见二娘,不知再见时她又会捣鼓出甚么令人作呕的事来。若要避而不见,她又何必千辛万苦地来这一遭。     阿柳从阿达处将那日的事听了个大概,此时听她说又要去见,脸色都变了,磕磕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我同你一起去。”贺遂兆坚定地说。     “却以何名义?”穆清实是想不出他能以何名目与她同出现在顾二娘面前。“还是我一人独去,结盟一事并无定论,兵将尚在城外,她不至……”     “我与你同去。”贺遂兆固执地重复着,“不必甚么名目,无论有无名目,她心肠歹毒必不理会。亦无须太在意名声,死生当前,名声便甚么都不是。我只知性命要紧过名声,况是两条性命。”     穆清垂下眼默不作声,眼下孩子确是她的软肋,也不知他如何知晓的。上一次是她思虑不周,太过冒险,现在想来仍是后怕。这一次,罢了,他说得无错,性命甚是要紧。     她终是点了点头,阿柳抚着心口,重重出了口气。     午间淅淅沥沥地下了一阵小雨,叶纳站在屋前的檐子下。伸手接着滴落的雨水。高兴地说:“旱了一整个冬日了,竟落雨了,是极好的意头。”     穆清也饶有兴味地看着。“江南每到这个时节,便要连日不断地落小雨,细雨带烟,迷迷蒙蒙的。远处的山,树。花,明明看不真切,可还是觉得好看。”     “你阿兄他,也喜爱江南。同你一样,总说江南如何美如何好,我却没见过。”     叶纳的话教她心念一动。笑道:“倘若让你和阿兄一同回江南去,寻一处有山有水的好宅子。便在那处过着,你可喜欢?”     “你阿兄喜欢,我便喜欢。”胡女率直,果然不假。     穆清说这话时,心里盘桓的却是另一件事,西北眼下仍是安稳,离大乱恐怕不远,如庾立愿意,她便立时请刘敖在江南寻一处宅子,让他带着叶纳在那清清净净的地方安静的生活。待她产下孩子,便送去请他护养着,她无法让她的孩子同她一起滚入这乱世纷争中。     这是她为人母之后,附生的自私的想法。     正胡乱想着,有家仆来报,说门口有名家僮,自称是罗医士的学徒,特来送药。     叶纳使人去接了药,穆清信中顿了一顿,上一次诊脉,那医士明明说了她已大安,吃过这贴药,便不必再吃,如何又送了药来。若她还有甚不好,他不该亲来问诊么,怎会只遣了个学徒来送药。待要细问,那学徒留下话说,此方祛喜吐亦可安神养胎,便回去了。     接过那一摞子油纸包,印着罗家医馆的大红戳子,再打开药包,气味与前几日的方子略有些细微不同,里面的包裹的草药却是一样的,只是比之前拿来的更糟碎罢了。她将纸包尽数打开,一一验看过,皆无甚异常,便让人拿去后厨放置。     穆清的帖子送去校尉府之后便杳无音信,不必说贺遂兆,就是穆清也不觉有些急躁起来。转过了三五日,校尉府内无论是薛举,还是顾二娘,皆静悄悄的,无丝毫异动。     一日,康三郎自市坊间归来,搓着手道:“今日在市集中听人传言,唐国公家的二郎带着兵从辽东往西来了,一路收编清剿流寇,商户们俱惊恐,怕是过不了多久,便再没法开门做买卖了。”     这么快就来了么,穆清心头一震,扫视左右无人,压下了声音对康三郎低语一阵。康三郎惊得睁圆了眼睛,犹豫地看着她,“当真要这样么?如此可不是要乱了?”     她无奈地点点头,“乱一时好过乱一世,乱便乱了罢。你可能做成?”     “这有何难,这年月中做买卖的,最着紧的便是风声。”康三郎随意地挥挥手,“七娘且等着听消息罢。”     不出几日,金城街头果吵嚷起来。食肆一向是收放各方消息最好的去处,穆清换上襕袍,带着短褐打扮的阿柳,悠然坐于城中最是热闹的食肆内。     “……城郊驻着一队兵,可是与唐国公有关?”隔壁桌围坐着的几名男子正把盏言谈着,说到城外驻兵时都不约而同地压低了嗓音,将头凑在了一块儿。穆清隔着桌,要凝神静气才能听个大概。     “不能。唐国公的兵马还未到弘化郡,城郊那些,月头已在那处屯着,听说是自武威来的。”     “可是要开战了?”     “谁人知道呢,如今世道乱了,走完这一趟,再不走了。想当年霹雳堂尚在时,边地安定,商道走得顺畅,如今外族才平顺了几日,内里却……”这话到底犯着忌讳,说话的人不敢再往下说,众人皆住了口。     “哎……”坐中有一人,许是见识广些,在外听闻得多。“说起那霹雳堂的长孙将军,遗下一双儿女,他那女儿,许给了唐国公府里,配的正是那位领军前来的小郎。”     “那岂不是,岂不是……”那一桌人俱不敢再说,几句话又将话题引到了别处。     商客们不敢妄议政事,可这政事又与他们的营生息息相关,眼看着兵戎四起,难免要坏了买卖,谁心里不着急,难抑私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明眼人俱能看出,北有霹雳堂余威,西有武威驻兵,东边又杀来一支精骑,一路壮大,且城郊已驻了一队兵,明摆了已将金城扎入囊中。任是金城兵强马壮,在不知对方底细的情况下,十之七八受不住三方围攻。     穆清极是满意康三郎的机敏,做事快手快脚,绝不拖沓。才三四日功夫,已将真假难辨的局势,化作传言纷传出去,收效甚好。她不信薛举还能沉得住气,全不当回事。(未完待续)           第七十三章 剥床及肤(三) - 莲谋 - 桃圻     日头偏了西,余辉一丝一丝地消失,黄土夯成的屋墙上再不见了整齐切割的光线。在各个酒铺食肆坐听了一下午,此时穆清带着阿柳慢慢地往庾宅中踱去,路过城门时,却见城门上兵甲林立,严正以待的态势,城楼下亦有一队等着替值的兵夫。     她在心内暗笑了一声,李处则也好,李世民也罢,绝无围攻金城的可能。一来师出无名,皇帝只教驻守弘化郡,阻截杨玄感的兵变,却从未说过要动金城郡,薛家父子早起了异心,平日暗中屯兵买马,此时难免心虚。二来,李处则胆怯,他若是敢轻易操戈,金城郡如今就不姓薛了。     这薛公此番必是虚惊的。但薛家,迟早举兵,眼下皆势弱,只得行远交近攻之策,暂各自相安了。但求万莫与李建成结成盟约,日后反扑了二郎。     太阳已拢尽了全部的光辉,成了一轮柔和的红日,将红艳艳的光均匀铺洒在黄褐色的城中,黄沙土的城楼,房屋,路面,均镀上了一层金红色,暮时的风在耳边低声呜咽,吹拂着人鬓边散开的发丝半遮了面颊。穆清行到一处高出地面的土丘上,风吹得有些睁不开眼睛,她眯了眼,回身去望那红得如火炭一般的落日,一时看痴了,直到红日一点点落入连绵起伏的深青色山脊后面,收去它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丝红光。     “快些回去罢,天一暗便冷得紧。”阿柳在她身边小声催促到。     她方才回过神来,点点头,裹紧翻领襕袍的衣领,随着阿柳回去。     薛校尉的帖子先到了贺遂兆手中。他与高都统去了大半日,替李世民收下盟约,作下承诺不再与唐国公府第二人缔约。诸事俱备了,薛公却不愿歃血为盟,这便也罢了,本就相互猜忌着,根本无半点真心实意。暂互牵制着。不生事端已是很好。     高都统连日开拔,回了武威。无论校尉府还是庾宅中的众人,均如释重负。好一番奔忙。自二月中出东都以来,一颗心悬吊着足有两月之久。贺遂兆随之又恢复了往日的浮浪模样,庾立对他颇有微词,穆清劝解了几次。坦言他品性不坏,大是大非上从不含糊。只那张嘴轻贱了些。     也不知是何原因,近日穆清又觉着小腹隐痛,犹添了一侧腰肢酸胀之症,严重时竟直不起腰来。还微微见了点红。请了那罗医士来看过,只说不宜操劳,静心养着。足了三个月便无大碍,复又开了一剂药。与之前所吃相类。叶纳和阿柳都不曾生养过,如何懂那些,只能干着急,惟依着医嘱尽心照顾着。     原想着要往弘化郡相聚,虽说只两日路程,但如此一来,她万不敢车马劳顿,只得暂先作罢,待养过一个月,安稳了,再作打算。     算着日子,李世民统军也该到了弘化。于是她修了书信,告知杜如晦所托之事已成,只因身子略有恙,仍需在金城庾立宅中将养几日,这边自有阿嫂照拂,总好过军中,嘱他勿念。     贺遂兆因不便与二郎同出现在弘化,既这边使命已了,便议定了两日后与康三郎结伴先行回东都去,李密应了杨玄感的召,瓦岗寨便得由他盯紧了。     这日才差遣了往弘化郡送信的人,家仆将将闭上大门,门上又有人拍门环。家仆只得再度拉开大门,见一中年妇人立于门前,瞧那衣着首饰,皆是上等,姿态却是恭敬有礼,不带贵气。     那妇人上前行礼道:“奴家有要事求见顾娘子,还请通传。”     乍一听“顾娘子”家仆有些不惯,楞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自家阿郎的妹子,大半月前到访的七娘。     “请问……”他脸上才显出些疑惑,来的那位妇人却是个极机敏的,忙上前一步道:“只说奴家唤作桃娘,顾娘子自会知晓。另请将此物递予她。”说着从递出一方绢帕,交于他手中。     “桃娘?她如何来了?”穆清得着家仆的通禀,不明就里,原想不见,但接过绢帕时却犹豫了。正是她用以诗试探顾二娘的那方绢帕,上头竹竿词的字迹有些淡淡的化开的痕迹,她折好帕子,转头看了看叶纳。叶纳迟疑地点了点头道:“请她进来罢。”     桃娘一见着穆清便行了大礼,“眼下大事已定了,二娘知你不日便要归去,故想着再叙叙旧,也不知下次相见时何时了。”     穆清竟不知该如何接下这话头,叙旧,她们之间有什么可叙的,是要叙谈叙谈何故要在寒冬腊月里,设计推人下河么?还是要告知她阿爹迫不及待地将她撵出顾府的缘由?     穆清冷淡淡地看着桃娘,并无要应允的意思。桃娘面上起了尴尬,忽然朝着她噗通跪下,带着哭腔道:“桃娘擅作主张,还求七娘去望一望她罢。这些年,二娘过得艰辛,你知薛家哪一个是好相与的?背着人哭过,委屈过,眼泪都不及咽下,转脸仍要笑着迎人。若是有个亲近的言说言说倒也罢了,可偏三年来不曾有一位亲族前来探过。”     听了这话,叶纳开始沉吟,显见是生出了怜悯。穆清低头揉着手中的绢帕,沉默不言。     “七娘也莫觉着二娘狠辣,若狠不下这份心,如何在校尉府活下去。我家阿郎又是那样的人物,要她做些甚么,怎违逆得了。”桃娘举起手里攥着的帕子,拭了拭眼角,“虽说以往在余杭二位娘子并不亲和,但现今举目无亲的情形,她心底里头总盼着有族亲能望上一望,我知二娘拉不下这脸面来,七娘也未必就肯,故,故擅自来请,还望七娘成全。”说着伏身在地。     叶纳忙招手示意一边的家仆将她扶起,穆清拧着眉毛,端详了一阵桃娘泫然欲泣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方淡淡地说:“罢了,你也不必如此,明日我便去见上一见。”     桃娘脸上的泪痕犹在,眼已笑开,朝着穆清敛衽行了大礼,口中谢道:“奴替二娘谢过了。”直千恩万谢到家仆送出门去。(未完待续)           第七十四章 剥床及肤(四) - 莲谋 - 桃圻     次日近正午,阿柳极不情愿地替她梳了发髻,簪发簪时,手上一滑,不慎擦着了穆清的头皮,受了疼,她不由一歪头躲开。阿柳直念叨说觉着心惊肉跳,无端地眼皮子发颤,忍不住又说了一遍,要不莫去了,遣人说身体不适便是了。     穆清摇头轻叹了一声,“既应承了,少不得是要走一遭的。横竖有贺遂兆和阿达跟着,出不了甚么岔子。”阿柳亦要跟着,她却不许,若无事甚好,但凡有点甚么,贺遂兆和阿达两人护她一个应是游刃有余,要再多一人要护,不免忙乱。阿柳听着觉得有理,也就不再纠缠。     贺遂兆原筹算着明日要回东都,闻说穆清仍是去见顾二娘,终是不安心,坚持要随着同去,就连庾立也难得地站在了他那一边。穆清自忖着到了此时,也不必刻意避嫌,有他跟着终究是安稳些,便也默然点头,不争辩了。     一应穿戴齐全,她的小腹蓦地又疼起来,不同于前两日的隐痛,似有一股钻绞着的痛,侧腰酸得直往下沉,这一痛一酸的感觉迅速蹿遍了她的全身,说不上来的陌生感觉。     她怕阿柳聒噪啰嗦,自取了帷帽戴上,一心想着早些去了,回来时再请了别的医士看过,那罗姓的医士总说无碍,她总觉得有甚么不对劲。虽说她素日里也爱看些医籍药典,探究古方,到底不是正经研习,生养之事更是一无所知。总要多问几次医,才能教人放心的。     阿达驾车一向稳当,即便如此,车厢内的每一次震动颠簸。都教她腹中扎刺着似的疼痛,贺遂兆骑行在马车一侧,偏过头与她说话,她却全然听不清楚他在说些甚么。过了一阵,痛感慢慢消散,仿佛耗费了她很多气力似的,一阵困倦袭来。靠在车壁上。差点儿睡着了。     不多时,马车停在一幢两层的木质小楼前,清早顾二娘遣了人来说。女眷私底下闲话,约在校尉府有些不妥,便说要在市中的酒肆相见。     穆清下车进得酒肆内,正值午间。原该是酒肆往来最热络的时候,内里却空荡荡的。座上无客。须发花白的店家迎到门口,笑说夫人暂包下整间酒肆,已驱散了闲杂,请她移步楼上叙谈。     贺遂兆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店家却伸出手臂,脸上堆起讨好的笑,“这位阿郎请在楼下候着罢。”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店家。突然一副了然的模样,伸出手指浮夸地笑点了两下。“这行情我懂。”说着掏出两缗钱,递向店家,悄声道:“我家阿郎吩咐要寸步不离娘子,丈人行个方便,莫教兄弟坏了差事不是。”     店家看了看他手中的钱串子,将他的手推了回去,哭丧着脸道:“上头那位,校尉家大郎的夫人,说一不二的主儿,您恕了小人这一回罢,实不敢开罪的。”     贺遂兆讪笑着收起钱,点点头,拍了拍店家的肩膀。见穆清已独自上了楼,他在楼下厅堂内四下转了转,细察看了一番并无异常,便走出酒肆,往小楼外四处查探。     穆清深吸了几口气,挂上浅笑,盈步上楼,在踏上最后几级台阶前快速地环视了一圈楼上的情形。顾二娘正端坐案前,慵懒地斜倚在锦靠上,极是松弛的姿态。左右环立了两名婢女,身后有一道色泽艳丽的缠枝大红牡丹纹的屏风作隔断,左侧的槅门全都敞开着,外面檐廊细窄,仅以细木条围栏起一圈防人摔跌下楼。     看着并无甚异常,一切皆是寻常,又教她觉着不寻常。     见她上楼,顾二娘笑盈盈地坐直起身子,示意婢女在她对面的低案后置好锦靠,请她坐了。“到底是七娘好福气,转眼便要做阿母了,却是我歆羡不来的。可要仔细着些。”     这话说得轻柔客气,穆清脑中霎时如万马奔走过,腾起无数个念头。她如何知晓此事?     见穆清不搭话,她端起案前的酒盏,举向她道:“二娘尚未贺过。”说着自顾自地咯咯一笑,以袖掩口,仰头饮下了这一盏。     她不知道该说甚么,心中极是后悔,怎么会一时心软应了桃娘来见她,显见她并无善意。默了半晌,她低头看了看面前的酒盏,“眼下不便饮酒,只心领了二娘这一敬。既人已见了,也算了了一桩心愿,就此别过罢,往后各自珍重。”说着她扶着低案缓缓起身,向着顾二娘与桃娘主仆二人略一颔首,便要离开。     “七娘且驻,尚有故人未见,怎的就要走?”应着顾二娘的声,自牡丹屏风后走出三人来,穆清抬头望去,立时惊愕,为首的竟正是杜如晦的那位叔父。     “贱妾,你私逃在外,家门尽教你辱了,如今跟我回去自领了罚,且留你一条性命。若再生出些是非来,便是立地戕杀了,也无可厚非。”杜淹沉着脸,低喝道。     穆清看看顾二娘,她复又慵散地靠回锦靠,捏着小酒盏,满脸赏戏般的神情,无比满足地赏着眼前这一幕,俏丽的面容因强忍着大笑而稍显扭曲。再看那桃娘,哪里还有昨日的忧伤之色,正冷漠地睥睨着他们。     她只觉气血上冲,倒暂将惧意搁置在一边,怒极反笑道:“这位阿郎,亲不可胡乱瞎认,随意见着一位女子,便称是你的妾室么?既是缉拿逃妾,总该有个明证不是,无凭无据地冲撞冒犯良籍女子,是何道理?”一面说着,一面抬脚就往楼梯处走。     杜淹身后的一名健仆一闪身,已在楼梯口站定,身形高壮,一人便挡去了下楼的道。     见此状,穆清竖起眉毛,厉声道:“大白日头下,你们这是要作甚?既你坚称我是你家的逃妾,不若一同下楼,请了官家人来辨明。”     杜淹已懒怠与她啰嗦,侧头冲着身后另一名健仆甩了甩头,那名健仆从他身后走出,作势要上前拿她。     她心知言语已是无用,下楼的道也遭人堵上,实是无处可退,眼见着那健仆一步步地逼近,她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只能步步向后退去,直退到檐廊木围栏边,便再无路可退了。     忽然她眼角的余光瞥到楼下,庾宅的马车正在她所立位置的正下方候着,如搏上一把,或能全身逃脱,倘若逃不过这一劫,即便是一死,也是清白干脆的,总好过落入杜淹手中。     来不及多加思考,她用力吸一口气,调起浑身上下全部的气力,猛地拽过一边立案上的一个小坛酒,借着这股力道,朝着那步步逼近的健仆推砸过去。只听见“哐当”一声响,也顾不得看有无砸中,她回身俯在木围栏上,大声呼喊,“阿达!阿达!”     可是她没有听到阿达的回应,亦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楼下只是空空的一辆马车。“莫要教她跑脱了。”屋内传来杜淹恼怒的声音,拦截在楼梯口的那人蹬蹬蹬地往楼下跑去围截,杜淹与方才被砸的那人一齐向她快步走来,他的手离她已不到十寸,穆清再等不得,心往下一沉,狠狠咬着牙,侧身翻出木围栏,向楼下坠去。(未完待续)           第七十五章 剥床及肤(五) - 莲谋 - 桃圻     风的呼啸声霎时灌满了她的耳,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身子沉重地往下坠,平静地等待着那触地时的剧痛。短短的一两息时间,不知为何那样漫长。     终于她的身子重重地落下了,嗵地一声闷响,预期的剧烈的痛感却并没有出现,她直直落入了一个坚厚的怀中,下一刻她便同接住她的人一齐跌坐在了地下。     耳边是贺遂兆颤抖的声音,“我险些,险些没能接住你。”     她来不及站起身,一手撑着地,一手捂着绞痛的腹部,使力简短地说了一句,“走,快走。”     贺遂兆才刚将她扶起,杜淹已带着两名健仆冲出酒肆,朝他们直冲过来。她急得直推他,“快些走罢。”他却好像魔怔了一般,双脚生了根钉在地下,一动不动。穆清抬头向他看去,却见他脸上神色异常,眉头紧紧地拧在一处,一双眼泛出了缕缕血丝,恨不能冒出火来。     阿达不知从何处跑来,看到酒肆中冲出的杜淹,亦是怔楞了,再看看贺遂兆发红的眼睛,和斗兽一般的神情,只定定地向穆清说了一句,“由他去罢”,便扶着她在车内坐了。     贺遂兆从车辕边抽出一柄长刀,市集中原聚着瞧热闹的人顿四散了,远远地各自寻了可掩蔽的地方,半藏着身子向这边探望。     穆清腹中一阵一阵地捣搅着痛,额角不住地冒着冷汗,身子瑟缩着发抖。她捂着肚子,撩开车上的帘幕,想唤阿达赶紧送她回去,又怕贺遂兆不敌三人。撇了他在这边吃亏,正踌躇着,猛听见他低沉地吼道:“杜淹!”     杜淹面上的疑惑闪烁不定,因手无可御的兵刃,倒是退缩了半步。贺遂兆快步上前,将挡到杜淹面前的两名健仆,一脚一个揣翻在地。双手举起长刀就要往下劈。     车内的穆清却再也撑持不住。声息微弱地唤阿达。阿达转头看她。脸色白得骇人,一手紧抓着帘幔,一手捂着肚子。白底水色暗菱花的襦裙上,已是殷红一片。阿达惊得失了魂,变了声调高声呼喊贺遂兆。此时哪里还唤得回他,阿达干脆跳下车辕。随手提起一件物什,冲上前架住将要劈下的长刀。在他耳边吼道:“日后再理会这厮,娘子已是不好了。”     贺遂兆听了这一句高举的双手僵在了半空中,杜淹趁势撤回身,转身发足跑进坊间。转眼便已再无处可寻。阿达夺下他手中的长刀,半推半提地将他扔上车,抖开马鞭。急速往庾宅驱赶。     酒肆周围那些躲藏着窥视的百姓,见人都跑了。三三两两地从遮蔽物后转出来,相互交换着各自的猜测和看法。有人说是大户人家的恩怨,有人说是在拿一名私逃的妾室,更有细心的看到其中有庾长史家的马车,大胆揣测此时说不好与官府有关,那坠楼的女子是官中女眷也未可知。     虽说这市集中每日都有新鲜的事发生,但这令人咂舌的一段却是鲜见的,这一类的消息走得恐怕比风还快些,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遗憾没亲眼见着,有好事者正绘声绘色地学着。     正是沸反盈天,唾沫横飞时,有眼尖的望见酒肆中又走出一名绝色女子,左右簇拥着不少仆婢,那女子也不戴帷帽,傲然地冷着一张描绘精致的脸,目中并无他物,亦不理会围聚着的人群。     也不知是谁低声说道:“这是薛大郎的夫人。”只这轻轻的一句,原围观的人群呼地散开去,各自做着各自的事,路过的低头快步走开,再不敢窥探一眼的。     顾二娘心内懊丧,心说怎就让那低贱庶女跑了呢,终究是小瞧了她的刚烈性子,未布置妥当,也不知杜淹的那些粗布,还作数不作数。心中糟乱,脸上就愈发的难看起来,桃娘见她暴风将至的神色,忙劝慰,“二娘莫动气,她吃了罗医士的药,再这么一闹腾,腹中那块血肉已然是不中用了,如此想着心中也能爽利些,也不全然白费了功夫。”     穆清在马车内捂着小腹整个人弓成一团,一波接着一波的捣锤搅打似的疼痛自腹部传遍全身,仿佛听见贺遂兆的声音在耳边响着,急切地向她询问情况,可她根本不愿去想发生了甚么,更不愿知晓眼下究竟如何,宁愿让自己沉没在剧烈的痛感中,随着疼痛一阵强过一阵,气力和神智同时渐渐消散。     接着她依稀感觉到马车突然猛地一顿,戈然而止,使她受了重重的一颠,一股热流自身体内涌出,腹部的疼痛一点点平缓下来,整个身子却不住地颤抖,并非是觉得冷,也不是惧怕,只是不受控制地筛糠似地发抖。     人声嘈杂起来,不知是谁将她软绵绵的身子整个横抱起来,疾步走着,随后小心地被放置在了床榻之上。她的脑中一片空泛,睁着眼睛却看不到任何东西,听到叶纳惊慌失措的声音唤人快去请医,感受到阿柳摇晃着她的手臂,失声哭着说,“七娘,七娘,你莫吓唬我,你哭罢,想哭便使劲地哭出来罢。”     可是她作不出任何反应,没有痛感,没有眼泪,没有惊惧,没有神智。仿佛她所有的一切皆随着身体内流散的东西,一起失去了。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慢慢阖上双眼,迷迷登登地任由摆布。     也不知这样躺了多久,不久有人来把过脉,有妇人来替她清理换洗,有人以小勺往她口中灌着苦涩的药汁,有人伏在她身边低声啜泣,有人立在她的榻边轻声叹息,有人轻抚过她冰凉的额头,她都知晓,却漠不关心,无有反应,好像再也回不到这现实中。     天逐渐暗沉下来,有人来点上烛灯,似乎是阿柳,守在她身边唠唠叨叨地说着甚么,声音很低,还带着哭腔。她被陷于沉重的梦魇中,只觉得整个身体在不断地往下降坠,听觉触觉和神智似乎都隔着一层纱幔,飘荡虚浮,无法回到自己的身体,亦睁不开双眼。     恍惚间仿佛又有人进到屋中,阿柳的声音停断了,有人影交错晃动,接着便只剩了一条人影站在她的床榻边,整个屋子又陷入寂静,过了良久,阴影缓慢地压下来,有人伸开双臂,将她自床榻间,连同裹着的被衾,一同重重地揉进怀中。     穆清在迷蒙间听见一声沉闷的叹息,源自她此时紧贴的厚实胸膛,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忽然间她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温暖干净得如同光照,透过层层阴霾照拂到她心头,低沉的嗓音在轻唤着,“穆清。”     这世间只杜如晦一人会这般唤她的闺名,她拼命地要挣脱魇住她的噩梦,努力地睁开眼睛,意识慢慢重又回复到她脑中。     偕同神智一起回来的,还有那巨大的哀伤,她甫一睁开眼,看见明灭不定的烛火下,杜如晦那犹如錾刻出的坚定侧脸,怔了一息,抽动了几下嘴角,瞬间眼泪便夺眶而出。她再无法抑制,自喉间发出一阵阵裂帛般的哭泣声,痛彻心扉,柔肠寸断。     那一声声的悲泣,亦惹得他红了眼眶,杜如晦强忍着眼内的酸涩,将她牢牢地固在怀中,任由她肆意流泪,直至她耗尽气力,又昏沉过去。(未完待续)           第七十六章 剥床及肤(六) - 莲谋 - 桃圻     屋外静默地站了一圈人,庾立同叶纳立在屋子檐廊外的台阶上,贺遂兆独自一人站在几乎凋零的桃花树下,康三郎远远地立着朝屋子方向望着,阿柳与阿达正使力拉拽着一名英朗的戎装少年,少年伸长脖子望屋子方向探望,阿柳喃喃地低语,“英华,你便安分些,有阿郎在内里,你莫去添乱。”     隔了片刻,屋内爆发出悲凄的痛哭声,众人心中皆是一揪,叶纳自台阶那边缓步走回到阿柳身边,“这便好了,哭出来大约也无事了。”     哭泣声渐渐微弱下去,过不多时屋内又静下来,杜如晦从屋内走出,回身关上门。阿柳再拉不住英华,她甩开阿柳和阿达,离弦的箭镞一般冲上台阶,却又被杜如晦拦下,“你阿姊她,才刚睡了,待她醒了再去探。”     听着他的声音,英华倒是顿住了,往常在家,他的声音一贯低缓柔和,在军中则沉稳果决,现下这暗哑无力的音调却是她从未听过的。她犹豫地望了望紧闭的房门,抬头再看两眼姊夫的神色,只得怏怏地退回到阿柳身边。     杜如晦从怀中掏出一方布帛,踱到贺遂兆跟前,嘱咐了几句。贺遂兆接下那布帛,一脸愧色,点头应诺。打开来看,见那布帛内包裹着一些细碎草药,原是金洋花和细辛沫子。军中常见的东西,伤重的兵将,疼痛难忍时,便以此物掩了口鼻,稍许吸入可祛痛昏睡,摄得多了可致人入幻境,虚实不辨。     方才穆清大哭一阵,很快又没了动静。大约就是因了这东西,此时应已昏沉睡去。     “既七娘已安稳了,便去歇着罢。已拾掇出了客房,连日连夜的奔走,怎抗得住。”庾立上前劝道。     杜如晦转身颔首,答非所问地问道:“穆清所服的药,可还有剩?可否取来一观?另请方才来替她诊治的那位医士暂留步。有要事请教。”     闻言叶纳返身往后厨去。疾步回来时,手中托着带着罗家医馆戳印的三个纸包。来替穆清诊脉的那位医士已被请了在厅堂内坐着,因是长史家的病患。他不敢不使出浑身解数来医治,见长史引了另一位气势出类的阿郎来问话,不觉正了正坐着的身子。     哪知后头又跟着进来一位眉目清俊的戎装小郎,仅看那佩剑和悬吊着的剑饰。便知不是个寻常的。唬得医士哪里还敢坐着回话,忙不迭地站起身。垂首在一旁立着。     杜如晦将三包草药递与他,请他细看,医士小心地打开纸包,伸出手指头拨弄翻看了一阵。抬头道:“寻常坐胎药罢了。”说着他顺势将纸包举到鼻尖下一嗅,却是凝住了动作,皱着眉头再三嗅闻。     “如何?”庾立与杜如晦同时急问到。     医士不敢轻易开口。又仔细翻看了一遍草药,方迟疑着道:“药确实寻常安胎补养之药。只是……”他捏起三指,撮起一小簇糟碎的药沫子,“这细碎的,似乎是,归尾,牛膝,莪术,草乌,这几味。有意研磨碎烂成粉齑,掺入草药中,故不细闻,无从分辨。”     医士边说边将另两包草药拆开,皆有类似碎粉草药在内,他看着频摇头,“再稳实的胎,也经不住这虎狼之药,连服五日,必是要折损的,况且这位娘子,从高处坠落,能保得性命已是万幸,日后须得好生调养了才是。”     叶纳唤来家仆,打赏过医士,嘱咐好好地送出门去。     杜如晦的眼睛下面,蒙着一层发青的阴影,神色甚是骇人。庾立在他身侧,沉着声问道:“罗氏医馆,隔着不远,可要我去拿了人来?”     “官家的人去,动静未免太大,待缉拿之人到了医馆,人早就跑了。那罗姓医士,我见过一回,认得他的长相,置备辆推车,只我一人去便可。”贺遂兆应到。     英华因见不着阿姊,心内烦乱,又在一边将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心知必是哪罗氏医馆作出来祸端,不由愤恨,此时听见说要拿人,忙道:“姊夫,我一同去罢。”     杜如晦点了点头,英华当即卸下沉重的铠甲,露出一身及膝长的墨绿束身袴袍,腰缠着革带,解下铠甲上的佩剑,在革带上悬扣稳妥。     “她连日赶路,不曾歇过,到底是小娘子家,可受得住?”叶纳疑虑地看了看卸除盔甲后,英华纤细的身形道。     庾立反身握住她的手,“随她去罢,若不让她去,她也不得安生。”     杜如晦转身向庾立拱手作揖要谢他,庾立却不受,愧然道:“是我这个作阿兄的疏忽了,未能看顾好她,实是惭愧。”     “明知凶险,原不该让她走这一遭,是我糊涂。”杜如晦喃喃地说着,又再谢过庾立夫妇,自往穆清的屋子去伴着她。     且说罗氏医馆内的罗医士,自从半道遭人劫持问话,又得了一块椭圆的金饼后,一直忐忑不安。回宅子后,他拴上大门,躲在屋内,将那块金饼取出反复验看,金饼他见得不多,但所见皆是圆形,这一块却是椭圆的,不免奇怪。     翻看了一阵,他忽然恍悟,往日曾听人说起过,薛校尉家私铸的金饼,不同于朝廷铸造的,皆是椭圆的。难不成,截他问话的,竟是校尉府的人么。     隔日,他正在医馆内坐诊,有豪仆上门,驱散了馆内百姓,掩了门户,又取出两块金饼,仍是椭圆的,竟是要他抓配了下胎的虎狼之药送往庾宅。     他抖着手配齐了药,不敢亲自送上门,只遣了学徒送去。心想着那位年轻夫人,吃抑或不吃,皆是命罢了,莫要怨他手黑。     过了几日并无动静,也再无人来寻他问话,他便渐放下心来,暗自高兴白得了三块金饼,足抵他三五年的医资。这一晚,他从医馆归家,安安心心地将金饼仔细收妥了,满心欢喜地睡到四更天。     外头报更的才刚报过四更,罗宅后头便悄悄的停了一辆推车,两条人影跃入墙内,消无声息地寻摸到主屋。罗医士只觉口鼻被人严严地捂住,透不过气,鼻尖嗅到金洋花和细辛的气味,想要闭住鼻息却已来不及,他忙挣扎着起身想要掀开按压在口鼻处的布帛,手臂才挥动了两下,便被人反压在背后。     英华跃上床榻,扣住他的手腕,膝盖顶在他的腰椎处,使他挣脱不得。贺遂兆心中生了怨怒,暗道便是这厮害了七娘,持着布帛的手不禁加了狠力,不出几息,他便浑身绵软,再不动弹了。见贺遂兆仍使力掩着他的口鼻,英华忙压低声音提醒,“贺遂大哥,小心莫害了他性命,留待姊夫问话。”     贺遂兆回过神,从背囊中取出绳索捆绑了他的手脚,整个套入麻布袋中,扛着死沉的袋子,悄无声息地转出门,环视左右无事,扔上推车往庾宅推去。(未完待续)           第七十七章 略施还敬(一) - 莲谋 - 桃圻     穆清自迷蒙中悠然转醒时,已及次日正午。     她仿若大梦初醒,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发生过些甚么。大大地睁着的眼,迷茫地缓缓转动眼珠子,看四周围胡汉杂陈的摆设,绝不是东都的杜宅。她想侧翻过身,却发觉一只手被严实地握着,顺着自己的手望去,一张熟悉的侧脸,正趴伏在她枕边睡着,睡梦中仍是眉头紧皱,分明是温厚的眉眼,端直挺拔的鼻梁却显露出一股冷峻肃然来。     认真地端详了一番,穆清开始努力地回想他如何出现在这里。下一刻,记忆蓦地全都回到了她脑中,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搁在小腹上,昨日还有生命在这里跳动生长,现在已是如此空洞。前几日她尚在幻象着杜如晦获知喜讯后会如何欣喜若狂,眼下他就在她身边,她却再无机会能亲口告诉他,亲眼见他欢喜的神情。她忍不住鼻尖发酸,一行眼泪静静地从眼角滑落,半张了口,颤微微地叹出一口气。     这一声细微的轻叹将杜如晦惊醒,他抬起头揉了揉眼睛,见她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残存着几道泪痕,惨淡的面色犹如枯败的花瓣,心中不由猛抽了一下,好似被一只手狠狠捏了一把,酸痛异常。     “这会儿流眼泪,仔细伤了眼睛。”杜如晦伸手轻轻拭去她积聚在眼角的泪水,他的声音如常的沉稳温和,此刻还带了些黯哑,教她愈发抑制不住地直往下掉眼泪。     他从床榻边的足踏上起身,挪坐到榻边,探出手臂半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怀中。     低泣了一阵。她哽着嗓子道:“是我太过大意,原不该应承了桃娘去见她,若是不见,便不会多出这许多事,亦不会……不会令你失了长子。”     他迟疑了一刻,终是觉着要让她知晓实情。“即便不见,也未见得能保住。”     穆清自他胸前坐直身子。诧异地睁大眼睛。     “罗氏医馆抓配的药中。掺了莪术,草乌之类,研磨成碎粉。混在药包中,煮药时便一同下了。”他冷声说着,“这般处心积虑,即使再谨慎。也难轻易躲过。”     “那罗姓医士如今何在?”她自胸口升腾起一团怒气,咬着牙问道。强撑着身子便要下地,怎奈腿还微微打着颤,并着不上力。     “人已拘在宅中的窨内,先扔在那处空泛他一两日。待你养好了气力,再亲去问他。”杜如晦柔声劝慰,抱扶着她重回榻上。“人绝跑不了,你尚在月内。且安心将养着,切不可再伤了自身。”     杜如晦直陪到午后,温言将那宽慰的话说了许多,虽不至全然抚平她的哀伤,却也已平复了不少。穆清见他面色煞是难看,又听他说到了弘化郡后,未及等到她的书信,料想着该是在庾立宅中住着,便同英华两人连夜往金城郡赶,一路上几乎不曾停歇,心中难免不舍,便催促着他去歇了,莫再陪着。     他确实疲累已极,在辽东押送粮草不过是伴着李世民略加磨练,隋军已在涿郡辽东一带连年用兵,即使有流寇敢于抢粮,也不过是三两下驱逐了了事,并不真痛下杀伐。     岂料杨玄感羁押大批粮草不运送,阵前缺粮,高句丽久攻不下,皇帝分身乏术,再无暇顾及唐国公如何。借着这时机,杜如晦几乎夜以继日地奔忙,将大业七年间访过的义军尽皆再访过,开陈利害,极言大义,不觉竟收拢了大小数十支散军。出东都那日,唐国公仅带了三千兵夫,这一阵归拢收编之后,李家的军队竟已达五六万之众。     直至授了唐国公弘化留守,开拔往弘化驻守,李公召来了长子李建成,眼见着五六万大军有半数要交付于他,开道先行。不早不晚,恰逢窦夫人此时于怀远镇病逝,临终道明了要长子摔丧驾灵,守灵堂,足孝义。她仍是以最后一口气托扶了她偏爱的次子一把,李公恐误了军情,且不敢忤逆了窦氏一族,无奈之下,只得拨了三万兵将予李世民,命杜如晦协他领兵先行至弘化驻扎。     自辽东往弘化,叛乱迭起,形势已非杜如晦两年前所见,怀柔规劝,歃血结盟已然无用。这才动了真格,他辅助着李家二郎,一路势如破竹,如闪电般地迅速清剿,只卯着那叛军头领灭杀,俘获的兵夫皆好言安抚了,收为己用。到了弘化郡,李世民竟也有了五万嫡系亲兵。     在弘化驻扎下后,诸事已定,他惦念身处虎口的穆清,一刻都停歇不下,寻了匹脚程好的军马,同英华两人日夜兼程地赶赴金城。却未曾想在金城等着他的,竟是这样一副情形,他不堪疲乏的心口上又重重受了一击。幸而人已是无恙,这使他在五内临崩之际,获取了一丝慰藉。     此刻穆清推说困倦,不让他再陪着,定是要推了他去歇息,他这才出了屋子,往客房去歇了。步履错顿地走下台阶,正看见英华从外头进来,他因放心不下穆清,便招了她来,“快去瞧瞧你阿姊,她心里仍是不自在,你陪着她说说话,好宽舒她些。”     英华自到了庾宅,听闻了噩耗,尚未见过阿姊,她明了事态纷杂,即便心内焦急,也不敢造次了。听杜如晦这般一说,她脚下加快了几步,往穆清所居的屋子走去。     临到门前,刚要叩门,杜如晦在后头唤住她,“莫教你阿姊去找那医士,你亦莫去,先拘他一阵,磨灭些心智再理论。”     英华低头“嗯”了一声,“姊夫便安心去歇罢,阿姊这边自有我看顾。”若是换在以往,只怕她自己先会跑去打折了那医士几根筋骨才痛快,可她经了这一番阵前厮杀的磨砺,较之昔日,已沉稳许多。     英华推门入内时,穆清正转过头看向她,她轻唤了一声“阿姊”,一步步地走向床榻,待到近前,两人同时怔住了。她呆呆地凝视着她,仅两月未见,阿姊原已调养得润泽的面颊,已然失去了光彩,往日含带着春风柔波的眉眼,竟如同这西北的沙尘一样干涩枯涸。只有唇角,在见着她时,勉强牵起一抹笑,笑得极是吃力。     穆清看着她亦是惊愣,英华时年一十三,她犹记得自己豆蔻年华时的模样,彼时阿爹阿母尚在,她理所应当地占着庾立兄长一般的娇宠,情窦初开又暗怀着对杜如晦的情愫,正是春光无限,不胜娇羞的好时光。再看眼前的豆蔻少女,分明容貌姣好,却一身男儿装,面上神色硬朗,或许经了阵前对敌,手中沾染了血腥气,尚且稚气的脸庞上悄然爬上了几丝锐利肃杀之气。(未完待续)           第七十八章 略施还敬(二) - 莲谋 - 桃圻     英华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想细问情形,怕再惹起她伤怀,踌躇了半晌开不了口。     倒是穆清执起了她的手,摩挲着她手掌中新生的两个茧子,“这些天可是劳苦了?快同阿姊说说阵前的事。”     英华心想她岔开话头要她说阵前形势,许是不愿提及失了孩子的事,她低头默想了片刻道:“步兵对阵的我却不甚明白,全凭姊夫与二郎商定。姊夫本不叫我上阵,气闷了好一阵,后有一次叫乱匪突袭冲散了队伍,情急之下,顾不得那许多,便与二郎同上阵御敌,不想也能顶得些用,自此姊夫便不再阻拦……”     她仔细地说着,有意将那几起险要的跳开去不说,只揣摩着拣了平顺大捷的讲予她听。穆清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忽然打断道:“英华,往后莫再上阵了可好?”     英华吃惊地顿住话语,见穆清的眼眶中涌出一汪泪,垂下眼帘时,泪便顺势滑落。“阿姊如今再不能失了你们任一个了,再受不得了……”     英华顿时失措,一下急红了眼眶。“我这不是好端端的么,阿姊切莫胡想。”说着她从腰间摘下那段黑得油亮的乌木,“你瞧,这物件果灵验的,佩着连兵刃都避着走。改日我再去替阿姊姊夫寻摸两个,保管有用的,也好教阿姊安心。”     穆清低头拭去眼泪,阖上眼睛定了定神,幽幽地从胸口吐出一口气道:“是阿姊糊涂了。”     姊妹俩倚着说了会儿话,阿柳便端着一碗气味浓烈的药汁进来,盘中另有一小碟子白杏脯,药汁苦涩难咽,她端起碗一饮而尽。竟丝毫未觉苦涩,也无需那些白杏脯过口。     在床榻上足呆了三四日,其间贺遂兆与康三郎启程回东都去,庾立与杜如晦一同将他们送出城去,穆清不便出门与他们道别,只托了阿柳递了几句话,谢过他们一路护送。另又郑重谢了贺遂兆几次舍身相护。贺遂兆摸着脸。讪笑道:“未能护她周全,怎有脸担着这声谢,待日后再相见时。该由了我向她请罪才是。”     阿柳回来将这话学予她听,倒是勾起了她的疑惑。当日他一见杜淹,如何就红了眼要上前打杀。晚间杜如晦来探她,她提起这话。他倒怔了,“他从未同你说起过么?”     穆清摇头。“不曾说起。”     “你当真不记得他了?”他这话更是激起了她的疑,庾立初见贺遂兆时,说他似曾相识,连阿柳也不能确定是否曾见过。     杜如晦在她身边坐下。忆道:“大约是大业二年,我甫到余杭那一年,应是灶日。那日刚送了灶,夜间不设宵禁。城中百姓皆往市中去热闹。彼时我初到江南,见着倒也新鲜,便也去街上顽逛。直到后半夜,回程中路过一僻静土庙,远远地瞧见顾府的车马,周遭围了一圈乞儿,又见庾兄携了你和阿柳登车离去。那年你尚幼,许是不记得彼时情状。”     灶日,土庙……穆清偏头想了半晌,论说灶日的事,幼时每年的灶日晚间,市集中都有百戏可观,她总缠着庾立携她去顽,随身的小食袋中装着胶牙饧粔籹等吃食小点,由家仆抱了看百戏杂陈,年年如此,也无甚特别之处。     可是土庙,她着力想了想,依稀有些淡薄的印象,确是有一年,路过一间破烂土庙,聚居庙中的乞儿里头,有几个小丫头,年小且眉目尚算清俊的,她去散过些零星铜钱和吃食,因觉着好顽,回去央着阿爹收两个进府,阿母却嫌她们来路不明,未能获准。     杜如晦顿了片刻,又接着道:“你们走后,我亦往那土庙中去瞧了。一群乞儿围拢上来口中称着吉祥话,讨要铜钱。惟有一个年少的,独瑟缩在角落中,握住一块粔籹发愣,瞧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模样,肚中恐早已饥肠辘辘,手中有吃食却不吃,显得尤其惹眼。”     提到粔籹,穆清如醍醐灌顶,骤然忆起,那年腊月二十三,回府路上途径一座废弃土庙,遇乞儿障车,因念着寒冬里他们过得艰难,她便叫停了车,进去分发些零散铜钱。众乞儿皆围坐在火堆边采暖,只一人低着头,环抱着身体缩坐在角落,身边犹躺着一名枯瘦的中年男子,仅以稻秸秆遮盖着。她大着胆子探手触了触那人,尚有气息,似乎是正高热着,低哼不断。     身边坐着的那人警觉地直起身,一把扯过那名中年男子,睁圆了眼睛瞪着她,这时她才看清他约莫十六七的年纪,污垢糊面,看不清眉目,只露着一双晶亮的眼眸,警惕凶狠地蹬着她,唬得她连退了两三步。因见地下躺着的人恐要不好,她便将剩下的铜钱悉数留予他,也不知够不够他请医来救命。末了她又从小食袋中取出最后一块粔籹,塞到他手中,听见庾立唤她,便转身走了。走到残破的门框下时,再回头一望,那少年正捏着粔籹,怔怔地望着她离去。     “我见地下躺着的大约是他亲人,后背肩膀到处是血糊的创口,已溃烂流脓,高热便是由这创伤来的。我问那少年如何伤成这样。他不愿多说,但短短三两句,便能听出他谈吐清晰,神思敏捷,必不是一般的乞儿。我便遣了杜齐往医馆,重金请了医来救治,用下药去,不出几日,竟渐渐好了。”     听到此处,穆清已明白了七八分,“那乞儿,便是贺遂兆?”     杜如晦点点头,“当日我救下的,正是贺遂管事。有了这份恩在,他方才告诉我,他一家自祖父辈迁居涿郡,因要开挖漕运,他父兄幼弟,一家男丁,皆应征了徭役。不出几月,兄长不堪劳役,咳血而亡,阿母经受不住,丧失了心智,家中人口皆在工事上,无人看顾,她便日日往漕河边去寻大儿,终是跌落水中,再寻不到。”     穆清听得心惊,愈发地感怀昔年在阿爹阿母的膝下欢脱无忧地过活,是何其安逸静好,实不知外头已哀鸿遍野。     “适逢贺遂管事的旧疾复发,不得医治,幼弟年少亦担负不起苦役,左右家中已无人,贺遂兆便起了逃逸之心。好容易趁着守卫不严时,他带着贺遂管事和幼弟逃将出来,一路流落至吴郡。原想改名换姓安定下来,岂知又遇着杜淹征劳役往江都修建行宫,因拿不出籍册,便以逃民羁拿了充作徭役。贺遂兆岂是个任人拿捏的,为着替劳役们每日多讨要一些饭食,累及贺遂管事及他幼弟与他一同遭杜淹当众鞭刑,幼弟本就体弱,当场便断了气。幸有看守人敬他重义,趁夜偷放跑了他们父子二人,他一路向南,逃至余杭,这才在土庙中有了这一遭偶遇。后我又荐他往东都,他本就是个出众的,坚忍机警,很快得了唐国公的赏识,加之他办事牢靠利落,打熬过几年,便有了如今的差事。”     穆清前后细想了一通,无怪乎杜如晦说他与贺遂兆有着过命之交,竟是有这一层。庾立觉着曾见过他也是无错的,只是当时天色黑沉,他又满脸泥垢,并未辨明他相貌,故再见亦不相识。她忽然忆起,他曾在鸡鹿塞的石楼内莫名其妙地向她说过,“是我无福分,每次遇着你皆错了时候。”此时想来,她大致能明白了他的心思。     “既如此,缘何他从不对我说起这些?每每尽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穆清长长叹息了一声。     杜如晦皱了皱眉头,若他猜得不错,贺遂兆倾慕于她,虽有缘无分却也不想她知晓他最狼狈时的模样。他柔声道:“他原也不是这般轻浪的,他既不说,自有他的道理,你便只当不知,待他愿说时必会亲口告诉与你知。”(未完待续)           第七十九章 略施还敬(三) - 莲谋 - 桃圻     正说着贺遂兆的事,英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姊夫可在里头?”     穆清听是英华,忙道:“快些进来说话。”     英华推门而入,有些为难地说:“窨中那医士已足有两日不曾吃饭,直囔着要死,如何是好?”提到罗医士,穆清的面上浮起一层寒霜,眼里似有尖锐的冰棱穿透而过。     杜如晦沉吟了一刻,“已关了有五日了罢,了无生趣了么,想来性子也煞没了。”说着他转向穆清道:“无论是何人支使,终是他下手祸害的你,便交予你处置了。”     将养了五六日,穆清已略缓过劲来,下床榻时腿脚已不如早两日那般无力。杜如晦扶起她,虽说已近暮春,但她尚在月内,怕她出门时受了风,他取过一袭斗篷披在她的肩上。穆清坐于妆镜前,看见自己面色黄蜡蜡的,形容憔悴,也无心敷甚么素粉遮面,只将那斗篷上的兜帽拉起,便撑扶着杜如晦的手臂,往地窨去。     那位罗医士自从睡梦中被人惊起,再醒来时发现已不是在自家的榻上,而是被以铁链条锁了双脚,躺倒在寒气逼人的地窨中,吓得他猛一哆嗦,醒彻底了。再下来三日里无人理会,也无人来问话,他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只每日约莫午时会有人开了地窨的入口,送进一个胡饼,一碗水,却从不与他言语,放下吃食便走。     到了第四第五日,他只觉胸闷难抒,脑中生出各种古怪念头,烦闷异常,直逼迫得他整日里念叨着求赏一个痛快了断。     穆清裹紧斗篷。下到地窨中,后头跟着杜如晦和英华二人。那罗医士已快要没有人样,散乱了发髻,蹲缩在墙角,自言自语地叨咕着甚么。她刚进到窨中时,心中犹怀着切肤之痛所带来的怨怒,恨意如浇洒了热油的火焰。腾地燃至头顶。蹿遍全身。见到他这副形容,她心中隐约有了一丝快慰,却无法熄灭她的怒火。反倒助燃了这把火。     抱头蜷缩在墙角的人感受到有人进了地窨,他抬起头望了望他们,眼珠子灰暗失神,可他的眼神一触及到穆清。立时弹跳了起来,一下蹿到她的脚边。惊得她不由往后退缩了一步。     他趴伏到她的脚步,声调怪异地发出恳求的声音,急得语无伦次,又带着哭腔。“夫人。夫人,求夫人恕了我这一回罢。这原不干我的甚么事,皆是受人支使……”穆清从心底泛出阵阵恶心。却不受控地忆起贺遂兆握持着她的手,挺刺长刀扎穿人的皮肤及咽喉时的触感。彼时可怖的情景,现在却激烈地渴望着。     她回身迅速去抽取英华腰间的短佩剑,英华本随意就可制止住她,可却无动于衷由得她将短剑抽去,杜如晦亦不加干涉,她想如何都使得。     穆清双手牢牢握住剑柄,剑尖朝下,高举起短剑,卯足了浑身的劲,就要往下刺去。医士骇得痛哭流涕,喊叫着:“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啊。小人微不足道,校尉府的命令莫敢不从哇。”     “你是医家,本该怀着慈悲悬壶济世,她命你,你便可以黑了心肠去做那遭天谴的事么!”穆清厉声呵斥到。     “小人做是死,不做也是死,横竖是活不成了的。薛大郎和他夫人的手段,莫说金城,整个西疆人尽皆知,与其被她折磨生不如死,倒不如将命折在夫人手中来的痛快。”罗医士自知已死到临头,梗着脖子一口气嗵嗵嗵地将话说了。     穆清将要落下的剑,霎时顿在了半空,她咬牙狠心又将剑尖往下压了几分,眼看着只要再使上一点点的气力,便要刺入他的脖颈椎骨,她也懂得些医,知道在此处刺入一剑,不会夺了他性命,只会教他今后如朽木一般瘫软在床,动弹不得,无有只觉,远比死来得更令他苦痛,这是她能想到的最恶毒的手段。     然而剑悬在他脖颈上方,迟疑了片刻,她终是闭上双眼,抖了两下手腕,撤去短剑,两行清泪自闭合的眼睑处滑下,滑到下巴,连连滴落。“始作俑者非你,事已至此,即使我将你剔剐了,也无补于事。你走罢,若得见那支使之人,此处有一言请传递予她知,我儿的性命,终将是要她赔抵。远远地走了,莫再教我见着你。”     英华上前替他除去脚上的铁镣,不甘心地踹了他一心窝子。那罗医士哆哆嗦嗦地抬起头,迟疑地看了看穆清,又望向她身后的杜如晦。“还不紧着滚。”杜如晦低喝一声,他惊得一跃而起,连滚带爬地往出地窨石梯上跑。英华在后头跟着,撵着他快走,免得阿姊瞧着戳心窝子。     穆清站在原处失声痛哭起来,杜如晦走近她身边,伸臂揽过她,一手扶着她靠在他肩窝里的脑袋,一手包揽住她的后背,将她整个人圈围在怀中,冷声道:“当年在余杭,我念着她顾二娘究竟是你的亲族,并未同她计较,如今这笔债已然记下,脱赖不得了,终究是要向她讨还的。”     她抽泣得说不出话来,只在他的胸前点了点头。于是他长吁一声,换了声调,低沉柔和地劝道:“莫再伤怀,好生调养了身子,多少孩子要不得?若真要哭坏了可怎好?”顿了顿,他的语调愈发的低沉懊丧,“也当真是怨我思虑不当,未想周全便教你以身涉险,究其根本,仍是我对不住你……”     听了他这些自责的话,穆清倒渐止住了哭,前几日她只一味顾着自己伤痛,却未想到他亦心痛得紧,加之在抵弘化郡之前的那一番呕心经营,倘她再肆意悲伤几日,即便不拖垮他的心神,也只怕是要伤了内里。她不禁暗责自己糊涂,既明白已折损的无处再寻回的道理,如何仍是纵着自己悲戚,不若早作了计较才是正经,到底金城郡于她是虎狼豺豹之口,不得久留的。     他仔细地替她裹好斗篷,揽着她慢慢走回屋子,她心内已渐次明白通透起来,也就自此逐日收敛了悲色。     又养过七八日,神气虽是未复常,行动已是无碍了。穆清自度着此时没了武威精兵的恫吓,金城决计不能久留,弘化军中也已来急函催过杜如晦一回,遂与庾立议定了再驻留两日作些准备便走。庾立知她在金城多一日便多一分险,便也不说挽留的话。只是叶纳与她朝夕伴着两月余,心喜她知礼且不酸腐,待她又是极赤诚的,很是能说到一处去,乍一听她不日要走,心中不免难舍。(未完待续)     ps:除夕夜,看到大家的支持和打赏,顿时就激动了。     真的非常感激各位,你们的支持就是我坚持的动力。     这里只想用最简单的文字和最真诚的心意,祝大家新的一年诸事顺遂。           第八十章 略施还敬(四) - 莲谋 - 桃圻     杜如晦此番来得匆忙,到了金城又是这一副境地,因此连日来庾立也不曾与他好好言谈过。临行前一晚,他便嘱咐叶纳安排着置下一席酒水,一家不分席案,团坐了吃酒,四人皆知,今日聚后不知何日再得见,故席间并不论时事政要,不言其他,只作家人间随意闲话。     晚膳后穆清与叶纳自去房内说话,留了庾立与杜如晦对酌。     昔年在江南,两人皆爱桑落酒,此处置备不出,叶纳令家仆抱来三四个小坛酒,开了坛封,酒气浓烈地四溢开来。“这是西疆的毗梨勒,烈性得很,克明可一试。”庾立双手递上一小盏酒浆予杜如晦。     “既是穆清的阿兄,便也该受我一敬。”杜如晦执起酒盏,拱手向庾立称了一声“阿兄”,仰头一饮而尽。“此番得了阿兄庇护,她幸能保全性命。克明感激不尽。”     庾立摇着头,“惭愧了,到底看护不周,不敢领这盏敬酒,权当是自罚了罢。”言罢他亦尽饮了杯盏中的酒,却捏着酒盏在指间转着,摆放不下。     杜如晦猜度他大约有要紧话要讲,静候着他开口。果然他犹豫了片刻,停下在拇指和食指间来回转捻的酒盏。“克明,七娘当日自坠了楼,缘因你那位叔父……”     他不太好拿捏措辞,一时有些语结,杜如晦淡然道:“我知晓。”     庾立点点头,接着道:“二娘将他引至金城,两人不仅是为了追拿七娘,所谓无利不起早,自是有一桩紧要交易在的。七娘充作了她送出的一件随礼,你可知二娘是为了向他讨要甚么?”     杜如晦聚拢了眉头,坐直身子,专注地看着他。     “粗布。”庾立轻哼了一声,“极大量的粗布,估摸着足够五万兵将制夏衣用。”     “确准么?”这话问得杜如晦自己心中也不觉失笑,以庾立的性子。若无精准消息。又如何会说。看眼下情形,他或已深思熟虑了才与他说起。     果不其然,庾立淡淡道:“朝廷将我这般再无世家宗族牵扯之人远调至此。为的便是日夜监探着校尉府的动静,事无巨细时时通递,不教他趁乱叛离了朝廷。校尉府那边,乱或不乱在于薛公。报或不报,却在于我。七娘不愿我受累。有意不教我知晓你们所举之事,并非我就全无所闻了。眼看着春末夏至,想来粗布一类,你亦是短缺的。运送的商队已自东都调运出布匹。算来不过三五日内,便要途径弘化郡,可要紧着些。莫错失了。”     杜如晦入定般地坐着,忽就扬起嘴角。起身执起酒壶,在庾立面前的杯盏中注满酒浆,又替自己斟满杯,举起酒盏道:“我便借着阿兄的这毗梨勒,敬谢了。”     两人互斟着饮尽了三壶毗梨勒,庾立酒力不若他,面色已然酡红,趁着酒劲上头,向杜如晦道:“七娘她极是不易,宁弃了安宁日子也要跟随于你,只怕是向她索要性命,为了你,她亦会慨然交付。再忆我当年一厢情愿地要带她走确是可笑之举,既是如此,你便要好生待她,护着她,切莫辜负了,亦莫再教她以身犯险去。倘若有朝一日失了,这世间你再寻不着第二个这样的女子。”说完这些,便再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杜如晦神思尚清朗,他无声地点点头,心道,这话许是在他喉舌间盘桓已久,若非此时饮得过了,男儿间又岂会轻易言及这些。他又自斟了几盏,独自闷闷地吃了,究竟兴致缺缺,念及次日还要赶路,遂唤过一名仆妇,遣她去请了叶纳前来照料。     次日清早,因军中女装极不便利,穆清重又挽了男子的发髻,带上灰紫色的纱罗软脚幞头,着了同色的素面襕袍,同杜如晦一般无二的回字纹革带,乌革靴,又成了清爽秀逸的一位年轻郎君。阿柳叹息了一声,仍是短褐打扮。     杜如晦见她男装扮相,面上神色倒与贺遂兆初见了时差不了多少,只是未着言语,含笑瞧了好一会儿。她身子尚未全复,骑不得马,便只得由阿达赶车,她与阿柳同坐了。     庾立夫妇相携着将他们送至城门口,穆清撩起帘幕,从车中跳下来,拉着叶纳到一边说话。“有句话,不说横阻在心,究竟难安,还请阿嫂仔细记下,回头学说予阿兄,多加劝解。”说着她环顾了左右,查看有无鬼祟暗影,确定了周遭除开叶纳无人能听清她所言后,又再压低了两分嗓音道:“金城郡难保安稳,薛家狼子贼心,指不定哪日就拥兵自立了,阿兄替朝中监察他多年,一旦他反了,阿兄便是首当其冲,薛氏行事你我都见识了……不若,早作准备了,也好躲避这一场祸事。”     叶纳面上波澜不惊,略出乎了穆清的意料,她淡然一笑,“我与你阿兄早思量过这一层,正因薛氏行事狠煞,草菅百姓,有他这位长史在,还能略行钳制,若他顾念一己之身远远避开了倒也不难办,只到时朝中再另行指派了长史,顶扛不住薛家暴虐,与他们沆瀣一气,这一方的百姓行商无人庇护,怕是再不得好了。故他离不得金城,我亦是要随着他的。”     穆清默然垂首,那确是阿爹亲授出的门生,皆胸怀苍生,无畏无惧。她了然劝也是白劝了的,微微叹道:“有阿兄在金城一日,金城百姓便有一日的福。只是七娘心悬母家,惟愿阿兄阿嫂平平安安。若是能早些安排好往后的去路,还是尽早打算了,也好教我安心。”     那边杜如晦和英华早已上了马,勒马在车边候了好一会儿。阿柳走上前,向着叶纳一礼,“这些日子,还多亏了叶纳娘子照拂,阿柳粗笨,不会说话,恩重难言谢,只求叶纳娘子同庾阿郎日后平安喜乐,来日能再相见。”     叶纳点点头,望了望城门边待发的车马,与穆清携了手,二人一同走到车边,阿达放下踏凳,撩起帘幕,请她上车。叶纳蓦地红了眼眶,抖着声音说,“这便去吧,待安稳了,时常回来瞧瞧。”     穆清的喉头好似哽塞了一团东西,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重重地点了点头,便回身坐到了车厢内。     车厢外响起阿达甩开马鞭的脆响,她强忍着不向外看,每一次分别,都不知道下一次见面会在何时何地,她不喜这滋味,既已完满地别过,再恋恋不舍地看去,只白白地平添一份伤怀罢了。     直到车行出了很远,穆清才掀开帘幔,探出身子向后张望,金城郡黄泥色的城墙城楼正苍凉地立在迷蒙的风沙中,犹清晰地记得两个多月前,她站立在那城门下,向后褪去斗篷上的兜帽,笑容明丽地出现在惊诧的庾立面前。     “七娘,赶紧进来罢,仔细被风扑了。”直到阿柳轻轻拉拽了她的衣袍,提醒她赶紧进车内时,她才惊觉,脸上流了三两道眼泪,泪水很快就被风干,只剩下面庞上涩重的知觉。(未完待续)           第八十一章 略施还敬(五) - 莲谋 - 桃圻     趴伏在土坡后头的鲁阿六目不转睛地盯着前头官道折横急转处,四月间的天气已渐热起来,与鲁阿六一同趴伏在土坡后的三十多人,皆热得心烦气躁,土坡上满是刺扎的灌木和今年新生的野草,微风下拂得人四处发痒刺痛,众人或抓挠,或以手掌扇风,野草灌木丛中悉悉索索一片响动。     鲁阿六向后瞪眼低吼道:“都趴好了!不许再惹出动静来。”     他身后的响动立时都停了,草间的三十多名汉子同时在心内狠狠咒骂了几句,面上却只是不服,不敢多一句言语。在鲁阿六脚跟后头,离他最近的一名少年终是按捺不住,低声嘀咕道:“谁知那人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他便那么一说,我们便在此少说蹲候了三个时辰了,晨间那点子吃食,早化在肚内了。”     鲁阿六抬起脚往那少年肩头揣去,“休要胡诌,那小郎将手里的信符你不也见了么。”少年身子瘦小机敏,略偏了偏肩膀,躲过这一脚,犹一脸的不服。“先不论那几人所说的真假,寨中再无余粮却是千真万确的,若是不信他,守在寨内,早晚饿死,如他所说不虚,咱们拚上一次,夺了东西作礼,自此编入正军籍,每日有饱饭食,四季有衣穿,不比昧着良心抢乡邻口粮,还得忍饥挨饿来得强?”鲁阿六转头向身后灌草丛中的部众低声道。     提到饭食,三四十人中少说有二十人悄悄按压了一下自己咕咕作响的肚腹,饥饿感再次提醒了大家此次伏击的重要。于是各人重重地往下咽了一口,皆安定下来,一言不发地趴伏好。就连方才不服气的少年,也撇撇嘴,一言不发地向草内缩了缩身子,小心地探头向官道那头望去。     鲁阿六连恫吓带安抚的话暂按压下众人的怨言,这些话也不全讲予部下们听,多半也是在说合自己,论句实在话。便是他自己。亦不敢全信了那位郎君所言。     前日他寨中的点算来回报,窨中已无米粮,虽说食粮要断的事几日前已知晓。真的到了眼面前,仍教他当头临了一棍棒,急匆匆地随着点算下到窨中,果见吃剩的谷米糜子面稀稀拉拉地散碎在地下。拿了破笤帚扫上三遍,勉强归拢起一捧来。     鲁阿六愤恨地一把扔出去。扬声道:“老何可回来了?”半晌不得回应,他蹬蹬蹬地从地窨中跑上楼,冲到院子中撕扯着嗓子大呼,“可是都死绝了么。问话也不支声,当日抢了官粮要落脑袋时如何,今日无粮可养着了又如何!”说着随手拎起一只酒缸。咣当猛砸在不远处的老树干上,酒缸碎了一地。惊得老树上的鸦雀扑棱扑棱地飞起。     那位老何因能算会写几笔字,原是村中缴纳官粮时的点算先生,哪成想官粮才运出村十里不到,便遭几十个饿急了的外村人劫了道。丢了粮,运送的也逃不了干系,老何万般无奈,只得随抢粮的众人偷跑进山谷,成了草寇,后倒因识得字,颇受寨中主事的鲁阿六敬重,人人皆尊称一声“何先生”。     此时鲁阿六正怒火中烧,老何嗫嚅瑟缩在屋内不敢出去,却教一个眼尖的拿了正着,高声向院中的鲁阿六道:“何先生回来了。”     他逃脱不及,只得满脸尴尬地踱出屋子,讪讪地说:“连日里走了三遭,莫说是说谈说谈,就是连见,也见不着那李二郎的面。”     鲁阿六蓦地呛了声,半晌没说出话来,转手又拎起一个酒坛子摔砸出去。那老何悄悄向后退了半步,窥着他的脸色,小声道:“咱们,算上你我,还有伙头,统共不过两百来人,还个个儿歪斜没个正行,劫个行商尚且还要挑弱势的。那唐国公的次子听说凤表龙姿,咱们如何能入得了他的眼?更遑论收编入他的麾下了。”     这边老何缩头躲在墙边,看着鲁阿六砸到第五个坛子时,一名部下连奔带跑,跌跌撞撞地冲进院子,直囔着要见主事,鲁阿六暴喝道:“落魄贼!失了魂了还是怎的,某正杵在你眼前,胡喊甚么。”     那名部下被他直冲冲地骂楞了,分明是得了佳讯,却哭丧着脸道:“方才……有马车过了咱们寨子下的乱石谷地,只去了十来人便劫下了。只五人,看那行头,怕是富庶户家的阿郎,有一个似是正病着。搜出了一匣子钱串,并几件配饰,人已押在堆放杂物的屋内,等候主事发落。”     鲁阿六将信将疑地取过那几件搜上来的物件,无非是革带上的躞蹀玉钩,另有一柄佩剑。他将剑拿在手中反复翻看,剑鞘并不华丽,但制作打磨上看俱是上品,一望便知不是寻常武夫所有,拔出剑身,寒光荧荧,自教人不寒而栗。剑柄处细微微地錾刻了一个字,老何不知何时上前来,眯眼凑近了看过后,指着那个字道:“是个唐字。”     剑上悬吊的一截乌黑的物件引起了鲁阿六的注意,他拈起细细赏看,却见是一小段黑色的木头,上头阳雕了一匹白蹄乌身的骏马。“富贵弟子喜在剑上缀金玉,这剑上何故悬木头,甚么劳什子。”老何捞过那黑色木段,摩挲了一回,只觉骏马的背后有一印记,似是名章,忙翻转过来细细辨了,却不大认得篆文,只依稀辨出“世民”二字。     不知何故,老何怔楞了起来,旁人与他说话也听不到,忽地他又执起那黑色木块,将那篆文再仔仔细细的看了几遍,脸色刷地变了,后背直冒出了一股冷汗。一时口中连字都吐不大清了,举着那黑木块,结结巴巴地道:“世……民,那,那似乎是唐国公那二郎的名讳……”     当下所有站立院中的人,皆懵了,面面相觑,说不上话来。直到鲁阿六猛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粗重地“哎”了一声,众人方醒悟过来,同时向着鲁阿六和老何惊问道:“这当如何是好?”(未完待续)           第八十二章 略施还敬(六) - 莲谋 - 桃圻     鲁阿六额上一层一层地冒汗,慌乱中一把揪过那来传话的部下,“这剑,是何人所佩?”     那名部下骇得磕巴得愈发厉害,“是,是,是一名小,小郎所佩。”     “还是先请来见过罢。”老何在一边颤微微地提醒到。     鲁阿六松开手,喝到:“还不紧着去请了来。”言毕整了整自己的发髻,又掸平衣袍上的褶皱,边大步往正堂迈去,边调整着面上表情。进到正堂内,刚一坐下,仿佛高椅上有尖刺一般,腾地跃起来,改坐为立,想想仍是不妥,干脆走到正屋门前,站着等候。     不多时,有人引着一位身姿欣长,气度逸群的阿郎前来,鲁阿六站在阶上望去,瞧着他面目温和,神色从容,却又携着一股道不明的凌厉之气。他忙迎上前去,拱手作礼,来人亦谦和还礼,两人一同进了正堂落座,院内的人不仅没有一个散去的,反还另聚集起了一些,探头探脑地向正堂内张望。鲁阿六霍地站起身,向院内扫视了一圈,拧着眉头闭上了门。     院中那些人却没一个有要散离的意思,静静地站了一院子。过了约莫三四盏茶,正堂的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二人从内走出,看着彼此恭敬,笑语晏晏,也不知言谈了些甚么。隔天,鲁阿六便召集了所有部众,往狭谷地去阻劫一队将至的行商,并放言要携了劫得之物,去投李家二郎,自此从草寇转成正编的队伍。     此时鲁阿六正趴在草木间左右来回想着这两日的事,越想越觉着悬心,脑中正天人交战着。就听脚后跟那处抬头瞧路的少年低呼:“果真有商队过来了。”众人皆紧张起来,鲁阿六突如崩紧的弓弦,浑身的毛孔皆战栗起来,全神贯注地凝视了远处淡淡扬起的尘土,确准了是商队无疑,他探出身子,向着对面土丘比划了几下。对面土丘的杂草间。冒出一颗脑袋,确定地点了几下头,众人皆屏住呼吸。蛰伏在杂草矮树丛中。     商队的马铃声由远处渐渐靠近过来,鲁阿六侧耳仔细辨听跟随着马队的脚步声,只听那些脚步声整齐划一,力道厚重匀定。确实不像是普通商客脚夫,竟像是受训过的兵夫正在行军。正如那位替他出谋划策的阿郎所言,押送货物的极有可能不是寻常商队,只怕是兵丁易装。鲁阿六心下不由佩服起来,不觉将之前的犹疑不定尽抛诸脑后。     逐渐推进的浅黄色扬尘中忽然跑出两骑。一路向狭长的谷地疾行过来,两边土丘后的脑袋都有些按捺不住,悄悄地探手向身边的铁棍。锄耙,长刀等各色“兵刃”。只待鲁阿六一声令下便冲将下去,甚至有性子急些的差不多已跃出草木掩护。     鲁阿六心中默念着来设伏之前那位阿郎的话,若有少量几骑行在前头,千万要先放行,这样的商队定是谨慎,少不得有几拨打头的探子在前探着道,不见辎重货箱绝不得下手。念及此,鲁阿六回过头,不断向下压手掌,示意后头的人不得擅动。     果不其然,那两骑驰过之后,马铃声响起,又踢踢踏踏地从远处烟尘中奔跑来两骑。眼见着这两骑在下边狭谷地中跑过,大约半柱香后,马铃声大作,从地面上传来的微震也愈发明显,鲁阿六昂起脖子,转头小声道:“众兄弟日后能否脱胎换骨不为贼寇,饥有食寒有衣,便看今日这一遭了。”音调虽低,但在身后那些饥肠辘辘的汉子听来竟是巨大的催动,众人的心头俱热腾起来,一些人伸手紧握住“兵刃”,另一些人搭在巨石上的双手不觉加上了力道,一时间气氛紧张而激越,似有无数小火星在极其干燥蓬松的枯枝上跳动。     一辆接着一辆的马车,拉着沉重的货厢,缓缓从弯道那处行来,赶车的马夫皆沉默不语,专注地赶着车,整个车队安静得只听得见当啷当啷的马铃声。鲁阿六紧紧盯着走进他下方狭长通道的商队,小心翼翼地举起右手,眼见着已有一半的队伍在他眼皮子底下通过,他一咬牙,举起的右手猛地挥下。     一瞬间土丘上自上而下的,响起闷雷一般轰隆隆的声响,一块块的大石从两边斜坡上不断地向下快速翻滚去。下面押送货车的马夫和仆从们个个都抽出兵刃,以极快的速度背向着车厢列好阵队,将那些货物尽数围在中间。     土丘后边更高出一截的另一土丘上,一身墨绿战袍的少年郎将正反握着长刀,探头向前张望,见此情状,不禁转头看向身边负手而立的长身男子,“姊夫,他们果真是易了装的兵夫,且训练有素,寻常车夫仆从如何这般反应迅速沉稳。那些如真是入了编的兵将,未上得沙场便遭打杀了,少不得要一番盘查,可会惹出祸端来?”     忧心忡忡的小郎将正是英华,此时正端着各式各样的担忧,一时怕闹出祸事,一时又担心下面的兵夫勇武,百来个草寇抵挡不住,不觉心生了急切。“可要我去助他们一助?”     说话的余音尚未落下,山谷间霎时充斥了大石滚砸到谷底的轰隆声,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再往前细看,将将握起兵刃列好队的马夫,尽遭受了大石的压砸,队形立时就散乱了,人只怕也已折损过半。前边土丘上又适时响起鲁阿六的呼号,与狭谷地对面土丘上的呼喊声联成一片,持举着各色利器棍棒的大汉嘶喊着往土丘下冲,一路砍杀打砸,混合着呼痛声,惨叫声,顿时乱作了一堆。     杜如晦淡然望着,不紧不慢道:“下边那些,不过是流寇劫道,你身为唐国公府的战将,如何能掺合其中,若是日后教人翻捣抖落出来,岂不坏了二郎的名声。至于究竟是打杀了谁人的兵丁,打了谁人的脸面,与我们又何干?待有人查寻起来,那二百来个草寇早已无迹可寻,皆散入唐国公府,成了府兵。况且私自遣使兵将做着暗底下的买卖,始作俑者即便吃了大亏,又怎敢出头言语一句。”     提到二郎的名声,英华轻声吸了一口气,默然立于一侧,再不作声,安静地观着狭谷中的战况。因下面那些受了重创在先,再经不得红了眼的莽汉们的猛击,不多时便被利落赶紧地收拾了。鲁阿六点算了一下,活口只剩了十来个,若不是那位看似病弱的小郎吩咐留几个活口,这十多人恐是早已遭了击杀。     鲁阿六志满意得地指挥了方才未参战的另百来人,将那些货厢打开一一验看了,果真是一匹匹的粗布,说是粗布,品相质感却是上乘的,兵荒马乱中甚是难得。众人忙将未损坏或损坏不大的马车自乱石间驱赶出去,手忙脚乱地搬倒起来。     “你便接着往金城郡赶路,到了地方老老实实告知主家,货遭劫了,可听明白了?”鲁阿六拍着一名领头车夫的脖子,在他耳边大声说着。那车夫劫后余生,又惧怕主家责罚他丢了货,脸上说不出是喜还是哭,一脸古怪表情,连连点头。     刚想揣他走,鲁阿六忽又想起了甚么,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又将他拎回到自己面前,在怀中一阵摸索,掏出一方提了字的绢帕抖开来,“可识得字?”     那车夫缩着脖子点点头,鲁阿六将绢帕塞到他手中,令他展开念来。车夫抖着手和声音念道:“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甚么劳什子诗,这般绕口。那病弱的娇气阿郎好生奇怪,劫了东西不就完了么,却还要传递甚么帕子。鲁阿六全然听不懂绢帕上说些甚么,心内暗自嘀咕了一阵,面上却摆出满意的神色,依着吩咐照搬道:“这便对了。将这帕子好好交予你主家的那位顾娘子,务必请她过目了。她若不看,你便念予她听。若不好生办了,某便连同你家人皆不绕过,可听明白了?”     车夫忙不迭地点头,收好绢帕,怀着惊惧担忧地上路,接着往金城郡赶路。(未完待续)           第八十三章 人心所归(一) - 莲谋 - 桃圻     那为首的车夫到底没敢跨进校尉府,自入了金城关,在校尉府外徘徊了整整一日。若是照实了说,光一块旧帕子,如何能明证那些货品的丢失与自己无关,那位顾娘子的手段,他光是想着,也不觉寒栗。他们这些人本没捞着一星半点子的好,倒反要替人受难,何苦来的。     左右一同来的十来个人皆不是校尉府的人,几人一合议,遂寻来一个不相干的乞儿,把话和绢帕一并都予了他,又另许了他几个钱,哄着他说入内办了差,还得有赏。     乞儿笑嘻嘻地去叫门,十来个车夫皆自散了去。再说那乞儿叫门,如何叫得动,门口的小厮死活不理会,直往外撵他。乞儿因惦念着里头的赏钱,扯开了嗓门,按着方才车夫所授,嚷起来,“江都来的粗布尽教人……”这小厮也是个伶俐的,一听这话,心知不好,忙捂住乞儿的口,不教他胡乱喊叫。     这般一闹腾,绢帕才到了顾二娘的手中,再四散了去寻人,早没了那几个车夫的影踪,门口的小厮只得先将那小厮押至她跟前,令他原原本本地把事说了。顾二娘怒从心头起,一时没把持住,竟晃了几晃,跌坐在锦靠上。乞儿犹等着讨赏钱,却被两个豪仆架着扔出了校尉府。     顾二娘展开绢帕,瞪着上头的字迹,仿若当面见了穆清,双眼直瞪得要沁出血来,忽又阴仄仄冷笑起来,喃喃自语道:“那些白粗布,便聊表我一番心意,权当是予你长子的随葬了,可还满意?”言毕捏着绢帕。抬手凑上一边的烛火,须臾间,燃烧着的绢帕便落到地下,成了一滩灰烬。她低头踏过这一滩黑漆漆的灰烬,满怀着愤怒与无措,亲去向薛公禀明缘何丢了那些军中备制夏衣所用的粗布。     此时弘化郡外的那道狭长山谷中,已然全无了劫杀过后的痕迹。寨中众人早将那些尸体抬至土丘后头深坑填埋了。一夜风吹得尘土四起。连血迹都不曾留下一滴。     次日便有一支二百来人的商队,押送着成箱成箱的粗布,浩浩荡荡地往弘化郡进发。领头的车夫。正是鲁阿六。李世民事前得了通禀,亲自往城门口迎了。     距离城门老远,便看见他稳稳地端坐白蹄乌之上,英华的脸上扬起一抹难掩的笑意。高高地甩起马鞭,独自先行跑上前。穆清撩起帘幕。坐到车辕上,怔怔地望着她马上欢腾的的背影,沉重地叹息一声。     杜如晦骑行在她一侧,听见她的叹气声。顺着她的目光往前探望了一眼,偏头道:“既她从未放下,你又何苦强求。”     穆清仰头看了看他。“二郎于她而言是满身尖刺的荆条,她这般持握着不放。他人岂知她痛入皮肉。倘若日子久了,利刺长入血肉中,便再丢不开手了,不若早些祛除了的好。”     阿柳在车中探出头,忍不住插道:“便随她去罢,刺不刺,痛不痛的,除她之外的人,又有哪一个能道得明。”     “倒是阿柳这话在理。”杜如晦笑着看向阿柳,穆清截住话头,不再言语。过了良久,她看着前头越来越近的李世民,戏谑道:“二郎这是来迎谁?人人俱会觉着他是来迎自己,鲁阿六或念想着,李家二郎知晓我带了他正急缺的厚礼前来投他,特出城迎接。英华许会觉得,二郎久不见她,念得紧,知我今日归来,便在此候着。就连我,亦会想着,替他作定了件不算小的事,稳住了西北,他或是来迎我的。殊不知,二郎究竟是在迎谁人,许是连他自己也不得知的。”     穆清竟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一番话,便是连阿柳,亦觉着她心绪低落。杜如晦怔了一息,无从接话,心中悄悄的生出了一声叹。     到了近前,李世民已然下马,那白蹄乌正亲热地低头拱着英华,逗得英华笑着伸出手去抚摸它脑袋上的一撮乌黑油亮的顶毛。穆清趁着下车的空当,瞥见他满目欢喜地注视着身边的一人一马嬉闹,心里不由一抽紧,面上却稳稳妥妥地挂上了一层浅淡的笑。     虽是着了男装,李二郎仍是一眼认出了她,快步上前向她一拱手,“七娘劳苦了。”待他放下手时,看到她枯槁颓唐的形容,不觉吃了一惊,“可是哪处不爽利?如何这般……”     英华丢开白蹄乌,从后头走上来,在李世民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袍,悄声说:“我阿姊她,遭了金城郡那位族亲的坑害,刚失了孩儿。”     声音极轻,穆清仍是听见了,不待李世民开口,她便淡然一笑,“已无大碍,再将养几日便好。”又偏过头向他身后的英华微嗔道:“莫再多言,没的招你姊夫不自在。”     李世民蹙起眉头,眯起眼不禁将眼前这位荏弱婉约的女子细打量了一番,病容把她衬托得更是纤弱了几分,她却以这副柳枝似的身架子,替他扛住了西北。在来城门口的途中,他确是不清楚自己去迎谁,彼时他想念英华亦有,盼望那些粗布充作军资的迫切之心亦有,等候杜如晦归来坐镇的急切亦有,然谢她却是摆在最末位的,此时他不由在心中暗骂了自己一声,端端地向她作揖行了礼,“二郎是个武夫,感念至深的话最是不会说的,七娘此番劳苦功高,二郎必定铭记五内,薛家欠下的,日后定然要替七娘讨要了来。”     穆清浅笑着摆了摆手,并不受他的礼,“二郎言重了。”     杜如晦将马缰丢予随从,上前向略施了一礼道:“那押送货箱的车夫领头,便是鲁阿六,后边二百来人皆是跟随他的人。此次劫了金城薛家的军资,我虽替他们谋划过一场,却并无参与,全凭鲁阿六自己率领安排,私下我探过他的底,一介草莽,性子暴躁,言语粗鄙,行事倒还牢靠,尚可堪用。”     李世民点点头,“余下的杂事我自会命人料理,这鲁阿六我便留下了。一路劳顿,先去歇过再议罢。”     说着便有随从连忙上前,给杜如晦和穆清行了礼,“顾夫人在军中终是不便,也不得好生将养,已备下小宅院,距卫尉衙不远,且僻静着,请杜先生虽我来。”那随从请了穆清上车,又递过杜如晦的马缰绳,自己牵过一匹马,翻身上马在前头引路。     英华随军日日操练,在军中有单独的营帐住着,不随他们前往小宅同住,见他们行远了,便跨上马自回营去了。     行了一阵,马车戛然而止,接着杜如晦撩开车上的帘幔,伸出手扶持着她下车。穆清抬眼望了望,果然是一处僻静的小宅院,院门深藏于坊内,宅子外头有几个兵丁戍卫,看着也教人安心。宅子当真是小巧,只两进的青砖木柱结构,进门便是院子和一间正屋,两边配了厢房,正屋后头有个小院,设了后厨。     杜如晦在门前同那随从道谢,随从谦让着笑道,“这宅子原主已迁了,空置许久,如今世道乱着,不花几个钱便转手了。看眼下情势,恐要驻守一年半载的不得归东都的,杜阿郎和夫人暂先住下,短了甚么,只管找我来要。若无事,我便先回了。”     穆清又再礼谢过,请他向李世民递个谢,随从诺诺应下,也便走了。     阿柳和阿达抱着行囊匣笥跟着进了院子,阿柳左右环顾着叹道:“说来也奇了,竟好似回了洛阳的宅中一般,只小了许多,少了一池莲叶,除开这些,倒也无甚异样了。”     听她这话,穆清心中亦是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整个人顿觉安适舒怡了不少,遂回身仰头向杜如晦道:“阿柳说得不错,我亦作如是观。”     杜如晦手掌搭上她的肩头,柔声应道:“你觉着安心即好,便在这里好好调养身子。”     那声调,不觉教她想起了当年他带着她,初入洛阳城中那座杜宅时的情形,险些让水汽氤氲了眼睛。(未完待续)           第八十四章 人心所归(二) - 莲谋 - 桃圻     缓过三两日,穆清原是想待两日神色清爽些了,再随杜如晦亲往卫尉衙门去见二郎,好将武威和金城两郡的形势仔细禀明予他知,岂知方安定下来,接连几日皆不曾好睡,夜间噩梦连连,一时梦见那喉管上穿刺着长刀的亲随,一时又梦见鸡鹿塞汉长城脚下高高地堆叠起森森白骨。梦中前一瞬犹是雄壮安谧,覆着皑皑白雪的祁连山脉,下一个瞬间便成了遍地污血的校尉府点校场,恶犬狂吠声中,隐约听见有婴孩惊惧的啼哭声。每每她厉声叫着惊坐起身,趴伏在杜如晦怀中心魂不定地大口喘气,冷汗皆濡湿了她的衫子。     几乎夜夜如此,一闭上眼,那些骇人的场面便如走马灯一般在她面前一幅一幅地晃过,直凑到她的眼面前。惊呼着猛醒过神来,便再不能睡了。故到了夜间,只睁眼躺在榻上,并不敢阖眼睡去。白日里蔫蔫的不得神气。     这一日午后,因天日益热起来,她懒待在屋中,便搬了圆墩椅在院中,日头地下独坐了阅看一册书。忽听门上有人叩门,阿达忙跑去开了门,才刚开出一道缝来,便听见英华脆生生的喊“阿姊”。穆清听是英华回来,丢开书册,笑着站起身,召过阿柳去后厨知会厨娘添加几个菜式,皆是英华素日喜爱的。     大门开处,蹦蹦跳跳走路不带正形的正是英华,后头跟着进来的两人,一个是杜如晦,另一个却是李世民。穆清连忙上前行礼,让进正屋的厅堂内落座。后头另有两个亲随,并一个背着诊笥的医士模样的人。三人在门外束手立着,不敢进屋。     待阿柳奉过了茶水,李世民看着屋外的医士道:“看七娘面色较之前几日愈发不佳,他虽不及东都中的御医,投报军中之前亦是一方名医了,今日特请他来替七娘诊看诊看。”说着一挥手,召进医士。他自与英华去往外头院内说话。     那名医士恭敬地进了屋。与穆清隔着小茶案而坐,探手替她细诊。诊了良久,方低声小心道:“这位娘子。可是前不久刚作下过小月?”     穆清默然点了点头。     医士又把过一回脉,拣选着字眼道:“娘子先天禀赋气血不足,素系年轻身强不兼顾着保养,许是平日里争强斗智太过。劳心劳力,兼乍遭受了惊吓巨变。复添了不寐之症,以致夜不能卧,心气更亏,偏巧遇着小月。竟着实亏虚下来。”     “医士只说如何调养?”杜如晦皱起眉头问到。     医士沉吟了片刻,为难地向杜如晦掀了掀眼皮,又道:“如今汤药依旧吃着。却再不能劳思过虑,诸事莫顾。秋冬时节保暖补益,只管精心养个两三载,或还有几丝希望。”     “几丝甚么?”穆清与杜如晦同声问到。     医士的神情竟像是受了惊吓,话到口边徘徊再三,终是一声深叹横下心道:“娘子年纪尚轻,仔细保养着,过个三年两载的,天可怜见,或有望再有喜兆的。”     这话便是雷霆,将两人都震住了,也不知呆了许久,医士收拾好诊笥,起身告辞,杜如晦方才回过魂来,起身拜谢相送。医士连声道着,“不劳远送,不劳远送……”边拱手边快步离开了正屋。     他再回头看看穆清,依旧木木地楞坐着,便慢慢走到她身边,伸手揽过她的肩膀,轻声道:“莫悬心多想,我原不在意这些,只你安好便罢了。你若喜爱孩子,我长兄子嗣甚多,改日你见着哪个庶出的喜欢了,讨要了来养也是无妨的。”     穆清仰头扯出一抹笑,“那医家也未曾说必是没有的,不是还有望么,我便依他所言,悉心养着,过个两年再论此事。”     一时两人便不再提及此话,只遣了阿柳随那医士去开方取药。那位医士亦是个胸怀大义之人,因听闻了些许穆清和英华姊妹的事,心中蕴着钦佩,自是尽心竭力地诊治,临走犹不放心,复又回到正屋叮嘱,“容某再造次几句,娘子这身子若想全好了,究竟不在汤药,却在自己,切莫再劳心自苦。”     李世民见这边诊治完了,遂与英华一同进了屋,正听得医士这一句,心下竟犹豫起来。自暗忖,这医家不教她劳心,偏这里又一桩紧要的少不得要央她操持,到底说是不说,一时进退两难。     他这番形容倒教穆清瞧了个明白,不由整了整面上神色,“二郎有事不妨直说罢。”     他仍是迟疑着不好言说,穆清却轻笑起来,“二郎何时这般扭捏起来,有难处便直说来听,若能帮衬到的自当全力以赴,抑或一时无法的,说来一齐想着对策也是可行的。”     李世民同她夫妇二人一向坦直爽利,既听她这么说,便将那些话尽说了。“也算不得甚么大事,便是前几日得的那些粗布,眼见将夏至,布是有了,却要制成夏衣方才好,如今竟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些粗布。”     英华忍不住笑着插言道:“我阿姊最是个抬不动针拿不动线的,莫说制衣裳,怕是连块布帛帕子也缝制不得,你竟问她这针黹上的营生,真真是趣得紧。”     穆清剜了一眼英华,“二郎跟前好没正经。”又低头略一思索,向李世民道:“这原不是甚么难事,也无须劳动二郎费神,容我细想过一两日,必定能得了法子料理了这些粗布。”     说着她看了一眼左右并无外人仆婢在,吩咐了阿柳去阖上屋门,肃了肃神情道:“此番往西北一行,虽说暂是稳住了薛校尉,但他私下养兵确是事实。我瞧他忌讳着武威的那位鹰扬府司马李将军,估摸着眼下他的兵马尚不壮大,尚不敢轻举妄动。他究竟扼着西北的要道,如若一时与李将军联起手来,必定是大患,故仍须早作提防,莫怠忽了。”     “李处则,他敢么?”李世民凝神问到。     “李将军性子诚然怯懦,可他却是个骑墙的,若不防同时受了突厥与薛举的夹击,恐他不得不与薛举联盟。且较之金城郡,武威郡的地势,更是险要。”她边说着,边以手指蘸了茶水,在案上随手划着,“东面是金城关,可直通中原心腹地。西面是出关唯一的一条道,退守有路可走。背靠着祁连山,后头接着大漠可与北突厥可汗联起手来。”     杜如晦看了一眼案上以茶水简略画出的地形,沉声道:“这李处则,手握了重兵,又占尽地利,他若是有心,可在西陲称个小王了,再要生出些野心来,一路挥兵直捣中原也不无可能。眼下他与薛举相互牵制着,尚能安稳一段,待日后举了事,首要的便要剿了他,断留不得。”     李世民踌躇道:“倘若李处则与薛举一道闹将起来,则如何?”     穆清摇了摇头,“暂不至于。一则鲜卑旧部在北边,二则长孙将军的霹雳堂余威尚震慑西北。若非这两个缘故,薛举此次是断不会如此轻易便与二郎定下盟约的。”说着她顿住了,瞥了一眼一边的英华,狠心道:“这两个缘故,皆依托了二郎与长孙娘子的关系,故而二郎须得拿捏好了,莫要冷待了她才是。”     屋中英华与李世民两人皆垂下头去,默不作声,过了一两息,李世民抬起头,勉强一笑道:“我自是省得。”(未完待续)           第八十五章 人心所归(三) - 莲谋 - 桃圻     晚膳过后,阿柳端来了一晚棕黑的药汁,闻着那气味酸涩,似有大枣合欢皮柏子仁之类,不过是寻常安神汤,如何这般酸涩难抵,反复嗅闻,竟不知是何物。     杜如晦进屋见她蹙着眉头疑疑惑惑地饮药,不觉又想起在金城郡遭医士祸害的事来,心下起了彷徨,怕又惹起她伤怀,只不好露于明面,便笑着坐到她身边,凑近道:“这药好生奇怪,气味怎这样酸?”边说边从她手中接过瓷碗,佯作好奇,就着瓷碗先饮了一口便搁下,“太烫,放置会儿再饮罢。”     穆清斜脸看了看他,初时尚觉他举止怪异,片刻她便省悟过来,俗语说关心则乱,他或是想到那坑害人的罗医士,心生了偏执,再放心不下她饮的汤药,只要亲自试了才安心,殊不知男女不同,各人体质亦是有异,某一味药于这人是补益的,于那人便或是虎狼药。他竟连这个也忘了不成。     这举动虽说是要惹人笑的,却着实熨暖了她的心,心内似有涓涓暖流淌过,连嘴角都忍不住挂了一层蜜意。阿柳哪知道其中道理,忙道:“这药煎煮起来亦是奇特,那医家给的药一剂里头还裹着一小纸包,取药时嘱咐再三,先下小纸包中,唤作酸枣仁的,煎煮一刻钟,再下了其他药材,万不可图省事一同下了。可不奇怪?”     说笑了一阵,瓷碗中的药汁渐渐隐去了滚热的烟气,他这才端起药碗,递与穆清,看着她将药饮下。阿柳接过空瓷碗,递过过口用的淡盐水。见她吃药洗漱皆完了,才端着空瓷碗和漱口用具,退出屋子。     杜如晦今日来家的早,早已换过一身清清爽爽的米白素面常服,走去熄了两盏灯,只留下细纱帷幔外的两盏,促着她赶紧歇下。     穆清明知自己终将如前几晚那样不能睡的。仍是依言静静地躺在床榻里侧。半阖着眼,心中盘算午后李世民所托的那几十车的粗布。才想得入神,便听见耳边杜如晦低低的声音:“已是不得安眠了。还在想甚么?”     她睁开眼睛,仰头看见他在她头顶上方支撑起一条胳膊,正垂了眼望她。“你怎知我未睡?许是你扰了我的清梦也未可知。”她促狭地一笑。     他的手指轻轻地覆盖在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上,“睡没睡。看这里便知。你可还在想着二郎那起琐碎事?”     “你如何知道?难不成是我心里头的应声虫么?”     杜如晦低头无声地笑了笑,随后又板素起面孔。“你已忘了医士所嘱?不教你再劳神思虑的,怎转过脸来便全忘了?”     穆清犹要逞舌斗辩,“这算不得甚么劳思……”一语未尽,已教他将话封堵在了喉舌间。接着他又猛然惊醒,念着她的身子尚弱,不得不撤开身去。稳了稳声息。方道:“不若我替你捏个主意,你便省下气力。多歇一阵,如何?”     她在他胸前挪动几下,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笑说:“那便有劳了。”     “这确非甚么为难的事,只消略劳动劳动口舌便也成了。”杜如晦懒懒地以手指顺着她的发丝,不以为意地说:“这些女子的活计,多招揽些女子来做也便得了。”     “我如何不曾想到这些,只是城中女子大多深居简出,怎会应了我这活计?即便有几个每日在街面行走劳作的,大多是人家的家仆,更无道理听由我差遣。”     “城中无,城外乡间自有许多。眼下田间春耕刚过,农妇们皆闲了下来,如今农家度日艰涩,稍许许些钱,她们自是极愿意另挣些贴补家用。”     一时计定,穆清放下心来,又拥着被衾,蜷在杜如晦身边听他闲话几句,眼皮子倒逐渐发沉了,掩口打了个哈欠,一歪身子便睡了。     不知是连日不曾好好睡过一个囫囵觉,还是昨晚那碗药的作用,这一晚穆清睡得香沉,亦无梦魇侵扰。直睡到次日自己转醒,帷幔仍好好的垂着,床榻四周的窗户俱敞亮着,千丝万缕的光线透过窗户上的厚实的芙蓉纱扬洒进来,仿若缠绕在空气中的缕缕金丝,又似是金色的琴弦。穆清伸出手权当那些光线作琴弦,不由随手隔空拨弄了几下,素手映衬着金光线,煞是好看。     也不知多久没有闲情逸致拨弄过琴弦,琴艺恐早已生疏。也不知怎的,忽然忆起儿时阿母亲自把扶着她的小手,教她拨弄琴弦的情状来,及到后来,她想教授英华琴技,英华却从不肯摆弄这些,她便悄悄的与自己说,待将来定要生养个女孩儿才好,要如阿母那样教她调琴弄弦。     这一个念头,提醒了她昨日医士所说的话,医士说得含蓄,她却明白,那话无非是说她此生子嗣艰难了。心头又是一阵酸楚抽痛,好端端的唉声叹气起来,然后她又不得不劝服自己,医家只言艰难,却并没说绝无可能,或许有一日蒙天垂怜呢,前事总归难料的。她坐起身,甩了甩头,似是要甩去脑中那些纠缠不清的伤痛。     阿柳推门进了屋,隔着帷幔见人影晃动,便知她已醒,上前钩挂起帷幔,“这一晚倒是好睡,已是辰时三刻了呢,早起阿郎不教吵着你,只丢下话说待你醒了,如觉着精神头好些,便去校场寻二郎说话,他自会遣人助你。”     穆清点点头,顺手拿起阿柳替她备下的襦裙,望了望又放下,“往军中去穿着裙装多有不便,仍是将我那套胡袍取来罢。”阿柳得了话,赶忙去取。待帮着她将胡袍革带革靴穿戴好了,乍一看神气竟是回复了不少,面上多少回过些气色来,阿柳不由心中暗自欢喜。     医士嘱过她静养,因此她不敢骑马,使阿达驱了马车送她往校场去。行了一段,远远的听到低沉悠远的金鼓声,及兵士的呼号之声此起彼伏相应。到了近前,才看清场上乱糟糟地扭打成一片,细看之下,皆是两人一队互搏。     “原以为兵士操练,必定是花枪齐整,一方一方成阵势的,原是如此糟乱。”阿柳看着校场中的场面,忍不住说到。     穆清眺望了片刻,回头道:“各色器技营阵皆是杀人的勾当,岂是好看的?花枪列阵,徒支虚架,只图人前美观,须知上了沙场便只有防身立功,杀敌救命才是要紧,那些个虚套操学了如何保命灭敌?现在看着杂乱无章,当真到了战场之上,这些兵将个个便如猛虎悍狼,焉有不胜的道理。这便是李家二郎练兵的高明之处。”     言毕身后马蹄声响起,伴着一声长笑,“七娘谬赞了。这仍是多亏了克明的指点。”(未完待续)     ps:作者说,阿柳说煎药的那一段中,她说煎药方式奇怪,先放了酸枣仁,再放了其他药材,其实酸枣仁是常见的安神一类药的药引,喝过中药的亲都知道,药引是增强药效的,不过药引这个东西,据说是明朝才有的,隋唐时期尚未问世。作者权且把这位有大义的医士当做是一位民间名医,早在隋末就已琢磨出药引的作用来,当做私人秘笈,不肯外传的。     另外,末段穆清说操练兵士之法,观点引自戚继光的《纪效新书》,既然引用了他的观点,还是提一提吧。戚继光是谁,不用作者介绍了吧。           第八十六章 人心所归(四) - 莲谋 - 桃圻     李世民纵身翻下马来,穆清虚行了个礼,阿柳跟在后头规规矩矩地行了全礼。     两人一齐走到场边,看了一阵操练,却不见英华,穆清忍不住问他:“怎不见英华?”     他随口便道:“她只与我对阵。”那口吻不容置疑,倒教穆清一时没了话,本也不想与他说起有关英华的话来,便忙将昨晚与杜如晦议定的事说了。“若教那些村妇白劳作一场,总是说不过去,故我算计着每成十件衣便予她们百钱,每百件一缗钱,作足了五万件,统共不过五百缗,如此可有为难?”     李世民闻言忙点头:“这便好了,只是余下的事还须得由七娘劳心督办,我且拨十人予你差遣,鲁阿六带来的那些人仍充作运送的车夫,若还需人手,只尽管与我道明。”     穆清抿唇一笑,“暂也够使了。”心中却道,眼前这少年郎不过一十五岁出头,已然老成稳妥,心怀宽大,又不似那起贪婪无义之辈,只不出甚偏差,将来堪负江山的便是他无错了。     原她还想见一见英华,可当着李世民的面,实是不愿提起英华来,只得作罢,先行回宅子备办下。车夫人手皆充足,她本也无甚好准备的,回到宅中,因精神尚好,倒起了闲心,亲自往后厨,操持了几道家常的菜式。     待晚间杜如晦归家时,她便笑吟吟地端上芋子酸臛一海碗,炙肉脯一碟,荠菜拌的笋子,再有他一向喜好的汤饼。他一见这一案的吃食,不免又要念叨几句。得了闲也该擅自歇着才是。穆清却只笑着替他布菜斟酒,慢慢道:“午后便闲得慌闷,不寻出点事来,只怕难捱时辰。”     膳后厨下的仆妇来收拾了桌案,歇过一阵,穆清向他叨登起制军中夏衣的事,又笑谈了一回今日所见二郎练兵的情形。不过时。阿柳端来一碗同昨日一般无二的汤药来。她尚未伸手,杜如晦却先她一步,伸手接过。顺势便饮了一口,又搁下说烫。她心中又是甜暖又是好笑,却不好揭穿,只得当做全不在意。     这汤药按着医士嘱咐的法子煎熬。当真见了奇效,服用之后觉果见深沉。次日外头刚报过寅正的更次。穆清便转醒坐起身,眼皮子仍是酸涩,她揉揉眼睛,天尚未透亮。只有帷幔外的一盏夜烛,若隐若现的散发着微弱的光。     身边的人依然鼻息沉重,为着不扰醒了他。穆清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榻,坐于榻沿上俯身去自去够她那双素面的丝履。蓦地感到背后一阵温热。却不知杜如晦何时已醒,从背后环抱住她,犹带着睡意含糊道:“如何起这么早?”     “今日与二郎身边那位苏副尉说妥了的,往乡间去招揽制衣的农妇,去晚了恐不好,总不好教众人等我。你且睡罢,时辰尚早。”     杜如晦却并不睡,只歪在锦枕上瞧着她发怔。穆清着了丝履将帷幔掀开一条缝,离了床榻走向妆镜。阿柳蹑手蹑脚地端着洗漱器物进来,向里头瞥了一眼问:“阿郎可是醒了?”     就听见穆清压低声音回她:“小声着些,莫扰了他。”说着两人默默地洗妆梳髻。杜如晦此时已全醒,挑起半边帷幔,闲看她梳洗妆扮。     穆清自挑选了一件松花色素面的交领窄袖的袄裙,阿柳小声说了句“太嫩色,显得压不住”,她便又在一众帔帛中择了条墨绿色缀小团枝暗纹的,缠在臂上,方显得端稳沉静。阿柳又悄声问,“要梳个怎样的髻方好?”     “只低低地梳个单螺便好,勿用金玉簪头,单用几件银打的头面。”说着她伸手从妆奁中取出两支素花银簪子递与阿柳,又自以小指沾点了些许燕支抹于唇上。一时打扮停当,天光微微有放开,薄薄的晨光映进屋子,配合着烛火,刚能看清她的面容。他不觉暗笑起来,分明是十七八的年纪,却刻意扮老了十岁,看着便是个二十七八的商妇模样,这般想着倒突然生出了兴味。     “左右今日无事,我与你同去罢。”他一下跳下床榻,捞起一边的一袭圆领单袍,便要去洗漱。     穆清不由楞了,迟疑道:“只去乡野见略走走,且有二郎亲兵随着,料定不会有甚纰漏……”     阿柳忍着笑,出屋子去备早膳。杜如晦坐到她方才坐过的妆镜前,笑道:“放心,我只在一边观望着,绝不参涉这一干事,只凭你处置。”见她拿起银篦子,仍楞怔怔的神情,他握起她持银篦的手,“劳神多日,无暇赏春,转眼春将残暮了,我只当搭了你的便,往郊野去散散,则何如?”     哪里是要去赏春,却不知他究竟所为何,她只得无奈地摇摇头,抽出手来替他篦顺头发,扎起发髻,裹上鸦青色的幞头,又往腰间束革带处悬扣上日常的佩剑,终究已是乱世,要往城外去总少不得一两件防身的物什。     一应皆备办下了,两人同车,一齐往衙内去寻二郎拨派的那位苏副尉。苏副尉连同那十名亲兵,早已在卫尉衙内候着,远远的见着杜如晦与她同来,便俱起身拱手相迎了,口中齐整地唱诺道:“杜先生,顾娘子。”     杜如晦匆匆回了礼,却见面前这位苏副尉只着了一身素布常服,不仅是他,那十名亲兵亦是如此。按理说苏副尉是正九品下的仁勇副尉,既办着公差,便理当着了浅青色服制。算上他身边立着的阿柳和穆清,眼前这些人,倒好像是普通行商一般。     苏副尉许是久在军中,不惯穿常服,见杜如晦含笑打量着他,便讪笑着抬起两臂膀,“昨日得着顾娘子遣人送来的话,不教露出军兵态来,令我等皆一色的商客装扮……”     “正是如此,辛苦众位了。”穆清歉然向众人行礼,又转向杜如晦微微笑道:“本是恐唬着那些田舍郎,便请众位将士褪去了戎甲。一则,乡野村人皆怯懦,见了兵将难免忌怕,不愿接了活计,若要强求,难免显得无礼粗暴,为这点子事失了民心,想来也没甚么意思。二则,纵然她们不畏惧兵将,应承下了,你知人的心与口舌最是难归拢的,日后如宣嚷出去,教四方皆知唐国公储兵万众,也不好收拾。故思来想去,干脆便扮作行商,交易往来,最是爽利不过的。”     杜如晦默不作声的点点头,心中暗叹她行事果然周详严慎,假以时日,越过众男子去也未可知,只可惜当世却不容女子逞强于朝。(未完待续)     ps:作者君发言,文中提到,每做成一百件衣服,便有一缗钱。一缗钱是多少呢?就是一贯前,等于一千个钱币串在一起,千文一贯(一缗),自魏晋开始就是这么算钱的。隋末一缗钱的购买力如何呢?根据《大业拾遗》来推测,差不多能买一斗米(12-13斤左右),所以穆清要农妇做军衣,其实给的也不算很多,但对于当时极度贫寒的农民来说,也算是雪中送炭之举了。     关于穆清做的那个菜,芋子酸臛,其实作者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出自南北朝时期的《齐民要术》,根据贾思勰老先生的描述,是用猪肉和羊肉,并芋头一起煮出来的汤羹,味道如何,请各位自行脑补。           第八十七章 人心所归(五) - 莲谋 - 桃圻     既人都已到齐全了,时已过卯正,众人便皆各自行动起来。穆清与阿柳仍是坐车,杜如晦与苏副尉骑马在后头跟着,十名亲兵散入车夫群中,押送着车队。     卯正时分,坊市间行走的人不多,不外是应卯的官家人,宅院中一早出来往市中去采买的家仆。见着那么许多车,装载了那许多板木箱子,一辆接一辆的往城门行去,不免起了好奇,三三两两探头张望。见赶车的俱是行商装扮,再看穆清所坐的马车,依款式装饰来看,亦是个殷实商客,也不足为怪,故路上行人只探望两三回,也就只当寻常商客罢了。     城门楼上头,弘化郡的张长史揉了揉略有些昏花的眼,瞧着那一队拉货的车马远远地过来,拉过一边当值的兵丁,“你看看,可是前几日拉进城的那些辎重?押送的却是谁人?”     兵丁探头努力睁眼瞧了半晌,犹豫道:“仿若是,又不全似。”     “且如何说!仔细瞧了,军中的事不可妄议,一桩桩一件件皆要确凿了方能下定语。”张长史肃然道,这话听着一半是说与当值的城楼兵丁听,另一半却是说与他自己听的。     那兵丁又凝神细观了一阵,迟疑着说:“看着只像是寻常行商,押车的也无甚异常。领头的那辆车后头跟着的,却是眼熟,小人眼拙,实认不准是谁。”     张长史拉过他,自往垛口上探望,怎奈眼神实在不济,只依稀觉得杜如晦的身形甚是熟悉,他心内暗自嘀咕。这李家的二郎一路杀将过来,连剿带收,手中聚了不下五万的兵将,年纪轻轻手握重兵,又逢乱世,难免不生出些骄狂来,谁能保他对朝廷仍旧是忠贞不二的?但凡有些微举动。皆是异常。囫囵个儿地往上报了,若无谋逆之意,那便是他身为一方长史小心谨慎。若偏巧李二郎真有异想,岂不是奇功一件?     张长史愈想愈是得意,好像已经看到了朝廷颁来的嘉奖,浮想着他熬到这把年岁。终得封妻荫子的场面,不觉脸上漾起几分笑意。身边的兵丁见他神智出窍的样子,也不知他笑些甚么,又不好插嘴打断他,只得在一边连嗽几声。方才拽回这位长史的神思。     就在他太虚神游转眼的功夫,头里几辆马车已出了城门,张长史一慌神。忙召过跟随他来的小厮,吩咐了他稍后随上。跟出城三十里,看他们究竟是普通商贾,还是另有所谋。     时已至春夏交替之际,天色清朗,出得城没多远,路边已是一片新绿。穆清亦许久不曾安下过闲心,忽教暖风一吹,满身满脸的花草香气,煦暖欲醉。她撩开帘幔,钻出车厢,坐在车外深深吸了几口气,暖风中似带着股草药清香。偶一低头才瞧见,车辙上满是被碾压烂的艾叶,清香便是从这上头来的,这倒提醒了她,原是端午将近了。     显见阿柳也被这股子香气吸引来,探头出厢外四处望望,悠悠道:“快是到裹角黍的时节了罢。”说着猛地吸吸鼻子,欢快地同穆清道:“七娘可曾记得旧年在余杭过的端午?阖府上下皆要裹角黍,艾青的,蜜枣的,白玉的,豆泥火腿的,还有七娘最不愿吃的肉脯角黍。”     “怎不记得。”穆清扬声笑应,“却记不起是哪一岁上,院中两株大粉蔷薇开得极好,落了无数花瓣,咱们见那粉嫩芬芳的花瓣被扫烂了可惜,便一早赶着他们洒扫前尽数捡拾了回来。那日正是要裹角黍的,因曾在书中看过蔷薇花能入馔泡煮茶水,便发了奇想,将那些花瓣裹入角黍中,待煮透了,哪里还见花瓣,早煮化在水米中,只是那些角黍却个个馥郁甜香,连阿爹都觉着新奇。”     “既到了乡间,得空我去剪些菖蒲来,带了回去也裹些应节如何?”阿柳兴奋得如同孩子一般,与穆清两人有模有样地商议着裹角黍的事宜来,惹得阿达边赶着车边低头憨笑。     约莫行了一个时辰,前头便是一个大村落,穆清请过苏副尉,低声与他道:“咱们这一行中,只苏副尉是正经有官阶的,乡野之人俱畏官,不若请苏副尉先去同里正言语一声,显出官中信物来,镇在先头。”     苏副尉沉吟了一刻,显得有些无措,“下官该如何措辞,口头轻重,还请顾娘子明示。”     穆清怕他紧张不成事,便微微一笑,换了称呼道:“苏大哥直去无妨,去了只说是奉了军命备办军中夏衣,将咱们的规矩细说与他知,略略地摆一摆官威,料定那里正必是恭敬配合的,便请他尽快召集了村中农妇。余下的待我随后到了再议。”     那苏副尉倒不轻视她是个女子,一脸的心领神会,口中连连歉声应了,直起身,加了一鞭子,策马先行了。穆清偶一偏目光,见杜如晦正于后侧含笑注视着她,众人面前,瞧得她一下薄了面皮,竟微微有些脸红起来。     为使苏副尉有闲余同那里正盘桓,穆清有意吩咐下去将行速放慢些,眼前这村落竟是极大的,一路行进,粗略地数数,房屋便不下百余。待她徐徐从容地抵达村子里最大的一片晒谷空地时,那处已聚集了五六十名妇人,谷场上一片叽叽喳喳的嘈杂。苏副尉正威严庄重地立于前头大石垒砌的高台之上,身边垂手站着的人年约五十来岁,大约就是此村的里正,一眼扫去,那神形果然谦卑。     车行至场边,穆清自头一辆车上走下,苏副尉忙自高台上跃下,快步上前迎她,一时谷场上的妇人们俱住了嘴,好奇而直接地将目光都聚拢在她身上,静默了一刻,又几乎同时发出低低的悉悉索索的议论声来。也不知哪一个忽然发现了她身后随着的杜如晦,又是一阵啧啧品议,略大胆些的,嗓门也高几许,“不知是哪位官家人,恁得俊模样。”“莫浑说,只怕比上头那位官家人更要利害呢。”“定是如此了,瞧那派势也是不一般的。”     苏副尉引着穆清上了那高台,那里正自她与杜如晦从谷场另一端行来,便一路瞧着他俩,见她二人衣着佩饰皆素净淡色,那架势却非同一般,又见苏副尉恭敬相迎,心下便猜想这二人必不是个寻常的,须得小心伺候。到了近前才觉这女子容色端丽,气质天成,素朴的裙钗,做工竟是极细致的。穆清面含七分笑,向他盈盈一礼,却把里正惊了一惊,不敢受礼,更不敢伸手去搀扶。(未完待续)     ps:作者唠叨一句,角黍,就是粽子啦。           第八十八章 人心所归(六) - 莲谋 - 桃圻     穆清礼过问安之后,稳稳地站直身子,谦逊有礼地看向里正。“奴自东都来,家中一向持着布匹绢绸的营生,一路携了这么多布料,原是要往西边去贩售,可如今世道不稳,私下揣度着路上必是不妥的,便想将这些布料尽数制成衣,就近散卖了事,愁了半月有余,寻不着人裁制,此番听闻苏副尉正要督办军中制夏衣一事,我家因旧日里与苏副尉家有些故交,故厚着脸皮来蹭些便利。”     到了此时里正已醒过神来,心道原来是个商妇,竟还抛头露面出来行商,想来家底亦不宽厚,心内不觉有了些小觑的意思,再又想着单凭她口说无凭,将信将疑的,左右没了主意。只因碍着苏副尉,不敢变换颜色,只从喉间哼出一长串的沉吟。     穆清却又更添了几分笑意道:“时下世道艰难,老丈谨慎些原是该的,只是我这里当真是诚心求人制衣。”说着她顿了一顿,转眼看向下面,有意略微抬起手探向高台下聚集的农妇们,“价钱上,绝不会教众姊妹姨婶们亏了去。”     高台之下,人群果然起了动静。时值春日刚下了苗,正是青黄不接之时,谁个不想挣些外财,好贴补家用。当下穆清向苏副尉使了个眼色,他倒机灵,忙上前道:“这位顾娘子最是好爽仗义的,买卖上一向好大手笔。此次裁纸军衣的开销,她都担下了呢,若尚有信不过的,便下到场边去看那些车,布料钱银俱在,如何不放心?”     乡人畏官。既见苏副尉的脸上略有了不满,里正面上一苦,不敢再疑。穆清复又道:“这也诈不去甚么,我若在钱银上克扣了,难不成这些布料还不值这些钱么?”听了这一句,里正的脸色一松,心也跟着落下了。暗暗算着这布料怎不比工钱贵重。竟是自己糊涂了,遂一迭连声道:“正是,正是。顾娘子确是位响快人,自是一言九鼎的。”随后清了清嗓子,将一应规矩价格与高台下的农妇们说明了,下面的妇人们皆喜出望外。一时又哄闹起来。     “我家愿领制二十件。”“我家人多,可领五十件。”“我且先领十件。”……     叽叽喳喳的声浪又涌动起来。里正手忙脚乱地指派人手跟着纪录各家所报的数字。穆清止住里正,侧头向苏副尉低语了几句,苏副尉亮开嗓门道:“诸位暂请静一静,咱们还有句话。先说在前头。”     苏副尉开腔连着说了两遍,才将众妇人的吵闹声压制下去。穆清缓缓上前两步,扬声道:“钱银。自是亏不了各位,只有一桩。且尽着心裁制。若是投机取巧,敷衍了事,别打量着官中不知。凡是又针线粗烂的,领了布料暗自昧下的,过了时候交付不出的,休怪我分文不付。须知这些夏衣中兼有军衣,个中利害不必我赘述,各人自省得,哪一个胆敢误了军中所需,莫要等钱了,只等着一副枷锁便罢。”     她嗓音远不及那些个乡野妇人,且谷场宽阔,即便是特意扬了声,那声音仍不十分洪亮,仅勉强能让场中的人听见罢了。可这话,却透着力道,干脆直白,颇有点不怒自威的意味。就连一边的里正,也不禁抬头小心地望了她一眼,心中奇怪,这妇人究竟是何来历,看着似是普通商妇,又全然不像。     他眼角的余光瞥到后面立着的杜如晦,只见他气定神闲,从头至尾不曾发过一言,仅半含笑意脱离事外地观望着。里正原比别他乡人有见识,及此他没来由地头皮一阵发紧,事已至此,恐怕这差事已然推脱不得,要想保得平安无事,惟有自己紧加敦促,小心伺候了。     诸事既已讲定,穆清便请鲁阿六一众人将车尽数赶至场内,打开板木箱子,让布料尽显于人眼前。最后一口箱子比之前那些小些,看着却更加坚实,穆清上前亲自打开了,请里正过目。“这里有一百缗钱,充作定钱,请老丈点算。”     里正唤了人来点算过定钱,并那些布料,一同锁入仓内,苏副尉安排了两名亲兵及八名鲁阿六带来人手,以此数例为一组,轮换着看守。     这一日只闹到午后,谷场中的农妇挨着个儿地上报哪一家,所预领的布料,交付成衣的件数、时限等具体事宜。照着穆清事前的吩咐,三人专管记写造册,记录完了,便依照册上所录的数量,一人报数,一人发放,将布料一一分发予众人。     待到谷场上的人皆散去时,车上的布料已去了一半,穆清方才松了口气。叨登了大半日,竟连一口茶水都未及吃,也未应里正的邀往他家去歇坐,便留下看守兵丁,登上马车,自回城去了。临行,穆清又再叮嘱苏副尉,“凡事以礼相待,约束兵丁切勿惊扰了乡人,验收时却要从严。事无大小,若有异变,速遣人进城传予我知。十日后,我便再带了余下的四百缗来。”     “杜先生,顾娘子,且放心去。这里自有某看顾着。”苏副尉抱手同他们别过。     回城的途中,穆清已是累极,在车中才晃荡了不到一刻,已垂头昏昏欲睡起来。阿柳推摇了她几次,每每皆是醒了又困过去,无奈,她只得掀开车帘幕,向杜如晦道:“七娘困倦得跟什么似的,这两日吃着药,眼见着好了许多,夜间也能安眠了,可现在一睡,到了晚间自是不睏了,又不得眠。阿郎且唤她说会子话罢,好歹混过乏去便好。”     杜如晦抬手命阿达停了车,下马往车中望去,见她半身歪倚在锦靠上,轻轻蹙着眉尖,脸色原本苍白,因这两日调养得当,泛出了淡淡的粉润来,几缕从发髻中滑落的发丝飘飘荡荡地拂在面庞边,一手撑垫于另一侧面颊之下,一手随意搭放在侧,散乱着帔帛裙裾,正是一幅娇花春睡的图样,他赏看不够,心下实是不忍唤醒她。     瞧了一会儿,他探进半身,轻拍了拍她的额头,“莫再睡了,外头景色极好,再不多看几眼,便要辜负了。”穆清茫然地睁开眼睛,还未醒透,只觉被拉拽出马车,迷迷登登中,又被托举上马,跟着便有个气息极其熟悉的怀靠,将她整个人裹挟其中,刚醒过神,不禁又迷醉了三分。     “晨间在过来的途中,一出城,便有人尾随着贴来,也不知是什么人,你可有瞧见?”才刚沉醉了一小会子,杜如晦便在她耳边说了这么一句,顿将她从融融暖意中拉出来。     “来时倒不曾留意。”她努力忆着这一日的情景,忽意念一动,想起一件事来。“我在谷场上宣讲时,似乎远远地见过一身影鬼鬼祟祟,本以为是好奇又胆怯的乡民,躲在暗处瞧热闹,莫不是……”     杜如晦点头道,“应就是出城后跟梢的那个了。分发布料时,我留神看了,那人绕着谷场闲转了一圈,便不见了踪影。”     “究竟何人暗中窥探?可是要紧?”穆清心头一抽缩。     杜如晦却轻声一笑,伸手将她向自己揽得更近些,“管他是何人,只待他显出招数罢,见招方能拆招。”言说着,他眉梢眼角的笑意加深,俯首放低声音道:“眼下春色醉人,何必理那起忧烦事。”(未完待续)           第八十九章 人心所归(七) - 莲谋 - 桃圻     隔了几日,临着端午正日。自前一日始,天甫刚放光,常日静悄悄的坊间兀自跃动起来,各色的踏步声,低语轻笑声,回旋在错落有致的坊道上。略宽敞些的道边,歇着几个生意担子,卖菖蒲艾叶香囊的有,卖应节吃食的有,卖小孩儿家顽耍物件的亦有,吵囔囔的十来二十个大大小小的孩童,围拢缠绕在担子前。应着这番光景,这坊巷间方才有了袅袅人间气。     便是坊间边角那座常年安谧的小宅子中,竟也有了几丝响动。     穆清连日来吃了汤药,渐从梦魇中抽脱出来,前两日晚间只惊醒了一次,到了昨夜已是一夜安睡无梦。夜间歇得安稳,白日里愈发的神清气爽,原如死灰般的面色,也日益复常。故此阿柳心中甚是欢畅,在宅中走动的脚步也不觉轻快起来。     那日往乡间去时,带回了不少菖蒲,回来她便囔着要裹角黍。于是少不得一番欢忙,客中宅子里仆婢少,只她同阿达,并另买的一个小丫头,家事上穆清本就是个不济的,又有阿郎的吩咐在先,不许她太过耗劳了,只得略略地帮衬两手而已,因此备办角黍的事便教阿柳连着两日忙得脚下生风,沾不上地。到了端午前一日晚间,终是裹完了红豆泥,火腿,艾青,白玉,肉脯五色的角黍,连夜蹲了大锅釜在灶上,分次将这些角黍尽煮了。     前一日英华便已差人来说,端午沐休,要回来与阿姊姊夫一处过节。正日一清早,穆清才梳洗过,盘扎好发髻。大门上已叩得呯呯直向,紧随而来的是英华脆亮的唤声,“阿姊,阿姊,我回来了。”未等穆清出正屋去开门,她又在外头唤起来,“阿柳姊姊。快来与我开门呐。”     阿柳小跑着去开门。才开了半边,英华便跳蹿蹿地进了院子,一壁走着一壁用力吸了吸鼻子。“好香的角黍。”穆清从正屋出来,笑点着她道:“仍是没个正形。”     “二郎跟前倒是另一番模样呢。”杜如晦笑语晏晏地随后跟出屋子。英华着恼似地跑开,也不向他行礼,拉着阿柳便往后厨去寻角黍吃。穆清却闭了口不言语,她不愿在李世民跟前提起英华来。自是更是不愿在英华跟前提他。     英华伴着阿姊欢闹了一日,暮时将近闭坊时分,却仍要回营中去。饶是英华这样利落爽快的性子,亦不觉不舍起来。穆清取出早已备下的镂空莲叶缠枝纹银香囊。前日已仔细地以莪术、山奈、艾叶、茅香、藿香、细辛、零陵香等物料捏成蜜蜡丸,填塞进银香囊内,又在香囊的银链子上缀了一挂五彩丝线打成的辟兵索。教她随身带着。     临出门前,英华倒是显了端稳。拉着阿柳的手道:“犹记得上一次热闹过节,还是初到东都的第一年,伴着阿姊姊夫过的年节,阿姊性子淡,一向是懒待过节的,节庆里家中难免冷清,少不得辛苦阿柳姊姊时常操持,总教她过得欢腾些才好。”阿柳笑着点头称是。     末了她又转头向杜如晦道:“今日一早二郎得了信,唐国公后日便能到弘化郡,请姊夫早作准备。”说着又看向穆清道:“二郎还说,另四百缗钱已齐备,只待唐国公抵了告知过便能发放,军中夏衣甚是紧要,劳烦阿姊多催促着些。我这便先回营了。”言毕朝着牵马来的阿达顽皮一笑,因头里听阿姊讲起过,一回东都便促成他与阿柳的亲事,犹想调弄他两句,阿达却一把将马缰绳塞到她手中,“还不紧着走,就要闭坊门了。”     两日后,城门口如李世民进城那日一般,再次挤塞满了百姓。于大多数百姓而言,统兵进城的景象一生也只得见个一两回,故满城的百姓似乎倾巢出动,挤占了大道两侧,自城门口直至留守府。     消息一向是走道最是快的,唐国公人未到,弘化郡的张长史早已获悉了这位将至的显贵,已不是半月前听说的卫尉少卿。因唐国公夫人猝然离世,李公尚镇守在怀远镇,且就地办了丧仪,并不扶灵回家,圣上听了动容,又是赏赐又是进官,如今已然是弘化留守了。府衙自然也不该是原来的叫法,他的手脚倒是勤快,速速地换成了守备府。     张长史此刻在城门口迎候,心内甚是复杂,忍不住低声同立在他身边的亲信商道:“按着上头加急送来的文书之意看,该是着紧监查着这位唐国公,事无巨细,但凡异常皆要上奏,可,可他接连着升官受赏的,真要有些甚么,报奏之后吵囔出来,我岂不没趣?倘若不久再往上受封了官阶,何止没趣,恐怕脸也没了。”     说不得连命也没了。亲信腹内又替他暗补了一句,口中自是不敢直言的,只道:“甚是,究竟是上意难测。”说着他垮了脸,试探着问道:“眼下就有这么一桩,李家二郎身边的那位苏副尉如今仍在乡间,那么许多的布料,尽数制成军衣,少说有五万之众,显见里头有古怪。到底,奏是不奏,长史可要尽快拿了主意。”     张长史瞬时脑晕目眩,烦闷至极,不耐烦地挥手反问:“你何时能拿个像样的主意来?”说话间,隔着老远正望见李世民与杜如晦一同往这边走来,倒是提醒了他一桩事。“与苏副尉同去乡间的那商妇,可摸查清楚了?”     亲信连声回:“查了,查了。见着李二郎身边那位高个的没?那商妇便是他的妻室,是不是个行商的,究竟不知,只闻说出自江南顾氏,同金城郡薛家的那位顾二娘,竟是同族同宗的。”     一听到金城郡薛家的那位娘子,张长史不由得一缩后脖子,重重地闭眼叹气。曾几何时,弘化郡如同存在于化外,无有战乱,风雨顺和,平静到帝京鲜少有目光会汇聚于此。全拜杨玄感所赐,为了阻截叛军后路,弘化郡自此便招了邪风,前后赶着进了那许多惹不起动不得的人物,他这位太平长史算是做到了头,原还想着趁乱或能谋下奇功一件,岂知到了今日便只剩头痛欲裂,不知所措。     正哭丧着脸胡乱思量着,李世民已与杜如晦并行着到了他面前,他只得暂搁下旁的,堆起笑脸,拱手上前,“李郎,杜先生。”     杜如晦暗自讪笑,这位长史变起脸来甚是快,方才远远的就见他面上愁苦不知所为何,一眨眼间笑意盎然。顾念张长史年岁长,李世民也不拿大,随口与他寒暄过几句,刚抬脚要走,他身边的那位亲信,许是少见显贵,忙不迭的上前问安。     这身形落在杜如晦眼中,却瞧着眼熟,他心中一动,回味起张长史之前的愁容,略有了几分恍然,便有心试探一二,遂温煦至极地笑着向张长史道:“张长史辛劳,郡中诸事,哪一件不得亲自操持着,日夜烦忧,我等晚辈皆敬佩得紧呐,改日还请长史百忙中拨冗指点,也好教后辈们敬习一番。”     言罢杜如晦故端起意味深长的一笑,深深地看向他。果不其然,听闻了这话,张长史面上一凛,一息间闪过些许心虚,为着努力把持住笑容,整张脸便显出尴尬怪异来,犹要边调整着神情边讪讪道:“哪里,哪里。”     杜如晦抬手作了揖礼,心中大定,幸是个稗草填腹的。(未完待续)           第九十章 人心所归(八) - 莲谋 - 桃圻     转眼间,唐国公那三万大军,已将地面踏得隐约震动起来。头里已三人一组,驰来三拨开道的,随后左右两排擎着硕大唐字旌旗的骑兵,带着风鼓吹旌旗的咧咧声响,意气风发地入了城门。     紧随其后的便是一身戎甲的唐国公,虽已近知天命的年纪,神彩却还张扬。他身后轰轰隆隆地随着他最为精悍的骑兵营,离着城门还有大约十来步的距离,他一手带住马缰,另一首向后抬举示意止步,方才还小跑腾跃的骑兵队伍,竟快速地停驻了,队伍丝毫不乱。     围观百姓不知谁先发的声,一时之间众人哗然,啧啧声,惊叹声,议论声,沸腾成一片。     张长史不敢跑在头里,偷眼瞧见李世民上前去了,才拱抱着手疾步跟在后头。     李世民恭敬地行过礼,端素着脸站在一边。唐国公下得马来,将二郎上下打量了一番,大笑着拍抚了几下他的肩膀,“这一番历练,果然精壮了。”     说着又向着上前行礼的杜如晦道:“可见托付予克明是无误的。”杜如晦又再拱手,口中直歉然推让。     后头自张长史起,一应大小官员俱拥立着,寻找合适的时机上前行礼寒暄。唐国公忙于应付,不曾留意到李世民犹寒着脸,拖拖蹭蹭地在后面随着。杜如晦轻叹了一口气,低唤一声“二郎”,向他丢了个眼色。     窦夫人离世之时情形他未亲见,匆匆赶至屋前,却听得屋内已是一片哀泣,李世民红着眼睛,满脸怒气地自内室冲将出来。自那日起,但凡唐国公在场,二郎的面色便无和缓过。     那日内室究竟发生了甚么,本是李家的家事,他终究是外人,只不好多问多言,怎奈二郎羽翼未丰。尚离不得唐国公的庇荫。只得私底下规劝着他,不论发生何事,莫要太过纵情。在唐国公面前只说是二郎因丧母,哀思不绝,日久不能平复,他亦知时日久了唐国公必不会深信。好在二郎虽年轻,终是个明白人。任是心中多少怨怼,犹能隐忍着。     暂设的留守府流水般的热闹了两天,唐国公一再言明尚在夫人的丧期内,不便多见客。大门口候着的大车仍是每日不断。直到了第三日上,闭起了府门,门口挂上了谢客的知照。方才止住了那些钻营着要攀附的大小官员。     李世民心里悬挂着城外那五万件军衣,急切地要等唐国公批示那四百缗钱出去。好容易待到留守府清静下来,便赶着从军营往府内去。进了正院,才刚踏上正厅的石阶,就有小厮在头前阻拦,“二郎且稍候,正有客在内说话。”     他心中不免奇怪,这不是才报称已谢退了所有访客了么。“里头是哪一位?”他向小厮问道。     “张长史,还有杜阿郎。”     李世民挥手遣退了那小厮,在门下站立了一会儿,因天已热起来,屋子内外隔绝不严,能听见里头的说话声,他不愿听那壁脚,径直在门上叩了几下,“父亲可在内?”     里头的说话声骤停了,隔了一息,想起了唐国公的声音。“可是二郎?便进来无妨。”     得了应允,李世民抬脚便跨进了正厅。唐国公正居正中席案坐着,前方左右两边各置一案,张长史与杜如晦各自坐着。张长史见状要起身行礼,唐国公却道:“他本是年轻后辈,又无官职,如何敢受长者礼。”     “正是呢。”李世民淡淡地扯起唇角,勉强算是有了些笑容,“见过长史。”     这张长史见他谦恭,不禁忘了形,也不知偏身让礼,居然着着实实地受了。     “正说着军中事务,你便来了。”唐国公边说着边指了指一边的另一案,示意他坐下,“当日你带兵走得急,一些琐碎事竟未及筹备下,倒是张长史想在了头里。如今天热了,我且问你,你那营中可发放了夏衣?”     “尚未发放。”李世民摇头道。     张长史面上显了得意,“既这么着,我为一方长史的,理应多使些力,二郎只管告知所需件数,这事便包管在某身上。”     “已着了一名仁勇副尉督办,不日便成。”李世民哪里会不懂他的盘算,告知了他件数,好教他知晓兵将人数,却不知父亲欲作何打算,故他语带迟疑,看向唐国公。唐国公含笑稳坐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势,并不打算开腔。     张长史忍不住在心里替自己叫了一声好,外边都传这李二郎年少机敏,智勇双全的,如今自己略编了个制衣的幌子,哄他说出手中兵将人数,他便顿住了,可见也是庸常。一时他心下称意,口中又道:“军中用度最是紧要的,采买置办向来个是窟窿洞,二郎或年轻不知,那些人,皆指着私下克扣军费资用来填塞。索性由官中一并置办了,倒也干净省事。”     李世民心中冷哼一声,不愿与他啰唣。这话一出,杜如晦料定了在乡间那一日,尾随跟梢的必是这位长史的亲随无疑了,这便坐实了城门口迎唐国公时的那一探。他从容谦和地笑道:“张长史乃真表率。论理原是不该推却的,实是夏衣已备办下了,只怕是要辜负了长史的这番美意。”     张长史只觉兜头淋了一盆冷水,才起的一点得意,立时消散无踪。他本无应对之能,来时反复打了腹稿的话一时也说尽了,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略略地应付过几句,起身告辞。     待小厮将那张长史送出门去,唐国公方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与杜如晦。笺上赫然是贺遂兆的字迹,展开一读,心头不觉一震。     原来唐国公的外甥女王氏,早年入宫,因姿色出众,颇受盛宠,顾念着舅家昔日抚养之恩,时常暗中通递些消息出来予唐国公。近日圣上因深惧了杨玄感的兵乱,将朝中统兵的将臣一一猜忌了一遍,也不知哪个好事的进的言,竟教圣上将疑虑锁牢在了唐国公身上,王氏因此也受了牵连,连日来遭了冷落,赶忙将消息传递出去,贺遂兆接了消息亦不敢怠慢,遣人日夜加急地直送唐国公手中。     杜如晦看毕书信,连着深吸了两口气,“圣意应尚未抵达弘化郡,那张长史若是得了授意,忙着上达圣听犹不及,也不必特来试探了。如今握了兵权着实不易,须得仔细筹谋了应对,且容我细思量。”     唐国公沉着脸点了点头,忽又想起了甚么,对着李世民道:“为今之计一切皆要谨慎再三,那四百缗钱暂不得挪动。”     李世民蓦地怔在了原处,默然点头,面上神色虽无改,脑中已然全空。(未完待续)           第九十一章 人心所归(九) - 莲谋 - 桃圻     “四百缗钱暂不得挪动……”穆清扶额反复吐纳着这句话,只觉得自己满头的乱线缠绕,终是冷冷笑了一声。苏副尉差人来告知,那些军衣几近完工,按着里正的意思,乡人实诚,为了这点贴补,熬了十来天,实是不易,不若尽早将钱银结算了,也好教各人都安心。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穆清自得了唐国公与苏副尉两边的话,便再难沉下气来。李世民遣来送口信的人在正屋的阶下立等了许久,也不见她给个话来,踌躇了一阵,忍不住问道:“顾娘子可有话差遣小人带回的?”     还有何话,穆清此刻只想问一句,如何是好,竟也不知该问向谁去。送信之人问了半晌,仍是无话,去也不是,留也不是,急得直抓耳挠腮。隔了一会儿,穆清推门出来,深叹一声道:“且回罢,现下并无话,知与二郎明日我亲去见他。”     待他一走,穆清忙唤来阿柳,“快些作个点算,随身所带的财帛贵物,究竟有多少。”     两人关起正屋的门,阿柳打开收放衣物的匣笥,从底里掏出一只小木匣子,打开来看,里头摆着黄灿灿的五两小金饼六枚,并散放着几缗钱。“这六枚金饼能抵三百缗。”穆清拈起两枚小金饼道,“余下一百缗,明日见过二郎再作打算,若实不济,左右还有几件钗环可典卖了。”     阿柳默然阖上木匣子,有些着急上头,且含着一腔子的怨气,脸上红了一片,“真真是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出来时只带了这么些。尽数给了他们,咱们可拿什么过活。”     “何事竟就这样气恼了?”正屋的门被推开半扇,杜如晦一步跨进屋子,微微带笑问向阿柳。     阿柳正压了许久怒气,正待要说,穆清却轻推了她一把,接过她手中的小木匣子。“莫啰唣了。去将晚膳置备置备。”阿柳冲到口边的话生生被压制,心中不甘,只得“哎”了一声。甩手扭脸的往后厨去了。     杜如晦望了望她手中的木匣子,心下了然了几分。穆清放下匣子,伸手解去他腰间革带上几件悬吊物件。自昨日看过唐国公外甥女王氏递出来的消息后,他面上虽是平常。嘴角仍隐着笑意,只穆清能见他的眉头不曾放下过。夜间静默地闭眼躺着。却直至四更过半方才入眠,听着他鼻息渐沉,穆清悄然起身怔怔地瞧着他的睡容,忍不住伸手轻轻揉了他聚结的眉心。揉了好几下也没能揉散开。     她不愿再徒添他的忧烦,此时只作寻常絮絮道:“二郎那处的军资怕是要短了,我略还能凑出些钱来。只怕还差着一点。出门时竟未料到情势变幻这样快,所带不多。也不知能否撑持到回东都去。”     他无奈地点点头,“任是如何皆不能失信于民。说定了的数目,一个钱都少不得。还差几许?”     “只一百缗。”穆清笑了笑,指着妆奁道:“横竖还有几件首饰头面,虽不贵重,凑个百缗绰绰有余。”     “莫去变卖首饰,总有法子寻出这百缗来的。”他深皱了眉道:“素日即知李公怯懦多疑,瑟缩至此却是我不料的。一听着主上疑心的话,竟连区区四百缗也不敢再动,且不担当,如此畏畏缩缩将来可如何行事。”     穆清抬手轻抚着他的眉头,细声道:“几件头面罢了,又不值甚么,换了也就换了。他既担了怕,瞧着意思,便是撂开手不理,只当不知情的。我们若也不理,毁的终是二郎的脸面军威,这一路辛苦岂不白费。只要教众将士皆知晓这一段才好,他日也能认准了明主去跟随。”     “这却不难。”杜如晦脸上扬起一抹笑,这主意甚是刁钻,原来将她逼急了,这等妇人宅内相斗的法子也尽出了,亏得他并无三妻四妾令她斗上一斗。他兀自想着,终于从心底绽出了两日来的首次真心笑意。“召几个亲近可靠的,在发放军衣那日,私底下传开去,甚是容易。”     穆清见他高兴,心下也宽松了些。恰阿柳在门口说已布了晚膳,两人便相携了去用膳。晚间又说了一会子话,昨日穆清怕他添忧,不敢多问唐国公如何惹了猜忌的事,更不敢问他可有了对策。今日见他宽舒了不少,终是忍不住,旁敲侧击小心翼翼地发了问。     “对策虽有,却无十分的把握。”杜如晦沉吟道:“以宫中王氏的意思来瞧,恰不知是哪一个在主上面前极言了唐国公圣贤之名,故此惹了疑。”     “空有圣贤之名便要遭疑心?”穆清一时不解。     “你哪里知晓,眼下谋反的杨玄感,原便是个众人皆赞圣贤豪爽的。田舍郎起事朝廷尚不放在眼中,朝臣举旗,自内里反起,何其惊险。他如今生恐重臣负着圣贤之名,只怕一个杨玄感未平,又忽再跃起一个来。”     “原是怕这个。”穆清突然觉得有些好笑,“那如今唐国公既已担了这虚名,便要如何?”     岂料杜如晦的回应,更是令她忍俊不禁。“只一招,自毁名节罢了。教主上知道唐国公本不是个贤达的,为人行事劣迹斑斑,不过是个凡愚,便不足为患。”     “李公可愿意?名节毁了容易,再想拾起可难比筑垒长城了。”     “如何不愿意,一听能消褪猜忌,保住自身,李公欣然应允,都不曾犹豫过,紧催着布局。”言及此,杜如晦眼中隐约闪出些鄙色来。     穆清亦是楞了楞,“既如此,唐国公的劣迹,又如何能上达圣听,不教主上觉得刻意为之?”     这一回连杜如晦自己都不能自持地笑了,“自然由弘化郡负责监查纪录唐国公行迹的长史来禀报。”     “那位张长史?”     “正是他。”杜如晦稍隐下笑容道:“只待这两日打听清楚了他的底细,寻个契机,撒饵引逗他自行上钩。”     穆清歪着脑袋想了想道:“这两日我且先去将军衣一事了结,回头待你们摸透了那位长史的底,我去替你下这个饵如何?”(未完待续)           第九十二章 人心所归(十) - 莲谋 - 桃圻     转过一日,穆清在李世民处足足又凑出一百缗来,亲押了四箱钱,往乡间去运回了所有的军衣,尽数分发了裁制费用。农妇们捧了巧手劳作换来的钱串子,个个皆欢喜得笑逐颜开,相互说道着这一笔外利,正贴补了年节中的花费,拿来买些米面充实了,今春无饥。几个手脚麻利,家中妇人女孩儿又多的,因赚得足些,自来谢过穆清。乡人纯厚,野笋角黍鱼鲜的,塞了好些在阿柳和阿达的怀中。     足应付了大半日,回程途中,阿柳望着那些篮筐,苦笑道:“兜底掏尽了嚼用钱,换了这些倒还能撑过几日去。”     穆清揉着酸胀的肩膀,笑说,“你且不必怨。咱们不过凑合个三五顿饭,改日周转过来,便也就无事了。可若是短了那些乡邻,不说他们指着这钱过活,日后又如何取信于人?”     数十辆车径直驱往军营中,早有兵丁那校场边候着,只等车来了好发放夏衣。老远的就瞧见着了墨绿色圆领单戎服的英华,混迹在兵将中,有说有笑的,整个神采飞扬,穆清看着她,不觉微微笑起来,就连阿柳亦说,“英华原就该是个在军中养着,长成了去建功立业的男郎,偏就错生了女儿身。”     “便是女儿身,如今不也在军中效力么。可见该是甚么样的命数,终是逃脱不得的。”穆清含笑应道。才刚从车上下来,转眼英华已唤着“阿姊”,欢跑到她跟前,面上红扑扑的,额角带着些许汗印子。穆清举起绢帕略擦拭了两下。“该吩咐出去的话,可都传了?”     英华露出一点狡黠的笑,“姊夫早教过了,阿姊放心,都妥了。”不远处,列队等候发放夏衣的将士挥臂大声言笑,侧耳细听之下。竟无人抱怨夏衣来得晚。满口皆是称颂之语,却听不到有关唐国公的只字片语,入耳声声无不是二郎如何。     穆清自是放心的。但凡二郎的事,她又何曾不上心过。交付过军中夏衣,已近薄暮,折腾了整一日。直教人筋骨俱散。急急赶回宅中,杜如晦尚未回来。她便连晚膳都免了,赶着沐浴更衣后躺倒便睡去了。     累得过头了,觉反倒浅了,隐隐约约的并不能睡得十分实沉。也不知睡了多久。天色仿佛早已全黑,屋内忽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随后便是悉悉索索的响动。她迷蒙着眼。懒懒地起身,随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戌时过半了。”     听着声音。原是杜如晦回来,她忙踩着地下来,取过一领帔子裹上,伸手要替他解下腰上的革带,“什么时辰了?怎才回来?晚间可吃过些甚么没有?奔忙了一日,原也未正经吃过晚膳,许是还有些胡饼……”说着便要去后厨替他取些吃食。     他探手拉住她,看她眼色惺忪,犹在梦里一般的神情,心有不忍,然此事又非她不可,只得深吸了口气道:“困倦了?”     她点点头,嘟囔着,“乡间周旋了大半天,又紧着押送了军衣去营中……”才说了一半,她醒过些神来,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必是有甚么紧要事,遂笑着改口道:“此时倒不困了,已是醒了七八分。”言罢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张长史那边探出消息来,他夫人明日将携幼子往城北的净心庵去,为的是那孩子五谷不进多日,寻医求药皆不济,没了法儿,只得往佛前去求。”杜如晦转身又点燃两盏灯,拨挑了灯芯,内室顿亮了许多。“可否还记得初到此时,那替你诊治安神的那位医士?今日得了消息便亲去拜谒了,依他的意思,这原也不是甚么要命的大病,只说你便能治得。”     穆清不禁自嘲地一笑,“我往日不过为着好顽读了些药典医籍,因猎奇探过几册古方,如何就能医人了。他不过替我诊过几回脉,随意言谈过,又怎知我能医得?”     杜如晦探手入怀,拈出一张折叠过的皱巴巴的黄糙纸递与她,“那医士开的方子,他说你一看便知。”     她犹疑地接过糙纸,纸上散发着一股草药的苦香气,是一张用以包裹草药的裹纸,看着像是那医士随手取过写下的。展平了开凑近烛火,上头寥寥草草地写着:小儿疳积,脾胃大亏,小刀刃刺挑双手手掌金星丘,后每日以鸡内金煎汤药喂之,致其呕吐,三日停药,七日见愈。见了这方子,穆清果恍然,刺挑割疗的法子古医籍上曾读到过,只是此法凶猛霸道,未曾敢轻易尝试过。     她又拿起纸,细细看过一遍,方子末尾署着“赵苍”二字,想必是那医士的名姓。随手署名,倒是磊落随性得很,穆清在心内悄然一笑。     “如何?”杜如晦问到。     穆清笑而不语,只定定地点了点头。     “如此,明日便劳你往那净心庵去一遭,与长史夫人巧遇上一回。”     既已择定了下饵之处,两人心下皆定了一半。时至今日,这等事于她而言,早已不过是信手拈来,故也未见丝毫慌张忐忑。一时困意又袭上了头,既他已归来,便教她安下心来,比之先前倒睡得更是沉稳了。     次日一清早,穆清便已立在城北净心庵门口的大槐树下。这日并不是每月初一十五的进香日,庵门口往来稀少。她因怕错过了机缘,未及天亮,已守候在此,从月沉到天光放亮,再到树上鸟雀啁啾忙碌起来,直至日头爬升,立了近两个时辰,不知那长史夫人究竟作何打算,今日是否真会前来。     阿柳已问过她数次可要再等,她心底也生出了焦躁,也不知回答到到第几次,远远的青石板砖路上,隐约出现了一辆马车,青色的车篷,看着似是官家做派,赶车的人甚是小心,甚至不敢扬起响鞭,驱着马缓缓向庵堂这边过来了。     这便是了。穆清扬起唇角,唤着阿柳赶紧提了盛放香烛供礼的篮筐,两人先行往庵内去了。(未完待续)           第九十三章 人心所归(十一) - 莲谋 - 桃圻     庵内的人更是稀少,不过三两个妇人,或因家中近来遭逢了甚么难事,特来进香祈愿的,各自专注地虔心膜拜。既已来了,且借着佛门的清静地行事,少不得要告罪一番。穆清在配殿内燃了清香,拜过大自在天像,一回身,时辰倒掐算得刚刚好。只见着一名衣着体面的中年妇人,恭敬端正地往正殿内跨,跟在后头的仆妇手中正抱着一名白嫩粉圆的孩童,约莫三四岁的模样。     穆清向阿柳使了个眼色,阿柳忙挽起篮筐随着她缓步向正殿挪去。庵中的老尼早得了音信,正巴巴儿地候在正殿内,见长史夫人入殿,脚紧加了两步赶上前去寒暄。     仆妇将孩子放下,退立到一边,老尼向着那孩子,举起挂着檀木念珠串的手,口中喃喃念叨,似正作着加持。穆清故作了一脸好奇神色,犹豫着凑上前去立在一边观望,惹得那仆妇起了不快,这边正加持着,她不敢挪动发声,若非如此,她早就要上前驱赶闲杂人。阿柳瞟了她一眼,不着痕迹地移动了几步,不经意间挡在了她的前面,隔开她的视线。     不多时,老尼停了口,慢慢垂下手摸了摸孩子的脑顶,长史夫人双手合十躬身谢过。那边仆妇正要伸手拨开阿柳,便听得穆清轻声道:“这孩子可是久不愿进食,全无胃口?”     她的嗓音不大,落到长史夫人耳中却是一字一顿,异常清晰,连那仆妇也怔在了原处,伸出去的手似乎忘记了撤回,那反应正是穆清想要的。于是她顺势煞有介事地观望了几眼孩子的面色,又接着道:“及到此时恐怕汤药是再不管用的了。”     长史夫人脸上的神情变换极快,一时烦躁,一时惊异,一时怔楞,一时狂喜,待要与穆清说话。竟是语结于舌尖。不知该从哪一句说起。     穆清歪过头看了看孩子,笑着向长史夫人一颔首,转身就要出大殿。“这位娘子且驻足!”她见穆清要走。情急之下高声呼道,“还求娘子慈悲,救治我儿。”     “夫人请慎言。”穆清扭过头道:“今日来进香,偶受了些感化。生起怜悯心,便多嘴了两句。怎敢在佛前称慈悲,托大了。”     方才加持的那位老尼口称了一声佛号,迈步走上前,向穆清道:“老尼瞧着娘子与这孩子倒是机缘匪浅。娘子既有法儿。何不施以援手,治好了便是功德一桩,也算替自个儿修德积福。”     穆清立定了沉吟半晌。且不作答。长史夫人急忙又求道:“求娘子随我回长史府,替我儿诊治。自是少不得要厚谢的。”     “并不是这话,谢不谢的我原不在心上,只是……只是……”穆清只迟疑着不说。     这番欲言又止惹得长史夫人愈发急切,“娘子只管说。”     “治这位小郎本不难,只我这法子,系师门秘传,外人大多不曾见过,初见之下难免骇然,诊疗之时又不能受人惊扰,不知夫人……”     长史夫人也不加犹豫,一口应下,“请娘子随我回府。”     一时之间长史夫人也顾不得其他,匆匆忙忙向老尼道别,唤仆妇抱上孩子,自在前头引路,极是谦恭地在前头引路,又竭力邀穆清与自己同车,一路上说了不少软和话。从她的絮叨中,穆清将昨晚杜如晦搜聚来的消息一一应证了。     原来这张长史子息艰难,膝下仅有一子,长到弱冠之年,忽患了急症暴毙了,夫妻二人经了切肤之痛后,想要再生养却是不能了。过了两年,便从人牙处寻了个来历清晰的女孩儿,买了回家作妾室,整过了七八年才得了这么一个男孩儿,甫一出生便养在了长史夫人膝下,权当己出的,自是心爱至极,故月余不思饮食,便将她慌怕得甚么似的。     转眼到了长史府中,穆清被请至正厅中坐着,有人奉了茶来。有一体态丰腴的妇人上前抱走了孩子,长史夫人道:“娘子且吃着茶,待喂过奶乳便来。”     原是奶母,这么大了还奶着,怨不得疳积,宠溺过盛。穆清径自想着,含笑有礼地点头。     坐了一会儿,左右不见张长史,正盘算着如何能将他引逗了来,奶母已抱了孩子过来,她只得先将全副精神聚在他身上。“烛火一盏,洁净布帛裁成两指宽五六条,请夫人先差人备下。再唤两人抱住小郎,切不可教他扭动挣脱。”     一应俱齐备,穆清转向长史夫人,再问道:“夫人当真信我?”     她垂眸顿了一息,终用力点了点头,“娘子是我佛前求来的有缘人,如何不信。”     穆清也不在多言语,自怀内取出一柄两头弯翘的小银刀,正是过阴山那会儿错将她当做俏郎君,大胆表情的小姑娘所赠的那柄,她时常贴身携带着。     她猜测此时长史夫人的神情必是惊骇惧怕的,只有意不去看她,径直拔开刀鞘,拿捏住那孩子的小手,以到刀尖抵住他的金星丘边缘,向抱持着他的仆婢沉声短喝道:“稳住。”话落刀尖便一同落下,直直割刺开那孩子手掌金星丘边缘的皮肤,只细短短的一小截,一点乳白色的软颗粒便从破开处涌挤了出来。等孩子醒过痛感大哭起来时,穆清已取过布条牢牢地包裹住他的小手掌。     满屋子的人,仆婢,奶母,长史夫人,无不震恐。抱着孩子的仆婢醒悟过来,见他啼哭,只慌忙要哄逗。穆清皱着眉头道:“暂莫理会他哭,着紧的将另一只手一并刺了,拖久了无用。”那仆婢也慌了神,加之穆清语调急迫,气势慑人,她一时竟忘了谁才是正经主家,也不问过长史夫人,便照着穆清所言,依旧牢牢抱住正哭喊挣扎的孩子,捏住他向后直退缩的另一只小手。     穆清依着方才那样割刺包裹了他另一只手掌,劳她出了一身汗,那孩子哭闹了一阵也就止住了,举起两手好奇地看着包裹的布帛。穆清朝着长史夫人长吁道:“这便好了。三日内创口不可沾了水。”     长史夫人顾不上应答,直扑过去从仆婢手中抢抱过孩子,抽鼻子抹泪,心啊肉啊地唤了一阵。过了许久才醒领过来,还有外人在,慌忙拿绢帕擦了眼泪,待要向穆清说甚么。     穆清无心与她啰唣,猜度着方才那么大的动静,却未见张长史出来望探望探他如珠如宝的幼子,许是应值去了,并不在家宅内,当下心中懊丧。转念又想起药方未给,过个几日仍要再来探诊,倒不急于一时。     这般一筹算,她心内宽松,面上堆起和善的笑容,与长史夫人嘱咐了些要留意的事,诸如莫再使奶母喂养,每日多逗着他顽闹活动,时常食用些糜子面黄黍等粗糙米粮之类。     长史夫人因笃信佛理,又在佛前结识的穆清,对她原就存了几分好感,因见她举止得体,谈吐气韵皆不凡俗,又有医治难症的本事,故心中喜欢,安抚了幼子后,有意留她闲话几句,她亦不推辞,投着这位长史夫人的喜好,直长篇大套地聊到午间,才辞了回宅。(未完待续)           第九十四章 人心所归(十二) - 莲谋 - 桃圻     次日穆清又备了鸡内金,及干赤爪,山药等一干草药,要往长史府中去。正在药肆内买药,偏巧遇着了这方子的正主。赵苍亦在药肆中,靠着药柜与店主随意谈笑说话,手中闲闲地摆弄着柜上的小铜戥子。     忽见一女子进来,不似仆妇婢女,却又不见戴帷帽,他不觉多瞥了一眼,恍然忆起,竟是前一阵李家二郎特特地要他去看诊的那位娘子。眼下倒养得甚好,面颊已隐透出桃花瓣似的色泽来,与那日所见大相径庭,怪道粗略瞟去不能一眼认出她来。     隐约觉着有人在瞧她,穆清抬头见是赵苍,还不待她开口,他也不寒暄,只急切地问道:“小儿疳积那方子,可用了?快告于我知,可有见效?”     这人甚是有趣,满心满脑的尽是病症和方子,穆清忍不住轻笑出声,“昨日才替他割刺了,汤药还未曾下,今日便是来买这鸡内金的。”     他面上掠过一丝失望,点头喃喃自语,“确不是见急效的。”继而又想起了甚么,又抬头直剌剌地向穆清面上来回扫视,也不顾忌甚么,“顾娘子倒见好了,娘子懂得医理,闲暇擅自调治着,只切记,勿动劳思。”     “我哪里就懂得甚么医理。”穆清歉然一笑,摆了几分闲话的意味道:“倒是赵先生医术了得,只在军中行医岂不埋没了?”     赵苍哈哈大笑,面带得意道:“某专擅跌打刀枪伤,药理配伍,若非军中,哪处能寻到这许多伤患来治?自一十六岁便随军辗转。这一手技艺全托赖了军中践行。”穆清心中暗说他果然是个医痴,凡成痴者大抵心思纯粹,亦好收拢,渐渐便起了收为己用之心。     辞过赵苍,穆清带了药,径直往长史府中去。这边有仆妇拿了药去煎煮,那边她又同长史夫人聊起琐碎。今日却已是姊姊妹妹地称呼起来。不久药已成了。几人团团地转着将药汁哄了那孩子饮下,才饮了半盏,只听他“哇”的一声。将才哄下的药汁尽数呕了出来。     长史夫人一着急,撇下穆清,急忙上前验看。那孩子红着眼睛,又哇哇地呕了数声。直将酸汁苦水都呕了出来,正厅内人仰马翻。众人皆手忙脚乱地接盆盂,倒茶水,呼呼喝喝,一片糟乱。长史夫人边拍抚着他的后背。边回头问向穆清:“这药,如何吃了便呕成这样?”     “无妨,吐干净了便好。”穆清笃定地答道。厅内弥散着一股酸腐气。冲鼻熏脑的。折腾了好一阵,终是渐平复下来。     如此反复闹腾了三日。到了第四日一清早,门口便有人拍门,阿柳去开了门,直愣愣地冲进来一名仆妇,大着嗓门囔:“顾娘子可在?快随我去瞧瞧我家小阿郎!”     穆清将将起身穿戴了,从正屋内室转出来,站在屋子门口问道:“如何?”     “今早起,说饿了,直吵着要粥吃呢。”那仆妇笑逐颜开地拍着手道,“夫人请顾娘子再去望上一望,或是停了药,或是换一剂,总该有个应对不是。”     穆清刚要出门,只觉垂在身侧的帔帛被轻轻拉了一拉,杜如晦在她身后低声道:“我随你一同去罢。今日官中沐休,正能见着张长史。”     长史的宅中一片欢腾,家仆们行走起来脚下俱欢快,他们进宅后,竟无人留意。穆清冷淡淡地笑了一声,转头轻声同杜如晦道:“不过是一碗粥罢了,阖府上下奔忙,当真宠溺得紧。”     才说完,二门内,张长史竟亲自迎了出来,一壁走一壁口中称道:“顾娘子来了?可是要当面重谢了。”     穆清忙堆起笑应着,“长史见礼了。”     张长史满面的笑意,行到距穆清十来步远时,蓦地停住了,怔怔地望着她身边笑容可掬的杜如晦,半晌无有反应。直到杜如晦拱手上前招呼,方才醒悟过来,连声说着,“可巧不过,可巧不过。”将两人让进正屋厅堂。     长史夫人携着孩子出来道谢,正听见说张长史原是与这位顾娘子的夫君相识,不禁双掌合十道:“真真是派好的缘分,要不怎说佛祖从不负人呢。”她自认定与穆清已是知交,上前拉起她的手,“咱们里头去说话。”     穆清笑着朝张长史衽敛一礼,直起身时又似有若无地向杜如晦点了点头,便与长史夫人相携着进了内室。     “妹妹好福气,年轻轻的便嫁了这般俊朗不凡的郎君。”长史夫人掩口挪揄道,“怎也不早告诉,可是藏掖着。”     穆清羞道:“如何是藏掖了,我不过整日在宅中,外头男人间的交际,一概不知的。自问也没有本事像姊姊这样帮衬着……”     长史夫人抿嘴笑着,心中却暗自欢喜,这几日长史正因唐国公及他那二郎烦闷着,私底下也说与她听。论理此时该有些文书向上报,可谁知拖延至今日,左右打探不出一点破绽来,无话可报。哪知无端来了这段机缘,竟教她拣了这巧宗。既这顾娘子的夫君是唐国公身边倚重之人,她又纯良好摆弄,还怕套问不出一点话来?     “唐国公此番可是要在此地长留了?倒累妹妹不得回乡去了。”     穆清听着她这话,心知她有意要打探些消息,正中了下怀。“可不是。”她故意看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向长史夫人道:“都说外放的官好过京中的呢,远远地离了京,才好不是。”     长史夫人忙不迭的点头,“正是,正是。只我瞧着唐国公却并不是那样的人品,又听闻他素来好名声,想来也不会……”     “姊姊哪里知晓。”穆清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向长史夫人那边更倾了倾了身子,“名声不都是说与人听的么,实则内里,哪一个又全然干净的?便说唐国公,也是个极爱财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长史夫人将要听不清楚后面所说,忽又能听清楚了,穆清提高了几分音道:“这话我也是听别家夫人说起的,姊姊可只当未曾听过。”     长史夫人心中飞快地掠过一阵阵巨大的惊喜,激得她浑身的毛孔都立起来,连连点头,“我自是明白。”暗地里不停地念佛,素日进香果然不是白费的,连菩萨都偏帮着。     穆清望望她的神情,低头抿嘴笑了一回,抬头道,“嗳,哪个愿费神理他们男人的事,咱们只说咱们的。”于是两人又细细碎碎地说起了别的。     大约胡乱应付了一个多时辰,穆清估摸着杜如晦那边要说的也差不多该说完,便站起身要告辞。出去见着张长史,他亦是面带春风,颇有几分志满意得,倒未曾忘记礼数,又再三谢过穆清,直送到大门外,看着他们登车而去。     车驶出了一段,杜如晦皱眉叹息道:“实是不喜与那长史纠缠,此次算得是给了他一个台阶,好教他写告禀的文书交差,不在中间为难。他若是个明白的,日后便可相安无事。倘若他会错了意,再起点贪念,纠缠起来,只怕……”     穆清伸出手,抚平他的眉心,笑着说,“全凭他自己的造化罢。”(未完待续)     ps:医士赵苍,真实存在,唐军中的军医,唐初杰出的医学家,药理学家,是中医骨科的开山鼻祖。           第九十五章 人心所归(十三) - 莲谋 - 桃圻     六月间,流火从地底蹿出来,蔓延开去。这一年尤其的热,白天烈阳高照,晒得田间的作物蔫卷无力,大树上的枝条叶片亦萎顿下来。     张长史这两日心情便如同这天一般,日日晴好。自那日杜如晦来访后,他当日便备下了金饼一封,赶着往留守府送去,腹内存了许多话稿,却未起甚作用,唐国公干干脆脆地收了金饼,留了他一顿酒,好好的送出去了。     也不知是谁走了消息,次日起车马接踵而至。大小官僚终其一生,也不得多见皇亲国戚,尤其是弘化郡中,更是鲜少有显贵亲临,此一番来了天子的表亲,且平易近人,众人还不为拜谒送礼挤破了头?留守府的门庭也如这天气一般,一日日地热络起来,几乎每一日门前皆有大车高马停候,府中家仆小厮迎来送往,仆妇婢女洒扫整馔,宴饮作乐,好不热腾。拜会多了,府内的库房自然也充盈起来,倒不为别的,且多多地攒下日后的军费开支。     宴饮多了,府中进出歌姬伶人自然也频繁了。二郎的脸愈发沉肃,虽心知这一切的犬马声色不过是流于表面的功夫,到底他年轻傲气,极重气节,不愿同流,索性寻了个籍口,搬挪去了军营,眼不见为净,也乐得能时时见着英华。     那边张长史自认为以身试探,钓出了唐国公收受贿赂,荒淫酗酒两则罪状,皆是官场大忌,心下畅快无比,洋洋洒洒的告禀文书挥笔既得,一边拿捏着证据告着显贵的状。一边尽抒自己廉正清明的胸怀,直写得一颗心激动得直跳腾,仿佛立下奇功,封妻荫子就在眼前了。     他若是知晓这文书是径直到了天子手中的,恐是书写时会更肆意渲染些,且他这文书确是立了些功的。日夜焦躁惶遽的天子正被杨玄感隔绝于东都上春门之外,心中痛悔错信了杨玄感。同时又疑虑唐国公。深惧他趁乱挥兵直下。     患得患失之际,弘化郡长史的告禀文书送达他手中。他展开文书通读过后,心中顿时松懈。竟是放下了一半。料想一个纳贿贪图小利的人绝不敢有谋反之心,且又无贤名,振臂高呼也不会有人来应,不足为惧。可安心使他领兵。圣心一悦,随手就提笔在文书上批了几句赞赏之语。并一些赏赐物一同发还予那张长史。     再说那张长史,焚香顶礼地接下了赏赐,是愈发的得意洋洋,只将留守府盯得更紧。     长史夫人更当穆清是自己人一般看待。一日要将她是菩萨送来的贵人的话说上一两回,又遣人去请过三回过府来说话。头两回穆清胡乱编了籍口推谢了,后杜如晦回来说那长史蠢钝。因汇报唐国公劣迹有功,得了赏。便越发顶真起来,不依不饶,倘若他再要深究起军中事务来,免不了要动另一番计较。     穆清听着那意思便明白了,自忖张长史与他夫人原不是大恶之人,有意提点他们避祸,于是长史夫人第三回来请时,她欣然应邀了。     晚间杜如晦归来,问她如何提点了那位长史夫人,她哀声一叹道:“也不好说过多了,只同她说了些礼佛的事,劝她既一心向佛,便莫理俗事,也规劝家人平心静气。脱身俗务,保持常心,修得大自在。”     “她能彻悟了?”杜如晦摇头道:“想你亦是白费的口舌。”     穆清默然低头,无力地说:“她在佛前所求的亦是富贵显赫,如何能真懂佛理。我瞧她争荣夸耀之心已尽显了。说几句话也无甚费力的,能提便提一提罢了。”     闲话一阵,穆清掩口哈欠,自起身往内室去垂放帷幔,整理被衾,白日炎热,夜间却是凉爽。收拾了半晌不见杜如晦进内室,她疑问道:“怎还不睡?”     “有客将至。”他没头没绪地丢下一句,“你若困便先睡去罢。”     闻听这话,她哪里还能睡的,重又将帔帛搭在臂弯上,“有客怎不早说。”     未几,门上果真传来叩门声,杜如晦一跃而起,自去应门,在院内遇见披衣出来的阿柳,向她摆摆手,“不相干的,你自去睡罢。”     穆清在正屋内坐着,不出片刻,杜如晦便引了一人进来,她偏过头去,借着屋内的烛光一望,竟是贺遂兆,虽风尘仆仆满面倦色,仍是一副脱了正形的模样,也不见礼,肆意地直视着她,眼中却难掩一丝愧意,见此,穆清只得对他和软地一笑。     此时杨玄感已围了洛阳城,唐国公亦借他起事,再掌了兵权,却不能教杨玄感真成了事。贺遂兆早先已得了这边的支使,命他过杨军中密会李密,授意李密哄着杨玄感停留下来,攻打弘农宫,直拖到后边援军抵达,一举便可将他剿灭了。如今贺遂兆便是完毕了授命,赶来弘化禀明唐国公。     两人秉烛夜谈至三更,细细分析过眼下形势,谋定后招,穆清便随在一边添水挑灯。末了贺遂兆望了望她道:“来之前去探望过父亲,虽说眼下洛阳城乱糟糟的,杜宅一切俱安好。你那塘子里的莲长势极好,花匠照料得亦细心。”     “多谢。”穆清心中一动,口中只淡淡道了声谢。     贺遂兆迟疑了一刻,又道:“可听闻余杭亦起了反乱?”     穆清倏地直起身子,睁大眼看着他,一脸说道不清的神色。杜如晦拉过她的手到自己膝上,轻轻拍抚了几下,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坐了下去。     “七娘莫急,且安下心来。”他瞥了一眼她停留在杜如晦膝上的手,不着痕迹地将眼看向别处,继续说道:“今岁初要讨高句丽,涿郡东莱一带再征不到兵,便在吴郡余杭一片征兵。众人皆知,去岁国势尚壮,犹死亡大半,骨骸无归,今岁已然疲敝,去了无非是枉送性命,民众如何肯去。一时官吏追逃打杀,好端端的江南,竟也如修罗场一般。此时正有人借着杨玄感的叛乱登高一呼,自是百应的,短短数日,聚了十万人之众。”     穆清摒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盯着贺遂兆,脑中飞快的转过一幅幅温婉熟稔的水墨画,硬生生地封闭了心念,不去想那自小娇养着她的细致山水,如今是怎样一副场景。     贺遂兆长吁了一声,接着道:“江都的刘管事已着人去余杭探过,递过消息来,七娘的两位兄长,一位已在乡间安居,虽过的艰难些,好歹平安。另一位,说是往金城郡投婿家去了。两位的府宅,已为叛军所据。”     “那我阿爹的老府宅呢?”穆清急问到。     “却是安然无恙。”贺遂兆安慰道:“顾老先生向来德高望重,人皆敬重,旧府老宅封锁了三年有余,无人妄动,时常有香火祭拜。”     穆清从心底里吐出一串叹息,胸口隐约作痛,垂下眼帘时,一颗眼泪顺势滴落下来,正落在杜如晦的手背上。他向贺遂兆颔了颔首,“此番劳苦了,已过了三更,早些去歇着。明日趁着天早无人,往留守府去罢,莫教人觉察你我已见过。”     贺遂兆站起身一拱手,又看了一眼垂头静默的穆清,牵了一下嘴角,终是没说一字,转身出正屋,往偏厢内去歇了。(未完待续)           第九十六章 人心所归(十四) - 莲谋 - 桃圻     沉寂了片刻,杜如晦见她并未再落泪,便抬手将她搀扶起,温言道:“更深了,早些睡。”     她如何能睡得着,又怕扰了他睡,遂安静地平卧在榻上,自顾自地出神。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揽过她,让她靠在自己胸前。穆清深深地吸了吸鼻子,瞬时整个心头都盈满了他的气息,熟悉到沁入骨血中一般。“我,我好惦念阿爹阿母。”她颤着声音道:“阿爹过世第二日,我便随了你走,至今已三年有余,我竟不知阿爹阿母葬在何处。”     杜如晦低头将面颊贴在她的额头上,柔声说:“论理我也是该要回去祭拜恩师的,况且现今已不仅是恩师,亦是阿爹。待时局略安稳些,我们便一同回去祭扫。”     穆清在他胸前默然点了点头,默了一会儿,他又道:“等回了东都,我替你购下顾氏老宅,待他日江山既定,苍生不再遭受涂炭之时,我们仍一同去那处住着,春踏东苕溪,夏观众星宿,秋采塘上莲,冬制暖香薰,终身约守,百年同穴,可好?”     穆清将脸埋得更深,嘴角却抑不住地往上扬,想着那场景,分明是暖心想笑的,却惹得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流。     一夜睡睡醒醒,天边隐约有了一丝霞光时,她终是睡踏实了,无人吵扰她,一觉直到巳时方醒,身边早已人空。起身梳洗了,前后想想这一日皆闲散无事,又多日不见英华,便想着要往军营中去探探。昨夜听贺遂兆那意思,杨玄感要往弘农宫去,说不得过些日子弘化的驻军便要开拔。英华便又要随军离去。再者,从余杭到吴郡,她的亲族几乎离散尽了,眼下能见着的,惟有英华。     离校场还有些路,忽听见前头吵吵嚷嚷的人声,从车壁的窗格望出去。见好多人围聚在一处。将路堵得水泄不通,马车再过不去。穆清撩起车上的帘幕问阿达,“前头已是驻军地。怎围拢了这么许多百姓?可是出了甚么事?去瞧一瞧。”     阿达将车停靠在路边,向穆清道:“娘子且坐坐,我去去便来。”     车内闷热,坐了一会子。阿柳耐烦不住,又撩开帘幕去看。正看见阿达急匆匆地快步回来。到了近前,他皱眉道:“改换条道走罢,前头百姓闹事,抬了一具尸体挡着路。说是位甚么医士给治死了的。我瞧着面善,好似,好似就是那位来替娘子诊治过的医士。”     穆清一听。无二话,立时就从车上下来。快得阿柳来不及开口唤住她。见她抬脚要往那人堆里去,阿达忙说:“娘子莫去,那死去的人,形状可怖,许是死了有些天了,当下天热着,莫教那气味冲着了。”     “无碍的,我只远远地瞧上一瞧。赵医士手段高明,怎就治死了人呢,定是有些误会在内里。”     阿达眼见拦不住,只拿眼去看阿柳,原是想让她去拦。阿柳深知穆清的脾性,这哪里是拦得住的,故并不加拦阻,只竖起眉毛冲阿达道:“还不赶紧跟着去。”他如梦方醒,赶紧随在她身后,替她拨挡人群。     穆清穿过人群,走到中间。那赵苍正被两名汉子抓住两臂,扭于身后,他试图回头向那两人解释,却是徒劳。再看看地下,果有一具尸体躺在薄木板上,五六十岁上下,无布帛遮盖,面色紫绀发乌,眼不能闭,直瞪瞪地朝上翻白,似是临终前受了极大的痛楚。这副形状教她猛吃了一惊,一下手心发起冷汗来,无端想起了老菜头那客栈后院中的搏杀,长刀握在她手中刺穿那侍卫的咽喉时,他亦是这样瞪大了眼看着她。     民众的吵囔声,将她从惊骇中拉回来,她勉强定了定神,左右看了看,能看到的最大的武官,仅是一名浅青服色的副尉,或只是一名执戟长,正不知所措地操手立在一边,看来是指望不上的。另有一名中年汉子,一手端了一只土陶碗,另一手随着他激愤的话语,来回挥舞着,土陶碗内的浓黑药汁不时泼洒出来一点。     “家父前几日咳疾,因这医士四处宣扬,说瞧病不收诊金,便使他看了。哪知按着他的方子抓配了药来吃,吃了三天,忽觉心痛难忍,半夜叫痛,不及另再请医,岂知天未亮,人便已僵直了。大伙儿看看这面色乌紫的,可不是他这药毒害了?”那中年汉子红着眼睛哽着嗓子道,边说着边举起手中的土陶碗。     赵苍挣扎着大喊,“你莫信口胡说!你父确是咳疾无错,可他却并非因药而终,这分明是死于胸痹之症!”     他这么一囔起来,众人又都去看那薄木板上躺着的,不知谁又大声捅出了一句:“仵作可验明了?”     这一句又教赵苍哭丧起脸来,“仵作如何能验明这个,他若有那本事,做甚么仵作呀!”他身侧扭持住他的那两名汉子已无耐心再同他聒噪,其中一人一脚踹在了他的膝窝内,迫得他单膝跪在了地下,另一人红着眼急吼道:“既害了人命,便偿出性命来。”手中海碗大的一块尖石,作势就要往赵苍头上砸去,方才还在喧闹起哄的人顿时急收住了声,放佛同时摒住了呼吸。     “且慢动手。”赵苍的性命正悬在发丝般细弱的线上,忽然淡淡的一道声音从鸦雀无声的人群中飘出,如同无线的绳索,套住了那只将要砸下尖石的手。穆清自人群中走出,径直走到端着汤药碗的汉子跟前,“你说这碗中的汤药,是这医士所开的方,他可认了?”     那汉子怔了怔,看看穆清,看看土陶碗,又看看赵苍。“便是要他偿命,也该让他心口俱服,亲自认了,才能慰藉了逝者。他既是医者,便能嗅辨出药材,你将药拿与他闻了,只问清他,是不是他的药方。”见他半晌反应不过来,穆清又加了一句,他这才有了丝恍然的神情,端着碗大踏步地走到赵苍跟前,狠狠地将碗推送到他的鼻尖下。     赵苍惊惧之下,又添了疑惑,小心地望向穆清。她细微微地朝他牵动了一下唇角,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随后才清了清嗓子对他道:“你可嗅辨清楚了,这药是否出自你手?可有一味不登对的?”     他犹疑不定地探头仔细嗅过几遍,抬头道:“并无。只是一些寻常咳疾用药。”     这话音刚落下,持碗的汉子只觉手上一空,来不及反应,药碗已到了穆清手中。他伸手便要去抓她的手腕,立在一边的阿达怎会容许他沾碰到自家娘子分毫,抬手一巴掌连推带打的将他的手拂去,再不许他近前的。     穆清端着药碗,偏头定定地看着赵苍,“赵先生,七娘能否尽信于你?”     赵苍不加犹豫地连连点头,“某绝无害人!娘子可尽信。”     在场所有的人,围观的民众,扣押赵苍的两名汉子,刚被夺了药碗的事主,惊慌失措的浅青服色的副尉,甚至于跟随在她身边的阿达和阿柳,无人听懂这二人间一来一往的问答,尚在咂摸着味儿,便听见穆清提高嗓音,高举起药碗道:“这位医士已认了此药系他所开,有无害人之毒,一试便知。若有毒,其罪当诛,若无毒,众位的冒犯,如何说?”     “我兄弟三人自当众叩头谢罪!”赵苍身后扭压住他手臂的一人高声道。     “众人可都听见了!”穆清厉声道,引来一片附和,人群又沸反起来,“试药”,“由他自己吃了”,高高低低的声音喊囔开来。她也不理会众人,兀自将土陶碗凑到唇边,张开口直往口中倒灌,因倒得急了,两小缕黑褐的药汁顺着嘴角两边流下来,直蜿蜒到白皙的脖颈之上。     阿达大惊,却不敢动手去拉拽,阿柳吓得面色大变,伸手去夺她手中的药碗,哪里还来得及,一碗药汁已尽数落入她喉间,瞬间下肚。     喧闹的人群再一次急止住了声音,个个俱张大了嘴惊惧地看着她。赵苍身后的两名汉子惊愕得放下了扭转他双臂的手,张着口瞪着眼,直呆呆地望着面前这个纤弱的女子,半晌无有反应。(未完待续)           第九十七章 人心所归(十五) - 莲谋 - 桃圻     穆清随手将已空尽的土陶碗扔在一边地下,围观的民众哗然惊叹,一时间议论纷飞,嘈嘈杂杂,她却对周遭的一切声响动静仿若未闻,自顾自地拿出绢帕擦拭着唇边下巴上的药渍,那弟兄三人不住上下打量着她,阿达忍着怒意低吼了一声:“瞧甚么!这不是好端端的立着么,还有何疑心的?”     赵苍臂上没了束缚,前后动了动肩膀手臂的筋骨,恨恨道:“我与这位老丈素不相识,何故要坑害于他?你们不分青红皂白,直要打杀,且不听人解释,又是作何道理?”     “你身为军中医士,不在营中呆着,偏在坊间替人医病,又是何故?”不待那弟兄三人应答,穆清忽问向赵苍。     他愣了一愣,尴尬地笑了一笑,“如今尚无战事,某一时闲不住,便技痒难忍,私下往市坊去替人瞧病,一来聊解黎民之苦,二则我也好多记下些病证实录不是。能治的便治了,不能治的也见识了,好留待将来钻研出法子来。”     人群中也不知是哪个好事的,大喝了一声“好”,接着又稀稀拉拉的有人高赞,一息之间,赞语四起,又喧腾开来。穆清心中突觉得有些好笑,方才还义愤填膺的,拿住“凶手”喊打喊杀的是这圈围观民众,此时盛赞他医者仁心的仍是这些个人。     那弟兄三人倒也爽快,在喧闹中一齐朝着赵苍跪了,为首的道:“实是我弟兄误会冒犯了先生,方才已有言在先,自当向先生叩头谢罪。”说着作势就要俯身叩头。     赵苍却跳开身去不肯受,只冷冷地说:“罢了。罢了,我且并无甚损伤,既是误会,明朗了便好。如今天热,还不赶紧着令逝者入土为安。”     三人抬着木板羞愧地离去,围聚着的众人见热闹已看完,便也三三两两的散开去。那副尉因认得穆清。又见闹事者都散去。才慌慌张张地上前来与她搭话,引着她往营中去寻英华。走了没几步,阿柳一把拉过赵苍问:“七娘方才饮下当真只是咳疾药?可会有损伤?”     “莫怕。最寻常不过的咳疾药。”说到这药,此时他回过生魂来,顿觉有些后怕,指着穆清道:“你这女子胆忒大。幸好这弟兄三人只是蛮横,倒无奸诈狠毒。如果遇到那奸佞之人,非要嫁祸于我,有意在汤药中落些毒,岂不枉送了性命?”     “故我特意要先生先嗅辨过才敢饮。”穆清回过头笑道:“我亦问了先生。可否尽信,先生斩钉截铁,我自然是无疑无惧的。”私下却觉着好笑。这人果真是个痴的,大暑热天的。别人图省事躲懒尚来不及,他倒好,得闲也不歇着,竟为了收集病症实例,不收分文地替人瞧病。     赵苍揉了揉鼻子,讪讪地笑着低下头,口中不言语,心中却是了然,若非她紧要关头替自己出头辩解,又以身试药,自己今日不死恐也难保全,内里自是万般感激又钦服的。     校场上依旧乱哄哄地两人一组对战,阿达眼中一亮,不住点头,“沙场上自是保命为首要,随后是狠勇,这样操练兵卒的,必定是个爱惜兵将的。”那副尉遣人去通报,不一会儿,英华自校场那一头风风火火地跑来,阿达见着她一身精炼装扮,脸上顿起了掩不住的笑意,也不待她来问候过,便匆匆道:“许久不试她的身手,也不知这小丫头如今有否进益。”话音刚落,人已纵身场内,遽然向英华探出招式去。     英华原是兴冲冲地往穆清这边跑,全无看到阿达已从马车的车辕上跃下,待她有所觉察时,阿达的拳头已在她鼻尖下了,再要止住脚步已然来不及,便径直侧过上半身,脚下亦跟着后撤,极是机敏。不消几个回合,两人已在场边缠斗到了一处,引来周围兵卒围观叫好。     一时又有人起哄,高声囔着英华尤擅刀剑长戟一类的兵刃,紧接着便有人向他们抛去了长刀。果然,长刀到了英华手中左右迅速地劈刺,反射着阳光不时闪出锐光,势如雷电。场边金铁相碰之声,欢叫哄闹之声,喝彩鼓动之声不绝于耳。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阿达已将长刀在左右手换过几轮,由开始的攻势变为了防守,脚下步子也渐缓了下来,偶有一两个错顿。即便连穆清阿柳这些看不懂招式的也能瞧出,阿达已在刀光交错中进一步退三步。又撑持了一会子,就见英华猛地带住了长刀,气吁吁地往一边跳闪,边练练摆手道:“不顽了,不顽了,哪有这样往死里逼的。”     达亦向一边撤开身,同样大口呼着气,笑称,“过进益了不少,狠劲也带上了,只不能持久,一拖久便心浮气躁。一触而发固然重要,若耐不得长久难免自身受损,仍需再打熬打熬。”     校场之上忽然金钟大作,方才还在嬉闹呼喝的一众兵卒霎时退散了个干净,只短短一两息,场边已无人驻留,皆于场中就了各自的队列排好,一眼望去终于是阿柳所盼见的齐整方阵了。高台上站着一名浅绿服色佩银带的将领,按着服制看应是位翊麾校尉,正肃着脸俯瞰着。     阿达不禁抚掌点头大赞。     午后天边堆积起厚厚的云层,远远的地方有隐隐的轰隆声传来。穆清既见过了英华,看她一切俱好,再望望天色有变,便催促着阿达套车回去。还没出得校场,老远就见一骑带着黄尘过来,虽隔得远,尘土迷眼,身形不定,她仍能一眼认出那身影正是杜如晦,忙喊驻了阿达,从车上下来,立于车边等他近前。     杜如晦离着车还有三二十步的距离时,便扬起笑意,原来她亦在营中盘桓,这是他今日得来的唯一的好消息。“天色不好,赶紧回去罢,别遭逢了大雨。”他驰到近前,跳下马,心里分明是想着她能留下,出口的却是催促她回去的话。     “可是要耽搁久了?”穆清仰头问道。     “只与二郎通传几句话。”     她往前走了两步,轻轻掸去沾在他袍子翻领上的两片枯叶,“既不耽搁,我便在此候着你,待你通传完了,咱们一同回去。”     “好。”他点头轻笑了一下,又跨上马往里头的营房去。(未完待续)           第九十八章 人心所归(十六) - 莲谋 - 桃圻     天气闷热,穆清索性也不上车了,在一边空荡荡的车道上来回闲逛。大暑天的,略娇嫩些的花草皆被晒成了干,惟有一种黄蕊白瓣的小野花生得极好,密密匝匝地长了一片,仿若六月天里下过一场雪似的。她伸手轻抚过这些野花,只觉手心里酥酥麻麻,又微微发凉。     “这是六月雪,满地都是,顾娘子仔细草里有蛇。”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一句,骇了她一跳,忙缩回手,四下看去,却见是与她一同置办过军衣的那名仁勇副尉,苏副尉。     “苏副尉怎不在校场……”穆清边虚礼了一礼算作招呼边问到。     苏副尉抽了抽眉头,颇有些无奈地说:“哎,就是为了鲁阿六那二百来人,许是作惯了匪寇,实是难驯。原要随兵士们一同操练的,怎奈……”因皆知鲁阿六是杜如晦自金城郡归来时带回的,苏副尉不知该如何措辞,只唉声叹气了一阵,最后道:“松散痞态说不得要影响了其他兵士的士气,如今只得先分开操练,便由在下暂管带着。”说着便抱拳告辞。     因听说有蛇,穆清也不敢在草丛边多呆,闲转了一圈便又回到车边。坐了一会子,便见杜如晦自营房那边过来,面色看着不是很好,她微微一笑,迎上前去,双手拉起他的一手,“走罢,回去了。”     午后低沉轰鸣了半晌的闷雷,始终没能招致一场暴雨,薄暮时分,云层自散开去,露出了蓝得幽深的天幕,待天全黑后。天幕上又闪出了一颗颗的星子,悬得漫天皆是,仿佛被风着,细微微地一齐晃动。     穆清在院内置下了胡床,摆放几样简单的吃食,见他今日从营中回来便少言寡语,心事重重的样子。或是食难下咽的。她略一思索,唤阿柳从后厨捧来一小坛子酒,又添了两个酒盏来。齐备后便打发阿柳等人去厨下吃过便各自去歇了。     杜如晦从正屋出来,满目的星子微晃,星汉迢迢之下胡床凉席,清酒佐之。且有素手斟递,心头虽存烦忧。仍不觉噙了一抹笑在唇边。     “客居在外,连酒都粗陋了,只这土窟春酒尚能对付着饮,待回了东都。院子里头那棵大桂树下,埋了去岁秋天里酿下的桂花酒,康三郎那酒肆中取来的酒引子。比哪儿买来的都强些。”穆清替他斟了一盏酒,柔声婉悦道来。     穆清不过陪着饮了三盏。微微有些上了头,杜如晦却面色如常。她终是按捺不住,问道:“今日午后去寻二郎,可是有甚么难事?”他放下手中的酒盏,若无其事地一笑,方要开口,却又被她制住。“莫与我说无事,便是你只字不提,我又怎会瞧不出来。”     他沉默了一息,自顾自地又斟了一盏,仰头灌下,方淡淡地说:“那张长史,今日过留守府,说要拨付军粮,只不知要拨予多少人的口粮,未及我细想过,李公便一口应了两万,张长史自然有疑,李公又不教我多言语,只认下两万兵丁,打发了张长史走。”     穆清心头大惊,唐国公自带的三万兵众,加之二郎收编管带的五万,足有八万之众,两万的军粮怎够八万张口,怎的唐国公竟胆怯至此,不顾麾下兵将饥饱了么?“二郎如何说?”     “无法。若能动得军资,尚能向乡民购些米粮,如今连军资都动弹不得,别无他法,只能省俭着熬一阵,想来战事不会久拖,再另想法子便是。”杜如晦抬头看看满天的星子,拧着眉头道:“断了粮草后,军中必然骚动,唐国公深恐二郎年轻把持不住,惹出乱子来,责成我去营中一同镇管,后日我便要入营,本也该与兵将们一同熬着。”     穆清浅淡一笑,点了点头,“直管去罢,这里还有阿达在。”     夜风吹得人有些微醺,他向她倾过身子,夜空中只有明灭不定的星子,并无月光照亮,晦暗中他依然能看清她比星光更亮的眼眸,微红的面颊,忍不住伸手至她脑后,轻轻带向自己。     穆清只觉唇上一片温和的触感,和熟悉至极的气息,带着濡湿的淡淡酒气,勾得她酒力和血液一起上涌,脸上直烫得那滚热的血放佛要冲破皮肤一般,不由自主地探手勾住他的脖颈,喉咙深处竟起了哽咽,眼眶后头涌出湿重的泪意,在眼底滚了几滚,终于没落下来,在他放开她的时候,生生地教她重又逼回了眼眶后。     次日她便忙着替她收拾被褥铺垫,幸是暑天中,倒也省了不少事,薄衾凉席便可。又翻过一日,穆清早起令阿达将那已装置好的匣笥载上车,亲替他送去了营中。     快到营地时,正遇见了送军粮的车,就这么些粮,教人看着确是不忍。穆清无奈地叹了一声,随身带来的那些小金饼已尽数充进了军衣中,一时也无处再去筹措些款来,再撑个三五日,怕是连她自己的生计都成了问题,她自打出世以来,首次为生计愁,还带累了阿柳他们一同受苦。且不知这场战事要持续多久,一切看来皆杳然无望。     省省俭俭勉强过了七八日,因阿达时不时往城外林中去捕射些野兔野雉回来,每人又只食五分饱,穆清过得还不算太艰难,她日夜悬心军中境况,只不便时常去探。     大约过了大半月,这日留守府来了使者,前来叩门的府兵恭敬地向她一鞠,指了指身后平板车道:“唐国公体恤,因想着杜阿郎在军中,恐娘子无人照拂,特命小人来送些米粮,还请娘子收纳。”     穆清笑着谢过,唤来阿达将米粮从板车上挪腾到院中,又说了些感激尊敬的话请那名府兵带回,心中不由直冷笑,一车米粮来换四百缗,这倒是桩上算的买卖。     她愣愣地盯着地下的米出了一会儿神,叹了口气,估摸着这些米大致有百来斤,差遣了阿柳匀下一些够四五人吃十来天的米,剩余的再装上车,送往军中。百斤虽于八万大军来说仅杯水车薪,且聊胜于无罢。     待她随车到了驻军营地边,却见戒备比往日更严了,似是又添了两岗当值的兵卒。素日她至军中,几乎人人都认得她,并无盘查的,只随她自行出入。今日却将她挡在了营外,她令阿达打开装了米粮的袋子,予守门的兵卒一袋袋地瞧了,仍是不得通行,她只得告知那兵卒,遣人去寻来英华,方才得入内。     “近日戒备都如此严谨的么?”进入营地,依旧是一副严正以待的态势,穆清疑问道。     英华甩了甩脑袋,左右看了看那些列队巡视的兵夫,亦有些迷惑,低声说:“这原是姊夫的意思,只说饥馑之下恐怕军心生了异变,故要严加防守才是。”(未完待续)           第九十九章 人心所归(十七) - 莲谋 - 桃圻     正值未正,营内午歇,有伙夫几名推着车出来,看着是要分发饭食的样子。穆清正暗自疑惑,英华欢快地笑起来,“饭点到了,阿姊可吃过饭了没有?”     穆清点点头,疑问:“未正为饭点,这算是午膳么?”     英华的眼睛跟随着那几名伙夫,心不在焉地答道:“恩,如今一日一餐,设在未正。”     穆清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瘦削的身形,一阵心疼,十三四年纪的小娘子,正是长发的时候,一日一餐如何耐熬的住,想将她带回去,又明知不妥。     校场之上金钟声鸣起,英华已脱开她的手,往场中去了,一阵革靴擦碰的嚓嚓声,众兵将已从各处集结于校场上,无人言语,只齐整地列了队静候着。     高台离得远,穆清只能依稀看到两个身影,一个气势迫人,一个从容淡然。兵将们一声不吭地领取了吃食便在场内自寻一处坐着,她扫了几眼离得近的,每人仅一碗稀薄如水的粥,一个糜子面掺着白面制的蒸饼,便是阿柳看了也直叹气。     既分了饭食,众人随意席地坐着,松散开来,互相说几句话。有眼尖的瞧见穆清身后车上的米粮,扬声打听道:“可是送粮来的?”     阿柳忙点头应是,穆清来不及拦住她,她已忍不住指着他们手中的吃食,“每日便只这些么?怎够?”     “不够又如何。”那兵卒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东西,向着高台那边一扬下巴,干脆道:“他们不也同咱们一样的吃食么,还有甚可怨的。”     随意说了两句,另一边的兵卒忽然扯了他一把。“莫说了。”穆清抬头望去,李世民正与杜如晦一同往她这边过来,她的眼睛几乎黏在那个沉稳熟悉的身影上挪不开去。将近大半月未见,两颊显见瘦削了,只精神尚好,目光仍是坚定有力。     李世民见她送了粮米来,心下快慰。道谢再三。才刚要人将米粮收入库中。便有兵丁火急火燎地跑将过来,口中不敢胡乱喊嚷,直到了跟前。方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鲁阿六,鲁阿六他们,将苏副尉捆绑了,自侧营出去。抢了民粮了。眼下,有百姓在正营大门口叫喊。讨要说法!”     当下听闻这话的人俱如闻霹雳。     “鲁阿六人何在?”杜如晦顿觉脑中似遭了猛击,一阵阵的尖锐抽痛,握紧了拳头问到。     那报信的兵丁一下慌了神,结结巴巴道:“却。却未再,未再归来。”     杜如晦紧紧阖上双目,顿了一刻。摒退了脑中纷乱的念头,忽又睁开眼。扫视了一圈场中散坐着的兵丁,靠近他们的那几人,大略听到了些甚么,正围拢了低头暗语。“二郎,你且在此处镇着,莫再教他们生出甚么乱子来。我去营外先看过。”言罢抬腿便走,才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望望穆清,欲言又止,只冲她点了点头。     待他走后,李世民唤来了几名浅绿服色的校尉,并几名副尉,嘱咐他们各自带着所辖的兵丁,速速撤回营房内,不得擅自出来走动。     穆清既送了粮,本已无事,原想着见他一面便回去,谁能料竟出了这档子事,眼见着各人忙各人的去了,她也不好在此碍事,便唤上阿达阿柳,上了车往外走去。自驻军地出去的大道,只那一条,隔着老远,便能听到吵囔声,细听之下,似乎还有铁器相击之声。再近些,竟还有惨呼哀嚎的动静。     穆清直听得心惊肉跳,催促阿达紧赶两鞭。将近那推搡扭打的人群时,阿达回过头急道:“娘子快些进到车内,莫再出来。”     她还没看明白前头到底怎样一副态势,已被阿柳一把拉回帘幕后,阿达不敢再往前,只将马车停在不远处的一堵墙后头,穆清只能隔着车壁上的透气窗格向外望。只见前头地上乱糟糟地散横着几个圆木拒马,已然被那四五十名暴怒的乡民冲散。门口当值的原是十人一班轮换,眼下已加至两组二十人,仍是抵挡不住。     乡民手中持着锄头柴刀木棍,向前直捅戳,步步进逼,更有人举着大石块向戍卫的兵夫乱砸过去。这些兵夫原就日日不得饱食的,气力上难免欠些,此时握持着长戟利矛边拒当边向后退,又如何拒当得住,便有几个发了狠的兵夫使力猛刺了几戟,立时便见了血,有人扑倒在地,起不得身,怒吼叫骂呼痛声,混成一片。     穆清的目光竭力在暴乱杂沓的人堆中搜寻那抹熟悉的身影,来来回回望了好几圈,也未见。     正焦急着,忽闻后头蹬蹬蹬地来了另一队兵夫,抬扛了一排带尖刺的拒马,吃力却齐整整地向前移动,走近了才看清,那新扛来的拒马上所带的哪里是尖刺,分明是根根戳出的宽面刀刃,阳光下闪着清冷的寒光。     前头拒当的兵夫一步步向后撤着,直撤到接近那些尖刃拒马,呼啦一下四散着往拒马后头跑去。寒光凌冽的拒马重新齐齐列在了乡民和戍卫之间。乡民们虽仍是怒不可遏地向内扔砸着石块,一时却也无法再冲越阻碍。     随后另有四名兵夫簇着一人大踏步地走来,正是杜如晦。一块薄薄的乱石飞砸过来,闪避不及,教那石头擦着肩膀飞过,夏日衣袍单薄,他一手捂着石头片擦过之处,走了没几步,便有血隐隐渗出手指缝。     那石头似是飞擦过了穆清的心口一样,激起一阵尖锐的痛感,她咬了咬牙,没让自己惊叫出声,只依着窗格紧盯着外面的形势。     杜如晦紧皱着眉头扫视了一眼地下躺倒的几个乡民,冷声道:“若有兵卒扰民,可来告知领兵郎将,自有做主的人在。何故偏要以身相搏,在军营前滋事?拼搏不过伤及自身不说,再教长史知晓了,如何说?”     吵囔的乡民一听这话,顿静下了一大半,只有几个气壮暴躁的仍在高呼,“官兵便可肆意强抢民粮了么?”     杜如晦却不理会,沉声接着道:“今日我知道你们是来讨要说法,要回米粮的,倒也罢了,若换作不知的,往小里说,是在营前寻衅滋事,往大里说,便是谋乱!前者不过各人领了鞭刑遣散去,后者该当如何,不必我赘述,皆是明白的!”     一时间对峙着的双方俱没了声息。满脸愤恨的乡民虽不甘心,犹垂下了手中的刀锄。杜如晦略略松下口气,刚想细问过究竟被抢了多少米粮,好派人去仓内磅量出来赔予乡民,远处竟来了一小队人马,平板推车压着地发出吱吱隆隆的声响。     杜如晦抬头望去,只觉胸口一寒,一颗心如冰坨一般直直向下沉去。果然乡民们回头望去,蓦地又群情激奋起来,手中的钝器刀具再次高高扬起,哇哇喊骂着便回身冲了过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章 人心所归(十八) - 莲谋 - 桃圻     大道那一头,领着几十人推着板车的鲁阿六正暗自得意,老远见营地那边围拢了好多人,熙熙攘攘瞧不清楚,待他走近了些,方才瞧清楚了原是些乡野村民。一望之下,他便明白了是怎回事,可他竟心内无惧,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笑对那些推车的人道:“这些人,行得倒快,已闹到营地来了。”     再走近些,见那些人手中扬举之物,他犹豫了一息,心道,莫不是驻地的戍卫兵卒阻拦不住,竟未将他们打发了?这个念头一起,他心头瑟缩了一下,到底存着几分心虚在心底,不免起了慌张。再想要回头,却已来不及了。鲁阿六向左右挥了挥手,喊了一声,“丢下粮车!”便带着一众人往大道两边的荒地里跑去。     乡民们见着了粮车,倒也顾不上去追打那些人,生怕再有人与他们抢了去,赶忙收了家伙,扶起方才受了伤扑倒在地的同伴,相互招呼了推起粮车往回走。     营地门口那几十名兵丁见众人散去,俱松懈下来。穆清记挂杜如晦肩膀上的伤,飞快地从车中下来,向他跑去,在几步远的地方见他犹寒着脸,抑制着怒气,她便顿在了原处。     “去将鲁阿六及其随众寻回来,暂押扣在禁室内。”他招来六队巡查兵丁,指向大道左右两边,示意他们分两路去拿人。自长叹了一声,转身回营房去与李世民禀说。     路过穆清身边时,只低声道:“快些回去,这些天无事便莫要再来。”她来不及去细看他肩膀上的黏着血和衣料的伤口,他已大步从她身边走过,只留了个急匆匆的背影予她。她在原地怔怔地望着。才回身重又上了车。     将近傍晚,兵卒来报,说那鲁阿六并未跑远,只在驻地侧面略一搜,便尽数寻到了那些抢粮的。     此时众郎将皆在屋内站着,李世民念着鲁阿六在军衣一事中曾着实出过一把力,将他严惩了怕寒凉了众将的心。且军中并未受甚影响。他有意想要略过抢粮的事,“那些田舍郎既已取回了粮米,且那鲁阿六抢粮之后仍念着要往营地中送。可见亦是个赤诚的,不若小惩大诫,揭过便罢了。”     杜如晦摇了摇头,苦笑道:“今日之事。怕已传扬开去,最快明日一早。长史定然会责向留守府问话,且名正言顺,饶过鲁阿六等人容易,只此事要如何糊弄过去?再者。强抢百姓实为大忌,如今能为果腹抢了民粮,他日便能为了别他私欲轻易抢了百姓性命。这般的行事,与现下皇座之上昏聩暴虐的那位又有何异?”     李世民扫了一眼立着的众将。皆沉默不语。他垂下眼眸从胸腔内吐出长长一口气,挥了挥手,“将鲁阿六提拿了来问话。”     不多时两名亲随押着扭头甩脸的鲁阿六进得屋内,还未待发问,他便已先囔起来。“某领着众弟兄随了你李二郎,本就是为了那一餐饱饭,一袭暖衣。提着脑袋上沙场,我等绝不会有个惧怕的,既拿了命与你换饱暖,如何又不见饱饭?某倒还在其次,却拿甚么话去与众弟兄交代?”     杜如晦止住将要暴跳的李二郎,淡淡一笑,“还有怨怼,一并说了罢。”     鲁阿六未等到料想中的怒骂暴喝,反倒一怔,他本也是个爽利人,既要他说,便干脆一横心,接着道:“某也不是那不开见识的,当今天子尚在民间抢粮,某与众弟兄不都是遭抢的良民,才迫得落草为寇。敢问又有哪军不强抢百姓?且今日入乡中,只取了近半数的粮米,亦不曾伤人,原也是为稍解杜先生的燃眉之急,比之抢绝百姓粮米的天子,不知好了几许。”     郎将们互相对望着,面上多露出了赞同之意,就连李世民也一时略微动容,暗道他虽是个粗人,这番话说得也不无道理,心下愈发的想要恕过他这一回。     “你曾亦是个遭抢的,如何不体谅遭抢之心。若今日遭劫的是你的乡邻,乃至于是你的父兄至亲家人,你可要与那掠夺之人搏命?且军有军规,岂容人儿戏!”杜如晦站起身,走到鲁阿六跟前,直逼着他的目光无处闪躲,末了他重重一叹,“祸事已然作下,既你是领头的,便不与其他人计较,只你少不得一顿军法,你若是个有担当的,待明日留守府来提人问责,你便去受了。你可服气?”     当下众将领皆皱着眉头不作声,腹议不断,他这话是无错,便是因着军法不轻饶他,倒罢了,依着军法在军中当众严惩过便揭过,怎的还要推他出去顶事,这般待人,怎服众?只恐闹将开来,军心尽失。立时便有几位郎将心中寒凉起来。     待众人散去,李世民越嚼着那味越觉得不妥,杜如晦关上屋门,返身向他道:“便借着这一桩,民心军心可尽收归。”     次日清早,早训未过,果然有人携来的唐国公的口信,命李世民杜如晦并副尉以上所有将领即刻往留守衙门,押犯事之人同往,不得有片刻滞留。     李世民向杜如晦投去一望,果真如他昨晚所料算的,幸早做过商榷,还不至于措手不及。     留守衙内,堂中坐着漫不经心的唐国公,一边偏座上的张长史似怒非怒,倒还带了几分得意。堂下一名里正领了几名汉子,正是昨日到军营讨要遭抢的米粮的民众中的几员,见鲁阿六被捆绑了推上堂来,皆怒睁了双目,直瞪着他。若不是有官家在场,恐是要立扑了上去。     张长史慢条斯理地自坐中站起来,绕过高案,踱步上前,也不知他与谁道:“怎的官中拨予的米粮仍不够吃么?何故要强抢民粮?”     杜如晦向上瞥了一眼,唐国公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势态,只装傻充愣地看着他们,竟一丝一毫未出他意料。于是他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失职,分拨军粮时算数有误,少算了鲁阿六一队,以至一队二百余人实未分到粮。加之军中通禀不严,此事久未传达,导致失察,才令他带人扰了民。”     张长史未料到他会有这一番说辞,脸上的得意慢慢隐退,爬上了一层怀疑,他快步走向五花大绑的鲁阿六,厉声厉色地盘问了几句,却与杜如晦所言不差分毫。他那怀疑的神情中又加了一味失落,不甘心地向李世民问道:“依照军法,抢盗百姓,该如何处置?”     “笞刑三十。”李世民沉着脸道。     张长史转向唐国公,冷笑一声道:“某不才,便替民请命了。还请留守下令当众施行,以平民愤。”     唐国公心头一跳,暗说这张长史庸常,此时竟这般伶牙俐齿,这岂不是逼着他伸手打自己人,要教众人知晓他堂堂的唐国公护不住那些替他卖命的兵将。正踌躇不定时,张长史又发声催促。围观的百姓已聚拢在外面,里三层外三层,个个都睁着眼瞧他,唐国公只得一咬牙,“上刑!”     立时就有府兵上前,拉起鲁阿六,三两下剥去他的上衣,背朝外绑在十字形的圆木架上,一边行刑人正要举鞭往下抽第一鞭,张长史上前架住他的手,“莫要手软糊弄,众百姓都瞧着呢。”     “要打便打,哪里来这许多话!”鲁阿六瞪着眼睛,大吼一声,倒把张长史震得往后退了两步,一挥手,示意行刑。     穆清一早便觉今日外头动静大,宅子距留守府衙不远,她从坊内出来,一路听人说有官兵抢粮,正在衙内审着。她心下明了是所为何事,便随着街上的人群涌挤到府衙门前去瞧。     待她站定时,恰恰响起抽打向鲁阿六的第一鞭,带着呜呜的风声而来,在他的背部的皮肉上发出一声带着痛感的脆响。那鲁阿六是个硬朗的,楞是没吭一声,生生地受了。     她踮起脚尖,望向府衙内,围立着的郎将们面上都不好看,多少都带了些怒气。有的不忍看,干脆别转过头去,有的则不满地侧视着唐国公父子。一堆戎装的将领中,她轻易地就寻到了着了鸦青色窄身单袍的杜如晦,他面无表情,淡然地立在一边。     鞭子的脆响到了第十声时,穆清清晰地看到杜如晦向李世民递过一个眼色,李世民立刻走上前,截住将要落下的鞭子,大声道:“兵士犯事,身为统领,断无旁观的道理,余下的那些,便由我替他受了。”     众人尚未来得及哗然,杜如晦亦走上前淡淡地说道:“军粮算拨,失察下情,原是在下出的错,这笞刑理应同受,以儆效尤。”     郎将们惊诧万分,直直地望着这二人,俱忘了该说道些甚么。     张长史抚掌道:“极好,极好。此堪为表率。”且不待唐国公言语,便挥手命人上前行刑。     穆清被震得脑中一片空白,也未看到那鲁阿六是如何被放下的,满眼的只看到杜如晦的单袍被撕剥去一半,露出坚实的后背,旋即展开双臂被捆绑在高高的圆木架上。鞭子高高地扬起,两声脆响在府衙正院内响起,这一下狠狠地抽打在穆清心口,亦打在了唐国公的心上,他恨恨地咬住槽牙,向张长史投去狠毒的一眼,盘算着天子的批示哪一日会送抵他手中。(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一章 人心所归(十九) - 莲谋 - 桃圻     众将原以为李世民不过是作个姿态,那长史也不会真往他身上上刑,即便长史顶真起来,不是还有位国公在么,怎么说也该求下个情面来,日后好相见。     又有谁能料到,这张长史自受了嘉奖,自恃过高,又时常在人前显弄自己的体面,这次占了一个为民请愿的理,竟是得意得昏了头。不必说眼前受刑的二位是唐国公的次子与心腹,恐怕便是换作唐国公,他照样能挥手让人行刑了。     穆清原也作此想,直到第二鞭带着尖锐呼啸着的风声而下,她才明白这笞刑怕是要全受了。第二鞭已不如第一鞭那般脆响,不是因为行刑人手中扣下了些气力,却是因为背部的皮肉已然裂开一道血口子,隔着几圈人,她亦无力再踮起脚,故那伤口瞧不真切,紧接着又是一鞭子,再添一道血印子,远望过去,两人的背后皆是一片殷红。     她咬着下唇紧盯着木架上的杜如晦,心中已将他的用意猜透了几分,遂硬是逼迫着自己将目光转向后头的郎将们,去看这苦肉计的成效如何。     行刑过半,果然郎将们拿眼直瞧唐国公,有几位甚至挪动了脚,欲言又止。另有几位虎着脸,低头不语,不满之色溢于言表。更有大胆率直的,干脆向依旧稳坐在高案后的唐国公甩去鄙夷的一瞥。     这位国公,先是为明哲保身,令众将士忍饥挨饿,出了事端却眼睁睁地看着儿子与得力心腹顶罪,不敢出言相护。再反观李二郎,既在百姓跟前得了军法严明的好名头,又在兵将面前表明了同生共死的担当。虽受了些皮肉之苦,却尽收了人心。穆清心中闪念盘算了一番,他这番罪倒不是白受的,算来竟是一点不亏折。杜如晦偏在此时要与他同受,从此情义便胜过亲父兄,日后只怕是言听计从,全心依赖。真真是好谋略。穆清深深叹息。此招,对自己甚狠。     一转念间,上头行刑已毕。后边立着的将士们果然一涌而上。手忙脚乱地将二人从木架上放下,扶到一边的高椅上坐了。张长史也好,唐国公也罢,穆清再无心思去多瞧旁人一眼。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伸手拨开层层围观的人群。使着全身的劲拼命挤到杜如晦跟前。     时值盛夏,他额头上的汗一颗一颗地往下落,不知是热出的汗,还是痛出的冷汗。背上横七竖八的数条血口子。赫然在目。穆清忽然就手足无措地流出了眼泪。     他仿佛听见她的声音,抬头她便真就在眼前,睁大的双眼中满满地含了一包泪水。汗水濡湿了面颊两边的散发,一绺散发丝湿漉漉地黏贴在了脸上。那模样见着可怜,许是骇着了,他忍着背上的剧痛,勉强牵起嘴角一笑,又探出手去将她面颊上的散发掖到耳后,柔声道:“莫怕,无事的。”这一探手牵动了背后的伤口,面上虽还笑着,却紧皱起了眉头。     那边唐国公唤人来扶持着李二郎回府治伤,又亲自往杜如晦跟前好言安抚了几句,指派了三四名随从,命他们将他好生送回宅子去。     围观的人群尚未散尽,三五成群地议论纷纷,见杜如晦被人扶着出来,自动让出了一条道,到底是官家的事,不敢多言,都避得远远的。穆清跟在他们后面,恍恍惚惚地往回走,幸而宅子就在府衙后头,走几步便到了。     阿柳眼见,在门口瞧见这阵势,惊得大叫阿达。阿达从院内快步出来,接替过随从,一手扶着他进屋。穆清在门口草草谢过那几名随从,打发了他们,便也急匆匆地进屋去看他的伤势。     宅中日常备着金创一类的敷药,因天热伤口易溃,她也不敢替他包扎,只教阿柳快烧开水来,又将煮过的熟水分置在几个碗中,好凉得快些。她自去取了数块布帛,蘸了温凉的熟水,小心地替他洗拭创口。     “这点伤并不碍甚么,养几日便好。少时跟着拳脚师傅习练,那师傅好生利害,三两日便弄出几处伤来,原也习惯了的,不必……”杜如晦忍着痛,犹自说着。     穆清却不理会他,再多言说几句,便遭了她的打断,“且静养着罢,这样话多,便真是不疼了?”说着手上稍稍加了一丝力,立时便听到他压抑着的吸气声。     她放下了手中的布帛,叹道:“以后,无论谋求些甚么,莫再伤了自身。伤敌自损的事,却不是什么巧宗。”     正说着话,门上响起一阵急雨似的叩门声。阿达跑着去开了门,英华进门将马缰一把塞到阿达手中,便急冲冲地跑进屋。后头还跟着另一人,一手将缰绳递给阿达,另一手已向马背上驮着的医笥伸去。     英华冲进屋子,唤了几声“姊夫”,忽见他**了上身坐着,倒觉着有些不好意思,忙偏过身,拉了尾随进来的赵苍,急道:“赶紧将那些创口收拾了罢,天热可是要溃烂的。”     “二郎那处可去过了?”穆清没头没脑地问了她一句,英华微微一怔,“还未曾去。已另有医士去替他拾掇鞭伤,我便随赵医士先来了这里看姊夫。”     穆清无声地立了一会儿,心内扭挣了好一会儿,方十二万分不愿意地说:“去瞧瞧二郎罢。”     英华奇怪地看了看她,脸上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随后默默点了点头,转身往后院去牵马。     赵苍已利落地收拾了杜如晦背上的那些创伤,一壁擦洗着手,一壁嘱咐穆清要如何看护。“创口切莫捂得太严,只薄薄一层细纱便可,使之透气。”穆清点点头。     “眼下盛暑天,别教汗渍流入伤口,洗浴时避开伤口。”赵苍停下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能不洗便莫洗了,你每日替他擦拭便好。”穆清不觉略有些红了脸。     赵苍却丝毫不查,仍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道:“伤口结痂剥落前,肩臂莫要使力,节制着些,仔细创口再度撕裂。”也不知他所谓的“节制着些”是否有所指,穆清红着脸,低头轻声应了,脑袋快要垂到胸前。     天热得连蝉都懒怠嘶鸣,一个个热晕死过去,不时从高高的树杈上掉落到地下。每日日中前,阿柳要从井中打几桶水,用以泼洒屋子的墙面来取凉,阿达不忍她日头下辛劳,每每皆替她做了。杜如晦将养着的这半月来,倒难得地清闲了,偶见了这状况,却是惊讶,忙问了穆清,“这是何时的事?”     穆清笑说:“何时我究竟是不知,待觉察时,是在往金城郡的途中,想来应是时日已久。”     “待回了东都,便替他们操办了罢。”杜如晦闲闲道,“你可舍得了阿柳?”     “如何舍不得,左右不出家门的。”于穆清而言,这是再好不过的了。     许久未这般家常闲话,才说了没两句,阿柳便进来道:“贺遂阿郎来了。”     穆清皱一皱眉,“你同他说话,我去后头看看你的药。”     杜如晦知她厌烦贺遂兆,笑点了点头,看着她的背影袅袅地往后院走去。     贺遂兆进屋也不与他寒暄客套,自寻了一席坐下,只随意问了问鞭伤如何,便正色道:“杨玄感兵败了。”     杜如晦一下坐直了身,牵着了后背,隐隐痛起来。穆清看过了药,又从后头回到正屋,正走到格挡的屏风后头,冷不丁地听了这一句,亦是吃了一惊。     只听见贺遂兆接着道:“东都久攻不下,他拖延不起,只得弃了洛阳城,直取关中。那李密果然是个极利害的,途径弘农宫时,哄着他留下,拖了三日,直到宇文述领兵撵上来。杨玄感屡战不敌,终带了亲随连夜奔逃上洛。”     “可擒住了他?”杜如晦追问。     “他被追兵逼到葭芦戍,眼见没了活路,不愿受辱,令其弟刺杀了他。其弟随后遭擒获,现已连同杨玄感的尸首一同押解往洛阳城。唉,他亦算得上是个勇武的,可惜了。”贺遂兆叹息了一回,转过话头道:“李公已接了公函,既叛乱已平,命他不日领兵归东都。原上报的兵丁人数仅两万,余下的六万,总不好带回东都,这要如何安置?”     杜如晦恍若未闻,随意扯过另一件事问,“张长史暗通突厥的批示可一同送来了,可有纰漏?”     穆清又是一惊,暗通突厥,那草包怎有这个胆量。     贺遂兆笑嘻嘻地说:“我亲手造的罪证,断不会有纰漏的。批示连着公函一同来了,命李公将起拿扣下,回东都时一同押解了去。朝中早有人接应,新指派来的长史,正是李公的得意门生。”     原是栽赃那张长史通敌,使得朝廷撤换了他,借机将自家人安插在弘化郡为长史,好藏匿李家私自昧下的军队。穆清心中正暗自揣度着,忽听得杜如晦冷声道:“那长史若是闹将起来,难免教人起疑心,许是要坏大事。”     “杜兄的意思是?”贺遂兆迟疑着问。     “途中灭杀了。”他的声音与平日的温和儒雅大相径庭,陌生得直教穆清不敢相认,一时心内如坠下了一大块寒冰。(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二章 千金散尽(一) - 莲谋 - 桃圻     贺遂兆又说了些唐国公交代下的班师之事,因朝中催得紧,不好耽搁,故即便是杜如晦鞭伤未愈,也最多再歇个两日,便要回府衙忙碌。交代了一应吩咐,贺遂兆也不好多留,匆匆辞过。     临行又想起一事,“杨玄感兵败前,我曾遣了人去接应李密,哪知兵乱之时竟离散了,再去寻他,已全然无踪影,至今未有消息。”     杜如晦沉默了半晌不语,最终淡淡道,“再去寻,务必要寻到。他倘若未生异心,便待之如常,倘已存了他想……”     贺遂兆点了点头,“我自省得。”说完也不打那些个虚礼,随意一拱手便走。     待他出了门,穆清从屏风后头转出来,再看杜如晦的眉目,仍是和煦温厚,谦和温柔地笑着,向她伸出一只手,倒教她疑惑刚才听到的一切皆是幻听。     过了两日,杜如晦果然要往留守府衙去了。早起穆清验视过他背上的伤,见大多已结痂,有些痂皮已脱落,露出粉红的新肉。和着深色的痂皮,似一条长虫歪歪斜斜地爬在背上,瞧着触目惊心。她替他重又涂抹过新药,待半干了才穿上衣袍,又殷殷唠叨了几句,不教他肩头上吃力。     杜如晦临走前,嘱她尽快将这宅子中要带走的物什收拾了,也就是两日的盘桓,料理处置些事,便要启程。又说今晚晚归,让她自先歇着,莫要等。     他出门后,穆清在前院后院转了两圈,瞧着也没甚么好收拾的,带来的财物也散尽了。终究不过是些衣物和日常所用的罢了,还有多添出的一口人,是初到弘化郡时买来的一个小丫头。年纪与阿云阿月相仿,问过她可愿意自归去,她却道不知父母亲族何在,是自小被卖出来的,原也吃过些苦。如今跟了娘子好容易舒心些。再不愿走的。穆清见她实在勤恳,便依着阿云阿月的名,顺势将她唤作阿星。收在了身边。     午时刚过,又有人叩门,阿柳开门,来的竟是长史夫人。穆清在正屋内正收拾着。隔着院子便见着她一脸焦急的模样,一时想到那日隔着屏风听见的杜如晦与贺遂兆所说的话。不由叹息一声,起身堆起笑,迎上前去。     “妹妹这就要走了么?如何也不早来告诉一声。”长史夫人自觉着与穆清熟稔,也不对礼。面带嗔怪道。身后的婢女牵着她那如珠如宝的幼子,那孩子倒是乖觉,见着她。稚声稚气地道:“姑姑安好。”     穆清心头倒是一酸,差点没叹出声来。看长史夫人眼下这情状。张长史应还未出事。“我也是才刚得的消息,比姊姊快不了几个时辰。这正慌手慌脚的收拾着呢。”说着忙唤了阿星倒来茶水。“我这里正乱着,也不及制那酸梅酪,只得委屈姊姊饮几口粗茶了。”     长史夫人倒并不介意,只一味的絮叨着不舍的话。她为人虽庸俗虚浮,心眼实不坏的,到底是个平常的妇道人家罢了。想起今早杜如晦临走前的嘱咐,那就是今晚,她便要遭受一场切肤剜心的伤痛,而这场离殇,与她全脱不开干系。想到此处,穆清蓦地心惊,倘或唐国公再狠心些,只怕连这母子二人亦不能幸免。     “妹妹可莫要疏忽,子息自是最要紧的。”穆清回过神来时,她正压低了声音,密切道:“眼下固然年轻,可终究能年轻个几年?姊姊也是苦过来的,听一句劝,赶紧多生几个孩子才是正经。”     她犹在操着这份心,穆清心头一片苦笑,脑中急转,吞吞吐吐道:“正是这个理。只是,只是此事上我亦无法。前几日听人说,城北有位神婆,专会弄作这些的,我便私心想着,要去拜会一次。偏我又怕得紧,在此地又无个能贴心说话的人,思来想去,也只有姊姊了……”     长史夫人皱眉说,“我怎的从未听过。”旋即又有了几分高兴,“说不得要由我陪妹妹这一遭的。”     “那便先多谢姊姊了。”穆清忙扯起满脸的笑意,低声说:“只白日里教人瞧见了不好,我因不日要走,已着急托人说定了今日晚间,待起了更,便去往一求。且听闻那神婆扶乩奇准,不若将小郎一同带来,观观面相,如何?”     长史夫人连声应了,二人悄声说定了今夜相见的时辰和地方,穆清又叮咛再三,万不可再告诉第二人的,听她定定地答应了,方才安心。再说过一会子话,长史夫人便辞了先行回府。穆清心中替她感怀了一回,与阿柳道:“她终也是叫那些虚妄的名利荼毒了,可见名利二字甚是利害,堪比毒药利刃。”     阿柳哪里懂这些,听得云里雾里,出去点头,也不知道该应甚么。     入夜后,杜如晦果真未归,穆清使了阿柳去坊前望过,留守府衙尚灯火通明,确是今晚不错的了。不久戌时已至,守更点的人已报过一更。穆清唤来阿达,令他往城北她与长史夫人约定之处悄悄跟着。     至三更,门被开了一丝缝隙,阿达悄无声息地从门缝处闪身进来。穆清了无睡意,正坐于院中的胡床之上,一时愣神,一时思索,隐约间又觉得听到外头有些异常动静。瞧见阿达进来,赶紧起身上前。“如何?”     “她带着那位小郎候了约莫一个多时辰,离开时带了怨怒。我尾随着她一路至长史府……”阿达顿了顿,转过眼借着月光看了看她的脸色,“待她回府,长史府已是一片狼藉,地上躺倒了好几名府兵,物什散落一地……”     “不必说了。”穆清摆了摆手,闭眼重重呼了口气,她不愿知晓长史府情状,亦不想听闻长史夫人在惊闻噩耗时的惶恐哀痛,知道她未在这一场劫乱中枉送了性命便好。     打发了阿达去后,她又在院中独坐了片刻,月已渐偏西,杜如晦仍未归。她又再叹息,惊觉今日竟不知叹了多少回,遂苦笑着摇了摇头,慢悠悠地回屋去睡下。     也不知在床榻之上平直躺了多久,直到外头报过四更,才开始有些迷糊起来。忽听见有人进屋,也不掌灯,摸着黑悉悉索索了一阵,又在床榻边缘默坐了一刻,才带着一声疲惫的鼻息在她身边躺下。     熟悉的气息顿将整个床榻笼罩,穆清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深深吸了吸鼻子,只觉这再熟悉不过的气息中,仿佛略微带了一丝血腥气,淡且萦绕不绝的。也不知怎的,她心头泛起一阵异样的恐慌,忙翻身依偎进他怀中,紧紧地搂住他的臂膀。     第三日天甫透亮,唐国公整肃了二万军兵,浩荡荡地出了城门。依旧是两队骑兵,两队司旗官开道,唐国公身后随着李世民杜如晦等人,再往后便是骁骑营的精兵,只这些精兵早两日已被悄然撤换成另一批,真正骁勇善战的皆被留在了弘化郡的驻军营内。     穆清坐的马车在整个队伍的最后,阿达驾车,阿柳阿星伴着她在车内。前头另有一驾马车,却是一驾囚车。那张长史当是受了刑,浑身的血污,三魂七魄早丢了一半,命了去了四五成,颓唐无力地瘫坐在囚车内,瑟缩成一团。     将要出城时,一名发髻散乱的妇人,抱着一个孩子,哭哭啼啼地追上来,大声喊着甚么。穆清命阿星放下窗格上的纱幔,转身背靠在车壁之上,不愿见,亦不愿听。     昨日留守府衙遣人送来六枚五两的小金饼,递话说是二郎归还军中制夏衣的钱款,穆清只将其中一枚兑化成了五十缗钱,装了一匣子备在途中使。剩余的五枚,令阿达在街上差了个不相干的人,送予了长史夫人,传话与她,望她能有个依托,好好过活,莫再教幼子争名沽誉,远远地离了朝堂官场是正经。     行至北地郡境内,不出两日,那驾囚车便不见了踪影。贺遂兆过来与她说话时提及,只说张长史畏罪自戕,因天气炎热,不能久停,便派了飞骑向东都报信,应准了就地掩埋。穆清兴致缺缺,并不愿多说,他提过就罢了,无人再言及张长史一案。     在路上紧赶慢赶地行了几日,这时节本该是麦浪翻黄,谷穗低垂的时候,这一路,竟是田无良田,满目的坟茔有如一块块补丁,散落在田边地头。或有几片尽心耕种过的,也不过是稀稀拉拉,无精打采,且田间劳作的几乎全为农妇。     再行一两日,外头的情形渐好起来,官道也宽阔平实了不少,众人皆知,东都已是不远了。     果然不过半日,遥遥地便能望见巍峨高峻的城楼,编插王旗。城楼上当值的兵夫,事先接了信,早早地清了街面,不许平民任意穿梭,进出城门只得从侧角门行,空出主道,迎入军队。     尚离了很远,穆清便隐约瞧着城门楼上有些怪异,因入的是东城门,她屡次往复,亦曾私下上过城楼送行,却不记得城门楼下有甚悬挂的物件。正兀自疑心,杜如晦自前头折返回来,跃下马来,将马交予一边的一名副尉,便坐上了马车阿达身边另一侧的车辕。     “怎不随军走了?”穆清撩起帘幕问到。     “李公直往朝中去交付兵符,我无官职,自不必入宫述职,咱们先回去。”说着他向前仰望了一眼,急急地要放下帘幕,“你且进车内……”     这话说得已然迟了,他回身要放帘幕的时候,穆清已被前方城门楼前的一幕震住了,拧着眉头,紧缩了瞳孔,直愣愣地跪坐在车内。不必说她,便是阿达亦惊愣得停下了车。(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三章 千金散尽(二) - 莲谋 - 桃圻     阿柳与阿星二人不明就里,探头往车外一望,一个“啊”地惊叫一声,一个已俯身探头到车外剧烈地干呕起来。     城门楼下,竟并列倒挂悬吊着五具尸首,虽高悬着看不清面目,只能瞧见一蓬蓬糟烂的头发,在风中微动,却仍能看到腐肉正要从尸身上剥离开,有数只黑鸦在尸身上空盘旋流连,找准了机会便猛扑上去,叼走一块腐肉。一股腥恶的气味在空气中飘动流散,过往的百姓皆捂着鼻,低头从一侧匆匆而过,不敢多瞧一眼。     杜如晦推了阿达一把,“楞甚么,还不赶紧走。”一手拂下帘幔,向内道:“坐稳了。”     阿达猛地扬起一鞭,马车突然加快了速度向前行去。穆清略微缓过了神,下意识地揉了揉翻腾着恶心的肚腹,见身边两人面色难看,不免要安抚几句。待行过一阵,料想已过了城楼有一段距离,她又撩起帘幕问道,“可是擒获的叛军领将?”     杜如晦不回头也不作答,只默默点了点头。     接近南市街口,也不知何事,前头的百姓又奔涌了起来,相互挤着往街口跑,这场景竟堪比上元节开了宵禁般的热闹。马车被堵在街口,动弹不得,行也不是退也不是,阿达只得停下车。     穆清顺着人群望去,只见街口垒堆起了高台,台上有两名壮实的汉子,半裸着上半身,头上扎着艳红色幞头,手中各自提着一柄宽面大斧。再往他们脚下看去,赫然躺放着两具尸身。     穆清用力闭了下眼睛,心说这二人已亡,想必行刑已毕。眼下叛乱初平。自是有一拨人要亡,一拨人要提擢。忽然不知从何处小跑来了一队兵丁,将围观的百姓远远地隔开,在高台之下隔出一片空地,紧随着几员大将依次步入空地之中,面向高台站立。看那气势皆不似普通郎将,四周有人哗然。悄声议论。细听之下,那几位竟都是权高位重的领兵大将。     有人上前高声宣念了杨玄感及其弟杨积善的罪状。穆清小声问,“那上头的。便是杨玄感么?”     杜如晦依旧不语,仅以点头作答。     待宣毕了罪状,高台上那两名持刀的壮汉,齐齐举起了宽面大斧。穆清一怔。不是已死了么,怎还要行刑。不等她转过神来。却见那两面大斧闪着寒光一齐落下,将这两具尸体截腰砍开,骇得她一下跌坐在车上,心口好似遭人猛使了大力一捏。再不敢抬眼去看,只紧闭了眼将额头抵在杜如晦的后背上。     杜如晦亦好似入了定,纹丝不动。仰看着高台,她能感受到他背上绷得紧实坚硬的筋骨。便是闭着眼。亦能听到刀斧砍过骨头的钝响,一声声落在人耳中心头,恐惧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却。周边惊叫干呕声一片,却都不敢大声,似乎都捂着嘴,蒙起了眼。近两年来,东都的百姓已将砍头看得稀松平常,本以为今日又有砍头的热闹可瞧,却都未曾想竟遭逢了这般残酷悍戾的一幕。     隔了许久,砍骨的钝响止住了。穆清鼓起勇气,抬头望了一眼,那高台上黑红一片,碎烂一团,刿目怵心,教人作呕,行刑的壮汉身上,脸上沾了点点血渍,下面空地上的将军们仍旧定立未动过,戎甲上亦满是血迹斑点。     杜如晦转过身,伸手覆上在她的眼睛,暗哑着声音道:“莫看。”说话间,高台上已燃起了大火,穆清透过他的指缝,瞧见烈烈火光的跃动,亦瞥见行刑人拾起血肉模糊的残体,一块块地扔进火堆中。     她心底惊颤,不觉浑身跟着颤抖起来,手心里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滑腻的冷汗,心头似有极寒的冰水浇透,又如被高台上的烈焰炙烤了一般火烫,忽冰忽烫的夹击下,终于撑持不住,软软地瘫坐下来,杜如晦忙伸臂揽扶住。     身虽瘫软,心神却是明晰的,她以往虽暗自思度过兵败那一日的情形,却未曾这般真切详明地直面过,如若有一日,竟事败了,彼时那高台之上,会换做谁人?台下立观作警示的又会是哪几位领将?她抬起微抖着的手,紧抓住他遮挡在她眼前的手掌,拉了两次方才将他的手拉下。     穆清的目光划过那高台上的熊熊大火,看向杜如晦,他眉眼凝重,面色在跃动的火光下忽明忽暗,下颌的咬肌鼓起,她忽就无惧了,城楼悬尸也好,挫骨扬灰也罢,如能共赴,不枉今生这一遭。     阿达观望了一阵,重重一叹,“纵是有心马革裹尸,也不教人如愿的了。大好头颅,未能抛洒沙场,却还要受这等羞辱……”     足有大半个时辰,火势弱了下去,又有人来宣读文告,杨氏一族改杨姓为枭姓,以警后代。围观百姓又是一阵哗然,皇帝的手段狠毒,必要辱之再三才罢休,怎不教人胆颤心惊。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南市街口的人流车马方才缓缓疏散开去,一车人自杜如晦到阿星,经了这一场恐骇,皆心绪难平,各自沉默着,摇摇晃晃地绕过了南市,进了思顺坊。老远的就见着杜齐站在坊前翘首仰望,阿达又加了一鞭,促着马紧赶两步。     阿柳刚才未敢从车里出来观刑,此时心思尽在思顺坊的那间宅子上,听见杜齐大声招呼,忙撩起帘幔,从车中探出头去张望,于众人间最先欢跃起来。     不多时,马车缓缓地停下,阿达和杜如晦自先下了车,阿柳摆好踏凳,扶着面色犹有些惨白的穆清下车。贺遂管事领着阿月阿云及宅中一干家仆出了二门迎候,一齐行过礼。     杜如晦携着她进得前院,正是八月中,前院那两株高大的桂树已隐现了点点金色的桂子,随风散开来几缕馨甜的香气,冲淡了方才南市街口萦在身上鼻尖的血腥气。“二月十八离的家,不觉已是半岁。”穆清微笑着与杜如晦道,“一应俱如初常,倒好似昨日才离的家。”     杜如晦亦笑应:“那便只当做是昨日才出的一遭家门罢。却不知你那一塘子莲叶……”     未等他说完,穆清轻轻甩开他的手,一把将斗篷上的兜帽向后推开去,快步穿过前院,踏上往正屋去的曲桥。快走了几步,脚下却慢慢缓了下来,终是停驻在了曲桥之上。     满目的莲叶兜头扑来,碧色蔽日,荷盘滚珠,近处数十支莲花袅袅相迎,她忍不住伸手轻拽过,莹白如玉,粉艳似霞,嫩蕊沁幽,玲珑剔透到不敢对着呵气,生怕教它沾染了凡尘俗气。     杜如晦不知何时悄步走到她的身后,双手扶上她的肩膀,对莲拥立,俯身深深埋头于她颈间,柔声道:“终是归家了。”     穆清原以为归家后可安生一阵,却没料到次日人尚未睡醒,帖子却已上门,且不是一份两份的,阿柳递与她的竟是厚厚一摞,教她一时不知所措,只对着这一摞或洒金或贴花的帖子发怔。     “险山恶水,戗杀屠戮,如今你皆能应对了,如何不能处置这些请笺拜帖?”杜如晦笑晏晏地在她身后说。因唐国公初回东都,交接替换公务繁重,倒暂留了空闲予他,便多了几日得在家中伴着她。     “这……一时不料会来这许多帖子。”她一份份地翻看着道,“你本非官中人,我亦非官家娘子,怎会有这许多应酬。”     “此次平了杨玄感,虽说唐国公终是未上阵去,却压制了西北各方,绝了他的后路,亦是功不可没的。且眼下皇帝能信用之人所剩无几,唐国公算得上是一个。授予重镇留守,分拨兵权,加官进爵,哪一桩不显着脸面盛宠?”杜如晦饮了口桂子茶,淡淡道:“世人自是极力结交。权高位重的自往唐国公府去送帖子,位低权轻入不得门的,便只往李氏心腹处寻门路。”     穆清厌烦不已,一把将花帖扫到桌案的边角。杜如晦却又将它们重新摆放到了她的面前。“这等应酬诚然烦人,有时也有趣得紧,便同栖月坊一般,各种消息在那处走得最是快捷,去听听逛逛没甚么打紧的,也不必逢帖必应,拣选着罢。”     她嘟起唇,左右一思量,不去看帖子也不推拒,“待我好生想想。”     这一想,却教她想到了另一人。“不知康三郎可在东都内,金城郡别得匆忙,此次一行,他辛苦探出的行商道途教我损毁了,还不曾好好拜谢过。”     “康三郎前阵子倒来过,只问阿郎娘子回了没有。”提到康三郎,杜齐倒想起了这么一桩,“他丢下话说是要去江南一趟,本想问过娘子可有甚么事要代办的,因见阿郎与娘子未回,也就作罢了”     接后的日子,穆清便忙碌穿梭于诸位夫人娘子间,一时重阳登高,一时金秋赏菊,再就是她的荷塘中起了嫩藕新莲子,要按着亲疏等阶分成数份,往各府宅中送去。待她忙过这一阵,已是入了深秋,起了北风,一日寒过一日。(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四章 千金散尽(三) - 莲谋 - 桃圻     穆清年少时两次受了大寒,落下些旧疾,今岁又更是添了一次小月,时常说要保养调理,一忙起来便尽数抛在了脑后。直到入了十二月隆冬,赵苍背着医笥,自行上门来访她时,咳疾已渐起。     许是他医术又精进了,换过两次药,已然平复。最后一次诊脉时,他忽然大喇喇地直道:“七娘可还有子嗣之想?”     这话一下撞进了她的心坎,穆清楞了一愣,虽是医士,毕竟是男子,同她说道这些,令她颇有些不好意思。     阿柳却在一边腾地跨前一步,急切道:“自然是有的。赵医士可有办法?”     “依七娘脉象来看,已略好于半岁前,彼时我未能有法子,只教调养好身子,研习半年,虽不能说确保可行,却总是还能试上一试的。”     当下穆清欣喜不禁,口中一再相谢,人已立起要向他行礼。赵苍坚不受礼,称道:“当日在弘化郡,若非七娘挺身力证某的清白,只恐此时也不会再有赵苍。况且破解难症,实是某心头所好,算不得甚么恩。”     当晚阿柳便端着一碗黑黢黢的汤药来予她。杜如晦皱了皱眉头,“怎又要吃药?”     穆清羞于同他细说,只推说是赵苍开的秋冬补益的方子。他将信将疑地抢先端过碗,凑到鼻尖嗅了嗅,顺势又饮了一口。     穆清心中暗自嘀咕,难不成日后但凡是饮药,皆是由他饮第一口么,亏得他素日精算老辣,怎会行这等痴傻事。却也不知说他甚么好,她只得佯装全不在意略过这一节。     “你可知康三郎回来了?”他放下碗。只作随意地说:“江南乱了好一阵,有个唤刘元进的称了帝,占住了余杭,累得他耽搁在吴郡不得归,待到王世充自江都发了兵,费了好一番周折才倒腾回东都。他一向爱说道行商沿途见闻,此一行可又多了不少说头。明日若无事。咱们去探一探他。”     穆清默默地饮了药,点了点头,心中蓦地起了一阵怒意。忍不住咬了咬后槽牙。“王世充,便是杜淹依附效命的?”     杜如晦道:“正是此人。江南一乱,不免给他时机,分走了兵权。将来必有后患。所幸贺遂兆已往江南去了。”     “他去作甚?”     “一则是为了寻李密,终未打探到他的下落。生死不明。二则兵乱之中,不乏沉陷于家破人亡,痛愁离恨的能人异士……”说着他兀自挥了挥手,不愿再说下去。只有心无意地提起年节中往唐国公府敬拜的事,又随口问了节礼可是备办妥了。     清从未教他为了这些细琐事分过神,自是早已桩桩件件地置备好。     转眼腊月二十三。已是小年。杜宅赶在小年祭灶前,热热闹闹地替阿达同阿柳办了婚仪。     阿柳觉得两人年岁皆不小。又都无父无母的,不愿大操办,只要在内宅中行过礼仪,拜过阿郎娘子便罢。穆清却道,“我统共只你一位阿姊,如何将就得?必是要郑重些的。”     她果然尽心竭力地操办了,金银玉石的钗环珠佩,细纱软罗的幔帐,丝绸锦缎的布料,样样亲自采买。及到正日,四更便催起了合宅上下的人,披红挂绿,安设青庐,无不妥帖。又令阿月往后屋去相帮阿柳洗妆着衣,她自在内室坐了,由阿星服侍着梳髻上妆。     “我欠着你一个婚仪。”杜如晦在她身后看了许久,微微笑道:“待到大成那一日,我许你一个国夫人,大妆迎娶,如何?”     他鲜少作诺,更是首次许下这样的话,穆清停住正往发髻上插簪子的手,回过头,灿灿笑着,“谁要那劳什子的国夫人,你只应了我一桩便好。”     “如何说?”他站起身,走到她身后,替她将插了一半的簪子扶稳。     穆清从铜妆镜中望着他坚定分明的脸,他深邃的眼眸,“我只要你好生活着。活着才有资格许诺。”言罢她等着他的那声诺,他却抚着她的发丝,半晌没有一句话。     见她启口欲要再说,杜如晦从她脑后伸手遮挡了她的唇,若无其事地说:“我去瞧瞧阿达。”转身便出了内室。穆清怔怔地坐在原处,心口涩重酸胀,他果真不轻易许诺。     婚仪过后,阿柳从后院与阿月同住的屋子搬挪到了二门处的厢房,阿星便添补了阿月屋中的空缺,正好作伴。因阿柳日常仍左右伴着,穆清心中倒未觉有甚缺失,瞧着阿柳脸上日日漾着笑意,想来阿达待她极好,自此穆清对阿柳的那份心,也便安安地放下了。     正月初一,按着惯常,要往唐国公府上敬拜。英华左右为难了好一阵,心中想去见一见二郎,又顾念自窦夫人离世后,唐国公府内宅便一直由长孙娘子掌持着,她到底不便去见。     穆清见她为难,便道:“你如今也算是在军中效力,只随着你姊夫,去拜贺过唐国公便回,不必进内宅来。”英华这才展了眉头,喜笑颜开地去更衣。穆清在后头跟着叮嘱,“裙装不宜,男装失礼,让阿云挑一身颜色的胡服穿了,莫忘了毛斗篷,仔细受了寒。”     阿月一贯擅长妆扮,心灵手巧,若是要出门露面,借由她替穆清妆扮了,从无差错。今朝节庆,阿月放下她松散简单的单螺髻,因她素不喜华丽隆重的倾髻圆髻一流,便自作主替她挽了一个端丽的朝云近香髻,配了她初入唐国公府时所佩的如意纹嵌红宝的金钿,及那支从不离身的双叠宝相花垂细金珠的簪子。     临出门套上隔年英华行猎所得硝制的青秋兰的灰鼠手笼,正吃着赵苍的药方,忌寒,不敢大意,身上又裹上了厚重的翻毛大氅。     唐国公今岁正值朝堂得意时,府门口自是车水马龙,仆婢如云,也不知停了几驾大车,车马一时蜿蜒出老远。如今得了脸,大郎同二郎亦不必在门口迎候,自有豪仆迎来送往。杜如晦下马携了英华自正门入内,穆清因是相熟内眷,也不必去堂前行甚么礼,便带着阿柳径直从侧门入了内宅。     一入内院,红梅怒放,幽香掺着脂粉气浓,艳红映着金玉生辉,各色的华服倩影,晃得人眼花。一年未见,长孙家的小娘子似又长了些个子,配着雍容大气的妆扮,稚气也隐去了不少,五官愈发长开了,较之去岁见时竟又姿容明艳了。     她原在正堂的主案后头坐着,与右手边的鲜于夫人说话,一见穆清走来,她按下话头,亲自起身相迎。她大约知晓这一年来穆清经历过些甚么,怎说也是替她的丈夫奔劳,两人对礼后,她拉着穆清的手,低声道:“顾姊姊辛苦,我竟不知该如何谢过,却不敢不谢,只熬得五内急乱,恨不能将那世上恩谢的话俱道尽了。”     窦夫人的眼光诚然不错,她与英华年纪相仿,已老练端稳至此,真真不似一般的小娘子,只蕙质兰心如她,却不知缘何始终握持不住二郎那颗心。听着她将那场面上话说的如此淋漓尽致,穆清倒淡了心肠,浅笑道:“这可如何担当,论不上辛苦不辛苦,只是为了各自的夫君罢了,此心同夫人一般无二。”     鲜于夫人却无丝毫变化,眼见着长孙娘子同穆清这等丈夫无官职品阶的妇人多说了一会子,她便由衷地急切了,暗暗瞥向另几名显贵的夫人,堆起笑,寻着籍口催促长孙娘子上前应酬。     穆清乐得清闲,同几位相熟的女眷一一对礼过,互赠了年节礼,便自往后头园子静僻处踏雪赏梅去了。唐国公府的园子极大,绕走了一会儿,阿柳怕她累,刚好前头山坡上有个小巧的雨亭,借着高出的地势而建,一眼望到下边的梅花林子,满目的白雪映衬着鲜红如血的梅花,煞是好看。     亭中有小婢守着红泥小炉焙煮暖茶,以供园中玩赏的夫人娘子们暖手暖身。穆清在亭中坐着,忽闻一声清越激昂的笛声,如利刃破空而出,猛不防地穿透整个梅林。“起调这样高,刚烈易折啊。”穆清微微皱起眉头,探头向梅林内俯瞰。     只见一名橘色胡装的英姿少女正坐在梅林中一块大石之上,捻了一支乌黑的短笛信口吹奏,乌发银环高束,发尾如乌云一般披散在肩头,除此之外毫无发饰,几瓣红梅落在发间,缀得更是出跳。     正是英华。“她何时学会摆弄这个了?”穆清笑着问阿柳,又自问自答道:“奏的是军中常有的西域调子,是了,自是在军中学的。”     细细地听了一阵,身后又有衣裙摩挲声响起,回头望去来的却是长孙娘子。她刚要起身让座,长孙娘子微笑着摆了摆手,又伸手遥指了下面的梅林,示意勿要多礼,免得扰了赏听清音的兴致。     两人默然端坐,面上看着皆含笑聆听怡然自得,实则各自心中波橘云诡。不一会儿,一曲终了,梅林那头又走来一人,天寒地冻的,只着了一身靛蓝的襕袍,肩上随意搭了一袭鸦青色毛大氅。看这英挺的身姿,器宇轩昂的背影,亭中俯瞰的二人都知道来人是谁。(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五章 千金散尽(四) - 莲谋 - 桃圻     红梅树下的两人,一坐一立,衬着皑皑白雪,犹如一双璧人。李世民将肩头的毛大氅取下搭在英华的肩背,眉目含笑,举手投足之间竟是再自然不过的,可想见这是常有的举动。     一阵冷风拂过,长孙娘子身边跟着的婢女忙向一边煮茶的小婢道:“还不快将纱幔放下,高处风冷,别教娘子受了冻。”小婢慌忙上前打散两边缚着纱幔的锦带,落下的月影深色的纱幔刚好遮住了梅林中的那一幕。     长孙娘子倒不以为意,向下扫过一眼,脸上扬起一抹天真的笑意,“英华可是与我同庚?”     “庚申年生人。”穆清应和着笑答。     “那便长我一岁。”长孙娘子眉眼间的纯真更甚了,倒真像个半大的孩童一般。“想来我入了唐国公府已有一年,素日也没个好相伴的,我瞧着英华同我年纪相仿,私心里极愿与她近亲,且她与二郎亦是相识相合的,顾姊姊可舍得将亲妹送来我家,好日夜一处说笑顽乐。”     穆清心头冷笑开来,也不知是哪个教的她,拙劣的手段,倒也教人猝不及防。口中自是歉然让道:“英华性子顽劣,一向疏于教养,只怕是要惹出些事端来,损了唐国公府的清誉那岂敢当?再则,生父虽已不在,兄长仍在,我如何也越不过这一层去,实不敢擅作主张。”     长孙娘子清冷地笑笑,转过话题倒不提了。     年中无事。因朝中宣告了开年后要三度向高句丽用兵,至上元节开宵禁这三日,街市门庭稀落,仅端门街聚集了二三十名百姓游顽。不到三更,早已散得干干净净,这一年的上元节便冷淡淡地不了了之。     将近三月三,又是踏春时节,乍暖还凉,凉风还一丝丝地往人脖颈中灌。因这日正是穆清生辰,英华一向喜欢热闹。自然是吵着要往城郊一游。杜如晦连日忙碌。无暇他顾,便任由她们欢闹去。     出了城方觉得寒意渗人,路上踏青的人稀稀拉拉。总觉兴致单薄。再往郊野处行一段,哪里有甚么如画春景,只见斑斑驳驳的荒田。瞧不见桃花,躺倒着梨树。柳树倒是如期爆出了嫩芽,可再细看看。枝条上的嫩芽也已被人采摘得所剩无几。     刚过的冬日里,不知甚么人烧了树干取碳,官道边斜横着的许多状态各异的焦黑枝干,从车内乍一看去。教穆清心头突地一跳,无端又想起了回东都那日城门上的悬尸,和南市街口肢解焚烧的那一幕。一下就蒙堵住了心。一路不愿言语。     略逛了一圈,众人都觉无趣。早早地便回了城内。到了家门口,一驾青帐马车正停在大门口,穆清认得那是官家的马车,却不知是哪位到访。     一进门,便有家仆上前拱手笑道:“小娘子大喜。”     英华疑惑地向内走去,入得前院,杜如晦正在前厅陪人说话,心下还自语,姊夫怎回来的这样早,是了,今日是阿姊生辰,定是有意早归,好教她突生欢喜。可正厅里那人有是哪一位?     想到这一层,英华犹色中带起了一层促狭的笑,向内探望过去,来人是一位年近四十的妇人。家中仆妇见她回来,皆凑上前来,笑嘻嘻地向她道喜,左一句右一句的吵哄哄,半晌才听明白,竟是唐国公府遣了官中掌媒来纳采问名的,再一问,原是替二郎来求英华为贵妾。     英华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忽然一把拂开围聚在她身边的人,低吼道:“糊涂东西,何喜之有!”转身往大门外跑去。     这一阵动静惊动了那位掌媒娘子,她笑吟吟地起身要往外去向英华行一礼,顺势瞧一瞧她的模样,却只看见一个疾步往外跑的身影,和一众愕然的家仆。     穆清心头亦腾起了怒火,当下暗道,这长孙娘子当真不肯放过英华么,竟说动了唐国公请了官媒来纳个妾室。当着官媒不得不一再隐忍,勉强挂上笑容,迎上前道:“掌媒娘子辛苦。幼妹她……”她一时语结,不知要说些甚么。     杜如晦从正厅跟出来,礼谢再三,语焉不详地将那妇人打发了。     至晚,阿柳端来汤药时告知,英华才刚归家,一人在屋内,不掌灯亦不让人进去。杜如晦照常饮过她的汤药,放下碗道:“你可要去瞧一瞧她?”     穆清摇摇头,“随她去罢。她的心思我何尝不知,断不肯为人妾室的。只是这一遭,动了官媒,若是不应,岂不折损了唐国公府的脸面。”     “倘她果真不愿意去,倒也不是无法。”杜如晦顿了半晌道,“英华她主张大,这事你我皆不好作主,且随她自去与二郎议定。你只明告她知,此事既已由官家掌媒的插手,应与不应,定是要拿个主意出来的,不可推诿拖沓模棱两可。”     再过了三日,那掌媒的又上门来候回话。穆清前两日间追问她数次,英华爽直干脆,从头至尾只一个不字,再问她便放话要捐躯疆场,再不回东都。杜如晦又懒管这些内宅事务,故她只得打起精神去应对那掌媒娘子。     掌媒娘子终是一脸愤愤地离开杜宅,赶着往唐国公府去回禀。一坐回马车内,便义愤填膺地同赶车的道:“呸!我道是哪家的小娘子,如此好的福分,作个妾室还要劳动官媒,原是个无品无阶的人家。多少正经官家的女儿挣着脸要往国公府里送,她倒好,当真是不识抬举。还将军后人,人去茶凉了还端着款儿不放。”     这边午后刚回了消息,天擦黑时,一骑乌黑油亮的大马已一气儿驰骋到了杜宅大门口。穆清使人开了门,随他们闹去,自己却气定神闲地与杜如晦在正屋檐廊下临水坐着,静候阿云和阿星轮番将前院的事一一回禀。     “这长孙娘子难不成是糊涂的么?”阿柳想了好几天,任是想破了头皮,却如何也想不明白,此时再忍耐不住,发话问道。“李家二郎本就冷待她,明晓得他心头只有英华,偏要往家里拉人,这不是,这不是替自己寻不自在么?”     穆清漠然一笑,“说她糊涂,她确是个精明的,知道以贤良博取夫君的赞赏。一旦入了府,时时在她掌控下,以英华的耿直性子,还不任由她搓捏?再者,英华能与二郎并肩沙场,又有哪个女子能做到?然有朝一日卸下戎甲,争宠于内宅,与庸常女子便再无不同,自此二郎心中的英华,只怕是要消散了,长孙娘子的大患也便除了。一举济三役,何乐不为?”     阿柳恍然大悟,“好致密的心思。确不糊涂。”     “若要说她精明,她却真真是第一糊涂的人。”穆清呵呵笑着,又接着道:“天下万物,惟有情丝最是难系,亦最是难解,有时坚韧赛过铁石,有时却一触即断。费尽心机大多终是枉然,何必将自身缠绕其中。”     这一句,阿柳却十分只听懂半分,待要再问,瞥见杜如晦抬眼朝穆清瞧了瞧,脸上似笑非笑,神情飘忽不定。     正说着,阿云快步来报,“李家二郎着恼了,直抓着英华问,如何不肯嫁,可是这些年白好了一场。英华性子抝,偏不开口,还在头里僵持着。”     一时阿星又来禀,“英华怒急了,嚷开说,此生绝不为人妾室,若要逼迫于她,她便,便往西疆去作了佣兵,马革裹尸,永不相见。因被拽了一边的臂膀,挣脱不开,另一手劈头便削下一掌,那位郎君竟是不躲,生受了。”     杜如晦忽忍俊不禁,噗嗤笑出了声,“别家的小娘子赌气起誓,皆言青灯古佛,咱们家的这位竟是马革裹尸。”     穆清斜睨了他一眼,“你且莫笑,此事闹将开来,少不得你往唐国公跟前去周全。”说着忍不住捂嘴跟着笑了一阵。     “你也莫笑。”杜如晦正色道,“既他们这般,成日介闹着,终究不成事。你可想过日后的事?”     穆清何尝未想过,到底只是个阿姊,并非生母,不好随意替她捏主意,常想着待她再大些,自己心里头有了计较,再论不迟。怎奈她眼看见着便要到及笄之年,却依旧不着调,如今更是教人拿捏住了作文章。     见她不语,杜如晦又道:“我与她指点一个好去处如何?却不知她能否真舍下二郎,亦不知你作阿姊的可愿狠一狠心。”     “是何去处?”要她狠心,又怎会是个好去处,穆清握住了拳头,探身问到。     “李家三娘,二郎的亲姊,嫁去大兴城柴家的那位。闻说她以柴家府兵二百人,熬炼出一支精骑,势如闪电,锐似剑刃,个个身手了得。”杜如晦悠然道。     原是李秀宁,窦夫人在世时屡屡提及,便是唐国公也当众赞许过几次。穆清悄悄舒了口气,松了松握紧的拳头。“果真是个好去处。”     前院内两人闹腾了一阵,各自觉得无趣,穆清出去又劝解了一番,方才半推半请地将李二郎送出门去。夜间,穆清至英华房中,将杜如晦的主意道予她听,英华不加丝毫犹豫,当即应诺,只求速速地离了这一摊是非悲忧。(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六章 千金散尽(五) - 莲谋 - 桃圻     大兴城的李秀宁早听闻了英华的名头,曾听母亲窦夫人提过,待她及笄便要收作二郎的妾室,她尚暗自惋惜了一阵。如今忽听得英华要来投她,自是喜不自胜,连夜写了书信催促。     一过寒食,穆清便赶着替她收拾,英华利落,倒无甚好装点的。次日一早,将她送至东城门口,因城门楼上倒悬过尸首,穆清心中膈应,离了城门百来步,便停驻了,心想着该是几年不得相见了,难免啰嗦一阵,只恨不能嘱咐得面面俱到。     正说着,后头追上来一匹乌黑高壮的马,李世民策着白蹄乌疾风般赶上前来。穆清识趣儿,收了话头,只退在一边望候。     却见他一把带住马缰,纵身跃下,直直地将缰绳往英华手中推塞。“带了白蹄乌去。”说完又探手至她腰间,英华尚未来得及醒神,腰间的佩剑上的乌木挂饰已被他摘去。“你这白蹄乌便随了我去。”     英华也不同他扭捏,轻轻拍了拍白蹄乌的脖子,翻身上马,握住缰绳回头向他粲然一笑,“待我归来,替你征战天下。”明眸皓齿竟是一尘不染的模样,乌发飞扬,银环闪动,英姿动人。     穆清在不远处瞧着,亦情不自已地被她那明悦的一笑打动,心内怅然,原是一对璧人,再寻不出这般相称的了,若非门第,若非为了这天下谋,早该相携相伴。眼见英华已出了城门驰远,穆清遥向李世民一欠身,自先回了,走出老远,回头仍见他伫立于城门口。     英华不在。整个宅子都觉消停,日间杜如晦不在时,宅中只有家仆小声说话,悉索走动的动静,穆清素好静,尚能自得,众仆却好一阵不惯。尤其阿云。英华在时她整日慌乱担心。现下猛不防空闲了,万般别扭。     仲春已至,繁花齐放。鸟雀啁啾。近日倒异常的安生,唐国公自回了东都,愈发肆无忌惮地贪饮图乐,呼朋唤友地开宴。另兼不时收受些贿赂,府中常连日乐舞鼓瑟相闻。香衣云鬓充斥。有那几次,杜如晦自唐国公府归来,穆清总能嗅着些脂粉香气,她也不气闷。只笑嘻嘻地调笑他几句,便打发了去沐浴更衣。     这一日,阿柳自市中觅得了鲜笋。穆清许久不见这江南产物,生怕厨娘烹制不善。暴殄天物,故亲自挽袖治了一道焖笋。     待晚膳时分,珍重捧出予杜如晦尝了。“我记得你幼时便爱这鲜笋。”他边吃边笑说。     “那时阿母却不许我多食,怕食多了损伤脾胃。”她怅然若失地忆道。     杜如晦放下手中的银箸,去握她的手。“过几日,往江南一行如何?”     穆清挑了挑眉,当下以为他说笑,再观他的神色,却不似顽笑。“唐国公府那边……”她迟疑道。     “犬马声色,宴饮醉酒的事,向来容易,哪用人辅佐。而今高句丽战事将近收尾,不日班师回朝,唐国公的调令便要下了,待那时……”他停顿了一息,并不往下说去。     “待那时如何?”穆清追问道。     他放开她的手,又执起银箸,替她布了一箸鲜笋,含糊道:“且趁着眼前的空余,陪你走这一遭,了一了你的夙愿。”     提及这个,穆清便再无心他顾,一心一念地筹措起回乡的事来。第二日说予阿柳听,阿柳虽无亲友故交在江南,到底是思乡情切,欢喜得眼角激出了一片泪花。     不出三两日,杜如晦再不往外去,日日守在宅中,亲自敦促着人收拾行囊,足收拾出三车物什来,多为穆清日常惯用的。“又不是头一次出门,且去去便回的,何须这般细琐。”穆清望着面前这一堆物件,大到被褥寝具,帷幔席帐,细到日常悬挂的银球香囊,样样俱全。     “这正往暑天里过的,要这东西作甚?”她附身拿起一只铜錾花云蝠梅花纹暖炉疑问道。     杜如晦拿过她手中的暖炉,重新放回原处,“有备无患。你且不必理会这许多,只管打点了那些日常要吃的药便可。”     说到药,她略显了窘态,生怕他再细问下去,忙丢开手边这些杂物,自寻阿柳去说话。     一切俱装点妥当后,因阿柳已是双身,怕路途颠簸,难免行得慢些,杜如晦便使阿达与她一车先行了。又过了三五日,三月初八日,正宜出行,杜齐并另一小厮赶车,携云、月、星三婢同行,直往余杭。杜如晦要先往淮阳郡与四处探寻李密踪迹的贺遂兆汇合,故穆清更换了男子装束,弃车策马,与他一处。     因去岁年末刚剿了刘元进,往南去的路途倒也太平,虽时有流寇作乱,终究不敢在官道上为难。才两日光景,便入了淮阳郡地界。     淮阳的城门外,排起了一溜长队,停停顿顿地向前挪移,靠近城口才知原在逐一排查出入城的年青男子。三个城门洞,最正中的那个城门紧闭,左右两边洞开,一侧入,一侧出,井然有序。两侧俱有大幅布告,框定着一名男子的画像,剑眉星眸,阔口方脸,画得颇为模糊,与普通三十上下的男子无异。     杜如晦向穆清投去一眼,她着了男装看起来便似是富贵人家娇养的小郎君,顶多十四五岁的模样,而画像上那人三十上下,身量高大,相较之下,还是他被盘查的率数更高些。     果然,行到门前,一名兵夫上前吆喝着令他二人下马,他们也不多计较,一齐翻身下马。兵夫将穆清上下打量了一番,并未有疑,一伸手将她拨到一边,双眼紧盯了杜如晦,问道:“自何处来?往淮阳作甚么?”     杜如晦谦逊地一笑,拱手道:“差公辛苦。某自皇城东都来。”随后放下手向穆清那方向一比划,“携内侄往江都投亲去,原是路过淮阳,投宿一晚,不多作停留的。”     兵夫点点头,眼睛却仍在他脸上转,转头与同伴说道了几句,另一名兵夫亦上前仔细观了他的脸,摇着头低声道:“我瞧着不似,那逃犯的脸更宽更方些。”又端详了两眼,朝着杜如晦一抬下巴,努了努嘴,“他皮相好些,面目温和,不像,不像。”     先头那名兵夫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快走,莫要碍着后头的人。两人重上马,并肩溜溜达达往城内走去。“这是甚么人,怎盘查得这般严密?往日不是未见过城门缉查要犯,也不见这阵势。”穆清侧头嘀咕道。     杜如晦偏头瞧了瞧她,口唇张合,说了两个字,未发出声音,穆清恍然,是李密。再行了几步,她忽又想起,方才盘查的当口,他向兵夫解说时,竟称她为内侄,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口中不依不饶起来。     他大笑道:“你双九年华,我将近而立,如非子侄,你倒是捏个名目与我听。”     两人一路笑闹着,便到了一坊间,当下已是薄暮,万家闭门掌灯备置晚膳的时分,这坊中却格外热闹,大道两边尽是灯火通明的小楼酒肆,美人倚栏而坐,胡姬当垆,眼波流转,脂粉香浓,穆清一瞧这同栖月坊如出一辙的格调,便知这是甚么地方。     “惟此间监管松浮,最宜见客商谈。少不得要委屈了你,你若觉着不便,夜间便在屋中候着,不必随我去。”杜如晦歉声道。     穆清仰头向左右两边往了往,笑说:“江都的栖月坊,可是个中翘楚,你尚且将它归置于我名下,如今又摆起正经来。若出入个把风月场所便觉不便,又何故要操持这营生。”     杜如晦摸了摸鼻子,暗笑不语。转眼行到一当街的拐角处,一幢装饰奢丽的大楼矗立眼前,门庭洞开,笙歌曼乐,软语嬉笑,声声相闻。“这一家为城中最奢,不少官中人亦换装前来寻欢,故偶出现几个脸生的无人会来细问,更无外人敢来惊扰。”杜如晦小声说。     最险之处反最是周全,穆清暗想,俗语道“灯下黑”,便是这理儿了罢。     翻身下马,立即有眼明手快的小厮满面堆笑地上前牵过他们的马,紧随着又有人前来招呼。一脚甫踏进内院,一名着了轻薄春衫的女子娇声笑着迎上来,一手顺势勾搭住了杜如晦的臂弯。     他并未着意臂膀上的那只手,自顾自地左右环视了一番内堂。无意转头时,恰见穆清微嗔地向那女子丢去一眼,又快速换上了一副刻意佻薄的笑容,一手已然搭在了勾住他臂弯的那只手上,正乘势将那只染了桃红丹蔻的手拉开,口中沉着声调带着轻浪道:“怎的你眼中只瞧见他,竟不往某这边招呼?”     那女子转脸又谄媚地笑向她,杜如晦突大笑起来,身处这等场所,也不会有人觉得他笑得突兀,只遭了穆清的睥睨。说话间,自楼梯上款款步下另一名女子,虽衣着容貌皆清雅于楼下众女,仍脱不开那股风尘气,只见她缓步往下走了几步,立于梯上探手向他们招摇了几下,穆清身边那名女子忙挣开她的手,“二位阿郎请移步楼上雅室。”(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七章 千金散尽(六) - 莲谋 - 桃圻     楼上的雅室大抵与栖月居相类,再细打量,又觉较之栖月居短了几分雅。将他们招上楼的女子在前头轻移莲步,纱绸的襦裙袅袅晃动,带起一阵阵的香风。她突地停在一间屋子门前,却不看杜如晦,只笑吟吟地向穆清道:“这位便是七娘罢?”     这话冷不防跳出,教穆清心头一惊。那女子欠身一礼,“嫤娘久在这风月场中,安能不辨识男女。时常听贺遂阿郎念起七娘,不想今日竟得缘一见,当真,姿容出类。”说着她似有若无地轻叹一声,反手在身后的门框上叩了两下,顿了一顿,又再叩两下。     门应声而开,穆清一抬头,现于眼前的,正是贺遂兆那双桃花飘浮的眼,许久不见,依旧嬉皮笑脸,无有正形。杜如晦并不与他客套,径直抬脚进了屋。穆清犹怔立于门前看着那自称嫤娘的女子,却见她甜腻地一笑,伸手向屋内轻推了她一把,穆清梦醒了似的,赶紧跨过门槛进屋,那嫤娘顺手便关上了门。     进了屋才瞧见,屋内另有一人,正于锦垫上端坐着,见杜如晦进得屋来,急急地起身行礼,口中称一声,“杜先生”。     杜如晦拱手还过礼,屋内四人各自落座。穆清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两眼,年纪与杜如晦相仿,似是略大三两岁,剑眉挑起,鼻直口阔,隐约透着些戾气。瞧着甚是眼熟,心下转了两圈,忽然想起入城时,城门口的布告上的画像,与面前这名男子的容貌颇为相似,难不成他便是李密?     穆清微微吃惊地抬起头。正面多瞧了他两眼,此人异常警觉,似是感受到了穆清多瞧的那两眼,眼角余光倏地扫过她,倒也未多问。     “李兄快将如何逃脱的说来听了。”贺遂兆抢先开口,将他的主意力自穆清那里拽回。     果然他略一沉吟,淡淡笑道:“幸在内衫夹缝中缝入了几块小金饼。押解途中取了两块予看守兵丁。诉了一回苦,央告他行刑后替我置办一副棺木。此间兵夫皆寒苦,偌大的金饼见都未曾见过。何况能持在手中,自是十分愿意的,一路不免多有聊谈。”     杜如晦笑着点了点头。穆清亦在心中暗许,怪道这般着紧此人。确是生了一副玲珑心。     又听他接着道:“待出了潼关,我又取出一枚金饼。请了那几个看守几顿酒,也便渐松了守备。那日到了邯郸,遇了雨天,便逗留下了。那几个看守拿了我予的钱买酒吃,不觉醉了过去。岂知天意要留我性命,关押的土牢年久失修。经雨水一泡,松烂开来。掏挖一阵竟现了个大洞,我便漏夜逃脱出来,辗转到了淮阳。”     杜如晦抚掌大笑起来,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笺,低声念道:“金风荡初节,玉露凋晚林。此夕穷途士,郁陶伤存心。野平葭苇合,村荒藜藿深。眺听良多感,徙倚独沾襟。沾襟何所为,怅然怀古意。秦俗尤未平,汉道将何冀。樊哙市井徒,萧何刀笔吏。一朝时运会,千古传名谥。寄言世上雄,虚生真可愧。”     穆清心底诧异,瞧着情形,此诗该是李密所作,这样天资明决之人,怎行这等蠢事,明明白白地将辅佐反军谋逆之事公之于众,无怪乎惹来厉雷般的缉拿。只差疾呼,李密在此了。     李密低头愧然一笑,“脱逃后原打算往弘化郡去投贺遂兄弟,谁知你们又急回了东都,我如何敢往东都去,只得在淮阳化名刘智远,收徒讲学,静候贺遂兄弟来探寻。这一等便是大半年,一时着急不过,遂起了念头铤而走险,以反诗引来杜兄。我知此诗一就,亦会引来官家缉捕,只赌杜兄与官家,孰快。”     杜如晦看了看贺遂兆道:“此招甚险,幸而贺遂的脚程快。又与此间坊主颇有私交,方才保得你一时平安。”     李密蓦地从席案边站起,先谢过贺遂兆,随后立于杜如晦面前,躬身一礼,“事已至此,只向杜兄求脱身之法。若得逃出生天,日后自当殚尽竭虑为杜兄谋。”     “莫说替在下谋,在下亦只为天下苍生谋求一位贤君罢了,你我同替贤君谋,同替苍生谋。且当日李兄舍身入杨军,作定大局,劳苦功高,原不该遭逢这番险境,确是我的疏忽。”杜如晦摆了摆手,正色道。“为今之计,先想了法子脱身为要。”     贺遂兆半晌没有出声,此刻却踌躇道:“若要脱身,却也不是没有法子。只是……”他皱起眉头,沉吟不决,终横了横心,“只是少不得七娘相帮。”     杜如晦下意识地拧起眉,略微摇了摇头。穆清并不以为意,浅浅笑道:“不知要如何相帮。”     贺遂兆瞥了杜如晦一眼,硬起头皮接着道:“可置备嫁车,将七娘扮作新妇子,佯装嫁娶之事。城门口本就多泼皮闲人,有嫁车路过如何不起劲,只需令李兄混入障车小子们中,乘乱混出城门去……”     说着他低下声去,看了看杜如晦,又再看看穆清。杜如晦仍沉着脸不语,过了一刻,问道:“若从那些歌姬中择选一名,充作新妇子,或是请那位嫤娘……”     “在此地头人人皆识得嫤娘,不能用她。别个歌姬,一则身处这行当内,俱是眼熟的,另一则万一临场慌张,怕是要败露。故此事,惟有请七娘相帮方可成。”     穆清垂眸思索了一阵,抬头向杜如晦笑道:“此法甚好,我愿一试。”     未等杜如晦开口,那边李密已冲着穆清作揖行礼,“原是位娘子。在下多谢娘子成全。”既已如此,杜如晦也说不得甚么,勉强点头应许,“安排周密些,莫要行差出错。”     商讨过一阵,贺遂兆、杜如晦与穆清三人起身告辞,嘱了李密且放宽心。好生歇着。见他们出来,候在楼梯口的嫤娘身姿袅娜地迎上前,向贺遂兆嫣然一笑,又礼数周全地向杜如晦道:“已替阿郎娘子备下住处,前院吵杂,还请随我往后院去歇息。”     四人下得楼梯,悄然从嬉闹喧嚣的正堂穿过。走过一条狭暗的偏旁过道。前边的吵杂声渐渐淡去,一座精巧的小院豁然展现。“此处是奴家私宅,一向无外人进出。可安心住着,说话议事皆可尽意。”嫤娘抬臂向前展示予众人。     环顾四下无人,贺遂兆靠近嫤娘道:“着人多看着那李密一些,此人。心思太沉。”     “确是难拿捏。”杜如晦接过话,“杨玄感兵败之时。接应他出来的人极是可靠,法子亦是周详的,若非他刻意自行藏匿,又如何时至今日。他自暴露了行踪,才寻到他?”     “此前曾探知他在平原县逗留,风闻是随了郝孝德的乱军。待我赶到平原县,却又已不见了他的踪影。”贺遂兆忆道。     杜如晦沉默了好一阵。心中疑窦丛生,揉着额头,慢慢推测着说:“他有意教人擒住,躲过接应他的人,半途再脱逃。随后投了郝孝德,又不知何原因,离了郝孝德,逃至淮阳,故作反诗,引来官中追缉,也招引了咱们去解救……”     穆清心中冷哼一声,这是再明晰不过的了。那李密许是生了异心,不愿再追随李家二郎,故意遭擒,好脱离了二郎。后在郝孝德处不得志,仍觉李家这座靠山稳固,便又想着来吃回头草,生怕吃不着,故设了个伏,引来追缉,顺势求助旧主搭救,好踩着这天衣无缝的台阶重回旧主身边。     转念至此,穆清倒觉着方才莽撞了,李密这颗棋,也不知杜如晦究竟是要弃还是要用,便一口应承了要助他脱身。正边走边自忖着,嫤娘已引着他们入了一间厢房,抬头望去竟是素净淡雅,全然不似前头的浮夸奢靡。     穆清再次礼谢过,嫤娘曼声一笑,“七娘莫再与我客气。贺遂阿郎的事,嫤娘能帮衬的不多,便由了我尽一尽心罢。”言罢转身引着贺遂兆往小院另一侧厢房去,依旧风摆弱柳的走姿,身后的贺遂兆却尽收敛了嬉笑,低头垂目,老老实实地跟着。     许久未骑马,乍骑了整一日的马,穆清只觉浑身骨架皆要散崩。人前尚要保持礼仪,待关了房门,洗濯过后,散开紧束起的发髻,倚着几案随意坐下,立时便整个摊散在锦垫软靠之上,再不想动弹半分,任由一头松滑的发丝半拂在肩头脸庞。     杜如晦跟着靠坐过去,掖起她披散的头发,揉捏了几下她的肩膀,劝她早去睡了,她却懒着不动,只仰头靠在他身侧,不知怎的想起回东都前,那日在屏风后偶听见杜如晦吩咐予贺遂兆的话,似是已对李密生了疑,听着那意思是要割除后患的。“那李密……你当真是要再用他么?他若是真存了异心……”     “你可还记得赵苍如何说的?嘱你千万莫再劳动心思,竟全不记得了?”他不应答,直拿话堵她,停了片刻,抚着她的肩膀道:“不用他,却再无人可用了,且他算得是一等一的策士,如今既已觉察,与其弃之不用,倒不若且行且应对着,总强过他去投了李建成,连带着一同将瓦岗寨拱手送了人。”     穆清掩口打了个哈欠,仍旧赖靠着他不动,杜如晦轻晃了晃她的肩膀,“困乏了便去睡罢。”     她只含糊不清地嘟囔着累,不肯立起,他轻笑了几声,突然俯身将她横抱起,“赵苍的方子果真是好的,调养得愈发沉了几分。”     惹得穆清一时羞恼了,双臂勾着他的脖子埋脸于他胸前,不作理会,暗地里却偷笑不止。(未完待续)     ps:作者啰嗦时间到。为什么说不能请嫤娘或很多人都眼熟的歌姬来冒充新娘呢?有人要说了,红盖头一蒙,谁看得到脸?其实不然,隋唐婚礼习俗,民间是不惯用红盖头的,当然新娘也不是穿大红喜服的,新娘的喜服是青色或深蓝色的,怪癖吧?     另外他们要李密冒充障车小子,什么是障车小子呢?就是新娘所坐的马车或者牛车(对,就是车,没有花轿那货)行在路上时,按照习俗,会有一些乞丐啊,小混混啊,市井闲人啊,来围着婚车唱歌,不让继续走,称赞新郎新娘的话,然后讨要赏钱,酒食等,一般约定俗成的为了讨个喜庆,是不会责怪这些人,就是官方,也不会来管。     对了,杜如晦念的那首诗,就是李密所作的反诗《淮阳感怀》。           第一百零八章 千金散尽(七) - 莲谋 - 桃圻     初夏时节,按着时辰算来,暮时虽已至,天光依然大亮着。淮阳城静静地笼在一片比之白日渐浓重的色调中,街市中人烟早已散去,长街空落,偶有几个走动的,不是往自家宅院走,便是去那烟花柳巷之所寻乐。     城门当值的兵夫盘查了大半日的过往路人,此时出入城门的人渐少,正是疲乏腹肌的当口,渐渐也就闲散了,倚着墙门同城墙沿子边的几个闲汉说话。     此时有眼尖的人指着远处呼了一声:“青帐马车!这时分倒正是出娘家门子的时候,哪家的小娘子要远嫁,这时候出城?”隔着城门尚有段距离,已有七八个乞儿围拢在车边,拍着手掌又唱又跳,车行虽行得缓,倒未被障住。     离城门越来越近了,城墙根沿的那起子闲汉俱撇下正闲聊着的守城兵丁,一哄而上,只围着车要赏钱。骑着马走在头里的朱衣新郎从怀中掏出一大把五铢钱,扬洒出去,趁着障车的哄抢时,赶车的赶紧向前催动了几步,待地上的钱被捡拾干净了,一群人又围拢过来,唱念起歌谣来。     好容易到了城门口,当值的兵夫上前来巡查,新郎从怀中又摸出一缗钱递上,“请差公们打酒吃,沾些喜气儿。”     兵夫接过钱,先是笑嘻嘻地贺了一声,又为难地道:“按说接新妇子的青帐车外人动不得,只近日城中事多,上头束得甚严紧,明令了过往车驾皆是要细查看过有无挟带的。阿郎赏我个脸,我便不细查了,只将那帘幔掀起教我略望一望。过个场面便成。”     新郎迟疑了片刻,兵夫因足收了他一缗钱,小心地敛起官腔,耐着性子又催了一遍,“绝无轻薄之意,上头的严令难违,你我便各自行个方便罢。”那新郎只得回头向车夫点了点头。     赶车的车夫伸手撩起身后的帘幔。顿时围聚在车边的乞儿闲汉们哄闹着上前。作势要向车内张望,瞧瞧新妇子的模样,车内的新妇子骇得低声惊叫起来。那兵夫大声呵斥了一声。屏退了那起子蠢蠢欲动的障车小子们,又向新郎拱手致歉。     新郎眼扫着障车的那群人,面上起了不耐烦,“还烦请差公快些。在下急着赶路。”兵夫赶忙上前向内里探望,只见一清俊女子略有不安地坐于车内。钗环佩戴并不繁奢,却面似娇梨,眉目细致。当下将车内扫视了一圈,并无异常。他挥手示意车夫放下帘幔,向后退去。     刚要请他们过城门,在走过车夫身边时。那兵夫突然歪头去瞧那车夫的脸,疑窦顿生。他一手搭上车夫的肩膀。一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之上,口中厉喝道:“下来!摘了斗笠!”     那车夫一愣神,带着畏缩就便下了车。兵夫伸手便拂去了他头上的斗笠,直瞪着他。前面马上的新郎慌了神,忙翻身下马,“这是我家家生的仆役,断不会出错的。”兵夫并不理会他,只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那车夫。     瞧了好一阵,他也未瞧出些甚么异样来,遂放了开车夫的肩膀,挥了挥手,“行了,走罢。”车夫也不敢再戴那斗笠,匆匆忙忙跳上车辕,握住马鞭。经这一闹,障车的人皆呆立在原处,其中突有一人觉醒了一般,喊了一声,“向阿郎讨喜啊。”     众人便又欲上前哄闹,兵夫不耐烦地挥手驱赶,“去去去,闹甚么,莫耽误了人家赶路。”一时将那些人拦在了后头。     新郎回头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头,边从怀中掏出更多的五铢钱抛洒出去,边向兵夫道:“差公莫拦着,新妇子远嫁,原是该有乡邻热热闹闹送出城去的,大伙儿便赏了这个脸面罢。”言毕又是一把钱,障车的众人再不顾兵夫阻拦,挤挤挨挨地冲上前去,纷抢着地上的钱币。     青帐车一路行着,钱币便一路洒着,直到离城门百步开外,方才止了。一群乞儿闲汉捧着钱,乐颠颠地边数边走回城门口,正逢守城兵夫拆了那一缗钱,数着分予同当值的两个。任是谁也没有在意,障车的人统共出去一十六个,回来时却只剩了一十五个。     青帐车与骑马的新郎在驿道上行出了老远,忽然一拐道,下到小道,沿着小道颠颠腾腾地又行了大半个时辰,入得一荒芜的小村中,此时已然出了淮阳地界。     车在一座荒弃的野庙前停驻,从车内探出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他一纵身跳下车,几下扯去身上糟烂的粗麻衣衫,露出一身干净的素色襕袍。那车夫亦下了车,向车内伸出手去,车内的新妇子迅速脱去外罩的青色嫁衣,摘下发髻上的簪子,扯去额头上的华胜,胡乱塞入怀。伸手抓住探进车内的那只大手,那只大手托住她的腰肢,半抱半扶地将她带下车。     那刚褪去乞儿装束的男子向她躬身长揖,“李密多谢娘子襄助。”又转向扮作车夫的杜如晦再谢过。     四周荒凉阴渗,穆清无心同他客套,草草还了礼,立在杜如晦身边,不敢随意乱动。贺遂兆早已跳下马,脱去新郎的朱衣,打着火折子绕着野庙走了一圈,回来与他们道:“眼下这情形,夜间不宜赶路,暂先在这小庙中凑合一晚,待明日天亮了,再往前头去寻个市集,买了马好赶路。”     穆清夜宿荒野已不是首次,去岁初春,往武威郡去时,一路也不知露宿了多少次。杜如晦低沉着声音问道:“周遭可安全?”     就听贺遂兆冷笑着调侃,“四周荒田,小庙后头紧挨着一大片坟地,没有活口,自是安全的。”     听闻这话,穆清浑身起了一层寒意,她亦曾于七夕雨夜在荒坟地里独呆了半夜,那滋味直教人透骨渗髓地发寒惊颤。她不由自主地向杜如晦又靠近一些,伸手拉住他衣袍的下摆。杜如晦觉察到衣袍下摆处细微的一扯,知她心生畏惧,也不在外人跟前考究礼仪,一把揽过她的腰,贴身偎着。天黑无月,也无人注意到贺遂兆落寞的一瞥。     这野庙瞧着似是一座家庙,里头供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木牌位。贺遂兆去将乞儿的粗麻破衣、新郎的朱衣,新妇的青衫,尽收拢了来,推塞给杜如晦。     杜如晦将这些衣衫尽数铺置在稻草堆上,搀了穆清坐在上头,自挨着她坐在无铺垫的光稻草上,背靠着一面墙,将她整个儿地搂在怀中,低声道:“莫怕,且安心睡罢,我护着你。”     身处阴森萧疏的村野荒庙中,听了一夜夜枭森森的“咕咕”叫声,紧挨着小庙的坟地中不知甚么悉悉索索地响动,夜间听来格外惊心。幸而他在身旁,他的身上的气息,于她而言,一贯是顶好的安慰,虽有心存畏惧,但他的臂弯是隔绝世事的坚实围墙,将她密实地护在其中,不教惊骇恐惧扰着她。     一夜无话。次日天亮,四人各自清醒了便要继续赶路。原想着往市集去买马,岂知这村中已不见人烟,穿行过村庄,只有几名老人在田间路边颤巍巍地挖野菜,向他们问话,便只会呆滞无措地直视着人,似全然不懂人语一般根本无处去寻马的踪影。     好容易有个知道事的,打听之下,村中的男丁几年间俱征了兵役,往辽东攻高句丽去了,便是有好好的男儿郎,也因躲避徭役,各自投了反军,几乎无人再归家。     行出数十里远,方才见到一口马行,马俱差强人意,勉强还骑得,遂购了两匹,连同出城时那两匹,恰好一人一骑。贺遂兆引李密绕行至弘化郡避祸,杜如晦与穆清直往吴郡。四人便在口马行前辞过,分道扬镳。     临行前贺遂兆不免多流连了她两眼,穆清脑中蓦地浮起嫤娘的样子来,原想同他说起那仗义的风尘女子,转念又觉此事与自己无干,何必多一言这一句,免得日后牵扯起来烦琐,于是话到口边,只动了动唇,便换成了干脆利落的道别。     穆清归乡心切,一路不愿多歇,路上又换过一次马,不几日便入了吴郡地界。她清晰地记得昔年从吴郡仓皇出逃时,此地尚丰饶富庶,山水秀美,此刻虽好过北边,却也风光不再。     踏入光福镇时,正是日薄西山时,暮霭柔和地拂在柳梢屋脊上,拢着一层水色,氤氤氲氲,万般温柔。“倒是有几年未见江南暮色了,万事俱变,这风情却是恒固。”杜如晦感叹道。     “这倒教我想起西陲暮景来,”穆清笑说:“同是晚霞辉映,却截然不同。黄土夯就的屋墙,低旋的风沙,衬得万物都透着橘色的光,简单刚劲。远处的山极高,脉脉相连,一望之下竟生生将天隔断开来似的,上面蓝黑深远,下面红黄铺叠。”     他唇边含笑,仔细地听着她描摹万里之外的风光,“那样的好景致,一人独赏岂不可惜。日后定要同去赏看。”     她使力点着头,“多的是好景,还有那秋日里的沙地红柳,阴山下的广袤草原,鸡鹿塞的汉时长城,定要去瞧一瞧方不辜负了这些奇景。”     两人说说笑笑间,便行到了一处客栈门前。(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九章 千金散尽(八) - 莲谋 - 桃圻     客栈与昔日征西侯府同在一条街面上,干净齐整,装饰陈设皆属上乘,原也是家体面的,只是门庭冷落,内堂桌案空设,除开杜如晦与穆清二人,再无别客。     见有人进来,店家忙迎出来,拱手让入内堂。“不知两位阿郎要住几日?这店再有三日便要关张……”     “只叨扰一晚,明日一早便走的。”杜如晦应道。     店家亲自带了两人往楼上房间去,又吩咐伙计紧着手脚,开灶烧水备晚膳。不一会儿,两人从房中出来,一同下楼用晚膳。店家前后捧来两只大海碗,里头漂浮着一只只白胖的馄饨,苦着脸道:“请阿郎将就罢,客少备的吃食也少。”     穆清见着那馄饨却甚是高兴,“不碍,这就极好了。”当即吃了两只,东都虽说富饶物丰,各地产物皆齐备,却不行作这个,多是饺饵,便是那呼作“汤中牢丸”的。     那店家闲坐无聊,见穆清身着胡袍,听着说话声带江南口音,且面容清俊,五官细致,瞧着也像是江南人,便多事问道:“敢问这位小郎君,是哪里人士?像是我江南才俊呢。”     穆清微笑着点点头,“在下余杭人士。原是来此寻征西侯府的旧友,却落了个空。”     一提征西侯府,店主立时打起了精神,兴致勃发。“说起这侯府,阿郎不知么,三四年前便倒散了,各房分了家,各自过活去了。”     “庶出的那几房如今安在?”     说到庶出,店主谈兴更浓了几分。“其他那几房倒不知下落,只一房名唤顾黎的,本就是辟出院子单过的。”说着他伸手随意向后一指:“就在街面后头的巷内。邻里街坊皆认得他,原是随着杜御监高升过,眼瞧着就快要混出脸面来了,唉,作孽,作孽,为人不修福……那年饥民要粮时。混乱中丢了性命。”     店主絮絮地将那前事述了一遍。穆清静静地听着,也不打断他,待他意犹未尽感慨连连地收了尾声。方才问道:“那他的家小如今如何?”     店主略感奇怪,不禁抬头又望了望面前的两位阿郎,只体味不上来何处有异,便顺着刚才的话头接着道:“仍在旧处住着。因顾黎作下的那些事,实是寒了乡邻的心肠。哪里还有人肯相帮接济他们,素日也无甚往来,谁管他过得如何。”     穆清抿嘴点头称是,再闲扯过两句。那店主便自去了。待他走出内堂,她放下筷箸,深叹一声。推开面前的海碗,碗内尚有一半的馄饨未动。她又重拿起筷箸。将它们一一捡捞起,挪放到杜如晦面前的碗内。     他又再吃过几只,抬头望望外面天色未黑,半明半暗着,“趁着还有天光,可要去看一看?”     穆清闷头犹豫了半晌,小声道:“好。”     后巷中的小院仍同几年前一样,院门紧闭着,显着无比冷清落寞。穆清站在院门三二十步开外的一颗粗壮樟树下,望了好一会儿。“可要进去瞧瞧?”杜如晦低声问她。     “想来我逾两年无有音信,照着例法,他们早该认定了我已不在人世,勾除了籍册上的名,实不想人知我尚存于世。”她摇头叹道。     他将那小院仔细打量了一番,盯着一处厚实的砖墙,戏谑道:“不若我上墙替你去瞧一眼?多年未行此事,且试试还能否跃上。”     正说着,院门忽然打开了半扇,从中走出一名男子,向外搬挪着几件杂物,不出一会儿,门内又慢慢地走出一名妇人,指着那些杂物同那男子说道着甚么,瞧着年岁不大,尚不满五十,脊背已然佝偻。穆清凝眉细看了看,转头低声向杜如晦道:“那是,那是我母亲和兄长六郎。”言毕她自己亦觉这称谓从口中出来得怪异突兀,便闭了口不再言语。     望了一阵,她回身离去,淡然道:“走罢。”     院子门口的六郎俯身抬头间蓦地瞥到那抹离去的背影,直起身冲着那方向疑惑地追望过去,愣了好半晌,倚门而立的陈氏推了他一把,“望甚么,还不紧着搬。”     六郎抬手指去,疑声说:“刚过去的那人,瞧着身形甚是眼熟。似是,似是七娘……”     陈氏被雷劈着了一般,忙跨出院门,急切地向六郎所指处望去,脚下不留神一个咧咀,险些向前扑倒。望了一回,并不见甚么人影,掉头向六郎怅然道:“定是你迷乱了眼,七娘若还在人世,如何这些年不回?”     又向远处探望了几眼,陈氏才扶着院门,佝着腰缓步往院内走去,一壁走一壁细声嘟囔,“七娘要是还在,该有一十八岁了,早已做人阿母了罢……”     次日清早,天色阴晦,沉闷得教人透不上气来,穆清这才恍然,原已是江南的梅雨季。二人匆忙给了房资,便往穹窿山赶去,途中片刻不敢耽误,恐在半路遭了雨。好在穹窿山离着光福镇并不远。刚一踏进梅坞庵,大雨注下,连绵不绝。     梅坞庵中现下已无万氏,只有法号了尘的女居士。与陈氏不同,穆清看她左右竟无一丝变化,一顶鸦色的僧帽裹住了头发,只留出两鬓乌发,不见一丝白发,化外之人果然无忧无扰。日子过得却是清苦,身上的衲衣许是洗濯过多,已变了颜色,手肘后摆衣领等多磨之处,皆打过一层补子。     原以为她必是急切地要问英华近况,岂知她只缓缓地拈过三支清香,在观自在菩萨坐像前的油灯上点燃,小心地递与杜如晦,又拈过三支,重复着动作,替穆清燃上,如一缸平静无澜的清水,当真是一副了却尘缘的势态。     佛前三拜后,穆清随她往后堂去说话。因是庵堂,不便男客进出,便留了杜如晦在门口的小厢房内吃茶等候。     “庶母一向安好。”穆清屈膝礼道。     万氏别过身,不愿受礼,“了尘无俗事亲缘,娘子莫这般唤礼。”     穆清一时怔愣,竟无言以对,只得默然看着她笃定地冲泡了茶水,在小茶盏中倒了大半盏递至她面前。“小庵简陋,无甚好款待的,只有涩茶一盏解渴罢了。”     静坐着吃了三盏茶,穆清终是按捺不住,开口直告:“英华一切皆好。已在军中历练了几回,人长高了,身手更是了得,眼下已往大兴城投了唐国公三女,日后必定战功赫赫。若是男儿郎,封侯拜将自是少不得的。”     万氏的眼光显然一亮,只短短一瞬,旋即又回复寂静,“我已久离尘世,无父无夫无女,无有挂碍,娘子说的,与我更无一丝一毫的干系。”淡淡的口吻,连音调都不曾有变化。     穆清低头不语,再换过一盏茶一点点地啜饮着。外面的雨势渐渐收住,天上露出了一大块蓝白的大雨初霁色调。穆清终于长叹一声,站起身,双手合十向万氏行了佛礼,“了尘师傅,旧年添的香火供养钱,可还够使?”     “娘子有心了,足够了尘修行终老,这份心无以为报,惟有日日在佛前替娘子祝告添福。”万氏合掌还礼,深深一躬。穆清自忖,无以为报的,恐不是那些供养钱,为的只是看顾英华,再无别他。     于是她再还一礼,辞过万氏。直起身子抬头望着万氏的眼睛道:“英华,我必终生看护。”说完转身出了后堂,自去寻杜如晦,留了万氏一人在后堂木然发怔。     出了梅坞庵,穆清一路悒悒不乐,杜如晦温言劝解,“能彻悟了也是她与佛有缘,常人无有的福分,本该贺喜于她,你又何须如此,反教修行人不清静。”     “万不能教英华知晓了此事,她年轻气盛,并不懂得这些,倘若知道了她阿母……难免伤心。”快下到山脚,穆清才幽然喟叹。     或是刚下过雨的缘故,山溪冲流湍急,沿着溪渠一路下山,满耳哗哗作响。杜如晦突然顿住脚,立在原处四下张望。“你听,可听到有人在抚琴?”     穆清侧耳探听了一阵,果真有铮铮琴音随着水流动静,忽高忽低,忽缓忽急,飘然超脱,风骨傲然,穆清亦曾学过琴,此时不免听痴了去。     “奏得何曲目?”便是连杜如晦这不会琴的,也听得胸怀激荡。     “《广陵散》,弹奏之人必是位奇士,未曾听过有人能将此曲奏出这般意味来的,何不访之?”     二人一路循着琴音而上,只觉越来越靠近了,环顾四野仍是寻不到奏琴之人,行到半路,琴声戛然而止,再无处觅了。正面面相觑,却听得头顶有人低声呵呵一笑。     抬头望去,有一人正抱琴盘腿坐于上首一块平整的大石之上,五十上下的年纪,精瘦而有神。杜如晦抬头仰视了一眼,觉得甚是眼熟,再细想想,恍然觉醒,疾步上前,拱手作揖,“袁先生。”     穆清不知是哪位袁先生,懵懵懂懂跟着一处行了礼。那位袁先生笑眯眯地挥挥手,罢了他们的礼,眼却直看向穆清,瞧得穆清左右皆不是。因见杜如晦恭顺行礼,想必是德高望重的,不敢造次了,只得垂首在他身边立着。     隔了半晌,那位袁先生忽然开口,“顾家的小七娘,已然长成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章 千金散尽(九) - 莲谋 - 桃圻     穆清惊愕,微微张开口,想说些甚么,嗫嚅了半天,一字未成。     袁先生瞧过杜如晦,又再看回穆清,不住点头,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便是这良配,分毫不差。”     穆清全然不知他低声私语些甚么,茫然地看向杜如晦,他面带欣喜,俯身低语道:“正是幼时替你相过面的那位袁先生。”     “此女有贵相,却似有若无,不显露,日后气势养成,只怕是手握大权贵的,顾家盛衰但凭她主。”穆清的脑中忽地闪现了这些话,再抬头去看袁天罡,他正和善地笑着冲自己点头。“日后道途险苦,可骇怕?”     穆清不知他所说的道途险苦是何意,恍若又明白他所指,笑着摇了摇头,“不怕。”     他看来极是满意,“待到权贵在握之时,切记得饶人处且饶人。”     虽是听得迷迷糊糊,她仍顾念着礼数,敛衽一拜,“先生教诲,七娘记下了。”     他呵呵一笑,撇下穆清,招手向杜如晦道:“可有十年不见?近前容我一观。”     杜如晦依言上前,袁天罡捻须上下观了一会子,肃起脸来,正色道:“良禽择木,择对了嘉木,破军化禄,气势蓄养,走的正是此道,无错。”话未说尽,他指着前头的湍急的溪流,示意杜如晦去看,“可见着那激流不退是何情形?”     杜如晦定定地看着那一股飞奔直涌而下的溪水,愈冲气势愈盛,猛地撞击在了溪渠中央横隔着的大石上,顿时水花四溅,向四周溅开无数的小水珠。他皱起了眉头。沉声道:“粉身碎骨。”     回头想谢过袁天罡的提点,却见他已走下那块大石,抱着琴,悠然自得地往山上去,走出好一段,又扬声道:“得缘一见,各自珍重。”却并不回头。那话仿佛非出自他口中一般。     “今日是甚么日子。竟佛道兼修了。这穹窿山又是座甚么山,不高不远的,倒藏着这奇人。”穆清同杜如晦碎碎念着走下山。骑回马,接着往余杭赶路。路上两人皆不提袁天罡的那些畿语,也委实是无处说起,这些话听着大抵是好的。却都急转直下,细品之下竟透着惨烈杀戮之气。好不怪异。     晚间停宿一晚,次日不到正午,便已见听得水声汨汨,波光映耀。“前头那条大溪。可还认得?”杜如晦遥指前方的溪流石滩问到。     “怎会不认得东苕溪。”穆清笑道:“你在余杭四五年光景,来过几回?怎及我一十三年,年年上巳日往这溪边来顽的?”     杜如晦淡淡地扯了下唇角。含着几分别样意味,“只来过一回。尚是应你之邀,只这一回便够了。”     余杭有三座顾府,在同一街巷中。头里两处人称大府和二府,正是顾彪两子所开立,去岁经了动乱,这两府的原主俱已不在,乱党叛军扫灭后,府宅几近毁损,目下只一些自称顾氏旁支的流民搬徙来住着,原高门华府花团锦簇的府宅很快便割据成了十几户小门户。     街巷最里头,依着山势而建的那座顾府,人称老府。穆清带着缰绳,强抑着鼓点似的心跳,恨不能一息之间便入了大门内,只不知如今这门可还入得,她心内小声与自己说,罢了,若是封了门,便在门口行过拜祭,也不枉来一趟。心虽如此说,手中的缰绳却越带越紧,越走越慢。杜如晦在一边也不催促,只随她怔怔地缓缓挪行。     忽然府门大开,穆清心中电光火石,握着缰绳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她几乎就要认定下一刻,府门内会走出精神矍铄的阿爹,和慈爱仁厚的阿母。     下一刻府门内却走出好几人,为首的是江都的刘管事刘敖,后头跟着早先出发的阿达阿柳,还有月、云、星三婢同杜齐。穆清立时愣了,满心的诧异,再仔细望去,确是他们,忙紧催了两步,赶上前去。     阿达上前牵过两人的马匹,其余人均立在门口笑着行了礼。“娘子瞧这牌匾。”刘敖指着府门口上书硕大“顾府”二字的牌匾,“阿郎说这二字为虞先生手书,不教换牌匾。”     穆清抬头望去,果然还是从前的那块乌木镶金边的牌匾,已拂拭一新,她恍悟,必定是他向已迁居乡间的顾二郎购下了这旧府宅,因他或她皆不好出面,便交托了江都的刘敖跑这一遭,作定了这事。     她回头望望杜如晦,他正一如既往地含着温润如玉的浅笑。众多感激言谢的话,梗在喉咙口,一时说不上来。也不知他如何知晓,略微摇了摇头,不让她谢,“杵在门口作甚,赶紧进去瞧瞧。”     府内一草一木皆如常,何处有竹,何处有桂,何处有花,何处小径斜铺,何处荷塘涟漪,如同前世展现,历历在目。顾彪夫妇过往所居的大院被改成了祠堂,香火飘摇,袅袅上升。拜过牌位,杜如晦打发了众人,不让再跟着,自携了穆清的手,带着她往漪竹院去。     现今以漪竹院为正院,故扩了院门,其余一概不变。院中依旧竹影重重,翠叶婆娑,多是凤尾竹,竹林小径通幽,那曾同坐执棋的小凉亭亦如常。穆清一路拂着竹枝往小亭中去,亭中石桌上,便是连那红泥小风炉也照旧置放着。     “犹记得随你走的那年,这竹子皆开了花,立时便要死的,怎如今还在?”她抚弄着一枝斜斜探进小凉亭的竹枝疑道。     “实落又复生,可曾记得?”     自入了府门,穆清的喉咙里一直梗堵着一团柔软之物,教她说不出话来,此时亦只能笑点了点头,却霎时红了眼眶。     次日往山后顾彪陆夫人坟前拜过,不免又是一场伤怀。直过了五六日,方才安顿下来。再过几日,刘敖打点过一应琐碎,交付了一只精巧的小木匣子予她。打开来看,正是这老宅府的房契,共是两张,一张署了顾二郎与刘敖的名,另一张却是刘敖再专手予穆清的,穆清一再谢过,刘敖却道:“阿郎用心良苦。于我只是分内事。不值甚么谢。”     前几日一时欢喜一时感伤,乱了她的心绪,这两日闲来无事。她突想起了一事,怎将东都宅中的仆婢尽数遣了来,却不知要驻留多久。论说这几日大军已从高句丽收兵回朝,唐国公的调令便要下了。怎又不听杜如晦提起。     再看杜如晦亦是一副闲云野鹤的模样,委实教人迷糊。穆清问了两次。他皆回说江南梅雨季,路上不好行走,又难得回来一趟,尚不知下一回要待何时。安心待过了梅雨季再作打算。     这话倒也不无道理,穆清思度她与他聚少离多,且他一向劳碌冗忙。趁此正是要多歇一歇才好,也就撂下这话不提。     转眼出了梅。流火又起。阿柳身子日益沉重,再有三月便要临盆。穆清不许她再做事,连日常煎药的差事都由阿月包揽了去。     药吃了大半年,总不见效,再瞧瞧阿柳,穆清难免暗底下有些生急,一心想着待回了东都,要寻赵苍再来问一两次脉,看看可要添减几味药。     这日已是七夕,白日里穆清再问过杜如晦何时回东都的话,他只说快了。穆清又说起阿柳怕是回不得东都,许是要留在余杭生产,他也只淡淡应和,随她作主。过了片刻,他却突然问她,晚间外头应节,钱塘湖边要放河灯,可要去瞧。     穆清不愿出门,摇头道:“外头人多,吵闹得人头脑发晕,如何能比院中信步观星来的清雅。”     晚膳过后,二人果然相携了在院中闲步,顾府的院子极大,流萤引路,晃晃悠悠行了一圈,一路上尽是她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一处处地追忆幼时点滴,他的言语尤其的少,只微笑着侧耳倾听。     不觉已至戌时,夜风中飘荡来一阵桂子甜香,“你猜是何处的桂子飘香?”穆清忽心念一动,嬉笑着问到。     杜如晦仍旧不说话,拉着她的手便往那半悬在水塘之上的亭台走去,紧靠着亭台的几颗桂子树香气正馥郁。“这是我初见你之处。”他在亭台中倚柱坐下,拉着她靠在自己坐靠在他身前,“那时你独自坐在这柱子前头,露着脚在水塘子上晃着。”     “你立在那颗老桂树下,唬了我一跳。”穆清笑着应道,趴伏在他屈起的膝上。     两人笑了一阵,又静了良久,星空浩淼,穆清仰头靠在他胸前,以手指星,划出一个个星宿的轮廓。突然听到他胸腔中沉闷的一声叹息,“我能予你的太少。”     “已是很多了。”她在他胸前摇着头说,心中无来由地腾起一阵不安。     “至今尚不能明媒正聘,更是屡屡教你涉险。”     穆清故意大声笑起来,掩饰着她心内的惶恐不安,“不是正等着你许的一品国夫人的大妆迎娶么?”     说话间,亭台外的小径传来细碎的走动声,两人同扭头看去,来的却是阿月,手中提着一个隔温的食盒,边走边道:“七娘今晚不吃药了么?再晚便要过时辰了。”说着将那食盒小心地放在石桌上,取出一碗尚冒着热气的汤药。     “你如何知道我在此处?”穆清奇道。     阿月顿了一顿,略带犹豫地回她,“阿柳姊姊说,若是别处寻不到,必定是在这里的。”     当下穆清倒也不疑了,昔年这水边树下的亭台,确是她最喜独来的,尤在桂子泛黄的时节里,时常要劳烦阿柳一趟趟地来寻她。     杜如晦接过阿月手中的汤药碗,径直递给了穆清。她又是一愣,素日但凡在他跟前吃药,他必是要先饮上一口,放温凉了才给她,怎今日免去了这一口?难不成他终觉知这实属多此一举的?     “药凉了,再不饮了便无效力了。”他低声催促道。     穆清不及说甚么,药碗已到了唇边,确已微凉,她只得张口就着他的手中的碗一气儿饮了下去。     阿月收走了空碗,也不催她早歇,提着食盒自回漪竹院去了。     穆清仍躺靠在他胸前,他伸手环抱住她,手掌覆盖在她的手上,在她耳边柔声低语,起初她还能听见他在说甚么,过了片刻,耳中只听见他低沉温和的声音,所讲的话语却进不到心里去,只会痴痴地仰望着星辰,仿佛所有的星宿都跃动了起来,隔着银河穿梭跳越,星子的光芒愈来愈璀璨,愈来愈模糊。     “这星子,怎会这般美……”嘟嘟囔囔地说完这一句,她便阖上了眼,昏沉过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一章 千金散尽(十) - 莲谋 - 桃圻     这一觉似乎睡了许久,梦中尽是闪闪点点的星子,若有若无地萦绕的桂子香气伴着她所熟悉眷恋的他的气息。     待她悠悠转醒时,阳光已穿透窗格上的薄纱,均匀地洒在她的脸上头发上,耀眼的光线扎得她眼底微有些疼痛。她翻过身,原想躲开炽亮的光,下意识地往床榻外侧拱了拱脑袋,却蓦地发现身边空荡荡的并无人躺。     穆清一下从榻上坐起身,揉了揉眼睛,身边确已无人。看看阳光,怕是已入了巳时,不知杜如晦何时起的身,亦不知昨晚是如何从临水亭台那处回到房中。     唤了两声阿月,却不见有人进来。她只得自起身踏上丝履,挂起帷幔。外室的案上押着一封书信,穆清附身拾起,上头并无具名,不知是予谁的。她抬起手,将那书信对着阳光照望了一眼,正是杜如晦的字迹。     联想昨夜种种异常,她忽觉一阵心悸,莫名的慌乱一波一波涌上心头,捏着书信的手指渐渐发凉,欲拆却不敢拆,直捏到指腹泛白,仍怔忡地立在案边。     “七娘。”阿柳扶着肚子,推门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打探她的面色。见她手中捏着书信发怔,面色倒还无异。     听见有人唤,穆清回神见是阿柳,脸上强扯起笑,将书信放回案上,“你怎跑了来,快进来坐下。”说着转回内室挪了一张高椅出来。     阿柳扶门进屋,偷眼瞧了瞧那原封未动的书信,踌躇着不坐,只拿眼在穆清和书信之间扫来扫去,再想有些话她若不说。恐怕这阖府上下,竟无人敢说去了,于是横下一条心,指着案上的书信道:“这书信是阿郎写予你的,可曾看了?”     穆清脸上依旧笑着,笑得僵直无力,摇着头道:“有甚可看的。若有话。待他回来当面与我讲了岂不干脆。”     阿柳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叹道:“你既已早知。何必要瞒躲着自己的心。一路到了如今,还有何事担待不得的?”     穆清低头沉默了一阵,终还是拿起书信,挑开封缄。展出一张纸来,满目俱是她极熟的峥嵘有力的字迹。她捧着纸如同捧了一块烧旺的炭条,灼痛感自手心直蹿入心底,来来回回念了几遍,末了她狠狠地将纸揉成一团。抬手使力向门外甩将了出去,咬着牙,冷笑数声。“他果真还是将我撂在了这里。甚么陪我回余杭祭拜,甚么替我购下顾氏旧府。便是连昨晚那碗汤药,也是早已谋算好的。”     转头见阿柳结着眉头垂手立在一边,她又连连哼笑,“只怕你们都已尽知晓了,合着伙儿的来愚弄于我,当真……当真……”话还未完,猛觉气血上冲,一时塞堵在心口,言不能尽,气不得顺的,只得一手扶了身边的家什,一手抚在心口之上。     阿柳见状忙上前搀扶,她又甩出手来,冷脸不教她沾手。门外有悉悉索索的响动声,还有人远远地探头向内张望,穆清快步走到门外的台阶上,家中众仆站了一地,一眼扫去,众人俱在,唯独少了杜齐,料定是随杜如晦走了的。     她寒着脸,立眉嗔目道:“想我素日待你们如何,目下竟联起手来欺我。今日便皆立于这毒日头底下,任是谁也不许回,直至有人告明了你们阿郎的去向。”     言罢她自退回屋内,在案边坐下,深吸了一口气,瞧着外头院内那七八名仆婢低头站立在大太阳底下,谁也不敢抬眼,更不敢言语,不多久便已满头的汗直往下滴。     穆清单臂支在案几上,手扶了额头,闭目强抑着内心的火浪翻滚,书信上的字句一串一串地在她脑中划过,阿柳劝又劝不得,心内着急,强忍着眼泪,缓缓走到阶下,撑扶着腰,小心地捡起被揉捏糟烂的纸。     大略扫过,大意是既已择了这条道,便早视生死为寻常,那日目睹了杨玄感遭挫骨扬灰,及那城门上倒悬的腐尸,方知舍命并非件易事,他虽无惧,却实不能想见她亦落此地步。思来想去恩师德高望重,惠泽后代,人虽不再,旧府封存之下,犹能于乱世中秋毫不犯,惟在此地能保周全。嘱她好自生活,闲来打理江都产业,只盐业因日后将系国之课税,不可擅动,其余皆可自行处置。只待兴替大定之日,必亲来接回,白首不离。     阿柳哀叹连连,不觉面颊上划过数道眼泪,回头看屋内颓唐独坐的人,再瞧瞧大日头下低头立着的众人,实是不忍,忙拭去眼泪,徐徐走回屋内,于穆清身边跪坐下,“何苦难为那些人,若阿郎有意不教你知他去向,又岂会教他们知?”     她恍若未闻,倏地睁开眼,自语道:“阿月!昨晚阿月端的汤药。”她急忙站起身,跑出屋子,几步下了台阶,冲至阿月跟前,厉声道:“昨晚你如何知晓我在那亭台中?”     周遭的人均浑身一凛,阿月倒不惊骇,深吸几口气,缓缓神道:“阿郎事先告知,令我戌时过后往桂树林的亭台内送药去。又掀开药吊子瞧过,临了嘱咐,若是到时娘子问起怎找到她的,便推说是阿柳姊姊指点。阿郎吩咐,阿月莫敢不从。其余真就一概不知了。”     穆清猜度他必是在看药时,往汤药中添了些料,想来该是那金洋花同细辛了,在金城郡曾受用过一回,迷幻眩晕感同昨晚相类。阿月深低了头站着,再问不出甚么话来。     她又几步走到阿达跟前,探手紧抓住他的壮实手臂,切切问道:“阿达,阿达,你告诉我,你必定是知晓的,他从不瞒你。”     阿达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眼中燃着愤怒急切的火光,显得有些歇斯底里。“我……真不知。昨日晚膳前阿郎私下同我说了要走,要我留下看顾护卫娘子,我问他去往何处,他却执意不说,只道若是令我知了,定熬不过娘子盘问,不若不知。”     她突然安定下来,回身跌跌撞撞地步上台阶,站定了将下面的人一个一个仔细看过,过了良久,终于长吁一声,无力地挥了挥手,“罢了,都去罢。”     众人犹犹豫豫地各自散去,阿柳从屋内出来,待要再劝,穆清却抬手止了她,“我都明白,不必再说了,你且去歇着罢,仔细身子。”     阿柳只得缓步下了台阶,往漪竹院外走,行至一半,仍不放心,停步回头去看她,只见她定定地向前看着,不知看向何处,似乎穿透了院墙望向极远处。     阿柳摇了摇头,心下疼惜,暗说,她从前极易伤怀的,而今连眼泪都不再流了,眼见着性子一日日地生硬刚强起来,个中好坏,却是道不明辨不清。     一时漪竹院中只剩了穆清一人,她漠然在石阶上坐下,双臂环抱了膝盖,呆呆地凝视远处瞧不见的地方。坐了一个多时辰,目光渐回了神,又坐了一刻,忽斩钉截铁地站立起来,转身进屋,阖上门,再不出来。     直至晚膳时分,阿月提着食盒来叩门,起初还怕她不愿吃饭,想着她若说无甚胃口,该如何劝解,没料她并不推拒,将她布下的饭菜每样都吃了,这倒令阿月奇了,私底下也暗暗松了口气,好歹没闹出些甚么来。     晚间,穆清推说愿一人清清静静地呆着,不许阿月陪着,打发了她与阿星一处去睡。不到一更,漪竹院的烛火便全熄了,她果真一人沉静入眠。上夜的人绕四周细勘视了一圈,并无异常,便自离去。     及到外头报过五更,穆清自起身点了灯,打水梳洗了,换上一身男子的襕袍,盘好发髻,扎上幞头,又翻找出一柄英华往日佩过的长剑,在腰间扣劳,怀中揣上那柄弯头小银刀,将昨日午后便收拾出的行囊盘缠紧系扎在身。     直忙了大半个时辰,她亦留书,告知阿柳她自去追寻杜如晦,使她在此安心待产,日常开销的钱资,可自往库房中取,若是艰难,库房中的器物亦可自行变卖换钱,请她与阿达务必打点好这偌大的府宅,再三拜谢她夫妻二人。     打开屋门,外头的空气有一丝凉飕飕的甜香,天际已隐隐泛出白来,她大步踏着星月与天际的微光,往供奉顾彪夫妇灵位的祠堂去拜过,端端三拜,在供案前插好清香,暗祷道:请阿爹阿母定要一路护佑七娘,平安顺遂寻到夫君。     待香灰燃尽,天色不觉又亮出几分,她生怕有早起的家仆撞见,赶忙出了祠堂,匆匆往后角门的马棚处去牵马,幸而府宅大仆婢却少,祠堂往马棚这一段又鲜少有人来,一路竟未撞见人。她牵过一匹膘壮的栗棕马,拔去后角门沉重的门栓,打开门,独自偷偷地出了门。     天早路上少人,一路畅驰至城门口,正逢城门初开,她带住缰绳,抬头望向着远处泛红的天际,露出淡淡一笑,绝然自语道:君若敢为天下先,七娘必死生相随。(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二章 千金散尽(十一) - 莲谋 - 桃圻     穆清从余杭至江都整花了四日,头两日提心吊胆,一路只到了大城镇方敢歇息。每到一处城镇,俱要仔细打探了路线,生恐走偏差了,幸而江南不似辽东河东等地,此时安定,官道未毁,大抵还是顺当无阻的。     到了第三日,她在客栈内正吃饭,无意中听得身后一桌行商的闲聊,隐约中听他们提及刘敖的名讳,猜度着他们许是同刘敖有生意上的往来,再往下细听,他们正是要往江都去贩货,在座的似乎对刘敖多有赞赏,想来他平素行事仁义豪气,买卖公道,在江都口碑极好,这些人中必定大多受过他的恩惠。     思忖至此,穆清故作讶异地向后头那桌回身,问他们可是认得她叔伯,又明言自己为刘敖的内侄,去岁才随了他做学徒,正巧往余杭替他办差,此番了结了差事,正往江都赶回。     那桌人忙起身与她互道了礼,初时尚有人不大肯信的,她将刘敖往年的一些旧事说了一两件出来,众人见她果与刘敖是亲近的,私下谁不想同这财大气粗的大商贾沾上些边,眼前现能得利的不说,日后也好人前显弄体面。     一时热络起来,越聊越得缘,她便豪爽吆喝着请客,因行商途中不饮酒,她又道改日回了江都,要在栖月坊摆一桌酒,好好的结识一番。     如此便借了刘敖的名头和一桌餐饭,她得以与商队同行,顿将慌乱消了大半,只安坐马上,小心地随商队走,再附和应对了他们的聒絮便是了。     及到江都城中。她敷衍着同他们别过,心急火燎地赶往栖月居。虽说江都城中一向疏于宵禁,自江南动乱后,少不得强加了约束,时已尽晚,栖月居的边门尽闭了,前门因尚有商客往来。仍大敞着。     穆清疾驰至前门。用力勒住缰绳,门口迎客的小厮本就灵巧,又曾见过她。此时见她火燎般地忽现,探头向后张望再不见第二人,心知必是有紧要事。赶紧一面差遣了另一人去寻刘骜,一面笑脸迎上前。恭谨地一礼,“娘子怎来了。”     “快去寻了刘管事来。有要事相询。”穆清下了马,将缰绳递予他,快步向内走去。     才入后院,刘骜已在院门口迎候。她也顾不上寒暄,径直问道:“有一事,还请刘管事明告予我知。成全于我,若不能得知。七娘断然不会罢手。”     刘骜的眉毛抖动了一下,疑道:“娘子如何说这话,有事便直管吩咐便是,老奴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克明往何处去了?”她冷着声调问到。直盯着他的面色。     刘骜脸上蒙了一层浓厚的疑惑,“嘶”地倒抽了一口气,“娘子这话当从何说起呀,老奴自余杭回了江都,便未再见过阿郎……”刘骜是个机敏的,边答着话,边蓦地记起杜如晦当日托付他往余杭购旧府时,曾再三叮嘱过他,往后要好生听命于七娘,尽心办差的话,看眼下这场面,刘骜顿悟,自家阿郎是抛下娘子于江南躲避,自去作定那件大事去了。     跟前娘子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老奴先是随了太夫人,后又替阿郎看顾经营,至今三十余年,敢以大半生的信誉担当,绝无一句虚言,当真不知阿郎去向。”     穆清的目光逐渐暗淡下去,漠然颓唐地怔在了原地,日日疾行,原以为探听了他的行踪,再紧赶两日,便能追上,岂料了无踪迹可循,他分明早已铺排周详,不教任何人知晓他的去向,好绝了她的念想。     “天已晚了,娘子先去歇下罢,万事明日再作打算。”刘骜见她这副情状,只得先好言安抚了,漏空差人去收拾安置了她原先住过的那一间屋子,又往她身后去寻跟着伺候的人,扫了几圈,竟未见一人,方才惊查到,她原是独身前来的,骇得心跳险些漏跳了一拍,这位娘子实是大胆妄为。     是夜她翻腾了大半夜,心绪烦乱难拢,前几日愤慨难当,未及梳理过思绪,一心只念着要追寻他去,现下一时无处觅他踪迹,失望之余,她倒索性定了心,细思量过,左不过是随了唐国公调任。天下之大,或无人识得杜如晦,难不成打探一位国公亦如此难么。     他每每以经营打点为由,步步皆作着将她甩脱在江都的打算,全在于这副产业,若是没了这副身家……     她脑中忽冒出一个跳脱的念头,左右世道艰难,本也无甚营生好做,前两年便已渐收了生意,倒不若趁着这时机,将生意收拾干净了,待天下安定,百废待兴,必有大展的机会。反之若是落败,倘侥幸能保住性命,也可退守,自此隐姓埋名,自有另一番景象。     次日,刘骜怕她再独自一人追去,匆匆忙忙地在栖月居的护院中选捡了两名稳妥可靠的,留待备用。晨起见她,她却也不提要走的事,只要他将所有的经营,现状,俱罗列了予她看过。     耽搁了两日,一应身家便一阙阙地展在了穆清面前的案上。她又耗费了三两日,将一件件细致梳理了,才唤来刘骜与众分担的管事。     众人大多已闲散良久,多少心中皆有计较,有几位管事当众道明愿盘下手中的经营的,穆清现时就应准了,价钱上也不教他们吃了亏去。余下的自由刘骜打点盘出。     刘骜稍显为难,沉吟道:“碍于当下世道,实难寻到人接手,其他尚好办,折价便是,只栖月坊这样的声色场,只怕……”     “乐娘舞姬,愿自赎己身,转投良籍的,报价予她们,但凡钱资足够的,便听任她们自去。无力自赎的,左近乐坊愿买的,亦可去。栖月坊那宅楼,想必是久有人垂涎,不必妄自菲薄了,直管开口要价。其余便听凭刘管事作主,七娘绝无刘管事这般精通,故断不会作梗的。”     既有了她这话,刘骜也定了心。虽说经营江都产业多年,心中感慨良多,可眼下这些产业早已转至她的名下,生杀予夺听凭她罢了。     这位娘子素常并不是个浮躁跋扈的,诸事皆能打着商量来,此番却如此决绝,想来规劝亦是无用了。当下各位管事一一辞别,各自回去打点了账册好来交割。     “刘管事,现都明晰了。只那贩盐的营生,仍旧劳烦您操持着。”屋内再无第三人时,穆清唤下刘敖,另又嘱咐道,“历朝盐便是一项课税根本,由商贾把持久必孳生祸患,待,待日后,这一项仍是要交付于朝的。只眼下还请刘管事多操劳,不教天下饱受离乱战祸之苦的百姓,连盐都吃不上。”     说着她郑重地向刘敖行了正礼,刘敖怎肯受得,忙伸手端住。她却坚持要拜,犹言,“这亦是克明的意思。七娘不为自己,只为黎民拜谢,刘管事若是不受,教我如何安得下心?”     刘敖无奈,只得受着,随后还拜过,“娘子大义,刘敖实是钦佩,愿效全力。”     穆清这才安心地点了点头,转头环顾了屋子四周,“这大宅,是太夫人陪嫁罢?”     “正是。”     “大宅留下罢,好歹留个念想。刘管事仍携眷在此处住,这栖月居的营生,有客便做,无客便闲着,经营所得不必交账,自留着维系日常嚼用花销。”她顿了一顿,又想起些甚么,站起身道:“请刘管事随我往库房一行。”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库房,刘敖打开库房上的三道铜锁,推门而入。库房内显眼处正摆放着穆清自顾府带出的那口大箱。她自贴身处摸出一把银钥,俯身开了箱。箱中字帖已在争盐盘时尽数典卖。     她半蹲下身,自箱底取出一只素面的小叶紫檀匣子,轻轻摩挲了几下,拂去上头的浮尘,打开递到刘敖跟前。     刘敖只觉檀香幽幽,稳稳沉沉的经年质感,再投眼望去,大惊失色,犹豫半晌不知该不该伸手接过。     “这是我阿爹予我的嫁奁,按说我不该将它变卖,但若暗箱藏着,它便是死物,如用得其所,想来阿爹亦会高兴。还请刘管事寻个可靠的卖家,不使它蒙尘方好。”穆清捧着檀木匣子,恳切道。     刘敖矜重地接过匣子,紧闭了上下唇,重重地点点头。     “归拢所有钱资后,尽兑换成金饼,取十分中之一分,遣散众伙计所用,余下便归刘管事您所有,莫与我推让,我却是断不收回的。”她抢在刘敖开口前,先将话说到了底,“再留两分,留待日后或另有他用。剩余七分,与这大箱中我阿爹的遗作一同妥帖窖藏了,不日或有人来取,以我亲笔书信及那支双叠宝相花的金簪子为信,缺一不可予。”     诸事吩咐停当,再无不妥的了。她脑仁微微发痛,揉着太阳穴低声道:“明日我便启程往东都去,这些事便尽托予刘管事了。另再劳烦明日从护院中挑一名稳妥且识得路的,与我同行。”     刘敖知留她不住的,却坚持要她将早先择选出的那两名一同带了,原还要她再带上一名丫鬟仆妇,奈何她嫌累赘,再者江南女子中能驰马的实难觅,也就作罢。     天刚擦黑,穆清命人熬煮了一碗浓浓的安神汤药,自添加了微微一撮金洋花及细辛沫子,饮下不多时仆倒便睡。她亟需安沉的一觉,自明日始,又是一场追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三章 千金散尽(十二) - 莲谋 - 桃圻     这日中秋,太阳早无了骄悍气,到了午后,便渐绵软下来,柔柔地铺洒一地。     洛阳城便拢在这样一片金色的辉洒之下,城外驿道两边的十里银杏齐齐地铺排着,成了两匹展开的长长的金黄色绸布。     城内思顺坊一逢着节庆,便尤其的喧嚷繁华,自不必说中秋这样的大节庆。各家的当家主母打着万分的精神,率领指派着自家的仆婢里里外外地奔忙。     惟坊道深处的杜宅,一派沉寂。贺遂管事一如既往地在宅内转圈,自大门口,到二门院子,两侧厢房一一验看过。再往里头前院转过,扫去散碎早落的黄叶,捞去院内两方塘中掉落的焦枯桂子。随后踏上曲桥至内院瞧一瞧广阔水塘内莲叶又残了多少,顺手拔下近前的几支莲蓬。     他抬头望望檐廊顶下的燕巢,燕子早已飞走越冬去了,只留下空空如也的燕巢。呆了片刻,贺岁管事不觉幽幽叹息,这空巢便如这空荡荡寂寥寥的宅子。半天也惊不起一声响动。     他犹记得仲春时分,阖宅上下皆往江南去,只留他与厨娘,及一名侍弄花草并粗使的小厮看守宅院。临行前娘子笑语晏晏地告知,顶多三两月便回的。     一月前,回是回了,却只阿郎独身一人,显着颓丧消沉。他不敢过问如何娘子未回,只见阿郎在家中独住了三日,不笑也不言语,日日往窖中取酒去,及夜便坐于檐廊下临水的半榻上,自斟自饮至三更以后,便在半榻上睡了。     第四日却不再饮酒,自行收拾起行囊。嘱托他几样事,无非好生看守家宅之类,只字不提去处,问过几次,他只道,你且不必知晓,便揭过。到了第五日上。一清老早的。又随着唐国公领着府兵走了。同行的还有唐国公整一府的内眷家仆,浩浩荡荡,路边挤了众多瞧热闹的。过后才知。唐国公府阖家撤走,撤往何处亦无人知,谁人无事敢去过问国公的家事?     贺遂管事每日这般细细地巡查一遍,整个宅子看过刚好斜阳西沉。正是大门下钥的时候,如今阿郎不在。无人晚归,下钥下得早。     将将大门落了锁,他转身刚要离去,门上忽传来急促地啪啪的门环叩拍声。直拍得贺遂管事心惊肉跳,外头的人拍了好一阵门,他正踯躅着。又乍然听闻拍门声中夹杂着一个细柔的声音,“可有人在家?是我归家了。赶紧开门呐。”     正是娘子的嗓音。贺遂管事慌忙拔栓去锁,重将大门打开。门外赫然站着自家娘子,身后跟着两名不相识的,侍卫模样的汉子,带着三匹呼哧大喘的马。惊得贺遂管事一时塞了舌头似的,不知要说甚么好。     “阿郎可曾回来过?”穆清一步跨进门,迫切地问道。     贺遂管事赶忙点头,“回来过,回来过。”     穆清的眼眸中倏地燃起了两团火苗,顾不得仪态,欣喜若狂,竟手足无措起来,更是不管不够后头那两位护院,只径自往里跑去。     两名护送她归来的护院立在门口,进不得退不得,只得先向贺遂管事明示了身份。贺遂管事高声唤来粗使的小厮,使他将马牵往角门,再请了那两人去厢房歇息。因见三人均是风尘仆仆的模样,急忙又唤厨娘添柴多烧热水备浴。     待他忙完这一遭,正要往正屋去找穆清,曲桥上行及一半,便见她黯然独坐于檐廊下的半榻上,痴痴望着残荷发怔。走到近前,才看清她满脸的空落,方才还有两团火苗燃着的眼眸,已然惨淡晦暗,映着死水一般的沉寂。     “娘子?”贺遂管事小心翼翼地轻唤了她一声。     她依旧呆坐着不动,麻木涣散地问出一句,“他究竟往哪去了?”     贺遂管事从那两名护院处大略知晓了些,重重叹道:“只知是随唐国公走了,往哪处,阿郎执意不教我知。”     穆清回头望了望他,“贺遂兆人在何处?”     贺遂管事低头沉默了一阵,“已是许久不见,自今岁初春离家至今未归,不知他身在何处,是否安好。”     “我五月中于淮阳郡见过他,平安无恙。接后他便往弘化郡去了。”贺遂管事的神情教她的心狠一揪,倒也自失望落魄中回过精神来。     确凿了他确是随唐国公离去后,也就容易些了,只打探唐国公的消息便是了。     她长长嗟叹一声,原想挥一下手,却因连日抓握马缰,手臂崩得过紧,此时已无一丝气力,只抬起几分,便搁下了,“罢了,自去歇罢。我累了。”     贺遂管事的身影没于渐黑的曲桥上,穆清缓缓地站起身,摸着黑,往屋内挪去,也不洗濯,一头倒栽在床榻之上,床上的被衾似还有些许他身上的气息,她埋脸于被衾间,使力深吸几口,险些窒过气去。     隔日穆清往唐国公府去了一回,叩了半天门,才有一名老仆慢腾腾地出来应门,却并不开大门,只在大门边的角门上开了一扇小窗,探头出来。听见打听唐国公的去向,那老仆嘿嘿讥笑两声,懒散道:“主家的去往,怎会同咱们这末等的说起,不过看守门户罢了。”     说着便要关拢那扇小窗,穆清忙以手架隔住,“老丈当真不知么?敢问府中还有何人在?”     “皆走尽了,只剩几个看守的,其余一概不知!”那老仆不耐烦地一把推开她的手臂,冷冷地撂下一句,便砰地关拢了小窗,任怎么叫也再不肯出来说话。     她无法,只得绕着唐国公府徘徊了两圈,几个角门皆教她叩喊过,不是无人应答,便只推说不知的。她怏怏地往南市康三郎的酒肆去,楼下的铺面内的胡姬瞧见她来,忙笑迎上前招呼,“七娘来了么。”     穆清胡乱点头寒暄,跟着胡姬进了店铺,酒肆的经营日渐淡下去,店内无甚客,她往里头瞧了瞧,问道:“康三郎呢?”     “三郎往南边去了,已去了有个把月,也不说何时能回。七娘有话要递予他么?”胡姬客客气气地回她。     她脑中只响着一个声音,康三郎亦不知晓。许是天意如此,若唐国公离城时,康三郎恰正在城中,依着他,定是要打探出些消息来的,偏生他并不在。     穆清撇下那胡姬出门离去,一路胡思乱想,恍恍惚惚就回了思顺坊的宅子,只觉许久未曾有过这样的懊丧,上一次失魂落魄是何时,如何也忆不起来了。这些年为着不带累他,为了能在苦境中伴着他,她一味地迫着自己坚忍果决,桩桩件件皆拟着他的做派行事,每至力不从心,感到自己再也不能了时,总还咬牙尽力再试,竟从不知自己的根底究竟何在。     每常嬉说赵苍行医成痴,而今她为了相随相伴于他身侧,或只因那句“自此只你一人”的许诺,执念一起,终成痴傻,大抵与赵苍之痴相类。     一连几天,穆清没再出去,每日缄默沉寂地在宅中缓缓走动,或在杜如晦书斋中定定入坐,想事想得出神。     贺遂管事每日绞尽脑汁翻出些事由来同她说话。前日才问过她可要在正屋后头的小园子里摆放应季随景的菊花,昨日又问她英华旧日住的屋子是否要换上冷天悬的夹层帷幔。     今日见她靠坐着半榻,目不转睛地瞧着一塘子的残荷,整半日不曾动一动。贺遂管事怕她神伤太过,心念一动,上前问道:“这莲既已败了,明日我唤那花匠来清理了,起了新藕,疏浚塘底积淤,明年开春好再种下……”     她回头莞尔一笑,打断他的话,“不必了,随它去罢。那些琐事,也不必再来回我,贺遂管事自拿捏着办便是了。”     见她有了笑模样,贺遂管事多少松了口气,忙不迭地连声应喏。     他怎知穆清脸上乍现笑意,全赖了她此时拿定的主意。一条条道皆被堵死后,她原以为再无法可施了,默想了几日,忽又有了主意,心下一时畅快了不少。     翌日,开坊门的鼓声才响过第二遍,贺遂管事便被催促着开宅门,他借着隐隐透出的天光,揉了揉尚未全醒的眼,却见穆清又是一副出远门的胡人装束,将他唬得立时醒透。“娘子又要走么?要往何处去?”     穆清拉着马,笑道:“并不远走的,只往城门楼处去转转,闭城门时便回。”言毕也不待贺遂管事反应,牵马出门,娴熟地上了马,虚扬一鞭,踢踢踏踏地一路小跑出去。     东都的东城门因接着驿道,平日里商客往来最为纷攘。城门下大石铺就的官道宽阔平整,出城和入城的商队,多在此驻留待戍卫验查通关,往往一等便要个把时辰,行商闲等无事,便在城楼下闲聊磕牙,互通消息。     距城门口不到百米,穆清缓下速度,皱眉望了几眼城门楼,眼中露了几丝怯。那城门楼上曾悬吊的腐尸虽早已不在,想来却犹教她直泛恶心。再望那城门楼下,世人似乎早已忘却了那一遭,进出繁碌,熙熙攘攘。(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四章 千金散尽(十三) - 莲谋 - 桃圻     城外的田舍郎们挑着担子,在城门口排候着进城赶早市,篮筐内的菜蔬鲜灵翠嫩,犹闪着点点露珠子。城内的行商亦在城门口集结,装点货物,等着人货皆齐备后便出城上路。     穆清再向城楼上望了两眼,甩了甩头,自语道,这许多人的,且已过了将近一年,有甚好畏惧的,遂强腆起笑脸,走近城门楼。     在人群中混迹搭讪了一阵,她忽觉有目光前后追随着她,循着那目光偏头看去,有一城门当值的兵夫,正犹疑不定地望着她,见她偏脸看过来,忙收了视线,装作不经意地越过她,望向她后头。     穆清亦觉他十分眼熟,一时倒记不起是谁来,忙过初开城门的一阵拥塞,城门渐安闲下来,那兵夫又在偷眼瞧她。     她索性堆起笑脸,迎着那兵夫走去,才走了两步,猛然想起,他不就是那靠着一袋赏钱延医救母的刘大。     刘大见她向自己走来,忙撇过脸去,装作未见。穆清径直走到他跟前,轻声一笑,“刘大哥家中阿母可还安好?旧疾可有再犯?”     他转过脸来,瞪大眼睛看着她,边连连点着头,边惊喜地问道:“真是娘子!方才望了半晌未敢认,只怕是认错了人。怎不见杜阿郎?他可还好?”     穆清叹了口气,哀声道:“三月前我与他自江南归来,岂料这世道凌乱错杂,途中竟失散了。后又打听到他随了唐国公外调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又不认得甚么显贵,自是不知唐国公外调至何处。”     “怨不得见娘子一早打听了半晌消息,又是这一身装扮。”刘大一脸了然的神情。拍拍胸脯道:“我虽职位低微,不知那位国公的去向,却占着这个门官的好,且能与娘子各方探听探听。”     她当下要谢,那刘大说甚么也不让,闲话几句,又往城门口当值去了。     这日午后。刘大一再允诺替她打探消息。催着她回去歇着。她也不同他多客套,便离了那教她浑身不舒爽的城门楼。     自此但凡刘大在值上,便尽心的替她探问唐国公的消息。每隔三四日。刘大不当值的日子里,她自往城门楼去徘徊。刘大不肯受她钱财,她只得不时备办些好酒好肉一类零碎恩惠,遣人送到他家中。     不必往城门口去的日子。又断断续续地拜谒了几家素日认得的官家娘子,意欲从她们的丈夫那里探出些话来。她生性冷淡。并不惯于逢迎结交显贵,下层官家的虽常有些往来,却不得尽知朝堂上的事,及到此时她才生出一丛丛的悔意来。     转眼**碌碌了两个多月。仍无丝毫消息。便是连她往日厌烦的鲜于夫人,如今也不见了踪影,据说是回了原籍省亲。却是许久未归。     穆清拟过一册名录,均是与唐国公府亲厚之人的女眷。原是为了时时节节备礼记账所用。此时翻腾出来,照着名录一家家地访过,竟全迁离了,有说省亲的,有说原籍上需打点些杂事的,有说投靠舅亲去的,各色说法,归其根底,便是远离了东都,撤得干净。     她将最后一个名字从名册上划去,以笔杆一头抵着眉心,闭眼默思了一阵。忽觉偌大的洛阳城,街市中每日仍旧喧嚣熙攘,浮华之下则已是一片空寂,俨然大战在即的态势。杜如晦将她送回江南,不过是做了他人皆行之事,本无可指摘,偏她倔强地跑回了东都。     随着洛阳冬日的第一场雪降下,穆清的心也慢慢地几近冻结,每晚入睡前,她要向自己反复念叨几遍,或许明日就会有消息。心境平静和缓时,尚能怀着对明日的希冀入眠,有时又烦乱沮丧,不得不在水中洒入一小撮金洋花细辛沫子,饮下了方能睡的。她亦是熟知药典的,明知金洋花有微毒,不宜多用,却又离不得。     这场雪下了三日,第三日上已改鹅毛大片为纷纷细雪,她有两日未到城门,雪略一消停,便裹上大毛氅,又往那处去。时已过了腊月二十三,算是入了年节,人人俱回家与家人相守,早在二十三之前,城门便日渐冷落下来。     头两天刘大还劝着她,近几日再不会有商队出入,且回家去安心过年,待过了上元节,商市重开后,再来打听也使得。她却听不进这劝,笑说,“左右在家也无事可作的。”仍是三天两头往城门口跑,无人时便静静地坐在栓车马的石墩上,望着驿道远处愣神。     刘大也无计可施,只叹声摇头,由着她去。     这日细雪飞扬,刘大亦不忍见她在寒地里徘徊,正要邀她进值所饮碗滚茶,在火塘边暖暖手脚,还未开口,却见城内大道上,远远地跑来一驾马车,马铃铛铛作响,寂静中听来尤为清越。     刘大久在东都城门口,惯会体察车驾阵势的,一瞧便知来的是官家内眷,忙向穆清使递眼色,“瞧见那车不曾?这做派必是正六品以上的,兴许能问上一问。”     突如其来的希望,使得穆清蓦地振奋起来,好整以暇地站直身子,翘首望向那驾马车一点点地靠近过来。     谁料那马车叮叮铛铛地行来,竟径直停驻在了她跟前,了无动静。显见是冲她而来的。她向后让了让身子,将这驾马车从头至尾细扫量了一遍,仍不见动静,正犹豫是否要与车夫搭话,车壁上的窗格却自移开了。     一股暖意裹挟着陈年檀香的气息自小窗口中涌出,一张精心上了妆的脸凑到窗前,头上的钗环轻碰,步摇晃曳,颇为贵气,这妇人先是盯着穆清不着粉饰的素净面孔瞧了几眼,又自上而下的将她周密地看了一遍,终在她简单的素色胡服装扮上转了转,眼中略显出些怜悯之色,又夹杂着几许不屑。     穆清认得,她便是杜如晦早年婚配的妻室,如今平南将军之妻,高家的大娘。那妇人似在等着她行礼,等了半晌,却只见她淡漠地望着自己,面上神情无半分变动,亦无要上前行礼的意思。     “你,便是顾七娘?”高家娘子挑动了两下眉毛,冷冷地问。     穆清点了点头,并不想搭话。     高家娘子不以为意地笑笑,抬手拢了拢鬓边,倚着小窗悠然道:“闻人说,你日日打探唐国公的去向,我料想着,许是杜克明撇下你随着唐国公外调远走了,可有想错?”     穆清仍不言语,似笑非笑地瞧着她,细碎的雪片洒落到她的头发,睫毛上,直到消融了竟是纹丝不动。     “他行这离弃之事,实非首次,当年他远赴余杭求学,已作下过一回。”高家娘子浮夸地唏嘘,“这原不干我甚么事。只是我亦曾为杜家妇,年纪上比你虚长这许多岁,想来总心有不忍,便自来妄劝你一劝,以你这年纪姿容正当芳华,莫要将大好年华白赔在里头。”     “多谢夫人提点。”穆清好似此时方才活泛过来,微微笑道:“七娘家世平淡,门第微薄,自是不能同夫人相比拟的。便是遭了离弃,也自认了。因寻觅不着他,生计成迫,故一心一念要打听他的去处,追撵了去方能成活的。若是夫人当真见怜,还请……”     “唐国公已迁至楼烦郡任太守。”高家大娘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话,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扔出一句,阖上窗格,冷哼一声,“痴人。”     马车车轮再次滚动起来,车夫高扬了两鞭,掉头往城内驶回。刘大自值所蹿出,跳至穆清跟前,亢奋激动道:“恭贺七娘,得偿所愿了。”     穆清只猛然点了几下头,急忙自石桩子上解下马缰绳,一壁踩上马镫一壁匆匆扬声道:“刘大哥的恩惠,改日自当拜谢。”遂催马而去。     原是往思顺坊那头策马,路过南市街口,忽心念一转,记起上月康三郎已自南边回来,接后的事,或只他能帮得上。这便拨转了马头,直往康三郎的酒肆赶去。     康三郎瞪着大眼,半张了口,在高案边呆了许久。     坐于他对面的穆清伸手在他眼前掠了几下,催问道:“如何?”     他直将头摇得好似拨浪鼓一般,“不行,不行,断乎作不得。寻个往雁门关去的商队倒不难,待开了春定是有人要往那处行商去的。只大多商队因嫌累赘又怕惹事端,是从不许女子妇人随行在商队中。”     “怎就作不得?”穆清向他那边倾了倾身子,“我只扮作商家的小郎,待你寻到往雁门关去的商队,便将我充塞在内,称我原与你沾些亲缘的,要往楼烦郡一趟,一路寻个照应,一应搬扛繁杂活计,我皆做得。”     “唔,这倒是个法子。”康三郎沉吟了良久,终是点了点头,“商队行途困苦,搬货扛物,风餐露宿,兴许,时运不好还会遇上劫道的……你可受得?”     “能困苦过鸡鹿塞外的漠北地?”穆清柔柔笑道:“如今我还有甚么是受不得的?”     康三郎深吸一口气,突然就敬起了面前这看着娇弱的女子,遂郑重点头应诺。心内暗叹,只怕一贯泼辣刚烈著称的胡女亦要输她一半。     穆清别过康三郎,定了心回思顺坊的宅子去,心坚如磐石,迎候着下一场追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五章 千金散尽(十四) - 莲谋 - 桃圻     早春三月。     原该是细雨挥洒的时节,却不见点滴春雨,放眼望去,整个大地仿佛拢在一片干涸的土黄色中。驿道两边的黄土坡上渐次开着几片田,也稀稀疏疏地插种了些麦苗,只是田地干旱,才种下不久的麦苗皆垂头摔脑地耷拉在田中,了无生气。     无雨且又吹着风,黄土坡上的沙土被风卷扬到半空中,又再纷纷落下。万物上皆覆了一层的黄土,遮盖住了原有的色泽。田间的麦苗不知是焦黄了还是积盖上了尘土,瞧不出青色来,遂与黄土坡融为一色。     驿道上不紧不慢地行着一支大商队,马蹄踏过之处,扬起了一大片尘土,使得整个商队看着好似从一阵黄色迷雾中走来一般。商队中的人个个面上皆遮着长长的防沙纱帛,在脖子上缠了两三圈,饶是如此,头发上衣服上仍落满了尘土。众人静默地行着,俱半低了头眯缝着眼,生怕教尘土涩了眼。     穆清着了一身石青色的素布胡袍,随行在这商队中,心中有些烦急,不时抬眼望望四周,除了高高低低的黄土坡,却再无他物。眼看着已是薄暮,只怕今晚又要露宿野地。     十余日前,康三郎兴冲冲地跑来杜宅叩门,说是已替她打听好了开春第一波往雁门关行商的商队,正是与他相熟的石家兄弟领的队。石家商队向来庞大,虽说行得慢些,但他兄弟俩人品端庄行内皆有口碑,又好相与,随着他们走最是稳妥不过。     穆清立时应下了,匆匆换了一身胡装,随着康三郎往他的酒肆去见石家兄弟。那石六郎和石九郎因听说是与康三郎沾些亲的。便爽快答应。     只是石家商队并不途径楼烦,却是绕行至雁门关。那倒也不妨事,她若在途中距楼烦最近之地离队,自前往,只消半日行程,便能抵达楼烦。于是她请过一顿酒,付过随行的资费。当下便说妥了。     启程这一日一清老早。穆清策马赶往城门口,石家兄弟果然在那处候着她,那队伍却教她吃了一惊。商队极大。粗略扫过,足有五六十匹马之多,两匹一并列,长长的延伸开去。     穆清心中一个咯噔。商队里的事她并不十分懂得,只曾听刘敖说起过几回。眼下这世道。这样大的商队,昭昭行过,岂不惹人眼红徒增事端,倒不若拆整为零。分次行进。     转念再想想,石家兄弟实属行家,又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兴许他们另有盘算也未可知,且人多势众。倘真遇到劫道的,亦有力抗上一抗。     穆清抬手将脸上的纱帛又往上拉了一把,顺势换了个手握缰绳,甩一甩酸麻的胳膊。也不知怎的,她忽然觉得此时的静谧得有些怪异,竟无一丝动静,透着些死气沉沉,总有哪处不大对劲。     再环顾四周,也瞧不出有甚么异样来。她心说许是自己多心了,这一路行来平安顺遂,眼看着就快离队独行,料想也不能有甚么意外。这样一想,她安下心来,只不知明日可否到原定的离队之地。     她瞧了瞧行在她身边的人,向他那边倾过半身,意欲打听打听。才刚要开口,猛然之间,一支鸣镝带着尖啸破空而来,直穿过她身边那人的背心,他甚至来不及呼叫,只闷哼一声,晃了两下,便扑摔下马。     穆清脑中登时炸开了惊雷,当即明白发生了甚么。她忙撤回倾斜的身子,双手紧握住缰绳。不待她喊出声,紧接着又是两支利箭从后头射来。一支掉落在地,一支正射中她右前方的一匹马,马忽然吃痛,撅起后蹄直蹦,嘶叫数声,将马上的人摔至地下。     商队中的人皆惊醒过来,虽有些慌神,却并不乱。人群中,石九郎果断洪亮地喊道:“持刀!”众人纷纷从马背上的货物底下抽出刀剑利刃来。穆清忙学着样,抽出腰间英华的佩剑,手却抖得厉害,手心里渗出一层细汗,滑腻腻的,险些握不住剑柄。     “莫停,赶快走!”石六郎嘶哑的声音在队伍的最前头响起。可是行了没两步,却再不能行了,驿道前面的路,被几根粗圆的断树干横截断了。众人只得翻身下马,来不及作任何反应,后面又响起了沉重的踏地奔跑的声音,扬起了更浓重的黄土尘,顿迷住了眼,甚么都瞧不清。     只一两息的功夫,一股匪寇举刀从商队后面追冲上来,见人便砍,短短瞬息,两方已然混杀在一处。穆清忍着惧意,竭力想要止住颤抖。忽然一个持着宽面大刀的大汉冲至她跟前,她紧闭起眼,双手紧握着剑柄,左右胡乱劈砍一气,不教他近身。     不出十来下,剑却突然被架住,动弹不得。她睁开眼,那大汉的宽面大刀正抵架住她的剑,使力往下压,她哪里有气力经得住这番角抵,撑持不了多久,那大汉忽翻手向上猛挑她的长剑,剑立时被挑飞出去。     紧接着大刀便朝着她的头横砍过来,她惊叫一声,抱头矮下身子,躲过一刀。低头时正见脚下寒光一闪,一支利箭躺在她的脚边。她毫不犹豫地探手抓过那支箭,大汉的脚面离着她不远,只一抬手的距离。她举起利箭,使足了气力,向着他的脚面狠扎了下去。     穆清未曾料到自己可以有这样大的力道,这一扎竟扎透了他的脚背,直穿入地。那大汉“嗷嗷”地嚎叫起来,却被钉在了原地不敢动弹,稍一挣扎并撕心裂肺地疼痛,一时倒将她撇在了一边。     趁着这时机,穆清慌忙从他的刀下逃脱开去,匆忙抬头四顾,商队中已厮杀混战成一片,最近的黄土坡就在她的左侧不远处,她飞快地打算了一回,只要跑到那土坡后头,暂躲上一躲,兴许还能保住性命。     打定了主意,便撒开腿往土坡跑去。没跑出几步,猛地被一团软绵绵的东西绊到,一个趔趄,她一下扑倒在地,一侧面颊正擦在沙土粗粝上,一阵生疼。     她从干黄土中抬起脸,教尘土呛得只咳嗽,待她睁开迷了些黄尘的眼时,咳嗽猝然卡在了喉咙口,唬得她破声惊叫起来。只见一张惊恐骇人的脸与她正对着,近在咫尺。那脸上的一双眼睛半脱出眼眶,两条血迹从眼眶下延伸到面颊。     穆清一下从地下坐起来,边尖叫着边想要挣扎着爬起来,无奈手脚俱已发软,一时无法立起,只得以手臂撑地,向后坐退。退出好几步才看清,原来那人已经气绝,胸口犹插着一柄长刀,黑红的血正突突往外直冒。方才绊到的正是他一条横着的腿。     她按着胸口仿佛四处乱窜的心跳,回身张望了一眼,这伙匪盗人数众多,组织有序,眼见石家兄弟所带的人逐渐不支,兴许支撑不了多久。若是再有贼人留意到她,或是待那遭她箭镞钉脚的大汉,自剧痛中回过神智来,恐再杀将过来,她再无招架逃脱之力。     不能愣在此处坐以待毙,她紧咬牙关,尽力撑起绵软的手脚,硬是从地下爬站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发足便往土坡那处跑。     幸而她身量纤小,一时倒无人注意到她,一口气跑到土坡边,一闪身子,便隐在了黄土坡后头。她背靠在土坡上,大口大口地直喘,一颗心在胸膛内猛烈地撞击,好似随时要从口里吐出来一半。     调整了好一阵,喘息和心跳才逐渐缓和下来。穆清深深吸了好几口带着血腥气和黄土泥腥味的空气,沿着土坡缓缓坐蹲下,十指交握成拳,默默地听着外面一声声嘶吼惨呼。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已全黑,那边的声响渐渐平淡下去,似乎是有人点燃了大量火把,火光映在她身边另一侧的土坡上忽明忽暗。过了半晌,忽听闻有人粗声道:“这一票值了本,货好马壮。还不快令人来搬挪!”     穆清一听心便沉了,石家兄弟商队中的人,或已再无活口,贼人已呼呼喝喝地要带回那些劫得的货物。     “你们几个,去那边土坡后头瞧瞧,可还有活口,别教人走泄了消息,回头再带官兵来剿。”那粗哑的大嗓门,忽地囔出了这么一句。     穆清的心一下又提吊到了喉咙口,不知他指的土坡后头,可是她藏身的这边。数息之后,她便不再疑惑,因已清晰地听见有人边走边骂骂咧咧的声音,愈来愈近。     她一手捂住自己的口鼻,生怕惊恐之下,呼吸的动静过大,教人听见,心悬吊在喉咙里,几乎不敢再仍由它随意跳动。她的另一手却悄悄地探向衣内,怀中正揣着那柄弯头小银刀。     那咔嚓咔嚓的钝重脚步声已然踏到了她身后,似乎只隔了那层土坡。土坡并不十分高厚,他再往前走两步,便能看到她。穆清紧张得几乎要昏厥过去,握着小银刀柄的手不觉加足了力道,随时准备抽出。那脚步声在土坡后头顿了一顿,又一步步地走远了,她重呼出一口气,高悬的心一下落回原处。     还没来得及呼出第二口气,脚步声陡然又响起,三步并作两步,快得教人无法反应,一息之间,穆清的一侧胳膊被一只铁钳般的手牢牢抓住,用力被人从土坡后头拽将出来。那人回头高呼,“此处还匿着一个!”     说着一手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按定在土坡上,另一手上举起一柄短刀,狰狞着脸,对准她的心口,就要刺下。(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六章 千金散尽(十五) - 莲谋 - 桃圻     那高高举起的刀刃在初降的夜色中,泛出寒冷的银白光芒,穆清逐渐透不上气来,她仰起脸,天边已升起了第一颗闪耀着璀璨光芒的星子,她认定了她投向这世间的最后一眼,便是天际这颗寒气逼人的破军星,心内反倒无比平静,遂阖上了眼。     一瞬间安静得只有耳边呜呜低鸣的风声,她再挣扎不动,任由人死掐着脖颈,静静地等待刀落的那一刻。     忽听闻钝重的一声“噗”,刹那间她以为那是短刀扎进她心口的声响,接着有几滴湿润的东西洒落到她额角,她自问道,那是她心口溅射出的血珠子么?     卡在她颈间的手突然收紧,她这才觉察,那“噗”的一声,绝非扎透进她身体的声音,蓦地睁眼,面前这人仍旧保持着举刀的姿势,短刀尚在半空闪着冷光,他却僵在了那处再不会动了,一支尖利的羽箭自他脑后直穿出额头,花白殷红融在一处,血浆四溅。     方才溅到她额角的湿物便是他的鲜血。许是他吃痛,气绝前的瞬间手上又加了力,穆清只觉喉咙似要被人拧断,从内里透出钝疼,却无气力抬手推开他。     马蹄声踏踏响起,由远及近,速度极快,也不知几息的功夫,便已到了近前,穆清只瞥到马上一个熟稔的身形,紧接着便听到长刀劈风而来的声音,霎时脖子间的力道一松,一大口清冷的空气猛地吸进喉间,激得喉咙生痛生痛,还夹带着丝丝血腥味。     挡在她面前的贼人向一侧仆倒在地,她手按着胸口俯身大口大口地喘息,不住地猛烈咳嗽。眼角的余光无意中瞥到地下被齐齐斩断的一只手,犹保持着掐握的姿势,心中不禁一阵觳觫。     好容易稳住呼吸,她稍稍抬起了几分目光,那只断掌的前面,又出现四只马蹄。穆清蓦然记起方才疾驰而来的熟悉身形,于是她缓缓地直起身。顺着马蹄冉冉抬起眼往上看去。     马上那人脚上的乌革靴。混沾了血水泥点和黄土尘,一侧空悬一只空空的长刀鞘,另一侧垂着一柄长刀。正嗒嗒地往下滴淌着血。那一骑后面火光冲天,映得那握着刀柄的手背上暴突的青筋清晰在目。再往上移动目光,一身灰褐色的窄身襕袍,手腕手肘及前心后背皆覆着轻便革甲。     穆清愣愣地定在了原地。说道不清的思潮一下下撞进她的心坎里去,马上垂刀端坐的那人。正教她苦寻了大半年,又险丧命于此。狂喜和怒火夹拌而至,只是此地并非宣泄之地,杜如晦身后火光熊熊。砍杀声不断。     她匆忙向方才商队遭劫之处望去,云字大旗烈烈扬扬,一队兵士正同那劫道的匪寇酣战一处。驿道边另有一员玄甲郎将,持着一张大弓向她这边张望。不消说。射穿那贼人后脑的利箭,便是出自他了。     借着火光穆清能瞧清楚,将将自短刀下救回她性命的,正是李家二郎。那边李世民见杜如晦已赶至她身边,且她已无碍,便拨转马首,投身入了驿道上的厮杀。     杜如晦攒眉蹙额地瞧了她半晌,终是无奈地点了点头,向她伸出一只手去。穆清心中自有怨怼,不免有些气性儿在,但暗自审度形势,却不是弄性的时候,只得上前抓握住他的手,上马与他同骑了。     “你如何到了此地?”杜如晦沉声问道,递了一件金灿灿的物什到她手中。     “自是行商。”穆清淡淡答道,接过器物,摊开手掌去看,原是她的那支双叠宝相花金簪子。她因着了男装,便只将簪子拔下裹在行囊内的衣物中,不知如何到了他手中。     杜如晦向驿道那边投望一眼,这五六十名匪盗于云定兴的大军而言,三两下便能拾掇干净的,眼下似乎已近了尾声,遂一面策动了马往那边去,一面向身前的穆清挑眉冷声道:“行商?往雁门关?我怎不知刘敖同雁门关的商队有往来?更是不知他何时老迈到行不动道了,要你孤身随商队跋涉,家中无人了么?”     穆清并不答言,紧盯着前头驿道上的残局,答非所问,“石家兄弟如何了?”     “商队无活口了。”他简短地应了声,马便到了近前。“你莫往云将军跟前去,只在二郎所领的行伍中充作侍卫兵丁,随在我身边,可省得?”     她默然点头下马,不与他多交一语。     此时匪寇已然灭尽了,地下横七竖八地杂躺着近百具尸体,有行商队伍中的,亦有匪寇,再就是少数兵夫,满地血污,甚至有碾扎穿肚腹,内脏流溢出的,断腿残肢四处可见,血腥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气味,原干涸扬尘的黄土道,此刻却渗入了血水,一脚踏上滑腻难行。     穆清一眼便瞧见了石九郎,瞪着眼大张着口,身上数处刀伤,衣袍已教血污浸透,了无生气如一滩烂泥瘫倒在地。她蹲下身,硬起头皮探手拂过他的眼睛,直向下抚了两次才使他阖了眼。     原想再寻石六郎的尸首,却实是忍耐不住,转身蹲在一边干呕起来,一壁干呕,一壁悉悉索索地忍不住眼泪。     “既有这胆跑来这里,怎的这会儿知道怕了。”杜如晦仍冷着声调,一把将她从地下的尸堆中拽起,力道之大,竟然将她拽的踉跄了两步,险些跌倒。     她倔着脸不去看他的神情,就着衣袖胡乱擦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尘土、血渍、眼泪一时脸上花糊一片。     他拧眉立目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石青的胡袍上看不清尘土还是血渍,糊糊糟糟的一片,顶上扎着男子的发髻,此时松散地歪在脑袋一边,几丝散发垂在面颊两侧,脸上除了花糊,一侧擦破的血痕更是赫然在目。     从不曾见她如此狼狈,仿佛与他一贯记得的娇柔清雅的女子截然两人,一阵涩痛自他肋边直延伸到心口。于是他沉沉叹了口气,自胸口的革甲内抽出一条长长的干净纱帛,甩手扔到她肩上,狠着口吻道:“尸气重,掩上口鼻。”     穆清将纱帛在脖颈上绕了两圈,掩盖住半张脸,脖子刚才被掐得狠了,仍透着钝痛。她在驿道边一驾侧倒的载货车上坐下。不多时,一身玄甲的李家二郎亦踱着步走来,立在她身侧,两人一齐望着兵夫一具具地搬扛清理地下的尸体,因分不出哪是匪寇哪是行商,只得堆叠在一处。     “你怎会跑来这里?若不是云将军的大军今夜偶路过此处,若不是匪寇手中正擎着你那支金簪子在争抢,好不巧正教杜兄瞧见……”说着李世民向那堆尸首扬了扬下巴,“七娘你便在那堆中了。”     “他将我骗回余杭,又将我甩弃在那处,我自然要寻他一问的。”穆清半含怒气半含自嘲地说,转头瞧了瞧驿道另一侧在尸堆中查巡的杜如晦,正看见云字大旗招扬,因又问道:“现下怎随了云定兴的队伍?又有何事这般紧要以致夜间行军?”     李世民环顾了一下左右,低声道:“杨广北巡突厥,有书信传出,言始毕可汗将有意不利于他,父亲遣我随云定兴先往雁门关。”     “谁人传的消息?怎不直送到皇帝手中,却要传到唐国公那处?”穆清疑问。     “义城公主。杨广刚愎自用,他若肯听,又如何有我父子领兵邀功的机会?”李世民笑了起来,亦向那边的杜如晦投去一眼,更压低了几分声音道:“杜兄说必要一战成名的,如此方能借了镇守突厥之名,占住雁门关至晋阳一带的兵力。”     穆清了然点头,“是这道理。只那大军皆属云定兴所统,你却领了多少兵来?”     “精兵五百,皆调自弘化郡。另有云将军拨予的骑兵五百。”     她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据知突厥眼下雄兵十万,云定兴却只予他五百骑兵,算上弘化郡那五百精兵,也只一千罢了,以一千兵勇抗衡十万虎狼之师,他云定兴这是要二郎以身填塞虎口么。     李世民却不以为然,悠然一笑。正这时,杜如晦从那边走回,寒着脸,立在她身边,也不瞧她更不同她言语。     兵夫已将尸首尽堆叠在一处,撒上松脂同硫磺烟硝,又往尸堆上扔了几个火把,立时火光腾起,不多时尸堆已燃成一个巨大的火堆,火焰与黑烟一齐冲腾上天。三人便默不作声地望着这堆火,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怪异的气味,教人直瘆的慌,穆清不觉抬手拉了拉纱帛,将口鼻遮盖严实。     待驿道上的混杂处理完毕,有兵夫搬开横截在驿道上的粗圆树干,大军整队再发,穆清牵过一匹商队遗下的马,自翻身上马,紧随在杜如晦身侧,四下探望,只见约莫五百的骑兵,并不见另五百精兵,她满心疑惑,却不好多问,只得偷瞟一眼身边面色阴寒的杜如晦,压下心头隐隐蹿升的怒意,缩身于他的阴影中,随军前行。(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七章 千金散尽(十六) - 莲谋 - 桃圻     隋大业十一年。     杨广终是未听朝臣谏阻,执意巡游突厥东部。义成公主所递密函中无一虚漏之处,云定兴的大军尚在往雁门关的路上,始毕可汗果然集兵十万,围困天子于雁门关的消息便到了。     云定兴登时方寸大乱,他原是废太子杨勇一名宠妾之父,不学无术,整日里撺掇着杨勇弦歌纵乐,酒迷声色。太子遭废黜戗杀后,他又献媚于新主,不知他弄的甚么法儿,百般讨得杨广欢心,得授左屯卫大将军,虽领兵五万,其实又哪里会统军练兵,不过耀武扬威罢了。     与云定兴的慌乱截然不同,李家二郎却平淡镇静,安然驻扎,手中五百兵丁,每日除却操练并无他事。     天气干热,穆清换过一身干净的缺胯单襕袍,正坐在帐外的大石上,瞧着她脚上那双军中特有的乌革六和窄腿靴犯愁,因她脚纤小,军靴又过大,虽穿上了,却无法好好行走,犹如拖着两只大木桶。     杜如晦自贮放军资的帐中出来,手中提着一双小些的军靴,无声地走到她身后,立了半晌却不唤她。他心中自恼怒她擅离了安稳的余杭,竟独身一人跑来寻他,险象环生不说,若不是诸事再凑巧不过,此番她早已命丧黄泉。     可他自离了她,便又隐约感知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安分随时,待他来接回的那日,时常不由自主地猜测,在他绝了所有能打探到他消息的途径时,她何时会以何种方式出现在他跟前。直过了大半载,她一直未出现,杜如晦终是安下心来。却又生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失望。     她发丝全都向上梳成一个男子的发髻,光洁细致的脖颈显露无余,一圈触目惊心的红印围绕在她颈间,总教他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抚。     穆清忽觉身后有人,仿佛已立了好一会儿。她蓦地回头,见杜如晦只着了一身麻色的暗纹常服,手中拎着一双军靴。冷着一张寒铁脸。纹丝不动地立在她身后。她淡淡扫了他一眼,并不搭理,回头瞧向远处看二郎操练兵夫。     她颈间的那圈已然发紫的红印。他尚能忍耐住不去抚弄,但此时见她脸颊和额角上几丝细细的擦伤后结痂的痕迹,却再不能忍,快步上前。扳过她的肩膀,细细验看了一回。“何故要来寻我?”他重重地捏住她的肩膀。因气恼,下了狠手一些,教她肩上酸疼。     “你又何故要将我骗回余杭,又悄然离去?”她奋力扭着肩膀。甩开他的手。     他松开手,黯然垂下眼眸,又回复了冷清生硬的口吻。“说不得随时要赴死的,我怎能带着你一同去。”随手将手中的军靴扔在她的脚边。     她愤然斜睨了他一眼。抓过革靴,麻利地换过,站起身拍拍衣袍,便径直往李世民练兵的场子去,走了两步,回头见他还杵在原地,她原想说“你若不在,我便是偏安余杭,亦不会独活”,转念又觉大战在即,这话也好,意思也罢,皆透着不吉利,便将话压在了喉咙里未说出来。     未等穆清行到练兵的场边,已见李世民从那头策马过来,奔驰到她跟前时,稍带了缰绳,侧身道:“速回我营帐,云将军将至。”     穆清充扮的是李世民的亲随,按说此时云定兴要往他营帐内去,她本该避开,以防遭人觉察有女子混在军营中。只是李世民素来偏重于她夫妇二人,从不介怀她仅一介女流,此刻唤她回帐,必是有紧要事,要她同在侧旁听着。     她回身快步往回走,不想却与杜如晦同时到达营帐门口,两人皆怒气未消,在营帐门前僵对了一息,杜如晦灼灼盯了她一眼,她则低头只当不见。直到李世民在内里疑道:“怎不进来?”杜如晦方侧开身,她甩开手,理所应当地迈步入内。     不多时,一名中等身形的戎装大将大喇喇地直冲入营帐。穆清立在李世民身后,抬眼去瞧,只见他年近花甲,半白的胡须在下巴上尖尖翘起,眼睛四处流转,极是不安分的模样,饶是眼下军情紧急,入门仍先四下顾盼。     穆清在心腹内暗自揣测,此人瞧着心术不正,擅营旁门左道,这左屯卫大将军的职衔,怕是靠着裙带,或是溜须拍马投其所好而来的。所幸看他胆色欠缺,倒不至于惹下甚么祸害来,若是个好摆弄的,便也省事不少。     李世民笑着起身执了晚辈礼,杜如晦亦照着作了礼,两人请这位云将军入上座,他却也不肯入座,只立在帐中,急道:“方才突厥人又攻了一次雁门,虽未攻破,毕竟城内已坚守半月,或再经不得下一次的强攻。”     “怎么方才不曾听到动静?”李世民问道。     云定兴心有余悸地踱了两步,“叨天之幸,突厥人未尽其全力攻城,只派了三两千兵勇,从正面攻来。”说着他踱到杜如晦面前,“克明你看这是作何意图?成日介宣称有十万大军,却不倾巢而出,净遣派了散兵游勇时不时前来突刺那么一下。”     穆清心中豁然洞开,那再浅显不过,突厥人自称十万大军,又有谁亲自去点算过,单凭他自己说罢了。即便真有十万大军,倘若真的全调集了来围攻雁门,使得突厥王庭空虚,到头来怕是得了杨广的一颗头,却要失了王庭,实是得不偿失。隔几日派兵围攻,不过是在试探隋兵有无后援,多少后援。     杜如晦微微一笑,“云将军暂且安心,不妨静观其变。眼下突厥大军未出,实不知虚实,贸然出兵增援雁门,敌暗我明,兵家大忌啊。”     李世民亦上前慰道:“每日遣人紧密勘察了,一旦突厥大军主力显出,咱们便立时迎战。”     这两人原是无心出战的,显然在推诿搪塞,穆清心说。再看云定兴,满脸的无奈,此人虽胆小,头脑尚算精明,兴许不难看出李世民根本无意出战。只是杜如晦讲得头头是道,云定兴因实是不通兵法的,听着觉得倒十分有理,故不好反驳,一时来了又白来一遭,怏怏地离了营帐。     待他走远了,李世民的脸上才去了严肃,露出几分得意来。     “不营救主上么?”穆清疑惑不解地问他。     李世民笑道,“救自然是必要救的,只是火候还差了些。”他转眼看了看杜如晦,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某处,似不愿提及此时。     李世民心知他二人心结未解,当下不好言说甚么,只得自接口往下说,“一来确实不知突厥主力何在,便是要打,也不知往何处去打,介时反被人围剿了,太险。二来,城中遭围的那位,若他急怕不足,又如何能显出我李家父子的忠心耿耿与不可或缺?且让他多担惊受怕几日才好。”     原打的是这主意,不消说,这行事谋略,穆清一听便知出自于谁人之手,最是熟悉不过。“待突厥主力显出,若真有十万之众,该当如何抵御?到底云将军只领了五万兵来……”     “介时自有后招,却不劳你烦心。”杜如晦冷冷地截断她的问,转身便要离帐。     穆清却抢在他前头,不发一言,直走出帐,绝少有地忘记了礼节。她低头随意走着,咬住下唇,心中又是气恼又是委屈,不觉眼眶内滚了一颗滚热的泪珠子。     李世民喟然叹道:“杜兄这又是何必,七娘这般的女子,内宅后院又岂能关得住她。既已来了,在我营中总还是能护她周全。且有她在,诸事亦能多有襄助。义城公主那边……不正缺人前去游说么?”     “义城公主那边,自有我去。”杜如晦肃板着脸道:“待过一阵,解了雁门之围,仍将她送回江南去。”     此系家事,李世民却不好多议,讪讪地点头,揭过不提。     穆清在帐外胡乱走了几转,胸口气郁,自小认得他,至今已有十载,自认他一向温润如玉,待她暖如春风,又何曾遭过他这般冷待,过往点滴涌在心间,教她心中愈发难过。     正低头走着,忽一双乌革靴撞入眼中,她驻足抬眼看去,杜如晦带着一张寒气逼人的脸色,垂手站在她跟前,“无事莫在外头转,回帐内去。”     穆清定定看着他,咬住下唇,眼中盈润,却不作反应。     他狠狠心,跨前一步,捏起她的手腕,低沉着声音道:“是我素日纵你太过了么?直教你忘了形状,将夫纲伦常当作甚么了?”     “夫纲?”这话激得她胸口的积郁瞬时爆开,她冷冷地反唇讥笑一声,一字一句慢声说道:“当日在余杭,你问我可愿相随,言之灼灼,字字在耳,堂堂男郎,言既出了,不必信守么?如今我只追随二郎而来,与你又何干?”     杜如晦直愣地瞪着她,手中仍旧钳握着她的手腕,不受控地加重了力道,直至她吃痛挣扎低呼“放手”,方醒过神来,怔怔地眼见她甩脱他的手,扬长而去。(未完待续)     ps:对不住各位,因为昨天头痛欲裂,实在是无力码字,所以今天一早补写,把昨天的先补上。     今天的更新,晚些时候一定会再跟上的。     万分抱歉。           第一百一十八章 千金散尽(十七) - 莲谋 - 桃圻     余下的半日,穆清再未出过她的营帐,独自一人在帐内坐着,竟有些犹疑起来。论伦常礼仪,她的所作所为,终究是出格了,早已背离了女子内妇所该端持的规矩。     穆清从胸口深吐出一口气,阿爹重视待人接物的常理,自小便教导着她婉婉有仪,却从未授过她妇行曲从。便是随了杜如晦后,他亦不曾有所要求,如今不过是想同他死生在一处罢了,又何错之有,非搬抬出这一套来压服她。     想来倒不如英华像这般,索性习学武艺,披甲上阵,能率性与那心坎上的人一同征战,岂不痛快。     胡思乱想半日,混混沌沌地倚着低矮简易的胡床,正要眯眼睡去,忽然帐外金鼓连天,惊得她一下自胡床上跳弹起来。侧耳细听金鼓规律,长短不一,间隔有序,且金鼓声中很快响起钝重的脚步声,更有铠甲相碰之声,这分明是要集结抗敌。     穆清疾步走到帐门口向外张望,因她身处李世民所统的骑兵营帐之下,军纪严明,平素操练严谨,故此刻并不慌乱,各人皆缄默着,持着马槊,匆匆往马槽领取各自的马匹,往场中集中。     她猜测着大约是突厥兵夜袭雁门关,且兵力应是不少,不似前几次的打闹试探。突然帐外人影闪动,她猝不及防地教人推进帐中,站稳了脚才看清原是杜如晦。     却见他亦着了骑兵戎装,除去了幞头,高束起头发。不同在驿道救下她的那晚,轻便的革甲换成了铁索细鳞甲,只是手中未持长槊。只在腰间悬着一柄长刀。     穆清从不曾见过他戎装,更是从未亲临过战事,这阵仗惊得她心口震颤,暂忘了正同他置气,也不记得半日前尚郁积于胸的恼怒,上前抓起他的手道:“怎的你亦要上阵?”     杜如晦反握住她的手,并不回她。只匆匆道:“你便在营中候着。万莫出营,二郎在帐外留了两名玄甲护你周全,若有异变。你只听他们的便是。”     言毕放开她的手,转身要走,穆清心中一阵绞拧,忽然上赶两步。从后头伸手拦抱住他的腰,脸贴在冰冷的细鳞甲上。低喃道:“你莫再气我,我只是,只是,念你太甚。”     他回身将她揽入怀中。一手抚着她后脑,“别怕,我并不入阵。只在军中率引,自不会有甚么损伤。”     她在他怀中。嗅不到熟悉的温暖气息,只有战甲特有的冷冽铁器的气味,她不想嗅到这气味,忙从他怀中脱离开,绽出多日不见的笑容,“去罢,我便在此等你。”     杜如晦和煦一笑,转身走出营帐。穆清跟着他走到营帐门口,直到见他走远了,才返身回帐,这才注意到帐门口的两名兵丁,眉目专注,神色凛然,竟是不同于普通兵卒,那气势比寻常中等的郎将更胜几分。两人皆穿戴了乌黑的铁甲,似明光甲又比明光甲更细致精良,似细鳞甲又比细鳞甲更结实稳扎。     穆清心神俱随着杜如晦而去,并未多在意这两人,心中粗粗掠过方才他说的“玄甲”,想必就是这身奇异的铠甲。     她在营帐中默坐着,有好一阵纹丝不动,脑中汹涌澎湃,不断悬想翻腾着阵前情形,初时心慌意乱,神不能聚。接着便暗暗祝祷,从各方菩萨天神,求祝到阿爹阿母。     默祷了一阵,忽暗骂自己好生糊涂,他既要襄佐二郎乱世中作成大业,便少不得时常要披挂上阵,虽不必同郎将们一处冲杀,亦免不了阵前策谋应敌,若她每每慌乱失措,忐忑难定的,牵制分散了他的心神,倒还真不如再次让他下了迷药,送回江南去。     思过一阵,虽犹不能全然安心,却也渐放下悬吊着的心来。此时月已悄然移至中天,约莫已有四更,营中一片岑寂,静得虫鸣蝉嘶清晰可辨,门外那两名“玄甲”仍定立不动,仿若泥塑。     穆清起身走到营帐外,不敢走远,只在她那一帐四周转动,侧耳听不到一丝厮杀声,举目亦瞧不到半点火光。其中一名“玄甲”忽然出声道:“七娘莫太忧心,杜阿郎明智机警,也有习过些刀枪棍棒傍身,断不会有事的。”     这一句,恍若泥塑人像开言,倒教她猛不防吃了一惊,且这人怎知要唤她“七娘”,莫不是旧识?听着声音确有些耳熟。     她小心地走到那名说话的“玄甲”身前,借着月光偏头打量了他一番,一时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七娘可是不认得我了?”他又道,“弘化郡一别已有二载,某却时刻不敢忘杜阿郎与二郎替某生受的那二十军鞭。”     穆清豁然忆起,“鲁阿六。”     “正是在下。”他点头应答。     穆清不禁又再细打量了他一番,当真与当初大相径庭。犹记得初见时他尚是流寇匪首,领着二百余饥民劫道为生,由杜如晦撺掇着劫了金城薛家备作兵将夏衣的布料,尽数赠与二郎作礼,领着那二百余草寇充入军中。及到后来副尉抱怨流寇难调教,他又惹是生非,盗抢民粮,险些闯下大祸来,终有了他方才所说的二十军鞭。     看他如今这模样,却正似脱胎换骨一般,便是穆清亦不觉大慰,细问他后来情形如何。     “我等原出身草莽,哪一个懂规矩军令一说,直至犯下大错,带累二郎与杜阿郎受惩,经了那一场,方才醒悟了。二郎军纪严正,待下仗义,直教人心服口服,自此我与众弟兄誓死追随。”     两人言谈一阵,不觉月已西沉,天幕边透出些天光来。     “有人来了。”鲁阿六蓦地急促道,“不知敌我,七娘快入帐中。”言罢他一壁催促着穆清回帐,一壁示意另一“玄甲”守住营帐,自往前头去探。     穆清在帐内凝神细听。果然模模糊糊地听见些动静,仿佛是数百马蹄踏地的雷动,又有铠甲碰擦的叮当脆响,她环视帐内,胡床边悬着一柄长刀,她忙解下提在手中。     隔了一刻,外边的响动越来越大。似已有人跑进营地。她将长刀又握紧了几分。一手搭在刀柄上,随时准备出鞘。     “七娘,快来!”外面想起的是李世民的声音。她松了口气,还未及放下长刀,帐门已被踢开,两名兵卒抬着一副缚辇喘吁吁地闯进来。后头跟着满脸焦躁的李世民。     穆清瞥眼向那缚辇望去,登时五雷轰顶。躺在缚辇之上,浑然无觉的正是杜如晦,只见他紧闭了眼,半边身浸透了血水。一边手臂无知无觉地垂在缚辇外。     那两名兵卒小心地放下缚辇,把稳着手将他从缚辇过到胡床之上,地下又滴洒下点点血珠。     她一把扔开手中的长刀。发出“当啷”一声响,放佛那长刀会自己跳起伤人似的。继而一把抓住李世民的衣袍。抖着声音,半晌却问不出一个字来。     李世民按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七娘,镇定些。他尚有意识,你且去同他说话,切莫教他睡去。千万撑持到赵医士赶至。”     穆清慌忙点头,抹去不知何时流出的眼泪,跌跌撞撞地跑到胡床边。半身的血水来自他右肩上的一道深深的创伤,似被钝刀所伤,创口皮肉外翻,狰狞可怖,早先流出的血已结成血痂半干,仍有血水向外渗出。     他微微睁开眼,想要扯出一个笑,却未笑成,只勉强动了动唇角。     “你且忍着些痛。”穆清一面说一面手已探到他肩部,四指按定他的肩膀,拇指使力朝着他锁骨上窝按压下去,疼得他皱眉闷哼一声。     “日后你不必再同我作诺,我再不信的。”她心中酸楚不忍,却也狠心又加重些力道按压,口中嗔道,“你诓了我随你走,却几次要将我撇下。说了不会有损伤,却又伤成这样。你且说说,我还能信你哪一句?”     他头脑已昏昏沉沉,眼皮忍不住地想要阖上,却也知若是此时睡去,怕是再不能醒了,便只拧结着眉头,竭力睁眼瞧着她满脸泪水,泣得似梨花带雨,此刻看来竟觉得煞是好看。     她滚热的泪珠子滴落了几颗在他冰凉的手臂上,教他的心也跟着暖起来。他神智渐抵挡不住情意,不觉暗想,便是将她带在身侧相随又何妨,若时刻要去赴死,终末能得见一眼她的眉眼,死亦无憾。     赵苍背着医笥从帐外冲将进来,边跑边扒拉着帐中众人,“还不紧着起开去,在此碍着路。”疾步至胡床前,见穆清正按压着他的锁骨上窝,点头赞许,“正该如此,迫住他的血脉,不教他失血过急。接着按压,莫松手。”     口中说着话,手里却不停当地处置着创口,有兵卒搬来几盆热水并干净布帛,赵苍擦拭清整过他的创口,自医笥中取出一枚绣针,一坨细生丝,穿针引线,直扎入杜如晦的皮肉中,每拉过一针,便拉出一条极细的血痕,痛得他一时倒清醒了不少。     “这针黹活计本该你来做。”赵苍一边聒絮,一边丢给穆清一块干净布帛,“你替他拭去血珠血线,莫教创口再糊上血污,碍着我缝补。”     定缝,压药,包扎,赵苍手脚麻利地一气儿忙完,末了掏出一块布帛,往他口鼻上一掩,“血已止了,且无大碍。眼下倒不必强撑着了,便睡去罢。”     穆清亦受用过此物,正是军中替代麻沸散的金洋花细辛萃浸的药帛,果不其然,不出半刻,他便气息沉稳,昏昏睡去。(想知道《莲谋》更多精彩动态吗?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选择添加朋友中添加公众号,搜索“wang”,关注公众号,再也不会错过每次更新!)(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九章 千金散尽(十八) - 莲谋 - 桃圻     既已安稳,穆清紧绷着的心弦微微松弛了一些。刚才不曾与赵苍见礼,便自胡床边站立起身,矜重地行了礼。     赵苍却不耐受这些礼数,随意地挥了挥手,边背起医笥边向她道:“杜先生两年前受的鞭伤,亦在暑热天里,一应看护照旧即成。只这一遭气血亏损过多,此战下来伤兵众多,恐我分身无暇,药理你亦是通晓的,我只抄誊了方子禁忌予你,你自替他好生补养着。”说着便要出去打点伤兵。     “赵医士且驻。”李世民抬手拦道:“杜兄须得赵医士亲自看护。”     赵苍停下脚,疑惑地望着他,他却转向穆清,郑重道:“我将另有差事予她,怕是不能在帐中守着。”     赵苍略犹豫了一下,点头应诺。临出帐门又回头嘱咐,“性命虽暂保住了,但创口甚是凶险,一会子难免要发热,药石恐无力,但凭他自己熬过,只这一劫,熬过便无碍,熬不过,却是神仙难留。”     李世民使过眼色,左右亲随摒退了帐中一干人等,伫立在帐门口,不教人近前。穆清一心悬挂着胡床上昏睡的杜如晦,方才缝绕创口时,疼出他一头的冷汗,此时濡湿的衣衫虽已尽褪,但额角仍不住往外冒发冷汗。     她埋头专心地替他擦拭着冷汗,竟全然未留意到帐中除开李世民,其余人皆已退散。“七娘。”李世民的第一声唤她竟浑然未觉。     “七娘?”李世民也不待她回应,径自道:“杜兄他并非为突厥兵所伤,却是遭了自家这一方的砍击。”     听到这一句,穆清方才放下手中的布帛,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李世民。     他确信地点了点头,“是我长兄,此番雁门关勤王,他身在河东,未能兜住这差事,未料却遣了亲兵混迹于云定兴麾下。”     穆清眼中的怒火冲突而出,“确准了不曾?”     “我在阵中。一回身。竟见云字标的一名副尉正举刀相向,杜兄奋力迎击,彼时只当那郎将杀错了眼。想来杜兄亦能应对,便未多留意。待我再次回望,二人仍搏杀在一处,显见那副尉是有意要下杀手。我在阵中不得脱身。唤了人去助他,岂料往那边去的人半途遭人拦截。拖延了许久……”     “二郎怎知就是大郎亲兵?许是那云定兴布排下的?”穆清强抑着直冲上脑的怒气,恨不能将牙咬碎。     李世民低下头:“他豢养的死士不多,却俱精良骁勇,一向引以为傲。那些死士手肘腕内皆纹刻有梵字,意为毗沙门,正是长兄小字。我领人好容易脱了突厥兵的纠缠。赶将过去,杜兄已砍杀了那副尉。肩头却已然受创,他直指那人的手臂,撕割开他的衣袖去看,手肘腕内果真有梵字纹样。”     穆清怒极反笑,“他一贯瞧得起我夫妇二人。”     李世民知她话内话外犹指当年七夕夜,掳了她丢弃于荒野坟地警示杜如晦一事,可见这一节她从未揭过,因是一母同胞的亲兄,他亦觉负疚,只垂头不言语。     过了半响,才又抬头,带了愧色道:“我若是能再快一些……终究是我李家有负于……”     “二郎且不必这般说。”穆清摇着头打断他,“克明他性子果毅,既认定了二郎为日后明主,断不会因那几起子小人从旁作乱便悔怕了,旁的不论,只须二郎不负他不负天下,足矣。”     两人一齐回头望了望胡床上的杜如晦,他的眉头依旧紧紧拧在一处,冷汗倒是渐收了,面唇却红涨起来。穆清伸手向他额上探去,触手滚热,再抓过他的手腕,扣脉细辨,果应了赵苍所言,高热烧起。     此时营帐门前有兵卒禀报,称云将军升帐,请他速去。听说有事要议,穆清忽想起方才李世民向赵苍说另有差事要予她,却不知所为何,赶忙问起。     “三两句难说明晰了,待我回营细说。”李世民起身随手抓过一方布帛,胡乱擦抹了几下铠甲上脸上的血迹,丢下满是血污的布帛,辞过穆清,自出帐去。     穆清起身端了盆去寻洁净水,门口鲁阿六并另一名“玄甲”仍戍立着,见她端了一盆血水,忙上前接过,帐后自有一口盛放了清水的大缸,鲁阿六替她倾倒了血水,洗濯干净铜盆,舀上大半盆清水,递于她。瞧着她凝重的脸色,却不敢问起杜如晦的伤势。     她捧着铜盆,叮嘱鲁阿六不许放人进来,入内阖上帐门。捡了两块干净布帛出来,浸透凉水,一块绞拧干了搭放在他额上。又掀开薄被,解开他的里衣,裸出前胸,取过另一块湿凉的布帛,小心地避开创口,轻擦拭着他的脖颈手臂前胸。     不消一会儿,两块布帛均已温热。她再将它们投入凉水中浸透,拧干,擦拭。不间断地反复,直至正午。其间出去换过一次水,打发了鲁阿六二人去歇着,鲁阿六却执意不肯令帐门口空着无人戍守,两人便轮着去歇。     穆清拗不过他,只得随他去,自领了一块胡饼,回帐内守着杜如晦。     将将觉着他降下几分热,她舒了一口气,胡乱咬了几口干巴巴的胡饼。一夜并一日半不曾阖眼,咬下的胡饼尚在口中未及咽下,眼皮便酸涩沉重,再支撑不住坐着便眯了过去。     才浅浅迷糊了半刻功夫,却猛地一个激灵,骤然醒来。她放下胡饼又坐回胡床边去瞧他,只觉他周身又烘热起来,嘴唇干得有些唇皮发硬。     穆清心内焦躁,睡意顿消,在帐内四处寻摸一圈,寻不到小勺。无奈只得洗净了手,以手指蘸了水,抹在他的唇上,又滴了数滴入他口内。     又是一遍一遍地浸湿布帛,擦拭,也不知换过几盆清水。不知滴了多少滴水入他口内,他周身的灼热却不曾褪去。     她原有满腹的话想同他说,临到喉舌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便一面擦拭着他的前胸,一面喃喃乱语,“你既要同我说夫纲。那便好歹撑将过来。好好整治夫纲才是。”     一时又淌下眼泪,泣道:“我自跟随了你至今五载有余,你负我这许多。竟从未向你讨要偿还,我不容你再多负一次,待你大好了,咱们一桩桩一件件点算过。”     李世民从云定兴的营帐中归来。原要同她说事,见她眍?着眼。眸下一片乌青,竟一时无法同她开口。“你且去歇会子,我命人来暂先替着你。”踌躇了许久,他只说出这一句。     穆清不停手地绞换布帛。固执地摇头,“我亲手侍候了方才能安心的。”     李世民劝慰过几句,便要自回营帐。她忽想起甚么来,唤住他立起身道:“二郎若有事差遣。七娘定然不辞的,只是……”她转头望了胡床上依旧昏睡不醒的杜如晦一眼,“可否待他褪了热?”     李世民喟然叹息,默点了点头,回身不确定地看着她,“事出紧急,待杜兄缓醒过,怕是要立时送你入一趟突厥王庭,去会一回义成公主,你可愿意?”     “只待他熬过这一遭,褪了热,七娘即刻动身。”她毅然应道。     不知何时入的夜,亦不知是何时辰。穆清再次睁开眼时,帐顶上已洒落了明亮的白光,她的面颊正垫着自己的一条手臂,手中持着一块半干的布帛,垂在胡床边沿,另一条手臂向前伸着,搭覆在杜如晦的手背上。     她猝然惊醒,暗责自己怎的就睡过去了,一摸他的手背,凉了不少,心下一喜,再伸手探过他的额头,滚热的触感已全然褪去,紧皱的眉头也松放开来。她心下欢喜振奋,却也未忘昨晚向二郎作的诺,当下又蘸水抹了他的唇,喂滴进一些。     俯身在他胸前,听了一会儿他的心跳,仍似往常一般铿锵有力,她自心底浮起了一片笑意,轻手轻脚地替他系好里衣,重新覆上薄衾,自去梳洗收拾了一番。随后又至胡床边,微微笑着端详了他几眼,才出了营帐,往二郎那边去。     途中顺道又往医帐中走了一趟,赵苍听闻杜如晦烧热已褪,亦慰然感叹,“所幸正是年富力强时,终究是熬住了。”     穆清不容他推让,端身衽敛,“七娘这便要离营去,恳谢赵先生,万要照拂好他。”直至赵苍应承下了,她方宽心离去。     李世民正在帐中焦灼不安地来回走动,甫一见她进来,忙上前问:“杜兄可是大安了?”     穆清点点头,“已褪了烧热。”     李世民挥退帐内兵夫,径直道:“前夜始毕可汗亲率兵攻了雁门关,约略算来不下十万,恶战一夜,城关虽勉强未攻破,死伤却大半,幸事前与杜兄定下疑兵之计,分拨了一队在山坡高举火把来回跑动,作足动静,令始毕可汗误以为援军又至,且人数众人,暂哄住他撤了兵。”     “他若醒过味来,再攻一次城,岂不一攻即破?”初时穆清倒想过,缘何不任由杨广在雁门关丧命,偏费这事来解救于他。     后来她自己憬悟过来,唐国公尚未握住重兵,杨广若丧了命,难免有人跳将出来持兵权号令天下,没的白便宜了旁人,倒不若乐得做个好人,藉了一个甚是好摆弄的云定兴,由李家立一回调停援救的大功,使得杨广另眼相待,好教唐国公握重兵把守一方。     “这便是十万火急的事了。”李世民急切地回身向她道:“始毕可汗将围截皇帝的消息,最先出自始毕可汗之妻,义成公主,她原是我朝遣去和亲的宗室女,既她愿通递消息,亦有望游说她襄助脱了围困。”     “那游说之人原是……克明?”穆清顿悟到。     “正是。另此事不必教云将军知晓,他若捷足先登先遣了人去,头功自然就教他占了,便白替他人作了嫁衣裳。”李世民道:“在你寻来雁门关之前,说准了待突厥军主力一显,便由他速去游说。然你忽就来了,义成公主一介妇人,与她相交相谈,较之杜兄,自是你更适合。怎奈杜兄执意不应许你前往,便也作罢了。”     “不必说了。”穆清毫不犹豫接口道:“眼下他既这样了,少不得由我走这一趟。(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章 千金散尽(十九) - 莲谋 - 桃圻     穆清上一回在这片苍茫大地上疾驰时,正是初春,北地犹寒,山顶积雪皑皑。康三郎曾信誓旦旦地同她说,夏日里的景致更是好看,这话果真不虚的。     正当晨阳初升,天色浅蓝,仿若水洗。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连天碧色中,时不时露出一大片白色,粗略望去似云朵掉落,再细看却是成片的羊群,到了近前才见除了羊群外,更有乳白色圆顶的穹庐。     忽又有大片深草翻滚,隐现出赤红乌黑一片的马背来,从旁三两人策马逐赶,夭矫如飞,纵意地一嗓子冲破草原,竟还是高昂娇俏的小女孩儿家。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穆清不由微微一笑,忆着贺遂兆曾豪宕吟唱的调子,低吟了两句。     疾驰良久,周遭景致似乎并无差异,全觉知不到究竟行了多远。她侧头瞧瞧身边已换上短褐鲁阿六及另一名玄甲人,他们只一味紧盯着前头引路的人,不敢松懈丝毫。     委实要指靠这引路之人,若非他一路带引,这广袤无垠的一片,早已不辨方向,还不知能否安然抵达王庭。     将近日中,路上穹庐渐繁多了起来,抬眼远望,模糊中能见一顶高大巍丽的大穹庐的轮廓,四周拥簇着几顶略小的帐庐。     引路的人手上收紧马缰,慢下步伐,指着前方回头向穆清道:“前面便是始毕可汗的王庭,近前必有盘查,娘子不若在此换过突厥女袍,查问起来只说是替义成公主送个汉人婢女来。他们见是女子,便不会多加梗阻。”     穆清四下张望一番,并不见有甚么毡帐遮挡之处。倒有些犯难。前头引路人抬手已抛过来一个包裹,她忙伸手接了。     “七娘只管放心往前头草深高出去换装,我等在此守着。”鲁阿六催促道。     穆清下马往草里行了一段,果然草长得极高,将及她肩膀处。她抬头向来处望去,鲁阿六等三人皆下了马,背对着她的身影没在草丛中。     她也不扭捏。三两下脱去身上的男子单袍。打开包袱,抖出一袭突厥人的行头,手脚麻利地穿戴妥帖。再次翻身上马。虚扬一鞭,朝着王庭驰去。     四人靠近王庭时,戍卫的突厥人上前盘问,穆清全然不懂突厥语。引路人叽叽咕咕地解释了一阵,其中一人便返身向大帐跑去。     不多时自大帐内走出一名同穆清装扮极似的侍女模样的女子。匆匆跑来,又同那戍卫嘀咕了一阵,戍卫拦下鲁阿六等人,只指着穆清一人向内挥手。那女子挑剔地上下扫视了她几圈。肃声向穆清道:“你随我来。”说的竟是汉话。     鲁阿六哪里能放心教她独身前往,待要上前,戍卫作势便要抽出弯刀。凶神恶煞地一阵怒斥。引路人忙解释道:“公主只许她一人入内,要咱们在此候着。”     “你且安下心。在此候着便是,想来公主金贵,外男不见也是有的。”穆清柔声安抚几句,转身随着那名侍女走向那顶堂皇的王帐。     乍见义成公主,穆清倒颇为意外。原以为大隋的公主,又是始毕可汗近身的人,必是要骄奢金贵些的。待入内见了,哪里有甚么骄矜的大隋公主,分明便是一名普通的突厥贵妇人,只身量较突厥妇人纤小些,冠带上珠饰环绕,华贵尽显,却掩不住她满面的憔悴。     “你瞧着我可是苍老?”义成公主忽出声自嘲道,“这草原上的风吹得人心都苍凉了,更何况面容。”     引她前来的侍女,挥手摒退了帐中一应人等,穆清自觉失仪,忙俯身见礼,“民妇顾氏见过公主。民妇自云将军帐下来,受托于唐国公次子,李氏二郎,特来向公主问安。”     义成公主抬起眼,细致地打量了她一回,似是很清楚她的来意,了然地点了点头,“唐国公……他们,怎遣了你一介女流前来?”     穆清歉然一笑,“问安请好自然是妇人间的酬酢,再者男郎们来来去去只知晓搏杀政论,如何能领会公主心境,更遑论解慰公主之心了。”     义成公主欣然点头,又仔细瞧了她几眼,问过她的出生来历,年纪家乡等细琐事,不觉对她心生爱惜,招手唤她近前坐着说话。     穆清上前侧坐于羊毛毡毯上,一一答着她的问。义成公主所问的,竟全绕不开一个思乡的意思去,穆清心内隐隐猜到她缘何要冒险,将始毕可汗欲对杨广不利的消息传递出去。     当下她暗自拿了主意要博上一把,押对了,雁门之围立时可解了,押错了,她不敢想押错了,只能全力赴之。于是她细细地将都城一应琐碎答予她听,字字句句见有意引惹得她愈发思乡情切。     估摸着火候正当时,穆清突然径直道:“寻常人家嫁去夫家的女儿,隔个一两年尚要回母家省亲探望,公主远嫁突厥多年,怎不回京望探望探?也好一解愁思。”     义成公主登时便落了泪,却不作答。穆清提吊着一口气,默默的等着她的回应,这一注是否押对,瞬息便可揭晓。     过了许久,待义成公主慢条斯理地掖干眼角最后一颗泪珠子,闭上眼,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幽幽长叹道:“这人兽混居的地方,再不能往下捱了。我原不是大隋的甚么公主,因和亲匆忙间册封,即便如此,自小也是浸润妇德女道,明辨礼仪廉耻的。及到此地,虽贵为突厥可敦,可他们,他们却在启民可汗薨逝后,逼迫我再嫁于其子……”     义成公主哽咽了声音,再度落下泪来,懊丧低呜道:“北地风疾,时年难捱,可怜我未及而立之年,却已似老妇,如今日夜祝祷,只求将来能叶落归根。”     无错了,这一番话,正中了穆清的心怀,她起身再次向义成公主俯身,却不低头,反仰头灼灼直视她,“公主可愿归去?”     兴许义成公主等的亦是这一句,她几下拭去残泪,正视着她,断然道:“我可助主上脱困,只要他应准了,待他突围回了京,定要设法将我接回。”     “民妇不敢替主上胡乱应答。”穆清紧着道:“只一桩,公主若作了,主上感念公主恩德,说不准何时有回报,公主若袖手旁观,一旦主上侥幸逃脱,日后便再无公主的好。”     义成公主夷犹不定,踟蹰半晌,终咬下牙,“好!我便随你走一遭。”     当下她换过衣袍,差人牵来马,匆忙就要出帐。     穆清放下高悬的心,可算是未辱使命。她心中详尽梳理方才种种,幸而义成公主思乡至深,且心府并不十分深沉。也幸是遣她来了,倘若仍由杜如晦前来,她一位妇人,怎会在外男跟前轻易流露心绪,只怕是未必能成的。     穆清随着义成公主出了王庭,因突厥人皆认得她是可汗的可敦,一路倒畅行无阻。     一行人一气儿急赶,至雁门关时,始毕可汗正要亲率了兵,再一次发起攻势。两军对垒严正以待,远远地能听着金鼓杂鸣。义成公主与穆清站在远处的山坡上,之间前方黑压压的一片,阵势壮大。     “公主要如何替主上解围?”穆清看着那十万大军的阵容,心头冷汗直冒,不觉疑问道。     义成公主以手覆额,望了望那片鸦黑,“这你自不必担心,且先回去复命,我既说了有法子,便一定能使你如愿了。”     穆清端端拜谢过,方要离去,又被唤住,“你这一身装束,如何能去得?不待入营,便要遭乱箭射杀了。”     穆清低头一瞧,亏得自己平素是个精心的,百密一疏,竟还着着那一身突厥女袍。报赧笑向她道谢,心中却自叹,她不过是个可怜的女子,心境并不险恶,只是杨广得以脱身后十之**是接她不回的,她在皇族中本就只是低微的宗室女,并非正经的公主,杨广焦头烂额之际又岂会在意一个可有可无的总是女。且自古和亲女子,又有哪一个能回的?恐怕叶落归根也只是奢望。     寻了个幽僻处换回去时的男袍,穆清便带着鲁阿六等人,迅速往大营赶,因大战一触即发,四人皆催赶得马恨不得四蹄踏空,腾空跃起。才跑了一半路途,喊杀声已起。鲁阿六大喊一声,“糟了!赶不及了,听动静,突厥兵已然开始攻城。”     厮杀声愈来愈近,杂乱嘶喊中铁器相击声显得惊心动魄,听得穆清心魂俱颤。鲁阿六先行了一段前去探过,回来时说,再不能往前行了,卷入战场可不是顽的。于是四人只得驻足,于近旁的高坡之上寻了个略高又能遮挡的地势,俯瞰观望。     穆清自幼喜读兵书,虽于脑中勾勒过无数次沙场阵势,却是生平首次亲见这战场排兵布阵,临敌拼杀。一时竟教这气势震住了,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往上直涌,面颊头脑俱微微发烫,两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瞪大眼睛,屏息凝望。(未完待续)     ps:作者说,可怜的义成公主最终还是没能回到中原,于公元630年遭唐朝名将李靖诛杀。一生共嫁了四位可汗。           第一百二十一章 千金散尽(二十) - 莲谋 - 桃圻     穆清趴伏在遮蔽的草丛后面,凝神细辨双方阵营。     只见狼头大旗下,突厥兵列成三阵,头一阵正嗷吼着往城门楼上猛冲,箭矢如雨,一轮冲过,倒下大半,速度却是奇快,就趁着城楼上的隋军换队拉弓引箭之际,后一轮的突厥兵已越过倒下的那些,踏着同伴的尸体接着往前推进,大石如流星一般往城楼上飞砸。     头阵冲门的突厥兵中,忽跑出三二十名膀壮腰圆身形彪悍的武士,浑身铁甲披挂,在城门下分两队一字排开,各自抱着巨石,连身带石地往城门楼投撞过去。紧接着第二队亦飞跑猛撞上城门,就这般轮番撞击。     “狼崽子生猛得紧!攻城竟不使攻城槌。”鲁阿六啐了一口咒骂道。     任是头阵冲击得再骁勇惨烈,第二阵的突厥兵端坐马上,却纹丝不动,人数显然少于第一阵与第三阵。再看第三阵,与第一阵相仿,并不配马,俱在地下站着,背向城门楼与第二阵,呈半围拢之势,显见为防御抵抗阵势。     穆清指着那第二阵向鲁阿六道:“前攻后守,中间那一阵,必是突厥主力无疑,待城门一破,铁骑齐踏涌入城中,那便万劫不复了。云将军的援军若从后头赶来,第三阵恰好抵住,莫说要解城楼围困,便是连第二阵的主力都不得近身,白赔了援军兵力。”     鲁阿六紧盯下面的阵仗,摸着鼻子想了一回她的话,猛地一拍地,“正是这道理呢。”然后又偏过头来看穆清,“要不都说七娘生就为配了杜阿郎来的呢。竟懂得这些个。这么说来雁门竟是没得救了?”     “纸上谈兵罢了。”穆清沉吟了一刻,再抬手指了指中间第二阵,“始毕可汗将精兵安置在中间这一阵,可见爱惜得紧,若有奇兵自两侧直袭他的精兵,将主力分散去,而援兵主力撂开防御的第三阵。直取第一阵拦截攻城。或侥幸能守住。”     话音才落,鼓声大作,震天撼地。硕大的云字大旗从后头飞奔而来。穆清与鲁阿六同时心往下沉,怕甚么竟来甚么。云定兴亲率了大军从后头杀来,直面正对突厥兵的第三阵。     突厥兵动作间不带半分犹豫,立时围障起铁盾。足叠了三层高,密不透风。将将叠好,不足呼出一口气的功夫,隋军的第一轮箭矢便噼噼啪啪地击到铁盾上,弹开老远。第二轮箭雨亦是无济于事。     趁着隋军抽箭搭弓的一息空隙。突厥军豁然撂开铁盾,好像从铜墙铁壁后头破墙而出的潮水一般,举着明晃晃的弯刀。直冲上前便砍。登时喊杀惨叫声并战鼓擂动声,响成一片。     鲁阿六重叹了口气。别转过头去,“唉,这便算完了。”     草丛中隐着的四人均抱含着失望,各自缄默观战。穆清忽觉有些异样,又仔细扫看过下面的战况,轻声疑道:“怎的不见二郎?”     却不容她再疑问,场下又是促迫的一阵鼓声,不知从哪儿猛冲出两支骑兵,雷霆万钧,长槊齐向前倾,忽地一阵便猛穿扎进了突厥的精兵阵中。     匿在山坡上观战的人皆猝不及防,更不必说那些盯着将要攻破的城门楼的突厥兵,个个俱提紧了缰绳待要往前冲杀进关,哪里能料到侧翼突杀来的一支骁骑。     “那是……”鲁阿六结着眉毛全神贯注地望着,突然激动起来,“那便是云将军拨予二郎的五百骑兵!”     穆清忙收拢视线探望过去,时近午后,天光已不如正午时分那般耀亮,下面混战成一堆,人仰马翻,依稀可辨横插入阵中的兵将身上皆覆着细鳞甲,突厥兵毕竟不是白担了鹰狼悍兵之誉的,火速回过神来,举刀回砍过去。     却依旧不见李世民的身影,穆清心下起了忐忑,莫不是军中横生了甚么枝节?杜如晦尚在营帐中躺着,万不能出甚么异数。     胡思乱猜中,眼见着那五百骑兵渐渐显了不支,论理左右齐冲,原该一鼓作气将突厥精兵阵拦腰横截断了才是,眼下却只一冲而止,呈不堪御敌之态。观望之人均垂头丧气。有人出声问道:“义城公主已去了良久,怎还不见退兵?”     这话却无人能答得上来。     战场中鼓声息止,隋骑兵且战且退,不多时竟响起了鸣金之声,骑兵拨转马头,往两侧空旷处撤散去。城门口上死守的兵将顿时凉了心,亦显了颓势,克破城门只在瞬息之间。     突厥精锐杀红了眼,杀气一起,绝难就此罢休。见隋兵向两侧撤兵,岂有不追着剿灭的理儿,俱策马猛赶,一时突厥精兵主力分开两路,往两侧打散。     隋骑兵加快了马速,发足了力撤逃,突厥人紧追不放,愈跑愈远,几乎快到他们四人藏身的山坡下。     鲁阿六焦灼起来,四下探望寻可退之路,若真杀将过来,他倒并不畏惧,正跃跃欲上,只这位娘子紧要得很,既托付予了他,必定要保她周全。“佯败诱敌!”穆清猛然觉醒,伸手推了身边的鲁阿六一把,示意他快往下瞧。     因离得近了,下面的情势能瞧得清清楚楚。却见隋兵策马跑过之地,一条粗实的铁链骤然从地下拉起,离地一尺多高,上头带着铁刺。后面追赶而至的突厥兵浑然不觉,冲在最前面的几匹马腿膝正绊上铁链,尖刺顿扎入腿部腹部,前腿曲跪,尽翻到在地。     后头的马不及勒住,跟着惯冲伏地,一时马嘶四起,突厥兵皆跌落于马下。前面撤逃的隋兵不知何时俱下了马,弃了长槊,抽出长刀,不容摔于地下的突厥兵爬站起身,直扑上前,手起刀落,逐一就地戗杀。     随后赶到的突厥骑兵见势不好,领将拼命挥手嘶喊,率领众兵匆忙掉转马头欲要回头。正在此刻。地面仿佛摇动起来,隆隆的马蹄从四面震响起来,不知从何处疾驰出一队二百来人的骑兵。     穆清在山坡上凝视着这一队人马,望痴了去,险些漏了几拍心跳。但见一色的乌黑大马,马上兵将均玄甲覆身,帽盔连着铠甲。瞧不清面目。只看见手中所持的陌刀,远远看去一片玄色,行速之快。状如鬼魅飘行。     再看领头的那一骑,却正是着了玄甲的李世民。这一队人马皆不嘶喊言语,他亦不呼喝着发号施令,只将手中陌刀高擎。果毅挥指向正要掉转马头回撤的突厥兵。众玄甲兵皆压低身形,催快坐下黑马。势如电闪,如狼入羊群,毫不犹豫地冲扑过去,所到之处。血花四溅,快得教人错眼来不及瞧。     “这便是咱们玄甲军。”鲁阿六在一边摩拳擦掌道:“瞧着手痒得紧,若不是要护着七娘。某定是要一同披甲上阵杀敌的。”     穆清这才忆起,方认出鲁阿六时。他正是一身玄甲。她转头去看阵中奋力搏杀的李世民,他竟在弘化归拢人心后,暗自操练出这样一支骁勇的狼军。     犹记得初见时的意气少年郎,如今已然王气蒸腾。穆清无端地念起吴郡穹窿山上,袁天罡所言“破军化禄”,竟映衬了今日之象。     这边这四人正观战入迷,那边山坡下鏖战激酣,开始有散逃的突厥兵往山坡上跑。鲁阿六蓦然觉醒,低喊一声,“不好!莫再望了,紧着快跑!”     众人这才惊觉,这一场杀戮已蔓伸到了近前,忙牵过各自的马,顺着缓坡下去。回营的路已满是拼杀的兵卒,如何也过不去,他们只得回头往回跑,仍是有几名突厥兵边逃边举着弯刀砍杀过来,鲁阿六左挡右闪,护着穆清发足了劲儿猛跑。     奔驰了一阵,身后鸣金收兵的声音响起,万分急遽。鲁阿六边策马便回头望去,后头那几个突厥兵竟撇下他们,径自回头奔走。一时有突厥人大喊大呼,四人中引路那人懂得突厥话,喜道:“突厥撤兵了,说是他们的王庭空虚,遭北突厥可汗突袭。”     穆清当下便明白了义成公主的用心,她谎报了军情,声东击西引了始毕可汗撂开雁门关,率军回王庭救急去。     玄甲军再勇终究统共才五百骑,既解了一时困,也无意缠斗,松开一道口子,放归那些突厥兵。     围困了一月之久的雁门关,竟就此解了困。城楼上方才仍在殊死抵抗的兵将们,略有些发蒙,忽地不知如何是好了。     穆清回到营地时,天已擦黑。玄甲军并未回营地,连同鲁阿六及另一名护送她的玄甲人,悄无声息地不知隐到了何处,真真如同鬼魅,来去无痕。她随在云定兴拨予的五百精骑队伍中,由李世民率领着回了营。     入得营地,她交还了马,径直往她的营帐走去。距营帐尚有段路,远远地便瞧见一颀长人影,披着单袍,倚立在帐门口。她眼中顿起了雾气,又怕花了眼瞧不真切,用力按了按眼,一壁抹去眼眶外按压出的泪水,一壁脚不停步地往前走,再定睛望去时,许久不见的温润如玉的笑意,已在触手可及处。     杜如晦的一边肩膀动弹不得,他伸出另一边手臂,将她揽到近前,俯身埋头于她柔软的发间,哑着声音道:“再不会教你离了我去,便是要死,横竖也能在一处守着。”     营地中兵卒来往,穆清轻轻推开他,避开他的目光,羞赧地四下张望,“浑身的汗渍血污,你也不嫌么……”     话未完,人却已教他拉进帐内,她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他便已俯下身,一手扣住她的后脑,暴雨骤至般地碾转过她的唇舌,未说完的后半句话终是遭他堵在口中,再说不出来。穆清的脑中出奇地宁静,意识亦一丝丝地抽离出身体,只有满颊的眼泪,顺着下巴,一滴接一滴地落到他的胸前。     次日正午,李世民已自雁门关回到营地。既围困已解,杨广又受了这般大的惊吓,匆匆行过封赏,便火急火燎地立时起驾回东都去了。     他瞧了瞧前几日尚怒火对冲的两人,此时一个着回女装,作小服低赔身下气的眉眼,一个显露久不见的和煦笑容,不觉暗自偷笑了几声。     他原意是想来与杜如晦商议封赏之事,尚未言明,他笃定笑言:“唐国公此番可授太原太守,杨广心中,除开你李家父子,在无人能镇住始毕可汗。兵权既握定,大事不日可举。”     “杜兄猜得倒准。父亲的升任文告尚未出,左右便是这个无错了。”李世民点头答道,随之静默地看了他一阵,又摇头叹道:“兵权在握,军资难聚。”     穆清忽轻声笑起来,抬手自发髻上拔下那支双叠宝相花金簪子,递与李世民,“这金簪子价值千万缗。”     “七娘说笑了。”他苦笑道:“它与七娘意义自是不同,可若说要值千万缗,未免夸大了。”     穆清转身从案上取过一封封了火漆的书信,“书信,连同金簪子,遣人送往江都栖月居,便有千万缗可取,我已尽数换做金饼,只如今匪盗四起,携如此巨资,路上少不得谨慎再谨慎。”     李世民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了看穆清,又望向杜如晦,他亦唇边噙笑颔首示意他接下。     他也不客套推让,只道:“杜兄及七娘的恩惠,日后自当回报。”着便爽爽利利地接过,当日便从玄甲军中选取了百名,扮作普通商客,自往江都去运送穆清早已安排下的那七分财资。     待李世民谢过离帐,杜如晦方笑问道:“千万缗的家产,如今还剩了多少?”     穆清抿嘴浅笑,有意不与他说那自留下的两分,“连同我那嫁奁贝叶经,已悉数散尽。如今我再无营生可赖,你若再弃我不顾,我便只有饥寒困顿而终了。”     他捧起她的脸,拇指轻抚过她的嘴唇,低沉着声音道:“那便好生随于我身边。”(未完待续)     ps:这一章写的有些长,有点辛苦,所以迟到了一会儿。热腾腾的刚刚新鲜出炉,请各位笑纳。           第一百二十二章 揭竿而起(一) - 莲谋 - 桃圻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莲谋》更多支持!穆清托着腮帮坐在屋前的鼓形石凳上,双肘支着面前的石桌,呆望着院中一地的阳雕莲花纹青石砖。刚经历过的冬日于她而言便是一场困顿,成日里只瑟缩在屋内,断是离不得那熏炉炭盆一应采暖器具。     晋阳城的冬日的苦寒较之东都更是严酷,且在这陌生的两进四合的小宅中,漫漫严冬愈发的难捱。自去岁秋解了雁门关之围,杨广果真认定了唐国公父子,指派了在晋阳城内驻守,拒防突厥再犯。     穆清随之入了晋阳城,一至此地便与严冬苦熬起来。所幸因杜如晦托付,二郎遣人往江都运送金饼时,顺道去了趟余杭,接了阿达阿柳夫妇,杜齐与阿月阿星前来照拂。     昼间日头好时,她尚能在院中走动走动,一至午后,便只得在屋内放下厚实的夹帷幔,依偎在熏炉边,躲在翻毛大氅中,直到杜如晦归来,才将那采暖器物由熏炉换成他的手掌胸膛。惹得他屡屡戏谑称她为越冬的小狐。     饶是这般把稳留神,入冬后仍是劳烦了赵苍好几趟,连咳了好几日,汤药不断,吃得她自己亦腻烦,使了一两回性子不愿再吃。     临了赵苍当着杜如晦的面,直言不讳道:“昔年既遭受了大寒,难免损伤,若不潜心调养了,子嗣无望。”她这才忸怩无奈地接着依方吃药。     阳春终至,穆清这才舒松下来。连日暖阳铺洒,梁间燕子呢喃,草木枝条抽发。春色虽不及东都城郊,更及不上余杭径山,终究散了寒气也是好的。     她正托腮坐于正屋前的泼泼洒洒的阳光下,闲看阿月和阿星合力搬抬了那尊铜质的錾刻了云蝠梅花纹的大炭炉往后院杂间去。边厢房的门被霍地推开,阿柳抱持着一个小小的孩童。带着一串稚嫩的咯咯笑声出来。穆清忙拍拍手掌,伸开双臂道:“阿延快来教姨母抱抱。”     一岁多的拂耽延叽叽咯咯地笑着,在阿柳怀中前倾身子。往穆清那方向跳挣去。     当日穆清独身一人离开余杭时,阿柳尚挺圆着肚腹,不多久便产下了一名男孩儿,因阿达为粟特胡人之后。且不知其父,更不知姓氏。便只给这头生的儿子取了个胡名,唤拂耽延。众人嫌胡语拗口,只唤他作阿延。     阿延的相貌亦如胡人孩童一般高鼻薄唇,睫毛浓密。眼眸分明,却又带了阿柳江南女子的纤细样貌,故瞧着眉眼精致。轮廓俊美。穆清常笑说待他长成,便是一张祸害小娘子们的面相。     逗弄了一阵阿延。忽见杜齐领着一人从大门口走来。走步透着一股浮浪,面带轻佻,笑嘻嘻的脸上一双桃花眼专注地看向她,穆清粗略一望便知,来的正是贺遂兆。     见着穆清怀中的孩童,贺遂兆倒是怔了一怔。穆清淡淡笑道:“这是阿柳的小郎,名唤拂耽延。”     阿柳向来不待见他,瞥了他一眼,便伸手从穆清怀中匆匆接过阿延,自往后院去。     “克明眼下不在家中。”穆清让过座,径直说到,随意打量了他两眼,脑中往前事里翻了几番,才记起上一回见他,正是助李密自淮阳逃脱之时,已是一载有余。较之彼时,他确是黑瘦了不少,神气倒尚好。     “七娘一向安好?冬日咳疾有无再犯?”神情虽轻浮了些,这问候却着实殷切得紧。     穆清心下轻叹自语,这又是何苦来的,口中堆起客套,“偏劳挂心了,尽安好,克明亦安。”     贺遂兆自顾自地笑笑,“自然是安好的,那便好。”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与穆清,“可还记得淮阳那次见的李密?他在弘化郡藏匿了一阵,现下已打发了他往瓦岗寨中去。这书信是他亲笔所书,烦请交付杜兄,见信他便能安心了。”     穆清接过书信,适逢阿月奉了茶来,二人就着石桌坐了吃过一盏茶,穆清忽问道:“淮阳郡的那位嫤娘,现下如何了?”     贺遂兆愣一刻,低头不自然地笑了笑,“兴许是好的罢,并不十分清楚,尚未得空去探过。”     只瞧他那神色,穆清便咽住了话,搁下话题不往下问。两人随意闲聊了几句,杜齐又急匆匆地跑来,边喘边道:“唐国公,唐国公家的长孙娘子到访。车到了大门前,正下车呢。”     “今儿倒是贵日子,豪客盈门应接不暇了。”穆清随口打趣儿到,起身便要去迎接。     贺遂兆皱了皱眉,“我与二郎内眷相见不便,且先去了。”     穆清心说,与二郎内眷相见不便,每与我相见却是便利的么?面上只含笑点头,行礼辞过,旋即又想起些话来,唤住他快语道:“得了空回东都去望望贺遂管事。”随后指了后院围墙低矮处予他,任他登树越墙而去。     贺遂兆的身形才刚没于后院,杜齐便引着长孙娘子及一名伴着她的婢女,袅袅行来,一面走一面放眼打量着这座宅子。     视线最终落在了正屋前的穆清身上,但见她白底松绿绫纹的襦裙,许是怕寒,肩臂上犹缠裹着米白色的夹帔子,面上不带一丝一毫的妆色,简简单单地堆了一个单螺髻,发髻上只斜插了那支二郎才归还不久的双叠宝相花的金簪子。     便是这样素淡着,亦是细致好看,长孙娘子心中微动,倘若她身为男子,或也会倾心于这样的女子,当真如莲花一般素雅娇柔。光从面上看,绝然想不到混入商队一路寻夫,又仅带了三人便深入突厥王庭游说义成公主,这些事皆出自她手。     更遑论言笑挥弹间,散尽千万缗家财,充作军资助他人谋夺天下。这般大的手笔,且不必说是女子,便是这世间的男儿郎,又有几个能做到。长孙氏的心中委实敬着她。     穆清笑吟吟地上前,两人对礼,相互问安。不同于贺遂兆的随意,穆清不好教她在外边石凳上。日头底下坐着。待要迎她进正屋,她却摆了摆手,“春阳暖人。究竟比屋内舒坦些,咱们只在外头坐着说说话。”     二人虚携了手一同坐下,阿柳见走了贺遂兆又来了长孙娘子,便将阿延交予阿月阿星顽逗。自往后厨重新奉来两盏茶。     穆清吃了口茶,放下茶盏笑道:“此番主上对二郎大加赞赏。唐国公又升任太原道安抚大使,七娘还未恭贺过夫人。”     “内里却少不得七娘夫妇之功。”长孙氏谦然摆手,又伸手在半空中划过一圈,“这宅子。七娘住着可还顺意?”     “多谢夫人费心安置,确是极好的。”     长孙氏掩口笑起来,“并不值甚么谢。这原就该是我唐国公府份内之事。既然大伙儿追随着我李家来了,总不好教人无所安顿。我一内宅妇人。不谙外事,也只能在这点子惯常起居上尽尽心。”     顿了顿,她又指向院内地下的青砖,日照下莲花阳纹显得愈发清晰细致,移步踩踏上去,犹如步步生莲,“东都杜宅中的一塘子莲花,我却无法替七娘移种过来,实为憾事,好在原主风雅,觅到这宅子时,见满地莲花青砖,端的是好看,亦能应个景儿。”     唐国公府自窦夫人离世以来,无人执掌内宅,长孙氏算得是个干练的,三年多的消磨历练,如今俨然一府主母的光景。只这话里话外,一口一句我李家,我唐国公府的,听着倒另有几分滋味,穆清自忖她大约仍忌惮英华,总有些不自在,言语间忍不住要表白表白的。     当下二人无话对坐,各自默默地吃茶。日头偏斜,铺洒在长孙氏的身上,映衬得她腰间似有一物在闪动。为寻些话题,穆清便指着她腰间闪耀问,“悬的是个甚么顽物?”     长孙氏笑吟吟地自腰间解下一只小巧玲珑的七彩琉璃瓶,小心翼翼地递到穆清手中。“并非顽物。”     穆清轻巧巧地托起琉璃瓶,迎光细观,只见瓶身流光四溢,精致璀璨。瓶内放了一颗小小的丸药,颜色朱红,引人注目。“这是甚么?”她疑惑地问到。     长孙氏抿了抿嘴,微有些报赧道:“我冷眼旁观了这么些年,杜阿郎身边自始只七娘一人,专爱至极,想来与七娘敢豁出性命死生相随不无关系。我自是歆羡钦佩万分,私底下想着要以七娘为典范,故……”     穆清忽就明白过来了,重又托举起琉璃小瓶仔细瞧过,惊向长孙氏道:“所以夫人备下剧毒丸药,日夜悬挂身边,以备不测,随时赴死?”     长孙氏凝重地点了点头。穆清递还过琉璃瓶,不再言语。阿柳在一边听得真切,不禁心内犯起嘀咕,若真起了异变,七娘无疑是愿同阿郎共赴难的,却从不曾将这话挂在口边,亦从不显山露水。这位长孙娘子真真惯会来事儿,腰间赫然悬毒,所见之人皆能知晓了她的志向,到了二郎跟前,忠贞之心更是昭然。若真有此心,又何必昭昭赫赫,弄的路人皆知,好生作态。     此刻穆清的心内又何尝不是这番计较,委实不喜她的作派,一时不知该说些甚么,碍于脸面,只得笑脸坐陪着。     那长孙氏坐了一回,起身要辞,正中了穆清心怀,忙起身相送。     却在此时,大门洞开,杜齐扬声道:“阿郎归来了。”众人一齐抬头望去,杜如晦与李世民一同走进宅子,李世民神情急切焦躁,杜如晦虽从容些,却也凝重。     进到院内,见长孙氏亦在,李世民倒按下了满脸的焦灼急躁,定定地向她站住,冷淡淡地丢下一句,“你且在此稍候,待我与杜兄说过几句话便一同回去。”     一听这话,穆清顿时隐约觉着这二人之间似有微妙变化,再不若从前那边决绝冰冷,再去看长孙氏,得体地应答,脸上虽一贯的端庄肃穆,此刻却浮动着细微的欢悦。(我的小说《莲谋》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ps:阿达设定为粟特胡人之后,前文讲过,他的母亲在临产时被杜如晦的祖母收留,并不知其父,所以阿达无姓,他与阿柳的儿子自然也无姓,只取名为拂耽延。     这个名字在古粟特男名中很是常见,根据现代对粟特文的研究,拂耽延的写法应为p?rtam-yān,根据敦煌出土的《差科簿》来看,“延”的意思大约是“礼物”,拂耽延的意思就是“第一件礼物”或者“第一个孩子”。     作者君对古粟特文研究不多,只能到这儿了,有不对的地方求指正。           第一百二十三章 揭竿而起(二) - 莲谋 - 桃圻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莲谋》更多支持!穆清只得再坐下,使阿柳去换过一盏茶,扬起笑容请她再坐,“阿柳过来时从余杭带了些许雀舌,原是极好的,然携带至此地煮泡味道却差强人意了些,倒不是七娘有意不给好茶吃,晋阳城中的水涩,竟是白瞎了雀舌的清雅,委屈夫人将就着吃几口罢了。”     长孙氏抿唇一笑,执起茶盏,两人又虚虚浮浮地闲话一阵,直至李世民严峻着脸色从正屋内出来。     两人忙起身,一个行礼一个俯首趋步上前。穆清立在院内,从后头瞧着这二人一前一后不交一语地自大门出去,只觉长孙氏腰间的琉璃瓶尤其惹眼,透着诡异寒冷的光,直戳人心。     正发着怔,杜如晦的手掌落在她的肩头,不知缘何惊得她耸肩一跳。     “瞧甚么呢?怎的一惊一乍的?”他抚着她的臂膀问道,顺着她的目光向长孙氏望去。     她稍稍偏过头,视线仍随在长孙氏的腰间,“你可瞧见长孙娘子腰间悬挂的琉璃瓶?那里头的丸药,我瞧着竟像是朱砂辰丹。”     “朱砂辰丹?那又是个甚么物什?”     穆清仰头向他蹙眉道:“朱砂、雷公藤、砒石合一处捏成的丸药,穿肠诛心的毒。她只说是替自己备下的,我怎听着满心的不自在……”     杜如晦扶着她的肩膀,转过她的身子往屋内带,“莫瞧了。随她弄个甚么,左右英华又不在跟前闹腾。与咱们并不相干。”     “只是……”     “还只是甚么,你这心思忒过细沉,不拘瞧见个甚么听见个甚么,都要度量再三才罢。又不记得赵医士的交代了么,日日汤药,便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成的。”杜如晦柔声责她,不教她再多虑。     杜齐手中捧着一沉甸甸的物件自院内上了正屋的石阶。“阿郎快瞧瞧。这铠甲可要重新擦抹过?”     穆清回过身,但见眼前又是那袭细鳞甲,心中不免一跳。“又要上阵么?”     杜如晦上前翻看细鳞甲,闷声道:“李公率军迎战甄翟儿,晋阳城中的军兵,只能调拨五千。临阵方知那甄翟儿聚众已有二万余,岂有能剿的道理。目下李公遭困雀鼠谷。顶多再争持个两日。故要二郎前去营救解困,今夜趁晚出发,天亮前突袭雀鼠谷。”     穆清亦上前,接过杜齐手中的细鳞甲。轻摩挲了几下,“你且去罢,这擦抹的事便由我来。”     因定了戌正开拔。尚有两个时辰,穆清取过布帛。仔细地替他擦拭鳞甲,他便在一边倚着锦靠席地默坐着,手执方才贺遂兆送来的书信看了许久,又含笑转向她沉静专注的侧脸。过了好一阵,她仿有觉察,低垂着的眸子眼光流转,倒有些羞怯起来。五六载相伴,依旧含羞带涩。     “二郎仍领着玄甲军去么?”隔了一阵,她才捏过一个话题,引开他的注视。“平素也不见那些玄甲郎操习,便是连踪影也不见。”     杜如晦支起腿膝,舒展了几下筋骨,“玄甲儿郎中多有贺遂兆往各地募来的死士,当日在弘化郡拣选严训过,多半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入阵骁勇无敌。无战事时,便散隐在晋阳城内寻常百姓间,各自操练,战事一起,只需一声号令,便玄甲覆身,火速从四处集结而来。且只以五百为限,战死者另再替补上。”     “何故只以五百为限?”     “你难不成连我朝典令都不记得了么?”杜如晦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凡动用兵卒千人以上,必要先呈报朝廷,得了准方才能动得。又有各郡长史紧盯着,故五百人最为适宜。”     穆清取过折叠齐整的缺胯戎袍置于一边,又伸手替他解下常服衣带,他裸出的后背上横竖无序地爬着几道鞭伤留痕,她轻手抚着这些疤痕,叹道,“这忠贞彪悍的五百玄甲郎,却是你与二郎以二十军鞭换来的,二郎他终究是值了,于你究竟是值不值?”     天色渐沉,外头阿达已将院中照路的石灯点起,阿柳领着阿月四处房内掌灯,阿星往后厨助厨下造饭,满院子飘散着拂耽延脆亮的笑闹声。     “阿延娇憨逗人得紧,我这身子,却不知几时才能替你诞下子嗣。”穆清投身入他怀中,面颊贴在他胸膛前,哀声轻叹,心头隐约胀痛,院中这莫不静好的形景,似与她无关。     杜如晦收紧双臂,“你知我并无意于这些,但求你平安喜乐便好。”     外头杜齐高声唤道:“阿郎,阿郎。差不多是时辰了。”     穆清忙推开他,抖开缺胯戎袍,侍候着他穿了。他肩头刀疤微隆,歪歪扭扭狰狞可怖,她盯着看了一会子,边替他遮盖好边感喟,“横竖我嘱你也是白嘱的,旧伤还未愈透了,你万要留神,别再添出甚么来,可记着了?”     杜如晦笑而不语,只细看着她叨念的神情,甚觉宽慰。一应穿戴齐整了,穆清又再验看过细鳞甲可缚妥帖了,随身的挂配的长刀可扣紧实了,因要骑马饭食不敢多吃,只草草嚼过几口,便送他出门往城外集结处去。     虽说他随着李世民大小征战已数次,此次又是草莽流寇,并不足为惧,穆清心中仍难免三翻四复的,晚膳也不曾好好吃,夜间亦不得入眠,脑中忍不住去想那雀鼠谷中的情形,自揣度空想着他们会布怎样的阵势来破敌,若是侧翼突破夹在山道中会否断了退路,倘或正面迎敌里应外合,终究兵力悬殊,也难稳胜的。     昏昏沉沉,迷迷乱乱地胡想了一夜。直到翌日正午,院外坊间喧腾起来,人皆奔走相告,吵吵囔囔。穆清几步跨到院内,打发了杜齐去外面听消息。     不出片刻,杜齐跳蹿着回到院内,“唐国公率军回来了。”     穆清也不顾留句话。径直往大门口跑去。杜齐忙不迭地追出去随在她身后。三转两折地穿过坊间小道,城中大道上,果然挤满了人。看热闹的人有之,被探路清道的兵卒赶至两边的有之,殷殷翘盼的家人更是有之。     唐国公巍然坐于马上,身后紧跟着一脸不爽快的虎贲郎将王威。再往后面随行着李家二郎,二郎身后两人。正马上倾身边走边说着话的,左边那人穆清经年不见,倒也认得,正是长孙氏的兄长。长孙无忌,不知他何时亦到了晋阳。五百玄甲军果然又是一个不见,了无痕踪。     她转眼投向同长孙无忌说话的那人。只一眼,便眉眼俱舒了。既见杜如晦完整安好地在马上跨着。她心下笃定,回身召唤杜齐,“走,咱们先回去。”     杜齐暗自嘟囔,急燎燎地跑出来,远远望了一眼便只当未见,这到底也瞧不出是惦念还是不惦念,他却不懂,只自摇了摇头,忙低头紧赶两步跟着她回宅子。     穆清一进门便直往后厨跑,打开她日常放置药包的笥箧,翻腾出一包干艾叶,捧着出来唤阿柳将艾叶撒在水中烧煮,备下沐浴用水。     “要放这作甚?”阿柳捏起一撮干艾叶凑到鼻下嗅了嗅。     “才从那满是血污泥腥的地方下来,戾气重得紧,添些艾叶好祛秽。”穆清口中说着,心中还有一句好散散血腥气却没说出口。     一应俱备下了,等了半日,杜如晦却没回来。直到薄暮时分,有人来叩门,传了长孙娘子的帖子,请穆清前去军中饮庆功酒。     穆清接下帖子,打发了传话的人,略一沉吟,回屋简单抿了抿鬓边散发,换过一袭湖绿色一水儿的胡袍,蹬上乌革窄靴,去了发髻间的金簪子,只拿了几枚银钗钉,固牢一个低矮规矩的单螺髻。     阿月见她去更衣,随了进去原想替她配饰梳髻,却见她已自换了这么利落简约的一身。“娘子不换身鲜明衣裙么?既是长孙夫人相请,这……怕是要失礼了。”     “不听说是请了往军中饮酒么?”穆清笑着前后掸抖袍裾,“既往军中去,便是要这身打扮才好。我料想她原是想去犒军,显一显贤德大义,却又畏怯,怕人说她张狂,便打发了人来邀我同往。我若盛装妆扮了,难说也逃不开人说轻狂的,她若有意要拿我挡话刀子,我又何故要白赔给人使。”     阿月立时恍然笑了,“正是呢。娘子只作男儿的爽快打扮,军中大半郎将原就知晓娘子堪比男郎,既应邀给了长孙夫人脸面,又不让人有话柄拿住,教阿郎难堪,正是这理儿呢。”     穆清倒怔了怔,这话若是对阿柳或阿星讲了,阿星年岁小些倒也罢了,阿柳亦不算缓钝的了,只怕也不能一时就醒悟的,阿月竟一点就透了。早几年穆清便觉她灵巧聪颖,惯会鉴貌辨色,说话待人总掂量着来,不似阿柳那般直肠直肚的。原当她出身栖月坊,养成这般光景也在情理中,这两年来竟越发地长进,天资勃发起来。     穿戴妥帖后,穆清出了内室,见拂耽延在院中摸着石凳蹒跚,忍不住蹲下身逗弄了一回,引逗着他唤两声“姨母”,一壁唤上阿达备两匹马来,与她同往。     此时长孙氏亦在往军营的马车中,却是为了一支发簪犹豫不决许久。她出府时已精简了不少发饰,也换下了华贵的裙衫,因要去见二郎,终是难弃姿容,仍施了薄粉,敷上浅淡的燕支,精心配了襦裙帔帛。     手边一支牡丹含珠垂步摇的金簪,华贵夺目。是她今岁及笄之日李世民亲赠的,虽他赠予时只随意递过,却教她心头如小鹿蹿跳,这是他头一次赠她的物件,莫说是名贵之物,纵是一支木簪子,她亦会视若珍宝,自此不离身。     她明知太过惹眼了不妥,已自发髻间拔下金簪步摇,徘徊一阵,又重插回髻上,再想又觉不妥,再次拔下。反复迂回了一路,眼见将到军营,金簪仍在手中握着,一狠心终是插在了发间。(我的小说《莲谋》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四章 揭竿而起(三) - 莲谋 - 桃圻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莲谋》更多支持!长孙氏的马车,与穆清的马同时到了营外。杜如晦正在营外等候,细鳞甲早已卸除,一身玄色的缺胯戎袍,衣袖高卷至手肘处,负手而立,含笑立望着穆清催着马由远及近。及到近前,翻身跳下马,袍裾飞扬,她随手将缰绳抛扔予阿达,满面清甜的笑意,从容地步向他。     长孙氏在马车内端坐了一阵,直直地瞧着穆清,心头涌起酸涩,昨日晌午见着她时,如青莲素立,此时又恍若看到了英华一般,顾氏姊妹果然相像,连情意缠绵的笑颜亦如出一辙,这笑颜一度是她的噩梦。     杜如晦侧头瞧了瞧了无动静的马车,上前一揖,“二郎饮多了些,且众将领纠缠灌饮不得脱身,请夫人移步下车,随在下进去罢。”     长孙娘子忙整治起脸上无瑕的笑容,撩开帘幕,袅袅下车。回头低声嘱咐跟随的侍婢,将后头的两车的酒拉进营中,自掩去心头的些许失落,向营地走去。穆清侧身向后退让了一步,请她走在前头。     长孙氏的容色艳绝,入到营中,一路诸多兵卒一时看得呆怔,忘记了行礼,她倒也不气恼,维系着精致的笑容,大度颔首相向。     前头几员郎将簇拥着二郎,踉踉跄跄地走来,勉强站直了身子,与长孙氏互礼过,尽笑闹着去拉扯她身后的杜如晦。见穆清亦在,便径直唤她“七娘”,从旁的兵将听见唤“七娘”,俱多少听闻过她,遂从各方围拢来,笑向她拱手,无不带着敬意。此敬意却异于对长孙氏的那番。竟是如同并肩共战的弟兄一般。     李世民醉眼迷离。全然未在意长孙氏的到来,只胡乱的向穆清一抱拳,挥手含糊不清地向围簇着他的郎将们道:“七娘……七娘之功。从不曾谢过,虽不能……同咱们男郎一处,拜将封侯……但,七娘。的恩惠功列……”他使力拍了几下自己的心口,“全在此处了。”     也不知是哪一个递过一只盛酒的浅碗。又有人取过一小坛子酒,替她倒了一碗递到她跟前。李世民举起手中的小酒坛子,脚下原地晃悠,步履错顿。挤开身边簇拥的人,便要上前敬她酒。     穆清抿着唇笑,并不接那酒碗。却直取过那替她斟酒的郎将手中所持的小酒坛子,抬手还敬过李世民。仰面大口灌饮,一气儿倒灌下去大半坛子酒。李世民豪赞一声好,周遭赞好声一片。倒教长孙氏立在那处进退皆不是。     杜如晦亦笑了几声,从她身后绕过手去,接下她手中的小酒坛,仰脖一口倒饮尽了,随手将酒坛子撇到一边。二人随着众将行至主帐外,酒兴催动,意气奋发,笑语欢动。     月至中天,地下横七竖八地饮倒了一大片。穆清虽头晕目眩,神智尚清明,除开李世民敬的那大半坛酒,接后便只就着小酒坛小口啜饮,坐听众人豪言醉语,甚觉有趣。杜如晦原就酒量宽大,又克制着些,故也不曾醉迷了。     他架扶了酩酊如泥的李世民往长孙氏的车驾走去,及到车边,长孙氏唤了车夫及侍婢来帮手。却见二郎跌跌撞撞,挥开众人,向人要马骑。     “这情形可再骑不得马,摔跌了不是顽的。”长孙氏许是首次见他豪饮至此,稍显六神无主,他呼喝着要马,她便乱了方寸,急命人去牵马。穆清赶忙拦止了她,“他一个醉糊涂的,怎好听他的胡话。”     听见穆清说话,李世民忽停驻了摇晃,借着皎白的月色偏头瞧了她许久,又颤颤地向她伸出手,众人来不及阻拦,他竟带着一股酒气,踉跄着快步走到她跟前,双手同举,一把抓按住她的两臂,低吼道:“英华!英华!你宁愿走了也不愿嫁于我!何故……何故……”     长孙氏车驾边的车夫侍婢皆惊骇得动弹不得,杜如晦一步上前猛推开他去,一手将穆清拉到自己身前,“二郎,你且瞧清楚了,她究竟是哪一个。”     穆清瞬息被唬住了,手臂先教他大力抓按在先,又遭杜如晦猛拽过,登时眼中疼出泪花来。     疼痛尚来不及蔓过整条手臂,被杜如晦推开的二郎后背撞击到车辙上,他却无丝毫清醒的意识,有如本能的反射一般,随后抓过车辕上置着的赶车的马鞭,人尚在摇晃着,挥抖开马鞭,猛扑上前,又伸手去抢拽穆清的手臂,口中犹哑声低吼着“英华”。     穆清抬头看向长孙氏,见她呆立在原地泫然欲泣,又束手无措的模样,这边李世民疯魔了似的挥鞭直扑过来,她唯恐杜如晦招架不住他,又气恼他酒后失态至此,此刻她也正是酒气上冲,只推开身边的杜如晦,不待他到近前,亦不顾他手中的马鞭,上前抬手便挥了他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顿时慑住所有人,亦震止了李世民。     “你到底是醒一醒!”她厉声呵咤道:“这一掌,我且替英华予你。你明知她立志不作人妾室,又何故要痴缠于她!天下佳人无数,偏她不可么?”     李世民僵直在原处怒瞪了她一刻,忽然就颓丧起来,丢开手中的马鞭,向后一顿,便直坐在了地下,抱着头脸,闷声低呜。     穆清一股燥热上脑,再是压按不住,趁着酒意,又上前一步,狠推了他一把,将素日按捺着不便同他多说的那些,淋漓尽致地摊洒开来,“堂堂男郎,大好前程,偏耗费心神在情思上,羞煞先人。你当英华她当真一心想要建功立业,才往大兴城投了你阿姊去的么?女孩儿家要军功赫赫作何用?究了根底,她亦不想你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故宁肯远远离了你去,也不教你散了心思。”     还待要呵斥,杜如晦已将她拉至身后,匆忙向讷讷怔立的长孙氏道:“二郎醉得不知人事,还是早些带他回府醒醒酒要紧。在下就此辞过。”言罢招手命阿达牵来马,托着穆清的腰扶她先侧坐于马上,随后跨上马,坐于她身后,一手揽了她,一手把住缰绳小跑着驰去。     穆清靠在他身前,教冷风一吹,倒是清爽了不少,那股无名燥火逐渐浇灭,细想想方才形景,又觉头胀,忍不住抬头问,“才刚,可是过了?”     杜如晦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含笑道:“句句在理。”转而又感慨道:“常日里倒也未见他羁绊纠缠于情丝中,不过是抑遏心底久了,借一头酒气撒一撒罢了,你又何必苛责于他。”     “我,我不过是怕他辜负了英华一番深意。”穆清仰头深吸了几口凉丝丝的空气,月如银盘,英华一去已两载有余,音信不通,究竟不知她眼下如何,可有再长高些,刚烈率直的性子收敛了些没有。算来去岁便该是及笄之年,亦不知可有人替她加笄。     回到宅中时,穆清已迷迷糊糊不知时辰,午后嘱阿柳替杜如晦备下祛血秽气的艾叶水,全用以解酒气了。故翌日她自床榻上安闲转醒时,衾枕里衣间,尽是薄薄缱绻的艾草清幽。     阿柳在外间忙着捡拾地下的衣物,正是她隔夜所穿的湖绿色胡袍,及杜如晦换下的玄色缺胯戎袍。“泼洒了一衣裳的酒,半饮半洒倒了,糟蹋了酒不说,连好端端的袍子也浪掷了。”     她在帷幔内无声的笑着,阿柳的叨念埋怨,教她踏实到心底里,见阿柳正抱起那袭玄色戎袍,她忙掀开帷幔,探身道:“那戎袍莫留着了,一身的血泥气,耗费多少皂荚粉猪苓胰都不定能洗净了,且放在家中到底教人心底膈应。”     阿柳答应着抱着一堆衣袍出去。穆清自起身穿了衣裙,随意地扎起披散的长发,却见阿月又跑了进来,手中拿了一封浅红的柬帖,她瞥过一眼便知,不消说,又是哪家内眷请去踏春赏花的帖子。     “又是那位长孙夫人,她倒是事事皆以娘子为楷模,却不知打的甚么主张,教人难免多想一遭。”阿月边将柬帖递与穆清,边牙尖齿利地说嘴。     穆清懒懒地翻看过柬帖,算上她与长孙氏,另有长孙无忌的正室河东裴氏,及另一位常往来的夫人,统共就四五人受邀。“她只揣度着二郎的心思有意同我亲近亦未可知,我贯不爱往那一众女眷是非场中去缠磨,她倒瞧得明白,只邀了三五相厚的,难为她在这个年岁便要兢兢业业地经营度日。”     阿月向四下瞟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娘子不及她年岁大时便随了阿郎出来,又有哪一个说过一句怜惜的话?她苦心经营,或能替自己挣个母仪天下的来日,娘子如履薄冰地走到如今,又能跻身何列?满打满算国夫人的诰命罢了,终究不值当。”     穆清霎时凝住了神思,偏头肃然审视了她一遍,这话里无不透着争荣竞强之意,真真是人越大心思越大,且揣摩着长孙氏的心思一语中的,竟与她想的分毫不差。一个晃神,穆清仿若看见她心中暗藏的汹涌,呼之欲出。     见穆清神色凝重地端视她,阿月忙低头摆手道:“我不过是替娘子不值……”     穆清化开面上的肃穆,扬起笑意,按下她摆着的手道:“我省得。后日城郊赏春你与我同去。”(我的小说《莲谋》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五章 揭竿而起(四) - 莲谋 - 桃圻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莲谋》更多支持!时已近五月,说是赏春,实则芳菲已尽,早显露了几分初夏的意味。     穆清终于撇下了裹了一整个冬日的夹帔子,换了一身淡青色绫料菱花纹的襦裙,缠上一条薄薄的绢帔帛。阿月替她挽起一个灵蛇髻,依旧只插一支惯常使的宝相花金簪子。     因装束简便,一会子便待穿戴停妥了,阿达仍在套车,阿月尚在收拾一应要用的银球香囊,替换帔帛等物。     穆清走下正屋的石阶,杜如晦正在院中嬉逗着拂耽延,支着他腋窝,将他高高地抛起,逗得他一双肉呼呼的小胳膊直挥,满院子叽叽咯咯的欢笑。见穆清出来,他又挥舞着手臂直向她身边倾靠过去,口中含含糊糊地唤着“姨母姨母”。     “他倒是愿意同你亲近。”杜如晦笑着将拂耽延递送到她怀中。     穆清细声哄着接过,才抱了一会儿,便再使不上劲了,送还予阿柳,“阿延近日长得快,再沉可要抱不动了。”     “今日出城去么?”杜如晦掠了一眼她菱花纹的裙摆,“近来外边迁挪来不少游散饥民,兴许是听说晋阳城中粮仓充盈,到了跟前才知入不得城,故大多聚于城郊。若要出城留神着点,多带些人。”     穆清蹙眉应道:“原是应了长孙夫人与裴夫人的邀,想来随她们出行也不会有甚么纰漏。”     及到城外,穆清才明白杜如晦所说的“不少游散饥民”究竟是多少。出城不到一里,驿道边零零散散地坐着些人,起初她只在车内同阿月说话。并未在意。再向城外行了一阵,阿月掀起窗格上的帘幔,向外随意张望了一眼,随之惊异地“啊”了一声。     穆清凑到窗格前,放眼望去,一时惊得微张了口,半晌合不拢。官道两边的荒地中。粗枝破毡布。带着枝叶的毛竹随地一支,盖上些军营中丢弃的帐布,便成了流民的庇身之所。或有废弃的土墙茅屋,多人合挤在内。粗略算来,这一路绝不下于三百人。     地下略能入口的,也不拘是野菜还是稗草。几乎挖尽,一眼瞧去褐土斑斑。满目疮痍。孩子的哭闹声一路随行,哭得穆清只觉心头遭软刀子剜了一般酸胀。一名枯瘦的妇人,蹲坐在路边,搂着与拂耽延年纪相仿的孩子。埋脸在孩子身上嘶声痛哭。     “许是她那孩儿饿得支撑不住,我去予她些钱可好?”阿月眼中泪光隐闪,吸了吸鼻子向穆清道。     “他们又入不得城。予她钱却往哪里买粮去?”穆清按下她正要取囊袋的手,“看有甚吃食。先予她一些,待过几日,再想法接济一些。这众多的饥民,若无官家人怜悯,替他们做些事,只怕是难有活路。”     阿月答应了一声,叫停了驱车的阿达,去翻寻吃食。因出来赏春,又不是主办的,故也未多带甚么吃食,翻来捣去的,只找出一块饼来,阿月忙拿了去给那妇人。     穆清亦下车去瞧那孩子,却听见阿月又是一声“啊”,见她拿着饼往后倒退了两步。穆清脚下快了几步,往那边走去。     阿月慌忙闪到她身后,小声道:“那孩子,那孩子已死了。”但见那妇人泣得涕泗横流,见穆清过来,放下已僵直的孩子,噗地跪倒在地,伏在地下哀哀恸哭,穆清蹙着眉头立在原处瞧着她,劝也不是扶也不是。     过了半晌,那妇人方才抬起头,泣告道:“看着娘子像是官家的人,求娘子救我这孩子。”     “这孩子……他已然……”穆清看了一眼躺放在一边的孩子,身无二两肉,头大如斗,饿殍似的形容,且四肢僵直,显然已亡故多时。     那妇人瘫坐于地下,勉强抑着哭腔,颤抖着声音道:“那些丧了天良的,他们说,说,死了的孩子与其埋在土里,半夜教野狗刨出来吃了,倒不如……倒不如,煮了分食,也好活几条人命。前日有孩子死了,便,便这般……我实是不忍我的孩子,怎的也要教他入土为安,早日往生了才是…….”     听了这一番话,阿月已是支撑不住,几欲瘫倒,捂着嘴泪水涟涟。穆清闭起眼,脑中却如何都挣脱不掉那妇人所述的场面,腹中一阵阵地翻江倒海似的波涌。     阿达瞧着那边情形不对,从车辕上跳下,持着马鞭便过来,只将那妇人说的话听了后半截,低声向穆清道:“娘子莫管了,回车上去罢。”     那妇人一听她要走,上前便拖拽住她的裙裾,伏在她脚边嘶哑着喉咙哭喊道:“娘子大恩德,且可怜可怜我那孩子……娘子是不知,他们,他们,竟是将死去的孩子扔进大石臼,捣碎烂了,煮汤羹……”     阿月再忍耐不住,俯身在一边直呕,穆清亦是被惊得倒连连倒退了几步,险些跌坐在地。那妇人也不知饿了多久,并无力拉扯,伏倒在地下哭得撕心裂肺。     “休要再浑说!”阿达厉声制止她再说下去。话音方落,远处跑来几名汉子,一望便知也是受着饥的,瞧那情势,果真是冲着那孩子的尸首来的。妇人回头一望,发了疯一般晃着脑袋,疾呼起来,“娘子,娘子,他们来了!”     妇人绝望地扑倒在孩子尸身上,以身护住,赶来的几名汉子眼睛紧盯着地下躺着的孩子,面上的神情渴盼急切到狰狞,只向穆清狠狠地瞥去一眼,围上前就要掰扯开那妇人。     “阿达。”穆清转向阿达,却无法言语下去,惊骇愕然,一时竟是口不能言。     阿达自明白她的意思,抖开手中的马鞭。一鞭子不偏不倚,正劈落在妇人与那几名汉子之间。那几名汉子怒瞪住阿达与穆清一行,一副目眦尽裂,随时要扑将上来的意思,其间两人仍去扯那妇人,另三人凶神恶煞地往前跨步便要去抓马鞭的鞭梢。     阿达怎会教他们近身,挥动开马鞭。带着风声劈过去。“啪啪”两声脆响,旋即两名汉子凄厉惨呼声便压过了鞭响,那两鞭正落于两人的脚面上。痛得他二人蹲缩下身,抱着脚哇哇直叫。     阿达重重一叹,收回马鞭。念在他们也是教饥馑蒙住了心,才灭失人伦。故他仍存了一丝怜悯,不忍伤他们太过。甩出鞭子时却是拿捏着力道,若非这层意思,这两鞭子岂是他们俩能受得住的,必要残毁了双足不可。     那边正推搡拉扯那妇人的二人。瞧着情形不对,也知晓骇怕,撇开妇人和孩童尸首。一步步向后退去。     “阿达,且先替她去葬了这孩子。”穆清抚了抚胸口。压下惊惧胃逆,竖起眉毛,强作刚硬瞪向那几名汉子,狠道:“哪一个,若敢再难为与她,敢私下再从地下刨出那孩子来,便莫惧怕作这鞭下的新魂!且不必费事将你们投进那大石臼内研碎了,只消这鞭子,便能生生使人烂作肉泥骨齑。”     妇人匆匆忙忙向穆清磕下两个头,一把抢抱起地下孩子的尸身,紧紧搂在怀中。那几名汉子震慑于阿达手中的鞭子和穆清的训斥,立在原地不敢动,仍不时偷眼向那孩童瞟去。     “可听明白了?听明白了便紧着走!”穆清峻厉地一指那几人,唬得他们边向后散边忙不迭地点头,口中含含糊糊地应着。地下抱着脚呼痛的两人亦跛瘸跌滚着逃开去。     阿达带着那妇人往别处去开坑填埋,穆清同阿月重新坐回车内,阿月仍在低低地啜泣,过了许久,才拭去腮帮上的残泪,轻声道:“这世道不堪至此了么,竟要食人果腹。走兽亦知同类不相食,当真连兽性都不留了。”     穆清心里也不得好受,却不至于像她那样慌乱,不得已拿话开疏了她几句。暗自叹着若是早几年,见了这场景,何尝不是同阿月一样惊惧不定只会堕泪泣诉,情难自抑的,经了这几年,令人心堵作呕的事也目睹了不少,果然是硬冷了心肠,竟连泪也不曾流了。     不多时阿达那头料理完毕,妇人颤颤巍巍地上前拜谢再三,穆清瞧她那迎风倒的身架势,并不要她下拜,予了她一个饼,便打发了去。     待她的车抵了设篷障赏春的所在时,沿路过来已了无难民闲杂凑集。不知她们怎打听到此处有景可赏,果然非同寻常。     围障设在地势高突处,正对着一脉峰峦,山峦下方青翠欲滴,山顶却覆着大片的白雪,远眺犹如白头。两侧青山夹持着一条宽大湍急的溪流,好似自那白皑皑的山头延伸出来,经山谷蜿蜒而出,仿若雪龙出巡。     无长孙氏已同另两位夫人于篷内的长桌边坐了,直娇嗔穆清来得迟。“确是我的不是,途中教饥民耽搁住了,我先罚过一盏。”穆清笑着端起长孙氏的侍婢替她斟满的酒盏,自领了一盏。     放下酒盏时偏头正看到阿月的神色,却早已拂去了先前的惊骇垂泪的模样,唇边半含笑意,若无其事且得体地侍立在旁。穆清心中暗自赞许,真就是个聪敏隐忍的,又知晓进退,着实不易。     长孙娘子见她自罚过一盏,笑向另两位夫人道:“七娘端的好酒量,可未见那日在营中,豪气云天,真真是佩服得紧。”     穆清虽不喜她这人前人后话里话外的做派,但因心中盘桓了些事,谋算着过后要略占她些便利,借她的钱袋子使上一使,故也不与她作口舌上的计较,只将她说的那些付诸一笑了事。(小说《莲谋》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ps:善良淳朴的读者们,请原谅作者作了些人吃人的残忍描写。但那是不争的史实,吃法真实还原,还有更残忍的,有些叛乱因为缺粮,以老弱妇幼充当军粮,称为“两脚羊”,从根本上不把他们当人。当然,这“两脚羊”的说法,是唐末黄巢起义的事了,本文虽然设定在隋末,这些残忍无道的事却一桩没少发生。           第一百二十六章 揭竿而起(五) - 莲谋 - 桃圻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莲谋》更多支持!四人当着旖旎风光小酌了一番,骈句诗赋把玩了一阵,投壶之嬉也行了一回。既热络开了,当下不知怎的说到了各人家中那几房不甚安分的侍妾。四人里穆清与长孙氏因宅府中并无妾室,倒无从落话,只相携了逛至一边,说几句避开人方说得的话。     穆清有意想问起那日李世民大醉而归后的情形,彼时借着酒气撒了把心火,言辞难免过激,心下也有些悔意,又因他酒醉中误将自己当作了英华,于长孙娘子穆清多少存了愧意,故只借着话探问,哪知她大方掩口一笑,“翌日他全不记得隔夜所言所为,七娘也莫往心上去便是。”     说起李世民她的眉眼中漾起不一样的神彩,平素一贯的自持如何都抑制不住脸上盛放的倾慕敬服。她这神色,穆清自五六年前初入唐国公府时已惯见,每见一回便觉似曾相识。前两年她与李世民婚仪过后,她才恍然,正是昔年窦夫人的神情。     她竟是要效仿窦夫人,将挫骨削皮的痛楚深埋心底,仅以自己灼灼的爱意,炼成大度平和,以此博取丈夫的敬爱。敬是有了,有无爱却亦未可知。时日一久,兴许就如同窦夫人那般,不敢争抢不敢起妒意,无数的长夜中,靠着一遍遍地细看早年予她写下的只字片语,一笔一划地临摹,来慰藉心底仍会不时泛起的隐痛。     穆清心不在焉地胡想了一回,既胡乱想到了这一层。原就在心底抓挠的念头,激得愈发不安定,于是她撇开其他话头,盯着她的眼睛,直问道:“我原痴长你几岁,少不得比你多经些事,且二郎的性子我亦熟稔。倘或我替你铺设几个主意。归拢归拢二郎的心思……”     长孙氏立时睁大了眼睛,错愕在面上一划而过,须臾间又垂下头。不置可否。穆清留了些时间予她心内争持,便静静地坐着,自顾自地转头去望下面奔涌而来的大溪,再抬头遥看苍翠青山顶上的皑皑白雪。     估摸着她差不多终究纠结在了一个心结上。穆清又回过头,恳挚地轻声一笑。直点破她,“我究竟是英华的亲阿姊,你心存疑虑也是该的。只有一句,原也不当讲的话。”     长孙氏犹豫着点了点头。“七娘直说了,并不妨事。”     穆清带起几分傲气笑道:“英华年幼时便随了我出来,她的秉性我最是清楚不过。她与二郎两情相悦确不假。但根底里她从未想过要与你争宠夺爱,非是她不在意二郎。全因她从不肯要与人共侍一夫,自有一份耿直高洁在的。英华她是鹰隼,本就该无拘翱翔,我亦不愿见她终有一日落入内宅樊笼,成了争食的鸟雀,故宁肯替你铺设谋划,成全了你,亦成全了她。”     长孙氏蹙起眉尖,咬着下唇怔了良久,反复看了穆清的神情,方才放开咬得沁红的下唇,嘴角勾起一道好看的弧线,竟站起身来要向穆清行礼,“那观音婢便要仰仗高明了。”     穆清赶紧站起身,罢了她的礼不受,虚扶着她又坐下。“眼下便有一桩,倒像是送到跟前的。”     长孙氏突然停愣了一下,眉目间递出的意思,并不是全然信赖的,这倒教穆清犹豫了一下,这一句是否太急功近利了些,显得太过唐突。即便是于她无害,她亦不肯轻信的。     “娘子,阿月有句话,想讨个示下。”片晌的冷场忽教阿月打碎,但见她从后头上前了两步,盈盈屈身,吞吐不决,为难沉吟。     长孙氏听着这声音轻悠似莺啼,回神瞄了阿月一眼,却是个眼生的,心中微一动,这婢女看着刚过及笄,面容姣好,身姿轻软如柳条迎风,此时因忐忑忧虑,眼中更是氤氲了一层盈润水汽,真个是只教秋水输三分。     她平素听惯了旁人夸赞她颜色冠绝,此一见阿月,亦不觉望痴了一瞬。回过念头一揣摩,心下暗自道,顾七娘惯常只携了那阿柳在身侧,今日却换作这个绝色的,若不为其他,抑或是要抬举了她为妾室也未可知,再一层,听闻七娘在金城郡吃了自家姊妹的亏,自痛失了胎后已三年未见有孕,杜克明已及而立之年,尚未能有子嗣……     她越往里想,越觉着阿月非同一般,再瞧她依旧屈着身,却见穆清怔怔的,仿若心不在焉,只得打起圆场道:“有甚话便起来好好回了罢。”又支起臂膀轻碰了碰不甚专注的穆清。     阿月站直身子,指了指方才摆设酒筵的围障长桌,未开口,脸皮先沁出了几分红,“早上过来时,见城郊一堆堆逃荒的饥民,娘子们在车中或不曾见,婢子们在车外却瞧得真真的,极是可怜。阿月私下想着,那些余下的吃食左右也无用,倒不若拿去行一番救济,倘或能活一两个,也是娘子们的大功德。”     穆清心中暗赞一声,好丫头,玲珑巧思,从容不迫地拿着话柄往她跟前递,竟有这样的急智,倒不枉高看她一头。对面的长孙氏因这话出离她的意料太远,却未立时接话,只沉静地端详着阿月。     穆清“呀”了一声,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拉着阿月向长孙氏笑道:“这丫头仗着我素日偏看她几眼,愈发的失了体统,才刚要说甚么,竟教她混搅了。”     长孙氏听着穆清这般说,只当自己猜对了个七八分,便打量阿月,语带双关道:“我却觉着她甚好。模样齐整,说话也得体,最是难得品性亦好,心肠慈悲。”说着便唤人去拾掇那些残羹冷炙,“弃了也是弃了,倒难为她想得周全,只是流民聚所腌臜纷乱。总不好教她去,过后我差人送去了便是。”     “是了,是了。”穆清恍然回神,扶额轻笑,“城郊流落的饥民,方才正是要说这个呢,她倒抢在了我头里。”     长孙氏回头草草扫了一眼围障那边言谈正欢的另两位夫人。当下也不避开阿月。执起穆清的手,向山石后头临崖的地方扬了扬下巴,“咱们那边说话。”     穆清依言小心地转到崖石迭起处。两人在一棵遮蔽日头的大杏树下坐了,长孙娘子叹了一声道:“城外那众饥民,正是阿翁下的令,不教放一个进城来。晋阳城内粮库充盈确不假。阿翁的意思,若开了先例。任是甚么人皆进了城,晋阳也便无粮了。更何况,这粮是军粮,倘要动用军粮。上头还压着一个晋阳令,一个虎贲郎将王威,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晋阳令……刘文静?”穆清似乎恍惚听杜如晦提及过此人。却记不清议过他甚么,依稀只记得说他同李密一样不可多得。     长孙氏点点头。“仿佛是这个名儿。”     “二郎,如何说?可也赞同了李公主张?”穆清再问道。     “他……”长孙氏的脸上果然又泛起娇羞,极快地,又被忧虑取代,“头里他还因饥民的事同阿翁争执不下,想来他原主张开仓的,后因杜先生来劝过一回,虽按捺下了,仍是忿忿,一时却也无计可施。”     穆清垂头叹息,继而望着对面的峭壁巨石,龙吟奔腾而来的山溪大河,兀自出着神。长孙娘子等了一阵不见她回应,低声催促道:“顾姊姊可有法子?”     她忽然换了称呼,穆清估摸着这事大约是撞进她心坎儿了,却依旧端稳着,不着急回她,也不转过头,仍望着山水景致。笃笃地忆诉,“这倒不怨二郎急切着了恼。大业九年,杨玄感叛乱,李公应旨屯兵弘化郡据守,因弘化长史作难,八万兵马只敢报了二万,故只拨分了二万人的粮草。其时二郎与众兵将一同忍饥挨饿,直捱到换过新任长史。那饥馑之苦,他亲身体尝了,自是轸恤那众饥民。”     长孙氏低垂了眼眸,连连点头,心下焦急,面上尚算平和,“恨便只恨我是个软弱的,若是能有顾姊姊这般的才干,必是要帮他一帮的。”     正到了火候,穆清笑道:“夫人如此说岂不折煞我。此事原也不难办,如今李公既不教流民入城,那不入城便是。流民入不得城,咱们出城却无碍,只自凑出了财资往市中购了米粮,每日于城郊支棚架釜,煮粥施放,一月为限,或可救民于水深火热中,亦可解了二郎心忧,他对夫人亦不免要另眼相看。”     长孙娘子心头一激,倏地行她倾了身子,眼眸闪烁,“我竟是个蠢笨的,怎想不起来这法子,亏教顾姊姊提点。”过了片刻,她又顿身坐回原处,眸子重黯淡下去,“倘若阿翁不喜,责难于我……”     “夫人且不必担忧。李公若心有不喜,只说是李家统兵剿匪,杀生难免,于阴骘上无益,此举权作是行善积德,替李家祈福,这是一层。”穆清按下她的手,循循道:“再一层,夫人施粥时不妨打着二郎的名号,他可收拢民众的心,夫人却可收拢他的心,岂不尽美?若李公再起微词,还怕二郎不护着夫人么?”     长孙氏登时羞红了面皮,自穆清手掌下抽出手来抚了抚脸,再次点头称谢。     一时事已议定,四人又合一处闲话了一会子,便各人怀揣着各自的想头,登车回城。     回城途中,阿月在车内将自家娘子很是敬服了一回,又替城郊难民欣慰了一阵,雀跃了好长一段路,她忽又想起了甚么不痛快,蹙起眉头闷不作声。     “还有何想不通透的?尽说来我解予你听。”穆清笑着轻轻推了她一把。     “咱们家的英华,先前与长孙夫人这般不容,眼下虽离了她远远的,终究还没个定论,阿月便不明白,娘子缘何胳膊肘向外支,偏要帮着长孙夫人呢?”     穆清心里细掂量了掂量,阿月天资聪颖,洞悉机敏,且多少存着争强之心,这样的人物,他日难定祸福。好在见她肯为受苦罹难之人出头,心肠质地却是好的,倒不若趁势多教导些,使她日后不至走了旁门偏道。     念及此,她不觉隐下笑容,扶着阿月的肩膀,正色道:“你可曾想过,我若不替她争这一遭脸,城外该饿死多少饥民?该有多少孩子死后要入那挫骨绞肉的大石臼,成了羹汤?或许过不了多久,便是活着的孩子也难逃厄运。”     阿月垂下眼帘,缓缓地点了点头。“只是……只是英华……”     穆清加重了两分口气,一字一句道:“英华与二郎的私情,怎比得起城外那条条鲜活的人命。阿月,你且记下,这世间无任何私欲,能盖过人伦大义去。”     阿月仰头眨了眨眼,心内将她这话又与自己默说了两遍,懂,也不尽懂。(小说《莲谋》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七章 揭竿而起(六) - 莲谋 - 桃圻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莲谋》更多支持!长孙娘子正经备办起事来,极是强干。自穆清那日与她说了支篷施粥的事,不出三日,她已遣了人来说一应俱备,邀穆清介时同往。     送口信的人巴巴地跑来时,穆清又立在屋内迎光处,闷头擦拭那具细鳞甲,身边放置着新备下的玄色戎袍,心绪沉得如同万朵乌云翻滚。     饥荒连年,城外战事又起,今春以来竟未安生过几日。那些个一万几千的草寇,随手或剿或收,倒也不太费事,只这一遭,报称河津已聚众七八余万,李公忌惮上一次雀鼠谷之围,又倚重二郎的玄甲军,此番便他率军在头里正面迎敌。     阿柳来问她见不见传信的家仆,她没好气地嘟囔,“二郎出战,怎从不见她忧惧过。”一壁说一壁挥手,“你替我听着罢,也不必来回我,打发了便是,晚些时候再说。”     阿柳领了意思自去打理。杜如晦哑然失笑,踱至她身后,探手将她整个人圈搂起来,“出战的将士众多,若每家的妇人个个皆要忧惧抹泪,岂不是整座成都要遭泪水淹了,待那时也不必战了,只将城门一开,顺水冲淘干净了便完了。”     穆清佯怒着推开他的手臂,回身面向他,“我却与你说句正经的,万要小心护着自己,莫同我嬉皮笑脸的打诨。”     “且不必说我,我亦同你说句紧要的。”杜如晦按扶住她的肩膀,低头肃然凝视着她。“城外饥民已然饿急丧了人伦,见你们有粮米,必有人要造出些事端来,倘知晓其中有显贵内眷,再起了歹意……”他教自己的念头唬了一跳,皱起眉头再不往下说。     “正可拿持住了,以此作挟。使唐国公开城门放粮么?”穆清替他说完了后半句。     “你莫去。”他放开她。背身走开。     穆清噎了少顷,摇头道:“我既替她出了这主意,又怎有不去的道理。好歹多带些人。震慑着些也就是了。”     杜如晦仍是不甚赞同,转身走回她跟前,双眉拧聚起来,“穆清。你不知那些饿急了人的厉害,当真……”     她一手遮掩在他唇上。又高抬起另一手,轻按在他眉心,柔声笑说:“同去的女子好几位,若每家的夫郎个个皆要担惊忧虑。拦截着不允,岂不是再没人去施粥了,待那时倒也不必去了。只将城门一开,遣人去将尽数饿死的流民拉埋了便完了。”     他一时没忍住。哼笑出声,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拉下她覆在他唇上的手掌,低头抵住她皎月般的额头,闷声道:“留神警惕着些,定要让阿达同去,且使他莫离你身侧。”     穆清重重地“恩”了一声,杜如晦突然抬起头,匆忙着要换装,自解开常服上的系带,穆清慌手慌脚地替他抖开戎袍,又转身去取他所佩的长刀,“这会子便要走么?还未到时辰。”     “明面上二郎调不动贺遂兆,城外施粥一事还须得我去同李公言语一声,好请他调遣了贺遂兆一用,方才周全。”杜如晦匆促穿戴起来,悬扣好长刀,一面走出正屋大踏步地跨下石阶,一面扬声唤阿达。     阿达自后院牵来马,递交予他。穆清在正屋门前立着,只见他接过缰绳,与阿达低语了几句,遥向她指了指。阿达亦回头望了她一望,郑重点了点头,杜如晦看着似乎犹不放心,在阿达肩上拍了数次,方才牵马跨出门。     “小心些,顾惜着自己。”穆清在正屋石阶上扬手挥道:“待你回来,我去城门口迎你。”     杜如晦回头向她点头一笑,她在心中又添了一句,万要平安无事。     唐国公携二郎迎战叛军贼寇到了第三日上,长孙娘子亦携了一长溜的家仆府兵队伍出城,约莫五六十人,推着装载米粮大釜等物什的大板车,跟随在五六驾马车后头,悠悠荡荡,一路惹起城中闲人围观,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地猜测巴望是哪家的排场,好生奇怪的行头。     有眼尖的望见马车车厢上隐约透露着一个“唐”字族徽似的标帜,推了身边的人去瞧,恰有几个知道事的便道:“唐字徽识……闻说新任上的太原道及河东抚慰使大人,便是承袭的唐国公,莫不是……”于是乎众人皆认定了车驾内的必是抚慰使家的内眷,争挤着要去瞧热闹。     穆清仍旧着了那一袭湖绿色的翻领胡袍,靠着窗格向外张望,按着杜如晦临行前的意思,此行原该有贺遂兆随行,四处望过,却并不见他人影,更不必说他调拨的人手,无影无踪。     这多少教穆清心中惴惴,她虽不惧饥民作乱,却因替长孙娘子出了这一回主意,到底是要担当着些的。可一路探望直至出城,均未见着他。阿月见她大半程坐立不定,问了她几次又不得要领。     “这一路,你可见着贺遂兆?”穆清突然问向阿月。阿月偏头蹙眉仔细像了一阵,疑惑地摇摇头,“不曾见着。”     出了城再行过几里路,破败杂乱之相渐起,破毡布支起的庇身之地,倒了半边墙的茅草顶的土屋,景象与她前几日所见并无不同。荒地中青色几乎已不得见,裸露出一大片一大片的黄褐色干土。前几日尚且有不少人四处游荡走动,翻找翻找可填嚼之物,今日再看那些人,大多纵横胡乱躺着坐着,互不交语,一动不动如泥塑干尸一般。     阿月自另一边窗格边撤回身子,不愿再向外瞧,紧紧互绞着双手,在车内默坐着。“娘子也快别再看了,倘使再不留神看见那骇人的大石臼甚么的,又是一场堵心窝子。”她伸手拉了拉仍在另一侧窗格边探望的穆清。     “不瞧见。它便不在了么?”穆清淡淡道,随手撩开车上的帘幔,挪出车厢去,与阿达一同坐在车辕上。那些饿得无力抬眼的难民,只随着他们这一行人动了动眼珠子,无人再有气力多瞧上一眼。待穆清再回头望时,后头放置米粮的板车颤颤巍巍地跟了上来。倒有几人缓缓地自地下站立起来。眼睛紧随着板车移动,脚下不觉亦蠢蠢欲动。     穆清立时倒吸了一口气,头皮隐隐发胀。只觉这一行人连同她在内,犹如徐步缓行在饥肠辘辘的虎狼眼前的羔羊,这般一想,她不禁连连深喘了几口。     “娘子莫慌。瞧那背阴林地处。”阿达沉稳地驾着车,低声同她说到。     她放眼望去。也不见甚么,黑黢黢阴沉沉的一片,全然晒照不到阳光。车行至一弯处,偏过些许方向来。阳光也随着角度偏折了些,忽有一道异样的光线若有似无地一晃而过。穆清迅速回头向那异样处望去,这才模模糊糊地瞧见。暗沉的林子中,粗实的树干背后。一支支闪着寒光架在弓弩上的箭镞,正自暗地的阴影中悄然探出,紧随着整个车阵。     这是要作甚么?哪里来的众多武人,可是要与他们不利?穆清心头忽明忽灭地闪过无数念头,想再问阿达,他却微微笑道:“娘子看前头那人是谁?”     穆清坐直起身抬头看去,明色的窄身襕袍,轻佻浮浪的笑容,赫然勒马横于前头官道之上的,正是她寻了一路的贺遂兆。她即刻便明白过来,怨不得一早就不见他随行而来,原是早于他们便到了,林地中那些架弩待命的武人,就该是他悄无声息地铺排下设防备的了。     及此她方松放下紧悬了大半程的心,心下暗自笑了一声,怪道他如此受倚重,确是个得力的。     贺遂兆先抵了一步,早选定了支篷之地,背靠不见日光的密林,弓弩箭手藏身林中以备万一,面向一道蜿蜒横截着流过的浅河,趟难民起了发难之意,也好暂羁绊了他们,缓住脚步不能立时就冲上前来,争下时间予诸位娘子夫人们撤逃入密林。     众人皆停驻于此,穆清跳下车辕,只见长孙娘子戴了帷帽,皂纱直垂到肩臂覆住面,仔细地裹藏得密不透风,行止娉婷慎重。再瞧瞧自己,遥忆昔年学透了礼仪容态,亦如她一般的娇贵矜持,及到今时今日,竟是一袭男装胡袍,不着粉饰,常与儿郎一处行事,粗略率性。     不多时帷篷支帐已起,大铁釜下火头正燃得旺,釜中粥米与乳白色的水一同沸滚,香气远远地飘散开去。早有人聚拢起饥民,分发了粗陶碗,教引了一应规矩,嘱咐不得混挤蛮抢。     滚粥将出釜,穆清轻碰了长孙氏的胳膊,示意她上前将二郎的仁德慈悲表白表白,也好教人知晓救命之恩该向谁人投报。     哪知长孙氏自小因养在深闺,素日往来皆是贵女娇眷,何曾与市井平头交过言,更遑论这些已低贱如蝼蚁之辈,迟疑了好一时,她仍踏不出步来,无奈只得低声向穆清道:“可否烦请顾姊姊代劳了?”     穆清怔了怔,正色摇头,“二郎的恩慈,原该由你宣扬。话只三五句,若是教我说了,却算了甚么?”     长孙氏睁大眼望望穆清,再望望前头一众面色焦躁,排候着等粥吃的饥民,咬了咬牙,紧紧捏拽着拳头,款步上前,抬手向两边撩起帷帽上的皂纱,翻探开手掌向上,伸向身后的大釜,屏息一瞬,放声道:“太原道抚慰使李公之次子,悲天悯人,体恤饥饷之众人,故自今日始,于此支篷施粥一月,闻者见者皆可来取。”     言罢她即刻放下帷帽上的皂纱,隐在面纱内的脸已红涨得似要沁出血来,藏在襦裙后头的双手亦忍不住微微颤抖。前面的饥民们虽是欢喜异常,却早已饿得软弱无力,稀稀拉拉的欢腾赞谢声,听起来倒更像是哀叹。     穆清赞许地向她点头笑过,心下默叹,善人都教她夫妇二人作了,既她自己已替人作了嫁衣裳,不妨再作一回恶人罢。     于是举步上前,抬手止住前面的欢动,肃然扫过人群,皱起眉头,仿着男声厉言道:“有些刺耳的话,咱们先说在头里。李家二郎的这一番善举,原是为了大家能活命,规矩方才已有人交代过,大家谨守着,一月之内皆得保命。倘或有人坏了规矩,争抢起事的,却怨不着就此散了粥篷,各自讨命去罢!故少不得大伙儿相互提点着些,莫带累了大伙儿失了这一口留命的吃食!”     四下聚拢起来的饥民闻言皆静顿了片刻,接后便都交口称是,再是赞同不过。长孙氏执起大铁匙,探入大釜中舀起了第一匙,众人俱规规矩矩地排着队捧碗领粥,自无二话。     穆清退至篷后,贺遂兆挑眉勾起唇角嬉笑道:“七娘如今好大的气势。”却并未受她理睬。(小说《莲谋》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八章 揭竿而起(七) - 莲谋 - 桃圻     转眼施粥已过七八日。     穆清每日在城郊忙得筋骨俱散,暮时回宅,任是拂耽延如何急急地绕膝唤姨母,皆无力抱上他一抱,有一两次,沐浴中途,便靠在桶边昏沉睡去,险些整个人滑落水中。唬得阿柳再不敢在她沐浴时离她身侧,晚间自是一挨着衾枕便睡。     次日至篷中又前后里外地奔忙,抢着家仆的活亲自作,倒教长孙氏带来的一众仆婢战战兢兢,每每她强接过他们手中的活计时,他们边只得垂头端手地跟着,决计不敢真去歇着。     贺遂兆抱着双臂闲立于一边,嬉皮腆脸地向她说:“你将仆婢们的活尽包揽了,岂不是断了人生计,造业障了不是。”     穆清乜斜他一眼,无意答他的话,自顾自地尽力搬起一筐篓浸洗过的稻米,怎奈筐篓过沉,她下腰使了两次力皆未搬抬动。贺遂兆伸过一只手,搭在筐篓边缘,替她搬抬起一大半,“要往哪处放置?”     穆清面上不带一丝神情,随意抬手一指那口大釜,两人便同搬着筐篓往那处去。     贺遂兆一面走一面轻声道:“杜兄在河津一切尽安好。”     因了这一句,她方才转头去瞧他,脸上立时浮现起一丝说不清是急切还是兴奋的神色,“可说了几时归来?”     贺遂兆却定住了脚步,直直地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刻,“除开关乎杜兄的事,你当真不愿同我多说半句么?”     穆清垂下眼眸,默默搬抬着筐篓的另一侧,静立在他跟前,他几欲抬手将她拉扯到眼前。好好的问一问,可还曾记得余杭破庙中相赠的那块粔籹,假若能早于杜克明遇见她,假若在东都第二次见她时,她尚未婚聘……     终究是问不得,他极怕她笑着摇头的神情,强抑住了心底暗涌的这股激荡。定定伫立。一动未动地凝视了她一阵,兀自摇摇头,苦笑一声。“眼下大捷了,尚有千余人不愿降服,突围而出,只待这一两日剿平了。也便回来了。他既平安,你亦可安心。不必每日将自己劳累到无暇挂虑他。”     穆清牵起一个浅淡的笑容,轻声道了句“多谢”,转身要走。     贺遂兆撇了撇嘴,无奈又浮夸地一笑。“‘多谢’二字,可是价值千金呢,七娘是打算每次都以这千金二字。来应付……”     他猛地带住油嘴滑舌的语调,瞬息之间脸色剧变。仿佛旷野中惊觉狼豺虎豹的鹿一般,霎时警觉。穆清尚未看清他的脸色,便被他一把拽过手臂,往前一推,便听他声音陡然变得凛冽,“走,快走!往林子中去!能跑多快便跑多快,尽快!”     穆清被他向前推了一大步,再抬起头时,已惊见幽暗的林中,举着强弓硬弩的武人,尽数从粗实的树体后头显出了身,端持着箭弩的架起了胳膊,握大弓的已拉开弓弦,搭上三支连发的飞箭。个个俱严正以待,如临大敌。     她的脑中瞬时劈过数道电光,脚下的地隐隐传来隆隆的撼动,心知必是不好,身后马蹄声喊叫声,与第一声惨叫几乎同时响起。脚下边往林中跑,边转头撇脸望去,不知从何处驰来数十骑衣衫褴褛的强人,提着陌刀马槊,长矛宽刀,甚么样的刃器皆有。     贺遂兆已然跃上了一匹马,呼哨声连响数遍,左右林中蹿跃出五十来骑只以皮革护心腹的轻甲骑兵,手中并无马槊等长刃,一个个渐次从背后抽出长刀,驰迎向那些强人。     区区数十骑何来的大地撼动,只怕这数十人仅是探路充作斥候之用,接后必有大批人马。穆清眼见着贺遂兆仅带了这几名轻骑冲跃上前,心口霎时腾起了一道灼烧感,心头的烈焰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噬焚尽,呼吸亦变得短促迫切,头脑僵持了无法思考,她猛地闭了闭眼,用力甩了甩头,此时恨不能有冰块融下水兜头痛浇下来,好教她速速地平静下来。     距施粥篷帐略远的流民四散奔逃开,嘶声喊叫此起彼伏,马上的强人见人就胡乱劈砍一气,有摔跌在地下的流民来不及站起身,便教马蹄狠踏于地下,筋骨断折,肚穿肠流,不及惨呼出声便已断了气息。     长孙氏!穆清头脑急冷下来后,第一个念头便是她。她决不能有甚么好歹折损,她是霹雳堂长孙家族最为珍视的嫡女,若失了她,便失了震慑北疆突厥的力量。     于是她蓦地停下往树林奔跑的脚步,转回身,又往篷帐那处跑去。满地四散乱窜的人,男女老幼,尊贵的,卑贱的,全混在了一处。穆清边跑边四处扫视,寻找长孙氏的踪影。     未见着长孙氏,却见阿月面色惨白,慌张惊惧地在人群中跑来跑去,寻摸不到方向。幸而这两日为方便动作,穆清教她换了一袭胡袍,此时才不至于如那些着了襦裙的女子一般,跑几步便要被裙裾绊倒。     穆清疾步跑到她身边,一手拽过她胡袍上的翻领,“阿月,阿月!”阿月哪经历过这场景,只一味慌神无措,目光涣散,本能地想跑,却不知往何处跑。     穆清着力在她的手背上狠狠拧了一把,剧烈的痛感使她的眼神倏地聚拢到了穆清脸上。“阿月,快用力深吸几口气,定下神来听我说。”     阿月依言猛吸了两口气,尽了全力聚起注意力。穆清伸手指向身后的密林,“林中有人守备,只往那处跑或可保命。你快一路跑去,见了与咱们同来的人,便将那林子指予他们,告知众人尽力往林中跑。可听明白了?”     阿月用力点点头,忽又抬头睁大眼问道:“怎的娘子不与我同去么?”     “莫啰唣,快跑!我立时就来了。”穆清翻转过她的身子,往密林方向使力推了她一把,“带着大家同往,能救得一个是一个,快!”     阿月迟疑了一息,掉头便往林中跑,一面跑一面去拉拽跌倒在地的婢女,大声呼喝着大家往林子里去。穆清这才又回身,往乱哄哄的人群中去寻长孙氏。     待她瞧见长孙娘子时,她显然已惊骇过头,呆懵地与一名侍婢挤躲在尚燃着的大火的铁釜后头,火光跳蹿,映出她张惶恐惧的神情,圆睁了双目,脸上爬了数道泪痕。     穆清边使上全身的力道,左右分推开障路的人,边发力奔向她。眼看着就要够到她,冷不防一匹马从一侧奔驰而来,马上的大汉瞪目高举起长矛,向躲在大釜后头的二人刺扎过来。穆清随地抓起一块石块质感的硬物件,刚要抛打出去,突然忆起英华曾同她说过,如平地遇骑兵,袭人不若袭马的话来,便使力向那大汉坐下的马投掷过去。     这一下,正打中那马的脑袋,马嘶鸣一声,左右摇摆了几下,那大汉随之晃动起身体,不得不分神稳住马。趁着他这一息的分神,穆清一把握住大釜内的大铁勺,向长孙氏高喊了一声,“紧走着!”翻手满满地舀了一勺沸滚的烫粥,双手持握住铁勺尽力朝那大汉撒泼过去。但听得一声惨痛疾呼,那大汉黏得满头满手的粥米,拼命拂甩,黏糊糊的稠粥哪里就能甩脱干净了,他连连呼烫,双手捂着脸,翻跌下马,痛得于地下直滚。     穆清冲着长孙氏大呼:“快走,往那边林子中去。”一面伸手拉着她仓猝奔逃。奈何长孙氏教襦裙的下摆绊得跌跌撞撞,如何都跑不快。     身后的嘈杂平息了不少,有那么一刻仿佛一切皆消静了,也就那么短短一瞬,顷刻间,隆隆声在她们背后轰然而起,穆清于匆忙间回头放眼往远处望去,那数十打头探路的,已几乎尽数被砍落马下,满地横尸,故而方才顿消停了不少。     然更多的人马争先恐后地打马而来,如一股潮水奔涌,少说千众,土地震颤,喊声如天边的闷雷由远渐近。贺遂兆一手持着长刀,一手勒紧马缰,屏息静立于河边,那五十余死士皆紧随其后,向两翼散开。     从穆清这儿望去,来犯的人马犹如巨盾,贺遂兆与那些死士,便如小匕对峙巨盾,了无胜算。瞧那情形,竟大有飞蛾投火之势,瞧得她的心直往下沉,她虽不喜他,时常冷面冰言以对,到了此时,却忽然起了急切,万般不愿眼见着他赴难,一时之间再顾不得其他,放开长孙氏的手,回过身深吸一口气提调至喉咙口,放尽声量高喊,“贺遂兆!”     只这一声,远处的贺遂兆蓦地回头,向她望来。     “回来!”她又提起一口气,高呼:“贺遂兆,你回来!”嗓音已现嘶哑,喉中拉扯般的疼痛,再呼喊不动,只得连连比划,向他招手示意。     贺遂兆毫不犹豫挥手收拢两侧的死士,拨转马头往她站立处疾驰而来。及到近前,并不带慢马速,只在马上向她伸出手去。无须言语,穆清果决地探手抓握住他的手腕,握到他手腕的刹时,整个身子被大力提起,下一息人已在马上坐着     “抓着我。”贺遂兆转头短促低呼。     她甫被拽着跃腾上马,并未坐稳,猛一个惯冲,连人带脑袋撞在了他的后背上,忙伸手抓牢他腰间的躞蹀革带,却显觉他腰背一僵。     她无暇多顾,回头去看长孙氏。她与那婢子均已被人带上马。于是她稳下心神,暗哑着喉咙,在后头向贺遂兆大声道:“直往那林中去。令弓弩手亦退散入林。”(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九章 揭竿而起(八) - 莲谋 - 桃圻     片刻功夫,贺遂兆带着众人隐身入幽暗阴影中。时值初夏,高大的树上冠盖已长全,将外头的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入林百米,已然如同暮色低垂。骑行的俱已下马步行。     林中除却惊起的鸟雀扑棱起翅膀的声音,便只有众人踩踏着枯枝碎叶的喀嚓悉索声,另有几名侍婢女眷因受了惊吓,低低呜呜地抽泣。     “那些是甚么人?”穆清轻拽了一下贺遂兆的衣袖悄声问道,“兵刃杂乱,阵势亦不成章,不像是正经兵将,见人便混砍一气,凶悍得紧。”     “自是起了事的流寇。”贺遂兆答道,拧结着眉头顿了一顿,迟疑道:“却又不似普通贼寇,这般杀急了眼的,且以这人数来看,不多不少千余人……只怕,只怕正是河津突围蹿逃而来的那一股流寇。”     近旁有耳尖的仆妇乍一听见贺遂兆的话,禁不住失声惊哭了起来,口中含糊不清道:“这可怎生是好,这可怎生是好……”这一哭,周围听见她这话的俱跟着惊慌啼哭起来。     穆清皱眉扫视过一圈,长孙氏大约已稳下心来,静默地跟着众人往前走,一只手扶在腰间,正牢牢地握着她那只小巧的琉璃瓶。     “长孙夫人……长孙夫人?”穆清连声唤了她几次,方才听见,驻了足回头望她。“夫人若是能够镇定,不妨束管束管仆妇侍婢,莫教她们慌乱,哭泣声儿大了,教林子外头听见有妇孺的响动,怕是要毫无顾忌地冲将进来,届时大家不得活命。”     长孙氏忙点点头。肃板起脸,喝止惊泣的众人,“还不速速噤声!若有哪一个不能自持要带累旁人的,便只得先弃了她。”音量虽不大,且嗓音中尚带有两分惊颤,到底是替代着窦夫人主家的娘子,众仆一个个皆按下了哭啼哀泣。便是有一时忍不住的。也使劲捂了自己的嘴,再不敢出声的。     林子外面声响已隐约能听见,“至多再有一炷香的功夫。乱贼便能到林子边。”贺遂兆侧耳倾听了一阵,凝重地望了望穆清。     “他们……”穆清向轻甲装身的死士投去一眼,“一人能挡几人?”     “寻常兵勇能抵三五人,草寇杂流的。以一敌十亦可。”贺遂兆道。     “以一当十,也只得挡杀五百。尚有五百不能敌。你方才临河候立着,是想要他们同你一道赴死么?”穆清略有些气恼道。     “那又何妨。我见你尚未入林,虽不能敌,拖延一阵直至你跑入林中。却是能办到的。”贺遂兆一脸的理所应当,压低声音,“替你赴死。我甘之如饴。”忽而又现了喜色,“你急唤我回头。可是不忍见……”     穆清顿然呛了声,当下紧迫,不愿与他多辩,不耐地挥了挥手打断他,急促问道:“可有绊马绳索?”     “有。”     “硫磺烟硝一应放火用器?”     “亦有。”     “五十死士必要保准了每人歼贼十名,余下的我自有法子料理了。”穆清说着往林外方向匆匆瞧了一眼,马蹄踏地的轰隆之声似又近了一些,她焦灼地拉住贺遂兆的衣袍,“可能保准了?”     贺遂兆转向那五十余人,“都听到了?”     死士们并不答言,只渐次从背后抽出长刀,一个个撕下戎袍的下摆,平静地将长刀刀柄握在手中,另一手持布条往握着刀柄的手上缠去,直将刀柄同手掌紧缚在一处。     穆清连点了几下头,从家仆中快速点出几名健壮镇定的,命他们拿上绊马绳索、硫磺烟硝等物,跑向林子边缘处去铺排下,又嘱咐了长孙氏带领着余下的众人在林中原地静候,万莫出声慌乱跑将出来。     贺遂兆领着五十余人重又翻身上马,至密林口均分两组,往左右两侧散开,呈包拢之势。弓弩手分前后两队,一字排开,均在箭镞上撒了烟硝,涂抹过一层猛火油,个个皆紧绷着身子,隐匿在粗大树干后头,架着箭弩随时待发。     一切俱备,林子内重又安静下来,仿佛甚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惊起的鸟雀又陆续回到树冠间,只偶尔响起的一两下马打响鼻儿的动静,教众人提调着的心猛颤一颤。     林外隆隆的马蹄声几乎同时弱下来,林外的人似乎正犹豫徘徊是否要入林中。穆清与贺遂兆同一骑,坐于他身后紧拽着他的躞蹀革带,心内默祷但望那伙强人疑怕陷阱,万莫踏入林中,手心中不觉捏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冷汗。     “莫怕。纵是拼上性命不顾,我定是要保你无恙的。”贺遂兆扭过半边身,低声道。     穆清甩开手,将手心往衣袍上擦了一擦,瞟了他一眼,撇撇嘴,“哪一个怕了,哪一个又要你拼上性命了。”     话音甫落,林外马蹄踏地声骤起,正冲着密林方向来了,树冠中的群鸟再度被惊起,呼啦啦地一齐振翅冲飞上天,吱嘎乱叫。穆清心中狠咒一句,蠢人,生路不走偏往死套中闯!     “来了!”贺遂兆短促一呼,林子边缘所有人俱将手中所持之物又握紧了几分,瞪眼盯着林外方向。几道绊马索已牢牢钉在了粗壮的树干上,弓弩手又将弓弩重端了端稳实,挑点出的那几名家仆手中火折子亦皆齐备在握。     冲在最前头一轮的马腿马蹄俱已能见,穆清不禁将贺遂兆的躞蹀革带抓得更紧了些,紧盯着拉起绊马索的位置,估算着最先踏进林子的马匹的步速,心中默数,一步,两步,三步……不多不少,正数到原设算好的第六步上,马嘶惊起,轰倒、叫喊声迭起。     “吹火折子点火!”穆清大声向家仆与弓弩手喊道。     一息之间点点火光四起,每一支箭镞上均燃上了火头,第一队的弓弩手稳稳地盯着前面人仰马翻的一片混乱。贺遂兆取过一张大弓,亦拉开弓弦扣搭上一支燃着火苗的鸣镝。     “瞧见那为首的没有?”穆清在他身后寒着声道,“先将他射杀。”     贺遂兆目测着距离,将弓弦更拉开两分,聚眉盯瞄住为首的贼寇。那匪首见遭了绊马索的埋伏,急忙勒住马缰,俯身细扫看一边,振臂高呼,“两边并无绳索,往两边入林!”     已然吃了亏仍要入林,真真蠢笨至极。穆清咬牙向贺遂兆道:“可看准了?”     贺遂兆默然一点头,手上加上了十足的力道。     “放箭!”她凛然低呼。     一支带着火的鸣镝呼啸而出,箭头的火苗迎风高燃起来,裹挟着尖锐的啸声,划破密林中的幽暗,正中匪首心口,带着烟硝猛火油的箭头在穿过他心口的瞬间,亦在他衣衫上燃起了火,只见他捂着心口蜷缩着身子,翻跌下马。     几十支燃着火的利箭紧随着那支鸣镝纷至沓来,箭无虚发,尽皆射中贼寇,须臾间贼寇的兵马中燃起了大火,滚地惨呼者连连,沾带上近旁的人,又惹起一片火焰。后头余下的贼寇因突遭伏击,又失了渠魁,难免凌乱杂沓起来,方才听得那匪首高呼要往两边入林,便乱涌着昏头昏脑地向两边散开。     贺遂兆向一边丢开大弓,翻手抽出长刀,扭头向穆清道:“抓紧我。”言罢高举长刀指向两边糟乱无措的贼寇,无须多言语,长刀紧缠于手的死士们几乎同时催动胯下的马,悍然猛冲上前,手起刀落处血花四溅。     穆清瞧着此时情形,她要先撤回长孙氏那边已然无望,若再将贼人引入密林内她们藏身之处,恐里头无人能幸免,便只得横下心,稳住身子,牢牢抓住贺遂兆,跟着他们一同冲入这血腥狞恶的修罗场中。     溅起的血水划落到她的衣袍上,哀嚎惨叫声声刺入她的耳中,恍惚中她的神思竟游离于外,不合时宜地忆起了那年西行出塞往金城郡的途中,村野客栈中,遇着李建成的亲随,追着要诛杀她,贺遂兆握着她的手,一刀刺穿那亲随的喉颈,亦是这般污血飚洒,那形景经年后如今想来恍若梦中。     她于贺遂兆身后颠簸了好一阵,胯下的马逐渐平静下来,耳内的嘈杂亦渐消褪,想来大约这场砍杀已近终了。     探头望去,那情形却教她浑身一凛,满地横躺的尸体,死相各异,有怒目圆睁的,有惊惧畏恐的,有面无表情的,再往前一些,更有方才被燃火的箭镞射中,黑乎乎烧焦蜷缩的尸首,有几具燃得并不十分厉害的,犹能见那狰狞可怖的面目。     她胆寒心惊,颤抖着自胸中呼出一口气,紧紧地阖上双眼。     “这境地,不看也罢,免得心惧。”贺遂兆回头瞧了瞧她紧闭的双眼,好言相慰。     穆清仍闭着眼,喃喃低语道:“这场景又非初见,早祛了惧怕,教人心惊的却是,这遍地的惨相竟由我一手铺排了,罪业深重……”一行眼泪自她紧阖的眼中滑出,跌落到地下,掺着地下黑红黏稠的污血,化入泥土中。     贺遂兆从右边扭转过身,举起手臂,迟疑着伸出右手,眼见着她的眼泪滑下,终不敢去碰触她的面颊。踌躇间,又两道泪水滑下,她紧咬起嘴唇,下巴不能抑制地微微颤动,竭力隐忍着不教自己哭出声来。     他再不能自控,探出手指去拂拭她面颊上的泪水,温润的眼泪落到他的食指和拇指上,有如灼烧,直痛到他心底。     却不待他的手指有机会去承接第二滴眼泪,穆清蓦地睁开双眼,向一侧避开他的手指,抬起手臂,就着胡袍袖口上干净未沾上血污之处,三两下拭去残泪。(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章 揭竿而起(九) - 莲谋 - 桃圻     贺遂兆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亦不知要说什么,带着马缰怔立在原地。     “你要呆驻于此瞧这骇人情形到几时?还不快遣人收拾了这一地糟烂,另再安排些人先将长孙夫人送回城中。”穆清在他身后淡然道,声音中的慌张哀惧全然消失,仿佛在她举袖拭泪的时候,一同干干净净地擦拭了去。     贺遂兆伸了手到眼前,若不是方才承接的那一滴眼泪尚在他的食指指背上未干透,他倒真要疑惑刚才她哀哀啜泣的一幕是否真的存在过。     贺遂兆命人进林子去接出众人,穆清下了马,自往林子外头走去,林外的狼藉更是教人不能目视,一个时辰前尚是一幕施粥济民,饥饷暂缓生机重回的祥和形景,仅仅一个时辰,几个熬粥的大釜倒扣在地,篷帐早不见了踪影。     在她入密林前地上到处横躺着饥民的尸首,至少大多仍是全尸,千余铁骑踏过,此刻再看肢体残破,脑髓迸裂,血肉模糊的与土地融在一处。     她痴痴地呆立于小河边,小河那一边不远处正有两个大石臼稳稳地放置在那处,一丝冷笑慢慢地爬上她的唇角,那大石臼不日前或还和骨舂捣过孩童尸首,转眼丧了心性的分食之人,皆成了满地的烂肉泥,那些踏烂饥民的流寇随即又尽数丧命于林中,成了刀下新魂。却不知黄泉路上他们可还会互相怨恨。     阿爹时常教导人命贵重万分,不得轻易糟践。阿爹定是从未亲睹过这惨绝人寰的修罗场。穆清沉沉吐出一口浊气,只觉自己的心肠之外迅速包裹起一层硬冷。     身后尖叫声连连响起,她回头望去,贺遂兆正亲领着一众内眷仆妇从林中走出。一面走一面向两旁划拉开尸首残体,辟出一条道来。有几个胆小怯懦的已然不能自行站立,另有男丁家仆架扶着在走在后头。     长孙氏戴着帷帽,皂纱遮面,手中一方绢帕捂着口鼻,由两名仆妇搀扶着走在贺遂兆身后,只勉强稳得住脚步罢了。穆清往人群中去寻阿月。扫视了两圈方才见着她低头于人后默然走着。瞧着倒是镇定,待她抬头才望见她面上布满着泪痕。     穆清拂去心头一应心绪,往那队中去与众人汇合。来时的车驾毁了大半。勉强拼凑出两驾能坐得的,先安排了夫人娘子们坐了,众仆只得在地下随行。穆清牵过一匹马来,刚要翻身上马。却见长孙氏自头里一驾车中探出头来,向侍婢吩咐道:“请顾姊姊来同坐了。     穆清依言坐入车中。一路不语,只不断地提醒自己,河津叛乱已平,剩余的千余逃贼亦尽数剿灭了。许是明日,唐国公便可搬兵回晋阳城,明日便能见着杜如晦。只需见着他平安归来,万事皆可抛却去。     “顾姊姊?”入了城后。静默了一路的长孙氏似是缓过气儿来,忽然开口轻声探问道:“那些贼兵……你却是如何破了他们的?”     穆清好容易将心绪带出了那一场杀戮,实不愿再想起那些,因着她问不好不搭理,便只轻描淡写道:“曾有幸见过二郎率玄甲军击破突厥骑兵,不过迫急了仿着他的法子尽力试一试罢了,再有死士们骁勇悍猛,这才挣出大家的命来,实与我无多大干系。”     长孙氏无声地点点头,欲言又止了半晌,又提起话来问道:“我见顾姊姊镇定从容,那,那惨象……当真无惧么?”     “骇怕,怎会不怕。”穆清苦笑笑,“见多几回,惯了便无惧了。犹记得首次见杀戮,便是夫人婚仪过后,往金城郡去的途中……那时,我远不如夫人这般镇定忍耐,立时便唬懵了,动弹不得,瘫软着坐了半晌方回过神来,极是狼狈。”     长孙氏不再接话,二人沉寂了片刻,快到穆清所居的宅子,她刚要开口与她说些别过的言词,未待开口,冷不防长孙氏张口道:“我瞧着那贺遂兆,待顾姊姊很是不同。”口吻听着随意,穆清岂能听不出她这一句已盘桓了一路。     念着长孙氏年纪尚小,她不愿同她在口舌上计较,亦不想她在这一问上纠缠不清,当下只淡然道:“贺遂兆与克明同为李公亲信之人,较之李公本人及其余子嗣,他二人待二郎亦很是不同。此不同于夫人所说的不同,确是一般无二的,若当真要明辨起来,只怕……”     “原是我年轻不懂事,又十分着紧姊姊,怕贺遂兆对姊姊有所不敬,才多此一问,姊姊莫要多心。”长孙氏算得是个心窍玲珑的,乍一听穆清的口吻,忙一句一个姊姊,拂过话头去。马车骤然停驻,她支开窗格,向外瞧了瞧,“哟,顾姊姊到了。”     穆清向她略欠了欠身,“夫人今日受了惊吓,实是劳累了,回去好生歇着,莫多忧思。”     长孙氏客套过两句,自回府不提。     穆清带着阿月快步走回宅中,一进门便急急唤阿柳取干艾叶煮水要沐浴,她不进屋也不许阿月进屋,只在院中坐着,候着沐浴。     直到整个人闷头浸没入散着淡淡艾蓬香气的清水中,她才觉得自己身上的血腥味退散了去,仔仔细细地洗了头发,搓开发丝反复嗅闻过,确认了没甚么气味方才罢休。阿柳在一边闷头瞧了她许久,问她只说是在城外遭了贼寇,厮杀一场沾了血气,教人觉得恶心,又叮嘱阿柳将那身湖绿色的胡袍拿出去弃了。     阿柳还待要细问,听她这么一句,登时闭了口,大约也能猜测到些。闲坐了一会子,忽想起甚么来,未开口先笑眯了眼,“晌午有人送了口信来,说阿郎约莫明日暮时随军入城。”     穆清面上漾开浅浅的笑意,“可说了时辰?明日我好去城门迎他。”     “传话的人……”阿柳迟疑着道:“却说是阿郎的意思,不教你去城门迎他,只在家中候着。”     “这是何道理?”穆清疑惑地自水中直起身子,趴伏在木桶边缘问到。     阿柳哪里能知道,只一味摇头。因怕水凉了令她着了冷,遂催着打发她赶紧起身穿戴齐整了去用晚膳。     穆清皱眉摇了摇手,“莫替我置备晚膳,只过一碗乌梅酸浆来。”     若不是方才阿月亦说吃不进食,只想些酸冷的,阿柳指不定要疑心穆清是否有了喜讯,眼下她只暗自嘀咕,“怎的一个个皆不思饭食,到底是遭了甚么了。”     距晋阳城仍有三四十里,天色擦黑,再行不得路。十万大军在山谷外的辽阔地驻扎下来。白帐点点,篝火营营。     出城征讨时仅集了二万兵夫,现回城竟成了十万之众。二万原带去的兵夫损伤不多,加之降了的一万余贼寇,便有三万。六万被缴除了兵刃一路羁押着,硬是不愿降服。另有一万却是在板车上层层堆叠着。     杜如晦自唐国公的主帐中出来,外头一堆堆的兵将围坐,见他皆扬手向他招呼,邀他一同坐下说话,他笑着一一点头应过,婉拒了他们的相邀。     明日便要入城,这六万不愿降服的却教唐国公头痛了一路。按着杜如晦的主张,既不能使之服,便弃之不用,只管扣押着,遣人往东都皇城去讨要个主意,随着朝堂的意思来处置,该坑埋便坑埋了,该斩杀便斩杀了,该押送至东都充作兵役的便押送了去。     唐国公却万分舍不得这六万人马,执意要私昧下,且不说中间夹着一个虎贲郎将王威,一言一行皆在他督视之下,便是有法子瞒过王威,也得要这六万人众肯降服了才可行。杜如晦抱定了主意不愿再白花费心思,只随了唐国公的意思便是了。     月已升空,使这夜色中的万物皎亮能视,杜如晦独自踏着月光,在营地中四处转动,莫知莫觉地便走到了营地边缘,那一长溜的板车附近。已是初夏时节,天气奥热,板车上堆叠着近万遭斩杀的叛军尸首,放置了两日已开始发散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杜如晦背负着手,站立在这一溜的板车前怔怔立了好一阵,黑暗中忽有人出声道:“父亲仍是坚持要效仿杨广行事么?”     “劝了数次,李公执意如此,我亦无法。”杜如晦无奈道。     李世民自黑暗中缓步走出,同他站在一处,瞧着那些板车上的尸首,“靠这些,便能教那六万人服了么?”     “教人屈身不难,要人心服却要耗费许多心思。可还记得当日如何收拢起的玄甲军?”杜如晦漠然道:“那六万人数虽多,却皆为乌合之众,一击即破,远不敌五百玄甲军,收之何用,不值得白耗费一番心思。倘或李公命你收编了这六万人马,切莫应下,想法子推却了。”     “这是为何?”李世民惊问。     “他们心中藏怀旧主,便是降了必不十分诚服,怎堪用?用兵大忌。只怕日后招惹了事端,更要涣散了你麾下军心。”杜如晦道。     李世民垂头点了几下,隔了片刻,又抬头道:“接了贺遂兆的消息,今日在城郊剿灭了千余乱军,正是前日突围蹿逃的那些。恰遇着她们在城郊施粥……”     杜如晦惊转过脸来,“贺遂兆只有五十武人随她们出城,如何剿灭千人?可都无恙?”     “俱安然无恙。”李世民笑道,“七娘布排的阵,待明日归了家,杜兄自去细问了便知。(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一章 揭竿而起(十) - 莲谋 - 桃圻     虽说接着的口信说要至日暮时分方入城,可刚过晌午,穆清便催着阿柳再烧了艾叶水,又找来阿月替她重梳过发髻。     阿月面色犹透着些许苍白,神情瞧着还算自若。“好些了么?若还不自在,待我去寻了赵医士来看过,开几剂安神平息的药吃上一阵。”     阿月停下手中正梳起的一绺发丝,微微一笑,摇头道,“并无大碍,阿月应付得来。娘子原说过,并非不瞧见便不存在了,那些惨绝的事,却并不因我躲着不想便没有的,既如此,何故自欺欺人。”     穆清笑着拍抚了她的手,“你知晓这理儿,可见是个通达的。长久留你在我身边,却是埋没了。”既说到了这一层,穆清不觉想多说两句,“你万莫多心,非是我要撵你,只是眼下你已双九,一年大似一年,这一两年也少费心思顾着你们,我这里虽有你的身契,却断无强留你终身的道理。”     阿月低垂下头,放下手中梳着的穆清的发丝,蹙眉不语。     “平日我只一味顾惜你样貌心窍皆是出众的,故不肯将你随意配了人,倒因着这个缘故耽误了你不少。如今你心中若有打算,便直管同我说,也好教我知晓你的心意,莫顾着扭捏。”     阿月垂眸怔了片刻,却又轻声笑了起来,重又挑起穆清的头发,“娘子今日作个朝云近香髻可好?”     穆清等她作答却等来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倒是意外,心下明白一时许也问不出甚么话来,便望向铜镜中点头,“只莫梳得太招摇。内敛着些。”     阿月静默着摆弄了好一阵,直至她将最后一绺散发掖拢至发髻中,方才幽然道:“娘子待我之心,阿月怎能不明白,既今日问了,却也不怕娘子耻笑我心气儿过高,阿月确不甘草草嫁于一憨常莽夫。只眼下未能有甚么打算。还求娘子好歹再容我一两年。从容计议了才好。”     倒真真是个心高气傲的,却也无甚不好,以她的出身若不多替自己挣巴些。又有何人会替她作打算,远好过任人摆弄误害终身。念着这一层,穆清也不再多问,点头应允。     午后太阳正毒辣着。穆清便要往城门口去,阿柳拦了一会子。只说,阿郎原不叫去迎,不若在家候着。这话却越说越无气力,她几时安分随常地听候过阿郎的吩咐。便改口劝着说日头正毒着。仔细晒坏了面皮,再起一层晒伤的红疹,过后没法出门见人。这才截住了她往外跑的脚步。又退回院内,在蔽日处坐着怏怏地与拂耽延逗顽了一回。     及到日头稍偏了西。却再坐不住,唤了阿达套车出门。行到半程,距着城门尚有三二里路,却见城中的人俱往大道上挤,车马人流一窝蜂地向城门口涌去。     “阿达,快些,怕是大军要入城了。”穆清撩开帘幔催促道。     阿达甩开马鞭,紧催了两下,驾车的马溜溜达达地小跑起来,左让右避的,不多时便将近城门楼。     穆清从车厢内出来,与阿达同坐在车辕上,近旁的闲人呼朋唤友一路疾跑着往前赶。城内百姓最是不愿错过热闹的,此年岁中寻常大军出入城门早已教人看惯了的,也不至于要奔走相告凑这热闹,必定是有些不寻常的才会如此。     车至城门口,竟不见有大军入城的迹象,众人仍是一气儿地向前,望城外跑。穆清疑惑,向阿达道:“跟着去瞧瞧。”     出城门百来步便再无铺整过的大道可行,前头的大荒山脚下有一幅开阔地,遥遥地便能瞧见乌压压的一片,齐齐整整地延伸开去,大军正于此地肃整。     穆清自车辕上昂头瞧去,着实吃了一惊,“出战时才整了二万人马,这前头的,并不下五万呀。”     “能有**万。”阿达探身望过,肯定道。     再往前行一段,沸反盈天的人群渐次静顿下来,大有受了惊骇的意味,车再往前行不得,穆清拎起裙裾跳下车,在人群中寻着空隙往前走。     走不过一二十步,却蓦地顿住了脚步。空气中飘浮着一股腥恶气味,再往前走几步,恶臭愈发浓重,周遭的人无不掩起口鼻,相互询问,皱眉去寻气味来处。     穆清掩鼻木然地向起挪动脚步,这腥臭刺鼻的气味她已很是熟悉,心底大约也知道是甚么。前面有人急着向后退散,好几人边往回撤走边扶腰捂腹地呕吐,恶臭之中又添了几许酸臭。     拨拉开最前头的一层围聚民众,她眼前豁然开朗,眼前情形教她冷不防惊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后连倒退了好几步。     前面一大块空地上,兀地出现了一座小山,腥恶腐臭便源于此处,这座小山竟是以尸首层层堆叠而成。     天气炎热,堆尸的兵夫面上覆裹着厚厚的布帛,尸堆四边支架起粗竹竿,搭成一座吊架,支架四边各两名兵夫,正拉拽着粗实的麻绳往上吊起一具尸首。穆清抬头看去,只见那尸首浑身上下穿插满了箭镞,便是连头面上亦有十数支箭,全无完整的一块皮,脖颈中套着麻绳,高高悬吊与堆垒成小山的尸堆正上方。     左右围观人群中干呕声连连,稀里哗啦的泄吐声中飘来阵阵酸腐气,穆清从怀中掏出绢帕,捂在手掌中,掩住口鼻,举目向另一侧搭起的高台看去。高台正中肃穆地端坐着唐国公,下首两边是虎贲郎将王威,及一脸淡漠的李世民。     穆清在高台上扫视了一圈,唐国公身后立了一整排的大小郎将,个个面目严峻。郎将们身后的阴影中,一个玄色戎袍,仅皮革轻甲护心口的颀长身形,负手而立。她急切地向那身影望去,凝视了他好一阵,见他当真如贺遂兆所说的安然无损。捂在绢帕中的嘴唇不禁微微上扬起来。     围挤在头里瞧热闹的,尽是男子,故突然从后面分拨开人群,走上前一名身形娇柔的女子之时,杜如晦一眼便瞧见了。     他心中自嘲一笑,果真是白嘱咐的,原恐这腌臜景象恶心惊骇到她。特意遣人送口信不教她出城相迎。传话之时他便同自己说,依着她的性子,如何会乖巧听话地只在家中候等。现看来。所料当真不错。     左右前面这出降服叛军的戏码同自己毫无干系,杜如晦乐得从中游离开,饶有兴致地去细瞧下面站着的那看起来娇滴滴的女子。     却见她眉宇间虽带着嫌恶,倒并不十分惊慌。只将那堆成小山的尸首,连同悬吊在尸首山上。扎射得如同刺猬一般的匪首尸体平静地扫看过。     旋即向高台上看过来,乍见他时,眼中的冷清忽地烟消云散去,当着这寻常男子尚不能忍受的惊悚场面。她眼里竟泛起流转的眼波,细密的情意,一旁的炼狱惨景。全当不存在一般。     两人互凝视了片刻,无声的笑意在各自心间化开。     唐国公倏地自高台上的高椅上站起。格挡开了两人的视线。他缓缓上前两步,宣读了一番奉旨讨逆檄文,昭告了那万余尸首,及悬吊的匪首的罪孽,百姓许是从惊骇中缓过了些,俱欢动起来,更有抚掌高呼颂赞王道的。     被持刃的兵卒层层围着的六万匪寇不敢出声,为首的几名领将均瞪目愤恨地怒视向高台。唐国公陡然转向乌泱泱的那一大片,提拔起声音,洪声道:“民心所向,汝等有目共睹之,有耳同闻之。速受降于王旗方是正道,切莫因一己私念,毁了弟兄们的生路。诸位家乡的鳏寡孤独还嫌不多么?必定要宁死不降,添作异乡新魂的,教家中父母无所养,妻子无所靠么?”     台下众兵夫有些垂下了头,有些左右旁顾,有些悄然去看原领带着他们的将领。领将们则仍旧恨恨地瞪视高台,抑或满面哀色地望向浑身箭镞的尸首。     唐国公俯视了几圈,沉肃着脸,退坐回高椅之上,目光向下首的李世民投去,见他漠然地端坐着,如入无人之境,不抬眼亦不作声。     他自昨晚开始,便一路断拒接收这六万降兵,只推说年轻统带不了如此众多的兵将,唐国公如何不知晓自己儿子的心思,只怕是瞧不上这些一击即破的败兵,有意推拒。二郎年轻气盛,主张又极大,自窦夫人离世,父子间更是疏离了一层,相较于一向乖顺俯首帖耳的大郎,唐国公对二郎总无端地生出些不喜。     罢了,既他执意不受,只待上奏后,明着往东都赶,暗地里送往河东大郎处,报称个途中散逃了事。唐国公心内不快地一叹,转过眼去。     隔了片刻,日头更薄了些,不多久暮色便要合拢起来。虎贲郎将王威自坐中站起,走至高台边缘,极不耐烦地挥手指向尸堆小山,“男儿做事无需多扭捏。只给一句痛快话,降,立时依礼好生葬埋了他们。不降,有的是烟硝猛火油,登时便可教他们挫骨扬灰。”     “还有他!”王威抬高手,指向悬吊起的匪首尸身,“倘还不降,先放下他来,细细碎碎地剁了,予犬分食!”     霎时沉默蔓延过整个人群,无论是俘兵还是围观民众,无一不被唬得掉了神智。便是连曾亲眼瞧见过以人饲犬的穆清,亦被他这粗暴悍戾所慑。     安静不足半刻,俘兵中忽有人高喊道:“降了!”紧接着喊降声四起,连成一片,即便有倔强生硬的,见大势所趋,也说不得甚么,不过哀叹一声,跟着一同降了。     隐在阴影中的杜如晦向那虎贲郎将瞥去一眼,眼中寒意陡然而起,这般老辣果决,岂能留他至起事那日,只怕是要尽早拔除了才是。(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二章 揭竿而起(十一) - 莲谋 - 桃圻     隋大业十三年。     穆清随军至晋阳城的第二个冬天,冷得出离尺度。今冬不曾下雪,却吹了整两个月的大风。上元节已过了好几日,仍旧朔风四野的寒,全不见点滴春意将近的意思。     穆清缩在被衾中,自睡意迷蒙中略睁开眼时,刚过四更天。屋内炭火尽熄,两重的夹帷幔内,只一盏夜灯还燃着,散发着幽微的光。一阵寒意蹿过她的脊背,使之不禁往身边那个和暖温存的怀靠中挪了一挪。     杜如晦伸臂揽过她,悄声问,“可要再将炭盆拢起?”     她迷迷糊糊地摇了摇头,“这便暖了,大寒天的,也别劳动旁人了。”     “就要起身的,你也赖不着多久。”杜如晦笑着轻抚了几下她乱哄哄的头发。     也不知怎的,一听这一说,穆清猛地从被衾中坐起身来,睡意全无,睁大了眼睛问道:“你又要走么?不曾听说要出兵啊。”     杜如晦被她这一惊乍唬了一跳,愣了一息,自床榻上支起手臂,“并未说要走,你……”     被衾外的寒气随附而来,冻得她打了个寒颤,脑中清晰了不少,回顾起方才的反应,揉着眉头讪讪笑道:“原是我睡的迷糊,见你起得这般早,依稀恍然间只当你又要随军出战……”     他伸过另一侧手臂,将她重拉入怀中,裹掖好被衾,好暖一暖她透冷的身子。“定了天明前与二郎一同往狱中去见一人,故要起得早,你且暖一暖,天寒得紧,再多睡会儿。”     “往狱中去?见谁?”穆清好奇的仰头问到。     “晋阳令刘文静。”     这个名字似在何处听过。穆清转眼默想了一阵才忆起,去岁她与阿月挑唆着长孙氏筹粮施粥时,听她提过一句。“晋阳令……如何下了狱?犯了何事?”     “前几日李密已率了瓦岗军进占洛口仓,开仓放了粮。刘文静与李密这二人原是连襟,那位一向爱挑事端的虎牙郎将,便是那东都遣来的高君雅,手脚奇快。未问过李公。因了刘文静一句‘后世难料,岂知贫贱’,直将他投了狱。”     穆清暖过手脚来。连同思绪也一齐暖了过来,徘徊在心头许久的话忍不住冒了头,早几日便想问,只碍于年节中。怕那意思透着不吉利,也便暂按下未说。“去岁便说万事俱备了。怎隐忍至今尚不举事?”     她于心底里怕着他的回答,神智却一再告诉自己,早一日起事,早一日了却他的夙愿。便能早一日携手同归。便是败了,要往那黄泉路上去走,也能一处伴着同往。怎的也好过悬而不绝。抑或待得他韶华尽却后空踌躇,亦是悲凉。     杜如晦连连摇头。直叹道:“眼下杨广又往江都去了,临行时授了李公太原留守一直职,权高位重,恩宠正盛,二郎恐他渐失了初时雄心,反复戳点数次,只他现今待二郎亦淡泊了不少,听不得劝。”     他探手摸了摸她的手,又探过她的后背,俱暖了过来,估摸着时辰也不早了,便轻轻掀开被衾自下了床榻,着起白练里衫并絮了丝绵的石青色暗云纹夹绫袍子。     穆清却在床榻上再呆不住,跟着翻身下榻,趿起丝履,披裹上夹帔子,扶持着那盏昏暗的小夜灯,将内室的灯一一燃起。     “才过四更,怎就不睡了?吵着你了?”杜如晦回头笑问。     她一壁摇着头一壁将他按坐下,“我替你束发。”她本不善于此道,替他束发的事,却又不愿假手于人,前几年拉扯着阿月习练了好几日,方才顺了手,至到如今,早已驾轻就熟。     灯火摇曳,在她的面庞镀上一层温和的光晕,松散的发髻更添了几分娇慵,杜如晦从铜镜中凝视她专注束发的模样,不禁伸手向肩膀后头去拉她的手,却教她轻笑着打开。     万事准备齐全,天正最是浓黑的时候,穆清取过他的鸦色翻毛大氅,替他细细地扣系妥帖,原要去替他开门,因外头寒气逼人,杜如晦不允她出内室,她便也不执拗,撇去夹帔子,冷得又赶紧重回床榻之上,拥着被衾却再睡不着,随手取过一册已看了好几遍的《鬼谷子》,就着灯火随意翻看。晋阳于她终究是客居,平素笃爱的那些书册尽数留在了东都宅内,此时战乱,书册稀缺,手边仅有的几册,得来亦是极不易。     晋阳的这一冬极是旱冷,冷风吹得人脸皮发痛,嘴唇几欲干裂开。便是常年阴湿的牢狱中,也早已了无湿气,只余下干冷。单隔开的牢栏内,干蓬蓬的枯稻草堆中,露着一颗头发半白的脑袋若隐若现,纹丝不动,状似冻僵。     突然这颗脑袋转动了几下,从严严密密地掩盖着的枯草堆中坐直起身子,凝神侧耳听了一阵,脸上划过一丝细微的笑,心道,终是来了。便又悠然躺回草堆中。     少顷,牢门上的铁链条哗啦哗啦地响过,接着门咯吱吱地被推开。有狱卒在低声说:“二位阿郎小心着脚下台阶。”黄色的灯火亮起,在墙面上投出两条高大的身影,又听那狱卒道:“还请阿郎从速,且莫惹出大动静来,惊起旁的人犯。”     须臾间,两条身影挡在了樊笼外,遮挡掉了牢栏内几乎全部的光亮。“刘先生。”一道低沉的声音传入笼中,枯草悉悉索索地响动起来,刘文静自枯草内坐起身,仰头望向笼外的两人。两人一起向后掀翻毛氅篷上的兜帽,露出脸面,正是李世民同杜如晦二人。     刘文静站起身,立在及膝高的草堆中,拱手长揖,“二郎,杜先生。”     三人互礼让过,刘文静目不转睛地直视着李世民,不住含笑点头。杜如晦微微一笑,低声道:“刘先生可曾见过二郎?”     “远远地瞧见过几回。”刘文静向李世民又一拱手,“某因直言后世难料下狱,此‘后世难料’,正因二郎。”     他的直白倒教李世民怔了一怔,旋即他低低地笑出声来,“刘先生果真敢言,又岂知我敢为?”     “某与杜先生目力相近,志向相仿,既杜先生能瞧得出来,某又如何瞧不出端倪?倘若某料算有误,眼下二郎便不会立在此处。”刘文静晃动着满头花白的头发,笃定中又显着几丝急切,放低声量,哑声道:“二郎心中欲行之事,机缘已至,何不尽早起事?”     李世民拧住眉头,沉吟不语,只放眼打量着樊笼内这年过半百之人,过了半刻又转头疑虑地看向杜如晦。     “不知刘先生所指的机缘……”杜如晦只问了半句,便顿住了话,他亦同二郎提过数次,时机已在当下,却不知刘文静所想是否与他类同。再者,虽说有李密亲笔书信作保,究了根底,刘文静与他并不十分相熟,这举兵谋乱之事,到底不好出于自己之口,故有意放了话头一问。     却见刘文静冷冷一笑,“再明白不过的事,杜先生岂会不察?慎重些倒也无错,也罢,这层纱纸便不妨由某来捅破,聊表诚意。”     说着他竟拂平稻草,安适地席地而坐,掰着手指头道:“唐国公升任太原留守,此时特权独握,可升降文武官员,可调动河东兵马,朝中无人能与之匹敌,此为天时。晋阳城一向为抵抗突厥要塞,故近年来粮草储备丰厚,府库盈积,可支十年有余,此为地利。主上巡幸江都,兵力南移,东都空虚,且有李密率瓦岗军在洛口仓,可抵挡江都来的援兵,此为人和。天时地利人和占尽了,还不举事,更要待何时?”     李世民闻言忙躬身作一揖,长叹道:“正是此意。奈何父亲迟迟不允,近来更因位高权重,极享皇恩,便似萌了退意,消了斗志。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这却不难。”刘文静自草堆中站起身,走近牢栏,“斗志因皇家恩宠而散,便教他触怒天威,失了这份荣宠,不起兵却再无路可退之时,意气立可重聚。”     杜如晦点头笑着拱手,“多谢刘先生指点迷津。”     刘文静又向前走了几步,几近贴在牢栏之上,目光矍铄,“我予你一人名,他可助你成事,你能拿甚么来换?”     李世民不加犹豫,亦举步上前,“既后世难料,我使你脱了这牢狱,同谋后世,何如?”     刘文静抚须笑出声来,“某果然未看错二郎。”随即压下笑,低声道出一人名,“裴寂。”     自牢狱中出来,天已大亮,干冷的风吹得街面一片萧素,只偶有一两个赶路的匆忙而过。李世民与杜如晦纵着马顶风小步并行着,大风卷起些许沙尘,两人面上都掩着纱帛,不便交谈,遂一路默然无语,只专心行路。     行了一阵,李世民忍不住一把扯下覆着口鼻的纱帛,转头问向杜如晦,“裴寂不过是晋阳宫的宫监,虽与父亲交好,却只作酒肉之交,且到底位低言轻,能抵甚么?”     杜如晦迎风眯起眼,在纱帛后头闷声道:“待我细筹谋两日。”(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三章 揭竿而起(十二) - 莲谋 - 桃圻     吹了十来天的横风终是消停了下来,漫天的褐土烟尘又重归了平静,天空似一端展开的灰黄色的布,从中间撕裂开一道口子,露出底里的湛蓝来。     猛风刮了这几日,整个晋阳城中的人皆瑟缩在家中,闭门不出,连市中店肆也只开了不及半数。现下风乍一停顿,仿佛人人皆憋闷坏了,急于出来透一透气,街市上店铺尽开,行人车马往来络绎不绝。     穆清携领着阿柳阿月正于一布料商肆中看布端,备着过些日子好赶置下几件春衣。因念着世道艰难,穆清并不与店家纠缠售价,也不许阿柳阿月多缠磨,店主估摸着是位豪客,直将店肆中的好料一字码开在她跟前。     她选过两端品相齐整,触手细腻的白练白叠,留作里衣,又挑出一端暗纹素淡的可制裙袍,手中正撩起一袭深青色厚绸料左右端看,想着替杜如晦裁制单袍极为相衬,忽就听见阿月低低地“呀”了一声。     转头望去,却见阿月失神地呆望着对面。市中宽道边有小道没入坊间,阿月怔对的便是一条通往南楼坊的小道。穆清顺着她的目光瞧去,一个再熟稔不过的身影晃入小道,那一身行头俱是她今早亲手替他穿戴拾掇起的。     且不说阿月,便是穆清,此刻亦直愣了起来。南楼坊为晋阳城中一末流下等所在,即便正经乐坊都不屑与之配伍,却聚集了不少暗娼贱民,并几家赌坊,白日里三教九流混杂,门庭倒并不稀落。至晚间则更是热络,闭坊后彻夜灯火直至天明。     穆清在晋阳城客居一年有余,只听旁人说起这南楼坊,并不曾踏足过,一来从未上过心,二来毕竟是女子,无端出入这等场所终是不妥。故逛便了晋阳城。也从未入过南楼坊。     此时她却顾不得那许多,回头吩咐了一声阿柳,付钱验看了布料后便在店中候着。自己脚下不由自主地向店外迈去,横越过大道,又鬼使神差地踏上了往南楼坊的小道。     随之而来的阿月小心地拽了拽她的衣袖,“娘子。当真要去么?许是,一时看错了眼?”     “你看错眼。我亦看错么?”穆清轻甩开她的手,皱起眉头向小道延伸处探望了一眼,“左右也未曾见识过,既已来了。略看一看又何妨。”     说话间已然入了坊门。穆清抬头扫过两眼,瞧着却与其他坊内无甚大异,门户有的紧闭。有的虚掩,虽不是有闲人来往走动。却也未见得有众人说得那般不堪。     行了一段,道边一侧有一户略高门大院些的,大门向着坊间大开,有三两人直直进出,无门房之类上前盘问,里头隐隐传出鼎沸人声,因隔得远,听不太真切。     穆清大着胆子踏进大门,朝院内走了几步,里头两间厢房并一间正屋,三合的院子,喧闹声便是从中传出,辨听之下,竟全是粗厚浑重的男声。一间厢房中走出一名骂骂咧咧的汉子,一眼瞟到穆清与阿月,怔了一息,眼光立时放亮,涎着脸笑迎上前,“二位妹妹是要往哪处去?”     穆清心头一紧,也不搭理他,拉着阿月便从来路出去,那人倒也未追行出来。二人一路不敢回头,行至连着街市的小道口方才停下。阿月抚着胸口心悸道:“那是甚么地方,怪教人惊怕的。”     “是赌坊。”穆清疑神地又向小道那头举目投望了两眼,咬着下唇,心下不定,他何故要往那地方去。当下也不多计较,回至布肆内,阿柳已将布料仔细验看过,并写了宅子所在,请店主差人送去。     原还想着去书坊瞧瞧可有甚么能收罗的,却因心里膈应着一层,一时兴致全消,便带着阿柳阿月直接回了宅子。     阿月与穆清两人皆未错眼,匆匆转入南楼坊的,正是杜如晦。他却并非独自一人,在他之前进入南楼坊小道的,还有一人,阿月不认得,故未尝留意。     南楼坊的赌坊因连日大风沙尘,闭门数日未开,晋阳宫也因连年未接驾一向闲置,故晋阳宫监便成了整个太原郡最为清闲的官职,清闲的晋阳宫监自是极有时间流连于博戏之中。赌坊连日不开门,他便憋闷得意兴阑珊,心绪烦乱。     好容易这一日大风歇下,直将裴寂引逗得心痒难忍,未过晌午,便急匆匆地往南楼坊去。杜如晦悄然随后,这便跟着他,进了那烟花赌徒共聚之地,跟着行了一段,转入一家稍有气派的赌坊,那裴寂无疑是常客,一路人皆同他寒暄,径直便入了正房,到了一行双陆之戏的高案前。     杜如晦立在围观作戏的人群之外,借着身长,越过人堆向内观望了一阵。双陆之戏雅俗共娱,侯门显贵的人家,不论家下仆婢还是深闺娘子,皆能对博上几局,杜如晦年少时亦曾陪着祖母顽过,时常有意输让,哄逗着祖母舒怀消遣。     他心内淡然一笑,多年不曾沾手,如今又得借着这双陆行一回哄逗之事。当下便挤开人群,一点点蹭到高案前,有意立在裴寂抬眼便能望见的地方。     果不其然,不出片刻,裴寂忽惊诧地伸手拍了一下他的手臂,杜如晦转过脸瞧去,两人因在唐国公处见过数次,相识却不相熟,此时竟在赌坊相见,面上俱有些意外尴尬。     裴寂心下转过,能在此遇着他,只怕他亦好此道,便笑着起身拱手,“克明亦喜好这顽物?”     “近来无事,略顽逛几遭。”杜如晦抬手还礼,“裴兄不必停手……”     裴寂拉过他的手,“哎,相请倒不若偶遇了,既来了,不妨同乐一回。”     他对面坐着的,本是一介殷实平民,时常对博,故认得裴寂,虽知他身负公职,实不该流连赌坊,却识趣得紧,从不点破。见来了个脸生的,听着他们一来二去的对答,自忖这来人大约与裴公等级相当,故此也不敢怠慢,忙站起身让坐,只在一旁观战。     杜如晦半推半就地坐下,满面含笑地自案上拾起骰子,信手掷过。按说这双陆之戏胜负多赖骰骨上的点数决定,但在行棋之间却有颇多讲究,仍要有些策略算计方能取胜的。     掷过几把骰子,正是要引了裴寂入境之时,突然闻得屋外有人粗哑的笑语,“二位妹妹是要往哪处去?”     满屋子的人皆专注于各自的赌兴之中,无人有暇抬头张望,便是有人听见,也只当是坊内流妓,专好往赌坊来招揽恩客的,全不当一回事。     杜如晦只觉心间一动,因正坐于对门之处,抬头便瞧见一个熟悉的娇柔身形拉着一个婢女模样的女子,匆忙转身向大门外疾步快走。她二人身后一名粗鄙莽夫正腆肚浪笑,意欲跟上前去搭讪。     他心头一震,她怎来了此处。蓦地扔下手心内的骰子,直直从座上立了起来,聚起瞳仁,似乎下一息便要冲出门去。     裴寂抬头唤了他一声,不见有应,又举手推了他一把,“克明,怎的不掷骰?”     他略一分神,点头胡乱应了裴寂一句,再向外瞥去,穆清的身影已不在院内,只剩了那莽汉痴傻傻地站在原地呵呵笑着。     他吁出一口气来,重将意识摆回面前的赌具之上,仍旧站着,拾起骰子,只作心焦慌乱,狠下决心状投掷出去,偏是个大点数。裴寂眉头一皱,心中暗数,不出五骰,便要输哇,这一注直下了千缗。     岂料杜如晦抬手却行了最是不该行的一步,他这才松开紧拢的眉心,飞快的伸手抓过骰骨,连连补救。     一局终了,杜如晦自是输了一千缗,裴寂连忙拱手不肯取那赌资,“原只是顽物,克明何必较真,必不能作数的。”     “若只当消遣顽物,如何要来这地方?既来了,便盈赔自有规矩。裴兄这话却是何意,是怕某支不出这几个钱?”杜如晦佯作不快,定不肯作罢,旋即又恍然,“裴兄可是瞧不上在下的赌技,只觉无趣,再不肯顽的了?”     “这又是从何说起的。”裴寂大笑起来,挥手示意从旁的侍局者重新摆局,“再下千缗为一注。”     直至日落时分,二人方才罢了赌局,杜如晦整输了一万缗,连那成日里冷眼看人输赢的侍局者,亦不禁咋舌惊叹,细声嘟囔,“一万缗呐,搬出坊门去也得来回好几趟。”     杜如晦呵呵一笑,从随身的囊袋中取出一只锦袋,哗啦啦地又从锦袋内倾倒出一把大大小小的金饼,随手点算过,二十两的大金饼三枚,五两十两的小金饼若干,尽数推到裴寂跟前,“带在身边的就只这些,余下的明日定遣人送至裴兄府上。裴兄可还信得过?”     裴寂面上自是要推让一番,心下得意暗笑,他素来听闻这杜克明出身公侯官宦世家,乃义兴公嫡孙,深受李公倚重,极是深沉通达,今日见来到底脱不了世家子的纨绔气。(未完待续)     ps:作者说,双陆是什么呢,历史悠久的一种赌局,起源于曹魏,盛行于隋唐,曾经一度雅俗共赏,上至皇室下至混混,都会赌。到了清乾隆年间因赌风太盛被禁。所以《金瓶梅》中还有过双陆的描述,但到了《红楼梦》,那么多的吃喝玩乐游戏的描写,唯独不见双陆。这种赌局现已失传,但根据大量的唐诗及元明小说来推测,其原理类似我们现在的飞行棋。对,没有看错,就是飞行棋。有没有顿时觉得古人也萌萌哒?           第一百三十四章 揭竿而起(十三) - 莲谋 - 桃圻     寒春天黑得极快,杜如晦与裴寂在院中后厢房内吃了两盏茶,随意言谈几句,互表相知恨晚之意,出得院门时,天已全黑。     夜间的南楼坊较之白日果然更为喧嚷,三三两两妖娆庸俗的女子,或倚门而立,或坊内游转,白天聚赌的那一拨人陆陆续续从各个赌坊内逛出来,那些赢了钱意满志得的,立时便有相识流妓赶着往上贴。另有些人进得坊来,这些便是要豪赌一夜,今晚再不出坊的。     杜如晦独身一人闷头自坊道上往外走,身边不时腻香飘起,轻帛带过,倒教他愈发惦念宅中候着的人,想着她晌午在赌坊中一晃而过的身影,不由拧起眉头,却不知她是否安然回宅,脚下更加快了几步,挥手拂开靠近身侧的浓艳脂香气。     待他匆忙赶回宅中,入门便见宅内灯火已然透亮,一派宁和,并不见有甚么异常,这才安放下心来。杜齐见他回来,忙跑来给大门上锁,他向透着明亮的正屋内室投望一眼,“今日七娘出门去了?”     杜齐一面下钥一面答道,“置办几端布料,说是预备着裁制春衣。”     “几时回来的?”     杜齐想了想又道:“约莫过了晌午,也便回来了。”     这么说来横竖是无事的了,杜如晦点点头,宽了心往正屋去。春寒料峭,内室已拢上了炭,放下了帷幔,熏笼内添了些香料,香气舒馨,仿若带着暖意,不曾在他处闻到过。穆清半倚在床榻边,膝上搁着个蝠云纹的小手炉。一手拢在炉上暖着,一手持着那册翻看数遍的《鬼谷子》。     “添了甚么香,这般稀奇。”他笑着走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     穆清放下书册,仰头道:“前几日新制的,仿了汉宫流传出的方子,便唤建宁宫中香。正是稀奇了才好。此香绝无仅有。岂是庸常俗香可比的,好教外头那些人闻着只觉好,却无处可寻去。”说着她又撤下膝头的小手炉。伸手替他解了腰间悬挂的囊袋等物,换过素面的常服。“用过晚膳不曾?”     “不曾。”杜如晦摇头道,心中却已将她那没头没脑的话翻嚼了一遍,原想告知她往南楼坊去的原委。忽觉她明灭不定,若隐若现的妒意正中他心怀。一时起了促狭之心,反倒按下不提,有意引逗着她。     她却也不再提那些话,只裹起过一领夹帔子。若无其事地往后院厨下去替他治吃食。至夜阿柳端过一晚汤药来,他顺手接过,习以为常地替她饮了第一口。药汁极涩口,“换了药了么?这般苦。”     “赵医士来瞧过。又添换了几味药。”她接过碗,仰头一气儿饮下,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一面以绢帕擦拭着唇角一面将碗递还予阿柳,“我却是饮惯了的,竟不觉涩口。”     杜如晦转头借了烛火的光晕细瞧了瞧她,当真容色无变。待阿柳返身退出内室,他抚上她的面庞道:“药都吃了有三四年光景,不觉苦么?”     穆清笑着拿开他的手,摇了摇头。     “我虽不通医理,却亦知晓是药三分毒的道理,倘为了,仅为了子嗣,熬坏身子,最是不值。我并不在意有无子嗣传后,只着意你安康平顺否,你可明白?”     她心中似有若干细柔物滚过,拂得心底里酸麻酥软一齐涌起,想起晌午因见他往南楼坊去,便无端妄生了猜忌,此刻倒存了几分愧意,加上每逢论及生养之事便教她羞意难挡,羞愧并发,她不觉面上一红,垂下头,声如蚊呐,“你早已是该为人父的年纪,再过上几年,我亦会韶华不再,我私下想着原该有个孩子,你我方称得上完满,并不敢奢求的,不论男女,只一个孩子便好。”     她心里到底还是存着这份执念,杜如晦悄然叹息,浅笑仍挂在嘴角,“有固然是好,若无也没甚么相干的,随缘。”     次日晨起,穆清已先于他起身,待他醒转了要起身时,却四处寻不到昨日换下的衣袍。正要唤人来问,却见她已笑吟吟地捧着一袭干净的绫袍进得内室,要替他穿戴梳洗。     “昨日那一身袍子怎不见?”他自端整着衣领随口问到。     “也不知打哪儿沾来的浓俗香气,我让人拿去浣洗了。”她的口吻更是随意,说着抖展开干净的衣袍,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旋即飘散开来,正是昨晚炭笼内拢的建宁宫中香的气味。     她终究仍是介怀,话语间透着久不见的孩子气,牙尖嘴利如同幼时的任性伶俐,惹得杜如晦心底暗蓄的笑意再掩饰不住,慢慢爬到了脸上,他附身双手撑按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句道:“我若是日日要往那处去,岂非日日均要更换衣袍?敢问你替我备下了几身?”     穆清愕然一顿,继而也欢笑开来,“只备一身足矣,由我穿了,与你同去便成。”     口舌之利是逞过了,人却到底没同他一道去,想来也是自己糊涂,当年坐拥栖月坊,多少上品乐伶舞姬要不得的,他尚且从不沾染,如今又岂会招惹了那些庸脂俗粉。不论他去南楼坊作甚么,总不是那等下九流里体统沦丧之人,倒没的多操了那份心。     遂她定了心,只乖觉地在家守着,与阿延逗顽,听阿柳叨念,与阿月闲话,再或收拾起御冬的大件儿。中间又应了长孙氏一回邀,往太守府去坐了一坐,吃过几盏茶,也便回来了。     日子便缓缓地向春日里过,穆清心里清明,这安稳祥和的日子下头,已然暗流汹涌,只待寻一个裂口,一个合适的契机,便要喷薄而出。     杜如晦混迹南楼坊足有两月,穆清不再过问,只随意闲谈中听他提及,已输予裴寂约莫十万缗。赌金皆换成二十两的大金饼,隔日遣人直送往裴宅中,无一爽约,故那裴寂乐得坐收,日渐同他熟稔起来,以致称兄道弟,无话不谈。     天气已暖过来,梁间燕子来往盘旋,花草尽舒,照着俗例,原该是往城郊踏春去的时节,皆因去岁春末在城郊施粥时所遇的那场惊骇,城中再无谁家的女眷敢出城去赏春景,小门小户家的皆忙于生计,也无那心思吟春赋花的。     这一日杜如晦却未往南楼坊去,在宅中闲坐半日。阳光连着照晒几日,众人皆脱了厚重衣裳。穆清搬了几件针黹活计,摊开在院中的石桌上,与阿柳阿月围坐一处,懒懒地支着胳膊,瞧着她二人作针线活,不时笑语几句。     阿月眼角朝正屋里瞟了几眼,轻声说:“阿郎今日怎不出去,却在屋中坐了这许久,直拿眼瞧着娘子。”     “莫胡吣,他自在那儿想他的事罢了。”穆清嗔怪道,手指了指阿月手指的针线,“好生瞧着手中的针罢,莫扎了手指囔疼。”     阿月低头闷笑不语,阿柳恰正对着正屋坐着,随着这话,抬头无意向杜如晦那处望了一眼,这一眼却教她心内惊跳了一跳,险些被针扎到了手指头。她索性放下针线,抬头正面又望了望,确无看错,杜如晦的目光哪里是随着七娘,分明是瞧着阿月。     阿柳心中一时堵塞,却不好多言语,忙重又低下头盯着手中的针线,目光再不敢旁移,连唠叨都少了许多,只在穆清问她时敷衍上几句,这突生的怪异倒教穆清摸不着头脑。     过了片刻,杜如晦忽地站起身,负手踱至正屋门前的石阶上,直直盯着阿月又看了几眼,方招手唤过穆清往屋内去说话。     阿柳心中如同小鼓擂动,咚咚直蹿,一面心不在焉地扎针引线,一面胡乱暗猜,别是当真瞧上了阿月,这便要同七娘商议着抬了作妾室,七娘又如何能受得住这个。     再说穆清随着他进了内室,杜如晦面带了难色,坐着又思索了片刻。     穆清倒急了,偏头注视着他的神色,“究竟是何事,如今竟能横在你我之间不能畅言的?”     杜如晦沉吟道:“……阿月,眼下多大年纪?”     这问话一出,愣住不言语的却成了穆清,掰着手指头算了一阵,她才迟疑着说:“许是有一十九了。”     “大是大了些,倒是个好年纪……”杜如晦点点头,又问:“品格心性如何?”     “论起品格,且算得是个端正的,左右我从未觉出她有甚不端的。”穆清答着,心下疑窦丛生,素日从不过问家中那几个仆婢,今日怎问起这个来,却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要说心性么,大约是栖月坊中惯会调教人的,确是绝顶玲珑剔透,进退分寸明辨,应对间机敏灵巧,实是难得。”     杜如晦愈发地点头赞许,“你教化出的人,必是可信可赖的,断不会错远了去。”     “只是……只一桩……”她踌躇着缓缓道:“阿月志向极高,平日她因信着我,在我跟前谈吐随意时,难免会露出些争荣出头之意,我亦拿捏不准,总觉福祸难料……”     “那便极好!”他抚掌大笑起来,目光深注,直向穆清道:“我若问你讨要了她来,你可舍得?”     穆清张目结舌怔坐于他面前,半晌说不上一个字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五章 揭竿而起(十四) - 莲谋 - 桃圻 “你……”呆滞了片时,穆清倏地自问,可是因走神听错了,便又再问:“你方才说甚么?” 杜如晦向后仰了仰头,带着一抹心满意足的笑容,将她脸上的神情定睛细看了一番,抑不住唇角高扬。纵是她不让须眉的名声在外,此刻却仍是一副寻常女子着紧慌张的模样。 他不忍再逗她,拂去面上的戏谑,向她凑过身去,附耳低语了一番。却见她神色变换极快,初时宽慰,接着惊诧,再是迟疑,最后锁眉深思,慢吞吞地说了一句,“那也得要先问过她自个儿的意思才好。” “也是,这事还须得她自己愿意。”杜如晦道:“少不得你从旁多劝导着些。” 穆清从正屋内出来时,阿柳心里正直发慌,见她推门出来,还未看见她的面色,手上已先慌乱了,教银针连刺了两下,银针箍也从手指上滑落至地下。 杜如晦跟在她身后出来,一眼便望见阿柳的窘态,大致猜到她如此慌张所为何,心内好笑,却也为穆清暗幸,得伴如此,远胜过她亲族内血脉共通的兄弟姊妹。 因杜如晦嘱咐了事不宜迟,穆清出了正屋便唤过阿月,携了她的手,往她屋内去说话。直到天色擦黑,只见穆清一人出了屋,面上的神色难以言说,却不见阿月出来。 阿柳等了许久不见她出来,便一人备妥晚膳,置好桌案。正逢穆清出来,刚上前欲问她究竟是何情形,杜如晦匆忙从正屋出来,低沉促声询问:“她可应准了?” 穆清幽然长叹一声,闭着眼点了点头。 杜如晦揽过她的肩膀,“未必不是个好去处,日后诸事谁能料算得定,且以她的出身,并不辱没。” “可那毕竟是……” “人各有志,她不是个糊涂人。既肯了。便自有她的打算。”他拢着她的肩膀,将她往食案边带,“莫多想了,总该先用过饭不是。” 穆清被带至食案前。盯着桌案上的吃食看了一会子。扬声唤来阿柳。“阿月的晚膳,替她送进去罢。自明日始,莫再差唤她做事。” 终了。她又喟叹一声,“罢了,以她的容色,寻常人家也消受不起,或也只有那去处了。” 接后两日,阿月几乎未出过屋子,饭食也皆有阿柳送入,时而吃上几口,时而分毫未动地又再拿出来。穆清进去过一回之后,便显见多吃了几口。 及到第三日,天刚微微透亮,穆清便已在妆镜前坐定,阿柳替她绾起一个端正的随云髻,左右端详着皆不十分如意,“论说绾髻,当真再没人胜得过阿月的一双巧手。” 她原要打散了重梳过,穆清却摇手制止,“不失礼于人前便罢了,何必精细讲究至极。”少顷,阿月屋中的灯火亦亮了起来,纸纱窗棱上对镜洗妆的身影若有若现,穆清放心地点了点头,抬手将那只宝相花金簪扶一扶正,指着妆台上的一匣子首饰头面道:“送去予阿月,让她随意拣选着用,另她的身量与我相仿,衣裙披帛若有她合用的,也不必另回我,直管来取,务必妆扮精雅些。” 在宅中候了一整个上午,宅中各人连走道都揣着小心,穆清不时往阿月那屋子瞟几眼,始终不见她出来,她心内忐忑,脑中一遍遍忆着她应许时的犹豫不决,甚至抛洒下了几行清泪,倘若她反复思量之下,又起了悔意,那该置她与杜如晦于何境地。 踌躇观望了一个多时辰,杜齐快步自门外跑进来,甫一进门,便径直几步跑上石阶,冲正屋内端坐彷徨的穆清道:“来了,来了。” 穆清沉下气,起身便往阿月那间屋子走,在门口轻叩了两下,“这就来人相看了,你既抱定了主意要往这条道上行,今后是站枝头还是落泥沼,全在你自己了。” 说话间,杜如晦引了两人,互让着入了宅子。一人便是与他在南楼坊厮混两月有余的裴寂。另一人身量略矮小,须发半白,目光却极是矍铄,杜如晦恭敬拱手称他“刘先生”,正是李世民近日才自牢狱中解救出的刘文静。 穆清端起恰到好处的笑容,谦恭地碎步挪上前,敛衽行礼,“刘先生,裴宫监安好。” 刘文静与裴寂一齐向她看去,却又怕失礼,不敢仔细端看,只上下略打量一遍,拱手还礼。“这便是七娘?”裴寂笑语,“素日常听闻七娘勇谋双全,竟不输克明之下,却不想人品亦这般端丽出尘,究竟是顾老先生之后,绝不曾辜负了盛名。” 这好大一番恭维倒令穆清有些无所适从,受也不妥退让亦不妥,只得低头浅浅一笑,“七娘时常僭越,倒教裴宫监谬赞了。” 一旁的刘文静不发一言,微微一笑向穆清颔首示礼,眼角却向裴寂冷冷扫过。杜如晦沉厚地笑了几声,抬手摊向正屋,“莫立着客套,里头去说话。” 四人一同抬步上石阶往正屋去,直至落座,裴寂仍是呵呵笑着,不依不饶地向杜如晦称道:“克明你是个最有福的,得妇如此,夫复何求哇。” 杜如晦却不能如刘文静那般冷淡待之,只得一手虚握了拳,抵在口鼻之间随着他那意思干笑几声应和。 穆清正要唤人奉茶,也好堵掩了裴寂的口。唤了两声却无人应,正觉古怪尴尬,宅中一名粗使的仆妇端捧着一堆器物,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不敢抬头,亦不知如何行礼,只一味将那些物什一一摆放,穆清投眼望去,却见是煮茶的红泥小炉,自江南携带来的一套精巧茶具,并一个浅碧色锦垫。 杜如晦面带疑惑,向她扫来一眼。她亦觉古怪,正欲向那仆妇发问,那仆妇却铺陈好了用具物什,弯腰躬身地退了出去。 穆清倏地回过味来,恍然惊觉,不禁为这个开场连声暗赞。 片时过后,果然见正屋门前人影晃动,袅袅娜娜,步若凌虚地走进来一名绝色女子。穆清抬眼瞧去,平素她就是个极懂妆扮的。眼下更是精心描绘。细致搭配过,分寸却拿捏得恰如其分,不过分张扬,亦不瑟缩。 但见她松松地梳起一个反绾髻。斜斜地堆在一侧。柔弱中不失灵动。留了一绺燕尾散发披散于后背,以明其为尚未出阁的良家子。发髻上并不作堆叠,穆清使阿柳送去的妆匣中钗环首饰虽不多。却不乏几样名贵的,她皆未选用,便是金银亦弃之不用,仅以少许珠翠点缀。 一袭白底浅绿碎花纹的齐胸襦裙,未缠披帛,只以浓绿色丝绦在胸前结了两个菱花结,长垂两边。面上薄施了些素粉,不着燕支,面色略显苍白,却在额间点了艳红的水滴状花钿一枚,因穆清从不贴花钿,宅中也难见此物,这几日并不见她出门,也不知她何处鼓捣来的。 这鲜红的水滴,蹙在她眉尖,随着眉毛细微微地颤动,似是随时要滴落下来一般,教人的心亦跟着细细发颤。再细一瞧,原也不是甚么花钿,竟是她以朱砂配了桃红燕支,描画上去的,自是胜过呆板的花钿好几许。 “阿月见过各位阿郎。”她轻移脚步,行至屋中,盈盈下拜,到底不是大族中出身,礼仪举止稍欠了些,这倒不妨事,多加习练也便得了。 那三人俱不应答,她便只得端着礼立在屋中。穆清转目瞧去,杜如晦颇有些得意之色,正看着刘文静与裴寂。刘文静捻须点头,满意溢于言表。裴寂却看得有些痴愣,惊艳万分。穆清轻挥手示意她直起身,另三人方才一一回神。 阿月自退至一边,跪坐与浅碧色的锦垫上,守着风炉烹茶,屋中四人均不言语,只静静地目视着她烹茶,阿月倒也毫不羞惧,从容自若地轻拈茶末,洗杯滤茶。 “可曾读过甚么书没有?”刘文静忽出声向阿月询问。 阿月放下手中茶具,朝着刘文静的方向稍偏过身,回道:“阿月身世飘零,未尝有机缘多得教化,全赖娘子平日教诲。” “姿色礼数俱上佳。”刘文静笑着向杜如晦点头道。 四盏茶既得,她置茶于端盘中,盈盈立起,却突然踟蹰起来,首盏茶竟不知该送至何人跟前。穆清朝她暗递了个眼神,垂眸瞟了瞟裴寂,阿月何等的机敏,立时便会了意,托着端盘款款行至裴寂跟前,双手执起一盏茶,躬身献于他案前。 裴寂缓缓伸出手端执起茶盏,凝目直视了她顷刻,骤然翻腕,直将这一盏滚热的茶水泼洒到她裙裾之上,裙裾瞬间濡湿了一大片。 阿月惊悸地抬起头,睁大眼,眼中秋水波动。裴寂虎下脸厉声道:“糊涂东西!我与刘先生俱是客,且他于众人中最是年长,这首盏茶不先敬予刘先生,倒先来予我,可是有意教人觉着我轻狂?” 众人皆惊了一惊,转瞬便明白了裴寂的用意,又都聚目光于阿月身上,待要看她如何反应。 阿月仍旧跪坐原处,已然压下了乍起的惊悸,稳着声调,垂眸欠身向裴寂一礼,“阿月见识浅少,难免礼数不周,今日既学得了,他日必不再行差踏错,教人耻笑,故要多谢裴宫监教诲。” 杜如晦与穆清的脸上同时泛起难抑的笑意,这便成了。 裴寂略现惊诧,继而纵声大笑起来,“你如何知晓我便是晋阳宫监?” “阿月知道将要往何处去,自是那处来人相看挑选,倘若裴宫监非是晋阳宫中来人,便不会有此一试探。” 裴寂更是惊异,扬起眉毛奇道:“你怎知适才是试探而并非真怒?” 阿月微微一笑,低垂下眼眸,看着濡湿的裙裾,“裴宫监若当真着恼,阿月正对裴宫监而坐,这盏热茶理应直泼脸面才对,岂会绕开脸面脖颈,甚至手臂,泼往裙裾呢。这便私下猜着,裴宫监许是着意于阿月的,只是想试试阿月的应变,才有意避开脸面,不使烫坏了。” “甚好,甚好。”裴寂连连抚掌点头,“都说七娘利害精干,不想调教出的人亦如此出挑,大好前程指日可待。明日我便差遣了人来接去晋阳宫中。”(未完待续。。) ... ... 第一百三十六章 揭竿而起(十五) - 莲谋 - 桃圻 次日正午,果然来人接了阿月往晋阳宫去。 来人原在院中等候,穆清与他寒暄过一番,便打发了杜齐请他入偏厢房吃茶歇息片刻。她走入内室,取出隔夜备下的一只四边镶嵌包裹了铜片的雕花木盒,抱在怀中往阿月屋中去。 阿柳已在屋内哭成一团,阿月自十一二岁跟随了穆清,至今也有七年之久,如今要入那不得见人的去处,此生或再见不着面,阿柳是个实心眼的,熬持不住,呜呜幽幽,直泣得接不上气来,惹得阿月泪珠连线似的往下掉。 穆清瞧着心里亦是酸胀潮湿,只因尚有些话要交付予她,又怕使者等得不耐烦,只得硬起心肠道:“莫再哭了,仔细眍?了眼。有几句话,你且好好听我说予你听。” 阿月捏着绢帕擦拭过眼睛,一抽一顿地点点头,“娘子只管说,阿月定当铭记。” “今日这一去,便再不比在家中。你本就天资极高,我自是不担心你前程,只有三点,你切要牢记,谨慎,隐忍,保命。尤其要记得,性命最是要紧,万事以保全自身为先。” 阿月一面又淌下眼泪一面点头,泣不成语。 穆清从怀中捧出木盒,执着银钥打开锁,翻开盒盖,木盒中金饼四五十枚,大小不一,穆清将木盒推至她面前,“今日也算是你出阁,原该替你多备办些,无奈仓促间,只能置下这些。大金饼你自留着,小金饼可作日常打赏之用。”她拨动了几下木盒里头的金饼,叹道:“兴许过不了多久,你便能自己攒下一份体己,远胜于此,这些便权当我聊表一份心罢,好歹跟着我这些年。” 顺手又从盒中取出一张薄纸,“这是你在栖月坊中的身契,现下栖月坊已转手,我命人将它带了出来。”说着她拉过阿月的手。令她手掌向上摊开。将身契拍在了她的手掌之上,“交由你亲自将它焚毁。” 阿月看了看身契,再看看穆清,犹豫了好半天不动。阿柳燃起一盏灯。递到她面前的桌案上。 “赶紧着些。莫教使者等急了。”穆清催促道。 阿月一咬牙。抖着手将身契凑到灯火上,火苗舔上薄纸,腾地蹿起一团火焰。一两息的功夫,身契已卷成了一团黑灰,落于地下,四散开来。 穆清笑着执起绢帕,拭去她面上的残泪,“自此,便再无阿月,只有晋阳宫人郭月娘。” 晋阳宫使者请了杜齐来催请,再是拖延不得,阿月起身向穆清端端下拜,用心全了礼数,方戴上帷帽,披下遮面的皂纱,出宅子登车而去。 穆清满怀愁绪,立在石阶上,蹙起眉头看着马车从大门口缓缓驶过,车走了良久,却回不过神来。 杜如晦从正屋内出来,环住她的肩膀,“阿月走了?” 穆清茫然空洞的眼睛里,神采渐闪回,仰头以额头去够抵他的下巴,“你前一阵日日往南楼坊去,便是为了能结交于那裴宫监么?输了多少缗予他,阿月才得以混入晋阳宫人中?” “十万缗。”杜如晦笑说,“接后便要指望着他与阿月了。” “一名低微宫人,就能逼反唐国公?我却是不大信的。”穆清回过身,摇晃着头道。 “自然不能仅凭了她一人之力。不是还有一名虎贲郎将并一名虎牙郎将么?” “王威同那高君雅?”穆清不解地皱起眉,“与他们又何干?” 杜如晦垂眸俯视了她片刻,严正地向她道:“穆清,此次非同一般,你莫再加横手。” 穆清更是迷惑不解,睁大眼睛直愣愣地摇头,“这是何意?我为何要插手?” “上一回在弘化郡,如何料理了那张长史,你亦是知晓的……”杜如晦负手走回屋内,穆清脚下加了两步,跟在他身后一同进了屋,顺手虚掩起门,“仍是要效仿着上一次张长史通敌一案么?” 杜如晦默然点了点头,迟疑着说:“上一回,原该诛灭满门,以防有人漏了口,因你支开了他的妻儿,便留了她母子二人活口,好在那妇人是个庸碌的,翻不起甚么风浪来,又是你有意救下,便未再追究。” “你都知道……”穆清轻叹着低下头,她曾为救下张长史夫人及幼子欣慰不已,原一直是自作聪明,竟全托赖了他高抬贵手。 “张长史一案,若破败了,尚可回旋。这一遭……”他的声音中陡然升起了寒气,“再无余地。故此你莫再起恻隐之心,切莫节外生枝。” 穆清依旧低着头,沉沉“恩”了一声,隔了半晌才抬起头来,神色复杂,“这么说来,起兵就在眼前了?” “两月之内。” …… 初夏悄然而至,阿月入了晋阳宫已有二十余日。 每日晌午有面孔肃板的老年宫人来教她规矩,正午以后又有伶人来教习拓枝舞,甚是严厉,每每练得她罗衫浸湿,腿骨酸软,腰犹如断了节一般,还得忍着眼泪,强打起笑颜往下跳。跳了十来天,倒渐入了佳境,连那严苛的教习亦赞许她极具天赋。 宫内其他宫人却不必如此艰辛,因常年不接驾,宫人们各自闲散着三五一群,一处绣一方绢帕,打个花结,年纪小一些的一同顽闹,打发着度日。时常有宫人好奇地窥视打量她习舞,三三两两指点猜测着她的身份。 阿月入宫前大约也知晓他们共谋之事,穆清隐隐约约地同她讲过,好教她心底有个准备。自进来的头一日起,她便平静地等待该由她来完成的那一步,只是一晃将近一月,并不见动静。她被困在晋阳宫中,也不通晓外头的事,犹如盲了眼,聋了耳一般的等待令她渐起了焦躁。 这日午后,专执管宫人的老宫妇忽然来寻她,冷淡淡地传了裴宫监的话,令她速往正殿去见。 裴寂神色凝重地与正殿内候着她,阿月心中顿明白过来,一月来的等待,此刻便要结束。果然待她行过礼。裴寂上下端详了她一番。兀自点头,“琢磨了之后,愈发出众。拓枝舞习练得如何了?” “虽不能精深,却也能舞上一舞。”阿月谦逊地答道。 裴寂恍若未闻。注视了她半晌。突然向她行了一礼。“今晚戍时,唐国公来此宴饮,请月娘子及早备下。成败皆系月娘子一身了。” 连称呼都改了。好一个行事利索的。日后成便成了,若败了,是否要将她编排成红颜祸水了呢?虽说也是为自己挣一挣,但如此看来,却还是那些男郎们获利更大些,阿月心内飞快地划过一丝嗤笑,当下她也不推让,坦然受了他这一礼,“裴宫监安心,阿月绝不辱使命。” 夜色初临时,阿月梳洗妆扮,高高绾起了灵蛇髻,换上拓枝舞装,光着两只脚踩踏在舞毯上,仿佛脚下踩的是一片火焰,灼得她随时要跳将起来,心头的恐慌犹如千万只蚂蚁,正一齐挠着她的心。 正殿内酒宴正酣,灯火通明。宫人或端持着奉食的木盘,或忙着搬抬酒坛,往来奔走,无不尽心竭力。阿月足足遥望了正殿的灯火近一个时辰,正拿捏不定是否会召她前去,有个小宫人推开门,探头问道:“哪一位是月娘子?正殿急唤着去献舞呢。” 阿月连声应着“这便去”,人已上了辇抬,就着舞毯盘腿坐下,再探手扶稳头上簪饰,归拢鬓边散发。门外进来四名健仆,领头的一名低呼一声“娘子坐稳了”,四人抬起她便往正殿去了。 阿月忐忑慌乱之际,穆清也在宅中心神不宁,屋内全然呆不住,只在院内来来回回地走动。 杜如晦坐于院中的石桌边,一声不吭地吃着茶,直教她晃得目眩。“你来坐下,吃一盏茶,莫再晃了。” 她依言至石桌边坐下,茶却未吃着一口,又腾地站了起来,好似石凳是一尊烧旺的熏笼一般。“我还是放心不下阿月,她虽聪颖伶俐,却未经过甚么大事。你们将这么紧要的事只押在她一个小女子身上……” 杜如晦拉过她的手腕,直将她拉回石凳上,取过茶盏塞递到她手中,“吃口茶定定神。” 她便木然地将茶盏送到唇边,胡乱饮了一口,全然不觉茶盏中所盛的是她一贯喜欢,北地却少见的白菊茶。 “李公向来好女色,便是窦夫人抱病跟随他往怀远镇粮之时,他仍带了一位如夫人在身侧,且因那位如夫人的纠缠,教他错过了窦夫人的最后一眼,二郎也因此与他生了暗隙,若不是竭力劝说,当日便与他父亲翻了脸面。” 杜如晦自斟过一盏茶,轻轻晃动茶盏,接着缓缓道:“以阿月的姿容身段,足矣令他迷乱。裴宫监又是他的酒肉之交,熟知李公的喜好品性,有他从旁协助着,决计错不了。为确保万无一失,还另从赵苍那处取了些料,添入酒内。你任是谁俱信不过,总信得过赵苍的药罢。” 穆清松下紧握着茶盏的手,眼中的焦躁褪去了不少。“你们定下此计,二郎可曾知晓?他既憎恶李公好色在先,这一番又岂肯了?” “待明日李公酒醒,惊觉擅动了主上的宫人时,大错已然铸成,若令杨广知道,便是李公他不想举反旗也不成了。”杜如晦冷声一笑,“既能达到目的,策动李公起兵,二郎如何不肯?” “单凭一名宫人,便能成了?”穆清犹摇头不信。 “再加上两名杨广的心腹郎将,此事便十拿九稳。”他仰望一会儿天色,催促她,“此时只怕已成事了,早点歇了,明日自有一番忙碌。”(未完待续。。) ... ... 第一百三十七章 揭竿而起(十六) - 莲谋 - 桃圻 虽一同进了内室,穆清哪里就睡得着。 天已然入夏,久旱不雨,白天干热,夜间倒是凉爽,内室那两重夹帷幔早已撤换下,替上了轻薄的帷幔。穆清睁眼瞧着随风微微飘动的帷幔,听着身侧深重平稳的呼吸声,直至后半夜才有了睡意,揉了揉酸胀的眼,依着身边的臂膀睡去。 翌日清早,她正迷迷糊糊地梦见阿月回来了,向她哭诉甚么,却猛不防被一阵推摇唤醒。杜如晦满脸欣喜地将尚未完全清醒的她扶起,“事成了。” 穆清倏地睁开眼,撑起身子,“当真成了?” “裴宫监适才使人来禀,据说阿月展以拓枝舞,莫说是李公,所见众人皆倾醉不已。” “阿月现下可好?” 杜如晦一面更换着外袍一面匆忙道:“自然是好的,她此时已随李公在回太守府的路上,我去见上一见,瞧瞧情形如何。” “回了太守府?这么快?”穆清忽然脑中似遭人击打了一般,一把拂开堆在身畔的薄衾,从床榻上猛然跃起,“长孙娘子见过她。” 杜如晦面色一绷,凝住手上的动作,静立了一息,忽又加快了更衣的动作,快语道:“二郎私下往弘化郡搬兵去了,近日不在府中,我身为外男,也入不得太守府后院,眼下只你能去拖住她,不教她道出阿月的来历。” 穆清扬声急唤阿柳,未得她应声。只听见院内拂耽延稚声稚气地学着她的口气,也在“阿柳,阿柳”地叫,若平日,穆清早就笑得弯腰捂腹,此刻却毫无心思,趿起丝履,自去妆镜前梳洗绾髻。 “你加紧些,我先往后院去寻阿达备车马。万要在李公与阿月回府之前,面见着长孙氏。”杜如晦换好了外袍。边往外疾步紧走着边留话嘱咐。 阿达将将套好车。穆清便已急急奔来,只一身家常的素面襦裙,简单的单螺髻上毫无发饰,仅以软银丝缠扭住。也不及放置足踏。杜如晦自车上伸过手。握住她的手腕。径直将她拉上了车。 清早开大市,街面上人极多,车行得停停顿顿。穆清不住地撩开帘幔探望,又焦急地放下帘幔。 杜如晦沉静了良久,一把将她拉扯回身边,“莫急,此时急也无用。咱们一路难行,想来李公他们亦行不快。” 也不知撩帘幔望了多少回,车厢外终于听见阿达急促的一声“到了”。杜如晦先于穆清下了车,穆清人尚未出车厢,便听见杜如晦仿若带起笑意的声音,“李公。” 穆清赶忙从车上下来,迎面正对上翻身下马的唐国公。她轻扬起笑容,上前敛衽一礼,“李公安好。” 唐国公抬手虚扶一把,眼睛却看向杜如晦,显带了几丝疑色,“七娘这一清早便过府来了么?” “原与长孙夫人相约了,要学制些七娘家乡的小顽物,锦缎彩线皆备下了,却不好教夫人候等不是,故来得早些。”穆清絮絮地说起些妇人间的琐事,唐国公并不耐烦这些,略点了两下头,便转向身后的车驾。 府中早有得了消息的仆妇,低着头打大门内出来,在车驾边安置好足踏,伸手小心地自车内搀扶出一名裹着玄色斗篷,头戴皂纱帷帽的女子来。那女子甫一下车,见着穆清不觉身子一顿,转瞬又回复如常,袅袅地转向唐国公。 “七娘正要往后院去,你便同她一道进去。”唐国公伸手扶过那女子,将她引向穆清,“府中内务如今由二郎的正室夫人操持着,你先同七娘去见一见,也好让她替你安排着住处。” 女子挪步上前,看着穆清盈盈下拜。这一拜唬得穆清心惊肉跳,忙执了相同的礼,与她对拜了,手心中捏起一把汗,暗道阿月糊涂,偏生要在此时向她行大礼,教人瞧着扎眼起疑。 杜如晦轻声笑起来,“这位夫人礼过重了,可是要唬着内子了。” 唐国公亦随之笑出声来,一手将马缰绳扔给仆从,一手向大门内挥过,招呼杜如晦去里头说话。 阿月此时只算作侍妾,按着规矩,首次入门不得从大门进入,便垂首跟着穆清与一名迎接的仆妇,往边门直入后院。 一路上因隔着那名仆妇,二人俱不好说话。三转两转过了边门,入得后院,长孙氏亦早得了信儿,在后院敞开着门的大屋内坐候,心内乱哄哄极是烦乱,想着过几日待二郎回府,若是告诉他李公自晋阳宫接回一名女子,他气性一起,少不得又是一番恼怒。 抬眸正一仆妇引着穆清走入后院,身边一名斗篷帷帽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女子,推测着那晋阳宫人大约便是她了,只依稀觉着她身形走姿似曾相识,又不熟识。 三人跨入屋中,行至跟前,那女子解开缎带,撤去帷帽,长孙氏惊得瞪大了眼,半张了口,半抬起一条手臂,缓缓自座中站起,却不知要作甚么。 穆清偏转过头,掩口咳了一声,眼睛飞快地向身边的仆妇瞟去。幸而长孙氏并不愚钝,镇定自若地换上一脸浅笑,半抬起的手臂顿在半空中,改指成挥,摒退了引路的仆妇。 左右只剩了两名心腹的侍婢,长孙氏方从座中走来,一脸的不可置信,“阿月?怎会是阿月?” “正是阿月。”穆清上前轻按下她的肩膀,低声道:“只因李公生了思退之意,无奈之下只得将阿月充作晋阳宫人,诱他作下祸端,好迫着他起兵。此事二郎亦是知晓的,现下夫人既已知,切记莫要声张,只当不认得阿月,切莫毁坏了二郎的大计。” 穆清深知,若要确保长孙氏这边不漏了口,只需拿二郎同她说事,保管万无一失。果然,长孙氏渐镇定下来,注目于正褪去玄色斗篷,仍是一身拓枝舞装的阿月,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现下已无阿月,夫人须记得,她是晋阳宫人郭月娘。”穆清执起阿月的手,疼惜道:“且不论她是为了甚么,为了谁人,她既已舍出了自身,无疑二郎从中获利最多。再者,她跟随我多年,情分也不薄,还望夫人看在二郎与我的面上,好生待她,不教她白受了委屈。” 长孙氏向来是个明白人,阿月与她无害,她也乐得作个顺水人情,好令七娘欠下她一份,如何点算都是是上算的。当下便亲热地拉起阿月的手,笑晏晏地说:“这便好了,阿月姊姊的人品我也是知道的,这样聪慧的人送来我身边,正能替我分一分这烦人的后宅琐事。顾姊姊可会怨我劳动了阿月姊姊?” 穆清抿唇笑过,“她却未经过甚么大场面,只怕要给夫人添起乱来。”心中却道,拉拢的手段学得倒快,这般抬举阿月,使得自己欠下她一份人情,讨得唐国公的欢心,待二郎归来,又能赢得他的赞许,如此玲珑的心思,倘若当初英华当真嫁予了二郎,还有活路么? 胡扯了一阵,长孙氏便拉着穆清一同去看人布置阿月的住所,指了一处靠近正院的小跨院,院中花树山石俱是现成的,屋内亦有摆设。长孙氏入内瞧了瞧,颇有些不满意,又拉着穆清往专置陈设用物的库房内去选拣几样新鲜的。 穆清跟着她前后忙碌了半日,直将阿月的住处安置妥当,已累得浑身发软,汗水湿透了鬓边的发丝。 “顾姊姊,你怎出了这许多汗?”长孙氏见她不断以绢帕拭汗,鬓发尽湿,只觉奇怪。 穆清软软地靠坐在锦靠内,头晕目眩,脑中似有金锣鸣响过,嘤嘤嗡嗡,缠绕不绝,自忖大约是昨晚悬心阿月,未得好眠,此时跟着奔忙了半日,难免乏累得狠了。 长孙氏的话她竟未听见,直至她又问了一遍,穆清方才如梦初醒,茫然答道:“眼下已是六月中了罢,今岁仿佛尤其热,又总不见落雨,教人懊热得受不住。” 长孙氏招手唤过一名侍婢,遣她去备食案,特嘱咐了加一盏新制的凉杏酪在穆清的食案上。侍婢领命而去,三人在阿月的跨院内坐着歇了一阵,随意闲话。 穆清耳中脑内的嘤嗡之声愈发的频急,额角汗流得更多了些,胸口郁闷异常,一时之间听不清她们在说些甚么,恍惚中只听闻长孙氏道:“午膳已备妥了,顾姊姊在这里陪着阿月吃过了再回罢。” 她木然地点了点头,撑扶着桌案欲要站起身来,岂料不知是这一立过猛急还是怎的,将将立了半身,人便绵绵地往地下栽倒去。耳边最后听见的不知是谁的一声惊叫。 隔了片刻,她渐回过了神识,依稀感觉到有人将她扶持起来,以衣袖擦拭着她额角鬓边如雨注下的粘湿冷汗,随后身子一颠腾,似是被人横抱起来。这情形仿若重现,她于迷离中拼命回忆,在何处曾经历过这些。 余杭湿冷的演着傩戏的腊月二十三,东都城郊大雨滂沱的七夕夜,金城郡自小楼上纵身跃下后的颤栗惊魂。 她越想越觉着惧怕,突然就从一片迷蒙中醒过神来,蓦然睁开眼,自己的手正紧紧地抓着一袭衣袍的胸襟,熟悉的气息霎时灌满了她的鼻尖,她深深地吸进一口混合着令她安心气息的空气,慢慢聚起涣散的目光四望了一番。 原是在疾行的车中,没有教她惊惧的没顶河水,没有冰冷如刀的急雨,亦无气力瞬间抽离出身体的无力感,她正安然躺靠在杜如晦的怀中,方才那阵突然袭来的不适已消散无踪,恍若一梦,现下一切俱安好。(未完待续。。) ... ... 第一百三十八章 揭竿而起(十七) - 莲谋 - 桃圻 “李公如何说?”穆清回转过神智,开腔首句,便直问起起兵的事。 杜如晦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慢慢皱起眉头,深深叹息,面上又是探究又是无奈,却不答她的话。 她挣了两下,自他怀靠中坐起,“究竟有何说法?阿月到底有无白送出去?” “先顾着你自己。好端端的,怎会倒地?”他仍不理会她的问话,反问道,“可是因今日晨起急了,未进饮食所致?” 穆清呆了一呆,恍然忆起今早果真是急着赶来太守府,一早忙碌奔走至正午,颗粒未进,遂点头道:“正是呢。这天也奇热,总教人身上不大自在,我原是最怕热的,你亦知道。”说着又念起太守府那档子事来,“你倒是说予我知,李公究竟……” “我未同他说这些。昨晚才有的事,我一早巴巴儿地同他说起,意图太过明显,他必定是要起疑的。”杜如晦打断她的话,转向窗格,朝外望了几眼,“他只说二郎大逆不道,屡次在他跟前怂恿着起事,言辞中颇多不满,命我多规劝着他一些。又说了一回瓦岗的事,他虽不好说破,但我瞧着他心下已然起疑,缘何当年瓦岗初起之时,密令贺遂兆铺排进寨中的人,俱归心于李密。” “二郎几时归来?”穆清坐直起身子,面露忧色,“倘若二郎归来时,李公尚无意起事,又见他私自引兵而来,这可……” “算来五日内便能抵达晋阳。”杜如晦的眉头紧紧拧在一处。“确是紧迫。” 说话间已到了宅子门口,杜如晦跳下车,吩咐阿达再去牵匹马来,一面伸手扶着穆清下车,“你自去歇着,莫再到处走动,我便不进去了,晚间不必等我。” 穆清抬手在他胸襟前掸拂了几下,上头沾了几根她适才落下的发丝,“小心着些。” 他握起她的指尖。笑着点了点头。阿达牵来马,轻声咳了一声,他方松开她的手,顺手拉过缰绳。刚要翻身上马。突又想起甚么来。掉头看向穆清,“你今日在太守府昏倒,明日长孙氏必会来探你。介时你……” 他伸手将她招近一些。压低声音,“让她想着法子,务必在三日内,将李公强占晋阳宫人一事,在官家内眷中传开去。可能办到?” 穆清沉吟片时,略略点头,“你去罢,这边有我呢。” 杜如晦按了按她的肩膀,翻身上马,一路小跑着渐走远。她在门前蹙眉立了一会儿,目送着他身影跑远不见,却仍站立着。“七娘,七娘?”阿柳闻讯出来,轻推了她一把,“阿郎早走了,你还站着作甚?” 穆清好似惊了梦一般,回眸见是阿柳,嗔怪道:“作甚么那么大声,唬我一跳。” “晌午在太守府如何就晕了?早起也不吃些东西便出去,自己的身子骨也不知道顾惜。时下尚未入盛暑天,若不仔细保养着,待天真热起来,疰了夏可怎生好?”阿柳搀扶着她,一路絮絮叨叨地进了院子,将她带至石桌石凳前,上头正有棵大树遮阴,有凉风吹过,“屋内气闷,在这儿坐着歇会子,我去替你熬些米粥来。” 穆清静静地坐着,曲起双臂垫着面颊,趴伏在石桌上,一阵风带起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一片被晒得焦黄残破的树叶,打着旋儿飘落到地下,她凝视着这片焦叶,又一阵风,将地下的树叶和着些许沙土吹卷去。 她心下凛然,竟起风了,许是不几日便要下雨,旱涸太久了,该是时候了。 翌日,穆清早早梳洗换装,仍坐于正屋前的石凳上,执卷看了会儿书,门上果然响起叩门声。杜齐赶着去开门,她放下书册,起身相迎。 长孙娘子毫不出意料地走入院内,见她站立起来,忙摆着手快步上前,“顾姊姊莫急着起来,快坐下罢。” “已不碍事。”穆清满面笑容地引着她在石桌前坐下,“平素也不见这么弱的,不过隔夜未歇足,早起又急冲了些,再恰巧遭暑气扑了,才起了眩晕,倒教夫人受惊了。” “往日常听人道江南女子身子骨娇弱,经不住北地水土,大约就是应了这个缘故。”长孙氏从身后的侍婢手中取过一只小巧的木匣子,打开推至穆清跟前,“这是打南边野地里收采来的,听说唤作‘铁皮石斛’,赵医士说此物最是补气养津,且不燥人,顾姊姊收着,擅自调养着罢。” 穆清的心思并不在这些虚礼上,自忖眼下急迫,若是推让,少不得又费一番口舌,故此她也不同她客套,“确是难得,夫人的心意,七娘拂逆了未免不敬,这便多谢了。” 当下三言两语掠过了许多赘语,直将杜如晦的嘱托同她细细明说了。 长孙氏却犯了难,扭绞着双手,局促道:“这,这,我如何能办到?” “此事只有夫人能办到,也必要办到。如若办不到,三四日内二郎引兵回城,杀身之祸随至。”穆清逼视着她,不容她再退却,“二郎仅有三日时间,他的性命全在你手中攥着,七娘可从旁出谋划策,却替代不了夫人。” “却要……如何做?”长孙氏脸色煞白,颤着音调向穆清倾过身子。 “近日可有接过帖子?” “不曾。”她刚绝然否认,又猛然觉醒一般一迭声道:“有,有。正有一张请柬,约的便是明日。王长史家添丁,原是不大相干的,未曾想过要去。添丁宴席,各府内眷大约会去得多些。” 穆清舒展开蹙起的眉头,开颜一笑,“极好。明日携阿月同去。” “顾姊姊亦同去么?”她忐忑地握起穆清的手,好像将溺的人抓握住岸边的草木。 “我未曾接到过帖子,自是不便前去。”穆清叹息道,“明日便全指着夫人自己了,有甚为难,便同阿月商议,可尽信她。”见她脸上升起失望惊慌,眼中饱含了泪滴,随时要落下的模样,穆清暗忖这般光景,如何能成事,遂又庄肃起来,“夫人若是时刻念着二郎的安危,无不成的事。” 长孙氏因担负了这事,也无心思多留,匆匆说过几句客套话,便赶着要回府,穆清趁势只拿着二郎说事,又再煽动了她一番。 …… 三两日内,整个晋阳城似乎家喻户晓了这么一桩风流韵事。 女眷间私传晋阳宫中一名善舞的绝色宫人,因不堪忍受大好年华空守冷宫,偶见了权高位重,兵权在握的英武领将,一见倾心,相携着私逃了。 男人之间却盛传,显要权贵觊觎晋阳宫中的美貌宫人,借着醉酒强占了去,藏回家中做了如夫人。 街头巷尾,酒楼食肆,便是那下九流的南楼坊,都在窃窃私议着,形式各不相同,说法五花八门。 谁都不说那权贵是哪一个,谁又都明白所指何人。 这日一清早,虎牙郎将高君雅甫一推开门,迎面一团揉起的纸团掉落在他跟前,他捡拾起纸团,摊展开来。也不知是谁人,何时投递至他府宅内,竟还投在了正屋门前,四下环顾并无人出没。 他垂目去阅看纸上的字,上头所书的正是外头男人间流传的说辞。顿时大惊失色,颤抖着声音,命家仆速速找来虎贲郎将王威。两人闭门半日,商议良久,提笔便要写文告,将李公犯下这桩欺君之罪送往江都。 临下笔想了又想,只嫌还不够,遂又提起前一阵他拒调河东兵马抗压叛乱一事来,再向下深究,细辨当日六万降兵押解途中逃散一事,亦是疑点重重。二人心惊肉跳,断定了李公谋反之心早起。 文告还未写完,府门口又有人递进来一封未署名的书信,家仆只说是一名乞儿,匆忙扔下便蹿入人群不见了踪迹。高君雅打开一看,惊得险些没能站住,抖着手将书信递与王威。却见书信中三言两语明明白白地告知,李公因素日深恶王高二人,事无巨细,桩桩件件地往江都呈递,更因恐他二人将强占晋阳宫人一事回禀,欲置二人于死地,最快三日内。 仍是那王威狠绝些,将那薄纸连同信笺一同拍在桌案之上,“罢了,等这文告到了江都,你我恐怕早已身首异处。若要保命,便不能坐以待毙,只得先下手,将欺君谋逆之人伏诛了再报。” 高君雅思度再三,满心满脑“三日内”的字样,愈想愈怕,且不论书信中所说的是真是假,毕竟性命紧要,终是一横心,“事不宜迟,后日晋祠祈雨,设下伏兵,摔杯为号,介时只待伏兵冲上前,乱刀砍杀便罢。” “只是,他家二郎,与那支神勇的玄甲军……”王威曾与二郎一同上阵杀过敌,亲眼见过他那支敢于刀刃上舔血的玄甲军,一念及李家二郎在马上的悍猛绝杀,立时便泄了胆气。 高君雅却面露喜色,“真真是天不亡我,已十来日不见二郎,到底年轻又贵气,怎耐烦得住晋阳城的无趣,或是往哪处顽去了。他不在城中,玄甲军亦不会在。平素你可曾见过那些玄甲郎?” 王威咂着味儿一想,倒还真是许久不见李家二郎踪迹,指不定正是个好时机,愈发觉着不能错过去。 二人在屋内关了一整日,将大事议定,直至暮时,王威方从高府中出来,策马疾驰回自己的府宅。(未完待续。。) ... ... 第一百三十九章 揭竿而起(十八) - 莲谋 - 桃圻 暗沉暮色中,一条人影已在高君雅府宅后头的角门外守了一整日,匿形于墙角的阴暗处。王威走后不多时,角门轻轻地被打开,从内里扔出一团纸来,人影闪过,掠起地下的纸团,借着月光展开一览,只写着“后日晋祠”四字。 那人影将纸团揣入怀中,疾步离开,路过虚掩的角门时,低声急促道:“明日自寻个时机离府,躲远些,小心莫教人起疑。” 门内低沉地“哎”了一声,便了无声息。 人影快步向前走了一阵,正有一驾马车候着,闪身便跃上了马车。 马车在初降的夜色中一路急行,于一处小宅院前戛然而停,人影跳下马车,不等叩门,门便自开了,那人身形一晃,闪入门内,马车慢悠悠地往小宅院的后门赶去。一瞬息的功夫,宅子门口又恢复了静谧,似乎从没有人与车来过。 裹在深色阴影中的人,抖开身上的斗篷,随手抛开去,大踏步地往院子那头的正屋走去。穆清站在正屋前的石阶上,注视着他一步步走来,眼睛仍是那双弯弯长长的桃花眼,神色却是肃然严峻。 “贺遂兆回来了。”她扭身返回正屋内,向同样面色沉肃的杜如晦低声道。 杜如晦眉心一抖,忙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来。贺遂兆已大步跨入屋中,一面走一面从怀中掏出那团揉皱的纸来,置于桌案之上。 “杜兄料算未差丝毫。高君雅与王威二人确是心虚得很,一说李公有意要向他们下手,着实是怕了,可见平日暗地里没少往朝中进言,只怕妄加非议的话亦是呈报了不少。”贺遂兆接过穆清递来的一盏白菊茶,瞬间思绪顿住,面上严峻的线条也细微地松了一松,抬手将茶水饮尽。 杜如晦坐回桌案边,拈起那张皱巴巴的纸,凝视着上头“后日晋祠”的字样出神。也不催促贺遂兆细讲。只静待他饮过茶,重新理顺了思绪。 “‘后日晋祠’,后日正要在晋祠行祈雨礼,我琢磨着那意思。这二人可是要在祈雨之时先发制人?倘果真如此。明日他们便会在晋祠伏设下府兵。”贺遂兆心有余悸问道:“皆道后事难料。杜兄如何在高君雅初至晋阳时便要安置内应在他身边?当真能预算往后之事?” “杨广虽授予李公重权,但如此多疑之人怎会尽信于他?王、高二人名为虎贲郎将及虎牙郎将,显见是杨广安插在李公身畔的耳目。二人为邀功请赏。定是时常细致及时地禀告,少不得从中添油加醋。杨广既能埋设耳目在晋阳,咱们如何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安设一名耳目在耳目身边,且不论有无用处,总不会错的。” 杜如晦沉肃着脸,取过纸笔,写成后撕成窄窄一条,递予一边的阿柳,“交予阿达,让他即刻放飞飞奴,向二郎通传。” 阿柳“哎”过一声,接过纸条,径直往后院去找阿达。 杜如晦平静地接着道:“阿月不负众望,使得李公丢不开手,原想私自昧下,若非有意四处放言,又有谁会在意一座久不接驾的行宫中,多了或少了个把宫人,王、高二人更不会知晓。这二人既知晓了,自是要加料往上禀报了好邀功。尤其是那王威,平日就有取李公而代之的妄念,一听说李公将痛下杀手,心内更是虚慌,先下手为强的主意恐怕便出自他口。拼上一拼,事后向江都禀报过之后,主上多疑,私自诛杀欺君之人,不仅无错,更是奇功一桩,晋阳太守之衔十有**便要落在他头上。” 他一口气将大半个布局娓娓道来,一环套着一环,丝丝入扣。穆清听得一阵阵地惊愣,冷汗直从后颈拔起,他连月奔忙,原来从南楼坊聚赌,结识贿赂裴宫监,便开始设下这个局。 她忽然无端地忆起儿时的一幕,炎炎夏日,阿爹与好友虞世伯在书房内密谈,虞世伯曾托付阿爹日后如遇杜如晦前来投奔,务必要教授于他,如此杀伐决断之人,莫教他走了歧路。 他谋划的这些,是受教于阿爹的么?是又似不是,她日日与他同堂,阿爹授课虽不能十分明白,却也知阿爹从未教过这般凌厉的狠招。 假若他有心自去横夺这天下,而非辅佐他人,也未必不能成事。穆清骤然被自己这个念头唬得心头一冷,忙拂去杂念不敢再胡思乱想。抬眸望了望眼前这个一贯温润和煦,此刻却沉峻得如同一块铁石一般的男人,熟悉到入骨入髓,又陌生到千里之外。 杜如晦自座中站立起身,目光冷冽,“他们既自己选定了后日,那便后日。”言罢转向贺遂兆,“只有明日一日,时间紧迫,小心安排下人手,绝乎不能有任何差错。” 贺遂兆匆匆入宅,不多时又匆匆离去。小宅院如同晋阳城中大半的宅院一样安静,吹不到一丝风,谁也不能将这寂静安宁的小宅院同云谲波诡联系到一处。 阿柳提着一只大食盒进到正屋,将食盒的盖子打开,慢慢从里边捧出两碗细汤饼来。“这一整日几乎未尽食,既是有大事在前头,好歹该吃些,攒存了气力才行。” 杜如晦已然换过了神色,冷冽沉峻皆已不在脸上,又是一副柔和平淡的笑意,谢着接过阿柳手中的碗,又替穆清接过她那一碗。 穆清瞧了瞧碗中飘浮的细汤饼,执起筷箸,唉声叹气地拨弄了几下,实是无甚胃口,便拨了一半入他碗中,自小口小口地慢咽着碗中剩下的那些。 两人默无声息地对坐着吃了一会儿,杜如晦已吃尽碗中汤饼,穆清却仍剩了些许。他向她碗内一望,抽了抽眉头,细声慢语地问到。“可是受了惊骇?” “怎会,早就惯了。”她打起笑颜,作了个勉强算得是挪揄的表情,摇头道:“乏了,随着你的心绪转了一整日,太过耗费神智。” “乏了便早些去睡。”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饱满的额头。 “你还不睡么?” 他垂下眼帘顿了一息,又抬起笑着的眼,“我陪你。”说着他扬声唤人来收拾了碗筷食盒。 穆清当真是累了。躺到床榻之上。便觉困倦乏力,腰肢手脚皆酸软。她背对着他的胸怀,垫着他的手臂当作枕头,他衣裳上残留着前一阵她熏燃的建宁宫中香的气味。已是极淡。仍是很好闻。不觉慢慢阖上了酸涩的眼睛。 他轻轻替她揉着臂膀腰肢发酸之处,不出半刻,便感觉到她细微沉稳的呼吸声。竟已踏踏实实地睡着了。他小心地从她脑下抽出手臂,拽过一只软枕垫上,移身下榻,撩开帷幔,又往外头去坐着。 长达七载的筹谋铺排,成败皆在后日这一击,实是令他难以入眠。屋外无风,月色甚好,他负手踱步至屋外,独坐于院中的石凳上,怔怔地坐了半晌,只对月出神。 …… 隋大业十三年,丁丑年。 时至六月末,太原郡十五县久旱不雨,田中青苗眼见着要焦枯旱死,太原留守唐国公率众官布告郡民,将行祈雨之礼。 这一日于围观祈雨的民众来说,仅是个有热闹可看的日子,或还带着几许希冀,巴望着老天真能为官家祭祀感动,当真落下雨来,只是这念想却远远地排在凑热闹的热忱后头。 于唐国公来说,无非是一个过着场子,显示官家心系民众的日子。 于虎贲、虎牙两位郎将,及杜如晦等人来说,却是个候等多时,惊心动魄的日子。 天尚未透亮,穆清便再不能睡,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榻,端了昏暗的夜灯,照着凝视了一会儿他的睡容,忍不住想伸手去触摸他睡梦中微微拧着的眉头,手已抬起,却怕惊醒了他,终又放下。 她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打开屋门,往后院去替他准备早膳。因隔夜已吩咐下厨娘,小心照看炉火,故此时后厨中已有火光跃动。 穆清推门入内,阿柳已在厨中忙碌,看她深陷的眼眶,想来昨晚也是不得眠的。自那日定下诸事,阿达执意要跟随杜如晦同去,穆清亦有此意,故未多加推辞,只是心内觉着有些对不住阿柳。 阿柳见她进来,忙问,“面团已醒发过,可要亲手制汤饼?” 穆清点点头,往手肘上撸撩起袖管,走向方桌。方桌后头的炉灶上不知炖煮着甚么汤头,肉腥气浓重。她指着那口锅釜问厨娘,“里头炖的是甚么?一股子膻腥味。” “羊骨。”阿柳接过话,“并无膻腥啊,飞过一遍水,炖得汤头跟清水似的,怎会有气味。” 话音刚落,穆清却已忍耐不住,转身背过方桌,捂着口鼻干呕了一阵。阿柳慌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倒来一碗清水。 这感觉似曾相识,穆清心下掠过一阵怀疑,前几日的情形一一从脑中快速走过,愈想愈疑,却不敢确认,只怕突如其来的欢喜瞬间成空。 阿柳歪头注视着她的脸色,盯着她看了许久,突然睁大眼睛,震惊,关切,惊喜的神情一齐撞在脸上,一面手足无措地放下手中端着的盛着清水的碗,两只手抬起又放下,又再抬起,不知究竟该往哪里放,口中结结楞楞地说:“快,快些,把脉瞧瞧,不是也懂得医理的么,快瞧瞧。” 穆清垂头犹豫不定,语无伦次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快些啊,犹豫甚么。还是我去找个医士来看过?”阿柳又催促了一遍。 穆清一副终于下了决心的模样,回身在方桌边坐下,左手手指扣搭住自己的右手手腕,闭目细密地诊听了一会子,倏地睁开双眼,面上是满满的遮掩不住的欢欣,口中却说不出一句整话来,眼里亮闪闪的喜悦同泪光交织在一处,终是掉落下一滴泪来。 阿柳激动得原地碎步小跑了几步,“快去说予阿郎知道,不定要喜成甚么样呢。” “阿柳。”穆清忽然伸手拉住她,又向炉灶边笑眯眯的厨娘投去一眼,“谁也不能说开去,免教他分了心。待今日之事大定,我自会同他说。”(未完待续。。) ... ... 第一百四十章 揭竿而起(十九) - 莲谋 - 桃圻 穆清回到内室时,天光已大亮。她在屋前的石阶上呆站了一会儿,晨风还算清凉,晴空仍旧无云,开城门的鼓声闷沉地响起,一下下地直击心坎,似乎要将整座晋阳城震醒一般。 杜如晦自屋内出来,见她正立于石阶上出神,暗度着她大约是悬吊着心,遂有意松快了口吻道:“怎在这儿立着?” 她回头浅笑,“进去罢,我替你束发。” 穆清先进了屋,吹熄了屋里的灯,将帷幔高高悬挂起,打开内室三面窗棱,好让清爽的晨风吹灌进屋内,再将他按坐下,不紧不慢地梳理起他的头发。 片刻功夫,发已束起。她翘起指尖,将束发时落在他米白色单袍上的掉发一根根地捻起,又再仔细掸拂过。恰阿柳提着食盒迈进屋子,她却是个实诚人,脸上的喜色并不能全然遮掩起,笑眯眯地低头移开食盒盖子,将备好的早膳端递出来。 杜如晦觉着她有些异样,因心头有大事压着,倒也未多问。 用罢早膳,阿达牵着两匹马至院门口候着,杜如晦尚在屋内,穆清走下石阶,迎向阿达,“这一遭又少不得要辛苦你了。”她回头向从屋内走出,穿过院子而来的杜如晦瞧了一眼,“好生看顾着他,切莫离他左右。” 阿达憨直点头一笑,“娘子放心。” “放心甚么?”杜如晦微笑着走到她身边,随口接着问了一句。却并不要她答,探身拢了拢她的肩膀,正肃起面色,“在家中呆着,不论外头甚么动静,莫出去逛,更莫往晋祠去,等着我回来。倘若,倘若明日此时我尚未回,亦无消息传回。你便去寻贺遂兆。他会安排下车马送你们回余杭……” “胡说甚么。”穆清伸手掩住他的口,“我哪儿也不去,便只在此候着你回来。” 杜如晦轻拿开她的手,略点了点头。扯动了一下唇角。勉强算一笑。心口不禁为那酸胀感淹没,再不说一字,转身接过阿达手中的缰绳。便跨出大门。 “万要小心。”穆清又追出两步,迟疑了一息道:“有桩事儿,待你归来时再告予你知道。”她也不知道杜如晦究竟有无听到后头那一句,他径直翻身上马,抖开缰绳,一溜跑出老远,再无回头。 …… 晋祠座于晋阳城西南,倚靠着悬瓮山,绵绵汾水的一支流入祠内,散成数道泉渠石塘,香烟袅袅从不断绝。 连月来的干旱于晋祠内的水流竟无多大影响,一眼井泉仍突突地往外冒水,泉眼较之往日大约是低矮细小了些。代代流传晋祠所在为龙口处,便是外头旱得地裂土散,此处龙涎不断,王气汇聚。 杜如晦转过那一眼井泉,心中将“王气汇聚”又默念了一遍,暗说,但愿果真如此。说着他抬头向两边矗立的观楼扫了几眼,楼内黑沉幽寂,除了几声忽起的尖锐鸟鸣,再无旁的声响。 祈雨典仪便将在这称作永不枯绝的井泉前举行。典仪台置于正中空地,香烛案台齐备,两侧已按官阶高低,依次置放好了高椅。 待他将这一片完整地转走过,时辰刚刚好,典仪的鼓声在大门外隆隆响起,大门洞开,唐国公行在头里,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王威与高君雅,二人皆低头紧随,不交一语,便是连目光都刻意避开去。再往后便是太原郡诸官。 杜如晦朝王、高二人掠去一眼,心内冷冰冰地哼笑了数声,退身立于典仪台一侧,靠近观楼的一株不起眼的柏树下。 跟着来瞧热闹的民众,被随行的兵卒拦在门外,不敢往头里挤。待前面大小官员尽数入了祠内,按次落座,兵卒方开了个小口,三两个地往里头放人,典仪台前再围起一圈兵卒,使得民众只在圈外围观,不得再往里挤。有些好事的,为瞧得尽兴些,竟攀爬上了墙头树梢,探身向内俯瞰。 不多时,几名巫女天师威严庄重地自井泉后头转出来,于典仪台前站了列,一名年过半百的天师在前,四名身着类似鳞甲片状裙衫的巫女,分两列垂手在他身后站定。 天师手中捧着一只精巧的镶金乌木盒子,恭恭敬敬地置于典仪台上,风伯雨师的牌令之前。众人候等了片刻,忽闻天师高呼,“辰巳交接,吉时至。”金鼓铙钹立时齐鸣,铿铿锵锵之声伴着民众欢腾,直灌入耳。 那天师兀自舞了一回,躬身将典仪台上的乌木盒子打开,盒子内赫然一只红眼的大蜥蜴,四足被红线捆绑,动弹不得,只嘶嘶地吐着红信,滴溜溜地四处转着眼睛。 鼓乐顿换了一个调,四名年轻的巫女纷纷起舞,绕着大蜥蜴踏歌而行,围观民众皆消声沉寂下来,便听得巫女清音高亮,娓娓唱道:“蜥蜴蜥蜴,兴云吐雾,雨若滂沱,放汝归去。” 反反复复地数遍,人群中开始有人低声跟着唱和,顷刻间,和声渐次响起,越来越高亢,当下众人齐声同唱,蔚为壮观。 约莫小半个时辰,巫女收了舞步,悄然回到天师身后站立。天师执起一段青竹竿,口中低沉吟唱,念念叨叨,却不知在念些甚么。 杜如晦毫不起眼地站在柏树阴影下,却无心去看那祈雨典仪,时不时扫视高椅上的大小太原郡官员,细观他们身边及身后的动静。 王威与高君雅二人多少已泛出些不耐之色,亦无心于这祈雨典仪,一会儿窥视李公神情,一会儿拿眼往围观人群里头瞄。从杜如晦所站之处望去,两人形景尽收眼底。 天师终于叨念完冗长的祝词,巫女燃起一把檀木线香。两人一组,走下典仪台,一一分发予两侧端坐的官员。 随着天师的一声“起”,以唐国公为首的官员俱高举起线香,恭肃三拜。巫女又下典仪台,收走他们手中的线香,插入大蜥蜴前的鼎炉之中。 典仪台上已然摆放了一溜的杯盏,天师亲自抱着酒坛,边走边倾倒,满斟上烈酒。撤开酒坛后手指青竹枝。在每个酒盏中轻轻一点。滴撒稍许酒液在大蜥蜴额头,随后置酒盏于木盘上,仍旧由巫女们捧了下典仪台分发予众人。 王威接过巫女手中的酒盏,目光却向高君雅瞟去。但见高君雅稳了稳手中的酒盏。细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台上的天师双手执起一只较大的酒盏。在半空中晃过一圈,翻手将酒倒洒于地面,清冽的酒液霎时渗入泥土中不见踪迹。只留下淡淡的一滩湿渍。 台下众官皆效仿着他的样子,洒酒于地下。他们脚下的并非泥土,却是打磨光洁的巨石铺的地,酒液洒于地下,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晶亮的光泽。 杜如晦半侧过身子,咬起牙关,两腮筋肌抽动了几下,眉头低低向下压去,一手紧握了拳头,一手探向腰间的悬挂的长刀。倘若贺遂兆的消息不错,便就在此刻了。 突然之间,前头传来清脆的“啪啪”两声,王威与高君雅先后将手中的酒盏猛力砸向石铺的地面,酒盏落地粉碎,细琐的残片触地向四周开花似的散弹开去。 二人身边的文武官员俱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惊疑地看向这二人。几乎是在退后的脚步落下的瞬间,围聚的人群中,墙头树冠之上,飞速掠起数十道身影,只作寻常百姓打扮,几近同时,这些身影不知打哪儿抽出一柄柄冷光闪闪的长刀。 百姓中发出阵阵尖利惊恐的叫喊,另有些爬在墙头树冠上的人,有些冷不防受了惊惧,扑落落地从上头摔跌下来,又因围观民众极多,跌落地下的人来不及站起身,立即便教惊慌失措,没头没脑胡塞乱挤的人踩踏于脚下,一时惊叫高喊的声浪没过了一切。 这些身影撇开众人不理,直直地朝典仪台侧站立着的唐国公袭去。因今日入祠堂行祈雨礼,携带利器多有不敬,故几乎所有的官员皆未携带兵刃,眼下几十人挥刀奔砍而来,如何能敌,那些手无寸铁的文官,能寻着躲处的,也便躲了。 唐国公究竟军戎出身,屡经沙场,临危倒也不十分惶遽,俯身自六和乌革靴中抽出一柄长匕,抵挡了先奔袭至他面前的两名乌衣人。 后至的一名乌衣人扬手一挥,高高抛出两柄长刀,唐国公错身回望去,接住长刀的,正是王威,高君雅二人,他心下登时醒悟,怒火似要从眼口鼻中冲腾而出,恨不能即刻砍杀了这二人亦不能解恨。这二人接得长刀,拔出刀刃,随手将刀鞘抛开去,步步紧逼向唐国公。 眼见着他腹背受敌难以抵挡,正是岌岌可危,或许下一瞬息,便要刀落血溅。杜如晦心下重重一顿,估摸着此时李公险急紧要,惊怒齐发,这把火燃得正到火候。他高举起手中的长刀,着力挥下,锋锐的刀刃带着一道凛冽的寒光,自上而下地挥落。 寒光落下的刹那,两侧观楼的阴影中马蹄声突起,冲出百来骑,玄色戎袍,玄甲覆身,前一刻尚无一丝踪影,后一刻便如游魂一般乍然而现,为首的正是李家二郎。 李世民解下马鞍上的横刀,抛掷向唐国公。他得了兵刃,又来了援兵,胆气立时壮起,怒吼一声,甩开刀鞘,四面抵挡砍劈过去。 王威扭头一瞥,心口如同塞了一块巨大的冰块,骤然冰凉透底,惨白着脸色向高君雅道:“玄甲军已至。”(未完待续。。) ps:关于祈雨仪式的描写,参考了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雷闻老师的一篇学术论文《祈雨与唐代社会研究》,描写得或许啰嗦了些,力求还原,当然还添油加醋了少许。文中巫女所唱的是《蜥蜴求雨歌》,蜥蜴求雨法《太平广记》中确有记载。 ... ... 第一百四十一章 揭竿而起(二十) - 莲谋 - 桃圻 “鲁阿六!”杜如晦在后头大呼,“护住李公。” 一道玄色身影当即跃下马,左右避让挥砍,果断利落,不消一刻,便已杀至李公身边,正替他格挡开将要落下的一击。 高君雅犹要挥刀冲扑上前,却被王威一把拽住,“你竟是不知晓李家二郎同那玄甲军的厉害,眼下自是保命要紧,莫在此纠缠,快随我走。” 众玄甲郎策马挥刀,先头奔袭而来的数十人,已躺倒大半,王、高二人布下的二百来府兵替换着那些倒下的,前赴后继地直扑上前,可又如何是玄甲军的敌手,强撑着对峙了半刻,又仆倒不少。 高君雅眼瞧着势头急转直下,皱眉重重地一跺脚,“罢了,罢了。”趁着场中混战,寻了个间隙,混迹入一堆惊慌躲闪的官员随侍中。待杜如晦与李世民转头来找,早已不见了这二人的行踪。 “阿达。”杜如晦沉声唤道:“快追出去,务必拦截住,莫教这两人跑了。” 阿达不知打哪处闪身跃出,鲁阿六弃下的马恰在他身边,却见他身形极快,连缰绳都不曾拉拽一下,一手按住马鞍,另一手抓了一把马鬃,尚未看清他如何上的马,人已然在马背上坐下,抬手拉过缰绳的同时,已催马行出了好几步。 李世民于混乱中瞥见阿达追寻出去,忙又指了两名玄甲郎,随着一同追去。 不过小半时辰,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已逐渐平息。晋祠内外的百姓四散奔逃开去。几乎散尽,只在地下躺了几名遭了踩踏的,生死不明,亦无人管顾。王、高二人的府兵亲随的尸身,却已有兵卒一一拖动着堆到一处。 一众官员,连同那天师巫女一应祭祀人员,皆被圈拦在祠内,不得随意走动,典仪台上的祭祀用具散落一地,一半的典仪台被猛力撞塌。惟有那只大蜥蜴。仍旧被束缚于乌木盒子内,留在典仪台上,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警觉地四处转动。 却说阿达同两名玄甲郎策马追出晋祠。纵目四下搜望。竟不见王、高二人。再往前追出一段。前头赫然几驾快跑着的马车。车中大约都是些受了惊吓,家底殷实的百姓,见有人马追上来。皆靠着路边放缓速度,远远地避开,不与他们争道。 唯独一驾,竟全然不知避让,见有追兵,高扬起两鞭,发足了力向前狂奔。定是在这车中了。阿达不再他顾,专心催马追赶上去。那驾马车跑得极快,眼见将要追上,却又抓够不着,一分神,又教它跑出了好几步。 阿达心中一急,倒激出几分急智来,顺手捞起马背上原就配有的一张弓,又探手入箭囊内抽出两只羽箭,双手脱开马缰,竭力稳住身子,张弓搭箭,瞄准了前头的车轱辘,双箭齐发。 两只羽箭嗖地直穿进了极速滚动的车轱辘,不偏不倚,羽箭“咔咔”两声立时断折,车轱辘应声急停,车身一时把稳不住,连车带马向被羽箭卡断车轮的这一侧倾倒下来。 跟在后头的两名玄甲郎毫不迟疑地冲上前,车内两人因猛烈的颠簸撞击,已完全懵住,弯曲着手肘护着头面。玄甲郎下马将两人拉出倾翻的车厢,正是虎贲郎将同虎牙郎将二人。 三人押解着王、高二人回至晋祠时,唐国公正黑沉着脸,以长刀撑地,捡了一张完好的高椅坐着,杜如晦与二郎默然垂手立在他身边。一时场中无人敢出声息。 阿达交付了二人,便低了头,站回杜如晦身后。杜如晦掀起眼皮向李世民深深看了一眼,他便将手搭按在了已入鞘的刀柄,似是使了极大的劲,手背上青筋皆凸起。 王、高二人被玄甲郎按压在地,唐国公指着他们正要站起身,忽然身边人影晃动,李世民抢先于他,一壁大步走上前一壁已将佩刀抽出,脚下加快两步,猛挥下一刀,转过身,又再补上一刀。唐国公举着手“慢”字尚未出口,两颗头颅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下,鲜血喷洒了一地,他随身扬起的玄袍袍裾上亦洒了一大片血珠子。 “王威、高君雅,暗通突厥,于祈雨典仪上设下伏兵,妄图谋害太原郡诸官,拥兵自立,其心险恶,其罪当诛!”李世民一脚踢开地下的尸身,厉声向惊懵的官员宣告。 唐国公意味深长地向他投去一眼,生生地将那个“慢”字咽了回去,连同到了口边的那句呵斥。顺势跨前两步,同他立在一处,扬声向众人道:“如今世风日下,内忧外患,王气不振,思变之心四起。便是苍天亦难再容,故久不降甘霖,以示天怒。” 他向下扫去一眼,众人皆屏息不语,面上瞧不出多少内容来,于是他横下一条心,指着地下狰狞血污的两颗头颅道:“想我李家世代荫封,平白沐受着皇室隆恩多年,眼下也是该我李家略尽回报之时。今日便借着这乱臣贼子的头,祭了李家拼杀回大兴城尊王的大旗!” 话音一落,场中诸官一片哗然,哄乱迭起,也听不清在说些甚么。人群中的猛不防响起高亢的一声“尊王黜霸”,接着三三两两的应声响起,正是裴寂与刘文静等人领着众官呼号。顷刻间,呼喊声响成一片,众官、府兵、胆大留下围观的民众,个个俱振臂高呼起来,“尊王黜霸,尊王黜霸!” 杜如晦的一颗心顿一下掉回胸腔内,从心底里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来,这口气这样长,仿佛耗尽了他体内大半气力,脚下不觉向后倒退着踉跄了一步,正被阿达快手扶住。 “阿郎可还好?”阿达小声关切道:“后背心的袍衫子透湿了呢。” 杜如晦闭眼缓了缓神,“不碍。速去将飞奴放了。知会贺遂兆动手。” …… 穆清在宅中坐立不宁了大半日,打发杜齐出去探了三四回消息。晋阳城内却安宁如常,并无分毫异样,愈是宁静愈教她心惊肉跳。 杜齐最后一次回来时,面上却蒙了一层稠厚的忧虑。阿柳来开门,一见他的神情,心头亦是一紧,回头望了望院内焦躁的穆清,忙嘱咐他,“说话谨慎些。莫要惊着她。” 杜齐来不及点头答应。她已快步上前,“如何?” “城内别处倒无甚异动……”杜齐沉吟着,小心地在心里权衡着这消息紧要与否,“只是……” “只是甚么?” “只是王将军的府宅。教人给围了。外头有人传高将军的府宅亦给围了个结识。我方才往高将军府上去探过一眼。果然里外围了两三层,鸟雀不过呐。再一转身,那处坐镇指挥的。却是个熟人。”杜齐顿了一顿,掩口道:“正是贺遂阿郎。” 穆清心下一计较,大约晋祠中的事,已成了大半,当下她松弛下神色,扶着石桌在石凳上坐下,安定了不少。 阿柳见她的面色松缓,猜测外头阿郎与她丈夫那边的形景大约是好的,便走到她身边,一手搭在她肩膀上,柔声劝慰,“我去治些吃食可好?这大半日都不曾好好吃过一口,光吃茶怎熬得住?再者也得顾念着……” “不必了。”穆清深叹着打断她的话:“我这儿虽安定了,外头,灾祸接踵就至,想着教人心里堵得慌,却也不得不行这冤孽事。” 才说了这话不过半刻,大门外果真有人奔走呼喊起来,高声喧嚷,隐约有“灭门”、“死尽”的字眼,“杜齐,去瞧瞧。”穆清自石凳上站起身,再唤杜齐去探。 杜齐领了话赶忙跑出去探听,片时之后连奔带跑地回了宅子,返身将大门紧闭上,“了不得了,了不得了!” 阿柳立起眉毛,拉过他,“慢慢说,甚么了不得的事咋咋呼呼,仔细唬着七娘。” 杜齐用力咽下一口唾沫,拍着胸脯平了平急喘,“王将军,高将军,阖府上下,皆遭诛灭,少壮老弱,男丁妇孺一个不剩。说是,说是谋反,可不是了不得的事。” 穆清漠然点了点头,重新坐回石凳,挥手道:“没事了,都散了罢。” “阿柳?”她又唤住正要走开的阿柳,“去热汤水,备着阿郎回来沐浴,水中多加干艾叶。” “哎。”阿柳低头闷声应到。 杜如晦回宅时,月已移至中天。穆清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了整一天,阿柳怕她受了凉气,在石凳上垫了一只草垫,好隔开些石头的湿寒气。 正等得又升起了些许心焦,大门上忽就传来了响动,穆清霍地自石凳上站起,唤杜齐开门的声音都有些变了调。大门洞开,阿达牵着两匹马往后角门去,杜如晦独自一人从门口进来,脚步略有些拖沓无力,力倦神疲,唇角边仍勾着一抹和暖,向她柔柔地绽开笑容。 只短短一天,竟如隔了世一般,一汪滚热的眼泪霎时涌上了她的眼眶,心口却有滔天的热浪在翻搅,原以为过了这么些年,又经了那么多事,她可以淡泊平静地面对任何事,此时却心口的这把热浪却狠狠地将这份淡然揉碎,焚尽。 她再顾不得旁的,提起裙裾,疾步向他跑去,直直地投入他怀中,他张开微曲起的双臂,却被她冲撞得稍向后退了一步,再瞧她那惊喜交织的模样,只将眼眶内溢出的那些眼泪尽数擦在他的胸襟前。 “哭甚么,这不是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么。”他低沉着声音轻声安慰,勾起食指,抹去她眼睛下的泪滴。 穆清哭着又笑起来,眼泪笑靥齐在脸上,神色甚是古怪,倒逗乐了他。“已让阿柳烧了艾叶汤,赶紧去洗一洗,祛祛秽气。”她拉起他的手催促他去沐浴。 杜如晦却径直往正屋内室走去,“我累了,今日再洗濯不动。” 穆清只得随着他往内室去,替他解下腰间一应悬挂,褪去单袍,却未及换过里衫,他便穿着白日里教汗渍透过的白练里衫,一头倒在床榻之上,竟好像是直栽下去似的。 “晨间,你道有话要告予我知,究竟,何事?”含含糊糊地说完这句,不待穆清应声,他沉重的呼吸声已起,实是倦乏至极了。 穆清轻抚着他眼下的一片乌青,轮廓依旧坚毅俊朗如昨,眼底却已有几丝细微的皱纹延伸开去,鬓边忽隐忽现着一丝白发,这些年来从未见他如此疲累过。她忍不住伸手拈起那丝白发,稍一用力,将它拔了出来,他竟沉睡得丝毫不觉。(未完待续。。) ... ... 第一百四十二章 长安锦年(一) - 莲谋 - 桃圻 穆清不知自己昨晚何时依着他睡熟的,次日醒来,才发觉自己竟也未换脱衣衫,头枕着他的臂弯,蜷身偎在他身畔。 她睁眼瞧了瞧他仍皱了眉头阖眼睡着,便悄悄地将脑袋挪开去,蹑手蹑脚地坐起身,刚要摆腿下榻,腰间忽觉一紧,被人从身后拦腰揽住,整个人又向后跌落到床榻之上。她只得又重新依回他身边。 “你昨日原说有事要同我说……”杜如晦睁开双眼,隔夜的倦怠困顿消得一干二净,又是那双深邃迫人的眼眸。 穆清愣了一息,登时娇怯地抿唇笑起来,一抹红润的色泽悄然爬上她的面颊,一时竟似孩童一般捂起红热的脸来。 杜如晦伸手拉开她捂着面的手,“究竟何事?” 她向他凑过身,附在他耳边细声说了两句,便错开身去。 “当真?”杜如晦倏地自榻上跃起,喜色难当,探手想要抚上她的小腹,又紧张地撤回手来。 穆清拽过他的手掌,还未触及到她的小腹,却被他一把甩开去,她错愕地抬头看向他。 “我……”杜如晦低声喃喃道:“昨儿杀戮过多,手上难免沾了血腥,我并不愿带着戾气与咱们的孩儿相见。”说着他跳下床榻,“那艾叶汤可还在?” “早凉透了,我替你去再烧煮过一遍。” “不必。”他匆忙套起外袍,笑意充溢地抬腿便往外走。“大暑天的,冷水亦可。” 谁料他这一日终是未得与那初萌发的生命亲近,艾叶水才沾身,杜齐就在院内喊,“阿郎,太守府遣人来请,紧催着要去。” 杜如晦只得匆匆沐过,取了布帛拭干身,穆清已送来干净衣袍,打发着他赶紧穿戴了。送出门去。 虽说阿柳一早便去请了赵苍。他却直至午后方才匆忙赶来。一进门便拱手抱歉道:“来晚了,来晚了。因昨日这一遭,收治的人不少……” “赵医士且说说,七娘这一胎可安好?”阿柳却不容他往下说。急迫地打断。只敦促着他快些诊脉。 赵苍颇有几分得意。“原就说过某的药决计错不了。”说着扣按住穆清的手腕,全神贯注地诊辨起她的脉搏,又再细观过她的面色。犹如欣赏一件得意之作。“甚好,甚好。”最后他抚掌笑道,“这一胎极是稳实。身子也已大愈,只待生产后,好生将养了,此后也无需再饮甚么汤药,顺其自然便可。” 穆清一再谢过,起身亲送他至大门口,阿柳犹停不住口地赞,“赵医士当真神仙一般的人物,七娘幸能遇上,倘无缘遇上的,还不知要怎的。” “这是哪里的话。七娘福泽深厚着,某不过顺势而为罢了。”赵苍连连拱手,牵念着军中尚有伤兵未料理,辞了她便匆促离去。 此后几日,虽每日晨起偶有干呕,总恹恹思睡,但气色神态尚好。赖阿柳悉心照料,小心补养,穆清的面色倒一日日白皙中透出粉润来。 某日杜如晦同她说道起,按着商酌下的计划,既是打着“尊王黜霸”的旗号,自是要先拥立一名杨家的少主,眼下杨广的嫡孙代王杨侑正留守大兴城,代王少不更事,守城的只一名垂暮老将,大兴城最是易攻,坚实难啃的东都,便留予李密先耗费着。弘化郡匿藏的兵马已尽教二郎带回,故开拔近在眼前,入冬前要占守住大兴城。 穆清掰着手指头点算了一下日子,离开拔越来越近,无论身子如何懒怠,她也再坐不住,隔日便要携着阿柳阿达往市中逛,瞧着要替杜如晦置办些甚么。即便是甚么都不买,也好过呆在宅中每日只剩三件事,瞌睡,吃,胡思乱想。 城中沸沸腾腾热议了几日的王威高君雅谋乱案,也逐渐偃息下去,只是民众往闹市去时,总有意绕开两府,小心地避开去,亦不许家中顽童往那两条街上去顽耍,怨气郁重,生怕沾染上些不干净的。 穆清正想着要替他裁制几身略厚些的衣袍,备着入秋后能用上,恰前头不远处便是常光顾布料铺,抬脚便往那边走。 迈了没两步,远远地马铃声响,马蹄嗒嗒声接踵而来,一骑自远处奔策着来,马上的人高声喊嚷,“散开,散开。” 紧接着又是两骑,同样的势头,速度更快,马快速跑过穆清身侧时,带起的一阵霸道凌厉的气势,她侧目偶见那高挽起袖管的骑者,手肘处隐约露出一角鸦青色文刺,看着像是梵文。穆清心口爬升起一丝怀疑并怒意,颦眉后退了几步。 大道上的人均撤至道边,贴着街沿站立,空出中间的道路来,片刻间隆隆的马蹄声响起,打城门方向跑来一小队人马,约莫五六十人。为首的那人高抬下巴,僵绷着脸,倨傲驰来。 只一眼,穆清的胸口便燃起了一团火,这簇火团教她压在心口低低盘旋呼啸着,尽量不使自己失控。 马上那人目力极佳,老远便已瞥见这个出离于众的娇柔身影,离着她十来步远处,慢慢缓下来,勒着马缰绳,踢踢踏踏地行至她的面前,自马上低俯下身,按着胸口略作礼,谦恭笑道:“许久不见,七娘别来无恙?” 那笑容阴恻冰冷,从眼底里沁出来的蚀骨阴寒,加之滑腻腻的谦恭口吻,站在穆清身边的阿柳几乎耐受不住,平日偶忆起这人已是觉得心里头颤栗不已,此刻又正面对面的,这份畏惧更是难以推却,她低垂了眼眸不敢去看他。 穆清却抬头扬起一个暖意融融的笑,“七娘自是安好,倒劳大郎多挂怀了。大郎亦无恙?”她心底的怒火化成丝丝缕缕,貌似和暖的柔软丝线,紧紧缠缚住李建成寒冰似的眼神,恨不能将他缠窒至死。 李建成饶有兴致地偏头注视了她半刻,自直起身,纵声长笑,并不答她的话。 四年前,他遣去金城拉拢薛举的人一去便杳无音信,恰逢窦夫人离世,办完了窦夫人的丧仪之后,再遣人前去,薛家的态度便模棱两可含糊不清起来,那时他便疑心杜如晦从中作了梗,深挖细究之下,并无痕迹可循,只闻说薛大郎的正室顾夫人其间见过余杭母家来的姊妹。 后又听人传二郎往雁门关勤王时,云定兴不敌突厥兵,危要关头,顾七娘只携了两名护卫便深入了突厥王庭,面见义成公主,力谏公主助隋军哄骗走了始毕可汗,方解了雁门之围。再往后又闻说河津叛乱的千余逃贼,于晋阳城郊教她以五六十人剿灭了个干净。 李建成方醍醐灌顶,顾夫人母家的姊妹,不正是顾七娘么,只怕金城的梗便是她作下的。他一面恨得牙根痛痒,一面暗自喟叹,缘何这样的女子未教他收服了去,偏就死心塌地地随了一个无品无衔的杜如晦。 “长兄。”大道的另一头一骑疾驰而来,将李建成的目光自穆清身上牵走,李世民行至近前,勒带住马,拱手道:“父亲命我来迎,不想长兄这样快,已先行进了城。” 李建成重垂下眸瞟了穆清一眼,呵呵一笑,“今日来迎我的人倒是齐全。”他向二郎身后投望一眼,“怎还缺了杜克明?” 李世民随着他的眼光瞧去,竟见穆清微笑着在地下站立了,脸上的笑三分冷三分热,另有三分狠,顿觉周身戾气缠绕,这二人竟先见着了,虽都面含笑意,却俨然是剑拔弩张之势。 从李建成身后提马上前一人,却见李世民拱手敬唤一声“姊夫”,穆清暗忖,这大约便是李家那位娘子的夫婿,果不其然,李世民紧接着便问道:“怎不见秀宁阿姊同来?” 那男子回道:“三娘在大兴城内尚有一支骁骑,执意要伏留城中,待时应和。” “那骁骑中……”李世民张了张口,想要问话却语焉不详。穆清的心悬荡了一下,英华正在这支骁骑中。她心知他欲要问英华的情形,犹豫了一息,终是未问出口来。 兄弟二人一时撇下穆清,虚浮地寒暄着,并肩朝前行,后面跟了一名身着浅绿底金线绣描卷叶纹圆领单袍的少年,十三四岁的年纪,剑眉杏眼,相貌与二郎极似,却多出了几分暴戾。当日英华在唐国公府受教时,穆清曾见过他几次,正是同英华一处习练的李四郎。 这一队人渐次向前行过,队伍的最末一驾马车摇摇晃晃地跟随着。在路过穆清身侧时,马车车厢上的窗格忽然被支开,里头隐约能见一名矜贵女子,侧头透过窗格,向穆清深深一望。 大道两边的人群又活络松乏开,又说排场又说气势,啧啧声四起,更有人七嘴八舌地相互打听着适才那些人是谁。 “瞧那意思,估摸着是太守家的小郎们。”有人低声议到。 “大约不错,先头那位许就是大郎了。果真姿态出众,英武神威。” “却不知那位娘子是甚么人?似与那位大郎熟稔……”忽然有人在穆清身后不高不低地说了这么一句,阿柳亦听得清楚,支起胳膊轻轻碰了碰她。 “正是呢,瞧她是个脸生的,也不像是哪户高门家的娘子。”议论仿佛一下从那几名贵气阿郎身上,转至于她。穆清似乎能感觉到背后身侧好多双好事的眼睛,正紧盯着她。 “走罢。先回去。”穆清并不理会,也不往那布料铺去了,带着阿达阿柳便离了大市。(未完待续。。) ... ... 第一百四十三章 长安锦年(二) - 莲谋 - 桃圻 隋大业十三年,七月初五日。 晋阳城似乎彻夜未眠,整个城如同一锅煮沸的滚水,大大小小的水泡沸沸扬扬地翻腾着。各坊间皆户门紧闭,寻常百姓少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便是有知道的,却不敢开门上街去瞧热闹。 这一日的天亮时分要晚过平日,往常这个时辰天已大亮,今日却乌沉沉的,晦暗不定。穆清立在晋阳宫城东面一幢小楼的露台上,举头望了望天,满天浓重的云层堆积,便是天不透亮的原因。太原郡自春分时节开始的晴旱,恐怕是要止于今日了。 她身后的阁子内正襟危坐着三名内眷,几人皆沉默不语,都无意同旁人寒暄问礼,各自有各自的心绪在翻腾。除开相熟的长孙氏姑嫂二人,另一位便是李建成入晋阳城那日,尾随在队伍最后的那位夫人,李家的长媳,出自荥阳郑氏,闺名唤作官影,亲近之人皆唤她一声影娘。 小楼侧对着宽广的乾阳门,两排硕大的唐字大旗已在风中烈烈扬扬地绽开,唐国公正于乾阳门前的城楼上高宣起兵誓文,历数了杨广种种恶行,失德于天下,无非就是“兴甲晋阳,奉尊代邸,扫定咸洛,集宁寓县”之流。 穆清无心去细听,双手覆搭在小腹上,紧盯着唐国公身后那一众人里,一抹熟悉的身影。昨夜他轻抚着她尚平坦无痕的腹部,一遍遍地嘱她莫再四处乱跑,安生在晋阳候着。万不能如在余杭时那样,肆意妄为地跑来寻他。 这一遭她竟肯乖乖地点头应允,倒让他心下大慰,又许下诺,待她生产之时,必定能在身边相陪。岂料她嬉笑道,“又不能替我,要你陪着作甚。” 两人喁喁私语至三更,却一字不提出征的事,直至次日拂晓。穆清替他束发时。他方忍不住问她,“往常要出门,便念叨不住,事无巨细皆要叮嘱过。如今怎的就不提了?” “要提甚么?你曾许的国夫人。可还记得?滔天的显耀。我且等着呢。”她搂着他的脖颈,歪头戏谑笑闹,又指着自己的小腹道:“你纵然能舍了我。可能舍了他去?人皆言母凭子贵的,现下我可不是要借着他的光,拴勾住你的心魂,好教你时刻念着要齐齐整整地回来相见么?” 杜如晦闻言低头闷声笑起来,她回身去寻一方包发的幞头,背对着他时,暗暗地拭抹了一下潮润的眼眶。 乾阳门前的雷动一下将她自呆怔中震醒,长孙氏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侧,同她一处凭栏凝神探望。不消说,她牵绊着二郎,自是相同的愁绪。 城楼上的郎将们振臂齐呼,乾阳门外阵列的兵夫士卒们声声高吼,一时间那齐整雄壮的吼声将天地见撑得满满的,确是煽惑得人心中豪情激荡。 天边骤然划过一道粗枝般的闪电,从云层中直劈入地,如同接通了天地。下一刻,轰然巨响融入了兵将们的嘶吼中,直教他们自己都觉着有如神助,所向披靡。 城中各坊间的百姓,原匿于自家宅中不敢出头观望的,及到此时大多开门欢跃起来。晋阳城中上至耄耋老人,下至黄口小儿,皆知李太守于晋祠祈雨时,斩杀了谋逆之人,以祭慰上苍诸神。 现如今起兵之日,竟然当真天降甘霖,这场降得恰到好处的雨,使百姓们顿觉唐国公率领的,果然是顺应天命的义军。哪有人敢逆了天,不顺服拥赞的。一时满城民众加入到这锅沸水中,使得军中原就沸滚的情绪,直冲上云霄,竟大有教天地失色之势。 唐字大旗高高地扬举着,行在最前头,以唐国公为首的一众郎将,身披甲胄,随之跃马扬鞭,浩浩荡荡地向南进发。兵卒的队列正有序地一一通过乾阳门,豆大的雨点开始啪啪地打落,敲落在兵士的盔衣上头,激发出金铁相击的铿锵之声。 穆清如木雕泥塑般立在原地,似乎全未觉察落下的雨滴,幸而雨点稀稀疏疏并不密集。若此刻有人细看她,不难瞧出她的嘴唇正微微地轻颤,交叠覆在小腹上的手指亦不受控地抖动。只是此时露台上的另几人皆全神贯注于下面鱼贯而出的兵将,无人能见她的沉寂形容之下的风起云涌。 如潮的人群中,早已不见了杜如晦的身影,穆清痴痴地眺望着那个望不见的影子,脑子不知跳脱到了何处,恍若身回东都的东城门,唐国公领命往辽东镇粮那会子,早春凛冽的寒风中,她裹着氅篷扒着城墙垛口含泪目送他行远,他逆着晨光,于马背上回头和煦一笑。 那场景宛如一只轻柔却可依靠的手掌,抚得她的心渐起了暖意,唇边浮起微不可查的笑容。以往她从不将袁天罡的谶语放心上,可眼下她极愿信他,“破军化禄,气势蓄养”,不正暗指他能借着战乱挣出一身荣耀显贵来。 荣耀不荣耀的,倒并不在她眼内,只是既有荣耀那日,至少他能如同以往每一次出征一样,安然归来。穆清挪动了几下麻木的双腿,返身回了阁子内,拣了一张铺了软垫的高椅,安然坐下。 接后进阁子的,正是那位郑夫人。她向穆清轻颔首,“都道顾娘子姿容不凡,今一见才知外头那些人浅薄,这出尘的容色,哪里是他们能胡乱比拟得出的。” 这突如其来的恭维,令穆清略感不适,她心说,外头给予我的各色说辞定然不会少,只有这“姿容不凡”一说,只怕是最少的。此刻她并不愿多说话,转眼瞧见长孙氏从外头进来,便决意将话头甩抛予她,口中作嗫嚅推让,“长孙夫人跟前提及容貌。真真愧煞了七娘。” 郑夫人大约是觉着自己说错了话,讪讪地干笑了几声,坐于一旁不说话了,只时不时偷眼打量着她。就其形貌来看,相貌平平,并无姿色可言,生得却是温顺敦厚,一副慈悲模样,并不似那等心思深沉的人。 乾阳门前的声响渐熄,自阁子内四面敞开的门户向外望去。底下只剩了数十人。簇拥着一名少年郎将。长孙氏顺着穆清的视线一同望去,细声道:“眼下全城的百姓,连同咱们这些女流,全要仰仗着四郎镇守。” “阿翁忒是胆大。四郎尚不满一十五。如何能守得一座城。”郑氏捏起绢帕的一角。怔忡地盯着底下那半大的儿郎出神。 长孙氏收回视线,亲亲热热地执起穆清的手,“这不是还有顾姊姊在呢么。阿嫂无需过忧。”话头在她那儿转了一圈,又掉转回了穆清身上。 穆清只得打起精神,敷衍过几句。四人在阁子内坐了一会子,各怀心事,无心多应酬,临了还是长孙氏先说了要回府,这便散了。 回宅子的路上,街巷坊市之间的百姓尚未散尽,穆清疲乏地靠在车壁上不愿动弹。阿柳原想同她说说话,不用多想也知她不肯多说的,却又怕她憋闷着胡思乱想。踌躇了良久,忽想起一桩事来,正可拿来分分她的神。 “七娘可觉着古怪?”见她正愣神,阿柳伸手轻推了一下她的手背。 “古怪甚么?”她回过神来。 “那位郑夫人。”阿柳眨着眼,“方才在那阁子里头,她好像总想要瞧你,又不敢正视似的,却在一旁不住拿眼偷偷瞄扫着。” “有么?”穆清疑惑地回忆在阁子中的情形,那时满脑皆被杜如晦的身影占据,竟丝毫想不起其他来。“她愿瞧便瞧罢,左右与咱们并不相干的。” 阿柳坐直起身子,“怎就不相干了,她不正是,李家那位大郎的正室?”她有些急迫地甩甩手,怎奈却表不清心中的意思。 “你可是想说,她与李大郎本就是一丘之貉?要多防备着她些?”穆清微微好笑道。 阿柳忙不迭地点头,“正是,正是。” “小心是自然的。”穆清交叠起双手,深吸着气,想要咽下泛上喉咙的恶心感,过了片刻,才缓过气来,“祸事也不是小心谨慎便不来寻人的,世事总是如此,越是惧怕甚么,便来甚么,躲也躲不过,索性随其自然罢。况且,行至今日,我还怕那些个无端生起的祸事不成。” 阿柳歪头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理儿,缓缓点了点头也便不语了。 …… 自大军开拔那日天降了水,雨便未曾停歇过。雨点子并不大,悉悉索索地如连线似的直下了半月有余。阿柳在正屋里头陪着穆清说话,手中总捏着一两件针线活,两人从敞开的正屋门望出去,三岁的拂耽延手中挥舞着一柄小木剑,学着他阿爹的样子,一招一式挥得似模似样的。 阿柳扯动了几下手中的杏色软绸,“如今软绸也难得了,这块料子的大小,兴许只能替小阿郎缝一方兜兜。” “你怎知道就是个小郎呢?”穆清斜睨着她,弯起笑眼,“小闺女也未可知,我倒是盼着个小闺女,细致教养着,不能再如英华那般粗野。” “七娘小声些,快别提英华。”阿柳向院内瞥去一眼,朝着阿达抬了抬下巴,“喏,他原以为英华这回该随李家娘子往晋阳来,谁料仍是留在大兴城内,这大战在即的,他都叹了好几天,若不是阿郎临行嘱托再三,不教他离了七娘,此时他便恨不能亲往去大兴去助阵。” 说着阿柳自己也叹了声气,更放低了几分声量,“说来英华也有一十七了,按说早该许定了人家,却还成日在军营中厮混,她亲母又那样……自是不会理她那些事了,你做阿姊的,原该替她……” 话未说完,大门上传来叩门声,把正屋内垂眸低语的两人皆惊得一跳。杜齐快步跑去,打开一条门缝,与外头的人说了几句,重新落下门栓,转身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份帖子。(未完待续。。) ps:是这样的,李建成的正室,出自荥阳大士族,名叫郑观音。因为长孙皇后闺名观音婢,感觉很是类似又犯忌讳。所以作者就自做主张,让她改名为郑官影了,大家不会介意的哦? ... ... 第一百四十四章 长安锦年(三) - 莲谋 - 桃圻 “我便说她有古怪,别教我说出应准的来。”阿柳探头瞟过穆清手中的帖子,怏怏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莫去了。” 穆清低着头,手指点过帖子上的每一个字,沉吟半晌,“去仍是要去,太守府内不是还有长孙氏么,这个节骨眼上,恐她比谁都着紧我的安危。” 阿柳犹想要搬出杜如晦的嘱咐来劝阻,穆清却抢在她前头道:“你与我同去罢,也有好一阵没见着阿月了,也不知她近日过得如何。” 提到阿月,阿柳愣了一愣,已涌到口边的话,又落回肚中。她向来啰嗦,只因穆清爱听她的聒絮,一味纵容着她念叨个不停,却也不是拿她无法,每每穆清不愿她啰嗦时,只一两句,便拿住她的软肋,塞了她的口。 穆清面浮着淡笑,又转头去看院中勤练着的拂耽延。虽说她好奇郑官影究竟意欲何为,也关切阿月近况,可这些都不是她慨然赴约的缘由。她更想知晓现如今唐军行至何处,战况如何,她心心念念悬挂之人可否安稳,还有大兴城内,李娘子骁骑营中的英华到底是何形景。 几日后如期赴约,雨终是停了,淅淅沥沥地洒了近一个月的雨,暑气早就消散无踪,丝丝凉风中已裹带了几缕秋桂的甜香。 现今身边少了阿月,穿戴配伍,皆要她自己操心,这也是件不省心的事儿。她时常为了省事,穿一袭窄身胡袍便出去。许是近日补养得勤快。不知不觉腰腹部挂上了些肉,原那几件胡袍又都是窄身束腰的,难免觉得紧了。 她撇了撇嘴,一面重新去拣选襦裙,一面忧心到了生产之后,可是要成了个胖鼓鼓的白面团了。 穆清梳洗换装倒费不了多少时间,素色淡纹的襦裙,低低的随云髻,簪上那支双叠宝相花的金簪子,大致就不错。 打扮停妥半晌。却不见阿柳出来。也不在边厢她自己的屋内,竟不似她平常那火急的性子。 “阿延。”穆清瞧见拂耽延正在院子内顽耍,招手唤他来问,“姨母问你。你阿母在何处?” 拂耽延笑嘻嘻地指了后院。 穆清携着拂耽延至后院。果见阿柳正在厨下奔忙的身影。方桌上头的食盒内齐齐整整地码了各色糕饼。穆清跨进门。指着食盒笑说:“做了这些年姊妹,如今怎这般客气起来,不过顺势探望。还备下礼了?还是怕太守府亏饿着她了不成?” 阿柳抹着手指上的糕饼碎屑,面带着惆怅,“那高门大户里头,规矩大,行动间又不自在,到底不比从前在家里不受约束,咱们尚且得以时常说说笑笑的,她就不知与谁人能说得几句话,倘或一时受了委屈,也只得自己咽下。这些糕饼也不值甚么,不过宽慰宽慰她的心罢了。” 穆清的笑容黯然隐去,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动手替她一齐收拾了那些糕饼。终究是她先起了私心,将阿月推送出去。遥想当初,杜如晦有意将英华置于二郎身边时,她尚决意不允,到了舍出阿月那会儿,她却竭力怂恿劝导着她应下。 说到底,是她亏欠着阿月多些。当下也不言语,帮着阿柳拾掇了,便催她更衣出门。 离着太守府尚有数十步,便见路边有兵卒堵路,往前去的人皆要停下盘查,再往前行一段,又设一障,层层把守直至府门口。眼下府中无主男,阖府上下女眷仆婢众多,自是要加倍谨慎着。 至大门口,阿柳下车递上几日前府上送来的帖子,戍卫大门的豪仆将帖子仔细看了又看,再将来人都打量了一遍,他认得穆清,见是她来,倒也不难为,挥手放行了她与阿柳,却将赶车的阿达拦挡在了门外。 阿达因杜如晦临行嘱托得重之又重,也知晓自家娘子腹中的骨肉来得极是不易,深怕金城郡的祸难再临,在外万不敢离她寸步。此刻豪仆拦挡,教他如何能从,心生急切,待要争辩,穆清却回头摆了摆手,“太守府一步一哨的,防备得甚是严密,当是最安定不过的,莫挂心。况且,府中女眷众多,外男自是不便入内,你便在外候等片刻也不打紧。” 阿达无奈,只得惴惴地应下,瓮声吩咐阿柳多警醒着些。 长孙氏身边的侍婢探头探脑地出来张望,见着穆清,立时端起笑脸,上前行礼,“顾夫人快随我来,夫人娘子们俱等了许久。” 穆清认得这侍婢是长孙氏跟前亲近的,寻常她们说些紧要话皆不避她,遂跨前两步,低声道:“使阿柳先去探望阿月,可还方便?” “阿月……”那侍婢乍一听愣了一息,转瞬回返过来,“郭娘子一直在那处住着,一时也寻不到旁人来引路,阿柳姊姊可认得?” 阿柳忙点头,“认得,认得。” “那便请阿柳姊姊自去罢。”侍婢伸手一指,“往这条小径过去,最是人少,还请阿柳姊姊小心避着人行,免得人多口杂。” 穆清替她应答过,拍了拍阿柳的手背,“去罢,仔细些。替我问她安好。” 阿柳挽着食盒下到小径往那幽深小院走去,穆清则随着长孙氏的侍婢,往后院正屋行。 屋内设了四案,因不是甚么正经肃穆的场面,正中首席无人坐,长孙氏在右手边次席案前坐着,身边一席空着,显见是候等着穆清,她对面的便是大郎那位夫人。 郑官影身边却正襟危坐着一位从未见过的夫人,穆清边往屋内走,便粗略扫量了一眼,只见那位夫人大约年纪与她相仿,规规矩矩地绾着一个圆髻在脑后,服饰头面俱不算华丽。却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妆扮,眉目与她身边的郑官影多有相似,只是更显冷峻。 长孙氏站起身,与穆清对礼之后,偷眼瞟向郑官影身边的那位夫人,再收回目光,朝着穆清略抬了抬眉毛,似有暗示。 郑官影笑吟吟地站起身,亲热地唤一声“七娘”,她的热络总教人略有不适。穆清暗暗一缩脖子。笑脸相迎。哪知她却撇下她,自顾自地回头向那位脸生的夫人笑道:“意娘快瞧瞧,这便是七娘,端的是一副好品貌。” 那被唤作“意娘”的夫人也站起身。含笑上下比量过穆清。频频点头称是。“都说江南女子体貌柔嘉。性子更是同样貌一般和顺纤细,果不虚言。” 性子和顺纤细?长孙氏忍不住端起案上的茶盏,掩口吃了一小口。以掩饰她心底险险压不住的那一声哼笑。出自江南的顾氏姊妹,远嫁金城郡的那位,蛇蝎的心肠,豺狼的手段,整西北的商贾百姓,听着她的名号心神都要抖上一抖。眼前的这位,又作下过多少直教男郎愧色陡升的事来,桩桩件件手笔大挥,浓墨重彩。更有大兴城骁骑营中的那位小娘子,想来便令她恨不能咬碎牙根,沙场上能敌她的,寥寥可数。 江南女子……长孙氏垂下眼帘,心腹中冷笑苦笑反复交替。 “不知这位夫人是……”那边长孙氏兀自思忖,这边穆清却暗生烦躁,连日来腹满欲呕的感觉搅得她吃不下,睡不好,精神萎顿不振。今日强支着来也是为了探听阵前消息,哪有心思同她们打哑谜作趣儿,便直剌剌地打断郑官影卖的关子,径直问道。 郑官影是个好心性的,当下也不气恼,仍旧笑眯眯地说:“这位是我母家的阿姊,闺名官意。说来同七娘亦沾是沾亲的。” 也不待郑官影细说,那郑官意自案边走上前,向穆清略欠了欠了身,“奴家夫君正是杜陵杜家大郎。”言毕唇边飘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仿佛早已料算准了穆清的震惊一般,好整以暇地静待她面上的变化。 这番话确是大出了穆清的意料,可惊诧愕然只在她脸上浅淡划过,不觉令郑官意大失所望。 如何称呼倒使穆清费了一番踌躇,按说她该随了杜如晦称她一声“阿嫂”,然她到底并未嫁作杜家妇,目测郑官意的来意,虽不明,却显见含带着目的,她隐约觉着这声“阿嫂”,只恐不妥。 极快地挣扎了一回,穆清衽敛认真行了个礼,口中称道:“郑夫人。”礼毕便后退了数步,往长孙氏身边的空置案席走去。 她这一礼一唤,倒教郑氏姊妹二人怔了半刻,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下话去。郑官意转了转眼,决意按着事前备好的话说下去。 当下四人皆安坐于锦靠内,郑官意犹追着穆清不放,“克明能得七娘这般的人物,当属他的福分。若不是遭了战乱,念当年,谁人不知江南顾氏的门风口碑,若能求得顾氏一女,门楣生辉。只不知七娘出自吴郡顾,还是余杭顾?” “听闻七娘自幼与杜先生相识,杜先生师出余杭顾老先生的门下,那么,七娘自是余杭顾氏后人。”郑官影对杜如晦与穆清的事,似乎极为熟悉,径自向她阿姊解说道。 穆清面上淡笑,不置可否,心说,李建成倒没少在他夫人跟前说起她那些事儿。 郑官意点头点至一般,忽起了惊讶的神色,疑惑地瞧着穆清,吞吞吐吐道:“闻说,顾老先生膝下仅二位阿郎,并无女……啊,是了,定是顾老先生的孙辈了。”说着,一壁作了个恍然的神情。 “并非孙辈。”穆清脸上除却浅浅的笑意,瞧不出任何神色来,心底却大致猜到了郑官意大约要说些甚么,干脆直言,“七娘本出自吴郡顾氏,蒙阿爹阿母疼爱,收作养女,自小养在余杭。” 这郑氏姊妹,果真来意不善。(未完待续。。) ... ... 第一百四十五章 长安锦年(四) - 莲谋 - 桃圻 长孙氏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毛,自认得她起,便只知她为杜如晦的妻室,出身余杭顾氏,竟从不知还有这些个故事。 郑官意频频点头,一副了然的意态,“昔年尚在母家时,常听父亲提起征西候来,我家同征西候原也有些故交。可巧了,不想七娘竟是征西候的后人,不知令尊是征西候的哪一位阿郎?” 穆清羞涩一笑,不急不缓地执起面前的茶盏,直吊得郑官意肚肠根发痒,却挠不到那痒处,急迫之情全在面上摆着。长孙娘子端坐对面,瞧得再清楚不过,心内暗笑,这郑官意喜怒皆浮于表面,如何能敌得过顾七娘去,却上赶着去招惹她,不知存了甚么心思。 “七娘惭愧,自幼教阿爹阿母抱养,一直养在余杭,对征西候府的事,竟还不如意娘来得清楚。”穆清轻放下手中茶盏,以绢帕拭着唇角,只作伏小状,娓娓细语,“倒要教意娘见笑了,七娘的亲父,原不是征西候的正经嫡子,只是位庶出子。” 一语既出,人皆惊愕,三人中却有两种不同的惊愕。长孙氏的惊愕出自心底,当真是惊得脑中发懵。郑氏姊妹的惊,却因不曾料想,穆清竟敢当众坦言低微的出身。 想等着瞧她被高高架起又下不得台面的情形,似乎离那一触即发的暗爽只差了一息,却突然教她轻描淡写地全盘拂去,迫切想见的尴尬、紧张、失意、颓败,甚么都没有发生。原是十拿九稳的事。瞬间化为泡影,她那口气听着卑微谦恭,实则透着一股毫不在意的傲然。 郑官意眨动了两下眼,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那便是入了余杭顾氏的宗册,顾老先生那样的大儒名士,能教养于膝下,也是咱们这些庸常巴望不得的福分。” “阿爹故去得早,虽教养一场,竟未及收入宗册。也未容七娘膝下尽孝。”说着她幽幽叹息了一番。 郑官意只觉自己使力击打出去的每一拳。俱落在了绵软无着的丝团子上,浑身的气力顿化散开,似是吃了一颗颗软钉子一般。她双手在案下狠狠地绞在一处,连咬了两次后牙。一横心。直言道:“不瞒七娘。意娘此次,却是奉领了阿翁的意思。” 终是入了正题,穆清暗自冷笑。啰啰嗦嗦地铺垫了这许多,全在这儿候着她。 这话教长孙氏与郑官影不自在起来,话说到此,已是杜家的家事,当着外人说这些已是不妥,眼下又在太守府内,在旁人的地界,当着旁人,说着自家兴许不怎么光彩的家事……一时倒教长孙氏这位主家彷徨起来。 一边的郑官影窥着长孙氏的面色,心内埋怨阿姊糊涂,急功近利反乱了方寸,忙笑着转过身,“想来必是杜先生经年未归杜陵,杜长史思儿心切,特特儿地遣了阿姊来望探。” 郑官影用心良苦地铺搭了台阶,可叹她阿姊并未就着台阶顺势而下。话已一气儿提到了口边,不说上一句她又如何生咽得下去,遂不管不顾地直冲冲道:“阿翁若非老迈体弱,倒真是要亲来寻克明问上一问,何故为了一名出身……低俗的女子,闹得叔侄反目,生死相向,惹尽族中耻笑。” 阿柳从阿月的小院中回至后院正屋,甫一走到门前,正听了这么一耳,怒自心胸腾起,一大步跨进门,草草向长孙氏同郑官影行过礼,转脸直面郑官意,冷声道:“这位夫人还请慎言。七娘出身如何,岂容他人混说的。” 郑官意正等着这把怒火,且不论是谁人放的,她登时立起眉毛,“这又是谁家的婢子,好没规矩。”言罢面向穆清,“不必说了,这般袒护,自是你的侍婢。” 穆清皱了皱眉,仍不高不低道:“意娘确是要慎言,她却并非甚么侍婢,正正经经的良籍身。自幼一处的,亲姊妹般,因不忍我孤身流落异乡,执意相伴。这一份高义,岂是婢子能及的?意娘孝义,一时心急,污了七娘的名头身世,这倒无妨,七娘原从不在意这些,但若有意要踩贱了阿柳,我却是不答应。” 她的口吻淡然柔和,声量不高,最末的那一句,却使人后脖子一缩,郑官影心内焦急,恨不能上前拉走自家阿姊,郑官意却仍强着口气,“先不论婢子不婢子的,咱们且论一论,你究竟要置杜家颜面于何地?” 穆清笑微微地摇了摇头,“我从未聘嫁于杜家任一人,杜家的颜面与我有何干系?” 此话犹如惊雷在堂间劈过,骇得长孙氏险些错手摔了杯盏。却又听穆清淡淡道:“咱们在座四人,杜家人仅意娘一人罢了,何故要同三名外人拉扯杜家内务?倘或必定要论杜家的颜面,意娘方才所言所举,无一不大行折损。这知道的呢,只道意娘护家心切,不知道的,只怕是……” 她一壁说,一壁抬眼将堂上众人扫视一遍,“幸而此处坐着的都不是外道的,长孙夫人又是个宽厚的,这些话,咱们便只当作从未听过,就此揭过。” 郑官意瞠目结舌不知所云,今日分明是她来兴师问罪,来揭短,及到此时,怎成了她的不是。影娘一再同她说这女子利害,却仍是轻疏了她。 长孙氏未曾料想今日听了这么些奇事,一晌午惊惊乍乍的未停断过,猛然听见穆清提了她的名号,幡然回神,不论她身世究竟如何,也不论她与杜如晦是否名正言顺,只因二郎看重她,眼下却是吃罪不起。 念及此,她站起身,笑着接过穆清抛来的话,“正是这话,都不是外人。阿嫂姊妹多少年未见着了?便在太守府上暂住了罢,外头也未必有此处清静。再者也好姊妹多亲近亲近。” 郑官影如何听不出这话里头的意思,杵在这正屋堂间,只想在地下寻个缝躲藏了,此刻听闻长孙氏这般说,忙不迭地拉了她阿姊的手臂,暗暗一捏,笑向长孙氏谢道:“要不说这一大家子的琐碎,还需妹妹费心打点,果真就是个细致妥帖的。意娘来了这么会儿,我竟全未想到这一层。还多亏了妹妹提醒。” 言罢轻拍着自己的额头。臂上一使力,拉拽着郑官意往门口挪了两步,“我这便去替意娘安排下。” 幸好这一遭郑官意未再逞强,讪笑着向长孙氏道了几声“叨扰”。再谢过。便随她妹子出了屋子。 待郑氏姊妹的身影不见。长孙氏因适才无意听取了他人秘辛,倒有些过意不去的意思,遂赔起笑脸。正欲要说几句场面话,缓一缓尴尬,穆清却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径直问道:“可有他们的消息?” 长孙氏怔了一息,才应答,“前日有人传信回来,称连日淫雨,大军行不动,在贾胡堡耽搁至今,尚未开战粮草耗尽。四郎接着信便带人送粮去了。” “四郎年幼,可堪重任?”穆清眉头间凝起一片忧色。 “闻说贺遂兆会于半途接应。”长孙氏说这话时,胸口牵出了一串叹息。她并不叹前方胶着,亦不叹四郎年幼负重任,惟叹面前这教人揣摩不透的女子,适才为郑氏刁难的情形,若换做是她,定要觉得遭人掌掴了一般难堪,可她竟从容淡泊至此,这姿态,倒真有几分杜如晦的风范,她禁不住替那郑官意捏着一把汗。 却说郑氏姊妹,那郑官影拖着她阿姊,逃似地离了正屋,一路不发一言,直回了她自己的住所,方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来。 “阿姊是糊涂了么,好端端的去招惹她作甚。你且往外去探听探听,这夫妇二人,哪一个是好相与的?”郑官影沉下脸,嗔怪道:“虽说是建成命我将你接来,可阿姊你细想想,他若料理得了顾七娘,何故拖怠至今,还要劳动阿姊过来这一趟?” 郑官意此时已静下心气儿,听了妹子这话,愁容满面,只会叹气。 “建成尚撼动不了的人,你我能动得?我原只算计着接你来过一过场,一来算是应了他的交代,二来咱们姊妹见上一见,此事便作罢。他作不成的事,想来也不会苛求咱们必定要作成。”郑官影软了口气,带上些许恳求,“阿姊便听我一句劝,撂开手去,没的再白赔进咱们荥阳郑氏的脸面。” 郑官意站起身,“唉”了一声,又坐下,仿佛锦垫上立着针尖似的,又一下站起身,连叹了数声,终咬了咬下唇,环顾左右无人,凑近郑官影,低声道:“非是只为了应付大郎这趟差遣,不瞒你说,便是我自己,也想趁这时机,挣上一挣。” 郑官影疑惑不解地盯着她,“意娘你……” “昔年祖母离世,那杜克明分明已被逐出杜家门户,便是连丧仪时,也未曾允他回来。祖母遗下的那些陪嫁产业,阿翁原允下该是由茂行承接着,再不济,也该算上楚客,兄弟二人均分了,与杜克明毫无干系。谁知祖母立下据来,执意要将江都产业尽数给了他,阿翁不敢违逆,他弟兄三人亲和相厚,也无有异议。我私底下却是愤慨不过。” “给也给了,还能如何?了不得也就一些买卖房产的,不值得甚么。”影娘劝道。 “不值甚么?”意娘重又站立起来,“你竟不知这些产业,有个最善经营的老管事打理着,折算了少说五六百万缗,经了这些年,上达千万缗也未可知。” 影娘一怔,心道,怨不得阿姊不甘,千万缗,确难令人心静。 言及此,郑官意的心头再次掠过一阵得意,“原只知那顾七娘曾许予叔父为妾,临过门前她私逃了去,我却不知她与杜克明竟未有婚聘,不明不白地跟了他这些年,便是有婚贴,未获杜氏宗族首肯,仍是名不正言不顺,且又无子嗣。这便好办,杜克明无子,日后他的家财资产,理应由杜家的嫡长孙继承,便是我的构儿。” 郑官影恍然彻悟,阿姊这一遭,竟是为了她那长子谋夺家产而来。(未完待续。。) ps:这里牵涉到一些人名。有点乱,让我先来理一理。哎,一搞宅斗人就多起来了。 茂行,杜茂行,杜如晦长兄,也就是郑官意的丈夫。 楚客,杜楚客,杜如晦弟弟。 构儿,杜构,郑官意的长子。 ... ... 第一百四十六章 长安锦年(五) - 莲谋 - 桃圻 回宅的路上,阿柳忿忿不平了一路,气恼得直呼,“也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那么多年,从无往来,忽就蹿将出来指手画脚。未好好的煞一煞她那气焰,真个儿是不解气。”兀自怨怒了一阵,她突然想起甚么来,拽住穆清的衣袖,“七娘,你说她究竟为何而来?” 穆清正蹙眉出神,脑中转动的亦是这桩事,仿若没有听见阿柳问,她自言自语道:“无利不起早,兵荒马乱,贼匪四起的世道,巴巴儿地赶着往晋阳来,当真是姊妹情深?亲姊妹……影娘与李建成,意娘与杜家,此事只怕与李家大郎脱不了干系,倒难为他凑出这巧宗来。” “即便是李家大郎授意,比之他先前那些狠招,现只送一名妇人来挑唆溜边的,未免也太小家子气。”阿柳嘟嘟囔囔接茬道。 “后招或还在后头,这几日必定不会让咱们安稳了。”穆清呵呵一笑,拍着她的肩膀,“倒是你这张嘴,与人掐架嘴仗本不在行,气急起来愈发不灵便,何苦又要强出头?” 阿柳怏怏地拂去穆清的手,“亏你还笑,我不过见不得她仗了杜家的势头欺凌你。今日教她这么一吵嚷,恐怕不几日满城皆知你与阿郎……” “那她可曾讨了甚么便宜去?”穆清敛去笑意,正色起来:“今时今日,生死都无所畏惧,名节风评又算是个甚么劳什子,怎会惧怕了这么点子小事。” 阿柳深叹着撇开手。稍稍仰后打量起她的小腹,“莫要是生啊死啊的口无遮拦,你无畏,总该替肚里头这位考量考量罢。” 穆清料算得果真不差,这才过了三四日,郑氏姊妹便叩动了她宅子大门上的铜环。 这日又正干呕得昏天黑地,眼眶发红,阿柳一手端着一盏乌梅酪,一手拍抚着她的后背。穆清在干呕的间歇细弱弱地问:“你怀着阿延那会子,怎不见你呕?” 阿柳侧头想了半晌。又看看院中的拂耽延。不明就里地摇摇头。 “大约是阿延乖顺。”穆清自答道:“这却是个不教人省心的。” 才落了话音,门上传来叩动声,杜齐急忙去瞧,跑回院中禀道:“两位脸生的夫人。” “你瞧。这便来了不是。”穆清大口喘着气。接过阿柳手中的乌梅酪。猛灌了两口,稳了稳气息,向杜齐道:“好生接进来。倒了茶来。”又向阿柳道:“随我去净面,换身衣裳,一股子酸腐味儿。” 杜齐依言去开门,穆清忙往内室去换过一身干净衣裙。 待她出来时,郑官意正挑剔地四处张望,暗忖着这小宅小院的,如何也不能同杜府相提并论,再见穆清一身素面月白衣裙,寻常的苎麻夏布衣料,发髻上的簪子同那日在太守府看到的一样,并未换过花样,面不施粉,唇不点脂,显得面色苍白无神。 郑官意心中起惑,摸不透这杜二郎究竟是何意,若说着紧她,怎不给她婚贴,连一个妾室的名分也不曾给,亦不向族中告禀,又令她过得这般清苦。若说慢怠她,她却听闻这么多年来,他竟再无多瞧过旁的女子一眼,身侧自始便只她一人。 “我这儿简陋,茶也粗淡,委屈二位夫人略坐一坐。”穆清笑吟吟地迎上前,引着二人落座。 郑官意今日倒一改在太守府那日的悍劲,堆起笑脸,“小宅院自有小宅院的精巧。” 穆清随意地摆布起面前的茶案,煮水、洗茶、润盏,一面细声慢语地搭话,一面手中行云流水地调弄出一套茶来,她平常并不喜摆弄这个,幼时因阿母深爱,为讨得阿母绽颜,倒是练得极熟。这煮茶的功夫瞧着随意,实则从容雅致,尽显名门风雅。 一时甜香扑鼻,丝丝萦绕。她在木托盘上置了两小盏茶,亲自端了布于二郑案前。却说这煮茶的风气盛行于江南,北地尚属少见,这一套雅致的手法,配了穆清纤柔的身形,教二郑瞧得只觉清风拂面,心气儿也静下不少。 初见时,郑官意尚不明白杜克明看中了她哪一处,怎么瞧她也并无十分出彩之处,现下她倒约莫领略了少许。 “这茶香气郁郁,似是桂子香。”郑官影抿了一口茶,赞道。 穆清退回案边,明快笑道:“影娘好灵的鼻子,正是这两日新收下的桂子。我这儿名贵好茶觅不到,惟有诚心撷得时令气韵几缕,想来亦是珍贵。” “真真不愧了顾老先生的亲授,竟养得七娘水中仙一般,脱俗出尘。”郑官意忙接上话,恭维之意显见。 阿柳立在一旁,不屑地撇撇嘴,暗啐,前几日还出身低俗,此时便又成了水中仙,我呸。那郑官意转眸间正瞥见阿柳满面的嘲弄不屑,忆起太守府中那日,正是这婢子非婢子,娘子非娘子的妇人,直冲冲的朝她怒斥,不禁将脸沉了一沉,转脸抛去一个白眼。 郑官意并不将阿柳放在眼里,面上端起笑容,又转向穆清,“七娘莫怪我说话平白,常言说,关心则乱,我因见了七娘清莲似的品貌,心中喜欢还来不及,再顾念起克明这般待着,实是替七娘觉着不值当,一时气急,才说了那些胡话,七娘莫要同我计较才好。” 来了。穆清心中一顿,这便该道明来意了罢。 果然,郑官意执起茶盏,掩口饮了一口,一副贴心贴肺的嘴脸,语重心长道:“想来七娘也知晓,克明原同高家大娘有过聘娶,皆因年轻气盛,互不相让的,负气之下竟是和离了,因此气得阿翁也抛了狠话,不许他再踏入杜府门。可终究是父子血亲,何来隔日的怨恨。眼瞧着阿翁年岁渐大,身子骨也不是从前那光景了,过不了多久,自是要招回克明慰老的。再者,克明到底是嫡子,已过而立,膝下尚虚空着,也说不过去,介时也必定有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 说到此处,她摆起为难的样子。小心地窥视了几眼穆清的神色。 “这……”见穆清显了几分难色。郑官意心内狂喜,按捺下四处蔓延的得意。 穆清故作垂头沉吟不语状,私下猜度,李建成这是想要他撇开这儿的一切。回杜陵去么?以他的歹毒行事。怎会这般心慈手软。以往招招皆是杀招,怎忽地就转了心性。除非…… 她抬头望望一脸迫切的郑官意,再望望有些事不关己的郑官影。心下愈发疑惑。若是为着李大郎而来,此刻影娘不应更急切么,怎么反倒不太上心呢? 当她的视线再次回到郑官意脸上时,一个清晰念头乍然而现,除非,郑官意并不为李建成,是为她自己而来。 一时间屋内无人言语,各人俱冷淡淡地啜着茶。足有半刻功夫,郑官意耐不住这无边的寂静,轻轻嗓子眼,“要我摸着自个儿的心底说句话,以七娘的容色才情,这般不明不白地随着克明,终是屈就了,倒不如,趁着年华尚好……” “夫人这话便差了意思。”阿柳突然出声冷冰冰地打断她,“即便是通传杜老先生的话,也该先问过阿郎不是,问清了他可愿离弃了七娘,另择佳缘,或将她置于何地,不都该同他商议着么,怎的一味纠缠着七娘?” 郑官意咬着牙,龇开嘴角,笑对阿柳说:“原不过我私下替七娘胡乱打算的,究竟如何,还得是克明拿出句话来才是。” “多谢意娘提点。”穆清冷冰冰地一笑,直直看着郑官意眼中的瞳仁,“却实是不劳费心。”穆清本想多说几句,一探她到底打了甚么主意,怎奈呕意又起,只想赶紧打发了她们走,不愿与她们再聒絮。 郑官影瞧着她那渐渐冷下的脸,只当是意娘言语冒犯了她,忙向郑官意递过一个眼色,“咱们出来逛了有半日了,也讨了七娘一口茶吃,再不回去,只怕府里要着人出来寻了。” 未料,她这话竟说得极验准,将将停下口,大门上急促无序的拍门声便大作起来,并伴着喊嚷声,催得人心慌意乱。 杜齐小跑着去应门,见这阵势,不敢擅开,只隔着门问缘由。才问了两句,他遽然转身跑向正屋,脸色苍白,如临大敌,也顾不得避让女眷,径直跑到穆清身边,附耳低语了一句。 霎时,穆清手中茶盏内的茶水随着她的手腕战抖,翻泼出了一半,她待要站起身,但觉头晕目眩,小腿使不上力,在阿柳的扶持下,勉强站起,望着大门的方向,颤声道:“快,快开门。” 杜齐回身飞跑至门口,挪开沉重的门栓子,两名府兵火急地几步冲至院中,却不敢进屋,只在正屋前的石阶下一面拱手一面急迫道:“长孙夫人遣我等来禀,马邑鹰扬府校尉刘武周,勾结了北突厥始毕可汗,领兵万余,向晋阳城来了。” 郑氏姊妹登时瘫坐于锦垫上,骇怕得失了言语,怔悚良久,方呜呜咽咽地泣起来,也不知能指靠着谁,只会喃喃相问,“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穆清眼前发黑,紧紧捏着阿柳的手,勉强留住一分清醒的神智,木着双腿,踉踉跄跄地跨出门,向石阶下的府兵探问:“眼下晋阳城中留存兵力几何?刘武周行至哪处?” “已行至汾水边,因前一阵连日降雨,汾水大涨,水流又急,过不得河,暂绊住了大军,在河边扎了营,却也牵制不住几日。”府兵挑着她后一个问题先答了,前一个问题,却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答她。 穆清用力闭下了眼,举手压了压噗噗乱跳,似要跃出的心,暗暗告诉自己,此时不是慌张的时候,万要稳住,自乱了阵脚便再无生路了。待她再睁眼时,已然稳下不少。“城中留兵几许,速报予我知。” 府兵深吸了口气,绝望地看了看她,“仅府兵二百,护卫一百。”(未完待续。。) ... ... 第一百四十七章 长安锦年(六) - 莲谋 - 桃圻 这便是绝境了,穆清静顿了良久,不能出声,毫无动作,握着拳头,指甲深深抠进自己的手掌心中,也未觉疼痛。 阿达不知何时登上的石阶,在她身旁沉声低语,“娘子莫怕,大不了阿达拼了命护着娘子出城躲避。” 穆清缓缓地向他转过头去,木然瞧了他半刻,垂下眼眸来,“咱们这几人出逃容易,可这满城的妇孺百姓,落入突厥兵手中,可还有活命?” 阿达一时语塞,只垂手立在她身侧,亦不作声。整个宅院中,便只听闻郑氏姊妹二人的啜泣,抽抽搭搭,连绵不绝。穆清听得心头如长了乱草一般,恨不能尽数拔除了去,她扭脸断然向二人道:“莫哭了,哭有何用?眼下镇定些,想着法子避祸渡劫方是正经。” “长孙夫人吩咐,还请顾夫人尽快随小人回府计议。”两名府兵中的一名跨前一步,抱拳躬身请道:“已备着车来,正在贵府门前停候。” 穆清长吁一声,点点头,向前迈了两步,又停下脚,回头道:“二位夫人可要同我齐往?” 郑官意先醒过神智来,慌忙站立起身,掖去面上横流的眼泪,连连点头,又伸手去搀扶她妹子。 穆清不再管顾这二人,提起裙裾,快步走向大门口,利落上车。 马车一路左突右闪,直奔太守府,颠得穆清不得不紧抓车顶上悬下的丝绦抓手,一路听着阿柳的惊呼。 长孙氏在太守府的二门处来来回回地走动。不时打发身边侍婢出去探望,直到马车出现在大道那头,隐约可见,她才停住了来回晃动的身形,提步迎了出去。 “顾姊姊。”长孙氏眼眶底下一片红肿,见着穆清竟如见了救兵似的,此刻已全忘了之前深感兴趣的,有关杜如晦同她究竟有无名分的逸闻,带着哭腔便上前来拉她的手。 “咱们里头说话。”穆清回头望了望跟在后头的郑氏姊妹,此时已全然无心同她们纠缠。亦不愿她们在眼前晃动。便指了一名侍婢,“二位夫人受了惊吓,且带她们回屋歇着,无事莫要出来转。” 那郑官意止住了眼泪。脑中一时间闪现好几个念头来。此前她只听闻说穆清非同一般女子。究竟怎的不同。却未尝有人详述过,现看来,此话倒是不假。若非如此,紧要关头,长孙氏如何只向她讨主意。 紧接而来的,便是一阵恐慌,郑官意暗自猜度,依照她那意思,竟像是要侍婢禁锢了她们似的,难不成,难不成是要撇开她们姊妹,自逃出城去? 当下她硬起头皮,上前关切道:“并不碍的。如今府中也就咱们几个妇道人家,既出了这样大的事,大伙儿一处商议着,多一个人,兴许能多一个主意。” 既不添乱,穆清与长孙氏也无甚心思与她多费口舌,遂四人一同往屋中走去。穆清边走边问:“四郎押粮,可曾归来?” “不曾。”长孙氏道。 “晋阳城中的不过留了三二百的兵卒,若要开战,无疑是以卵击石,拿了那三二百条性命填刀头。” 长孙氏停下脚步,“顾姊姊的意思是……弃城?” 郑官意的心口一紧,暗暗庆幸,亏得厚起脸皮跟了来,这二人果真有这念头。故脚下又迈进一步,随得更紧了些,一颗心全悬在了前面说话人的身上。 穆清甫跨进屋内,听了这话,亦停下脚,极是认真地瞧着长孙氏,“夫人切不能起这念头。城中壮勇多随李公出征,他们慨然将性命连同家小交托于李家,性命既已付与李公,家小自是指望着夫人庇护。夫人万要替将士们,替李公,更是替二郎护住全城的妇孺百姓。” 长孙氏低头绞扭着手指,庞大无形的暗影沉沉地压在她的肩背上,她无力托举,却撒不开手。“我要怎样做?顾姊姊,我……我当真做不到。为今之计,不过是祈求汾水大潮不退,阻横刘武周与突厥的进犯罢了。” “汾水大潮能捱几日?说退便退了。”穆清扶着桌案坐下,凝眉摇头。 长孙氏的眼睛突然亮了几分,一丝希望油然而生,“我已派人飞骑去撵二郎他们,想来他们此刻应还滞留贾胡堡……” 她不说这话尚好,此话一出,穆清险些没栽倒在地,她顾不上向长孙氏解释,扯过一名侍婢,“快去将我那车夫唤进来。” 侍婢呆愣地看看长孙氏,有些不知所措。“快去!”穆清厉声催促,侍婢冷不防一惊,撒开腿便往外去唤阿达。 一边的郑官意不由亦被唬了一跳,心说,这顾七娘使唤起太守府的侍婢,直当是自家的,亏得长孙氏竟能容她。她转脸去看长孙氏的神情,倒并不在意的样子,只是吃惊地半张了口,瞧着穆清发愣。 穆清差走了侍婢,方向长孙氏道:“若教军中将士知晓,个个皆挂碍家人,无心应战,军心溃散。李公倘再引兵退回晋阳,勤王之征,便到此为止。李公也好,兵将也好,想要再振起雄心,却再不能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便是这个理儿。” 郑氏姊妹听得懵懵懂懂,互望一眼,估摸着这话大约同她们二人并无多大联系,便放在一边,不作计较。 长孙氏的眼睛倏地睁大,抬手一拍自己的额头,悔道:“我一时急糊涂了,竟未想到这一层……” 正说着,阿达随着那名侍婢快步进屋,方要行礼,穆清一面抬掌制住,一面急切地直起身子,“莫行虚礼,快挑上一匹良马,将太守府的信使追回来。即刻便去,快。” 阿达犹豫地看看她,立在原地并不挪动,穆清叹了一声,摆摆手,“兹事体大,除你之外,指望不上旁人,且不必顾虑我,误了大事,连同我在内,任谁都好不了。” 阿达再不犹豫,二话不说,便要出屋子。“且慢。”长孙氏在他身后唤道:“且驻一驻。”言毕她招过侍婢,低声同她说了几句。侍婢提起裙裾,疾步出了屋子,半刻功夫,手捧着一柄宽刀进来。 “外头大乱,纵有一副好身手,也少不得一两件兵刃傍身。”长孙氏指着那宽刀,向侍婢挥了挥手,示意她送至阿达手中,“这柄宽刀原是我父亲的佩刀,虽非出自名家之手,却也是万中难觅一件的利刃,自父亲离世,许久未出鞘,今赠了你也不辱没了它。快收好了便动身罢。” 阿达接过宽刀,捧着向长孙氏躬身一礼,转身要走。穆清盯着他手中的宽刀,脑中猛然闪过一道灵光,似是被人重重地敲了一记暴栗,一下跳起来。“阿达,阿达。”她忙出声截住他,阿达再次顿下脚步,又回到屋中。 “倘或追不上,也莫回头,直往大军中去寻二郎与克明,见着他便说,我的意思,虽不敢十足把握,却有计能竭力一试,或能退敌,莫要撤军回晋阳来,千万千万。” 阿达应了一声,便提着宽刀,大步跑出去。 “顾姊姊有法儿?”长孙氏燃起全部的希望,倾身问向她。 穆清将她上上下下地仔细瞧了两圈,也向她倾过身,直望进她的目珠内,“除去那柄宽刀,长孙将军可还有甚么遗物在夫人身边?” 长孙氏脸上的希望瞬间被一种说不明的奇怪神色替下,似是躲躲闪闪,明灭不定。连一边郑氏姊妹的目光也教她的怪异吸引了来。 穆清见她这般形景,料定必有极其重要,她又不愿轻易示人的物件在手,登时心下定了一半,倒也不催促她,只随她自去踌躇。 过了好半晌,长孙氏才定定地点了下头,自贴身处摸出一支精巧的银钥,招过方才去取宽刀的那名侍婢,将银钥递予她。 那侍婢去了一炷香的功夫,捧着一只小木匣子进来,小心端稳地将那只小木匣置于长孙氏面前的桌案上。 众人的眼光皆聚拢在这只木匣上,但见长孙氏轻轻拂去匣上的浮尘,拔下发间一支细巧的簪子,以簪子尖仔细挑弄了几下匣子上的小锁,去了小锁,匣子于众人瞩目下被缓缓揭开,一卷微黄的布帛正安静地躺在匣中,毫不起眼,又教人觉着它光芒四射。 长孙氏撮起指尖,拈起这卷布帛,缓缓展开,捧着它亲手送至穆清面前。穆清低头瞧去,这原该是一块细白绢布,上头红黄浅褐的沾染了大片渍痕,还有工笔细字在上头,经了些年岁,字迹微微有些化开,与黄褐溶在一处,字迹却仍明了可辨。 穆清双手接捧过,一目十行地阅看下来,越看越惊,她忍不住抬头惊异地看看长孙氏,长孙氏凝重地点了一下头,“这是父亲在世时,替我备下的嫁奁,父亲曾说,它价堪半壁江山。” 郑氏姊妹一齐瞪大了眼,投望向穆清手中半旧的布帛,并不十分相信。穆清却低头将那上头的细字用心又看了一遍,目光在“阿史那染干”几个字上凝结。 再抬头时,她脸上蒙了一层不出所料的笑意,“长孙将军先见,这歃血盟书,确抵半壁江山。”(未完待续。。) ps:阿史那染干,就是启民可汗,也就是勾结刘武周,集兵要围攻晋阳城的始毕可汗他爹。 ... ... 第一百四十八章 长安锦年(七) - 莲谋 - 桃圻 阿达催着马,绕开汾水自北城门出了城,一路紧赶,不敢让马停下喘一口气,仍是未追上先头出去送信的那人。他愈发不敢停歇,依着穆清的吩咐,径直往南去撵李公的大军。一气儿奔出百多里路,直至远远地眺望见硕大的旌旗飘扬,上头斗大的“唐”字忽隐忽现。 他心头一热,急忙又催起两鞭,胯下的马发足疾驰。唐军停驻原地,却又不曾安营扎寨,看那情形,阿达知送信人果然早他一步撵上了大军,或许李公得了信,急停下队伍,正商榷对策。 队伍最末的步行军正原地休憩,阵队不散。远远地见一骑飞奔而来,便有一名校尉领着几名兵卒上前盘问。 “某自晋阳城中来,身负紧要事要面见李将军与杜先生,还望各位行个方便。”阿达跳下马,拱手恭肃道。 那校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非是难为你,这空口白牙的,李将军与杜先生说见便能见的么?” 阿达心头燃起一把急火,隐忍不发,脚下向前踏进两步,“军中外人不得擅入,这规矩某知晓,可误了正事,某却吃罪不起,还请这位校尉速去通传了,只说是杜先生的长随阿达求见,自会有人传唤。” 校尉将信将疑地细扫量了他一番,忽见他腰间悬吊的那面宽刀,定定地瞧了片刻。不料他竟是个识货的,暗忖,这人虽粗鄙,却持带着长孙将军的遗物。定不是个一般的。当下不敢拖沓,忙招手唤来一名兵夫,遣他去前头通传。 不出片时,传话的兵夫气喘吁吁,跌撞着跑回来,“快,前头大帐,李将军有请。” 阿达不及答话,只拱手示谢,撇下马匹。迅速跑向前跑去。 他跑至大帐前。戍卫的兵卒入内通禀。帐内正议着事,只听得一个声音在说,“前脚才出了城,后脚便教人掠了城去。若要退守。却往何处去退?”他依稀认得这声音。正是那位与嗜赌成性的裴宫监。 “自打出了晋阳城,便未想过退守。”这是李世民的声音,“既已打了旗。惟一路直攻入大兴城,方有出路。若此时撤了兵,日后有何颜面再抬起那面旗?再者,金城郡的薛家与咱们同时举兵,退回晋阳,剿了刘武周,退了突厥,咱们的兵力所剩几何?届时薛举趁虚引兵来夺城,一样不敌,晋阳仍是要拱手出让。” 帐门忽然一掀,戍卫出来请他入内。阿达忙进帐,当着众人的面,将晋阳城内外的情形述了一遍。 裴寂喟叹,“诸位的妻室家小俱在城内,怎就能弃城不顾了呢?外头那些提了脑袋去替李家争夺天下的兵将们,又怎对得住他们?倘若教他们知晓此事,军心即刻便涣散了。” “出来时七娘嘱托,却说她有法子退兵,愿尽力一试。只求李公万莫轻言撤兵回城。”阿达将穆清的话传了一遍。 “一个妇道人家,如何能办到?”裴寂连连摇头,“只怕是高估了。” 李世民抢白道:“兵将们有家小在城内,李家的家眷亦尽数在城内,如今既已言明了绝不弃城自保,誓死守护城中百姓,令七娘一试又何妨?” “她能作下保来?必能驱逐了犯兵?”裴寂提高了嗓音,针锋相对。 帐中众人皆不言语,一齐转眼投目光于杜如晦。却见他出神地瞧着帐门,仿佛游离于外,卒觉大伙儿皆望着他,方才回神一笑,淡淡地向裴寂道:“裴先生擅赌,军中清苦,无以为戏,不趁此开个桩,豪赌一注?” 默立于一边的刘文静应声大笑起来,“我押七娘之策势必可行。” “刘先生这般爽快,却不知以何为注?”李建成阴阳怪调地笑了数声,“若刘先生输了,重回那地牢中去,何如?” 李世民笑指着裴寂道:“裴先生若输了呢?难不成便要了他这项上人头么?” “放肆。”唐国公沉下脸来,喝止了弟兄二人口舌上的争逞,又向杜如晦肃然道:“只予七娘二日,如二日后不能退军,便开拔撤回晋阳。此事莫再争持。” 众人皆不敢再说,出了大帐各自散去。杜如晦将阿达送至营外,阿达换过一匹马,趁着他整理马鞍时,杜如晦才急切问道:“七娘如何?” “娘子安好。”偏头一想,又补了一句,“小阿郎亦好。” 杜如晦宽慰一笑,点点头,“你快些回城,路上莫耽搁,切记要护她周全。不论事成或不成,先放了飞奴来报信。倘或,倘或有甚么异变,迫不得已要弃逃……” “阿达自会护着娘子回余杭去躲避。”阿达沉沉一顿首,接过杜如晦未完的话,又摆手笑了笑,“阿郎放心,娘子善谋,岂是个好摆弄的,她既说了,胜算便有十之**。”说罢弄妥了马鞍,翻身上马,“这便去了,阿郎且等信儿。” …… 长孙氏端坐在车内,期望出城的路程长一些,再长一些,她的指甲隔了衣料,使劲地抠拧着自己的腿,腿部传来的阵阵刺痛,却分散不去她此刻心间正煎熬着的惶恐。 她靠上车壁,支起窗格,望望前头那一驾车,百思不得其解,那车中的顾七娘如何能这般镇定。又低头盯着手中的那只小木匣子怔了许久。她的心头的恐惧,如同无数只同时啃噬她的小虫,布得密密麻麻,令她无时无刻不想着要跳将起来,纵声尖叫。 这渗入骨髓的折磨当真不如一死来的爽快,她情不自禁地伸手至腰间,摸到那只片时不离身的琉璃小瓶,触手的凉意又教她猛缩回了手。她忽地忆起,临出征前,二郎俯身抚过这只琉璃小瓶,又拢起她的手,虽他动作僵硬极不自在,虽一息便放开了她的手,但只这一息的暖意,足以慰藉了她多年的悉心等候。 二郎的英挺卓立的身姿仿佛就在她眼前,那一身玄甲气贯如虹的气势,恣意的大笑,似乎触手可及。长孙氏将小木匣子放置在腿上,双手按压着匣子,不断轻声与自己说,虽不上沙场,我亦能同他并肩奋战,绝不输于旁的甚么人。 出城的路终是那么些距离,不论谁想它长些或短些,它皆淡漠地躺在那处,不会有丝毫的变化。 行了小半日,哗哗激越的水声越来越清晰,这吵杂不绝的声响,倒令穆清多少安定下心来。马车缓缓停下,驾车的车夫隔着帘幔向内禀了一声,“顾夫人,这便到了。” 阿柳率先撩开帘幔下车,穆清伸了伸腿,探手轻抚了几下小腹,一面扶了阿柳的手下车,一面吩咐道:“去请你家夫人下车。” 车夫“哎”地应了一声,放下马鞭便往后头那驾车去。 穆清放眼瞧去,汾水并不宽阔,水流甚急,哗哗流水中夹带着黄泥滚石,怨不得刘武周与突厥兵皆不敢过河,若是落入水中,纵然不教激流冲带走,也难保筋骨脑袋不被水中泥石砸破。 对岸果然支起了顶顶白帐,目测着万余兵力无错。对面军中已有人望见她们这一行人,有几名兵卒特意驻足留神眺望过来,见只马车两驾,随从连带车夫不过十数人,只当是过河遭阻的寻常百姓,便未放心上。又依稀见对岸的女子身形娇柔,面容生得亦好,当即有好事的捏起唇,呦呦地打起了唿哨。 穆清面无表情地将帷帽上的白纱拂下,遮盖起面容,仍旧伫立河边纹丝不动。 长孙氏手握着木匣子,缓步走到穆清身边,略颤着声唤:“顾姊姊……” 穆清回头,隔着白纱,又隔了长孙氏帷帽上的皂纱,瞧不见她此时紧张的神情,却隐约能感知她浑身上下皆在细细轻颤。“骇怕了?” 长孙氏坦诚地点点头,几乎口不能言。 穆清皱起眉头,依着她那模样,气势上便输了大半,再教突厥人瞧出甚么端倪来,竟再不敢往下想去。或许,是时候给她下一剂猛药。 想到此处,穆清轻声一笑,“长孙夫人虽聪慧机敏,气势上却着实输了英华一大截。” 长孙氏偏头看向她,她看不清她的脸,自她心口升腾起的薄薄的一层怒气,却能清晰地感觉到。穆清心底满意地一笑,接着道:“夫人亦明白,二郎向来待英华不同,可有想过这是为何?只因英华本身便不同于其他女子,旁人望而生畏的,她在谈笑间便能摧折了,这样的女子,最是对二郎的脾性,敢问世间能有几个,能遇上一个,自是紧拽了不撂开。” 长孙氏在皂纱后头静默了良久,随后长吁一声,“顾姊姊你却不用拿话激我,我知晓自己不如英华那般英武善战,但若要论起襄助二郎,旁人能做到的,我身为他的正妻,自然不会弱人半步。” 她声音中的颤音已消失无踪,清越的嗓音中透着丝丝冷意。穆清长出一口气,这便对了,火候刚刚好,于是她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长孙氏挥手招来身后的一名侍卫,抬手指了指着对岸最大的一顶白帐,胸中的怒意仍在燃着,“照着那大帐放箭,命中有赏。” 话音一落,一支鸣镝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划过奔腾的汾水,闪电一般直射向大帐。(未完待续。。) ... ... 第一百四十九章 长安锦年(八) - 莲谋 - 桃圻 一支直穿入大帐的鸣镝,令对岸的兵士如临大敌。 刘武周与一名壮硕的异族将领一同走出大帐,瞪视向对岸。“大约那便是始毕可汗。”穆清视线牢牢定在那两人身上,偏头对长孙氏说:“你可准备好了?” 不等长孙氏答话,对岸临河处,一字列开了一长排的箭手,冷光闪烁的箭镞尖头,直直指向她们,并她们身后的众人。 “从此刻起,不论发生甚么,绝不能向后退一步,退一步便输一分。”穆清捏了捏长孙氏的手指,这话似对她道,实也对自己道。 言毕她拖着长孙氏的手,向前跨进了两步。一眨眼的功夫,两支羽箭“嗖”地直奔而来,长孙氏反握住穆清的手,紧得穆清的手指传来一阵生痛。两支箭不偏不倚正落到她二人的脚边,深刺入土中,箭尾被震得微微颤动。她只觉长孙氏的手心沁出一层滑腻的细汗,脚却钉牢在了原地,分毫未动。 两人身后的几名侍卫沉声低咒一句,亦从箭囊中抽出利箭来,张弓搭箭,对准了刘武周与始毕可汗的脑袋和胸口。 长孙氏取出小木匣中的那方淡淡黄褐色的绢帛,向对岸展开,朗声道:“可汗可认得此物?” 她密密地卷起绢帛,转手递交予身后的人,正是方才射出鸣镝的那名侍卫。那侍卫从背后的箭囊中又抽出一支箭来,将卷密实的绢帛。以铜环束于箭身之上,顿步拉足了大弓。 穆清回头向他低语几句,只见他点头一笑,笃定地重又架起弓,“夫人瞧好了。”携着绢帛的羽箭随着他这句话,一同飞将出去。全然不似对面射来的那两支,只含着警告的意味,射入脚边的地下,这一箭竟是直冲着始毕可汗的脸面而去。 对岸的兵士不及阻挡,不必说是兵士。便是立在始毕可汗身边的刘武周。亦反应不及,眼睁睁地瞧着那支箭奔袭而来。 箭到近前,却稍稍偏差了一息,并未伤着始毕可汗的发肤分毫。只贴耳而过。他耳边响起箭镞带风的嚣叫。惊得他瞪圆了眼睛。足足愣了半刻功夫,方怒不可遏地一把夺过一旁一名兵卒的手中的弓,正要抽箭搭弦。对岸清朗的女声又起。 “一件旧物,送予可汗瞧过,箭走偏了,并无要伤可汗之意,还请可汗原谅则个。”长孙氏隔着汾水向他大声送话,声音里还藏着个把破音,若不是汾水水流声响,她的仓皇早已教对面的人识破。 说话间已有兵卒拾起始毕可汗身后的那支箭,解下紧缚于箭身的绢布帛,摊展开来,呈于始毕可汗与刘武周跟前。 始毕可汗垂目匆匆一扫,见只是一方沾了大片污渍的黄旧布帛,并不以为意,抬头的瞬间,却瞥见了绢帛上“阿史那染干”的字样,他不可置信地从兵卒手中夺过绢布帛,将上头的细字一目十行地读过一遍,竟是大吃一惊。 刘武周凑过头,就着他手中的布帛一望,登时惊得张了口,瞠目结舌与不成句,心中倒是明白,恐怕此次趁虚围攻晋阳的事要落空。再抬眼看始毕可汗,绷着脸,两道粗重的眉头皱结在一处,唇角下挂,死死地盯着这旧布帛出神。 “可汗,这……”刘武周迟疑了半晌,终发声打破始毕可汗的怔愣。 “阿塔在世时,曾与霹雳堂长孙将军签下盟约,歃血为盟,各自信守承诺,保边境二十年不起争战。”始毕可汗抖动了两下手中的布帛,向刘武周道。 “老可汗离世多年,长孙将军已早已不在,这盟约不作数也不足为奇。”刘武周起了急躁,指着那旧布帛说。 始毕可汗并不理会他,一步步地走上前,在汾水岸边站定,将对岸两名帷帽遮面的女子仔细打量了一番,放声问:“敢问哪一位是长孙将军的后人?” 长孙氏望了望正冲她点头鼓舞的穆清,端端地衽敛作礼,扬声道:“家父正是长孙晟。可汗既还记得家父,定是识得手中那方布帛。” 始毕可汗不冷不热地笑了几声,学着汉人的礼数,生硬道:“长孙将军的后人,失敬失敬。阿塔与长孙将军俱已过世多年,夫人倒有心留着这个。”说着扬了扬手中的绢帛,显着一副随意的样子。 长孙氏听着他那口吻似是要不认账,心内焦急,一时语塞。 穆清一面作了礼一面接话答道:“长孙夫人同长孙将军是一样的性情,皆是念旧的人,那盟约又那样紧要,自是要长长久久地留着。可汗瞧瞧那盟约上黄褐斑斑的印记,那便是昔年启民可汗洒下的一鞠信义热血。启民可汗虽已不在,赤诚之心却在那布帛上赫然而立。” 她顿了顿,聚睛去望对面的始毕可汗,却瞧不真切,见他伫立不语,穆清猜度他心内或有感怀,甚至隐隐会起些愧意,毕竟突厥人甚是看重誓约。停顿了一两息,她又隔水高声道,“启民可汗与长孙将军英雄相惜,定下此盟约,大安边境多年,休养生息,惠及了多少突厥与汉人百姓,想来启民可汗在天之灵亦常有慰藉。可汗切莫因小人挑唆,一时行差踏错,拂逆了启民可汗大愿,触怒天威。” 站在后头的刘武周却再耐不住,又因她一句“小人挑唆”,怒气在心头炸开,冲上前抢过兵卒手中的弓箭,搭上羽箭,瞄准了穆清,满满拉开便要射去。 “刘校尉好威风。”长孙氏再向前一步,撩开覆面的皂纱,讥诮道:“这样的雄健英姿,不去沙场尊王黜霸,争功立名,却拿着箭头直指柔弱妇人,却是何道理?家父在世时常言英雄气概,有所为有所不为,刘校尉今日此举,好个英雄气概。” 那刘武周恼得恨不能将弓弦拉断,端着架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旁的始毕可汗巍然不动,无一丝相帮之意。 僵持顷刻,对岸营中有人喊着“报”,自远处飞奔而来。及到刘武周与始毕可汗跟前,喘了几口粗气,急忙报:“约莫百里处,尘土高扬,黄烟浓重,似有大军奔来。前头有人高举唐字大旗,恐怕,恐怕是李公引兵回晋阳救城来了。” 刘武周“啊”了一声,狠狠地将弓箭摔砸于地,险些连人也翻倒在地。他与突厥合兵一处才不过万余,且主力精兵皆出自突厥,李公所统兵力,翻出他好几倍去,眼下引兵回城,将他填塞了牙缝尚不够的。 穆清心中暗暗舒了口气,总算拖延到了此时,瞧刘武周的举止,大功告成大半。 始毕可汗皱眉沉思了片时,回身不知同刘武周嘀咕了些甚么,刘武周招了几名郎将进大帐。不出片晌,郎将们快步鱼贯而出,吆喝着兵卒收帐拔营。 但见始毕可汗又转回汾水边,举起旧布帛:“长孙将军的遗物,极是贵重,待我引箭,仍旧送还长孙夫人留存。” 长孙氏刚要答言,却被穆清伸手拦止,“那盟约上头亦有启民可汗的热血和期望,想来于可汗更珍贵些,便请可汗擅自收藏了,好时时惦念警醒。” 始毕可汗怔了一会儿,大声笑起来,将布帛折了几折,揣进怀内,“那便却之不恭了。” 大约是为了尽快逃命去,对面营中的兵夫们手脚奇快,不过半刻功夫,俱已收拾停妥,列好队阵,开拔向北小跑着离去。 直至再望不见兵士们远去的身影,听不到咔咔嚓嚓的脚步声,长孙氏再站立不稳,脚下一软,整个人往前扑去,她身后的侍婢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总算未摔仆在地。 穆清亦摘下白纱帷帽,露出的脸上布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大颗些的汗珠自额头鬓发间,顺着面庞滑下滴落。她取出一方绢帕,擦拭之下,竟将绢帕湿透。阿柳慌忙上前扶了她在车辕上坐下,关切问道:“站了许久,可有甚么不适的?” 穆清摇了摇头,昂头瞧着愈来愈近的烟尘,忙拂下臂间的轻罗帔帛,在脖颈上缠绕了几圈,掩上口鼻,静待那团土黄的烟尘靠近。 转眼,从烟尘中走出一队人马来,约莫二百来人,俱布帛覆面,每匹马的马尾上皆绑了一把竹枝粗扫把,漫天扬起的尘土,便因这些拖在马后头粗扫把,令人瞧着仿佛又几万兵众疾驰奔跑而来。 穆清与长孙氏相视一笑,迎上前去。 为首的领兵下马朝她二人躬身抱拳一礼,“见过二位夫人。” “诸位辛苦了。”穆清谦恭笑道:“眼下犯兵已往北边退回,还烦请大伙儿再绕一绕,佯作追撵,往北追出几里地,再撤回太守府。” 领将领命而去。长孙氏心怀俱舒,笑眯眯地走回穆清身边,“顾姊姊的谋略出神入化,当真教人佩服得紧。亏得顾姊姊连夜命人出城绕至突厥兵后方,又想出这扫把计来,装作大军回城的样子,才避开了一劫,这恩德,着实不知该何以为谢(未完待续。。) ps:阿塔,阿尔泰语系中称“父亲”。 始毕可汗的父亲,启民可汗与长孙氏的父亲长孙晟同年去世,都在609年。 ... ... 第一百五十章 长安锦年(九) - 莲谋 - 桃圻 穆清方从一场楚越之急中缓过来,心口犹是惊悸悬荡,抚着前胸连连摆手,“莫再提了,我也是怵怕得一颗心在腔子里直蹿跳,叨天之幸,好歹是应付过去了。” 阿柳在她身后捏了一方帛帕子替她擦拭着后颈的汗水,“你瞧我这涔涔的一身,却是不及夫人镇静呢。”穆清顺势笑推了长孙氏呼之欲出的长篇大套的谢辞。 正说笑着,忽然不知从哪处跑出来一名府兵模样的人,一面跑一面高声喊:“长孙夫人救命!”远远的还未至近前,两名侍卫从两边冲出,一个拦腰,一个抱头,将那呼救之人截住。那人挣扎不动,只一遍遍疾呼,“夫人救命。” 长孙氏看了看穆清,犹豫一息,略一点头,她身后的侍婢挪步上前,向那两名侍卫轻一挥手,“夫人请他上前禀话。” 那府兵脱开侍卫的手,连滚带跌地跑来,长孙氏与穆清瞧他皆觉眼生。他带着哭腔,口中呼着“长孙夫人”,却扑倒在穆清跟前,哀哀道:“四郎押粮回城途中,于城西郊外遭伏击,眼看不敌,还请夫人速领着府兵前往增援。” 长孙氏低声惊呼了一声,“竟有这事。”说着便指向一名府兵,“速点集齐了所有府兵,即刻便走。” 伏在地下那人亦觉察自己认错了人,抬头颤巍巍地望了长孙氏一眼,又望过穆清,显然一怔,重又伏下头去。 长孙氏急急忙忙命人备置好车马。点算了带来的府兵,向穆清辞过,火急火燎地随着那呼救之人往西郊去。 一时汾水边的府兵仆从皆散去,只剩了穆清阿柳,及太守府的一名车夫,“还烦请将我送回宅中。”穆清登上车,向车夫招呼道。 车行了一段,穆清忽然扯了扯阿柳的衣袖,“适才那跑来呼救的府兵,缘何冲着我唤长孙夫人。你可觉得古怪?” “许是。许是不敢抬头细瞧,未能辨清二位娘子的容貌。”阿柳嗝楞了一下,口中解释着,眼中却掩不住丝丝的怀疑。 “倘若我与长孙氏皆戴着帷帽。帽纱遮面。辨不清样貌。尚说得过去,只是,那时我与她均未戴帷帽。府兵中又谁人不能识得我与她?”穆清托着腮帮,凝着起眉头,“那府兵自出现至上前回话,处处皆透着古怪。” “况且,四郎送粮归来,理应自南边入城,如何跑去了城西?”她歪头琢磨了一阵,着实也想不出甚么头绪来,随手支开窗格,车正行过一片开阔地,将至一片城郊密林边。阿柳凑脸过来张望,“咦”了一声,“这不正是清剿……” 话说了半句,遽然住口,她不愿同穆清说起那骇人的过往,另一层,她自己一忆起昔日那一场屠戮也是后背直冒冷气,多想起一分,夜半便多一层噩梦。 “正是贺遂兆清剿河津逃贼之地,之后便未再来过,此处仍是这般光景,萧条肃杀犹似昨日,竟是分毫不改。”穆清轻声感慨。 阿柳探手掩了她的口,嗔怪道:“莫说了,怪骇怕的,教人瘆得慌。” 晃晃悠悠的马车不知何时停驻了,静默了一两息,车夫突然撩起帘幔,探头急促道:“前头不对劲,或有贼匪来袭,听动静他们骑了马,车带着人笨重,怕是跑不过,夫人快下车寻个隐蔽处躲一躲。” 阿柳这些年也是经了事的,心内虽慌乱,人总还镇定,麻利地跳下车,返身扶着穆清下车,三人弃车跑了一小段,穆清一手提着裙裾,一手捂住了小腹,心头数道惊疑划过,接二连三的事,也太过碰巧,这些偶发的事能以这样的顺序遇在一块儿,便绝非巧合。她脚下连连趔趄,小腹内生出一阵牵拉的隐痛,于是只得慢下脚步,扯住阿柳,摇头道:“不行,不行。” 车夫急得直跺脚,“夫人快些,再不加紧,贼匪撵上来,便再跑不了。” 来不及多解释,她焦急地看着车夫,“你可能骑马?” 车夫忙不迭应答,“能,能。” “仔细记着我说的。”穆清换过一只手捂着小腹,另一只手指着阿柳,略微弯起了腰,额头上冒出几颗豆大的汗珠,“你带着她,尽力往西郊跑,去追你家夫人,要快,迟了恐怕她要遭险难。撵上她后,请她火速拨转掉头,来此驱逐贼匪。可听明白了?” 车夫边点头边跑回车边去卸车,阿柳伸手覆住她捂小腹的手,起了一层忧色,“不若你同他去,我留下躲藏了等你们回来,抑或使他一人去,我同你一处藏了,好有个照应?” 穆清摇摇头,快速道:“那些并不是寻常贼匪,指不定便是冲着我来的,我遁走他们仍是要追,你跑了,他们未必会在意。况且我怕是受不住马上颠簸。此处地旷难藏,我一人尚好匿藏,再多一人便又多一份险。再者,那车夫终究是长孙氏的人,你去盯着我才能安心。” 车夫卸下了马,牵着小跑过来,托着阿柳于马上坐稳,穆清殷殷地再嘱咐道:“快,定要快。” 二人扬鞭疾驰而去。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与粗哑的吆喝听来已不足百步,穆清咬咬牙,掉转身往后面的林子内跑去,一面跑,一面暗暗祈求,希冀那暗沉的密林能如同两年前那般,再给予她一次庇护。 她跑进林中,寻了一棵粗壮的树干,闪身匿靠在树后,调整起急促的呼吸。背紧贴到树干时,方才发觉后背的衣衫尽湿,粘贴在身后,湿凉一片。 林中静谧依旧,鸟雀叽叽嚓嚓地在树冠间掠过,和扑棱棱的拍翅声,是林中唯一的响动。穆清渐渐缓下呼吸。闭目紧扣起十指。 隔了许久,林中并不闻其他动静,她壮起胆子,细微地转动脖子,四下探望,并无异常。于是她又极小心地在树干背后转过身,一点点细碎地挪动步子,尽量不教脚下的枯枝散叶发出响动来,小心翼翼地挪了半晌,方才转过身来。 她从树干后头略微斜倾出身。向周身幽暗。林子外头的光努力向内透射,却在入林数十步的地方,被暗沉侵吞,故在林子外向内看。一片黢黑。瞧不清楚甚么。在林内朝外看,却能看得十分清晰。 此刻林外并不清静,三二十“贼匪”骑着马在林子边缘徘徊。进一步退两步,像是畏惧入林。“匪首”不断吆喝,遣人四处搜寻。果真是冲她而来,穆清暗说,这些绝非贼匪,贼匪怎会畏畏缩缩的不敢入林,瞧着倒像是一群仓促拼凑起的地痞无赖。 欲要对她不利的人并不少,穆清在心底盘算了一下,顾二娘是一个,杜淹是一个,李建成是一个,才刚被她诈退的鹰扬府校尉刘武周及突厥始毕可汗勉强也能算上。然此时此地,顾二娘远在金城,杜淹跟随着王世充转战洛口正同李密周旋,刘武周与始毕可汗疲于奔命,剩下的便只一个李建成。 李建成身处南下的大军中,尚有杜如晦紧盯着他,绝无可能分身来祸害她,可是他的夫人却在晋阳城内,连同竭尽全力要将她驱离杜如晦身边的郑官意,穆清心头倏地明朗起来,再探头细辨,人影憧憧中,果真有一驾马车停靠于一边的隐秘处,在林外许看不见,自林中望去,却瞧得分明。 林子外面的“贼匪”忽似受了甚么刺激一般,咋咋呼呼地跑进林中。穆清大惊,慌忙缩回脑袋,在树干后头藏好身子,只听见挥刀砍劈藤蔓枝干的声音越来越接近,大约支撑不了多久,便要搜寻到她藏身的这棵大树。 …… 却说阿柳与那车夫,策马一路发足狂奔,幸亏长孙氏领着的那些府兵只是小跑步行,尚未走远。追撵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遥望到一队人马在前头急行。 阿柳忍不住在马上大喊,“长孙夫人!”连喊了数声,终于有人去车驾边回禀了。 马车和行进的队伍戛然而停,长孙氏从车中伸出头来张望。因阿达往军中送信未回,今早她特意指派了太守府中一名老练的车夫驾车去接了穆清,故她认得此刻纵马而来的,便是今日替穆清驾车的车夫,车夫身后大声唤她的那声音,她亦认得,正是阿柳。 马到近前,被猛然带住,勒得它长嘶一声。阿柳自马背上跳下,边向她疾步奔来边惶急道:“长孙夫人且止步,前头并无谁等着夫人去援救,来求救的那府兵实有问题。” “你如何知晓?”长孙氏狐疑地问道。 “阿柳并不知晓,只来传七娘的话。咱们在城东郊林附近遭强人追击,七娘只说城西有诈,命我二人追来截住夫人,再赶回城东救她。” 长孙氏全然不知来龙去脉,直听得云里雾里,犹疑不定地摇着头,“究竟是何意,甚么叫城西有诈?她又如何获悉?” 阿柳急得团团转,一时她也不明白七娘缘何会有这样的推测,她只知七娘在城东,身陷险境,等着人去相救。 长孙氏虽迷惑,却比阿柳镇静些,命一名侍从去将先头报信求救那人找来问话,侍从去了一会子,蹬蹬蹬地跑回来禀,已不见了那人踪影,她略有所悟,却又不能确定。 阿柳红着眼睛,上前不管不顾地疾声说:“七娘还在城东死生一线,请夫人莫再犹豫,速去相救,她腹中还有孩儿,撑持不了多久。” 这最末一句猛不防撞进长孙氏的心坎,她浑身一凛,竟从未料到顾七娘已有了身孕。忽然长孙氏心中大呼,糟了,顾七娘头里那一胎,为替二郎立盟,殒失在了金城郡,倘若这一胎又因助她退兵而失,却教她与二郎还有何颜面去向杜克明交代。 “快传令,回头向城东急速进发。”长孙氏指了一名府兵去传令,又召拢了她的侍卫,命他们皆骑了马,跟着阿柳先行,火速往城东郊林去救人。(未完待续。。) ... ... 第一百五十一章 长安锦年(十) - 莲谋 - 桃圻 穆清屏息紧贴在树干后头,听着越来越逼近的吵囔声,默算着阿柳与车夫来回所需的时间。倘使长孙氏那边无异变,她带着的府兵该是这个时候驰回了。 林中搜人的“贼匪”虽叫囔得凶,脚下却顿顿缩缩,向林子内行进得极慢。穆清揣测着大约他们原是惧怕暗林,不敢入内,但有人敦促着他们往林中来,不得不来,故此才畏缩拖沓,不放步进来。催促他们进林子的,大略能断定便是那驾隐秘停靠的车中之人。 林子里吆喝着的声音渐次停顿,有那么一刻整个林子又安谧得似乎甚么都没有发生过,从未有人踏足一般。沉寂中,隐约有几声细微的动静蓦地抓住了她的耳朵,她忙侧耳凝神细听,确是“嗖嗖”的箭矢飞射声。 几乎同时,那三二十的强人惊呼起来,纷纷朝林外四散奔逃开,林子内嚎叫与被惊起的尖锐鸟鸣混成一片,再度乱成滚粥。 救兵到了,穆清心下一宽,继而又振奋起来,她探头向那马车所在处一望,那车因自恃藏得隐秘,仍在原处未动。亦或许是进退两难,进无路可走,退又有太守府的侍卫亲兵在外,出去便是自投罗网。 穆清扫视了一圈林子内的情形,已不见一名“贼匪”,她顾不得那驾马车如何,提起裙裾,慢慢从树干后头移步出来,静立了一息,便沿着来路向林外走去。 她走到林子边缘时,林子外面的侍卫正搬弄着地下的“贼匪”尸身。阿柳急着要带人进林子搜寻。穆清乍从幽密阴冷的林子里出来,触碰到外面尚且**的八月的阳光,浑身疏松开,眼睛被强烈的光线刺得生疼,她闭起眼,抬手覆搭在额上,好避开些强光。 “七娘!”有人激动地在唤她,听声该是阿柳,她逆着光线,转过头去。果见阿柳急切地向她跑来。须臾间就已跑到了她的跟前。拉住她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口中念叨着,“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到了此时穆清方转醒过来一般。侍卫们将地下的尸身一具具搬至一片焦黑的土地上。四周杂草不生,幼树折倒似炭条,大树半焦而立。这情形在她看来端的是眼熟。这片焦土,正是昔日火箭射烧河津逃贼的所在。 阿柳后背一凉,别过脸去不愿再看,恰望见不远处有一驾马车奔来,“七娘快瞧,长孙夫人到了。” “到的可不止长孙夫人。”穆清眯了眼,望向东边一驾笃定行来的马车,寒着脸自语,“或还有来收场的。” 两乘马车几乎同时到了她跟前,长孙氏鲜少地失了端庄,不待侍婢摆放足踏,便自跳下了车,边走边焦心地问:“顾姊姊可安然无恙?” 那边另一车上下来的却是郑氏姊妹。郑官意走在前头,眼睛在穆清和侍卫们身上来回扫视,“这是怎么了?”当她瞧见焦黑地下横躺的尸体时,声音不觉一抖。 穆清颇有意味地将她姊妹二人仔细打量了一番,郑官意下意识地躲开她的目光,郑官影则从头至尾未敢抬过头,一味低头垂目,闪躲在她阿姊身后。 她有意暂先不理会郑官影,转向长孙氏微微一笑,“亏了侍卫来得及时,拾掇了这几名贼匪,并无大碍。” “那传信的……”长孙氏开口便要将这堆糟乱的事问个清楚,穆清抛过一个眼神,她倒心领神会,立改了口风,“传信的说,刘武周与突厥骑兵已尽数离开,晋阳城暂无忧了。” 郑官意抚掌笑出声,“如此甚好。”又絮絮地说了些庆贺赞许的话,一双眼却四处溜动,总不安定。 “郑夫人怎也出城来了?”穆清冷不防地冲她二人道,两人皆愣了一愣,不知究竟是在同谁说话。顿了半刻,郑官影从后面上前了一步,白着脸轻声说:“原是不放心的,这去了大半日,也不知城外情形如何,便想着来望上一望。” 穆清越过郑官意,倾身携过郑官影的手,笑得一脸亲热,“夫人可是骇着了?说来突厥兵倒不难打发,回程中却教这几个虾蟹蜉蝣给困住了。”她一面说,一面不着痕迹地带着郑官意往那堆尸的焦土边走。 “哟,说起来,这片林子真真是不安生。”阿柳浅笑着指了指那林子边缘,“犹记得,大业十一年,也是此地,饥民,乱军,死了一片一片的。” 郑官影的手在穆清手中微微一缩,脚下仿佛踩着了火似的一顿。 穆清皱了皱眉,接口道:“可不是。那年饥荒闹得凶,上千饥民围聚在此,孩子饿死了,便投入那大石臼中,和骨舂捣烂了煮羹汤,再往后,连弱些的妇人都要入那石臼中。”她边说边摇头,啧啧叹息,随手往郑官意所立的位置一指,“当日长孙夫人带着咱们施粥,我尚且记得,那大石臼,正放置在那处。” 郑官意面色剧变,向后跳开了去,身子稍显摇晃。 郑官影的手向后挣了两下,穆清并不紧扯,松开了她的手,自往那尸体堆中走去。原本一头雾水的长孙氏听到此时,大致摸到了些意思,只不能定论,便以绢帕掩着口鼻,嫌恶地瞥了那些尸首一眼,退在一边瞧热闹。 只见郑氏姊妹脸上均泛出惧意来,郑官意尤强些,勉强维持着古怪的微笑,郑官影却苍白无力地扶靠着身边的侍婢。姊妹二人俱紧张地盯着穆清的一举一动。 穆清倒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信步上前抬脚踢开一具尸身,那尸身被踢翻过身,露出了狰狞惊恐的脸面,二郑中不知是哪一个,“啊”地低呼出声。她只作未听见。示意府兵们将这些尸身皆面朝上翻转过来。 趁着兵卒们翻动尸体,穆清返身走回郑官影身边,接着方才的话头,闲聊家常一般,“此处算是故地了,正是饥荒那年,李公带着二郎讨河津叛乱,千余骑逃贼跑至此。可怜那些饥民,才刚喝上一口薄粥,便教席卷而过的铁骑踏得粉身碎骨。烂成肉泥嵌进地里。” 言至此。穆清自己的腹中也起了一阵翻腾,当年惨景浮现眼前,历历在目。她扫了扫二郑肝胆欲裂的神色,一咬牙。强作淡漠。接着道:“瞧见那片枯焦了么?千余人半数便活活烧死在了那处。叫声凄厉,教人经年难忘。余下半数,便由李公身边的那位贺遂大郎领人尽数射杀了。那尸首堆得似小山,光堆叠焚烧便花了……” “莫再说了。”郑官意尖声打断她,耳边呜呜的风声听着只觉凄厉。与此同时,郑官影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地向后仰翻过去。 “呀,阿嫂这是……”长孙氏慌忙上前,心中暗笑,竟唬得晕厥了过去,这样小的胆,怎还敢谋人性命,恐怕她只是个附庸的,而那主谋之人……她顺势向郑官意望去,见她怔立原地,所受惊吓亦是不小,却仍能镇定地站立。 侍婢七手八脚地将郑官影抬扶上了车,穆清满面愧疚地连声道:“都怨我,都怨我,好好儿的说那些陈年旧事作甚么,吓着了影娘,这可如何是好。” “顾姊姊莫说这话,这也怨不得,当日我亦在场,如今到了旧地,也是感慨满怀。”长孙氏一壁宽慰,一壁指挥着车马,“你们先行,好生送二位郑夫人回府,路上仔细着点儿。” 郑氏姊妹的车吱吱嘎嘎地行远了去。穆清忙回至那些尸体边,府兵们已将他们一个个翻转过来,看着脸,都是面生的,无一认得。她侧头想了一阵,又请府兵将他们的衣袖一一割破跳开,露出内手肘来。 “这些是甚么人?”长孙氏远远站着,皱眉问道,“我自猜测着,那禀报四郎遭伏的人,兴许同他们是一起的,特意支开了府兵侍卫们,好令顾姊姊落单,方便他们下手?” 穆清暗许,好通透的心思,口中应道:“正是。” “顾姊姊那样吓唬郑氏姊妹,难不成是她们……” 穆清不答她这一句,自顾自地去探看那些尸身的手肘。一共二十余具,内手肘俱干干净净,独其中一具,手肘腕子内乌青的梵字纹刻,赫然入目。“贼人全在此了么?”她抬头问向一边的侍卫。 “落跑了两人,其余皆在此了。”侍卫拱手答道。 “跑了的那两人,比之这人如何?”穆清指着那手肘内有纹刻的尸体问道。 侍卫侧目想了一想,“身手着实不凡,衣着与他相类,似乎,似乎这三人统带着其余那些人。” 穆清心下了然,冷笑着走回车边,迎向长孙氏疑惑的眼神,“我若推测不错,郑氏姊妹二人,趁着咱们忙于应对汾水外的突厥兵时,已布好了局,等着我入套。她们早已在此候等,若咱们抵挡不住突厥人,她们好先一步撤逃远走。若犯兵教咱们抵挡住了,她们便如夫人所猜,使人支开跟着的府兵,只待我落单,好将我就地击杀了。那些强人中有大郎的死士,那就更无疑了。” “好个一举两得,算得倒巧。”长孙氏睁大眼睛,倒吸了一口气,“倘或果真如此,既是大郎授意,也该影娘主谋了才是,可依着眼下情形来看,影娘胆小畏怯,意娘却一力担当,所为何?” 穆清无奈地探了探手,“这点我亦猜不透。待回城后,我自有法子教她们显出形儿来,介时还需夫人助力。” 长孙氏点头应允,转身要上车回城,走了两步,忽想起甚么来,停下回头盯着穆清的小腹,欲言又止,“顾姊姊也莫太操劳,顾好自己的身子是正经。”(未完待续。。) ... ... 第一百五十二章 长安锦年(十一) - 莲谋 - 桃圻 因郑官影的突然昏厥,驾车的车夫一路提心吊胆车,急了怕颠簸,缓了怕耽误,便在这诚惶诚恐中行进着。 郑官意在车中惶急唤了数声,又惶急地掐了两次她的人中,加之车厢颠抖了几下,郑官影缓过气来,悠然转醒。 “影娘?”见她醒来,郑官意略宽了心,“身上可有哪处不好?” 郑官影扶着车壁坐起身来,不答话也不动弹,怔怔地看着她阿姊出神,隔了许久,才深重地吐了一口气,瞧着车内并无侍婢,只她姊妹二人,她压低了声音,直视着郑官意,“阿姊你同我说句透底的话,此番来晋阳,虽是建成的意思,可阿姊心底里当真是为着杜家的那些家产来的么?” 郑官意忽然结了舌,“……自然是为了财帛。” “此处并无外人,阿姊何必同我虚诳?”郑官影眼中沁出一层泪意,哀声告求,“阿姊说这话,教我如何能信?你我一母同胞的亲姊妹,阿姊的秉性,难道我会不知?家产财帛蛊诱人心原是常理,但要起杀念动人性命,绝不是阿姊的做派。” “影娘你……是教那顾七娘唬迷糊了罢?”郑官意无力辩驳,含糊着想推搪过去。 马车渐渐慢下来,车夫敲了两下车壁,请二人下车。郑官意唬着脸,也不顾影娘如何,下了车便独自往她暂住的小院去。 郑官影的侍婢上前要扶,却被她甩开手。支回了她那内院,侍婢虽忧心她经了昏厥,打算扶了她回屋歇息,却见她起了怒气,不敢多言,只得由得她脚步虚浮地紧随在郑官意身后。 “该说的,我都与你说了,你执意不信,我有何法子?”郑官意见她跟到屋内,不由烦乱焦躁。在屋内来回走动。 郑官影不动声色地阖上屋门。定定地看着她在跟前来来回回,过了良久,断然道:“你若不将实话坦诚告予我知,便休想我再允你动用建成的死士。哪怕一名也绝无可能。” 听到“死士”二字。郑官意倏地停下了脚步。不置信地摇了摇头,顿坐于锦垫上,手肘撑在案上。双手抱头捂耳,压着嗓音低吼,“你为何要这般苦苦相逼?李建成逼迫于我,你是我亲妹子,亦要迫得我无路可走么?”一语道出了她深掩在心底的委屈酸涩,终是忍耐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郑官影愕然静坐于她对面,拍抚着她的后背,只待她一阵哀泣过后再细问。 “可曾记得,荥阳族中,咱们那位庶出的表兄,样貌最是出众的那一个。”郑官意哭了一阵,渐止了泣声,吸了吸鼻子,缓缓倾告。 “表兄?”郑官影眉心一抽,心下大约猜着了几分。意娘未出阁时,两人便已情愫暗生,嫡出的正经娘子,自是不会许给庶出的表亲,偏那位表兄还有略有些才干,意娘与杜陵杜家的大郎订下婚约后,他竟辞了父母族亲,独身闯荡去了。她们姊妹亲密,闺中无话不谈,故她知道这些事。 郑官意眼中又涌出了一汪泪来,忍着泪意点了点头,“表兄如今,如今,正是你夫婿的死士。也不知他如何得知的这一层关系,拿捏了表兄,来要挟于我。放言道,倘或我令顾七娘不自在了,表兄便自在了,顾七娘丢了性命,表兄便保住了性命。” 郑官影被震得了无知觉,李建成吩咐她将阿姊接来晋阳,她只道是要寻顾七娘的晦气,这背后竟有这些纠缠却是她万万不料的,她若是事先知晓,想尽法子也不会让阿姊前来。 “意娘,你切莫作下糊涂事。”郑官影手足无措,慌张中亦是红了眼眶,“杀人谋命的事,怎是你作得来的。且不说杜克明知晓了会怎样,仅是那顾七娘,你也亲见了,罗刹一般的人物,你又怎是她的敌手。” 郑官意抖着嘴唇,默默淌泪。 “林子,那林子……”郑官影声音中满含了战栗,“两年前,仅领着五六十人马,火烧逃贼,诛尽叛军余孽,便是她的手笔。今日咱们带去的人,也几乎都成了尸首,你瞧着她,弱柳迎风似的,内里心肠却犹如铁石,这样的女子,最是可怖,你是有几条性命,要去谋害她?” “你莫要再说了,也莫再管。”郑官意用力咽了几下,似乎要将所有的眼泪都咽下,“顾七娘不亡,便是表兄亡,必定有一折损。现下她顾七娘又算不得正经的杜家人,表兄却……”她抹了抹面颊上的眼泪,声音果决起来,“无论如何,我不能弃表兄于不顾。” …… 穆清回至宅子中,几乎没有气力走上正屋前的那几级石阶。先是始毕可汗与刘武周的犯兵当前,方松懈下些,又突遭人截击,紧迫境地连轴转,及到此时,她的脑中已是一片麻木,只剩了最后一个感知,便是困倦。 她甚至来不及换去汗湿几次又干了的衣裳,倒在床榻上便睡了过去。阿柳去后厨转了一圈,快手快脚地煮了一碗汤饼端了来,进屋见她已在内室熟睡,只得放下汤饼,半支起内室的窗格,好散开些闷热,让初秋的凉风吹进屋内。 “这一整日的,也不进些吃食便睡,衣裳也不换件干净的。”阿柳摇头叹息,兀自端起汤饼退出了屋子。 这一觉,是自杜如晦离开后睡得最沉稳的一觉。她向来多梦觉浅,许久不曾这样酣睡,连阿达回来时急促的拍门动静都未惊动她。 薄暮时分,阿达风尘仆仆地赶回宅中,将门拍得山响,一进门又高声嚷,“娘子!”阿柳一把拽过他,一面上下前后地看他身上有无损伤,一面碎碎嗔怨。“嚷喊甚么,七娘正睡着。你是不知今日都遭逢了些甚么,想着就教人心惊,赵医士临行前千叮万嘱的不教七娘劳心,偏又劳苦了她这么一回……” “只两日。”阿达急乱地跺了跺脚,伸长脖子望正屋那边瞧,“李公只予两日,若两日内七娘无法使突厥兵退散,李公便要撤兵回城。” 阿柳轻拍了他一巴掌,“常要怨我急躁。你倒是瞧瞧自己那样。怎的进城时不曾听说么?突厥兵已然退去了。” 阿达忽地停下所有的动作,木木地立着,他向来耳聪目明,此时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阿柳遂将这一日的跌宕起伏大略地讲与他听。直听得他寒毛乍开。愕然失语。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腾地跳起身,去写字条放了飞奴报信。 翌日清早天尚未亮,穆清梦中正与一股迷蒙不清的雾团似的怪物费力纠缠。正觉遭人卡了喉咙透不出气儿来,便被院内一阵马嘶惊醒。她坐起身大口喘息数声,稳下心跳来,只觉满身隔夜的汗味。再向外探看,又因天色昏暗看不真切,院内似乎有人在说话,她顿时清醒了七八分,趿起丝履推门出屋,“可是阿达回来了?” 院中的夜灯已尽数熄灭,淡淡的微光映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听见问话,那轮廓停了晃动,犹豫着发声,“昨日便回了,眼下正要再赶去报信。” “七娘怎起得这样早?”阿柳的声音从边厢房内出来。 穆清沉默了一息,蓦地出声道:“报信的事儿,交由太守府的人即可,近日,或另有要事,你且莫离城。” 阿达“哎”了一声,想起昨晚阿柳所说,估摸是要防着郑氏姊妹作怪。 …… 飞奴已是只老鸽,经由阿达长年驯养,雨中夜间皆能识路送信,只惟恐半道遭遇了猛禽,故夜间并不常飞,也是因此,放飞它之后,还需另再遣人报信。 这一遭,飞奴时运甚是不错,一路飞来并未遭猛禽追袭,路途略有些远,它年纪又大些,待它扑棱棱地落入杜如晦双手时,已疲累得站立不稳。 一众人均在大帐内候等消息,此刻一个个倾过身子,伸长了脖子,数道目光灼灼地集中在杜如晦手中的纸管上。 他稳了稳手,展开纸管掠过一眼,面上浮起了一片不出所料的笑意,顺手将纸条递于唐国公,淡淡道:“晋阳之困已解。” 唐国公接过字条,逐字看过,心怀亦是一宽,点着头击掌大笑道:“极好。明日待送信的人来验报过,便可拔营启程。”说着又转脸向杜如晦,颇有深意地一笑,:“只可惜七娘未生就一副男郎身,倘也是个能建功立业的儿郎,以她的谋略胆色,绝不屈居你之下,若再有克明你的果决手段,我李家岂非如虎添翼?” “李公过誉了。”杜如晦心中一动,暗暗喟叹,这位唐国公,心眼里揉不得沙子。眼下分明已分了阵营,大郎二郎各领一支,只怕李公也已洞悉他与二郎的牵连,果真有荣登的一日,未必就能容得下他。 李建成与裴寂随着众人轻笑了几声,因大伙儿俱都欢喜着,无人再提先前那设赌局打脸的事儿来,他二人也不至太过难堪。 又言谈商议过片刻,大帐中的人逐一散去,杜如晦独自一人踏着月色往帐中去,身后忽传来一声唤,“杜兄。” 杜如晦停步回身,却见李建成笑容满面地在后头赶了几步,上前拱手道:“杜兄与七娘之功,今日又添一笔,实是令人艳羡不已。” 杜如晦亦拱手回报淡然一笑,并不答言。 李建成走近两步,笑容依旧,眼里却透了几分阴冷,慢条斯理道:“七娘这般强干,想来再无人能奈何得了她,杜兄可安心阵前谋划。” 杜如晦呵呵笑出声来,“她的名声可不怎么好听,怎还会有人不知死活地去招惹了她?大郎多虑了罢?” 二人相视大笑,各自择了一条路回帐,再无回头。(未完待续。。) ... ... 第一百五十三章 长安锦年(十二) - 莲谋 - 桃圻 九月秋意渐起,西边的干冷的风横吹过来,晋阳城中的银杏一夜之间黄金装身。穆清连日在城中大市闲逛,已至第三日。 前日采买了米粮。昨日在酒垆中流连了半晌,要过一小坛毗梨勒,坐于窗边与阿柳阿达两人小口浅尝。阿达闷不作声,低头饮酒,阿柳却念叨起东都南市的康三郎来,“这毗梨勒比之康三郎家的葡萄酒,竟是差了不少。” 穆清执起面前的粗白瓷酒盏,微晃了晃,酒盏中的酒液浑浊不清,在这酒垆中却也算是上品了,无怪阿柳惦念康三郎家的酒。“如今战事四起,商路全断,倒真不知他情形如何。” 今日又往大市中游荡了大半日,与相熟的布商闲谈一阵,店主恰新得了帔帛十数领,见她来便热络地将那十数领帔帛尽数取了予她瞧,穆清却笑道:“这正要往寒天里过,谁个还买细绢纱帛来披,也该多置备些夹帔子来售才是。” 店主放轻手上力道,谨慎地展开那些轻薄帔帛,“娘子是娇贵人,不知眼下世道艰难也是有的,这东也打仗西也叛乱的,行商都停了生意,料算着来年开春,也未必能得安稳,能有这十几领新货极是不易,我且收了待开春成了奇货,能卖个好价,好抵充抵充我这布料上的亏空不是。若不是娘子来了,我断不会取来示人的。” 明年开春,穆清心中忽然唏嘘起来,不知唐国公这一路征战。到了明年开春能否成就一片新气象。临出征前,杜如晦同她说但要一鼓作气地直取大兴城,再逐一克破割据势力,以李公现下的兵力,胜算十有八成。 她不露声色地在心底里轻轻叹了一声,随手挑起一领银红底浅灰小团枝纹的薄纱帔帛,面上端着笑道:“既这么着,怎么也该讨个人情择上一领,只价钱上却不必卖我情面,该是几钱。只管要价便是。” 正与店主客套推让着。忽觉有人轻碰了她的后背,旋即阿达轻声道:“娘子,有人跟梢。” 穆清心内一荡,甚好。终是来了。这三日倒未白逛。脸上神色不变,仍是笑吟吟嗔怪那店主,“这便见外了。这帔帛若不照常收钱,我可不敢要,仍是要留在店中的,再者日后常来常往的,教我怎好意思,可是要羞煞我了。” 店主推让不过,终是如数收了帔帛钱,因瞥见她腰肢圆润小腹微隆,当下又取过一小端织了暗纹的素白绫布,“这绫布虽是卖剩的半端,也是难觅的绵软料子,无甚贵重的,却再不许推让,只当我赠予小郎的见礼。” 穆清笑着命阿柳接下,谢过店主出了铺子,脚下走得极慢,有意教跟梢的人瞧个清楚。三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兜兜转转地在大市上拐了一大圈。 “可确准了,别误伤了。”穆清侧头问道。 阿达挑了挑眉头,“娘子有见我错过眼的时候?” 穆清抿唇低笑,略微一点头。三人朝着大市中连接南楼坊的小巷子走去,待转过一道弯,三人的身影一齐消失在小巷的拐角处。 身后的小个子男子名唤陈大力,自觉着聪敏机灵地在三人身后跟了半日,他们每至一处,见了甚么人,做了些甚么,俱被他细致地记下。此时乍失了这三人的踪影,顿一心凉,他深知这中等门户中的主家娘子,不似小门小户的,并不会时常出门,能见着她在集市中闲逛的机会更是少,错失了今日,不知她哪日会再往外头来。 陈大力心内焦急,他成天混迹在南楼坊,这里的路他便是闭着眼也能摸出道来,前面的拐角,墙后头分出三条岔道来,倘或慢了一步,便再瞧不见他们往哪条岔道去了。 一想到此,他不由大起胆子,脚下加快了几步,小跑着往那拐角去。他的脚尖出现在拐角的一瞬间,突然被甚么东西狠绊了一下,他的眼正忙着四处扫视,并未留神脚下,这一跤便结结实实地扑跌在了地下。 他趴伏在地下,只来得及瞟见一双乌革胡靴,后颈便突遭了一击,两眼上翻,厥了过去。 陈大力再度醒来,却是教一盆冰冷的井水,自头到脚浇头了的。他倏地睁开眼,迷迷登登地出了好一会子神,方才忆起自己尾随着二女一男到了南楼坊的小巷子,随后便不省人事。 此时他方才惊觉,自己正身处一座小宅院的后院内,被捆绑在一张高椅上,浑身湿透,动弹不得,略一挣扎,四肢便传来麻得发痛的刺扎感。 “醒了么?”一个细柔柔的女声在他身侧响起,他尽力扭过头,一名容貌精巧细致,打扮素雅的女子,巧笑倩兮地立在那里,弯着眼正瞧他。 陈大力蓦然想起,这便是他尾随窥探的那位娘子。不必问,他也知晓为何被捆绑于此了。 “我要问你甚么,你当是心知肚明。”穆清笑意不减,转到他面前,“说也罢,不说也罢,实诚也罢,诓骗我也罢,随你。只有一桩你须得明白,我既能掳了你来此处,自是能将你顺意坊北巷顶头那宅中的家小,尽数弄了来。” 然那陈大力的面上,并未显出她所料定的大惊失色的神情来,倒反有些满不在乎,摇头晃脑的不搭腔。 阿达提着马鞭,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以马鞭指着他向穆清道:“娘子同他啰嗦甚么,鞭挞至他吐了实情才爽快。” “那,那,你便使那鞭子直将我打死作罢,横竖我若是死了,你们想知道的,也无处去知晓。”陈大力无赖地往高椅上歪头瘫坐着。 “你当真以为只你一人可问了么。”阿达怒吼一声,横扫一鞭子勾带至他的小腿肚,还未使上两分力,那厮便痛得“哎哟哟”地直叫唤,眼中挤出了几滴眼泪来,若不是手脚皆被捆得结实,恨不能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杜齐从前院匆匆跑来,边跑边向那陈大力扫过一眼,他跑至穆清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穆清忍不住掩口笑了起来,小声嘱咐他去前院找了阿柳来。 她向后退了两步,在一另一张高椅上坐下,好整以暇地瞧了他一会儿,方悠然道:“我知你不在乎老父稚子,顺意坊北巷的小宅子亦早已抵押给了南楼坊的赌坊,大约你那老迈的父亲同妻儿,在那宅子里也住不上两日了,你债台高筑,根本还不出那抵押宅子的钱来。” 这话于陈大力而言,便是阿达手上的马鞭,只是这一鞭,抽到了他的心间,他不由得眼神一瑟缩,躲开了穆清的逼视。 “我这人,最是乐善好施。”穆清适时地扬起一抹和善的笑,抚弄着自己的手指头,低眉垂目,乍一看去,还真是一副慈悲的模样。“想来你也是被赌债逼急了,才胡乱应下这趟差事,我却不知那些人许了你多少钱财,够不够你还债赎回房契的,倘若不够……” 她有意制住了话头,笑等着陈大力的反应。他果然慢慢抬起了头,眼珠子在眼眶内流转,暗自计较着的样子,又听得穆清论起够不够还债的话,眼前不觉一亮,也不再避开她的目光,直直地朝她望去,表露了几分期冀。 “倘若不够,我这里倒另有一趟差事予你,你若是办好了……”说着她向从前院走来的阿柳招手,阿柳快步上前,递与她一块黄澄澄的物件。她伸手接过,徐徐站起身,行至陈大力跟前,摊开手心,一枚二十两的大金饼金光闪亮地躺在她白皙的手掌之上。 “瞧见这个没有?如今世道乱着,这个,却是难觅,这一枚,抵得上你两座你那小宅子。赎回宅子,剩下的往赌坊中去滚一滚,说不得能赢下多少宅子来。”穆清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勾得他心间奇痒,眼见着她握起金饼,自他眼皮子底下撤回了手,他的目光紧黏在她手心里,跟着一道去了。 “娘子善心,舍我一个差事,我作定了。”陈大力一时也不记得小腿肚上疼痛,亢奋地坐直身子,“命我尾随跟梢娘子的,是一位好样貌的阿郎,及一位娘子,那娘子,长相么,不及娘子一半,打扮倒是贵气,出手却畏缩,远不及娘子豪爽……” “拣紧要的说。”穆清蹙起眉头冷声打断他。 “哎,是,是。”陈大力忙不迭地点头,接着道:“那日堵坊中来人催要欠债,我回不得家,便在南楼坊中转着,忽来了一位阿郎,领着我往一间酒肆中去坐,许了我一枚五两的小金饼,只要我盯紧了娘子,事无巨细地报予他知,又作诺说如再有差遣的,另有五两金饼酬谢。我因这事原不伤天害理,又有贴补可赚,便应了他。哪知,哪知,才跟了一日,便教娘子逮了正着,小人所知的便这些,已知无不言了。” “那位阿郎,是何模样,你仔细说来。”怎又冒出一个男子来,穆清疑窦丛生不得其解。 陈大力想了片刻,摇了摇头,“并无甚特别之处,仅是眉目生得好些,身子骨瞧着,瞧着似是个熬练过的。”他一面说一面拿眼瞟向阿达,突然像闪过了灵光一般,转回头,“那日天热,他半卷了袖管,手肘腕子内侧显露了一道乌色纹刻来。” 穆清重重地从胸中吐出一口浊气,缓缓地点点头,仿佛这一切并不出意料。(未完待续。。) ... ... 第一百五十四章 长安锦年(十三) - 莲谋 - 桃圻 陈大力小心地瞄着穆清,心悬在她手中的那枚大金饼上,略显出些焦急来。 穆清再次向他摊开手掌,“你且回去,只当没有今日这一遭,该如何回禀便禀了,他那小金饼你也照样收着。他若再有事寻你,你先应下,再来回我。” 陈大力连连点头,“是,是。” 穆清挥挥手,示意阿达替他松解开捆绑,“你每日正午到南楼坊那小巷子中候等一个时辰,或回了我那边的动静,或另有吩咐予你。你若敢在我跟前阴奉阳违,别教我再将你捆了来,折了手脚,扔去城外。要金饼还是断筋折骨,全在你自个儿了,仔细考量。” “小人万万不敢的……”陈大力抖抖索索地自高椅上立起身来,手脚麻软,再看面前这身量荏弱气势却凌厉的妇人,心头不禁飘过阵阵寒意,慌忙喏喏应声。 穆清忽就收了戾气,瞬息换上一副笑意盈盈的眉眼,上前拉起他的袖管,将手中的大金饼覆到他手中,“我也不是那无理的人,你好好办差,自少不了你的好。” 一时将那陈大力打发了,阿达满面忧虑地丢开马鞭,“听着那意思,仍是李家的那位大公子在背后捣鼓,几次三番地祸害,不得消停,这,这……依我看,倒不如及早知会了阿郎,毕竟尚有杜家的人参与其中。” “难就难在此,倘或只是李建成弄来个把喽啰作怪,倒不难打发。偏还有个郑官意参和着……”穆清乏力地靠坐在高椅内,揉了揉酸胀的眉心,“先不必知会克明,莫要扰散了他的心思,且瞧着他们究竟要作甚么。” 阿柳见不得她劳神忧思的模样,这边的事既已了结,她忙唤着阿达将后院的高椅绳索俱收拾了,自挽起穆清的手臂,将她往前院带,唠唠叨叨地想要开散她。“前两日大风。院中那几株银杏全落了叶,铺了一地金黄,我瞧着动人,故不教他们扫了去。留着你来赏看赏看。” 穆清随着她行至前院。果然满目黄灿灿的小扇叶。另有一半未落的悬在树上随风轻摆,耀得人心里亦暖意融融。 她在石桌边的石墩凳上坐下,秋阳的和煦与微凉的风交缠着抚在她的面庞上。心底倒有了片时的宁静,不觉暗自忖度,不知哪一日能安安定定地坐于自家院中,一壶薄酒,两人相携,看春花赏秋叶,稚子幼女绕膝承欢。 想了一阵,她唇边的笑意渐成了一抹苦涩,终是摇了摇头,“阿柳,叫人扫了罢。” “这般好看,扫了岂不可惜。”阿柳心有不甘地撇了撇嘴,却也无奈。 转过三两日,长孙氏到了她这小宅院中探望。穆清的脾性她虽摸不透底,大略上还是知道些的,故未带那些虚虚实实的名贵药材,只命人捧了一盒子鲜枣,笑说,“太守府后院的枣树挂了红,瞧着可人,便使人摘了些来,一来贪个新鲜,二来意思还算吉祥,取个早生贵子的意头。” 穆清忍不住掩口笑起来,“那夫人亦当同食。”惹得长孙氏脸颊上飞起了一片红云,心内禁不住起了些闺中姊妹才有的温存。 不消一会儿却又悄声叹息,她缘何不是自己的亲阿姊,一时间只觉这世间好皆教英华占尽了,珠联璧合的情谊,精明强干的阿姊,还有她那二郎脱不得手的姊夫,假若有一日英华起意,想要取而代之,只怕她阿姊亦会尽了全力来替她拼争罢。想到此处,长孙氏依旧笑得娇羞,内里却慢慢冷下了心肠。 言笑了一阵,穆清抹下嬉笑,端肃起脸,向她提及汾水回城那天的事,细细剖判了一回,长孙氏虽有惊异之色,却显得并不十分意外。 “影娘可有甚么动静?我猜度着,她大约已将意娘筹谋的那些个事说了个七七八八。”穆清冷不防提起郑官影来。 这倒令长孙氏吃了一惊,“顾姊姊怎知她会说?” “影娘胆怯,稍加恫吓,她便熬持不住,我私下胡乱猜测,她或意在明哲保身,不愿与意娘掺和在一处。”说着她轻声一叹,“影娘性子软,慈悲心肠,这也是早先窦夫人执意要你持掌后宅的缘由。” 长孙氏不置可否地笑笑,穆清也不探究影娘究竟同她说了些甚么,只执起她的手,恳切相托,“眼下虽确准了谁人在暗地中下绊子,凭我一己之力恐是难以躲祸,还须得夫人借我几名信得过的人用上一用。” “太守府的留守府兵中,有百人为霹雳堂旧人,皆是能放心托付的,顾姊姊若要用,只管去领便是。”长孙氏毫不犹豫,一语掷出百人来,她心知肚明,视目下情形,却也容不得她犹豫藏掖,面前这位连同她腹中那孩子,已然成了烫手的热饼,捧着心惊,甩脱不得,但求她平安无事,二郎在沙场上也能多添一分稳妥。 …… 再说那陈大力,自从那小宅院中捡拾起一条性命并一枚大金饼之后,果真不敢食言,原主跟前不敢露了分毫破绽,亦日日往那南楼坊的小巷子中去候等,好在他原就成日混迹在南楼坊内,进进出出的,瞧见的人只当他躲债,并不多加留意。 金光灿灿的大金饼,和阿达那辣痛的一鞭子,俱揣在他心口发热,迫使他每日枯等一个时辰,绝不敢少了一刻。直至几日后的正午,终于有人来递话。 来人正是那天同在宅院中的杜齐,陈大力提心吊打了多日,见来的不是使马鞭的那位,心口一松,擦了擦额头上的沁出的汗,凑过耳去仔细听着杜齐的吩咐。 额头上的汗才擦去没多久,杜齐的嘱咐却将他唬得又出了一头汗,连连抬袖管擦拭,口中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利索,“当真……当真要这般说?” “谁人同你顽笑!”杜齐虎下脸,沉声一喝,从怀中摸出一只囊袋,塞到他手中,囊袋中沉沉的一件铁器物,“拿着这个,回禀时一起交予了。” 陈大力一缩脖子,只接过囊袋,点头应诺,“我去,我去便是。” “同你说的,可记牢了?”杜齐犹不放心,狠着声又嘱咐了一遍,“好生去传话,传错了一字,仔细你的手脚筋骨。完了事儿,仍在此地此时,来领赏钱。” 陈大力连声应着,心中犯着嘀咕,转身而去。他不敢耽搁,且越想越觉着惊怕,巴不得这趟浑水能早些淌完了,故当日便匆忙赶去向那旧主禀告。 郑官意带着帷帽,端坐于案前,陈大力的回话,教她兴奋激动得喘不上气儿来,手握成拳,越捏越紧。 那陈大力跪坐屋中,双眼直盯着地面,不敢往上挪移半分,俯首一口气道:“那位顾娘子在街面上闲转过两日,隔了几日,往城外走了一趟,在城东的林中见了甚么人,小人不敢跟得太紧,故不知是何人,只大约瞧着,像是,像是突厥人。随后顾娘子与她那随侍从林中出来,依稀间听见‘十七日二更’,‘林中’的话,却不知何指。” “休要胡言乱语。”郑官意身边的男子叱道:“这等要紧的事,也是你能随意听见的?莫不是邀功求赏,编造生事罢。” 陈大力吓得一颗心在胸腔内乱窜,若不是跪坐着,只恐要双腿瘫软,他忙抖着手,从怀内掏出一只囊袋,“小人不敢胡吣。因听了那些话,小人也知非同小可,次日天未亮便在她宅门口藏匿了,晌午她出宅入市,趁着大市人多,我便,我便,顺走了她的囊袋。” 郑官意犹疑着取过他手中的囊袋,探手从中抽出一块铁牌,一见之下大惊失色,一旋身回至案边,“表兄,这是突厥人的物件。” 那被称作“表兄”的男子,接过铁牌,细瞧之下亦不觉震惊,举手凑到亮处反复翻看,疑惑道:“这竟似是出入突厥王庭的铁牌……” 郑官意扫了陈大力一眼,挥手打发他出去,再三叮嘱他出去不得胡乱说予人听,陈大力熬到此时,巴不得紧着离开,诸事皆应过,逃命似地离了那屋子。 “表兄你可知道,当日主上遭困雁门关,那顾七娘曾只身入突厥王庭游说义成公主一事?”郑官意在他身边坐下,眼中精光闪过,“表兄你细想想,一个妇人,若不是确准了突厥人不会伤她分毫,如何敢只身往那虎狼窝中去?再者,假若她与突厥人无私,始毕可汗怎能教她三言两语便迫得退了兵?” 男子沉吟半晌,将那铁牌在手指间转动了数次,又抬头望望身边的郑官意。 “事关性命,宁可错杀,不可错放,十七日,便是明日。表兄莫要再犹豫,及早布排了才好。”她忍不住再催促道。 他单掌揉了揉额头,到底是点下了头。 郑官意仿佛已然救下了他的性命一般,闭眼深吐了口气。 “意娘?”那男子稍稍皱起眉,“你……当初若是有这份胆色,如今或许便不是杜家妇……” 郑官意不上不下的扯了扯唇角,露出些许苦笑,“当日的错,今日怎可再重蹈?”(未完待续。。) ... ... 第一百五十五章 长安锦年(十四) - 莲谋 - 桃圻 暮时,戍守城门的兵夫正要推闭起城门,两驾马车自远处的暮色中默然穿出,驾车的马不似寻常那般悬着铃铛,赶车的车夫皆是好手,车行甚快,响动却小。昏昏沉沉的天色中,这两驾马车犹如游魂,直将那两名闭城门的兵夫唬了一跳。 这一日出城的人出奇的多,相较平日竟多出了约莫百多人,这临闭门,尚有人赶着出城,戍守的兵夫自是不爽快,一名兵夫口中咒骂几句,“这时辰出城,奔丧去呢。”话刚出口,一道长鞭“啪”地落在他脚边,紧贴着他的鞋靴。 “满嘴胡扯甚么!”闷雷般的低吼登时穿过那兵夫的耳膜。其中一名车夫身形极快地几步跃到他身边,探出手来,向他展了展一枚木牌符,“瞧仔细了。” 兵夫伸长了脖子一望,不觉又缩回了脖子,虽天色昏暗,但木牌符上偌大的一个“唐”字还是极清晰的,他哪里还敢多问一句,忙闪身避让至一边,直至两驾马车出了城门,跑出老远去,方忐忑地闭了城门。 时至起更,晋阳城早已经陷入沉寂。不待起更,漫说街面,便是连坊间道上,也再无人走动。各家各户皆闭了宅门,殷实富庶的人家在宅院中亮起了夜灯,苦寒之家则早早熄了灶火寒灯,悄无无息。 连接城门的大道上“哒哒”地响起了一阵马蹄声,隔了老远便能听见这马踏声在安谧的街面上荡起的回声。守城楼的兵夫心烦意乱地上前,心下嘀咕。今日冲撞了甚么,这般不安生。 十来名武人,傲然端坐马上,后头跟着一驾遮挡严密的马车,为首的一名武人向兵夫抛过一物件,兵夫接过一看,又是一枚镌了“唐”字的木牌符,因了先前那一遭,哪里还敢拦挡,抛回木牌符。火速去开了城门。爽利得倒教为首的那名武人微微一怔。 兵夫年岁已不算小。在城门戍守了二十年,这情形他也不是未曾见过。他向城外无边的暗色中极目望了望,出城的两拨人马俱出自太守府,待拂晓前能回得城中的。必然只有其中一拨。 月色极好。将城外的官道照得通量。十数匹马撒开马蹄,畅意疾驰,连同后头尾随的马车也左摇右晃地跑得飞快。 脚下的官道逐渐变窄。夯实的土道边藤蔓野草愈来愈多,便是皎洁的月光,似乎也不如先前那般明亮,前头二里开外,一片茂密阴冷的树林,仿佛一下将大地上所有的光都吞噬了个干净。 领头的武人带住马缰,抬手示意后头的人放慢行速。一队人马缓缓地潜入这无边的黑暗中,朝着那片漆黑的密林摸去。 好容易摸索着到了林子边缘,马车却不好再往里去,为首的武人翻身下马,走到马车边,轻叩了几下车壁,压低了声音道:“意娘,马车进不得林子,你且先下车与我同骑。” 马车的帘幔应声掀开,郑官意从车中钻出,解去帷帽,由他托带着上了马,斜坐于他身前。那男子温热有力的呼吸吹拂在她耳边脖颈,教她蓦地红了脸,她自己也未曾料到,隔了这许多年,竟还会脸红心跳。幸借了着夜色,她尚能纵着自己肆意地娇羞一回。 十来匹马沿着林子边缘,一步三试探地朝里走,林子外头尚且有幽幽的月光照着亮,勉强能辨个物,进入林中便再瞧不见东西,连马都犟头倔脑地不愿往里走,几只被惊起的夜鸟,飞出树冠,在林子上空盘旋一阵,又落到了枝杈间。 郑官意的娇羞很快便由恐惧取代,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穆清所述的场景,饿死的孩童,体弱的妇人,被踏烂于地的饥民,一下一下的石臼舂捣声似乎清晰可闻,直往她脑中钻。一阵冷风吹过,头顶的枝叶沙沙作响,耳边恰如响起了低沉的,呜呜幽幽的哀叹声,她不禁又想起了那些逃亡的残兵,鸡皮疙瘩一阵阵地倒立起来。 极艰难地朝林内行了一段,忽然,前面不远处的空地上,赫然显出一个轮廓,模模糊糊看不真切,郑官意引颈细辨了一番,轻声问:“可是驾马车?” 那空地上的树木略微稀疏,月光漏过枝杈树叶,挤了几丝进来,正落在那模糊的轮廓上。再往前两步,所有的人皆看到了那形似马车的暗影轮廓,无疑正是一驾马车。 郑官意浑身颤抖起来,紧抓住那男子的手臂,哑着嗓子道:“果真,果真……” 那男子反手从背后抽出一柄长刀,他身后立时响起了一片细微的金属相擦之声,众人俱抽出长刀,紧握在手,吸气静待指令。 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声,十数条身影从黑暗中飞蹿出来,齐齐扑向空地上的那驾马车。拉车的马被栓在近旁的一棵树上,突然遭受了惊吓,咴咴嘶鸣起来,却挣脱不得,只原地乱踏,拉扯得身后的车左右摇摆不定。 那十几人跃至马车边,手中长刀直直戳进车中,方觉手腕上的气力使得过猛了,整个车带着马向一侧翻倒过去,有人回头向郑官意与那男子惊叫起来,“车是空的。” 不待他们未撤回长刀,四周火光骤现,流箭齐射,顷刻间,那十几人尚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便身带箭杆,逐一仆倒在地。三二十支火把高燃,将这一片林地照映得透亮,有人冲上前对着倒地未死的武人补刀。 因马上带着郑官意未冲跃上前的那一骑,见势不妙,拨转马头便想要脱逃。就在他掉转过马头的一瞬间,他的面前齐齐地横列了两排的兵勇,后一排高举起火把,前一排的箭已扣在弦上,冰冷的箭镞尽对准了马上这二人。 从后排慢慢溜达上来一骑,马上端坐着的人。从身形上看削肩细矮,一袭玄色斗篷裹身,低扣着斗篷上的宽大兜帽,掩藏了整个脸。却见这一骑悠哉地行至持弓箭的兵勇中间,带住缰绳,抬手向后掀去兜帽,露出一张半含笑意半含阴寒的脸来。 “顾七娘。”郑官意愣了片时,突然抑制不住地仰头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摇着头,火光在她面上映出一片亮泽的泪痕来。 待她笑过。穆清方淡然道:“大半夜的。意娘倒是好兴致。这林中景致……” “你不必在此嘲弄讥笑,如今既落了你之手,我亦无甚好说的。”郑官意蓦地打断她的话,凄然一笑。“只这一切皆由我而起。你若有怨。直管向我一人讨,我必定令你称心如愿,却莫要牵扯进旁人来。你可能应了我?” 穆清不觉可笑。“眼下这光景,你拿甚么同我议价?” 郑官意低下头,自行擦了擦脸颊上的残泪,决绝地昂头应道:“你莫忘了,目下我仍是杜家妇,克明的长嫂,他们弟兄三人的情谊如何,你该当知晓。只此一点,同你议价,够是不够?” 穆清定定地瞧了她一眼,郑重点了两下头。但见那郑官意脸上浮起心满意足的笑,扭过脸向她表兄微微一笑,火光的映衬下竟是无限娇涩。她身后的男子尚未明白过来,她却不知从哪儿出拔出一柄短刀来,双手握住刀柄,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心胸,高高举起,作势便要扎下。 她的动作却未快过那一道流箭,“铛”的一身锐响,一支箭飞射而来,稳准地射中她手中的刀身,骤然出现的猛烈震动,震得她手腕发麻,双手一松,短刀随着那支羽箭一齐落到了地下的杂草枯叶丛中。 郑官意怔怔地悬举着手,似乎忘记了该如何动。身后的男子暴喝一声,“意娘!你这是作甚么。” “你的性命于我而言,价值几缗?我要来作甚?”穆清抖了抖缰绳,缓慢地催马上前几步,从跟前的两人身边走过,走向后头那驾支离残破的空马车,及地下躺翻的十来人。 “同来的人俱咽了气,我这些人,也尽可放心,断不会多说一字,再无人知晓今晚的事。”她抬头向天空望一眼,哼笑道:“便是连阅尽夜间人世的皎月,也教这密林遮得严严实实,瞧不进这里,故我曾言这林子,是我的福地。” 马上的男子扔了手中的长刀,不耐烦道:“你究竟意欲如何?何必铺垫啰嗦这些话。” 穆清不疾不徐地回转,行至二人身侧,偏头浅笑,“你们走罢。趁夜往北,出雁门关,往关外去,此生莫要再回来。” 一名府兵放下手中的弓箭,上前几步,扬手抛过一个布囊,那男子抬手接过。穆清又道:“几件衣物并散碎盘缠,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郑官意木讷地微微摇头,口中喃喃道:“不,不……” “意娘?”男子惊诧地垂眸。 “你还舍不下杜陵的那些富贵么?”她的犹豫并未出穆清的意料,“还是你那两个孩儿?” 郑官意迷茫地抬头望向她,不置可否的瞪大眼睛,痴痴的许久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若不同他走,待李家大郎发觉他不见了踪影,可会放过你?便是瞧在影娘同荥阳郑家的面上,留你一条生路,亦不会若无其事地放你归家。你与你表兄的事,倘若一时散布开去,你教那两个孩子如何自处?教杜家如何下得来台面?” 郑官意欲言又止,泪水连连。穆清行至她身边,轻叹一声,接着道:“世间大多事,但凡踏出一步,便再回不得头,只得沿着一条道咬牙向前走完。阿母在投亲途中遇匪,宁死守贞,沉水无踪。抑或是,平安归家,却带着与旧情痴缠的放浪名声归来。这两宗,于杜家,于二位小阿郎而言,哪一宗更好,你自去思量。那样的人家里养出的孩子,只怕名声比阿母更要紧些。”(未完待续。。) ... ... 第一百五十六章 长安锦年(十五) - 莲谋 - 桃圻 僵持良久,眼见着四更将过,穆清暗生了焦急,郑官意却只一味泣个不停,连她那位表兄亦忍耐不住,出声催促了两次。 郑官意抽抽搭搭地将穆清适才的那些话,体味了一遍又一遍,衡量再三,终于狠了心,跳下马走向穆清,庄重地行了个全礼,努力把稳着声音,“多谢七娘成全,我却无以为报。他日若进得杜家,我那构儿同荷儿,还望,还望七娘多加照拂。” 穆清的心往下一落,含笑点了点头,“意娘大可安心。”言罢她又指了指马上那男子的一条手臂,“这位阿郎日后要得安稳,还须得将那纹刻削挫了去才是。” 男子倾身一拱手,“多谢娘子提点。”说着向郑官意伸出手,欲拉她上马。 郑官意回头再望向穆清,眼中蒙着泪,冲她勉强一笑,“茂行与楚客常言及克明,只将他说得举世无双,想必也该有个无双的配称他才是,除开娘子外,恐再无人了。” 林中布好的兵勇得了令,退散出一条道来,一骑载着两人,疾驰出林子,踏着已偏西的月色,一路向北而去。 穆清拨转过马头,缓缓行至林子的另一角,一驾马车正静静地停着,她小心地护着肚腹,便要向下跃,近旁的两名武婢急忙上前托扶她下马。脚才落地,马车上急急冲下一人来,忙不迭地俯身拜向她,“七娘的恩德,影娘却不知该如何谢。” “我既应承了你不伤她性命。自不会食言。此事原该我与意娘谢了夫人才是,若非夫人及早告知长孙夫人内情,我也好,意娘也罢,只恐是要闹将得两败俱伤方休,却也只为他人作嫁衣裳。而今也算功德圆满,惟差了两桩事。” 郑影娘知她话有所指,祸事确由她丈夫无端挑起,心有愧意,遂又再一拜。“哪两桩?还请顾夫人指教。” 穆清肃然答道:“眼下人已跑了。大郎那边要如何交代,还请夫人斡旋一二。” 穆清心底清明,以李建成阴沉的心思,如何猜不到个中原委。影娘的斡旋于她并无多大用处。无非是借了影娘的薄面。替意娘挣下几分稳妥,不教李建成再追究罢了。这事倒也不难,郑官影当即便把握十足地应下。“另一桩为何?” “这第二桩么……来时所乘的车,已然教他们损毁,还要烦请二位夫人送我回宅。”穆清指了指空地上那七零八落的马车笑道。 长孙氏掀开车上的帘幔,探头出来,“那是自然。” 此事处置得干脆利落,穆清心怀舒畅,当下笑嘻嘻地上了车。留下几名府兵收拾身后的尸首残局,余下的府兵随着马车,一路快行回城。 抵至城门口,天尚未亮,天际已隐约泛白。值夜守城的那兵夫正准备要与同袍换班,在城门楼上遥见一小队人马簇拥着一驾马车,往城门方向过来,心中漠然一笑,昨晚得下的结论,再次得到应验。后出城的那十余人果真就未再回来,真就只能有一拨回得了城。 城门大开,马车一路驰入晋阳城中,直至坊间那座小宅子门前方才停下。穆清从车中下来时,天边正有一道微光喷薄欲出,阿柳自宅子内奔出,一眼瞧见穆清好端端地站在门前,阿达正翻身下马,将缰绳交还予一名府兵,这形景,教她立时便弯起了笑眼,忙上前搀起穆清的手臂,拽着便往宅中去。 “就这么着放了她去?”阿柳细声询问。 “还能如何?不论她心底里作何想,她终究是杜家长媳,真要闹起来,岂不是要克明难做?个中牵扯,将来怎说道得清,到底不若快刀斩乱麻来的爽利。况且这事,我也略能体谅一二,她待她表兄当真情深意重,倘或换作我,有人以克明的安危相挟,哪怕是再恶的事,我又何尝不是要拼尽全力去做?” 阿柳晃了晃头,“呸,呸,快别说这样的话来。” …… 河东郡城郊,因一路征剿,唐国公所率的大军已然不是初时的八万,离城五十里的荒野中,浩浩荡荡地驻扎下了近二十万的大军,营中兵将穿梭往来,好不热闹。 李建成的帐中却是死寂一片。一名家僮正低了头,向他回禀,“郑氏往晋阳去的途中,遭逢兵匪,为守名节,抱石自沉于汾水,适逢汾水暴涨,水流甚急,尸身无处寻觅。”言毕他抬头小心地瞟了一眼,结巴着道:“那郑氏的表兄……并另一十三名死士,他们,他们,一夜消失,了无踪迹。”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说到“了无踪迹”时,几乎再听不到。 李建成抽动了两下鼻翼,胸口升腾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怒火,却不知该向何处去燃,憋闷得胸口生疼,一抬脚正踹中那禀话家僮的肩头,将他直踹在地。他在帐中来回转了两圈,回身瞪向地下的家僮,“滚回去,带话予你家娘子,使她约束了余下的死士,莫再节外生枝。” 家僮正巴望着这一句,一骨碌从地下爬起,弓着身便跑出了营帐。 李建成闭下眼,恨意似杂草在他心头乱拂,军中有个杜如晦教唆着二郎处处抗衡钳制着他,父亲倚重,二郎袒护,竟还动他不得。后头又有个顾七娘,手脚麻利地在他的后宅放了把火,直教他折损了一十四名忠心耿耿的死士。这笔亏帐,多早晚要寻她算上一算。 “大公子,李公有请。”营帐外的人仿佛能感知帐内充满着盛怒,不敢入内传话,只在帐门外揣着恭敬,高喊了一嗓子。里头无半分动静,他正要提起嗓子再喊一遍,帐门“哗啦”被踢开,寒气满面的李建成卷挟着一股阴冷气自帐内走出。一声不吭地朝大帐走去。 离着大帐尚有数十步的距离,另一侧两道身影撞入他眼角的余光内,他瞥过一眼,正是此时最不愿瞧见的两人。既在路中相遇,装作未见倒显得他心虚惧怕似的,于是他顿驻脚步,反立在路中候等。 “长兄。”李世民沉着脸,不冷不热地先开口唤过一声。 杜如晦拱手一揖,随着称了一声“大公子”。 李建成只当未见他二人的礼,径直道:“仍是要绕过河东直取大兴么?” “不改初志。”李世民冷淡且坚定地回道。 李建成冷笑数声。“不过沙场中滚爬了几次。竟狂妄至此。”言罢移了视线在杜如晦脸上转了两转,见他那半笑不笑的浅淡神情,心中极是烦躁,干脆转身别脸而去。 原弟兄二人为着河东争持了半月。自攻取了霍邑。斩杀宋老生之后。大军一路所向披靡,无所阻拦,直抵河东。却遭左骁骑卫大将军屈突通拦截,困于河东城外,寸步难进。 李建成于河东经营数年,自是要夺回故地,重召旧部。李世民如何肯由得他如愿,阻他旧势重聚是一则,另一则兵粮有限,耗费不起时日,宜速战速决。唐国公因二子所言俱在理,颇费踌躇,持久不能决断。 李建成独自大踏步地先行往大帐走去,杜如晦与李世民有意磨蹭着落后了一段。 “二公子,咱们在此处滞了半月有余,究竟何时开拔,或何时攻城?”因李世民与众兵将亲善,沿路便有胆大些的兵夫拦着他探问,面色俱是焦躁心急。 李世民只得以“正要去议”等话暂搪塞着。杜如晦低声道:“瞧见不曾?军心生躁,再不宜久拖,眼下正是进发大兴最好的时机。”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现下父亲召得急切,大约是要有定论。”两人相视一望,都不再言语,脚下不由加快几步,大步流星地闷头朝大帐那边去。 将近大帐时,忽听得一声高亮的马嘶,李世民不曾抬头去望,便随口道:“好马,听着声儿便知必是出自大宛。” 杜如晦却未接他的话,缄默着走了几步,伸过胳膊肘推了他一把。李世民方抬头,一语未及出口,人却定在了原地,如同当头遭了一闷棍,目瞪口呆,魂魄离散。 却见二三十步开外的大帐门前,一名兵夫正努力拉扯着一匹乌黑油亮的大马,那马生得彪壮异常,脖颈与腿部的筋腱条块分明,通体乌亮无一丝杂色,惟四蹄洁白,犹如腾云踏雪。 黑马甚是暴烈,摇头晃尾,兵夫掌控不住,连退了两步,缰绳险些脱手。李世民犹疑不定地将曲起手指扣至唇边,一声尖利的呼哨试探而出,那黑色大马登时立定,转头望向他,不再动弹。 “白蹄乌!”他突然想个孩子一般欢跃起来,大步跑向那黑马,一把搂过黑马的脖子,“你竟还记得,不曾相忘。” 那黑色骏马甚是通晓人性,俯首直蹭他的肩膀。大帐中有说话声传出,声量不算大,那脆亮的音调,却令他怀疑自己尚在梦中。倘若真是个梦,只愿睡得沉些,莫要那么快醒来,他心中自语道,一手使尽浑身的气力推开帐门。 大帐中的人因李世民突兀的闯入皆停了口,回头探望。帐中所有的人俱回了头,他的眼中,却只瞧见一人。 那人蓦然转身,火红的缺胯戎袍外覆了一身银白的明光甲,十六七岁的年纪,身形纤细不似普通郎将,面目更是清朗,鹅蛋脸上鼻尖小巧挺直,红菱似的口唇,杏眼吃惊地圆睁着,娥眉高挑,乌发高高梳起,在头顶堆了一个简单的发髻,银环束定。分明是个容色娇艳的女儿家,却浑身透散着教人不敢直视的英气。 “二郎。”她率先开口唤道,却不知该执何礼,便只灿灿一笑,齿如瓠犀,眸若星辰。 这笑颜如一道明艳的阳光,猛然唤醒了李世民,不见三年有余,两人皆已不似当年的恣肆桀骜,环顾四周众将俱在,当下他强忍着心内的激越,只笑着向她道,“英华何时来的?”(未完待续。。) ... ... 第一百五十七章 长安锦年(十六) - 莲谋 - 桃圻 “才刚下的马。”英华匆忙回了他一句,正了正神色,又接着向李公禀道:“眼下大兴城外大小流寇叛军均已收服,两万精兵于渭水边的楼观城候等月余,将士们日日催问李娘子何时攻城,恐怕是再等不得,李娘子亦是焦急,这才遣了来向李公讨要个日子。” 杜如晦心念大动,英华来得正是时候。 “李公莫再犹豫,兵贵神速,错失了时机便将前功尽弃。”唐国公因爱女的催促,心中已然起了动摇,杜如晦趁势上前劝道:“外头的大军,多因霍邑大捷归随了来,正是趁着军心振奋时一鼓作气才好。李公可听见帐外军兵鼓噪,吵囔着要直取大兴城?此时一人能抵三人的勇,过不了几日,待这股子热血转凉,再如何煽起?” 唐国公坐着的身子不由微微向前倾过,杜如晦紧盯着他的神情,或许再添上一两句,便可教他定下主意来。 有人却不容他再添,裴寂跳将出来指着他道:“杜克明!竟不知你包藏的甚么心思。绕过河东,说得倒是轻巧,如依你所言,前有大兴守将,后有屈突通,待转至两者中间,屈突通引兵围堵,大兴守将出城迎击,咱们不都成了那馄饨馅料,教人裹得死死?” 这个问题,论过数次,每每因李公不愿见李建成与李世民兄弟相争,皆下不了定论,军心日渐焦躁,李公的自然清楚,他的心实在也是跟着一同起躁。 “屈突通也罢。大兴守将也罢,不过是为了城池不破,死守尚来不及,怎有胆引兵出城,到底是士气紧要,另还有粮草,最是耽搁不起的。”以往争持,柴绍从不插话,只静待李公发令,今日听了英华传来的消息。心牵他的夫人。却再坐不住,起身敦促。 众人正如热锅滚水般地论着,李建成却一反常态,似个不相干的人。围着英华转了一圈。上下打量一番。不住点着头,“唔,英华……几年未见了?倒是出落得愈发动人心魄。”口吻和悦得发腻。 李世民的心思原就未全在所议的事上。此时见这情形,不觉脚下朝着英华那边微动一步。 “大公子过誉。”英华拱手应答,神色漠然。 李建成毫不在意她不善的口气,仍旧纠缠着她道:“这模样,虽同你阿姊相像,性子却大有不同,顾氏姊妹,当真不类凡俗,不知这些年身手可有长进。” “大公子尽可一试。”英华的语调越来越冷,眸子里寒光闪过,竟使李建成暗暗吃惊,昔年整日欢脱嬉闹的小妮子,如今气势已成,二郎又添一得力的,这般一想,他不动声色地磨了磨后槽牙,撇开英华不理,径直转至杜如晦跟前。 “绕开河东,直取大兴。这话杜先生竭力主张了大半月,足可见坚韧,建成敬佩,却不知所为何?”他忽将话头从英华身上移到了杜如晦这里,仍是恭敬谦和的意态,每及他摆出这一副浮夸的嘴脸,必有阴毒后招恭候。 杜如晦挑了挑眉,“在下的坚韧乃为李氏计,为天下计。” 李建成呵呵笑了一阵,“杜先生既这般坚持,建成自不好再阻。只是,军中步步责重如山,事关战略,更是险要,先生也说,此刻只能赢输不得,那便免不了一纸军令状作保,先生可敢?” 唐国公饶有兴致地转向杜如晦,那眼神,显然亦在询问相同的问题。 杜如晦无声地笑笑,摸了摸面颊,“有何不敢?”遂拱手向李公从容请道:“如李公能信,策略尽纳,兵将任调,在下便立下这军令状,以生死相抵。” 这话说的淡泊,却震慑了帐中众人,除却英华惊呼了一声“姊夫”,再无人说得出一字,神情倒是各异,震恐,吃惊,讥讽,幸灾乐祸,样样俱全。 “在下适才所言,诸位皆听得明白,还烦请诸位作个见证,若得李公首肯,这军令状,便算是作下了。”杜如晦意思清晰,无半分含糊,当即抹去笑意,沉稳地向帐中众人说道。 话已至此,杜如晦已自断了退路,唐国公也不得不应,纠集多日的乱麻应声而散,一时众将莫敢不服,心气儿高些的领将,更是为这份气魄所折服,大多暗自称许。 大事议定,大帐中的人一一散去,裴寂临出帐前,特意绕至杜如晦跟前,拍着他的肩膀深叹,眼中乐祸难掩,“这又是何必,都说在下嗜赌,实则不及克明小半,这般豪赌,着实率性,只恐这一局开大了。” 英华经年不见姊夫,乍一相见,未来得及问起阿姊的情形,便遭他这军令状惊劈,满腹的话要与他说,原想着要与他同行,却因唐国公留他说话,她便只得先行出帐。 偏不巧出帐门时又与李世民同步,两人一齐挤到门口,进退皆不是。英华低头一笑,向后退了一步,冲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先出去。李世民也不客套,自顾自地出了帐。 英华一脚才刚踏出帐外,眼前倏地一道模糊的影子闪过,一条手臂直向她的腰间逼来,她的身形更快些,只错过半边身,便已稳稳地避让开那伸向她的手臂。 李世民不知何时已在白蹄乌背上坐定,正向她弯腰伸手,见她这般机警防备,倒不觉愣了一愣。“你……”他张口结舌,不知该拣哪一句先说,憋了良久,干脆只拍了拍白蹄乌的脖颈,“三年未见它,倒还相认。” “原就是你的坐骑,怎会不认?如今我回来了,带了它完璧归赵。”英华仰头眯起眼笑说,“幸得它极通人性,白陪了我三年,不教我太过牵念……”她自觉失言,立时住了口,抬手摸了摸白蹄乌的黑鬃,“也是时候令它恣意驰骋沙场,才不辜负了这一生。” 李世民本想追问她牵念甚么,话到唇边,又咽回肚里,坐着向后挪动了些许,再向她伸出一只手,“我出营去驰一程,试一试白蹄乌,不若同往?” 英华盯着他摊开的手掌,垂眸想了半刻,微点了点头,三两下卸除身上的明光甲,抛予一边的兵夫,一面嘱他先收着,一面伸出手搭上他的手腕,借着他的手上的力道一跃而上,也不费甚么气力,便坐稳在了他的身前。 李世民催动白蹄乌,只轻轻一踢,它便一声长嘶,欢跃撒蹄,载着二人直冲营外。离营约莫十里,已及壮年的汗血马跑来却只消片刻功夫,比之从前竟愈发的稳重可控。 火红的戎袍,爽脆的笑声,此时的英华不论是眉眼,还是神采,皆已褪去了从前的青涩毛躁,恰似一朵怒放的花儿,盛开得正是时候。“秀宁阿姊可还好?”他有意将自己的思绪引向别处,方能抑制了想要紧搂住她的念头。英华回应了些甚么,他亦全未听入耳中,心内只反反复复的一个问,三年前不愿嫁,如今可肯了? 只是这一句问,却无论如何不敢问出口,当年那么一问,她便跑了这么久,眼下若再一问,他唯恐她转头一走又是若干年,故宁可深埋在心底,再不敢唐突,惟喟叹自己何尝这般瞻前顾后地瑟缩过。 …… 杜如晦当众慨然立下军令状的第三日半夜,全军匆忙拔营,因候着这一声令已许久,众将士干脆利落地收拾了,未惹出一丝一毫的动静来,只一个时辰,便已整装待发。 兵将们耐着性子等了大半月,正要疑惑唐国公举旗的决心时,忽就传来开拔的消息,将将要熄灭的一腔热火,瞬时又烧旺起来。 两万兵马依照杜如晦的布排,留予河东郡外五十里处,每日仍旧大张旗鼓地操练活动,佯作大军仍驻扎原地的模样。假若屈突通识破了这空城计,引兵出城来撵,则另三万兵马被放置于河东与大兴之间的潼关镇守,前后各三万的夹击,足以令他溃不成军,无力再拖累直奔大兴而去的唐军。 余下一十五万,分三股行进,唐国公亲率五万据大兴城东,李建成领五万绕过新丰据长乐宫,李世民亦引兵五万,沿渭水西进,至楼观城与李秀宁汇合,同渡渭水,兵临大兴城下。 其余皆领命安守了杜如晦的铺排,只为着扼守潼关的领将,不免又争强一番。裴寂倒是乖觉,分派甫毕,不足两个时辰,便又折回大帐,竭力自荐着要据守潼关。 “裴公方才怎不提?”杜如晦一脸的讶异,摇头叹道:“裴兄来时未见着刘公出帐么?不过差了一步,刘公将将领了兵符而去。若是裴兄早一刻进来,我却巴望不得,也省免了一回为难。”说罢皱眉直摇头,惋惜之色溢于言表。 裴寂心头暗啐了一声,谁不知兵符既出,若非主将战死沙场,断无更换的道理。这个杜克明,藉由一纸军令状,换得李公“悉听调遣”的号令。分明一早便抱定了主意,不教大郎这边沾一分好,绝事他作下了,好话却一句不落,讨尽了便宜。 也罢,裴寂冷哼两声,终究是抵上了性命的,自是能张狂几日,且冷眼瞧他如何攻下大兴城。待他攻城不力之时,再作计较。(未完待续。。) ... ... 第一百五十八章 长安锦年(十七) - 莲谋 - 桃圻 这日正入小雪节气,西边横吹过来的风中,凉意浓重,寒意渐成。干冷干冷的风吹得人脸上发涩,街面上行走的人越发少了,左右不过是些大门户中的采买,再就是寥寥无几的小门小户中的日常添补,故大市延及正午方才热络些,下午申时过半,人皆散去,各肆各铺也早早地上了门板,闭门歇业。 连年累月的战乱,致使商道阻断,商户们俱不愿出远门行商。晋阳算得上是座大城,以往商客往来,商队缓滞于城门下的景象,也因这世道动荡,许久不见。所幸晋阳向来为储粮重镇,周遭的乱贼流寇早两年已教唐国公剿灭了个干净,之后便还算太平,农耕畜牧未断,勉强能自给自足。 长孙氏倒不愧了她的贤良好名声,眼见着入冬,手脚敏捷地置备下了炭条肉食米粮等日常所需,忙碌了几日,但凡家中有随着李氏出征的将士,有家眷留守晋阳城内的,依着军中品阶高低,皆得了她一份抚恤。虽无非是些日常嚼用,却教那些家眷们感怀涕零,家书消息传至军中,将士们亦无不更添了一份效忠。 穆清这边的一份抚恤,较之寻常自是要丰厚许多。长孙氏特意写了帖子,客套地写了一堆府中杂事繁忙,实是腾不出空来,故请了阿月代跑这一趟,还望见谅等话。穆清心底透亮,长孙娘子这是念及阿月与她许久不见,府中除开李公的如夫人们。如今更有大郎的内眷,相见着实不便,故借了送米粮的差事,使阿月回来一聚,倒难为她一片用心。 果然阿月回来同她与阿柳相聚半日,除了满满两车的米粮炭条等物,另有阵前消息若干,穆清也不容她歇息喘气,直拉着她,事无巨细。要她细细地说了一遍。方才安心地舒了口气。 “可见,以晋阳城为据,并非拍着脑袋胡乱定下的,能使粮草不断的地方也就那三四处。掰着手指头也数得过来。晋阳算得上一个。洛口仓也是一个。”次日闲来无事。穆清裹着挡风的大氅,手中捧着烧暖的小手炉,坐于院中太阳底下。同阿达闲说战事。 “可洛口仓却要远胜过晋阳去,天下粮米最后不都在洛口仓内了么?”阿达对着阳光,眯起眼,手中细致地擦拭着一套细鳞甲,若非杜如晦千叮万嘱要他看护家小,恐他此时早已重披战甲,阵前冲锋去了。 穆清在明艳的阳光下伸了伸手脚,舒展了一下略显沉重的腰肢,“为此说李密舍不下洛口仓,宁愿与王世充在东都耗时耗力,他便是教那黏黏的米粮粘住了脚,走不动道了,迟早要为此所累。恰又替李公争取了时机进占大兴,壮大扩充兵力,待李公强盛之时,李密与隋军早已相互耗费殆尽,无力抵抗李公的唐军。” 阿达微扯开嘴角,“这便是阿郎所说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典故么?” 穆清笑着直点头,瞥见他手中的细鳞甲,忽想起一事来,忙停了笑,“昨日太守府来送消息的人说,英华已从大兴城外的楼观城先往河东报信,眼下正随着二郎沿渭水返往楼观城,只待时机攻城。” 阿达满意地点点头,转瞬又粗声叹息,抬头望望在院中顽耍的拂耽延,“只可惜阿延年岁太小,若现下已到束发之年,定是要让他去沙场历练历练,儿郎便该当如此。” “要我说,成日介舞刀抡棍,倒不若随着阿郎与七娘多习学习学,那些个道理,统兵打仗的门道,怎么也比光知道使蛮力的强。”阿柳从后院转出,正听见阿达的感慨,忍不住出声打断他。 她与厨娘共抬了一口大缸,连拖带搬,累得气咻咻。阿达忙起身走上前,只一人便轻松松地将大缸搬至阿柳指予他的位置。 “若无蛮力,却也辛苦得紧。”放下大缸时他闷声回了她一句,惹得穆清咯咯直笑,阿柳一手叉腰,一副气结的模样向她道:“七娘你瞧瞧,往常只觉他憨实,如今也学得牙尖口利,竟懂得拿话来噎人。” 穆清不与她论,指着大缸问:“这是要作甚么?” “昨儿太守府送来的那些豚肉,另几只野雉麻鸭,一时哪里就吃得完这些,今日正是小雪,刚好治下腌肉脯。”阿柳口中应着,手中也不停歇,絮絮地说了一阵,穆清只笑盈盈地听着,时不时地问上两句无关紧要的。 阿柳忽然停下手,放下手中正腌制的豚肉,试探着问:“我听太守府的人说,说阿郎在军中立下个劳什子的,甚么状来,可是押上了性命的,阿郎一向端稳,这回怎,怎……” 穆清不以为然地浅笑,“军令状。他愿立便立了,既立了,还敢以命来抵,自是十足把握能应付得来,也无需咱们替他白操劳了这份心。” 阿柳偏头狐疑地想了一想,也想不出甚么来,见穆清这般笃定,大约是不会有错的,她重新拾起那块豚肉,“罢了,我还是操劳这些个罢。” …… 十月初十日,三路大军,已将整个大兴城围得严严实实,每日分派了十数名斥候往城楼下刺探,得来的回报皆是防备严密,无懈可击。 此时倒也不着急攻城,杜如晦带着英华,换了常服,在城郊村庄内转了一两日,乡人遭受战乱荼毒多年,但凡见着大军过境,无不紧闭门户,此处也不例外。只是这个时节正该储藏秋收,却也不见麦秆稻草堆之类的,一片萧索沉寂。 及到正午,二人在村口的一个茶棚坐定,英华从囊袋中掏出一枚洒过胡麻子的大干饼来,扯开一半递与杜如晦,就着浑浊涩口的茶水嚼用几口。便能将午膳对付了。 才咬了两口,英华只觉脑后那根支撑的圆柱子后头有人窥探,她警觉地放下饼,不动声色地握住支立在身边的长刀,窥视的目光似乎又多了一道,悉悉索索地往她身后慢慢挨近。她倏地跳起,长刀即刻出鞘,回身便要劈下。 回头的瞬间,却将她着实唬了一跳,原在那圆柱后头窥视的。竟是两个六七岁年纪的孩童。长刀已高高举起。转瞬即要落下,耳边响起杜如晦短促的一喝,“英华!”她极快地在手腕上加了力,硬是偏过刀锋。长刀应声砍落在一旁的粗陋长凳上。骇得那两个孩童呆立在原地。继而尖声哭起来。 英华赶紧收回长刀,套入鞘中,起身去哄劝那两个孩子。“莫哭。莫哭。”她一迭声念叨了好几遍,如何都劝不住,气馁之下,又从靴筒内摸出一柄小巧的短刀,“莫再哭了,姊姊予你们顽小刀可好?” 一听一个“刀”字,孩子更是惊惧,哭声顿时又上升了几分。英华无奈地回身望向杜如晦,“姊夫,这可,这可怎好?” 杜如晦冷眼瞧着她哄孩子的法子,心中哭笑不得,不禁暗想日后她是否亦要这样哄逗他的孩儿。见她实在无法掌控,他苦笑一下,指了指桌上的胡麻饼。 英华恍然大悟,返身拿起桌上的饼,掰下一块递与其中一个孩子,那孩子立时转嚎啕为抽泣,抹着眼泪接过干饼,另一个也止住了哭泣,紧盯着那孩子手中的饼。英华赶紧再掰下一块送到他手中。 两个孩子顿时忘记了惧怕,认真地啃起饼来,那模样倒像是许久未见胡饼。 “大兴城郊今岁要遭逢饥荒了,不知能否捱过年节。”杜如晦看着狼吞虎咽的孩子,低声道。 英华吃惊地“啊”了一声,“大兴再不济,也是旧都,城中皇族不少,何至于民不聊生的地步。” “带了多少饼?可还有剩?”杜如晦问道。 英华将囊袋中另两个饼取出,他接过饼,起身走到两个孩子身边,一人一个饼塞至他们手中,“拿着,带回家去与家人同食。” 小一些的那个孩子眨巴着眼,呆呆看着他,不知所措。大一些的那个,拿住了饼,尚且知道道谢,嗫嚅着稚声稚气道:“谢阿郎。”说完拉上那个小些的孩子,一转身便跑开了。 “英华,咱们赶紧回营。”杜如晦紧催一声,也急急地离开村庄。 两日后,唐国公与李建成那两营,同遣了人来传话,验看过周边农户村舍,确准了今岁欠收,饥荒已至。 “杜兄的意思是……”李世民站在一处高坡上,俯瞰下面成片了无生意的村庄荒田,紧皱了眉头。 “城外欠收,城内必定吃紧,眼下又要守城,城中百姓手中大约已没了余粮,生计迫在眉睫,正是策动民心的好时机。民心浮动之时,便是破城之日。”杜如晦伸手指向远处的城郭,“不战而屈人之兵,方是最上乘的攻略。” 李世民抬起眼,遥遥地望向矗立的大兴城的城郭和城楼,“却要如何策动民心?” “二郎幼时学史,可有学过《蜀志》?”杜如晦笑问。 “自然学过。” “可曾听夫子讲过诸葛先生围困平阳,放飞纸灯出城救援的典故?” “杜兄是要……”李世民眼中迷惑尽散,瞬时明亮起来。 杜如晦含笑用力点了几下头。一阵冷风吹过,他探出手掌迎风,眼下已是十月中旬,正是从西北向南吹的横风。“只望风向不变,晴好无雨。”(未完待续。。) ps:作者随便说两句,为什么说到诸葛亮的故事,只说《蜀志》,而不说《三国志》呢,因为隋唐那个时候压根没有《三国志》这个说法,而是分了《魏志》、《蜀志》、《吴志》三部的,一直要到北宋年间,才合并了这三部,合称《三国志》。 另外,杜如晦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出自《孙子兵法》。意思是不靠暴力的战争手段,就使敌对方民心军心归顺。 ... ... 第一百五十九章 长安锦年(十八) - 莲谋 - 桃圻 暮色四合,正是万家掌灯时分。西北风吹得甚是劲疾,初升的那几颗星子好似被吹得摇摇晃晃。 这一日,守城的兵夫换到了第三拨,十人一队的巡查兵夫亦未发觉有甚异样之处。守将左翊卫将军阴世师与坐镇城中的刑部尚书卫文升,二人裹紧大氅,顶着风,亲往城楼上巡了一圈,城外情形与前几日一般无二。 风冷且急,这阴将军与卫尚书见无异动,便匆忙下了城楼,互拱手道了别,正要各自往各自的住所去。突然有兵夫跑着赶上前禀告,只说城外西北处升起了无数的孔明灯。 阴世师与卫文升狐疑地对望一眼,不得其解,若是在寒衣节的那几日,城外乡野有人放飞孔明灯,再是正常不过,本就有寒衣祈天的乡俗,只是此时早已过了寒衣节,况且这样大的风,纸灯升空原就不合常理,又何来这般多的孔明灯。 当下两人重又登上城楼,极目远眺,果真有数以万计的孔明灯闪闪烁烁地腾空而起,借着风势,飘飘摇摇地朝大兴城这边飞来。不消半刻的功夫,灯光闪耀,飞临大兴城上空,犹如漫天的繁星降世一般,煞是好看。 城中步履匆匆正欲归家的百姓皆不由自主地停驻了脚步,举头凝望暮色中明灭不定的纸灯,满腹疑惑。坊间的民众亦从纷纷自家宅中走出,指着半空的奇景争相观望。 有一两盏灯的火油即将燃尽,一面随风继续飞着一面缓缓地往下降,阴世师眼力好些,天色虽昏暗,仍然能瞧见孔明灯上“尊王黜霸”四个大字,他刹那间自惊异犹豫中被击醒,心内瞬间灌满了比这城墙上的风还冷上数倍的寒意,抖着手指向那些灯,“快!快!尽数射落!” 城墙上为防着兵临城下的唐军,日夜布排有弓箭手,此刻听见阴世师的号令,弓箭手迅速列成两队,分站于城墙的两面,一面向着城外,一面向着城内。 随着军头的一声令下,流箭飞射,纸灯内充满了热气,突然教冰冷的铁箭头射穿,瞬时在半空中爆裂,无数的碎纸片自孔明灯的腹内散开,纷纷扬扬,宛若鹅毛大雪,被大风吹着散向大兴城的各个角落。大道上,市坊间,屋顶上,甚至各家的院内,无不飘落了数片。 随着被射穿的孔明灯越来越多,散出的纸片也愈发多起来,寒冬腊月所降的大雪也不及这些纸片散布得快。卫文升从脚下拾起一片纸片,借着半空闪动的灯火,低头阅看,只见不及巴掌大的纸片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及盗抵罪。” 卫文升的目光循着那些已飘飞入城中的纸灯而去,弓箭手一排排的箭雨射出,纸灯一只只地在城中爆裂开来,雪花片似的纸片四散纷扬,他忽然猛拍一把大腿,心内大呼一声“不好”,伸手拽住阴世师,“莫再射了!快换上火箭,将那些灯落地前便烧尽了。” 片刻过后,暗沉的天幕中,燃起了一团团的火焰,众多的纸灯笼化为一堆堆的黑灰,扑梭梭地往下掉。也不知换了多少轮弓箭手,耗费了多少烟硝火油及羽箭,终于将满天的孔明灯尽数射落,箭镞的耗费,竟不亚于一场正面的攻城激战,又因后来射出的均为火箭,便是捡回那些铁箭头,重新造箭杆,至少也得大半月才能得。 想要截住那些纸片,却已然来不及了。城中的百姓在市道坊间,乃至自家院内捡拾起飘落而至的纸片,但凡是识字的,都将那上头的字仔细念上了几遍,不识字的,也请了那些个能断文识字的,解了一解。 这一夜,甚至过了闭坊时分,百姓民众仍处于激越亢奋之中。向来官家说要征兵役便征了,说要征粮增税也就这么征收了,于民众而言,严苛的徭役赋税,无异于杀人伤人抢盗,且不得有异议,不得有抗争,便是遇着了今岁这样的饥荒,该征收的军粮,仍是一颗都不能少,何尝有官家思虑过民众何以聊生,更遑论这般放下身姿与民相约,无怪乎群情激昂。 大兴城的百姓在暗沉中争持着度日已太久,此时分明暗夜降临,却教人隐约望见了数个时辰之后天光放亮的形景。坊内宅中各家各人的议论声,赞许声,抚掌声,悄然而起,迅速渗透了整座城,埋藏在黑暗中的细细碎碎的零星声响,似乎越聚越多,直要刺穿这沉沉黑夜。 城外西北方的高土坡上,四人面城而立。 “这般便能收服了城内的人心?”英华临着风,痴痴远眺,只觉红光点点,闪耀不绝,异常好看,个中门道却并不十分明白。 身后有个沙哑的女声,低笑几声,“久闻杜先生运筹帷幄,决断如流,今日得见先生手段,真真是不辜负这盛名。” “李娘子谬赞了。”杜如晦淡泊谦逊地推让道。 李世民静默地立于英华身侧,不发一言,点点火光在他眼中跃动,整座城在他脚下喧腾,从容悍然的气势浮动在他周身,仿佛他一伸手便能拢住整个天下一般。英华抬头偷眼瞟向他,坚如磐石的侧影,骤然撞入她的心坎,她立时低垂了眼眸,不敢再去瞧第二眼,深怕自己多看一眼此生便再挪不开眼去。 此时长乐宫据点外的高土坡上,亦有两人凝神俯瞰着大兴城那边的情形,相顾困惑不解。 “你,往大兴城外去探。你,往二郎营内去问。”李建成唤过两名斥候,打发了他们去一探究竟。“这究竟是要作甚么。”他向身边的裴寂喃喃道,又回头眺望,却并非去望大兴城,目光投向的是西北方向,无尽的黑暗中那成片的营地。 两刻后,往李世民营地去的斥候无功而返,竟打探不出丝毫来,惹得李建成一通怒斥,若非裴寂拦着,只怕少不了要捱上几鞭。 往大兴城去的那名斥候,运道却好太多,赶到大兴城外时,正遇上纸片纷扬,他抬手抓了几片,揣入怀中便匆匆赶回。 李建成与裴寂各执了一片展开阅看过。“这,能攻下城来?”李建成看罢扬了扬手中的纸片,嗤笑一声,“与那些庶民约法三章?守城的又不是民众,约了有何裨益?徒劳之举。莫不是那杜克明见大兴城防严备,黔驴技穷了,想出了这小儿戏耍似的法子。” 裴寂跟着呵呵低笑,口中不言,心下却道,杜克明果真好手段,竟想要动摇民心军心,兵不血刃地进驻大兴,这么看来他深知大兴易攻,必要留存兵力对抗那些难啃的骨头,比如李密,比如西北的薛家之流,说到底,大郎较之二郎始终还是输了一筹。 孔明灯夜传约书予民后几日,大兴城中明的暗的,多少都浮躁了起来。家中有人在军中效力的,家人皆规劝着莫真刀真剑地去争功了,拿命争来的荣耀估摸着也维系不了几日。也有教沉重课税压得喘不上气儿来的殷实大户,早已狠狠地想要乱棍将逼要钱款的官吏打出去。 众多商户因封城做不得买卖,日日凑在一处,指望着好捏出一两个法子来。其中有一虬髯曲卷的胡商,为人最是豪侠仗义,倘或有一时生计难维的,皆由他接济着,好歹渡个几日。此时金饼钱串子显然无多大用处,故他所能给予的便只有一些填腹的米面罢了。 时至眼前,他却也再拿不出甚么可嚼的来了,无奈只得唉声叹气地向众人说明缘由,“围城至今,我康三却也是再无法子拿出甚么好的来了,实是对不住各位。” “康三郎莫要说这话。”另一名商户拍着他的肩膀向在座的所有商户道:“若不是三郎时时接济,咱们在座的半数以上怕是早已成了饿殍,填土坑去了,这恩德胜造浮屠哇。” “谁说不是呐。” “谢犹不及,何来的对不住,要说对不住,仍是咱们对不住三郎的多些。” 众人一齐拱手相谢,那康三郎倒也不扭捏推拒,笑着抱拳回敬过,又满面忧愁地搬弄起自己的手指头,“也不知这城要受到何时。说句大不敬的话,某倒宁愿唐国公的人马早日破了城入内,也好解了咱们这一处的苦。” 这话若是搁在几日前说,怕是无人敢接口,引来杀身之祸也未可说。目下人皆看过那飞临大兴城的纸灯所投下的纸片,口中虽不说,心中大多是极赞成的,故一听康三郎这话,都不觉点了头,不免又将那纸片上的话拿来议上一议。 说到慷慨激愤处,那康三郎禁不住又学摆起了一副说书似的架势,站起了身,挥手道:“说到唐国公,某虽不知如何,他那位二公子,原在东都便有过几回交往,当真是个能成大事者……” 诸位商家坐听了一回,也不知是谁囔了一嗓子,“既如此,咱们便该迎了明主入城,谁人愿意同他们守着破城。唐军入城之日,必要往城门楼子去迎一迎,虽无箪食壶浆,好歹也教咱们见一见那义旗方好。” ……r1152 ... ... 第一百六十章 长安锦年(十九) - 莲谋 - 桃圻 李氏三军在大兴城外又枯等了三五日。每日至少遣使三拨往城门下去喊话,一再表明,当今主上穷兵黩武,奢靡耗费,倾尽天下物华以自满,唐军入城只为废黜悍戾,拥立代王登基,并无篡位自立的打算。为免生灵涂炭,百姓受难,还请守城将领开了城门,迎唐国公入城为好。 日日这般递话,却无丝毫成效,每每皆教阴世师与卫文升二人痛骂回来。李秀宁早已急不可耐,直催着要三军齐发,正面攻城。另两军也是每日来催要攻城的日子,便是连李世民的心内亦如长出了无数杂草一般,时不时拂得他心间躁痒难忍。 军中自上而下的这股子焦躁,终于止在了这一日正午。大帐外大步跑进了一名斥候,急报道:“屈突通当真引兵出了河东郡,在潼关为刘先生所拦截,只是,刘先生稍有些不敌,教屈突通射伤了肩膀,性命虽无碍,隋兵却难抵。” 李世民霍地站起身,瞪大了眼,一手下意识地按在佩刀之上,“我去援他。” 杜如晦紧皱起眉头,眉心处现出一个深刻的“川”字,“二郎你去不得,将五百玄甲军送去予刘先生差遣。” “缘何玄甲军去得,我去不得?” “二郎快些传下令去,不必再等,明日攻城。”杜如晦决然道,再看向满脸不解的李世民,“兵不血刃怕是不成了,不能再拖延,万一刘先生抵挡不住屈突通,咱们抢先入了城,也好反攻为守。攻破城门之时,你若不在,岂不白便宜了大郎。” 李世民的手慢慢自佩刀上放下,低头思索一刻,“玄甲军若不在,攻城中那些奇袭突击的活儿,要怎生是好?” “这不是还有我呢么?”脆亮的嗓音在大帐的一角响起,大伙儿同回过头去,却见英华眉眼含笑地上前两步,双瞳明净,英气凌云地注视着李世民,“二百骁骑可够使了?” 李世民怔愣不语,他自心底从未想过真要英华替他冲锋陷阵,她忽跳将出来主动请缨,却要教他作一个举步维艰的决定。 李秀宁沙哑着嗓音,颇有几分得意道:“二郎莫小瞧了她去,她那二百骁骑绝不差你的玄甲郎们。” “你若不愿她上阵,或即便上阵也只留她在身边护着,那便大错了。”杜如晦踱道他身边,压低了音量悄声道:“如若要小心藏护着,一来她自个儿十分不愿,二来,这世间便再无英华。” 说罢他退开两步,转过身紧催一声,“二郎还在犹豫甚么,赶紧下令,派人知会李公与大郎。” 李世民用力闭了下眼,深吸口气,倏地双眼再次睁开时,眼中的犹豫不决荡然无存,断然低喝,“来人,传令。” …… 十一月初,集聚了一整夜的寒冷,在天亮前尽数释放,化为冻霜结得遍地泛白,半明半暗的天色,映着野地里白皑皑的一片,仿若下了一场细雪。城墙下的河沟中起了薄薄的一层冰渣子。 因这条窄窄的河沟,此处成了全程防守最稀疏的所在,守将或许是觉着这河沟勉强算得上是条护城河,便只留了不足五百的兵夫在此看守。 此刻日夜交替,城楼上的兵夫也正要替换交班。守了一夜的兵夫又寒又饿,心里早起了毛,心思全在营内的热粥暖被上,巴不得替换的人早些来。偏早起要去城楼当值的那一拨,方从暖和的被子中钻出,睡眼朦胧的,又要走出教炭火暖了一整晚的营房,心中也是百般的不情愿。 百来号的两拨人拖拖拉拉,骂骂咧咧地交着班,竟未有一人留意到城楼下河沟中细微的异动。 四更时分,英华便领了二百骁骑,隐匿在离城楼最近的树林中。待到天色微明,二百人将马皆紧缚在树上,卸下革甲长兵刃,只着了一身单戎袍,随身带了便藏的短刃,悄悄地从树林中出来,朝着那河沟小跑去。这二百骁骑俱受过严训,身手上乘,脚下虽疾步快行着,却未惹出甚么大动静来,一身乌色的戎袍,正融于天亮前的晦色中,悄然不觉。 到了河沟边,英华挥手示意众人矮身匿于河边残枯的芦苇丛中,静静等待了一刻钟,眼瞧着换班时分将近,城楼上的兵夫三三两两地懒怠下来。英华回头低声令道:“二人一组,从那水面下过,顺着通入城中的河沟进城,入得城中小心藏匿等候,莫要闹出响动来,可听明白了?” 众兵默默点头,英华回头望了望结起了薄冰的河面,“天寒地冻,入水后更是冻骨的冷,大伙儿且忍耐一回,待上了城墙……”她竖起食指,一指城楼,“上头有的是干衣裳换。” 人群中有人低低地笑了数声,却听不出笑意,只觉一股冷冽的肃杀气。 随着她一声短促的“去”,两两一组的悍勇兵士不带一声哼地没入刺骨冰冷的河水中。入水过半,英华进入队中,与其他人一样,小心翼翼地走向河岸,行到水边,尚未入水,一股淡淡的水腥气糅合着寒意扑面而来。她深吸一口气,滑入水中,锥骨的刺痛立时紧紧缠上她的四肢,令她险些失去意识沉入水底。下一瞬,她用力咬住下唇,奋力划动了几下,知觉方才一点点地回到她的身子里。 她身后的那些兵勇们,虽说与她同训多年,早已惯了她的强悍做派,此刻见她当真一同入了水,也不觉心头一震,不论身手多好,气势多强劲,终究是个女儿家,如何能抵得住着要人命的寒冷冰水。当下多少不由暗想,女儿家尚且如此敢当,何况是一向以悍猛著称的骁骑男儿,自是添了几分士气。 二百兵勇尽数上岸时,已身在城墙内。天色开始蒙蒙发亮,日间当值的兵夫终于摇摇摆摆地列队过来,一瞧那步态,便是迷蒙未醒的。 英华浑身透湿,贴着墙根默立,身上的水几乎快要结成冰,见换班的兵夫终于出现,她心头大振,甩掉了几分令人发颤的寒冷,从革靴中抽出一柄前臂那么长的短刃来。众兵勇见状亦俯身自各自的革靴内抽出短刃来,紧握在手中。 英华向后一招手,弓着背贴墙根无声无息地摸上了城墙,东边的天际透出了第一丝白光,交班的兵夫终是瞧见了她的存在,却只依稀见着一个轮廓,看不真切,一名军头冲着她囔了一声,“甚么人?在那边作甚么?” 她顿住身形,凝神静气地盯了他一眼,那名军头不禁紧张起来,加大声量,“谁?作甚么……”一句整话尚未说完,一条如豹般的身影一跃而上,瞬间转到他身后,手起刀落,已果断地划断了他的喉咙,那军头咽下半句未说完的话,连声呼痛都不曾有,便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下。 面前的其余兵夫惊见这一幕,愣了一息,忽然间似乎是一齐醒过神来,大声囔起来,各自去摸自己的兵刃,英华身后静候的兵勇们,仿佛受了这惊囔的刺激,潮水般地一拥而上。混乱中她只喊了一句,“莫弄脏了他们的衣裳。” 那些守城的兵夫哪里是这些训练有素的骁骑的对手,英华心中默数未到三十,最后一名兵夫也绵软着躺倒在地。她上前低头一瞧,果然个个俱是遭割喉而亡,刀锋过处分寸刚刚好,未教那污血喷薄出来弄脏了衣裳。 二百人快手快脚地剥除了他们身上的衣裳,褪下自己一身将要结冰的衣裳,麻利地换上。另有十来名骁骑,背对着围成密密的一圈,将英华围拢在内,好使她也换过干燥的衣裳。 不多时,天光大亮,二百名“隋军”,一半在城楼驻守,一半静静回了营房。地下的百具尸身皆教他们搬至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堆叠起枯草麻布袋子等物遮掩。英华在城墙上头来回走了两圈,仔细看过下面的地势及可攻往主城楼的途径。最后立定于城楼上,在弓弦上搭起一支鸣镝,尽力射出。 鸣镝呼啸飞出,落在树林外的地上,林中候等着的两名斥候一见鸣镝,不发一言,拨转马头,火速便往回赶。 五万大军早早集结列队,远远望见两名斥候一前一后地疾驰而来,众位主将不由自主地皆从座上立起。 “二公子,杜先生。”行在先头的那名急带住缰绳,翻身下马,拱手禀道:“顾娘子已然得手。” 杜如晦摸了摸下巴,低下头无声地笑笑。再看李世民,一脸的振奋,剑眉竖起,眼中似有被强抑着不得释放的烈焰,回身挥臂高呼:“诸位将士!大兴城就在眼前,今日咱们一鼓作气攻下这城池,明日便可接了妻儿来城中团聚。” 诸将因先前晋阳遭刘武周与突厥兵联合围逼,心中难免惦念家小,今日一听这话,无不心胸激荡,很不能立时便更狂风席卷般地攻入城防。 李世民纵马跑至军阵前方,云梯攻城锤已俱备,第二阵的强弩手也尽皆到位。他纵声长笑,高举起手中的长刀,“便是在今日了!头一批登城的勇夫,每人赏金饼一枚。射杀郎将以上者,每诛一名,赏细绢五端!” 重赏既下,兵阵中热血沸反盈天,直冲云际,乌压压的浪潮般的大军,从三个方向,直扑向大兴城,作势就要将偌大一座城吞没。r1152 ... ... 第一百六十一章 长安锦年(二十) - 莲谋 - 桃圻 阴世师站在城楼上,未见着奔涌而来的兵马,先望见了高高扬起的一团巨大的黄色烟尘,如同一脉雄壮无边的山,以极快的速度倾轧过来。他纹丝不动地立定在原处,这景象早在唐军围城之初,他便在心中构想了无数次,不过是早晚罢了,他苦笑一声,无望地阖上了双眼。 卫文升年已过七旬又七岁,气喘吁吁地爬上城楼,一望眼前这情形,手脚顿时气血全无,冰冷冰冷地发颤。一时又有斥候来报,长乐宫,城东驻扎的大军亦同时袭来,护城河处的城防已失,五百守兵已教人屠尽,眼下正冲主城楼这边奔来。 卫文升牙关一咬,一口气续不上来,直直地向后倒去,身后的亲兵随从忙上前托扶住,才未后脑着地。阴世师转头看了他几眼,瞧这般光景,也不必等唐军来砍杀,他已是气若游丝,遂平静地说:“卫尚书年事已高,不宜参战,你们便将他好生送回城内他家宅中。” 亲兵领命而去,阴世师大口呼吸了数次,虽显败象,战却仍是要战上一战。他高声呼喝起弓弩手,分前后两队在城垛口列好队阵。前几日为射落孔明灯,箭镞损耗极大,他不得不命人将最后的那些箭矢尽数搬上城楼,一再下令予弓弩手,力求箭无虚发。 巨石滚木等是早先已备下的,此时也在城楼上严正以待着。城楼上正来来往往地紧密忙碌,准备迎敌,城楼下不知何时来了数十名商户,领了家仆各几十名,搬抬了一只只大酒缸,招呼着兵将们来饮酒。 领将们大多认得为首的那名胡商,正是城中最大的酒肆店主康三郎,故也无人拦他,只遣了兵卒往城楼上通报阴世师,说是有商户送了阵前酒来。阵前酒壮胆原再寻常不过,阴世师并不加阻拦,应过一声“知道了”,便随了他们去。 康三郎亲自揭开一只只酒坛子,酒香浓烈扑鼻,他端起一碗送至一名平素便与他相熟的郎将跟前,“蒙王将军不弃,时常光顾我那小酒肆,如今大战在即,某无甚气力好出,只有略备薄酒相赠,也不枉咱们酒中相知一场。” 那王郎将素日爱酒,又逢康三郎慷慨侠义,便直将康三康认作是个相知的,时常邀饮。这时听他这么一说,心中不由酸楚,接过他手中的酒碗,微带哽咽,“不瞒三郎,此战过后,咱们,大约是要别过了。”言罢抬手一仰头,将满满一碗酒浆直灌入肚。 余下的兵卒们皆饮过酒,酒动愁肠,想到自己或许活不了多时,一个个皆潸然泪下,有惦念家中老小的,有抱憾感慨的。 康三郎趁机义愤填膺道:“权贵相争,与咱们有何干系?分明已强撑不住,却仍要非强征了人来填刀头,拆得人妻离子散,为的不过是他们的富贵荣耀。说句不中听的,就是连上路,都不得有亲人来送上一送。今日我康三郎权当是各位的亲人了,携了酒来替各位践行。”说着俯身舀起一大碗酒来,高高举起,“来!咱们再饮上一碗,就此别过。” 他仰头豪饮,几乎是半饮半洒了去。众兵将一齐举碗一口饮尽,一个接一个地将酒碗摔砸在地。 兵群众不知是哪一个忽然高喊了一嗓子,“大隋早已溃散,凭什么要拉了咱们去陪葬!” “家有妻小老母,我若回不去,谁人来养活她们?岂不是等着饿死?”又有人喊道。 “哪个皇亲贵戚顾过咱们的死活,大伙儿莫再替他们填命!” …… 众兵卒本就无心应战,这一来,更是纷纷扔下手中的兵刃,作势起乱,再不愿上阵。那边有将领发觉情势不妙,待要上前围捕领头扔下兵刃的郎将与挑事的康三郎时,已然来不及。城外震天撼地的喊杀声铺天盖地而来,城楼上尚未完全布排好,喧杂喊叫乱成一片。 那郎将无暇再顾及康三郎他们,领着他的兵卒匆忙往城楼上赶。等他奔上城楼,忽又想起那借着送阵前酒,领头作乱的胡商来,猛然醒悟,只怕他是要策反了守城门的兵将,从城内接应,他暗呼一声不好,返身站定,迅速拉开手中的弓,在城楼上居高临下地瞄准人群中那名粟特胡商的脑袋,拉紧了弓弦,飞射出一箭。 康三郎听闻唐军已至,加紧了游说守城门的兵夫郎将,哪里留意到一支要命的流箭正直奔他脑袋而来。待他瞧见这支箭时,它却已教人格挡开来,直堕地下。康三郎唬得一脚跳开去,惊魂未定地抬头去望将将救下他的那人,瞧着眉目甚是眼熟,愣了一息,他便笑着大叫起来,“英华。” 英华来不及应他,抓过一张弓,回身反射一箭,正中城垛上放暗箭的那名郎将,只见他摇晃了几下,便消失在了城墙后头。 “诸位弟兄,唐国公领来的是义军,入城后绝不滥杀抢盗,家家户户皆有饱饭食!”英华带领的“隋军”中有人大声喊道。 城内城外饥饿已蔓延开来许久,一听有饱饭食,群情又激奋起来。 “开城迎唐军,开仓食饱饭!”不出片时,口号声齐整地响了起来,众人七手八脚地搬走了巨大沉重的门栓,几十个人一起,竟将城门缓缓打开。 城门开启处,乌黑油亮的汗血马,载着霸气蒸腾的李世民,一骑当先冲进了城内,几乎无人敢阻抗。随着城楼上一声大喝,满身血污,杀红了眼的阴世师嗷叫着便冲下了城楼,朝着李世民直扑来。 阴世师在城楼上挡杀许久,原本就已筋疲力尽,下了城楼方才察觉,城门并非被人攻破,却是教守城的兵将们自行打开,他心知军心已散,此战该完结了,他的命数也该终于此了。 他与李世民对峙了片时,两眼直盯着年轻气盛的李世民许久,脑中竟不由自主地浮现了当年他亦是意气风发时,大破吐谷浑与党项,那凌人的气势,与眼前的年轻郎将如出一辙。 “阴将军一世英豪,也该略想一想,杨广奢靡无德,连年的战乱,百姓何以聊生。我父子今日引兵入城,并非要篡夺帝位,只愿拥立新帝,扫定天下,使民休养生息,安居乐业。”李世民安坐马上,拱手劝道:“二郎原是晚辈,实不愿与将军动手,乱了礼仪,还请以大局为重,弃暗投明。” 阴世师哑声大笑,那笑声听起来仿佛一瞬苍老了十岁,却仍旧铿锵有力,“二公子只管放马过来,某戎马一生,绝无作人俘虏的打算。”说罢便高举了长槊策马迎上前。 众人远远退开去,只留了李世民一人应战。只三两回合,阴世师已体力不支,险些跌落马下,李世民敬他气魄,不忍再下手。 “马革裹尸是某此一生的志向,要我作降将,死亦无颜入地。若二公子当真有心敬我,便教我堂堂正正地终于沙场,还望二公子成全。”阴世师与李世民近身过招时,沉声恳求道:“只是我家中的幼子弱女,求李公放过。” 一言既尽,他举起长槊,直逼向李世民的前胸,全身的气力皆向他倾来,再无半分要带回身子的意思。李世民狠下心,举刀相向,心中有意教他留下全尸,便避开他的脖颈,偏身使力横砍过,“阴将军放心。” 阴世师应声坠落马下,在地下滚了两圈,终是仰面朝天翻躺了,一手犹紧握着长槊,面含一丝笑意,溘然而去。 李世民带住白蹄乌,静默伫立,凝视了他许久,回头大声道:“来人!将阴将军抬了去,以军礼好生安葬了。” …… 大兴城的底子到底深厚。一场大战过后,唐国公命人开了粮仓,分粮予民。原预备着手头缩减些,不至失信于民。打开粮仓后,那景象却教他目瞪口呆,国内饿殍遍地,城中户户忍饥挨饿,仓内却堆成了一座座的山,点算之后方知,这些粮倘若送往全国各地,可抗至少三年饥馑。 城内百姓与城外的村庄田夫,俱领到了足以撑持到明春的米粮。且唐军果真不食半言,严格约束了军兵,不许随意出营,更不许有半点扰民行径。宫中的那位小王,也在忐忑不安中披上了龙袍,战战兢兢地荣登帝位。 一时间民众只当是天下太平了,定了心思,欢欢喜喜地预备起了多年不见的年节来。年节的到来,突然叫停了一切的战事,不论是教刘文静与玄甲军打得退缩至山谷中的屈突通,还是西北边陲蠢蠢欲动的薛举,甚至是在洛口东都一带鏖战百场,难解难分的李密与王世充。所有的战事均自动避让开了将至的年节。 腊月二十三,小年已至。连飘了三日的鹅毛大雪,到了这一日终是落尽了,天上阴云退散,阳光毫不吝惜地铺洒下来,热烈明艳。 英华与杜如晦已在城门口连转了两日,原说好的终内眷入城的日子,却因这场大雪,拖延许久。 “若今日再无音信,我便出城亲去接了来。你在宅中守着,莫要四处乱跑。”杜如晦向英华道。 英华不屑地撇嘴回道,“姊夫还当我昔日那般顽劣么。”过了少顷,她又蹙了眉头,“雪积得那样深,一时又化不了,送信的人尚且过不来,姊夫如何去得?” 杜如晦正待要答她,却听她欢叫一声,“快瞧。” 几个黑点自一片无尽的白茫茫中忽然出现,凝神细观过,竟是有人骑着马艰难地行来。r1152 ... ... 第一百六十二章 长安锦年(二十一) - 莲谋 - 桃圻 那几骑走近了才看清,全是晋阳太守府的亲兵。 几人都认得杜如晦,一见他赶忙翻身下马,抱拳一礼,“杜先生。” 这些年经的事多,难免杯弓蛇影,见此状杜如晦心头猛地两下跳蹿,“怎么?” 为首的亲兵笑道:“杜先生莫担忧,雪积得厚,夫人娘子们的车不好走,在后头行得慢些,先遣了我等来报个平安。约莫还需两个时辰。” 杜如晦宽舒一笑,拱手谢过。 “顾夫人一切俱安,杜先生不必过虑。”亲兵翻身重又上了马,“我等尚要往唐国公府邸报信,不便久留,时辰还早,先生也莫在雪地中站等了。” 英华忍不住插了一句,“如今是唐王府,莫要摸错了门道。” 城中大道已扫除了积雪,亲兵们言过谢便疾驰而过。 “你先回宅,贺遂管事他们也是刚到不几日,许还有不周之处,你去替你阿姊多打点着些。”杜如晦环顾四周,原聚了一群候等自家夫人娘子的管事们,因听说尚有两个时辰才到,皆松散散地各自回去,他便也打发了英华先行回宅。 城楼门洞下有供当值兵丁休憩的小屋,有兵夫从屋中探出脑袋来,笑嘻嘻地说:“天寒得紧,杜先生进来吃碗热暖暖手。” 杜如晦撩起袍裾抬腿便进了那小屋,端起碗热气腾腾的茶,与那兵夫胡乱扯了一会子,兵夫因杜如晦平素并不端架子,又打心底里头敬着,坐了一回便劝他回宅候等,“顾夫人咱们有幸见过,都认得,待会儿车来了,再打发了人往永兴坊去回话也不打紧。” 杜如晦笑而不语,那兵夫亦笑了,指着外头道:“别家的女眷都由家中管事家仆来接应,惟杜先生亲来城门楼子等着,顾夫人真真是好福气。” 冬日的太阳落得早,说话间日影已西斜,没了白日里的艳阳高照,再起一阵凉风,越发的冷起来。城楼上急匆匆地跑下来一个兵夫,囔道:“来了,来了。” 杜如晦撇下茶碗,一步跨出小屋,浩浩荡荡的车队隔着金光门已不过百米。 穆清身子不便,稳妥起见,阿达赶得慢些,他们的车便落在这一长串车队的最后头。路上遭逢大雪,又停了两天走不脱,已教她心急如焚。阿柳跟着她十多年,瞧着她事事都把稳着,哪怕是死生关头,也未见她有多慌乱急切,唯独与阿郎沾了边儿的事,桩桩件件都令她躁乱心焦。 好容易雪住了车队重又启程,她一日要将那窗格支起数十回,向外张望,再往后干脆便一直支着窗格。外面的寒气透过窗格直往车内蹿,阿柳恐她受寒,又劝不过,便端起脸来,恫吓她,“多少压制着些罢,要由着性子一味急躁,将要可要生个急脾气的小阿郎。” 这话倒有些功用,穆清脑中现出杜如晦那气定神闲的模样来,撇了撇嘴,抬手阖上窗格,一面小声嘀咕,“你又怎知是小阿郎,不是个小娘子呢?” 阿柳笑眯眯地讲她打量一番,“七娘有宜男之相。待入了城,见着赵医士,请他号脉断上一断便知了。” “我竟不知,你何时做了那看相打卦的了。”穆清的注意力不知不觉被她分散了去,说说笑笑一路,倒也过得快。 “前头就是大兴城了。”阿达隔着帘幔回头告知了一声。 “我却要看看比之东都如何,你莫再拦我。”穆清一壁说一壁就要钻出车厢去,阿柳忙拉住她,扯出一袭大毛斗篷,覆在她肩头。 穆清一掀开厚重的夹层帘幔,朔风扑面奔来,一下撞在她脸上身上。她坐到阿达身边另一侧车辕上,指着白皑皑的大地远处一道长长的暗色阴影,“那便是么?” 阿达闷头“恩”了一声。 “你可曾来过大兴?”穆清默默地望了半晌,忽然问道。 “旧年尚在突厥的雇佣军中时,曾在城外驻扎过一阵,却不曾进城。”阿达亦抬头望了望越来越近的城墙。 一阵冷风灌入口中,噎住了她的话,她便不再开口,沉默着将目光投往前面愈来愈清晰的那座宏大的城,盯着看久了,便觉它如同一头趴伏在苍茫雪野中张着大口的巨兽,随时要跃起吞进一切,教人惧怕又亢奋。 临近城门,前面的马车都闹腾起来,众人均掩不住内心的激动欢欣,晃来晃去的马车及随行的侍从亲兵,遮挡了她的视线,亦打破了她心中的沉寂,日落后的雪地也实是冷得紧,穆清裹了裹身上的斗篷,又钻回厚帘幔后头的车内。 当先入得金光门的自然是李家的二位夫人,到底大兴城内尚有杨氏新帝在,李氏再如何跋扈也不至太猖狂,堂而皇之地越过规矩去,未到城门时,长孙氏便已郑重嘱咐过,虽金光门主城门大开,也须得绕开了,自那边门入内。 李家内眷众多,李公与李建成的各位夫人妾室,幼女稚儿,仆妇侍从,另有运送家什用器的,三四十驾车,浩浩荡荡地排了足有半里路,现今的唐王府,比之从前唐国公府时更是讲究排场,前来迎接的豪仆分站两边,将路边起哄围观的百姓格挡开来,空出中间一条宽道来。 马车一过金光门主门左侧的门洞,长孙氏便从半支起的窗格缝中,瞥见了一个教她如释重负的身影,她赶紧叫停了马车,戴上帷帽,早有伶俐眼快的侍婢见她一副要下车的架势,麻利地在车边摆好足踏,扶了她从车中出来。 有娇贵娘子出来,一时引得大街两旁的民众垫脚伸脖地一阵争相观望。终究是大兴城中的百姓,大约也时常见些市面,见长孙氏帷帽皂纱遮面,大多只遗憾地叹两声,又放回了踮起的脚尖。 “杜先生。”她款步上前,盈盈一拜,“此番多有辛劳。” 杜如晦举手一揖回过礼,“却是在下要多谢夫人照拂七娘。” 这一句直教长孙氏一颗悬了好几个月的心腾地落回了原处。暗底里忖道,人我是替你安然带到了,自此终是能撩开手去,不必再背负那重如千金的一条小命了。这般想着,口中匆匆别过,带着一众女眷,逃似地鱼贯而过。 这般多的马车和人,一家一家地只从一个门洞内过,也不知几时才能过完。杜如晦往城门外走了几步,长长一串,人多纷杂,地下原本莹白的积雪也教人踩踏成黑泥。他微扬了扬眉,撩起袍裾,一脚脚地顺着车阵向前寻去。 直走到车阵的最末,方才瞧见杜齐赶着的车,正扬着手中的鞭子,向他招呼,“阿郎,阿郎。” 杜如晦快步上前,车内的人掀开帘幔,却是原晋阳城中的那厨娘,抱了拂耽延要向他作礼,他挥了挥手,“罢了。”目光早已飘到后头阿达赶着的那驾马车上。 那马车嘎吱吱地停下,帘幔一掀,阿柳笑吟吟地从车上跳下,屈了屈膝,“阿郎。七娘在车上呢。”说着面挂了收不住的笑意,自往杜齐那驾车上去挤。 穆清原想挂起帘幔,待阿柳跳下车后,她的眼底无来由地起了酸胀,便只躲在帘幔后头,悄悄地按压着眼眶。 突然帘幔晃了晃,一阵冷风卷入,她却未来得及觉出寒意来,瞬息间整个人连着裹在身上的那袭大毛斗篷,一齐落入了一个暖烘烘的胸怀中,她不必睁眼瞧,仅凭那股极其熟悉的温热气息,也知晓是谁。于是她紧闭了双眼,不教眼底的那点酸胀跑出来添乱,免得扰乱了她此刻灌满全身心的满足。 过了许久,只觉腹中结结实实的两下蹬踢,穆清不禁“哎哟”轻唤了一声,分出神去捂肚腹。 杜如晦这才留意到她已隆起的小腹,欢喜且惊异地伸手触抚了几下,抬头笑问:“产期几时?” “大约在四月头里。”穆清低头瞄了一眼自己如今有些笨重的身子,心里倒是巴望不得产期能早些临近。才刚冒出这个念头,腹中又是一阵跳突。 杜如晦的手心正覆在她的腹上,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这一阵悸动,心里顿时涌起了几许感怀,口中却笑怨,“这顽劣性子像谁?” “当真是顽劣呢。”穆清忍着笑,微微叹气,惆怅地将整个身子靠在他肩臂上,“头三个月折腾得我吃喝不进,好容易能吃了,又太过能吃,白白将身子吃沉了,如今长了气力又整日挥拳舞腿的,教人日夜不得安生。这般能折腾,难不成,日后要作个小郎将?” “倘或是个小女娃,岂非同英华如出一辙了?”他握住她的手指尖,认真地问。 穆清脆声笑了起来,许久不曾这般抒怀畅意过,清朗的笑声连帘幔外坐着赶车的阿达也能听见,不苟言笑的脸上亦舒开朵朵笑纹来。 车早过了金光门,又足行了半个时辰,穆清忍不住问道:“怎还未到?大兴城有多大?” 杜如晦支开窗格,向外张望了一番,“这就快到了。”r1152 ... ... 第一百六十三章 长安锦年(二十二) - 莲谋 - 桃圻 穆清凑到窗格前向外望,这座城虽不及东都繁华,却是要大上许多,坊外大道宽阔干净,全以打磨平整的巨石铺地,最宽处约能容六驾齐驱。街坊错落有致,大抵都是方方正正,坊与坊之间的道路阔度相当,如同棋盘格似的,较之东都不仅不输丝毫,更显从容宽广的气度。 “我瞧着大兴城竟要胜过东都不知几许,那杨广缘何要兴建陪都而弃大兴呢?”分明是大兴更见正统,穆清看着外头的景致,随口问道。 “杨广向来好大喜功,登基之初便一心一念地要立起建树盖过先人,自是野心勃勃地要另起炉灶。再一则……”杜如晦哑然一笑,“宫闱秘闻,杨广怯弱,尤怕魑魅魍魉,为了争这帝位,自文献皇后始,便冤魂层层相叠,满宫充斥,时常惊得他夜不能寐,故着急忙慌地要移宫迁都。” 穆清一声嗤笑,言辞间带起几分轻蔑,“怎就怕那些个有的没的,既要惧怕,又何苦要争,安安稳稳地做个富贵闲散人,岂不好。” 杜如晦笑而不语,撩帘探出身去,与阿达指了一回路。马车转至一坐大石坊内,高高的坊牌楼上书了“永兴坊”三字。 从山墙来看,坊内俱是齐齐整整的大宅,宅门无一朝向街面,全只向坊内开,这表示永兴坊内并无豪门皇族,临近皇城尚能觅得这一处清静地,也算难得。 “二郎安排下的宅子。”杜如晦回至车内,见她正环顾打量。便道,“颇费了一番心思,既须顾及往来便利,又深知你是个最不喜闹的,故择了这一处所在。” 说话间车慢慢停在一座大宅子跟前,杜如晦率先撩袍下车,再回身搀扶了穆清踩了足踏下来。她抬头望了望素朴简单的大门,门楣上连块牌匾都不曾挂。他素来不爱张显她是知晓的,只是此时竟要低敛至此,只怕这大兴城中自有一场暴风骤雨在前头候等着他。往后的日子却是莫要再想太平安生了。 甫跨进大门。一声脆亮的“阿姊”从二门内飞了出来,英华着了一身鹅黄襦裙,一手提了裙裾,从里头快步飞奔出来。跑到她跟前。又唤过两声阿姊。便哽了喉咙,再出不了声。 穆清心头被一股暖流激荡,一手紧握住杜如晦的手。好稳住身子不致踉跄,另一手伸向英华的面颊,“长得这般高了,生得也好看。”穆清泪眼婆娑中见她已高过自己小半头,眉眼清灵,身姿舒发,眉宇间已褪去了往昔的稚气,更添了几分端稳。 她抬起眼眸,两行泪线滑落到面颊上,口气中带上了一丝怨怼,“阿姊当真狠心,不见三载有余,见着面竟不问我惦念不惦念阿姊,却一味说生得如何。” 这话忽地就带住了穆清眼底的泪意,心内忍俊不禁,“这原不必问的,你怎会不念着阿姊。只是这几年你大了,阿姊倒真未料到出落成这样的好样貌。” 英华破涕为笑,抬起手臂,依着衣袖拭了拭面颊上的泪珠子,“阿姊以往一直觉得我丑么?” 众人一齐大笑起来,一场亲姊妹久别重逢的形景,教她一句话尽破了,阿柳一面笑,一面擦着泪。 英华一时又欢悦了,领着穆清在宅中转了一转,这宅子六进四合,带了个不大不小的园子,亭台楼阁塘子俱全,较之东都的宅子,足大了三倍。待走到前屋正堂,贺遂管事已领了十来个家人在院中立等着。 穆清扶着一张高椅缓缓坐下,贺岁管事走近堂内便要行大礼。她只得又再费力地站起身受礼,“贺遂管事可莫再行那些个虚礼了,咱们原就不兴这个。”稍显老迈的管事连声应下。 穆清向院内环视了一圈,院中的杂役仆婢大多是生脸的,贺遂管事揣度着她大约不惯用这些新人,忙上前道:“阿云阿星她们几个旧人,在余杭顾府内守着,眼下外头乱着,一时也接不过来,就是咱们几个从东都出来,也极是不易了。” 穆清点点头,李密与王世充在东都附近酣战,能出来确要费番周折,她笑着指了指屋外的仆婢,“仍是按着旧例来约束,爱说嘴的便安置在外头粗使,多生事的不可用,发卖了事,内院只需添一人进来,补了阿月的空缺,余下的便请贺遂管事自行调遣。” 连日坐车跋涉,使得她浑身疲累,腰肢欲断,随意吩咐了几句,便遣散了众人。英华本憋了满腹的话要同她说,见她力倦神疲的样子,也不忍心搅扰,只道:“阿姊去歇了罢,待阿姊睡足了,我再来陪着说话。” 杜如晦领着她往后院内室去歇下,内室的陈设用器皆是旧物,连那床榻上的被衾软枕,悬挂的帷幔,都是自东都宅中带来的。她向来惯用旧物,只是这些旧物此时此地出现,总教人觉得有些不合情理。 “二郎私心,念着英华亦在这宅中居住,一应布置原要更华贵精致,未曾想英华只说怕阿姊不惯用,便自作了主张尽数撤换下,锁入库房内,换上这些旧物。这却也好,我本也觉着不妥,倒省免了一番推让口舌。” 杜如晦的话令穆清心跳一顿,“这么些年了,我只当二郎能渐淡了心思,且他对长孙氏也已起了情意,他对英华……” “只怕从未放下过。”杜如晦无奈地摇了摇头,在她后背塞了一只锦靠,“你莫替要操心这些,我原就说了,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这绝非旁人能插手的,从前不能,以后更是不能。” 穆清依言不再提这话,靠躺了一阵,她又想起另一事儿来,“自打出了余杭至今也有七载,细数数,竟不知住过多少不同的宅子。”她曲起手指头掰道:“江都,东都,弘化,晋阳,大兴……可有漏的?” 杜如晦侧身拢起她手指头,“累你四处搬挪流转了,这一回,大约是不必再搬了。” “迁至哪处皆一样,你若在,便是家宅,你若不在,终身所居,也只是客居。”言罢她自顾自地弯起眼笑了笑,竟有些羞赧,也是累极,转头睡去了。 这一歇,便歇到了上元节。因唐国公初入大兴,年节中的事极多,大兴宫中的傀儡小王赐宴数日,李家又有流水般的宴席。新晋显贵的内眷们忙不迭地相交往来,穆清手中亦堆叠起了一大摞的帖子。 早几年,这些大红粉紫的帖子是她每逢节庆最为不愿见的物件儿,而今却可借着日益沉重的身子,理所当然地遣了人去推却,她虽乐得清闲,杜如晦却日日酒宴,一日不得空。 入了大兴已有半月,她听贺遂管事说过城中东西两市极为热闹,丝毫不输东都,离着永兴坊亦近,早动了心念要去顽逛一番,怎奈杜如晦却不允她出门,半月来既不愿去赴宴应酬,也出不得门,只得闷在家中。 幸而英华已不似往日那般整日呆不住地往外跑,故家中有阿柳英华相伴,亦有拂耽延可逗弄,倒也不算太过烦闷。 这一日天气甚好,阿柳伴着她在园中坐了做些针黹,英华与阿延笑闹于前,贺遂管事来报称有故友来访,穆清一愣,“这倒奇了,大兴城中何来的故友,请他在前堂坐坐,我收拾了便来。” 贺遂管事犹豫不语,却听一声豪放长笑,“七娘何时这般见外?对某也端起前厅款茶的架子来?” 穆清抬头一望,园子那头抄手游廊上站着的,竟是许久不见的康三郎。 “还不赶紧请进来。”她也不站起身,一面冲他招手一面吩咐贺遂管事请了他进来。家中无旁的甚么女眷,园中都是与他相熟的,也无避讳一说,康三郎也不见外,笑着大踏步地走来。 “何时到的大兴?”穆清摆弄着手边的红泥小炉,亲手替他斟上一盏热茶。 康三郎端起茶盏,“洛阳围战之初便出来了,那时听闻唐国公要取大兴,我自猜测大约大兴是个好去处,东都的铺子早已结了,左右无以生计,便携带阖家上下,并全副的身家,来大兴试一试。” “现下作甚么营生呢?” 说到生意,康三郎眯起眼,弯成弧线,“可巧,初来乍到时,正有家酒肆急着脱手,瞧着还算是体面,原主着急出手,价钱也好,这便接了下来。才刚接了手,正逢年节,现今年节虽不及从前,却托了李家的福,宫中的宴饮,唐王府的酒席,全从我这儿采买的酒。” “康三郎的酒,可是撬得动大兴城门的呢。”英华笑嘻嘻地走过来,取过石桌上另一盏茶。 取大兴城的细枝末节,穆清早先已听英华讲了不下三遍,故知晓康三郎酒解城门的原委。“你有奇功在身,多得些关照原也是该的。” 康三郎冲着英华嘿嘿一笑,“那日亏得英华及时相救,若非那一箭挡得及时,此时便不是我送酒来,却该是有人往我坟头上撒酒了。我康三向来有恩必谢的,本该早些来,奈何这两日李公府上有喜,直忙得脱不开身,直至今日方才得了空,过府来谢了英华,再瞧瞧七娘。” “李公有喜?”穆清一怔,怎从未听杜如晦提起。 “并非李公,是二郎。”康三郎皱了皱眉,亦是满面疑惑,“年前攻城,才斩杀了守将阴世师,这眼下又纳了阴家的小娘子作妾室,还非得大摆酒宴,却未见过哪家纳个妾要这般庄重的。”(未完待续。。) ... ... 第一百六十四章 长安锦年(二十三) - 莲谋 - 桃圻 英华脸上的笑意与握着茶盏的手一齐僵在了原处,康三郎瞥她一眼,忽觉失言,忙换过话题,讪笑着向穆清道,“小娃儿何时降生?待三朝洗儿那日,某可要带了金盆来瞧。” 穆清快速地瞄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英华,心下亦是一沉,一面应着康三郎,“木盆便成,我这儿也不是甚么显贵人家,小娃娃命格还轻浅着,金盆太过贵重,恐怕压不住呢。” 康三郎眼头见识不错,见此情形,随意说笑了两句,便推说烦忙,起身告辞。 穆清站起身略送了送,再回顾英华,她的脸色已缓了过来,若无其事地饮着茶。 “英华,你须得明白,二郎他……”穆清一手搭上她的肩膀,话说了半句,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顿了一顿,觉得还是照实说的好,有些话听着如同棒喝,生硬沉重,却能教人不至行了错路。“二郎现是唐王的二公子,以他的身份,妻妾群集原就是寻常。你也知晓,再往后大约也是位王侯,那时后院更是繁茂。随后……” “随后他便会荣登大宝,三宫六院佳人无数,便是心有所专,身也由不得己。”英华微微一笑,接过她的话,“自古帝王多无情,这道理我明白。阿姊放心,我既立下志不为人妾,即便是尊荣显达的帝王妾妃,亦不在我眼中。” 穆清点头不语,心底深叹,怎可能放心,从前年少,不爽快了尚会闹上一闹,现下人大了,闹腾是不会了,这份沉静淡然中不知蕴藏了些甚么,教人猜不透,难免担忧。偏二郎又是那样的不依不饶的心性,握定了再不肯脱手的。 “你年岁已是不小,既你已无意于二郎,那便极好。”穆清忽然起了个了断的念头,正色道:“过几日待你姊夫得了空,我同他商议了,寻个合适的人家,也该送你出阁。” 英华神色张惶地打翻了手中的茶盏,不置信地盯着她,旋即稍带了心虚轻声说:“阿姊莫要同姊夫说这事儿,我,我想着,想要亲手助他荣登,我的事儿,待他步上了帝位,再说罢。” 说罢她便要走,穆清伸手去扶那倒下的茶盏,不经意地拦住她的去路,“你若这般打算,倒也不差,左右不过再等个三两年,待大事作成,自是能挣下一份功来,及那时抬了身份,也嫁得更体面些。” 英华到底是个直心肠的,哪里经得住她拿这话来激,立时换了颜色,低头匆匆逃开去。留了穆清一人坐在石桌边扶额哀叹。 至晚,杜如晦回宅中,身带了酒气,神智倒是清明。穆清蹙起了眉头,“饮这许多酒。” “并无多少,迎送推让间沾上的。”他褪下外袍,随手扔到一边。穆清取过一袭素面常服,踮起脚要替他穿上,他接过袍子并不穿,神色疲惫地坐下。 “可是宴饮累人?” 杜如晦摇了摇头,“金城郡的薛举,领兵进占了扶风郡。亏得你们先一步离了晋阳,倘若再晚几日,怕是……想着都教人慌怕。” “岂非,岂非转眼又要出征?”穆清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将手搭在了肚腹之上,心中不免生了遗憾,她原以为孩子出生时他能在她身边陪着,这念想怕是要落空了。 “倒未必有那么快。”他俯下身抚了抚她的小腹,“大郎与二郎此番倒是同心了,正要借机迫大兴宫中的那位禅位于李公,方才肯出兵迎战薛举。” “李公肯受?” “自是要做一番姿态,终究江都的废帝尚在,旧臣也在,恐难服众。” “倘若杨侑肯让,李公却不肯受,该当如何?” “且有得劝了。”杜如晦不愿再说,撇开这话,“操劳那些作甚么,你只管安心养着便是了。” 穆清突然记起白天的事来,又拉住他问,“二郎可是纳了阴将军家的小娘子?” 杜如晦愣了一愣,“你足不出户,如何知晓?” “你莫管我如何知道,我自有我的法子,你只说有没有这事。” “康三郎报的信儿罢。”杜如晦笑道:“阴家女眷按例原该充入掖庭为婢,只因阴将军临终托付,二郎仁义且敬重阴将军,便去大兴宫讨要了阴家那位小娘子出来,有意大摆筵席,明着是纳妾,实则是要令外人都知道,阴将军虽不在,阴家仍有依靠,好教阴家上下离散后不至过得太凄苦。” …… 过了上元节,冷风的势头便一日不如一日,转眼春意融融,整座大兴城随着春日一道苏醒过来,城郊的田地中,去岁的饥荒过后,第一拨撒下种已然舒发,幼苗长势喜人。城内百废待兴,东西两市的铺子店肆好似都嗅到了甚么,但凡还有实力留存的俱一家接一家地重新开业。 面上的欣荣安稳掩盖住了大兴宫中的汹涌,登基不足半年的傀儡皇帝,并未随着整座城一齐步入春日,连时间都将他忘在了刺骨寒冷的冬日里,那张富丽堂皇的龙椅下仿佛布满了尖利的冰凌子,刺得他坐也不是,立也不是。 杨侑年弱,从未想过要坐在这龙椅上,只求保了性命,安稳过闲散日子去,偏唐国公将他按在了这张满是尖刺椅子上,眼下他那两位公子要他立起身,将龙椅让予李公,李公依旧死死地按着他,不教他起身,直迫得他欲哭无泪,若不是碍着这身份,他真想拜求各位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 眼瞧着薛举的大军步步南进,李公、杨侑、李家二位公子之间僵成了一个环环相扣的死局,分明各自心中皆因薛举进逼焦躁不定,却谁都不愿先撒开这手。 同样焦躁不定的,还有永兴坊那座无牌匾的低调大宅中的穆清。上元后赵苍每月过府诊脉两次,言之凿凿地确准了生产的日子不会越过四月初十去,可已是四月十五,竟丝毫不见动静。阿柳成天念叨,也是没了主意。 大腹便便的既走不动道,晚间又不能安眠,任凭穆清如何的急躁,腹中就是四平八稳不见异动。 早已寻好的两名收生婆几乎日日来望探,笑称穆清肚中的娃儿许是性子沉稳,连托生临世亦是不急不缓。听过这话,穆清不禁面含了怨色转头去看杜如晦,这样的性子,说的不正是他么。 待到四月十三,便是连稳当如杜如晦者,也按捺不住,再不许两名收生婆归家,遣人收拾出一间偏房,再打发了人往收生婆家中去取了日常换洗的衣物用具,令她们在府中住下。 两名收生婆虽不知这户人家甚么身份,却也在坊间零零碎碎地听闻过这夫妇二人的一些事,知晓待产的娘子是位不显露山水的尊贵人,目下既有令不敢不从,也乐得府中每日好吃好喝地招呼,便依言住下。 直到四月十五那日,四更将过,临近五更时分,穆清斜躺靠在两个锦靠上,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个时辰,肚中突然传来的一阵紧缩的疼痛,惊得她倒吸一口冷气,蓦地睁开眼,疼痛却消失不见了。 她狐疑地躺下身,又过了一刻,适才的那痛感再次袭来,她再一次从锦靠上猛然坐起,惊醒了身边的杜如晦。 “恐怕是时候了。”她迟疑道。 杜如晦从床榻上跃起,执起夜灯,怔怔地打量了她一番,突然惊醒了一般,急急套上革靴,抓过架子上的衣袍,来不及披上便几步跨出了内室,在院内急唤来人。 片刻之间,整座宅子的灯渐次亮了起来,两名收生婆还在睡梦中,教阿柳拽了起来,一听娘子临盆,登时睡意全无,打起全副精神,奔着正院而来。 杜如晦正要抬脚进屋,却被收生婆拦在了门外,“屋内血气重,怕冲着了,阿郎还是莫要进去了。” 他还在思忖,怎样的血气未见过,并不打算听那收生婆的阻拦,才抬起一脚,又教阿柳阻了,“阿郎便是进去也无用,没的教那俩收生婆慌张,无心接生,反倒要令七娘不好。”这话起了效,他也不再要入内,只在院中的鼓形石凳上坐下,稳坐静候。 收生婆进屋查探过,笑眯眯地道,“时辰尚早,娘子悠着些气力,留待后头使。”遂差人去烧水备提气用的汤药,直忙到天光大亮。 穆清在屋中已痛得衣衫尽湿,随时想要大声尖叫,却咬牙强忍着,只在极痛时低哼几声,不知要捱到几时。阿柳在她身边不断地替她拭汗,一个劲儿地劝她若痛得难耐,便放声喊出来。英华在院中无头的苍蝇一般来来回回走动,杜如晦虽仍坐定在石凳上,心下也已是急乱不堪。 一名收生婆出来换干净布帛,他一下从石凳上跳起,英华动作比他更快一步,一把抓住收生婆的胳膊,“阿姊究竟是何情形了?怎也不听见动静?这,这要生到何时?” 收生婆手臂上吃痛,又教她抓牢了缩不回手肘,心中暗怨,这小娘子家的手上怎会有这样的力道,跟铁钳一般,面上不敢显露,只讪讪地笑道:“莫急莫急。娘子这个年纪上仍是头胎,少不得要辛苦些,情形却是好的,估摸着再撑持三两个时辰……”r1152 ... ... 第一百六十五章 长安锦年(二十四) - 莲谋 - 桃圻 杜齐从前院一路小跑进来,脚下带着风,一面跑一面大声唤着“阿郎,阿郎”。 英华将注意力转到了杜齐身上,手下松了一松,收生婆正借机能脱身,再不愿在她跟前立着,急急忙忙走开,去忙她手中的活计,暗自磨牙,心道,这一府的人,个个都是古怪的。 “阿郎,二公子急请。”杜齐稳了稳气息道。 杜如晦朝正屋内室抛去一眼,不假思索道:“不去,替我回了。” 杜齐原已向后院角落的马厩方向跨出了一脚,冷不防听到这一句,忙收住脚步,垂手呆立着,不知所措起来。“阿郎这是……” 在内室的穆清将将熬过一阵痛,才缓了一口气,却将院内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她心内泛上了几丝暖意,吃力地扯起一抹笑,转而又皱起眉,她抓着阿柳的手,嘱咐了几句。 阿柳走出正屋,几步跨下石阶,走到院中,脸带几分不乐意,“七娘说,怕是二公子那儿有甚么紧要事,请阿郎还是赶紧去,她这边有收生婆,原没甚么要紧的。” “你去告诉她,我只在这里守着,任是天塌地陷的事,也得先晾着。让她安心生产,已是这个时候了,只需顾好她自己,便莫再忧心旁的事。”杜如晦沉声回道。 阿柳转身进屋,正逢着另一波疼痛袭来,她的两道眉毛几乎要拧在了一处,两手紧抓了床榻上悬下的布条,咬牙闷哼的间隙,断断续续地又吩咐了两句,惹得一旁的收生婆再看不下去,忍不住自告奋勇道:“老身去传话,请娘子专心生产。” 当下那收生婆噔噔噔的快步走出内室,站在正屋门口大声向杜如晦道:“娘子说,阿郎在此又替不了她,枯等干急的,有何用,不若去见那位二公子,生个孩子罢了,莫耽误了正经事。” 杜如晦仍不肯去,收生婆道:“阿郎便去罢,娘子眼下已挂了喜,再要分心旁的事,反倒误事。” 英华亦在一旁催,“姊夫且去罢,这儿有我呢。” 杜如晦双手在脸上用力搓揉了两下,甩了甩头,“去备马。”说着套上手中那袭石青色的素面常服,大步往马厩去。 待他一离府,穆清终是忍不住痛楚,放开嗓子喊出了声,倒把守在院中的英华唬了一大跳,想进去收生婆又不让,一个劲儿地只说未出阁的女孩儿家不能见这场面。 …… 杜如晦才出了永兴坊,第二拨来催促的人便到了坊门口,来人带住马,握着缰绳拱手作礼,“还请杜先生快些,二公子在唐王府正堂,众人俱在,有急事待议。” 正堂内,李公上首案席边坐着,虎着脸,看不出脸上的神色究竟是愠怒还是担忧,或者说,兼而有之。李建成,李世民,裴寂,还有不久前逼降了屈突通而归的刘文静等人,俱在坐。 不必说,必又是为了大兴宫中那龙椅究竟谁坐的事儿。杜如晦少有地心气浮躁起来,这事劝了许久未有果,难不成就差了这一回。 李世民言简意赅地低声道:“昨晚杨侑吞了药,幸教当值的宫人觉察,救回一条命来。” 杜如晦吃了一惊,却也并不十分意外,挑动了一下眉毛去看上首的李公。 李公神色复杂,他自然觊觎龙椅,却因杨广尚在江都,天下仍是杨家的,众旧臣因他扶持的仍是杨家子嗣,即便有腹诽,也只如同憋闷在软垫中,无处使力。现下杨侑服毒,消息要是四散开,无疑是当着满朝文武狠狠地打了他的脸。 僵持了大半个时辰,有名性子急躁的郎将险些当着李公的面掀了桌案。“他既不耐再活下去,干脆便遂了他的愿。介时天下不可无主,我等再拥李公上位,这不了结了么。” 李公横扫他一眼,“这般容易么?杨家子嗣在大兴城中,又不止他一人。倘或有人借了杨侑薨逝的契机,立起了旁的杨氏子弟,却要如何?” 大郎二郎沉声不语,杜如晦一半的心思留在了家中,另一半的心思飞转至江都,杨广暴戾,却不痴愚,这一次巡幸江都与以往不同,并不为夸耀享乐,却是杨姓天下的最后一道防线,如此看来倒真未料算错,令杨氏一族尚有余地苟延残喘。 正堂内的气氛凝滞如胶,一声急报骤然响起,鸣镝一般撕裂了室内的沉郁。 管事跑得气喘吁吁,步履已显不稳,身后跟着的人健步如飞,恨不能一步跨至李公跟前。“贺遂兆见过李公。”他一面拱手行礼,一面脚不停步地走入正堂。 众人皆知,贺遂兆此事忽现,必有不同寻常的事,故个个屏息凝视,目光追随着他到了李公面前。 “江都兵变,废帝杨广,已于四日前,遭人缢杀。” 贺遂兆一语如同震天的轰雷,四下一片死寂,众人相顾无语。“这消息可牢靠?”李建成第一个跃起,伸手就要去拉贺遂兆。 贺遂兆略侧了侧身,一双桃花眼弯起,唇角却绷得直直的,“大公子可曾见我递错过消息?” 众人皆目不转睛地瞧着贺遂兆,似乎无人注意到此刻李公面上极快地变换过数种神情,如释重负与欢畅交替出现在他脸上。 杜如晦猛然觉醒,率先上前长揖不起,朗声道:“杨氏已亡,四邻胡骑虎视眈眈,百姓黎民苦痛彷徨,幼主自觉无力担负天下,为天下苍生,还望李公舍一己之身,承接幼主的万钧重负,解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振中原之威于四野。” 李公仿若受了惊吓,一下从座中立起,下到堂中,躬身亲手扶起杜如晦,“克明此言差了,天下乃黎明百姓的天下,我李家怎承接得起如此重负?” “那便请李公垂怜,替黎民镇守江山,莫再推辞。”杜如晦仍躬着身不肯起。 李世民亦拱手深揖,“世民愿替父亲效犬马之劳,父亲莫再推让。” 屋中十来人一齐高声请愿,请过数次,李公重重一跺脚,哀声长叹,“也罢,也罢。我辈当为天下先,诸位的意思,尽在此了,若再不受岂不有违天下。” 随即他那盛情难却的神色便教振奋替代了,志满意得地向众人宣道:“自此便再无隋,改国号为‘唐’,大兴城更名长安,立意长治久安。” 众人连声附和,无不欢悦昂扬。 杜如晦长出一口气,身子还未站直,外头又急匆匆地跑来一名家仆,瞧着屋内的情形,一时不敢进去,只在门口磨蹭,目光却不住瞟向杜如晦。 “你,进来回话。”李公面对屋门,见有家仆在门口焦急徘徊,恐错失了消息,指着他命他进来回话。 那家仆进了屋,向李公一礼后又转向杜如晦拱了拱手,“杜先生府上来人传话,说顾夫人适才诞下一位小阿郎,母子俱安。” 杜如晦两眼立时放了光一般,方才还慷慨激昂,此时却语无伦次起来。屋中诸位皆上前恭贺,不知是谁,挥手大笑道:“克明的长子,竟与我大唐同日而生,倒似是上苍送来报信儿的,可巧不过。” 李公正是喜不自胜时,一听这话,面上喜色更浓,哈哈大笑两声,踱至杜如晦身边,拍了几下他的肩膀,“这孩子投生得正是时候,便以国号为名,唤作锦唐,如何?既为神使报信儿,当护佑我大唐一统,山河锦绣。” …… 穆清抱着新生的孩子,一团软绵绵肉呼呼,她本渴盼了多年,如今就在眼前,她却僵直了胳膊,不知如何是好。抱了一会子,有侍婢轻轻走进内室,向她屈了屈膝,“阿郎说不必抱四郎出去行礼,只教在后院由女眷们倒弄便成。” 今日是三朝洗儿日,因李公亲赐了名,又皆知杨侑已决意禅位于李公,永兴坊中这座低敛的宅子,便再无法平静,从天亮开始络绎不绝的车马,填塞了大半个永兴坊。 穆清明白他的意思,眼下低调已然是不成了,便不必再添无谓的张扬来。阿柳走进来,看她还靠坐着,急忙催道:“厢房内夫人娘子们都到了,怎还不准备准备。” 穆清将孩子递给身旁的乳母,身子气力未复,便由阿柳扶着略作了些妆扮,携着母乳往行礼的厢房去。乳母抱着小四郎在各位夫人跟前一一停过,听几句吉祥话,最后被抱到了长孙氏跟前。 长孙氏伸出一根手指头,小心地碰了碰婴孩幼嫩的面庞,歆羡又新奇地瞧了又瞧,她身后端着金盆的收生婆心里焦急,却也不敢催促,只待她瞧够了,方才抬头笑着向穆清道:“究竟还是像顾姊姊多一些。” 七手八脚地完成了洗儿礼,阿柳将备下的洗儿钱分予众仆婢,又照着穆清的吩咐,另赏了两名收生婆各十端软绸,人尽欢喜。 康三郎到底没敢同长孙氏抢风头,她赠了一只金盆洗儿,康三郎也不好再送一只过来,只得将那备好的金盆收起,不知从哪处寻摸出一颗硕大的蓝色宝石来,镶成一只璎珞圈。穆清一见便知他必定已重新开了商道,不若这原产自迦湿弥罗的宝石又从何而来。 及到午后,送礼的道贺的行礼的,三三两两地散去。穆清靠在锦靠上,长长舒了一口气,才阖眼睡了片刻,又有人来报,不得消停的一天已教她生了厌烦,正要打发了,家仆却禀,来人称自金城郡母家来。r1152 ... ... 第一百六十六章 金城离殇(一) - 莲谋 - 桃圻 穆清腾地从半榻上坐起,任是身子再乏,眼皮子再酸沉,也挡不住她此刻心头的激动。“可是我阿兄来了?快些请进来。” 家仆忙不迭地出去通传,穆清互绞着双手紧盯门外。不到一刻,家仆领着一人进来,却不是庾立。一身胡装的叶纳笑吟吟地跟着家仆走进来,身后另有一名长随,一望便知并非家仆之流,恐怕是亲兵充扮的。 “阿嫂。”穆清站起身上前迎她,到底才生产了三日,又应酬了大半日,脚下不免虚浮。叶纳忙伸手扶了,“站起来作甚么,快些坐下。” 方才进永兴坊时叶纳还愁寻不到门户,打听之下,街坊邻人皆道,今日适逢杜府的洗三礼,大门口不挂牌匾,停驻车马最多的那家,便是了。依着这法子寻,果然好找。 “不想我来得正是时日。”叶纳大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汉话比起几年前已说得十分顺溜,“年前接着信,我便要来的,你阿兄恐你们初到大兴,多有忙乱,不让我来添乱。前一阵算着时间也该到日子了,他倒着急打发我来,日日催着,可巧赶上了洗三礼。” “阿兄怎未同来?”穆清笑问。 “他走不脱。”叶纳一面取出备好的见礼,一面环顾着四周,压低嗓音道:“薛家在金城称了帝,正大肆捕杀异己,你阿兄说越是这个时候他越不能离开金城……” 一阵心悸,穆清只觉昏头涨脑,一把抓起叶纳的手,“都这个时候了,他还不肯离开金城郡么?” 叶纳被她的反应唬了一跳,结结楞楞道:“他,他只说,瞧着打小在一处的情分上,二娘不会难为他。” 情分?穆清心底冷笑,情分于二娘而言,是一块连野狗都不要残渣,她瞬间明白,缘何他要紧催着叶纳来大兴望探,他做了杜如晦亦曾做过的事,昔年杜如晦将她骗回余杭,如今庾立又将叶纳送来她这里,只怕此番薛家真的再不能容他。 穆清心口一阵刺痛,唇角却使劲往上扬起,将手中抓着的叶纳的手轻轻按下,“阿兄做事向来有分寸,二娘,他也是深知的,阿嫂不必忧虑,便安心在我这儿多住些时日。再过一阵大军出征,克明又要随军去,偌大的府,留我守等,想着这日子也不好过,却不知阿嫂肯不肯留下多伴我一阵?” 叶纳心思单纯,自忖庾立与七娘皆说无碍,她便深信了。犹豫了一阵,又露出了明眸皓齿,用力点了点头,旋即四处转头探望,“孩子呢?快教我瞧瞧。” 乳母抱着孩子上前,叶纳紧张地接过孩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见他吐着小小的舌头,粉嘟嘟白嫩嫩的小拳头一上一下地挥舞,甚觉有趣,一面细瞧一面问道:“来时听说是赐了名儿的,叫甚么名儿?” “以国号赐的名,正名唤杜锦唐,因怕这名太大,孩子还细幼着,压不住,私下并不这么叫,只唤四郎便好。”穆清回道。 “怎是四郎?”叶纳倒奇了,“分明是大郎。” 穆清淡淡一笑,“克明虽与宗族断了往来,兄弟间却情重,他兄长已有两名嫡子,再就是念着当年在金城失了的……按着这个序,正是行四,故是小四郎。” 逗弄了一阵,孩子哇哇啼哭起来,乳母赶紧上前接了去哺喂,叶纳的目光仍恋恋不舍地跟着乳母怀中的小肉团,“待平灭了薛举,我也要生养这么个小娃娃。” 室内的仆婢忍不住掩口暗笑,这位娘子说话倒是平直,说这话也不觉羞臊。穆清知她一贯率性,也不以为意,却觉着这话奇怪,“这与薛举有何干系?” 叶纳嘟起嘴,垂下眼帘,“还不是你阿兄的意思” 穆清的眼中险些涌出泪来,庾立的意思,或许叶纳未全懂,他分明是怕自己有朝一日躲不过劫难,待到那一日,他大约是指望叶纳能全身而退,无有牵累,再觅姻缘的。穆清不知该要说什么,心中绞痛阵阵,只得唤人来带叶纳去歇息,再差人去收拾出一间厢房来。 十余日后,大兴宫中的杨侑果然宣告天下,禅位于李公,再三恳求李公立时继位,出兵征讨日益逼近的薛举。李公三让而受,朝中旧臣或迎合或辞官,再无人非议。 登基大典前日,杜如晦回来得极晚。因穆清尚在月中,他便搬挪至书房暂住,每日归家后总会先去内室同她说一阵话,抱一抱小四郎。 他原以为穆清已熟睡,轻步走进内室,四郎已教乳母抱去睡,只留了一盏夜灯在床榻边。他在床榻边坐下,伸手轻抚过她的面庞,未料她却睁开了眼,迷糊间微微一笑,“这样晚,吃过饭不曾?” 他点了点头,借着昏暗的灯火望了她半晌,“可还记得我许你的国夫人的诰命?” 穆清轻声笑道:“这么快便要兑现了么?” 杜如晦沉默了一息,神色不明地摇了摇头,“今日在万春殿内,只我同李公二人,他直问我,何时随了二郎,是否晋祠祈雨那会儿。早知会有这一问,我无心瞒藏,却怕带累了贺遂兆等人,不能直言相告。” “却要如何应答?”穆清此时完全清醒过来,不安地在手中握了一把被衾。 “我便只得说,大约是裴公决意追随大郎时。”杜如晦长长地叹了一声,“李公倒也未恼,只长笑了一阵道,人之常情,终有一日他们弟兄二人是要分庭抗礼的,正统却只有一人。倘若我愿离了二郎,明日分封大典过后,便是一品的国公,若是执意要随着二郎……” “待要如何?”穆清不觉紧张起来,手心里捏出一手的汗来。 “仍旧白身,至多是二郎麾下的一名八品兵曹参军罢了。” “只是如此?”穆清长出一口气,松开紧抓被衾的手。 “仅是如此。”杜如晦握起她的手,苦笑道:“我与你作的诺,怕是要再等上几年。” “这么说,你已向李公表明了要跟随二郎?且李公之意,大郎将是太子?” 杜如晦点了两下头,“正是。” 穆清抽出手,反握住他的手,“甚么国公国夫人的劳什子,莫去理会,究竟日后谁人继承大统,与咱们也无干系。你原说过,待天下大统,我们便离了此地,一同回余杭去,再不理世事,只好好的做咱们的商户,我一直都记得,如今有了四郎,更是巴望着能早些抽身,一家子平平安安地守在一处,予甚么爵位都不及这个。” 杜如晦痴痴地望着她极认真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笑着轻声道了一个“好”,便要她赶紧歇下,自起身往书房去睡。 待他出了屋,穆清认真的神色慢慢褪去,忧虑苦涩爬上眉头,一同回余杭去行商,仍是个遥不可及的梦,她怎会不明白,眼下既已分了阵营,便已身不由己,即使他远远地躲开去,也必不能教大郎安心,恐怕只有他阖家深埋黄土之下,才能令他放过。若要全身而退,惟有将二郎拱上王座。 一个冰冷的念头自她心底最幽暗处悄然蹿出,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冒出杀念,迫不及待地想要一个人死去,她冷静地反复审视这个可怕的念头,丝毫不被自己陡然而生的杀意惊骇到。既然不得安然退身,那便你死我活地开战。 武德元年五月,天下改姓,李公荣登,市坊中大庆,大兴城已不再,整个长安沸腾得几近掀翻。大宅深幽,穆清仍能隐约听见几丝鼓乐喧闹。她出不得门,打发了杜齐去听消息。 杜齐去了大半日,回来一一细数予她听。废帝杨侑赐了个酅国公的封号,迁居掖庭外的辅兴坊,果然是立了李建成为太子,二郎则受封了秦王,另尊了李娘子为平阳公主。 杜齐掰着手指头数了良久,忽然唉声叹气起来,穆清猜着许是为杜如晦未获封赏一事不平。果然杜齐叹了一阵,忿然道:“我便不明白了,说是论功行赏,要论功,咱们家自阿郎到娘子,还有英华,哪一个不是功勋卓著的,怎不论这些功来?裴公尚且升作尚书右仆射,缘何……” “慎言。”穆清蓦然开口打断他的话,“如今不比从前了,说话再不得这般大喇喇的。从前这般是直言不讳,今时今日再这样说道便是妄议朝政。” 杜齐不由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面上犹是不服。 穆清放下端肃着的脸,缓着口气道:“这些本不值得计较。权高位重未必是件得意事儿,坐得愈高,愈是容易摔跌,这理儿自是不必说,况且你打小随他,你家阿郎是怎样的人品,你不知么?他既肯这么屈着,必是有他的一番道理。” 杜齐垂头应了两声。这倒教穆清油然而生了几分担虑,当下吩咐了杜齐速将贺遂管事找来。 贺遂管事一早听闻自己的儿子获封了正五品的宁远将军,也是满腹疑惑缘何只杜如晦一人为白身,忽听娘子传唤,忙往内院去。 穆清若无其事的神色倒不令贺遂管事十分意外,只见她笑眯眯地先贺过他,又请他约束好阖宅上下的家人,莫要有怨怼之声出现。最后,她竟站起身,屈身一礼,“这是七娘托付贺遂管事的最后一桩宅内事。眼下贺遂兆已然是五品的郎将,亦有府宅赏赐,还请贺遂管事择日搬挪了去才好,我这边……毕竟不合适,免不了惹人长短话。” 贺遂管事怔怔地呆了片刻,心下明白她的好意,另一则她说得也不无道理,他虽万般不愿,只得叹息着一拱手,“娘子放心,这宅子里人事,我必打点妥当了交予杜齐。” 穆清点点头,红了眼眶。 贺遂管事呵呵一笑,“娘子莫要如此,不过是隔了一坊,相去不远,日后仍常来常往的,也少不得相互帮衬着。”说着他又拱了拱手,要出内院去前头管束家人,转过身后,亦是红了眼圈。r1152 ... ... 第一百六十七章 金城离殇(二) - 莲谋 - 桃圻 永兴坊中这座没有牌匾的宅子,静默多年,近来半年倒成了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四邻皆知这古怪的一家与如今宫中那位新主渊源极深,故只敢在背地中暗议,从不敢正经去探听些甚么。 永兴坊,乃至东市中,少有人不知这府中的主母新添了位小郎,洗三礼那日的盛况,也着实教人兴致勃勃地谈论了几日。有好事者掐着手指头算准了小郎满月的日子,想着洗三礼尚且如此,满月那日更是要掀翻天的热络,憋着劲儿要瞧瞧长安城中新晋的显贵们。 岂料,小四郎的满月,与洗三礼截然不同。不过隔了一月,洗三礼那日的车水马龙觥斛交错,已然成了幻景一般。将近正午时分,门前仍是静悄悄的,毫无声息,连大门都是紧闭的。不免教等瞧热闹的好事者失望之极。 宅内的人倒浑然不觉外头的失落,杜如晦目下得了秦王府兵曹参军的闲职,不必再日日往宫中跑,清闲得整日在家逗顽小四郎,教习拂耽延,过的怡然自得。穆清更是乐得他能在身边相伴,若不是已在心底萌生出的那个念头,若不是深知狂风暴雨前必定平静异常的道理,她几乎要相信他们自此便这般长长久久地过下去了。 阿柳忍不住喟叹,“人心真真是教权势左右的,洗三礼还巴巴儿地往这门里挤的人,眼下一个不见。” “这不好么?砂砾同金屑子挤一处时,尚辨识不出哪是沙哪是金,此时沙子都淘澄尽了,留下便只剩金了。”穆清笑眯眯地瞧着院中杜如晦抱了四郎直逗乐,手中翻弄着一方金线描绣的对马纹小肚兜,“小儿满月,原就该是至亲密友共贺,惹出那么多不相干的人来,没的一阵瞎忙。” 阿柳歪头想想,顿觉有理,又见她手中的小肚兜,忍不住拾起一同摸看,“到底是阿月的手更灵巧,心思也细密,瞧着对马,绣得跟真要跃出一样。” “她已是内三品的婕妤,连我见着她都要跪拜,你还一口一声阿月阿月的唤。你说该打不该打?”穆清戏谑地又纠正了她一遍。 前几日宫中来赏,当日的阿月,现今的郭婕妤,便依礼赏下了几件台面上的物件,不外一些金银器物,全照着宫中的规矩置办。私下打点了前来送赏的内监,在赏赐物件下另附上一只包裹,穆清打赏了内监送出门后,与阿柳一同打开包裹一瞧,只见满满一囊的小肚兜,虎头鞋,小衣裳等物,阿柳一眼便认出全是阿月的针黹。千辛万苦悄悄地送来这些个,两人心中半是好笑半是动容,暖流满溢。 时至正午,嘎嘎的高声大笑从外头传来,人未到声先至,不用抬头去看也知道是康三郎到了。穆清指了指园子方向,向阿柳笑道:“快去让她们备办起来,天气极好,咱们便在园中的亭台内宴客。在屋内足闷了一个月,再不多亲近亲近,连*光都要错失辜负了呢。” 这一宴倒真是至亲好友小聚,除开主家,只有阿柳阿达,叶纳,康三郎几人,另算作替贺遂管事践别,饮食欢畅,加之康三郎一向说书似的谈笑,倒也有意趣。 宴席过半,大门口又迎来了几名内监,每人手中捧着一只大红的漆木盒,共五人,立在大门口高宣了承乾殿秦王妃长孙氏的满月贺礼,邻里街坊将将平息下的兴致,又被勾起,琢磨不透这古怪府宅中的路数。 头里四名内监手中所捧之物,皆予小四郎的赏赐,最后那名内监却径直笑嘻嘻地向英华走去,英华狐疑地接过,草草称了谢。 待内监们离去,穆清将那些木盒打开一样样瞧过,每只木盒里只放上一件东西,秘色釉内嵌赤金掐丝的百子瓷瓶一只,绞丝金项圈镯子一套,再不过就是两样打造细巧的顽物。倒是英华手中那只狭长木盒,令她更感兴趣些。 英华有些不情愿地打开手中的木盒子,一柄短剑赫然横躺在锦缎绸布中。英华顺手将它拿起,剑身轻薄,剑鞘上饰有细致的流云纹,她一望便知是一柄专为女子打造的佩剑。 “这日子里头,怎送来这样的利器,又点着名儿要送予英华,这算存了甚么心思?”阿柳皱起眉头,心有不快。 杜如晦上前接过短剑翻看了几回,挑了挑眉毛,“这应是件旧物,瞧着甚是眼熟,似是……”在何处见过,他当真是说不上来,却定然是见过的。 穆清脑中忽闪现过一人来,指着短剑惊道:“这是太穆皇后的旧物,因她爱不释手,时常佩在身边,故见过几回,且听窦夫人提及,这是二郎年少时访了名匠替她打造,自是愈发的珍爱。” 英华手中抓握着短剑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抬头茫然地看着穆清和杜如晦。无人知是何意,末了杜如晦摊了摊手掌,向穆清道:“猜也是无用,既得了这般贵重的物件,于情于理,明日还是该带着英华进宫谢赏。” 穆清也想不出其他甚么主意来,便点头答应。 “现下大郎与二郎皆在宫中住着,大郎在东宫,二郎在西面的承乾殿,入皇城后径直往西去,莫往东边去。”这诡异的赏赐,令杜如晦犹不放心,追加了一句。 至次日晌午,穆清带着英华在承乾殿中见着长孙氏时,方才觉出这赏赐的味儿来。承乾殿较之东宫虽小了些,胜在草木扶疏,亭台错落,自有一番景致。穆清与英华在后殿中向长孙氏见了礼,今时不同往昔,虽说总有些别扭,礼却不可废。 长孙氏开口习惯地唤她一声“顾姊姊”,把穆清惊了一跳,“夫人莫再这般唤,七娘却受不起了。” 长孙氏淡淡一笑,顺口便道:“唤作甚么有甚么打紧,是否受得起,本与称呼无关,只在七娘心内如何想。” 穆清心头一紧,仍是不明她的意思,有一点却极清楚,她话中带了一股生疏,令人隐隐觉着不善。或许她从来都没有过真心的善意,以往在外头,二郎待她淡漠,又时常不在身边看顾,她迫不得已,需要一个支撑,一个同盟。而她顾七娘,不过是有幸教她择中了而已。 如今身在皇城,又拿捏住了二郎的心,虽拿捏的并非一整颗心,却也足够她依靠。穆清如是猜测,但在她听完长孙氏的意思后,又推翻了大半,哪里是长孙氏拿捏住了二郎的心,分明是替二郎来拿捏她的心。 “七娘可知,再有十余日,大军又要开拔?”长孙氏抿了口茶,语气清冷散淡,再不似从前的亲近状,显然已摆出了一副居高临下的意态。 穆清张了张口,未能说出一个字来。 长孙氏道:“看来杜先生尚未告予你知。那便由我多个嘴,说予七娘听了。大约不必我说七娘也能猜着,此次出兵为要剿平金城薛氏,二郎的意思,正面迎击不若从鸡鹿塞外绕行至金城郡背后,他屯兵扶风,金城正空虚着,趁此正可强占了薛氏的巢穴。” 穆清心底暗哼,多半便是二郎有意教她说的这些话,若无二郎授意,长孙氏怎肯同她讲这机要的事。又提到鸡鹿塞,不必说了,她曾走过这条道,定是想要她领一遭路。 领路于她而言,倒也没甚么,但她清楚,倘若将这事去同杜如晦说,他必是不允她去的,一来随军路途艰辛,二来,他恐怕不会愿意她再踏足金城一步。怨不得要藉由赏赐,绕着弯子将她引来,竟是想绕开杜如晦,径直与她说。 穆清端起笑脸,佯作不知她的盘算,“我若多问一句何时开拔,可会算作泄露了军机?” “怎会泄露了军机,恐怕此番出征,七娘亦要随军呢。”长孙氏咯咯一笑,仿佛这事已说定了一般自信。 最是见不得人阴阳怪调,穆清心头起了郁火,脸上仍微微笑着,“这事怕是由不得夫人,愈发的由不得我作主了,但要克明首肯了方作数。” “这是自然。”长孙氏点了点头,撩开这话不提了。目光却在英华身上流转开来,端详了她半刻,笑道:“昨日令他们送去的那柄短剑,可还喜欢?” 英华欠了欠身,“这剑太过贵重,英华受之有愧。” 长孙氏的脸上忽然闪现出一层甜腻腻的笑,转向穆清,换回原先的称呼,“顾姊姊,也不知怎的,我一向瞧着英华亲切,可叹我没福,英华不愿进来与我相伴。” 英华莫名地看了穆清一眼,她看着穆清脸上的笑渐渐凝住,又慢慢抹去,心下也知道不好,长孙氏旧话重提,必不是白提的。 果然她自顾自地叹了一回,掩口一笑,:“既不愿嫁来我家,也无妨。不过……这到提点了我另一桩事儿。”她出人意料地急转了话头,“眼见着宫中女眷侍婢多起来,增派的那些侍卫皆是男郎,来往多有不便,我正愁呢,眼下有现成的我倒忘了,听二郎说英华的身手可是了得,恰巧我有一支武婢队阵,还是太穆皇后留下的旧人,不若我向主上求要了英华来,统领武婢,替换了那些侍卫,一切俱按着正五品的阶衔来办,如何?” 穆清心中暗自压制着怒火,赏赐是为了绕开杜如晦引她前来,短剑是为了提醒她英华已然成了她手中的筹码,她若不领下引路的差事,便是要将英华推上一条她最不愿见的路。 原来这奇怪的赏赐,竟是这层意思。倘或这只是长孙氏的耍弄的小手段,穆清尚不会摆放在心上,但就此看来,若非二郎暗中授意,长孙氏绝无摆弄军机的胆量。如此就更不能将英华留在长安。 她冷冷一笑,“西去路途遥远,若要英华留在宫中戍守,又有哪一个能护我?” 长孙氏面色微动,说不清是失望还是高兴,依旧甜腻道:“那便要劳动顾姊姊这一遭了。” 再谢过一次赏,穆清站起身,带着英华便要告辞,走到门口,将要跨出屋子,背后传来长孙氏的端端正正的声音,“杜先生同顾姊姊的恩惠,我与二郎时刻铭记。”r1152 ... 第一百六十八章 金城离殇(三) - 莲谋 - 桃圻 穆清头脑糟乱地走出承乾殿,即刻有引路的内监上前领路,她便浑浑噩噩地跟在后头走,无数的念头在心中缠绕,仿佛每走一步,便会有一个念头冒出来。 引路的内监将她们送至朱雀门,恭敬地请道:“再有几步便能出了皇城,老奴只能送到这里,前面的路还请顾娘子自个儿走好。” 穆清回身胡乱客套一番,心不在焉地要往前走,却蓦地停住了,“老奴只能送到这里,前面的路还请顾娘子自个儿走好”,穆清在心中将那老内监的话默念了一遍,总觉似有所指,再回头去看,他已慢悠悠地向内廷方向走回。 往前便是宽阔宏壮的朱雀门,与进去时一样,仍是要从一侧的小门洞出来,穿过一段常年照不到阳光的暗沉门洞,一大片刺眼的烈阳铺洒在她面前,耀得她眼睛里只剩白茫茫的一片混沌。 杜如晦在朱雀门边负手而立,皇城墙根下干净得连一片焦枯落下的叶子也不见,更是无处去躲大太阳,也不知他立了多久,穆清从门洞内走出时,他的圆领单袍的领口和后背心处,已隐约渗出汗渍来。 瞧着他颀长坚定的身形,略微焦急的神色,穆清心头拂过一阵宽慰,同时咬了咬牙,好好地挂起一副笑容迎上前,“不怕热么?这样晒着。” 他探手以衣袖抹了一把脖颈间沁出的汗,“这几日左右也无事,算作出来散几步。” 穆清掏出绢帕,仰头替他拭去额角的汗珠子。英华尚因方才的事气闷,满脸的不高兴掩饰不住,便牵过杜如晦骑来的马,闷闷地道:“姊夫,马借我一用,我去城西骁骑营一趟,晚些归家。”也不待杜如晦回应,翻身上马,连踢了两脚,跑出了老远。 杜如晦怎会看不到英华一脸的郁火,从长孙氏那儿来,不见好脸色也不稀奇。时近正午,太阳正是火辣的时候,两人赶紧登车回宅。 “下赐英华的那柄短剑,究竟是何意?”车行了一段,杜如晦随意地问道。 穆清转过头,端视了他一会儿,答非所问,“你在朱雀门前立了多久?” 杜如晦不置可否地一笑而过,并不答她的话。 “你忧心我在宫中出纰漏,惹上麻烦,故一早便尾随了来,在那处等着?”穆清追着问道。 杜如晦透过支起的窗格,向车后愈来愈远的皇城投望一眼,“大兴宫并不是个好去处,东宫是虎穴,承乾殿是龙潭,龙虎相争,根本不会在意殃及无辜,今后还是少去为妙。” 穆清苦笑笑,“恐怕身不由己。” “那短剑,到底何意?”他又捡回原先的话,不依不饶地缠着那柄短剑不放。 她出神地盯着窗外,仿佛心不在焉一般应道:“再有十余日,二郎领兵西征。赐剑予英华,是为要她一路好生护我周全。” 杜如晦阖上眼,咽下所有的话,再不出声。前前后后所有的事,顿时在他脑中明晰起来,也不必等穆清细说,于他而言,个中原委再清楚不过,这是要以英华为要挟,抢在他断然拒绝之前,迫着穆清先应允了替大军引路。既然这个引路人非她不可,可想见,是要走鸡鹿塞,自塞外绕行至薛举后方突袭。 既然今日可以英华为质来迫她,那么来日,怕是就要轮到四郎也未可知。 “莫去。”他忽然睁开眼皱起眉道:“你只管在家中无须再露面,万事有我。” 穆清浅笑着摇了摇头,按下他的手,“我若果真不愿去,自不会令她这般容易便如了愿。只因阿兄仍在金城,我也是万般放心不下的,此番去,或可见机寻个法子保全了他,将他带回长安……” “这些事,我替你去做。”杜如晦抬手打断她的话,“四郎尚幼,有阿母在他身边好些。” 随着马车拐入永兴坊,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还不明白么,绕行的这条道,除开当年随行的阿达阿柳,及贺遂兆带着的两名死士,知晓的便只有三人,贺遂兆是一个,我是一个,康三郎是一个。贺遂兆眼下在洛阳城的混战中,不可能分身去做旁的事,而康三郎么,二郎并不知当年是他领的路,惟剩下我,假使我一时糊涂,或再受人要挟,将这条道的走法说了出去,岂不要令他满盘皆输?故此我不随军一道去,他也难安下心来。我若是离了长安,承乾殿那边放了心,四郎才能安稳。” 杜如晦沉思了一刻,沉声叹道:“二郎比之以往,确是多了几分猜忌。” “这也不怨他,他生性豪迈耿直,却对帝位存着心,如不谨慎再三,怕是尚未看到那龙椅,便要粉身碎骨,毕竟未真对我行不利之事,他的不得已,我亦能体谅一二。”穆清细声慢语地劝慰道,心腹内还盘桓了一句狠绝的未说出口,只对自己道,有朝一日,他或当真要对身畔至亲下手,便是拼尽全力,也要令他悔不当初。 自此十余日内,杜如晦又劝了一两回,怎奈她已打定了主意,为着阿兄也为着小四郎的安危,必是要走这一遭。且英华一再作保,有她寸步不离地护着,可保阿姊平安无恙。 不出几日,叶纳闻说杜如晦要随军西征,便是连穆清也要跟着去,她并非是个蠢笨的,私底下前后一忖度,心里大略有些感知,庾立的处境恐怕不似他自己说的那般宽松,当下越想越觉着心慌意乱,连夜来求告穆清,愿随她一同回去。 穆清念及庾立送她出来避祸的初衷,自是不肯应允的。岂料她愈是不肯,叶纳愈是难安,纠缠了三四日,她发了狠道:“我既来得,自也去得,如何能拦挡住我?倘若,倘若……他当真有甚不好,好歹也教我再见他一见,不至抱怨终身。” 穆清由己及人,心中长叹,她既决意要去,确是无人能拦的,倒不若使她处于自己眼皮子底下,时刻有个照应。见穆清点头,叶纳的眼中滚出一颗泪来,随后又慌忙揩拭去,拍着自己的额头道:“我也是急糊涂了,征战在即,原是不兴掉泪的,七娘你莫置气。” 穆清微微一笑,“咱们也不兴这个讲究。要动身也就是这两日的事了,明日却要费些心思备下了。” …… 六月朔日,秦王于长安城西点兵,拨兵四万,西征薛举。 前一日杜如晦已先入了营,此刻在城楼垛口站着,紧锁了眉头俯瞰下面分块列着方阵的四万雄兵,虽然旌旗猎猎,喊声震天,气势颇壮,但要对抗薛举的二十万大军,当真教人摸不着底。 入城后李世民的玄甲军无需再隐匿,在各营帐中又挑出八百名勇壮艺高的兵士,五百编入玄甲军,另三百则编入英华所统的骁骑营中,每日不与大军一处薄战操练,单僻开来演练教习轻骑突袭,近身搏杀。玄甲军也好,骁骑营也好,原就令人闻之色变,现今更是迅猛如豹,强悍如狼。 东边的曙光延伸到西边的,逼走了天际淡得若隐若现的月影,致使西边的天空烧起长长的一道黑红相隔的云霞,好似有强烈的光线在云霞后头蠢蠢欲出。 杜如晦眯起眼睛,目光从城楼下的大军移至秦王身上,待赢了这一战回来,秦王在力量将完全压盖住太子与其他诸王,武功已揽定,下一步便是收拢住文臣言官的心。秦王在通向帝位的路途中,将跨进一大步,而他便要适时地从他身边撤开一步去。 如今他身上的帝王之气,便正如这浓厚云层后头掩藏的光芒,呼之欲出,再不似从前那个向他讨着主意的二郎,而今他是秦王。当初年少,意气奋发,愿为天下谋的初衷,此时看来同那时想的不太一样,显然,深不见底的权势漩涡正越卷越大。 早在穆清往承乾殿谢赏那日,杜如晦便已定下主意。秦王一步步地向前迈进,他便一步步地向一旁撤开,待他最终登上那金光四射的王座,即是他功成身退之时。 永兴坊的宅中,乳母抱来正睡得香甜的四郎,穆清接过抱在怀中仔细瞧了瞧他嘟着小嘴的模样,睡梦中时不时地撇嘴一笑,再伸一伸粉粉的小舌头,白白胖胖的小拳头紧握着不放。左看右看不舍得放下手,终是阿柳上前抱过孩子,柔声劝慰,“四郎尚小,还不懂得认阿母,待你回来,要抱多久都使得,只眼下别误了正经事。” 阿达牵过马来,英华与叶纳俱已在马上坐着,知她难舍四郎,故也不催促,带着缰绳静候她出来。大门口不时传来几声马嘶。穆清狠狠心,扭头快步走出内院,穿过游廊,直到出了大门,一直不敢回头去看。 一面接过阿达递来的缰绳,一面极快地翻身上马,抖开缰绳一催马,一溜小跑地往坊门口去,英华与叶纳忙催打了各自的马匹,紧跟了上去。 三人皆着一身深色素纹的胡服,除开英华以银环高束了乌发,穆清与叶纳都将发髻紧紧地裹在与胡服同色的幞巾中,爽爽利利地直奔城西与大军汇合。r1152 ... 第一百六十九章 金城离殇(四) - 莲谋 - 桃圻 骄阳似火,官道两边,田地中去岁秋季种下的冬麦已收割一空,留在地里的短短的麦秆早被晒得干枯焦黄,有些则成片成片地倒在黄土地上,几乎要与尘土同归。 出长安大约二百多里,首批出去探路的斥候折返禀报,百里外的高墌北边出现大片的营帐,高挑起“薛”字大旗,按营帐数目视算,兵将人数大约在十万上下。 李世民听报后沉默不语,兀自在马上状似沉思,侧看去还微微有些佝偻。杜如晦与刘文静互看了一眼,满心疑云,却也不好催问他。斥候退下,随着大队继续前行。 到底才出的月,穆清在马上颠得冷汗热汗齐淌,苍白的脸颊上因暑热晕出两抹红晕,面色怪异。叶纳本就是胡女,向来善骑,这一路虽要忍着烈阳暴晒,略有些蔫软,却并无大碍。英华自是不必说,酷暑极寒于她而言已是寻常。她不时侧头去观望穆清的脸色神气,担忧她随时要撑持不下去。 杜如晦回头望了几次,眉头紧紧拧到了一处,正待要向李世民开口,一边的刘文静亦有些不忍,转向杜如晦道:“七娘的样子,瞧着不太好,不若使英华陪着歇一阵,待日火下了些再赶上大军。” 杜如晦点着头,“正有此意。”遂向驰到李世民身侧,向他告禀了几句。待他说完,李世民却浑浑噩噩地不知所语,杜如晦想起方才斥候回禀时,他亦是这般形景,心下不由一顿,紧着唤了两声“二郎”,只见他茫然地转过头,额头两颊布满豆大的汗珠,面色蜡黄,目光涣散,才张了张口,竟“嗵”的一下,沉沉地趴伏在了白蹄乌的脖子上。白蹄乌极通人性,好像人受了惊吓一般,一面踢踢踏踏地停下,一面稳着步伐,不至令李世民栽跌下地。 穆清虽然疲累不堪,神智尚清明,她隔着李世民的坐骑本不远,见着这一幕惊得立时回了神一般,猛的一个激灵,在马背上坐直了身子。 “我……”英华第一个反应便是催动马要上前探视,走了两步,又带住了马,为难地看了看穆清,吞吐不语,举步不前。 “去瞧瞧罢。”穆清微微点了两下头,朝着前头的一团乱扬了扬下巴。 英华一抖缰绳,纵马上前。片时过后,前头有人传令下来,全军原地休憩一刻。又有人高声传唤赵苍,赵苍跳下鞍边挂满草药的马背,疾步往人堆中跑,众人见他来,忙让出一条道来。 英华跳下马,从人群中退出来,慢吞吞地走到在树荫下歇坐的穆清身边,蹙起眉头,忧心忡忡。 “二郎这是怎么了?”穆清说话有些气短,听着好像接不上气儿来似的。 英华又回头朝那边瞥去,脸上的每一丝神情中都密密地透着担忧,“忽就起了高热,又唤冷,神智迷糊,赵医士道是疟疾,毒虫蚊蚋叮咬所致。”她转过脸来,抓着穆清的衣袖,急切地问道:“阿姊,你且说说,这病到底打不打紧?” 疟疾,穆清心头一紧,反问道:“赵医士怎说?” “正是他甚么都不说,才教人发急。”英华跺了跺脚,“他原是要说的,却教姊夫拦了,不让说。” 穆清向四周扫望一圈,但凡她目力所及之处,兵士们无不向李世民所在处偷眼探望,低声窃语,杜如晦不许赵苍当众说,应该是怕乱了军心,既有乱军心之嫌,那二郎的病情大约是不妙的。 “阿姊,你倒是说予我知啊。”英华又催了一遍。 穆清拉着她的胳膊,凑近她的耳朵,细声说:“疟疾或要人命,或能熬将过来,全凭造化了。你姊夫不许赵苍宣扬是怕军心涣散,你也莫大小声地胡乱说。” 英华咬着下唇用力点了点头。 军中无带轿厢的马车,四野荒蛮,只三两户农户散落在远处,依稀可见。杜如晦唤过一名亲随,指着那边的农户沉声吩咐了几句,递了一块金饼予他,那亲随翻身上马,往那边驰去。 隔了良久,一驾牛车晃晃悠悠地从农户那儿沿路过来,牛车车辕上,驱车的正是方才那名亲随。及到跟前,这才看瞧清楚,这车极是简陋。说是车,实则只是个牛拉的平板车,上头支了一方破油毡,权当作篷,四壁空空无物。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李世民搬抬上车。 杜如晦带着赵苍,分拂开众人,行至穆清跟前。赵苍一见穆清,凝重的脸色略微缓了一缓,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拱了拱手,“七娘得了小郎,某还未贺过。某生性散淡,七娘也是知晓的,故洗三礼那日,不同众人去凑这个热闹,还望七娘见谅。” “这是哪里的话。”穆清站起身,只觉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一片乌黑,口中犹忙着应他,“若非赵医士,哪有我那小四郎,原该是我备了厚礼来谢赵医士。” 杜如晦一步跨到她身边,扶了她重又慢慢坐下,“坐下说罢,恰巧赵医士在此处,便请赵医士来听个脉,如何?” “也不必号脉,七娘这般光景,显见是产后亏虚未复,原该好生调养,多加卧躺,如今怎出来随军奔劳?”赵苍倒显着有些气恼,“若今后还望能有子嗣,便不该这样肆意糟践身子。” “个中原委,赵医士还是不知为好,这,也是无奈而为之。”杜如晦愧色盈面,垂眸叹息。 “罢了,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与我这个医家毫无干系,不必令我知晓,某只管看病开药。”赵苍抬手制住杜如晦,干脆利落道:“左右秦王殿下时下每日要煎药,某便顺手替七娘也开一剂清平补益的,提提气儿,煎药时一同煮了便是。” 穆清又要起身答谢,他却挥了挥手,好似不耐烦的神情,“气血不足还那么多讲究,便坐着,还立甚么。” 说着面朝杜如晦一拱手,“殿下的病来得及,确是个棘手的病症,有某在,便无性命之忧。诸位若信得过某的医技,安下心来便是。”言罢掉头便去他的马鞍边寻摸起草药来。 杜如晦俯身搀扶起穆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还望再添子嗣?” 穆清歇过一阵,脸色回复正常,此时的红晕绝非暑气所致,低声道:“只随你所愿。” “今后莫再生了,太揪人心。”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四郎出生那日,她强忍剧痛不肯喊出声的情形,皱起眉认真地说到。 杜如晦搀扶着她缓缓行到牛车边,又唤来叶纳,李世民正紧闭双目在车板上昏睡。“你们便与二郎同乘,顺势也看顾着他一些。”说着小心地托起她的腰肢,使她好在车板上调整好一个舒服的坐姿。 不一会儿,有两人策着马,一面跑一面传令整肃起队伍,继续前行。 穆清和叶纳坐在悠悠荡荡的牛车上,头上有了一方破烂油毡的遮挡,避开了毒辣的烈日,顿时凉爽了许多。再扭头看躺着李世民,冷汗冒得发鬓尽湿,叶纳取出一方绢帕,替他拭去汗水,不料汗水似乎越来越多,尽湿了一方绢帕,仍不停地往外冒。 他牙关紧闭,面色铁青,意识昏乱,这形容教人瞧着犯怵,叶纳不禁问道:“这能熬得过去?” 穆清并不说话,只点点头,赵苍说能,便不会有错。 又行了五六十里,已是高墌地界内,再往前行恐是要遭遇薛举的十万大军,李世民犹昏迷不醒,杜如晦便与刘文静商议着,暂先在此处扎下营地。 趁着天色尚明,兵将们自搭好了营帐,又支起大帐,将李世民安置在大帐内。 叶纳一心挂念着庾立,避开人处,忍不住向穆清打探,“原就说定的,要绕开薛举的大军,直接奔袭金城,如今怎么……” “这出长安才三四百里,已有薛军直冲下来,眼下的情势,绕是绕不开了,若咱们绕了道一走了之,那长安便少了一道防守,薛军指不定就径直攻城去了。”穆清直言道,也不知她能否明白个中的错综复杂,见她眼中泛起失望,穆清忙又添补道:“薛举率军远离金城,全副的精力尽在高墌,无暇顾及金城郡中的种种,阿兄必然还是安稳的。” 有了这一句,叶纳才重又平下心气儿来。 在大帐坐守了一阵,英华端着两碗汤药进来,一碗径直递给了穆清,“赵医士给的,阿姊快饮了。”另一碗却端在手中扭捏不前,“这一碗是二郎的,阿姊你喂予他吃了罢。”说着将汤药碗往叶纳手中一推,扭头便跑出大帐。 穆清暗自想着,这般也好,两人不必太过亲近,于英华于二郎皆好。李世民牙关紧缩,喂进汤药也极是不易,两人七手八脚地好容易灌了大半碗进去,不觉天色已暗沉下来,穆清唤进两名玄甲郎守着,便各自回帐歇息去了。 叶纳与英华一帐,穆清同杜如晦同帐。营帐对她而言,早已不陌生,杜如晦尚在刘文静帐中议事未回,她便甩去脚上的窄靴,和衣而卧,疲累至极,只一两息的功夫,已沉沉入睡。r1152 ... 第一百七十章 金城离殇(五) - 莲谋 - 桃圻 翌日清早,穆清睁开眼时,阳光已在帐外闪耀,帐内空荡荡的与昨晚如出一辙,无丝毫的变化。简易的桌案上,昨晚她替杜如晦留着的那枚干胡饼,仍旧在那处躺着。可见他昨晚彻夜未归帐,她叹了口气,晃了晃有些眩晕的脑袋,自起身梳洗。 帐外一片宁静,除开结队巡视的兵卒,其余皆有各自管带的郎将们约束了,在各营中待命。穆清走出营帐,舒展了一番松散的筋骨,不知是因一夜好眠,还是赵苍送来的汤药的缘故,此时倒觉着神清气爽,身子也活泛过来。只是心口某处空落落的,不可抑制地惦念起长安宅中那肉嘟嘟的小四郎来,脑中不由将他稚嫩白胖的小模样细致地勾勒了一遍。 自顾自地出了半晌的神,她才猛然觉察帐门外立了两名玄甲郎戍卫,回头扫看了两人一眼,其中一名竟是那鲁阿六,正眯眼笑着向她点头招呼,穆清微微一怔,记得不错的话,鲁阿六入长安后便因战功升作队正,守备戍卫的事,早已不用躬身亲为。 “鲁队正辛劳。”穆清微微欠身,“军营腹地中能有甚么危殆,还要动用玄甲郎守备。更要鲁队正亲自来守,实是过意不去。” 鲁阿六粗哑着嗓子笑了几声,“某是自请了来替杜先生与七娘戍守。” 穆清深感他的重情重义,当下也不同他摆那些个虚客套,“有鲁队正在这儿,最是令七娘安心不过的,这便又要再劳烦鲁队正一遭了。” 正说话间,一名兵夫自大帐那边跑来,上前向她拱手礼道:“请顾夫人挪步大帐,殿下已醒。” 待穆清进到大帐时,帐内已有了不少人,李世民醒是醒了,人却依旧瘫软在卧榻之上,眼中似蒙了一层灰蒙蒙的阴翳,费力地与人说话。英华倒是未在跟前,颇令她意外。 赵苍拭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收拾起散乱在桌案上的医笥杂物。众人的注意力皆在李世民的面色行止上,穆清信步走到赵苍身边,“二郎目下甚么情形?” 赵苍压低了声音道:“人是转醒了,却只是暂时。待到日暮时分,寒热必定反复。若在长安倒也不打紧,仔细料理便是了,身在军营到底简陋,不免短了几味药材,某也只能尽力而为。” “七娘。”穆清正侧耳全神倾听赵苍说话,忽然一道飘忽的声音传来,“可是七娘?” 穆清听他唤,忙抬手止住赵苍,笑着上前应答,“二郎醒了?可算是缓过来了。” 李世民费力地抬手挥了挥,便有亲随走上前,将那些前来探望的郎将幕僚们一一往大帐外请,诸将识趣儿地纷纷说了保重之类的话,告辞出帐。 一时大帐中只剩了刘文静,杜如晦同穆清,李世民长出一口气,屈起右腿的膝盖,疲累地仰靠在锦靠之中,面色看着灰白中泛黄,平素如虹的气势全然不见,歇了良久,终于气息短促地向她:“依眼下情势看来,倒不必,再劳动七娘引路绕道金城,只是两军现已相峙,暂也走不脱了,少不得要在军中忍耐几日……” “无碍。”穆清欠身道:“在军中也好,且尚懂得些医理皮毛,待大战过后,正能替赵医士打个下手。”言罢退至一旁,静听着他们议事。 李世民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一笑。闭目又歇息了片刻,攒了几分精神,转向杜如晦,“薛举那边,兵力如何?” “大约十万之众。”杜如晦低声答道。 李世民皱眉思量一回,“杜兄有何主张?” “按兵不动。”杜如晦大约早已成策于胸,果决道:“薛举大军远离金城,屯兵于安定郡,现又引出半数军兵深入高墌,恐怕粮草已然吃紧。咱们只需原地筑起防抵工事,牢牢守着,他不战,咱们亦不战,他若来战,咱们只作抵御,绝不迎战。力求拖怠个十来日,待他粮草尽绝,彼时二郎也该痊愈,再作部署。” 刘文静再坐不住,立起身连连摆手,“克明不妨再想想,粮草紧缺,只会迫得薛举要速战速决,区区防抵,怎堪大用?倒不若尽全力一搏,以咱们的四万精兵,未必胜不过他的十万乌合之众,一击即火速转回长安,免教安定郡的薛军来援。” 杜如晦深深结起眉毛,微微摇头,却不辩驳,只望着卧榻上垂目不语的李世民。刘文静也不言语,两人主张俱陈在他跟前,只待他择选。 李世民考量了好半晌,仿佛是做了一个极难的抉择,吃力地抬眼道:“传令下去,只说我略受了暑气,病情却不许泄露半字。全军原地待命不动,加固守御,自此刻始,只准防守拒敌,不许一兵一卒主动迎战。” 刘文静低低“唉”了一声,垂头丧气地躬身告退。杜如晦挑了挑眉毛,放下心,领命前去传令。穆清从一旁角落走出,细声宽抚,“二郎好生养着,莫要忧急。”说着屈膝一礼,辞过出了大帐。 回帐的途中,忽然从一旁蹿出一条人影来,在穆清肩膀上猛拍了一把,把她唬了一跳,定睛瞧了原是叶纳,方才抚着别别直跳的心口,嗔怪道:“这是要作甚,骇得人晕了头。” “秦王殿下究竟如何了?这一扎下营来,何时才能接着往金城去?”叶纳性子急躁,连珠的问题嗵嗵嗵地冒出来,也不曾留意周边是否有人。 穆清拉拽过她的手臂,压低声音道:“回帐中去说,在外头囔囔,使得人尽皆知,可要惹出大祸来。” 叶纳一下收了声,紧抿着嘴唇,低头随着穆清往营帐中去。一入得帐内,她急切地将方才的话又再问过一遍,连声催促着穆清作答。 穆清为难地沉吟道:“怕是,怕是暂不往金城去了。” 叶纳骤然睁大眼睛,不置信地后退了半步,口中喃喃自语:“怎就不去了呢……”怔了一会子,她脸上的忧色越来越浓重,倾身抓起穆清的手道:“昨晚作了一宿的乱梦,一时梦见犹在金城的长史府中,他同我话别,一时又梦见他只身一人到了此地来寻我,乱糟糟的,瞧不清他的样子,醒来时冒了一身的冷汗,眼皮子沉沉的,还直跳,只觉要有甚么不好的事……” 穆清慌忙打断她的话,“阿嫂又在胡说。必是白日里挂念太甚,晚间才有这乌七八糟的梦魇,无端的自己唬自己罢了。” 叶纳疑惑地盯着她看一会儿,突然决然道:“不成,我不能在这儿干等着。我要先回金城去。” 穆清惊得差点儿没跳起来,“阿嫂可不是愈发糊涂了?眼下正要加固防御,克明已着人去传令,不出一个时辰,拒马铁蒺藜便要将整个营地严严密密地围合起来,且不说四五十里外十万薛军驻扎着,只说咱们这边,防御一起,拒马不论何人出现,均是万箭齐发的呀。” 叶纳重重地从胸中哼了一声,放开抓握着的穆清的手,“瞧在你阿兄的面上,我只求你莫要拦阻便足矣,你只当浑然不知,我自有法子出去便是了。”穆清仍要再劝,叶纳抬手掩住了她的口唇,冷声道:“七娘也识得几个粟特人,该知粟特人的性子最是刚烈,七娘执意要扣押了我在营中,原也容易,留住一副尸身有何难?” 穆清渐变了脸色,她在叶纳浅棕色的瞳仁中看到了自己的慌张和畏缩,再往里瞧,是她磐石般坚定的决心。 她抬手拿开叶纳掩在她唇上的那只手,咬了咬牙,狠心一点头,“随你。见着阿兄,务须转告提醒他,阿爹曾说过,天下万物皆有活命的资格,旁人命固然重要,自己的命何尝不是贵重万分,故要仔细护好了。阿嫂亦保重,不日我便往金城去寻你们。” 叶纳这才舒展开了笑容,“你阿兄常道,待天下安定再无战乱,咱们便一同回余杭去,置一处小宅院,开个学馆授书传道,再生养几个小娃儿,安安稳稳地过一世。待那时,你的母家仍在江南。” 穆清笑了起来,笑容分明馨甜,心头却涩涩胀胀的,潮气阵阵,直往眼上冲。她举起双手捂了捂眼睛,不教潮气往外涌,好容易制服了眼眶中的潮湿,再放下双手时,营帐中已只剩了她一人,就在她捂眼的顷刻间,叶纳已跑出了营帐,穆清三两步追到帐外,哪里还找得着她的身影。 她在帐外呆立着出神,约莫过了一刻,营地中鸣起了御防的低沉号声,秦王的号令显然已传遍了整个营地,兵卒们十人一组,搬扛着带粗实铁刺的拒马,快速往营地边缘移去,还有滚着一大摞成串铁蒺藜的兵卒,小心翼翼地在拒马外的地下撒散开来,暗置绊马的铁锁链。 果然不出一个时辰,布防已毕,杜如晦来回巡视了一圈,确准了无一丝疏漏之处,缓步走到穆清身边,将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上下打量了一番,揽住她的肩膀轻拍了几下,“叶纳走了?” 穆清愕然抬头去看他,“你怎知她走了?” 杜如晦淡淡一笑,并未打算回答她,只道:“她清楚想要作甚么,立马便能做了,这也不是甚么坏事,实不必愁颜不展的。再者,你亦行过此事,个中心绪,最明白不过的了。”r1152 ... 第一百七十一章 金城离殇(六) - 莲谋 - 桃圻 穆清心内一振,暗骂了自己几句,金城郡内的境遇虽凶险,毕竟还不至十万火急,一切的险境仅仅是她的揣测,怎能险过此刻她与杜如晦的处境。 往前是雄兵十万,往后的长安则是一方巨大的砧板,高悬两柄大刀,左边是太子,右边是秦王,无处躲藏,只得硬着头皮一步步边走边摸索退身的法子。 她晃了晃脑袋,撇开脑中庾立与叶纳的影子,这才瞧见杜如晦眼底的一片阴影。“昨晚未睡么?”她伸手去轻按了按他黯沉的眼圈。 “总觉二郎这一病要惹出些乱子来。”他一面带着她往帐内走,一面沉声道,“自晋祠誓师,晋阳城起兵,至攻夺长安,步步顺遂,顺得教人心慌。” “顺风顺水的,不好么?” “顺风顺水有时尽,愈往前行,离顺遂用尽的那日愈近。”杜如晦在卧榻边坐下,揉了揉*无*错*眉心,“抑或是我谨慎过头,胡想多了,惟愿如此。” “近来咱们都爱多想。”穆清扑哧一笑,随手解下他腰间的革带,“眼下还算安稳,还不紧着躺下歇一歇,待歇足了觉,另有了想法也未可知。” 杜如晦却不答话,穆清再看他时,他已斜斜靠在卧榻一侧睡去了。 及午后,杜如晦尚未醒,左右营中无甚么动静,便无人来扰醒他。穆清往医帐中找赵苍说话,两人说了一回二郎的病情,又由此说到了医疟疾的良药马鞭草。药典中就其究竟有无毒性的争议,相谈甚欢。 赵苍探头向帐外瞧了瞧天色,自言自语地算了算时辰,正色道:“正是日夜交替时分,阴阳相冲,大约二郎寒热又要再起。” 才说了这话不足半刻,医帐外便有人高喊,“赵医师,快请往大帐去瞧瞧,殿下又烧迷糊了。”赵苍二话不说。背起早已备好的医笥。拔腿便往外走。穆清亦起身随着他,及帐外李世民的亲随一同去了。 大帐卧榻上的秦王果然又是一副高热混沌的模样,早起还苍白的面色,此时黄中透红。颧骨处似覆了一层阴影。闭目仰躺着。仿佛用了极大的气力皱起眉头。偶翻过身子,口中模模糊糊地轻哼,细听之下。似在与人说话一般。 穆清凑近去听,只听他含含糊糊道:“不许出兵……设下……设下防御工事……” 赵苍探出三指扣住他的手腕,凝神细听了一回,抬头指了指他的手,对穆清道:“看他的指甲口唇,已然变了颜色,再试试他的脉。” 穆清顺着他所指望去,李世民的口唇红紫,再望望垂在卧榻边的手,指甲绀紫。她轻轻坐到卧榻边赵苍让出的座上,探出手去扣搭他的脉搏。尚未扣准,却被他反手一握,整个手被抓在了他的手中,穆清伸出另一手拂了两把,却未挣脱得了。 一旁的赵苍大惊失色,抖抖索索地唤道:“七,七娘……”穆清用力甩了两下,幸亏他烧得无力,倒也教她甩开了。岂料他立时又来抓握她的手,一面胡乱挥着手,一面含混不清地急唤“英华”。 “殿下他,他唤的名是,英华?”赵苍前一瞬因惊异张开的口尚未合上,刹那又张得更大了一圈。 穆清蹙起眉,无奈地点点头,“也非首次了,迷瞪中将我认作英华。” “他同英华……”赵苍将嗓音压得极低。 穆清瞥了一眼卧榻上昏沉的李世民,将赵苍引至一边,“他与英华自幼一处授课习练骑射,打小便情投意合,军中知晓此事的人不少,却都忌讳着不敢浑说。而今他贵为秦王,更是无人敢多议,想来赵医师亦是个明白的。” 赵苍脸色尴尬地沉下,胡乱点了几下头。他向来只将心思放在医技药典中,从不好事,这一遭却惊得如触雷了似的,倒出了穆清的意料。 她正疑惑,又听他低声问:“既如此,英华缘何不入承乾殿?” 这话问得古怪,竟是一改他往日的做派,穆清当下愈发起疑,却仍答了他,“英华素来散漫,宫中约束大,必定不惯的,况且,她不愿为人妾室。” 赵苍不再说话,随手摆弄了几下医笥,隔了片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英华同七娘生得确实相类。”话语中若隐若现地带着一丝感慨。 大帐门头探进一个脑袋来,向内扫了一圈,瞧见穆清,伸手招了招,“阿姊,阿姊速来。”正说着英华,来得却正是她。 穆清向赵苍微欠了欠身,“二郎还请赵医师多费心,七娘先去了。” 才走到门口,穆清便被英华火急火燎地拉出帐门,大帐门口有人戍守,她四下环顾了一圈,择了一处避开人的,拉着穆清一言不发地往那边大步走去。 “阿姊……”方才还焦灼急躁的,话到了口边却又迟疑起来,“二郎病成这般模样,还要迎战薛举么?便要战,怎不召集玄甲军和我的骁骑……” 她话未完,穆清已遭了五雷轰顶般,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偏头看着她,“你是说,营中正在集兵?此刻?” “适才刘公在大营那头列队集兵,大约有半营之众,有人路过时瞧见来告知我,原当要作薄战操习,也未放心上,不想又有人来说刘公正命人搬开一角防御,俨然是要出兵的阵势。” 秦王颁令时英华未在帐中,不曾知道已下了严防死守的令,只觉刘文静领兵出战甚是蹊跷,故跑来找穆清问个清楚。 穆清脑中发懵,暗道,糟了。早上在大帐刘文静便主张出战,李世民下来严令不许出营,他竟敢公然违令,集结了一半的兵力贸然出战。难道与屈突通一战令他自负满溢,求功心切了不成。李世民正在卧榻上烧的神智迷乱,何处去寻能遏制了他的人。 “他们在何处列队?”穆清急忙问道。 英华指了指营地北边,“应是那边。” 穆清略一沉思,匆忙道:“我先去看过,你快去帐中将你姊夫唤醒,快些。” 英华应声回头便跑,穆清踮脚向北边张望几眼,大帐靠着南边,离北边有一段距离,若要跑着去,以她的体格,怕是跑不到一半便要喘息呕血。大帐门边有几名守军,穆清边向他们走去边催道:“快替我牵一匹马来,越快越好。” 守卫的亲兵见是她要马,又是这样的迫击,去马栏中拉马过来要耽误不少功夫,索性便将白蹄乌牵来予她。 穆清从未骑过白蹄乌,那马亦是认生,先是犟头倔脑地左右摆晃了一阵,穆清只得紧紧地拉住缰绳,双腿使力夹着马肚,呵斥道:“好生走着,莫误了事!” 白蹄乌挣扭了一回,终是歪歪斜斜地一路小跑了出去。穆清紧抓着缰绳,连催了两声,向北疾驰而去。 驰了一会子,便能望见营地北边的乌压压的一片人头,正向营外快速移动。她心下一沉,登时焦躁郁火自胸膛升腾起,只觉口干舌燥。 队阵的一侧,几匹马来回跑动,几名郎将挥鞭吆喝着催动兵士们。穆清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了须发花白的刘文静,向他挥手高呼,“刘公且驻。” 刘文静在马上回过头,初见一名胡服女子策着白蹄乌奔来,又因穆清同英华两人粗略看去极像,只当是秦王遣了英华来拦,并不敢太过放肆,举手示意命队伍停下。 待驰近了方才看清并非英华,却是穆清。于是他又一挥手,令郎将们加速领兵出营。 “刘公这是要作甚么?”白蹄乌奔至刘文静跟前,穆清带住缰绳,一面尽力稳住急喘,一面恳切道:“刘公是忘了今早二郎的严令了么?怎的此时要出营迎战?” 刘文静肃板起脸,“七娘随军原只为领路,现既不必引路,便好生在帐中呆着,莫出来乱逛。”队伍几近出了营,刘文静说着拨转马头便要走。 穆清急道:“刘公三思。” 刘文静却只当未听见,根本无意停下。她心头郁火燃得愈发炽烈,抖开缰绳策动白蹄乌,直直冲上前,以身拦挡在刘文静的马前。 刘文静所料未及,来不及勒带住坐骑,但他的马面对傲气霸道的白蹄乌忽然向后退去,差点将他甩下马背。“军机要事,岂容你一介妇人左右!还不快退开去!”刘文静的恼怒再压制不住,顺带将晨间与杜如晦争议时生出的怒气一并发作了,指着穆清喝道:“你虽替二郎谋划过一二,却莫忘了自己是何身份,我敬让你两分,你倒要上赶三步。再不让出道来,休要怨我不念往常情面。” “军机要事七娘不懂,按说营中的事我也不该置喙,但今早在大帐中,二郎的军令下得明明白白,我亦听得分明,刘公这是要公然抗令么?”穆清毫无惧色地依旧横在他的马前,紧绷着脸,“七娘来阻,并非为二郎,也并非要横手军机,只为刘公而来,但求截阻刘公,不至酿成大祸。” 刘文静冷冷哼笑一声,朝后一挥手,从后头越上前四五骑,将穆清连同白蹄乌密密围上,她只来得及呼喊一声“刘公”,刘文静便已转身领军离开,只留了一道背影,与漫天扬起的黄尘予她。(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一章金城离殇(六: ... 第一百七十二章 金城离殇(七) - 莲谋 - 桃圻 穆清定定地坐于马上,眼睁睁地望着刘文静远去的身影,明光铠甲被太阳耀出一道刺目的强光,地下列队行进的兵士开始小跑起来,越跑越远。 待二万兵甲尽数跑上大道,围着她的几名骑兵拨掉过马头,向她拱手抱歉,“军令所授,我等多有得罪了,还望顾夫人见谅。”言罢催马追着大队而去。 杜如晦与英华自营地的南边急匆匆地赶来时,大道上已不见兵将们的身形,只在原处留下一片迷迷蒙蒙的黄色烟尘。 “我截不住他。”穆清颓然从白蹄乌背上跃下,“刘公绝了意要出战,早就悄悄集结起兵众,待我赶到时,两万人马已出营大半……”说着她一筹莫展地哀声摇头。 “他太小瞧了薛举。”杜如晦道:“对屈突通一战确令他昏了头脑,只当这世间的兵将大同小异,岂知屈突通相较于薛举,犹如黄羊之于豺狼。也怨我未能早些觉察。” 英华观望了一阵,抬头看看天色,忽然接口,“刘公意欲趁着暮时造饭换班,军中最为松懈的时候突袭?姊夫可要我带兵去援?倘若我领兵从另一面搅乱薛军营地,使得他们以为咱们大军倾巢而出,不敢太过猖狂,或能救回这二万人马大半来。” 杜如晦沉脸不语,目光凝在大道上那股远去的黄烟尘上,过了好半晌,漠然摆了摆手,“不必,随他去罢。余下的人马尚有旁的事要忙。”说着他又转向穆清,“二郎眼下什么情形?” “落日时内火高烧,又胡言乱语闹了一阵,只怕犹未清醒。”穆清摇头愁道。 “英华,速去传令,火速拔营回长安。一个时辰内开拔。”杜如晦不假思索地下了令,英华抬起眸,直瞪瞪地瞧着他,疑是自己听差了话。再怎么说,也该等二郎回复了神智再定。刘文静才刚公然抗了秦王的令,这边自己的姊夫又要肆意专权了么。 “姊夫……”她抓着缰绳的手抬起又放下,反复了好几次,带着马踌躇不前。 杜如晦的脑中快速理了几种或可能出现的后果,越想越觉着险急,索性不再考量那些法子,秦王尚未清醒,他只得僭越这一回,“你只管去传令,罪责自有我来担,便是要计较,也得待保住了各自的性命,治罪的方有机会治罪,领罪的也有地方去领罪不是。” 英华不再犹豫,纵马急遽地往营中去召集留下的郎将们。 穆清赶回大帐时,赵苍仍在大帐中照看,他一向对自己的医术颇为自信,此刻时昏时醒的秦王却令他慌张起来,额头上的汗珠子一颗颗地往外冒。 “赵医士不能把握么?”穆清还是头一遭见他面对病患时这般慌乱。 赵苍的衣袖已卷到了手肘上,抬起胳膊胡乱抹了一把额头上脸颊边的汗水,“我,我……” 赵苍“我”了十几声,憋得脸皮通红,却说不上后面的话来。穆清顿觉脑中一空,“疟疾虽时常要人性命,可于赵医士而言,并非甚么难症,怎会……” 赵苍憋闷不住,“唉”了一声,重重地一拍自己的腿,“我便实话说了罢。疟疾能医不假,却需要时日,少则二十日,多则三两月也是有的,愈后长时内手脚无力,神疲力倦,难保不落下甚么病根来。秦王殿下能耽搁下这二十日?且气力消散,莫说统兵征战,骑马抬槊都是不能的。” “故此,赵医士换了药?”穆清紧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一字一顿地问道。 赵苍又抬手抹了一把汗,心虚地点了几下头。 “用上了虎狼之剂?” 这一回赵苍不敢再点头,木然地看着她,讷讷道:“药虽凶险,却有奇效,若是……若是,殿下能扛得住这药的孟浪,不出十日便能见好,神气力道皆能立时恢复了。” “若扛不住呢?” 他深低了头,不敢去看穆清,以极低沉的声音答道:“尚不知,许是烧糊了脑袋,自此痴愚,许是坏了目珠,日后再不能视物……” “可还有旁的人用过此药?” 赵苍几乎开始颤栗,嗓子眼里干得说不出一个字来,僵着脖子摇了下头。 “你,你……”穆清苦着脸,闭眼深深吸入一口气,“罢了,现下也不必多说了,自求多福罢。现下要拔营撤回长安,一个时辰为限,他可经得起搬挪?” “使得,使得。”赵苍赶忙答应,“我这便唤人来先安置了殿下。” 说一个时辰,果然未超出半刻,百余驾的辎重已齐齐列了队,停在两侧待命,车夫俱在车上坐了,手持了马鞭,随时策动马匹出发。 穆清从大帐内出来,营帐等驻扎物已撤得干干净净,众兵将在空旷辽阔的营地上集结,四人一排,列成一个奇怪的队阵。赵苍指挥着四名亲随,以木板抬着李世民自大帐中尾随而出,将他放置在一驾腾空的辎重车上头,立时便有兵丁上前拾掇拆放大帐。 赵苍打量了一番面前列着的队阵,忍不住诧异,“这是要作甚么?” 穆清向前扬了扬下巴,“这是雁行阵,既能将二郎护在阵中,一旦遭遇了敌兵,又能且战且行。” 赵苍随后“唔”了一声,并不放在心上。穆清心中却转了好几转,缘何要列出这样的阵型来撤兵,或许退回长安的路上,一场追击在所难免。想到此,她不禁向兵将中忙碌的杜如晦投去一眼,心内说不上来的糟乱。 英华领着的骁骑营将李世民的辎重车围拢在中间,玄甲军在队伍的最末,分成两列向两边微微扩散着,充当着雁翼,若有敌兵来袭,能以最快的速度将敌兵包拢围歼。 两万多的兵将在夜色中默然疾行,无人交语,只闻得咔擦咔擦的革靴蹬地声,和丁零当啷铠甲相碰擦的声响,再就是密如雨点的马蹄哒哒。 穆清坐在李世民身侧,不断地以手探他滚热的额头,试图同他说话,无奈他却双目紧闭着昏睡不醒。及到后半夜,她有些支撑不住,手臂支着脑袋,随着车的颠行摇晃着身子,几次险些掉下车去。 杜如晦策马到车边,皱着眉头瞧了她一会儿,轻唤一声,“穆清?” 她遽然惊醒,使劲地撑开眼皮子,迷糊地朝他望去。 “你与我同骑罢。”说着他伸出手,将她拉上了马,坐于他身前。六月的晚风干爽微凉,阵阵拂过,带起他身上令她安定的熟悉气息,这便使她愈发想睡,脑袋仰靠在他胸前,晃来晃去,一时睡去,一个颠簸又教她登时惊醒。 杜如晦双臂拢着她身子两侧,轻轻夹固住她,使她不至从马背上滑落,“想睡便睡罢,才养了些精神,别再熬坏了身子。” 说是睡,穆清何尝能睡得安稳,瞌睡一阵,猛一个激灵又醒来,困倦难忍,又迷糊过去,一个颠簸,复又睁开眼。黑沉仿若无边,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的天际似乎被横着劈开,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鱼肚白。 “天要亮了么?”她仰头问道。 杜如晦在沉重的呼吸声中闷闷地“嗯”了一声。 穆清从他的胸膛前坐直身子,向四面黑暗中张望,“二郎如何了?可醒过来了?” “赵医士正守着,似乎,并不见好。”他脱开一条手臂,甩了几下,顺势往暗色中的某处一指,“他们在那边。” 穆清拉过他的手臂,揉了几下,“教我压得酸麻了?我有这么沉?” 他不搭话,只在轻声笑了笑。天边的那一道透光的口子扯得愈发开了,更多的光线从裂口中涌出,将整个天空从黑暗中拽出来似地,蒙蒙亮起来。穆清偏头瞧见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脸上尚未来得及掩藏起的忧色。 行了一阵,天光已大亮。众兵士咔擦咔擦的脚步声中拖着沉重的疲倦,穆清已在天亮前下了杜如晦的马,另拉过一匹马独自骑行。队伍从雁行阵改成长蛇阵,穿过一片谷地,这一夜少说行了三四十里路,兵士们累得几欲仆倒。 前面又是一片开阔地,杜如晦传下令去,命兵将们在前头改阵列队,布成一个圆阵,呈抵御阵势,由内及外,渐次增加人数。列成了阵便原地休憩,不支营帐,只用油毡垫地,坐卧不论,两个时辰为限,又命人发下干饼和水囊。 兵士们早已累得抬不动腿,连发下的干粮都懒怠理会,哪还计较甚么支不支帐的,就地铺开厚油毡,躺倒便睡。 李世民便在这圆阵的中间。穆清走到他身边,他仍旧睡得昏沉,面色蜡黄,面颊上的高烧的红潮倒已褪去。她探手在他额头上搭了一搭,灼热感消散,反倒觉得额头冰凉。 “他眼下这模样,还算正常么?”穆清低声问向赵苍。 赵苍的脸一夜仿佛老去了十岁,疲惫地晃了晃脑袋,“不好说。仍是要看日落时分高烧会否反复。” 英华坐在他身侧的一张油毡上,双手交握搭在一柄带鞘的长刀上,低着头,额头抵在刀柄上,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 穆清伸手推了推她,她猛一个激灵抬起头,见是穆清,垮下脸怨道:“阿姊你唬我作甚。”她的目珠上和杜如晦一样不满了条条血丝,眼袋肿胀,娇俏的小脸犹如霜打过的嫩叶,神彩灵光尽失。 “守了一夜,不累么,还不快去睡一睡,我替你守着。”穆清又推了她一把,好说歹说地将她劝走。r1152 ... 第一百七十三章 金城离殇(八) - 莲谋 - 桃圻 日夜交替地行至第三日,眼看着将到长安城,李世民终于从昏睡中转醒过来。见到他抖着眼皮子,艰难地睁开双眼的瞬间,赵苍不禁腿脚一软,腾地跌坐在地。 穆清正在车辕上坐着,听到动静回头一瞧,亦是大松了一口气。 “这是往哪里去?”李世民暗哑着喉咙,如同记不得怎么说话似的,发出怪异的声调。 穆清冷不防被他这么一问,面上才刚浮起笑容,渐渐地消隐了去,竟不知该如何答他。照实答,恐他初醒过来,受不住攻心的急怒。若不告知以实情,却又该如何说。 英华与赵苍虽在一旁,许是也想着这一层,俱不敢开口,都拿眼瞧她。穆清实是为难,只得召来一名兵夫,命他速请了杜如晦来。 杜如晦在队伍前头,一听闻二郎已醒的消息,拨转了马头便往队中来。刚到了二郎所乘的辎~无~错~重车边,正要禀告这几日的事态,张口语未出,队末的玄甲军却骚动起来,透过人群望去,状似都振奋地端持起兵刃,俨然一副要迎敌的态势。 一声玄甲的鲁阿六催着马跑来,神色焦急却不慌张,见二郎睁着眼靠坐在车上,惊喜交集,继而猛然想起另有要事要禀,“后头来了一驾马车,走得极快,高张带薛字的大旗,迎上去探过,只一名驾车的车夫,并无其他一兵一卒。” 李世民茫然地转向杜如晦,面带疑惑。等着他细解。 后头又有一骑赶上来,另一名玄甲郎朗声禀道:“那车夫与车都已教咱们扣了,他口口声称并非军中人,只是替薛公送东西来的,车上确有一口大木箱子,未敢擅动。” 杜如晦叫停了队伍,几名玄甲郎押着车夫并那一驾车走上前来。车上摆放的哪里是大木箱子,分明便是一口薄棺木。 英华骑着马,绕着那口薄棺木转了两圈,仔细打量了一番。仅是一口棺木。并无异常,遂问向杜如晦,“姊夫,可要打开来瞧过?” 杜如晦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正有几名兵丁站在近前。英华顺手拽过其中一人手中持着的长矛。以矛头在棺木上敲击了几下,发出沉闷的咚咚声,矛头在棺木盖上抵了一会子。见无异动,她一手使上力道,将矛尖插入盖缝中,棺盖并未卯死,故英华使的劲大了些,那棺盖“咔”的一声飞了出去。 棺内的东西,却教在场的众人齐齐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六月的盛暑天中,竟令人后脊梁内蹿上一股寒流。 只见满满一棺的血肉模糊,红黄白相间,似一块块带皮的碎肉一般,英华座下的马受了一惊,低嘶了一声向后连退两步。她扭曲着两根柳眉,一手控制着马缰一手捂住口鼻,回到李世民的车驾旁。 “那是人鼻!”兵士中有人尖声喊道,声音里掩不住的恐慌。 “还,还,还有耳朵。”又有人颤声叫道。 穆清所坐的车并未在近前,幸而隔开了些距离,却依旧能看得见片片殷红。她别过脸去,尽量不使自己看见那堆恶心可怖的东西,怎奈那堆东西在棺木中闷了有好一阵,又因天气炎热,开盖的瞬间一股子恶臭的血腥味随之一道涌了出来,她虽能避开不看,却如何也躲不开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一时间胃逆想吐,捂嘴干呕了起来。 赵苍忙从随身的囊袋中摸出一把干姜,递了一片给她,教她含在舌下,又分了几片予身旁众人,转头看了看英华,犹豫了一下,有些瑟缩地朝她递上干姜片。 “多谢赵医士。”英华接过姜片,欠身谢过他,赵苍不自然地微微讪笑一下,抬举着的手竟忘记了收回来。因众人的注意力皆在那口棺木上,倒未有人察觉他的窘态。 李世民低低地压着眉头,眼中几乎要喷出怒火来,喉咙里漫上一缕血腥,嘶哑着声音指着前头那口棺木问道:“这是何意?” 当下无人敢答,那驾车送来的车夫早已惧怕得站立不住,跪在地下双手撑地,浑身不住颤抖,听见问话,也不知那压抑着盛怒的声音在问谁人,便只管贴地俯身回:“一位将军,称是……称是薛公帐下的,许了钱,命小人送这口棺木往大兴城送,定要,定要亲自送予一位李姓的二公子才作数,其余小人一概不知,一概不知啊。” 李世民蓦地冷笑起来,转头向杜如晦,“又是撤兵回长安,又是充塞了被刈割下的耳鼻的棺木,也不必你们来告禀,定是有人枉顾号令,私自迎战薛举了,且瞧这情势,必是战败了。” “刘公,领了二万人马去的,至今未回。”杜如晦沉峻着脸,瞟了一眼那血糊糊的棺木,“想来也不会回了。彼时恐怕引来薛举追击,殃及余下的这一半人马,只得匆忙撤了营,形势迫急,且二郎一直昏睡不醒,我也只得擅作主张。” “阿姊前去劝说,争持许久到底未能劝住。”英华见李世民脸上明灭不定地晃着的怒火,忙添上一句,“二郎且莫动怒,才刚转醒,这再一怒,可教赵医士白费了心血。再者,眼下既已是这样,紧着先撤回长安要紧,余下的事再作计较。” 李世民咬着牙,鼻翼微微煽动,沉默了良久,闷声低吼道:“走。” 大队人马接着往长安赶,鲁阿六却不知该如何料理车夫和这一车的物件,他只知道秦王此时怒火冲腾,再没个眼头见识,赶着上前提问这事,是万万不合的。杜如晦又紧随在秦王身边,亦是问不得。 踌躇跺脚了半晌,他转眼瞥见了与英华一同骑行在后的穆清,倒令他抓着了救命稻草,赶紧上前,指了指身后的马车,“七娘,你替我拿个主意,那些,要怎生是好?” 穆清不愿回头去看,沉吟片时,叹道:“亡而不得全尸,又受了那样的凌辱,到底可怜,好生埋了,坑洞挖深些,莫再教豺狗野物翻腾出来。那车夫,与他无干,赶走便是。” 鲁阿六领了话正要去办,马缰绳才抖开跑了两步,又被人唤住,回头见是杜如晦从李世民身边赶过来,便拨转过马头,拱手问道:“杜丈夫还有何吩咐?” “那名车夫,不知真个儿是平民,还是兵夫所充,他既已入了我军中,知晓了军中人马数目,又瞧见了秦王的病势,便再不能放他回去,倘或向薛举透了风,一路追击而来,哪里还有咱们活命的机会。”杜如晦漠然说到,口吻冷冽。 穆清倏地抬起眼,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或只是个寻常百姓……”话虽这般说,底气却不足,毕竟这事无法确准。 鲁阿六沉着脸再一拱手,“在下明白。” 杜如晦点点头,“也好好葬了,莫教曝尸荒野。” 穆清心下说不上来的闷堵,连声叹息,垂眸无语地坐于马上,专注于手中的缰绳。杜如晦慢慢靠近她身边,方才的冷峻严酷全然不见,又是如常的温润和雅,“穆清,你莫怨我狠绝,此事侥幸不得,这里二万多条人命,同他一人相较,孰轻孰重,你该能分辨。” “我明白,未曾怨过。”她低着头轻声道,“只是不愿见你行这些事,倘若可以,宁愿由我替你行了。” 杜如晦顿觉心中有异物在滚动,想要伸手去握她的手,看看周围,毕竟不妥,故只动了动手臂,未当真伸过手去。 再走了一段,身后有兵卒持了一块木牌样的物件过来,禀称是处决那车夫时,从他身上掉落之物。杜如晦接过摊在手掌心中看过,穆清和英华也凑过脖颈来瞧,竟是一块军牌,上头清晰地镌刻了名姓,年纪,所属营队。 穆清一缩脖子,抽了抽眉头,若非杜如晦赶来制止,她险些放归了细作酿下大祸来。当下愧意暗生,控着缰绳靠近他低语,“好险,亏得……” 杜如晦深深看了她一眼,屈起食指,按压在自己的唇上。 穆清即刻明白了他的用意,按下这话不提。 …… 长安城的开远门相去不过十里,李世民遣了斥候,持着他的信令前去报信,命城门守兵准备开城门。不出一会儿功夫,斥候疾驰回来归还信令,只道已知会了守兵,待到了城下便开门放入。 一个时辰后,开远门已能清晰地望见,不过半里,总算一路未遭追击,众兵将悬挂的心正缓缓地往远处放。 眼见的人却瞧见大约五人,策马自开远门方向奔来,估摸着是前来迎接的,想着立时便要回城了,军中众人,脚底下无不加快了步伐。 疾行来的五骑撇开众人不理会,径直驰入队中,一直到了李世民跟前,方才勒带住缰绳,为首的那人是名队正,翻身下马,大步走到李世民所坐的辎重车前,抱拳躬身一礼,“太子有令,为拒薛军,长安各城门严闭,不得放入一人来。还请秦王殿下退出城外五里处驻扎。另,我等奉命押解罪臣刘文静回城。” 李世民手中恰正端着赵苍递来的汤药,按捺着火头听完这番话,晃晃悠悠地自车上站下地,顿了一息,猛然抬起手,连碗带碗中的汤药,狠狠砸在了地下,身子一晃,一下顿坐在车板上。(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三章金城离殇(八: ... 第一百七十四章 金城离殇(九) - 莲谋 - 桃圻 直至翌日午后,刘文静方才带着残余的百余骑,摸索到了开远门外五里处的驻营。刘文静自感羞愧,原抱定了主意,不见秦王,径直入长安去请罪抵命。 只是他未料到,在李世民的一场雷霆震怒下,前来候等押解他的郎将们只得先行离营回城,此时刘文静尚未入营,杜如晦已在营外候等他一个多时辰。 刘文静及其所率的百余名残兵,满身满脸凝干的深褐色血渍,眼中血线丝丝缠绕,几乎成了赤目。杜如晦动了动眉头,也说不出甚么安抚的话来,只默然领着他往大帐去见李世民。一面走着一面心中暗怨,刘公糊涂,这一番兵败,正是将把柄递送到了李建成的手中。太子正忙不迭地要剪除秦王的羽翼,恐怕这头一刀便要落在了刘公头上。 这两日李世民的病情渐稳固下来,无需再着人日夜看护,只是面色依然难看,说话仍旧费力,到底是大病了一场,未免差了些底气,训斥刘文静的话也说得断断续续,饶是如此,仍是将年及半百的刘文静愧得泪流涕零。 斥责了一阵,李世民便耗尽了气力一般,说话间上气不接下气。终是英华忍耐不住,上前求了两句情,倒也不是为刘文静开脱,究根到底她是顾惜李世民大病正愈着,好容易从昏睡中转醒,却接二连三地遭受重击,震怒心焦不断,再这般下去,非要折腾得呕血不可。 既英华开了口,帐内其他几名郎将心知大约是可以求情的了,也跟着一同附和了几句,李世民深深喟叹,挥手遣退了帐中所有人,口气依旧僵硬,却缓下了气势对刘文静道:“身上的伤及早教赵苍瞧了,将养几日,不必到大帐中来。” “你又何必动这样大的气。”大帐中众人三三两两地散去,只余下英华同李世民二人,英华看着他枯槁的面色,撇了撇嘴,“并非扳不回这一局,待你大好了,自有薛举可受的,咱们……” “英华,过来。”他仿佛未听她在说些甚么,自顾自向她招手,也不在乎她是否真的会依着他的话过去。 英华蓦地住了口,愣愣地立在原处不动。她瞧着他无神却希冀的眼神,心中忽有所动,她的直觉同她说,不要过去,该是持礼告退,转身走出身后的帐门,可是她的腿却不听使唤地向前一步步地迈进,总共五小步,走的犹如五百里一般艰辛。 英华挪步走到他跟前,李世民指了指身侧,她迟疑了一息,终是坐了下来。两人默坐了一阵,竟都不知要说些甚么。 烈阳已偏转至西边,整个大帐被一片金色笼罩着,静谧得不像是在军营中。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阵马嘶,瞬间撕破了这片沉寂。英华好似从睡梦中突然被人唤醒一般,猛然抬起头,支支吾吾道:“二郎若……若没甚么事,我便先……” “无事。只想如从前那般与你坐一回,你有事便先去罢。”李世民的声音低沉疲惫,听着甚至带了懊丧,着实把英华唬了一跳,自小见惯他的意气风发,却在此刻一不小心瞥见了他的垂丧,她倒像是偷窥见了不该见的一样,神情心绪皆极不自然。 英华屈起膝盖,抱膝坐着,摆出一副要长久坐在此地的姿态,将一侧面颊贴在屈起的膝盖上,侧眼去看他,不觉显露出几分年幼时的天真烂漫来。 她这不经意的模样,令李世民的眼中划过一丝恍惚,没头没脑地问道:“你可曾记得,咱们第一次见着,那时你多大年纪?” “整好十岁。”她莫名地答道。 “一晃八年。”他抓起案上的一柄短匕把玩,闲闲道:“你从未同我讲过咱们相识前的事。” 英华愈发疑惑,心中暗暗嘀咕,此刻他该气恼大郎关闭城门的事儿,理应说些泄泻怨怒的话才对,怎无端地想着这话来,歪头想了一遭,却觉得吴郡已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不过是兄弟姊妹小孩儿家之间,整日纠缠斗气的事儿,想来也无甚意趣,故不曾提起。” “吴郡顾氏亦是大族,兄弟姊妹可多?” “多,多得很。”这一问倒勾起了她脑中些许旧事,“家中女孩儿中,只我一人被准许了跟着武师练武,你也知我阿爹是个庶出子,阿母是祖父赏赐予我阿爹的侍妾,能同侯府中正经的小郎们一同习练,也算是祖父格外的恩典了。习练切磋之下,他们拳脚上不能胜过我去,便时常使些绊子,教我挨一顿训诫,或在祠堂中面壁一夜……”想着往昔那些,她支起脑袋,双手捂了口鼻嗤嗤笑起来。 李世民皱了皱眉头,“你不怨么?” “怨,如何不怨。只是每每赌气不愿再去府中时,阿母便要说,若是耐不住这点委屈,便安安生生地在此作个低微之人,到了年纪随便配个寻常的人家,或是送去大门户中作个妾室,永世忍耐着委屈。”说到此英华的脸微微一红,幸而此时金红的斜阳将帐中的一切覆盖住,显不出她的脸红来,“谁人肯永世受那些委屈,我便同自己说,去罢,只要再熬一小会儿。” 她说到兴头上,忽然又顿住,报赧笑道:“瞧我,同殿下说这些作甚么,皆是些儿时的痴话。” 李世民放下手中把玩的短匕,又捏起沙盘中的一小撮沙石,神色较之方才,已然舒展了许多,却在她言及“殿下”二字时,略动了一下眉头。“说罢,我愿意听你那些痴话。” 英华叹了口气,“后头也没甚么好说的了。阿姊从余杭归来,阿爹要将她送予杜淹作侍妾,她自是不肯,我阿母便求着她携了我一同逃出吴郡。那时阿姊年岁也不大,尚胆小怯懦,咱们一路战战兢兢奔逃至江都,投了姊夫,方才定下心。随后,便随着姊夫到了东都。” 李世民定定地望了她片刻,一句“如今可愿嫁”的问话在心中转了几圈,又在喉舌间吞吐了三两回,终一横心,想要向她讨要个回答。 “如今”两字将将出口,大帐门口传来赵苍的声音,“汤药已成,殿下莫要错过用药的时辰。” “既要吃药,我便先去了。”英华笑盈盈地屈了屈膝,明明身着了单戎袍,却执了屈膝礼,看着颇为古怪,李世民消去了被赵苍打断问话的不爽快,忍不住低头笑过,“去罢。” 英华走到大帐门口,迎面正遇上端着汤药碗进来的赵苍,恰巧身后又跟来李世民追补上的一句话,“今后不许再以‘殿下’相称。”抬头便见赵苍疑惑又瞬时了然的神情,顿觉烦乱,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帐外走去。 李世民的疟疾初愈,足足将养了大半月,果真如赵苍所言,并无出现气力疏散,神疲力倦的情形,且他正当青壮,身底子强健,恢复得竟比赵苍预料得更爽利。 这大半个月穆清却没那么好过。时入七月中,天气**得令人焦躁,穆清几乎每日要同杜如晦念叨一遍李建成拒开城门的恶行。 杜如晦知她念子情切,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亲去各城门探过几次,无奈城门紧闭,每日进出城门不过寥寥几人,皆系大兴宫中需补给采办的内监,或是往来通信的兵卒而已,个个俱手持大兴宫的腰牌,盘查甚严。 “大郎趁机兴风作浪,难不成李公不知么?分明便是纵容着长子要行那毁绝不义之事。”穆清忿恨地在帐中来回走动。 杜如晦一紧眉心,“这话在这儿说便罢了,出去万说不得。妄议朝政,再加大不敬,如教那起子别有用心的听了去,立时便成了忤逆谋反,合族的脑袋全填上也不够砍了。” “可照着眼下这形势,究竟哪一日方能回城?”穆清一想到长安城宅内幼嫩白胖的小四郎,便宛如变了个人似的,焦躁难安。算来四郎已足三月,该是转着亮晶晶的眼珠子认阿母的时候了,她却被困在城外不足五里的地方,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只能静待二郎复原,领兵重据高墌,破了薛举,大张旗鼓地回城。”杜如晦道。 这话忽然提醒了穆清,前几日有个疑惑曾在心间转过,但连日来满心满脑的均是四郎的小模样,一时倒将这一茬给忘了,“按说,刘公遭了惨败,二郎也已弃高墌撤回长安……” “薛举该一鼓作气直取了长安才是。”杜如晦接口道,“可已过了二十余日,他竟无丝毫的动静,不免显着蹊跷。” 穆清连连点头,“正是呢,不知这其中又有甚么古怪。” “也不必胡猜了,眼下二郎已康健如常,左右就是这两日,便要再进发高墌。”杜如晦按下她的肩膀,正按在她的肩膀与锁骨之间,触手只觉锁骨凹凸,一个多月来竟是消瘦了不少,他心底蹿起一股隐痛,“跟着我这些年,倒教你吃了这许多苦。” “好端端的又说这话。”穆清斜睨了他一眼,微嗔中含笑,“倘若未跟着你出来,现下活得如同布扎的偶人一般,活着还有甚趣儿。”r1152 ... 第一百七十五章 金城离殇(十) - 莲谋 - 桃圻 穆清的心焦果然于几日后作了个了断,快得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秦王虽病中,但为了不隔断耳目听闻,杜如晦每隔一日便遣出两名斥候,往高墌四边去打探。头一批的两名斥候回来时报称,薛举派了长子薛仁杲据守在了高墌,按兵驻扎,薛军营中平静如水,纹丝不动。 接连而回的俱是这个回禀,一成不变。直至前日,回来的斥候告禀了一桩异常。驻守不动的薛举忽然开始拔营撤离,因不敢靠得太近,斥候并无探听出旁的消息来,只遥遥望见几百军兵留在营中,顶多不过五百人。 次日午后,火急的军报连夜送进了大帐中。军报来自宁州,新任的宁州刺史急报薛仁杲围攻宁州。及到此时,杜如晦猛然醒悟,薛仁杲撤开大军,原是倾巢而出攻打宁州去了。而眼下的高墌,竟只留有区区几百薛军驻守,几近空旷了。 李世民当即亲笔修书两份,差遣了两名能在军中说得上话的郎将送往长安,一面急令全军再一次向高墌进发。 这一次却不同于月前撤回时的行军阵型,排布下了锋矢阵,直将精锐骑兵安置在了队阵最前头,一路疾驰。 到了凌晨时分,三五百名驻守高墌的薛军,在营地中隐隐觉出些不对来,从帐中走出,聚到营地边缘探看,只闻得地面传出的些许隆隆声,不知是否自家的兵马从宁州归来,想要瞧个清楚,眼前的林地中却是一片晨霭,乳白色的雾气迷蒙缠绕,十来步开外不能视物。 带领驻军的两名队正一商议,召来两名兵卒,牵了两匹马来,令他们骑了入林探查。 两名兵卒去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仍不见出来,仿佛一进入迷雾便消身匿迹了一般,毫无动静。队正一壁疑惑一壁在心里生出了几许不安,正要集队作御敌阵势,猝然不防地从林间蹿出一骑来,一手乱挥,口中哇哇大喊,听不清在说甚么,正是方才打发了去查看的两名兵卒中的一名。 队正只觉脑袋一懵,心知要不好,再想领了人往回撤已然来不及。数十骑黑马玄甲的兵勇几乎同时从林中跃出,犹如鬼魅,遽然显身,前头奔逃的那名兵卒竟似是被厉鬼游魂追逐着一般仓皇嚎叫。 大多数的薛军兵卒来不及回身去拿兵械,“噗”的一声,冰冷的尖铁矛头已从后背扎进,自前胸穿透而出,甚至连疼痛都来不及觉察到,尖矛又从身体里撤离,身子随势而倒,便再没起来。 乌云过境似的,一阵刺杀,乱七八糟地躺了一地。至多半个时辰,薛军的营地中已是一片死寂。时至酷暑,浓烈的血腥气很快弥散开去,少说飘荡出一二里地。才刚安静下来的营地中很快又吵闹起来,从远处嗅着气味赶来的蚊蝇争抢着朝一地的惨状扑过去。 这样的天气,在驻营附近堆尸极其危险。随在玄甲军之后抵达的兵卒不敢怠慢,一队将一具具尸首搬上营地中找来的辎重车上,一队在二里外的空旷地上迅速挖了个巨大的深坑,只待尸首聚齐后焚烧坑埋了事。另有一队入原营地收拾残遗,重新布置下拒马铁蒺藜等防御工事。 将将拾掇好这一整片的营地,大道上浩浩荡荡的二万军兵,从扬起的黄土尘中出现,头里领兵的正是从一场大病中缓过劲来的秦王。长安城中已端坐在帝位上的李公,终究未再派出一兵一卒予他,幸而念着“父子之情”,分拨出了充足的粮草。 尚历经了突至的险恶疾病,体尝了父兄的冷漠离弃,他重又回到前阵,仍旧意气奋发,豪宕强悍,只是那早已萌生夺嫡争位之心,在心底牢牢地扎住了根。 穆清跟着大军连夜赶了一路,咬牙愣是没有哼一声累。杜如晦同她说,惟有剿灭了薛举,凯旋班师,长安城门才会大开迎回秦王,假若不敌,李公与大郎为自保,绝不会教长安城门打开一道缝。介时他们自然也再不得入城去见他们新生的儿子。 二万兵马,对阵二十万薛军,怎的也是个以卵击石的势态。杜如晦却道有七成胜算,她便深信不疑,只巴望着这场战事及早结束。 …… 薛仁杲在宁州吃了亏,转身想要再回高墌,哪里还有进得去高墌城,一怒之下,抓按了从高墌那一场杀戮中侥幸脱逃出来的几名兵卒,当众敲击碎了他们几乎全身的骨头,在他们愈来愈弱的惨呼声中,薛仁杲高声放言,“倘再有弃阵不守的,便以此为例。” 当下有两名老将劝阻,又遭他扇打面颊,击飞了数颗牙方才罢手。营帐之下,莫说劝阻进言,便是瞧,也不再有人敢多瞧他一眼。 丢了高墌,薛仁杲只得领兵回至折城,盘踞折城不出。刚入了城,下令紧闭起城门,一名兵卒跑着上前来禀,说是薛公有请。 薛仁杲心底暗啐一声,心说,消息倒甚快,才在宁州吃了亏,转身又教唐军夺走了高墌,不过短短一二日间的事,已飞传至父亲耳中,少不得又是一顿训斥,这中间定然少不了那起子老匹夫的挑唆。 喝退了传话的兵卒,薛仁杲不情不愿地正要往薛举那处去领训,又一匹马冲着他十万火急地跑来,马上的人不是军兵,却是他府中的一名家僮。 那家僮策到近前,跳下马来,恭敬地向薛仁杲礼道,“阿郎且驻,娘子请阿郎回府说话。”家僮说话的底气显然比方才那名兵卒壮了许多,传完话,也不等薛仁杲回应,转身便上马往回跑了。 一听说娘子有请,凶神恶煞的薛仁杲登时便如捋顺了毛的大猫一般,也顾不上薛举还等着训诫于他,一打马径直回府去了。 饶是随夫征战在外,顾二娘依旧不改她精致的做派,细柔的银红软绸裁成的五幅襦裙,随着她的坐姿,一丝不苟地散在地下。杏色的小团枝花衫子将她白皙的脖颈面庞衬得恰到好处。 薛仁杲进屋时,她正对着菱花铜镜挑剔地理着她才梳就的圆髻。镜中映出的花容月貌虽已相看多年,却仍使得薛仁杲愣了愣神。 一名婢女躬了身,端着一只盛放了大块冰块的大瓷盆子,从外头匆匆进来,大约是暑气太重,略有些热昏了头,进屋时竟不小心撞着了薛仁杲。他原就揣着一肚子的火,冷不防被这么一撞,心火愈发的旺,抬起一条腿便踹了过去,直将那小婢女踹翻在地,打碎了手中的大瓷盆子,盆子里的大冰块啪地落地,断成了四五块,在地下飞快地滚划开去。 “你在外头吃了瘪,回来倒拿着咱们女流撒性儿,我竟不懂这个理。”顾二娘自菱花镜前站起身,扶了扶发髻上的一支四蝶镶玉的金步摇,面带挪揄讥诮道。 薛仁杲竟不气恼,兀自进屋在案前散腿一坐,沉丧着脸,“你嫌我受得还不够么,莫提那些糟心的。” 顾二娘挥退了被踹倒在地的婢女,另有人上前收拾起了地下的碎瓷和冰块。她也不理会这些,自另一案上端来一盏湃过冰的酸梅浆,亲手递了予他。“大暑天里动这样大的气,且消消火。” “你命人唤我回来作甚?”薛仁杲接过酸梅浆一饮而尽,想起自己是被她唤回的,进屋至眼下,却还不知究竟所为何事。 “也无甚大事。”顾二娘勾起精巧的嘴角,“不过是想着你远途归来,阿翁必定要召了你去问话,这一路劳顿的,脚都不曾歇一下,一口凉浆酪都不曾吃过,便要去听那些烦人的训话,着实烦累,故……”说着她也不往下说,面上的笑容愈加的亲昵。 提起父亲,薛仁杲便坐不住了,“既无事,我还该往那边去见过父亲。那些仗着年岁资历的老匹夫,在父亲跟前本就嘴碎,假若再教他们捏着个话柄,给我按上个把罪名,且有得说道,再将你饶进去一通说,更要惹得父亲动怒。” 顾二娘撇撇嘴,有些赌气地坐下,“我有甚么好怕的,他们爱说便随他们说嘴去,论到底不过一个不懂事儿的妇道人家,难不成还拿军法处置了我?我不过是替你抱屈,苦差事皆由你做了,作成了,便是原该的,作不成,就成了大器难成。动动嘴皮子自是容易,个个嘴皮子上的力道能扛得起宽刀长槊一般。” 薛仁杲低头不语,心中无法赞同得更甚,自道,到底是二娘懂得我心,我心中疾苦,父亲即便生养一场,知晓的竟不及她十之一二。抑或他根本不屑知晓,他心中除开帝位,再无别他,更不必说父子常情了。 “待你哪日登了基,继承了大统,便遣他们上阵杀敌去,瞧他们究竟有多大本事。”顾二娘噘起嘴,念叨着几句气话,末了又哀叹一声,“我倒有个疑虑,照着那起子老匹夫这样搬弄是非,可还有你继承荣登的那一日?” 旁的话倒还罢了,只这一句,如一支鸣镝,带着尖锐肃杀的响声,直射进薛仁杲的心间。r1152 ... 第一百七十六章 金城离殇(十一) - 莲谋 - 桃圻 那薛大郎到底不敢违抗父命,在私邸小坐了一会儿,吃过一盏酸梅浆,便起身要去见薛举。顾二娘跟在他身后,细致地替他理齐整了衣衫,将卸下的戎甲重又帮着他穿上,一面捏着绢帕擦拭着他甲片上的血渍污迹,一面柔声细语,“听人说你又下手打了阿翁的那几名旧将?” “打便打了,有甚了不得?”薛仁杲梗着脖子,直囔道:“不过是薛家的奴将,竟几次三番地寻我晦气,再不打,恐他们忘了自己的身份。” 顾二娘轻推了他一把,唇边含笑嗲嗔怪,“这话在我这儿你爱说多少都成,待到了阿翁面前,可要收敛着,没的又白找一顿斥责。必是已有人往阿翁跟前告了状,待会儿你千万忍耐着些,你我有没有脸倒还在其次,别教人再抓着你甚么错……” “这些年薛家上下里外皆是你在操持,我却要看看甚么人敢使你没脸。”薛仁杲一把搂过她略显单薄的削肩,忿然瞪大了眼睛,脑中已将那几个专好在父亲跟前说嘴的,一一过了一遍,狠意直漫上心头。 顾二娘笑得愈发清甜,举起一只手掌顺势贴在他黧黑的面上,“我有甚么打紧的,大郎荣我便呼风唤雨,大郎衰,我自跟着低眉顺眼,左右伴着大郎便是。” 轻巧巧的一句顽笑话,落在薛大郎心间却一字一锤,击得他心底暗潮汹涌,恨不能立时便爆发了。他向来自负,剿过几次流匪土寇之后,越发的不将旁人放在眼里,在军中跋扈惯了,薛举好劝歹说了数次,每一次都只白增了他的厌烦,再有顾二娘绕指柔般的煽风点火,惯得他非但丝毫无有收敛,反而时常觉得父亲老矣,群雄逐鹿之事,早该由他取而代之。 “还不快去回话,再不去阿翁当真是要恼了。”顾二娘又催了一遍,拽着他的手臂晃了晃。 薛仁杲面上的不快显露无遗,怏怏地放下揽着她肩膀的手臂,一手踮起沉重的头盔,大踏步地出了屋子。 直至他的坐骑在长嘶一声,渐远离的宅邸,顾二娘这才放下脸上的笑容,揉了揉微酸的面颊,适才甜如蜜酪的笑,早已抹得干干净净。 “阿郎的性子可教二娘摸得透透的。”说话的妇人不到四十,意态谦卑,身上的绿豆色襦裙看似寻常,隐隐的显出衣料上带着细微光泽的牡丹纹,这一袭襦裙约莫能抵得上中等人家半年的嚼用花销。 顾二娘回眸一笑,竟与方才的笑判若两人,面上分明是笑着的,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阴冷气儿。“桃娘惯会取笑人。我且问你,咱们请来的贵客,可安置好了?” 桃娘顿了顿,收住了笑意,正色地点了点头,“包管阿郎不能知晓的。” “他便是知晓了又如何,还能碍着我甚么么?”顾二娘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大郎打掉了那几个老将的牙,阿翁恼羞成怒,十有**是要将他拘在他那儿禁足个几日,也好对那些人有个交代。” 桃娘点了点头,“二娘过两日可要去瞧瞧他?” “自是要去探的,却非是去探大郎。”顾二娘细细印上口脂的薄唇向上弯起,勾勒出了一个极其欢欣的笑,“我嫁入薛家八年,阿翁待我一向宽厚,他一病不起,作为长媳,我怎能不日夜在他身侧侍奉?” “一病不起?”桃娘迷惑地歪了歪脑袋。 “旧疾突发,卧病不起,不日病入膏肓,医士们束手无策,大郎同我x夜侍奉,终是无力回天。”她越说越掩不住眉眼中的笑意,几乎要大笑出声,强抑着巨大的兴奋,断断续续勉强说下去,“战事当前,情势紧迫,大郎不得不就地继承大统,领兵南进,直取大兴宫。” 桃娘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恐慌慢慢爬上心头,“二娘……二娘,你这是要……”一语未尽,已骇得捂着嘴只会摇头。二娘带着怨气嫁到金城,她是知道的,这八年来,强颜欢笑,曲意奉承,受了多少委屈,咽下多少眼泪,终于一手掌持了西北商事,按说也该心满意足了。岂料她竟掖着这个打算,真真是胆大包天,难不成还想着要……母仪天下么? 顾二娘终是忍不住咯咯笑出了声,一面笑,一面将一根手指头抵在红艳的口唇间,示意桃娘缄口。 …… 穆清随军重回高墌军营中,时下已入八月。 杜如晦同秦王在大帐内议事,每晚报过三更才会回至帐中,有时则更晚。她独自一人在帐中闷得发慌,一人呆着又极容念起长安城中的儿子,便想着法子给自己鼓捣出些事来忙一番。 她原想替将士们作些针黹缝补,无奈自有疏于习练,做出的女红便是她自己也不忍直视。 接着她又想出了替他们浆洗的活儿来做,军中兵将大多认得她,以往那些事,如深入突厥王庭面见义成公主,再如五十骑布阵清剿千余河津余孽,及最近前的汾水边智退刘武周与始毕可汗联军,这些事在百无聊赖的军中口口相传,难免添油加醋,多了些夸张在内,使得兵将们将她与杜如晦看得同列并重,哪里就肯让她亲手替自己浣洗污浊的衣物来。 兜兜转转了三两日,终在一日分发饭食时,教她欣喜的发现了一桩好差事。 那日随军的伙夫搬抬来一大釜的薄粥,一摞摞的干胡饼,正如往常一样分发,排着队候等领取的兵卒们一如既往地埋怨,又是淡粥配干饼,吃得人厌烦。 伙夫的怨气更大,没好气地抛过一个眼刀,“吃几日干饼又怎的委屈着了,成日介叫唤得跟那高门大户里出来的公子阿郎似的。漫说是咱们这些人了,便是秦王殿下与杜先生,吃喝也是一样的。愿吃便吃,不愿吃便莫来领,原就不够时间置备,既不稀罕吃,正能少备几个,省出某的功夫来。” 一队的兵卒本就发个牢骚,只图个嘴上爽快,此时一听秦王与杜先生嚼的无非也是这些个东西,皆闭了口,乖乖地领下吃食,各自填腹去了。 待伙夫将吃食分发完毕,低着头,犹一脸不快地收拾余下的干饼,穆清走上前,闲闲地同他搭话,“备食不够人手么?” 伙夫闷头做着手中的活,粗声粗气随口应道:“二万来张嘴,一日两餐不到十人备办,只当咱们都生着四只胳膊呢。”说着也不抬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起开起开,没事莫在跟前转悠,原就忙不过手,莫在这儿碍着人干活。” “确实挺闲的,不若给你帮把手,如何?”穆清立在他面前不动,浅笑着近乎请求。 那伙夫愣了一愣,不由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循声望去,见是一位身娇体弱的娘子,笑眯眯地站在他跟前,素面胡服,容色姣好,他出了一会儿神,忽然想起军中传闻的那位厉害的顾娘子,大约正是眼前这位。 “可是,顾夫人?”他尴尬地抓了抓头皮,迟疑地问道。这伙夫见过英华,一向只当传闻中的顾娘子,该当如英华那样英姿飒爽,面前的这位娘子,这样的纤弱身姿,这样的素淡雅静,却是他不料的。 “你只说,我给你打个下手,你要是不要?”穆清点点头,含笑又催促了一遍。 伙夫从震惊中醒过神来,忙摆手摇头,“岂敢,岂敢。我这,我这怎能劳动了顾夫人……” 穆清不容他回拒,从一旁的铜盆中净了手,扯过方桌上的一块布帛擦干了手,便同他一齐整理堆叠起干饼来。伙夫仍支支吾吾地推拒,“夫人,您这是要折煞小人不成……” “怎么?这点子小事,也要我去向秦王讨要个谕令么?”穆清立了立眉毛,不容那伙夫再推,“果真要谕令,我这就去向秦王讨要了来,你看可好?” 伙夫低下头,嘟嘟囔囔,“您自便罢。”心底里暗自腹诽,不都说这顾娘子是女子中第一果敢厉害的,现今瞧着,厉害不知从何而来,第一古怪倒是不假。 伙夫的活计确是繁重,穆清跟着火头军们做了几日,虽时时受人照拂,粗重脏累的活并不使她沾手,仍旧是累得够呛。这倒随了她的心愿,一早从分发早膳开始,忙碌至晚,备下次日的食材,劳作占据了她大部分的时间,令她不再有大把大把的闲时深陷在担忧与思念中。 起初几日,杜如晦见她不似之前那般秉烛发呆等着他回来,每日入帐时,她皆已熟睡,手上指甲断了两根,只觉奇怪。后来方才知道,她往伙头营中去帮手,怕她劳苦,阻过一回,她却道乐在其中。 他皱了皱眉,嘱咐了一句,“打发时间便罢了,莫要逞强劳损了身子。”便随她去折腾了。 转眼八月过半,夜间秋意渐起,晚风带起阵阵凉。这晚正是八月望日,皓月当空,明净亮堂。因月色与晚风都好,穆清便搬了方桌在伙头营帐外,借着月色独坐,摘理着一堆用以煮粥的菜叶,备着次日早膳。r1152 ... 第一百七十七章 金城离殇(十二) - 莲谋 - 桃圻 面前堆得高高的菜叶到底不如往常在府中所吃的,多多少少有些糟烂。虽说皓月当空,怎么也不比白日里看得清晰,穆清睁大眼睛,专注地埋头在一堆菜中拣择。 过了许久,她放觉得眼睛酸胀,脖颈也沉沉地发酸。她从菜堆中抬起头,以手背揉了揉涨涩的眼,又缓缓地转动了几圈酸沉的脖颈,松泛松泛肩颈肌骨。 转头之间她顺势打量了一番周遭,伙头营在营地的最西面,隐约能看到营地外围密密匝匝的一圈缠绕着铁蒺藜的拒马,时不时有十人一队的兵卒交替着来回走动巡视。营外便是一片小树林,此时夜静,凉风习习吹过,只听得夜鸟咕咕,树叶婆娑。 伙头营前面是玄甲军的营帐,较之其他营帐,玄甲军的帐外显得无比宁静。这个时候,兵卒们结束了白日的操练,吃过晚膳,离入帐熄烛火尚有一个时辰。别营的兵卒们喜欢聚在帐外擦洗谈笑,相互嬉闹,玄甲郎们的军纪甚严,多年雷厉风行的习气早已养成,故晚间即便有空闲,也鲜少在外游荡着,大多在帐内歇息。 穆清转过几圈脖子,抓起一把菜叶,正要接着拣择,也不知怎的,忽然有低低的交谈声,顺着凉风飘散开,直飘到她耳边。她从菜堆后头探了探头,右前方的营帐中钻出四名兵卒来,瞧着该是玄甲郎,大约是嫌帐内气闷,贪凉往帐外透气。 她无意去听他们说话,不以为然地将头缩回高高堆起的那些菜蔬前,手中的活计不停。那四名玄甲郎嘟嘟囔囔地嘀咕了一阵,随着“杜先生”三个字随风飘至她的耳中,穆清不由停住了手腕,侧耳凝神细听了听。 “咱们究竟要在此处守多久?听闻今日杜先生又严令重申了一回,不准出兵迎战。”一名玄甲郎粗声低语,口气甚是不耐烦,“依我看这杜先生不过是拿了个谨慎小心的由头,实则是惧怕了二十万薛军,不敢动弹罢了。” “正是,正是。”另有个低沉的声音应和着,“上一回不教出战,是因了秦王殿下的病患,如今殿下早已大安,蹦跳如常,也能带得兵,怎的仍是要缩在高墌候等。这一等又不知等到何时……” 先头那声音又叹道:“真真憋屈,到底不如冲上阵前,砍杀一通来的快意。薛军人马虽多,大多是沿途收编的散兵游勇罢了,怎敌得过咱们。” “话可不能这样说,上阵冲杀咱们行,布阵谋局那些个烧脑子的事儿,你懂?”第三个玄甲郎带着讥诮细声道,伴着这几人的几声低笑。“我可是听鲁队正亲口说了,依着杜先生的主意,高墌,折城内俱无存粮,薛军的粮还是从金城一路掠来的,撑持到今日已是不多,估摸着支撑不了多久。咱们的粮多,又背靠着长安,倘或真不够了,随时可从长安调运粮草来,便是憋也能将薛军活活憋死。即便憋不死他们,腹饥难忍时,军心散乱,更易攻破。” 几人大约要转着过脑来想一想这策略,一同安静了一息,有人又道:“杜先生那日当着众郎将的面说了,若要拿着二万人马去同二十万厮杀,凭着神勇,大约也能有胜算,只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并不上算。兵卒的命也只一条,舍命奋勇杀敌固然不错,但谁人的命不是宝贵异常,若能兵不血刃,或少受折损,又何必白搭进那么许多条性命去。” 这话说得那几人一阵唏嘘,交口将杜如晦称赞了一回。 穆清坐在菜堆后头,无声地勾起唇角,随即又苦笑一下。她当真是不懂他的心思,时而见他杀伐决断,毫不留情,时而又极重惜人命,究竟哪一个才是他心底所愿,得了空一定好好问问才是。 玄甲郎们扯谈一阵,吹了一会子凉风,便到了熄火的时辰,四人一同钻入营帐。顷刻之间,整个营地的烛火渐次熄灭,不到一刻,便只剩了如水的月光,如一匹巨大的银白色软绸覆盖在营地上。巡守的兵卒换过一班,革靴咔嚓咔嚓,齐整地踏着地,在营地中警觉地巡回走动。 穆清将拣择好的菜堆放在身边的大竹筐内,伙头营的掌管从伙房营帐内探出脑袋来,“天色不早了,顾夫人且回罢,剩下的活计也不多,留着我来。那筐子菜沉实得紧,夫人莫去搬动,自有人来搬。” “那我便去了,有劳了。”穆清站起身,拍抚了几下手掌,掸了掸沾在胡服上的菜叶,营帐门前正有一口大水缸,她在水缸中往外掬了些水,使力搓洗了一番,搓去了手上的泥垢,月亮倒映在水面上,摇摇晃晃,她不禁抬头望了一眼皎洁如玉盘的明月。 正要举步,那掌事也望了望天色,及前头黑沉晦暗的营地,“夫人且慢,眼下营火已熄,黑灯瞎火的不好走,还是找人来护送夫人回帐。” 穆清刚要开口推谢,一句“不必了”已到了舌尖,突然从近前的某个营帐后头传出一声“不必了”,抢在了她的前头。 听着声,穆清便忍不住翘起了嘴角,再熟悉不过的温润醇和的嗓音。 杜如晦踏着月色从营帐后头走出,月光将他脸上的轮廓勾勒的愈发深邃,唇边轻含了一抹微笑,缓步向她走来。 “哟……”掌事低低惊呼了一声,“杜先生。”心中顿生了懊悔,暗自猜测着是否将这位顾夫人留得太晚,以至杜先生亲自来寻她,早知如此,打发也好,哀求也好,原该早早地请她回去了才是。 想到这里,掌事不禁嗫嚅地向他解释,“本应早些送夫人回帐的,这一忙,便将甚么都忘干净了,现要杜先生亲自来接,这真是……” “无碍。”杜如晦摆了摆手,顺势将手伸向穆清。 掌事心头一松,忙拱了拱手,“杜先生,顾夫人慢走。”即刻识趣儿地缩回伙房营帐中。 穆清促狭地一笑,有意略过他伸来的手,绕行至他身边另一侧。他一手握了个空,另一条手臂却极快地探出去,她尚未回过神,整个人已教他拦腰圈住,脚下也不必使一点气力,被他带着往前走去。 她忽然觉着有趣,“咯咯”轻笑了两声,这竟教杜如晦愣了愣神,上一次听她这样的笑声是何时,他竟记不起来了,仿若隔了很久似的。 杜如晦圈搂着她的腰肢,两人同步踏行在营地边缘,清辉遍洒,凉风轻拂,穆清不由自主地从胸中呼出一串满足的长吁。 “怎么?”杜如晦侧低下头,柔声问道:“好端端的为何叹气?” “谁人叹气了,不过有些感慨。”穆清被他带着走,干脆将整个身子的力道都靠在他身上,懒散惬意地随行。 “感慨些甚么?”他又问道。 穆清无声地笑了笑,反挽住他的胳膊,“忽然想起了余杭府中,半山腰的那间凉阁,这个时节,这样的夜间,在凉阁中就地铺一袭竹席,或坐或卧,最是令人平心静气,再携一具短琴,拨弄一番,真有出离尘世之感呢。” “原来,那时时常在夜晚扰人清梦的琴音,是你的功劳。繁星满天时也奏,月如弯钩时也奏,望日满盈时也奏,却奏得破音断章,我只奇怪,难不成奏琴之人不知自己琴技差强人意么?”杜如晦越说越忍不住要笑将出来。 “真有那么差?”穆清嘟起嘴,然后又低声自语道,“也是,任凭怎么练,总不及阿兄奏得好。” 杜如晦从心底里并不十分愿意她在这样的温情脉脉的月光下,提及同庾立青梅竹马的那段年月,他甚至有些懊悔自己曾经的瑟缩。分明听见她在凉阁上抚琴,每每在屋前一直站立到琴音消散,伊人离去,却从没有勇气上凉阁去。 穆清在他身边絮絮地念叨了一大堆话,他竟全无听进,胡思乱想一阵,乍然觉得好笑,同她死生相携八载,如今更是有了小四郎,过了而立之年的人,却如同青涩少年一般较真。 暗自嘲讽了自己一番,倒提醒了他一桩事来,于是他敛去嬉笑,又恐惹她忧思,便有意摆出一副随意的口吻,“近日可有你阿兄与阿嫂的消息?” 穆清顿住了笑语,停了一两息,摇了摇头,“阿嫂离去已久,按说早该回至金城。我一直在军中,也不便收信,想来,总该是平顺无事的罢。”这话她权当是安慰自己的,她只能这么去想,稍许的偏差都会令她坐立不安,心力交瘁。 杜如晦的心慢慢向下沉去,不祥感却如浮上水面的油,很快连成一片,挥之不去。尚在长安城外驻军时,他曾遣人往金城郡去打探消息,薛举已率军离开金城,一心扑在前阵,无暇回顾,庾立若要逃脱,此刻正是最好的时机。原想着命人将他阖府接出金城,送至长安先安置了,也好教穆清放心。 前去打探的人今日才赶回来,禀知他,金城郡内的隋官,大多已降了薛举,偶有立定了主意忠君报国不肯降的,皆教薛大郎收拾了,连尸骨都不曾留下,大约俱填塞了他豢养的那些獒犬的牙缝。 长史府内的庾立却不知去向,非但庾立杳无踪影,便是连叶纳并府中家人也不知所踪。探问坊内邻人,俱不敢多言,缠磨了好几日,放有人松开告知,庾长史同长史夫人于前阵突然教人砸开府门带走,府中家仆婢子尽数散逃了,其余的便一概不知了。 杜如晦听着这个信时,还抱着一缕希冀,没有伤着府中仆婢,只带走庾立夫妇,这行事倒不太像是薛大郎的做派,或许是穆清已着人暗中接走了他们。眼下听穆清这般茫然不觉的回答,心知事态大致已是不好。r1152 ... 第一百七十八章 金城离殇(十三) - 莲谋 - 桃圻 杜如晦遽然而至的沉默,使得穆清眼皮子跳了一跳。“怎么?”她停下脚步,转头想要借着月光看清楚他脸上的神情,却只看到一片淡然,“可是金城那边传了甚么消息来?” 杜如晦搂了搂她的肩膀,手臂上使了些力,带动她顿住的步伐,继续向前走,“尚无。兵荒马乱中,杳无音信便是最好的消息了。你莫太过忧心,我看庾兄也是个机敏的,定会想着法子保全自己与叶纳。” 穆清垂头不语,随着他的带动一步步向前走,走几步又半信半疑地抬头朝他一望。 “你每日与兵士们一处,可有听见甚么怨言不曾?”杜如晦突然开口问道。 这一问果然奏效,很快将她的心绪带到了别处去,她偏头想了一想,低笑道:“又怨言亦有赞言,你想要先听哪一样?” “自是先听怨言。” “许也不必我说,你原就该知的,无非是按兵不出的那些话,都怨拖怠了锐气。”穆清撇着嘴,将那几名玄甲郎的急切述了一遍,随后转了话又说起那些赞语来,临末又弯起笑眼,“阿爹的教授你果还记得。” 杜如晦轻声叹道:“‘兵不血刃,不战而胜,是为上策;损兵折将,以多胜少,是为中策,伤敌一千,自伤八百,是为下策。’恩师所授,从不敢忘。” 说话间已行至营帐门前,刚要掀开帐门,黑暗中响起踏踏的脚步声,跑得甚急,转瞬间沉重急促的喘息声也随之而来,杜如晦站定脚步,下意识地将穆清护到身后。 “杜先生?前面可是杜先生?”自大帐方向跑来的一人边跑边喘,一面扬手问道。 杜如晦放下挡在穆清身前戒备的手臂,略扬了声,“正是在下。” 来人已跑到他跟前,扶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话不成句地禀道:“折,折墌城,薛举,暴毙。” 穆清压着嗓子,惊诧地“啊”了一声,杜如晦转过身,扬起了眉毛,向那人抬了抬手,“定下气儿,仔细说来。” “请杜先生,往,往,大帐中去说话。”报信的兵卒仍旧大口急喘着,弯着腰,一手撑扶膝盖,一手向大帐那边一指。 杜如晦不说二话,撩起袍裾大踏步地往大帐走去,穆清迟疑了一下,也不进帐了,跟在他身后一同去了,只是他步子迈得阔大,她须得一路碎步小跑方跟得上。 秦王大帐中的气氛丝毫不出意料,郎将们群情奋起,摩拳擦掌,恨不能立时便披甲冲杀至城下,攻城破门。便是李世民,眼中亦有几分按捺不住的欢跃。 穆清探头瞧见帐内诸将俱在,倒不便入内,转身便要走,帐内李世民却早先一步瞧见了她的身影,高声唤住了她,“七娘不妨同来。”她只得回身入帐,先向李世民屈了屈膝,又盈盈地向诸将一礼。 帐中的郎将们皆认得她,有些殷勤还礼,有些则一向不喜且不屑妇人涉事,碍于秦王对她的看重,生硬地侧身草草还过礼,穆清并不在意这些,微微一笑,退坐至杜如晦身后。 杜如晦入账前,李世民正问到缘何薛举的丧讯晚到了几日。既人已坐定,众人便言归正传。一名斥候打扮的兵卒正在帐中回禀,“薛举暴病是早先便传出来的,只他离世的消息被薛大郎严密封锁了,许是怕军心生变。也按压了不几日,薛大郎露面要继承大统,咱们在城中的耳目这才知晓了薛举已暴毙。” “可探知了城中原跟随薛举起事的那些领将们作何反应?”杜如晦跟着问道。 “只见悲愤,倒不见旁的甚么异变。”斥候禀道。 杜如晦沉声不语,自顾自地点点头。 那斥候似是忆起了甚么要紧的事,忙又说道:“薛大郎荣登那日,确是有过一番吵闹,倒不为薛大郎荣登得是否名正言顺,大约听闻是几名旧将质问他何故不拨发粮草一事,也不知怎的,闹将起来,当众便砍了一名郎将,唬得其余领将们皆没了言语。” 杜如晦面上微微一动,勾起了唇角,一抹稳实的笑意浮上了眼,与此同时上首座中的李世民大笑出了声,“克明妙算,薛军果真要粮绝了。” “估摸着再有个把月,便该有薛军来降。本都是些流寇草莽,不过为了一口饱餐跟随薛家,如今二餐接应不上,薛大郎又无甚么仁德,大约也撑持不了多久。三月之内,除非薛仁杲性情大变,宽厚待人,不然二郎可坐收少说十万薛军。”杜如晦向李世民拱手笑道:“二郎再施以些恩义,衬得那薛仁杲愈发的狠绝跋扈,使降兵降将感恩戴德,岂不是薛大郎亲送上的美事一桩?” 众将纵声笑起来。“好。”秦王脸上挂着志满意得的笑,自座中缓缓站起身,“梁将军听令。明日再加一道防御工事,务要牢靠。任何人,若胆敢擅自领兵出营应战的,斩立决。” 行军总管梁实起身拱手接了令。 杜如晦笑点着头,“正是这道理。切要牢记,随薛军如何挑衅叫阵,只坚守营地,绝不迎战出击。” …… 两月之后,深秋十月。秋意已然高高地悬上了枝头,酸枣从成熟至干瘪地悬吊枝上。树叶片片掉落,一日快似一日,与这深秋落叶速度相当的,是小山头对面薛军营地中兵士们往唐军营这边逃跑的速度。 晨间营地的地下,薄薄地覆上了一层白霜。穆清捧着一摞子干饼,小心地拣着没有落霜的地走,伙头营门前的方桌边几名饥肠辘辘的薛军正望眼欲穿地盯着她由远及近而来,那眼神看来好似要将她生吞了一般,穆清并不以为意,她见多了饥馑无望之后看到吃食时的神情,只是带累了她身后随着的两名玄甲郎,不得不绷紧了脑中的弦,牢握住腰间的佩刀。 她不急不缓地走到桌边,一一分发了干饼,几日未见干粮的薛军皆顾不上道谢,抓过干饼便啃咬,毫无意外地,个个俱教干饼噎得直伸脖子,穆清熟门熟路地转身入帐,端来几碗稀薄的菜羹,放置到这几人跟前。 这一个多月来,她几乎每日清早要将这些事做上一遍,逃军多半是趁着夜晚越过小山头过来,暂教巡夜的兵夫扣押着,待天一亮,穆清便能见着几名饥饿到无力说话的兵卒,因伙头营一早忙着营中早膳,理所当然地将饥民推派给了穆清来安置。 虽说逃兵早已饿得眼中只有吃食,也无甚气力好作乱,杜如晦仍是担忧她日日同这些逃来的薛军相处,难保不会生出些事来,便不顾她的阻拦,径自向秦王讨要了两名玄甲郎,时刻紧随她身后护卫着。 夜间散兵来降的情形连续十余日后,仿佛薛军的军营松懈了不少,夜晚偷偷跑来的散兵不断,白天也渐有人来,却不再是零星的几名兵卒。起初是队正领着五十人前来,再往后便有下层的郎将,领来一二百人。 这一日,穆清给予了吃食后,桌边的一名兵夫忽然放下手中啃了大半的干饼,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塞到穆清手中,“请速交付予秦王殿下,万不敢耽误。” 穆清接过书信扫了一眼,只见上书粗大的“愚将梁胡郎呈唐秦王殿下台鉴”几字,穆清深知此物紧要,转身要递交予玄甲郎呈送,转念又觉不妥,收回手来,“你们在此好生安置下他们。”言罢怀揣了书信,牵过一匹马来,亲往大帐送去。 李世民拧着眉头看完信,随手递给了杜如晦,这二人看完后皆是一副情状,说不清是惊是喜,按说敌方主将来降,是桩好事,却又令人不得不疑窦丛生。 书信在杜如晦手中转了一转,又回到李世民的手中,他手指轻弹了几下微黄的信笺,满脑子信中细数的薛大郎虐杀百姓,毒打领将谋士的形景,喃喃道:“这倒不违薛仁杲的一贯行径。” 穆清在大帐外徘徊了几圈,本欲回至伙头营,走出几步,心念一动,又慢慢走回大帐边。看这情形,薛军主将要领兵来降,薛仁杲必是恼怒,无论唐军受不受,薛大军一定紧随其后而来。唐军若不受,薛军就地剿灭了梁胡郎,顺势挑衅唐军,唐军若受了降,出营接应梁胡郎,唐军与梁胡郎合兵一处,共击薛军,或可一举击破。这般固然是好,却仍有另一种可能,便是梁胡郎诈降,引出唐军,与薛军夹击而灭之。 商榷半日,眼见着日至中天,将至梁胡郎信上所约时辰,大帐内起了一阵骚动,穆清走近大帐,戍卫兵卒也不拦她,她行至帐门口,骚动已平,一个熟悉淳厚的嗓音响起,“梁实将军领兵一万出营往浅水原去迎梁胡郎,探其是否真心要降。二郎率兵一万,绕至浅水原北面藏匿,若他假降,引来薛军夹击,便出其不意从侧面冲击薛军,助梁实将军灭敌。他倘若真降,便三军合并,一举破敌,直取折墌城。” 穆清站立在大帐门前,有那么一两息,呆呆地一片空白。就是今日了么?苦等了四月,猝不及防地要于今日终结。她脑中闪现的第一个念头,是很快便能回长安见着她日思夜想的四郎,接踵而来的第二个念头,又教她心中泛起一片凉意,便是今日,她的丈夫与亲妹,俱要随军出战,同她余杭顾氏的郎婿决一死战。 穆清悄然回身往她与杜如晦的营帐中走去,不论如何,她也该替他备下戎袍与护甲。一路上有看见她同她招呼寒暄的兵士,她却甚么都听不到,一味低着头走路,一面走,一面不自禁在心头苦笑开来。r1152 ... 第一百七十九章 金城离殇(十四) - 莲谋 - 桃圻 穆清在营地中漫无目的地穿行了一阵,远处的黄尘早已消散落地,头前正面出营的大军她倒并不十分上心,营地北面悄悄出营的那一队,才是她心心念念的牵挂所在。 临行前杜如晦温和的一笑,轻抚她面庞的粗糙手指头,还有英华爽脆的笑声,大红戎袍,一身银白的明光甲,兴奋地拍着她的肩头,“阿姊在此等着,待咱们回来,便能回长安去抱一抱四郎。” 穆清的时间停驻在了这个画面中,再抽脱不出来。营地中尚留了一百军兵守着,被编成了五队,交替巡查。穆清在营地中胡乱走了一圈,弄不清自己究竟要做甚么,大队人马离开,伙头营中也没什么好忙活的,手头没个事儿又教她心头毛躁,不得安生。 恍恍惚惚过了半日,将夜时分,仍未有消息传回,有兵夫送来干饼,她坐在营帐外的一块大石上,屈着膝盖,托腮出神。她接过干饼呆呆瞧了半晌,好像首次见着这饼,眼神专注,神情却茫然地咬了两口,认真地嚼了几下,仿佛这件事能吸引她全部的注意力一般。 就在穆清的注意力全扑在这枚干饼上不能自拔时,忽然从远处快步走来守营门的队正,向她拱手一礼,“顾夫人,营门外有人求见。说是夫人的旧亲。” 穆清勉强将注意力从那枚干饼上移开,皱着眉转了转眼,默想了片刻,摇了摇头,“甚么旧亲,我却不记得了,莫放入营。” 队正领命而去,穆清仍旧将注意力放在干饼上,竟不起半点好奇,倒并非她无心思起疑,实在是不必疑心也知来者是何人,想来大约顾二娘随薛军到了折墌城,前来认亲的不会是别人,必是她身边的那位桃娘子。 当日在金城郡也是这般说,如今又要故伎重演,这是看低了她的心智,还是认定了她早已将五年前的失子之痛抛诸脑后。穆清兀自冷笑笑,轻哼一声撩开手中的干饼,回帐中歇息。 她从随身的囊袋中摸出一只小纸包,纸包内裹了些许金洋花粉末,她将纸包中的粉末撒入粗瓷碗盏中,倒入些热水,此物在军中不难得,若无此物襄助,今晚怕是要不断地想象着阵前情形,眼睁睁地看着天色转亮了,这折磨她熬不起。 端起碗盏刚要饮下,转念再一想又觉不对,眼下无一丝前阵的消息,倘若大军半夜折回,她这沉沉一睡难免误事,于是她抬手又将碗盏中掺了金洋花粉的水就地倒了,和衣往卧榻上一躺。 尚未及阖眼,帐门外一阵脚步,有人低声谨慎地禀道:“夫人可是睡了?” 穆清从卧榻上坐起,走到帐门外,仍是先前来传话的那队正,恭恭敬敬地向她一揖,“那位,夫人的旧亲,还未肯离去,一直在营门外候等着,只说定要见着夫人不可。夫人您看……” 她心头翻起一阵烦躁,极想吐几句骂语,到底是不合身份,谩骂之语便只在心腹间过了一遍,口中与那队正道:“你且等等,我随你去瞧过便是。”说着转身回帐,取过一袭玄色斗篷,披在肩头御一御夜风。 设了二道防御的营门外停了一驾桐木厢壁的马车,晚间的冷风拂过,吹扬起马车上悬挂的轻薄的泥金罗纱,看似质朴,实则万分华贵。驾车的马夫见有人随着通禀的队正过来,转身向车厢内说了一句,半刻过后,车中踩着足踏下来一名浑身上下裹了深色斗篷的身形。 穆清走出第一道营门,队正不甚放心,紧随在她身后。“甚么人在此故弄玄虚?军营攻防外,岂容闲杂人等逗留。”穆清冷声喝道。 那斗篷下的身形一晃,抬手将覆面的兜帽向后掀去,兜帽下露出的面容未惊起穆清半分惊异,正是顾二娘身边的桃娘子。 “桃娘见过七娘。”她盈盈屈膝礼过。 穆清立在远处一动不动,营门口燃着的火把的光映在她脸上,不住地跃动,掩住了她面上所有的神情,默了片刻,她微动了动嘴角,冷淡地向那妇人道:“既已见过礼,桃娘便回罢,替我向二娘带个安好。” “二娘此时正在折墌城内,相去不远,七娘既已到了此地,倒不妨亲往城中道安好。”桃娘子抬了抬下巴,带起了面上的倨傲意态,火光映照下,穆清瞧得清清楚楚。 她静静地端详了她一阵,无意搭话,转身便要往回走,顺势同守营门的队正道:“驱撵了去,莫使她在营门口闲逛,若仍是不肯走,便只当细作射杀了。” 两名兵丁执起弓,搭上箭,满满地拉开,闪着锐光的冰冷箭镞一瞬间对准了桃娘和车辕上的车夫。 只听桃娘咯咯一笑,“七娘如今好狠的心,也罢,不愿认咱们这些旧亲便作罢,只是,连阿兄都不愿望探了么?” 这话宛如钩住穆清脚踝的铁钩子,猛地勾带住了她往回走的脚步,牢牢地被钉在了原地。 “庾阿郎亦在折墌城中客居着,七娘当真不想去见上一见么?”桃娘柔声细语地补了一句,却教穆清浑身微不可见地战抖了起来,两个月前杜如晦问她可有庾立夫妇消息时的迟疑神色霎时涌上她脑海,她用力咬住后槽牙。 “七娘也不必探究奴家这话的真假。”桃娘仍旧亲和地笑语,言辞间渗着一丝丝阴冷气,“论到底,庾阿郎的死活与我究竟何干,奴不过跑个腿,前来知会一声。七娘大可不必全信奴,与奴亦无碍,这便告辞。” 穆清蓦地回过身,几乎是用颤抖的声音扬声道:“我同你去。” 桃娘笑得极其温柔,“这便是了,七娘素不知,五年不见,庾阿郎是有多惦念。” 穆清正了正肩上的斗篷,一壁走一壁翻戴上斗篷上的兜帽。 守营门的队正满脸担忧地上前拦挡在了她跟前,“夫人果真要去?此时离营似乎,似乎不大妥当。或在下安排几人陪着夫人同去?” 穆清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无事。”心内又补了一句,秦王殿下这不是破折墌城去了么?能否平安无事,全赖他破城的速度了。 队正忧心忡忡地望着那辆暗色的桐木马车,带着他们素日在营中口口相传的顾娘子渐行渐远,一名兵卒探头问道:“来的那位夫人瞧着便没安甚么好心,顾夫人这一去,可安稳?” “大约是极凶险的。”队正茫然答道,口中虽道着凶险,心中却莫名地坚信,这位顾夫人,必能如前几次涉险那样,有惊无险地安然归来。 …… 马车在夜色中疾驰,穆清的手藏在斗篷下,紧紧地揪着胡袍的袍裾,月光透过敞开的窗格照进车厢内,照亮了她一半的面容,另一半则隐藏在暗沉中。 桃娘阴仄仄地笑道:“不过见几个亲眷,七娘怎这样一副胆寒的模样?要教二娘见着,还当我使脸子予七娘瞧,倒要责我。” “亲眷?”穆清“噗嗤”一笑出声,把桃娘惊了一惊,闭上了口。 过了半晌,穆清望了望车外,忽然说:“这不是往折墌城去的路。” 桃娘怔了一怔,借着月光将穆清面上的神情细瞧了瞧,却见她淡泊如水地端坐着,面上看不出丝毫的变化,桃娘蹙了蹙眉,掀开帘幔探身去问车夫。两人音量压得极低,仍有只字片语从帘幔外传进来,穆清竭力捕捉到几个字,“浅水原”、“交战”、“避让”几个字从车夫的口中蹦出。 桃娘往车内撤回身子,狐疑地往穆清面上一扫,不觉有甚么,便重又坐了下来。浅水原已开战,故马车要绕路回城么?穆清不动声色地悄悄揣测。自己方才不过随口胡诌了一句,竟套出了眼下的情形来,却是她不料的。 折墌城的城楼上戒备森严,临近城门时穆清侧头望去,俨然一副兵临城下的严酷气氛,这多少令她放下些心来,多半是梁胡郎真心实意地降了唐,此时正在浅水原合兵抗击薛军,以二郎一贯的雷霆手段,大致明日午后便能攻城,只需熬过今晚和明日晌午…… 正暗自排算着,马车已停在了一座府邸前,桃娘率先下了车,立在车边伸过手,“到了,七娘请罢。” 穆清只当未瞧见她伸出欲要搀扶的手,自顾自地下了车。 桃娘讪讪地缩回手,向迎出门来的一名仆婢低语几句,那婢子提起裙裾回身便往里跑。穆清偷偷地深吸了两口气,稳了稳心神,小心地藏掖起所有的情绪,举步随在桃娘身后。 虽是夜间,府邸内院几步便是一尊石灯,尽数燃着,将整个内院照得通明。走了一会子穆清方发觉,原并非往府邸的后院去,却是穿过足有七道院落小门,越走越僻冷,好似从这座府中走入了另一处宅院,直至穿过第八道院门,走进一座草木杂乱的小院,再无石灯照路,四周一片阴沉感。 小院内隐约有一间屋子,并未亮灯,黑沉沉地静立在院中,毫无生气,向外透着一股死寂的气息。 摸索着走到小屋门前,桃娘停下脚步,阴冷地低笑两声,叩了叩门,“奴已将七娘请来。”r1152 ... 第一百八十章 金城离殇(十五) - 莲谋 - 桃圻 小屋内了无声响,一息,两息…… 桃娘屈起手指头,迟疑地在门上又轻叩了两下。 正在穆清几乎要怀疑屋中并无人时,门内忽然传出平淡无澜的一声,“进来罢”。桃娘推开门,陈旧的木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扑面而来的气息教穆清忍不住向一边侧了侧头。 屋内火光倏地亮起,只昏昏地一点亮光,桃娘向一边侧开一步,整个屋门显露在了穆清面前。“七娘,进去罢。”她垂首小声催道,口气中倒没了方才的寒意,借着屋内透出的昏暗烛火,她分明瞧见桃娘脸上复杂难言的神情,好似极力地要将无奈和不忍掩藏在淡漠之下。 “去罢,既到了这里,总是要去的。”见穆清顿足疑虑,桃娘又催了一遍,这回竟还带上了一丝细微的叹息。 穆清暗暗一咬牙,抬脚跨进小屋。屋内的气味兜头直下,一股**,霉变的气息中缠绕着焦糊,血腥的恶臭,较之在门外时更是浓重,熏得她不由深皱起眉头,一声干呕险些从喉咙中冲出,忙伸手捂住口鼻。 屋内娇柔的笑声肆意响起,仿佛笑得要岔气儿似的断断续续道:“庾立,庾立,你可瞧见,她,她这一脸,嫌弃的模样,你瞧瞧。” 穆清只觉浑身的血皆往头脑上涌,下意识地想寻个甚么东西往那笑声发出的方向砍砸过去,却只来得及微微动了动手指头,便被从屋子角落冲将上来的两名壮实婢子牢牢押住。 幽暗处出发出两声闷哼,伴随着铁链牵动之声。烛火微晃,换了人执拿,昏黄的烛光映出顾二娘一张精致得美轮美奂的脸庞。她端起烛灯缓步走向铁链“咔咔”响动之处,一面柔声叹道:“庾郎,你这又是何苦,何苦来的。” 烛光照亮之处,残破的躯体被铁链锁扣了一双手腕,高高悬挂起手臂,身体却如一团破败棉絮一般瘫软在地,身上的破绫袍已看不出原本的色泽,一团团的焦黑和深褐的血渍交缠在一处,大约是受了烛光的刺激,这团脏乱破败中又发出一声重重的哼,显然正强抑着巨大的痛楚。 穆清瞪大眼睛,无法置信地盯着那被锁吊在铁链上的人,一颗滚圆的泪珠从将要瞪裂的眼眶中跌出,顺着面颊滑落下去。那人的头发蓬乱地覆住了大半边脸,看不见五官,这个人脱了形,饶是如此,穆清一眼便知那是谁,她张了张口,嗓子眼干得发痛,带着血腥味嘶哑地唤了一声“阿兄”,便再发不出一个音来。 顾二娘一阵轻笑,凑近庾立,一手执着烛灯一手轻抚上庾立的面庞,“西北多年,风沙吹得你的样貌都变了。你可还记得余杭的斜风细雨?可还记得江南的湿潮?可还记得你在后院临水阅书时,在一旁竹林中偷瞧着你的人?”说着她幽幽喟叹,声音中的狠绝荡然无存,显得那么寂寥那么哀怨。 仿佛她从不曾指望庾立作答一般,俯下身,一手五指插入他蓬乱的发中,替他归拢梳理乱发,一面径自喃喃道:“你大约是不记得了,那也无怪,你满心满脑记的皆是她,还怎容得下旁的?不记得也不打紧,我都记得,什么都记得,从不曾忘记半分。往后你只管听我说便是了。” “你……”庾立偏了偏脑袋,避开她的手指,费力地从喉咙中硬挤出声来,“你将七娘送出去。我在金城与你夫君为敌……这与七娘何干?” “你与大郎为敌,又与我何干。”顾二娘直起身,转手抬起烛灯向穆清照了照,“咱们三人,自小在一处,如今你我又多年不见七娘,不过请来叙谈叙谈,有何妨?到了甚么时候你都护着她。”说着竟露出了佯怒微嗔的娇羞模样来。 穆清蓦然醒悟,瞧她这般光景,许是已失了些许神智,只不知究竟失了多少,也不知是否人伦尚存。她曾在医籍上看过,现下比照着二娘的行径来看,正有失心症的表象,万不敢再激怒她,只得忍下怒火,静观其行。 她执着灯,撇下庾立,一步步向穆清走来。身后的两名壮实婢子伸手抽解了她发髻上的发带,又将她的手臂反剪捆扎在身后,捆结实了便一把推至硬冷的地下。满头的发丝因没了发带的束缚,瞬间倾泻下来,披落到她的肩头。 顾二娘随手捞起一撮她的发丝,啧啧称道:“瞧这头发,云鬓堆乌,都赞我好容色,又怎及七娘半分?可见那些人全都该死,满口的阿谀谄媚。” 穆清缓了缓神色,细声哄道:“二娘多心了,论及姿容,谁人不知二娘自小便是出类的。” “当真么?”顾二娘回眸看进穆清的眼睛,露出一丝孩童般纯真的不确信,眼见着脸上将要浮起欢欣,却猛然僵了僵,眼中的不确信顿时化为乌有,一双眼珠子中充满了戾气,犹如两颗玄色寒冰,手速极快地另拽住了一大把穆清的发丝,气力极大地将她从地下拖拉起来,几近疯狂地朝她怒吼道:“贱妇!都将我当作痴儿一般愚弄么?” 穆清头皮连着头发被她这么一拽,疼得眼中又滚出了眼泪来,只咬牙不作声。顾二娘盯着她的眼泪,仿若从未见过似的,怪异地“嘻嘻”一笑,“哭甚么,你不知么?在薛府中,谁先流泪,谁便要落败,你瞧,你先落泪了,我却还好端端地在笑。”旋即她又深叹一声,“熬了那么多年,我倒忘了这落泪是怎么个滋味。” 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沾起了一滴穆清面颊上的泪珠子,探究地细看了看,忽然欢喜地笑起来,“如今便要好了,薛举已经死了,真真可笑,临死都不知是如何死的,薛大郎又是个好摆弄的……” 穆清惊异地轻轻“啊”出了声,顾二娘耳力却是不错,立时便听见了,羞怯地笑了笑,俯身拢住穆清的耳朵,“左右你也活不长久,我便将这桩秘事告予你知,你只管带着这秘事深埋地下……阿翁的饮食一直由我料理,那日心绪不宁,一个不仔细,多撒落了些料在里头……日后便是大郎的天下,亦是我的。” 言罢大笑连连,竟是止也止不住,一壁笑一壁自语,“真真是可笑得很。”穆清方才还猜测她是否患了失心之症,此时又不能断定了,形似疯邪,心思倒仍旧不违她的本性,只是手段越发狠毒了。 门上传来的“剥剥”轻叩声,似震雷一般,终是打断了她恣意的大笑,桃娘的声音在外头禀道:“二娘,阿郎回城了,目下已锁闭了城门,赶着往府里来了。” 顾二娘遽然咽下了一半的笑声,怔怔地立了一会儿,朝着门的方向应道:“你速去替我备套干净衣裳,我这便过来更衣。”语调平静,全然不似适才的疯癫状。 外头的桃娘领命而去,顾二娘在铁索悬臂的庾立与反捆了双手的穆清之间来回望了一望,转了转眼,“也有五年未见了,怕是挂念得紧,你们便好生叙旧,时日有限,更当珍惜。我且失陪了。” 说着手上一松,放开了紧拽着的穆清的头发,领着两名婢子往门外走去。穆清因她骤然松了手,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直至听见门上落锁的响动和离去的脚步声时,方挣扎着自地下坐起,来不及站起身,便直朝着庾立那边跌跌滚滚地爬去。 “阿兄,阿兄。”她的喉咙口似堵上了一团绵软物,抑着嗓音泣道:“你且忍耐一阵,秦王就快破城了。方才听见不曾?薛仁杲回城,立时锁闭了城门,可见是在浅水原战败了,撤逃了回来,用不了多时,咱们便有救了……” 庾立好像不曾听见她的话,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沙哑着声音缓缓道:“你为何要来。” 穆清停口愣了一息,“阿兄被她拘在此,我如何能不来。” 庾立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声响,似是要咳嗽,却无力咳出来,声响过后,他摇了两下头,“我已是将死的了,你来与不来,皆是一样,何苦要白搭上自己……” “阿兄说的甚么话,这不还活着么。”穆清急急截断他的话,“我既来了,便料算定了有几分把握能带脱身,阿兄只管撑着便是。” “一口气罢了。”庾立气息微弱地说:“手脚皆已被敲骨脱筋,已然不中用了,七娘听阿兄一句劝,自想法子脱身,莫要再管我。” 屋内黑暗,月光却皎白,从窗棱照透进屋子,正照在庾立身上,穆清低头看去,心跳顿停了一拍,倒吸了一口寒气,他一团糟乱的血色袍裾上破了一大块,露出一截森森白骨,正是小腿的位置,她忍不住呜咽起来,说不出一句整话。 庾立脸上满是血污,看不清面目,亦无了人形,穆清再无法将他同往昔那儒雅翩然,质地如玉的模样联系在一处,只是一味地哆嗦着身子,摇头哭泣。 他既已抱定了心念,反倒显得异常平和,“莫哭,莫哭。都已做人阿母了,便不该再哭。快同我说说四郎,尚未得见,也不知长得像你还是像克明。”r1152 ... 第一百八十一章 金城离殇(十六) - 莲谋 - 桃圻 穆清哪里会不知晓他的用意,用力咽下眼泪,抖着声音道:“阿兄不必问我,待咱们出了这境地,随了我回长安,亲眼见见岂不好?手脚断骨又有何惧,我认得一位名医,极会医治刀棍外创的,他必定能医好阿兄。” 庾立默了半晌,叹道,“我怎能抛下叶纳一人在金城,倘若……倘若……尚要劳烦你与克明,将我送回金城。” “阿兄又胡言乱语,我岂会另阿嫂独身一人在金城?待咱们回了长安,我便命人去将阿嫂接来……” “不必了。”庾立凄然一笑,“她,再来不了了。我原已料算到今日情形,特意寻了个说辞,遣了她去长安投你,哪知她竟又回来了。回来没几日,薛府的人便砸了金城长史府的门,我劝也无用,责也无用,她拧着性子死活不愿同仆婢一同散去,执意要与我一处伴着。也怨我,她那样的性子,也非初识,我原早该想到的,真个儿是害了她。那毒妇,竟将她半截身埋在地下,教我眼睁睁地看着,百名箭弩手齐射……” 庾立低吼了一声,从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来,仿佛用尽了全部的气力来回想那时的情景,鲜血顺着唇角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细微的“啪嗒”声在如同坠在穆清心间的锥子,一下下地刺扎着她。 “怨我,我本就不该放她西归,我私心想着,大难当前,身为女子,必是愿与夫君相守一处,一念之差,竟教她罹了难。”穆清的喉咙如有重物坠着,艰难地沉声说道,“她临走前同我说,待安定了,要与你回余杭去,开馆授课,生儿育女,安稳过活……” 说到此处,穆清仿若又见着叶纳临行那日同她说话时的情形,灵动的身姿,明媚的笑容,褐色的眼睛里盛满了坚信,她再开不了言,闭口慢慢地将喉咙口的粘滞着的胀涩咽下,使力挪动膝盖,快速向庾立那边挪移了一些,一字一顿,郑重道:“你要安然活着,才对得住她。你已负了她一次,断不可再负一次。” 庾立闷声低泣起来,隔了片时,又争持着昂起头,着力点了两下,震得铁链哗哗作响。 穆清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以膝盖点地,扭动了几下身子,自地下站立起来,走到高高的窗棱下面,抬头向外望去,先前还有皎月当空,此时月已西沉,不知沉到了何处,天色乌墨一般黑得化不开,远处的天际边却隐约有一道细线,将天地分割开。她心头一振,回头向庾立道:“再忍耐一阵,天将亮了。” 话音才落,外头院子里起了一阵响动,穆清一面扭绞着被反捆在背后的双手,一面快步走到门后贴门倾听。 院中脚步杂乱,三五人四散奔逃,却无人在意这间小屋。有人高呼,“唐兵这就要入城了,各自保命去罢。” 又有人催喊:“还不紧着逃命!待天亮唐军屠城时便再走不脱了。” 穆清心跳得厉害,振奋不已,暗说,到底未算差了,二郎果然神速。再回头去看庾立,但见他亦升起了冀望,忍痛偏头望向门口。 突然院中又响起了不一样的步伐声,不似方才的杂乱无序,听着却是齐整划一的,火光晃过,院内的红光透过门缝蹿进屋内。穆清心往下一沉,暗道一声“不好”,屋门便“哐当”一声,猛地被撞开了。 凶神恶煞般地冲进三名兵丁,第一个入内的高举起火把朝着庾立照望了两眼,后头两人即刻跃上前,将他连同铁链一道放了下来,也不看他的伤势如何,可还能支撑,不由分说地便向门外拖。 擎着火把的那人朝屋内挥了挥火把,腾地照亮了缩立在一扇门边的穆清,因她披散了长发,倒把那兵丁唬得一抖手,差点儿将火把扔出手去。 穆清倒是真心巴望他被惊骇到,可惜只一息功夫,他便回稳过来,冷哼着上前拽过她的胳膊便往屋外带。 推推搡搡走了一路,前头的两名兵丁一边一个架着庾立快步向前走着,穆清双眼紧紧地盯着他毫无生气地垂拖在地的双脚,铁链拖过地面发出的声响,好像自在她的血肉中拖曳过一样,那声响令她心头一阵阵地发紧。 也不知要将他们押解至何处,三转两转,转出一角门,这就出了这座大宅子。一驾木笼囚车正在门口候着,前面两人使上了力道将庾立甩进囚车内,转身又拉过穆清,亦将她推塞入内。 穆清眼瞧着庾立拧在一处的眉头,疼痛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却生忍着未哼一声。她心内一焦,霍地直起身,恰囚车向前行进起来,身子未及把稳,整个人便冲撞到了木笼杆子上,硌得肩膀手臂生疼。 这便是不得不低头的境地了罢,她凄然跌坐在囚车内,怔怔地看着庾立已脱了形的模样,两行眼泪顺势而下。 天色微亮,穆清已能清晰地看见她对面庾立的脸。他揣过方才的那一阵痛,靠在木笼上微微地喘息,努力想睁开眼,怎奈眼皮淤肿,只勉强睁开一道缝来。“七娘,七娘,莫哭。”他气息微弱地喘了一会儿,压着嗓子道:“倘或有机会,你便赶紧躲命去,莫再拖带着我,你想想四郎,想想克明……” “阿兄莫说这话。”她止住哭泣,抬手就着衣袖抹了抹泪,借着天光向四周扫看,“你瞧,薛军已溃散,正各自奔逃,那便是说秦王已兵临城下,只待天亮破城了,薛军涣散,这城一攻即破。” 囚车左右晃动了两下,在城楼下停驻了下来,先前擎着火把的那人灭掉火把,召过另两人,向囚车内一指,低声吩咐了一句,转身便向前头的另一车走去。穆清抬起眼,目光随着他到了那驾马车边,桐木马车,她认得那车,昨晚正是这驾车将她带至这里。 却见马车上的帘幔掀动,从车上跳下一人来,神色复杂地向囚车投来一瞥,极快地又转过头去,从车上搀扶下一名华服女子。穆清眯起眼,恨意陡然而起,正是桃娘与顾二娘二人。 两名兵丁打开囚车门,探手便抓着庾立的肩膀,将他拖出木笼,穆清直扑上前,嘶声大喊,“阿兄,阿兄。”兵丁反手推上木笼门,使得她一头触在了木笼门上,额角很快沁出一道血色。 兵丁半拖半架着庾立,将他带至一根十字木柱前,捆绑扎实,他便形如死灰地垂头任由人摆弄。顾二娘向囚车内瞟了一眼,提起裙裾缓缓向那木柱走去,木柱下另立着一名戎装武夫,朝她伸出手去。因几年前曾在金城郡有过一面之缘,故穆清认得那武夫便是薛仁杲。 顾二娘依着他低语一番,只见他点了点头,面色一凛,蓦地抽出腰间的长刀,扬起洪钟般的嗓音,“紧闭城门!倘再有私逃者,形同此人!”言罢长刀应声而落,直直地砍落到庾立的脚踝骨上,削下一大块小腿上的血肉,庾立忽受此剧痛,嘶喊出声,那声音中似乎带着血气,惊得城楼上下散逃的兵丁皆顿足屏气而望,一时倒全受了震慑,无人敢哄乱。 穆清几乎同时喊叫起来,双手紧抓着木笼杆子,浑身发颤。顾二娘径自走到囚车边,眼中闪着一丝诡异的兴奋,伸出一根手指头压在唇上,“莫喊。你这样大声,扰断了他的叫声,大朗不喜,必要再补几刀方肯罢手。” 她话音一落,果然那边薛仁杲扬手又下了一刀,削割在了他另一侧小腿上,庾立的嘶喊声较之先前已短了不少。 穆清捂着口,语不成调地向顾二娘哀哀泣道:“求你住手罢,念在自小的情分上,放过他……” “这可便是你胡想了,咱们自小可有情分在?”她咯咯一笑,面上却露了暴戾可怖的形容,“他不过是没了族的遗腹子,你不过是本家旁庶所出,情分二字,也是你们能随意攀附的么?” “我知你心内于我有怨,这些年你过得不易。”穆清从木笼中伸出手拽住她的衣袖,“这,这皆应我而起,你若怨,便直冲我来,莫要……” 顾二娘笑得愈发肆意,直笑得前仰后附,眼角迸出些泪来,她伸手拭了拭眼角,犹笑意未定,“七娘何时这般逗趣,你瞧,你都将我逗乐出泪来了,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要同你这低贱之辈结怨,我却不知究竟所为何,你讲予我知可好?” 那边薛仁杲的长刀已起落挥舞了数次,却已听不见庾立的声响。顾二娘回头探望了一眼,竟有些发怔,待她再回过脸时,面颊上湿痕一片,浅笑仍挂在唇边,“这便要轮到七娘了,我求大郎留他一口气在,也好使他再目送你一回。” 说着便要拂开穆清抓着她衣袖的手,脚已向木柱子那边挪动了一步。穆清收止住泪水,狠狠地眯了眯眼,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气力,悉数倾注于拽着她的那只手上,一把又将她拖拽回囚车边,拉至近前,“你只管将我戗杀与此,莫要留我半分活路,但凡我还存着一口气在,今**加诸于他身几刀,他日我必定照着你的法子十倍奉还。” 她语中挟裹着透骨的寒气,一旁的桃娘不禁在心底打了个寒战,便是连顾二娘,也短了几分气力挣脱,慌手慌脚地甩着胳膊,却被穆清死死拽住,挣脱不得,直至桃娘自寒意中回过神来,慌忙上前帮着掰开她拽得泛白的手指。r1152 ... 第一百八十二章 金城离殇(十七) - 莲谋 - 桃圻 顾二娘错乱着步伐,将将走到木柱子边,便见薛仁杲撇下庾立,出神地瞪着城门。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城门口几名郎将领着各自统带的兵卒,齐齐整整地列队于城门口,戍守城门的兵卒皆从城楼上下来,一齐抗抬起城门背后巨大的横木。 薛仁杲瞳仁一收,怒咆道:“这要作甚么!” 一名郎将上前抱拳,朗声道:“请薛公下令弃城开门,迎入唐军。” 薛仁杲怒极反笑,转瞬提起长刀便朝那名郎将挥砍去。那郎将机敏地向后闪躲几步,薛仁杲因暴怒心气浮动,胡乱挥刀,连那郎将的半片衣角都挨沾不上。他身后列着队的兵卒们齐刷刷地将手中的兵刃摆放在一侧的地下,齐声高呼,“开城迎秦王,开城迎秦王……” 薛仁杲垂下手中的长刀,向后倒退了两步,晃了晃身子,险些跌坐在地,却教顾二娘伸手扶了一把。 “不论薛公愿不愿,我等却再不能领着弟兄们白赔了去填刀口。还望薛公……”那名郎将躬身又施一礼。 城门上响起了攻城锤第一下重砸,震得仿佛整片城墙跟着晃动了几下,薛仁杲以长刀撑地,闭目原地立着,无奈且无力地点了下头。顷刻间兵士如潮般欢腾,涌向城门背后,合力抬起了粗实的横木。 顾二娘悄然放下扶持着薛大朗的手臂,小步地向后退去。城楼下人群纷乱,早已辨不清谁是谁,穆清在囚车内急切地望向捆绑着庾立的木柱子,却只看见无数条腿在她眼前奔跑晃动,无论她怎样都望不到那木柱子。 一阵眩晕袭上她的头脑,突然一只手伸进囚车,尖利的指甲深掐进她的手臂,将她往外拖,顾二娘近乎癫狂的声音在她耳边炸起,“我便是走,也要带着你一同去,好教你此生再见不着你的夫君同儿子!” 还未及拖拽第二下,一支羽箭带着呼呼的风声,果断地扎进顾二娘手腕边的木笼杆子上,距她的手腕仅仅两指宽,箭尾的白羽犹在左右震颤,一个脆亮的声音当头怒喝道:“也要掂量自己有无这个本事。” 大红戎袍,银色明光甲闪过,英华扔开手中的弓,从马上跃下,一手扣住顾二娘的手腕,另一手顺势将穆清从囚车内带出。 穆清的身子连同她心头的高燃的怒火一齐冲出了囚车,盛怒驱尽她心头的一切。她眯起双眼,面前的顾二娘在她眼中仿若燃成了一团火球,而她的脑中惟有一个念头,她要将这火团狠狠踩灭。 一道急迫的攫取的念头闪过,英华腰间的佩剑已教穆清以极快的速度抽出,她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手握着刀剑利刃是何感受,也无暇回顾,当下这一息,她心中仅有喷薄欲出的苦毒,遂双手紧握住剑柄,倾注上全部的愤怒向顾二娘狠刺去。 眼见着剑尖即将抵达顾二娘的心口,突然从旁蹿出一条人影,全力撞向英华的腰部,英华大吃一惊,拿扣着顾二娘手腕的那只手不觉一松,千钧之际,那身影抵在了顾二娘身前,生生地将她推撞开,以身替她挡了这一剑。 剑身随着穆清的手抖了一抖,双手如她所愿地感受到利刃刺破皮肤,深深扎入身体中的瞬间,原是这般的爽快。 却闻得桃娘尖利地惨呼一声,这一声唤醒额穆清,她猛地撤回长剑。低头看去,只见桃娘双目紧闭,一脸痛楚难当的神情,一手捂着心口,暗红色的血水不断地从手指缝中渗出,左半身衣衫上的血渍越扩越大,身子缓缓地倒在了地下。 待穆清再抬头去寻顾二娘时,只望见一驾飞快驰走的马车。她懊恼地瞧了瞧地下的桃娘,抿了抿嘴唇,径自从她身边走开,再不理会。 木柱子上已不见了血肉模糊的身形,穆清麻木地拨开眼前四下乱晃的人群,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忽然心生了退却,脚下顿了几步,不愿上前去看已被松解下的庾立。 “阿姊?”英华在她身后轻轻推送了她一把,低声催道:“他,正唤你……” 穆清恍然如梦初醒,僵住了面上的每一根线条,一步步地向他走去。地下铺了不知谁的玄色斗篷,庾立便被安放在这斗篷上,巨大的疼痛已然令他面容扭曲,衣袍也瞧不出原色来,深深浅浅的血迹,凝干的,新濡上的,混杂一处。她茫然地注视着他,竭力想从这具破败的躯体上寻出当日俊逸风流的形状来。 杜如晦与赵苍在他两侧跪坐于地,杜如晦一手托扶了他的后脑,赵苍小心翼翼地翻掀起他的衣袍,将他的创伤一处处细地验看,愈看脸色愈沉,末了伸手探过他脖颈处的脉息,为难地摇了摇头。 “赵医士,你万要救他……”见他摇头,穆清双腿一软,不管不顾地扑上前去,抓着赵苍的胳膊直摇晃,哀求道:“万要救他……” 庾立艰难地掀动眼皮,仅眼底微露的一丝光泽表明了他正睁着眼,气若游丝的喘了几下,方颤颤地动了动口,“七娘……” “阿兄,阿兄,七娘在这儿。”穆清握持住他早已无半分知觉的手掌。 “我竟未料……此生,还能见着你……甚好。可惜……未能见着四郎,他必定……生得,随你……”庾立满足地叹出一口气,微微扯动唇角,却再无力做出一个笑模样来,唇角还未放下,忽然不受控地抽搐起来,口中溢出许多血沫子。 赵苍赶紧伸手再探他的脖颈,眼色一黯,“七娘,若有话,紧着些说罢。” 穆清忍着眼泪,强掩去哭音,分明有满腹的话尚来不及说,到了口边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庾立重又呼出口气,眼前的穆清渐显得那么不真切,宛若幼时,在余杭径山下的顾府中,晃动着脑袋两侧的垂髫,浅碧色的绑发丝绦随之舞动,垂着两条腿坐在塘边去够水中的大朵莲花。转而满目的碧荷粉团教一阵风沙吹散,黄尘风沙中俏生生地走出一名粟特女子,白色的联珠暗纹翻领窄身袍,腰肢灵动,眉目明艳,手中甩动着马鞭,追着他向他讨要她从马上落下的躞蹀革带。 他使出最后的气力,将眼转向穆清,微微动了动唇,“金城……”便再无气力阖上唇,半张着口,呆了片时,手无力地从穆清手掌中滑落。 穆清只觉心口被人生剜去了一块肉似的疼痛空落,冷风从她心头落了空的地方穿过,说不上来的寒冷畏缩。她跪坐在已绝了呼吸的庾立身旁,木然地盯着他的脸,似乎下一息他又会睁开双眼,冲着她浅笑。盯了许久,他如冰冷石块般纹丝不动地躺着,直至赵苍上前探过鼻息颈脉,伸手托抬起他的下巴,好教他闭上口目。她的按捺许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自眼眶中决堤而出,跌坐地捂着脸悲恸哀泣。 杜如晦轻放下了庾立的后脑,由得赵苍带着两名兵卒收殓,他转脸瞧了瞧穆清,从胸中深吐出一声叹,眼底的疼惜随之一同浮起,顺势探臂将她裹带入怀。 须臾间,她于昏天黑地中又顿觉肩背一热,整个身子被拥入一个温热的怀中,她的脸严密地贴在戎袍布料的褶皱间,熟悉的气息中夹杂着一缕缕血腥污浊气,她索性将自己放逐于巨浪似的哀伤中,蜷缩在他胸前,失声痛哭起来。 英华摇了摇头,上前两步,大约是想要劝慰,杜如晦抬起一手止住她,轻声道:“随她哭一哭罢。”说着又紧了紧手臂,扶着她的后脑往胸前轻轻按了一下。 穆清浑浑噩噩地泣了一阵,自打阿爹阿母离世,她未再动过这般大的悲恸,此刻只觉胸口胀满接不上气,连连大喘了几口,把杜如晦唬了一跳,忙抚着她后背替她顺气,“庾兄他若有知,亦不愿见你这般,好歹消停下,替他将正经事办了才好。他又没个子嗣宗族的,而今只剩得你一个亲眷,你若一味纵着性子哀痛,还有谁能使他妥善安排了。” 听了这话,穆清方才茫然地从他怀中抬起头,渐渐收了眼泪,缓下抽泣,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眼下身在客乡,我待要如何妥善?” “我已命人往城中寿材铺中置备打点下,先替他装殓了,过后便停在距城门不远的济严禅寺中,暂先托付了僧众看守。你若能亲手主持了,固然是好,只是……”他扶了扶她的肩膀,拥着她缓缓立起,“将此事全交予我,由我替你打点也无妨。待了结了折墌城这边的事,我向二郎告假一月,扶棺回余杭送葬也使得。” 穆清动了动麻木的双腿,就着他的手臂站稳身子,吸了吸鼻子,幽然应道:“他系出南阳庾氏,余杭只是寄养所在,原不是他故里。于他而言,何处不是客居。况且他自同我提过,愿回金城,与叶纳同葬。” 杜如晦复又叹息,抬手以掌心拭去她面颊上的残泪,点点头,“也好。”r1152 ... 第一百八十三章 金城离殇(十八) - 莲谋 - 桃圻 暗沉的乌云仿佛裹住了整个金城,天幕下无数的小雪珠子在风中飘散,与沙尘一道淅淅沙沙地被卷刮着撞击在车身上。穆清裹起大氅,推开马车上的窗格向后探望,三层高的金城城关正一点一点地向后退去,迷迷蒙蒙地立在苍茫大地间,不知是夹拌着雪珠子的风沙遮挡了视线,还是眼底涌起的潮气迷糊了远处的城关。 半月前,她扶着庾立的棺木驶入金城的城关时,城内道边立满了人。有平民百姓洒扫净地,整出长长一条平整利落的道来,亦有富庶殷实的大户人家沿途设了路祭棚,麻衣素服,躬身长拜。更不必说曾受过他恩惠,或曾受助脱逃于薛大郎暴虐的民众,齐齐整整地沿路垂手默立,直将他迎入金城城内。 穆清从扶棺的平板马车上跪立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粗熟麻布所制的大功孝服,一路向大伙儿行礼以表谢意。庾立生前重礼,她便依着该姊妹替兄长服丧的礼制,着了一身大功素服,道旁肃立的民众一望便知她是庾长史的亲妹,也便因终有人替他送丧服素而松了口气。 人群中有妇人低呜起来,频频举袖拭泪,一名里正挤到人群前头,高声道:“倘不是为了乡亲少受荼毒,薛家谋乱之初,庾长史同庾夫人便该远走,皆因咱们拖累了庾长史……” 有人忍不住高呼出声,接二连三的唱送声渐次响起,直至连成一片齐截的高呼,“庾长史好走。” 穆清跪坐在棺木边,忍不住又滑下两行清泪来,她一手搭在棺木盖上,轻轻地拍抚了两下,“阿兄,你可听见了?你可听见了?” 言罢她朝着民众端端一拜,竭力把稳住带着哭音的嗓子,朗声道:“家兄秉承父训,万事以民为先,心怀大义,如今也算得不负父训,不负苍生。兄长遗愿,但要魂归金城,永世以金城为桑梓地,故今日诸位在此并非送他好走,却是要接他回归故里。若能得见眼前形景,兄长亦可含笑瞑目,七娘在此拜谢诸位,自此将兄长托付乡里……”语毕她已泣不成声,俯身长拜不起。 万民簇拥着马车缓慢地行至一处高门宅府前,穆清眯起眼,冷冰冰地抬头仰看府宅门楣上粗放的“薛王府”三字,字体豪壮气势犹在,门楣却已失去了往日的光辉。 大门内匆忙跑出二十来名褐袍僧人,双掌合十,躬身分站两列。从内里端步走出一名大僧,头上庄正地戴着毗罗帽,身披绛红法衣,手持四股十二环的锡杖。 杜如晦与穆清二人见状,一个忙从马背上跃下,一个自载着棺椁的马车上下来,一齐双手合十口中唱礼。 大僧上前口中念佛躬身还礼,“杜先生辛劳。贫道自接着秦王殿下教旨片时不敢耽搁,现下虽未及改观,僧众俱已安妥,法事器用亦俱备,只待杜先生前来主持换匾。” 杜如晦谦恭地一退身,“某乃俗尘中人,究竟不敢在佛前拿大,还望大师体谅一二,劳苦这一遭,主持大事。” 大僧唱过一声佛号,“贫道便从命了。”说着回身步上大门口的石阶,立在高处清了清嗓,向民众合掌道:“众人皆知薛氏暴戾,业障满盈,今大唐秦王殿下慈悲,特命贫道携众弟子来此,改薛王府为禅寺,日夜供奉超度为民惨遭薛氏荼毒的庾长史同庾夫人,并万千与薛氏结下恶因果的亡灵。” 随着他话落,有弟子拽拉了一把事前缠绑于薛王府牌匾上的粗绳,硕大的描金木牌匾在大僧身后轰然落下,扬起一片经年的积尘。聚于府第前的民众瞬时喧腾,抚掌叫好不断。另一块牌匾在鼎沸的人声中徐徐升起,乌木的牌匾,上头秦王亲书的泥金大字:庄严禅寺。 穆清心头一阵平实,暗暗长吁。从长安大兴宫承乾殿加急送来的书信中来看,这改薛府为禅寺,永久供奉庾立夫妇的主意,实则出自长孙氏,一来叶纳于薛王府内殒命,尸骨无存,若要同庾立合葬,倒是不好办了,至多立个衣冠冢,于情终究不十分妥当,不若同在寺内供奉,便也罢了。二来,出长安前,为着李世民要穆清领路一事,长孙氏曾以英华为挟,同穆清不动神色地撕扯过脸皮,这一来,也算得是有意示好,揭过这一桩。 穆清到底不是油盐不进之人,倘或许了旁的好处,诸如高官厚禄,财物赏赐之类,她倒未必肯受领,惟独这立寺供奉,料定了她断不会推拒了。 她仰视着宝光闪耀的“庄严禅寺”四个大字,心底漫过几许无奈,如今的长孙氏已今非昔比,轻易便能将她拿捏住,近来都不曾失手,愈发地会耍弄牵制调和之术,当真是二郎的贤助,舍了她去竟也无旁的人堪配了。 停棺,落葬,一应仪式,穆清皆要亲力亲为,杜如晦几次见她疲于应对,又因哀伤郁结,熬白了脸色,眍了眼,难免不忍,劝慰也无甚收效,最终搬出了四郎来,只说,若熬得脱了形,恐四郎不认得阿母,这才使她留意起饮食休憩事宜来。 穆清与杜如晦在金城停了半月,直将庾立夫妇的身后事安置得妥妥帖帖,方收拾打点起,又往庄严禅寺拜过,辞谢了僧众,启程回京去。 此时穆清从马车的窗格中探头,任凭风雪在脸上混撞,泪眼迷蒙地回望金城城关,脑中不断地呈现上一次她至金城时的情形,她褪去斗篷兜帽的瞬间,庾立惊喜万分的眼睛,及宅院中脆声笑着转出的叶纳。 杜如晦在车内低唤了一声:“穆清?” 她耳中满灌了呜咽的风声,浑然未闻,依旧出神地望着那头已缩成一团黑点的城关。 他探出手臂,揽了她的腰,另一手顺势推上了窗格,“回头再受了冻,便是回去了,也抱不上四郎。” 他的话果然奏效,穆清缩回眼底翻腾欲出的眼泪,吸了吸鼻子,想到离家时尚在襁褓中只会吃和睡的小四郎,眼下也不知长成甚么样了,不觉勉强扯动了一下嘴唇,微微露了一丝笑意,一面褪去厚重的毛氅。 这一动唇角,在旁人眼里许是连“笑”都算不上,于足有大半月未见她笑过的杜如晦而言,竟似是寒天冻地中忽临了春风,吹开了冰雪中的第一春花一般。当下他大大地松懈下一口气,“可算是有了笑模样,前些日子,任凭我如何开解都无用,如今只需提一提四郎,便能令你开舒了心怀,待我之心也可窥一斑了。” 穆清乜斜了他一眼,“这话怎说的,做人阿爹的竟要同儿子争风斗气么?” 未料这话无端地提醒了两人,在长安正有一场父子兄弟相争的戏码,所有人皆是这台戏中的一角,伴随着大角儿们舞刀弄枪,在戏台上要时刻记得避让无眼的刀棍,跌落戏台,亦是反劫不复。 两人一齐按下话头,杜如晦牵动了两下嘴角,终究未说出甚么来,只以厚实温暖的手掌包裹起穆清教寒风吹得冰冷的手,专注地瞧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隔了片时,迟疑道:“待回了长安,你便安心在家伴着四郎,爱做甚么只管去做便是,只是无事少往宫中去,长孙氏,如今已非观音婢,二郎亦非往日的二郎,多有沾带究竟不妥。再教那起专好钻营的小人缠上,早晚惹祸上身。” “今时今日只有秦王与秦王妃,我自省得。”穆清投身靠在他胸前,阖上眼只作假寐,过了好半晌,杜如晦只当她连日劳顿,疲累困倦,刚要探手去取她褪在一旁的毛氅,她却动了动肩膀,依然闭着眼,冷不防地问道:“你呢?” 杜如晦顿住了手,反应了少时,又讷讷地放下手,“眼下大局初定,至多还有个王世充略难啃些,也就再出征个一两回,便大定下了。想来我已随军多年,多少险难境地都经了,不过再多个一两回,且错不到哪儿去,你也不必忧心……” “你知我说的不是这个。”穆清睁开眼,打断他的话,“咱们还要在长安留驻多久?左右是李家的天下,他们父子兄弟相争,何苦要掺上一脚,你原不是贪恋权柄的人,既如此,二郎争得也好,争不得也罢,于咱们有何裨益?不若早些离了这是非地。” 杜如晦良久不语,暗暗道,事已至此,脱身只怕不是那般轻易可做到,长安的大漩涡已然开始搅动起来,不拘是谁,也不拘是站在巅峰抑或谷底,一个也脱跑不了。许是遥望到将来,穆清殷切的眼神中闪烁着说不清的希冀,令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个残酷的事实。 他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暗咬了咬后牙,为了她,为了四郎,他只得拼尽全力扶持着秦王登上帝位,惟有秦王达了目的才会安心放他归去,太子一党落败,也无力再与他全家为难。 他扶着穆清的后脑,重新将她揽入怀中,“我答应你便是,前路还长着,你且睡一阵罢。” 得了他这声应诺,穆清如释重负地深吸了口气,在他肩窝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阖眼睡去。r1152 ... 第一百八十四章 李代桃僵(一) - 莲谋 - 桃圻 遥望过去,长安城依旧好似一只趴伏着张开大口的巨兽,天色昏沉,乌云压盖,整个长安的上空正酝酿着一场大雪,渗骨的阴冷像绝了江南的冬日。 杜如晦撩开帘幔,四下探望了一番,缩回车内前忽然伸臂向东面一指,“往延平门入城。”车夫点头应声,忙不迭地调整方向。 “不是金光门更近些么?怎的要绕道?”穆清迷惑地揉了揉眼,这几日哀伤辛劳至极,几乎一路昏睡着从金城回至长安,目下将要入城,这一路饱睡倒令她缓过劲来,越是临近城门,越是不可抑制地想念甫出生两月便离散了半年的小四郎,恨不能下一刻便能一步跨至宅中。 杜如晦默然一笑,“有件物什,还是教你见一见为好。” 穆清的腹诽和疑惑一直到延平门前,方才停止了。她裹着厚沉沉的玄色翻毛大氅,一步步从车上走下来,又一步一顿地走上前,双眼始终牢牢地盯着城门楼上悬吊的那具破腐的尸身,神情全然不似数年前入东都城门见杨玄感乱党尸首时的惊惧恐慌。 那尸身大约悬吊已久,细辨之下,好几处已露出了森森白骨,脸面早已不辨,大半隐在蓬乱枯槁的头发中,而那枯草般的乱发犹时不时地随风拂动。 不必旁的人同她说,她也知晓悬吊的那人是谁,正是教秦王押解回京,被献俘于御前的薛仁杲。穆清的心底一片平静,只觉心间一大片的空缺正一点点地填上,她咬着牙,凄凄冷笑,削肉剔骨么?那便看谁人的手段更透底。 “薛仁杲,横竖是个死,我便顺势向秦王讨要了个恩典,略还一还庾兄所受苦楚十之一二。”杜如晦无声地走到她身后,一手搭在她的肩头,“悬挂示众至年节,可遂你意?” 穆清点了点头,“倒也不全为阿兄一人,这厮恶贯满盈,残害人的手段真真教人胆寒,原也该教他偿还一番,如今算是宽恕的了。” 杜如晦眼色一黯,扼腕叹息,“只是教那恶妇跑了,踪影全无。” “自有相逢时。”穆清眉目见泛出的神情,几乎寒过正阴沉沉作着雪的天气。 …… 马车进了永兴坊,径直往宅子后头的角门驶去,故阖宅上下无人知晓阿郎娘子归家。穆清一下马车顾不上旁的,只往后院主屋跑。尚未进院子,叽叽咯咯的稚嫩笑声便扑面而来,夹杂着阿柳的唠叨,乳母的哄劝声。 穆清不由得在游廊上顿了顿脚步,满院的平淡静好,使她心起彷徨,不禁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阿姊。”一声脆亮的叫唤,将她从犹疑中拉回来,“可算是回来了。”英华一手拉着拂耽延,从院内向游廊快步走来,拂耽延手中的小木剑“啪”地一声被弃在地下,教英华拖得脚下踉踉跄跄。 阿柳怀中抱着个**个月大的婴孩,从屋内冲出来,后头跟着的乳母忙不迭地张开双臂去护,“慢些,柳娘子慢些。” 这些穆清仿若未见,她的双眼只在阿柳怀中那孩子身上,急切地通过游廊,人未走到,双手已伸将出去,“四郎,四郎可还好?快教阿母抱抱。” 阿柳欢喜地笑着,忙将四郎送至她怀中。粉圆的小脑袋在穆清面前昂起,认真地瞧着她的眼睛,眼珠子滴溜溜地在她面上转了好几圈,又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好奇地在她脸上摸了一摸,忽然咧开小嘴“咯咯”一笑。 “倒还认得阿母。”杜如晦在她身后呵呵笑道,语调中掩不住的欣喜。 四郎听着声音,偏过脑袋,从穆清的肩膀上向后瞧去,笑嘻嘻的小脸却僵了一僵,生生地将笑容顿住,一脸紧张地望着他。 阿柳笑得捂了捂肚腹,“这般小,却也知道见了阿爹要端肃些,可不是做的好规矩。” 正说笑间,天上飘落下几片雪片,转瞬便结成了大朵大朵的雪片,纷纷扬扬充斥了整个天地间。英华摊开手掌接了几片雪花,皱了皱眉头,“下雪了,阿姊咱们进屋说话,四郎还小,别受寒冻着了。” 穆清脑中犹有她初到东都那年,头一次见着下大雪时雀跃的模样,亮红的毛氅随着她的跃动上下翻动,带着一股子冷风跑进屋子,摊开手掌教她看手中的雪花,转眼便长成了,出落得这样明艳动人。 岁月艰辛,却也在她手掌中不知不觉地滑过了那么些年,穆清心底里同自己说,再忍耐一下,只一下便好,自此安详静好的日子便能完全属于她了。 一场大雪,直下了三四天方才停驻,未及雪化,坊市间已有人出来走动,永兴坊中多高门大户,连着几日坊内采买置备年礼的家仆婢子不断,各地来缴纳田庄上税租的,推着一车车野物来讨主家欢心的,络绎不绝。 杜府门前依旧冷落,杜如晦眼下秦王幕僚的身份,却并不清闲,越是临近年节越是忙得脚不沾地,按理每日至日跌便可散值回宅,穆清却要至天全黑方能在宅中见着他。问了他几次在忙些甚么,他总推说年节将至难免多事。穆清心下便犯嘀咕,要他为年节中的往来礼仪操劳奔忙,这万万不是秦王的作派。 他既不愿说,穆清也不好再问,且她亦有自己的事要忙,另有四郎缠磨着人,一时也顾不了旁的。 小年前日,康三郎巴巴地遣人来传话,刚从西州转回来,带回好些稀罕物件,另新得了百来坛上好葡萄酒和一些关中近年难见的好酒,特请了穆清前去尝个新鲜。 穆清思量着年节就在眼前,折腾了这半年,才刚停歇下几日,竟是将年中各家眷属往来互赠节礼这茬给浑忘了。既康三郎说有稀罕物件,倒是能替她解一解这燃眉之急。 不过是往东市一趟,穆清便不刻意妆扮,一身最不惹眼的家常杏色夹裙,随意拣了一领松绿色菱纹夹帔子,再干脆地绾了一个单螺髻,只配那支双叠宝相花的金簪子,这便要出门。 也不知怎的,乳母怀中的小四郎仿佛知晓阿母要出门似的,一个劲地蹬着肉鼓鼓的小腿,往她这边挣靠。穆清伸手抱过他,沾上了身便再脱不开手去。她转念想着左右康三郎不是甚么外道人,带着四郎去也无甚不妥,遂抱着他,唤了阿柳一同出门。 长安不知多少年未曾好好过年节。如果说去岁唐国公初入城,为着安定民心,勉强撑起一个有模有样的年节来,那么今岁便是长安百姓们真心实意地想要将这年过实在了。东市正逢正午大市,带着族徽的考究马车,寻常的乌青色马车,在大道上往来,几乎不曾有停歇的片刻,三五成全的人在林立的店肆中穿梭,店肆中俱摆出了最好的应节物什,爆竿,柏叶枝条,贺春辟邪的桃木,供灶王的胶牙饧……各色具备。 马车在东市最大的酒肆门前停下,穆清抱着四郎小心地下车,立时便有人从酒肆中奔出来,殷勤地引着路,酒肆中的杂役小厮依旧胡人居多,胡姬仍是笑魇如花,殷殷劝客,除却店面大了数倍,地面的由寻常的光面青砖换成了烧制精巧的宝相花雕面的砖之外,与东都那间店肆大致相类。 小厮将她们迎上楼,直引至一间隔间前,笑吟吟地移开隔间门,躬身向穆清让道:“顾夫人,请。” 康三郎已在内里,听见小厮的声,忙起身相迎,“七娘来了。” 隔间内另有一面窗而坐的人应声站起,倏地转身,急切地向她瞧去,目光肆意地在她脸上、周身流转,好像能瞧出她任何一处细小的变化似的,毫不在意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直到她抱着孩子,略欠了欠身,礼数周全地道了一声“贺遂将军安好”时,他方才恍恍惚惚地挪开目光。 转眼又瞧见她怀中抱着的孩子,眼神不觉呆了一呆。康三郎何等的通透,上前一步满脸笑容地接过穆清手中的孩子,“小四郎,有日子未见了,快教我抱抱。”抱上手后掂量了一把,满意地点点头,“唔,又长大了些,是个实沉沉的好小子。” 贺遂兆如梦初醒,伸手在胸前探摸了一遍,报赧道:“原该备下贺礼,来得仓促……改日该当登门道贺,七娘莫要嫌晚。”说着弯起眼睛一笑,桃花尽显,浮浪不改。 “怎敢叨扰贺遂将军。”穆清前一刻尚起了些故人相遇的感怀,下一刻便教他这轻浮的形容打散了,只冷冰冰地丢下一句,便转向康三郎寒暄起来。 贺遂兆倒不粘滞,爽快地朝康三郎举了举手中的一只小酒坛,“美酒难得,多谢三郎慷慨馈赠,这便辞过了。”言罢又冲穆清一拱手,欲要说些甚么,却又未说出一字来,双手随着凝滞的眼神,空悬了两息,兀自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穆清心头一松,终是能专心地挑选她的节礼。 手中择选着各色稀奇物件,耳中听着康三郎绘声绘色地此次往西州贩货途中的趣事儿,别有一番惬意。 “七娘,有桩奇事,不知杜兄可曾提过。”康三郎忆起了甚么似的,忽然提到,“这一遭回来的途中,在邸店中听闻了一桩官司,说是……朝中有人,为圈占田地,惹出了一桩人命案……因在朝中有势,这事儿便教生生地压了下来。” 穆清一怔,放下手中一只镌刻了卷草纹的琉璃盏,惊诧地抬头看向他,“田地拨分,自有制可循,再不就是因着圣上赏赐,那也有谕旨可依,何来的圈占一说,更不必说还闹出了人命,究竟何人这般大胆?” 康三郎犹豫了一息,带着小心,语速极快地回道:“外传是尹德妃的父亲。” 穆清挑了挑眉毛,不再往下说,又闲谈了些别他,收拾了拣选出的物件,嘱咐阿柳去结算银钱,辞别了康三郎,便带着四郎匆匆归宅。r1152 ... 第一百八十五章 李代桃僵(二) - 莲谋 - 桃圻 元日拂晓时分,穆清睁开酸涩的眼睛,外头燃柏枝爆竿的声响一晚不曾停过,便是自家,阿达与杜齐两人亦是每半个时辰要燃上一捆,以示节庆。 昨夜她担心四郎教这“噼噼啪啪”的大动静惊着,过了三更还往厢房去瞧了一回,不想他倒全然不惧大声响,小脸埋在软枕内,睡得香甜。穆清稍安了心,回正屋内室,躺下才要迷迷糊糊睡去,又是一阵爆燃声,直反反复复到天明。 她半支起身,正要撩起厚重的夹帷幔,却教杜如晦一把捉住了手腕,“一晚不曾好睡,这会子又作甚么起这样早?” 听他的声音不带一丝粘滞,似乎早已清醒,穆清缩回手臂,“今日元日,你不必往承乾殿去请好么?” “自是要去的。”杜如晦睁开眼,微微有些吃惊,“怎么,你亦要去么?” 穆清无奈地轻哼了一声,“恩。” “你若不愿去,大可推脱兄长新丧,无心欢宴,任是谁也说不得你甚么。” “这话我何尝不知,却是非去一趟不可了。”穆清皱了皱眉,“秦王妃使人递了话出来,如今,郭婕妤怕是不好过。” “郭婕妤?”杜如晦一惑,转而明朗,“阿月?” 穆清点点头,话在舌边打转,事关宫闱隐秘,她不知说出来是否会给他招致祸事,心中选拣着话要说,择了好半晌,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干脆坐起身子直说了,“郭婕妤,遭太子烦扰有好一阵,聪颖通达如她,若是寻常,早已自行打发了事,而今却甩脱不掉,往秦王妃那处去求援手,恐着实为难。按说,宫墙内的事我原该只作充耳不闻,闭目不见,只是,只是阿月终究跟了我这些年,既知晓了,便撩不开手去。” 杜如晦淡淡地“嗯”了一声,面色平常,不起一丝惊异,并不当一回事,“行事留神着些,莫将自己绕了进去。” 他这不咸不淡的神情,倒令穆清讶然,莫不是早已知晓了这档子事不成,她心内忽然一动,试探着道:“郭婕妤的事,并非偶然……亦并非她貌美至极引人窥视,实则……太子与齐王,秽乱后宫,也不是一两遭的事……” 杜如晦依旧安闲地躺着,只随意搭问上一句,“这也是秦王妃透的风?” 他的意态使得穆清愈发好奇,当下也不答他的话,接着探道:“尹德妃因与太子……有些苟且,平素勾结着互通有无不说,她更是依仗着圣上的隆宠,时时进言偏帮包庇太子……”穆清停下口,小心地瞄了一眼身侧的杜如晦,他睁着眼一言不发,眉心稍稍聚拢。 她暗自横了横心,径直道:“太子回报予尹德妃的,可是不少,往远了说,待他荣登之后尹氏一族的安稳和权势,从近前说……尹德妃的父亲,私下圈占了安定郡郊良田数十顷,更是为此打杀了人性命,满朝盲视,只作聋哑。” 杜如晦霍地从床榻上坐起,脸上的闲适平静一扫而光,扶上她的肩膀,“你从何处得知此事?”警觉中竟是隐约透出些慌张。 穆清心中突然一片雪亮,年节前便见他忙得不着家,大约正与此事相关,问他,又不肯透露半点口风,显见他是抱定了主意不让她搅合在其中了。此时他这般反应,恐怕这事儿牵涉深广,盘根错节,甚是棘手。 见她怔怔地坐着不答话,杜如晦眼神在她面上一转,一壁放下捏着她肩膀的手,一壁点头,“是了,贺遂兆与康三郎眼下俱在京中,你若想知道怕也不难。” “我为何不能知?”穆清心内大致能猜着答案,只是忍不住跟着问了一声。 杜如晦起身撩开帷幔,下床取过他那袭暗绛色的夹绫袍,自穿戴起,“虽说宫中秘辛扬散出去也是滔天的祸事,但你终究是局外人,便是掺合其中出了个把主意,以你的手段,想要独善己身并非难事。私自圈地却比不得宫闱秽乱,土地乃国之根本,容不得半点闪失,而今竟起了这事,深究下去,必定有一场凶险,你若身处乱局中,教我怎能不慌怕。” 穆清跟在他身后起身,默默地在案前摆放了束发所用的银篦幞头等物,待杜如晦在案前坐下,她才慢吞吞,且心神不宁地问道:“这场凶险,你避不开么?” “穆清,只怕我避不开,也不能避开。”杜如晦从铜镜中凝望着她的脸,昏暗的烛火将她的忧虑衬得愈发明显,他叹了口气,抬手去握穆清垂在他肩头的一只手,“这便是当初为何要选二郎的缘由,这些年越发的明证了,圣上也罢,太子也罢,皆非济世之才。才刚握了些权势在手,乱世未平,百业未兴,便已开始结党营私,顽纲弄权。这才刚立了国,百姓们方才有了些盼头,便起了这草菅人命的事,日后待要如何?前脚才出了隋帝的龙潭,转眼又要落入新贵的虎穴中么?那我近十年的出生入死又所为何?” 穆清默了半晌,轻点了点头,“二郎,确会是个心怀天下的明君。我却只是一介妇人,心怀自不比你们男郎来的辽阔,天下那样大,我的胸襟容不了,所能容的,不过就是一个你,一个家宅罢了。倘若没有你,一切与我便毫无意义……你可明白?” 杜如晦握着她的手不觉紧了一紧,动了动唇角,终于温和地笑起来,“今时不同往日,便是为了你与四郎,我亦会小心保全自己。年节中不兴说这些,莫再提了。” 穆清果真就撇下这话不再提,只仔细地替他束发整衣。少顷,有婢子敲门进屋,端了净面的铜盆布帛,揩齿香膏等物。穆清换了一袭蜜合色衬着大朵宝相花的夹裙,藕色的袄子,坐在妆镜前,绾发的婢子打散开她的发丝,按着她的意思替她绾了一个朝云近香髻,因节庆中发髻间冷清总不大好,她又添上两件金叶,玉簪子,方显得热闹些。 开门打赏过自家上下的婢子仆从,吃了早膳,母乳抱来四郎,由乳母抱了意思着向阿爹阿母敬拜一拜,四郎一双明净的眼转溜了两圈,满脸的茫然,哄得众人一阵嬉笑。未几阿达阿柳带着拂耽延进正屋来贺春,一时间正屋里也算得上是热络。 又等了片时,英华掩口打着哈欠进屋,口中埋怨昨夜吵闹夙夜无眠,抬头见众人皆齐聚,倒不好意思起来,忙有模有样地念了两句“福延新日,庆寿无疆”之类的吉祥话。穆清忍俊不禁,起身拉着她瞧了瞧她的衣裳,可算是穿了一回襦裙,发髻仿着穆清早年的样子,绾了一个灵蛇髻,略偏斜些,利落中不失俏皮。 穆清满意地点点头,赞了几句好模样,英华竟是红了红脸。时近辰正,估摸着朝上御前的诸王庆贺礼数已毕,正门口马车与马也已备下,穆清携了英华的手,一同上了马车,往宫中去。 从永兴坊到皇城的路并不远,路上穆清只来得及嘱咐了英华几句谨言慎行的话,眨眼便过了崇仁坊,到了朱雀门前。杜如晦交付了马,先步入皇城,直往大兴宫正殿去全君臣之礼去,穆清的马车却要在朱雀门前候上好一阵。 门前马车极多,各家的官眷夫人们一个个盛装打扮,等着宫内出来的内监来宣话引路。朱雀门前各色的马车,浓丽的裙袄妆面,闪耀的珠玉金簪,生生将个严冬捂化成了阳春一般。 穆清下了马车,立时有女眷留意到她,三三两两相熟的便凑在一处嘀咕了几句,瞟来眼神仿佛视她如同瘟疫一般,避之不及。 不必等她们的细语随风飘来,穆清也能猜着她们正说些甚么,不外是杜如晦劳苦功高,理当位列国公,却未得圣上一星半点的封赏,只随着秦王谋个六品的差事,平了薛军才刚得了个从五品的陕州总管府长史的品衔,显见是招罪了圣上。 时至今日,闲言碎语于她而言,早已形同粉尘,随风即散,遂她肃立于车旁,只当浑然未听见只字片语。 细碎议论随着英华从车中下来戛然而止,不少武官家的女眷知晓英华在军中的威望,她的骁骑营令她们的夫君都肃然起敬,虽也风闻过她同秦王的那些纠缠,毕竟还忌惮着,不敢妄议。再者,英华此时少见地换上襦裙,明丽照人,自有一番动人心魄的美,霎时压制住了朱雀门前一切的精心妆扮的容颜。几个喜好说嘴的官眷直愣愣地瞧了她好几眼,张了张口,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伫立静候了足有小半时辰,终于有一名老内监,不疾不徐地从内走出,越过一众官眷,高声宣道:“陕州总管府长史夫人顾夫人,骁骑营统带顾娘子,赐车马入宫。” 一瞬间场中静默了足有半刻,穆清抢在被一片声音细微,内涵汹涌的议论没顶之前,拉了拉犹在发怔的英华,快步上前,谢领了教旨,登上宫中置备的马车。r1152 ... 第一百八十六章 李代桃僵(三) - 莲谋 - 桃圻 前来接引的老内监低头躬身,替穆清打起车上的帘幔,低声道:“顾夫人,请。” 这声音……听着似乎耳熟,这车驾又来得诡异,穆清不禁疑惑地偏头打量了他两眼,“敢问这位内官,如何称呼?” 老内监略抬了抬头,露出一半侧脸,匆忙道:“奴婢贱姓吴。顾夫人随军半年有余,军中苦楚,熬得身子骨有些受不住也是有的,怎堪寒风中立候半日,故太子妃与秦王妃特赐了车驾,还请夫人快些上车,莫耽误了时辰。” 穆清恍然认得这名内监,出征薛军前,她携着英华入宫谢赏,便是由这位老内监将她们送至朱雀门前。他既急催着她上车,当下穆清也不犹豫,抬脚踩上足踏便上了车。帘幔将将落下,又一驾马车从她的车驾边疾驰而过,猛地停在了朱雀门的门洞内。 驱车的小内监撤去足踏,一跃坐上车辕。吴内监随坐在车辕旁。穆清只觉车身微晃两下,马车已疾驶向承乾殿方向。 戍守城门的郎将却是一愣,官眷进宫本就没有车驾接引的先例,便是一品的国夫人也得在朱雀门前候等传唤,今日倒奇了,接连来了两驾马车,这却是甚么规矩。这边惊疑未定,下一刻随车而来的内监所奉的宣召,更是令这位郎将并城门前诸位夫人娘子们惊得拢不上口。 “尹德妃赐陕州总管府长史夫人车驾代步。”内监拖长了声调宣道,门前的女眷们面面相觑,皆不出声,各人心中俱已大浪滔天,有人甚至已开始盘算,年节中是否要往永兴坊递张帖子,有人暗自思忖着要将原送往杜府的节礼换上一换方好。 无人应声,内监面上一沉,又扬声宣了一遍,语气中显然带上了一丝不快。戍守郎将猛地醒过神来,上前两步,“内监恰恰晚了一步,顾夫人刚教一驾马车接进里头去,可是传重了旨意?” 那内监蓦然转身,眯起眼睛望着身后那一驾几近飞驰的马车,心中恨恨地一啐,阴晦着脸,拂袖而去。留下不明就里的朱雀门守将同一地思绪复杂的官眷们。 马车载着穆清与英华一路飞奔,直至承乾殿的宫墙外,帘幔一动,吴内监在车外低声催促,“请夫人快些下车。” 穆清随不能十分确准,大约也能猜着几分原委,故不敢耽搁,急忙掀起帘幔下车。吴内监伸手一探,避开正门,却引着她往后角门去。入得角门,眼前赫然是承乾殿的后院。 吴内监顿住脚步,向院内一间厢房一指,“夫人可往内吃一盏茶,略歇一歇,老奴先往秦王妃跟前去复命。” 穆清欠了欠身,“有劳吴内监引路。”言罢从腰间摘下一个填塞了一枚五两小金饼的小囊袋,塞入吴内监手中。 那老内监拒不肯收,连连摆手,还是英华上前,抓起他的衣袖,硬是将囊袋按入他手中,笑道:“内监这般客气,倒教咱们姊妹的脸面没处放了,若是决计不肯收下,只怕英华同阿姊整个年节里都要惦记着这事,吃睡不安,顽不尽欢的,可都是内监的罪过了。” 吴内监这才讪笑着收下囊袋,连声谢过,又一指厢房,“夫人娘子还请快些,到底更衣吃茶也用不了这许多功夫。” 穆清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再欠身辞谢过,脚上加快几步,往厢房走去。 这间西向的厢房大约是闲置许久的,大白天里内里仍旧昏暗,随着门一推开,一道阳光迫不及待地钻进屋内,穆清尚未看清楚屋内情形,便听得一声急切的“娘子”。 更多的阳光涌进屋子,借着光线,穆清看清了在屋内候着的人,不自禁地出了片刻神,立在她跟前的分明是位华贵妇人,却掩不住浑身散发出的萎靡。面上施过一层素粉,遮掩了全部的枯黄,却遮不掉眼中的黯淡。抛家髻间贵气的金梳上缀了数颗闪耀的宝石,发髻一边斜斜地并插了三支金叶簪子,珠翠环绕却衬得她眉目愈发寒凉。 英华跟着进屋,反手闭合了屋门。大部分的光亮被隔绝在了门外,屋内重又回复了幽暗。“见过郭婕妤。”穆清定了定神,收回目光,口中称道端身便要拜见。 阿月忙伸出手,架住她的胳膊不令她下拜,脸上凄清地一笑,“此间并无旁人,娘子必得同我端这虚礼么?” 英华并不拘礼,忍不住问道:“阿月姊姊,你这是……” 阿月一面摇头一面快语道:“好容易求了秦王妃,借了她的脸面,将娘子接来说几句话。阿月如今已陷入万难境地,但凡自己能拿个主意的,也不必铤而走险在宫中众多耳目下相见。我若是独身一人,尚且不惧甚么,大不了还有个积云庵,铰了烦恼丝,一了百了,只是,只是……” 她话语急乱,寻不到要领。穆清虽事先已知她受迫于太子,但眼下听她这话,似乎另有隐情。“阿月,你莫急,究竟出了何事,慢慢说予我听。”穆清温言安慰,一手轻拍她的手背。 阿月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闭上眼,凝眉静默了几息,用力往下一咽,复睁开眼道:“太子与尹德妃的苟且龌蹉,入宫前便有,彼时我只作全然不知,左右与我无干。岂料,入宫后,圣上身边略得宠些的,竟都……且大多经由尹德妃暗中铺设。” 穆清惊得睁大了眼,阿月见她这神色,忙不迭抓起她的手,“娘子跟前阿月不敢有半分虚言,这些也绝非道听途说,阿月自是确准了才说予娘子听,事关重大,绝不敢有半句夸大不实的。” 穆清点点头,“我信。” 阿月这才松了松眉头,深深吸一口气,接着道:“眼见着大多常得圣宠的日渐同流合污,阿月自问虽荣宠不及尹德妃,却也是时常在圣上跟前走动的,我便起了慌怕。后来再想想,终究自恃心思尚算通透,也正怀着小皇子,圣眷正浓,也未多着意于此。直至半月前产下小皇子,尹德妃亲来探视,撂下几句不咸不淡的话,阿月方醒悟过来。我若是不依从他们,不与之同渠,只怕……只怕太子登基之日,便是我母子丧命之时。” 穆清从胸中长吁出一口浊气,至此时她亦大悟,原来太子秽乱宫闱,色心尚在其次。圣上后宫嫔妃不在少数,李建成的威胁并不仅仅来自于秦王,另有十来位未长成的小皇子,以这般龌蹉的把柄拿捏住他们的母妃,倒极是符合他的做派。他再许以这些嫔妃的母家恰到好处的恩惠,使她们从中获利,待到他争夺皇权之时,抑或登基之后,这些人,便是他的倚靠的基石,至于是否牢靠如磐石,则另当别论。不愿与他站在一阵列的后妃,倘不得宠,倒也罢了,左右是无用的,若如阿月这般,在圣驾前能占上一席且有育有皇子的,自是在劫难逃。 阿月话音中带了泪意,眼中亦糊上一层水光,穆清扶按着她的肩头,柔声劝慰,“莫哭,你尚在月中,仔细伤了眼。说到底,仍是我贻害了你,当初便不该……” “娘子莫要说这话。”阿月轻拭了拭眼睛,“阿月是甚么出身,为奴为婢的命数,原就不该奢求太多,而今却食有鱼,衣有锦,行有辇,富贵尽享,早已心满意足,而今不过是为求一条生路,安稳过活罢了。” “阿姊。”英华军中熬练多年,耳目聪明,此时又站立在近门处,外头隐隐传来的声响穆清不曾听见,她却听得分明,“咱们在此耽搁久了,前殿大约人都聚齐了。” 穆清眉尖紧蹙,疼惜地又再瞧了瞧阿月清减的脸庞,咬咬牙关,“你且先忍耐着,好生保养身子,尹德妃倘或再来明的暗的威逼于你,你便只先说些场面话对付过去,莫要应下任何事也莫开罪他们,容我细想个万全的法子,总该有个法子可使你一劳永逸,再不受侵扰。” “阿月母子全赖娘子救命。”阿月忍不住又颤抖起嗓音,屈膝欲拜,却被穆清拦住。 英华在门边侧听了一阵,出声再催促了一遍。穆清只得放开阿月的手,往门外走。 “娘子,还有一桩。”阿月在她身后遽然急唤,“方才那位吴内监,系贺遂将军安置人手,今后宫内外往来通传,只可信他,莫假手于旁人。” 穆清匆忙点了点头,推门而出。在后院整了整发髻裙钗,左右看过并无不妥,转头看看英华神情如常,遂挂上一副气定神闲的浅笑,举步往北横街走去。穿过北横街,便是大兴宫寝宫所在,如今后宫无主,诸事皆由尹德妃、太子妃与秦王妃一同操持,故元日拜贺,外臣在大兴殿朝拜,官眷们便按品阶依次于后宫正殿甘露殿拜过。 穆清慢悠悠地步入甘露殿,毫不起眼地没入大殿边角等待上前拜贺的女眷中。抬头的瞬间,却发现有两道内涵丰富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意味深长的那一道,源自秦王妃,而凌厉尖刺的那一道,则来自正中端坐的尹德妃,惟有右首的太子妃郑氏面上端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专注于应对殿下恭谨礼拜的官家妇人们。r1152 ... 第一百八十七章 李代桃僵(四) - 莲谋 - 桃圻 甘露殿的拜贺冗长而无趣,穆清原还忧心英华性子跳脱,耐烦不住,岂知两个时辰后,英华依旧垂手端立,耐烦不住的却是她自己,站立得两腿发胀,头脑昏沉。殿内的熏笼内也不知燃的甚么香,袅绕弥散在整个大殿,越来越觉着眼皮酸沉。 她抬眼望向殿上端坐的三人,只有长孙氏因身孕已至七八月,扶腰坐得略有些疲怠,另二人倒是坐姿笑容滴水不漏。 好容易待到内监们捧着一只只红漆木盘从殿后转出来,外头太阳已然偏西,一名小内监躬身托举着木盘走到她跟前,殿外斜照近来的残阳恰好铺在木盘上,穆清垂眸瞧去,木盘正中小巧的金梳上耀起一片灿灿金光,她伸出双手去接,触手却是一片寒凉。 余辉尽收前,穆清携着英华回至永兴坊,才进了家门,换过家常的素裙,便听闻大门口杜齐高呼,“阿郎归家了”。 穆清忙唤婢子往正屋的大熏笼内添上碳条,又令人去问后厨晚膳可否备妥。一阵手忙脚乱中杜如晦已自外头进来,褪去大氅,将双手拢在熏笼上取暖。 “今日前殿可还妥当?”穆清递上一盏热茶,随口问道。 “照例是裴公与刘公掐了几个来回,刘公毕竟戴罪之身,短了几分气势,倒教裴公占尽了口头便宜。秦王与太子不置一词,只任由他们去辩。”杜如晦抿了一口热茶,顿了顿。说到太子,他不由眉心一动,“拜礼过后,太子忽提说后宫无主,愿尊庶母尹德妃为后,约束后宫,也好树起体统来……” “体统?”穆清捂嘴“扑哧”一笑,仿佛听见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 杜如晦淡淡地撇了撇嘴,“当即便教二郎给驳了。他当着众人情真意切地缅怀眷念亡母,又长篇大套地忆述幼时太穆皇后慈爱他弟兄的事来。惹得平阳公主热泪不止。唏嘘不已。当下太子便似当众遭了掌掴一般,面色极是难看。” “此事便作罢了?”穆清追问道。 “自是无人再敢提了。秦王也是气盛,这么一来,立后的话是堵住了。心口闷气也抒发了。只是……” “只是甚么?” “只是。恐怕圣上心头不大自在。瞧他的脸色亦是可知他心中必定不喜。”杜如晦放下茶盏,搓了搓手掌,口气随意地说道:“好在转过年来便要掉头回晋阳剿灭刘武周。待二郎回朝献俘之时,圣心大悦,许就淡忘这么一桩了。” 穆清“啊”了一声,睁圆了眼睛,转瞬又恢复了平淡,“又要出征了么?” 杜如晦一面在案前坐下,一面轻叹,“海内未平,征战自是不停的。幸而这一年来归附甚多,大多可不战自胜,即便非战不可,胜算亦稳。” “我倒是忧心你。”穆清才要说话,他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两转,又接着道:“眼下宫中正乱着,没有一个是轻省的,多亲近一分便多一份险,避犹不及的境地……我担心你深陷其中,白教人带累了。” 穆清瞥了一眼他认真的神情,却不敢应承他甚么,道理她何尝不知,只是此刻要她抽身不理宫中的阿月,她亦难办到。多年主仆,阿月从不依仗姿色与她有半分离心,她也未做过甚么伤天害理的事,缘何连保齐自己与儿子的性命,这么卑微的心愿也达不成,更不必说,当年是自己亲手将她送入这境地,穆清更是含了一份愧疚在内。 “立了一天的规矩,直教人散了筋骨。”穆清轻敲了几下膝盖,有意岔开话,“大半日水米不进,倒真饿了,厨下晚膳已备妥,今儿还是元日呢,五辛盘,鸡子,屠苏酒,羊羹鱼脍皆齐备着,我教她们传膳来。” 说着她果真起身往屋外去招呼传膳,又唤了乳母抱来四郎。四郎听着阿母的声音,早已在母乳怀中左扭右转的,伸手往穆清这边指。院中又响起阿柳含了怒意“阿延,阿延”的唤声。拂耽延边往正屋这儿蹿跳,边扭头应声,“英华姨母和阿郎都说了,年节中不兴作规矩。” 霎时院内正屋内笑声四起,和着婢子们端来的一盆盆溢着诱人香气的吃食,这座常年清冷的宅院顷刻间充满了闹哄哄的人气儿,终是有了世间年节中应有的繁盛热烈。 …… 三月三,上巳日,祓禊浴春的日子,亦是穆清的生辰。她原是最懒怠应节的,杜如晦与英华随军出征,她更是窝在宅中不愿多动,顶多就是往东市略逛一逛。这一年的上巳节她却破天荒地跑出城赏春,只带了杜齐阿达在身边,换上轻便的胡袍,一路疾驰出城,越跑越远,一路向安定郡驰去。 沿途草色青葱,黄土夯实的官道两边星星点点地开满了粉红蓝紫的小朵野花,一眼投望过去仿若一匹翠绿底杂色碎花的绸料,空气中浸润着甜丝丝的水汽,深吸一口满心满腹的草木清香,较之长安城内的华贵规整的春景,别有一番意趣。 第三日上,一踏足安定郡郊,一路盎然的春意便变了调似的,也不必探问,但凡不是瞎的,都能瞧出这里被圈出了偌大的一块地,好端端的耕地被翻平,青色不见,黄土突兀,十数名凿石的工匠正半隐在深草土堆后头,叮叮当当地劳作,瞧着似有大工事在建。 临湖原有十来户人家,面湖而居,草棚竹篱,好一派悠然自得的光景。眼下屋舍篱笆尚在,走近些再看却已然不是那么回事,前几处屋舍显见已是废弃了的,最靠边角的那间屋竟还是焦黑的,萧索破败中隐约透着一股子焚烧过后的戾气。 “娘子,就是这儿了。”杜齐遥指了指前头的房屋。茫然向穆清道,“我上月来时,还有两户人家,只说打死也不走的,眼下怎都撤了个干净。” 穆清心头咯噔一震,那两户人家怕是不好了。“往这附近四处去打探打探,乡邻间都是好几辈儿的交情,总该有人知晓他们的去处。” 杜齐应声要去,穆清犹不放心,在他身后又补上一句。“你缓缓的说。莫要骇着乡人。” 杜齐“哎”了一声,打马离去。 穆清坐于马上,将面前这山水合抱之地细细扫视过一遍,依着杜齐前些日子的打探。此处正是尹德妃生父私自圈占之地。自是得了太子首肯的。只是。旁人圈占,大多是农庄良田,他要这临湖的石滩作甚么。 有一名短褐打扮。管事模样的人,从她马边走过,见她这鲜衣怒马的阵势,不免多瞧了两眼,又瞥见她胡袍绲边上金丝绣成的卷草纹,心中料定她必是主家遣来探视的,遂笑眯眯地躬身行礼,“阿郎可是来瞧进程的?” 穆清微一怔,极快地反应过来,沉着嗓子,摆出了几分倨傲,“你是这里主事的?” 巧不过那管事正是主事的,忙不迭地点头。 “你且同我说说,这工事眼下甚么情形了。”穆清轻跃着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抛予阿达,倒真是一副查视的架势。 那管事一面引着她往工事上去瞧,一面讨好地细数道:“好教阿郎知晓,那起子田舍郎真真是难缠得紧,头里原是许了他们钱的,好说歹说不愿挪地方,大约是觉着尹家是好说话的,想多赖几个钱去。小人私下想着,他终究不过是凭了这几间破草棚子想多挣几缗钱,倘若没了这几间棚,也便省事了,故夜间使唤了两名小子……” “你烧了这家的房子?”穆清挑起了眉毛,抬高了嗓门,只一瞬间,面上又是一片不冷不热,“伤人性命了么?” 管事一愣,主家来的人一向只问工事进展,从不问这些个,今日来的这位面生的阿郎,怎问起这个来了,他再转念一想,也对,若有个死伤的,闹将开来,到底麻烦,忙堆起笑脸,连连摆手,“不曾,不曾。只吓唬吓唬便是了。” “每户许了多少钱?”她冷不防地问起。 管事忽地停住了脚,大着胆子直看向穆清,眼中带了略微疑惑,迟疑着回道:“按着人口来给,每人十缗……” 穆清自觉这一问颇有些失言了,话已然问出,也不好收回。只得有意走到一名匠人身边,他正埋首专心雕凿着一条长且水墨平整的石条,她附身瞧了几眼,一大朵团枝牡丹正在他手下娇丽贵气地舒展开,不必说花瓣花枝多好看,光是看那叶脉花蕊,竟是丝丝毕现,每一凿都如妙笔生花。 “好手艺。”穆清心中讶异,口中却故作不以为然,指了指那匠人道。 “阿郎端的是好眼力。”管事抚掌大赞,果然将心思全都放在了那匠人身上,面上浮起层层得意,忍不住话多了几句,“全长安里再挑不出一个比他好的了,这别馆,依着主家那位娘娘的意思,将来可是要接驾的,可不是每一样都要精心着来?不瞒阿郎,小人为着这别馆,竟是吃睡不好……” 原来是尹家的别馆。穆清恍然大悟,撇了那管事在一旁碎碎叨叨地邀功,自顾自地将这事在脑中转了一遍。尹德妃与太子狼狈为奸,纵父圈占了这一大片的好山好水,驱逐百姓,纵火伤人,只为营建一处豪奢别馆,更是打着接圣驾的旗号,将来此事便是闹将出来,圣上亦是沾过这层恩惠的,教言官们如何开口弹劾?且圣心一悦,怕是还有更大的恩典在后头。只是不知他们内底里所要接的圣驾,究竟是大兴殿上的那位,还是如今在东宫的那位。 好,好得很,当真是步步为营,算计精巧。穆清咬牙在心中暗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七章李代桃僵(四: ... 第一百八十八章 李代桃僵(五) - 莲谋 - 桃圻 正与那管事虚应着,那边马蹄声响起,杜齐不知从哪出钻了出来,皱着眉头,面色不甚好看,冲着来路扬了扬头,沉声道:“七……郎,请随我来。” 穆清胡乱打发了管事,重又翻身上马。 他引着穆清一路策着马,往湖的另一边一个小村落去,待离了那工事地,他才闷声说道:“找着最后搬离的那户人家了……如今房屋田地都没了,只得暂借宿在亲戚家中。” 不过五六里路,说话间三人便隐入了一处算不得大的村庄中。杜齐熟门熟路地将他们带到一个小院前,小院的主家先前受了杜齐一枚小金饼,故格外的殷勤,领了儿子在大门口守着,见人来了,父子两忙不迭上前牵了马,将他们迎入小院中。 再寻常不过的农家小院,也瞧不出甚么异常来,若不是东边厢房内忽然传出的一声压抑着的呻吟,穆清几乎便要全信了那管事的话。 杜齐向那呻吟声发出的地方指了指,脸色不大好看,悄声道:“正是在那里头,娘子进去时……留神着些。” 待穆清进到屋内,方才明白杜齐所说的“留神着些”是何意思。屋内虽比外头暗沉,却能清晰地辨出屋内几人脸上的惊惧惶恐。年长些的妇人低了头不敢去看进屋的人,另有一名年轻的妇人一把搂过茫然不知所措的幼子,几块木板拼就的勉强能称作床榻的卧具上,一名五十上下的男子脸色惨淡若死灰,方才那苦楚的呻吟大约便是发自于他。 屋内弥散着一股熏脑的腥恶气息,那几人却似全然不曾嗅到一般。 床榻边坐着的青年男子乍一见穆清,惊得腾地跃起,惶遽不安的立在床榻前头。因他让开了身,穆清方看清床榻上躺着的那人,亦把她惊得往后退了半步。却见他两条腿光露在外,大片的血红覆盖在腿上,血红中夹杂着斑驳的黄绿,细一看,却是几处溃烂化脓,怨不得有浓重的腥恶之气。 杜齐跟在穆清身后进了屋,那慌张起立的男子一见杜齐,倒似松了口气,垂首向杜齐躬身道:“恩公。” “实在是可怜得紧,我予了他们几缗钱,也好教他们延医用药,好歹保一条性命。”杜齐小声解释道,声音里头带着叹息。 穆清点点头,舒缓了脸色,柔声向那男子道:“你莫怕,我同那些迫害你们的恶人并非一伙,你们也莫要过问我是谁人,想来我那管事已与你们说过。” 男子木然地点了点头,眼中却升起一丝忿恨与希冀纠缠的复杂,“管事阿郎这般慈悲,想必家主更是仁厚慈善,自不会与那凶残跋扈的尹家同渠。这位阿郎想知道些甚么,只管问就是,胡某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穆清挑了一下眉毛,听着口气,这位仿佛也不是寻常乡野村夫。杜齐从屋子角落中提了一条长凳出来,穆清回身坐了,向那位胡姓男子探了探手,“请。” 见他安定了心神,依旧在那板榻边坐了,穆清又将屋中两名也已镇定下来的妇人扫视一圈,正色道:“并非在下有意相瞒身份,实时为大伙儿安危着想,不便透露。若是信得过在下,还望体谅一二,且将尹氏圈占此地的前后,细细说予我听。” 男子略思量了一回,眉头渐渐拧成三道竖纹,深深吸了口气,“某不才,原也上过几年学,因家道中落,再者战乱四起投抱无门,故冷了心思,回乡守着这些薄田过活。”男子坐在昏暗中,黯淡着眼光,平静冷淡地诉道。 果然不是寻常田夫,穆清在心中点了点头,怪道谈吐中进退有礼,条路清晰。 “虽清苦些,好歹一家子齐整,日子也算过得。”木板榻上躺着的那人忽然沉闷地哼了两声,含含糊糊地唤着“大郎”,大约是痛楚难当。男子回身握起他的手,“阿爹,阿爹,可是疼得厉害?”穆清忍不住投眼过去将他皮肉溃烂、脓血模糊的双腿望了一眼,心中一跳。 好言安抚了几句,待他阿爹再次昏昏睡去,那胡大郎才转回身,一双眼直盯着地面,接着先前的话往下讲,话音中的恨意更浓了几许。“也不知怎的,忽然一日,里正来家,说是咱家那几间陋房妨着官家工事了,如今官家许以赔偿贴补,另教换地置宅。头里说得好好的,每人十缗。这天下的事,不论大小,一向是官家说了算,百姓又如何争得?那也罢了,我私下想着左右许了钱的,好好地觅一处,待换了籍册,搬了去便是。” 胡大郎蓦地冷笑两声,“我早该料到层层盘剥之下,早没了咱们百姓的活路,那十缗钱……莫说十缗,便是半缗我都未曾见着。我原说要待钱资落袋了方能举家迁走,谁人能知,一文钱未等到,却等来这场泼天的祸事。房子教人烧了不说,我父亲因腿脚有疾,略走得慢些,竟成了这般模样……” 他后半截的话随着哽咽一同被咽回喉咙,过了良久,方清了清嗓子又道:“眼下只得暂落脚于外舅家中,实非长久之计,往后的事尚无计较。”说着他再回头望了望他父亲,低下头哀叹,“也怨我无能护家人周全,愧生了七尺男儿身。” 穆清闷闷的半晌未出声,隔了片时,仿若神思飘离于遥远之处,又似自语一般,“这如何能怨你,权贵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你一味埋怨自己,另边厢真正可恨的那些,犹自快活着……”倏地,她闪回神来,深叹着坐直身子,“这乡野间也无甚良医,劝慰你阿爹好歹撑持着,转过两日我自遣了医士过来瞧瞧,待他好些了,再另做打算。” “这……”胡大郎踌躇着站起身,满脸的犹豫,“这素昧平生的,在下愧不敢当。” 穆清偏了偏头,越过他,向他身后淡然一瞅,“纵是你不敢当,可曾替一家老幼妇孺思量过?” 那胡大郎犹深皱着眉头,低头不语。穆清猜度着经了这一场火,他大约是怕了,自己于他而言又是个来路不明的人,自然是顾虑重重,于是她亦站立起身,随意地拍了拍皱起的袍裾,“在此前,你同家人过着自己的日子,可曾去惹过谁?可曾去沾过甚么事?祸事凭空而来,你又可曾躲得开?世道不公,向来越是惧怕甚么,便来甚么。你既无力带家人躲祸,倒不若立到他们跟前,祸事寻你们之前,便能挡却,岂不好?” 穆清不过是试着猜了一猜他的心思,却是半分都未猜错,那胡大郎抬头惊疑地盯着她看了好几眼,又回头将板榻上垂危的父亲,角落里慌怕的母亲与妻儿一一看过来,终是狠下决心,向穆清躬身长揖,“夫人所言极是,在下受教。夫人的好意在下却之不恭,无以为谢,若有差遣,夫人尽管开口,在下自此鞍前马后,绝不退缩。” 穆清显现得有些吃惊,眉心不禁一聚,又倏地舒展开来,唇角慢慢向两边翘起,两朵堪比春花的笑容在嘴角化开,极满意地点点头。 临行前,穆清又命杜齐留下几缗钱,嘱咐胡大郎莫去外头说道,亦少露面,只在家好生照拂父亲,候等医士上门。胡大郎再三恩谢,直将他们送至村口。 跑出了二里多地,杜齐终是忍不住,挨近穆清身边问道:“娘子,那胡大郎好生奇怪。” “怎就奇怪了?” “娘子分明作了男子的打扮,衣裳头发俱没甚错处,起头他还称娘子作阿郎,后来怎就教他瞧出原是位夫人,还改了口了呢?” 穆清紧了紧手中的缰绳,笑吟吟地回望了一眼,“可不是教他瞧出来了。女着男装,本也不难辨,那些不能辨的,要么就是不曾留心,要么就是不愿转一转脑筋,再就是胆怯自觉卑微者,不敢直视。那胡大郎能瞧出我原是扮了男装的妇道人家,正可明证他不在这三类之列,抑或他是想告诉我,他足可堪我用。” 杜齐摸了摸脑袋,细想了一番,脑中仍是有些糟乱,待要再问,阿达从后头赶上来,伸手拍了他一把,“待回了长安,多少事问不得,偏在这半路发怔。耽误了时日归去,倒教长安城中那些好事的起疑。” 杜齐一抬头,果然见自家娘子已跑出了老远。再想想个中门道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是想不清的,他无奈地摇摇头,甩去脑中的那一团乱麻,双腿一夹马肚,急急地赶上前去。 他哪里知晓,此刻他家娘子的心中,恨不得那马能生出一双羽翼来,好速速地飞回长安去。出门已有三日,任是沿途春色再艳,暖风再撩人,也抵不过家中那双晶亮纯澈的眼睛,蜂蝶翩飞,雀鸟婉转鸣唱,亦无法同那稚嫩柔软的咿咿呀呀唤声比拟。 念及这些,穆清不觉心头舒畅,连连催马。马蹄声一声紧过一声,官道旁丛生的草叶悄悄伸展向道中,马蹄踏过溅起草汁花叶,惊起粉蝶数羽。r1152 ... 第一百八十九章 李代桃僵(六) - 莲谋 - 桃圻 长安城外曲水边的情形,与穆清前几日出城时所见如出一辙,依旧宝马香车,云鬓相叠,钗环相映。豪门大族宽敞厚实的帷障中笑语飘荡,捧着食盘,端着酒具的婢子们流水一般地进出帷障。四周散落了不少平实人家的小帐,在这漫天的旖旎*光中,倒丝毫不显逊色。 大约寻常百姓能同达官显贵们争一争的,也只有这*光了罢。穆清暗自哼笑一声,并不为这景致多停留一息。怕阿达和杜齐被这热烈的游春盛况吸引了去,她待要招呼他们二人行快些,一回头,阿达脸上的神情教她不由一怔。 阿达连催了两遍马,若无其事地策到穆清身边,“娘子,有些不大对劲。” 一路无事,穆清脑中原已略松动的弦,猛地又紧绷起来,“怎么?可是有人尾随?” “有人跟梢倒还在其次。”阿达语带迟疑,望向她的目光中带着一丝绝少出现的慌张,“何时何处被跟上的,我竟浑不知。” 穆清大惊,心中直呼不好。以阿达的警觉,竟一时不能查,可见尾随之人非同寻常,一想到可能的指使之人,更是教她胆战心惊。那胡大朗一家才脱了险境,好歹都保住了性命,自己这一番造访,恐怕是要带累了他们。 “娘子莫太过惊惶,阿达虽不知他何时跟上的,却能确准从安定郡出来时,尚未有人跟梢,故胡大朗一家还该安稳。”阿达四下转了转眼,小声回道,忽又起了一阵彷徨,“只是回至长安,待他见了背后指使的那人一分说,怕是安定郡遭圈占的几户,不论肯不肯迁走的,都不得安定了。” 穆清不安地紧皱起眉头,可不是如此,即便那支使之人不能却准她的行踪,只需得知她大约从何处回来,也不难猜到个三四分,倘或急着要撇清,最干净利落的做法莫过于将安定郡圈地中那几户尽数诛灭,来个死无对证。 原以为趁着游春最盛的这几日,神不知鬼不觉的走这么一遭,无人会留意,却还是教人盯上了,更是无端地拖累了好几家,惹出更大的祸事,穆清暗责自己到底是考虑欠缺了。 默不作声地驰了一阵,马蹄下的夯土越来越紧实,眼看着巍峨的明德门就在前头,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可踏上朱雀大街,阿达回报跟梢之人犹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穆清眯起眼向前头的城门望了一回,心中一横,“阿达。”她的声音中满是寒意,“待入了城,先不回去,穿过东市,将他从春明门再引出城,至城郊,寻个隐秘些的地方……却不知此人身手如何,胜算几成。” 她甫一开口,声调冷冽,个中意思阿达已然洞悉,他知她向来不喜伤人性命,此刻不得已而为之,这决意定是下得艰难,指令亦难出口,故当下赶紧点头答应,“阿达明白。这人瞧着是个不好对付的,胜算不敢说,尽力一试罢。” 时值正午大市,东市中人流如织,不时有马队驼队横穿而过,阻了道。穆清一行三人不得不下马,牵着马有意慢慢走,不教后头跟梢的那人跟丢了。 渐渐行至康三郎的大酒肆前,穆清腔子里原就忐忑的一颗心,倏地一跳,倘若此时碰见了康三郎,倒是桩麻烦事。正兀自想着,忽然一道人影跳蹿到她跟前,她的心往下一沉,果真是应验了那怕甚么便来甚么的道理。 “夫人安好。”荒腔走板的汉话夹着一串脆亮的笑声,随着那道人影一同到了穆清跟前,一名眼熟的漂亮胡姬笑眯眯地仿着汉家礼,向她屈膝行礼。她不由地从心底里长舒了口气,幸而不是康三郎。 “我家阿郎一开春便往沙洲去了,临行特意嘱咐见了顾夫人不准怠慢,夫人想要什么酒只管往铺子里去取。倘要甚么一时不得的,只消讲予婢子们知,待阿郎归来再为筹办。”胡姬脆生生地一气儿说了一串。 穆清有些哭笑不得,这胡姬真个儿是热情过头了,白使她唬了一跳,再同她纠缠下去,恐要耽误事,于是她绽开一个笑,摆了摆手,“你瞧着我何时同你家阿郎客套过,改日若要酒了,自是要来讨要的,今日倒……” 一语未毕,身后突然一阵喧腾,哄闹起来,原本市道上人虽多,各行各的,秩序尚好,此刻也不知何故,糟糟地乱成了一团,瞧不出是谁挡了谁的道,谁又撞倒了谁,仿佛成了一堆拆解不开的乱麻线。 穆清只觉手腕上一紧,方才还满面堆笑的胡女瞬间抹去了脸上的嬉笑,一手握持了穆清的手腕,一面扭身要往酒肆中走一面急促着道:“顾夫人快随我来。” 穆清不由自主地抬起脚,回头冲着阿达与杜齐一扬手,三人便一同闪身入了店肆中,跟随着那名胡女,径直走到了他们惯常所用的隔间跟前。 胡姬移开隔间的门,回身让出了入内的道,脸上已恢复了适才热情甜美的笑容。穆清踏进隔间的脚步还未站稳,抬头便是一双桃花笑眼直撞入眼。 “贺遂将军安康。”穆清半屈了屈膝,眼角瞥到贺遂兆面前的案几随意丢着一串拆散的钱串子,却并未觉察到他在听见那声不冷不热的问安时,眼角眉梢间一晃而过的怅然若失。 也不待他答话,自顾自地走到窗边向外一探。只见方才街面市道上的杂乱人群尚未散去,自上而下瞧得分明,众人原是在哄抢地下的散碎铜钱。混乱中两名身着土色短褐的身形显着有些怪异,再仔细一瞧,两人竟是左右夹持着一个小个子男子趁乱往人堆外拖去。 穆清恍然,离开窗边转身再礼,“多谢贺遂将军解围。” 贺遂兆嘻嘻一笑,“我瞧你离城几日,回了城不紧着归家抱四郎,反倒绕行至东市,像是要往春明门去似的,就知其中必有些端倪,故跟了一程,果然是遭人盯梢了。” 他取过案几上一只净白瓷的杯盏,注了一盏茶水递予她,迈了两步行至阿达跟前。阿达虽一贯不喜他,只他如今终究是位郎将,忙躬身抱拳要行礼,却教他伸手架住。“阿达的身手贺遂不疑,解决个把鼠辈原不为难,只是……”他瞟了穆清一眼,挑眉嬉笑,“七娘慈悲,恐是下不去手,这腌臜事,便由在下代劳了罢。” 穆清手中轻轻转着净白瓷的杯盏,瞧着楼下逐渐散去的人群,铜钱已教人捡拾了个干净,方才哄乱中异常的那三人也早已不知去向。她心头只一个疑问在跳动,他是如何知晓自己出城了几日,难不成遣了人日夜盯视着?也好,他既有这样的闲情逸致,粗重活计便丢予他去做好了。 于是她放下杯盏,面上扬起极为醉人的微笑,“贺遂将军能者多劳,七娘便厚着面皮坐享其成了。” 贺遂兆微微一怔,便迅速沉陷在她突如其来的温言软语中,仿佛将将就着杯盏饮下的并非清茶而是酒肆中的最为甘冽酒液。 “既贺遂将军已知晓七娘连日来的去向,还烦请将军再多操劳一回,将余下的事料理了。”不等他回过神来,穆清又是好整以暇地一礼。 “你要我作甚么?”贺遂兆反倒认真起来,眸中一贯的浮浪瞬时尽数敛了去,郑重其事地注视着她,“无论你要作甚么,只管与我说,替你赴汤蹈火正是求之不得。” 怎说着便要绕到这话上头,穆清垂下眼帘有意想避开他的注视,那边阿达的怒视已向他投去。她忍下想要扶额哀叹的冲动,收起几分顽笑,清了清嗓子,“请将军送一名得力的医士往安定郡走一遭,多备烧灼伤药,待那病患性命无虞时,将他们一家悄悄地接来长安,崇化坊中安顿他们的住处不日我便会使人备妥。切要速速的。” 穆清一气儿将话说完,贺遂兆却并未如她所料那般满口应承下。他的眉头慢慢聚拢至一处,虚握起拳,食指与拇指抵住口唇,沉吟半晌不语。 “方才还满口赴汤蹈火的,现下如何不说了?”穆清笑吟吟地讥诮,“也罢,贺遂将军身负长安城戒守重任,原就辛劳,再要将军分神理会那些糟碎事儿,是七娘思虑不周,僭越了。那便不劳动将军大驾,七娘自能作成。”说罢一欠身便朝着隔间门口走。 “七娘。”贺遂兆慌忙唤住她,“举手之劳的事,并非我不愿,只是杜兄出征前嘱托,万要替他看顾好家小,不教七娘搅进……搅进朝堂之事。” 穆清顿住脚步,难怪她的行踪教他摸得透底,适才步入隔间,乍一见他,还只当是偶遇,顺手替她解决个麻烦而已,岂料自己的一举一动尽在人掌握。她心底暗暗叹了口气,她的性子杜如晦又怎会不知,她早该想到他必然不会放任她在长安横冲直撞,而贺遂兆果然敬忠职守,倒正是托付对了人。 她回眸淡淡一笑,“那一家人,原也是我随手替克明安置下的,如此,你便只当时替他行事了罢。日后秦王跟前,这一份跑腿的功劳我便赠予你了。” 贺遂兆极为认真地看着她,“在秦王跟前争功,至多不过是拼上性命罢了,想在七娘跟前立个把功劳,却是难比登天。” 穆清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唇,“此事有劳贺遂将军,不扰将军公务,这便告辞。”言毕她领着阿达与杜齐直直走出隔间,风动翻飞的连珠骆驼纹布帘的缝隙间,仍是留予他一个冷清清的背影。r1152 ... 第一百九十章 李代桃僵(七) - 莲谋 - 桃圻 临近春末,秦王率兵浩浩荡荡地从晋州回至长安。满城的人,不论是百姓还是矜贵的官眷,皆欢天喜地地迎回了各自的牵绊,金光门前很是热闹了一番。 趁着金光门的沸腾,无人留意到两驾毫不起眼的马车通过了延平门的检视,笃笃悠悠地晃入城中,从大道转入坊间的砖石道,少顷便悄无声息地隐入崇化坊的拱形石门后头。 一连数日,满城的欢跃方才渐熄下去。人皆说秦王一冲乱军的主力队阵,刘武周便忙不迭地召拢部众,慌慌张张地逃往突厥北地,再不敢来应战。此一战便小胜收兵,班师回朝。从郎将至兵卒,自是俱齐整完好,无一折损。街头坊间,秦王的功绩教人议了好些日子,便是杜如晦,亦跟着受人称道了好一阵。 此时穆清坐于简单的青篷马车内,车外不时传来“杜长史”的招呼声,她撩起窗格上的帘幔,偏头瞧几眼马车一侧安坐于马上的挺拔身形,初夏的灿烂阳光在他的脊背肩膀上勾勒出沉稳从容的线条,不时转过头向唤他的人颔首微笑。 前日英华还在家中抱怨,此战太过无趣,尚未舒展了拳脚刃器,便要收兵。说是凯旋,实则几乎未战。偏秦王回朝那日,秦王妃顺利诞下皇孙,虽说不是长孙,却因是秦王的长子,不免要以此次讨伐刘武周为由头,大行封赏一番。 行至朱雀门前,杜如晦下马往车边去搀了穆清下车。“贺礼可带齐全了?”他向后望了一眼阿柳手中的捧盒,眼虽是望着贺礼,显然心思并不在那上头。 “你何时瞧见我在此事上出过错?上大兴殿的路长远,此时拖怠着不去,一会子又着急忙慌走出一身汗来。”穆清扬起眉,笑着将手自他手掌中抽出,手肘向后撤了两下竟未撤出,反倒使得他握得愈发紧了些。 “你何时瞧见我着急忙慌过?”杜如晦学着她的口吻说道,转瞬收起了戏谑,手指上又加了几分力,“穆清,宫闱繁乱,水深不可测,你万要小心,莫失了神,更莫缠搅其中,一脚行差踏错,便是灭顶之灾。” 穆清仰起头,他眼中深切的忧虑,似乎将眼眸的颜色加深了些许,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的收放,险些忘却了身在朱雀门外,身边人来人往众目睽睽。凝视了许久,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只得无声地点点头,心中自语,如今说这话好没意思,早在随着李家踏入长安的那一日,你我便都已缠搅至深,扯脱不掉了。 “杜长史与夫人当真是伉俪情深,离那么一时半刻亦难舍,真真是羡煞旁人。”分明是一句顽笑话,这道声音说来却着实夹带着酸涩尖刺一般。杜如晦手指一松,穆清趁他分心的瞬间脱开了他的手掌,回身向说话那位华贵妇人施了一礼,“鲜于夫人,经年不见,可安否?” 杜如晦一脸的恍然,忙拱手谦和地笑道:“鲜于夫人安康。”说着向她身后探望一眼,见她身后只跟着长孙无忌的夫人,另两名体面的婢子,面上的神情忽然极快地转成迷惑,“如今已改了元,高公仍未归么?” 朱雀门外候等入宫的几名官眷,有哪一个不知鲜于夫人的夫君,正是秦王妃至亲的舅父,前朝未忘时便遭流徙岭南,按理说此时已是李家坐拥了江山,不知何故,这位原该高官厚爵的高公,却迟迟未归。 鲜于夫人怎敢向外透露半分夫君滞留岭南的原委,竟是投了在巴陵自立为帝的萧铣,眼下杜如晦这么眷注地一问候,将她习以为常的咄咄之势生生逼了下去,她垂下眼帘,四下转了转眼,“有劳杜长史关怀,我一介妇人,夫君在外的事向来不过问,心中牵念的不过是那几个孩子罢了。”说罢她略回复了几缕得意,向朱雀门内承乾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穆清心中暗生好笑,几年未见,鲜于夫人好夸耀的性子还是如此,口舌上的功夫倒是见长,也懂得拐着弯儿说话了。 一旁的官眷贵妇饶有兴致地等瞧这边的热闹,一个个面上平淡如水,仿佛全未注意这边一来一回的话锋折转,而那些时不时看似无意识地瞟过的目光,泄露了她们的内心,实则被这边的交谈内容勾得如百爪挠心。 可惜偏不遂她们所愿,一驾马车自朱雀门内打磨得极为平整的大道上跑来,“哒哒哒”的马蹄声因光洁的地面,显得犹未清脆。杜如晦举目一望,冲着穆清笑道,“看来你在宫内的境遇要胜过我许多去,你自有人来接,我须得要步行入内。” 说着他又笑眯眯地转向鲜于夫人拱了拱手,“向夫人告个罪,圣上的传召耽搁不得,恐不能再流连于此陪夫人闲话,克明先行一步。” 鲜于夫人心不在焉地虚应了一句,心内暗讽,既有马车出来接人,哪里轮得到这顾氏,这宫里的马车,是人人都坐得的么。 杜如晦的身影尚未完全消失在穆清的视线内,跟随马车而来的内监已在宽厚的圆拱门前站定,在场的几位官眷将多少带着些艳羡的目光投向鲜于夫人,而鲜于夫人亦毫不掩饰脸上的傲气,直了直后脊背,微仰起头,迎向正要宣话的内监,随时要抬脚往马车那边走。 “陕州总管府长史夫人,赐车驾代步。” 随车而来的依旧是吴内监,他的话音犹如当头而下的利剑,将鲜于夫人脸上的端肃傲然瞬时劈了个粉碎。 穆清在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眼观鼻鼻观心地走向那驾马车,这代步的车驾虽使她双腿免了步行之苦,心底里却不大受用。她在车内瞧不见外头那一道道复杂的眼神,阿柳随行在车驾一侧,只觉浑身上下都教那些目光扎成了刺猬。 若说上一次年节中进宫拜贺领赏时,长孙氏赐了车驾是出于好意,为了在郑氏眼皮子底下抢出些时间,好教穆清有机会同阿月会面,那么这一次便未必安了好心的。当众示亲近,甚至要盖过自家舅母的风头,这不是有意要令她受满长安的贵眷排挤,又是甚么? 倘若真如长孙氏所愿,自己被一众贵亲内眷排挤在外,她又能从中获了甚么利去?难不成夫人娘子们之间,也如朝堂上似的,忌讳结党么?穆清默坐于车内,思忖了一路,隐约能知眼下的处境绝非甚么好事,到底觉不出甚么味来,也只能且行且瞧着。 马车照旧停在承乾殿后头的小院门前,随着摆放足踏的声响,吴内监压抑着的声音也在帘幔外响起,“顾夫人,咱们到了。” 穆清抬手拢过发鬓,正了正发髻上的宝相花簪子,掀起帘幔款款下车,吴内监忙伸出手臂,搭扶了一把,“仍是上回的那间厢房,夫人自行拿捏着,莫拖得太久,教人起疑便是。” 穆清向他和善地一笑,屈膝行礼,“有劳吴内监。” “顾夫人这便折煞奴婢了。”吴内监笑眯眯地躬身搀扶,“原是奴婢分内之事,更何况……” 穆清的手掌中忽然传来一阵异样,似有一团被揉捏紧实的熟纸被塞入她的手掌中,她愕然抬头看向面前的吴内监。 吴内监的神情未有大变,只深邃地一笑,低声极快地说道:“请夫人小心收藏,转交予杜长史,只需顺着这份名录查去,定能事半功倍。贺遂将军的话已带至,老奴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穆清早有疑心这位内监匿身承乾殿与贺遂兆脱不了干系,然此时亲耳听他这么一说,仍是免不了心头一惊,贺遂兆果真有胆在宫内布排下暗人,承乾殿内有,只怕东宫、大兴殿也少不了,这可是豁出命去的差事,她愈往下想,心底愈是发寒。 吴内监的身影慢条斯理地越走越远,怎么也挑不出甚么不妥来,穆清怔怔地望了好一会子,若说在东宫与大兴殿内布下暗人是秦王的教旨,然则这位吴内监出现在承乾殿内,又是谁人的意思?源自杜如晦的授意,还是贺遂兆自个儿的安排? “七娘,七娘。”阿柳忍不住伸手请推了她一把,“莫要楞着了,适才没听内监说么,拖久了只怕不好办。” 穆清这才收回视线,低头往承乾殿内院走去。 时已近巳初,初夏的阳光已将枝叶间的蝉唤醒,此一片彼一片地嘶叫起来,穿行于树荫下尚有丝丝凉爽,离了树荫烘热便立即附着上身。穆清脚下稍加快了几步,额角的汗细细地渗了一层出来,她却顾不得掖干,快步行至小院中荒僻的厢房门前,屈起食指,轻叩了几下门框,屋内一片沉寂,仿佛无人在内一般。 穆清复又叩了几下,凑近门缝,“阿月,是我。” 门后悉悉索索地几声响动,少顷,门吱呀一声谨慎地开了一道缝,阿月敷了素粉燕支,仍显着惨淡的脸出现在门缝边。r1152 ... 第一百九十一章 李代桃僵(八) - 莲谋 - 桃圻 在穆清看来,阿月的面色已好过上一回见面,身形却愈发消瘦,发髻间的珠翠金梳一样不少,发丝显然失去了原该有的光泽,带累那堆华美发饰亦暗淡了下去。 “郭婕妤……”阿柳颤巍巍地屈膝欲行大礼,方一开口,泪珠子忍不住扑簌簌地直往下掉,伤怀决堤而出,终是未行成礼,放下手中捧着的木匣,三两步越过穆清,抬起双臂,“阿月,阿月,好端端的怎成了这般模样。” 阿月伸出双手,一把接住阿柳向她伸来的双臂,一语未成,泪已布满了整个面颊。穆清在后头轻手轻脚地关上屋门,瞧着她二人交握着手臂潸然泪下的场面亦是心口酸胀。 “怨我自己,当初年轻气盛,不甘终身屈居下贱,可我又何尝见过甚么大场面,只一味想要挣个出头,竟未曾想过其中的苦楚可否堪当。”阿月哭着诉道,“后宫当真是个暗无天日的所在,若独独我一人,我尚可同他们拼上一拼,横竖还是一死不是,倒也来的干净……” “阿月!”穆清心头一震,低呵了一声。上一回见她,她犹在苦苦求生,眼下却说出了这样颓唐的话来,不必问也知道,太子与齐王的毒辣龌龊手段,已将后宫中育有皇子,又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的世妇御妻们迫到了怎样的境地,更遑论如阿月这般出身低微,无有母家靠山的了。 “甚么生啊死啊的,你若还肯听我一句劝,今后便莫要再提起此话来。你只当死是那样容易的么,你大可以撒手撇个一干二净,可有想过小皇子的处境?他还那样小,又不幸生在了皇家大皇子们的yin威之下,再无阿母护着,你自去想他去何处觅条活路来走?” 阿月将她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从心底冒出了一个寒噤,霎时惊住了眼泪,放开阿柳的手臂,颓然跌坐在锦垫上,过了片时,喉咙里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事到如今,阿月已再无争荣之心,亦不愿我儿身陷这荣华墓坑中,还求娘子指予一条明路。” 阿柳抹了抹眼泪,退至一旁,重新将木匣捧在怀中。 穆清缓缓地在她案前的另一只锦垫上坐下,默默注视了她许久,虽然消减却依然莹白如玉的面庞,眉目在愁苦中反倒显出了几丝别样的娇媚,这样的面容,即便洗净粉黛,亦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倘若没有这张明丽动人的脸,此刻她该是何处境?在府中随意配了管事小厮,平淡安静,每日为嚼用操劳。或是许了中等门户的人家作妾,衣食无忧,却要蝇营狗苟地仰望着阿郎与娘子的脸色过活。抑或,仍在江都的栖月坊中,于歌舞升平,脂粉浓香中讨生计。 怎样都好,总不致教她枉送了性命。穆清摆在裙裾下的手暗暗握成了拳,不由向前微微倾了倾身子,“眼面前的锦绣富贵,当真能舍下?” 阿月凄然一笑,“阿月已再明白不过,除了襁褓中的孩儿,还有甚么舍弃不下的。清苦拮据的日子也不是未曾领受过,较之今时今日,心里反倒安生。” “贫苦倒不见得。”穆清犹豫了一息,半明半暗的光线在她光洁的脸庞边缘映出一道柔美的曲线,她终是有些不忍,可为今之计,只怕只有此招能保她母子一世安稳。“你终究是位三品的婕妤,且养育了一位皇子,衣食总还无忧。只是冷眼漠视少不得要受一段时日……” “阿月心意已决,这些自然早已细想过,娘子的法子只管说了便是,至此阿月也无甚不能受的。”阿月向后挪了挪,避开几案,朝着穆清匍匐一拜。 “婕妤快起身,如今婕妤已然超脱化外,七娘却还在俗世中,婕妤的拜礼,七娘当真受不起。”穆清忙坐直起身子,探臂将她扶起,待她坐定,穆清转脸丢了个眼色予阿柳,阿柳迟疑了一息,打开手中的木匣。却见木匣中除却一对赤金核桃,一枚如意流云纹的金锁外,边角里另有一只拇指长宽的密塞小瓷瓶。 阿柳惶然地以绢帕包起那只小瓷瓶,抖着手将瓷瓶递到穆清手中,又深深看了阿月一眼。 穆清一手托着瓷瓶,一手将绢帕展开,“这是……这是,痘疹病患身上取下的……胞浆……”这话她说的颇为费劲,虽说早先在心中已默念了数次,话到嘴边仍费了一番踌躇,她甚至没有勇气抬头去瞧阿月的神情。 “你,将它涂抹在手面上,再沾稍许于小皇子体肤上,不出三五日,便会起痘疹,介时宫中必有医士来瞧病,人人皆避而远之,你便趁此机会,自请携小皇子往掖庭宫偏远处独居,至少三两年内太子与齐王一流不会再留意于你,更不必说威逼了。只是,经此一举,你面上必将留下痘疤,容颜受损……好处是,玉容消散,圣眷亦随之不再,自此可远离内廷倾轧争斗,平静度日。” 穆清抬头瞧了一眼阿月,她半张了口,面带惊诧,神情总还镇定,穆清暗松了口气,“我自会使人打点,不至令你过得为难便是,捱揣个几年,待……”她险些说出待秦王登基的话来,幸而话到口边教她抿了回去,顿了顿,接着道:“待小皇子大些,自请为藩王,你便可随子远迁,彻底离了长安,清闲自在地安享余年。你一向是个明白的,既已拿定了主意,该要如何做,自不必我累述。” 穆清向她摊开手掌,绢帕中的小瓷瓶安静地躺在手掌中,原以为她大约会迟疑上一阵,却未料阿月不带丝毫的犹豫,抬手便接过瓷瓶。“这痘疹只在体肤,不会太过凶险,起痘后不必惊惧,吃几剂药便可痊愈。赵医士的手段,总该信得过。”她的爽快倒令穆清放心不下,追着又补上一句。 阿月淡淡地扯动了一下唇角,“阿月信不过圣上,信不过秦王妃,亦不会信甚么医士,唯信娘子。”说着将小瓷瓶小心翼翼地握于掌心中,自锦垫上立起身,“往后去了掖庭,便无机会再见娘子,倘或侥幸能活着迁往藩地,千里之外,更是不能轻易得见,娘子自要保重……” 阿柳早又红了眼眶,低低地啜泣起来。穆清亦跟着站起身,强忍着眼底的泪意,佯作生气,“这话便是浑说的了,掖庭不过捱个三两年,且自会有人照应着,只要你忍得,活命不在话下。待你迁至藩地安顿了,我带着阿柳,四郎和阿延瞧你去。” 阿月勉强点了点头,到底不宜久留,当下三人便是有万般不舍,也只得匆匆别过。 …… 穆清转至承乾殿的后院时,一名慌张的小宫人正低头直往内赶,急急躁躁地将穆清拦腰撞了一下。小宫人虽不认得她,却也知晓能在此处闲步的绝非寻常夫人,更是唬得沁出了满头的汗。 “慌张甚么!”一声呵斥从石阶上传来,穆清抬头望去,原是秦王妃随身的侍婢。那侍婢一面不慌不忙地朝她行礼,一面眼神凌厉地投向小宫人。 穆清略回了礼,便与那小宫人一同入了内殿,长孙氏正斜靠在一张三面围屏的牙床上,满面慈爱地逗着乳母怀中新生的孩子,一些柔软且坚定的东西,在她眉眼间熠熠生辉似的。 此刻殿内倒不见旁的人,穆清上前屈膝盈盈一拜,长孙氏却不教她行礼,一个转眼,两边早有侍婢探手将她扶住。转而又问向那小宫人,“何事这样慌急?” 小宫人伏在青砖地下,也不敢抬起头,闷声回道:“方才……鲜于夫人,夫人她,在朱雀门外遣人传了话进来,说原是要进来瞧瞧小殿下,怎奈候等进宫的时辰长了些,体力不支,忽感不适,便先行回府。” 长孙氏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依旧嬉笑着逗弄孩子,随口漫不经心地道:“身子不适,回去歇着原也是该的,你慌甚么?” 小宫人顿了一息,愈加向下缩了缩,“夫人临走时,好似带了盛怒……” 长孙氏终于回过头来,瞥了一眼地下的小宫人,淡淡一笑,也不知是向谁说道:“舅母年岁大了,身子骨不如从前也是有的,时常有个不适,命人送些补益之物,好生去望探望探。往后,轻易莫教她入宫来,一来经不起这来回的折腾,二来,若将病气带入宫中,扰了圣驾,可是担不起。” 好个堂皇冰冷的说辞。穆清暗道,分明是怕鲜于夫人鲁莽蠢钝,保不齐哪日作下祸事累及自己,口中说出来的字字句句却皆是替他人思虑,又是怕累着舅母,又是担心圣驾的,只将自身拂了个干干净净。 穆清抬起头,只见她精致的菱角唇细微地一张一合,唇上檀色的口脂泛起凉薄的光泽,不知怎的,穆清脑中登出浮现出初在东都的唐国公府,她含羞带娇地随在鲜于夫人身后时的情形,一个恍惚也有十年的光景了,这情形却异常清晰,挥之不去。r1152 ... 第一百九十二章 李代桃僵(九) - 莲谋 - 桃圻 说是领受恩赏,杜如晦却连大兴殿的正门都未曾入。内监自殿内出来,一扬拂尘,只宣了秦王一人入殿。 杜如晦便与另两名郎将恭肃地立在大兴殿外,阳光直射在殿外的大片青砖地上,砖逢中挤着生长出的几缕杂草,已然被晒得了无生气。随着时辰的推移,光线将他的投射在地下的身影一点点拉长,他巍然站立,身形犹如刀斧錾刻出的一般,一袭绿色的小绫圆领襕衫,后背前胸的颜色显然比其他地方深了许多:皆教汗水濡透了,额角流下的汗顺着面庞滴落到地下,却浑然不觉。 他心内再清楚不过,寻常赏赐嘉奖如何用得着这许多时辰,大殿内此刻正发生甚么,他不必身在其中亦能知晓。秦王能否抵住压力,坚拒领兵再战刘武周,杜如晦却无十分的把握,毕竟那恢弘硬冷的大殿内共处的,是一对屡屡在沙场并肩奋战的父子。 忽然之间,殿内人影晃过,一只天青釉色的瓷盏自内里飞出,“啪”地落在殿前的石阶上,落地的瞬间碎成了十几枚瓷片,随着盏内的茶水四溅开来,檐下垂头躬身立着的内监无一敢上前去拾掇的,似乎都不曾看见这一幕,只将身子又矮了矮。 杜如晦身前的两名郎将抬起头面面相觑,相互交换过眼神后,一齐回头望向杜如晦。他恍若未闻那声脆利的瓷盏落地声,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点头,接着目不旁视地站立原处。 过了许久,有内监走出大殿,在石阶上高声唱念着圣上予秦王及众将的赏赐,一件件一句句,无一出乎他的意料。 工整典丽长篇大套的四六骈句洋洋洒洒地念了一通,无非是赏赐了些虚无的头衔称号,众将们一人得了一条躞蹀玉带。整篇的敕谕念完后,并未提到杜如晦的名号,宣念的内监阖上敕书,目光平直地望向前方空洞虚无处,朗声道:“秦王嫡长子,生逢传捷时,可见天佑大唐,赐名‘承乾’。” 这一语,已不是敕书上虚虚实实的那些套路话,却是实打实地来自圣上之口,殿外的青砖地下,莫说那两名郎将惊得回不过神,便是杜如晦亦未曾料到有这一出。《易经》有云: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这是要秦王长子承纳天德么?粗粗听着竟是有要传位于秦王之意,细嚼之下仿佛又并非此意,秦王所居之处为承乾殿,又教人觉着圣上只是随意以居所之名赐的名,并不十分郑重。一个赐名,两重含义,上天入地的差异。 两名郎将相顾无言,亦不敢言,满脸的圣心难测的感叹,再回头去望杜如晦,仍是一副云淡风轻,更是莫测。 未等他们从中松缓过来,内监又接着唱道:“陕州总管府长史杜克明,智计谋定,从容慧达,颇具名士之风,赐紫菊十株,并薛玄卿手书陶潜《饮酒》诗一帖。” 内监掸了掸拂尘转身离去,那两位郎将脑中一片混杂,先是只召秦王一人入殿,再是一只凝聚了盛怒的杯盏飞砸出来,随后是石破天惊的赐名,最后是给予这位杜长史的颇为费解的赏赐。实是从未见过这等的恩赏,若是在平常节庆中,这分似是君臣同乐的赏赐倒也不见怪,然征战归来行此赏,真真是怪异至极。 这二人脑筋绞拧了半晌也未能了然,其中一人忽想起杜如晦所得的珍稀花卉及名家真迹,其规格要远远要高于他们的躞蹀玉带去,忙回身拱手,口称恭贺之词。杜如晦歉然一笑,抬手回敬,心底却是一片苦笑。 …… 杜如晦前脚甫一入家门,载运紫菊的马车便华丽张扬地停在了永兴坊杜宅的门前,送花的小内监立在大门前,扬声又将口谕念唱了一遍,以示郑重。杜齐忙不迭地将两扇门大开,迎入这些本不该在这个季节开花的植株。 两名小内监小心迅速地将车上的十株菊花捧至宅内,又奉上一卷长长的以丝帛精心捆扎的字帖,杜如晦煞有介事地配合着接过,说了几句感念天恩的话,穆清忙递上装了小金饼的锦囊两枚,一人一枚客客气气地打发了。 小内监走后,杜齐闭上大门。穆清一下垮了脸,犯愁地盯着前院内的这些妖异的紫色花朵出神,过了片时,悠然长叹,轻声将字帖上的名句念了一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又是赏菊又是赐字帖的,莫不是暗含了要你自此隐退,不问朝堂的意思?” “正是。”杜如晦点点头,掉头命杜齐带两名家仆,将这些花在前院正中码放齐整。 近来圣上多有流连内廷后宫,只当他疏怠了朝事,原来他心中倒还清明,也知道秦王以休养玄甲军与骁骑营为由,拒不出兵再战刘武周的主意出自谁人之手,亏他想出这样的赏赐来敲打,穆清心中不免有些好笑。笑意尚未现,刹那间她心中一动,无端地想起一桩事来。 年头上刘文静遭裴寂诬蔑,硬被扣上谋反罪名,秦王力保无果,又因去岁与薛举交战时擅自出兵,折损二千余唐军一事,双罪并罚,成为大唐身居高位被抄没斩杀的第一人,行刑那日满街的围观指点,刘府女眷哀声恸哭,刘公临刑抚胸高呼,“高鸟尽,良弓藏。” 秦王与杜如晦因此悲愤了数日,尽其所能,终是保住了刘公的二位公子。那些情形历历在目,在今日忆起竟尤其清晰。太子与裴寂一党,便这样干脆利落地将秦王的墙角生挖去了一块,保不齐……保不齐甚么时辰便该轮到永兴坊中这座毫不起眼的杜宅。 穆清蓦地回头,望向那十株被摆放在前院显眼处的菊花,那紫色妖冶得古怪,条条弯曲的细长花瓣,迎着红彤彤的暮色残阳,像极了一抹抹勾起冷笑的薄唇。 “便放在园子墙根下,日常见不着的地方,免教我瞧着糟心。”她皱起眉头,指着那些花道。 杜齐大惊失色,放下手中最后一个陶盆,“娘子,这,这是御赐……” 穆清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正是御赐的缘故,咱们为这些金贵的菊花,特特地找人瞧了风水,原来竟不知园子墙根下那处,方是整个宅子中风水最佳之地。” 阿柳忍不住捂着腰笑起来,杜齐愣了一息,亦跟着“嘿嘿”憨笑,一面指挥着家人将这些御赐盆花搬去宅中风水最佳之处。 人皆忙碌开,杜如晦笑问穆清,“四郎呢?怎不见他出来闹?” 穆清刚要唤乳母将四郎抱出来,忽然眉头一蹙,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指着他笑道:“你这浑身汗津津的,也不知教热汗濡湿了几回又干了几回,也不怕熏着四郎。” 杜如晦恍然大笑,快步朝浴房走去。内院里四郎早听见阿爹阿母说话的声音,只是乳母见外头这一阵仗,怕四郎跑出去添乱,只得哄着他在内院戏耍,此时他瞧见阿爹进得院中,哪里还肯老老实实地在母乳身边呆着,拔起小腿儿便要跑。 乳母赶紧一把抱起在地下摇摇晃晃的小四郎,穆清褪去脸上的笑意,定定地立在游廊上望了一会子,四郎稚嫩细幼的“咿咿呀呀”呼唤声蹿入她的耳中,脑中,心口隐隐浮起一阵阵的痛楚。 刘文静临刑时的一幕幕在她眼前旋转:他只能绝望地看着与他一同赴刑的胞弟,看着即将被充入掖庭,伏地哀恸的家眷,彼时他眼中透骨的恨意,分明是恨自己护不住至亲家人。会不会有那么一日,她也会有这样的悲恨…… 穆清不敢再往下想,她怀中揣着那团吴内监塞予她的熟纸,仿若一个火团,灼得她想立时跳脱开。她取出纸团,轻轻地铺展开,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去。 上头的字迹密密匝匝,虽不好看,却是记得清清楚楚:尹德妃,父获安定郡郊临湖地十顷,扶风郡郊耕田一百四十亩,冯翊郡耕田六十亩,雕阴郡市铺二十所。宇文昭仪,族中获武威郡姑臧城往来行商课税,姑臧城外闲地五顷。刘婕妤,兄得济阴郡良田三十亩……均为私圈。 长长的一串名录,穆清只瞥了几眼,登时便明白了,这名录上的世妇御妻们大约便是与太子有染的那些,后头跟着的自然是她们的父兄族人所得的益处。只需依着这名录一一细查去,大抵是不会错的了,佐以实证,太子一党倾覆之期将至。 方才摆放御赐紫菊时,穆清尚在揣测太子一党何时会对杜如晦痛下狠手,此时她的揣测便有了解答,她一面细致地折叠好这熟纸,一面极为肯定的告诉自己,这片纸到了杜如晦手中的那一刻,便是同太子一党明刀明枪地开战了。 她仿若能瞧见李建成藏在谦恭笑容背后的阴鸷,这反倒令她不再惧怕,初到东都那个大雨滂沱的七夕夜,荒郊小客栈中的追杀,雁门关勤王时险些夺了杜如晦性命的一刀,还有郑官意百般纠缠着的陷害,穆清心内一件件地清算过来,吃了他那样多暗亏去,如今也该是他们反戈一击的时候了。r1152 ... 第一百九十三章 李代桃僵(十) - 莲谋 - 桃圻 穆清横了横心,手掌心中握着这片纸,走入内院,特意嘱咐乳母,先将四郎抱去用晚膳,莫往正屋书房里头去扰他阿爹。 杜如晦洗濯过后,清清爽爽地自浴房内走出,在院内探望两眼,未见着四郎的小身影,只见穆清笑吟吟地走上前,“天晚了,四郎嚷饿,乳母先带去用晚膳。” 她一壁说一壁将他往书房内带,杜如晦探手揽住她的肩膀,“可是宫中有甚么为难的事要同我说?” 穆清并不理会他的话,随手阖上书房的门,在屋内站定脚,自怀中取出那方已被她叠得齐齐整整的纸片,递向杜如晦。 他疑惑地接过纸片,展开阅看,面上的神情从惊疑到恍然,从叹息到愤懑,终是聚拢了眉头,紧紧拧在一处,抬眸望向穆清,“你从何处得了这件东西?” 天气闷热异常,因正说着紧要事,门窗皆紧闭着,更是不透风。前几日她已吩咐人在书房内置下夏日里取凉用的矮床,铺上竹凉席。此刻她散坐于凉爽的矮床上,执着一柄团花纨扇,不紧不慢地摇扇,“自是得自宫中。” “这事论起来,也算是拣了现成。你可还记得上回我同你说起过的那位内监?”穆清轻摇了两下纨扇,待他点了头,方才接着道:“贺遂兆在宫中四处布排了充作耳目的内监,这,大约也是你的主意。” “秦王妃的意思。”杜如晦摇了摇头,“我原就不喜弄这窥觑的手段。” 穆清倒怔了一息,这么说来,承乾殿中,那位显然统领众暗人的吴内监,竟是贺遂兆亲自安排下的?她向外撇了撇扇子,决意先不理会这一茬。“今日吴内监下塞至我手中,只说是贺遂兆的吩咐,要转交予你,助你事半功倍。” 杜如晦亦扶案坐下,又将那纸片掠了一眼,“确是能事半功倍,只是若要凑集这些人来佐证,怕是不易。眼下这长安城中只怕有不少眼正盯着我,这样大的动作,不出几日便教人摸得透透的,还待要想个两全的法子才好。” “若料算得不错,过一阵太子便要出征,原是个机缘,可如今看来,他愈是不在京中布防得愈是严密。方才一路回来,魍魉鬼魅可没少见,直到永兴坊门前,才消停下。” “太子出征?”杜如晦不经意所说,引得穆清一阵疑惑,“你劝着秦王坚拒再出兵,是为了迫使太子出征?岂非将重兵交予太子手中,使他如虎添翼了?” 杜如晦松了松眉心,忍不住伸手揉了几下她的前额,“夫人犯痴了不是,我如何能行那蠢事。 你且细细去想,秦王四处征战,驰骋沙场时,太子在作甚么?无非是接应降军一流的差事。不必出生入死轻易便挣上军功,谋个好前程,桩桩件件皆是好差事。便说此次出征刘武周,太子忙着接应武威降军安兴贵,李轨已病故,那安兴贵要降便降了,并无拦阻,难不成李轨的亡魂会在后跟撵着他打么?圣上为让他体面地避开出征,偏就令他前去接应,满朝有眼的,谁人瞧不出圣上偏袒已极。” 天色沉了下来,穆清起身燃起书房内一尊青釉的奔鹿烛台。一面拨着烛心,一面暗忖,从前不曾留意,如今想来,确是如此。怨不得他有暇在宫闱内翻腾,说一句大不敬的,圣上这是在打自个儿的脸面。 杜如晦饮了口茶,接着道:“明面上,太子是占了极大的便宜,朝堂上不少人暗暗替秦王叫屈。实则,亏与不亏,全在内里。眼下太子不论是统兵出征,还是阵前杀敌,莫说是秦王,只怕较之英华还输了几分。” 穆清豁然顿悟,“刘武周必然再犯,玄甲军休整不出,只需朝堂上起些议论,以圣上的性子,也只得遣出太子,以正视听。刘武周同突厥联手,并不容易对付,太子与裴寂一党势必落败,这是锉一锉太子的气焰,替秦王扳回一局,亦是替刘公出一口恶气。我说的对是不对?” 杜如晦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略颔了颔首,“几番沙场共生死,骁勇战将早已认定了秦王,兵权暂时予了太子也无妨,人心向背定胜负。何况经此一比对,圣上亦能瞧清了形势,安定天下,究竟要倚靠哪一位皇子。” 原是如此,穆清终是将前后事串在了一块儿,梳理通顺。 “七娘,七娘。”院内一声高过一声的唤,正是阿柳寻了过来,打断了杜如晦与穆清的密谈。 穆清自矮床上站起身,快步走到窗下,推开窗格应了一声。 “赵医士到了,请七娘快些过去呢,再过个把时辰便要闭坊,莫要误了他回去。”阿柳在台阶下高声催道。 “哪处不妥?”杜如晦顿时面上一紧,忙跟着行至她身边,上下打量了她两圈,“身上不好么?怎又要延医用药?” “号个脉罢了,并无不妥。”穆清搪塞着推开他,直往书房外走。 杜如晦一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我与你同去。” 穆清愣了一愣,转而笑了起来,“也好,顺道也教你瞧一瞧,赵医士同英华……可还堪配。” “原是存了这个心思,倒也亏得你会觅人,竟教你想出这一配来。”杜如晦挑起眉毛,无声地笑了一会儿。 “平白无故的,谁能想着这一出呢。大约前年,我便觉着赵医士待英华不一般,英华自己还未觉出甚么来,故也没有意避着,我冷眼旁观着,这赵医士虽研医成痴,品性却是不错,端直纯善,只年岁,比英华长了不少……” 两人一路低声浅议,便到了前院大屋的厅堂内,果然赵苍正端坐着候等穆清,一见杜如晦同来,赶忙起身行礼,“杜长史。”与穆清是随意惯了的,略一欠身便算作礼过。 凝神细听了片刻,赵苍的手指离了穆清的手腕,又观过她面上的气色,点点头道:“生产后保养得宜,身底子足了些,气血也畅。还是那句劝,少动劳思,闲散静气,再添子嗣便不是甚么难事。” 但凡说起病理伤患之事,赵苍向来口中不加遮掩,直剌剌的有时教人难堪。穆清虽知晓他的秉性,此时却不免又被他唬了一跳,面上悄悄起了羞色,偷眼去瞧杜如晦,他倒神色如常,煞有介事地附和着点头。 赵苍似乎只瞧见杜如晦的点头赞许,和阿柳难掩喜色,却未见穆清的不自在,一板一眼地接着又道:“眼下虽天热了,寒凉之物仍需节制,不妨再吃上几剂汤药,稳固稳固,平和暑湿,养阴生津,于子嗣亦是有益的……” “有劳赵医士了。”穆清慌忙打断他的话,不断地向阿柳丢眼色,“还劳烦赵医士去瞧一瞧拂耽延那孩子,前日习练得过劲儿,好似伤着了脚踝。不知小儿骨伤一科……” 这一句果然奏效,却见他眼中跃起一点光,稍显振奋,“小儿骨伤倒不常见着,哪一位来领个路,快教我去瞧瞧。” 阿柳心领神会地上前屈膝,“烦赵医士这一回,请随我来。”又唤了一名婢子跟着去抄方,另一名抱着赵苍的医笥,几个人前呼后拥地便往后院去。 跟前立时清净了下来,穆清舒了口气,转眼却见杜如晦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她忽然想起要他同来的目的,眼下厅堂内无人,她正可问一问,“你一旁瞧着,这位赵医士,可堪托付?” “极好。你是她阿姊,自是最会替她打算的。”杜如晦点着头,突然就转过话头,“你还想再添个孩子?” 穆清冷不防被这么一问,微微一怔,半低了头轻声道:“后嗣昌隆,儿孙绕膝,你不想么?” “莫再生了,有四郎足矣。”他一想起四郎出生时,他从未有过的恐惧与等待,不由心底里颤了两下,素日最是个沉着从容的,任是剑胆琴心,也不敢再令她往鬼门关去闯一回。见她一脸的迷惑不解,他走到她跟前,揽起她的肩膀,“那境地,教人心惊肉跳的,我不愿你再……遭受一回。” 穆清捂起嘴,嗤嗤地笑起来,额头抵着他的肩膀,“依你便是了。” …… 转过几日,杜如晦闲散在家,偶出了两次永兴坊,回来时面色总不大好看,穆清自猜测着大约是外头暗中盯随得紧,使他施展不得。一问跟着他出去的阿达,果不其然。 穆清亦是无计可施,且不用说是杜如晦,便是连带她,去一趟东市,也总觉身后拖泥带水的有些细碎眼光。她心内毛躁,索性在家闭门不出。一时想起英华与赵苍的事,一时又惦念着宫中的阿月是否遂了愿,更有太子一党圈地作乱的事始终萦绕,纷纷繁繁竟没个头绪,全然将赵苍嘱咐的“劳思勿动”一说抛诸九霄云外。r1152 ... 第一百九十四章 李代桃僵(十一) - 莲谋 - 桃圻 这一日几乎是入夏后的最热的一天,一清早阳光已泼泼洒洒地在园子里铺了一地,早间花草上的露珠子已教太阳晒得不见了踪影。穆清正执了一柄纨扇,在一株大桂子树下的鼓形石凳上坐着,避了日头远远瞧着母乳带着四郎在园子内四处摇晃着走路。 因想起吴内监传出的那份名录,一时失了神,忽就教母乳的一声惊叫唤回了神。只见园子墙角边,乳母已然跌坐在地,抬着手臂掩住口,一副受了极大惊骇的模样。四郎一脸迷茫地向四处张望,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紫色的细长花瓣。 穆清疾步赶上前,抱起被惊得瘪嘴欲泣的四郎,另有婢子扶起地下的乳母。那乳母惊慌失措地指着四郎小拳头中攥着的花瓣,“……娘子,这,这……”半晌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不过是撷了朵花罢了,无需大惊小怪。”穆清压根不去瞧那些御赐紫菊一眼,只轻轻地掰开四郎的小拳头,拿去残碎的花瓣,轻声哄道:“四郎乖,不怕,不怕,母乳同你顽呢。” 乳母原本惊魂不定,见穆清并不将那些御赐的花儿放在心上,也便渐缓下一颗如擂鼓般跳动的心,“怨我没看住小郎君,原不该领着他上墙边顽去,早起花匠还说这花开得不是季节,极难伺候,娇贵异常,我怎就。 ,怎就没记牢这话呢。” 穆清脑中好似猛然吹过了一阵凉风,头脑霎时清透。抬起头朝那些菊花望上一眼,“你方才说花匠……” 乳母不知就里,跟着回头瞧了一眼,只觉莫名其妙,“是花匠,早起还侍弄过这些花。” 穆清眉心一收,面上即刻浮现出振奋的神情,转手将四郎递到婢子手中,“好生带着他,与乳母一同去洗洗。换身干净衣裳。莫再出甚么岔子。”言罢提起裙裾,快步往后院书房走去,心中逐渐透亮。 能每日出入自家的,不正是花匠杂役们么。她与杜如晦教人盯得严严实实。可又有哪一个会去紧盯那些下人仆役呢。更何况太李建成一贯高高在上,下人们在他眼中与蝼蚁无异,从不肯多瞧一眼。 她一气儿行至书房。热气蒸得两腮通红,来不及将气喘匀,弯着眉眼向杜如晦道:“如今这宅子里的园子大,各处花草繁多,一名花匠许是不够使唤,咱们再添一名花匠来,如何?” 杜如晦微皱着眉头,起身将她拉至矮床边,倒过一盏凉茶,“这些事你拿捏着办就是了,怎还来问我?为这么点子琐碎跑得这样急火火的。” 穆清在矮床上坐下,无心吃茶,只拿着纨扇扇了几下,笑道:“这名花匠可非同寻常,养护花草的本事如何,我却不知,于你的燃眉之急,大约能解上一解。” 杜如晦执笔的手凝在了一方黄硬熟纸上方,浓黑的墨汁无知无觉地滴了一滴在纸上,白费了一方好纸。他丝毫未在意这滴刺眼的浓墨,灼灼地注视着穆清眼中稍带几分的狡黠的笑意。 “我私心想着,咱们这宅子,刚得了御赐的菊花,多请一两名花匠小心伺候着,也在情理之中,任是谁也不会想到旁处去。既然你我都出去走动不便,不妨由这位花匠替了咱们去外头奔忙,每日到府中做活时,便令他将所行所集细细禀来……”穆清端起茶盏,吃了口茶,眼瞧着杜如晦的神情逐渐明朗,她心头亦是欢喜,索性一气儿说了下去。 “这名花匠,我也早替你备下了。原是受了尹氏之害的,侥幸教我救了他父亲一命,他自发愿要听候差遣,我便避开人,将他全家挪到了长安,如今正在崇化坊内住着。彼时估摸着他日后或是个能用得上的,遂使人暗中留意了一阵,摸透了底细,品性也算是端直,身底清白。” 杜如晦忽然丢下手中的笔,任由笔端的墨汁溅污了案上的硬黄纸,振奋地探臂越过书案,握持住她的双臂,“果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他抿着唇,频频点头,“这回的你可是立了头功的,穆清,穆清,我要如何谢你才好。” “如何谢么……”穆清伸手揉了揉额头,促狭一笑,“这可是桩大人情,我总要细想想才好,待我何时想着了,再说予你听。” 第二日,永兴坊深处,大门口瞧着最是简朴的一处宅子,便迎来了两名短褐打扮的花匠。这两名花匠的到来,果然不曾令人多瞧一眼,寻常到如同永兴坊中每一个日常往来的家仆,营营碌碌为生计嚼用埋头做活。 这两名花匠中的一名,被带至园子墙角边的一溜紫色菊花跟前,战战兢兢地侍弄这些珍贵万分的,又在这个原不该开花的季节里开得异常诡异花朵。他一面如敬佛般地虔心打理,一面不免在心中生出几句嘀咕:听闻这家的阿郎是位长史,这长史于长史夫人皆好生奇怪,怎将这犄角旮旯奉为全宅上下风水最佳之处? 另一位花匠,却被径直带到了内院的书房内,关着门与书房内的人切切密谈了一整日,就连午膳,也是由穆清与阿柳亲自提了食盒送入书房内。直至日暮时分,方才见人出来。 自杜宅内院的书房出来时,胡大郎只觉自己再不是从前投报无门的酸腐书生,亦非任人欺凌的乡野村夫,自此便有一条险急却令人痛快的道在脚下延伸,心中那一点节义与愤恨的火苗同时被高高燃起。 …… 至六月末,刘武周进占了介州,步步逼近长安,此时玄甲军与骁骑营依旧休整着,偏不巧秦王“恰逢”时气不利,前年征薛举时爆发的疟疾,又有反复之状,一日三拨的御医,流水一般地进出承乾殿,只说这病症该着如此,也惟有安心静养上一段时日,并无良药能教他立时就好了的。 偏偏此时后宫内又传郭婕妤并新生的小皇子一道出了痘疹,伺候过的宫人四下悄悄地说嘴,传言小皇子尚好些,痘子只在身上,郭婕妤的情形却是教人痛惜,面上手上前胸,这几处紧要的地方皆有痘子,即便是好了,免不了要留下痘疤在脸上,好端端娇俏妍丽的一张脸,算是糟践了。 秦王与郭婕妤同时抱病,愈加坐实了“时气不利”一说,宫人世妇们,难免都有些心悸,深怕沾染了病气,终日惶惶。再有便是每日三呈的战报文书,时时告禀着晋阳的危急,朝堂上的朝臣们,很容易就将时气同时局联在一处,忧心忡忡,殚精竭虑,只怕这诡异的时气将这个初生的,尚如风中飘摇不定的微弱烛火似的王朝,倏地摁灭。 一时扰攘开来,很是纷乱了一阵,足可称作内忧外患。 不出几日,战事迫在眉睫,再拖怠不得。朝中乍然就传出了令人惊愕的谕旨:太子乃国之根基,为保国基之稳固,万不可有所毁伤,秦王尚有恙,着齐王统兵迎战刘武周,尚书右仆射裴寂任晋州道行军总管,参辅齐王。 这一回,不仅是秦王一脉的臣党要强忍嗤笑,朝堂之上只怕大多朝臣都忍不住暗自腹诽,圣上当真是袒护太子过了头。以往的战事一起。自有秦王率兵迎敌,如今秦王卧病,领兵征战的重任由太子接替本在情理之中,现下却要年方一十六的齐王担纲,另有对兵法军阵不甚通晓的裴寂辅佐,此战如何能有胜算? 起兵初时,太子尚且骁勇能战,众兵将亦能领得,眼下大约真是连齐王都差了远了。群臣心中的筹码不动声色地朝秦王那一端拨了一拨。 齐王领兵浩浩荡荡出城的那日,后宫中的郭婕妤亦悄然无声地挪了宫,携了一名贴心的宫婢及襁褓中的小皇子,寂寂寥寥地挪至后宫深墙外的掖庭宫中。 …… 大兴宫内鸡飞狗跳,却愈发衬得永兴坊中的杜宅一派惬意自在。杜如晦因秦王卧病,除开每隔三五日往承乾殿去问个安之外,处置半日公文外,别无他事,每日倒有闲情逗顽幼子,与拂耽延教授一些功课。胡大郎隔天进府向他回禀一遭,无事也就罢了,有事时顶多耽搁上半日功夫。 两人间或也往东西二市闲逛,也不十分兼顾身份,与市中商户多有扳谈。尤其是穆清,没事净带着乳母与四郎往市中跑,瞧着她那形景,竟似是要正经行商了一般,丝毫不见官眷的骄矜,众商家的心底逐渐难以觉察,又不可动摇地倾向这位眉目柔和,巧捷万端的官家娘子。 有个把熟稔又好事的打趣儿,笑说小郎君尊重,又是杜长史的长子,终是要继承父亲衣钵的,原该离着商户市井这等下九流之所在远远的,现下怎隔三差五地抱着来。 穆清毫不在意地抿嘴浅笑,再有人问,她索性回道:“商事亦是国富之根本,怎就是下九流了,说这话可不是糊涂。况且入仕做官未必是天下头一桩得意事。”这话粗听着并不在情理中,细细一辨,竟也挑不出个毛病来,句句皆是实在理儿,康三郎领的头,众人纵声大笑,倒是将发问的人臊了一脸不自在。(未完待续……)r1292 ... 第一百九十五章 李代桃僵(十二) - 莲谋 - 桃圻 闲适了不足两月,晋阳河东兵败的消息接二两三地传回长安。虽是军机要事,却也瞒不过城中百姓去,或有人自河东来,听闻了战事,在长安食铺酒肆,甚至那烟花柳巷中绘声一传,经了多年战乱的民众,好容易过了两年安生日子,眼下的情形,却教人心不由又浮动起来。 承乾殿仿若已悄然形成了一定的规章,但凡有失利的战报传回,必会有一拨密集的御医往殿内轮番请脉。“卧病”许久的秦王大约是不堪其扰,率先沉不住气,因是圣上钦点来的御医,又不得往外轰赶。 赵苍如今往永兴坊跑的腿脚甚是勤快,隔三差五地要来寻杜如晦问上一问,究竟何时秦王方可“痊愈”了,杜如晦只慢条斯理地摆手称不急,可再缓上几日,暗底里不免要吩咐英华,悄悄地去知会心腹诸将,将玄甲军与骁骑营整肃起来,预备着随时出征。 英华白日里多在军营,赵苍巴巴儿地往杜宅跑了几回皆落了空,并未见着她。穆清瞧在眼里,亦是心焦,探过英华几次口风,先头都教她搪塞胡混了过去,穆清本思量着她大约是不能应允的。 也不知是哪个在英华跟前提了一句,内廷数次以御医首席之位相邀,诚盼赵苍主持太医署,却每每遭他断拒,缘由甚是稀奇,他只道,宫中那许多的御医,只需安守十数人罢了,缺不了他赵苍一人,市井中百姓万千,军营内将士拿命去拼杀,杂症众多,命悬一线,又怎能少了他? 只因这一句,倒使得这门亲事峰回路转了,英华听后沉吟不语,她原是爽利惯了的,也不扭捏,隔日便放下话来,他若等得,便待收了东都剿灭王世充后再议此事。虽不是个准信,到底是松了口,穆清长长出了口气,一颗悬了多少年的心终是慢慢放回了腔子内。 当西北边的风渐次吹入长安,将城郭外大道上成排的高大银杏日渐吹黄时,秦王的身子骨终是有了起色,不出几日便可入校练场,握持刀戟的双手难免短了些气力,大兴殿上的那位已然暗自松缓下来。 果不出十日,齐王与裴寂领着残兵仓皇而回,趁着天光未放亮,城中各坊门皆未打开的时辰,寂然从开远门入了城。 未几天色渐明,开远门下回城的残兵早已不见了踪迹,众人的注意力皆聚集在了金光门。离了病榻重披战甲的秦王,如同这城门的名字一般,仿若浑身上下带出一缕缕金光,城中的百姓犹如膜拜战神似的,夹道欢呼。他身后的玄甲郎们一个个裹在沉重的玄色阴影内,锐气凝结,势不可挡。 穆清抱着四郎,从城楼上的垛口向下望去,她已不知多少回目送着杜如晦随军离去,初始的愁楚不安早已在一次次的磨砺中,演化成了镇定笃信,随着年月流逝,她的意识仿佛已与他融为一体。他所确定的,她再不会疑。但凡能从他口中得出淡然的一句“无碍”,她便确信是无碍的,他说“放心”,她果真就不会挂虑。 杜如晦穿过城门洞,自马上回身眯眼仰望城楼。穆清怀中的四郎用力扭动了几下小身子,伸出一节肉嘟嘟的手指头,张大嘴稚声唤着“阿爹,阿爹”,随后又“咯咯”欢笑起来,须臾又发觉阿爹不似在家中那样回应他,且越行越远,便委屈地瘪了瘪嘴,作势便要大哭。 穆清忙哄道:“四郎可是顶顶利害的儿郎?” 四郎慢慢合拢嘴,转脸认真地盯着阿母的面庞,想了一会子,用力点了点头。 “儿郎哭闹,教人听了去要怎样?” 四郎毫不迟疑地将短短的手指头抵在自己肉鼓鼓的小脸上,快速刮抹了几下,糊在眼中的泪水虽说是收了回去,小眉头还扭成一团疙瘩,不甘心地转头去望身形渐远的阿爹。 穆清亲了亲他的小脸,笑道:“阿爹去去便回了,四郎在家好好吃饭,等阿爹归家,可好?” 四郎茫然地点点头,扑在穆清的肩头轻轻抽了抽鼻子。 几声轻柔宛转的笑声从穆清背后传来,“四郎蹙着眉头的小模样倒是与杜长史极似。” 四郎警觉地从穆清肩头抬起身子,一双圆圆的眼睛在说话那人的脸上滴溜溜地直转。穆清尚未回头,便已猜着身后说话之人是哪一位,她抱着日益沉甸的四郎已是有些吃力,再要转身见礼少不得行动拙笨了些,口中却是不敢迟缓,“见过长孙夫人。” 秦王妃见她这副光景,忙抬手制止了她屈膝下拜,“顾夫人快莫要见外。”说着上前两步,将四郎仔细端详逗趣儿了一回,轻轻捏了捏那肉呼呼的小手腕子,笑眯眯地逗道:“四郎与我那大郎年岁倒是相近,日后进宫来,与大郎一处念书习武可好?弟兄两个也好有个伴。” 穆清心中咯噔一下,好像呛进了一口深秋的寒凉气,心肺间霎时起了一层冷冽。“小犬蒙天恩厚泽,赐了名儿,已是何其有幸,却不敢不知进退,与皇孙称兄道弟。” 秦王妃浅然一笑,“顾夫人过谦了。”言辞间心不在焉,目光移向城楼下面。 穆清侧目一望,原是英华一身火红戎袍,身覆了银白铠甲,凛然沉稳地骑行在骁骑营前头,身姿飒爽,卓尔不群,较之长孙氏的娇美,另有一番夺魂摄魄的动人。 穆清与她一同望了一会子,把不准她的心意,按理说如今她夫妻恭顺,也已诞下子嗣,对英华原不该再有甚么好忌惮的。当下穆清略浮夸地叹了口气,“七娘若记得不错,长孙夫人与英华年岁之差只在一岁上下罢,到底是长孙夫人福泽深厚,已有娇儿在怀,英华……恐怕还得再耽搁一阵子了。” “哦?这么说来英华已是定下了人家?”秦王妃饶有兴致地回过头,“哪一家这样有福的?可有个准日子了?英华军功赫然,入男家门后便是向圣上讨要个郡夫人的封号也不为过。”她忽然刹住口,许是自己也觉出话中的迫急来,神色微窘,慌忙寻旁的话去掩盖。 穆清只作未听出甚么来,脸上绽开一个欢喜的笑,口中称谢,“长孙夫人这一番好意,也不知英华哪一辈儿上修来的福分,我这个做阿姊的,先替她谢过了。因如今八字还未有一撇,且她决意要待收服洛阳王世充后再议婚事,故……”穆清漫不经心地换了手来抱四郎,有意不去看长孙氏的面色,“故英华有无福领了这份厚爱,实尚未可知呢。” 秦王妃又再谦让了几句,锦绣好话说了一套,穆清亦是极尽了礼数,方才相互辞了,要各自归去。下了城楼,乳母将四郎接抱了去,率先上了马车。有内监上前去搀扶秦王妃,那内监虽低头躬腰的,穆清怎会认不出他正是吴内监。 于是她顿下脚步,重新堆砌起礼数周全的笑容,趁着左右无人,向秦王妃屈膝一礼,“阿月的事,尚未好好谢过夫人,每每进宫皆寻不到个谢的时机,毕竟宫中人多,这事又不好摆在明面上说,但夫人的恩情七娘全熨帖在心上,一丝都不敢漏下,掖庭宫那边,终究还需夫人多予照拂,莫教她母子过不下去才是。 趁着秦王妃满口应允的当口,穆清不着痕迹地往吴内监脸上瞟了一眼,分明瞧见他半含着笑,微不可见却沉稳地点了一下头。临别前穆清又是衽敛一礼,旁的人看来,她正对着秦王妃礼别,而她却是实实在在地向那卑微的内监行了一礼。 …… 约莫是因为杜如晦随军出征,人不在长安城中的缘故,亦或是,秦王那战神光环牵引去了太子一党大多数的目光,总之永兴坊内外隐隐尾随的目光似乎也少了些许。 穆清本以为杜如晦走后,胡大郎隔三差五例行的禀报会由她代听,岂料一连好几日皆不见胡大郎的踪迹,耳目虽少了,她亦不敢冒险往崇化坊一探究竟。再三思量下,她只得往东市康三郎的酒肆中散散,好使康三郎带话予贺遂兆,请他去扫听一番。 “贺遂将军?”待穆清在酒肆隔间中正经问起贺遂兆的行踪时,康三郎的眼睛睁得溜圆,不可置信地瞪着她,“七娘难不成是不知的么?” 穆清茫然地摇摇头,心中暗道,他的行踪向来不定,又与我存着那样的心思,我能避则避,怎好时刻在他身上留着意? “贺遂将军的家乡在何处,你可知晓?”康三郎一向以消息灵通自诩,此时见她惊诧,更是起了得意。 穆清偏头回忆了片刻,“多年前似乎曾提过,似乎是……涿郡?” 康三郎满意地点点头,“这么说来,他的来历你也……” 穆清不愿同他说书似的绕场子,再者,贺遂兆从未同她提过自己的过往,她虽知晓却也从不肯在人前说嘴,遂挥手打断康三郎的话,“莫说那些久远无用的,你只同我说,他究竟去了何处?” 康三郎话兴正起,猛不妨被兜头浇了盆冷水,难免悻悻然,嘟囔着道:“他家老大人年岁已高,因早年离乡时仓促,而今少不得要起叶落归根之意,故贺遂将军特特地上奏天听,获准他亲送老大人回乡颐养。” 穆清心中灵光一动,霎时明白了七八分,送父归乡,果真是个高明的借口,他与胡大郎一齐消失,怕是趁着杜如晦不在城中,太子一党松散了窥视,离京取实证去了。 她轻声笑了笑,既用不着她,她也乐得自去过几日安逸闲静的日子。r1152 ... 第一百九十六章 李代桃僵(十三) - 莲谋 - 桃圻 深秋的阳光格外珍贵,光照短了刚强,日渐柔和起来,透过卷黄的树叶自空中洒下,烈烈扬扬,丝毫不见萧瑟。永兴坊深处的府宅整个被笼在一片金灿灿的柔光中,这较之春日更显干脆舒爽的阳光,是穆清最喜欢的。 后院空地上,阿柳正有板有眼地指挥着仆婢们将越冬要用的翻毛大氅,毛褥子,絮绵夹袍,夹帷幔等物从库房内搬挪出来晾晒熏香,满后院飘散开带着暖意的沉水香的气息。 将及六岁的拂耽延今夏开了蒙,虽说穆清替他请了一位授业先生,到底是随着她与杜如晦念书的时候长些,她子嗣上单薄,与阿柳又亲姊妹似的,待阿延便视如己出一般。此刻因他在前院背书,穆清忙抱开近来越来越喜欢黏缠着阿延的四郎,俯身牵着他摇摇摆摆地往后院去看仆婢们做活。 才与阿柳说了几句话,杜齐从前头匆匆赶来,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凑近穆清耳边说了两句。穆清忽然掩口压着音量“啊”了一声,蹙起眉头沉吟半晌,拉过阿柳道:“这些晾晒之事由着他们去弄罢,你快去备几身素裙,再有四郎的素色衣裳也多备几身,看来咱们……要往杜陵走一回。” “前头来的是甚么人?”穆清拉过杜齐,一面往前院走一面低声问道,“别是府中颇有资历的老人,咱们不能失了礼数。” 杜齐垂下眼帘,默想了片刻,“确是位老资历的,我跟了阿郎时,他早已在府上,依稀记得他原是老阿郎的长随。” 穆清心中大致了然,一壁打着腹稿,一壁就走到了前院正屋。果然有一名浑身素缟的管事在屋内坐着吃茶,家中有人征战在外,他这一身的惨白令穆清心内多少有些忌讳,却也不好明摆在脸上。 那管事见杜齐请来了一位二十出头的妇人,虽然容色不俗,却衣裙素淡,发饰简略,倒像是寻常大宅中的管事娘子似的。待她一步步地走到近前,那股子清冷沉稳的气势一同席卷了来,明明眉目带了浅笑,眼眸中却含了几许锐利,也不知怎的,管事就此料定了她断不是甚么管事娘子,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躬下去,揖礼道:“夫人安康。” “管事莫行这礼,快坐下说话。”穆清伸手在半空虚扶了一把。 管事哪里敢坐,垂手立着,深深叹了口气,“禀夫人,前日有人送三公子自东都回府,带着,带着大公子的棺椁,说是在东都教人害了,老阿郎一时承受不住,当日便倒了,请了医士来看,只说是悲急攻心,怕是不中用了……昨夜里就随了大公子去了。” 穆清腾地自座中站起身,先前杜齐传话时,只说是杜咤没了,想来年事已高,此事是早已备下的,却未曾料到老杜府如今是这般境地,她手扶着桌案,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管事见她变了脸色,忙道:“夫人万要稳住。眼下那府里糟乱一片,虽有众宗亲帮着料理丧仪,总该有个家主主持着不是,咱们府里头统共就三位嫡出的公子,如今老阿郎和大公子一道去了,三公子亦是病体不支,原都指望着二公子,这才打听着寻摸到此,不想二公子随军出征未在家中,老奴斗胆,只能请夫人先过去撑持着。” 穆清垂眸凝神,静了静气,开口时音调已然平缓不惊,“往灵前去披麻叩头,原是该的,要说主持,却实不敢。那府中总该还有旁的女眷,如何不能主持?我从未见过各位宗亲,也不曾知晓府里的规矩,担纲这样大的事,说到底也并不十分合适。” 她倒不是有意推脱,只是转念想到自己同杜如晦未有婚书,以家主的身份主持杜府老大人的丧仪,终究名不正言不顺,这事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同旁人道。再者杜如晦当日被逐出杜陵,是在宗族中除了名的,至今足有一十四年,未曾踏足过杜陵,不知他心下如何,由此种种,穆清心中也是万难。 管事见她有推却之意,不免急了,差点儿没要跪倒在她跟前,“夫人有所不知,大约三两年前,大公子的正室夫人往晋阳省亲途中遇上贼寇,殉了节,留下两位小公子,大的今年才一十三,小的年方十岁,另有些庶出的子嗣,无人堪当大局。三公子在东都遭了罪,尚在榻上躺着,三夫人日夜不辍地照看着,性子又是个最软和的,更是无力支撑。” 说着他抬起头快速打量了穆清一圈,复又垂下头去,“老奴不敢说懂得识人之道,痴长了这许多年岁,也略能看得些世故,夫人这般的气度,绝非庸常之辈。再者,二公子当年虽触怒了长辈,但族中尊长也不得不承认,他原非池中物,一族的后辈中,也惟有咱家二公子像个人物,夫人能跟随二公子多年,想必亦是才干过人……” 穆清忙抬手制止,“管事这是要羞煞我了。”心中自是明白,他将话说到这份上,已是不容她再推脱,只得欠身道:“论理原是该去的,主持大局却是不敢,七娘能做的不过是舍身操劳,全力尽一尽孝罢了。还请管事候等少顷,容我稍作拾掇。” 老管事悠悠地松下口气,贴身的里衣已微觉沁汗。望着她隐没在游廊上的背影,猛然惊觉这初冬深秋的时气中,他竟是一头的濡湿,举起衣袖掖了掖额头鬓边的潮汗。 永兴坊到杜陵算不上远,自永兴坊往南行大约二十多里路,渐渐离了那市坊密集,人流攒动所在,马车驶上一条黄土夯实的道,较之先前的大道颠簸了许多。偎在穆清怀中熟睡的四郎被连连颠簸晃醒,睁开依旧朦胧的睡眼,四处张望。 穆清将他换手递给阿柳,仔细裹好他身上那袭小小的深青色灰鼠披风,翻手推开车壁上的窗格向往瞧去,道旁笔直齐整地立了两排银杏,这时节树叶将将落尽,光秃秃的树枝道不尽的荒凉。与之相反的却是地面的情形,满地金黄的小扇子,直将淡薄的斜阳更衬出几分耀眼来。 再往前行一段,赶车的车夫在帘幔外头恭敬请道:“这便要到了,请夫人准备准备罢。”穆清撩起帘幔向前望去,府宅大门口只挂起了报丧的白纸灯笼,拉了几条素缟,几个六神无主的家仆正在大门口左右瞧望。 “不过半日的路程,咱们到了长安两年里,却从不见阿郎过来望望。”阿柳低低地嘀咕了一句。 穆清虽未搭腔,心中暗忖的亦是这话,大约他犹因祖母去世时,族中不许他回乡祭拜而耿耿于怀,抑或有旁的甚么缘由,十来年里,杜陵的事他鲜少说起,只说过几回儿时趣事。 车停在大门口,早有府中主事的管事领着两名仆妇上前接引。见穆清从车中下来,忙躬身行礼,引她入二门处的耳房内更衣去饰,仆妇捧上青缣衣,斩榱孝服,请她与四郎穿戴了。 穆清在棺椁前上过香,见堂屋内灵前乱糟糟跪了一地的女眷,粗略扫视过,哭得哀伤伏地的,大约是杜咤及杜大郎的妾室,再就是宗族中的几位颇能说得上话的夫人,从旁帮协着答谢吊唁宾客。 众人见大管事垂手肃立于穆清身后,料想她便是二郎的夫人,除开悲痛欲绝的那几位,余者皆不免有些好奇,悄悄地将这位身如弱柳,容貌细致的女子打量了一番,少不得有人轻嗤。 然听她一桩桩的事情吩咐下去,内里如何守灵续香,向外遣人报丧,眼下已赶来的宗亲族人何处安置,茶水琐碎哪一处分管……接人待物样样俱到,不知晓的规矩有大管事于一旁指点,一时也挑不出她甚么错处来。 杜咤虽是前朝长史,却因杜家世代官宦,于如今的朝堂上终究有些牵扯。有那么三两位进仕当朝的故交前来吊祭,多少听说过顾七娘的名头,今在灵堂上见着,不免寒暄客套一回,落在众女眷眼里,自是暗暗地将那些个好强不服按压了下去。故此她这几个时辰的分派指挥,倒也十分顺遂。 直忙得外头何时起了更都不知道,乍一听见报更,不觉竟已是三更天,此时方才稍稍停歇下。外客归家的归家,暂归不得家的由家仆引领着往备好厢房去歇下,堂内所剩的不过是七八名妇人,有婢子禀告同来的柳娘子已带着小郎君安歇下,停停妥妥,请夫人只管放心。 穆清长长舒了口气,跪坐于灵堂的麻布拜团上,阖眼理了理心绪。眼下惟有一桩棘手的,便是远在河东军中的杜如晦,父兄同丧,该要如何告知于他,按说理应遣人往军中报信,又恐扰乱了他的心神,延误战机。再一则,于他而言,兄弟之情许是远胜于父子之情,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要教他如何承受。 她怔怔跪坐着,心绪纷乱地思量了一转,犹犹豫豫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自敞开的屋门口飘飘忽忽地走进来一名同她年纪相仿的女子,与她一般重孝加身,神情恍惚,眼眶红肿,面色惨淡,也不理会婢子仆妇的招呼,径自晃至穆清跟前,无力地屈膝行礼,自婢子的称呼中听来,这位便是杜家三郎的正妻杨氏。 “阿嫂辛劳了。”她哑着嗓子低声道:“眼下无人,还请阿嫂往后头去歇歇,进些水米,这里暂由管事守着。” 穆清沉吟片刻,“这……怕是不妥……”不论是否名正言顺,这斩榱丧服她既穿了,三日不食的规矩总还要守。 “这不妨事,虽说是有三日不食的定例,当下早已不兴这礼法,权以不沾荤腥充替着。”大管事摆手道,“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夫人主持丧仪,劳心伤神,消耗大,今日算是对付过去了,明日另有一番劳累,上百件大事小情在后头候着,当真三日不食,如何撑熬得住?夫人倘若有个闪失,一来如同抽了主心骨,二来,咱们这些人如何同二公子交代?” 杨氏在一旁亦劝解着,“阿嫂顾惜自个儿便是体贴了咱们,还是随我往后头去进些清素汤饼,略歇一歇罢。”一面说一面低眸扫向屋内旁的人,一手搭在了穆清的手臂上。 穆清只觉手臂上一紧,似乎被杨氏有意捏了一把。抬头看向杨氏的脸,却见她眼中暗示了然,一见这光景,穆清心下顿悟,这是有话要私底下同她说。r1152 ... 第一百九十七章 李代桃僵(十四) - 莲谋 - 桃圻 穆清微微颔了颔首,在杨氏的搀扶下站起身,跪坐久了,双膝以下传来阵阵针扎似的酸麻。两人穿过前堂,慢慢往曲径深处的偏院走去,才刚过了一进门,有名家仆从后头匆忙赶上前,一面扬声急唤,“顾夫人且慢走。” 两人一齐站稳脚,那家仆喘着气向穆清揖了一礼,“顾夫人且驻,永兴坊杜府来人传话,要当面回禀夫人,现正在二门上候着。” 穆清的心囫囵个儿地提到了心口,自家来人传话,多半是与杜如晦有关了,且十之**同战事有关,她脚下本就无力,此时险些软了膝盖,踉跄出去。 杨氏不动声色地暗中使了把力,把稳住了她,身后恰有回廊石凳一列,杨氏顺势将她扶坐下,在她耳边轻声道:“阿嫂莫急。”转头又向那传话的家仆道:“快将那人带到此处回话。” 不出半刻,一个高壮身形从黑暗中钻出来,穆清原以为会是阿达,借着园子小径两边石灯发出的幽暗光照,却见着来人身披甲胄,仿佛是刚从阵前下来的,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按在胸口,似乎这样她的心便不会不受控地往下沉一般。 来人走到近前,穆清认得他的装束,正是英华所统的骁骑营中的将士,她无知无觉地自石凳上站起,怔怔地立在那人跟前。 “顾夫人,小人乃骁骑营斥候,受杜长史所托,朝报后往永兴坊报信,夫人却未在家中,某依着府中家人指点,冒昧寻来,望夫人见谅。”那军士拱手一抱拳,禀道,“咱们已是大获全胜,尽收河东晋阳失地,如今秦王殿下已统领大军离城不足三十里,明日正午便可回城,好教夫人得知,安下心来。” 大捷了,明日便可见着他,原是一场大欢喜,眼下她暗底里却生出了一丝不愿他回来的念头。穆清闭了闭眼,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此地的情形……这位阿郎亦瞧见了,还要再劳累阿郎一趟,即刻带话予长史,只说杜陵有丧,请长史速回,七娘于杜陵候等。” 那斥候领命而去,穆清不觉摇着头唉声长叹。一直静立在一旁的杨氏忽然细声道,“那边大捷了,阿嫂也好先放下一层心来。原是有话要知会阿嫂,既已有人前去通传,倒不妨再等上一等……”说着她伸手一指前头的偏院,“柳娘子与四郎就在那院里歇息,我已嘱咐了人送了几样素点过去,阿嫂先去用一些,好歹垫一垫,歇上一会子。楚客那边离不得人,我……过一阵再来瞧阿嫂。” 这杨氏瞧着却是柔弱的性子,怯怯地望了穆清一眼,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穆清点了点头,“夫人想得再细致不过,七娘蒙夫人百忙中腾手照拂,已是过意不去,怎好再添乱,夫人自去便是。” 杨氏微一欠身,踌躇了片时不知说什么好,终了低低地轻叹,“阿嫂生分了,若是不弃,唤我一声‘岫娘’便好。岫娘无用,楚客病弱,前头的事,还赖阿嫂周全。”言罢她侧身一礼,低头往另一偏院走去。 穆清立在原处,瞧着杨岫娘身影隐入暗色中,估摸着她将自己引出前堂,大约是要告知杜大郎罹难的始末,又非得避开众人,其中必是有些不好教外人得知的隐情,以杨氏的小心怯弱来看,许是受了病榻上的杜三郎的支使。 她揉了揉酸胀的眼眶,脑袋里轰轰地闹了大半日,当真是疲乏得紧,此刻她再不愿多想旁的,举步便往偏院的厢房内去。 稍歇了两个时辰,阿柳轻轻将她推醒,“七娘,天将亮了,少不得带着四郎往前头去祭一祭。” 穆清原本斜靠在榻边,一听天将亮,一个激灵自迷迷瞪瞪中醒转,腾地跃起,“克明到了?”随后又自顾自地摇摇头,城外三十里,哪有这样快的。 梳洗整装一番,阿柳抱着四郎,随在穆清身后一同赶往灵堂。杜大郎的两位小阿郎已在灵前麻布拜团上跪坐着,大些的那个垂眸不语,手中捻着几片铰成铜钱状的白纸,小的那个显见是困顿不堪,在拜团上一顿一顿地抽泣。 突如其来的嘈杂将阿柳怀中的四郎惊醒,他瘪了嘴加入到屋内的杂乱声中。穆清皱眉扫视一圈,唤来两名值夜的婢子,拣了几句要紧的吩咐,便接过四郎,抱在怀中细语轻哄。 若说昨日她尚是因推脱不得方才答应了过府主事,此时她便已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接手这一摊糟乱,只因杜如晦方从阵前下来,她不忍他悲痛之余,犹要操劳那一大堆的琐碎俗务。 屋内火盆熊熊,不时有粗黄的纸钱被投入火中,倒是抵御了初冬天亮前的阴寒。不多时,第一道泛白的曙光从袅绕的青烟中透出来,四郎在穆清怀中重又阖上了眼,尚有一颗未干的泪珠在睫毛上抖动。 “二公子,二公子到了。”一名小厮跌跌撞撞地从外头冲进来,险些教门槛绊倒在地。穆清霎时提起精神,站起身子,转手将四郎递至阿柳怀中。还未走到屋门口,一道玄色身影已几步从外头跨进屋子,满屋子的低声呜咽登时全收了回去。 但见杜如晦身上犹穿着玄色戎袍,第一眼望见杜公的灵位及棺椁时,神色尚镇定,再待他偏移过目光,投向杜大郎的灵位时,整个人便犹如遭了雷击,瞬时变了脸色。不知是天色还是戎袍的颜色,衬得他沉肃的面孔上泛出铁青色来,圆睁的双眼中几条血丝显得尤其惹眼,双拳紧紧握着,好似要凭空抓住甚么一般。穆清只仰头望了一眼,便凝滞住了脚步,竟不敢上前去。 大管事从后头赶上前,扑通一下跪倒在青石地砖上,带着哭腔道:“阿郎,阿郎,大郎,二郎,三郎,都归家了。” 杜如晦怔怔地立着,面上的线条皆紧紧绷着,瞧不出哪怕是一丁点儿细微的变化,睁大的眼眶中却是一片干涸,不见泪水。穆清拈起三支线香,在灵前的白烛上燃着,缓步移到他身侧,也不见他伸手来接香。 她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触手只觉手臂上的肌肉僵硬一片,仿佛整个人已结成了石块。穆清心口悄悄酸楚了起来,扶着他的手臂低唤了他几声。他恍然初醒,转头低眉将她上下打量了一回,见她除开容色疲惫了些,并无甚么不妥,这才接过她手中的三炷香,颤着手,端端地拜了。 有家仆送来一叠粗麻布衣,穆清接过手,拉了拉他的衣袖,“总该去将这身戎袍换下了才是。” 杜如晦默然点头,便仍由她牵拽着往后堂去。 后堂设了专供更衣茶歇的一间厢房,行至屋门口,穆清接过家仆手中捧着的孝服,亲入室替他更衣。 厢房的们甫一闭合,穆清还未来得及放下手中的孝服,冷不防便跌入了一个僵硬烘热的胸膛,一双手臂将她紧紧箍住,挤压得她的肩膀生疼。她原想劝慰几句,脑中转了半晌,却只觉喉咙口好似堵塞了棉絮,说不上一句话,只得从他胸前抽出孝服,先放置在一边。 “穆清,穆清……”他一手按压着她的后脑,在她耳边叹息着喃喃低语,“幸好你仍安好,幸好……” 穆清不由一怔,他以为她会有甚么不好的么?缘何会有这样的念头?当下也顾不得细想,她一手勾了他伏下的脖颈,连声安抚,“又说什么痴话呢,我不是好好地在这儿么。” 过了片刻,杜如晦蓦地抬起头,放开双臂,脸上僵直的线条已缓了不少,一面自行穿戴起那身斩榱素服,一面打量了几眼她略微苍白的脸色,“辛苦你了,我既来了,你便莫再理会前头的杂事,就在此间歇歇,四郎还小,那屋里烟熏火燎的,怎受得那样大的烟气,也别在那处应付了,都回屋去罢。” “这……”他这么一说,穆清倒犯了难,“于礼数,终究不合,我……倒也罢了,四郎终究是嫡孙。” 杜如晦将那一身素服穿戴妥帖,闻听她这话里的意思,低头顿住了手,“是我少虑了,那便劳烦阿柳暂先带着四郎回屋,你同我一齐谢客,倘若身子有甚么受不住的,莫要逞强,及早令我知,明白么?” 穆清点点头,抬手拂过他紧皱的眉头,“不必时时顾念着我,我只不愿见你太过哀伤。” 两人一前一后重回前堂时,天光已然大亮,因已是第二日,妾室们早教穆清遣回各自房内,灵前清静了不少。唁客一拨拨地进来,又一拨拨地出去,不知大管事喊了多少遍谢客的话,也不知随着杜如晦行了多少礼,终是送走了最后一批吊唁的外客。 大管事来请过一回,几乎是恳求着杜如晦去用些素净饭食,无奈他执意守礼,绝不肯进水米,只是一味地催着穆清去用膳,大管事也不敢再多劝。这一劝,倒令穆清想起昨晚杨岫娘劝她歇息进食的情形来,正要同他说起,他却已从拜团上站起身,伸手又来扶她,“快随管事去罢,待你用了膳,随我去见见楚客。”r1152 ... 第一百九十八章 李代桃僵(十五) - 莲谋 - 桃圻 十余日前,自永兴坊仓促离家的那日,穆清断然不会想到,仅短短十余日,当她再度遥遥望见永兴坊坚实敦厚的坊门时,竟是平白添了两个儿子。 此刻她坐在青布马车中,头靠在身边浑厚而熟悉的肩膀上,浑浑噩噩地盯着头顶的青帐,脑中仿佛有太多的声音在说话,却听不清一句。这些天来,进入她眼耳内的每一句话都成了一记闷雷,闷闷的全堵在心口。 那日见着杜楚客,她方知缘何杨岫娘说他那处离不得人,但见他原该与杜如晦相似的身形,被磨折得形销骨立,当真是死里逃生的光景,费力地瞧了她几眼,方才支使着杨岫娘从暗处取出一封书信。 杜如晦阅看书信的面色由白转青,捏着纸张的手指越拽越紧,面颊两侧的咬肌昭示着他此刻正狠咬着后槽牙,末了终是忍耐不住,压抑着嗓音,低吼一声,“畜生不如的东西。” 这是穆清自认得他十余年来首次亲耳听得他口出怒骂,怒气震碎了他一贯温润如玉的气度。穆清附身拾起被他弃在地下的书信,默看了个大致,错愕与眩晕一齐涌上头脑。 杜大郎竟为杜淹挑唆着王世充所害,杜三郎亦遭他囚困长达半年之久,折磨成眼下这幅模样,皆源起杜淹与杜如晦叔侄二人旧日的妻妾争夺之恨。书信,正是杜淹亲笔书予杜如晦的,字字句句狠绝严酷,犹如直面挑衅,无丝毫忌惮。 丧尽人伦,残害族亲,竟全是为了一口多年咽不下的气。穆清不可置信地又将那书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愤懑中不由也生出愧意来,毕竟这事由她而起,原以为事过境迁,却不曾想全在这儿等着她呢。 书信带予她的震惊尚未全消,下葬前一晚,杜如晦的决定更是令她瞠目结舌。 “兄长夫妇如今皆已不在,旁的子女虽系庶出,却仍有阿母可倚靠照拂,惟那一双嫡子,无父无母无以为靠,便是连祖父也再指靠不上了。我想着……倒不若教咱们接回府教养,养在你我膝下,以慰兄长之灵,将来咱们的四郎也好多两位兄长。” 穆清本就心中含愧,毫不迟疑地便点了头,“理应如此。” 杜如晦并未因她的爽快而抒怀,反倒愈发的踌躇起来,两眼望向床榻上睡得娇憨可爱的四郎,过了好一会儿,才转向穆清,极其认真地凝视着她的双眸,“穆清,这是一宗,另还有一宗,大约要委屈你了。” “你我之间如何还说这话。”她淡淡扯了扯唇角。 “兄长亡故,皆受累于我,我虽有心偿报,奈何他这一房已然零落,阿构与阿荷既归于我膝下,年纪又长于四郎,日后,我若得槐绶,便由阿构继承官爵。” 他一字一句,清晰果决地说道,穆清愣了一息,将他所说在脑中又过了一遍,方才醒过神来,即便她自身从不在意官爵富贵,却不能替四郎决断了他日后要行的道,而此刻看来,四郎今后极有可能要行的道,已在旁人脚下延伸。 阿爹阿母欠下的,却要他一同去背负偿还,穆清心头泛起一片苦涩,身为阿母,她替自己的孩子感到万分委屈,这是她的过错,她说不得甚么,只得将脸埋在杜如晦胸前,藏起脸上的悲凉,轻声道:“世袭罔替,承爵显耀,这些未必是十分得意之事,故也没甚么委屈不委屈的,无愧于人便好。” 次日父兄下葬,杜构、杜荷在众宗亲跟前,向杜如晦与穆清行了过嗣之礼,自此她便添了两个突如其来的儿子。 …… “穆清,是我对不住你。”终是有一个声音冲破了她脑中所有的嘈杂,在她耳边悠然叹息,将她的涣散的目光自头顶的青帐唤回。“本想着此次平了刘武周,天下大半已定,我也该将亏欠着你的聘娶之仪好好操办操办,正正经经地将你的名字纳入籍册,原想的却不如变数来得快……” 穆清倏地坐直身子,“二十七月的孝礼总该要守的,十年都等得,再等个三两年又何妨,难不成我还怕你跑了么?” 杜如晦将她冰凉的指尖握入自己的掌心,仔细端详了她片刻,慢慢牵起了唇角,“我跑得脱么?且说,又不是不曾跑过,不还是教你后脚就追来了么?” 这是他这大半月来头一次展露出笑容,虽然细微难查,到底是令她心头宽慰了不少,他说话的当口,穆清的目光细细拂过他略显清癯疲惫的面孔,最终停留在一侧的发鬓,那处有两根扎眼的白发,赫然夹杂在乌发中,之前从不曾发现,该是这些日子新添出来的。算算他如今三十有五,正当盛年,竟已显出白发来,令她心头很是紧揪了一把。 永兴坊的宅子宽敞,又因穆清素喜清静,故家仆也不多置,眼下添出两个半大小子来,另僻出一处偏院来安置,不免又要再进几名家人。杜构、杜荷已改了口称杜如晦为“父亲”,他倒是拿出了几分为人父的款儿来,特在弟兄二人入院前,严正申明了家风家规,并不许穆清给他二人置婢子,只各配了一名伴读的小厮,另粗使仆妇三人,只作日常的洒扫清理,不作贴身服侍。 家中有教着拂耽延的先生,原就是个好的,故也不必另延请先生,穆清多加了他一份酬资,连杜构杜荷一并教了,只是分授不同的书,指望着待四郎开蒙,一同就在家中授课。 就此永兴坊的杜宅再不似以往那般幽静沉寂,日渐同坊内其他门户一般无二,那几双日夜紧盯这府的眼睛,再瞧不出甚么不同之处:五六品官阶的男主人每日应卯,午后散值;颇有才情的女主人每日操持家事,守着几个孩子的学业,得空翻上几页书册;偶也有东市友人,相熟官眷,杜陵亲族来访,俨然是长安寻常官家的日子。 那些视线日日瞧着这些一成不变的琐碎,难免厌烦,松懈几日也属寻常,在者也总不能老拿了这些鸡零狗碎去回禀。 转眼年节也过了,杜府那名许久不露面的花匠,又开始隔三差五地进府打理花草。莫说暗中的那些目光不曾留意,便是连穆清亦是隔了好几日方才觉察。按说她向来敏锐,家中多了人时常出入竟几日后才察,全是赖家宅中另一件棘手事所赐。 年节中先生返乡,孩子们便有了足足十五日的松泛,穆清原也是觉着孩子不必每日埋案苦读,先生这一走,她也有意使他们甩手顽耍一番。 岂料也没几日,杜构身边的小厮飞跑来正院禀告,只说拂耽延与杜荷掐架,家人们拉不住,也不敢乱动,特来请了娘子去劝。穆清料想小孩子家胡闹也是有的,一时间未放心上,待她与阿柳悠然转到偏院,却结结实实地被眼跟前的情形唬住了。 三四个小厮在偏院内左右团团疾走,有人喊着“阿延”,有人高呼“二郎”,穆清一脚踏入时,正看见拂耽延的小手掌向下劈去。拂耽延年岁上虽比杜荷小了三岁,却是自会走道来便一直习武不辍,又岂是高门大户侍婢仆妇环侍中长成的杜家兄弟所能比的,眼见着要劈落到杜荷的后脖子,杜构却不知从哪一出蹿出身来,替胞弟生挡了一掌,却为能稳住身子,带着杜荷向后仰翻,一齐摔在了地下。 “阿延!”阿柳惊得尖声叫道。这一声不及喝止第一掌,却喝停了他已举在半空中的第二掌。 一旁早有小厮口中急切唤着“大郎,二郎”,上前将杜构弟兄二人扶起。 “你们如今一个个倒是长本事了,头里阿爹才训导的兄友弟恭的话,掉过头来俱忘得干干净净了?今日之事,我且不论孰对孰错,要我说来,个个都有错,无人能置身事外。”穆清也不问究竟所为何事,扫视了一圈适才混战的三人,此刻皆垂手默立在她跟前,末了目光在杜构身上停留住,“阿构,身为长兄,幼弟们胡闹,你自然脱不得干系,不说平素约束教导得如何,只说你父亲予你的冀望,可是辜负了?” 杜构直勾勾地盯了她一会儿,眼中写满了不服与不屑。穆清权当未见,径自说下去,“阿延,将孟子的‘五伦十教’好好地抄誊二十遍。阿荷,以‘五伦十教’中的‘兄友弟恭’为题,论述一篇,不拘骈俪工整与否,重在意思。” 拂耽延摸了摸一头微曲深褐的乱发,有些茫然地望向阿柳,阿柳狠狠心肠,有意偏过头去不瞧他。杜荷亦不知所措地转头去瞧长兄,到底年纪小,迷惑不甘全写在了脸上。 “阿构……”穆清若有所思地直视了他好一阵,“我若予你重罚,你可服气?” 杜构咬了咬下唇,冷冷道:“院中各人皆可明证,分明是阿延不敬兄长,母亲亦亲眼见着他挥拳打人,下罚时又不计较原委,反倒是他罚得最轻,如此不论缘由,不分青红,恕儿难服。” 穆清不怒反笑,偏过头朝着他一扬下巴,“故此我才说原是你这个做长兄的不是,当真要我计较个明白么?” 杜构的愣了一息,脸色霎时垮了下来,慌忙闪避着穆清略显犀利的目光,抬手躬身一礼,“母亲见教得极是,儿子知错了。” “你原是个聪敏孩子,既知错了,这罚……”穆清上前两步,扶起他一直躬着的身子,忽觉这张面竟是像透了早已逃往关外的郑官影,不仅形象,更是有七八分的神似,这行事做派,亦如出一辙。刹那间,她仿佛重回彼时,不觉失了失神。 “儿子自当认罚。”杜构那少年成长中的粗哑嗓音,一下激醒了她。 穆清稳了稳神,深吸了口气,“老子《道德经》,想来你开蒙时已学过,由今日情形来观,大约学得太过粗浅,或未得其精要。其中《水善》一篇,尤为重要,你便以‘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为题,行文一篇,莫要华丽措辞,冠冕堂皇之语,深刻为要。” 当下三人俱领了罚,穆清散了众人,便与阿柳一同回正院。 进了正屋,见左右无人,阿柳这才局促不安地道:“我瞧着,还是将阿延同大郎二郎分开念书好些。阿延他,性子倔强刚烈,我便是教训再三,也保不齐日后再动手。” “阿延刚烈不假,却也是实诚孩子,我自小瞧着他长大,教养也多是克明给的,我看错不了。”穆清在矮床上坐下,伸了伸腿,随意地靠在一只锦靠上,“今日这事,我瞧得明白,虽说阿延动了手,错倒并不在他。” 阿柳“啊”了一声,吃惊地向前倾了倾身子。 “大约是阿构挑唆着阿荷作下些甚么,或说了些甚么,有意惹恼了阿延。那里一闹将起来,阿构身边的小厮便来报予我知,待我一入偏院,刚好令咱们瞧见阿延动手打人那一出,他又‘适时’地上前以身护住阿荷。咱们去的并不急,到那院子之前,他有那么多时机劝解拉架,下人们碍着身份,拉劝不得,他总还能劝一劝罢,何故偏要等咱们到了,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才现了长兄模样?” 穆清轻轻一声哼笑,接着道:“我以《水善》罚他,他自知教我看穿了他暗底里的算计,故也不敢再顶撞。旁人教他蒙了,瞧不透他的那点子小心思,难不成当我也看不透么?小小年纪倒是学着耍弄手段,将来大了,倘或稍有偏斜……”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蹙眉摇了摇头,声音渐弱下去,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若是不狠加约束,日后要承袭了门楣,克明干干净净的名声,怕是要折毁在他手中。”r1152 ... 第一百九十九章 李代桃僵(十六) - 莲谋 - 桃圻 春色盎然中,满长安的人都依照着惯例竞相往城外的曲水边跑,离着曲江最近的启夏门,自然成了这几日中长安诸多城门中最为繁忙的一个。 然而此时一旁紧靠的明德门却夺了启夏门的光彩。每逢秦王整肃队伍开拔出城时,城中百姓都犹为亢奋,男女老幼,不约而同地聚在大道两旁,大有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架势。其中不啻有心存念想欲要一睹秦王及诸将神采的少女,亦有想瞧一瞧秦王左右不离的那位女将的好事者。 英华的姿容已至极盛之年,眉目如星,口含丹朱,一袭红火的戎袍衬得她白皙的肤色,更是在峥嵘中显出了诉说不出的妩媚,自攻取长安城始,阵前冲杀,战功累累,又因年及双十,仍是云英未嫁,故此她每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时,少不得要惹起一阵驿动。 赵苍不紧不慢地随在骁骑营队伍中间,不时瞄向前头那抹红艳跃动的身影。英华偶一回头,不经意间瞧见他灼烈的注视,多少有些尴尬,却也不厌烦他,便快速地朝他扯一扯唇角,勉强算是一笑。 这一笑在赵苍眼里宛若春花齐放,柔波无边。他低头偷偷抿唇笑了笑,不禁暗忖,原她自己许的诺,待剿了王世充,平定东都后,便聘嫁予他,而今终是到了出征东都这日。开拔前探明东都眼下饥馑肆虐,遍地饿殍,想来这一战不至十分艰辛,离他迎娶之期不觉又跨进一步。甚么郡夫人的尊荣他倒从不曾巴望过,但求后半世携手与共。 穆清再一次立在城楼的垛口目送她的至亲出征,心口早已气定神闲,甚至还有些高兴,照着眼下的局势,此番该是最后一次大征,待终结此役,她便再也不必随时等着杜如晦告知她要出征的消息,再不必擦拭家中那两副甲胄。不论朝中的争端如何的云卷波诡,能不去沙场屠敌总是要好些的。 长孙氏一如既往地站在城垛的另一侧向她颔首微笑,她的肚腹再一次高高隆起,可想见曾经她可望不可及的垂怜,如今已是盛极,也算是不辜负了她一番苦心。穆清朝着她遥遥偏头一屈膝,抬头时目光却对上了一抹轻佻的笑,站立于长孙氏身后的,正是如今纲领皇家护卫的宁远将军贺遂兆。 胡大郎回了长安,贺遂兆亦回来了。穆清心中咯噔一下,不由又将他那张若无其事笑嘻嘻的脸掠上一眼,眨眼间,恍若瞧见他冲着自己点了一下头,抬手随意摸了几下鼻子,有意无意地比一个三的手势。 这是何意?穆清蹙起眉头不得其解,碍于人多眼杂,又不敢多瞧,再转脸去看出城的队阵,早已瞧不见人影,只留下一条浓厚的黄龙似的烟尘。 自明德门至永兴坊的一路,穆清都闷在车内,脑中一遍遍过着贺遂兆方才的怪异举动,若说他是无意为之,实是有违他一贯的行径,若说是有意,那个三的手势又是要向她传递甚么。 她心烦意乱地猜测许久,并不见有丝毫头绪,也不知车行至了何处,只听闻车外人声渐兴,夹杂着车马粼粼的喧闹。她不耐烦地推开窗格朝外探望,原是到了东市,拐过东市便可至永兴坊,吵闹声不过一时,遂她又放下窗格,与自己说且忍耐一阵。 忽地,她耳边仿若有铙钹互擦的一下惊鸣,直震得她脑中嗡嗡作响,她慌忙直起身子,将还未缩回到身边的手再度伸了出去,窗格开启处,正对着贯穿东市的一条大道,大道另一端高出其他商肆一头的那幢楼,正是康三郎的酒肆。 康三郎是粟特人,生得一副高鼻深目的样貌,贺遂兆摸鼻子的动作,可是暗指了粟特人的高挺鼻梁?又在鼻翼比出个三的手势,难不成指的正是康三郎? “阿达,阿达,先不必回永兴坊。”穆清忙打起马车上帘幔,唤住赶车的阿达,“载我入东市,去康三郎的酒肆走一遭。” 马车将将在酒肆门口停稳,康三郎洪亮嗓音已经在马车外高扬起,“七娘可是有日子不见了。”一壁说着一壁上前打起帘幔,殷勤地摆放了足踏,“前些日子刚得的新酿,正要差了人去相请,这下倒省得跑一腿了。” 两人在店肆门口一来一回地让了一阵,方才笑着入了店,东市暗处有心瞧着的人将这一幕从头瞧到尾,心里头有些不屑,这顾七娘也是枉费了这些年的名声,总也不似旁的官眷那样,在官家内眷之间逢迎交际,有事无事总爱同微贱商户们亲近,也忒随性了些,怨不得外头有些言语说她虽为江南顾氏之后,却也是出身微寒的。 两盏茶的功夫,穆清带着阿柳自店肆内笑吟吟地出来,康三郎亲自送至门口,忙不迭地指挥两名小厮往她车上搬一尊大酒坛,阿柳执了钱袋与他推让,来来去去的好不热络。 穆清径直坐回车上,阿达撤去足踏,驱车往永兴坊,一切瞧来无丝毫的不妥。旁人无从得知,此刻幽暗车厢内,穆清怀中揣着的那一份火烫的小册,几乎凝聚了上百人的怨怼怒火,它随时将会在朝堂之上燃起一把火,半个朝堂,连同半个后宫,焚得连灰烬都不剩。 …… “阿母,阿母。”永兴坊的杜府沉闷了一整个冬日,终待到了春风吹皱池水,草木重吐嫩绿的时节,杜四郎迈开小腿,一路踏着青草的清香,自府中最深幽的一处小院跑来,脆声唤着阿母。 穆清从园子里的一尊石凳上立起身,绽着笑颜,伸出双臂,柔声道:“慢些跑,仔细摔一身泥污。” 四郎猛扎入穆清怀中,仰起小脸,极认真地望着她,“阿兄和阿延他们每日都在朗园内作甚么呢?怎也不出同四郎顽?” “你阿兄他们正念着书呢,你莫要顽皮去吵扰他们。”穆清搂起他的小身子,坐上她的腿。 “念书好顽么?”四郎睁大眼睛,忍不住向曲径深处的小院探望。 “念书自然不是甚么好顽的事,四郎不见阿兄们每日苦读,也没有个戏耍的时辰么。”穆清故意肃整起笑脸,抓牢他两只小拳头回道。 “不好顽,阿兄他们怎还要念?”小脸上的两道小眉毛已因迷惑皱成了一团。 穆清揉揉他的小脑袋瓜,“咱们也不能一直顽耍不是,倘若只一味的顽,便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小娃娃。” “不能长成阿爹那样?” 穆清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小四郎怔怔地盯着阿母眼睛看了一会子,突然扭动了几下身子从她腿膝上滑下,在她跟前立稳脚,焦急地拍拍小胸脯,“四郎也要去念书,将来和阿爹一样。” 穆清笑弯了眉眼,阿柳上前俯身摸了摸他嫩滑的小脸,“四郎好志气,待明日阿爹归家,咱们问他去,四郎能与阿兄们一道念书了么?” 小身影兴致勃勃地往园子别处欢蹦去,阿柳眼中的喜色仍是掩盖不住,晃了晃穆清的手臂,“杜齐晌午在外头听了消息,眼下秦王已驻军在城外二十里处,明日就该进城了。真真是不易,谁能料这一战竟拖了足一年,如今便好了。” 话音还未落下,杜齐提着袍裾,自外院飞奔进来,“娘子,英华先归家了。” 穆清将手中的书册往石桌上一扔,“阿柳,昨日吩咐要备下的艾叶,可备好了?赶紧让人将洗浴的艾叶汤先烧煮了……” “娘子,且先静静气儿,听我说……”杜齐忐忑着重重“唉”了一声,“莫弄着艾叶汤了,英华她,她,仿若是伤着了,恐是……” 穆清犹如挨了一记闷棍,耳边“嗡嗡”直响,也顾不上旁的,拎起裙裾便往前院大门跑。杜齐在后头慌忙追着,“娘子莫急,莫急,传话来的人说伤是伤了,却未中要害,想来,并不碍事的。” 穆清哪听得进去这些,一气儿跑到大门口,恰有一驾马车将将停稳在自己门口。马车边另有一骑,玄袍玄皮甲,神色疲惫,马上的身形却不失半丝豪壮。穆清忙低头衽敛,“怎好劳动殿下。”后头跟出来的几个家人一同作了礼,此起彼伏地口称“亲王殿下万福。” 李世民翻身下马,随意一挥手,“七娘客气了,蠲了那些虚礼。” 车上帘幔一动,露出半张明丽的素面来,“阿姊,阿姊,来搀我一把。” 见她气色如常,且尚能嬉皮笑脸,穆清估摸着伤势并不十分打紧,暗暗松下口气,刚要上前去搀扶,却见上下一通玄色的身形极快地挡住了她的路,不由分说地打起帘幔,探手入车内便将英华拉了出来,便在穆清一眨眼的功夫,已然将她打横抱起。 “你作甚么!”英华厉声喝道,“还不放我下来。我只伤了一边腿,还未断了足筋,自己还能走得。” 岂料李世民充耳不闻,径自大步向府内走,一面侧头向穆清道:“还请七娘领个路。” 穆清登时头脑发胀,强忍住要扶额长叹的冲动,向左右侍立着的仆从婢子横扫去一个凌厉的眼色,众仆平素向来有约束,自然懂得自家娘子的意思,一个个慌忙低下头,紧盯着各自的脚尖,目光不敢向别处偏差了半毫。 那边英华见呵斥无果,索性闭了口,冷淡淡地丢着脸,仍由他横抱着转入平素她所居的院子。当下这形景,穆清原还想着自己不便进屋子,再一想,虽无聘定,但英华终究一早便说定予赵苍了的,自己倘若为了躲一时尴尬不进屋,恐是要坏了英华的名节,脸面上也对不住赵苍,遂硬着头皮一脚跟了进去。 所幸进屋后李世民便将英华放下,穆清上前验看伤情,不着痕迹地将二人格挡开。“并不碍事,只腿侧中了一箭,好在不深,未伤筋骨,养个几日便好了。”英华这才扬起笑脸,向穆清道。 “你自养着,莫四处走动,我先回营,过几日圣驾前献了俘,再来瞧你。”李世民沉着脸,走向屋门口,面上瞧不出关切,目光却粘滞在英华绽开的笑脸上,脚下不由错了一步。 穆清半请半送地将他带出屋子,道谢不迭,“有劳殿下。” 李世民脚下一滞,若有所思地扫量了她一眼,“与七娘初见仿佛就是昨日的事,一晃十年有余,原以为江南女子柔弱,撑持不了几年,不想竟是坚韧至此,想来极是不易。如今天下大定,必有大谢,这大谢前,二郎少不得先奉上随手人情一份,何如?” 穆清侧头凝眉,“不知殿下所指……” 李世民呵呵笑了两声,笑声中却听不出甚么笑意来,“待明日见着克明,他自会同你说起。介时还请七娘笑纳,莫要推拒了才好。”r1152 ... 第二百章 李代桃僵(十七) - 莲谋 - 桃圻     次日正午,明德门大开,自明德门至朱雀门,一整条朱雀大街上充斥了一股子浓烈而黏稠的气味,那是铁器与血腥混合着的特有的气息,长长一溜的囚车后头跟着蓬头垢面,满身血污的战俘。     街面宽广,大街两侧的围观民众瞧不清哪个囚车内是王世充,哪个是其内眷高官,只一味地胡乱指点谩骂。向来败者为寇,囚车内的王世充倒是平静,淡然地阖上眼,外界的响动充耳不闻。     开城降唐之时,秦王亲口允诺不杀,左右他没有这个脸面食言,自己的命算是保了下来。能保住性命已是天大的喜事,谁还在意那些蝼蚁的谩骂轻鄙,只要根基尚存,捱过几年,待老王辞世,新王登基之际,指不定还能趁此翻出个大浪来,浑水中那么搅一搅,又是高高在上的达官显贵,照样还是碾碎蝼蚁如吹口气的狠角色。     隔开两驾囚车内的人却全然不似王世充这般笃定,杜淹亦未在意浪涌般袭来的声讨和嘲讽,他背靠着囚车,脸埋入屈起的膝盖内,只留了一头花白的乱发随着囚车的颠簸丝丝发颤。这一路之上,他不禁将这些年的细细品啜了一番,十余年前江都争妾一事,如同一根尖利柔韧的鱼刺,梗在喉口,掐入血肉中。     直至献俘仪式完结,被投入泛着阴冷潮气的牢狱中,他仍是未能想明白,就是为了这么一个姿色仪容并不十分出众,家世又零落飘散的女子,非同杜如晦置那一口气不可,当初究竟是教甚么迷了心窍。以致于后头害了他尚未出世的长子,及后更是添了杜茂行一条性命在手上。偏那时气盛,纵了杜楚客回杜陵,还修了一封作死的书信予杜如晦,若那时不生这么些事端出来,只教两人一齐在东都丧了命,这笔账许是还能赖上一赖。而今想来,自是后悔不迭。     杜淹从胸中长吁出一口气。过于深重。心口隐隐发慌,他暗暗摇头苦笑几声,同自己道。罢了,罢了,许是自初始便不因那顾氏庶女,另有一些深纠血脉中的恩怨。借个由头抒发出来罢了。若不是那女子,换做旁的甚么缘由。亦是逃不过今日的结算。照着这一路杜如晦权当不认得他的意态来瞧,大约再无生望了。     随着他的苦笑在面孔上慢慢消散,眼眶倒忍不住热了起来。不待热泪涌出,牢房门上的铁链“哗啦啦”地响起。两名狱卒走进牢内,冷声喝道:“哪一个是杜淹?”     杜淹下意识地朝里缩了一缩,心道。这便是来寻仇的了,拿我作那头一个祭刀的么?众人齐刷刷望向他的目光令他无处可遁。只得硬着头皮扶墙立起身,“某便是。”     话说得还算稳当,双腿早已绵软如絮。那两名狱卒上前一左一右地夹持着他便往牢外拖,他因腿上无力,只得横着心,任由他们拖拽。     牢内遭关押的人大约也觉着他要去做那头一个填刀头的,不禁唬得都闭上了嘴,连呼吸也不敢大声,一时间牢狱内只听见妇人的低低啜泣,那是合关一处的王世充的内眷们,照例将尽数充入掖庭宫,左右不会丧命,故还有心思哀哭自己的不幸。     一众低头饮泣,喃喃哭诉的妇人间,惟一名妇人靠着牢门而坐,静静地发着愣,只在杜淹被拖行过她身侧时,方抬起如死灰般的眼眸,凉凉一笑,瞧不出任何情绪。     杜淹被带至牢狱的外间,青砖的地面和墙面,衬得整间屋子冰冷冰冷,他原以为会被径直带往刑场,却被带至这里,那两名狱卒上前除去他手脚上的镣铐,将他按坐于一条四腿不稳的木长凳上。     隔了片刻,屋门微动,打开了一条窄缝,杜淹抬头顺着门缝望出去,外头漆黑一片,估摸着此时已是深夜。门外挤进一条裹着深色斗篷的人影,杜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     那人影甩开斗篷,露出面容,朝着杜淹拱手道:“在下裴玄真,来迟了一步,教杜公受惊了,很是抱歉。这便请杜公随在下出去沐浴更衣,去去晦气,太子殿下已置备下了酒席,就等着杜公这边出去。”     杜淹愣了半晌,将跟前的人从头至脚一寸寸细看过来,忽然恍悟,“先生可是裴……”     裴寂抬手按压在杜淹肩头,面上似笑非笑地微微一动,一面点头默认一面示意他噤声。杜淹凝滞了一息,转而无声地畅意笑起来,向裴寂一抬手,“裴公请。”     牢狱门口的狱卒见杜淹跨出大牢的石门,慌手慌脚地上前便要阻挡,因不知前来带走战俘的人究竟甚么来头,却也知是自己招惹不起的,只得赔着笑脸拱手道:“这位阿郎……小子们只是讨口饭吃,可担不起这个。”     裴寂随手甩出一张纸笺,“也不教你们为难,好好收了去,但有人要责问,拿了这个予他瞧便是。”     那领头的狱卒拿稳了纸笺,低头看去,虽不认得几个字,太子的大印却总还识得,赶紧收好了揣入怀中,再抬头时,那二人早已走出老远。     ……     穆清与杜如晦执了牌子,领了两名从贺遂兆那处借来的死士,一路过了好几拨巡夜守禁的武侯,待他们在大牢高大的青石砖大门前勒住马时,已是三更天。     大牢门口的狱卒头领心下直跳,接过今晚的第二张纸笺,字依然是不认得,秦王的朱砂大印赫然在纸上镇着,也不敢多言语,贴身收了纸笺,回身干干脆脆地打开大门,引着这一行四人便下到狱里。     大牢里头暗不透光,昼夜难辨,惟靠着四面墙上钉着的铜烛台,发出幽暗微弱的光芒。穆清才踏入了一步,便教冲鼻而来的**血腥的恶臭熏得掩口干呕了一声,杜如晦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你莫进去了。”     引路的狱卒打量了他们一眼,“诸位锦衣玉袍。自是见不惯这光景的,咱们这处专押战俘,人多地方小,比那刑部的大牢更不堪。”说着他指了指屋中的那条破长凳,“各位在此略坐坐,要寻甚么人,只管吩咐小子们提了来便是了。”     杜如晦拱了拱手。“有劳牢头。在下要拿了两人来。一半百男子,名杜淹,一妇人。二十五六的年纪,唤作顾二娘。”     狱卒招来另两名小卒,低声吩咐几句。却见其中一名在昏暗跃动的火光下,惊愕地抬起头。“那个叫杜淹的,方才已教人带走了。还是小的亲去提的。”     杜如晦倏地跨前一步,紧紧拧起两道眉毛,“你可确准了?”     “断错不了,阿郎若是不信。小人这里有印信。”那狱卒从怀中掏出头一张纸笺,递到杜如晦手中。     他展开纸,机敏的小卒忙燃起火把凑上前去。杜如晦就着火把晃动的光,字字句句。仔仔细细地将那纸上的字看了两遍,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从他胸腔内溢出,他握成拳的手也一拳砸在了墙面上。     穆清慌忙拉过他的手,手上四个突出的指关节俱擦破了皮,幸是筋骨无碍。“果真教人带走了?谁人动作这样快,抢在了咱们前头?”     杜如晦闭上眼,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太子。”     “他说带便能带走的么?此番征剿与他无半分干系,他怎能随意提取战俘?”穆清忿忿道,一时竟忘了要避讳身边的狱卒,好在狱卒大约是知晓些事的,深知秦王与太子二虎相斗,他们这些小卒子,还是远远避着的好,故装聋作哑,只当未闻。     “他在圣上跟前保了杜淹的性命,圣上准了,杜淹那厮怕是无人能动了。”杜如晦懊丧地将那片纸还予狱卒。     狱卒见他这般,不敢大喘气儿,小心地问,“那妇人,还要提么?”     “提。”杜如晦负手而立,叹息般地吐出一个字。     那狱卒挥了挥手,立有会意的两名小卒下到牢里,不出片时,一名教乌布套了头的妇人被拖了上来,许是口中塞了布帛,任她如何摇晃脑袋,只“呜呜”地发出些闷响。     当那块套头的乌布再次被揭开时,那妇人已被推进了一间残破得只剩半边的屋子,四周夜鸟惊啼,远处依稀可闻野物低呜声,已然是城外十里开外的荒郊野林。     穆清眼中的火焰已燃至顶点,几欲沁出血来,心中的畅快却一点点漫上来。     “我在外边候着,你同她将陈年旧账好好了一了。”杜如晦虚扶着她的腰,在她耳边低语,“那些腌臜事,使他们去做便好,仔细莫污了自己的手。”言罢便退身至屋外。     此时她哪还听得进这些去,双眼紧紧盯着黑暗中那条身影,步步逼近,连断壁残垣间刺鼻的经年的**霉变气味都不曾留意到。     “终是如了你的意了。”黑沉处爆出一阵凄冷尖利的笑,仿佛在瞧一处顶顶好笑的戏一般,竟是越笑越大声。     穆清站住脚,憎恶地蹙起眉头,不愿再向她靠近半步,“二娘,你一早便该知晓有这一日。当日我苦苦相求,你是如何?少时在余杭,阿兄虽不承你情,却从未为难过你,连一句不好听的都不曾说过,更是在人前着意避讳,小心替你保着名节,你又是如何?他迁任金城长史,你暗地里作下的那些事,你当他全不知么?他私下相帮了多少次,你可知道?你究竟是为了甚么要这样祸害于他?你若是气恼我,与他又有何干?你终究是为了甚么?”     一旁的随从手中的火把耀亮了顾二娘的脸庞,那张原是极为精致的面孔,此时好似爬上了狰狞的毒虫,扭曲得险教穆清认不出来。“那些话,从前我不曾说,将来亦不会说。便是说,也不会说与你听。”     “事到如今,我原也不在乎你说不说,答不答的,左右也唤不回阿兄,不过是替阿兄讨个说法罢了。”穆清幽然轻叹,陡然又转了口气,向左右两名死士冷冷道:“送她去罢。”     顾二娘的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咯咯”声,一向娇慵的嗓音变得沙哑,仿若撕扯布帛时发出的裂响,“他以为入了土,便能同那胡女永世相守了么?待我去见了他,便日日痴缠了他,教他们再不能安。”     说着她抑制不住得意的狂笑,直笑得捂腹蹲在了地下,“我很快,很快就能在看见他,听见他的声音,亦存了满腹的话要同他说。快三年了,我可是挂念得紧呢。还有你那未出世的孩子,没有阿母护着,孤零零的好生可怜,你可曾听见他哭闹?这不打紧,我去替你哄他。你既要送我去见他们,这便好了,这便要好了……”     穆清的脸霎时挂上了一层寒霜,逼人的寒气自她周身腾起,不由教顾二娘打了个寒噤,一下噎住了狂笑。     “送她上路。”穆清寒着声,戴上斗篷上的翻帽,将整个人隐没在晦暗的阴影中,径自朝门外走去,已有一名死士“哐啷啷”地抽出佩刀。     她在门前停下脚步,却并不回头,刺骨的冷冽从那片阴影中传出,“刈去她的耳舌,剜去她的目珠,断了手筋,弃尸荒林,不许寸土覆身!”     身后响起了第一声凄厉的惨叫,不知是刈耳了还是剜目了,但听她断断续续嘶声喊道:“你,你,打小就得意于祖父亲授,祖父,一贯向善,你这般狠绝手段,难不成……也受教于祖父?”     “皆受教于二娘你。”穆清凉凉地丢下一句,用尽浑身的气力,一脚跨出屋门。     出了屋子的第二步,她便再无气力前行,虚脱地整个人直往下坠,脚下似有个黑漆漆的万丈深洞。双腿一软,就要往那黑暗处沉陷去。     可她并未落入甚么深洞,连潮湿的地面都不曾挨着,却径直落入了一个温热干燥、气息令她熟悉入骨的所在。杜如晦急速伸手揽住她,将她带入怀中,免教她跌倒在地。     “不必勉强自己,还是我替你……”杜如晦扶住她的肩膀,柔声劝慰。     穆清的脸埋在他的肩窝里,用力吸了吸鼻子,那熟稔的和煦气味仿佛有着特殊的功效,令她渐渐平静下来。破屋内传来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她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半壁残破,木然地摇摇头,“不必了。”     她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年月中,曾无数次想过这一刻的来临,会带给她怎样的畅意痛快,可当真到了眼前,却提不起丝毫兴奋来,她惊异地发现,原来此刻她亦不甚好受,烦闷得只想寻个静谧处躲一躲。但若要她罢手绕过顾二娘,却也断无可能。     不多时,两名死士搬抬了顾二娘的尸身从里头出来,一言不发地朝林子深处走去。杜如晦瞧着她这光景,估摸着她大约是再骑不得马了,便托稳了她的腰肢,送上马背,自己亦翻身上马,同骑归家去。(未完待续)          5201小说 第二百零一章 李代桃僵(十八) - 莲谋 - 桃圻     穆清被拥着在马上颠簸了小半个时辰,无尽的黑沉中已略略地显出些树丛土坡的轮廓来,如一只只形态鬼魅的,蹲守路边伺机而动的异兽,穆清心底的悲凉一丝一丝的往上漫,旧年在余杭时的琐碎总似饶人的蚊蝇一般在耳边眼前飞舞,挥散不去。     “咱们这是往何处去?”待那年七夕捉喜子斗巧,她的空喜子盒遭了顾二娘好一通嘲弄的形景凭空在脑海中晃动时,穆清便决定想些旁的,决计不能令自己的脑袋空闲下来,于是她左右四顾一番后,终是发现他们并未在来时的路上。     杜如晦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际,“怎不歇一觉?将五更了。”     穆清在他胸前摇摇头,“总没个睡意。咱们怎不按原路回城?”前头远远地从黑暗中显出一个望楼模样的大黑影来。她猜着大约是换了回城的道,夜色浓黑中她不曾认出。     话音刚落,那大黑影处断断续续地传来“隆隆”的鼓声。杜如晦低头道:“开城门了。你我这满身满脸夜行的样子,怎敢大张旗鼓地自紧挨着皇城的芳林门内进城,自是要行偏些路,绕过龙首渠,往通化门进城。”     穆清闭了口不再言语,又疾驰了一阵,果然入了城,通化门内的大道平日走动的人少些,此时虽城门大开,却也不见人来往,马蹄踏在整块大石磨平的道上,发出清冷的“踢踢哒哒”声,还伴着些些许悠长的回声。     “那杜淹……就这么算了么?”沉默了长长的一段,穆清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等了好半晌,头顶才传来低哑沉峻的回答,“自是不能算了。眼下仍有个王世充。该当以他头颅为皿,在长兄坟前酒祭。”     “秦王亲口作了不杀的诺,你这是……”穆清大吃一惊,忍不住扭头去看他的脸。     却见他的脸庞暗沉得似要同周遭的漆黑融到一处,透亮的眼眸中明灭不定的寒意,亦与这初春黎明前的温度相仿,同样的沁人骨髓。“秦王许诺不杀。旁人却并未向他作过甚么诺。如今秦王固然是一言九鼎,却也截不住王世充那样多的仇家。”     又隔了半刻,穆清几乎觉着他不会再开口了时。他忽然问道:“贺遂兆可有甚么物件交予你?”     穆清愣了一息,脑中忽地忆起,“有,有!去岁你随军出征那日。送了你们之后,转脸便去取了回来。妥妥帖帖地藏着呢,足有一年了,我倒差点子忘了……”她话未说完,便一下停住口。蓦然惊觉,“就在这几日了么?”     杜如晦却未答她,只拣了几件旁的事说起。“这几日,你且在家守着。约束了大郎二郎,不教他们出去跑,四郎和阿延还小,倒不打紧。家中仆婢亦要好生束一束,采买置办的事先交付予阿达和阿柳,其余皆不许随意出门,闭坊时分大门便下钥落锁。”     穆清凝息默记了一遍,又想起甚么来,“崇化坊那边……”     “你的眼力果然不错。”杜如晦无声地笑了笑,“胡大郎确是个得力的,教予他的事都不曾出岔子,避着耳目将那些佐证收拾得滴水不漏。他一家,我已着人悄悄送出去了,如今我亦不知他一家落脚何处,旁人更是无从知晓,你放心便是。”     说话间,已到了永安坊内最为内敛伏低的宅子前,天光已是大亮。内院深处传来声声读书声,穆清因心潮尚不能安稳,先往内室去取了康三郎那处得的册子予杜如晦瞧过,仍是无丝毫倦意,故又踏着令她心气平和的念书声,往内院去。     原想着在孩子们念书的小院外略坐坐,听一阵子,也好自在些。行至半途,只见授课的先生同家中一名小厮急匆匆地从草木掩盖的小径内转出来,远远瞧见她,忙向她拱手作礼,“夫人好早。在下家中忽起了桩急事,正要去向杜长史告个假,巧不过先遇上夫人了。家中繁琐,估摸着不过三五日便能收拾妥当,还请夫人应准。”     穆清微笑着点点头,暗忖这几日正是紧要关头,少个外人在倒也利索,于是欠身回了礼,“先生且去罢,孩子们的课业,我亦略通,盯个几日也无妨,先生安心将家中的事打理了,莫要急切,左右隔着不远,有事打发人来传个话便好。”     那先生俯身作揖,谢了又谢,方才急急去了。     小院内的读书声渐弱下去,很快便听不到动静,穆清轻轻蹙眉摇了摇头,抬步转入通进小院的幽径。才刚进院,便听得杜荷含冤带屈的半句话随晨风而至。“……他们只管嗤笑,说我原是杜陵的嫡孙,再不济也有个好门楣,而今倒好,过继成了个从五品官的子嗣,将来处处矮人一头。”     “父亲那样的功业,按说早该封了国公,如今只得了个从五品上的官衔,确是好没意思。我在外头听闻母亲同秦王妃关系匪浅,早两年辅佐帮衬得她左右不离。还有英华姨母,战功卓然,反倒不如那些平庸附和之辈了。要我说,父亲母亲太懦弱,明摆着的荣耀,伸手便能得,却不知去争要。”这是杜构的声音。     “喂,小胡人!”杜荷轻蔑地呼喝一声,“你生在这府里,呆的时日比咱们弟兄长些,你倒是说些府里的情形予我们知。”     顿了好长一息,方听见拂耽延泛泛地答道:“姨母说过,让咱们念好自己的书,阿延不曾想过这些。”     杜构吃吃地笑起,“也是,你一个家生子,荣华爵位与你皆无关,想也是无用,好好地熬练筋骨,日后我赏你个护院头领,如何?”     穆清只觉血气逆行,一腔子的热血直往头顶冲,站在门口深吸了好几口起,方能镇定地推门而入。屋内的杜构与杜荷见她进来,皆是一愣。面色有些讪讪,杜荷年纪小些,心虚地偏开目光去,不敢去望穆清。     “阿延,去前院寻你英华姨母练拳脚去。”穆清尽量把稳情绪,和颜悦色地将拂耽延支走。拂耽延从座中立起,想起先生平素所授。端端地向穆清一揖。默然走出屋子。     穆清扫看了两眼屋中低头端坐着的弟兄两人,张了张口,话未出。心底里先牵出一串叹息,这两个孩子,不论过去如何,如今毕竟是杜如晦的嫡子。或该由他亲自教养一番。当下她并不多计较,强压下已燃至胸口的怒火。只略加了几句责备,暗自盘算着待眼前的事有个了结,再同他细细商议。     临走又觉不放心,再三丢下话。“近日莫要出去逛,只在院中用功,要甚么便同我说。切莫擅自出府,可都听明白了?今日之事。我且不理论,倘再犯了你们父亲的忌讳,莫要怨我不回护。”说着又特意转向杜构,“你身为长兄,如今已有一十四岁,该知些事理了,谨言慎行的道理自不必我多说,平素里也要多约束着弟弟们一些,莫教他们四处浑说胡闹,少令你们父亲添忧才是。”     两人自知有愧,岂有敢不应的,连声不迭地应下,憋着满腹的不服,恭敬地将穆清送出小院。     ……     距长安城二百里外,雍州郊野的一座荒弃宅子内,甫定下心神不久的王世充,正透过歪斜断裂的窗棂瞧着中天的明月,清辉铺满了他的心室,令他的自心底里平缓地舒了口气:这秦王瞧着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倒果真能在御前拿出些主张来,几日前,将他一族一并流徙蜀地的谕令一下,看守的狱卒便忙不迭地动身,押送着他上路。     一路他尽力伏小配合,任是赶路赶得多急,他都不曾吐过一句怨话,并催促着妻妾族人紧着赶路,直到出了长安城,入了雍州,他遥遥地向长安城投望去,抚着自己的心口叹慰,可算是离了教他心惊肉跳了好一阵子的长安城,项上这颗脑袋算是保住了,蜀州又如何,三五年后且再论天下。     此刻他正对着望日的玉盘银月出神,心内将将油然而生了几丝踌躇满志,便听得破宅子外有人高声囔道:“大兴宫有恩旨至,罪人王世充,还不出来跪接?”     恩旨?王世充眉头一挑,这前脚才出了长安,后脚恩旨便急追了来,难不成是要将他召回另行他用?依照大兴宫内的那位圣人,招抚降将重行封赐,也不是三两遭了,眼下这情形莫非……     他忙掸了掸身上已辨识不出色泽的粗布袍子,向脑后拢了拢散落的一缕半白碎发,面上再自然不过地端起了习以为常的严肃,迈开大步从暗沉残旧的屋子内行至庭院中央。     一抹宽阔的身影从大门外跨入,借着被云彩遮去大半的圆月的余辉,王世充一眼瞥见进门那人手中端着一件长窄的物件,大约正是那道漏夜追来的恩旨。他忙撩开袍裾,在院中跪稳,候迎宣旨。     “定州刺史独孤修德,特来送一送王公。”蓦地,不曾听见脚步声,不大不小的说话声已在他脑袋正上方响起。独孤修德……这个姓氏,似乎曾与他有些瓜葛干系,一时却又不知独孤修德究竟为何人,方才只说有恩旨来宣,如今怎又说来相送?王世充脑中急速飞转了一两息。     “顺带着,也替杜陵杜家大公子来邀王公同行。”那自称定州刺史的声音再一次淡淡地在他头顶说道,提及杜家的大公子,王世充大惊失色地抬起头,循着声音望去,他终是在他记忆中那长长一册浸染了血色的名录中,挑出了独孤机同杜茂行的名字来,如同名录中其他众多名字一样,皆殒命在他毫不在意的亲手杀戮中。     面前这定州刺史独孤修德,想必便是独孤机的子嗣,与杜茂行亦沾带着些牵扯,这是……来向他讨命来了?那人手中端捧的哪里是甚么恩旨,分明就是一柄泛着寒光的宽面刀。     王世充在醒过神来的瞬间便要扯开嗓子唤人,刚张了口,尚不及发出一丝声响,脖颈处便有一道极其寒冷锐利的冷风袭来,他跪于地下的双膝甚至不曾挪动一分一毫,整个身子便仆倒下来,触地前一颗头颅拖出一道长长的血印子,骨碌碌地滚到了一旁。     独孤修德从怀中抽出一方布帛,俯身将那头颅整个裹入布帛中,打成一个包袱,提着包袱转头便走,大步跨至门外,翻身上马,扬鞭疾驰。浓稠的血浆滴在地下成了一条血珠子连成的线,血珠子之间的间隔越来越大,待到黄土官道上时,再不大能见了。     独孤修德踏着这条延伸向长安城的官道,因持了信令一路并未受到盘查,第三日天微放亮时,终是在靠近杜陵的一座土坯山脚下勒住了马。山下坟茔众多,修葺得齐整端肃,显见是大户人家的族坟。     他提着包袱跳下马,前头有一人迎着深红的晨曦大步朝他走来,独孤修德凝目一望,忙拱手礼道:“杜长史,修德不辱使命,已将令兄祭器带到。”     “独孤兄辛劳。”沉稳的声音冲破裹着他的暗红微光,挺拔的身形晃动,躬下了腰,“杜克明替泉下的长兄谢过了。”     独孤修德慌忙上前架扶,“杜长史莫要说这话,王世充老贼何尝不是我独孤家的冤仇,修德的父兄叔伯皆亡于他的刀下,而今蒙杜长史谋策安排,得以手刃仇家,何等畅快,怎会有辛劳一说。”     因身处杜家的族坟中,独孤修德也不便多叙,朝杜如晦身后杜茂行的大墓微微一鞠,说了两句辞别的话,便自离去。     杜构杜荷默不作声地上前,簇拥着杜如晦,在墓前打开散发着浓重血腥气的包袱,摆置酒具祭果,随后又沉寂地上香跪拜。穆清瞥了一眼那颗惊恐疑惑仍清晰地布在脸上的头颅,又瞧瞧身侧好奇地睁大眼睛的四郎,悄悄向后挪开了两步跪拜行礼,旋即将四郎的小脑袋搂在自己怀中,免教他望见那可怖的一幕后惊惧。     过了良久,天光已全亮,杜如晦低沉的嗓音犹如还在暗夜中一般,“阿构,阿荷,好好地再拜过你们阿爹。今日仇怨既了,你们便该安心于学业,自此磨砥刻厉,端正为人,不教你们阿爹失望才是。”     “谨记父亲教诲。”杜构带着杜荷先向杜如晦施了一礼,再转向墓碑,跪地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发了一番宏愿。     杜如晦上前抬起脚,将墓前那颗头颅踢飞出老远,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也不知落到何处去了。     “阿爹在作甚么?”四郎的脑袋自穆清怀中拱出,歪头盯着杜如晦的背影望了望,忍不住问道。     穆清抬眼注视着她熟悉入骨的身形轮廓,揉了揉四郎的小脑袋,轻声道:“有脏物恐污了你叔父的坟头,你阿爹正清整着呢。”     四郎似懂非懂地往远处张望,早不见了阿爹踢飞出去的那东西,只得怏怏地靠在穆清怀中,瞧着阿爹与阿兄们的这番忙碌。(未完待续)     ps:我回来了,心里满满的,新书已在构思中。     另,新书的主角之一已经在《莲谋》中出现,大家不妨猜一猜?          5201小说 第二百零二章 李代桃僵(十九) - 莲谋 - 桃圻     八月中的风里已然带了上了丝丝凉意,原该最是舒爽宜人的时节,大兴殿中的气氛却仿佛凝滞在了闷重的七月,殿中的大多朝臣们额角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更有一些胸怀中犹如揣了只活兔,忽重忽轻忽远忽近地扑腾着。     大兴殿外石阶上被精心摆放的菊花亦如殿中的朝臣们一般,纹丝不动,竟不知那习习清凉的秋风去了何处。     此刻除却朝臣和菊花,同样一动不动的,还有大兴殿内高阶上正襟端坐的天子。他面前的鎏金祥云龙爪高案上,长长的名册铺满了整个案面,直垂至地下,将耀眼的鎏金光彩遮去了大半。后妃的名字,其母家父兄的名字,侵占土地范围所处,俱表得清清楚楚。每一处遭圈占的土地标示后头,还跟着横七竖八的朱红指印,星点零落,却犹如刺目的火苗星子似的,仿佛要在册子上燃起一把火来。     那是半个时辰前秦王递上的名录册子,宽广的大殿上仿若还回响着秦王朗声弹劾太子的声音,罔顾人伦,秽乱后宫,结党营私,祸害黎民,恃权乱政,败坏朝纲,一字字一句句皆如惊雷劈打在天子的心头,亦劈在了朝臣们的心间。那一众素日同太子相近的,暗自揣度着自己的名字是否出现在了那名册上,腔子内的一颗心无一例外地揪成了一团,额角脊背上冷汗一拨一拨地沁出。     大兴殿内的凝重惶惧一路蔓延至西面的承乾殿。耀眼的阳光铺在议事书房中各色的琉璃摆件上,在墙面上投射出光怪陆离的光斑。     秦王的七八名心腹各自据了一方低案而坐,各自锁眉,不交一语。杜如晦仰头盯住墙面上色彩斑斓的光影出神,这长时间的难耐的候等倒并未出乎他的意料。而候等着的结果他却真的不敢断言。     他这名册无疑一记干脆的耳光,直扇在整个皇家的脸面之上,确是能给太子狠狠的一下重击,或许能令他就此再站立不起来,只是他伸将出去打了皇家脸面的手,恐怕亦收不回来了。天子的威严,岂容人胡乱点戳。这些他早已想得透透的。并不存甚么惧怕。眼瞧着太子的势力网绳越铺越大,几近要覆盖住整个朝堂,秦王倘若再无所为。怕是要被那网绳紧紧束缚了,再不得翻腾了。     危巢之下安有完卵,待秦王束住了手脚,只怕永兴坊中再内敛不过的杜府。便是太子头一个要铲平的所在,府中的娇妻稚儿。连同多年不曾往来的族人亲眷,大约是无一能幸免。危难境地,也只得硬起手腕,予以痛击了。     书房外“啪踏啪踏”的疾步声响起。房内一众皆不由自主地坐直起身子,倾身引颈。     一名十五六岁年纪的小内监从院外火急地跑来,险些在门槛上绊倒。     “前头究竟怎么说?”长孙无忌性子急些。霍地站起身,一把将那小内监自地下拽起。“快禀!”     小内监借着他手腕上的力,勉强站直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前殿将将散了,圣上,圣上令在朝的诸位皆回府静候,不许,私自出城。”     “秦王殿下呢?可曾回来?”有人迫切地追问道。     那小内监也顾不上看清是谁,忙摆手道:“未得回来,未得回来。前殿散了之后,圣上单留了殿下一人在内,阖上了大殿的门,小人便再瞧不真切了,依稀窥见圣上面容倦怠,倒不见有多大怒气。”     长孙无忌皱着眉回头望向仍在案旁坐着的杜如晦,“杜兄,眼下这究竟是何情形?咱们便要这般干等下去么?”他的手依旧紧紧揪着小内监的手臂,那小内监也不敢挣脱,只苦着一张脸低头默立着。     “不等又能如何?”杜如晦动了动身形,换了个更舒适些的坐姿,摆出一副要长久耗着的姿态,“难不成你我还能冲到殿前去问个究竟么?”说着伸手随意朝那小内监一指,“倒不若令他去听着消息,还能成个样子。”     长孙无忌这才松开抓握着的手,小内监臂上乍一松弛,忙不迭的躬身唱礼,几步蹿出门去。在他看来,宁愿在前殿浑水摸鱼地探听着消息,也好过在这气氛令人透不过气的屋中,遭人大力拿着的好。     直至日影偏转,墙面上带着琉璃光彩的光影渐渐淡去不见,前院再一次响起杂乱奔跑的脚步声。这一回,屋内所有的人,皆站起身,凝神瞧着屋门正对的院门。     头里先是一名略年长些的内监气吁吁地小跑进来,压低了嗓门急喊道:“殿下归来了。”紧接着李世民的身形便与那内监,一前一后地一齐出现在了院内。     杜如晦的目光向那张一贯英气勃发的脸上扫去,只见那脸面上豪宕明朗全被蒙在一层厚厚的冰霜之下,霎时他便凝住了浑身上下的气血,前殿的结果,大致了然于胸。虽早已将落败后的各色境遇都试想过一遍,此刻杜如晦的一只脚仍不自禁地朝后顿了一步。     ……     这一整日,穆清在府中竟没一刻安宁的时辰。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事也遭遇了不少,而今也已是二十五六的年纪,按说这些事惊不着她,原不该这般浮躁。只是昨夜她分明在杜如晦的眼底瞧见了鲜少出现的犹豫不定,入睡后他从她身后揽着她,下巴抵在她的后脖颈,直至四更,后脖子上的肌肤依然能觉察到他细微的叹息,她不敢动弹,只得佯装熟睡,心口却好像有些甚么东西,被一点一点地揪去。     后院的石凳,成了烧炙的炭盆,才坐了不到一刻的功夫,便起身转开。回廊外沿一溜朱红漆的桐木长凳,也成好似布满了木刺,令她坐立不安。整大半日不思饮食,只在府中一圈圈地走动,便是连杜构无意见撞见她一两回。不觉也瞧出些端倪来。     直至报过酉正,阿柳实在瞧不过眼,端了一盏杏酪,“这节气里里燥得慌,前日阿郎只说听得你有几声咳,吩咐过要厨下备些润燥之物,也怨我这几日忙着翻腾越冬被褥。疏忽了些。倒教她们不拿这话放心上,浑忘了。”     阿柳的叨念,一如既往地令她的心一点点地舒展开。她抬手接过杏酪,啜饮了两口,只觉太甜,“蜜搁多了……”     阿柳弯起眼睛。“那日赵医士过府来瞧英华的腿伤,带了一罐子槐花蜜来。顺嘴就说秋燥渐起,拿这蜜来润肺祛燥是顶好的,方才在厨下,正遇着英华。我便把阿郎前日的话学了一遍,谁知她转身就取了蜜来,必得要亲手在杏酪里调了两大勺方才放我来。”     穆清浅然一笑。想到赵苍与英华的亲事,转瞬又将一颗心往下沉了沉。原许定了待平了河洛的王世充便要送英华出阁,纵是因她的腿伤耽搁了一阵,若要拖过年节,不说外人如何,便是她自己瞧着也不像个样了。可眼下他们这府里却另有一场战事,面对的并非外寇内敌,而是当朝的天子与太子,大半的权臣,前景不可期,生死不可卜……     她木然地就着碗盏,将那杏酪吃了大半盏,满腹心事,嘴里尝不出那蜜的清甜,乳白色的杏酪亦映不出她满面的愁容。     “娘子!娘子!”人未到,杜齐的声音先冲进了后院,“阿郎归家了,半刻钟前过的坊门,此时大约已至家门了。”     穆清站立起来的速度之快,宛如遭了惊雷,倒将一旁的阿柳唬了一跳。她翻手便将碗盏推至阿柳手中,提起裙裾快步朝大门口去。临到二门口,才猛然带住了脚步,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只觉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欠妥,忙深吸了两口气,缓下神,唇边含住一抹微笑,稳步迈向二门。     走了没两步,便听见外头清脆的“咯咯”笑声,再往前走几步,她听得分明,四郎稚气的童音里头还掺杂着几声厚重低浑的笑声。穆清走到门边,但见杜如晦尚未换下绿绫官袍,腰上露了半截犀钩袍带,正笑容可掬地卡着四郎的咯吱窝,半抛着嬉顽。     穆清倚在门边,便这么静静地瞧着眼前的这对父子,金秋的暮光将他们的笑容勾勒得如此鲜活生动,瞧得她的心柔软成一团绒毛,她不忍发出一丝动静,深怕惊扰了他们,使得眼前的一切皆成了破灭的幻影。     不出多时,杜如晦扭头间蓦地望见倚门而立的身影,朝她温润地一笑,轻轻放下仍在欢闹的四郎,蹲声附在他耳说了一句,四郎笑着用力点了点头,转身唤过一声“阿母”,便牵着乳母的手离去。     穆清自出神中醒悟过来,却不知为何,方才那温情祥和的一幕并未令她安下心来,反倒起了更大的彷徨,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腔子里的一颗心仿佛在四处晃荡,怎么也抓不住它似的。她几乎下定论,在那幻境般的家常情形后头,必有一番滔天的巨浪蓄势待发。     “用过饭不曾?”她强抑着心头的不安慌张,努力扬起笑脸,柔声问道。     杜如晦走上前,也不避讳仆从们,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在承乾殿内胡乱吃过几口,到底比不上家里的,走,我陪着你再用一些。”     “你大约是惦记着前些日子新酿得的桂花酒浆罢。”穆清轻声挪揄,口中微微发苦。     早有婢子在案上置好了酒具,白瓷皑皑,酒浆灿灿,金色的桂花酿在莹润如玉的小盏中晕出一种奇特的温暖的感觉,随着杜如晦的手腕转动,酒浆流转,金桂香气四溢。     穆清默默地低头吃了一阵,实在食不知味,终是忍耐不住,搁下手中的筷箸,执起面前的注满金色酒液的小盏,仰头闭目饮下,借着未退散的酒气,咬牙问道:“今日之事,可成了?”     杜如晦一副被问得猝不及防的神情,点了点头,又摇了两下头。     “这是何意?”穆清迷惑睁大眼,直直望进他眼里。     杜如晦只觉目珠深处被她望得隐隐胀痛,“圣上终是未作定夺,只拘了各人在各自府内,无诏不得入宫,不得相互走动,不得擅出长安。”     穆清怔怔地坐着,一时不知该说些甚么,旨意着实寻常,波澜不惊轻描淡写,与之前她预想的千钧雷霆,天威震怒相去甚远。难不成数年前那雄壮威武的唐国公,在登上帝位后当真急速衰老了么?已经无力动手收拾自己儿子闯下的大祸了么?     “穆清……”杜如晦低低地唤了她一声,犹豫一息,仰头翻手又饮下一盏,放下杯盏时面上已一片平静,“被拘在府内不得擅动的人,并不仅是名册上提到的诸臣,还有我。”     穆清冷不防打了一个寒噤,不由自主地转脸朝外头瞧了一眼,天色已暗,院中吹过第一阵早秋夜间的冷风,带着萧瑟感袭入屋子。原来唐国公果然不是原先的那个唐国公,而今他是天子,是圣人,不必威武相挟,只须不冷不淡的三两句话,便将众人性命捏住,这原比甚么天威雷霆可怕得多。     “眼下该做的我都已做尽了,剩下的惟有在此静候着旨意罢了。”杜如晦轻笑数声,带着些许自嘲,“只是又带累了你担惊受怕。”     “我何时怕过?左不过是在你身边伴着,天塌了我尚能在你背后躲一躲,还有甚么值得惊怕?”穆清整了整面上复杂的神色,重又换上浅淡温柔的笑意,抬手替他面前空空的杯盏中注满酒浆,又替自己注了一盏,执起杯盏,向他一抬,也不等他回敬,兀自饮下了一盏。“若必定要说怕,我此生最惧的,便是不能时时在你身侧相伴而已。”(未完待续)          5201小说 第二百零三章 李代桃僵(二十) - 莲谋 - 桃圻     永兴坊深处静悄悄地渡过将近十日,这十日内长安城内骤然掀起了血雨腥风,数座宅邸在一夜之间成了空宅,干净透彻,无罪名,无宣旨,无审问,无杀戮,一切都平静如水,而宅中的人却带着皇家最丑恶的秘辛,了无痕迹地在这世上消失。     及到第十日夜间闭坊之后,忽有一小队军卒自坊外开进。坊中各家瞧见着架势,不由皆约束了自家的仆从奴婢,紧闭了大门,不教家人随意在坊内走动。     偶有几个胆大又实在好奇得紧的,禁不住探头张望过一两眼,进坊的军卒不似寻常出兵打仗的那些,一个个金锁细甲覆身,一色的枣红大马,齐整体面,竟是镇守大兴宫的左右羽林军中的一直。有人认得领头的那位,正是圣上身边颇得倚重的宁远将军,贺遂兆。     这一支羽林军直直地冲着永兴坊内里无牌无匾的那家奔去,好事张望的俱急忙缩回了脖子。那一家原就古怪得紧,如今竟招来了圣上亲卫,大约是出了些大事,或许明早便能看见被夷为平地的府宅,满地横陈的尸身。这是自然而然的联想,方才那几个探望的脑袋此刻不约而同地沁了一鼻子汗出来。     因已入夜且尚不算太晚,杜宅内灯火自然是透亮的,府宅内管事的杜齐先头得了报,忙禀明了正院内的杜如晦与穆清。穆清心内一顿,便是此时了。来不及多作感慨,她急忙拢发扶簪,一面唤来几名家仆,差遣了往各院去传话,务要大家冷静从容。     贺遂兆在距杜宅百来步的地方带住了马缰。抬手示意禁军们停驻稍候。他脑中反复浮现出那张淡泊精致的脸,无论何时她都带着清荷般淡雅的气韵款款而行,浅浅而语,他如何都不能想见她遭逢巨变惊恐失措的模样,更不愿她的狼狈落入旁人之眼。幸而天不负人,圣上竟将这趟差事指予了他。     他在马上默坐了片时,前头杜宅的灯火渐次增亮。比之方才整座府宅亮了足有一倍。贺遂兆暗自点了点头。她大约已准备好了,至少,杜如晦已准备好护她安稳。于是他缓缓地抬起手。无力地挥了一挥,踢踏咔嚓的响动再次打破永兴坊的沉寂。     待贺遂兆在那扇平实的乌漆大门前勒住马时,大门正缓缓而开。他自马上跃下,身后的羽林军们出宫办这类差。一向趾高气扬,绝无门前下马的惯例。此刻见统领的宁远将军下了马,他们却不好继续在马背上昂首端坐,只得一一下了马,带缰而立。     大门开启处。火光一片,杜宅中所有的人似乎都聚在了门前。护宅和仆役齐齐地举着灯火在大门两侧立成两列,后头垂首默立着两列婢女仆妇。中间空出一条道来,只见杜如晦与穆清二人相视一望。并肩稳步走出,后头跟着杜构、杜荷、英华,及被母乳抱在怀中睡眼惺忪的四郎。杜齐、阿达阿柳夫妇并拂耽延,紧紧随在最后。     个个俱衣裳头面齐整,神色从容,不见一人因慌乱四处乱窜的,那些婢仆虽难掩紧张,却仍能在原处站稳了脚。这一府的气势,倒令羽林郎们不由收住了脚步。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四处查抄灭族,所见所闻无不是惊叫惨呼,抱头蹿逃,只这一处,竟气势依旧。羽林军中多有晋阳起兵时的旧军,自是有人识得这一府的家主,再越过前头的人,望见英华寒冰一般透亮冷冽的眸子,一时无人敢妄动。     “贺遂将军深夜造访,可有要紧的旨意来传?”杜如晦上前一步,抱手礼道。     这一句将贺遂兆乍然惊醒,他匆匆扫过一眼杜如晦身后的穆清,雪亮的灯火照耀下,她神色如常,唇边一如既往地半含了一抹浅笑,便是发髻边那支几乎不离身的宝相花金珠簪子,亦纹丝不动地在簪在发间。     他霎时如释重负,从袖中抽出一卷绢布敕谕,抖展开来。乌漆大门内所有的人均跪伏在地下,家仆们并不十分能懂这敕谕的意思,穆清却低着头,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     圣上在敕谕上先是大加了一番斥责,最后的罪名归集在了“挑唆谗言,令皇子失和,妄议宫闱,使蜚语乱起”之上。穆清暗自思忖,这罪名不痛不痒,无关紧要,顶多就是领一通训斥,罚一年奉饷罢了。     再往下听,“……陕州总管府长史杜克明,褫夺官职……逐出长安,无诏不得回,不得私下与诸皇子相见,互通有无……罚无累及家人亲族……”穆清立时便省过味来,暗暗松了口气,这是要将他推出皇子争斗的中心,一面好剪断秦王的羽翼,另一面也算是放了杜如晦一条生路,只要自此隐没,不再卷入朝堂的明争暗斗,后半生平淡安稳,也很是过得。     穆清心念暗动,自想着李公总还是从前的那个李公,临了还念在这劳苦功高的十来年,予了他们一条道走,如今天下已大定,也不负了他早年的宏愿,功成自是身退时,倒不若……     她心底生出几分别样的期许来,转脸去看杜如晦,火光将他眉间的川字印勾得愈发浓重,这道敕谕他竟似早先已知晓了一般,不见丝毫意外,亦不见松弛,只定定地出神,仿若石刻出的人形。     贺遂兆念完敕谕,在场所有能听明白的,几乎都缓缓松下悬吊着的心。同来的羽林郎们一听今晚不必造这一场他们百般不愿的杀戮,俱暗自高兴,依着贺遂兆的吩咐,只将杜府团团围住,待到三日后将杜如晦遣送出城,方算完了差事。     阖府上下一一散去,各人仍回旧处安歇,只待明日一早听候阿郎娘子的吩咐行事。杜构杜荷二人一齐向杜如晦行礼告退,意态阑珊自不必说,适才褫夺官职的话听得他二人如闻惊雷,自怨怎会入嗣了这府里,心中万般懊悔。犹如油煎。     杜如晦如何瞧不出这二人的意态,原想训诫两句,一时当着诸多外人,也不能说甚么,只略皱起眉头,挥了挥手,“回去歇息罢。万事明日再作理论。”     穆清从乳母手中接过四郎。边哄边朝内院走。她原以为四郎年纪小,这一番折腾少不得要唬着他了,怕他夜啼惊哭。不想他却未见受惊,只是揉了揉眼睛,不明就里地四处瞧着,既这般。穆清也便安心回正院。     正院书房的灯火仍亮着,素色纱糊的窗上投射出两个人影。只需一眼,她便能认出哪一个是杜如晦的身影,这本事还是十年前在东都住着时练就的,犹记得他在书房内伏案。沉思,阅书,她便在外头的院子里坐着。不时地放下手中的书册,隔着窗纱悄悄凝视他的身影。在心里细致地描绘他的轮廓。而今十年光阴流逝,虽说他鬓边已显出了几丝早生的白发,身形却与十年前一般坚毅沉峻,分毫未变。     她扯起身上的帔帛,小心地拾步走上台阶,忍不住抬手就着窗纱上杜如晦的影子勾画起来,自幞头下饱满的额头,至高挺端直的鼻梁,微翘的下巴,浑厚的肩臂,一动不动的影子,更似大石錾刻出的一般。     忽然书房门微动,贺遂兆从里头走出来,穆清被惊了一跳,忙缩回手,讪讪地行了个礼,“贺遂将军。”     贺遂兆迷惑地挑了挑眉,“方才正与杜兄说话,来了怎也不进去坐?立在外头作甚?”旋即他看见了她身侧窗纱上的影子,想到刚才猛见之下她慌忙缩回的手,恍然大悟,微笑渐渐化成一个苦笑,顿了一两息,好似很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我不便久留,这便告辞,入秋夜凉,快进屋去罢。”     穆清屈了屈膝,低头小声道:“贺遂将军好走。”     贺遂兆弯眼笑了笑,却笑不出一贯的浮夸意味,自顾自埋头快步离去。     “穆清?”屋内淳厚的嗓音唤了她一声,她忙推门入内,屋内烛火比之先前略暗了下去,她随手取过一支银挑子,逐一将灯烛的芯子拨高。回身见杜如晦的目光正紧随着她来回晃动的身形,好像在瞧一件极有趣的事。     “过来。”他向她伸出手去,招揽她至案前坐下,待她坐定,杜如晦握住她的手,手上使了几分气力,捏得她的手骨有些闷痛。“这一回,我要拖带着你和孩子们一同走一条险道,我知你素来胆大,定不会惧怕,只是孩子们……”说罢他的手上又添了一份力,声音踌躇,竟微微有些紧张。     穆清惊异地抬头望去,借着烛光,能见恐惧担忧清清楚楚地写在他的脸上,她不觉大惊失色,一把反握住他的手,“怎么?圣上的意思,正是有意放咱们生路,难不成,难不成另有旨意?”     杜如晦摇了摇头,冷冷叹了口气,“圣上的旨意确是要给咱们生路,倘若事情这样简单,倒不枉是条极好的出路。”顿了一息,他忽然自嘲地笑道:“你可曾记得,我送你回余杭那会子,咱们从英华生母修行的尼庵里出来,在山中遇见了谁?”     穆清怎会忘记,这些年来,那字字句句她都铭记于心,甚至不时拿出来细细品酌一番。“记得。袁天师提点,令你激流勇退以保自身。”     “正是这话。接敕之时,我只当是应了袁天师所指的天机,恰圣上又有那样的谕旨,我便同自己道时机已到,是该急退而去。”他颤颤地从胸口抒出一声叹息,“岂知,必要闯过眼前的一个大劫,方能顺应天意。     适才你来之前,贺遂兆密告,太子纠集了麾下全数的毗沙门死士,埋伏在了所有出城的道上,单等着我出城投网,诛我之心甚坚,灭我之意无移。我若不出城,抗了旨意,必死;我若出城,急红了眼的太子举刀相候,亦是死。     这一遭,戳中了太子要害,令他险些从太子之位跌落下来,他定然是狠毒了我,拼尽全力也要置我于死地,我不知如何才能……”杜如晦的声音渐低下去,头埋在手肘间沉默了半刻,忽又抬起头,决绝道:“我多半是躲不过这一劫了,眼下也只能尽我所能,护你同孩子们平安。”     穆清霍地自案前坐直起身子,焦急地低叫,“我不……”     杜如晦却不容她开口,一手按下他的肩膀,一手掩在她唇上,“穆清,莫要肆意任性,这一回不同以往,如今咱们还有孩子,你且替他们想想。”     穆清缓缓软了身子,一下重又顿坐下去,心内的痛楚无处流泻,只能紧紧地拽拧着胸前飘垂的帔帛。     “府中仆婢能遣散的皆放了良,余下跟着咱们时日长些的,自己又不愿去的,便一同带走,你带着他们和孩子们在崇化坊原胡大郎所居的宅子里避几日,待我……”杜如晦忽然结了舌,按在她肩膀上的手更向下压了几分,“待我出城后,你听着消息,定要等毗沙门的死士拿住了我……你们方可混入康三郎的商队出城。可听明白了?”     穆清呆呆地瞧着他,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上排的牙紧咬着下唇,咬得下唇发白不见一丝血色。倏地,她扬手甩开肩膀上那只沉重的手掌,逼视着他,一字一句道:“孩子们可托付予阿达阿柳,我同你一道出城。你若胆敢撂开我独自一人走……”     她凄凄一笑,干涩无泪的眼眶红得宛若要滴出血来,“我自追随你而去,决不食言。”(未完待续)          5201小说 第二百零四章 李代桃僵(二十一) - 莲谋 - 桃圻     三更时分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雨丝稀疏散乱,打不湿地面屋顶,却略解了解连日的秋燥。     穆清在宅子里游魂似地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杜构杜荷兄弟二人的小院子还亮着灯,遭逢突变,荣华富贵梦猝然教人砸碎,只怕他们心里也不好过,杜如晦如今虽是他们的父亲,他的生死荣辱,大约他们也并不十分在心。     四郎屋子里的灯烛已灭,到底是稚童幼子,天塌陷了还有父母替他撑着,依然能酣甜入睡。这般一想,她倒也不能太过责怪杜构杜荷,虽给了他们家,但毕竟内心里是彷徨无靠的,更不必说是她亲手送走了他们的生母。     正院书房她不敢再去抬眼望,自誓死相随的话一出口,她扭头便奔出了书房,顾不得身后传来杯盏砸地的脆响,同那带了急躁和怒意的深重叹息。     她在这宅子内住了近三年,素日里常觉着宅子过大,嫌操持着琐碎太多,恨不能辟一半宅院出去才好,眼下却又觉着这宅子尚不够大,整走了一圈,竟无处可去了。     “七娘?”     恍惚中,不知从哪一处传出一声唤,穆清蓦然抬头,循着声音望去,这才意识到无知无觉中竟已走到了二门。羽林郎们在府宅外头围守着,大门至二门口的前院腾出了一间西面的耳房,暂作羽林统领的休憩所,直至完差。     “七娘这是要出门?”贺遂兆独自一人坐在耳房外檐廊下的石阶上,眯起眼睛朝蒙蒙细雨中望了望,抬手试了试檐廊外雨丝的大小。     穆清驻了足,屈膝行了礼,“随意走两步罢了。不想惊扰了贺遂将军,是七娘莽撞了,这便要走的,不打扰将军安歇。”言罢转身要走。     贺遂兆忙站起身,“并不妨事,平日相请不着,既偶遇了。还敢请夫人赏个脸面……”说着他指了指身边空出的一侧石阶。     穆清转回身子。一来此刻她确是无处可去,二来太子设伏的事她无人好商议,贺遂兆瞧着虽不着调。却是能足信的,于是她缓步向他走去。     贺遂兆见她果真肯踏上石阶,不觉一愣神,又蓦地反应过来。慌忙拂下肩头披着的一袭单袍,略一折叠。铺在身边的石阶上。“夜凉如水,仔细受了凉气。”     “有劳将军。”穆清淡淡一颔首,也不同他多客套,偏开半边身子在那单袍上坐下。     “七娘……”前院虽有石灯照亮。穆清却有意不去看他脸上的神情,只听见他略带无奈的口吻低语道:“世人皆道贺遂兆放浪不羁,敢问七娘。你我相识十年,虽爱慕至深。在下可曾对你有过不轨之心?你与杜兄情深意重,我又岂有不明白的?七娘何必总以寒冰冷霜待之?”     穆清沉默许久,暗忖自己果然不如他来得磊落大方,他爱慕便直言爱慕,想要赞誉便盛赞,如此热烈直白,却从不遮掩觊觎,更不曾蓄意做过甚么阴私之事,自己一贯刻意的淡漠倒显着有些多余了。     等了她半刻,仍不见她出声,贺遂兆知她因眼前的难境,心绪必然不宁,当下也不多言,只闭了口,静静地伴着她坐看雨丝在石灯忽闪的火光下飘落,岑寂在檐廊下慢慢流转。     隔了良久,一声颤悠悠的叹息从她喉咙里吐出,仿佛一根弦线,在贺遂兆心底的血肉中拉动,使得他一阵发闷的绞痛。“你可知……”她将满脸的痛楚埋在手肘内侧,“他要撇开我,独自一人去赴险。”     赴险?这哪里是赴险,分明就是赴难。谁人不知毗沙门死士人数不多,却个个狠绝如毒蜂,便是秦王的玄甲军,亦未必能与之抗衡,更不必说他所统的那些个死士了,赤胆忠心有余,凶横阴毒却远不如。     “杜兄或自有他的铺排策画……”这话他自己都觉着苍白,遂只说了一半,摇着头再说不下去,偏头正瞧见火光将她面颊上将将划过的一道泪水映成了血一般的红色。     “七娘,你莫要胡思乱想,杜兄吉人天相,几次险境重生,未必就有你料想得那样糟。”贺遂兆别开眼,将视线移到他处,不免有些心虚。     穆清反而轻轻哼笑一声,“枉你一向少有顾忌,我只当你从不会藏瞒搪塞,何时也学得这般牵丝攀藤的?”     “怨不得杜兄感慨,倒是望你偶有迟愚,偏你事事洞若观火。”     穆清心头一凛,原他们早已商议妥当,这事再无反转的可能?     贺遂兆敛去才浮上的一丝笑,正色道:“杜兄说你定不会依从,再三嘱托于我,倘若你果真要跟随他出城,便由我击倒了你,妥善安置。原不该使你知晓,只是,只是……我另有法子使你二人皆能平安出城,怎奈杜兄执意不肯……”     “有甚法子?”穆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手不由自主地猛抓住了贺遂兆的衣袖,屏息等着他往下说。     贺遂兆凝视着她眼中跃动的光彩,流泻出不尽的希冀,这双眼这张面容,不论过去多少年,都是他无法抗拒的,假若自此他再不得见,恐怕这世上的所有的色彩便要一瞬消逝了。他在心底柔柔地笑了一笑,咬下牙,将他的筹划同她细细说了一遍。     ……     “如何?旁的准备俱已齐备,惟杜兄那边,却要你去使一使力。”末了贺遂兆搓了搓手掌,势在必行地探问。     穆清面色早在他说至一半时便沉了下来,怨不得杜如晦不应允,这事确是不能应,她急忙连连摇头:“这可使不得,万使不得的。”说着她霍地从石阶上立起,一面步履错乱地下石阶,一面颤抖着声音道:“若要这般,你教克明日后如何自处?教我……教我……如何……不,克明不应,我亦不会应允。”     “七娘!”贺遂兆抬高了嗓音。快步追了上去,此刻也顾不上举止有否守礼,紧紧拽住她的上臂,“你且冷静下,莫要意气用事!你自去想想,依着我这法子,可是胜算最大?再者。你不替自己不替杜兄谋。总该顾及四郎罢,如若真有个好歹,你真就忍心他独立于世?”     穆清凝眉瞪着他。提及四郎,她忽然想起方才路过四郎与乳母所居的屋子时,那屋内黑甜无虑的安睡,心里头不禁微微动了两下。一时又涌出各色各样的念头,莫衷一是。只一味闭目摇头。     贺遂兆放开紧箍着她臂膀的手,哀声道:“七娘,我求你……好好想一想,杜兄不能办到。我却未必不能。”     穆清的臂上突然没了束缚,她紧着甩开他的手,疾步朝内院小跑去。并不留下只字片语。     ……     秋日清晨的凉风透过窗棂直吹进屋,穆清猛地一个激灵自床榻上坐起。掀开身上的薄衾,呆呆地在榻上坐了半刻,努力地回忆昨晚的梦境。     灯火通明的宅院,前来宣旨的贺遂兆,齐整威武的羽林军,遭褫夺了官职,逐出长安的杜如晦面色苍白,更教人惊惧的是出城的路上,太子麾下的毗沙门死士已将长刀磨得雪亮……她颤抖着手指将垂到眼前的散发掖至耳后,心口仍是一阵阵地发悸,怎就作了这样不吉利的梦。     就在她俯首的瞬间,猝然瞧见自己身上的衫子和襦裙,唬得她一下从床榻上跃起站下了地,再拎起半悬挂在一侧臂弯的帔帛一瞧,登时她又颓然地跌坐回床榻上。     这哪里是梦境,一切都是昨晚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便是连身上的衣裙都还是昨晚未换下的。她一手捂着狂跳不止的心口,转身四顾,慢慢忆起昨晚与贺遂兆一番话后,自己便失魂落魄地回到内院的屋子,杜如晦一夜未进屋,大约着实恼了她。她独自一人和衣在床榻上躺着,脑中不断回旋着贺遂兆的话,眼睁睁地瞧着窗棂外露出了一抹灰白,不知不觉便睡迷了过去。     “七娘,醒了么?”阿柳自外头进来,将手中的铜盆摆放在盆架上,撩开随风拂动的软罗帷幔,露出一张憔悴惨淡的脸。“天蒙亮时阿郎唤我来守着,他进屋瞧过,只说你还睡着,不教我吵醒你,又往书房去了。”     穆清怔怔地坐着,好似没有听见阿柳说的话,只觉心口闷闷的被甚么东西堵着,吐不出咽不下,将她的心口收得越来越紧。     阿柳见她目珠黯浑,面如死灰,心中一慌,快步走到她身边,伸手推摇了她两下,“七娘,七娘。你可莫要唬我,这节骨眼上,你若再有个好歹,可真真是要命的事。”     穆清迟缓地抬起头,仰面茫然地注视着她,喃喃道:“阿柳,我该如何是好?你说,我究竟该如何是好……”言毕,她竟如个孩童似的,扯着阿柳的衣袖放声痛哭起来,一面从嗓子眼里断断续续地挤出不成句的几个字来。     阿柳初时被她一惊,半晌方回了魂,抚着她凌乱的发丝软语安慰,依稀听得她道:“……只怕他此生都要怨怪于我……”又过了片时,她似乎已哭尽了气力,发不出甚么声响来,只有眼泪在面颊上不断地往下淌。末了,她自语一般地低喃了一句,“罢了,只要他后半生能平安顺遂,怨也罢,恨也罢,我受着便是了。”     阿柳正听得莫名不已,却见她扎挣着自床榻上站起身,撩起帔帛一角,自拭了眼泪,再开口时,声音中已不见了哭腔,“阿柳,我自会梳洗,这边不必你照应。你且记着两桩事,头一桩,出去找个稳扎的小厮,请赵医士过府一叙,若有人阻拦,只说是我急火攻心,身子受不住,请他速来,切记要紧。再一桩,你与杜齐二人,将府内仆婢尽数聚拢,有愿意出去的,发还身契,予些钱银,放了良。不愿走的,再另作安置。”她音调无比沉稳,方才那一场恸哭好似从不存在。     阿柳虽不明就里,却也知道事关紧要,故不敢耽搁,麻麻利利地出门自去料理。穆清深深吐了口气,使劲捏了捏拳头。有些事明知不能做,但若为了杜如晦,却没甚么做不得的。冷酷自私的自责,良心的不安皆由她来背负,哪怕他因此生了怨怼,从此不再见她,此刻她浑不在乎。只求他能好好地活下去。     这一日。穆清苍白着脸,收拾家用,归拢面上的一些浮财现钱。直忙到暮色低垂。宅中仆婢不多,统共不过二十来人,除却杜齐阿达这些常年跟随的,余下的不过一名无家可依的厨娘。一名被当做贱口倒卖至长安的婢子,同是无处可去的。     阿柳点算了将要出府的仆婢。却并不即刻予他们钱,单令他们在一处偏院稍候着,便自去后厨看守正煎着的一罐药,还是晌午赵苍来瞧过穆清后开的房子。也未去外头抓药,一色草药午后由赵苍亲自送交至她手中。     隔了片刻,阿柳倒下药汁。仔细地端出后厨,天色又暗了些。她抬头望了几眼,不免有些心焦,再过一个时辰多些,便要闭坊门,但愿能赶得及送那些仆婢们出坊。     天色擦黑时,正屋的门上传来两声叩门声,不见屋内有应答,外头的叩门者迟疑了一息,又叩了两下,并不等屋内回应,径直便推门而入。     穆清原坐在床榻上发怔,乍一听见有人进屋的响动,如梦初醒,抬头望去,隔着烟灰色的软罗帷幔,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朦胧晃动,手中还端了一只瓷碗。     “身子不爽利,怎也不差人来告诉一声?听阿柳说你一整日未食,便是不饿,好歹也要垫些。”温润醇厚的嗓音,正是她听惯的声音,只是较之平素,仿佛少了几分精神。     这声音听得穆清心头与眼眶同时一热,险些没落下泪来,忽就觉得便是做再多,错再多,单为能再听一次这低沉温和的话语,也是值了。     她拂开帷幔缓步走出去,似乎昨晚的争执从不曾有过,如同无数回他从外头进屋,她撩开帷幔应着他的轻唤迎上前,唇边笑意依然清浅。     杜如晦将手中的瓷碗放置在外间的高案上头,另从怀中取出一副干净筷箸,“现下后厨能倒腾出的,不过是这碗汤饼了,好在汤仍是热的,赶紧吃罢。”     话音甫落,门上又是一阵响动,阿柳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七娘,可是睡了?”     穆清转身打开屋门,一股浓重的药气随着凉丝丝的晚风一同涌进屋子。“给我就成了。”她接过阿柳手中的木漆托盘,“那些扫尾的杂事,还离不得你,赶紧去罢。”     托盘中间一碗墨黑的汤药,在烛光下摇晃不定,穆清叹着气,将托盘与高案上那碗汤饼放在一处,有些犯愁地瞧着这两只碗。     “赵医士来瞧过了么?”杜如晦动了动眉头,指着案上的那碗汤药,“他如何说?可有大碍?”     穆清摇摇头,“许是受了风,再乍一经事,吃几剂药也便好了。”一面说一面伸手要去端药碗。     手指离着药碗还差着一截,忽然横插进一只大手,毫不犹豫地端走药碗,“空腹吃药仔细伤了脾胃,这药还烫着,左右还入不了口,还是正经先吃些东西。”     穆清乖顺地点点头,执起筷箸,埋头吃起汤饼来,只是这汤饼在她口中,全然尝不出是甚么滋味,只顾着一口一口艰难地往下吞咽。     杜如晦探手试了试药碗的温度,果然还烫着,他小心地捧起药碗,就着碗沿吹着汤药,腾起的热雾气很快迷住了他的眼睛,微微有些发红。他不禁暗自喟叹,前些年她身底子差,有两年几乎汤药不断,说到底还是跟着他受了那些苦的缘故,每每替她尝药,总想与她同担一份苦楚,或许以后再不必了,这大约是最后一遭替她尝药。     他用力闭了一下眼,压制住眼底的酸胀,端起药碗仰头饮下一大口,才顺势将碗递到她跟前。     穆清放下手中的筷箸,接过药碗,却不吃药,反倒直直地瞧着杜如晦,神色愈来愈紧张,手腕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索性将药碗放置一边,双手交叠,坐得端直。(未完待续)          5201小说 第二百零五章 李代桃僵(二十二) - 莲谋 - 桃圻     时间流逝得极其缓慢,穆清亦不清楚自己这样看了他多久,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每一下的心跳,跳得铿锵有力,几欲破胸而出。     见她这般反应,杜如晦心中“咯噔”一下,继而脑中似有人猛击了一下铙钹一般,豁然省悟。他睁大双眼,费力地从唇齿间挤出一个“你”字,两手拼命支撑着地,想要站立起来。只是他此刻哪里还有力气动弹,用尽了浑身最后的气力,终是斜斜地倒在锦垫上。     穆清快步上前,原想使他在锦垫上躺得安稳些,却慌乱得手脚绵软,怎的都使不上力。她跪坐在他身侧,一手努力调整着他的卧姿,一手紧拽着他的袍袖,歉然低泣,“克明,克明,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是我自私寡义,一切错皆在我,日后你若怨我我亦无悔,我却不能见你有任何闪失,我不能……”     杜如晦无力地垂下手,慢慢阖上双眼,穆清的声音在耳边越飘越远,远得如同隔了年岁,他的最后一丝意识里,好像只剩了一抹无奈的苦笑,这灌药的手段,不正出自自己之手么,倒教她整套地学了去。     待穆清自泣诉中缓过来时,杜如晦早已酣然沉睡,浑然无知觉。她认真地在他身侧端详了几眼,探手抚平他紧皱的眉心。鬓边露出三五丝惹眼的白发,她轻巧地将拨弄着他鬓边的发丝,将它们尽数遮盖。末了她用力吸了口气,揩拭干面上的眼泪,轻咳两声稳住声调,“阿达阿达,这边已停妥了。”     正屋的门应声推开。阿柳在门口探头一望,接着阿达与杜齐二人闪身进了屋子,手脚麻利地褪去杜如晦身上的锦袍,换上了一套石青色短褐,片刻不耽搁地将他搬抬上了门前石阶下的一辆推车。     “出府的仆婢皆已安排妥当,都在西角门候着,只等将阿郎送去一道出府。”阿柳压低声音。快速说道:“七娘且放心。西角门统共就两名戍守,原都是军中旧部,与英华尚有几分同袍之谊。一会子送出去时,英华会去同他们寒暄一番,贺遂将军亦在暗中盯着,此事万无一失。断不会出了甚么岔子。”     穆清这才安下心,一手撑着额头。黯哑无力道:“你们去罢,万要看顾好你们阿郎。倘若后日正午我尚未到,不必理会,更不许去寻。只管带着他,往延平门同康三郎汇合,跟着商队出城。大郎二郎同四郎。罪不及他们,劳烦阿柳明日将他们先送往杜陵。待个几日,自会有人来接出城。”     阿柳用心记着她这一叠子的交代,隐约觉得透着些异样,只因她自己心里头紧张得直打颤,自然是顾及不了旁的。     这一夜再无旁的话。直至天蒙亮,阿达不知从宅子外哪一处僻静角落,悄无声息地翻进院子,不等他叩门,穆清也不知哪来的警觉,已然觉察有人进了正屋所在的院子,她腾地从床榻上跃起,径直拉开了屋门,满面焦急。     “娘子不必牵念,阿郎已在崇化坊安妥了。赵医士在那宅子里候着,说阿郎原就劳顿脱力,药力又生猛了些,且有得睡,总要有个两日光景方会醒转。”阿达立在门口,将崇化坊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临了他颇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皮,踟蹰了片时,又道:“赵医士另有句话要带予娘子。他说,倘若英华愿留在长安,请娘子放心将英华托付予他。又或她立了意要随娘子去的,赵医士说他……说他愿一同去,左右哪儿都是行医济世。”     穆清蹙了蹙眉,忙乱中,倒将这事撂在了一旁。念及赵苍待英华这般,果真不违不离不弃之约,多少令她心底舒展开些,“这事……须得依着英华自个儿的意思,过了这一阵再说也不迟。”     “先不说这些个不在眼面前的事,你紧着回屋去歇一觉,眼下这情势,我们母子能靠得上的,不过就是你们几个了。后头要辛苦劳动你的事自是少不了,七娘在此先行谢过。你也莫要推辞,你受了我这礼,才教我更安心些。”说着她敛衽向着阿达一礼,阿达手足无措,涨红着脸皮,连连摆手,“娘子使不得,这使不得……”     说话间,天空的灰色不知不觉全褪剥了去,干干净净的湛蓝预示着太阳即将升起。穆清站在院中扭动了几下脖颈腰肢,接连不断的紧张焦虑使得她浑身筋骨紧绷欲断,院内树冠间的鸟雀并不知这一家的变故,依旧若无其事地在枝头叶间啁啾欢唱。     忽然院外有人高声传道:“顾夫人可在里头?”     穆清挪步至园子的月洞门前,一名羽林郎客客气气地向她一拱手,“在下见过顾夫人。擅自入内怕是惊扰了夫人,原本不该,只是贵府仆从已遣散,前门有贵客到访,却无人通传,只得由在下代行其职了。”     这个节骨眼上恐怕人人避之不及,怎还会有人登门造访,还是位贵客。穆清心里惊诧不已,欠身礼道:“有劳将军。”也不敢耽搁,赶忙随着那羽林郎前去迎客。     大门口果然有两驾华贵马车,侍婢环立,只不见仪仗华盖等物。车上款款下来一位女子,玄色轻纱幕离直遮盖至腰际,打扮并不华贵,暗紫色的泥银罗裙,不显不露,仔细一瞧,那罗裙却是八幅的,正经是位贵人。     穆清心头一跳,来的正是她许久不见的秦王妃长孙氏。世人皆道秦王妃早年受陕州总管府长史夫人顾氏帮衬照拂,二人情同姊妹,个中实情却只有二人自己心知肚明,这一两年来,穆清有意无意地回避长孙氏,极尽恭敬,敬而远之。     后头一驾马车帘幔一动,出乎穆清意料,自马车上下来的,竟是三名抱着孩子的仆妇。最大的孩子不过二岁的模样,最小的尚是襁褓中的乳儿。     穆清立时明白过来。眼下不好过的不仅是永兴坊的杜府,只怕众多耳目口舌之下,秦王也未必能肆意走动,也只有“姊妹”间话别方才有机会得见,长孙氏携儿带女而来,分明就是一副家常往来的架势。     她脚下加快两步,迎上前。屈膝正要行礼。长孙氏倒比她快了一步,已然伸手搀扶住她的胳膊,意味复杂地唤了声“顾姊姊”。     穆清环视了一圈大门边戍立的羽林郎们。“咱们进去说话。”     正院的几间大屋子已空荡荡的尽显狼狈,惟杜如晦惯常用的书房还尚可坐坐。阿柳在里间忙着收拾规整,倒是英华不知何时得了信,手脚麻利地奉上浆酪果品。穆清扫了一眼案上的盘盏。苦笑着一摊手,“我这儿。已是不成个样子,长孙夫人多担待。”     长孙氏抬眼左右打量几眼,轻叹道:“终究是二郎与我对不住你们,害累你们至此。顾姊姊若还要这样说,便要愧煞我了。不知杜长史现下……安否?”     “拙夫……”穆清垂下眼帘,轻轻摆弄了几下裙裾。似在掩盖面上的忧色,“自接着敕命后。猝然病倒,此刻只怕还起不得身。倒要劳烦夫人挂念,已着医士瞧过,郁火攻心,歇几日,顺了气儿,也便好了。”     长孙氏颇觉有些意外,转念再想,大约太子设伏的消息错不了了,将杜如晦轰然击倒的并非大兴殿来的敕命,却是这暗地里的险难。此时她心中涌出货真价实的歉疚,顿了半晌,又想起此番的目的,重又打起精神来。     “这是二位公子与小娘子罢?”静默的时间太长,穆清微微笑着望向那几个孩子,有意打破两人之间粘滞的沉默。“如今外头并不十分安稳,夫人怎就带了他们出来?”     “这一别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毕竟同姊姊亲近了一场,故我私下想着,还该教姊姊瞧瞧孩子们。”既提起了孩子,长孙氏一贯精准的笑意又回到脸上,招手示意乳母近前来。     “这是大郎承乾,顾姊姊是见过的。”长孙氏轻轻拉起李承乾的小手,手腕上正套着出生时穆清送去的贺礼中的一样,一枚精巧的赤金核桃。     “这是二郎,青雀。周岁才过两月余,圣上还未正经赐名,私下浑取了个小字,为的是好养些。”她又将另一名乳母招至近前。乳母怀中的孩子生得眉目清俊,与五官神情与长孙氏极似。     最后一名母乳小心翼翼地抱着襁褓上前,长孙氏疼惜地亲手接过,拂开襁褓上的轻纱予穆清瞧,“这是二郎的嫡长女,才出了月,二郎最是珍爱,亲自起的名,取天生丽质的寓意,唤作丽质,小字莺歌。”     穆清侧头细瞧了一阵,为难道:“青雀同莺歌我是头一回见,原该有个见礼的,只是仓促间未能来得及备下,可是要欠着了,待日后,日后安稳了,一并补上。”     “姊姊这是哪里的话。”长孙氏将襁褓递还乳母,探头向穆清身后略一扫看,“怎不见四郎他们?大郎二郎来了许久,姊姊也不带来我瞧。”     穆清回头朝英华点了点头,英华稍一怔愣,立时会意,起身勉强笑着屈膝一礼,“我去带他们过来。”     少顷,英华搀着四郎,后头跟着杜构杜荷,走进书房。     杜构杜荷先时已从英华口中得知是秦王妃到访,自是有百般愁怨,也全收了,依礼规规矩矩地向长孙氏和穆清分别行了礼。长孙氏连连点头赞道:“礼数周全,模样周正,果真是大好儿郎。”     弟兄二人得了夸,喜不自胜,愈发地端起礼来。     转眸又瞧见随在杜荷身边行礼的四郎,笑容更甚了几分,“许久不见,锦唐竟这样大了,瞧着就教人欢喜。”     穆清心头急速掠过一丝异样,“锦唐”原是圣上赐名,平素鲜少这么唤他,便是长孙氏每每见着他,也只随着大伙儿的叫法,只称“四郎”的,今日怎无端地想起要唤他“锦唐”了。她心内浅浅地生出一层不安,暗低下祝祷,万望是自己想多了。(未完待续)          5201小说 第二百零六章 李代桃僵(二十三) - 莲谋 - 桃圻     长孙氏笑眯眯地拉着四郎的手,上下仔细端详了一阵,又回头瞧瞧母乳怀抱着的李承乾,忽然一拍手,“是了是了,我怎未早想着这个。”     穆清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她与长孙氏相识这么些年,对她的一颦一笑了若指掌,此时她恍然惊喜的神情,穆清又怎会不知她心内必定早已有了计较。看此情形,这一番计较,正是冲着她的独子而来。     果然,长孙氏拉着四郎的手不舍放,带着些许恳求向穆清道:“也不知是合了甚么缘,锦唐这孩子,我是越瞧越爱,说句姊姊不愿听的,这孩子,我倒恨不能是自己生的似的。顾姊姊你瞧,我那大郎比锦唐小不了多少,可不正是个伴儿?要依我说呀,锦唐倒不如先跟了我去,待姊姊与杜长史过得安稳了,愿意接去亦可,仍与承乾一处教养亦无不可。以锦唐的品貌,待孩子们大了,我那莺歌许了姊姊作儿媳,也不算辱没。”     穆清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强撑着直起脊背跪坐得端端正正,“夫人快莫说笑。大娘金枝玉叶,又是秦王殿下的掌上明珠,似我这等戴了罪的人家如何受得起的?再者四郎尚且年幼,未及开蒙,过个几年,倘或有机缘重回长安,若夫人还看得上,再打发了四郎去陪着大郎念书也不迟。”     长孙氏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地敛去,目光在几个孩子身上来回转了两圈,再看向穆清时,肃穆中透出少许威严,使得穆清脑中突然跳出了当年窦夫人的模样。     “顾夫人也该替锦唐想一想。”长孙氏自进门之后满口姊姊的称呼,陡然又改成了夫人。“夫人一贯是个明白的,出长安城的道有多难走,自不必我赘述,虽说圣上道明了罪不泽及家人,孩子不必随着杜长史去走那条险道,可夫人想过没有,饶是如此。留在长安也未必能得安泰。如今满长安能替杜长史保住这条血脉的。除了秦王的伞盖下,可还有别处?”     字字句句令穆清无从辩驳,长孙氏不算响亮的声音在她耳中有如轰鸣一般。身子不由自主地起了细微的晃动。脑中长孙氏的声音闹哄哄的此起彼伏。     旁人未瞧出她的虚弱来,英华却看得真切,上前坐到穆清身畔,不着痕迹地撑抵住她的身子。顿首缓缓道:“夫人慈悲,事事都想到了咱们前头去。英华先替阿姊谢过。只是这事,到底要同姊夫商议了方才好,偏姊夫正抱恙,待咱们想个法子缓缓地告诉他知道。也好令他放心不是。再者,四郎若随夫人去往宫中居住,遇见太子不过是朝夕间的事。岂不更添了几分险?”     “妹妹还不知情罢?”长孙氏凉凉一笑,“圣上赏了禁苑西北角的弘义宫予殿下。殿下已不在宫中伴驾而居,一整个承乾宫的人,速速地尽数迁去了弘义宫……”她略显出些不耐烦,挥了挥手,“到底,这是二郎的意思,临来前,万般嘱咐,怎好拂逆了。”     最后这一句重重压下,顿时英华与穆清俱接不上话来,秦王虽遭圣上厌弃,驱离了大兴宫,却仍是金光绕身的皇族,摆出自上而下的架势,还真就拂逆不得。     穆清闭目深重地嗟叹一声,犹如一柄长刀横着落入她心坎,痛得她自心口及四肢各处发麻,终是抵住了千钧之力似的点了一下头,却再不敢向自己的儿子多瞧一眼。     “阿姊!”英华颤声惊叫,不敢置信地抓起她的手臂摇晃了几下。     “去罢。”穆清无力地吐出几个字,甩了几下手臂,脱开英华的手,朝着长孙氏伏地而拜,“敢请夫人全力保四郎平安,不论要作甚么,妾身自当竭尽所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英华圆睁了双眼,呆怔地瞪着长孙氏,长孙氏心头猛跳了几下,避开她寒气迫人的直视,伸手去扶地下的穆清,平稳如水的声调中不自禁地溢出了一两分心满意得,“顾姊姊只管放心,再怎么说,锦唐也是圣上御赐了名的,青雀与莺歌都不曾有这福分,哪一个敢看轻了他去?”     穆清知道此刻自己的脸定是狼狈不堪的,她再不刻意掩饰,仍由不舍、悲伤、痛楚、慌张各色神情在脸上狠狠碾辗,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祈求长孙氏能存有哪怕一星半点的怜悯,看在她今日这般哀苦的份上,日后能善待她的孩子。     长孙氏轻巧巧地叹了口气,接着道:“明日便是三日限定的日子,二郎如今的形景,也不便相送,还望姊姊与杜长史原谅则个。待开了坊门,我便亲自来接了锦唐……”说话间,她眼角的余光转到了一旁默坐的杜构身上,指着那兄弟二人,抿唇微微一笑,“这两个孩子,亦是极有前程的,耽误了未免可惜,索性我一同带了去,延请名师,好好教养一番,姊姊瞧着可好?”     穆清除了点头应允,也别无他法。长孙氏总算是松弛下来,眼角眉梢重展开柔和的线条,向前倾了倾身子,安抚地拍拍穆清的手背。     那边杜构乍一听长孙氏的话,心如擂鼓,见穆清点头,欢喜暗自炸开。昨日犹在哀叹命数弄人,以为从此便要落得个白身,正愁走投无路,不想峰回路转,将要沉溺时一把抓住了秦王妃伸来的枝子,自此又是另一番局面。想到此,赶紧撑起手肘捅了捅杜荷,先拜谢过长孙氏,再俯身拜向穆清,“母亲尽管宽了心,儿子定不会负了父亲与母亲的期许,专心研习,看顾幼弟。”     穆清漠然而坐,长孙氏却笑着频频点头,“好孩子,你有这心,也不枉你父亲母亲疼你一场。”说罢款款起身,向穆清道:“既这么说定了,姊姊这边又有诸多事要照应,我便不添乱了。弘义宫也正一团糟乱,教人不得省心。”     长孙氏带着乳母及一众侍婢,自顾自地向外头走,穆清的小腿虚软得立不起身,只随口应付了几句辞送的话,甚么礼数规仪,荡然无存。     待长孙氏与众婢的身影再看不到时,穆清方才扶着英华的胳膊站立起来,她长叹一声,向杜构淡淡道:“既要去了,便回去收拾收拾罢。”     打发了杜构杜荷,她一把搂过一脸茫然的四郎,细细地将他的面容打量一番,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脸,“咱们四郎大了,阿母要同你说桩事儿,可要好好记着。”     四郎极认真的仰面看着穆清,绷着小脸用力点点头。     穆清却哽住了喉咙,说不上话来,只是拉着四郎的小手,低头努力忍住在眼眶中打转欲落的眼泪。     英华忿忿地哼了一声,怒道:“连我这一贯不上心的都能瞧得出,他们这分明是要以四郎为挟。姊夫落难,救不成倒也罢了,怎的还要四郎去做典质,真真是暗室欺心么?”     “秦王他……”穆清用力按了按眼眶,闷声道:“他这是怕你姊夫为太子所获,倘若太子手狠,灭了口,秦王反倒安心,怕就怕你姊夫为太子所用,倒戈一击……有四郎为质,咱们便再无路可选,要么初衷不改,要么以死明志,便是这般简单。不论生死,只要咱们还站在秦王这一队里,弘义宫便是四郎最为稳妥的安身之所。”     “阿母,你要撇开四郎自个儿走了么?”四郎突然伸出小手别过穆清的脸,稚声稚气却无比认真地问。     穆清的眼眶瞬时溃败,泪线连连,一壁慌忙拭去眼泪,一壁把稳着嗓音道:“莫听旁人浑说,阿母怎么会撇开四郎,怎会……阿爹阿母是要去做一桩顶要紧的事,那边,不教带着小孩儿同去,所以,所以四郎要和兄长们在一处,在方才那位姨母家中等着阿爹阿母归来接你们。”     “那阿母还是要走……”四郎脆嫩的嗓音已然变调,却紧紧抿住小嘴,强忍着眼泪,执拗地盯着穆清看了好一会儿,却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头刮了刮穆清的面颊,“四郎都不哭,阿母是大人了,还要哭,羞羞。”     英华不知丢下了手中的甚么物件,碰在地下,发出刺耳的“哐啷”一声响,随即狠狠在地下跺了一脚,又踢翻了一张低案,不等穆清阻拦,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这声响一下激醒了穆清,此刻不是流泪哀伤的时候,她三两下抹去了眼泪,搀着四郎往后院去寻阿柳,因带着他的乳母已不在府中,便暂将他交予阿柳,同拂耽延一处照看着。折腾了一晌午,毕竟孩子幼弱,吃过午膳,便在床榻上睡着了,睡梦中犹紧张地唤了几声“阿母,阿母”,惹得阿柳也陪着也流了一回眼泪。     穆清自回屋,细致地收拾出一只匣笥,将四郎的大小衣物,平日惯用的物件,俱收了起来,她不知这一别究竟要多久,就连还能不能见,她亦不敢确定。她原以为立了国,扫平天下之后,她的生活不会再有担惊受怕,却不曾想,乱世烽烟算得上什么,原是这帝位争夺才是剜心割肉的刀刃。     抑或说,他们这些本该不相干的人,才是天家内讧所使的刀。她心底里慢慢腾起些怨气,天下苍生与她何干,谁坐帝位又与她何干。她想要的不过是守住她的家。若为这个她最是在意的家,一切事她皆做得。这股子积怨鼓荡在她胸口,使得她的手脚重又寻回了气力,不觉整个人更硬冷了几分。(未完待续)          5201小说 第二百零七章 李代桃僵(二十四) - 莲谋 - 桃圻     宅子外的羽林郎们事先得了贺遂兆的吩咐,不敢高声喧闹惊扰了宅中人,又因多少带着敬重,愈发的安守本职,不惹半分麻烦。故夜幕笼盖下来之后,便将这偌大的一座宅院笼在了其中,静谧得连秋虫低鸣都听大不到了。     英华何时回来的,穆清浑然不知,她正同阿柳在屋内坐着,身后的床榻上并排躺着四郎和拂耽延,阿柳正低声劝慰着,便见英华推开门,失魂落魄地走进屋子。     她立在床榻前,垂眸瞧了四郎好一阵,忽然轻声笑起来,“阿姊,将四郎交予我,你可放心?”     穆清愣了一息,猛然醒过神来,心中明白必有不好,只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比眼下更糟的,“你浑说什么!”她嗓音陡然尖利,忽又回头看了看床榻上的两个孩子,捂住了嘴,压低声音,“你,你去了哪里?平白无故的,这会子又说起这没头的话。”     “我去了外城的军营。”英华淡淡如常地答道。     “去军营作甚么?”穆清警觉起来,“你可莫要做傻事。”     英华缓缓轻叹,“阿姊多虑了,我不过是去营中寻秦王殿下叙叙,如今咱们家这样,他自然是想我留在长安,更愿意我……入弘义宫。”     “你应了他?”穆清腾地自床榻上站起来,险些没从榻边的足踏上跌出去。     英华低头不语,隔了许久,方才认命地点了点头,“我知道阿姊舍不下四郎,他还那样小,身边怎能没有一个至亲?阿构阿荷与他究竟隔了一层。且他二人的品行……又怎堪托付?我若肯去做了弘义宫内的姬妾,殿下亲口允诺,许我将四郎养在身边,亲手抚育。”     穆清用力闭下眼睛,只觉晕头转向,缓了足有一刻,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被英华和阿柳两人架扶着重坐回床榻边。“英华。你听阿姊说。”她捏紧英华的手。“你实不必如此。你尚在垂鬟时阿姊将你带出吴郡,一心指望着能替你挣个将来,莫要为人妾室。这些年来你果然做得不错,与男儿们一道驰骋沙场,出生入死,好容易过来了。只要你愿意,大好前程就在跟前。咱们家虽一时不济。却不曾牵连到你,你又何必……这般一来,教阿姊如何对得住你,如何对得住庶母。”     “这便是阿姊想偏了。”英华抿了抿唇。强打起笑颜,“我原也是为了,为了二郎才着了戎装。说到根底,前程功勋。我一个女儿家,要来何用?他待我之心,阿姊也冷眼旁观了这些年,只说好是不好?既如此,我还有甚么可旁顾的,至于作不作人姬妾,各人命里早有定数,早些迟些,总跑不了一个命字。”     “不,不,英华,你莫要犯了糊涂,事关终身,万不可草率冲动。”穆清仍是一味摇头。     “阿姊不必再劝。”英华一脸刀切斧砍的确定,“我与二郎之间,要么闪躲不前,要么避而不见,向来迷糊一团,不曾好好理清过。而今我既定了主意,倒是从未这般明白清醒过。”     穆清怎会不知英华这番话中有多少认命,有多少掩饰,又有多少是有意要减削了她的愧疚。以英华的性子,她若果真想跟了秦王,岂会应允了赵苍的求娶。往常只怕秦王负她,处心积虑地要撇清他俩的纠葛,到头来谁曾想,负了她的,却是她这个自认为一切皆为她好的阿姊。     “阿姊还担心甚么?以二郎待我之心,决计不会随意就被人欺负了去,只是往后卸了戎甲,总有些舍不得。原说了转过年来要往相州去讨刘黑闼,这一回,大约是去不成了,昔日同袍之谊,倒不得亲口一句交代,只得由秦王教旨代为传话了……”话到此处,英华的眼眶不自禁地红了一圈。     若说初时只是为了秦王而战,大大小小的征战过后,疆场上的风沙,阵前的烽火金鼓,早已渗入她的血肉;染血的戎袍,坚实的明光甲,长刀马槊,已是她骨骼中的一部分。她述说不尽,穆清却全能明白,她心所向的不是秦王,亦非赵苍,沙场驰骋,军营篝火,才是她心底渴求的归宿。只这些,绝非女儿家应有。     “只一桩,还请阿姊替我周全。”英华稳了稳嗓音,眼下的红肿悄悄褪去,依旧是浅淡却依然明艳的容色,“赵医士那边,是我辜负了,实是对他不住,还请阿姊好言安抚,退了这门婚约。”     穆清终是愧疚,苦笑一声,点了点头。     “明日一早,待阿姊出城,我便带着四郎他们入禁苑。”英华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屋门口走,生怕多呆一息,便要多听一句劝似的。     “明日一早……”穆清低声喃喃应和了一句,回身在四郎熟睡的小脸蛋上来回摩挲了几下,随即又狠力揉了揉自己发胀酸痛的眉心。     “七娘,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了,往好一些的地方想,四郎养在英华身边,好歹你也能放心不是。”阿柳见她揉捏眉心,想来大约是头脑又胀痛起来。以往倒是常见杜如晦揉捏眉心的动作,不知何时起,连穆清也染上了个习惯。     阿柳伸过手,缓缓替她揉过一阵两侧的太阳穴,手中力道拿捏得极好,穆清纷杂的心绪渐次平静下来。不敢耽搁,忙请阿柳去请了阿达过来,将明日的一应安排当着两人重又细述了一遍,反复审视,直至寻不出任何纰漏来,方才吩咐两人早些歇息,以应对明日大事,自己则返身出了屋子,往二门去找贺遂兆说话。     贺遂兆仍旧在屋前檐廊下坐着,与前夜一般无二,手中却多出了一只酒囊。穆清自内院款款走出时,贺遂兆正仰头咽下一大口酒。石灯内烛火飘摇,他眯起眼直直地望着她走过来,心里教酒液烧得暖暖的。     穆清径直走到他身边的,也不行礼。便在他身侧的石阶上坐下。     “诸事可都安妥了?”贺遂兆沉声问道,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都妥了。”穆清声调单薄。     “英华的事……办得倒是极快,她尚未回来,弘义宫的教旨已传了过来,若不是眼下不便,羽林中的旧识们,必定要拿住她好好贺一贺……”贺遂兆小心地挑着字眼。一语未尽。就教穆清冷冷打断,“莫再说了,我只恨不能同那些外人一样。只当她是欢天喜地地入宫的。”     贺遂兆识趣儿地闭了口,又仰头饮了一口酒,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中的酒囊递给了穆清。“康三郎那儿弄来的私藏。”     穆清接过酒囊,向他举了举。“便借你的酒来谢你。”说罢仰脖倒了一大口,“这头一口,我替克明谢你肯替他涉险。”     不等贺遂兆回话,她举起酒囊又灌了一大口。这一口饮得急,微微有些呛,“这是我自个儿谢的你。凭心而论,我顾七娘欠你的不少。一句‘多谢’决计不够。”     贺遂兆意味不明地低笑几声,待要取回酒囊,却见她仰头又灌下几口,这一次却是有些不能自控了,月光与灯火下能见她单薄的手腕不能自持地微微颤抖,晃得酒囊中的酒液一半教她饮了,一半顺着她的唇角溢流过下巴,蜿蜒而下至胸襟前,襦裙上束胸的丝绦湿了一大片。     “这是替天下受益者敬你。想着那些毫不相干的人,白受着将军的恩惠,倒不若由七娘替他们道一声谢,总不教将军白操劳一场才好。”穆清放下酒囊,毫不在意地抬手以衣袖拭去了唇边胸前洒落的酒液,酒液带着苦涩,与她面上的笑容一样,“七娘一介女流,目光短浅,胸襟狭隘,原不懂甚么天下大义,这些年来不过是追随盲从夫君罢了。可祸不及他人的道理,七娘还是懂得的。如今贪生怕死,明知故犯,牵累将军要以身犯险,实是不该……只怕克明醒转获悉后,也是不肯原谅的……”     说着她的声音和脑袋一起低下去,酒气悄悄袭上来,头脑尚算清明,眼神已然迷离。     贺遂兆接过酒囊,就着囊袋急饮一口,“难得七娘肯坐下听我浑说几句,说句实话,七娘莫要取笑。早先几年,七娘冷对,只当自己家世身份及不上杜兄,提着性命拼杀几年,入了长安,不才也挣下了一官半职,原以为身家上已不输杜兄。岂料七娘对我,仍是不屑一顾,贺遂一时百思不得其解,到如今,才算彻悟了。”     穆清果然捂嘴轻笑起来,见贺遂兆略显尴尬地停下话,她又忙摆手道:“我并非在笑将军,只是想到从前的那些事,多少有些,有些……只是,将军悟了甚么?”她一手支在膝上撑着头,另一手胡乱挥了几下,看起来手脚绵软乏力,并不十分受控。     贺遂兆知她酒劲上头,放开了拘谨,话也多了起来,当下率真本色毕现,有意将心底藏了多年的话说上一说,便接着道:“我输于杜兄的并非遇着七娘的早晚,也非出身好赖,而在这儿。”他抬起握着酒囊的手,捶了捶自己的心口。“杜兄敢为天下谋的气度,却是我如何都及不上的。他也曾与我提过,男儿必要有一番顶天立地的作为,方不枉来世一遭。只可惜彼时我一心所想不过是仇怨,所熬过的一切捶打磨砺,皆是为了挣上一个好出身,好使家仇得报,到底是输了格调。”     穆清托着腮,静静地瞧着他。他再饮过一口酒,口气畅快起来,“所幸我明白得还不算迟,家仇,总抵不过大义。杜兄豁出性命去做的事,我贺遂兆总该帮上他一帮。况且,若非杜兄援手,一十六年前这世上便不该有贺遂兆,更不会有甚么宁远将军,也是时候略作还报了。”     穆清缓缓叹了口气,接过贺遂兆手中的酒囊,只觉酒囊轻减了不少,晃了两下,原来已空了。她扶着石阶摇摆着站起身,丢下一句“等我一等”,便自顾自地往后厨走去。(未完待续)          5201小说 第二百零八章 李代桃僵(二十五) - 莲谋 - 桃圻     待她再次出现在石阶前时,贺遂兆果然还在原处坐着,她扬了扬手中的酒囊,笑道:“我这酒可比不上这先前这囊袋里装的,却也是克明藏了许久未舍得开封的,想来过了今晚便都糟蹋了,不若我代克明与将军痛饮一场。”     贺遂兆低低地笑了几声,拧开囊袋的塞子,痛饮了几口,旋即又递给刚在石阶上坐稳的穆清。穆清并不接酒囊,却向他摊开手,手中一片油纸松垮垮地包裹着一块糕点。贺遂兆取过油纸,剥开来瞧,只一眼,便怔怔地失了神。只见一枚已有些发硬的粔籹赫然躺在油纸上。     “将军总问我若是先于克明遇着我,今日可会有甚么不同。”穆清瞟了一眼他掌中的粔籹,徐徐而道:“其实,我与将军相遇得并不晚,也未错了时候,只是原该……”     “七娘。”贺遂兆蓦然开口打断她,“莫再说了,我都明白,原是注定了的。”声音暗哑,仿佛用尽了气力来说这一句话。     穆清心中不忍,有意想要岔开话题,便指了指他掌心里的那枚粔籹道:“这粔籹的滋味远不如当年我赠你的,却是前些日子我亲手做得的,倘若不嫌弃,还请将军尝一尝,可还入得了口?”     “原来你还记得这个。”贺遂兆抬了抬手中的粔籹,随手又包裹了起来,眼睛慢慢笑弯起来,浮夸的笑意一点点重回他眼中,“眼下倒不觉腹饥,带着明日出城路上用以充饥。”     两人同笑了一阵,又饮过几口酒,穆清脑袋渐觉沉重。坐着欠身道:“要教将军扫兴了,七娘酒力见底了,不敢再饮,以免误了明日的事。”     贺遂兆点点头,放下酒囊,暗色中仔细辨了辨她的面色,忽又认真起来。“七娘。此时我同你说的话,你可还能记住?”     穆清轻笑一声,“头脑昏沉。却并未迷糊。”     “那便好。”贺遂兆放心地舒了口气,好似叹息,又好似如释重负。“你且记住,我麾下有一千死士。这是秦王,杜兄与你皆知的。除开咱们这几人,再无旁人知晓。然我另有百人,精练强悍远超那千人,只听候我一人差遣。忠心耿耿,秦王却并不知晓,惟杜兄知情。我已传过令。倘或明日午后我尚不能归,自此他们便惟你号令是从。”     穆清登时有如被当头泼了盆凉水。酒意清醒了大半。“你,你与我说你有法子脱身,胜算要大过克明亲身出城。”     “确是比他更有胜算,他若亲身出城,绝无生还可能。”贺遂兆嘿嘿一笑,竟还颇有些得意,“毕竟这事谁也无法作准,如能安然归来,自然是好,倘或有个好歹,教我悉心调教出的那百人落入旁人之手,或就此湮灭,岂不可惜。也便是你与杜兄,我方信得过。待我回至长安,诸事安妥下,自是要向你讨回他们的。”     穆清怀疑地盯了他许久,眉头蹙起又松缓,松缓了又蹙起。     “贺遂兆向来不加掩饰,我几时欺瞒过你?”他满不在乎地说道。穆清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看见那习以为常的轻佻笑容出现在他脸上,方才不确信地点了点头,“你万要多加小心,我欠了你那么多回,再欠,此生可就偿还不清了。”     “此生便罢了,尽数积攒至下一世,连本带利一并还了我罢。”他笑嘻嘻地斜过脸来看她。     穆清挥手隔开他的视线,“又不打正紧。”她抬头望望已至中天的月亮,手中的酒囊只剩了最后一口,她递到贺遂兆跟前,“明日还有紧要事,莫坐太晚,秋来夜凉,再教酒气侵了可不好。”     说罢她晃着身子自石阶上立起,端端正正地向贺遂兆敛衽行了个礼,转身便下了石阶往二门内去。贺遂兆不高不低的声音在她背后追了过来,“在下有生以来最为快意之时,当属今夜。”     ……     五更鼓声悠远低沉地从天边滚过来,随着第一波鼓声传入永兴坊深处这座军兵把守的宅子,穆清猛的一个激灵,腾地自床榻上坐起。窗外仍是一片化不开的浓黑,她摸着黑快速换上衣裙,又摸索着点上妆案前的灯,草草梳起一个单螺髻。     门上响起两声谨慎的轻叩,阿达与另一个高挺的身影映在窗纱上,“娘子,车驾已备妥了。”     穆清打开屋门,阿达身边一袭玄色斗篷从头至脚严严地裹着一个人,身量上瞧与杜如晦相仿,体格却更宽实一些,罩着大斗篷,若非如她这般说熟悉,却也瞧不出甚么差别来。     她捧出一只小囊袋,低声问道:“克明少有随身饰物,每日囊袋中所带的不过是名章、出入府衙以明身份的玉玦、小刃等零碎。将军看这可还行?”     深没于斗篷下的贺遂兆伸手接过小囊袋,藏入怀中,“足矣。我这便去了,你莫要急着出城,不论什么动静,定要在崇化坊内守至正午再走,介时你们自延平门出城,延平门的城门盘查最为松散,出城后向西走十里,教人觉着你是要往金城去。瞧准了无人盯梢,再折返往南。可记牢了?”     阿达连连点头,躬身长揖,“记下了,断不会有差错。阿达粗鄙,不知该要如何答谢将军……”     贺遂兆爽直地笑了一声,“闲话不叙了,再罗唣怕是要天亮了,倘教人认出端倪,却再帮不了你家阿郎。”     阿达不敢再多言,与穆清二人一同将他送上备好的青帐马车。穆清上前亲手去解散绑缚着帘幔的细带,贺遂兆撩开兜帽,深深瞧着她,瞧得她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恐慌,手上不禁加快了些,即便这一行果真会要了他的性命,此刻她也不会再阻止,她不敢去想若这车上的人是杜如晦。她要如何承受。眼下她只能自私地让贺遂兆去替代他。     念及此,她的手指不觉细微微地颤抖起来,那缠绕的细带一时竟解不开,心里不住地默念,对不住,对不住。贺遂兆伸出手,一言不发地替她将那缠绕的细带解开。     帘幔落下的瞬间。她还是低低地道了一声“多谢”。     “昨晚那枚粔籹。便当做答谢罢。”话音落下,车已缓缓动起来,转过头往后院的角门出去。马车乍一出门。黑暗中围守着羽林郎们便集起了队,分两列围着这驾马车没入沉沉暗色中,待将这驾马车送至延平门,瞧着马车出城。他们这三日来的差才算完了。     穆清在角门边侧耳细听了一阵,直至齐整的马蹄声渐远去。消失在坊门之下。她这才提起裙裾,快步返回内院。     内院中另有两驾马车候着,阿柳带着拂耽延与两名留下跟随的仆婢,已在车上坐着。英华抱着四郎从屋内走出。也不知何时来的,后头跟着杜构杜荷。     四郎睡意朦胧中,见着穆清张开手直唤“阿母”。穆清的强压下已漫溢至眼眶的泪水。向他伸出臂去。     “阿姊……”英华的嗓音打着颤,“我原不想带四郎过来。可我怕他醒来后不见了阿母,心里更是难受,故此叫醒了他,好来与你辞行……”话至一半,却教泪意吞没了后半句。     穆清心下了然,她是怕日后四郎大了,忆起事来责怪阿爹阿母不告而别,有意让她与四郎好好说上一说。她深吸了两口气,将四郎放到地下,蹲下身子,扶着他的小肩膀,“四郎,阿爹阿母要走了,往后姨母会陪着你。咱们四郎是个好儿郎,定会听姨母的话,乖乖的不哭不闹,是不是?”     四郎犹豫了半响,不太情愿地点点头,“可,可要是四郎想念阿爹阿母了,眼泪就会自己跑出来。”     穆清摸了摸他软软的小脸,“阿母想四郎的时候,眼泪也会自己跑出来,可是这却要如何呢?流再多的眼泪也是无用。阿母教四郎个法子可好?”     四郎睁大眼睛看着穆清,拼命点头。     “四郎想阿母的时候,便去认真背一背书,阿母与四郎的心是相通的呢,听见四郎背书,知道咱们的四郎长了本事,心里也会高兴。”     “真的吗?”四郎鼓起面颊惊奇地问道:“阿爹也能听见么?”     “能,自然是能的。”穆清微微笑着,心口却不断翻腾着。     四郎低头极认真地想了片刻,扬起小脸,摸着穆清发凉的面颊道:“那四郎以后就多念书背书,阿爹阿母想念四郎的时候,就能听见四郎在背书。待四郎念完了所有的书,长了本事,就来寻阿爹阿母。”     穆清除了点头,再不能言语,英华在四郎身后捂着嘴亦不敢出声,生怕自己一哭,骇着了孩子。阿柳在车中坐着,早已哭成了泪人。     “娘子,时候不早了。”阿达忍不住僵硬着嗓子开口催促。     穆清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蹬上了头里一驾空马车,一上车便使劲捂住了耳朵,不敢令四郎清脆的唤声入耳。直至马车驶出宅子,驶出永兴坊,她才虚脱地放下双手,贴着面颊的两侧衣袖早已凉湿一片。     直到过了崇化坊的坊门,她才反复拭了几下面颊和双眼,努力把稳住情绪,怎奈眼泪流得太多,眼盖刺痛且红肿。转眼崇化坊安置杜如晦的那宅子已到跟前,她也顾不了双眼如何红肿,急匆匆地下车,闪身便进了宅子。     赵苍正立在院子中间等着,见她进来,忙大步跨上前,“杜长史安好,昨夜我瞧着他险些醒转过来,便擅作主张加了一回药,眼下又睡沉了。七娘的眼睛,这是……”     穆清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双眼,“无碍。”     “怎不见英华和孩子们?”两驾马车上的人均已进了宅子,赵苍越过穆清,向她身后张望。     穆清离伤未过,乍听他这么一问,突然噎住了将要出口的话,阿柳与阿达亦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他。整个小院陷入了一阵怪异的沉默。     “英华她……她会带着孩子们入禁苑。”穆清万分为难地踌躇了一番,拣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说,“孩子们,不随我们一齐走。他们,他们留在长安,将被接入秦王的弘义宫。”     赵苍惊异地张了张口,“这是……秦王的意思?英华可是要送他们入宫后才走么?”     穆清暗自咬了咬牙,横下心道:“英华不走了。她带着孩子们入宫,便留在弘义宫中。”     赵苍不由地向后退了一步,迷惑地看着穆清。“这是何意?”     “意思是。英华被秦王纳入后庭,将成为弘义宫中的一名姬妾,教旨昨日已下了。”穆清一闭眼。索性讲话说到了底。     赵苍睁圆了眼睛,双手紧握成拳,怒火已在周身浮动,模样竟是有些骇人。一声闷雷似的低吼从嗓子眼里陡然而出,“可是秦王逼迫于她?”     阿柳心内一慌。支起胳膊肘推了阿达一把。阿达蓦然回神,疾步走到穆清身侧,脚下踩稳了地,随时准备要将穆清与赵苍格挡开来。     “不曾有逼迫。”穆清晃了晃头。几乎是叹息着道:“英华与他自幼一处熬练习学,若要逼迫,他又何必等到今日?此事确是对不住……”     话尚未尽。赵苍乍然回头,一声不吭地大步走出宅子。步履错顿,身形僵直,再不回头。     满院子的人皆愣在了原地,这几日的异变已教他们懵了头脑。还是穆清头一个回过神来,蓦地转身向屋子里跑去,跑得过急,险些教门槛绊倒,直至看见杜如晦平静安然地躺在里间的榻上,她才抚着咚咚乱跳的心,在他身畔坐下。     随后的三个时辰内,穆清一动不动地端坐在杜如晦身畔,仿若泥塑,阳光透过直条窗棂挤进屋子,纤细飞扬的粉尘在光照下翩然舞动,她直直地盯着他面上的每一根线条,暗自思忖,或许待他睁开眼后,便再不想见到她。     时至正午,日影直晒时,她又似猛遭金锣铙钹击醒,跑到屋外催促阿达快些备车。众人哪敢有丝毫懈怠,两驾马车早在院中待命,一听她唤,阿达与杜齐二话没有,干脆利落地将自家阿郎从屋内榻上挪至车中。     众人皆知已是紧要关头,都垂头忙着各自手中的事,连不满八岁的拂耽延也绷着脸,一言不发地帮着他阿母往车上装载物什。不过半刻,阿达杜齐二人已分别在两驾马车的车辕上坐稳,扬鞭催马,缓缓地驶离崇化坊的这座小宅院。     正值大市,西市人流如织,驼马往来。与东市尽然有序的热络不同,西市一向少有达官显贵,皇族贵胄出没,街面上的商客旅人没有拘束,高声商讨价格,嬉笑怒骂,鼓乐琵琶相闻,自有一番恣意欢跃。     穆清无心留意这些,只将车上的帘幔帷幕遮得严严实实,暗祷快些过了城门关隘。一路轻微的颠簸之下,杜如晦忽然皱起眉头微弱地闷哼了一声,将穆清唬了一跳。正要撩起帘幔瞧瞧离延平门还有多远,车却慢慢停了下来。     “……禀这位差公,车上原是我家阿郎与娘子,再就是几个随侍的家仆,都是规规矩矩的人家。”阿达的声音在外头响起。隔了一会儿,又听他道:“我家阿郎身子弱,染了些病,看着像是风寒,却总也不好,这正是要出城寻访名医。”     车帘幔忽然被打起了一小角,有人探头向内一望,车内一片暗色,实也瞧不出甚么来,又一听是染了病的,盘缠的兵卒只觉晦气,放下帘幔不耐烦地挥手,“快些走,莫耽误了后头出城的人。”     车身晃了两晃,又向前挪动起来,穆清顿坐下身子,松了口气。杜如晦却又动了动身子,好似极不舒服地拧起了眉头,眼见着就要醒转,穆清心下不禁发急。     出城门后的官道平整紧实,两驾马车不停歇地一气儿奔出七八里,一路畅行并无异常,再往前两三里,便要出了长安的地界,穆清撩起帘幔左右望了一圈,官道上平静得如同任一个寻常的日子,甚么毗沙门死士,甚么太子伏击,仿若从不存在。     “可有看见贺遂将军的那驾马车?”穆清探身问向阿达。     “一路都不曾瞧见。”阿达回道,口气中亦是带了重重的疑惑。“娘子,你瞧!”忽然他抬手以伸出马鞭指向前头不远处的一堆人群。     穆清极目望去,只见有十来个人,围拢在一处。隔了一段距离,却瞧不真切。“怎有那么多人,咱们小心着些。”     “娘子……”阿达语气沉重地唤了她一声,“恐怕,恐怕是……”他吞吐着不知该如何往下说。     “是咱们家的马?”马车又跑向那堆人跑近了些,穆清已能清晰地望见路边地下横躺了一匹枣红的大马,一股子焦糊的气味向她飘散过来。     不必去翻看马蹄上的铁掌印记。阿达也认得这正是自家的马匹。马身上杂乱地插着数十支羽箭,大约是箭镞上淬了甚么毒,翻到在地的枣红马看似早已气绝。吐了一地白沫。马尸身后头黑漆漆的一团,依稀能辨是驾车,近了才看清,那驾车已然焚得只剩了半边框架。焦糊的气息便是出自这里。     “阿达,阿达。快停车!”穆清一下钻出车厢,急喊,“快去瞧瞧,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阿达带停马车。却不敢擅离了她,正犹豫,后头杜齐驾着车赶上前。杜齐敏捷地自车上跳下。“阿达你莫离了娘子,我去探一探。”     他小跑几步。钻进人群,三转两转,寻到个老者。穆清在车上远远地瞧着他将老者带至车边。那老者行到车边,显然惊魂未定,面带惊恐,顾不上向她行礼,比手画脚地演说了起来。     “小老儿原在路边支棚卖茶,两个时辰前,那驾马车才过了小人的茶摊子,便有一阵乱箭射来,小人因骇怕,便躲了起来往外瞧。射了一阵,马和车夫摔在地下死了,一伙强人自路边野地里奔出,还未奔到车前,这车边便自己烧了起来,火势太旺,那伙强人一时过不去,待烧尽了,他们自那车里扒拉出了一团焦黑得不能辨认的东西,他们翻腾了一阵,从那团焦黑中拿走了几件物什。小人耳力不佳,只依稀听得他们说那是甚么‘杜长史’,拿走的那些仿佛是这位杜长史的名章印信等随身之物。”     穆清身子猛地一晃,一下靠在了车厢架上,那老者一惊,不敢再往下说,恐慌迷茫地朝杜齐望去。“你接着说你的,说仔细些。”穆清坐正了身子,缓声向那老者道。     “那时官道上又有车马过往,那些个强人也不多留,待他们走了,小人壮着胆子上前去瞧,可把小老儿唬着了,那焦黑之物,竟是一具烧得不成样子的尸身,那骇人的样子……”说到此处那老者不禁打了个冷噤,眼睛失了神。“隔了不多久,官家来了人,带走了那焦尸,小人亲眼瞧见,那焦尸手中掉下了一块烧黑糊的糕点,当真是诡异万分呐。”     “休要浑说,唬着了我家夫人。”杜齐轻喝一声,带走了那老者,他犹喃喃辩道:“如何浑说了,小人确是亲眼瞧见,半分不错的……”     他竟将自己焚的面目全非,来造出杜如晦已亡的场面,骗得太子撂开手去。根本就是打一开始便定好的主意,根本没有任何胜算。穆清身子抵着车架,呆若木鸡,一行眼泪自眼眶内滑下,却丝毫不觉,她咬着牙,嘶哑着喉咙低吼道:“贺遂兆!你诓骗我!”作势就要往车下扑。     阿达慌忙探臂拦住她,“娘子,千万忍耐住。咱们快走,贺遂将军如此……正是要移开那些人的注意,好教咱们得空子避逃。”     她被阿达拦挡这,争持不过,只得向那烧毁的车驾投望去,眼中满是泪水,糊住了视线,甚么都瞧不清。     阿达一振臂,将她推回车内,扬鞭驱动马车,急速向南绕行。     穆清猛地跌入车厢内,整个身子不能自控地向后仰倒去,原以为会撞击到硬实的桐木车壁上,她闭上眼,任由身子被甩向车壁,仿佛猛烈撞击的疼痛才是她所期望着的。     却不曾料到,期望的疼痛并未到来,整个人跌入了一片浑厚温暖中,熟悉的气息立时从四面八方包裹住她。她睁开眼,抬头正对上杜如晦无底深洞般的眼眸。     “我……我将事情搞成这副光景,你若怪我,我绝无怨言。”不知他何时醒了过来,她顿时不敢面对,心口一阵阵地绞痛,“可是你还活着,还好好地活着,我便永不后悔做了那些事。”     杜如晦抬手以掌心覆盖住她红肿得不成样子的眼睛,手心里的凉湿教他犹如剜心。“不必说了,原是我的不是,教你一人承受那些事。对不住,穆清,是我对不住你……”     穆清心底抽丝一般抽出最后一丝疼痛,他在说着的话,他的脸,连同他身上令她安定的气息,瞬间消失不见,她将自己抛入一片无边的黑暗中。     此刻另有一驾马车,奔驰在灿如黄金的银杏林道上,皇家的威仪使得路上的车马行人无一敢与之同道而行,马车所过之处,扬起一地碎金,一直延伸至尽头的禁苑宫墙。     “四郎要与姨母一同住在弘义宫么?”车中的孩童仰起光洁圆润的小脸问道。     “四郎不喜欢和姨母一处么?”披惯了戎甲的肩膀在艳色的宽袍深衣下不自在地抖动了两下,牵得头上长长的步摇乱颤。英华干脆探头出去张望一眼,弘义宫的轮廓已在远处显现。     身边的四郎扯了扯她的衣袖,“往后四郎要跟着姨母学拳脚骑射,也要好好念书,好快些长大去寻阿爹阿母。姨母你可应了我?”     英华暗自叹息了一声,笑着捧起四郎的小脸,“姨母自是应的。”     车辙上最后一片金色的扇叶被轧入了黄土道上,马车不带一丝犹豫地驶入弘义宫的侧门。(未完待续)          5201小说 第二百零九章 千钧一击(一) - 莲谋 - 桃圻     武德七年的夏天竟是出奇的凉爽。满洛阳的槐树长到了极盛,树叶子未经烈日炙晒,反倒浸润了几场酣畅淋漓的大雨,越发的青嫩欲滴。     许是因靠着洛水,紧邻南市的思顺坊中,槐树生得尤其好,枝叶舒展,华盖重重,使得思顺坊较之旁的市坊,更添几分绿意。     这日清早,阿柳殷殷地望着将满十岁,个子已快与她同高的儿子坐在院子里背书,又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想来七娘与阿郎原讲定的归家的日子都在今日。她自后厨取过一只竹篮,挎着往后院去捋嫩槐叶。     天虽不热,到底是盛夏,二人在外头奔波了几日,既归了家,总要有一口清爽新鲜的吃食才好。大暑天里,没甚么能比一碗湃过两遍井水的槐叶冷淘更适宜的。     阿柳踮起脚,尽力去够枝叶间最嫩的叶片。这三年来,她眼睁睁地看着穆清时常对着阿延或坊间别家的孩子发怔,每自长安回来后,总要失魂落魄上三五日。又瞧着阿郎日日在思顺坊与天策府之间奔忙,有时至深夜闭坊后方回,回至宅中后,书房的灯火常彻夜通明。她也会跟着心焦,却使不上力,能做的不过是将这个少有仆婢的宅子打理稳妥,饮食上料理周全罢了。     三年前,她跟着穆清与杜如晦自长安仓皇出逃,出了延平门,亲眼见着宁远将军贺遂兆假扮杜如晦,**其身,令世人皆以为杜如晦已亡故。原以为向南折返,是要回余杭老宅的,不料却并未走远。竟是径直回了东都思顺坊的旧宅子。     此后听闻太子遣人往金城庾立的旧居去寻过穆清,也去余杭打探过,皆未果,只因忙着剿灭相州盘踞的刘黑闼,这事也便不了了之了。     过后不久,穆清便每隔三五个月,换了装。充在康家进长安的商队中。混入长安,由弘义宫的宫人悄悄接进宫,去看一看四郎和英华。传递杜如晦的书信,并将秦王开设在洛阳的天策府的情形一一告禀。     阿柳精心地捋着槐叶的这会儿,穆清正随着康三郎回东都的商队疾驰在驿道上。虽说临行离别时四郎懂事的话语,牵绊的眼神令她伤怀。却到底是完成了一桩要紧事,距接回四郎的日子仿佛又近了一步。这使她心底快慰了许多。     如今太子与秦王相争,朝中明着暗着心向秦王的不足小半,饶是如此,太子仍是忌惮秦王手中的兵力。偏还时常遭受弘义宫那边的吓唬,每觉得秦王将有异动时,却又风平浪静。白绷了一回弦。这三年里他大约是受够了,索性擅自将毗沙门死士扩充至两千人。充作东宫守卫,明目张胆地驻扎在长林门,自号长林兵,圣上偶然得知,却并不多加斥责。     因不见管束,他倒是得寸进尺了,左右平阳昭公主已故去,英华也早已褪袍,他便肆无忌惮地从骁骑营中强征了三百精锐,散入东宫东墙外的市坊,以备急用。圣上得知却只胡乱找了个替罪的,流徙千里,便算了事。     便在这个当口,又无知无觉地遭了人算计:太子的长林兵统领杨文干,昏头昏脑地受了几身盔甲,听了几句挑唆,吵着闹着要替太子起事,请太子登基,甚至闹得满长安人尽皆知,直闹到正于仁智宫消夏的圣上耳中,这才惹起了天怒,带累了太子在圣上跟前百口莫辩。据安置在御前的内监密告,太子在仁智宫伏地认罪,却结结实实地受了圣上的一记窝心脚,几乎昏死过去,又遭囚困于牲口房内,以麦草充饥,足吃了好几日的苦,方才放了他出来。     李建成于困苦中醒过神来,心知自己是遭了旁人暗算,只知此事必定是秦王幕府的手笔,手段迂回,看着甚是眼熟,却查探不出是何人所为。待他一脱困回至长安,立誓要向弘义宫讨还这一节。     殊不知,设计陷害他的那人,原不在长安,且在他忿恨得几乎咬断牙的时候,那人已翩然北行,只携了十名护卫,深入突厥北庭去了。     ……     半温不热的水将穆清全身浸没,一整日马背上狂颠出的劳顿正慢慢地散去。阿柳伸手入水中,一面替她揉捏几下因握缰而酸疼僵硬的手臂,一面问起四郎和英华的情形。     “英华将四郎教得极好,有四郎伴着,她过得也还算舒心,偶有些不痛快的,左不过是那些妇人间争风所致,英华原不在意这些,不曾上心,倒也罢了。”穆清仰靠在浴桶边,絮絮地说着。     阿柳停了手,倒认真起来,“每回总说秦王待英华极好,几乎专宠……怎也不见她生养呢?如今已是二十四五的年纪,这可拖怠不得。”     穆清从未细想过这个,经阿柳一提,不由也怔了怔。果真是,英华进宫之前,长孙氏接连着诞下承乾、青雀和莺歌,姬妾所出亦有,这三年间,竟是不见长孙氏再诞育子女,也未听闻弘义宫何时添了贵子。穆清脑中不由浮起长孙氏如绽放至全盛的牡丹似的艳丽面容,虽精心描画得不见一丝疏漏,眼底的落寞却是依稀能见。     见她不语,阿柳撇了撇嘴,“难不成她还一心一念地想要往战场上去?”     正说着,浴房外起了一阵动静,好似是马嘶声,阿柳侧耳听了一会儿,笑眯眯地转身去取了穆清家常所穿的素面襦裙来,“许是阿郎回来了。你们两个倒是会踩着前后脚,我去瞧瞧厨下备的热汤还够不够阿郎洗尘的。”     穆清取过一方干布帛,将湿漉漉的头发一点点搓得半干,穿上一袭水色襦裙,束起胸前的丝绦,突厥北庭的情形她倒丝毫不担心,只管慢条斯理地收拾妥当了,方才披散着半干的头发,出了浴房,踱上邻水延伸的檐廊。因怕再出汗,慢悠悠地走着。     杜如晦显然已洗濯一新,侧对着她坐在面水的半榻上,占据整个内院的大水塘子内不见了从前碧影摇曳的莲塘盛景,只剩了光光的水面,偶有几片落叶水草漂浮,连水鸟都不愿多停留。只飞快地掠过水面。不知飞往何处去了。     穆清放轻了脚步,一面走一面打量前头半榻上半月不见的身形,光是瞧这身姿。断然瞧不出已在外奔波了半月的模样,直到近前,能看清楚面容时,才能在他端肃沉静的脸上看出些许倦意。     “你倒洗得快。”穆清笑吟吟地走上前。探手触及他微凉的脖颈,皱了皱眉头。“怎又冲了凉水,虽说大暑天里,毕竟不算热,年纪又比不得从前……”     杜如晦微笑着拉下她的手。顺势将她带坐至身边,“快与我说说四郎形景如何,可开蒙了?学的甚么书?身子骨如何?”每逢穆清自长安归来。不论带了多紧要的文书教旨,更不论长安风云际会成何形势。二人开口头一句绝不提那些个事,而是极有默契地要将留在长安的那几个孩子细细论说一番。     “已有这般高了,结实机灵。”穆清抬起手臂,在胸前比了比,“英华教养得好,每日里跟着习练一遍拳脚,去时还给我演了一遍,气力虽小,架势却是不错。英华说上月秦王接下了修文馆,授了虞公学士一职,统管修文馆,阿构与阿荷一同进了修文馆习学,好虽好,只是……”     “只是阿构阿荷与那些世家子每日同室而学,沾染了不少纨绔习性,又醉心钻营,拉帮结派,时常结伴出游、招摇过市?”杜如晦顺着她的话一气儿说了下来,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穆清无奈地点点头,继而抬起头惊疑道:“你怎会知晓?难不成你见过他们?”     “想也是如此,又何必亲眼所见。”杜如晦长叹一声,嘴角带起一抹苦笑,“帝都风气向来如此,哪朝的世家子不是这般行径。他二人自小养在杜陵,带他们回来,我也未尽人父之责,不曾是暇管教过。现下在那处,英华如何管得住他们,只求不出岔子,莫惹出甚么是非来,安分守己的便已是大安了,置于心性习气,这些个也只得日后再慢慢教了。教我放不下心的倒是四郎,他尚且年幼,学甚么样都甚是快。”     穆清忽然抚掌笑起来,眼睛晶亮,“这你却不必忧心了。可巧不过,虞公受职后一日,至弘义宫时偶遇了英华带着四郎在外殿顽,虞公端的是好眼力,一眼便认出四郎是谁家的孩子。原说定的年后方开蒙,只因虞公爱极,当即便要收了四郎亲授课业,正逢秦王也在,只教四郎行了拜师礼,此事便作成了。”     杜如晦心头一喜,若换做旁的人,只怕他尚不能放心,却不曾料到虞世南肯亲授四郎这么个小童。虞世南忠直高洁,文词之嘉,书翰之精,当世鲜有能有更甚于他的。     “那倒是极妙的,犹记得当年我投于恩师门下,便是经了虞公指点。再者,他曾师从你顾氏先祖,与你我所学所识系出一脉,想来日后四郎不至偏差太大。甚幸,甚幸。”此刻仿佛是杜如晦三年来最为开怀的一刻,说话间竟有些手舞足蹈。     穆清捂嘴轻笑了他一阵,经他这一提,脑海中无端地浮现出某个沉闷的午后,竹影斑驳中,她疑惑又好奇地听见虞世南向她阿爹提及的那个年轻气盛,意气风发,不愿同浊世坑瀣一气的新任滏阳尉,转瞬二十年将过,缘何最初的那些细枝末节,如今忆来竟那样的清晰鲜活?她不禁将头抵靠在他的胸膛前,深深地吸入一向教她沉醉的温暖气息。(未完待续)     ps:好久没啰嗦了,修文馆就是后来着名的,经常出现在文学影视作品中的弘文馆。原先称为修文馆,李世民做了太子后改名弘文馆,再往后武周时,又改名为昭文馆。          5201小说 第二百一十章 千钧一击(二) - 莲谋 - 桃圻     两人依着惯例说了一回孩子的情形,又将京中的那些事分解了一遍,杜如晦略微点了点头,与他所料大致不差。“圣上放归了太子,便是不作深较了?”他禁不住冷笑,这光景倒是同三年前弹劾他私通后宫,使人暗中大片圈地时如出一辙了。     “接后便是要将一切罪责推向杨文干,由他担着。另在秦王身边寻个能顶罪的,投上挑唆皇子不睦的罪名,流徙发配?”杜如晦挑了挑眉毛,不无嘲讽地问道。     穆清一面撩拨着半湿的垂发一面道:“太子在仁智宫囔出了秦王,只说是秦王幕僚撺掇着杨文干起事,有意陷东宫于不义之中。期间朝臣劝解求情,齐齐倒向东宫,深怕将来太子继位,回过头来在此事上作计较。太子究竟无辜与否倒还在其次,这回圣上心底许是动了,降下旨来各打各的板子。杨文干固然是要剿,秦王身边滋事的要拿一名出来顶顶,东宫也少不得要发配个主事的。”     她忽然想起了甚么,停下手,沉吟道:“这桩事上头,我擅自替你捏了个主意,秦王也是应允了的。”     杜如晦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我猜着,大约是秦王问你该拿谁出去顶事儿了。”     “他既这样问了,我也不好推托,旁的人我不好说,单指了个杜淹。在公,秦王向从太子手中硬夺了他来,因在圣上跟前作了诺,伤不得他性命,留他在那处便是个祸害,无处安置,又不能教他重投了太子。边疆荒蛮地,倒正是个好去处。”穆清陡然凉薄一笑,“在私,杜淹亏欠的可是不少,你,我,贺遂。他倒是敢四处惹债。也该教他略还一还,你说可是这个理儿?”     杜如晦怔了一息,默然拈起穆清肩头的一绺散发把玩。隔了半晌,语带挪揄道:“你倒是会算这笔帐,只是这一遭,你是算他作利钱。还是本钱?”     “自是利钱。何时还本,如何还本。他终究是你的族人,还该由你拿个主意。”穆清从他手中抽出发丝,正色道:“不同你打诨,秦王这般终究还是难些。如今满朝的臣工无不偏向太子,便是有心向秦王的,碍于东宫威慑。皆不敢多言语。这些日子因起了杨文干那档子事,连玄甲军都交还于朝了。所剩不过弘义宫守卫三百,贺遂兆留下的死士两千,再算上我那百人,不过也就这点子堪用的……”     杜如晦站起身,顺手将她拉了起来,“这些都不足为患,倘若忽有大军兵临城下,你说出城抗击的,除却秦王,还能推举出谁人来?秦王领兵守住了长安,守住了朝臣们在京的荣华显贵,朝中诸公,即便嘴上不说,心还能不在腔子里头掉个头么?”     “大军临城……”穆清脚下加快两步,追上他缠问:“颉利可汗那边……”     杜如晦停下脚步,牵起她的手笑道:“这些你莫要再管了,劳心太过损了身子,如今可再无赵苍那样的医痴来替你解病结。”     穆清还待要问,他臂上使上了些力,拽着她便走,“路上嚼了几日干硬胡饼,这会儿到了家,倒觉饿得紧。厨下可有甚么吃的?”     杜如晦深谙惟有这话最能降住她,随口那么一说,她果然不再纠缠着问那些个原不该她劳心伤神的政事。她两下甩开他的手,神色松泛开,“你且去屋里坐,阿柳今日才制的槐叶冷淘,我去收拾了来。”     言毕她松快地往后院厨间走去,杜如晦瞧着那一抹水色的背影,袅袅地穿堂而去,不自禁地低笑几声,今日确是三年来为数不多的舒畅日子中的一日。     穆清一口气走进后厨,方才忍不住哀叹了一声,她原想问问杜如晦此行可曾见着义成公主,到底是没敢问出口。     犹记得当年在雁门关,这位汉家公主正备受着“父死子妻其继母”的屈辱磨折,她有意给了义成公主一个极大的却空幻的念想,教她满心盼望着炀帝破了围后,能念着解救之恩,接她回去,远离着蛮荒。岂知她苦等九年,从始毕可汗至处罗可汗,再至而今的颉利可汗,忍辱四嫁,却等来了改元换朝,大隋湮灭,这迎头的痛击不知令她的念想支离破碎成何等模样,穆清晃晃脑袋,心底暗生的歉意使得她不敢去忆想那高贵妇人苍凉的眉目。     ……     九月朔日,天色微明,凉爽的晨风一早便教低沉的角鸣打破,惊得长安城南郊丘地树林中的野物四下蹿逃,却不知自己已成了皇家围猎场中的猎物。     角声未停,马嘶渐起。一顶白色营帐中飞快地蹿出一个孩童,“呜呜”瓮响的号角,催得他兴奋异常,一壁拍着手一壁回头向帐内高呼,“姨母,姨母!快来瞧,他们带了新进贡来的胡马,好漂亮的马!”     营帐门帘一挑,一身火红戎袍的英华笑意盈盈地跟出来,顺着孩童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真有几匹彪壮的大马,时而低头刨土,时而扬踢起后蹄,四周围立了几名手执皮革套杆的驯马人。“是生马!”英华眼睛晶亮起来,弯腰一搂孩子的肩膀,“四郎可要去瞧他们套马?这可趣得紧。”     两人即刻携了手朝那些马跑去,后头的侍婢登时后背直渗汗,慌忙小跑着跟上前,“夫人,四郎,去不得……”她哪里还唤得回这二人,手叉了腰跑得喘不上气来。     烈马嘶鸣,金鼓四起,旌旗烈烈,这景致英华已许久不见,便是这身戎袍,也是她久未上身的,眼前的这一切,无不令她心口扑扑跳腾。秋风乍起,圣上便下了敕,令作秋猎围场,命太子、秦王、齐王一同前往狩猎,另有几名庶王随同。     想来近年太子与秦王相争愈演愈烈,为人父,为人君者。自是不愿见子嗣间手足倾轧的局面,这秋猎的意图便显而易见了。只是各人心中都清楚不过,东宫与弘义宫之间的积怨,早已积重难返,天家无兄弟,亦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岂是一场围猎能解的?倒是无意将英华成全了一番。也使得四郎乐了一回。     四郎头一回见人驯马。饶有兴致地瞧了半晌,指着一匹大黑马道:“那黑色大马,与白蹄乌真像。能叫我骑一骑么?”     英华唬了一跳,一手抓紧了他,笑道:“那是未受驯化的生马,便是大人也骑不得。小孩儿家的,莫要胡闹。你若想要马骑。改日姨母替你寻匹小驹子来。”     才说了两句,身后忽然响起数下“啪啪”的拍掌声,夹拌着黏腻腻的笑声一同传来,“呵忙呵呵呵。想要骑生马的,可是杜家小儿郎?”     英华认得那声音,原不想回身。却见身边的侍婢,一旁的驯马人齐刷刷地矮下了身。回头一瞧,大吃了一惊,却见满脸阴恻笑意的李建成正伴着御驾而来。她忙拉下四郎,一同行了大礼。     李渊在步辇上偏头一扫看,颇生了几分感慨,指着英华道:“万将军之后,初见时还是个孩童,如今这般大了,常听人提起,只说是骁勇善战,英武盖世,果真有万将军的风骨。”     英华蹲着身,口中谦称,“妾身不敢污了先祖威名。”     李渊“哈哈”笑了几声,目光又在四郎身上转了转,李建成上前笑道:“父亲可认得他?这是杜克明的遗孤,当日还是圣上亲赐的名。”     李渊怔了一两息,召过四郎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叹道:“论模样,像他母亲多些,这神情,却是翻刻了克明。”说着又将英华与四郎来回看了两遍,长叹一声,“都是故人之后了。”     李建成回身向李渊一躬身,脸上的笑容越发谦恭了几分,“儿臣斗胆进一言。方才杜家小郎君说喜欢那大黑马,年纪虽小,眼力倒是不俗,父亲既感怀故人,倒不若便将那汗血宝马赐予故人之后,也是君臣佳话一桩。再者,顾夫人的身手,父亲不曾见识,那骑射上的功夫出神入化,堪称一绝,当年在骁骑营便少有敌手。今日夫人既戎装前来,何不露一露山水,驯服了那汗血马,彰显巾帼神彩,也好令那些个素来不服平阳阿姊的言官们愧一愧。”     君臣佳话?愧煞言官?呸!挨千刀的混账东西,平阳昭公主亡故已逾一年,到了此时竟让他利用了去,真真是白污了公主名号。英华脑中嗡嗡作响,恼意丛生,面上却不好浮现,只在心内狠声将李建成咒骂一通。怎奈她虽征战杀敌多年,莫说驯化生马,便是连那套杆都不曾摸过。     那边李渊已欣然下旨,教她推托不得。英华只得再拜受旨,待她站起身时,一旁已有内监去取过一根皮革套杆,恭恭敬敬地递到她手中,“夫人请。”     英华硬着头皮,一步步向那匹显然带着怒意的黑马走去。那黑马见又有人近前,猛地打了个响鼻,宏声长嘶,高高地抬起了前蹄,斜睨着逐步靠近的英华。     驯马人牵过另一匹马,那马感受到黑马的盛怒气势,四蹄好似钉在地下,不肯上前。正争持间,忽然不知从何处横冲出一人一马,直向英华所立处奔来。英华只觉手中一空,皮革套杆霎时已不在自己手中,抬眼的瞬间,一枚青白玉的饕餮纹束发冠正从她眼前掠过。下一息,玄色的身影已持着套杆直奔那匹黑马而去。     “二郎!”她惊呼出声,一急之下忘了敬称,还似小时候那样直呼了起来,“前蹄并不打紧,仔细那马的后蹄!”英华站得远,瞧得分明,那马前蹄腾起的力道固然骇人,却是不难应对,反是后蹄,总显着不对劲。     她这一声呼却不知疾驰而去的李世民有无听见,但那声脆亮的“二郎”却是干干脆脆地落入了长孙氏的耳中。她本离得不远,听得侍婢回禀便催快了步辇赶来,下辇之时,正望见李世民去夺英华手中的套杆,待她端着恭肃行到御驾前时,那声急切自然的“二郎”便直冲了过来。长孙氏心头猛地一绞,似被小尖刃捅了一把,却丝毫未碍着她面含笑意盈盈下拜。     李渊的目光紧锁在前头空旷地的玄色身影上,心不在焉地摆手罢了长孙氏的礼拜。长孙氏乖顺地侧身而立,脸上微笑依旧,投望向英华的目光却已是霜冷冰冻。(未完待续)          5201小说 第二百一十一章 千钧一击(三) - 莲谋 - 桃圻     众人怀着各不相同的心思,屏息静气地望着远处驯马的秦王,直至他抛开套杆,翻身自坐骑上跃上生马的马背时,才各自有了各自的神情。李渊难测地抖动了一下眉毛,略点了几下头;李建成的唇边噙着一道不可言喻的笑,笃定地垂首伫立观望;长孙氏卸下端庄,眉心舒展开,面容未动,笑意已从眼中溢出,几分宽心,几分傲然;惟英华一手紧搀着四郎,一手悄悄捏成拳,纹丝不动地盯着黑马的后蹄。     大黑马恼怒地低头直喷响鼻,却不似方才那样仰蹄嘶鸣,李世民沿着空旷地不紧不慢地遛了两圈,眼见着黑马慢慢驯服,他松开紧拽在手中的马鬃,往场边遛来。     不过几步,黑马突然惊嘶一声,尥开后蹄,不受控地猛烈向后踢起来,地下草泥四溅,高高扬起一片黄尘。果然是后蹄!英华心中一声惊呼,再一转眼却见秦王被抛甩了出去,甚么都来不及做,便摔落到了地下,又向前翻滚了足有三四圈才停下。     李建成与英华身形最快,抛下急切的长孙氏,已疾步跑至李世民身畔。     “二郎,二郎!”英华深知自马上跌落多半是要折断大骨,怕他肋骨断裂伤了器脏,故不敢随意翻动他,只跪坐在他身侧急唤。唤了数声,他仍紧闭了双目,不见回应。御驾那边的长孙氏慌手慌脚地命人去太医署传话,一股脑地吩咐要将医士、针师、连同咒禁师一起传来。近旁的驯马人恍然如梦初醒,一齐涌上了五、六个,将那黑马制服了拉拽下去。     “二郎,你可听得见?”“殿下。殿下……”一时李世民的身边围了不少人,七嘴八舌地唤他。英华停住了唤,怒不可遏地直瞪着另一侧的李建成,“这马有问题,你早就知道!故此你有意怂恿,原是想要了我的命,却不想二郎半途横截。替了我去驯马。”     “顾夫人慎言!”李建成压低了眉头。眯起眼,张狂得意止不住地从唇角散开去,“夫人若要指责。也该有个凭据!空口白牙地浑说,莫说是中伤了太子,便是个庶王,也不是顽的。况且……”他低头瞟了一眼仍在地下躺着的李世民。“二郎这光景,眼下却不知可还有人能保得了夫人。”     “啪”地一声响。将李建成惊了一跳,他蓦地一低头,自己的手腕教一只手掌牢牢拽住,“怎就无人保她了?”李世民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半支起身子,一手抓着李建成的手腕,吃力地往下拽着。     应召的医士匆匆奔来。李世民却摆手不许旁人靠近,一手撑地。一手借着李建成手腕上的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侧头向英华灿然笑道,“你多久不曾唤我‘二郎’,往后莫要跟着他们一口一声‘殿下’的,你原与旁的人不同。”     说着又拍着李建成肩膀大笑,“我竟无恙,倒教长兄白担了心。但凡人命,自有天数,区区一匹劣马的低贱命格,如何能压得过大唐皇子去?”     李建成跟着干笑几声,在李世民身侧上下拍了几下,“这是自然。”     两人互笑着一同往李渊圣驾前去回话,远远瞧着倒真是一副兄弟情深的形景,只是落在他人眼中,各有意味。     “也亏得是二弟,倘若换了旁人,轻则断筋裂骨,重则不治啊。”李建成摆出最诚挚的笑容,堆了一脸的庆幸,向李渊禀道。     “果真无恙?”李渊下了步辇,拉起李世民的手臂,上下翻看一圈,满意地点点头。一时父慈子孝,兄弟亲厚的形景很是热络地演了一回。英华的胸口好似有一口煮着沸水的锅,炽热的怒意不住地翻滚,冷着脸立在一旁,恨不能将眼神化为利刃,横刺过去。     长孙氏打发了医士等人,笑吟吟地上前关切了一番,场面应对原是她最擅长的,眼见着英华面色难看,只怕她怒气冲动之下,当真说出些不当说的来,便携起了英华的手,暗地里一捏,侧头在她耳边低语,“莫教殿下难为。”     说着恭顺地垂了眉眼,转向李渊,“方才真真是骇着臣妾了,想来这驯马场险得紧,不是咱们这些妇孺的戏耍之处,还求圣上垂怜,准了咱们往去别处顽逛。”     李渊的目光仍旧未在长孙氏身上停留,倒是又在四郎与英华的脸上来回转了一圈,含笑点了点头,挥过袍袖。     两人携了手,由仆妇侍婢簇拥着缓缓离去,英华一路不曾回头,直至百步之外,估摸着已在众人视线之外,方才扭动了几下被长孙氏携着的手。几乎同时,长孙氏冷冷地丢开她的手,脚下不停步,口气淡漠得与方才判若两人,“这话原不该我说,我不说,你却未见得能自省,少不得我啰唣几句。殿下纵你百般,这是你的福分,却莫要失了本分。眼下弘义宫是个甚么光景,难不成你是不知的么?头一桩要紧的,便是莫在外招惹了是非,白白带累……”     英华挑起双眉,打断她的话反诘道:“那马,后腿分明是有玄机,无人能识么?”     “顾夫人出身吴郡顾氏,最是讲究礼数的门楣,怎的未教授夫人一应礼数么?”不待长孙氏开口,她身边一名有头脸的仆妇先是端起了架子,一板一眼地质问道。     英华瞥了她一眼,若是在三年前初入弘义宫时,她必当要还敬一句“我门中婢子最是有礼,可要待我闲来指点一二”,但在此时,她自懒得同一个仆婢说嘴,尖利地横过一眼去,堵塞了她的嘴,便也就罢了。     两人从说不到一处去,一同行了一段,也就分道扬镳。临走之前,长孙氏到底放心不下,暗忖还是将她安置在自己身边,时刻束约着才好。再来依着秦王的性子,这二人若在一处,指不定还要闹出甚么来,毕竟不妥,故此纵然万般不愿,仍与她约定了次日一同往林子去观猎鹿。     英华无奈,只得应下,怏怏地携了四郎回营帐中闷坐。至晚膳时分,有婢子领了四郎去用饭,她独在帐外的一块大石上坐着,望见远处燃起了数十堆篝火,忽想起昔年与李世民一同征战在外的情形,心中一时激荡,一时感慨,一时哀伤,不觉往帐中取出了昔年两人共把玩过的短笛,信口吹奏了起来。     一曲未终,笛声戛然而止,英华蓦地放下短笛,厉声低喝道:“谁在那儿?”渐重的暮色中她看不清来人是谁,但却能清晰地听见来人慌张急促的呼吸声,听着脚步,该是名女子。     “夫人,不好了。”来的正是英华随身的侍婢,她来不及喘匀气,略带着些哭腔道:“殿下教圣上拘在了帐内,跟前伺候的内监说圣上动了怒,不准殿下出帐,仿佛,仿佛是同今日驯马的事相关。”     英华自大石上倏地站起来,圣上拘责秦王并非头一回,近两年来时有发生,这婢子慌怕成这样,只怕这一回与往常的不同。果然,侍婢捂着心口喘上一口气,又禀道:“御前的夏内监说,今日午后圣上歇过觉,太子随侍,说起驯马的事来。太子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忽就说了殿下坠马之后说的话,只说殿下摔糊涂了,竟道:‘天命所授,将临世而治,又岂会白白摔死了。’圣上当即盛怒拂了案几,命人拿了殿下去大帐问话。”     不对!英华捏紧了拳头,彼时她亦在场,听得分明,根本不是这句,这句无疑是太子杜撰了来祸害秦王的。“现下如何?”她迫急地问道,她原是在场的,秦王说了些甚么,未说甚么,除却太子,她再清楚不过,便该去圣驾前替他分辨分辨。     “奴婢来时听闻殿下分解了几句,圣上责他巧言令色,阳奉阴违,并不信的。现下已除了亲王的冠带,羁押在……”     侍婢的话未完,又有人气咻咻地跑上来,这次喘气声粗重乏力,应是名上了年纪的男子,英华转了转头望去,却是吴内监。她扬手朝那侍婢挥了挥,“你且去罢,莫慌张,再去大帐那处探听探听,仔细着些。”     侍婢屈膝一礼,匆匆离开。却说那吴内监,好容易走到英华跟前,扶了腰喘得骇人,却仍坚持要行完礼。英华猜度着他大约是要待那婢子走远了,方好回话,故也不拦他,只随他去作礼。     果然,隔了片时,他从窄袖拢中拈出一页叠得窄小的纸,四下望过,“东都来的消息,还请夫人速速回殿下,好教殿下知晓,早作准备。突厥异动,颉利可汗挥突厥举国大军南下,直奔渭水,估摸着也就这一两日便能接着传报。”     英华心头大惊,接过纸,快步走进营帐,灯下展开来看,却见纸上只寥寥数句:颉利、突利同犯,二可汗互猜不深信,宜亲率百人深入面谈,突利重利轻义,许以贸易利好,使之心动。另使颉利获悉突利之异心,离间二可汗,可使突厥不战而退。经此可重获兵权,亦可获朝臣归心,务要把握,切记切记。     英华认得杜如晦的字迹,默念数遍,好似从前每一次征战,姊夫在秦王身边出谋划策,她便深信必定能克敌大获全胜。此刻他人虽不在,计策已到,英华慌跳的心倒渐平复下来。送走吴内监,顺了顺半晌思绪,仍是不知该如何告知拘束中的李世民,直在营帐中团团急转了大半夜。(未完待续)          5201小说 第二百一十二章 千钧一击(四) - 莲谋 - 桃圻     不待天亮,英华便再忍耐不住,召来那报信的侍婢来问过李世民羁押的营帐位置,也不顾忌苦守了近三年的规矩礼法,趁着天色尚暗,悄悄寻摸过去。     好容易守到天色微明,正是戍卫将要换班的时辰,她原想在戍卫换班时寻个空隙,能同他说上几句话。却未料不等戍卫们换班,便急匆匆地奔来两名内监,有一人手中捧着一方朱红的木奉盘。英华借着蒙蒙亮的天光探头一望,奉盘上端端正正地放着的,正是李世民昨日佩戴的,昭示着亲王尊贵的青白玉饕餮纹发冠,另有一堆瞧着似是一条躞蹀玉带。     “老奴奉圣人口谕,特来侍奉秦王殿下更衣重束冠带,还望校尉行个方便,好教奴婢们完了差事,尽快回去覆命,大帐那头可是等不起……”一名年纪稍长的老内监一板一眼的声调飘过来。     守卫的校尉也不啰唣,侧开身子,挥手示意让路。英华又向外探了探身子,眼见着天将要大亮,仍是不得见秦王的面,心下不免急躁。     不出半刻,尚着着素面单袍的李世民火急火燎地自营帐内冲出,两名内监低头小步跑着跟在他后头,青白玉发冠倒是在他发髻上端端地束着,躞蹀玉带却仍在内监托举着的朱红木盘中。     英华直愣愣地望着李世民往大帐方向大步走去,这情形完全是她意料之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此处毕竟不同于弘义宫,她到底没敢硬闯上前拦他的去路,眼睁睁地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重重错落的营帐后头,只得原地跺跺脚。自回营帐去了。     回至营帐,便有侍婢来禀她,今日原说定的亲王郡王们的猎鹿赛已然撤了,不仅猎鹿赛撤了,各处营帐皆已领了传话,即刻就要动身回京,不得有片时的延误。英华登时恍然。突厥人果然打了过来。此刻呈报该是已日夜兼程地送到了这秋狩场中。     当下没有二话,各处一阵忙乱,大车辚辚。人仰马嘶,另有内监忙不迭地往朱雀大街净路开道,时至正午,诸位皇亲贵戚们。终是各就其位,各安其宫了。     英华心内多少有些憾然。自入这弘义宫之后,整日里耳闻莺莺燕燕,满目花草扶疏,衣香云鬓的。教她丧气得紧,好容易出去一趟,也未能与旧日同袍一叙。更不曾将那金戈铁马的景致看个够,便又回到了这座精巧奢华的大笼中。     但眼下她怀中还揣着杜如晦的短笺。便将那遗憾之心分了大半出来,惦记着如何能赶紧传信予秦王,不至于耽误了大事,偏这一等便是五六日都不见秦王回至弘义宫,她随身的侍婢日日去宫门口听着消息,往返折跑,几乎要跑细了一圈腿,也不见秦王人影。只把英华急得恨不能去闯宫。     九月初九前夜,英华焦躁至无以复加时,跑得满头汗水的侍婢冲进她院子的正屋,来不及行礼问安,指着外头的来路道:“殿下……殿下回来了,正往……咱们这院来。”     如此,英华方才如释重负。     次日便要出征迎战突厥人,英华忙交付了短笺予李世民,待他细细阅看过,她在一旁期期艾艾了好半晌。李世民只当她是不舍自己出征,探臂揽过她笑着抚慰,“这也不是头一遭出战,这些年来不敢说出战过百,也绝不少于五六十,这原已是家常,为何又要担心?”     英华心中暗道,我再披戎袍,与你做先锋可好?这话在唇齿间转了又转,终是教她按压了下去。说出口又如何,初入弘义宫时,正逢征剿刘黑闼,李世民几番出征,初时英华缠磨着他要与他一同去,他总笑着说她已为人妇,军中多有不便,不允她去。她搬出平阳公主来驳他,他却反诘,可否放心留四郎独自在宫中,这便令她哑口无言。时日一久,她再不提这话,只每每在心中暗自扎挣一番,待战事一完,失落过后,寡淡无趣的日子又一日日地照常过着。     她咬了咬嘴唇,努力忘记方才心里嘀咕的话,与他的众姬妾一样,绽开一个娇柔的笑容,回身勾着他的脖颈。英华只一味扯着笑,并不说话,心内再明白不过,自成了他的姬妾,纵是万千宠爱,也再不能像从前战场上那般心神相映,剖心相交了。     穆清坚持不让她嫁入李家的缘由,在她十几岁时尚不能十分懂,只晓得阿姊定是一心为她着想的,便不再深究。而今她已将这道理悟得透透的了,所剩下的不过就是暗藏心底的一抹苦笑罢了。     ……     这一战甚是凶险,突厥二可汗向长安围逼来,新生王朝的兵力在连年不休的收缴战中多有折损,应对个把兵变叛乱尚有余,可面对突厥倾国而来的铁骑不免畏怯。长安城墙仿佛已能感受到铁蹄踏地的震颤。朝中的权臣们才刚尝到安定与权利的滋味,眼见着到手不几日的荣华即将要灰飞烟灭,连日来朝中无不惶惶。     李渊年事已高,拼杀之心也在这几年的温柔富贵中消磨殆尽,竟召来了裴寂与太子等人,仓皇地商议起迁都的事来,大有要与突厥分庭而治的意味。消息不胫而走,长安城中不论平民商客,还是官宦人家,无人还能安坐于室。     整个长安便在惊惶不安与失望心凉中苦熬了一月有余,在秋风秋雨将满城的树叶染成金黄色时,相州捷报挟风带雨地直冲进城。     不出几日,朝臣与百姓齐聚城门,迎回了一兵一卒皆不曾折损的秦王。百姓敬之畏之若奉战神,朝臣们虽不能明言,心下到底是将秦王与太子细细地比较了一番,群臣的心愈来愈疑惑:安稳坐朝,不时在战场上捡漏的太子,究竟能否令城邦安定,外族不侵。更有甚者,已然将秦王视作君王。     秦王回城十日,穆清从弘义宫出城的一路,坊市间,酒肆内,听闻的对秦王的赞颂之词,言辞至极,几乎起腻。     临来前杜如晦嘱她带话予秦王,称如今功高威立,无需过谦,只将以天下为己任的态势摆在明面上即可。照着眼下这情势来看,秦王恐怕早已被架在了高处,便是一味自谦不肯拿出心怀天下的款儿来,也是不成的了。     秦王正春风得意中,自是不必担心。四郎书念得极好,杜构杜荷伴着封了中山王的李承乾念书,也算安分,亦不劳她费心。长孙氏自英华入宫以来竭力掩饰在大方得体之后的落寞,穆清虽看得清晰,却也是懒得理会的。     惟有一桩,引得她的心思转了好几圈,便是英华的形态,见一次黯淡一次。这一次见,原该是阖宫上下欢欢喜喜的日子,英华竟是慵懒无意,一副百无聊赖漠不关心的模样,全然不见往日华光异彩的神气,只在教导四郎骑射时方能打起些精神来。这一日日下去,恐是要不好。     思绪在脑中翻腾上几遍,便到了城门口。如今她已不必再混杂在康三郎的商队中进出城门,几个大城门的守将,早已在秦王的运作下,悄然换成了贺遂兆留予她的那些人,极是得力,若不是因为一个女子骑马赶路太过惹眼,她甚至无需换男装。     穆清出了城门,在黄土官道上纵马肆意跑了一阵,忽然大悟,英华原是关不住的,宽广旷野、自由不羁方是她的天地。弘义宫上算不得甚么深宫,却也将她束缚得如一朵日渐枯败的花,有朝一日如秦王登了大宝,那真正的深宫高墙,教她如何存活。     说到底,毕竟是自己误了她,穆清暗定下了主意,待秦王荣登,英华若是肯去,她想尽法子,哪怕要与君王为敌,也要带她出宫。     这一路行得极畅快,她隐约觉察她与杜如晦苦苦等待,为之暗中辛劳操持了三年的日子已是不远。只求秦王果真能如杜如晦所料的那般,速速地收拢起民众朝臣们的心,也巴望着太子一党能忌惮慌张得蠢事连连,愈是对秦王步步相逼,酝酿许久的那一刻便来得愈干脆。     出了长安地界的大道不见一人一车,穆清不由又加了一鞭,惊得坐下的马猛向前蹿去,跟在她身后的两名侍卫唬得惊呼,“夫人,仔细惊了马。”一时又追赶不上,心急之下,也不得不感慨,这些年洛阳长安两地折返奔跑,倒磨得这位夫人的骑术越发精进了。(未完待续)          5201小说 第二百一十三章 千钧一击(五) - 莲谋 - 桃圻     转眼武德九年的仲春翩然光顾,谁也不曾留意到,轻柔和暖的春风吹了一夜,清早一推门,阳春里带了新生草叶气味的风扑面而来,且带了一股醉人的气息萦绕于洛阳城中。     思顺坊的坊门早已落锁,一驾宽大的马车自大道上驶来,车厢顶檐和马脖子上的铃铛俱被摘除,故漏夜行驶,只剩了马蹄哒哒和细微的吱呀之声。马车稳稳地停在思顺坊的坊门口,上夜的武侯揉了揉眼睛,眼前确是一驾内敛却底蕴气派的马车,连驾车的车夫都透着一股子肃穆。     车上有人跳下,上前向那武侯递过一块牌子,低声道:“小心做你的活计,莫要高声张扬,仔细惊了贵人,各自难为。”武侯从坊门逢中接过牌子,一手举起风灯照看,这一看,唬得他霎时完全清醒过来。     递来的竟然是一块天策府的牌子,天策府的牌子他也见过几回,倒也罢了,通常不过是主簿计室、仓曹参军之流,顶多不过是从事郎中。这一回,递过来的牌子上赫然铭刻着“天策上将”的字样。     这几个字在上夜武侯的脑中一转,天策上将,不正是京中的那位秦王殿下么?当下他连偷眼瞥那驾马车的勇气都消了下去,赶紧低头开坊门,束手靠立一侧,恭恭敬敬地将那马车迎入坊中。     一盏茶的功夫,思顺坊杜宅内院的曲桥上,一条身影向临水的正屋疾步而去,不一会儿正屋廊下半夜报事的云板叩响。     杜如晦倏地自床榻上坐起,倒吸了一口气,激出些许冷汗来。穆清亦被云板叩声惊醒,拥被坐起身。迷蒙中再看杜如晦凝重的神色,不由惶然抓住他的手臂,“出了甚么事?”     “阿郎,娘子,英华来了。”外头杜齐有意压着嗓门的回禀声落在穆清的耳中,竟是比那云板更教她惊心。她头一桩便想起了四郎,心口突突地乱跳。不敢想又不得不去想。可是四郎出了甚么事。     两人忙不迭地穿衣着鞋,开了门匆匆随着杜齐赶往前堂。     英华满脸焦急地在厅堂内坐着,身边只随了一名侍婢。穆清跨进门的脚顿了顿。险些被门槛绊着,还是杜如晦在她身后伸手搀扶了一把。     “阿姊,姊夫。”英华见他二人进屋,忙挣扎着要站起身。穆清的目光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腹上,一步跨上前按下她的肩膀。“已是七个月的身子了,都这时候了,究竟出了甚么事,要你连夜赶来?”     英华重新坐回高椅上。一手吃力地扶托住腰。“二郎遭人暗算,在酒食中落了毒,大兴宫中的御医来了几拨。好歹是将他肚腹中的搀了毒的酒食催吐了出来,人却仍是昏着不醒。”英华直剌剌地将话一倾。语速有些急快,一时噎了话语,不知该如何往下讲去。     穆清大惊失色,转头去看杜如晦,却见他眉头低压,沉峻低缓道:“你莫急,慢慢说来。先告诉我知晓,秦王殿下毒发前在何处与何人用的酒食?”     英华连吸了好几口气,定下心绪,“前日太子召二郎夜游,只因近日东宫与弘义宫相争急切,原是不该去的,怎奈二郎呼声再高,也不过是为亲王,怎能无故忤逆了太子?也怨二郎争强好胜,只道‘一顿酒有甚好怕的’,便去了。时近子夜,忽就被淮安王扶了回来,身上衣袖上已吐得满是鲜血……”     她突然有些说不下去,焦躁地左右扭转着脑袋,伸手向穆清勾去,“阿姊,阿姊,我找不到赵苍。御医都是庸常,虽催出毒物,二郎仍是不醒,若是赵苍在,若是他在,定会有法子……”     穆清握住她的手,手指头扣搭在她的手腕上细听了一阵,所幸她身子和腹中孩儿尚算安稳。“你莫要心焦,二郎真龙,多少劫难都过得,这回也不会有事。”     “阿姊,你原是跟着赵苍学过医的,寻不到他,我只能来找你,或还有法子能将二郎治上一治。”英华用力拽着她的手腕,如同掉落水中的人抱着了一段浮木一样。     “秦王妃遣你来寻我?”穆清皱了皱眉头。     “不,不。”英华摇着头,“二郎甫一回来,便有内监急着来召我去,待我赶到正殿,他已口不能言,只在手上捏了个七的手势,起初我尚不能懂,后来顿悟过来,那七不正是说七娘么?大约是要我来寻阿姊。越想越觉着是这意思,彼时正殿上人多口杂,他便是有气力开口说话,也不会这么贸然地说出口,再者,除开二郎,只有我知晓阿姊与姊夫安身何处,急唤我去,便更应对了这层意思。”     穆清面上浮起一片茫然,转瞬又神情复杂起来,她轻轻放开英华的手,直直地向前走了几步,蓦地回头,向杜如晦道,“殿下要寻回的不是我,却是你。”     杜如晦抿了抿唇,压下油然升起的几分兴奋,重重点了下头,“是时候该回长安了。”果然一切尽如他所料,秦王在渭水边依计打发了突厥二位可汗,传报送入大兴殿时,满朝臣工俱在,已在商议迁都事宜,捷报一宣,秦王在朝的基石立时牢不可破。     朝臣日益倾心,太子胸口犹如揣了一只利爪的猫,日夜抓挠着他的心。急令智昏,使出的招数也愈发的迫急低劣,落在旁人眼中,免不了更是离心离德,如此循环往复,竟急切得连落毒这样的事也作下了。     穆清将英华带至先前她住的那间屋子歇息,好言安抚了一阵,再使英华将秦王毒发症状仔细说了一回,待听得他除开口吐鲜血外,另有抽搐嚎叫之状,大约心中也有几分谱。这原不是甚么厉害的毒,不过是雷公藤罢了,少量服食并不会立时就伤了人性命,下毒者意在慢慢取他性命,必是他服食雷公藤后又饮过烈酒。才加重了药性,忽然吐了血水。     “你且安心睡一会子,待天亮便可动身回长安,明日日暮时分入城。”穆清温言相劝,忽又想起甚么来,“你饿不饿?犹记得我怀着四郎那会儿,也是这般月份。一夜要饿上两回。你这一路颠过来,怕是早就饿了罢。”     “我不饿……”英华抚了抚肚腹,追问道:“二郎他……”     “二郎他不打紧。既御医已催吐了他所进的酒食。待咱们回去多煮些绿豆汤水与他灌下,慢慢也就好了。”     闻听这话,英华方才轻轻舒了口气,偏过头想了一阵。拉着穆清的手报赧低声道:“阿姊,我还真是饿了。一路为了赶路,只有那些个粗硬胡饼充饥……”     穆清掩口笑起来,“罢了罢了,左右也睡不成了。阿姊与你做些吃食去。菰米粥,再裹几个玉面尖儿,可好?”     穆清执灯往后厨去忙碌。英华接着微弱的烛灯将屋子环视一圈,几案。床榻,帷幔,一应家什摆设均是旧日模样,床榻上的被褥,也还是她曾惯用的。她将脸埋在被褥间,一丝丝清馨的甜香一如往日。到底疲累,待穆清捧了食盒过来时,她已歪倒在被褥间睡熟了。     不过三两日,长安永兴坊内无门匾的那座大宅子又嘈杂喧腾起来。坊邻间虽隔着高墙深院,却也是无人不知四年前仓促离京的那位夫人如今又搬回了这府宅中。     与离开时的狼狈慌张不同,回来时竟是大张旗鼓,生怕坊间邻人不知似的。前日府宅中的管事买了十来个模样齐整的小婢;昨日大开了府门,招收护院家丁;今日更是热闹,清早长安城中最是财大气粗的大商户,亲自率了二十余人,几乎要将半个东市搬来。     围观的闲人亲眼瞧见府宅内款款走出一位贵气的夫人,三十不到的年纪,头上的光洁的燕尾圆髻,金梳对插,步摇微晃,绢绸裙衫,臂上缠着的那领帔帛竟还是泥金的,衬得她容色鲜亮,眉目如画,不由得惹人多看几眼。     但见她自对开的大门内缓步走出,于石阶上展笑谢过那大胡商,“相交多年,三郎怎还这般客气,这礼,过重了。”     那胡商拍着胸脯粗声道:“七娘若是不受,可就真瞧不起我康三了。再说这些个,哪有甚么重礼,不过是日常所需的用物,想来七娘初回长安,宅子也荒疏了几年,着急忙慌去置备家什用具,怕是来不及了,东西也不如我的好。”     众人只见她嫣然一笑,也不再推拒,请那胡商入了大宅。一时外头瞧热闹的说甚么的都有。便有知情的低声传道:“这家的家主原是陕州总管府的杜长史,四年前也不知犯了甚么,圣上亲下了谕旨,遣离了长安,哪知刚出长安城,就遭了一伙儿强人,连人带车,直烧了个面目全非。”     人群中“啧啧”感叹声四起,又有个人道:“记得记得,这家的夫人也不是个简单的,好似说出身江南顾氏,与秦王妃情同姊妹,她与孩子虽未受罪责,但总是罪吏家眷,杜长史亡故后,这些年都不知所踪,怎又搬了回来,竟是风光更胜从前了。”     “咳,这你们便不知了罢。”有人知情地叹了一声,引得围观者们皆引颈去听。“顾夫人原有个亲妹,你当那小娘子是谁?竟是平阳昭公主麾下的一位女将军,统领了城西骁骑营,与秦王殿下的玄甲军难分伯仲。当年有幸见过两次,这位顾娘子生得是明眸皓齿,姿容动人,戎装加身,更是英气勃发呀。听说杜长史出了事后,顾娘子便嫁于了秦王殿下,教人接入禁苑去了。”     事关皇家内眷,市井中无不猎奇好事的,人群中有人恍然大悟,“我说呢,这顾夫人如今怎衣锦荣归了,可见她亲妹在弘义宫是何等盛宠。”     这些话晌午还只在永兴坊内流转,及到日中开市时,已是酒肆食铺中的话资。转过天来,时常出入东市酒肆、脂粉首饰铺子的那些中等官宦人家,亦得了风闻。不出几日,官家内眷间由窃窃私欲至沸沸扬扬,甚至有几个曾有些交往的官眷,若不是自家的夫君忌惮着秦王同太子之间的剑拔弩张之势。早就跑来永兴坊一探究竟。     穆清自搬回永兴坊,安顿了之后,带了阿柳往弘义宫走过一趟,瞧了瞧秦王的情形,已是一日好过一日,自长孙氏至媵妾侍婢,阖宫松缓了下来。因英华生产在即。再不便领着四郎。穆清趁着这当口,拜请接回四郎。长孙氏也说不得甚么,只得点头应允。隔日便差了人好好地送回了永兴坊。     四年来虽时时能见着,穆清仍是喜得一夜不得安睡,脑中反反复复尽是四郎离了她身边那日说过的话,字字句句清晰异常。不待天明便打发了杜齐往坊门口去接。待四郎归家。母子两少不得搂头痛哭了一场,那光景。连阿达也忍耐不住悄悄红了眼。     转瞬已至五月初二,英华生产,诞下一位郡主,弘义宫遣了宫人来接穆清入宫。她怀揣了满心的欢喜,入宫探视。一脚才刚踏入屋子,一声讶异的低呼直冲她而来。     穆清抬头望去。却见上首端坐着太子妃郑氏,大约是来摆个姿态。瞧瞧孩子的。此时她正泥塑的一般呆望着她,那神情仿若见鬼。     穆清只当作不见她的失态,一丝不苟地行过拜礼,郑氏这才略清醒些,僵硬着面颊,伸手请她起身,双眼却仍是不确信地紧盯着她,“顾夫人,可是许久不见了,也不知何时回的长安,早些命人禀与我知晓,也好去迎一迎。”     “妾身怎敢劳动夫人。”穆清起身再屈了屈膝,面含再诚挚不过的笑容,“夫人怎就断定妾身是从外头回的长安?难不成,还真有心意相通这一说?”     郑氏自知失语,一面顿生悔意,一面自忖,经年不见,这顾氏比之当年竟是愈发凌厉了。一忆及当年她如何干净果断地料理了影娘,郑氏心底一凉,全然记不起如今自己已尊为太子妃,大可在气势上迫压住她,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让了半分。     长孙氏轻笑了数声,“顾姊姊快来瞧瞧孩子,这小模样可是灵秀得很呢。”穆清看过英华的神色,疲惫了些,但大致还是不错,便笑吟吟地转向长孙氏,小心翼翼地自乳母手中接过初生的婴孩。襁褓中露出个粉嘟嘟的小脸,闭着眼睛正努力地咂着小嘴。     “顾姊姊你瞧,这眼线长且深重,与殿下竟是一般无二,小下巴圆翘,正是英华的模样。收生的妇人一见便说,收生了那么些个孩子,头一遭见着这样标致的……”长孙氏的兴奋愉悦使得穆清略感不适,自英华入宫她不曾再诞下过一个孩儿,此时的欢愉未免显得太过突兀。     “殿下可来瞧过了?”穆清脸上扬起一团喜气,配合她的欢悦。     长孙氏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逗弄着孩子粉嫩的面颊,笑道:“怎不来看,守了大半夜,才刚走了不多久。得了这么个小娘子,殿下欢喜得甚么似的,还亲赐了乳名,如今只待圣上下封号了。”     “二郎要替这孩子请封号?”郑氏忍不住插了一句,穆清亦是惊异万分,照理皇子的嫡出孩儿才得封号,庶出的那些,通常并无封号,便是有,也要待长成之后,圣上见着喜欢,方才有的。     “英华原就功高,这又是她头一个孩子,殿下疼爱得紧,请个封号也不为过。”长孙氏贴近穆清怀中的襁褓,柔声哄道:“咱们凤翎日后也位小郡主,可尊贵着呢,是不是……”     穆清心头一震,凤翎……她方才说是秦王亲赐的名儿,他给这孩子起名“凤翎”?长孙氏嫡出的孩子唤作青雀莺歌,一个媵妾所出,却要以凤为名。穆清脑中一团迷蒙,忽觉得自己怀中这小小的女孩儿日后的祸福竟是难测。     吃过两盏茶,郑氏与长孙氏各自离去。穆清又伴了英华半日,说了一回话,说不多时,她便疲累不堪,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穆清只得吩咐了随侍婢子几句紧要调养的话,自回永兴坊去。     一出禁苑,阿达正在外头候着,神色里透着古怪,待她在车内坐稳,他才趁着撤足踏的当口,倾身向车内低语,“暗处有人盯着,鬼鬼祟祟,也不知要作甚么。”     穆清皱起眉头,沉吟一息,反倒笑起来,“莫理会那些,咱们只当浑不知的,捡着明道走,让他们窥得真真的才好。”     阿达犹如跌入雾气里头,茫然不解,却也知道自家娘子定有一番道理,当下也不多话,驾车回永兴坊去。     穆清在车内坐着,嘴边忍不住逸出一丝微笑,三两个月来的大张旗鼓,高调行事,终是将东宫的目光吸引了来。今日在英华那儿,透过太子妃见着她如撞鬼了似的神情,穆清仿佛可见李建成阴鸷而慌乱的脸,心头大畅。     畅快尚在其次,能引逗着东宫全神贯注于她的行踪,而忽略了弘义宫中的暗涌的异动,看不到深藏隐居在弘义宫中的杜如晦,和他全盘的谋划,才是更为紧要的事。     天际滚过一声粗沉的雷声,武德九年初夏的第一道闷雷骤然而至,阿达仰头望了望将变的天,又加了一鞭,叱呵一声,催快了驾车的马。(未完待续)          5201小说 第二百一十四章 千钧一击(六) - 莲谋 - 桃圻     六月初四庚申日,天已大暑,蝉嘶充斥着整个大地,嘶哑却尖锐的声响缠绕着争相钻入人脑中,人们正苦恼于被这蝉嘶纠缠得心浮气躁又无处可躲时,玄武门外小林中,有一百人藏立于树干后,每只握着长刀刀柄的手皆以布条将手与刀柄紧缠在一处,任凭汗水一滴滴地滑过面庞脖颈,濡湿衣衫,也不顾虫蝇嗡嘤乱飞,脚下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     大半月前穆清亲口许下诺,倘若事成,每人皆能得一个正经户籍,另赠百金,名正言顺地没入市井,自此愿去的便各自散去,只作寻常百姓,再不必提着性命穿行于刀光剑影、明诛暗杀中。这一百名死士无不振奋,自由与安稳的生活于他们果然是最大的刺激,一个个憋足了劲,只待这功成身退的一日。     玄武门楼观上的守将面东而立,迎着由东而起向日中攀爬的太阳,眯起了双眼,东面大道的尽头出现了几个跃动的黑点。黑点陆陆续续出现,守将将眉头压得更低,心中默数了一阵,估算着黑点的数目,直至起头的几个黑点显现出骑者的轮廓,他方点了点头,暗忖,有百余人。     在大道那头向西而来的李建成此刻双腿夹紧了马肚,闷声不语地领着百余骑朝着玄武门奔驰来。自二郎出生,他们的母亲窦夫人专注而温柔的目光从此不再专属于他一人,自小便是二郎光耀瞩目;唐国公府的幕僚交口赞的是二郎,人常道气势如虹、王者之姿的也是二郎;最是得力的谋士良辅,心属的还是二郎;便是连那号称断言精准从无错处的袁天罡,道出“济世安民”之语时,指的亦是二郎。众人仿若忘了他这个嫡长子的存在。     一口气生生忍了三十年。终是熬到了今日,甚么光耀瞩目,王者之姿,甚么济世安民,他决了意要将这一切终结于今日。李建成握紧了手中的马缰,不由地爆出几声阴寒的笑,心口拢起一团激动。身子不受自控地颤抖了两下。在疾奔的马上瞧着好像是摇摇晃晃。     “长兄莫要担忧。”齐王在他身后瞧得分明,只当他生了些惶遽,连催了两下马策至他身边。“玄武门守将常何,并宫中那些侍卫,皆是咱们布下的人,只消他前来。一入玄武门便是瓮中之鳖,再无逃脱的生路。昨夜圣上下的谕旨中说的清清楚楚。今日是要咱们三个同去临湖殿,凭他秦王胆气再壮,声望再高,想必也不敢抗旨不从。今日举事。原是万无一失的,且过了今日,长兄再无阻梗。一劳永逸。”     李建成侧头回望了他一眼,勾了勾嘴角。“三弟所言极是。玄武门那边,常何可布排妥了?”     齐王难掩得意,扬眉道:“最是妥当不过。”     临近玄武门,当前领头的李建成与李元吉不约而同地缓下马,身后随行的百余名精悍骑兵分列了两队前后各五十余骑,将二人围护在中间。     李建成勒带住马,闭目沉气了半晌,忽然睁开眼向李元吉道:“这一路,怎会这般太平?来得太顺,倒教人有些……”     “长兄多虑了。”李元吉呵呵笑道:“平日不也是如此么?咱们还是利索些快进门,免得教人捷足先登了。”     前头五十余名精骑已列着队鱼贯入了玄武门,李建成犹豫了半刻,左右四顾一转,实是未见有甚么异常之处,抬头瞭望,站立在城墙上的守将也确是自己特意安插在玄武门的常何,一切尽如事先料算,无半分差池,也便抖开缰绳,催马入城门。     二人的马小跑过宽厚的门洞,才刚重又回到阳光下,却猛然听得背后响起沉重铿锵的“隆隆”声,李建成与李元吉一同回头望去,城门正缓缓闭合,尚半数人马未进得门内来。两人满腹狐疑对望一眼,抬头去看城门楼上立着的常何。     “谁要你这时闭门!快命人罢手,容后头的人马进门!”李元吉率先按耐不住,手执马鞭指着常何,仰头怒吼道。     常何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城门头,连眼皮都不曾掀动一下,恍若未闻城楼下的怒喝。两扇厚重的城门缓缓向一处合拢,中间那道逢越来越细窄,渐成了一道细线,随着“砰”的一声沉闷巨响,城门严严地合在了一处。这一声巨响直撞击到李建成的心坎上,他好似被这一声猛然撞醒了一般,带着马向后退了几步,仰向城楼高声道:“常何!你要甚么,只管说来,本宫言出必行,莫要误了正事!”     城楼上泥塑铁铸的守将忽然动了脑袋,向下抱拳淡然道:“末将不知常何要甚么。”     声量不大,城楼下的李建成却听得清清楚楚,一时不解这莫名其妙的一语,怔怔地坐于马上,接不上下一句。     “殿下这话可是问岔了,他怎知常何想要甚么,殿下倘或在黄泉路上遇着常何,倒不若亲自问一问他。”城楼上蓦然响起了一个淳厚平和的声音。犹如一支利箭直奔着李建成的脑袋而来,李建成只觉头顶一片凉意,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抬头望去,整颗心似被浇下一盆冰水,寒凉至极。     但见四年前已焚成一团焦黑的杜如晦正好端端地立在城门楼上,神色从容地向身边的“常何”道:“还不见过太子殿下?”     那分明是自己亲手安置在玄武门的守将,此刻向他拱手抱拳,执着军礼,“洛阳城东戍守武侯刘大见过太子殿下。”     另一边李元吉怒如虎啸,高举起随身的马槊挥向城门楼,“你们这是要谋反么!”     李建成的脸上浮起几丝苦笑,此刻他已恍然彻悟,只怕真正的常何在他寻他密谋前便已遭灭口,一直以来他苦心安排在最紧要位置的,竟是敌手的心腹。而那原早该奔赴黄泉的人,居然还好生活着。在他眼皮子底下细细密密地织就了一张疏而不漏的大网,眼下他正在这张网下罩着。亏得他这些年来自认为终是棋高一着,摧毁了秦王身边最是坚实的一堵墙,到头来还是被他摆算了一道。     他面上的苦笑陡然一变,鼻孔有力地一张一翕,腾起一股阴狠的杀意,丢开城楼上的那二人。径直向身边精选出的那些毗沙门死士道:“护我冲入內苑。日后诸位皆拜上将!诛得城楼上那二人者,授正三品千牛卫大将军!”     毗沙门死士们皆高呼起来,激越难挡。恨不能立时冲阵杀敌。     玄武门门洞下的阴影里,不知何时走出一小队玄色人马,不过二三十人,被簇拥在中间的正是玄袍玄甲的李世民。他带着马,笃步从阴影里走到阳光下。发髻上的青白玉饕餮发冠闪着冷丝丝的寒光,“圣上尚在位,长兄已然要立将行封了么?”     李建成将那二十三名玄甲军并城楼上围立的守兵扫看一圈,上头那些已张弓搭箭。一支支冷光闪闪的箭镞正齐刷刷地瞄对着城楼下,前面不过五十来步,便是內苑。冲入內苑面见了圣上,便得生机。     他咬紧了后牙。眉眼鼻翼几乎要拧聚在一处,反手自刀鞘内抽出长刀,指向李世民,冷声道:“取他首级者,授一品骠骑大将军!”     那些毗沙门死士如**已极的饿狼闻着了血腥气,再顾不得旁的,嗷叫着纵身四散扑杀开,气势之壮,一时难挡。     玄武门外的那一半人马初时尚不明就里,里头厮杀声骤然爆发还当是太子与齐王正诛灭秦王的部众,直至城楼上流矢如雨而下,方有人明白过来,虽不知里头发生了甚么,也知情形必定不好。正要奋力登楼夺门,旁侧小林中的百余埋伏提刀大喊着冲将出来,照着马腿便是一通猛砍。     毗沙门的死士都不是凡俗武人,自是经了一番苦练熬磨的,贺遂兆留予穆清的那百人亦非寻常,玄武门外的厮斗自是惨烈艰辛异常,血水四溅,呼号漫天。     杜如晦站在城门楼上,遥遥望见北面有黄尘浮动,秦字大旗冲破黄尘而出,心知是房玄龄、程知节等人领了援兵赶来,再望东面另有一支人马绕过玄武门,直奔皇城内院,尉迟恭领着一支羽林军往御前镇守,好钳制住宫中未归顺的那些侍卫。     这张网他织了何止四年,如今正是以这高大巍峨的玄武门为支点,铺展开的时候,他自感从未如此冷静沉稳过,仿佛自玄武门竖立起的那一日始,便该在此候等着这场血腥搏杀。     穆清在英华的居所坐着,心中默算着此刻玄武门是怎样的情形,一早由宫人接入宫时,正逢长孙氏在宫外向将士们分发玄甲,亲手斟酒壮行。进了屋子,英华头一句便问,外头的将士可是要出发了。不待穆清答话,她又焉焉地叹息:若不是才生了凤翎未出月,此番她必定是要同去的。     两人坐着说了一会子话,皆是心不在焉,满心惦记着那头一件紧要的大事,连圣上赐了凤翎汝南郡主的衔爵,也未引逗起她二人的兴致。起头还有内监每隔一刻便进来禀告玄武门那边的事态,一个半时辰后,消息忽断了,因长孙氏严令各院的姬妾安生地呆在各自院中,无故不得出来走动,穆清与英华也只得在屋中干等。     隔了一会儿,因见英华焦躁难耐,穆清便吩咐了侍婢将凤翎抱了来逗顽,婴孩粉嫩惹人怜爱,好歹令英华安稳了些。     时近正午,院内气吁吁地跑来一名脸生的侍婢,伏拜在地,口称玄武门危急。一语未完,英华腾地跃起,毫不犹豫地将襁褓塞入穆清怀中,“情形至此,我必是要去这一遭的,阿姊且在这儿候着我回来。”说着随手扯过一袭戎袍,等不及去取甲胄,一壁披起戎袍一壁奔跑出屋,大声呼喝着命人备马。     穆清一手抱了孩子,一手探出欲要去拉拽住她,行速却远不及她快,伸出去的手只差了一寸,未能抓住她的衣角,只在半空中凭空白抓了一把,眼睁睁地看着她跑出了屋子。     她朝着屋外愣了片刻,低头瞧瞧怀中的孩子,幽幽喟叹,自她幼年头一次在吴郡见着时,便是这般的急躁,如今已做了阿母,仍旧不见她收敛。     转头的瞬间,穆清的眼见忽扫见了仍在地下趴伏着的侍婢,她不觉心念一动,移过视线细瞧了她两眼,只见她伏地不起,身子似乎在微微颤动,旁人看来她不过是在娘子夫人跟前慌怯,落在穆清眼中,却有一种说不清的怪异。     “你……是新到你家夫人身边的?”穆清迟疑了一息,终是向那侍婢问道。     那侍婢身子一颤,几乎是以额头抵着地下的花石砖摇了摇头。     “起身说话。”穆清向阿柳使过一个眼色。阿柳召过另一名侍婢,两人一左一右上前夹持住地下的侍婢,半扶半架地将她自地下拉了起来。     那侍婢打着颤儿站起身,低头不敢去看穆清,依稀可见一两颗泪滴落到地下。     穆清心头不由一紧,厉声道:“我且问你,究竟是否这院中的人?”     不待她回话,一边扶持着她的那侍婢歪脸将她看了一遍,向穆清禀道:“夫人,这婢子并非咱们这边的人,奴婢也是头一次见她。”     穆清一颗心愈发往下沉去,站起身将襁褓交付予乳母,一步步地逼近那生脸婢子,“你听仔细了,我只问你一句,究竟是哪一处指派来的?你与我如实地说,我不伤你分毫,敢有半句诳语或不实,我也不必打听你何处来,只要了你这条命。或你亦可当我不敢在弘义宫中如何的,只管来试。”     那侍婢本就怕得几乎要死过去,听得这么一句,更是心颤如筛糠,哭得满脸花糊,语不成调。虽是口中含糊,穆清仍是清晰地听见了“秦王妃”三字,她脑中一片眩晕,忙伸手扶住身边的不知甚么家什,抖着手指伸向阿柳。     阿柳忙撇开那侍婢,扶住穆清,一面吩咐道:“先找个安静稳靠处安置这婢子,待你们夫人回来后再行作计较。”     “阿柳,阿柳……”穆清抓着她的手腕,手心里出了些冷汗,居然从阿柳的手腕上滑脱。“英华怕是要遭人暗算,你快去替我寻匹马来,我去将她追回。”     阿柳应声快步往院门外走去,不出一会儿,院门外传来争执声,随即阿柳气冲冲地折返回来,指着院门忿然道:“他们把住了院门,称各人皆要安守在自己院中,无秦王妃传令,任是谁都出不得院门。方才英华出去,怎不见有人来拦?”     穆清脚下一顿,“这原是算计好的,本就是要使我困顿于此,又怎会容咱们出去。”她重重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地回至屋内,隔了许久,又站起身,踱步至窗棂边,合拢双手抵在胸前,喃喃地念了几声佛号。     “七娘且放宽心,莫要过虑。”阿柳跟着走到她身后,轻声安慰,“以英华的身手,当真无多少敌手,谁人能伤得了她?况且,况且玄武门若当真危急,她去了也好多个助力不是。急也是无用,咱们便安心在这儿等着。”     穆清在屋中慢慢走了一圈,困在此处,除了祈求神明、静候音信,她也别无他法。屋角的桐花琉璃漏刻中的水极缓地流注,每漏一滴,都在穆清心中砸出一个涟漪来。(未完待续)          5201小说 第二百一十五章 千钧一击(七) - 莲谋 - 桃圻     再说英华,也不知是谁快手快脚地备好了马,她顾不得多加个疑问,脑中回旋只有那侍婢慌张回禀的几个字“玄武门危急”,“玄武门危急”……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催马前行,几乎是一两息之间,她已跑出了老远。     直至半途,英华一个激灵,疑窦突然冒蹿出来:这马好似事先有人备好了的,怎会来的这样快,她才唤要备马,就有人牵了来?分明有长孙氏的严令,一路出弘义宫,怎也不见人拦阻?再一桩,玄武门危急,消息如何由宫人传递,从一清早二郎离宫始,便一直由内监在通递消息……     英华缓下马速,越想越是怪异,想要拨转马头回弘义宫去,又觉万般不放心,倘或二郎真有危难,自己怎能袖手不理。一路彷徨犹疑,不觉又走出老远,眼见离玄武门一时不远,她一横心,罢了,横竖就在眼前了,究竟怎么个形景,去了便知。     还未及抖缰绳纵马,忽然她身子一僵,下一息整个人便矮下半截,伏在马脖子上,快如闪电。不足一眨眼的功夫,一支羽箭从她的头顶擦过,“噗”地一下直没入她左侧的树干中,箭尾的白羽震得发颤,足见力度之大。     才刚躲开第一支箭,左右又各射来几支,英华一夹马肚,紧催了两下马,心中了然,原是在此地设了伏,显见是冲着她而来,一时却料不准是谁人这般歹毒。     马向前蹿出两步,忽然之间又被英华拨转回头,直直地向羽箭射出的方向猛冲过去。暗中设伏的人眼见自己要藏不住,只得从树干后头跳出,不过十骑。英华与之缠斗了约莫小半时辰。身手只是寻常,砍翻了四个,剩余的不敢贪功恋战,转身往回逃窜。     英华也不提马追去,一来她心系着玄武门的情形,无心追究设伏的是何人,二来她毕竟未出月。产后气弱体虚。这才小半个时辰,已略有不支。     及到她赶至玄武门外时,已然气喘连连。玄武门外浓重的血气。四处横倒的尸身残肢,躺地的马匹长槊,俨然胜负大局已定。她定了定神,凝眉细观。大败的乃是太子的人马,遂心中大定。城楼上有人认出她来。呼喝着将城门开启了一道缝,英华见状忙策马奔入城门,玄武门内却仍是一片兵刃相接的刺耳锐响,各种喊杀惨叫此起彼伏。激斗正酣。     “二郎!”乱斗的人群中,英华一眼便找出了李世民,高呼一声。手中握紧了长刀,左躲右劈。一路搏杀过去。     李世民回眸一惊,策马奔至她身边,“你来作甚?”     英华扬起一张苍白却掩不住兴奋神色的脸,朝他灿然一笑,“自是来助你的。”即便身处危境险地,李世民仍是不由一呆,记不清多久未见她笑得这般动人心魄,多久未见她马上戎袍持兵奋战的英姿。     便是这一呆,一支利箭带着啸鸣从他耳边擦过,耳上一下刺痛,擦破了些许皮肤。两人一同回头向利箭射来的方向望去,正见李建成手中张着弓,第二支箭已从弓弦上射出,直奔李世民咽喉而来,已然躲避不及。     “二郎!留神!”英华惊叫出声,拼尽全身气力,纵身直撞到他身上。照着她的估算,两人将一同落马,躲过这一箭。李世民应声被撞跌落下马,在地下连滚了两番,方稳住身子,英华才刚摇晃着从马上坠落。     她的估算极罕见地出了错,这一回她即便使出了浑身的气力,较之平日也少了三四分,元气未复,加之方才已拼杀了一阵,极度的疲累侵蚀了她的身体,故她的力度与速度皆减弱了几分,并未与李世民一同坠地,却在将他撞落的瞬间生受了那一箭。那箭射来的力度极大,带着疾风,将她推落下马。     这一箭正中在她心窝,血水霎时围着穿透她身体的箭杆氤氲开,在她的浅碧色的衣袍上晕出一大滩刺眼的殷红。     李世民嘶吼一声,猛地抓过身边一人,夺过他手中欲张的弓箭,将弓弦拉满,一双红得要滴出血来眼睛直瞪住前头马上的李建成。李建成亦搭上第三支箭,两人箭尖相对,一触即发。     李建成如何也料算不到,就在他全部的意念都集中于手中这一支他以为能定下大局的羽箭上时,李世民突然抛开弓箭,俯身拾起英华掉落在地的长刀,喉中的嘶喊犹如陷于绝境中的困兽,带着血腥气喷薄而出。     他的身形快得几乎教人不及眨眼,转瞬已跑至李建成的坐骑边,跨出最后一步的同时另一腿狠力地蹬在地下,整个人一跃而起,竟然高过了坐于马上的李建成,双手高举起长刀,手臂上青筋贲张。     李建成最后看了一眼这张燃着熊熊怒火,令他将近三十年寝食难安的脸,长刀便从他的脖颈直穿而过,他瞪大眼睛,原想说些甚么,最终只是张了张口,向后仰跌下马。暗红色的浓血带着热气从他喉咙里冒出来,微张的嘴突突地往外冒血沫子,惟一双睁得滚圆的眼睛,直直地瞪向天空中那轮已升至中天的骄阳。     ……     海池石舫的四角都放置了盛了大冰块的木桶,轻纱帔帛的宫人徐徐摇动着大烟罗绸扇,木桶中的凉气却已渐渐消散,有意雕成莲花的冰块也早已半化成水。     李渊与裴寂等人在石舫内坐着,无人出声说话,他转过头,望了几眼石舫外层层守立的羽林军,再望望半跪在身侧的尉迟恭,心下全然明白,这哪里是护驾,分明是挟持。尉迟恭所言的“谋反”,大约是他嫡出的三个儿子,在宫墙外动了拳脚,只待他们分出了胜负,败了的那一方,便是“谋乱”的。胜出者便会押着败了的那一方,来向他这个父亲讨要功勋。要他惩处作乱者。     李渊面上毫无变色,却暗自用力咽下一声长叹,他如今已是耳顺之年,年事已高,皇位之争自然愈发的凶险,这是天家的宿命,他不怨大郎。亦不十分怨二郎。故此他比裴寂等人更为安定地坐在石舫中,也不理会惊惧的陪侍妃嫔低声啜泣,只拈着棋子。候等那个必然的结果。     足过了近两个时辰,十人一队的羽林军齐崭崭地自北面跑来。尉迟恭迎上前,为首的羽林郎与他耳语一阵,却见尉迟恭面上一振。瞬间提起了全部的精神,蹬蹬蹬地返身跑回石舫之上。依旧循军礼半跪,拱手朗声禀道:“太子与齐王起兵作乱,攻占玄武门,幸而秦王殿下早得奏报。现已率兵扫平叛乱,叛首并余孽皆已伏诛。”     李渊手指一颤,手中的玉棋子“当啷”一声落入棋盘。从旁的妃嫔裴寂等人皆惊得头脑发懵。耳中嗡嗡作响,半晌回不过神来。原只道是兄弟相争。拿住个错处,要来御前辨明。便是动起手来,也只当是小打小闹,一方揪了另一方来闹一场罢了,谁能料到李世民这般大胆,竟敢诛杀同胞兄弟。     还是李渊最先回过魂来,低头重新执起那枚掉落的棋子,淡然道:“甚好,二郎当真是果敢勇断,屡次平叛功不可没。既如此,命他好生善后,一应行动,自拿捏着办,不必再来回。”     海池上吹过一阵风,伴着过了冰桶的凉意,裴寂猛打了个冷颤,如梦方醒一般,心中暗悔不迭,这一盘大局,开对了局,却跟错了注。他突然扑至李渊跟前,痛心疾首高呼:“圣人明鉴,太子觊觎帝位已久,素日乖张弄权便罢了,不料竟这般等不及,其心实实地可诛。幸有秦王殿下明察秋毫,舍一己之身力保国之安稳,功高盖天。如今既太子位空虚,突厥外胡虎视眈眈,为安邦定国计,太子之位不可空。况且天下归心,天意不可违,民情不可抗,还请圣上早作决断,请立秦王殿下为太子。”     尉迟恭颇为意外地瞟了他一眼,武将心思粗放,也不计较裴寂心腹内的弯弯绕,跟着他又请了一遍,连称两次“裴公所言极是”。     “都退下罢。”李渊无力地抬手向外挥了挥,嗓音异变得如同耄耋之年的老翁,“传令中书令,速持办相关事宜。”     跟前的人渐次退去,李渊仍旧怔坐于石舫内,玉棋子依然在他指间夹着,他无端地想起妻子临终前的嘱咐:大郎、二郎,二子皆有王者之气,亦有争雄之力,有这二子,大业可成。日后事成,继位者却只可二郎一人,非偏爱相帮,惟早立二郎,断了大郎的念想,方能兄弟服顺。若执意使大郎立,然大郎阴沉猜忌,迟早将二郎除之而后快,介时二子相争,必有一亡,人伦惨丧。     这道理,后宅妇人尚能通透,缘何他非得祸至眼前才能彻悟。李渊自沉闷的胸口挤出一丝微弱的叹息,喃喃道:“还是夫人瞧得透,终是比我明白……”言罢再支撑不住,向后仰倒下去,唬得宫人侍婢惊叫成一片。     ……     穆清在屋内枯等了一阵,出尽手段欲引出长孙氏,偏她似乎打定了主意,坚拒不见。直至午时,有侍从模样的人疾奔入室,报称秦王殿下与杜长史一行已回至弘义宫,正聚于前殿。     穆清一把拽起他的衣裳,几近吼道:“英华是否同归?”     那侍从惊慌失措,连连点头,又摇了下头,四下躲闪着她的逼视,含糊道:“夫人她……她……为太子所……”他突然顿了顿,忙摆了摆手,“啊,不,为隐太子所伤,伤势……”     不待他说完,穆清使力推开他,兀自向屋外跑去,院门口的守卫武人俱已撤散去,穆清一面提裙小跑,一面转动了一番心念:那侍从称太子为隐太子,可知事成了,又说英华为隐太子所伤,便是说她未遭长孙氏暗害。     她竭力地往她愿意见到的场景去想,固执地认为此番一如从前那些紧要关头,必定有惊无险地渡过,英华虽是伤了,但戎马十年,受伤挂彩也不是头一遭,理应是无大碍的。她无来由地坚信。只要英华不曾受困于长孙氏的暗算,便会无恙。     前殿已在眼前,远远望去,那边似乎乱哄哄的不成个样子,穆清不由放缓了脚步,犹犹豫豫的好似被不知甚么东西绊住了脚。她漠然地瞧着一名侍婢急匆匆地向她跑来,隔了老远焦急唤道:“顾夫人赶紧去瞧一瞧。夫人只怕是不好了。”     “休要浑说!”穆清立眉瞪眼地将那侍婢怒斥了一通。“说话仔细着些,甚么好不好的!”言罢她脚下倒也快了几步,踉踉跄跄地行至前殿。抬了两次腿,方才跨过前殿的门槛。     外头轰乱,殿内倒是静得很,穆清拂开众人。一步一步地向里走去,一面抬头扫过一圈。长孙氏、杜如晦并几个婢子默立一侧。再转过视线,李世民半跪在一张半榻前,竟是在低泣。走到他近前,才听得他带着哭腔柔声唤:“英华。英华。”     穆清顺着他的声音望过去,脑中轰然一响,心口狠狠地缠绞起来。身不由己地向后连跌撞了两步。迟滞了一息,她猛然又向前直冲了几步。伏在半榻边,冲着李世民语无伦次道:“这一身的血腥,怎也不替她换一身干净衣裳?御医必定是来瞧过了,汤药煎好了么?快些命人去煮水,多放干艾叶……”一面说一面要伸手去拽英华的手臂。     “阿姊……”英华大约是听见了她的声音,费力地睁开阖着的双眼,吐气似地唤了她一声,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面孔上掠过微微的一抹笑,纸张一般煞白的菱角唇木然地一张一合了好几回,方听见她气息微弱的声音,“阿姊来了……”     穆清抬袖抹了抹眼底的泪水,探手去搭她的脉搏,因手指颤得厉害,几次都从她手腕上滑落,试了数次,终于扣住了她的手腕,却又如摸到了什么滚烫之物,倏地放开,缩回手去,脸上强撑起几分笑意,“阿姊医术不精,连个脉象都摸不准,英华你莫怕,阿姊这就替你寻个好医士去。”说着她扭头在人堆中找阿柳,“阿柳,阿柳!快去,去请位……”     “阿姊,不必去。”英华努力反握住她的手腕,喘着气轻声道:“都这光景了……我想听阿姊……说说话……”声音微弱下去,穆清几乎伏到她胸前,仍听不清后半截话。     穆清又抹去一把眼泪,点着头咽下哭腔,改换了乡音,软声细语絮絮地说起了她幼时的事,说起了她们头一次在吴郡相见时的情形,说起了凤翎。英华含笑听着,穆清的眼睛一壁笑一壁流下不绝的泪线。左右从旁的侍婢,并几个心软的内监,无不扯起衣袖悄悄抹泪。     突然穆清手上一紧,英华睁大了眼,牢牢握住她的手,半撑起身子,求救似地望着她哀诉道:“阿姊,带我出去,带我离宫……”     “好,好,阿姊带你出去。”穆清忙不迭地点头应答,抬眼正撞上榻边李世民溢满痛楚的眼睛,她坚决地向他投望一眼,探身就要去扶抱英华。她原以为会遭他推搡喝止,却不料阻力来自后腰。不知何时杜如晦已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边,拦腰将她阻下,也顾不上人前体统,一力将她往怀里带。     “穆清,你莫要如此,英华终究是秦王……”杜如晦在她耳边的低语未尽,便遭她截断了后头的话。“你听,你亦听见了,她要我带她出去!”她拼命扭动着腰肢,试图挣脱开他揽抱着的手臂,探出上半身尽力向半榻上的英华挣够去。     那一声哀求,似乎耗尽了英华所有的气力,她笔直地朝后仰倒,瘫软地跌落到李世民的臂弯中,含泪带笑地看了他一眼,便缓缓地转动目珠,涣散地望向大殿门外的光亮,轻轻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英华!”穆清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巨大的痛楚仿佛从四面压来,将她围裹在当中,她伸出双臂,却如何也摸不到她煞白发灰的脸,她死死地盯着她半张的眼帘上卷翘分明的睫毛,固执地等着那睫毛会忽然灵巧地抖动几下,却只看见一片死寂。穆清只觉自己的头脑里一片惨白如同英华了无生气的面颊,绝望和哀痛轮流替换着在她心间锤砸。     杜如晦从她身后拦腰抱着她,加重了手臂上的力度,将她圈锢在自己身前,他深知此刻不论他说甚么,都入不了她的耳,也只得揪着心看她竭力地向那张半榻伸着双臂,哭断衷肠声声唤着英华。     李世民却止住了低泣,似乎所有的眼泪都化成了眼眶里充盈的血丝,他依旧半跪在半榻边,背脊手臂僵硬得犹如顽石,低头盯着她半侧向门外的脸看了许久,久得几乎忘记了她已逝去事实,直至长孙氏缓步挪至他身边,抹着眼泪柔声劝他赶紧将英华的身后事操办起来,他才恍然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来。     穆清的嗓子已然嘶哑得发不出声来,身上的劲也在不断地挣扎中耗散殆尽,她的身子依然受锢与杜如晦的手臂,被泪水糊住的双眼呆呆地望着李世民松放开英华的后脑,将她小心地安置在半榻之上,抬手拂上她犹半睁着的双眼。     却见李世民从半榻边站起身,拖着脚走到她跟前,神情僵直,麻木地张合着嘴唇,“既是她的心愿,你便带她走罢。是我百般对不住她,如今还有甚么资格将她拘着。”     穆清不知从哪儿来的气力,甩脱了杜如晦的手臂,直扑到半榻前,摸着英华已冰冷的脸,抱住她僵冷的身子,哀声泣道:“走,咱们走,阿姊带你出去……”(未完待续)          5201小说 第二百一十六章 千钧一击(八) - 莲谋 - 桃圻 武德年的最后一个秋天来得早,因这一年的枫叶格外红艳,故显得这个秋季的颜色尤其浓丽。倒是朱雀大街两侧夹道的大槐树,竟是在秋日里重新冒出了许多嫩叶芽儿。过往的人皆忍不住驻足探看,抚掌称奇,通晓些世事的人不禁暗自嘀咕:莫不是改换了新君更替了一殿朝臣的缘故? 自玄武门那场屠戮之后,李渊一病不起,不出两月,便颁诏退位,称太上皇,传位于李世民。李渊年事已高,再经这一场,怕是万念俱灰,竟是不带半分犹豫地搬出了大兴宫,挪去颐养天年的地方,正是昔年太子与秦王之争中,他因厌弃李世民,将他逐出承乾殿时亲自赐下的弘义宫。依照新皇休养生息、开源节流的新政,一应宫殿不作大修葺,只将弘义宫更名为大安宫,便算了事。 各类封赏授命,几乎一日一道恩旨地往永兴坊深处那静谧宅子里送。原先无门匾的大宅子如今门楣荣光地高悬上了圣上亲书的“蔡国公府”的门匾,自此这扇梨木大门便再无沉静的时候。直至数十年后,原在永兴坊住过的人,聊谈起这座宅子几番沉浮,仍是眉飞色舞,神情激动。 立政殿正殿外簇拥了上百株的红枫,落过几场凉雨后,枫叶便红得愈发热烈。 穆清面前的云头低案上,端端地摆放着一袭绯紫色的国夫人服制,在屋外晃眼的红色的映衬下。显出令穆清十分不适的色泽,一如英华与她阴阳诀别的那日,戎袍上晕染的血色,那颜色扎得她眼底隐隐发痛。 忽又觉得这大片的紫红,犹如行刑过后刑场的地面:隐太子与废齐王的子嗣不论长幼尸身横躺了一地。穆清绝不会愿意去看人行刑,这一场她却定定地坐在后侧,从头至尾将这场斩草处分的屠杀细观了一遍,原以为心口那道因痛失英华而来的伤能得宣泄自此好受些,末了却不觉有甚么安慰,倒是牢牢记住了那淌了一地的绛红暗紫。 “顾夫人这又是何必。你我总算是称过一场姊妹。在夫人跟前我也不拿大号令,惟愿夫人坦诚相告,今既杜公已受封蔡国公,夫人何故一再推辞吴国夫人的封诰?”长孙氏在殿上正首位端坐。轻叹着问道。语调轻柔一如以往。倒并未因如今母仪天下的身份改变丝毫。 穆清侧身伏拜,“皇后万莫如此说,这便要折煞妾身了。” 长孙氏和暖地一笑。忙示意身边的侍婢去扶起穆清,“夫人起身说话,这殿内也无旁人,实不必端持这样的大礼。” 说话间有宫婢奉上一只琉璃盏,一股浓重的药气飘荡开来,穆清吸了吸鼻翼,凝神细辨了一阵,仿若是胡颓子的气味,入殿时确听长孙氏有几声咳,她又素来有气疾,想来是因乍然入秋,抵受不住,气疾再发。 长孙氏放下琉璃盏,见穆清重正坐于那袭国夫人服制跟前,她捏了绢帕子掖了掖唇角,含笑瞧了穆清好一阵,仿若自语道:“本宫自小就觉着顾夫人与别不同,身为女子,长盼夫婿觅封侯,正是常理。一朝若有封诰在身,这一世便福禄不尽,夫人却坚不受封,传将出去,旁人不知情,断不会知晓夫人的不同寻常,倒只当圣上他眼里不见功勋,只怕要令群臣心底寒凉呀。” 穆清惊异地抬起头,自打她入殿,不见长孙氏端丝毫的身架,口口只称“我”,此时陡然又以“本宫”自称,大约已起了些不耐烦,再往下听,果然是有心撂下重话,偏要将一个妇人的诰命,与前朝的君臣关系挂上勾。 “夫人头一遭送回国夫人服制时,圣上曾有言,只怕是为了英华的事,夫人心头有怨。”长孙氏幽幽叹息,穆清虽不得直视她的脸面,光听着她的叹声,也能想象出她精致美艳的脸庞上勾起的恰到好处的悲哀。“夫人身边统共也就这么一个亲妹子,送入弘义宫时必然心疼,又出了这么些事,按说夫人怨恼,原也是该的。逝者已矣,好生活着的,到底莫要同自己日后的前程过不去才是。” 穆清淡然一笑,低垂着眼眸,恭敬回道:“这封诰妾身实实地受不得,殿下大约尚且记得,妾身……与蔡国公实则并无婚配。这些年蒙蔡国公不弃,勉强操持着家院,妾出身低寒,怎堪攀配国公?认真理论起来,不过是个侍妾罢了,纵是给了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越性白占了吴国夫人的位去。” 忽然有侍婢在殿门口告禀,说是乳母抱来了汝南公主,穆清微微一愣,即刻反应过来,当日是听英华提过那么一句,只说是赐了郡主的封号,而今秦王登基,太子尚未立,倒先改了凤翎的封号。穆清摆在裙裾上的手不觉垂了下来,李世民珍爱至此,想要带走她,吴国夫人的封诰只怕尚且不够抵的。 长孙氏命人抱过孩子,送至穆清跟前,使她看过,“英华命薄,可怜了凤翎一出生便没阿母,圣人的恩典,日后凤翎便养在立政殿,收在本宫名下,是正正经经的嫡出公主。” 穆清身子微僵,怔在那处,心头不觉发苦:以长孙氏如今的手段和心肠,凤翎能康泰平安地长成年? “夫人快谢过恩典。”一旁的宫正小声提示她,连说了两遍,穆清拖怠不得,纵使心中万般不愿,也只得依言伏地谢恩。 在宫中盘桓了半日,穆清起身告退,仍是将那身国夫人的服制留在了立政殿。过来一名内监,腰背稍有些佝偻,领着穆清,在她右前侧将她往外领。直至离了立政殿老远,那内监方直起腰背,探看过左右,笑向穆清一礼。“老奴见过顾夫人。” 穆清微微一笑,忙还了礼,“吴内监礼过了,倒教七娘羞愧。如今贺遂将军遗下的那些人都四散了去,七娘正想问一问阿监,今后有甚么打算。” 老内监又恢复了弯腰勾背的走姿,低着头嘿嘿笑了几声,“老奴一个内监,自然还在宫里伺候,到了这把年岁。又没个家人。亦不知亲族何处,出去了反倒不惯。况且,既老奴还留在皇后身边伺候,虽人贱言微。到底还能看顾着些汝南公主不是。” 穆清面无表情地着朝前走了一段。过了许久。才缓缓叹了口气,略向他倾身,“终究是对不住阿监。七娘无以为报了。” 老内监缓缓摇了摇头,“是老奴对不住顾娘子,那样好的小娘子,偏生老奴没用,到底未能及时通递消息……”前头走过一列宫禁巡查的羽林郎,两人一同住了口,沉默着向前又走了一阵,直至羽林郎们走远不见了身影,老内监才又重拾起适才的话,“两年前老奴染了时疫,几乎不曾病死,若不是顾娘子藏瞒照拂,此刻早已不在人世,本就不知该要如何回报,私下想着,也只有在此好生看顾公主,方能将顾娘子的恩情略报上一二。” 穆清默不作声地一步步地朝前走着,身姿步伐不见丝毫变化,神色面容亦无改动,眼中却蓄满滚热的泪水,这是英华的福报,纵使她在沙场上杀戮过多,褪下戎袍那颗慈悲心却还在那处,举手施德,终是替她的孩子换来一份护佑。 走过一处葱郁的园子,穆清忽顿住脚步,犹豫一息,向那内监探问道:“敢问阿监,皇后身边,可有走失不见的宫婢?” 这话问得突兀,老内监却不见一丝惊异,语调沉稳地说道:“确有一名小婢子不见了踪迹,殿下命老奴悄悄地去寻过,无果。” 穆清心底冷哼几声,自然是寻不着的,英华过世那日,哀痛之余,教她瞥见了长孙氏偷眼瞟了几次李世民寒冰似伤痛的眼眸,英华虽未因她的谋算而死,当真揭开来,她亦脱不了大干系,大约总是有些骇怕的,她面上的慌惧穆清冷眼瞧得分明。 她将此事暗中讲予了杜如晦,趁着整个弘义宫大乱,也不知他使了甚么手段,将穆清扣押的那名报信宫婢悄悄带了出去,现正在自家一间偏院的地窖内锁着,长孙氏便是掀翻了整个禁苑,也寻不出半个人影来。 穆清抬头向四周环顾了一转,园子里有个大池,空气中氤氲着水汽,池边错落着一片芦苇,原是为造景用的,此时入秋,雪白碎絮的芦花已在杆子上绽开,随风轻摆之后,扬起一片细雪般的芦絮。 吴内监不明就里地瞧着穆清,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片扬絮的芦花,心里头莫名地一动,待穆清转过脸来时,她眼中的决绝阴寒将他着实唬了一跳。 “吴内监在立政殿和圣人跟前都说得上话,这事也只得劳动阿监促成。” 吴内监肃然掸了掸拂尘,“夫人只管吩咐便是。” 穆清略眯起眼,冷声道:“寻个合适的机会,禀予圣人,英华因生于吴郡,幼时常嬉闹于水边芦花间,来了长安后常叹长安无芦花,思乡甚切。再使皇后知晓,圣人思念英华,因英华爱芦花,故圣人常在这片芦苇间流连。” 吴内监疑惑地一偏头,朝那芦苇又望了两眼,忽然间瞳孔一收,大惊失色。穆清并不催促,只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的坚定不容置疑。老内监缓缓定下心气,皱眉沉吟了片刻,暗暗一咬牙关,“夫人放心,这事交托予老奴,决计错不了。” 穆清安心地点点头,再往前几走一段,便能望见朱雀门,她驻足向老内监礼别,“阿监留步,这几步七娘自己过去即可。汝南公主,还请阿监多加照拂。” 当下二人别过,穆清自出了朱雀门,登上新君赏赐下的,带着醒目蔡国公府徽记的桐木马车离去。城门无人敢拦下验查,道上车骑纷纷让出主道来。 车内的阿柳瞧瞧她空着两手上得车来,不见了进宫前捧着的那袭绯紫色深衣宽袍,轻声叹息,到底是辞了吴国夫人的封诰。 “好端端的,又伤怀甚么?”穆清放下车壁窗格上的帷幔,遮挡一路投望来的各色目光。 阿柳摇了摇头,原不愿多说,抬眼正对上穆清略显黯淡的面色,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要我说,这封诰就不该推辞了。七娘你自想想,哪一位国公像咱们家的阿郎那样,只守着正房妻室,个个后院娇娘美妾成群,便是自己不去纳,圣上亦会下赐宫人。况且,况且这些年来,你同阿郎实则并未缔结婚配,外人倘或得知蔡国公正房空虚,那还了得。” 阿柳是愈说愈是心焦,干脆将那素日的顾虑悉数讲了,“圣上向来倚重阿郎,而今头顶了国公的爵位,又领着兵部尚书正三品的实权,越发春风得意,以阿郎的品貌心性,多少高门贵女想着法子要往这儿送。便是阿郎情坚意重,一并推却,可又难保皇家赐婚。若是有一日圣上想起要将阿郎跩得更紧些,当真下嫁来一位公主,推都推不得,这可如何是好?” “七娘若肯受了吴国夫人的封诰,好歹也是御赐的国夫人,一来好顺水推舟就此与阿郎完了婚,二来,假若真有了公主临门的那一日,好歹日子还过得,也无人敢欺凌轻视。” 穆清心头一震,杜如晦对她情意如何她自是不疑的,皇家的心思她却未有揣摩到这一步,倒是教阿柳先想着了。但这封诰,她却万不能受的,一则原指望着能以这恩典换得凤翎出宫,二则,她从不愿常伴帝王家,受了诰命,反是拖累。 她呆了片时,无奈地干笑一声,“这些年你的心思倒见长了,论起理来条框明晰,句句在理,日后自是不可小觑了你去。” 见她还有心思顽笑,阿柳更是急切,“这时候了还顾着说笑,瞧着你今年已是而立之年,不为自己考量,再怎么也该替四郎筹谋筹谋。” “四郎还小。我统共就他这么一个孩子,自然是会替他多想着些,却不急在一时。”穆清胡乱应付了一句,忽想起一事,正能塞住阿柳穷追不舍的劝说,于是急转了话道:“今日听闻圣人将敕封阿月,名号大约是不会高了,她那孩子,许是要徙封徐王。过后她母子二人便会迁往封地徐州,在那儿赐了食邑七百户,能远离朝堂纷扰,衣食无忧地过活,总是好的……” 阿柳果然别转过思绪,眼睛晶亮,连念了两声佛,“阿月到底是熬出来了。(未完待续。。) 书迷楼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收藏书迷楼(.co)。 第二百一十七章 茫茫大梦(一) - 莲谋 - 桃圻 穆清回至宅中,换下一身隆重的衣裙,素色暗纹的家常襦裙才刚上身,发髻上的钗环金梳尚未及取下,杜齐便来回话。不外乎是某公添丁开筵待客,某侍郎的夫人操办赏花宴,请她去观花品茶,再不就是某位长公主得了好字画,听闻她擅长此道,邀她去赏看。 穆清手肘支在妆台上,两手扶额,任由阿柳将她头上的头面一一摘下,只剩那支宝相花坠金珠子的金钗在发髻间。今时今日,凭借了杜如晦在李世民跟前的份量,与她自身同长孙皇后那貌合神离,纠缠不清的干系,使得她俨然成了长安城官眷贵妇中最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这些帖子她打从心底里厌烦,其中某些又是不好推却的。 杜齐将帖子叠得齐齐整整布在她面前的案上,穆清挑着翻看了一番,不耐烦地将这些帖子尽数推还给了杜齐,“替我都推了罢,去好好地写了回帖,只说我因失了家妹,一时经受不住,卧病难起。” 杜齐抱着一沓拜帖,躬身离开。穆清挥退了正房内所有的仆妇婢子,独自趴伏在案边怔怔出了一会子神,多年前曾萌生的退意,此时又一点点地漫上心头。今日情形却与那时大不相同,彼时杜如晦并无官爵在身,禁苑内亦无她悬心牵念的凤翎,更无平白添出的那两名子嗣。进退都只在她与杜如晦二人的一念之间,哪有这许多的羁绊。 “你姨母正歇着,你莫去吵扰了她。”屋外陡然响起阿柳的声音。接着响起的便是成长中的儿郎特异的嗓音,约莫是应答了句甚么。 穆清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可是阿延在外头?我不曾歇觉,不打紧,进来说话罢。” 隔了一两息功夫,正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身姿渐成的拂耽延迈进门来,冲着她躬身一揖。穆清向阿柳微微笑了笑,“这孩子的礼数倒是一贯周全。只是话少了些。年纪不大,端的严谨,瞧着老成。” 阿柳跟着抿唇一笑,自离了正房去做旁的事。 拂耽延在穆清跟前坐定。从怀中取出一册书来。端端正正地摆放到案上。“这册《尉缭子》我已抄誊了下来,特来归还原册,另想再向姨母借一两册来阅看抄誊。” 穆清取过案上的《尉缭子》。抚了几下,心中快慰,阿爹留予她的这些兵书,不料拂耽延倒是爱极。“《尉缭子》系战国遗书,排兵布阵开蒙之书,确该细致研读上数遍。”忽然她没头没脑地转过一句,“阿延转过年也该有一十三了罢?” 拂耽延疑惑地怔了怔,也不多话,只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当年初见圣人,也是这个年纪……”穆清淡淡喟叹一声,转而又仿若不曾说过这话似的,若无其事地将书册放回到拂耽延面前,“这是东汉孤本,好生收着罢,不必还我,值得终身细品精学。” 拂耽延大惊失措,抬起眼,一双浅褐色的目珠直直地看向穆清。半晌方反应过来,摇了几下头,“太贵重,阿延受不起。” 穆清呵呵笑出声来,“痴儿,这书在我这儿摆着不过就是一册藏书罢了,可若在你那儿,它可造就保家护国驰骋疆场的好郎将,你却说说,哪一个更值?” 拂耽延低头一沉吟,不再推辞,俯身向她一拜,利落地收了书册,告辞出门。 送走拂耽延,穆清坐在原处托腮发了一阵呆,秋风卷着几片金黄色的扇形银杏叶飘进屋内,她回过神来,起身刚要去阖上屋门,却见一道绛紫色的身影踏着满地红黄的枯叶大踏步地朝正房走来。 穆清停下阖门的手,斜倚在门边,不觉痴望了两眼。这年过不惑的身姿挺拔依旧,因那一身的绛紫官袍,神彩更胜以往,腰上束了一封青白玉镶嵌的躞蹀带,一枚金线描绣的鱼袋在腰间随着他的走动微晃,昭示着他是朝中头等重臣的身份。仅是囫囵一眼,也能瞧出他正是意气分发时。 杜如晦几步跨上正房前的石阶时,穆清的眼神尚在游离,他转身替她阖上门,打下帘子,“怎在风口立着,时气渐凉,风里已带了寒气……” 穆清抿唇微微一笑,伸手替他摘去腰上悬挂的物件,仔细放置好朝笏,取过一袭家常的圆领襕袍换下朝服。“今日与圣上提了重整府兵的事宜,仿拟着从前的玄甲军,设一十二卫,各领四十府,平日无事则由府兵轮番戍卫,遇战则点将从各地府兵调兵应战,不论那处作乱,随时能就地平乱,减省了从长安调兵路上耽搁的时日和粮草。战后兵散于府,将归于朝。” 穆清踮脚去解杜如晦的幞头,正迎上他神采飞扬的眼眸,目光中闪耀着一番高远壮志,正是一副大展宏图要做出些大业来的形状。穆清的手不禁顿了顿,这方是他的初衷,敢为天下谋,愿替众生愁,若非这大义气节,她又岂肯在兵荒马乱中不记名分,亦步亦趋地跟了他十多年。而今他得偿所愿,正要伸展开拳脚将这荒芜了许久的世道翻理一遍,她倒一味地想着该如何步步后退,退出世外去。 穆清暗生了些自责,再看看他,虽是意气焕发,发丝间夹杂的白发却是如何都掩不住的了,便是连下巴上的短须也成了掺杂了不少白须。此一生,终究属于她的光阴愈来愈少,眼下她还要与君王,与天下苍生来分争他的时光。 杜如晦突然笑着捉住她滑落至他下巴的手,柔声问:“这是怎么了?今日去宫中不甚畅快?” 穆清收回手,撇了撇嘴,“不畅快是自然的,何时能离了这风卷云涌、阴谋阳算才……”她说至一半忽然住了口,这话此刻说来大约总是不合时宜。故她急转道:“原一心想着要亲手抚养了凤翎才好,现今看来却是无望。一品诰命的封号都舍了出去,仍是不成。” 杜如晦愣了一息,哈哈大笑起来,“这有何难?偏院地窖中关着的那宫婢,不是现成的筹码么?可比那封诰管用得多。” “容我再斟酌斟酌。”穆清暗忖着若是吴内监得力,或许不必任何筹码,只需忍耐一二年罢了。转瞬她换了笑颜,手上接着收拾他的袍带,一面漫不经心道:“朝中膳食虽好。到底拘谨得紧。左右都是规矩,你可吃饱了?厨下备着馄饨,家常粗略,比不得吏房的珍馐。好在自在。可要吃些?” 杜如晦忍俊不禁。散朝后赐食这一惯例,到了她口中竟像是在熬磨一般,他强忍着笑拢着她的肩膀往内室走。“不必了,我且歇一觉,因那重设府兵的事,估摸晚间圣人或有召。” 刚在床榻上躺下,他忽想起甚么来,撑起半边身子,“后日休沐,介时咱们一同出城逛逛。托个空,差人去传话予大郎二郎,可命他们归家。” 穆清还待要说杜构与杜荷弟兄二人近来的行径,扭脸却见杜如晦已皱着眉头阖上了眼,只得咽下话去,起身放下帷幔。 隔了一日,一大清早穆清便被四郎的几声唤闹醒,揉着眼睛从睡梦中挣扎出来时,果然家仆已在前院备好了车,四郎欢跃地唤着“阿母”从外头跑进内院,杜如晦在他身后笑微微地跟着,似乎她是起身最晚的那一个。 半个时辰后,两驾马车并一驾牛拉的载物板车缓缓走出永兴坊。四郎嚷着要骑马,穆清也便由得他去随着拂耽延同骑,一路嬉笑欢闹。 杜如晦坐入车内,皱了皱眉头,“怎不见大郎二郎?” “命人去唤过两回,都说要在宫中侍候,不便回来。”穆清放下帘幔,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话道:“这两个孩子都不小了,或有些自己的主意也在情理中,只是他们自幼不在咱们身边养着,也不知学了些甚么,功利心极重,如今又时常与皇家子弟一处,倘或有个偏差,也不知日后会闹出些甚么来。你若得了空,也该好生教诲一番才是。” 杜如晦点点头,“也怨我诸事缠身,少有时间管教,待至年节中,都空暇了,是该好好束一束。” 说了一会子话,马车陡然加了速度,穆清挑起帘幔向外一望,已然出了城门,直奔曲江边去。虽说已过了九月初九城中百姓争相出游的时节,因秋色正艳,郊外仍是聚了不少游人。少年跃马,金叉辉映,宝马香车,游侠儿兴起舞剑,歌舞坊中的伎伶袅袅娜娜,富贵人家障篷绵延,端的一派歌舞升平。 马车在这番热络边拐了个圈驶过,却并未有停下的意思。穆清扭头疑问:“这是要去何处?” 杜如晦淡淡一笑,“这处的秋色艳俗造作,咱们去看些干净的秋景。” 再沿着官道驶了一阵,马车渐渐缓了速度,终是停在一处高地上。杜如晦将穆清上下打量了一回,点头道:“裙衫倒是不必换了。” 穆清迷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裙,她素来不喜艳色,今日出来为了行走方便,特意着了一袭墨色胡袍,单锥髻上只用了一支发簪。尚在云里雾里,杜如晦已跳下车,伸来一只手,她忙扶搭着他的手掌下车。下了车才留意到,他也只是一身素面夹袍,玄色幞头。 “你瞧那底下,这番景致如何?”杜如晦随手一指,口气中颇有些得意。 穆清顺着他的手指俯瞰去,不觉一呆。只见高地下方满目的金黄,麦浪随着风吹起伏涌动,犹如一端巨大的展开的金色绸子,地边田埂上稚童欢叫着扑飞一群鸟雀,农人悠闲地赶着载满干草的牛车,一嗓子歌谣冲破云霄。广阔的麦田中错落着田舍三二十户,大约是午间造饭时分,青烟盘旋笼罩着田舍,犹如化外之境。 十几年来,穆清随着杜如晦四处奔波,各样的景致见得也算不少,唯独这再寻常不过的乡间农耕、丰年稔岁,几乎不曾见过。自大业六年离开余杭,至武德初年间,一路的兵匪烽烟,荒地坟茔,竟不知世间安乐美得如画卷诗篇。 一股温热在穆清心胸间化开,杜如晦轻轻握起她的手,“世间极致的盛景不外如是,我若能尽我之全力,将这形景留个百年,也不枉人世一遭。” 穆清仰头望望他坚似磐石的眸子,心内暗叹:罢了,如此看来自己盘算许久的归隐之心,倒是白费了。或许危难绝境中他曾心生过归退之意,如今都咬牙熬过来了,再没什么能让他退半步。(未完待续。。) 书迷楼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收藏书迷楼(.co)。 第二百一十八章 茫茫大梦(二) - 莲谋 - 桃圻 马蹄声促响,自高地下的土路驰来一骑,快到他们站立之处,骑者拉缰带马,跳下地牵马上前,一见着穆清忙不迭地抱手作揖,“多年不见,顾夫人一向康泰。” 穆清讶异地将他看了两圈,仿佛眼熟,再定睛细瞧,恍然笑起来,“胡家大郎?” 那人点头笑道:“正是,正是,夫人好记性。” “多早晚回的京?怎也在这里?”穆清心里犯疑,犹记得杜如晦曾说恐他一家受太子圈地一案的牵连,远远地送了出去,无人知晓他去了何处,如今怎又回了长安。 “当年为扳倒隐太子,大郎曾替我翻查过长安附近的户籍耕田,如今还替我做些事,甚是得力。”杜如晦仿若看到了她心底的疑惑,淡淡地答道。 胡大郎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当年其实也不曾远走,避祸时便已打定主意,作个田舍郎浑浑噩噩地一辈子终非我所愿,待躲过风声,还要寻回去,跟着杜公做一番事。岂知风平浪静后重回长安,却再找不到人,直至前一阵,方知如今的蔡国公正是杜公……” “夫人瞧那片地。”胡大郎忽然停下话,抬手指向方才穆清赏过的那片麦田,“那片地原正是尹德妃父兄圈占过的,而今已还至那一片百姓手中。” 那胡大郎正说到兴头上,还待要说,杜如晦沉声打断了他,“分明是丰年,却仍要拖欠租调的缘由。你可打听清楚了?” 胡大郎忙收了闲话,向穆清歉意地一笑,掉头正色向杜如晦禀道:“问访了几户,各色缘由皆有,大抵是战乱连年,现虽太平了,每户男丁却仍是不济,另还有四十日的正役要服,农事上便不够人手。此处是这般缘由,想来别处也差不了多远。” “可有兴致下去走几步?”杜如晦转向穆清。面上换上了和暖的笑意。“不必人跟着,咱们便佯作收粮的商户,往村中去转一转。” 当下二人拉过驾车的马,随着胡大郎往高地下的村庄一路小跑去。余下阿柳等人。带着同来的几个婢子健仆七手八脚地支起毡帐。安置下食案圆腰凳、果脯酒浆等物。 到底是挨着皇城。此处的乡野村民并不怪见外人,只是一听闻他们乃收粮的商户,却无不摆手摇头地走开。胡大郎拉住几名村夫一问,皆道无粮可卖。 转了大半圈,行至一间略齐整宽大些的房舍跟前,院门大敞着,一位老者正对着院门坐在自家屋檐下刮着竹篾,杜如晦在院门前站住脚,向胡大郎一望,“此户瞧着殷实,不若进去歇个脚,打听详尽些。” 胡大郎栓了马,探身进门呼道:“叨扰老丈。”连道两遍,那老者方从一堆竹篾中抬起头,稍带着防备上下打量院门前的这三人。 “在下乃过路商户,原想至贵庄收买些粮草,走得乏了,向老丈讨碗水吃,再借贵地歇一歇脚。”杜如晦拱手向那老者礼道。 老者放下竹篾子,将他们三人轮流打量过来,稍一犹豫,点了点头,也不多言语,转身进屋去端水来。 三人在院中找了几条木凳落座,杜如晦再礼谢过老者,便撩起袍裾坐下,慢慢将那粗陶碗中的茶水饮下。“敢问老丈家中可有余粮要售的?或有绢布绵麻亦可。价钱上,在下绝不会令老丈亏了去。” 那老者不紧不慢地刮竹篾,偏头扭脸瞥了他一眼,手中活计半息不停,“这位阿郎问的俱是租调之物,如今这村庄中户户吃紧,置备着上纳犹不及,何来剩余的?”老者鼻子里哼出一声轻笑,“阿郎大约也并非甚么商户,只怕是官家的人罢。” 胡大郎与穆清一同惊诧地抬起头,将杜如晦从头至脚看过来,并不见有甚么破绽之处。杜如晦亦吃了一惊,噎住了话,继而反倒放声笑起来,拱手称道:“老丈眼力非凡,在下再瞒倒显得小气。实非在下有意藏瞒,只怕唬着乡人,听不到一句实话。不料却被老丈一眼瞧穿,不敬之处还请原谅则个。” 老者放下手中竹篾告了声罪,“阿郎恕罪,老汉闲人多嘴,多有冒犯。” “老丈如何瞧出端倪?”穆清抿嘴笑着,忍不住插话问道。 “这有何难。”老者扭头见是一秀色胡装女子,便笑眯眯地回道:“哪有商户不沾钱腥味儿的,又一口一个‘在下’这般斯文,再看几位吃水,寻常商户若是渴了,端起碗来便是一通牛饮,哪有这样慢条斯理品饮的。某瞧着,阿郎为官竟肯亲来探问农桑事,必定是位好官错不了。” 众人笑了一回,老者见他们和善,便也不拘谨,又觉着官家人肯同他多说些,难免心上生出几分得意,不觉话也多了起来。 “好教阿郎知晓,咱们这处说是每丁得田百亩,实则是个虚数,这百亩田中尚有几十亩祖上传下的永业田充数,所收粮食也作不得个准数。况且有的人家男丁兴旺女子少些,这租是不愁缴的了,可还有绢麻为调,却是缴不上的。亦有女多男少的人家,情形正是相反。” 杜如晦慢慢皱起了眉头,沉吟半晌不语,胡大郎则忙忙地从随身的囊袋中掏出细管小笔,匆匆记录。 老者一壁说着话一壁手里编出一只竹篾小篓,望着这小篓又道:“便似眼下,某家儿郎俱往官中服正役去了,家虽有好田好麦,却苦于无人收割,某年老体弱,终究折腾不动,只得出几百文钱,央求邻里相帮着收地,毕竟不是十分富庶,几百文也非个小数目。思来想去,好歹还会编作些小物件,隔几日拿去城中西市售贩。略换几个钱贴补贴补。” 这徭役穆清亦是知道的,原在东市听康三郎等人论起过,商户们因有富裕,虽难避正役,大致予些钱帛便能抵充了四十日的正役,官家屡禁不绝,左右未出过甚么乱子,故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听之任之了。 农户中的寻常人家哪里去弄那么些闲余的钱帛来避正役,无不老老实实地去服满四十日的徭役,一来二去。倒是将租调给耽误了去。怨不得百姓拖怠。 杜如晦自木凳上站起身,在院中踱了几步,转向那老者道:“多谢老丈直言相告,在下叨扰半日。耽误了老丈不少功夫。这便告辞。” 老者起身相送。直将他们送至村口。三人策马跑了一段,环村转过一圈。回至高地时,四郎跑尽了兴。正从马背上往下跳,穆清上前牵过他的手,见他脑门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子,刚要替他擦拭了去,他的小手却从她手掌心里滑脱,欢叫一声“阿爹”,蹬蹬蹬地跑向杜如晦。 杜如晦携了他的手,将他带至一块大石上,面对着地下广阔无边的金色麦浪而坐。穆清从这父子二人的背后望去,只见一个遥指,一个仰头探望,也不知说些甚么,偏西渐沉的秋阳精心地勾勒描绘出一幅和暖的人伦图,使得她一时望痴了去。 坐不了多时,眼见着日影偏斜,一众人井然有序地收拾了装车,悠悠地往城中返回。 连日无话,穆清一如既往地装病躲避宴席集会,杜如晦每日一开坊门便去上朝,午后方回,闷头在书房内不出。直至三更才见他熄了书房烛火,轻手轻脚地回正房安歇。 穆清只觉见他越发的难了,干脆每至晚间闲暇时便只在他书房坐着,伴着他一处,替他挑剪烛心,煮茶暖手。无事时或翻看书册,或笨手笨脚地做些针黹,或甚么都不做,呆坐发怔,偷眼瞧着他伏案疾书,凝眉深思。 过了三更,穆清便撇下书册针线,至后厨亲去制些吃食,端来予他充饥。两人时常同食一碗汤饼,她只拣那逗趣儿的事说上一两桩,意在能使杜如晦松泛松泛。 秋风连吹几日,天气日益干冷起来,寒意渐浓,冬至大祭至。 李世民登基头一年冬祭,十分看重,直将礼部上下忙得沸反盈天,大小官僚一丝不敢大意,在官署中操忙足有半月未敢归家。连带着太常寺光禄寺等部跟着一同奔忙。 穆清暗自揣测上一回在立政殿里直直地回明了长孙氏,自己的身份尴尬,颇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意味,又推拒了吴国夫人的敕封,大约这一回大祭也就没她甚么事了。岂料长孙氏仍遣了内监大张旗鼓地往永兴坊来宣。 至大祭这一日,天冷得教人发怵,眼见着有大雪将落之势,穆清裹紧了深色毛斗篷,缩着脖子登车入宫。行至朱雀门前,仍是要下车步入,这一路行得她手脚僵冷,呵出的热气几乎要立时凝成冰沫子,却不好走得过于瑟缩。 今日人多,前来引路的内监是个脸生的,穆清笑着道了声谢,顺势问道:“怎不见吴内监?” 小内监弓腰一面走一面答:“劳顾夫人惦记,他老人家能者多劳,且有得忙。” 穆清微笑着点点头,再不作声。行了一段青石砖路,转入內苑,渐显出些草木奇石来。这些景致穆清并非头一回见,却仍不免放慢了脚步,多瞧了几眼。却见冬日萧索的园子里头,多添了许多芦苇杆子,有些依水植种,有些干脆成片地遮掩了旁的造景。 小内监伶俐,颇能体会意思,见穆清目光流连于此,嘴碎念道:“夫人瞧着这些苇子可好看?这一两月里急急地立起来的,倒是别有一番风光。” “有甚么说法没有?”穆清脸上和煦一笑。 “这……夫人不知?”小内监低头左右一探,明知宫中忌讳闲话,踌躇了半刻,终是忍耐不住,小声道:“听闻原是英华夫人因思乡,便爱极了宫中一处芦苇,想来夫人大约也是知晓的。” 穆清轻叹一声,点点头。 得了她这声叹,小内监胆子略大了起来,“前两月,也不知哪处传出的话,只说英华夫人……夫人她,归不得故里,魂魄难安。皇后殿下亲下的旨,宫中广植芦苇,以慰英华夫人之魂灵,故才有了这些个,此处的还算不得甚么,待会儿到了立政殿,那里的苇子茫茫一大片,那才叫一个好看。” 穆清从胸口舒出沉沉的一口气,语带了几分哀伤,喃喃道:“到底是皇后殿下有心了。” “可不是这么说。”小内监接茬道:“圣人亦因此盛赞了皇后殿下,贤德柔淑,为天下女子表率,奴婢亲耳听着呢。自此圣人往立政殿来得勤……”他忽然觉察出了自己的失言,立刻住了嘴,讪讪笑道:“奴婢造次了,这原不是奴婢们该多嘴的。” “无妨,左右我只当未听过便是了。”穆清细声带过。小内监心中大定,自忖,都道这位顾夫人利害且胸怀宽广,自不比那起子跋扈多事的夫人娘子们,既说了不理论,便绝不能做出背后告阴状这等事来。 穆清强忍着寒意和心内无边的笑意,若无其事地往前走着,嘴角微微上翘,勾出一个淡淡的笑,小内监若敢抬头仔细去瞧,倒是不难发现她眼中的笑竟比这寒天更阴冷。(未完待续。。) 书迷楼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收藏书迷楼(.co)。 第二百一十九章 茫茫大梦(三) - 莲谋 - 桃圻 冬至祭天大礼的气势果真了得,穆清以往只在书册上看过这一国礼,却不曾亲临着场面中,此番虽是远远瞻观,极致的庄重肃穆下,仍觉心魂激荡。磅礴的礼乐隆隆震彻天际,城墙下军兵黑压压地列了一大片,齐齐整整地高唱《无衣》军歌,以慰祭往年征战中战死沙场的同袍们。 歌至一半,天空中飘扬起鹅毛大的雪片,伴着苍凉低沉的歌声,使得大兴殿前的祭台愈显威严庄重。典仪官上前念过祭文,请了李世民同长孙氏一同洒酒祭奠,拜天祈昌。帝后祭过玉帛之后,以长孙无忌、杜如晦、房玄龄为首的大僚随之祭拜,依次轮下。 这一段耗费了许久,穆清与一众夫人们立在朔风飞雪中观礼,无不腿脚酸麻,寒气侵骨的,无人敢出声怨怼,俱咬紧了牙关强忍着。好容易捱过了初献礼和亚献礼,几位底子略差些的夫人险些没晕死过去。祈天傩舞开始后,各人俱松弛了下来,帝后落座观傩,便有宫婢搬来高椅,请诸位夫人娘子落座,又奉上热枣姜酪,好驱一驱寒气。 及正午燔燎礼毕,惟剩了赐胙一桩未完。百官跟随圣人入殿,将备下的各色炙肉汤羹分食,长孙氏则领着众女回至立政殿,赐食案共进午膳。 甫一座定,乳母领着青雀与莺歌两个孩子进得殿内,因李承乾已册封了太子,且已开蒙,自然是要跟随他父亲一同在前殿坐着,余下的孩子尚且年幼。便各自随了各自的母妃在立政殿里敬拜领赏。 穆清的目光朝着殿门口瞥了不下十次,方才看见有乳母抱着个花团锦簇的襁褓入内。向殿上的长孙氏盈盈一拜,口称汝南公主贺拜。霎时殿上几乎所有的目光都扫向那乳母怀中的襁褓,神色各异,各色的目光都有。 “凤翎来了,快抱去教顾夫人瞧瞧。”长孙氏笑盈盈地命她起身。乳母转身移步至穆清跟前,穆清也顾不得受她的礼,来不及掩饰急切,探臂就接过孩子。 小孩子家日长夜长的,不过两个多月不见,五官俱已长开。眉目神情无不极似李世民,惟独一双溜圆的杏眼像透了英华,穆清低头怔怔地瞧着,孩子忽然舞动手臂握住她的拇指,眸子晶亮地朝穆清弯眼一笑,穆清眼眶不觉一热,好歹忍住眼泪,心内的决意又定了几分。 不多时乳母上前轻轻接过襁褓,穆清的眼睛仍流连在那雪嫩小脸上不舍移开。乳母低着头,悄悄按了按她放在襁褓下的手,细微且飞快地动了动嘴,“吴内监将公主照拂得极好。”穆清心头大宽。遂向乳母笑着放开了手。 各人皆打起精神来欢饮笑语,因都是些素来常亲近的人,殿上热热闹闹的也不算太过拘谨。席间又有宫婢奉上盛着汤药的琉璃盏予长孙氏饮过,穆清暗底里思忖。看这光景,她这气疾大约是要常年吃药的了。 也不知是哪一个惯会哄人的。说道起殿外一丛丛的芦苇来,众人交口称颂长孙氏慈悲贤德,既提到这为使英华魂魄安歇的缘由来,穆清少不得伏地叩谢天恩一番。 午后内监来传话,称前殿席散。故立政殿的筵席也随之散去,外臣们的妻女一一再拜告退,长孙氏则按着礼数将不同的训诫勉励之话相应地说上一遍。 轮着穆清时,殿内外臣的家眷已寥寥数人,所剩的大多是后宫嫔妃。她大礼叩拜后,起身垂眸跪坐着候等那几句场面上的话,台阶上头却静默了半刻,并未等到预期的那几句。 “二郎这一路过来,且不论蔡国公劳苦功高,便是顾夫人也极是不易,个中苦楚艰险外人只道其一二,又有哪一个能知晓个七八分呢?”长孙氏陡然开口,穆清的目光又往下垂了半分,身子更向下压了一压。 “顾夫人坚不受封,倒是令人越想越生出愧意,我若就此算了,岂不是成了个不知礼的,还如何表率后宫,仪范天下?我且记得蔡国公府仆婢不多,人丁亦稀薄些,估摸顾夫人平素也没个助力帮衬,故着意精挑了宫人六名,姿容礼数皆属上乘,诗书棋画无不精通,不日便送往蔡国公府上,以解夫人之忧劳。” 殿中的官眷宫嫔皆屏住了呼吸,静得大家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比照当朝《六典》,三品以上大僚可置妾室六名,十几年来蔡国公身边只她一人相伴,此事无人不知,便是最大度贤淑的妇人,亦难免心存羡慕,眼下这一道恩旨,分明是在替杜如晦充实后院,上有所赐,焉敢不受?况且从长孙皇后的话中可知,她竟已拒过一次恩赐,若再拒一次,无异于掌掴皇家脸面。 座中几个心思巧慧的隐隐觉察出这位顾夫人与皇后之间的关系必定另有乾坤,都想瞧瞧穆清的应对。 穆清依旧端庄恭肃地跪坐与台阶下,心中纵是电闪雷鸣,身形却是纹丝不动的。出乎众人意料,她往下垂盖着的睫毛微微抖动了几下,展臂伏拜,朗声谢恩:“皇后殿下体恤下情,妾身蒙殿下垂怜,感激涕零,却是无以承谢,惟有好生善待皇后赐下的宫人,和乐共处,方能安心的。只是,只是拙夫,他尚未知此事,不知他……” 四座皆暗暗吃惊,仿佛无人敢信她竟坦然接受了这烫手的碗,听着这话里的意思,还准备好好地捧回家供着。 长孙氏原就明艳的容色此时因如花般绽放的笑颜越发动人,“顾夫人贤惠,且不必耽心蔡国公如何,大约此刻圣人那边的恩旨也下了。” 穆清心头一抽,借着再拜掩住面上的怨怒,再抬头时,笑容已安妥地挂在了面颊两侧。 “还有一桩。府上的大郎与二郎,我看着极是喜欢。聪敏好学,与承乾一处念书多有进益。圣上的意思,便留他兄弟二人在东宫常住,随侍太子。”说话间长孙氏笑吟吟地扭头望了一眼身侧的两个孩子,“待来年青雀开蒙,少不得要与夫人的四郎多亲近。” 殿中的官家夫人们心思疾飞,前一刻赐宫人时,自以为听出了穆清与长孙皇后之间的嫌隙,正暗自琢磨着日后同这位顾夫人往来时该如何拿捏分寸才好,下一刻情势急转直上。杜府的大郎和二郎竟是要常伴太子了,这意味着如今杜如晦是御前头一等的重臣,日后杜家的两个儿子便是下一位君王跟前的要人,杜府根基稳若泰山。这情形直教她们左右为难。 接踵而来的辞别,道贺,穆清都不知道是如何应付过来的,脑中满是六个尚未曾谋面的宫人。出宫的一路上,她甚至听不到替她打伞避雪的内监同她絮絮地说道了些甚么,只顾着满心的疑惑。 若是英华还在。占尽君恩,长孙氏与她姊妹为难,还在情理中,如今英华已逝。后宫再无人能挡了她,她这般处处针对,却是为何?余恨难消么? 若要说恨。只怕还轮不上她。穆清已从当日传话的小宫婢口中得知原委,推敲出了始末。虽说英华未害于长孙氏布下的暗人手中。然她的戕害之心确凿,且若非她有意引逗英华往玄武门去。英华又怎会死于李建成箭下。穆清心内冷冷一哼,要恨,也该是由她怨恨长孙氏才是。 突然一个念头飞掠过穆清的脑海,那小宫婢尚在偏院关着,待宫人送至府中,只怕是要瞧出些端倪来,还是要及早命人送去别处关押了才好。 心绪纷乱了一路,冷不防被内监的一唤,抬头才发觉宫门已在前头。宫门口的马车已去得差不多,只剩了自家的两驾马车还在那处候等。远远的便望见杜如晦一身绛紫的朝袍负手立在车前等着。 也不知他立在雪中等了多久,不知寒冷,不顾同僚异样的眼光。穆清的心被狠狠揪了一把,仿若来自于他的暖意随之穿越凄冷的降雪,渗入她的四肢百骸。甚么宫人,甚么怨念,一瞬间消散得干干净净,纷飞白雪中只剩了眼前面容温和的良人,含笑立等着她。 穆清加快了几步,快到他跟前时,几近急迫,薄薄的积雪甚是湿滑,令她脚下一个趔趄,倾身滑了出去,正被杜如晦一把架扶住胳膊。“走路也不留着点神。”说着他捏住穆清冰凉的手,一皱眉头,“你的手炉哪儿去了?” “可是饮多糊涂了,今日原是大祭去的,如何能带这个进去。”穆清假意微嗔,到底在宫门口,尚有好些外人在,她扭了扭手腕,想自他手中抽出手来,不料却被他握得极牢,挣脱不得。 阿柳从另一驾青帐马车中哧溜下地,手中捧着的正是穆清惯用的那只錾刻万蝠流云纹的紫铜手炉,暖得恰到好处,又拢了些暖香。天实在寒得紧,穆清赶紧接过手炉,撑扶着杜如晦的手掌,钻进车内。 从朱雀门至永兴坊实在算不上远,马车在雪中摇摇晃晃行得慢,穆清晨间起得早,五更鼓尚未响,她已梳妆妥帖出门入宫。冷冰冰地立了半日,又虚衍应付了半日,早已疲累得狠了,此时身心松懈,暖意融融,手炉中的暖香直熏得她眼皮发酸,昏昏欲睡。 “莫睡,仔细车里冷。”杜如晦捏了捏她的面颊,“好歹忍一忍,回去了再睡。” 她哪里还听得了这些,车身晃了两晃,置于膝上的手一歪,紫铜手炉骨碌碌地滚落一边。杜如晦低头看时,她已偎在他胸前睡得香沉。 他只得低叹一声,伸手将她肩上的毛斗篷拢一拢紧,仰头将今日赐胙宴上圣人赏下六名绝色宫人的事暗想了一遍,忍不住又低头去看看胸前熟睡的穆清,心内苦笑数声:她大约尚未知晓此事,不然怎能安睡如斯?却不知,待她睡醒后该要如何与她说起这档事才妥当。(未完待续。。) 书迷楼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收藏书迷楼(.co)。 第二百二十章 茫茫大梦(四) - 莲谋 - 桃圻 穆清正睡得迷蒙,恍恍惚惚作了一晚的梦,一时梦见余杭顾府漪竹院中成片枯萎的凤尾竹伐倒在地,一时又见塘边的大桂树下闪出一条背影,扭过头来却不是杜如晦,再细瞧去,竟是李建成阴恻的半面,手中拎着寒光闪耀的利剑,厉声质问她为何连他的幼子都不放过。 她拔脚想走,无奈身子却动弹不得,也不知英华何时跑来,她心急如焚,高声连呼:英华快走,快走开!偏英华挡到她跟前,替她挡下一剑,唬得她张口惊叫。李建成阴沉的脸向她附压下来,一只冰冷滑腻带着血腥气的手捂住了她的口唇,李建成寒冰似的嗓音仿佛自远处飘来:你戗害过的性命,还算少么? 她拼命摇着头,想要甩脱脸上那只手掌,一面又见英华满是殷红鲜血的身子缓缓地下滑,急切之下,不管不顾的大呼英华的名字。 “七娘,快醒醒!”突然又有只温润柔软的手拍抚在她脸颊上,阿柳的声音在耳边越来越清晰,“七娘,七娘!快睁眼瞧瞧。” 穆清蓦地睁开双眼,惊惧地望去一眼,幸好是眼前出现的是阿柳焦急的面孔,而非李建成那恨毒了的面目,她连喘了几大口气,终是舒缓了下来。 “可是梦见了甚么不好的了?”阿柳握住她从被衾中伸出的发凉的手,又探手去摸她的额头,滚热的额头却令她唬了一跳,“定是昨日冷得狠了。这会子烧起来了。” “不妨事,睡魇住了,缓过一阵便好。”穆清抱着被衾扎挣着坐起来,一面梳洗一面随口说起方才的梦境。 “隐太子的嫡子遭尽数斩杀与你何干?莫说彼时你不过提了句后患,便是一言不发,他们也难逃斩草除根的命数,阿柳书念得少,却也知晓这原是自古以来的老例,身在皇家,风光之下总有凶险。怨不得旁人。”阿柳替她梳着发髻。叨叨咕咕念着,“倒是……冬至日原该摆个祭台,祭一祭英华。虽说她已嫁了出去,宫中忙于大祭。必定不会留意这些个。少不得还该咱们替她作一回。” 穆清点点头。“是我疏忽了,真真是不该。” 午后后院果然搭起了祭台,穆清信佛。请了几名比丘尼,作了场法事。忙过一阵,脑袋又昏沉起来,手脚酸软无力,寒热终是烧起了。 才刚要躺下歇息,杜齐在正房门口禀道:“阿郎归来了。另有……另有……”他结住了口舌,不知该如何往下禀。 “有话便好生禀明了,素日里最是伶牙俐齿,偏这会子胶牙饧黏了你的牙口了?”阿柳挑起帘子,从屋内出来,笑骂道。 杜齐非但不恼,反倒像见了救星一般,忙招过阿柳,附耳低语一番。阿柳禁不住“啊”了一声,大惊失色。 “究竟甚么事?”穆清扶着门框,半打起帘子,探头出来问。“可是你们阿郎有甚么不好?” 阿柳与杜齐面面相觑,对瞧一眼。杜齐慌忙摆手,“没,没。阿郎好得很。” 阿柳一跺脚,扭身扶着穆清进了屋,按着她的肩膀在妆台前坐下。“七娘,你听我于你说,你可千万要稳住。” 穆清眨了眨眼,疑惑地盯着她万般艰难的神色。 “阿郎他归家了,同来的,还有尚宫局的女官裴司簿,她……”阿柳小心地打量着穆清的面色,除却因寒热高烧的晦暗绯红之外,并无旁的异常。 穆清心头一凛,冷笑道:“可是裴司簿领了六名宫人来?来的倒是快。现下裴司簿在何处?” 阿柳忙应道:“说是阿郎的吩咐,御赐的宫人虽非贱籍,却也是顶着侍婢的名分过府的,若要从正门迎入,实是不成体统,故只令她们从侧角门进来,另迎了裴司簿从正门进府。裴司簿不悦,奈何阿郎句句在理,她也无计可施,只得撂了那六名宫人在偏门测院,匆匆交了旨便回宫去了。” 穆清心头大畅,抿唇偷笑。笑的却不是那裴司簿在杜如晦跟前碰了壁,而是自己乍听闻这六位麻烦的赏赐后,心内患得患失的计较。倘早那时知他这般无视,自己又何必有那可笑的顾虑。 阿柳不知她笑是为哪般,急得推了推她的胳膊,“我就思量着会有这一日,警醒的话早于你说过,你只不当回事,瞧罢,这便来了。真不曾见过这般急不可耐往跟前送人的。” 穆清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慎言!她们明面上是侍婢,再怎么说也是从宫中出来的,也不知她们究竟要作些甚么,千万要仔细防备。你也去束一束咱们府里的婢子仆妇们,多余的话在她们跟前,一个字不提,谁要是多话,即刻拉去口马行发卖了。” 阿柳脸上的焦急忧虑慢慢化开,又渐渐凝成一副疑惑正肃的神情,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走,咱们去见一见,看这些人究竟有些甚么神通。”穆清用手捂了捂发烫的面颊,随手补了些素粉,拉着阿柳站起身不紧不慢地往前院正厅去。 …… 穆清半眯起眼,略略地将面前端着礼的六人打量了一番。仅论姿容身形,六人确是精挑细选出的,个个不及双十的年纪,娇媚却不失端庄,俏丽而不输风雅,便是如阿柳这般冷眼敌视的,也不得不承认这几个果真是万众难觅其一的佳人。 穆清偏转过头,颇有些意味地向身旁端坐的杜如晦投望了一眼,见他微微蹙了眉,几分无奈几分洞悉,还有几分且等着瞧热闹的意思。 “快都罢了礼,诸位妹妹都不是贱籍,论理皆是这府上的客,实在不必行这样大的礼。”穆清含笑抬了抬手。口中客气万分,身子却在锦垫上端着架子分毫不动,也不教人设座,只一味笑眯眯的轮番扫看这几位。 六人中四人规规矩矩地垂手低头,间或拿眼去偷瞟上座的杜如晦,娇羞怯懦之态尽显。余下那两人,一人自始至终埋头肃立,眼神定定地落在自己脚尖前的地面上,瞧着最是稳重,。另一人则较之旁人最是灵活。目光所向。竟不是杜如晦,亦非穆清,却是偷眼四处探视周遭情形。 顿了好一会儿,其中最沉稳的那名宫人屈膝又行了个礼。低着头缓缓道:“婢子们出宫前受了皇后殿下和裴司簿的教。自知本分。必是要尽心尽力地侍候杜尚书与娘子,万不敢借着宫中的出身和籍属托大的。” 穆清扭脸向阿柳身旁的阿柳笑道:“你瞧瞧,果真是好体统。改日定要教阖府的家人跟着学一学才好。” 言罢也不等阿柳答话,自从座中立起,移步至那说话的宫人跟前,“敢问妹妹姓氏名讳,年纪几何,郡望何处?” “奴家姓高,小字单一个‘丹’字,今岁双九,河东云州人士,家父现领着云州武库署监事的职,想来大约也是隶属于兵部……”这高丹娘许是意识到自己多了句话,急忙打住,缄口不再言语。 穆清恍若未闻,笑着点了两下头,又走到目光四转的那位跟前,还未及问话,她便先屈了屈膝,比照着方才高丹娘的话,径直道:“奴陆家女,小字阿原,黔中人士。” 话虽接得快,倒并不多话,寥寥数语,只道出了她的名姓,其余竟一概未说。穆清有意想再探问几句,奈何近日暮时分,正是寒热最易烧起的时辰,支撑了大半日早已头晕目眩眼皮酸涩。 杜如晦站起身,上前虚带了一把穆清的肩膀,瞧了瞧她的脸色,又伸手探过她的额头,紧皱起眉头,“这些话留待日后再说也不迟,寒热可大可小,也不知保养着些。一会儿我命人将晚膳布在房中,一道吃了你先歇下,夜间只怕还有传召,我不扰你,便在书房里歇了。” “她们……”穆清为难地看了看那六人。 杜如晦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阿柳瞧着安置便是。” 阿柳应声上前,不敢擅作主张,只拿眼瞧穆清。穆清轻浅浅地一笑,“自是不能与婢子们同住的,咱们府里向来人少院子多,总该拣选三处齐整宽敞的院子予她们住着,两两一处,也好有个照应,左右莫要怠慢轻视了才是。” 阿柳心中极是不快,不觉暗暗埋怨穆清,总要先给个下马威才好,怎待她们这般客气,终究是有话吩咐了下来,她也无法,闷声闷气地应诺了一句,就要去找杜齐落办下。 “我瞧着丹娘与阿原尤为亲切,她们二人便安置在一处罢,早晚我过去寻她们说个话解盘棋也得方便些。”穆清忽然拽住阿柳的衣袖,忽闪着眼道。 阿柳愣了一愣,霎时醒悟,也不动声色,依旧板着张脸,四处去张罗忙起来。 “对不住各位,有恙在身,不便奉陪。”穆清也不再搭理正厅中的这六名宫人,略侧了侧身子,算是招呼过,便自顾自地虚扶着杜如晦伸给她的手掌,施施然地往后院正房去了。 一刻钟后,她洗了脂粉卸下钗环,打散了发髻在床榻上躺下时,已然面色暗红灰沉,嘴唇毛躁红肿。杜如晦打发了一名仆妇出府去请医,探手入被衾只觉她烧得身子滚烫,一时也不能放心离开,便在她身边坐下陪着。穆清拉着杜如晦的手腕,轻声问:“我这样安排她们可还妥当?” 杜如晦坐在床榻边沿,一手抚着她滚烫的面颊,“都烧成这般模样了,还想着这些。那些个你莫要管了,我自会处置干净了,左右扰不到你便是,莫非你还有甚么不放心的?” 穆清“扑哧”一笑,腕子上没气力,虚虚地在他胳膊上甩了一巴掌,“我能有甚么不放心的?堂堂兵部尚书,一等的国公,想要置六名妾室,不论律法还是情理,都很是说得过去的。我若心有不满,不成了我的不是了?况且我又是这府里的甚么人?哪里就轮得到我不烦心……” 杜如晦呵呵低笑几声,“如今已是而立之年,口舌倒是与愈发的促狭起来。”言罢顿默了一息,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先前动荡,恐你白受牵累,故一直未行婚嫁聘娶之礼,而后居丧,再往后又遭黜逐,直将此事一拖再拖,按说及到此时原不该再拖……” 穆清静静地躺着,偏脸望着他,要问及她心中是否有婚嫁之想,那必定是有的,世间有哪一个女子果真愿意无名无分地跟人白白地过活十几年,不过是生生死死经得多了,名分一事上略比旁人看得淡些,却非毫无在意的。 杜如晦用力捏了捏她的手,脸上的神情几乎恳求,“穆清,你再予我些时日,再等我一等,待我将这些事了断了,必定给你……” “又说痴话!”穆清将手自他的手掌中抽出,嗔笑道:“我若不等着,还能如何?你自去做你想做的,我便是等你一世,再搭送上下一世,也是自甘的。” 杜如晦心头酸涩、愧疚、宽慰百感拂过,张了张口,却说不出甚么来,只带着自责苦笑数声。 穆清不愿令他困苦于此事,又忽想起这诡异的赏赐,忙摇晃了几下他的手,扯开话头问道:“对了,这事我想了许久,怎也参不透其中道理。你且说说,好端端的,圣上缘何要下赐宫人?” “虽不能十分确定,但下赐宫人一事,我却敢料定,并非圣人的意思。”杜如晦将她的手放回被衾中,散淡随意地回道:“年节过后,我将替代了长孙无忌出任吏部尚书,另检校侍中。” “那长孙无忌……”穆清心中一凛,隐隐洞悉。 “尚书右仆射。”杜如晦微微拧起的眉头更加深了几分,“他手中原与户部一同协办着的租调课税之事,亦会转至我手中……故,待过了年节,大约能陪着你的时间更微了,家中一应琐碎杂事,少不得要多烦扰你一些。” 穆清也不听他的这番客气话,先前心头的一干疑惑渐渐开朗起来,这便都对应上了。长孙无忌明面上左迁,升任尚书右仆射,却将他原先吏部的差事和租调事务移走,这是将他的实权除去了,要急切的自然是他的亲妹子长孙皇后。 眼下兵部、吏部、租调尽数握在杜如晦手中,还有个能随时进出圣人书房的检校侍中的名头,岂不将长孙家的势头压得死死的。那六名宫人不消说便是长孙氏送进府来日夜盯着杜如晦的,倘或她们中有一两个有本事的,在杜如晦跟前占了宠,拿捏起来自是愈发便利了。 “圣人,还是忌惮着外戚专权的罢?”穆清陡然冒出一句,转脸望望透过窗纱映进来的暮色,凉凉地一笑,“既如此,你且忙你的,这六名宫人,我来替你打发了可好?”(未完待续。。) 书迷楼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收藏书迷楼(.co)。 第二百二十一章 茫茫大梦(五) - 莲谋 - 桃圻 穆清这一病,足在屋内蔫蔫地躺了七八日,汤药吃了不少,见效总是慢。惹得阿柳叹过一回,若是赵医士还在,必定是药到病除的话。 这一日暮间眼见着几乎转好,精神也渐回复,连吃了好几日的清粥淡菜,人都清减了不少。阿柳见她面色也不似前几日那般灰黯无光,吃食上也加了量,这才许她裹了大毛氅在屋外廊下略散散。 连日的大雪已停驻,虽是暮色渐临,天色欲晚,院中白皑皑的一片仍晃得她眼睛刺痛。怔怔地在廊下对雪坐了一阵,忽然瞥见院角两树红梅开得正浓艳,不觉看呆了去。 “你若喜欢,命人去折一枝来,插在屋里那净白瓷的大瓶里头,岂不好看,更有暗香绕室,比你从前制来玩的那些个熏香更有意趣。”阿柳见她痴望,随口便提了一句。 穆清呆怔木然地缓缓道:“英华头一年离了江南乍到东都,便遇上了那样大的一场雪,直把她欢喜得甚么似的,那大红的氅子落在雪地里,真真是好看……” 阿柳心下一沉,英华离世她很是悲恸了一阵,足有两个多月才渐缓了过来,谁知她平日虽口中不提,心中到底还伤痛着,一触便勾起那些与英华有关的陈年旧事,长此以往,只怕要伤了内里。 “从前唐国公府后院的红梅开得也极好,彼时圣上连唐国公的世子都还不是,人人皆得唤他二郎。年节中同英华在梅园里一处坐着弄笛顽,如同画中的璧人一对,也不知是人映衬了红梅雪景,还是景衬得人光彩鲜亮。”说着穆清的眼神猛地从院角的红梅树上收回,眼中戾气浮动,“大约也正是那时,长孙氏口中说着要英华进府姊妹相称,心底里怕是已起了杀机。好一个寒冰玲珑心的美人,后宫正位也只有她这般的人才坐得。” 阿柳不肯再教她多说下去,寻着她话里的缝隙插话道:“说起宫里。那六位宫人。七娘究竟要作何打算?难不成就这么纵着她们去?” 穆清幽幽叹了声气,到底是撇开英华的事不再提,四下环顾一转,扶着廊柱子站起身。“咱们进屋里说话。” 回至屋内。阿柳将屋内的熏笼重添过碳条。又将熏笼上温着的一只小铜壶提起,倒了盏热枣浆递至穆清手中。 “晾了她们这几日,可还安分?”穆清抿了口枣浆。有意将她们两两隔开,晾了几日,想瞧瞧她们各自都会有些甚么动作。 “给她们各人送了一名婢子去,四人收下了,另二人执意不肯要,只说是奉了皇后之命来杜府侍奉阿郎娘子的,怎敢反要人来伺候,直呼折煞。实在无法,也只得将那二人的婢子撤下。”阿柳细细禀道,一个字也不敢遗漏了。 穆清点了几下头,“不肯收婢子的那二人,可是高丹娘和陆阿原?” “正是呢。”阿柳睁大眼睛奇道:“七娘怎知?” 穆清放下枣浆,掰着手指头细数:“这六人中,有四人是货真价实的宫人,也是一心奔着咱们这府的家主来的,真心实意地想要在蔡国公身边作个妾室,好终身有托,却是无力担负起长孙皇后的重托,这四人倒是容易打发。倒是那丹娘同阿源二人……”她垂眸沉吟了半刻,“竟不知她们的底里,不好计较。特意将她们二人安置在一个院内,正是想看看这与别不同的二人究竟如何。” “说来也奇,几日来,这些人都来向我讨过话,所求皆是要去服侍照料阿郎一类,惟有陆阿源一人,央求过两三回,只要来伺候娘子,情志坚决,却绝口不提阿郎。”阿柳忽然想起来,狐疑地说到。 穆清凝思半晌不语,高丹娘与陆阿源二人异常是一定的,个中缘由或各自的目的,倒是费解。 阿柳见她病体初愈,不愿她费神,轻拍了几下穆清手背,“不过几个年不及二十的丫头罢了,也不是甚么了不得的人物,总是有法子处置的,也不急在一时,眼下要紧的该是把身子将养好了。再略坐坐,消了食,便歇觉了罢,天寒日短,越坐越冷。” 穆清一句“不愿再造业障”的话已在口中,转了一转还是咽回肚里,说了也是白费的,又有哪一个生来愿造业的,不过每每遇到神佛都无法救的境地,扎挣着想要自救一回罢了。故所谓业障,该有时,一个也逃不了。 半夜化雪,阴寒沁骨,穆清自睡梦中一个激灵冻醒,被衾半落至床榻下,帷幔外的熏笼已半熄,屋外檐角仿若有滴滴答答的融雪滴落声。她揉眼看了看空荡荡的身侧,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杜如晦还未进屋睡,想来今晚又宿在书房了。 报更声乍起,值夜的小厮报过三更,将她的睡意消去了大半。穆清捂了许久仍觉手脚冰冷暖不过来,忽想起杜如晦从不喜人随身伺候,今夜这般湿寒,书房里又没个人盯着炭火,更没人伺候一盏热茶,这三更半夜的,岂能受得住。 她越想越放不下心,虽有值夜的仆婢可唤,终还是想亲去照料一番,干脆起身披了件夹袄,裹上日间所用的毛斗篷,想着书房内熏笼及煮茶的用器一应俱有的,便只掌了一盏风灯照路,便出了屋子。 甫一出门,扑面而来的寒气令她禁不住浑身一颤,虽说从头至脚包裹在厚实的斗篷内,露在外面擎灯的手仍是冷得发痛。 待穆清穿过游廊,便瞧见书房的摇曳灯光透过窗棂照出来,厚窗纱上模模糊糊地勾勒出一个熟悉的侧影,沉稳如石。她不自觉地扬了扬唇角,仿佛这身影如同灯火一般明亮温暖,吸引着她向前走。 将近书房。突然书房门口乍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将穆清着实唬了一跳。她抬起风灯向前照了一照,却是个女子的身影,正伫立在书房门口,似在望着书房发怔。 那女子被突来的光亮一唬,踉跄地跳开两步,许是在寒地里站久了身子冻得僵麻,连趔趄了好几步方才立稳脚,抬头朝亮处瞧去,穆清已站在了她跟前。“可是丹娘?” 丹娘先前被一惊。此刻又发现站在自己跟前的竟是穆清。面孔一红,低头不语。 “这样冷的天,怎在这儿站着?冻坏了可不是顽的。”穆清皱了皱眉头,伸手拉起她冰凉的手。一面微嗔一面拉着她要往书房里去。“也不多添件衣裳。既来了。如何要在门外枯立着,进屋去吃杯热茶,暖一暖身子……” “不。不……”丹娘仿佛受了惊,急忙从穆清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丹娘瞧着杜尚书夜读无人侍候,原只想着来尽一尽婢子的本分,煮茶添炭,好教杜尚书埋首案牍时不受寒凉侵袭,想来……想来杜尚书他处置公务时大约不惯有人在身旁。” 丹娘的音量越说越低,说到最后一句时几乎要听不见她在说甚么。穆清心中冷冷哼了一声:真会拾巧宗,看这情形怕是碰了一鼻子灰,倒还晓得使寒夜苦守的苦肉计。口里却仍是暖意融融的话,“可不是个痴傻的孩子,冻坏了自个儿怎生是好,往后莫再如此,咱们府里家人虽不多,却也不少个把上夜的,只是克明他脾性古怪得紧,不喜人在跟前晃,便由着他性子去罢。” 穆清这话说得极和软慈善,丹娘抬起水汪汪的晶亮眸子,忽闪忽闪地盯着她看了半刻,她以往听训导她的裴司簿讲起过穆清曾使过的那些个手段,听着便令她不寒而栗,脑中只将她描画成凌厉锋锐的模样,岂料自得见面来,见她身形柔弱,容色清丽,眼眸面色中也不见丝毫乖张戾气,倒与先前所想大相径庭。此时再一听她柔声细语的关切之词,更是将心放下了大半,暗自想着,战乱动荡中,众人口口相传的话,夸张不实些也是有的。 见穆清还有要拉她进屋的意思,丹娘忙屈膝行了一礼,“原是丹娘不懂规矩,还望娘子莫要怨怪,丹娘这便先告退了。” 穆清笑着点了点头,将手中的风灯递予她,“正化着雪,地下湿滑,走夜路要格外留神着些。” 丹娘接过风灯,又行一礼,提着风灯,返身没入黑漆漆的院中。 穆清立在原处,盯着丹娘离去的那一片浓黑瞧了许久,心头思绪浮动,瞧眼下情形,这高丹娘是立定了主意要在杜府中作一名侍妾了。天寒地冻至此,又遭了杜如晦的拒,她竟能强忍着寒冷和遭拒的屈辱,在外头立了这许久,可见她的坚忍,长孙氏识人的眼光如今精绝了,果然未挑错。 正怔着凝思,突然身后的屋门被推开,一个淳厚温和的声音随着一束暖融的火光而来,“人都走远了,还站在那处作甚?不怕冻?” 穆清回头一笑,快步走进屋内,顺手放下门上厚重的夹絮帷幔,褪去身上沉甸甸的毛斗篷。“你既知道那小娘子在门外雪地里站着,怎无半点怜香惜玉之心?撵人出去不算,还白教人挨冻。” “我既无心,便该趁早绝了她的心,以免后患。”杜如晦抬眼瞧了瞧她脸上的促狭,捂住她冰冷的手,将她往暖烘烘的熏笼边带,“牙尖口利。既如此,明日她若再来,我便邀她进来煮茶下棋,倒不失为一桩风雅之事。你说如何?” 穆清睨了他一眼,自知说道不过,也不理会他,自顾自地将一双手在熏笼上暖着,顺势拎起熏笼上暖着的满地花钉的铜铫子晃了晃,却是空的。再往他高案上瞧,尚有半盏残茶,取过一模,冰凉冰凉。 “你这般不爱惜身子,我却情愿丹娘进来伺候着,好歹有口热茶吃。”穆清略有些气恼地将冷茶泼倒入水盂中,提起铜铫子便要出去注水重新煮茶。 杜如晦按住她的手,笑道:“你倒是大度。外头太冷,仔细冻着,莫去了,我这儿也完事了,咱们回屋去歇着便罢。” 穆清自揣测她病着的这几日,他大约时常吃冷茶,心中既恼自己身子不中用偏要病倒,又怨他着实不知保养,总教人白耽着心。故犹端着一张脸,不愿搭理他。 杜如晦却一副茫然不知的神情,一面收理着案牍,一面随意道:“这女子名唤丹娘?是个难缠的,你且说说,你要如何安置这些女子?” 穆清沉声不语,隔了片刻,方语气生硬地回道:“你倘或还有这份闲心,倒不若劈分出来,顾一顾自个儿的身子才……” 杜如晦伸手将她带入怀中,柔声道:“怎还真恼了,不过一口冷茶,往后我留意便是。你莫说我不顾惜身子,却说说你自己,才好了没几日,寒夜里跑出屋子,还在外头呆立着,又教人如何放心?” 穆清撇了撇嘴,张口结舌驳不出甚么来,抬头迎上他深邃的眼眸,继而那眉眼又笑起来,“你只管安心,我自是要好生护养着这副身子骨,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地守着你过下去。” 穆清心头和眼眶同时一热,忙低下头去,拾起自己的那袭斗篷,两人相依相携着推门出屋,踩着湿滑泥泞的化雪,往后院正房去。(未完待续。。) 书迷楼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收藏书迷楼(.co)。 第二百二十二章 茫茫大梦(六) - 莲谋 - 桃圻 上元节甫过,杜如晦的任命谕旨果然就下了,吏部尚书,检校侍中,仍总领着东宫的兵马。这一来,兵部、吏部皆以他为首,便是户部因调改租调徭役之事,亦是要打量着他的意思行事。自此杜如晦便成了朝中一等一的权臣。 随之穆清便再无清宁之日。偏杜如晦上任后恨不能一人分三人使,府中是再见不着他人影,穆清只得打起精神每日妆饰妥帖,拿捏着面上笑容的分寸,出面应酬各路人等。更有府中那六名宫人,到底是圣上与皇后亲赐,这样的场面也少不得要她们露出面来见一见贵客,以免落下些口舌。以杜如晦今日光环笼罩的情势来看,口舌之祸最是骇人。 自上元至三月三,她几乎日日应接着上门道贺的官眷贵妇,到了三月三这一日,头痛已极,实是不想再动一动。阿柳只得一壁替她梳着发髻,一壁劝慰,“找个借口都推脱了,好歹清净两日罢,便推说身子不适,如何?” “快别往外提抱恙的话,介时一拨一拨探病的,挡都不知该如何挡。”穆清扶额摇了摇头,连叹息的气力都提不上来。 “禀娘子,高密长公主临府了。”春寒未消,杜齐额头上的汗珠子仿若是在夏季,顾不上抹一把,慌急地进来回禀。 穆清的心沉得不能更深,身子却猛地向上直起,“可举了卤薄仪仗?” “倒不曾见,只两驾桐木马车。并四名侍卫。才刚入的永兴坊门。” 穆清慢慢坐回原处,心头略松缓了些,只是还未及吩咐甚么话,那边又有小厮在门外禀道:“宫中来了送上巳节赏赐的内监,已将入坊,还请娘子尽快备案领赏。” 穆清脑中一阵眩晕,究竟是甚么日子,又是长公主造访又是赏赐的,这是嫌她日子过得还不够糟乱的么?同时要接两位的驾,她倒是真心巴望此时卧病在床起不得身。“上巳节恩赏么?要来探一探那几个宫婢的情形才是正经罢……”她喃喃道。 先进来通传的杜齐乍一听见“上巳节”三个字。倏地想起了甚么。猛地一拍自己的脑袋,“瞧我这记性。”说着忙又向穆清道:“一清早阿郎的吩咐,我……我却是耽误了告知娘子。早起临出门娘子未起,阿郎不教吵醒娘子。又说今日是娘子的生辰。命厨下备了水引。大约娘子已用了。” 穆清这才想起今日早膳时,有婢子端来并非日常所食的米粥或汤饼,却是一碗比汤饼细长的水引。原来竟是将自己的生辰混忘了,一时苦笑笑道:“莫说你忙得不记事,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倒将这事儿给忘了。” 杜齐与阿柳一同笑起来,阿柳笑道:“七娘真真是不该,阿郎连日连夜地劳忙怎不曾忘记?” “阿郎还说,今日午后散了值,便径直往东市康三郎那处去,请娘子申时前去康家的酒肆相见。”杜齐禀完,匆匆一拱手,先行出去料理接驾高密长公主的一干琐碎。 穆清这边也赶忙妆扮,她向跟前的妆镜内扫量了自己一眼,白绫襦裙,米黄色的小袄还是半旧的,半斜的单螺髻边仅簪了日常带着的小金簪,另压了几颗金花钉,再无妆饰。瞧着也不成个样子,遂又挑了一领银红满地卷草纹的软绸帔帛缠搭在腕肘上。 才刚打扮停当,一个娇软怯懦的声音迟疑着道:“娘子倘或一时应付不过来,不妨使丹娘试试,虽不能应付周全,到底在宫中也白受过几年的规矩教养,略伺候些茶水浆酪尚且使得。” 穆清挑了挑眉毛,转脸却见门边半露着脸,垂眸肃立着的正是丹娘。果然未曾死心。穆清暗自转了转心念,既是主动请缨,便怨不着她甚么。随即她和煦地笑起来,招手唤丹娘入内,“这便太好了。正愁着无法分身,既丹娘妹妹肯帮我一帮,那是再好不过。妹妹承过宫中的教导,原比我还知礼周全些,少不得要劳动妹妹替我先接了高密长公主的驾,待我领受了皇后的恩赏即刻便来向长公主请好。可使得?” 丹娘端庄微笑的脸突然垮了垮,愣了一息,略有犹豫地应道:“丹娘自当尽力替娘子分忧。”面容上的不情愿连阿柳都能瞧出来。 待她走出正屋,阿柳瞥着她往前院款款走去的背影狐疑道:“既是她自个儿提的,如何又是一副不情愿的模样?” “她原料想着宫中来赏的名头虽大些,但左右来的是位内监,比不得高密长公主亲临,我若忙得一时无法分身,由她这御赐的‘侍妾’来接应也不算太过失礼,故是十拿九稳的要去内监跟前露脸的,好教内监回宫去禀告皇后,她已接了我一半儿的家事……” 穆清站起身,掸平襦裙上的褶皱纹路,面上淡淡一笑,“高密长公主原是配了长孙家的,与皇后这一支向来不睦,后驸马过世,再嫁段家,惹得皇后兄妹越发不悦。而丹娘出自皇后训导,我又如此‘器重’,旁人自当她是皇后心腹。想来,丹娘与长公主这一见,必是艰辛,她自己也能预见,故心中不快也是有的。” 丹娘与高密长公主这一晤,半分不出穆清所料。待穆清谢领了赏赐,携着阿柳匆匆赶至会女眷的偏厅时,但见高密长公主满脸的不屑与冷淡,从旁而立的丹娘形容僵硬,进退不是,一双摄人心魄的桃花眸中半含了水光,细看过去,眼眶下微微泛红,好不可怜。 “七娘如今怎就这般糊涂了。”高密长公主因知晓穆清昔年的那些事迹行状,甚是折服,平素与穆清往来略多几回,又是个直肠子。便只管将她视作亲近的。此时见穆清前来,她皱着眉头,从座中迎立起迈步上前,路过丹娘身侧,却只当她不存在一般。 穆清忙迎上前行礼,“长公主恕罪,七娘怠慢了,实在是……” “我知晓你如今受你夫婿带累,忙得错不开身,谁怨你这个了。可你到底也该放个正经的管事娘子在身边照应着。再不济我打发了人来帮衬你。却不该使那些个婢不婢,妾不妾的妖媚之物出来待客,没的辱没了自家门风。我们这些知道的,只当你忙不转身子又弱。不能面面都顾及到。外头那些不知道的。浑说起来,白白辱没了杜尚书的清誉。”高密长公主犹如年节中燃的柏叶一般,噼噼啪啪地直抒了一通。一眼不瞧那边憋红了脸,泪眼欲滴的丹娘。 穆清笑着让了座,扫了一眼案席,浆酪糕点,应季果子,熏香净盆,俱妥妥帖帖,无一纰漏,这位长公主大约从礼数上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仍有这许多的怨气话,可见命丹娘暂先代她接迎,这主意果然不错。这高丹娘,玲珑剔透不缺,心眼亦是不少,段位却还差些。 “长公主这是怨七娘轻慢,七娘愧得紧,这便以浆酪代酒,先敬一敬长公主,赔个不是。”穆清顺手执起案上的越瓷盏,笑吟吟地递到高密长公主跟前。 “你怎么也学起那些男人们应酬间的浑话来。”高密长公主斜睨了她一眼,扑哧一笑。眼见着长公主佯嗔含笑地接过杯盏,穆清心知她并不真心恼,不过是不待见长孙皇后送来的心腹宫人罢了。再瞥一眼高丹娘,端着手低眉顺眼地同婢子们一处站着,进退不是,那神情好似不小心嚼到了自己的舌头,憋得泪眼通红,也决计不敢囔出半声痛来。 高密长公主抿了一口浆酪,二人也不客套互让,各自坐了说话。长公主将掖过唇角的绢帕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里,“也亏得是浆酪我才饮呢,你若真拿了酒来敬我,我却是不吃的。” 穆清“咦”了一声,将惊异的神情做到位。非是她不诚心待人,只因过往吃过的那些个亏,使得她一再告诫自己,待任一位皇家人皆要敬而远之方得长久太平。 “你是知晓的,我自幼无母,全托赖太穆皇后慈悲,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与她所出的嫡子嫡女也是一样的对待,故我自小到如今皆过得比那些庶出的郡王公主好些。” 高密长公主收了脸上的笑,越说越戚戚然起来,“太穆皇后在时信奉释教,早几年我便想着要替她寻座寺庙来长久供奉,好尽一尽孝,可惜缘分一直未到。前不久正得了机缘,东市南面宣平坊中,净慈尼寺的老尼师圆寂,一时竟无人能担住持之任,有意依托高门。也不知谁多言了一句,她们知晓我的宏愿,托人来递了话,愿依托皇家。” 穆清忙欠身道:“这便该好好贺一贺长公主,多年夙愿,终能得偿所愿了。也好教天下为人子女的瞧一瞧皇家的表率,正是再好不过的了,圣上可是允了?” “自然允了。”高密长公主的眉眼又高高飞扬,“圣人还怨着自己未能早想到,眼下拨了钱帛徭役,要修葺那净慈尼寺,延请新任的尼师升座,着我督办了此事。我正是为这事赶着来请你。寺中藏经原是不短的,只如今还缺几部手抄的经籍,好制成经幡,开寺那日好用得上。我私想着,既是供奉太穆皇后,须得咱们女子手抄了方才合用,算来算去,素日相近的官眷中,也只你学问最好,故来要劳动你一番,可使得?” “长公主未免小看七娘了,何必说甚么劳动,这原是七娘的荣光。”穆清拱手笑道,心却说,既这般说了,难不成还能推脱? 高密长公主笑意更是欢实,说来她身为圣人的阿姊,荣耀显赫,可权臣的家眷却也不是说请便随意能请的,这一番说动了杜如晦的内眷来帮衬她,传扬出去,也着实令她此举锦上添花。 “抄经一事,甚是讲究,须得沐浴斋戒,净手焚香,在净慈寺中住上几日,潜心抄誊。少不得要接了七娘去寺院中住个十日,不知……杜尚书可舍得否?”高密长公主面上起了促狭,话音刚落,自己倒先掩口笑起来。 要在寺院中住十日?穆清心头一动,这倒也好,这些日子来,访客络绎,杜家来投的族人亦是不断,确是扰得她心浮气躁,能躲几日清静也是好的。她的目光往一旁立着的高丹娘身上一扫,只是她若不在府中镇着,还不知那几个要翻出甚么浪来。 突然,她心头有个不成形的念头匆匆掠过,连日无暇处置扫除这些埋在身侧的隐患,暂且只能走一步瞧一步,既已走到眼下这一步,或许,正是一个绝好的时机。(未完待续。。) 书迷楼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收藏书迷楼(.co)。 第二百二十三章 茫茫大梦(七) - 莲谋 - 桃圻 “阿原不知甚么是大好前程,只一心一念要同姨表兄一处。可宫中要人,籍册都递了上去,岂能容我一个弱小女子抗争?阿爹亦是无奈,谁人敢与官家理论?也只得乖乖进了宫。进宫跟着裴司簿学了三两个月的规矩,原以为只充作寻常宫人使唤,料想着只须安心候等,如遇着旱涝祈天或圣人开恩,总有机会能放出宫去。不曾想,三两月后,便被送来了此处,阿原方晓悟,原是暗地里被送来作蔡国公府上的妾室的,倘若真定下了名分,日后便是……便是……想再见我那姨表兄,堪比登天,或缘分未了竟见着了,也只是陌路人……” 穆清送走了遂心如意的高密长公主,已近日中。见丹娘仍在偏厅内,不免拉过她的手温言安慰一番:“切莫往心里去,你原就在宫中,自然也知道长公主们的做派。不必说你我,便是皇后,亦是不会同她们较真。” 丹娘屈了屈膝,嗫嚅道:“婢子省得。” 穆清不觉微挑了挑眉,偷偷在心底叹了口气,好端端的一个小娘子,平白被人当枪使了,终究没甚意思,若肯就此撂手不与她为难,便罢了。想到此,禁不住脱口而出:“你可想要回家?” 丹娘睁大眼睛,忙不迭地摇头,“丹娘的家不就在此么?自出宫那一刻起,为奴为婢也是要在杜府落根的。” 穆清拂去心头的那一点怜悯,不动声色地撇了撇嘴,“难为你了。”言罢遣了她下去歇着。 阿柳抬头望望天,默算了算时辰,“大约已是午时了,七娘是要去东市用午膳,还是在家中?” 阿柳连问了两遍,却未得穆清的应答,却见她脚下步子仍旧走着,目光落在远远的某处,阿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远处游廊上提着竹篮走来的正是陆阿原。 “这真真是各路神仙都有了。前一阵七娘病着,她屡次求见不得,干脆便隐了形,前两日还推说身上不好不愿出来,今日怎就好了?”阿柳撇了一眼,口气尖利不留情面。 “只依你看,阿原比之丹娘如何?”穆清侧头低声问道。 阿柳想了片时。眼看陆阿原将到近前,才迟疑着回道:“丹娘瞧着柔弱,又是那样的好容色,多少惹人怜些。这阿原眉目精明,暗怀心事,也不知她心里打的甚么主意。自是丹娘更容易摆布。” 穆清轻轻哼笑一声,缓缓摇了摇头。转眼陆阿原含笑走到了她跟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她臂弯间挎着的竹篮里散发着淡淡的奇异香气,却因盖着布帛,看不见里头装着甚么。 穆清深吸了口气。脸色微微一变。陆阿原仿若不曾注意到。笑嘻嘻地道:“听闻今日是夫人生辰,夫人郡望余杭,阿原好事,采撷了一筐芥菜花。依着江南风俗。煮了一篮子芥菜花。还请夫人尝尝做得可还有几分江南风味。” 阿柳目光警惕地在她身上扫了两圈,她却毫不在意,满脸的笑容。笑得极为诚挚。三人一同慢慢向内院正房走去,穆清手中捏着一枚鸡蛋,凑到鼻尖下嗅了嗅,“果然有江南的气息,难为你想得如此周全。” 受了夸,却不见阿原高兴,脸上的笑意反倒慢慢褪了去,走了好几步,方才黯然叹息,“夫人可想过再回江南去看看?” 穆清一怔,顺着她的话应道:“日后有了闲暇时光,自是想回去一遭的。” “阿原每年生辰时也极想家,也不知此生还有无机缘再回去……”说着她垂下眼眸,默默走路,再不出声。 穆清走在稍前的位置,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不由扭头去看她。阿原突然抬起头,好似鼓足了勇气,直直地望向穆清的眼睛,不闪不避,眼神中的坚定祈望教穆清吃了一惊,她分明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再回想年前病中,阿柳说她曾几次三番求着要来服侍,穆清豁然明了,她定是有紧要话,寻着一切机会要当面同自己讲上一讲。 待进了正房,阿原放下手中的篮子,又端端正正地行礼,重说了一番生辰的贺词。穆清指了指她身边的篮子,吩咐阿柳:“这芥菜花鸡蛋原是要众人分食才于寿星有益的,你便匀出大半,去各院分了,再留几枚予阿郎尝。” 阿柳何等的眼力见识,立时知道穆清这是要与阿原密谈,使她去望风约束住一干仆从,不教人听了壁角去,当下忙应了,拎起篮子挑帘出门,顺手带上了屋门。 “有甚么话,便坐下说罢。”穆清在她惯常所坐的几案边坐下,指了个座予阿原。“这里再没旁人,你既打定了主意要与我说谈这一场,必是肯信我,那便直说无妨。” 再看那阿原,也不敢坐,立在原地彷徨了半刻,一闭眼一横心,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夫人明鉴,阿原不敢欺瞒,阿原不愿作杜尚书的妾室,还求夫人放归故里。”说着竟是直直地磕下头去,额头闷声触地,趴伏着不肯起来。 穆清心内一阵翻搅,好一句不愿为妾室,当年英华亦是这么说,话音犹在耳。穆清暗暗叹了口气,放柔缓了声调,“你且起身,将个中缘故好好说一说。” 阿原直起背脊,仍然跪在地下,眼中已有了几分泪光。“禀夫人,阿原也是好人家出身,自小没了阿母,跟着姨母过,姨母也是体面人家,琴棋书画皆有习学。阿原同姨表兄自幼青梅竹马,阿爹与姨母原也说过只待及笄,便要过门的。岂知,岂知,去岁继母也不知通了甚么路数,竟要将阿原送入宫中,只说有大好前程。” “阿原不知甚么是大好前程,只一心一念要同姨表兄一处。可宫中要人,籍册都递了上去,岂能容我一个弱小女子抗争?阿爹亦是无奈,谁人敢与官家理论?也只得乖乖进了宫。进宫跟着裴司簿学了三两个月的规矩,原以为只充作寻常宫人使唤,料想着只须安心候等,如遇着旱涝祈天或圣人开恩,总有机会能放出宫去。不曾想,三两月后,便被送来了此处,阿原方晓悟,原是暗地里被送来作蔡国公府上的妾室的,倘若真定下了名分,日后便是……便是……想再见我那姨表兄,堪比登天,或缘分未了竟见着了,也只是陌路人……” 说着阿原又伏身在地啜泣起来,语不成调。情难自已。 穆清目光在她身上转了几圈,最后落在她因哭泣微微耸动的肩膀上,定定地看了片刻,见她一副破釜沉舟的形状,心中已信了大半,却又不敢十分地信,一时举棋不定。 陆阿原泣了一阵,渐镇定下来,掖了掖面上的眼泪,“先前在宫中也闻得夫人杀伐决断。洞悉果决。故在夫人面前,阿原能言的便直言,有些话恐牵累家族不能言说的,也绝不诳语。我心知夫人必不肯深信我。这也难怪。咱们这六人终究是皇后送进来的。只是阿原眼下别无他法,惟有强张起胆子,来求夫人。自是不敢白向夫人讨要身籍,只求与夫人作成一桩互易。” 穆清暗暗自嘲,自己早年作下的那些事,或为自保,或仅是为了替杜如晦谋算,到了今日,竟是被人传出了这样的声名口碑。她皱起眉头,呵斥道:“你这婢子满口胡言,天家的心意也敢胡乱揣测么?” “阿原不敢,阿原心不向任何一边,只愿夹道行进,全身而退。”阿原再伏下身,沉闷的声音中还夹杂些许哭音,却蕴含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夫人信也罢,不信也罢,于夫人不过是一念之间,于阿原却是生死之别。如今阿原人就在府中,我若敢别有用心欺瞒夫人,亡失一名婢子,也不过是向宫内告禀一句的功夫。” 穆清心中已无疑虑,这样聪慧的女子,若非为情所困,是绝不会做出这样肆意决绝的事来,倒也令人动容。她不露声色,凉凉地问道:“既如此,你且说说,想与我互易甚么?我却也要掂量着看值不值,绝无必然应许的道理。” 阿原从地下直起身,面上已松缓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尽量放稳自己的声调,“皇后殿下送我六人来此,所为何,阿原不能说,以夫人的心思或早已参透,请夫人莫再相问。阿原冷眼旁观着,杜尚书清风朗月的人品,对夫人之外的女子并不存甚么念想,这是夫人之福,我六人在这府里只是摆设,更是甩抖不掉的包袱。阿原斗胆料定夫人必是不愿背负这包袱,如此,阿原替夫人效犬马之劳,甩开包袱,事成后求夫人将阿原放归故里,只向宫内报病亡。若得夫人成全,大恩大德阿原没齿不敢忘。” 穆清目光灼灼地盯了她好一阵,她便长身跪立在地下坦然坚决,不闪不避。忽然穆清轻轻笑了数声,从座中立起,走到阿原跟前,伸手搀扶起她,似乎方才的哀诉恳求从未发生过。“你的心思,我都明白,自古最是痴傻的便是咱们女子,但愿你那姨表兄还在故里守等你归去,不教你白搏一场。” 阿原顺着她手腕上的气力慢慢站起身,面上哀戚、惊诧、欢喜的神情来不及替换,亦顾不得腿脚涩麻失觉,提裙又要下拜,“夫人慈悲,阿原……阿原……” “莫忙着谢,却也要瞧你有无这本事。”穆清架住她的胳膊,不使她再拜,心底却默点了好几下头,这女子心思缜密,大胆不怯,说话做事条条框框纹理清晰,甚是难得。若不是她为情所困胸无野心,将来还不知会如何。 这一来二去,早已过了午膳的时辰,阿柳各处分派了荠菜花鸡蛋,转至厨房,见厨娘颇为应景地制了百岁羹,便携了两碗带至正房,与穆清二人就着荠菜花鸡蛋一同吃了,权当是对付了午膳。 阿柳一面吃一面听穆清将阿原的事略略地讲了一遍,不禁停下筷箸皱眉问道:“这便信了她?万一她存个歹心,或为在皇后跟前邀功,故意给咱们下套……” “阿原是个聪敏的,个中得失,自是仔细打量过。她心里大约也明白,即便无她帮手,她六人也是迟早要清理出府的,她早投了我,还能有机会替自己讨要到些甚么。一等伶俐的小娘子,可比我当年强得多。”穆清笑晏晏地说着,无端就想起了自己昔年为躲杜淹,被迫着从吴郡向江都奔逃时的狼狈,忍不住掩口笑了好一阵。 及午后,阿柳催促着她更换了新制出的八幅湘色长裙,压了暗卷草纹的白色襦衫,重梳了发髻,好往东市去赴杜如晦之约。梳发时,忽闻阿柳低低地“呀”了一声,执着银篦的手半悬着滞在了穆清头顶上方。 “又何事惊惊乍乍的?”穆清从铜镜中望了她一眼,见她脸上一副不置信的样子,掺杂着几丝难过。 “七娘算到今日,才三十有二,竟已有了白发。”阿柳从穆清头顶轻轻巧巧地挑出一根发丝,托在手掌中,“可要拔了它?” 穆清微一点头,想着又无甚意思,刚要阻止,阿柳已快手快脚地将它连根拔了出来,小心地放到她跟前的妆台上。 穆清低头望去,确是一根雪白的发丝,细细长长一根,白如雪,在深色的妆台上静默地躺着,似乎发出幽幽的冷光尤其扎眼,她抬臂随手将白发拂落,“一根白发罢了,谁不生?总有霜满头的那日。”话虽说的淡薄,终究也还有颗寻常妇人的心,总不免隐隐喟叹华发早生,年华易老。 这份薄薄的哀伤直到她在康三郎酒肆的隔间内见着杜如晦时,仍未散去。便是康三郎抖动着卷翘的胡子稍,绘声绘色演说起他的西域见闻,亦不能将她全心吸引住。 入暮,辞了康三郎,杜如晦携了她同回坊里,归路上忍不住问她可是有甚么心事,她方长长舒了口气,闷声回他发觉了第一丝白发的事。 杜如晦不觉好笑,倒是无从安慰了,只得哄她道:“你瞧我这头上的白发,也是一日多过一日,既你也生了白发,自今日始,咱们便算是到了‘白首不离’这一程了。” 穆清这才嗤嗤笑了起来,在他胸前拍了一掌,“说迟了,那根白发,已教我拔了去。” 将入坊门时,杜如晦忽然正色道:“有一桩事,本不想在今日同你说,见你总为一根白发所困,便索性讲予你知罢。” “何事?” “杜淹回来了,圣上命人自嶲州将他接回,封了安吉郡公,赐食奉四百户。”杜如晦一面说一面打量了一眼穆清的面色。 她冷冷哼道:“与我已是不相干,至多是替贺遂兆向他讨一讨家仇,但他谋害你长兄幼弟这一节,却要如何算?” “还有甚么好算的。”杜如晦苦笑笑,一脸平静道:“封号是封赐不过是给他个体面,令他好安度残生。他早在嶲州熬坏了身底子,御医禀称瞧着这副光景,怕是撑不到一年。接回京来只是有言官偶提及,圣人顺手推舟,不教有功旧臣寒心便是了。” 穆清默默叹了口气,倚在杜如晦膝上怔怔地摆弄起他腰间的金线鱼袋,专注地抚弄着鱼袋中那枚象征着他显赫权势的赤金小鱼符,过了半晌,方抬头道:“他在王世充跟前弄权横行,我父亲要将我送予他求荣,他与二娘在金城害我失了孩子,又在洛阳谗诛你长兄囚你幼弟,转脸却遭你谋算身陷嶲州荒蛮地数年,这些恩恩怨怨仿若昨日,转眼那些人都不在了,可见世间大多纠葛俱是幻境,到头来竟是大梦一场。我只认你伴在我身边的光阴才是实实在在的。” 杜如晦握住她的手,收回她手中的金鱼符,“再等等,穆清,再等等,这便快了。”(未完待续。。) ps:  鱼符是唐代用来验证五品以上官员身份的,分左右两半,左符放在内廷,右符随身,鱼符上有持有官员的姓名官位,两半严合,验证身份。三品以上大官僚是紫袍金袋佩金鱼符,三品以下五品以上银袋佩银或铜鱼符。 到了盛唐武则天时期,改鱼符为龟符,因为武则天姓武,暗指“玄武”,就是乌龟。现在通常所说的“金龟婿”,就是从那时候来的,“无端嫁得金龟婿”,指嫁了三品以上佩金龟符的大官。 书迷楼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收藏书迷楼(.co)。 第二百二十四章 茫茫大梦(八) - 莲谋 - 桃圻 高密长公主说话快直,性子也是极快的。三月三才同穆清提了要重开净慈尼寺,供奉太穆皇后一事,不过一月间,万事俱备,只欠抄经了。 入寺前穆清借着高密长公主的邀,进宫面见了一次长孙氏,明面上是为了领她的教诲,受托虔心抄经等事,实则是想借机望探望探凤翎。岂料未能得见,她也只得悻悻然出宫去。因见去岁植遍后宫的芦苇长势极好,心中不由暗动。 及到高密长公主选定的吉日之前一日,穆清命府中六名御赐宫人换了素净衣裙,摘去金玉发饰,每人只用银簪银发钉等素朴头面,告诫了礼佛规矩,令她们好生跟着一同去抄几日经。 这几人初听闻穆清应高密长公主之邀,要往宣平坊的尼寺中住上十日,原以为她不在府中,正能得机亲近杜如晦,皆暗自欢喜。乍一听穆清竟要她们同往,除开陆阿原外余者皆满心的不情愿直往面上溢。 穆清沉下脸,摆出平素少有的峻厉训诫道:“抄经固然辛苦,尼寺房舍住着也不如府中惬意,更要日日茹素。须知,咱们此次是为圣上生母抄经祈福,这样的机缘,无上荣光,十方功德,若不是因你们皆出自宫廷,知书识礼,又个个都识文断字,胸怀锦绣,这体面好事哪里又轮得到这里?你们岂有不愿的?莫说咱们这些人,便是高密长公主那样的嫡皇亲,也是同咱们一样的住行吃食,她尚且无怨,你们倒敢心存埋怨!” 众人只得埋头强压住心间的不满失落,依言回各自院中备下。 能躲个清闲固然是好,可穆清念及自己不在府中看顾,只怕他又要通宵达旦地处理政事,膳食上也胡乱对付,直要将他自己的身子糟蹋足十日,不免又要牵肠挂肚。出门这日。一大清早天未亮便起身吩咐这个,叮嘱那个,明知家中仆众又有哪一个敢扰他,不过是白白多念叨的那几句话。 这日出门早。正是要与杜如晦一同出坊。穆清在正房换上一袭月白束胸襦裙,配了湖蓝的宝相花纹路的衫子,素素净净地出正屋门往前院去。杜如晦先她一步在前院正厅候等。 穆清尚未进正厅,便听得一把哀哀戚戚的娇软嗓音诉道:“奴自知死罪,可万不敢污了佛门净地……” 又听心不在焉的一声敷衍。“且与你们夫人打商议去罢。” 穆清抬脚跨进门,却见杜如晦手中执着一卷邸报,深锁了眉头一目十行地在阅看,一名宫人跪在地下,满面病容复加愁容,衬得一张小脸惨白无色。 杜如晦见她进来,抖了抖手中的邸报,如释重负,“圣上终是准了。” “准了甚么?”穆清凑过脸来。 “在租调之间加一个‘庸’,可以纳绢代替徭役。使得男丁有余力可使在农桑事上,以确保租调不断,国库充盈。”杜如晦松开先头锁住的眉头,显得尤为高兴,“户部利落,那胡家大郎亦是个得力的,此事到底是促成了,总算完了户部的差事,自此我便撂开户部,可安心兵部与吏选。” 穆清愣了一愣。方忆起去岁秋日,城郊村庄中暗访的事来,自己过后几乎不记得那日的事,原来他竟是为此劳心了数月。瞧着他眼底新增的几道细纹。随着他的笑颜愈发的深刻,忽然之间穆清极想伸出手去抚触他的脸庞,只碍于正厅内尚有几名宫人,便只将垂着的手捏了捏拳,作罢了。 “我不在这几日,千万要留意保养。我可吩咐了四郎来盯你。阿爹在家有无用膳,有无宿在书房里头,小孩子不会浑说,十日后定是一五一十地讲予我知。”穆清要挟地晃了晃头,突然意识到地下还跪着一位,忙转过身,“哎,这是……怎么说的?好好的如何又跪在此处?” 那宫人几欲昏死过去,捂着肚腹咬牙说不出话来。一旁的婢子上前附在穆清耳旁低语两句,原是葵水所致腹痛。穆清命人搀扶起她,随手扣了扣她的手腕,隐约觉得脉象沉紧,再看她的面色形态,暗猜是私下服用过阴寒之物,说不得是为能留在府中有意为之。 她瞥了杜如晦一眼,想着那宫人毕竟是云英未嫁的小娘子,多少有些尴尬,遂避讳着道:“净慈尼寺新升座的慧通尼师,听闻她善治妇人病,常施善于坊间邻里的妇人娘子,也是机缘到了,恰能请慧通尼师诊上一诊。只咱们抄经焚香时,你莫触碰便是了。” “阿柳!”她回头高声唤道:“快去备个暖手炉来。”转脸又和暖地向那宫人道:“暂先顶着用,待到了尼寺,请尼师把脉后诊看,我再差人去买药来吃。” 那面色苍白的宫人一听闻仍是要去的,这一番苦算是白白吃了,霎时容色越发又惨淡了几分,恨不能立时昏倒在地。立在她近旁的丹娘探手扶了她一把,口中关切几句,心中一片哂笑,鄙薄地暗啐了一声,呸,贱婢自讨无趣。 开坊门的第一声鼓声震了过来,一时正厅稍乱了一乱,各人皆出门,各自上车。杜如晦骑马,穆清与阿柳同车,其余六人并几名侍婢分坐了三车,一队车马轰轰地出发,往坊门口去。 行至坊门口,将将换了班的武侯一见这阵势,忙笑迎上前将坊门全部拉开,好令车马通过。过了坊门,穆清一行要南行往宣平坊走,将与杜如晦分道。 “年前卧病,也未见得调养得当,正趁着这空,仔细静养一阵才好。抄经原有尼寺的女尼们呢,你只略作些功夫,不必十分劳力。”杜如晦下马至车前,掀起车上的帘幔,殷殷嘱咐道:“待开寺典仪那日,我会随圣驾一同去观礼膜拜,介时便接你归家。” 穆清探身出车,东方青白的微曙映衬在他脸上,使得他的面色蒙上了一层铁青灰白。穆清心头好似教人猛**了一把,酸疼酸疼。早些日子便已觉察杜如晦脸色不甚好看,总是骇怕自己多想,刻意回避着,连听个脉都不敢。私底里安慰自己,想是连日劳累了,歇几日也便就好了。此时他的面色与鬓边几根花白的须发尤其扎眼,穆清心里一阵难过。终是含笑点了点头,直催他快上马入朝。 …… 穆清入寺的第二日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三月初已断断续续落过几场雨,而今四月,又复**雨不断。实在不是甚么好兆头,恐这一年雨水过泛,正是涝灾之象。 慧通尼师善谈,因替那行经腹痛的宫人诊治过后,得知穆清亦自幼爱读些个医典药籍,又曾半随着圣手赵苍学过几年,如此便与她搭上了话。起初只言谈些医理,随后两日自救治施药谈及佛法,只拣穆清爱听愿讲的,引逗着她心里熨帖。倒把个正统显贵的高密长公主放在了次位。好在高密长公主是个心思粗放的,只觉她们说得甚是有趣,从旁听得高兴,似乎并不在意那尼师的曲折肚肠。 这慧通说来也是个心不静的,自觉依附了大树,暗想着总要将后背倚得更牢靠些才好,故先头功夫做得甚足,虽身在净地,耳目却在凡间十分灵通。 她深知高密长公主虽是圣上的阿姊,却非先皇后嫡出。先嫁了长孙家,后因夫婿病亡,改嫁前朝兵部尚书之子时惹得长孙皇后母族不悦,虽不至交恶。却也与皇后向来不睦。后嫁的段家子潜心修道炼丹,少问朝事,夫妻并不十分和顺。她自然是不及穆清那般炙手可热。 某一日,慧通走后,高密长公主拉着穆清的手,坦然道:“我虽是皇家贵女。先皇后再疼爱,比之嫡出的公主们到底是隔了一层,早年又开罪了长孙家,夫家一心避世,指靠不上。我若不时时揣测着圣意,行事投其所好,长安之大,大约早无我容身之地。” 穆清稍一犹豫,将手自高密长公主掌中抽出,反覆在她手背上,拍了几下,喟叹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人人皆道长公主高高在上,其中酸楚却只有自个儿尝去。”言罢只愁苦地望着窗棂外斜斜打落在花草上的雨水发怔。 如此高密长公主心下大慰,又见她似乎也是满腹的心事,倒是慢慢收起了自己的那点愁绪,犹疑地结起眉毛,问道:“瞧着七娘近来亦是不大顺意?” 穆清只摇摇头,挥手带过,“罢了,罢了,不顺意又能如何,终究也只得自己咽下。” “七娘若当我是个能说几句体己话的,有甚么难言之隐,在我跟前诉一诉,权当是缓缓心绪,出了这净慈寺,咱们只当从未提起过这些话。”高密长公主倒认真起来,非要替穆清解忧不可。 穆清长一声短一声,连叹了好几声,执起风炉上的茶铫子,将高密长公主跟前的茶盏斟满,直迟疑到她茶盏中的新茶嫩叶尽舒展开,方深深叹了一口,向西面抄经的厢房抬了抬下巴。“还不是那些个宫人闹的,摆在家中这许久,也不知该如何安置才好。这六人中但凡有一人能教克明看上的,我倒也省心了。偏他勤苦冗忙,连四郎的课业也无暇多问一句,哪里还有心思纳妾的?” 高密长公主见她肯说,自是十二分的愿意听,连连点头称是,“杜公勤于公事,圣人对他的期许极高,这也难怪了。” 穆清抿过一口茶,接着道:“这六人系皇后赐下的良籍女子,我又岂能不知进退地真当作奴婢使唤?如今也只能好穿好住地供在家中。不知情的便道我悍妒不容,实则我亦巴不得能早早收作侧室,大家安心。无奈克明无意,难不成我还能强塞给他么?真真是冤屈……” 说着说着穆清面上委屈毕现,眼中隐隐约约好似蒙了一层水汽。高密长公主低头盯着润白的杯盏,好像盏中茶叶的舒展漂浮引起了她的兴趣一般,两人一时都无语,只静静听着窗外雨打新叶,和淋了雨的鸟雀扑棱翅膀的声响。 突然屋外撞钟声起,昭示着午课时辰已至,高密长公主仿佛是被钟声惊醒了似的,抬起头轻轻笑道:“七娘与杜公鹣鲽情深,我亦听了不少,当真是歆羡。皇后日日统管着后宫众人,只怕是难懂其中道理,再者为了她胞兄心焦难免思虑不周,急于在杜公身边插放耳目,连我这一向粗笨的都瞧出不妥来,这番算计可是计拙了。” “计拙也无法,上有所赐,下敢不受?”穆清凉凉地回道:“阿郎们只管布排天下,自是不必理会后宅琐事,这一摊子不全要由咱们内宅妇人兜着。” 高密长公主频频点头,一把握住穆清的手,推心置腹道:“她这般行事,我最是看不过眼,你若为难,只管来同我说,我同你一道想法子,好歹混过眼前这团糟乱,虽不能抗旨悖逆,我却也是她的姑姊不是。” 此一瞬,穆清再是冷着心肠严防死守皇家人,也不免心底里生出货真价实的感激来,紧抿着嘴唇点了点头,欲要起身答谢,高密长公主却说甚么也不许她作礼。 两人对着木香盒中袅袅升起的沉水香烟相视一笑,再吃过一盏茶,叙叙地谈了一阵,直至寺中午课近尾声,有名小尼跑至屋门口,躬身念佛,请她二人去用午膳,两人方收了话,亲亲热热地一同往斋堂去。(未完待续。) 书迷楼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收藏书迷楼(.co)。 第二百二十五章 茫茫大梦(九) - 莲谋 - 桃圻 尼寺中的日子过得清净如水,十日内竟有七八日在下雨,穆清象征性地抄了几卷经,每日伴着钟鼓梵呗,品茗看书,静听雨水打落在屋檐草木之上,或发怔或浅睡,或与高密长公主随意聊谈,很是惬意,心中亦少有的安宁忘世。 她是自在了,随她同来的那些人,却要日日忍着心头的浮躁,强抑着自己静下心来抄经,着实也是为难。 好容易熬到第十日上,一清早寺门大开,一条早已洒扫洁净的大道自净慈寺门前一直通向宣平坊坊门。坊内百姓皆被圈拦在各自家中,不得随意走动。 辰初,有羽林郎前来开道,拥着一名内监将整条到巡查了一圈。寺内钟鼓低鸣,法器相撞之声迭起,高密长公主与披挂齐整的慧通尼师亲率了寺中尼众分两列候迎圣驾。穆清只领着阿柳与丹娘等人于寺门边角肃立。 少顷车驾辚辚,马铃当当,浩浩荡荡的卤薄队伍从大道的那一头挪了过来。帝后驾辇当先,后头跟着绛紫绯红墨绿石青各色的官僚,并内监宫婢们,好大阵势。 因无她甚么事,穆清闲闲地旁观这一场热闹,顺势在人群中去找一找那熟悉的身影。转眼却先看到许久不曾见到的李世民。他身为天子的时日并不长久,那盖顶的气势倒是浑然天成,威仪无边。 也不知怎的,当年在唐国公府初见时冷峻的少年背影,定下与长孙氏的亲事后在她家宅门口落寞的一人一马,还有她躲在土坡后见他率领玄甲军冲入敌阵的情形,乃至英华过世后他红着眼睛追问她英华落葬处的模样,一幕幕一桩桩,好似流水般在穆清脑海中淌过,遥远得仿佛隔世,令她不禁百般疑惑,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唐国公家的二郎,是否真是此刻眼前坐拥万里河山。尊贵无上的圣人。 迷迷离离中,祭拜的典仪将近尾声,佛龛前不好设座,尼寺中有众多男子走动亦是不妥。故慧通只请了李世民同长孙氏并几名内监往偏殿去坐。高密长公主在路过她身侧时,暗暗拽了一把她的衣裙,穆清稍一犹豫,低头跟了过去。跟着她的那些人生怕出了错,也不敢慢下一步。紧随在她身后。 帝后在上首落座,俯垂殿下,由身边的内监宣了犒赏。慧通自不必说,但因出家人受了具足戒,不近钱财,便只赏了四季僧袍等用物,另贝叶经一匣供奉着。高密长公主却一味只说思念先皇后,只求心愿得尽,并不肯受赏,便也作罢了。 李世民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穆清身上,穆清忙上前欲要伏拜。李世民摆了摆手,浅笑道:“今日祭奠先母,不拘礼,又是在寺中,朕不受拜,这礼便罢了。” 穆清该跪拜为屈膝礼,庄庄重重地行过礼。 “七娘……”殿下这张面孔与英华神似,李世民心头一勾,别过目光去。口中若无其事道:“先母在世时便喜爱七娘,若是得知今日有七娘为她抄经祈福,定然欣慰。朕该替先母好好赏一赏。” 穆清屈膝再礼过,从容答道:“妾身年少时亦曾受过太穆皇后的教导。此番不过略表敬意,实不敢居功的。陛下若果真要赏……” 她说着眼望长孙氏那边飞速地瞟了一眼,见她只含笑不语,瞧不出丝毫神情变化。“妾身斗胆,只替我带来的六位小娘子讨个赏。”穆清笑吟吟地回身一望,目光在陆阿原脸上转了一转。唇角微扬,转头又禀道:“难为她们年纪轻轻,跟着妾身在寺中静心清修了十日,经卷抄得亦比妾身更多,实属难得。” 李世民脸上更添了几分笑容,想是心中极满意的,点头称道:“七娘说得很是。”随手招了一招,六人一同上前,齐声作了礼。李世民偏头向长孙氏道:“这些人都是皇后举荐的罢,果然妥帖。既如此,便由皇后一并赏了罢。” 长孙氏早知这六人入了蔡国公府后一向形同虚设,莫说纳妾,杜如晦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曾碰过她们,便是连看只怕是也未多看过一眼。更有裴司簿回去细述了一番送人进府时的情形,她便明白这六人许是不济的,正是要寻机拨弄拨弄,不想眼下机会来得这般轻易。既是圣人教赏,赏甚么自然都不及赏她们个身份来得更好。 长孙氏心口满涨了一股热潮,望向穆清的眼中得意之色掩不住地要往外涌,她稳了稳嗓子,方要开口,突然只听得“噗通”一声,一道人影猛地扑倒在地下,朝向李世民伏身拜道:“奴婢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圣人降贵纡尊,略听奴婢一言。” 李世民疑惑地挑了挑眉毛,“直讲便是。” 殿中众人垂目望去,却见伏地而拜的正是穆清带来的陆阿原,此刻她得了恩准,虽直起了身子,却依旧不敢抬头,低垂着眼眸,恳切且小心翼翼道:“奴与姊妹们连日抄经,耳闻皆是梵音佛乐,目染无不因果报应,深受佛祖感召,心生皈依之念。奈何身在俗世日久,区区十日,尚未得涤净,惟愿与众姊妹长留净慈寺中,青灯古佛,虔心静修。替先皇后亦替圣上的山河万民祈求福泽。” 一语既出,殿内鸦雀无声,几息间静得教人窒息。穆清偷眼望去,但见李世民稍显吃惊,面色尚算平静。他身旁的长孙氏亦神情亦无大变,身子却微微前倾,一手在膝上握成了拳。再看丹娘等人,惊得尚未回过魂来,倒辨不出心里的主意。 穆清面作为难,轻轻柔柔的嗓音霎时打破殿内的沉寂,“这……却要如何是好?按说小娘子有心向佛,本是极好的事,只是,只是……” “顾夫人许是舍不得放人?”高密长公主的嗓音高亮,一下盖过了穆清的声音,面向李世民道:“要我说,这几位小娘子难得竟有心愿终身侍奉太穆皇后,更难得的是心中还存着天下疾苦,可见心地慈悲,真真是极有佛缘的人。顾夫人若因一己私念不愿成全于她们。岂不罪过了?人皆说佛法无边,感化渡人,我礼佛多年,今日果真是亲见了。” 长孙氏沉吟着点了点头。“确是极难得的好事。不过她们年纪尚轻,这般大的事,终是要问过她们自己的意愿才好。” 高密长公主笑道:“那是自然。”说着一旋身子,步至那六人跟前,郑重肃穆地问道:“你们。可愿意留在净慈寺内,终身侍佛,供奉太穆皇后,祈佛降福于圣上及天下?” 殿内的气氛犹如绷紧的细绳,饶是如此,穆清听高密长公主如是一说,心里仍忍不住暗自好笑,这样的问话,教她们如何作答?侍佛,供奉皇帝生母灵位。替皇帝及天下百姓祈福,这三桩,只拿任一桩来问,难不成她们还敢说句不原意么? 另五人纷纷跪地,不肯说愿意,亦不敢回不愿,个个心急如焚,一时缄默俱不知该如何作答。“圣上向来信奉释教,你们一心向佛又是好事,断然不会因此责难。你们只管放心说便是了。”穆清轻声催了一遍。 “圣上向来信奉释教”,这一句如惊雷,猛然提点了高丹娘,她腔子里的一颗心一下沉到了底里。眼下恐怕再无路可退,审时度势,保命才是首要的。到底是个聪慧的,高丹娘心知大局已定,只得领着头俯身叩拜,“奴婢心之所向。” 余者见情势如此。无可奈何,也都跟着叩头请愿,生生地将眼泪怨怒咽回腹中。长孙氏的目光一闪,仿若利刃划过穆清的脸面,口中却向李世民笑称了一回“佛缘奥妙”之类的话。 殿内穆清与高密长公主并陆阿原同时将一颗提调着的心松缓下,也不去理会那几名女子。慧通虽不很明白内里纠葛,却也知晓不能让她们再留在殿上,忙召过几名女尼,先送了她们至后院禅房去。 小半个时辰后,净慈寺前院的诸僚得了旨意,一一自行散了归去。不出一刻,内监开道,重竖卤薄,十来名宫婢簇拥着长孙氏先行出来,扶持着她登上车辇。随后是高密长公主,携了她的侍婢仆妇鱼贯而出。走在最后头的是双手合十恭送的慧通尼师。 杜如晦立在前院,等了好一阵不见穆清出来,与他一同站着的几名内监亦忐忑地探了探头,因李世民亦未出来。几人面面相觑了几眼,不知是谁低声嘀咕了一句,“顾夫人带来的那几名娘子怎也不见出来?” 杜如晦脑中轰然一声,心下惶遽,他只知穆清欲要甩脱那几名女子,这些日子里究竟做了些什么,他浑然不知。眼下他并不悬心那些女子境况如何,只恐穆清手段过激,惹怒天颜。 隔了半刻,却见阿柳从角门走出,身后跟着两名小尼,手中捧着的正是些女子的日常用物。杜如晦大步上前,也不言语一声,抬手便翻看起来,许是手上力道不控,叮铃哐当地落了几件在地下,把那两名小尼唬了一跳。 阿柳惊愕地抬头看他,“阿郎……” “怎不见穆清出来?里头可出了甚么事?”杜如晦甩开手,只向阿柳问道。 阿柳愣了一息,回头望院内瞥了一眼,方迟疑着低声回道:“不就在院中么,能有甚么事?不过是圣上唤住了七娘问几句话,这……” 杜如晦抬头顺着阿柳的方才回头的方向望去,果见李世民在廊下立着,穆清面无表情地在他侧后方垂眸而立,左右都已摈退,只留了李世民贴身随侍的内监在侧。虽不至有祸,看二人的神色,这番问话,决计也不是令人安适的了。 杜如晦料算得一丝不错。李世民负手而立,不看穆清一眼,他的问话出口已有几息的功夫,穆清紧闭着嘴唇仍是不答。一旁的内监跟着他时日久了,不消抬头便能感知到天子胸前蕴起的一团怒气,他忙小声提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况一座小小的坟茔,顾夫人莫再瞒藏避让,还是快说了罢。” “若非念你是英华阿姊,你道朕会屡次下问?翻找出一座坟能有多难?”李世民沉肃的声音中透着几分不耐烦,“再问你一遍,英华究竟葬在何处?” 穆清不由向后动了动脚,想退开半步,却又不敢动身子,只低头禀道:“陛下再问百次,妾身亦无从说起。非是妾身不愿说,实在是英华并未落葬。英华向来不拘,何苦要以那方寸之地永生永世地拘住她?英华不愿,妾身亦不愿。故使烈火焚之,令其四散飞扬了去,自此永不受锢。” 天并不热,内监的额角却险些要滴下汗来,这分明是挫骨扬灰了,却教她说的如此轻描淡写。偷眼去看李世民,只见他脸色铁青,脖子上的青筋暴突,背在身后的手亦随之握成了拳,直捏得指节泛白。内监不禁暗暗叹息,怕是有一场泼天的祸事要落到这位顾夫人顶上了。 内监与杜如晦原是旧识,不忍见穆清受难,正私下焦急,想总要觅个法子通告了院外的杜如晦才好。李世民身背后的拳头却慢慢松开了,他忽然轻叹道:“果然是英华一贯的做派。”口吻略显颓丧,仿佛短了几分气力似的。 穆清并非不惧李世民,但每谈及英华,总有一口恶气堵在她喉头,促得她胆色也大了两分。李世民偏头打量了她几眼,见她始终低着头端着礼。这一副恭顺小心的模样,令他陡然觉得她是在无声地抗命,仿佛还略带几丝鄙薄的意味。 李世民冷声道:“你今日在殿上耍弄的招数,莫当朕不觉察。不过是几个宫婢,随你摆弄就是了。我知你惯弄手段,心思繁多,只在家宅后院耍便罢了。倘或有朝一日你竟敢置喙朝堂政事,探手后宫内苑,休要怨怪我不念旧日情分。” 说罢他甩手自顾自地大步离开,往净慈寺的大门走去,内监忙不迭地躬身紧随其后。穆清在他身后衽敛礼道:“谨记圣人教诲。”李世民却似全无听见一般,不几步身影便被浩荡的仪仗隐没。 穆清在原地站了良久,只觉方才同她说话的绝非从前认得的李家二郎,连得似曾相识的感觉也不曾有,一个不容置疑的念头重重地砸在她的心间:杜如晦再不能在他身边久留,权势地位愈高,凶险便愈逼近。由今看来,怕是已走到了山峰之巅,用不了几步,便是万丈深渊。 穆清忍不住浑身一哆嗦,脑中无端地忆起袁天罡的话,旁的话都记得不甚清楚,惟独“粉身碎骨”几个字,在她脑中震得响亮。 蓦地肩上一沉,惊得穆清整个人一跳,扭头却见杜如晦深沉温厚的浅笑:“想甚么竟想得这般出神?御驾早走了,怎还不出来?” 穆清原想绽个笑容,不料面孔却是僵直无力的,硬是挤出了一个不像样的笑。杜如晦好像并未瞧见,臂上加了些力道,将她往角门处带,一面走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圣上同你说甚么了?” “没甚么要紧的。”穆清微晃了几下脑袋,笑道:“左不过又是追问英华葬处。日子久了,待他淡了便无事了。” 半空中云层不知何时又堆积起来,疾雨猝不及防地落下,穆清加快几步登上车,心烦这雨下得没完没了。赶车的车夫望着天幽幽嗟叹,“这年景又是一副落败相,雨势再收不住,躲不过一个涝祸。” 穆清扭头窥了一眼杜如晦的面色,他只在怔怔出神,似是未将车夫的碎语闲话听入耳中。(未完待续。) 书迷楼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收藏书迷楼(.co)。 第二百二十六章 茫茫大梦(十) - 莲谋 - 桃圻 转过几日,高密长公主又差人去请了穆清至长公主府邸坐了坐,说起净慈尼寺那日的情形来,只觉痛快畅意,恨不能将那场戏唱得更足韵一些。 穆清却苦笑着摇了摇头,“毕竟是在圣人跟前作戏,太过危险,骇得人心惊肉跳。这样的事有一次便罢了,莫再有下次。” 高密长公主意犹未尽地感慨了一番,忽想起一事来,忙道:“慧通递话来说,那六人中,有个唤阿原的昨晚逃失了,你瞧着……可否要人追她回来?免得节外生枝。” “随她去罢。她若有本事逃得过一年一造的籍册手实,便是她的造化。”穆清讳莫如深地笑道:“另五人我瞧她们也不会真要出家为尼,说来佛门终究净地,岂容那些个冤家在里头闹。还要劳烦长公主一遭,隔一段时日,命人悄悄地将她们送出城去,寻个清静地方令她们好生修养着。籍册三年一造,算来明年便是造册的年份,介时我来使些财帛,替她们立户入籍,也好使她们各自安心过活去。” 高密长公主不住点头,笑道:“好说好说。只是七娘替她们想得这般周全,却未必能得她们一声谢。” …… 五月交夏,天却热不起来。端午这日,才止歇了三五日的雨水,伴着初夏轰轰的雷声又哗哗地下了起来。 内室香炉内拢着祛湿气的白檀香,仍是压不住屋内无处不在的水汽。雨点在宽大的叶片间溅来溅去,发出哒哒的声响,树冠在雨中唰唰作响,吵闹中反倒显出别样的宁静来。 四郎晚膳时因贪吃了一枚角黍,积了食,不敢睡去,左右杜如晦尚在宫内领宴未归,穆清便留了四郎在正屋内说话。说了没几句,穆清转眼瞥到四郎手中闲闲地正把玩着一小截五丝长命缕。便指着笑问道:“如今这么大了,还顽这物件?” 四郎摊开手掌,只见那长命缕的色泽已经黯淡,模样也破旧不堪。小小的一圈,也不像是他的手腕子能戴得住的,穆清再细瞧一眼,粗陋杂乱的做工,松松垮垮的结头。霎时眼泪糊住了眼眶。 “这还是旧年里英华姨母给编结的,那年孩儿大约才四五岁,端午日也不得出弘义宫去顽,姨母无法,只得结了这个予孩儿扣在腕子上,说外头的孩子过端午就是作这物件来顽……阿母,四郎甚想姨母……”四郎伏在穆清膝头,低低地说道。猛然间他又忆起父亲曾经的嘱咐:莫在阿母跟前常提英华姨母,免得惹阿母伤心。 他抬头望去,见母亲眼眶红红。眼中果然凝了一团泪水珠子,自知失言,后悔不迭,忙揣起长命缕,讪讪地去说别的。“阿延说,江南的梅雨时节便是现下这个样子。阿母,果真么?” 穆清一听便知四郎刻意急转了话头,是不想见自己伤怀,教子如此,心下也是慰然。当下收住了眼眶中的眼泪,展颜一笑,“阿延虽生在江南,记得仿佛不满一岁便离了余杭。他如何记得江南梅雨的情致,自然是你阿柳姨母说的。” “阿爹说,他便是在余杭初见的阿母。”四郎仰着脸,认真得仿若在说一桩极大的事,“阿爹还说,彼时阿母也就同四郎如今一般大。” 穆清心头那一团沉沉的悲伤缓缓褪去。不禁暗自红了脸,心底埋怨杜如晦,平素都与孩子说些甚么,怨虽怨,却仍有半分甜意萦绕。 “阿母几时回乡,也带四郎去江南望望?” 穆清轻轻拍了拍他的脑门,“莫急,自是要去的。” 母子两个说说笑笑一回,外头起了二更,门房上有家仆扬声高呼,“阿郎归来了。”不出片刻,门上帘子一动,一袭绛紫朝袍裹挟着潮气进得屋来,屋内的白檀香气息里立时若有若无地浮动着一股酒气。 四郎见父亲进来,忙站起身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穆清见杜如晦的面色微醺,松散的眉头间显着道不清的疲乏,心中一紧,遂打发了四郎自回屋去睡,又命人打了热水来予他净面。 “听人道,你在朝中主张向突厥用兵?”穆清本不愿过问这些,忍了一会儿,终是忍耐不住问出了口。她的消息自然来自风声灵通的高密长公主,长公主的原话,却是不大好听,直剌剌地向她传了许多朝臣的口舌。 杜如晦漠然一笑,“想是你在外头听了不少怨声恶语,我如今的境地,正是被高高架起在炙架上的鹅,左右前后俱是烈焰,随意一动便遭火燎。你不必去理会那些。” 默了一会子,他掂起穆清自他发上取下的束冠,随意把玩着,信口道:“虽有渭水之盟,然突厥无信,终当负约,眼下颉利与突利二可汗内争又起,若不趁乱打压了,后患无穷。取乱侮亡,古之道也。只是今岁雨水不断,恐生涝灾,军粮库藏上怕是不利,故未能定论。” 穆清原想接话,话已到了舌尖,脑中陡然闪过那日在净慈寺后院李世民的警告,不许她置喙朝堂。若朝堂之事关乎杜如晦的安危存亡,便是天子震怒,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插下手去,然此事原与杜如晦自身无干,又何苦要故犯天威。于是她转口柔声道:“我自不会将那些个外道话放心上,你也快丢开这些政事,歇了罢,等你大半日,乏得紧。” 杜如晦果然是劳乏了,也便依言歇了。 也不知睡至甚么时辰,一声响亮的云板叩击声直穿透雨幕和暗夜,直冲入穆清的睡梦中。她腾地坐起身,夜灯早已熄灭,幽暗中能见屋外有隐约的淡黄光亮。 人影晃过,杜齐在门外压着嗓音禀道:“娘子,高密长公主遣人来报信。” 杜如晦侧身坐起,“出了甚么事?” 穆清不答他话,心中已猜到两分,深吸了口气,沉声道:“怎说?” “长公主府的差役道,今日暮时,长公主令五名部曲护送净慈寺里的娘子们往城外清修地。闭城门前出得城,走了不多远便遭了伏。”杜齐顿了顿。打了个寒噤,不由自主地伸手扶住门框,“五位娘子并四名部曲皆遭屠戮了。只一名部曲逃出生天,身受重伤。撑回长公主府报的信。” 穆清张了张口,被被衾带起的风呛了一口,顿时剧烈地咳起来。杜如晦抚着她的后背连拍了数下,向外问道:“可还有旁的话?” 杜齐道:“并无他话。” 穆清断断续续地止住咳,缓了缓气。“你先去罢,好好打发了送话的差役。” 屋外黄光晃动,随着“塔塔”的脚步声渐离远了。 穆清在一片漆黑中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杜如晦搂住她的肩膀,抚着她半散的头发劝慰道:“这不干你甚么事,莫往心里去。” 分明已是初夏,夜雨中穆清仍觉浑身发冷,黏腻湿滑的冷感她一向极不喜欢,于是她脑袋往杜如晦胸前拱了拱,深深吸入一口熟悉的和暖气息。过了许久,方细声懊恼道:“都怨我自作聪明,原以为是替她们谋了条出路,不料却将她们送上了黄泉路,还搭上了长公主府的四名部曲,实在是罪孽。而今她怎就这般心狠手辣起来了……” “睡吧,左右同你并不很相干,便是有罪孽,也由得该承受的人去受着。”杜如晦按着她的肩膀轻轻扳了下去,穆清侧身紧贴着他方能安心。过了片刻。迷迷糊糊刚要睡去,却听得杜如晦低低叹道:“她若非这般雷霆手段,如何能在皇后位上坐安稳了?细论起来,咱们这些人的手底下。谁还没一打人命官司,业报早造下了……” 穆清听得心里头难过,知他素来杀伐决断,早年也作下过几桩血腥屠戮的事,到底心底难安。她因无话能安慰他,便闭着眼佯作熟睡。心内抱定了主意只一句:若有业报情愿由她来受着,倘不能替的,她亦陪他同担,横竖总在一处便是了。这么胡乱想了一遭,忧惧倒也渐渐散了,平心静气地复又入眠。 因出了这档子事,高密长公主足有四五个月未露面,一面心里怨恼长孙皇后行事歹毒不留情面,一面又觉愧对穆清,故一应宴饮游赏俱推辞了不去,只称身子抱恙,沉疴不愈。倒把穆清唬得好一阵慌怕,只恐她是受了自己的牵累,忙不迭地去望探,才知她因长孙氏着恼,身子却并不打紧。 又过了一两月,康三郎家的大郎及冠,他因久居汉地,便学着汉人的样子偏要行冠礼。穆清携着四郎去了方知,他原只请了她一家。杜如晦因政务缠身,未得空去贺,只托了穆清送去一方通体莹白的玉质名章。 穆清颇有些不好意思,向康三郎赔罪道:“克明琐事繁忙,实是无暇过来,三郎莫怪。” 康三郎摸着腮旁花白的胡须哈哈大笑起来,“某岂是那少见多怪的?杜公如今是甚么情形,小儿及冠这芝麻大的事,怎敢叨扰,七娘说笑了。” 穆清跟着轻笑了几声,心里头却明白,康三郎为着估计杜如晦的身份,特意未请旁人来,备的也是他们以往常用的隔间,不过是打个圆场,不令她愧疚罢了。 她尚暗自生愧,那边康三郎已唤过他那独子来向她行礼,“阿洛,还不快来见过顾夫人。若非夫人,哪有你今日。”说着又转向穆清,“七娘手指上怕是还有他的齿印子呢罢。” 穆清反应过来他所说的大约是她离开余杭,随着杜如晦至东都第一年的年节中,偶遇年幼的康洛突犯惊厥抽风,她情节之下将手指填塞入他口中的事。想着不觉哑然失笑,“旧年黄历,倒教你翻出来晒,孩子都这般大了,还提这些个作甚么。” 康洛学着汉人作礼的样子,笨拙地向穆清行礼,口中称她为“顾夫人”,穆清挥手打断他的礼,“快莫听你阿爹浑说,咱们何时兴过这些虚礼。你若是不嫌,唤一声阿姊便罢了。” 康洛愣在原地,不由伸手挠了挠脑袋,看看穆清又回头望望他父亲,竟不知如何是好。却是四郎上前跩了跩他的衣袖,缠着问:“康阿兄带我去你家新开的质库逛逛,可使得?”康洛见穆清点头,忙应下,领着四郎下楼,往东市另一头的康家质库去。 穆清同康三郎说了一会子话,康三郎说到自己身子骨大不如前,一心盼着何时康洛能在商道上独当一面,自己便可歇下脚,专心打点那新开的质库去。 他说到身子康健与否的事,穆清忽然心念一动,想起前一阵曾听家中仆妇说起,近来东市中常有位医士走动,说他的医术如何如何神,传得有如华佗再世。便问道:“三郎久在市中,可知道近日有位名医……” 话还未完,便被他仰面大笑打断,“七娘怎打听起他来了,按说原也是旧相识,怎就不认得了?” 穆清怔了一怔,脑中灵光忽闪,“难不成,难不成是赵苍?” “东市药铺安顺堂中,替人问诊分文不收,只收录病症用药,行事这般古怪,不是他还有谁?”康三郎抚掌笑道,随即又渐渐隐去笑意,探问道:“七娘寻医作甚么?寻常疾患你自个儿瞧不好?可是有甚么不好?” 穆清随意一笑,“哪有的事,不过是偶听了奇怪,今日既说着了,胡乱问一问。” 坐了一会儿,康洛带着四郎回来,穆清心中记挂着安顺堂中的赵苍,再坐不住,起身便道了告辞。(未完待续。) 书迷楼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收藏书迷楼(.co)。 第二百二十七章 茫茫大梦(十一) - 莲谋 - 桃圻 安顺堂穆清原是知晓的,门户不大,隐没在东市诸多大商户中,度日也是艰难。如今再瞧安顺堂的门庭,却是教人吃惊:铺子门口人虽多,倒不拥挤,井然有序地排成一条长长的人龙。那队伍甚是有趣,各色人等皆有,衣衫褴褛的乞儿有之,衣衫光鲜的富庶人有之;抱在怀中的孩童有之,拄杖踯躅的老丈亦有之…… 阿柳随意向一位看着还算有些门第的老丈打听道:“敢问这位老父,既身子抱恙,年岁又长,何不请那堂中医士至家中诊看?” 那老丈苦笑道:“娘子有所不知,但凡这赵医士肯至某家中来,又何苦来此处挤挨?”说着朝堂内探望一眼,拢手至唇边,“这位赵医士医术了得,性子却古怪得紧,诊金分文不取,然决意不肯出诊,不论高低贵贱、男女老幼,欲求一诊的,一概要亲身前来,所开药方须得在安顺堂内抓取。听闻时有几个乞儿或穷苦人家,无钱买药的,连药钱都由赵医士代付了。” 阿柳点头谢过老丈,回身笑向穆清道:“正是赵苍不错了,天底下只怕再找不出第二个这般行医的医士来。” 穆清命驾车的马夫先送了四郎回府,自个儿却与阿柳在安顺堂门前候等着求诊人群渐渐散去。直至日影偏西,金辉收拢,东市口锵的一声/ 击钲声大作,提醒着市中各商家散市时辰将近,穆清方踏入安顺堂。 堂中一张高案。须发半白的一人正伏案疾书,抄录病例用药,许是觉察出有人入店,他却也不抬头不停笔,埋首闷声道:“散市钲响不曾听见么?有疾若等得,便明日再来,若等不得,趁早去寻旁的医家去。” 隔了良久,不闻入店者离去的响动,却有一把轻柔的嗓音迎头而来:“数年不见。赵医士别来无恙否?” 赵苍浑身一震。手中的笔凝滞在纸的上方,循声抬头望去。穆清见他皱眉发怔的神情,屈膝欠身一礼,“赵医士不愿见七娘么?” 赵苍忙丢了笔。自高案后头绕过。“七娘而今身份不同。作这样大的礼,教某如何堪当。”他一面走一面躬身作揖,直至见穆清重又站直了身子。方才放下心来的模样,“说甚么愿不愿见的话,不过是某一心只求隐身于市,精研医术,不敢去扰了七娘罢了。” 两人一同想到了当年英华自请嫁入弘义宫毁了与赵苍婚约的事来,便齐齐陷入了沉默。隔了片刻,只听得赵苍一声沉闷的叹息,颇为艰难地开口道:“英华的事,我亦有些耳闻,回长安打听了许久,却不曾探知她落葬何处,只听说是七娘带出了宫。如今赵苍有个不情之请,愿往她坟前一行祭扫,还求七娘成全。” 穆清不禁吃惊,听他那意思,回长安来竟是为了祭奠英华,却又不往永兴坊来问她,情深意重至此,倒令她心内五味杂陈,愧意萦绕。当下她闭目点了点头,“赵先生莫怪,英华不曾落葬,先生若要见,请随七娘回府。” 回至永兴坊的府宅,穆清引着赵苍绕过亭台楼阁数重院落,现今的杜府因杜氏族人来投,也蓄养了些许门客部曲,较之从前已大出一倍去,走了足有两盏茶的功夫,终是进了一处隐蔽的院落。院落极小,长宽不过十来步,院内仅有一间屋子,院墙倒是厚实,将一切嘈杂隔绝在外,显得院子幽静安谧。 穆清打开屋门上的铜锁,轻轻推开门,迎面就见一张几乎占了屋子一半去的大供桌,长明油灯,各色供果水米齐备,供桌正中立着的牌位上,正是英华的名讳。穆清清楚地感受到身边赵苍不由自主地一哆嗦,脚下仿佛不稳。 她看了他一眼,探手向供桌上一只显眼的秘色瓷坛幽然道:“圣上虽因英华临终遗愿,许了我带她出宫,可到底,圣意难违,我只怕忽有一日,圣上执意要追封英华,迁葬皇陵。她活着时便厌恨深锁于宫中,那是我对不住她,难不成连她魂魄的自由,都要教我这个做阿姊的护不住么……” 穆清喉口梗塞,停下话,用力往下咽了数次,才又黯哑着嗓音道:“故我欺了君,圣上数次追问英华葬处,我皆只答火燎扬灰了。实则,虽火燎了,却并未扬灰。” 赵苍脚下虚浮,跌跌撞撞地进了屋,极尽爱护地轻抚了那只瓷坛,一语未出,泪流纵横。穆清返身轻轻阖上了屋门,默默立在他身后,一束斜阳透过门上的糊的纱照进来,正铺在赵苍的身上,他那头斑白的头发,尤其的扎眼。穆清记得上一回他佛袖离去时,尚且满头乌发,不过五六年间,竟已白了一半,着实令人心酸。此刻再见他伏案痛哭的背影,不由也跟着留下几道眼泪来。 过了一阵,他拉起衣袖,几下抹干面上的眼泪,红着眼眶向穆清懊悔道:“倘若她受重创当日,我未离京远走,由我亲手治上一治,或能保住她性命也未可知。都怨我当初一时负气,到底是误了她……” 穆清刚要开口相劝,他却兀自摆了摆手,“七娘不必宽慰于我,当年是某无用,不能替她解忧,后又在她命悬一线之时,不能施以拯救,终此一生,我也不能谅解自己,只待日后黄泉之下,亲去向她赔罪。” “你莫要这般说。”穆清稳了稳心绪,“我亦是悔恨万分,逝者如斯,再悔也是无用。眼下赵先生既已知道实情,还望守口如瓶。七娘已然犯下欺君之罪,罪发我却不怕,只怕保不住英华魂魄自在,实不能再对不住她一次。” 赵苍抱了抱手,定定道:“七娘不必多虑,我自省得。” 两人在案前燃过三支香。再拜之后,推门出去,慢慢向正院方向走着,一路又说起英华遗下的那个孩子,如今还在宫中,因已赐封了公主的名号,想将她抱出宫养育,难比登天。 步入正院,却见杜齐自大门口匆匆跑进来,见她在。顿住了脚躬身道:“娘子。阿郎归家了。” 穆清望望天色,已是暮色低垂,虽未及闭坊时分,却也是夜饭的时辰了。“赵医士且不忙出去。现下天也晚了。不若在府中用了晚膳。留宿一夜如何?七娘正有事要劳烦,还望赵医士不要推却才好。” 赵苍原想着推辞,抬头却见紫衣金带的杜如晦迎面走来。天色虽暗,他面上亦含带着笑容,仍是能从他脸色上瞧出他身子不甚康健,料想大约穆清所求的,正是此事,便顺势应下了。 一番寒暄过后,杜如晦将他让进正院的屋内,穆清亲去厨下,敦促晚膳。 当晚,赵苍果然替杜如晦诊了脉,开方时穆清在一侧细询,赵苍倒觉奇怪,“杜尚书实属劳思过度伤了肝血,这却不难,怎的七娘诊不出么?” 穆清苦笑笑,“关心则乱,怎么也不能确信自己诊出的脉,非得要劳烦赵医士确认了方才能安心。况且用药上,谁人能有赵医士这般精妙的造诣。” 赵苍拿起方子审视一遍,方递交予穆清,又殷殷嘱咐道:“杜尚书虽还在盛年,毕竟也年逾四十了,瞧目下情形,使他撂开朝中那些繁杂公务,只怕是不能,便只有在日常饮食上多下些功夫,慢慢调养,总是无大碍。” 此后穆清便将这些话牢记心头,府中但凡杜如晦的一饮一啄,皆经由她之手调制,丝毫不苟。年节中正逢了杜淹离世,穆清作了主,一概杂务皆由族人操持,并不敢劳他半分。如是小心补养,至年后初春时节,杜如晦的面色已显见好转,久不见的神彩日益回复,朝务繁忙,精神倒尚济。 穆清全副的心思皆放在杜如晦每日的药膳上,以至于贞观三年的阳春悄然临下了许久,她都不曾觉察。直至她偶望见后院一树雪白的梨花纷纷扬扬飘洒了铺满了大半个院子,方才惊觉问阿柳,“如今甚么节气了?” 这话问了没两天,门上突然收了高密长公主的帖子。阿柳接着帖子倒觉奇了,“原只当长公主为了净慈尼寺那六名宫婢的事,再不肯出来的。” “她与皇后积怨那么些年,若只为一两桩便闭门不出,便早随她夫君炼丹修道去了,怎会还在长安城中出入。”穆清轻笑道,扬了扬手中的帖子,“春日已至,牡丹宴一开,她自然是要出来的。” 还未至帖子上约明的那日,高密长公主已风风火火地往永兴坊来了。杜府的门房忙不迭地通报接驾,好一通忙乱,连迎出门的穆清都忍不住道:“长公主有何赐教,大可差人来唤七娘前去拜见,又何必……” “你倒稳得住。”高密长公主含着薄薄的火气,拽过她的臂膀,“快去换身衣裳,随我去西市上转转。” 穆清无奈,依言换了身衣裙,坐入长公主府的马车,随着她往西市去。 她平素只在东市走动,倒是甚少到西市中转,一来东市的店肆铺面到底体面些,大商贾们更愿在东市做大门户中的生意,二来西市混杂,甚么样的人物都有,她在崇化坊有处小宅子,每去时也总有意绕开西市。也不知这位长公主是缘何要硬拖拽着她往西市中去。 长公主府的马车在市中某一处停下,高密长公主带着穆清下车,径直往一间酒肆内去。酒肆与东市康三郎的那间无法比拟,肆内群集的也多是市井小民,亦有贸易的商客。堂内一张大桌案,层层围叠了好些人。 穆清跟着高密长公主拾步上楼,凭栏才看清原是众人围着一名游商模样的中年人,兴致颇高地催他讲着甚么。 高密长公主忿忿地向下瞪了一眼,侧头向穆清低声道:“你细听听他们讲的那些个。” 穆清凝神细听去,不觉大惊,一手用力抓住身前的雕花木栏,指节微微颤抖。 “去岁涝灾,今岁又遇蝗灾,饶是如此,那朝中的兵部尚书仍执意要向突厥用兵。好容易这两年安顿下了,却又要起战事!倘若是我国土受侵,我辈男儿自当上阵御敌,可现下那可汗分明已向圣上求娶公主,又百般示好,哪里有半分敌意。如此尚要用兵,不知兵部用意何在。”中间那游商说得义愤填膺,周围略通些政事国事的,皆不住和声一片。 “如此熟悉朝政的,必定不是寻常商客。”穆清沉下胸口的一团怒气,低声向高密长公主道,“可有查过此人甚么来历?” “查出又如何,而今市中四处都是这样的话,也不能个个都查去。”高密长公主冷哼道:“这些人也不知怎么就这样大胆起来,敢在市井间非议朝堂上的事,竟都不像是寻常百姓。” “有粮草去打仗,却不救饥民!这与前朝废帝有何不同?圣人必定是受了甚么人谗言蛊惑。”有声音如是说。 “如今饥馑,指不定兵部正是借着征讨突厥,大肆收粮,也不知打的甚么主意。”突然又有人直剌剌地冒出这样一句。 穆清听得心惊肉跳,一颗心在胸膛间扑扑直蹿,下面热议的那些话,人群中振振有词的那些人,显然是有人有心安排过的,字字句句皆将矛头直指杜如晦,再说下去,还不知要说出些甚么不堪的来。至于是谁人的手笔,也不必去查了,她心中大略明了,无非是因杜如晦的右迁频受打压的长孙一派。 “却是越说越不像话了!”高密长公主愤然在围栏上拍了一掌,唤了人来就要去驱散下面的围聚的那些人。 穆清慌忙拦住:“长公主且慢!万万驱逐不得。” 她见领命而去的人站住了脚,这才扶着围栏,喘了两口气,“这一来,众人不知是遭何人驱散,自然就将帐都算到了杜府头上,闹起来,反不能收场,又显得杜府心虚慌怕。二来,打头的那几个显然不是寻常百姓,惊动了市丞,带了武侯来拿人,问将起来,这些个话还不得层层上报了?且由得他们去罢,大约也不是这一两日的事了。” 高密长公主喝止住了要去行事的家人,疑惑丛生,“七娘竟从不曾听见过这些话?亦不知杜尚书近日在朝堂上的境况?” 穆清摇摇头,“后宫置喙朝政尚且犯大忌讳,又何况我这府宅中的妇人。他不欲我知晓,我自是不能多问。” “我曾听闻,圣人尚在潜邸时,与杜尚书等人议事,七娘每常在侧,亦时常会听问你的思虑,现如今怎么,想起避讳来了?”高密长公主低低地问道。 穆清愣了一息,原不想说,却还是忍不住回道:“彼时圣人是二郎,而今他是天子,今时不同往日,我自然不能失了分寸。” 这话说了仿若没说,高密长公主并未全然明白,事关天子却也不好再多议,闭口不谈,与穆清一道下楼回府去。(未完待续……) 书迷楼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收藏书迷楼(.co)。 第二百二十八章 茫茫大梦(十二) - 莲谋 - 桃圻 这一日回至府中,酒肆中的那些言论,在穆清脑海中反复轮替着,越想越是心惊,这些诛心的话,今日是教她听着了,指不定哪一日就教旁人听着了,传到了朝堂之上,想是不会太久了。 穆清不论如何地避离朝事,也再忍耐不住,拿定了主意待杜如晦回府后定要细细问上一问。本以为他会如惯常那般将近闭坊时分方回,不料这日倒回得极早。穆清回府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听得杜齐高亮的那声“阿郎归家了”。 穆清快步迎出去,见他面色沉郁,心头就先一凛,怕是他已听闻了坊市间的那些闲话。见穆清走来,杜如晦的面色多少缓了些许,撑出一个寡淡的笑容来。 两人一路往内院正房去,杜如晦忽然问起四郎的课业来。穆清起疑,分明前日才刚唤了四郎来考问过,那时还颇为满意,怎的又问起来了。再一咋味,倒似乎觉着他有些扯开话头的意思了。 穆清蓦地驻下脚,回头仰面直直凝视着杜如晦,话到口边又结在了舌头上。 “怎么了?”杜如晦亦停下脚,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抬手想要拂去她发丝间的一瓣梨花。 穆清怔了片时,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忽然又变了脸嫣然一笑,摇头道:“没怎么,瞧瞧你今日气色{ 如何。” 显然杜如晦并未信这话,执起她的手脚下加快了两步,“进屋罢。有些话还是要让你知晓。” 进了屋,穆清再忍不住,将今日与高密长公主在酒肆中所听闻的话一一将与他听。待她将到最后听见的那几句时,不由一把抓住了杜如晦的手,手中的冷汗涔涔,捏得他亦是一手的湿滑。 “我知道外头那些话是有人刻意布排下的,有那些话原不足为奇,可如今竟传至街头巷尾,酒肆食铺中,可见布排之人用心之恶了。倘若上达了圣听。可如何是好。”穆清忧道。 杜如晦探手摘下腰间的鱼符金袋,在手中转看了两眼,凉凉一笑:“你听说了那些,可曾听说今日殿上。圣上又使我右迁了?” 穆清冷不防吃了一惊。张了张口。说不上话来,半日才问出一句,“这回是如何迁法?” “尚书右仆射。” 轻描淡写的一句。直把穆清惊得从座中腾地立起,竟然封了右相了。这便到了极致了,朝堂之上除却殿上帝座上的那位,再无人能出其右了。穆清竟不觉一丝一毫的欢欣,却是慢慢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可是,对突厥用兵的事正闹得沸沸扬扬,圣上怎会在这个时候擢升你?这分明就是要将你往风口浪尖上推……”穆清忽然醒悟过来,“征战突厥根本就是圣上的意思,是也不是?众臣反对,长孙一派的臣工反对,圣人便借了你的口在朝堂上力排众议,我说得可对?” 杜如晦点点头,“你猜得不错,却只对了一半。征讨突厥是圣上的意思不假,借我力压众议也不假,只是,这亦是我的想法。如今突厥内乱势弱,若不打压,日后待他们强健,边患必定再起,这一乱非百年不能平。边患不平,国势难兴。” “涝灾与蝗灾呢?炀帝穷兵黩武的终局还在眼前未远。”虽说酒肆中的那些话已不足为患,但想来毕竟教人心惊,穆清不禁又追问一句。 “逢了灾年确是有些吃紧,但仓廪尚算充盈,不免要举国艰辛一回,却不至有逃荒饥民。此时士气尚未褪去,突厥涣散,时机倘若错失了,当真后患无穷。” 单有这句话,穆清便也放下心来,面上堆起笑,“你说可行,那必是可行的。只是圣上这般拿你挡在前朝,着实苦了你。” 杜如晦叹息着放下鱼符金袋,分明欲言又止,却终是与她一同笑了起来。“身为男儿存于当世,若能匡扶天下,施展一番抱负,实是万幸,何苦之有。若要说苦,倒是累你一同受了不少苦。今后外头有些甚么说辞,莫去理会。隔几日任命右仆射的敕书宣出来,少不得又是一番阵仗,各色言辞非议,许是要泼天了,你……” 杜如晦只觉才卸下躞蹀带的腰上忽地一紧,一双再熟悉不过的手臂从他身后环绕至身前,环扣得牢牢的,后背随之一动,微温的体温携着他所习惯的清雅气息,密密地贴上来。“克明,倘若……倘若有一天,你能丢下这里的一切,再不管那些抱负,也不理朝堂纷争,咱们带着孩子们一起去过些散淡日子,你看可好?” “你惧怕了么?”杜如晦覆握住穆清紧搂他腰的手,已近三月的天,她的手仍旧微凉。 穆清低低的叹气从身后传来,“往昔,你要行换天日的事也好,随军上阵也罢,我只知晓要亦步亦趋地紧随着你,从不知甚么是惧怕。按说眼下你正如日中天,荣耀加身,再没兵刃血雨,我原该安下心来才是。可不知怎的,却并不安生,你越是高升我便越是惶遽,说句不甚吉祥的,我私底下觉着总有甚么事要发生。” 杜如晦回身将她带怀中,“莫要胡思乱想,多少难事都过去了,左不过是……”他说了半句,却又等不到下半句。穆清自他胸膛前抬起头,“左不过甚么?” “没甚么。”他笑着摇了摇头,忽又一拍脑袋,“瞧我倒忘了正事。明年阿延便有一十五了罢?他如今书念得如何?明年的明经试大约也能去应一应了。” 穆清站直身子,心中的疑惑有如烛光晃过,一闪即逝,只依稀觉得他有话未尽,但因他提及拂耽延,她便分了心。“那孩子自己的意思,并不十分想出仕。” “他想是顾忌自己的出身?那倒并不难办。阿柳虽一直跟着你,但她早已是良籍。倘或实在顾忌,便由我收作义子,也使得。”杜如晦松快地接口道。 “无关出身,他想投军。”穆清忧道:“阿柳只这一个孩子自然是舍不得,劝解了数次,偏着孩子性子执拗得紧,抱定了主意想要投入玄甲军,他只说‘男儿自当驰骋疆场以身报国’,如此我也是劝不得了。且以他现下的身手。要入玄甲军也并非甚么难事。只待明年甄选。” 杜如晦纵声大笑了起来,“好孩子,难为他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心志,拦他作甚么?明年兵进突厥。正是个好时机。”旋即又渐隐了笑容。“倘使。大郎与二郎也有阿延那般的心胸志气,也足矣告慰长兄灵知了。” “阿构阿荷在东宫可有甚么不好?”穆清也有许久不见那弟兄二人,生怕他们惹出些甚么祸事来。心头不免一阵紧张。 “他们?”杜如晦冷哼一声,“好得不能更好。伴读储君,跋扈些倒也罢了,偏这二人喜弄权术。太子才多大,较之咱们的四郎尚小了一岁,他们便开始打着太子的旗号行结党之事。幸而太子年纪尚小,若再过个五六年,岂不教他们翻出滔天的浪来。总要觅个时机,令他们搬回来住才好,十七八的年纪,便淫浸于权势党争中,日后难保不作下大祸来。” 一时穆清也说不上甚么,只得安慰几句,也不管有用无用,略作宽纾。两人又说起了旁的事,穆清煮的茶,吃了一两盏,门房便来通传有人登门求见杜如晦。穆清怏怏地放下茶盏,笑打发他去见客,“回来得早,我也占不到什么好。” …… 牡丹宴前两日,杜如晦的任命大张旗鼓地赐了下来,永兴坊坊门口的马车络绎不绝,不时阻塞了坊门。若非一早就答应了高密长公主,穆清决计是不愿出现在牡丹宴上的。牡丹宴向来是世家新贵之间攀亲联姻的媒介地,各府的妇人娘子们相看个妾室或儿媳之类的,尽是通过这繁盛的花会,故各家的夫人们来的甚是齐全。 有些自家夫君与长孙无忌交好的,见着穆清,固然是要在言语间露些锋芒的,那些在朝堂上与杜如晦站一边的官僚家眷,要替她多申辩讥讽两句,两下一来一往,直将穆清架在中间左右不是。偏还有一些骑墙的,因到底不敢开罪了长孙皇后,一面笑语逢迎着穆清,转过脸却又往别处去说嘴。虚虚实实,沸沸扬扬,直渲染得个牡丹宴好不热闹。 好容易捱过了这盛会,紧接着来的便是寒食节。这一日皇亲贵戚、功勋子弟们照例要往内苑去打马球,三品以上的官眷入宫领皇后赐粥,及酉时宫中赐火,方可归府点灯。 穆清携着四郎,混在一班官眷中见了礼,长孙氏从殿内传出话来,召了相近的几名内眷进殿内说话。穆清原只当头一拨怎么也轮不上自己,正暗自算着出宫前能否见着长孙氏,见着了也不知她能否令自己见一见凤翎。 “尚书右仆射内眷……”忽然小内监悠扬的一声宣召,使得穆清猛回过神。她忙唤了一声四郎,提裙上阶,入殿去问安。 穆清行过礼略一环顾才觉殿内一派热闹,除开殿上端坐的长孙氏,几位皇子公主亦在,另有三两位长公主在座,穆清正要一一作礼,长孙氏却笑道:“七娘无需多礼。你有多久未见凤翎了?快来瞧瞧可还认得出?” 穆清抬眼望去,但见长孙氏身前的锦垫上散坐着一个小小的锦衣女孩儿,正咧着小嘴冲下面笑着,那弯弯的大眼,明媚如骄阳的笑容,耀得她眼底一阵阵酸胀,几乎不曾落下泪来。大半年未见,记忆中那粉白柔嫩的小模样,竟长得这般大了,眉目娇俏,笑颜明朗,无不与英华幼时如出一辙。 “凤翎……”穆清脑中霎时空白,只顾着弯下腰向那小女孩儿伸出双臂,如同在召唤年幼时的英华。 “顾夫人,恐是失仪了罢。”身边忽然响起了一声轻咳,毫不留情的凌厉指责随即便来,声量不高不低,恰能让在场的众人都听见。“那是汝南公主。” 穆清的双臂登时僵在原处,不知要如何是好,脑中亦是懊悔不已,果然是僭越了。 那殿上的凤翎整日身边只有肃板着面孔的宫人阿监,偶有时见见神色淡漠的皇后,父皇虽疼爱有加,却因政事繁忙,许久方能来望探她一回,此时有人嗓音这般轻柔,笑容如此和煦。不禁甩开宫人的手。从锦垫上爬起,摇晃着小身子走下台阶,一面好奇地打量穆清一面笑着向她走来。 穆清呆怔了几息,仍是伸手牵过了凤翎的小手。 “顾夫人!”方才说话那人略提高了嗓音。寒凉中带着几分鄙薄。引得殿上的人皆投望过来。 “言重了。七娘是凤翎的亲姨母,亲热些也是该的。”殿上长孙氏柔声笑道,目光扫向说话之人时却带着一晃而过的不痛快。正落在穆清眼中,长孙氏的态度便放在那儿了,她心中大定,立时竖直了腰杆,将掌中的小手向自己身侧轻轻拉了拉。 长孙氏探手伸向那人,转向穆清,笑语仍旧,“她不常来,怨不得七娘不认得。那是长庆长公主,还不快见礼。” 穆清忙谦恭地退后一步,冲着那位浑身裹挟了尖利冰棱似的长庆长公主行了礼,却也不得她一个点头。穆清虽不知长孙氏缘何不亲善这位长公主,却也不再顾忌她,礼过也不等她发话,径自直起身子,牵过凤翎便落了座。 坐定后穆清才发觉,殿上长孙氏的身后还坐着一名乳母,锦缎襁褓在怀,心说,这大约便是长孙氏新添的皇子。自英华嫁作李世民妾室后,足有六年,长孙氏都未有所出,去岁仲夏,听闻长孙氏又诞下一名皇嗣,圣上还特为此赦过一次贼盗牢囚,引逗得长孙一族又蠢蠢欲动。转过脸他便又免了长孙无忌右相之职,擢升了杜如晦补替。 他这是在拿杜如晦当剑使,用以平衡朝中各势,怨不得他那一日在净慈尼寺中严正申饬了自己,言明了不许她沾惹朝政与后宫事务,这是怕杜如晦亦卷入党争中,再不能为他所用。穆清忽就想透了净慈寺中的那番告警,一颗心生起了丝丝凉意,李家二郎如今果进益了,布得一手权势制衡的好局。 穆清低头瞧瞧坐在自己身前软乎乎的小身子,兀自怔忪了一会儿,被长孙氏的笑语打断,“七娘可瞧过我那雉奴不曾?” 乳母应着长孙氏的话,小心地起身,自台阶上走下,抱了锦绣华贵的襁褓来予穆清看。雉奴?穆清不动神色的皱了皱眉头,这个承载了长孙一族寄望的孩子,竟随随便便唤作雉奴? 穆清看过孩子,依着礼数称誉了几句,周围并未有人应和她,她恍然记起,因素来与长孙皇后不睦,高密长公主并未进殿来。这么一想,她又觉奇怪,这一屋子的人,与她无甚往来交情,自己在这殿内显然格格不入,生硬又怪异,被召进殿也不知是何缘由。总不成是为了令她看一眼新生的皇子,抑或是为了她能与凤翎亲近亲近?这些缘由也不免太过好笑。 穆清忍不住偷眼去望对面端坐的长庆长公主,心念浮动:难不成是因为她?这可就奇了,长庆长公主同她素昧平生,又有何关联。 一时实难想透,只得打起精神暂先应付着,再逗过一阵凤翎,领了赐粥,想是前殿男臣们亦要退了,这才由内监一一送出宫去。 穆清在朱雀门前候了片刻,也不见杜如晦出来,眼见天色已渐暗,浓暮中急匆匆跑来一名内监,向她躬身礼道:“这位可是右仆射杜公内眷顾夫人?” 穆清欠了欠身子,“阿监赐教。” 内监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圣人留杜仆射叙谈,不知几时能出来,还请夫人先行回府。” 这倒是习以为常的,时有夜半亦召他入宫的事,此时留他也不足为奇,这大约是今日诸多不寻常中最为稀松平常的一桩了。穆清遂点头谢过,领着四郎登车而去。(未完待续……) 书迷楼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收藏书迷楼(.co)。 第二百二十九章 茫茫大梦(十三) - 莲谋 - 桃圻 群臣散去已有一炷香的光景,杜如晦在万春殿内对案正经危坐着,殿内有几名宫人内监侍立,一个个垂首而立,纹丝不动,几乎要成为殿中的梁柱。 念过祝祷文辞,赐了火,他原要与众人一同请退,却被李世民身边随侍的内监唤住,请他往万春殿候驾。他心往下一沉,该来的终究逃不过。 万春殿门口一声悠长的通禀,随之殿门缓缓打开,发出厚实木料特有的沉闷吱呀声。李世民褪去了典仪时所着的朝袍,一身石青色金线描绣祥云龙纹的窄领胡服,极家常的打扮,信步走进万春殿。 杜如晦忙起身行礼,身子才下了一半,已被人架扶住。“这私底下就你我二人,君臣之礼还是罢了。”李世民一手隔挡着他的手臂,一手拉着他要落座,“不必拘那些个礼,坐下说话。” 杜如晦这才依言重新正坐回案后的锦垫上。虽看不到李世民的神情,光是听他不称“朕”,改称了“我”,及和善亲人的口吻,杜如晦已将今夜要论的事猜了个十之**。 果不其然,不及一盏茶的功夫,李世民便问道:“上回说起长庆下嫁的事,杜卿可想好了?” 虽心中有备,杜如晦握着茶盏的手仍是不由自主地一颤,雨过天青色的茶盏中茶汤摇曳,险险地未泼出来。他放下茶盏,垂首道:“臣年岁渐长,只恐误了长公主。” “杜卿正当盛壮,又何出此言。”李世民眉头微蹙,放下茶盏的手显然有七八分的生硬,精细瓷具在梨木的案面上发出沉重的“咯嘣”声,仿佛在殿中漾出一圈回音来。“想是七娘有甚么说辞?难不成她不妻不妾的身份,还能盖过天家女儿去?” 杜如晦慌忙起身从低案后头走出,端端正正地伏地叩道:“臣不敢,七娘亦不敢。实是臣受宠若惊,长公主高贵,恐……恐辱没了长公主。圣上赐婚。臣自是不胜欣喜,亦能体察圣上待臣之重,望臣之切……” 他的鼻尖几乎擦到地下的宝相花纹的青砖,雕花之间细微的镌纹也瞧得清清楚楚。额角的一滴汗滴落到青砖的纹路上,微弱的“啪嗒”声清晰可闻,杜如晦终是闭上了眼,木知木觉地张口道:“臣必当躬亲慎行,尽心竭力。还望圣上宽宥些时日,好教臣下悉心备办,全礼敬迎长公主。” “躬亲慎行,尽心竭力……”李世民纵声大笑起来,“这原是家事一桩,也要当作朝政差事来办么?克明且安心,长庆性子和顺大度,总不至委屈了七娘。”他身侧的内监亦跟着掩口笑了数声,整个万春殿的空气瞬时化冻,也不知是从哪处来的喜气迅速地弥漫在殿内。 杜如晦身子僵直地在地下伏了许久。终是暗暗长叹一声,起身再拜,谢过这一份隆恩。再与连声道贺喜的内监逶迤虚应了几句,也不知是如何拜辞过天子,亦不知是如何走出的万春殿,只知跟着掌灯的内监一步一步地朝外走。 李世民望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一点点隐没在殿外的黑暗中,不知为何笑了一声,笑声淡薄透凉,万春殿中尚未及褪去的喜气瞬时一扫而空。“幸而他还不算糊涂。” “陛下圣明,以长公主之尊。下嫁于他,怎还敢辞。”随侍的内监跟着笑了笑,如释重负道:“老奴方才也很是替蔡国公捏了把汗。倘或他一时想不明白,或顾念着顾夫人……” “由不得他。”李世民笃定道:“长孙一族在朝中盘根错节。长孙无忌虽已不在要职,到底根基深厚着,那些人都眼巴巴地望着皇后,自古外戚误国猛于虎。杜氏族人在朝中并不多,牵连甚少,克明为人又方正。扶助他成势方能掣肘长孙氏,故他必定要娶了长庆,站在我李家门中,培植起李家一脉的权势来,才能教朕安心。” “奴婢听闻,蔡国公与夫人情深意笃,只怕顾夫人那边……” 李世民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顾氏一介妇人罢了,要处置个无品无阶妇人,有何难?” 内监不由暗暗缩了缩脖子,连同舌尖上那句“顾夫人毕竟是英华夫人的亲姊”,一并缩了回去。身在天家,何其狠绝,莫说只是个外臣的夫人,便是亲兄弟不也砍了个干净么? 引路的内监将杜如晦送出承天门,与之别过,他方才意识到已出了內苑。站定了回望暗色中巍峨辉煌的太极殿,再仰脖望望头顶巨石砌就的承天门,杜如晦幽凉苦笑数声,好似下了极大的决心,决绝地扭转过身子,大步往宫门外走去。杜齐见他终得出来,忙牵马上前,“阿郎……” “你暂不必随我归府。”杜如晦抬手打断他的话,“拿了我的令符,往东市安顺堂去一趟,即刻带了赵苍过府一叙,要有人问起,边说是府中内眷起了急症,求赵医士诊看的。” 杜齐领命催马而去,杜如晦自跨上马回永兴坊不提。 长安城润过两场春雨,气候渐向夏日里走去,万物都浸润在和暖的空气中,攥着劲地生长,连带田间的蝗虫也长势极好,才冒了头的幼嫩青苗皆被啃食了个干净,无苗可啃的蝗虫开始四散着往城中来,街边好些草叶间不时蹦出一两只青色幼蝗,巨石磨平的朱雀大道地面亦稀稀落落的有几只遭车马碾压过的虫子。 “旱涝交替之后必有蝗灾。”阿达嘀咕了一句,伸手拂去一只飞落到马车帘幔上的蝗虫。穆清从车中探身瞧了瞧地下的虫子,紧了紧眉头,口中不说,心内却喟叹,只怕皇城后苑内也少不得落了几只飞蝗。 想来眼下杜如晦的日子极不好过,他在宫中已有数日未归,上一回见着他时,又是一副案牍劳顿,精疲力竭的模样,去岁整整一冬好不容易补养起来的血气,现下也耗得差不多了,脸色苍黄灰黯,较之去岁赵苍来问诊时越发的难看了。 不得已下,她又亲去请过赵苍。诊看过几次,怎奈杜如晦常不在府中,汤药难续,赵苍却称不妨事。隔了三五日,遣了安顺堂的一名学徒,往蔡国公府送了一瓷瓶的丸药,直接递交至杜齐手中。穆清因未见那丸药,问过杜齐一回。杜齐只回道:“赵医士思虑周到,知晓阿郎常在圣驾前做事,不方便饮汤药,故将药搀上蜜,捏成一个个丸药,好教阿郎随身带着。吃完了,待他来诊过脉,再制。” 穆清点点头,道了句“劳他有心”,知他必不肯收金饼珍宝等物。便打发了杜齐去送些布米肉菜等寻常用物,替她谢过。 “娘子,前头有贵人的卤薄,咱们须得避让一阵。”阿达在车外向她禀道。穆清收回四处漫游的神思,“避一避就是了。”心下暗自奇怪,虽说品阶高者出行摆开阵仗也在礼法中,可长安城中贵人多,大多嫌那一副仪仗麻烦,平日出门极少有人会作这样大的架势。 穆清推开窗格向外张望,迎面果然来了一支卤薄仪仗。赫赫扬扬的,教人一望便知原是长庆长公主到了。穆清一皱眉头,想起寒食那日在立政殿上出言针锋相对的那位长公主,心下总觉有甚么不妥。 片刻之后。并不见前头的仪仗有所挪动,这份不妥果然成真。一名长公主府的小厮一溜小跑至她车前,在车外朗声问道:“车内可是蔡国公府上的顾夫人?” 阿柳打起帘幔,“正是。长公主有何见教?” 那小厮抱手一揖,“我家长公主偶遇夫人,正有些事要向夫人请教。不知夫人可有暇往前头茶肆一叙?” 阿柳回头望望穆清,穆清无奈地点了点头,心道既已将人堵在路中,岂容我不去?当下即与阿柳一同下车,随着在前头引路的小厮,一路往前头的茶肆中去。 茶肆已清空了闲杂人,小厮将她二人领到一间雅致的隔间前,却隔下阿柳不许她进去,穆清知道长庆长公主规矩极大,摆手命阿柳便在门口候着。 阿柳在隔间门口足候了半个时辰,望望左右把守的武人纹丝未动,心头难免有些焦躁,侧耳也听不见里头有甚么动静。正兀自忐忑中,忽有侍婢拉开隔间的门,里头傲然走出一位盛装贵人,目不旁视,盛气凌人。 待她领着的这些武人侍婢们施施然离开,仍是不见穆清出来。阿柳扭头见他们出了茶肆,便大着胆子走进隔间,却见穆清呆怔地独坐于案边,风炉上的铜铫子几乎煮干,发出怪异的声响,她手边的储茶叶的竹筒倾倒在案上,茶叶半洒出去,也不见她在意。 “七娘?”阿柳犹疑地唤了她一声。半晌不得她回应。正要上前推摇她,只听见她虚软无力地长叹一声,嗓子中犹如堵上了棉絮,干巴巴地道:“阿柳,长庆长公主将下嫁蔡国公府,寒食那日便议定的事,你我竟都一无所知。下月既行纳采问名之礼,明年春上,六礼成,亲迎。” 阿柳脑中似遭铙钹巨响,击得她一下跌坐至席上,反反复复地低声含糊问道:“七娘,你说甚么?你在说些甚么……” 穆清缓缓移过目光,朝她凄然一笑,“阿柳,原来竟被你说中了,圣上果然是要赐婚一位长公主至蔡国公府方能安心,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辞了吴国夫人的封诰。枉旁人皆指我工于计算,原是个最蠢笨的……” “阿郎就这么应了么?”阿柳仍是不能置信,“怎也未听他提过只字片语?” 穆清此刻已悟得透彻,缘何寒食那日长孙氏特特地要她进立政殿里说话,她亦不想杜氏与李氏联姻,联手抗衡长孙氏在朝势力,可又不敢多言,这是特意在向自己透风,只怨自己当时未曾参透。 “他如何能不应?咱们那位圣上决意要行的事,几时未达目的便罢手过?倘若不应下,此刻我还能好端端地坐在此处?恐怕早已不在这人世。”穆清扶着案几,艰难地从垫上站起身,晃晃悠悠地往隔间外走,“走罢,咱们且先回去。现下既知道了,有些事还是早作准备的好。” 阿柳吸了吸鼻子,赶忙上前搀扶着她,向外头停着的马车走去。马车上蔡国公府的徽识此时看来格外显眼,别扭突兀地在车厢横梁上傲然闪耀。 阿柳回至府中。足忿忿不平了两日,依着她的意思,必要向杜如晦好好地讨要一个说法不可。阿达梗着脖子粗声闷气地说,“跟随阿郎二十多年。再不会揣摩人心,也知道他是怎么个品性,那等为了荣耀权势停妻再娶的龃龉事,阿郎断断做不出来。” 阿柳朝他瞟了一眼,肚腹内暗语。甚么停妻再娶,分明就不曾行过嫁娶。到底怕穆清听了去心里头不好受,也就罢了口不出声了。 穆清冷静了两日,整桩事的条框皆已明晰,初时因大惊大悲脑中难免一片混沌,平了心气,再细想之下,他亦是无可奈何,已然尽了最大的力护着自己不受侵害。怨只怨,这样大的事。他竟瞒藏得滴水不漏,也不同她讲明了。依照眼下情势,将来自己何去何从依稀也可猜到几分,左不过是再将她往余杭的顾宅一藏了事。 待杜如晦从宫中回府,已是三日后的事了。穆清原想寻他好好地问一问,却在他进门乍一见到他的脸色时,默默咽回了问话,他一脸的病容疲态,教她无从提起那些质问的话来。倒把阿柳急得直跺脚,无奈穆清严令。不许任何人提起,也只得憋闷在心里干着急罢了。 如是眼见夏日已逝,秋冬将至,穆清仿若那日在街市边的茶肆内从未见过长庆长公主一般。若无其事地度日,甚至还操忙着阿延应征玄甲军的事。每隔十来日,阿柳总忍耐不住要问她一遍,可曾向阿郎求证过长庆长公主的事,她倒万分笃定,“他若要负我。我总是拦不住的,他不愿我知,问了又何益。待他想说时,自会说。” 她不信杜如晦真会因泼天的权势弃她于不顾,亦料定他必有一番计较,故抱定主意要按下不闻不问。话虽说的淡然,但因猜不透他究竟要做甚么,又每见他气色一日日地亏虚下去,心里头到底是压了诸多殚虑,如层层山石厚泥,搅散不去。故连月来吃睡不安,自己也不免衣带渐宽,容色黯然。 捱到冬祭,眼睁睁地瞧着年节将近,年节后开春,六礼便要成了,穆清终是下定了决心,要在年节朝休中,好好地同他说一回,问问他究竟是何打算。 偏在这时节,朝上又传下了谕旨,命杜如晦与长孙无忌二人同往西岳华山祭祀,以祈来年年谷顺成,河清海晏。 接连两年的天灾肆虐,使得今次西岳祀山不同于以往宫门前带了表演意味的冬祭。上至天子,下至黎民,皆寄了厚望于此次祀山典仪,故替天子前往祭祀的乃是朝中最有声望的两位大僚,起码百姓所见如此,至于天子心底作何想,圣意难测,左右与百姓所想不同便是了。 因官眷不得随行,穆清只得替他收拾起匣笥行囊,将诸事与同往的杜齐一一分说了,细致打点好一应用物。临行前两日赵苍进府来送丸药,又是亲自交予杜齐手中,见了穆清,也只匆匆行礼问安。 穆清脑中忽闪过一个念头,赵苍也非首次替杜如晦诊治,遥想起往昔,用药看顾,他都会细细地说予她知,只这一遭,怎就只将药交付给杜齐,却从不过她的手呢?这年头教她浑身一颤,忙唤住赵苍,“赵医士慢走。” 赵苍颇有些意外地站定住脚。穆清在他跟前犹豫了一息,叹道:“非是七娘信不过赵医士的岐黄之术,只是拙夫的身子总不见好……” “七娘莫心焦,有道是病去如抽丝,又何况杜公这般劳思伤神的,自然是好得慢些。”赵苍略一沉思,宽解道,抬眼见穆清正直直地注视着他,心里不免有些膈应,讪讪地别过眼,越过她的肩膀,只看向别处。 “如今世下,七娘能全信不疑的人寥寥,赵医士算是一个。”穆清凝重地一字一句道。 赵苍的神色稍显为难,目光四处游离了一阵,倏地又收拢回来,索性对上穆清的双眼,“当年夫人亲身试药替某开脱,这份信赖终身铭记。某是个直性子的,不会行那些虚虚实实的,夫人只需知晓,某此生听候夫人与杜公差遣,事事必定以二位安危为先。至于杜公的疾患......夫人莫急,时日到了总会好的。” 言罢一拱手,道了声告辞,转身便离开。穆清在冷风中茫然站了一会儿,眼瞧着他疾步离去,忽觉眼前有一顶厚实的帷障,内里正发生着甚么事,却被围得密不透风,任凭她如何急切,也瞧不进里头去。(未完待续。) 书迷楼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收藏书迷楼(.co)。 第二百三十章 茫茫大梦(十四) - 莲谋 - 桃圻 西岳奇险,行至山脚下车驾马匹俱已难行,况祈天祭台的离宫又在半山腰临崖而建。逢谕前来的人皆弃了车马,浩浩荡荡的百来号人就要一步步走上半山。 北风凌厉,杜如晦甫一出马车,脚尚未踏上地,一阵寒风夹裹细了小冰珠子袭面而来,正教他吞了一口,喉头登时被人狠狠攫住了一半,呛得喘咳了许久,面色原就蜡黄,这一番下来,越发泛黄透青,连得走路都要靠杜齐搀扶着。 行在前头的长孙无忌自下马时便望见了杜如晦这般的脸色,原地踌躇了一番,缓下紧绷的脸,走到他跟前虚扶了他一把,“杜兄这又是何苦,能者多劳话虽不错,却也要顾惜自己的身子不是。朝务本就繁忙,这样的苦差,能推便推了,想必圣上也不会怪罪。” 说着他侧头瞥了一眼杜如晦的神色,仍是一贯的谦和端稳,忽就令他心生厌烦,语中带了几分讥诮,“怨不得圣人那般倚重杜兄,仅是这份奋不顾身亲力亲为的韧劲,便是咱们这些人不能望及项背的。只是杜兄也该多保重才是,眼见这开春便要迎娶长庆长公主,介时圣上必定还另有重任相托,且有得杜兄劳忙。” 杜如晦仿佛并不在意他夹枪带棒的言语,反倒宽厚笑道:“若忙不过,定是要禀明了圣上,请出辅* 机你来助力。如今天下已大定,正是百废待兴时,辅机可不能贪图恬逸。白白虚费了一身好才干。” 这一番应答却是长孙无忌所不料的,他张着口接不上话,直至冷风直灌入口才忙闭了口。他因李世民忌惮外戚,连遭左迁,紧要事上又不得重用,胸口自是有一口怨气想要撒一撒,却生生教杜如晦温厚地挡了回来。 风大难行,一行人将近薄暮时分才抵达祭祀场。杜齐一扶着杜如晦,一路只觉他越来越冷的手,越来越僵硬的步伐。和越来越无力的喘息。至祭祀台处。再转眼去看,他的脸色已是青白一片。 因祀山典仪定在第三日,久未有人来过的祭祀台也需两日收拾安置,杜如晦又是那般形容。故长孙无忌只得一人操持着这些琐碎。祭祀场后头有屋宇三栋。原是高祖祀山时建起的小行宫。如今一直闲置着,除开最大的一间充作寝宫的院子还封着,其余两处院子早有人上来收拾了。迎候长孙与杜二人。 两日来杜如晦面色沉灰,体虚气弱,一应杂事几乎全由长孙无忌一手打理起来。至典仪前一晚,诸事俱定,只待明日。长孙无忌松缓下来,闲来无事,随意在院中走几步,山间夜风透骨,却别有一番意境吸引着人。 才略逛了逛,便见杜如晦所居的屋子大门半掩,微红的红光似从在屋中关不住,隐约透出,长孙无忌稍一犹豫,到底是抬手敲了门。 “杜兄倒是会躲清闲,高山朗月,对崖烹茶,若再有琴音几丝,当真是名士风度。”长孙无忌口中顽笑着,作了一揖,也不客气,自行在火盆另一侧的皮毛垫上坐下,向杜如晦摊开手,“在下既替杜兄打发了那些个繁琐杂务,天寒地冻中,讨杯热茶吃可还该?” 杜如晦笑而不答,长箸夹起两枚干枣投入一只空杯盏中,又自火盆上执起沸腾得烟气直冒的铜铫子,往杯盏中注入茶水,霎时茶香与枣香交织缭绕。他端起茶盏,谦恭地递予长孙无忌,“辅机辛劳,在下以茶代酒略表谢意。” 长孙无忌接过茶盏,借着炉火打量了几眼他的面色,虽炉火彤红瞧不出甚么来,眉宇间的疲顿病容仍旧一目了然。两人在朝对立之势已久,长孙无忌话语间不得不搭上小心,“这一盏茶可不好饮,教有心的人瞧了去,杜兄就不怕隔日便有话传至御前,你我就成了私下结党,坏了杜兄的前程?” 杜如晦呵呵笑了数声,却并不答他,只望着他手中的茶盏,“此茶烹煮方式甚是奇特,还是几年前七娘所授,江南冬日湿寒,饮来最是适宜。”说着又挥手向跟前大敞着门的临崖平台,“如此星稀月朗,寒山暖茶的意境,与朝政何干?辅机可莫要辜负了。” 长孙无忌低头吃了口热茶,随着他的手放眼望去,临近腊月望日,月已渐圆,柔亮的清辉泼洒在群山叠影上,朦朦胧胧地勾勒出各色形态,雄壮奇险与无限的沉寂交融在一处,颇有一番苍劲古意。崖内背风,只有低呜呼啸的风声在平台外盘旋,屋内却受不到冷风。两人皆闭了口,痴痴地沉陷入这一片寂静得只剩风声的景致中。 一道散着暖意的枣茶香气随注水入杯盏声而来,击破了长孙无忌心内的宁静,却见杜如晦执了煮开的铜铫子,又向他手边的杯盏内添上了热茶。“辅机心中也该明白,关中水旱蝗灾,并非这一场祀山能解的,连日操劳,不过是明日演一演……” 杜如晦的话未尽,长孙无忌转头拧起了眉头,唇边浮起的笑意中半是嘲弄半是愠怒,“杜兄何出此言,你我为人臣子便该解君王之忧,何况事关民生社稷,又怎能敷衍行事?杜兄身子抱恙至此,不也一步一步上得山来了么?我这好端端无病无痛的,更是要竭力而为。” 杜如晦侧头不置可否地淡淡笑过,不知从哪里拈出一颗乌褐的丸药,在手中转了两转,就着杯盏中的水服下。 “朝中皆道我为圣人妻舅,平素说了甚么做了甚么,背后数百双眼睛看着,一举一动皆无端牵起百般揣测,便是如此,长孙亦不敢忘报国初心,杜兄又何必说那样诛心的话。”长孙无忌连着深叹了数声,无奈地摇摇头道。“如今我亲妹是皇后,自然连圣人也忌讳我长孙氏在朝的权势。再观近年来杜兄一再右迁,隆恩加身,我岂有看不明白的。说句妄语,你我不过都是天家棋盘上的棋子,你进我退,皆是执棋者的招式,半点由不得人,空有一腔抱负又有何用。” “果真无党争之心?”杜如晦神色一肃,放下杯盏沉吟道:“只是……立政殿那边可是向来急切。早先我府中那六名宫婢的事。辅机大约也略有耳闻,这样的事又岂止一两桩……” 长孙无忌抬手制止了他往下说,“舍妹糊涂,自负心思机巧。教杜兄见笑了。杜兄若介意。我却不妨在此代舍妹谢罪了。”言罢竟真的站起身。朝向杜如晦深深揖了下去。 杜如晦来不及自皮毛坐垫上站起,只得偏过身,坐着与他对揖了。长孙无忌行过礼。直起身子,脸上倒不见甚么愧意,“既杜兄提及党争,辅机倒有一事请教。杜兄的两位螟蛉公子一向伴着太子念书,如今太子尚且年幼,二位公子却已深谙结党之道,势头强劲,不日便有在朝堂上掀风鼓浪的本事,杜兄难不成不知么?” “辅机且坐下……”杜如晦费力地抬手向下压了压,喘了几口,仿佛说几句话是极耗费的事似的,紧皱起的眉头中间隐约发青。长孙无忌见他这般形容,心下暗生了几丝悔意,此间并非朝堂,观山赏月罢了,他又是那样病骨支离,方才那一问未免言辞太过犀利了。 杜如晦好似也被他问住了一般,怔了片刻未能答上话来,隔了许久,幽然喟叹:“这便是圣人的手段,正是辅机方才所说的棋局,实则并非我进你退,确是你我都进退不得,互相制衡。” 长孙无忌默然端起杯盏,木知木觉地饮下一口热茶,转头又望向平台外镀了一层清辉的崇山峻岭,绝壁间渐渐响起了金戈相击、战马嘶鸣之声,远处起伏的山峦竟似乌泱泱的铁甲军阵,踏地而来。他不知是甚么在心口涌动,忽然脱口道:“二郎从前是何等的磊落英武,咱们这些人又是那般果决地跟着他。时至今日,事是成了,却仍惦念往昔的痛快。” “辅机言重了。”杜如晦重稳了气息,低弱地笑道:“权衡掣肘,自古就是帝王之术,他既是当今天子,自然也免不了那些。论来,他也算得是位明君,得他庇护,虽在灾年,百姓大致还得安康,朝局初定,也少有真正奸佞之人。辅机莫怨莫气馁,日后政事,还多赖劳心。” 长孙无忌只觉他这话说得怪异,隐隐含带着甚么未尽的话,却如何也参不透,正要探问,杜如晦却并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急转了话头,径直往下说道:“明日祀山典仪,不过是安抚天下,重振民心之举,做得再是好看,也只是铺陈演绎,救灾之道在户部,解灾之道在蛙蛇。” “救灾之道在户部,这我明白。解灾之道在蛙蛇,这是何意?”新的疑惑替代了长孙无忌前一个疑惑。 “这容易,辅机想想,虫害的天敌是甚么?不是蛙蛇么?”杜如晦笑道,“旱荒水涝不定之年,田间蛙蛇多死灭,再有乡民饥馑捕食,几乎使之绝迹,使得虫害少有敌患,大肆繁衍,蝗灾便起。” 长孙无忌恍然,“故此时祈天祀山重竖百姓信心,待开春后使户部拨出粮米救济催耕,广引蛙蛇归田方是正理。都说杜兄匡扶社稷之才,此话真真不假,辅机受教了。”他捻须频频点头,突然又想起了甚么,正色问道:“问句教杜兄见笑的话,杜兄既早有此想,祀山过后呈禀了圣人,便是大功一桩,眼下说予辅机,不怕遭我抢了荣光?” 杜如晦忍不住笑出声来,声音中病气难掩,却盖不住他今夜的洒脱气韵,“我与辅机相类,亦不喜结党争荣。再者,你瞧我这病体沉疴,少不得要劳动辅机来写这道奏疏。” …… 杜如晦奉旨祈天祀山,去了已有些日子,穆清整日里深居不出,一来是不愿听到从朝中有意传出来的那些编排杜如晦的话,二来眼瞧着冬去春来亲迎之期临近,仍是她再如何沉得住气,此时尚未得他一句话。难免也浮躁起来。 这日晨起天色尚好,晨光早早便透过光秃的枝桠跃进园子里,穆清自廊下过,见拂耽延与四郎正在园子里挥动木剑,只听见四郎清脆的嗓音带着歆羡问道:“阿兄真要去军中了么?”拂耽延大约是点了头,又听四郎道:“四郎若要去,便去英华姨母统带过的骁骑营……” 两个踌躇满志的少年儿郎,已有了雄心抱负,穆清心烦意乱中倒也有了些许安慰,正要移步上前去同他们说话。游廊那一头。有家仆抄着手小步跑来,见她正立在廊下,方松懈了下来,躬身道:“娘子教小人好找。门前将将收了帖。长庆长公主府的贺楼夫人已至坊内。不多时便到府。” 穆清头脑里“嗡”的一声。贺楼夫人原是长庆长公主的乳母,如今统管了长公主府的一应事务,比寻常掌事娘子高出好几头去。官眷集会时曾有过一两句耳闻。单论手段狠心,绝不是个省检的。 “去前头准备着,万不能怠慢了。”穆清打起精神,吩咐下话。转身回正屋寻阿柳去更衣。 贺楼夫人个子矮小,年纪五十有余,双眼却矍铄锐利,紧紧抿着的嘴唇上满是细密的纹路,一望便知是个利害的,连身后跟着的两名侍婢,亦神色肃板。 穆清与阿柳互望了一眼,忙上前屈膝行礼,笑吟吟地将她迎入正院待客的厅堂内,云头纹的低案上早有人摆好了热枣酪并几样细巧的江南糕点。那贺楼夫人也不同她客套,径直在案前坐下,向案上糕点扫了一眼,“蔡国公府上也该讲究一些,这样的乡野粗鄙吃食,如何能拿来馔客?” 穆清低头浅笑,“是七娘思虑不周,贺楼夫人若不喜欢,命人换了去便是。” 贺楼夫人摆了摆手,“罢了,原也不为这府里的一口吃食来的,那些个规矩体面日后有的是日子打磨。” 阿柳忍不住挑起了眉毛,这长庆长公主欺人太甚,连府里没品没阶的下人也可在穆清跟前盛气凌人,按着她从前的脾气,早跳了脚。偷眼瞧穆清并未动声色,她也沉下气来,且看后事如何。 “七娘一向随性些,念着府里那些家人时常要伺候着也是不易,故素日他们都宽松。贺楼夫人肯拨冗指教,好是极好,七娘却不敢无端白受这份恩惠。”穆清仍旧舒张着笑脸,好似未听懂贺楼夫人话中要接掌蔡国公府的意味。 但见那老妇冷笑两声,面含鄙夷,目光灼灼逼视着她,“顾娘子机敏善辩,名声在外,老身今日来并非要与顾娘子辩说,实是来讨娘子的一句话。” 穆清敛起笑容,不偏不躲,正视着她的目光:“还请夫人赐教。” “顾娘子爽快人,老身也不啰唣。”贺楼夫人向后一扬手,跟来的侍婢中的一名捧着一方朱红镶金边的木漆托盘,分毫不偏斜地正置于穆清跟前。 穆清瞥眼看去,木盘一边赫然呈放了一卷白玉钿轴的绫素度牒,另一边稳稳地蹲坐着一只小巧葫芦形瓷瓶。不论是白玉度牒还是葫芦瓷瓶,皆覆着隐隐冷光。 贺楼夫人垂下眼帘,注视着木盘上的物件,凉凉地说道:“顾娘子跟随蔡国公二十年,照拂周到,长公主如今将入主正室,有意要谢你,这度牒你收着,长安以外,任何尼寺,但凭你指,入寺便是住持。” 阿柳再忍耐不住,愠怒道:“岂有这样谢人的?堂堂长公主,便是如此欺压良民的?” 贺楼夫人抿紧了嘴唇,冷飕飕的目光直向阿柳投去,未待她开口训斥,便听穆清轻叹道:“长公主的好意,七娘心领了,只怕七娘福缘浅薄,也未得慧根,不敢白污了佛门净地。” “如此说来……”贺楼夫人目光一转,如剜肉的刀子一般看向穆清,“顾娘子便只剩这瓶药汁可选了,这倒也省事。” “倘若七娘一样不选呢?”穆清气极反笑,“朗朗乾坤,昭昭律例,怎容得夫人与长公主这番歹毒手段。” 阿柳气得脸色煞白,一手攥紧了拳头,扬声唤人要送客。穆清站起身又是一礼,“今日府中琐事繁多,七娘无暇他顾,这就不送夫人了。” 贺楼夫人不紧不慢地执起杯盏饮了一口枣酪,又慢悠悠地放下杯盏,“顾娘子此话差了,并无人要行歹毒手段,度牒就在跟前,我朝看重释教,大好前程也在跟前,分明是一心一念替顾娘子谋条顶好的出路,怎就歹毒了?长公主何等尊贵,卧榻之侧岂容得了他人,顾娘子若执意盘桓不去,到那时,恐怕是要来求着老身要这瓶药汁。” 蛮横要挟的话说的如此理所应当,穆清心头怒火高燃,自知久缠多事端,还是先打发了她离去为要,哪知那贺楼夫人不依不饶,连珠串似地接着道:“顾娘子是个明白人,想来也知晓圣上赐婚的深意。蔡国公与顾娘子鹣鲽情深不假,圣上的决心更是假不了,顾娘子可想好了,切莫因一时儿女情长,日后带累了蔡国公一同来饮这瓶药汁!” “蔡国公要饮甚么药,也是你这仆妇说的!”忽然一道洪钟般的斥责滚入屋内,诸人皆一惊。抬头透过敞开的屋门望去,只见一紫袍男子大踏步地朝她们走来,身后跟着阻拦不及的家仆。穆清认得来人,显然贺楼夫人也认得他,面色尴尬地自座中站起。 穆清撇下贺楼夫人,迎出大门,衽敛过礼,“见过齐国公。” 待她抬头直起身后,眼前的情形令她脑中轰然巨响,甚么度牒鸠毒,贺楼夫人长公主,俱已不复存在,她眼中只看得见昏躺在一张胡椅中被人抬进府来的杜如晦,她一眼便瞧见他衣襟上沾染的一大片血渍,殷红点点,四溅开来。(未完待续……) 书迷楼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收藏书迷楼(.co)。 第二百三十一章 茫茫大梦(十五) - 莲谋 - 桃圻 穆清脚下一软,整个人向后倾去,长孙无忌眼疾手快探手扶住,待她站稳了,才松开手欠身道:“得罪。” 穆清如梦初醒,一手拨开挡在她与杜如晦之间的人,抖着手去探他的脉搏,初听之下虽走脉低弱,却并无凶险,这才略宽纾了下来。阿柳已吩咐了人去请医士过府,杜齐召来四名健仆,抬起胡椅往内院正屋里送。 “还未曾谢过齐国公,却不知拙夫他……”穆清低头抹了抹眼底惶急中激出的些许泪水,转身向长孙无忌道谢询问。 “杜兄上山前便抱恙在身,山道险恶,自是受不住,本以为好歹能撑至祀山典仪过后回京。不成想,不成想他在典仪上当众喷出一口鲜血来,把人都唬住了。所幸典仪已近尾声,这便连夜将杜兄送回长安来。”长孙无忌急匆匆地拱手,“既人已送至府上,在下还须入宫覆命去,便不久留了。改日再来望探杜兄。” 转眼望见穆清身后的贺楼夫人,又扫视过低案上的那方木盘,目光在白玉度牒和瓷瓶子上滞了滞,闷声向穆清道:“现下杜兄抱恙,顾夫人倘若有甚么为难处,只管来寻我。” 那贺楼夫人气焰再盛,也不过是长公主府的一名**母,长孙无忌眼下虽无实权,终究是皇后的兄长,炙手可热,莫说是一名得势的**母,便是长庆长公主,也越不过他的劲头去。再者,长公主尚未嫁进门,这蔡国公竟病成这个光景,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可期了,还得回长公主府从长计议的好。当下她讪讪一笑,使了眼色令侍婢收了案上的木盘,移步至穆清跟前,“既府中有事,老身便不好再叨扰了,在此辞过顾娘子。”说罢扬长而去。 穆清也不愿同她多说一句。只命阿柳代她将长孙无忌好好地送出去,自己提裙一路跑进内院,一壁思忖着要不要密召赵苍来瞧瞧,又恐消息已传至宫中。圣上难免要遣御医来瞧,介时若遇上了,只怕不妥。 转念间已进到正屋内,撩开厚重的帷幔,左右诸人皆已退散。只留了一名婢子在添炭。穆清坐下平了平心气,细细地又诊了一回脉,确准目下并无险急,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打发了婢子出去,自己在他身边守着。 杜如晦已被移至一张半榻上,面色枯黄无光,隐隐还泛着青,阖着的双目凹陷入眶,紧闭的嘴唇因太过干燥微有些翘皮。穆清起身倒了一盏温茶。以丝帕子沾了些茶水,轻轻地擦拭过他黯淡的嘴唇。放下茶盏见他身上仍着了官袍,胸口残血触目,她不由皱了皱眉,伸手去摘下他的金袋金符,再卸下他腰间的蹀躞带,替他换下衣袍。 忽然一件圆润凉手的物件触碰到她的手背,穆清低头一看,原是只小瓷瓶,她亲见过赵苍将它交予杜齐。她摘下瓷瓶轻晃了两下。尚有三两丸药在内。依着赵苍的性子,若是配了甚么令他自己得意的方子,必是要拿来予她说道说道,可这丸药竟从未过过她的手。 穆清心头一颤。急忙拔开瓶塞,倒出一枚在手心中托着看,也看不出什么异常来。她放下瓶子,腾出另一只手,抠掰开丸药,凑到鼻尖下嗅了嗅。心中如鼓槌急擂,又倒出一枚来,掰开了细嗅,霎时脸色发白。她的视线缓缓移至杜如晦的脸上,望着他清癯凹陷的面颊,难看至极的脸色,眼泪不由连线珠似地滑落。 “娘子,宫里遣了御医过来瞧,正在前厅候着。”外头有人回禀。她慌忙抹了两把眼泪,收起丸药和小瓷瓶,稳了稳声音道:“快些请进来罢。” 御医在内室诊看了足有半个时辰,脉是号了又号,脸色是观了再观,又掏出一本小册,细细密密地记录了好半晌,临到最后,才颇为踌躇地向穆清道:“请顾夫人外边说话。” “蔡国公的病势已不是一两日了罢,在下瞧着怎么也有半年之久了。依在下之见……”御医低下头,连“唉”了数声,神情为难不知该如何往下讲,穆清也不敢问,僵持了许久,那御医终究是重重一叹,“在下无能,蔡国公这病,已非是药石可解的了。还望,还望顾夫人心中早有准备。” 穆清睁大眼睛看着那御医,仿若没有听懂他的话。御医无奈地摇摇头,只求速抽身,便拱手揖道:“出宫前圣人嘱咐再三,眼下既已诊过,在下也不好多耽搁,先回宫覆命去了,顾夫人好生照料蔡国公,不送。”说着便朝同来的内监挥了挥手,示意他抱上医笥,一同离去。 约莫那御医差不多走出府门,穆清猛地回身冲出门外,正要唤人备马,亲去找赵苍问个明白,恰遇着阿柳从外头进来,远远地便向她招手,“七娘,七娘,外头的医士也不敢胡乱请了来看,我命人悄悄地往东市安顺堂去了一遭,接了赵医士过来,大约过一会子便能到。” 穆清垂下手,慢慢收回脚步,返身要回屋里,走到屋门前,又想起甚么来,放下半打起的帘子,“快去,让阿达再带两个力壮的去,赵苍若是不肯来,绑也要将人给我绑来。” 阿柳不敢犹豫,忙应了声去唤阿达。 “你怨他作甚么。”屋内传来低沉无力的声音,仿佛还带着几分笑意,穆清只觉是自己听差了,紧着挑帘进屋。 杜如晦不知甚么时候醒转过来,正半倚在榻上,含笑望着她快步走来。“几时醒的,怎也不叫我?”穆清倒过一盏热茶递到他手上,快手快脚地将堆在一旁带了血了外袍卷成一团,塞至边角。 “早醒了,方才那御医来时便醒了,不过是想让他向圣人回禀时说得严重些,才有意佯装昏睡不醒。”杜如晦向她伸过手,拉着她在榻边坐下。“穆清,你莫要怨赵苍,这事原是我的主意,起初他也是不肯的,是我执意如此,他无从违逆,才应下了。” “这药……”穆清从怀中取出那只小瓶。托举到眼前,“你如实告诉我,你与赵苍究竟在作些甚么。你若再瞒我,我便依样配制了。同你一道吃。” “正是时候也该令你知道了。”杜如晦仰躺在半榻上,有意使得自己口吻听起来轻描淡写。“事起今岁寒食日,圣人命我迎娶长庆长公主,你大约也早已知晓。这桩婚事明着是赐我泼天的尊荣,暗着是要扶稳李氏在朝的权势。以掣肘外戚,我若不应,只怕难保你平安至今,圣人的心肠手段咱们都深谙。倘或我应了,以那长庆长公主的跋扈骄横,入府后受我冷待,想来亦不会容你。我不能眼瞧着你因我受损,更不会贪恋权贵弃你于不顾,进退不得,惟有我不在这世间了。方是两全。” 穆清手中的瓷瓶“当啷”一声落地,腿膝僵直不能自抑,一下跪倒在他的半榻前,颤抖着嗓音哀泣道:“所以你便命赵苍制了这药,慢慢戕害了自己么?所以你索性甚么也不同我说,竟打算独自一人就这样去了么?你还称道不会弃我于不顾……原是你自己应的我,要我好好地随着你……而今偏要我独存于世,我又有甚么意趣……” 再往下的话,已随着她的哭泣模糊,她伏在半榻边断断续续地几乎接不上气来。干脆也不说甚么了,只纵了性子放声痛哭,末了从喉咙里发出裂帛一般的哀嘶,“我与你同去!” 杜如晦缓缓俯下身。握紧她因哭泣微微颤栗的双手,只觉一片冰凉,她的嗓音本就弱些,平素连话说多了几句亦会隐隐发沙,此刻已然嘶哑,一声声落在杜如晦的心头。犹如刀刻,一面忍着心痛一面更加了几分坚定。 阿柳立在正屋门口,听着里头这一场凄凄号哭,束手无策地滞在门前,跟着也落了泪。她身边的赵苍重重一叹,沉声道:“还不至如此,你且去,我同她说去。”说着也不叩门,径直推门而入,“七娘!你若再惹蔡国公动忧肠,怕是连我亦无力回天。” …… 整个年节,永兴坊中的御医便不曾断过,每日轮着班地往蔡国公府上请脉调治。永兴坊的坊门自此便一直留了一个角门,方便夜间受遣来问诊的御医出入。 年后兵部邸抄送至府上,杜如晦连夜抱病赶进宫中,禀报李靖率军征讨东突厥的战况,去了不过一个多时辰,便教宫中车辇又送了回来,竟是在殿上因气力不支昏仆了过去。府内上下连带整个太医署好一通忙乱。 太医署令、太医丞、医监各来了一名,医士轮番地来,前一名才出了永兴坊,后一名接踵就入了坊,跟着一同来的禁咒师,穆清却不许他们进去,都被阿柳请去前厅吃茶静候。至夜,又留了一名医士值夜。太医丞临走前愁眉不展地向穆清道:“蔡国公乃国之肱骨,圣人为了蔡国公的疾患,险些将太医署掀翻了,直下了死命,倘若医不好国公,我等只怕也不得活命了。可终究是我等技拙……实在是对不住国公,对不住夫人。” “太医丞莫自责,这些日子,拙夫病体沉疴,我也想明白了,人各有命,生死富贵全不在人,早已定下的命数,又如何能怨太医署的各位。倘若,倘若果真是回天乏术,我自会在圣人跟前禀明了。”穆清将太医丞送至二门,低哑着嗓子,劝慰他且放宽心。 送走太医丞,阿柳已领了留夜的医士往偏院去歇息,杜齐带着大斗篷遮身的赵苍穿过黝黑狭窄的夹弄,疾步从后头角门悄无声息地进入府中。 “病势已日益沉重,今日太医署的人诊后定会向圣上回禀,再捱上三五日,待圣人确信无疑了,撤走御医后,便可换药调养。”赵苍放下杜如晦的手腕,虽说是腊月里,他额头上仍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他随手抹了一把,向穆清道:“蔡国公端的是胆大,此举实在太过凶险,远甚当年圣人尚是秦王时,为速治疟疾下的猛药,幸而蔡国公底子尚壮,竟能熬持至今。” 穆清赶忙加了一领毛氅在他后背。“哪里就有赵医士说得那般骇人了。”杜如晦淡然一笑,自半榻上支撑起身,转向穆清,“方才还见阿柳在,尚未来得及告知她阿延的消息,转眼便不见她。” 穆清赶忙在他身后加了一领毛氅,“阿延如何?” “他此去首战告捷,单身匹马挑了颉利可汗帐前的狼头大旗,斩杀颉利麾下的一名战将。圣人大悦,也不知甚么人向圣人进言,说阿延的拳脚功夫自小受教于英华,圣人也不等他们班师回朝,当殿便晋赏他为仁勇校尉,正九品的衔。”杜如晦拍着她的手背笑道:“一会儿你去知会阿柳阿达,好教他们高兴高兴。再,得空还了阿达的籍,如今阿延也是官身了,总不好使他仍旧在奴籍里。” 这几句话说得他极累,说到后头几乎带喘。赵苍听得“英华”时,面色忽然一动,到底不敢向杜如晦造次,只怒瞪了穆清一眼,“照你这般照料他,我便是华佗再世也无法了。又有甚么紧要的话非得即刻说了,还不快让他躺下安歇。” 穆清醒悟过来,扶着杜如晦就要他躺下,杜如晦握着她的手,沉沉地说道,“义成公主自戕于李将军槊下。她……自投阵前,只高喊了一句‘大隋负我,大唐欺我’,便迎上李将军的长槊,拦救不及……” 穆清猛然顿住,停滞了拿毛氅的手,隔了片刻才回复了动作,“今时今日,旁人生死皆与我不相干,我只管你如何。” 赵苍又催促了一遍,穆清照料着杜如晦安寝,亲自送他自原路出府。回来时却见四郎独自一人坐在游廊边的长椅上等她,见她过来,从长椅上站起,犹豫了一息,小心翼翼地问:“阿母,阿爹的病几时会好?” 穆清习惯地想抚他的脑袋,忽然发觉不知何时他已长高许多,已过她肩膀,她的手只得落在他的肩上,“你阿爹他,不过是一时身子不爽利,调养一阵自会好的。四郎好生习学,待阿爹好了……” “阿母不必瞒我,四郎而今又不是不晓事的小儿,阿爹若真只是一时不爽利,咱们家怎会每日不断有御医进出?阿兄们上回回来时说,说阿爹只怕是……四郎不信,必要听阿母亲口说予我听。”四郎肃板着脸,昏暗的灯火照出他面上与年纪不相当的冷静,那神情同杜如晦极似。 穆清胸口一胀,险些又落下泪来,一手搂了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只任由他们说嘴去,莫与他们辩。阿母说你阿爹能好,他便一定会无事。四郎已经这般大了,定是能体谅阿母,接后的日子,家中大约是不得安稳了,四郎若懂事,便安分守己地顾好自己,莫再教阿母更添操劳,可好?” 四郎一动不动地由得穆清搂住他的肩膀,过了许久才用力点了点头,“四郎省得。” 穆清微微一笑,放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阿母知晓四郎最是懂事。天晚了,快回去睡罢,不能误了明日的早课。” 四郎向她躬身行礼道了安,走了几步,转身又唤住她:“阿母,阿母再等等,待四郎再大点,所有的事便交由四郎来担当,再不教阿母受半分劳累。” 穆清笑了起来,“阿母等着。”挥手让他赶紧回去歇息,待他少年初成的背影没入黑暗中后,她脸上的笑仍在,却无端地落下一颗泪珠子来。都让她再等等,杜如晦让她再等等的话犹在耳,又乍然听到儿子亦如是说。 她伸出手,腊月末的寒冷依旧刺骨,按说年节后就该要盼春风临世了,只是这钻肉剜骨的寒气中,怎么也触不到半分半毫的暖意。贞观四年的春天大约会来得很迟很迟。(未完待续。) PS:终于要写到结局,心里忽然空荡荡的。 书迷楼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收藏书迷楼(.co)。 第二百三十二章 茫茫大梦(十六)(结局) - 莲谋 - 桃圻 长孙氏冷声长笑,绕着她走了一转,上下打量的冷峻目光教穆清浑身不由自主地发寒,后颈沁出细细密密的湿滑冷汗来,双眼仍盯着前方不敢移动丝毫。 “我冒着令全族人的性命攸关的险,将皇家公主交予你私下带走,全你天伦,换得圣上不惦念一个过世许久的妃嫔?顾姊姊可真是作得一手好买卖。”长孙氏笑得接不上气,精致绝伦的面庞几乎变了形。 她向来端庄示人,这般肆意的模样竟是穆清从未见过的,穆清暗道,这大约便是长孙氏最初始的样貌了,一张面具戴得再久,终是面具,不是她原本的面皮。 这一年的春天果然来得甚是迟,眼见立夏将至,草木仍未见繁茂。自腊月过后,永兴坊日夜不断出入的御医渐少了,坊内蔡国公府的朱漆大门前终是平静了下来。 坊内邻宅内的仆妇家人们,闲来无事扳着手指头细数了这大门内整个春日来寥寥数桩事。无非是,管事柳娘子的独子,在征讨突厥时立了战功,领了官身回来;原在春日里要迎娶的长庆长公主,因蔡国公病得起不得身,便无人再提,只当作罢了;臣僚们起先还争相来望探,皆被家仆告罪阻拦在外,却是处处与之敌对的齐国公来探了两回,家中主母携子亲迎入府中,齐国公每每唏嘘而出。 立夏前夜,夜风鼓荡中依稀尚有丝丝凉意,偌大的府宅内灯火通明,却是静得出奇,阖宅上下的仆婢小厮俱被阿柳与杜齐召至偏院说话。穆清已在杜如晦的病榻前凝坐了一个时辰有余,赵苍撤去他身上的最后一枚银针,汗湿已然浸透了薄薄的单袍,他将银针悉数收归于医笥内,抬手胡乱抹了两把额头面颊上的汗水,向穆清点点头。 穆清缓缓站起身,舒了舒酸麻的腿膝,端端地向他拜下大礼,“赵先生莫辞,你若不肯受我这礼,便是教我余生难安。我于赵先生不过略施举手之劳,却换得屡次鼎力相助,总教七娘惭愧。”赵苍也不辞让,生受了她这一拜。 穆清直起身,从身侧抱过一只包裹,低头轻轻抚摸着,“还有一事望赵先生成全。英华……向来不羁,自小便同我说将来要去那处瞧瞧,这处走走的,还说终有一日要走遍这天下山水。只可惜,她因我未能如愿,终是我对不住她。既先生日后打算四处游历看诊,还求先生带着她。了一了她生前心愿。” 语罢,赵苍面上已纵横了数道泪水,微微颤着伸出双臂,如获至宝地接过穆清怀中的包裹。声调怪异地连声谢她。“我尚有些话要与克明说道,劳烦……”穆清还未说完,赵苍小心翼翼地怀抱着包裹,转身向外走,“我先去外头打点。你们有话且说着,只是莫要误了时辰。” 屋门被轻轻地合拢,穆清坐回榻边,瞧着面色已略有恢复的杜如晦慢慢睁开眼睛,忽然之间,她满腹的话竟不知从何说起,只剩了一片空白。直到杜如晦使劲捏住她的手指,她方拣了一句她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话来说:“如此,你可会后悔?” 杜如晦挪至榻边,与她并肩而坐。“不悔。”分明中气尚不足,穆清听来却如同二十年前他问出的那句“可愿随我去”,坚决果断与昔年一般无二。 “突厥初定,灾年未去,朝堂不安,百姓苦乐,大唐盛世,这些,你曾为之呕心沥血,熬白了头发。如今当真都要撂开手去不管不顾了么?”穆清忍不住伸手去抚他几近斑白的发鬓。 手未触及他的发丝,突然被拽了一把,整个人被裹进了一片熟稔入骨却掺和了药味的气息中。他气力不大,却努力地将她紧紧锢在怀中。粗糙的下巴抵住她的头顶,这个动作仿佛耗费了他大半的气力,过了片刻,才幽幽开口:“因我年少轻狂的抱负,你赔上身家性命,无名无分地伴着我整二十年。而今我想做的,不想做,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尽了,不负初心,不负天子,不负大唐,唯独负了你。余下的二十年,不知够不够补还我对你的亏欠。” 穆清绽开笑颜,笑自心底来,许久不曾笑得这般舒心,却又抑制不住地轻轻啜泣起来,往他胸膛前钻了钻,“二十年怎够,怎够……不算是利息么?你须得赔足我四十年,五十年才好。” 门上传来“剥剥”的叩门声,赵苍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杜兄,七娘,到时辰了。” …… 至后半夜,蔡国公府中忽然传来“当”的敲击云板声,猝然一声,撕裂了笼罩着整座府邸的静默,随之云板渐次铿锵响起,慌乱无序,响遏整个永兴坊。 次日天亮后,蔡国公府便被裹入了一片素白中,铺天盖地的白直映得天色跟着加速泛白。府中的悬灯帷幔皆换成了白纱,廊下梁间四处缠了素麻,府内哭声浮动,外间走动的家仆尽换了麻衣素裙,日常掌事的几个分列跪于廊下,伏地低泣。前厅内设起了灵台,一方牌位端端正正地坐于案中,上书有“莱成公杜公讳克明”的字样,封死的楠木棺椁静置于灵台后的白纱帷幔内。 长孙无忌亲传的谕旨,追封了杜如晦莱国公,谥号成公。杜构以长子身份接旨时,因被告知圣人午时要亲来吊唁,暂顾不上灵前号哭,着急忙慌地命人去重新做得了这座灵牌。 原以为众僚要至散朝后方会来,岂知李世民接报后痛哭一场,当即下旨罢朝三日,故不及辰时,门前已停满了车马,直延伸至永兴坊大门外。穆清浑身斩榱披挂,呆若木鸡地跪在灵前,并不理人,同她说话也无反应。众人见她的形容,哀伤至深,形如死灰,已然不见了眼泪。只四郎红肿着双眼,不断地抹着眼泪,跟在杜构杜荷兄弟二人后头,在堂前素白软垫上跪着迎来送往,焚纸钱燃香烛,叩谢来客。 至午时,天子车驾果然到了府门口,有侍卫率先入内,围起人墙,将众人隔在人墙之外,灵前只留了穆清与三子。 李世民一身素白常服,一步一顿地走入正堂,堂内四人有重孝在身,不能起身亦不拜天子。内监燃起三支香,交由李世民亲上过香后,便有人来宣旨,授故莱成公长子杜构尚舍奉御,袭莱国公爵位。又命次子杜荷接旨,授尚乘奉御,封襄阳郡公,尚城阳公主,待公主及笄迎娶。 宣旨的话音方落,人墙外虽不敢哗然,大多悄然互交眼色,各人心中无不起了浪涛般的腹议。杜公虽已仙逝,予杜氏的圣眷却更厚重了。莱国公生前终未能迎娶李家的公主。而今圣人竟以嫡公主出降杜氏,杜氏滔天的权贵并未受杜如晦离世的丝毫影响,看来圣人是铁了心要将杜氏扶持壮大。原想重新站队的官僚不觉又悄悄地抹去了先前的念头,安安分分低下头沉下心。 须臾。杜氏兄弟三人躬身退出灵堂,两名内监从里头将门阖上。穆清如同一截枯木,始终跪于灵前不曾动过。李世民踱步至她身后,默立了一会儿,压着嗓子唤了她一声。“七娘……”听来全无君王威严,透着说道不清的疲惫,“这些年,原来的那些人,一个个都离我去了,有时想来,甚是寂寥。我这一路,若无杜兄扶持,还不知境遇如何……” 他停了话不再往下说,穆清忽然动了动身子。茫然地转身抬头望他,竟瞧见他的面颊上挂了一大颗滚圆的泪珠,言语间也不称“朕”,想是动了真情。 “近日我总无端忆起那些旧事,七娘可还记得那年雁门关勤王,你在商队中遇着劫匪,恰又碰见我与杜兄行军途中剿匪,险险地将你救了。还有讨伐薛仁杲那会儿,我患了时疫,亏得杜兄将我从高墌一路拖回长安。”李世民不尽的感慨凝成又一颗泪珠。悄然滚落。“每常想重回那烽烟四起金戈铁马之地,杜兄运筹帷幄,沙盘谋划,有他在。我方能安心去搏杀,没有君臣,没有朝堂,一帐中皆是同袍弟兄。如今连他也去了,教我如何……如何……” 穆清慢慢转向李世民所立处,肃穆地展臂伏地下拜。“陛下切莫伤怀,克明想替陛下做的,皆已成事,了无缺憾,可谓完满。眼下天下已定,边患已除,朝政顺当,百姓归心,万事已具备,只需圣上励精图治,农商并重,包容四海,盛唐气象指日便至。若待大唐全盛,国强兵壮,四海来归八方朝拜之日,他亦当含笑。” 李世民身子猛地一震,回身蹲地将穆清扶起,“七娘高岸深谷,杜兄能得七娘多年相伴,果未错选。”说着他向着杜如晦的灵牌棺椁深深一揖,“朕语出必行,定不敢教杜兄泉下寒心。” 两名内监弯着腰,一齐将两边的大门拉开,一束耀眼的白直**屋,李世民扫去脸上的感怀悲戚,回复了天子之尊,大踏步地走出灵堂,穆清重又定定地在灵前跪稳,又如一截枯木似的一动不动。 府邸内浩浩荡荡的丧仪过后,已是三个多月之后,自初夏至仲秋。这一年果真就风调雨顺,田间金黄灿烂满目。穆清素衣素裙,仅以一支银簪子绾了发,在京郊一片高地上铺席坐了半日,高地下面麦浪翻滚,农人欢欣,孩童骑牛慢悠悠地走过田埂。 “夫人可曾听说,去岁这一场蝗灾解得甚是古怪。齐国公向圣上谏言,若要解蝗灾,必要引蛙蛇入田,圣上竟是准了。惊蛰刚过,各处田地间便有了蛙蛇活动,倒果然奇效,为此齐国公立下了首功。”杜齐在她身后念到。 穆清的脸上划过微不可见的一道笑容,四郎却缠着杜齐直追问个中道理。高地下的黄金绸子中突然冲出玄色一骑,直奔高地而来。片刻之后,下马奔来一名中年男子,身量瞧着文弱,面上却胡渣邋遢的。他向穆清躬身一礼,奉上书信一札,“夫人可是久等了?” 穆清接过书信,柔柔一笑,“劳动胡家大郎了。” “夫人这是说的哪里话,胡某既抱定了决心要跟随阿郎夫人,便不是外人,夫人这般见外,胡某怎堪当。”胡大郎面上生了些许不快。 穆清也不与他理论,自顾自地拆了书信细看。看罢她向杜齐要来火折,亲手焚烧了,直望着书信化成一小堆灰烬。她拂去手指上的残灰,站起身掸了掸裙裾,“便是这几日了,诸位还请多警醒些,尽快准备。” 回府当晚,穆清召来杜构杜荷二人,待她将话说完,杜构唬得噗通下跪,连声问:“可是孩儿有不敬不孝之处?母亲缘何非走不可?” 穆清摇着头将他扶起,“大郎想差了,实无大郎无关。母亲在这长安城中度日艰辛,此地太过伤感,挚友命丧于此,亲妹殒命于此,连你们的父亲也……”她掩了掩口,顿了良久。又道:“长庆长公主也好,皇后也罢,积年的恩怨,我于她们终究是如鲠在喉。再有。圣人重新启用息隐王旧人,想想息隐王满门如何殒灭,即便皇后与长庆长公主不与我作难,息隐王旧臣也不见得会放过我,更不必说那些毗沙门死士残余。不论如何。此番我带着四郎走了,你们,同你们的子嗣后代,谁也不许来寻。若有违,富贵权势难保。” 若要说旁的,只怕还有得纠缠,提起富贵权势来,穆清有十足的把握,他们必不会在啰唣,果然。杜构略一沉思,拉着杜荷一同向穆清跪拜下,“既是如此,我弟兄二人当谢过母亲大义成全。有违母命当作不孝之举,我二人此生断断不敢。” 穆清满意地点了点头,心内低低叹息,暗忖你二人于我无情,却到底是杜氏血脉,不免要多说两句:“往后再不得相见,我同你们名头上也是母子一场。别无他物可赠,惟有一语,你们且记着:权势如浪,滔天之日。倾覆将至。尤其二郎,日后城阳公主下降,你身列皇家,犹要慎之重之,万莫行差踏错,带累杜氏一族。” 杜荷脸色一动。与杜构一同再拜过,心底对穆清当头的这盆冷水不以为意。“过两日我入宫请辞,出宫便走,你们好生当值,不必来送。”穆清说罢冷淡淡地起身离开,自回屋子去准备。 …… 入宫的这条路,穆清走了不知多少回,从不曾像今日这般难行。带路的吴内监只顾低头行走,默然无语,将至立政殿时,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嘀咕道,“入秋了,这宫里的芦苇长势极好,以立政殿为最盛。自立政殿院内的芦花飞扬始,立政殿里便又有了皇嗣降生。” 穆清侧头低声回道:“这四年有劳阿监了,往后再不必替七娘劳心照看汝南公主,入殿后说话不便,七娘便在此先谢过阿监。” 吴内监起头先是一怔,旋即连连点头,“该是如此。倘或汝南公主在宫中长成,这么个尴尬的境地,免不了落得个藩地和亲的命数,终究要在亲人身边才好哇。” 说话间立政殿已在眼前,两人都闭了口,静静地入殿。 长孙氏依旧高高地端坐殿上,妍丽端庄的容貌多年来不曾有变。“顾夫人哀期内可还安好?时过境迁,还望夫人早离哀思之苦。”长孙氏一贯温和地微笑,“不知夫人特请入宫,所为何事?” 穆清抬起头,扫看了一圈满殿的侍婢内监,沉吟不语。 长孙氏了然地瞥了周遭一眼,“你们且都退出殿外,无诏不得入内。” 宫人内监退尽,只剩了长孙氏随身不离的一名侍婢,仍低头躬身立在她身侧。穆清暗暗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直视了长孙氏道:“民女今日便要离京,临行望获皇后恩准,携凤翎同去,自此不再归。” 长孙氏霍地从锦垫上站起,“你,你说甚么!你怎敢如此胆大妄为。” “皇后莫怒,但求将民女所说听完。”穆清伏地请道。 长孙氏怒视了她一两息的功夫,目光转冷,慢慢又坐回几案后,“你说便是。” 穆清直起身子,顾不上尊卑,坦然相视。话既然已出口,前头便是烈火烹油也退不得半步,容不得一个瑟缩的眼神。“这些年来,不知殿下可有仔细瞧过凤翎的样貌,民女却是瞧得真真的,与我那薄命的妹子竟是一日像过一日。民女私下想着,圣人每见凤翎,不知会有何想。如今皇后殿下圣眷隆重,整个后宫中,谁人能匹敌半分?凤翎于皇后殿下早已无甚作用,即便没有凤翎,圣人也不会少来一趟立政殿。反之,留她在身边,圣人见一次便追念一次英华,于皇后又有何益?” “啪”的一声响,一只琉璃小碗迎头而来,不偏不倚,正砸落至穆清额角,穆清愣了一下,忙俯身下拜,“民女僭越,原是死罪,不敢求生。但这话于皇后殿下,句句不错,望殿下三思。” 琉璃碗砸得并不十分重,穆清的额角只隐隐地有些钝痛,小碗骨碌碌地滚到了穆清膝盖一旁。她在俯身时瞥见碗底那黏附着的褐色残渣,几缕药气浮浮地散开,待她贴地时,那药气更重了些许。穆清偷偷吸了吸鼻,果然是喘疾的方子,当下她心底里冷然哼笑一声,伏拜不起。 也不知在地下伏了多久,大殿内静得没有丝毫人气。穆清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呼吸,一声一声地在耳边荡开,每一声都如同一只重锤落在心头,她咬紧后牙,固执地伏身地下,纹丝不动。忽然前头的地面微动,似是有人向她走来,她不敢抬眼去瞧,只听得细碎的佩环金翠叮当相击声,依稀嗅见略有些浓重的熏香。遮盖着满身的药气。 “这么些年了,顾姊姊每与我谋划,究竟有哪桩是真心替我思虑的?”长孙氏弯下腰,在她头顶低声细语道,声量虽小,却字字如冰棱,掷地有声。“哪一桩里头,顾姊姊不得利?倒是比西市中那些胡商算得更机巧精明。” 穆清依旧伏在地下,手指头用力扣住面前的莲花卷草纹的青砖。“民女不敢。斗胆问殿下一句,又有哪一桩教殿下亏了去?殿下不曾得利么?”言罢她闭上眼。等着头顶的暴怒,或许下一息,便会有人将她拖出殿去。深衣内一块木牌硬生生地硌着她的腰,她要费极大的劲方能忍着不将那木牌从怀中掏出掷往长孙氏的脚下。 暴怒倒并未如期而至。长孙氏默了一阵,轻轻叹息一声,“你且起来说话。” 穆清直起身却不敢站立起来,仰面对上长孙氏幽寒的眸子。“你且说说,这一桩里头,我占多少利。你占多少利?” “利弊得失,方才民女已言明,皇后圣辨。” 长孙氏冷声长笑,绕着她走了一转,上下打量的冷峻目光教穆清浑身不由自主地发寒,后颈沁出细细密密的湿滑冷汗来,双眼仍盯着前方不敢移动丝毫。“我冒着令全族人的性命攸关的险,将皇家公主交予你私下带走,全你天伦,换得圣上不惦念一个过世许久的妃嫔?顾姊姊可真是作得一手好买卖。”长孙氏笑得接不上气,精致绝伦的面庞几乎变了形。她向来端庄示人,这般肆意的模样竟是穆清从未见过的,穆清暗道,这大约便是长孙氏最初始的样貌了,一张面具戴得再久,终是面具,不是她原本的面皮。 “顾姊姊怎知凤翎于我无用?咱们大唐的公主用处极大,大得你我眼下皆预想不到。抑或,将来为平八方边境,要舍出公主去,难不成我会舍出自己的女儿?况且留她在身边,好教我时刻得知,她亲母已不在这人世,终究是我胜了她一筹。” 这一句直直地戳中穆清心尖,尖锐的疼痛直往她心底最碰触不得之处钻,她自怀中取出一枚木牌,双手高举过头顶,“若这一桩买卖,再加上此物,殿下可还觉得亏?” 长孙氏转眼望去,那木牌是一枚宫人名牌,每名宫人随身带着,为校验身份明确各人指责所用。长孙氏定定地注视着穆清手中的木牌,正是玄武门兵谏,英华殒命那日,她遣去传话的那名宫人所有。那日事后她命族内人悄悄地城内城外地翻查,皆不得那宫人踪迹,隐约只觉此事同穆清脱不了干系,却是一向拿捏不准,亦不敢张扬开去,事过四年之久,她只当这事渐湮没了,不想竟在此候着她。 眼下这情势,不必穆清再说,她也明了了,她若是不将凤翎舍出,只怕这险诈妇人出了立政殿,她同她的族人,便浩劫在即。圣人等着敲击长孙氏朝党等了多久。好在,圣人目下离朝往秋狩场去了,她若是出不了这立政殿…… 穆清低头高举着木牌,长孙氏许久不动,也不拿她手中的木牌,两人仿若较劲,终了还是长孙氏率先打破了寂静:“顾姊姊一向胆色过人,倒是经年不减。” “我若果真有胆色,也不必此木牌了,径直带那宫人前来便是,岂不爽快。正因民女骇怕,不敢鲁莽,特嘱咐了家人,倘若今日我出不了朱雀门,明日便将那宫人带往秋狩场。”穆清平静淡泊地说道,仿佛此刻生死攸关的事一概与她无关。“殿下若觉着这桩还上算,不妨……” 长孙氏抬手止了她的话,轻声冷笑起来,待她笑得尽兴了,方才召来留下的那名侍婢。“去宣汝南公主前来。记着,公主患了时疫,依宫规不敢留在宫内诊治,移往宫外调治。移宫当晚急疾突发,薨殁。公主居所内一应贴身服侍者,照料粗疏失职,一概杖毙。” 宫人波澜不惊地领了命,低头疾步出殿去。长孙氏笑向穆清。“终究还是差了顾姊姊一招棋。” 穆清再伏下身,“皇后圣恩,民女没齿难忘。民女不敢托大,到底与殿下相识多年,如今便要去了,此生再不回长安,敢请殿下送一程。朱雀门外,那宫人自当交付。” 长孙氏半蹲下身,直望入穆清的眼睛,“果真再不回头?你可愿起誓?” “果真。”穆清回望着她黝黑的眸子。一字一顿道:“民女立誓,今日偕同汝南公主并幼子杜锦唐离京,此生不回,若有违,但凭皇后处置。” 长孙氏伸手将她自地下扶起,高高地探出一只手掌竖在穆清面前,“永无违越!”穆清站稳身子,亦伸出手掌,两只白皙无染的手掌在空荡荡的立政殿相击,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永无违越!” 殿门微启,方才领命而去的那名宫人疾步进殿,在长孙氏跟前覆了命,便掉头躬身在前头引路。长孙氏笑道:“顾姊姊。公主已在车中,既要走,我便送你一送。” 穆清悄悄放开袖中攥紧的拳头,朝见的深衣内也不知汗水濡湿了几层衫子。立政殿大门外果然停了一驾高大饰金的桐木马车,三面窗格内皆覆着厚重的帷幔,车前的帘幔一挑。一条鹅黄色的细幼身影摇摇晃晃地朝她冲来,脆声唤道:“姨母,姨母!” 穆清眼眶内霎时成了一汪幽深的水潭,接连涌出的泪水扑簌簌地直往下坠。她蹲下身摊开手臂,那条鹅黄的稚幼身影立时扑进了她的怀中,她险些错口唤出英华的名字。 “姨母是要带凤翎出宫去顽么?”凤翎将软绵绵的小手掌搭盖在穆清湿冷的面颊上,在她心里头常年难见几回的父皇,冷面淡漠得教她畏惧的皇后,总是低着头的宫人们,无人比得上这位一年统共才能见三两次,却与她极亲近的姨母,见她来接自是欢悦得眉眼俱笑。 “走,孩子,咱们出宫去。”穆清抱起凤翎,与长孙氏一同上了车。一路宫门的守将见是皇后的车辇,无人敢阻,不足一刻的功夫,朱雀门高大的楼观便已在望。 “待出了朱雀门,民女的家人便会将皇后所要的那名宫人交付,她往后如何,民女自是管不了那许多。只是……”穆清心头松快了不少,弯起眉眼说到。 “只是甚么?你还有何不足?”长孙氏身边随侍的侍婢立起眉毛,低声呵斥。 穆清不理那侍婢,任向着长孙氏缓缓道:“只是,容民女最后僭越一回,有些话虽大不敬,但此时言明了,日后我与殿下皆能免去不少祸患。殿下的手段,民女深知,民女的脾性,殿下亦熟谙。咱们自此别过,望殿下日后永不打探民女下落。” 说话间马车已过了朱雀门,曳然而停。那侍婢撩起帷幔一角,向往张望了一眼,回头向长孙氏略点了点头,长孙氏扬了扬朱红的唇,勾起一抹微笑,“这送也送了,顾姊姊好走,咱们后会无期,山水永无相逢时。” 穆清向她欠了欠身,不发一语,抱起凤翎便下车往另一驾再寻常不过的青帐马车走去。车上下来一名体壮的内监,一同跟了去带回穆清应诺下的那名宫人。长孙氏的侍婢再撩起帷幔探望了一眼穆清离去的背影,忽然忿然道:“殿下就这般纵她走了么?可否要婢子在城外沿途铺设了……” “你知道些甚么!”长孙氏喝断她的话,怅然地摇了摇头,“如今她已知晓英华离世那日发生了甚么,肯这般饶过,已算万幸。她说得不错,她的脾性我确是深谙,灭杀了她何等容易,只怕她早铺排下后招,她若殒命,必也得使我大伤,走便走了,何必再招惹她。” “罢了,这样的人,只盼往后永不相逢了。”长孙氏长长地舒了口气,收拾起唏嘘,命道:“速将那婢子带回,与汝南公主贴身服侍的那些人羁押在一处,待入夜报了公主薨殁后,一并杖毙了。处置得利落些,莫留人话柄。”(未完待续。) 书迷楼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收藏书迷楼(.co)。 第二百三十三章 茫茫大梦(十七)(结局) - 莲谋 - 桃圻 暮色自四面八方聚拢过来,愈结愈浓的暗色渐渐布满整片天空。一驾疾驰的马车自朱雀大道上远远奔来。明德门的城门刚闭合不足一盏茶的功夫,守城的武侯瞪着驰来的马车,刚要上前喝停,那驾车的倒是将车稳稳地停了下来。驾车人伸出一手,摊开在武侯跟前,武侯借着昏暗的天色凝目一瞧,惊得忙不迭向后退了两步,指着身后的两名兵丁喝道:“莱国公府的车驾也不曾见过么!还不赶紧开门!” 马车驶出城门,穆清搂着凤翎坐在车内,清晰地听见身后城门钝重的闭合声,不由心头震颤,说不出的滋味,忽觉好似将甚么遗落在了城内,任是如何想,也不过是一缕抓不到手的怅惘。 车身微微后仰,大约是行至一处地势教高处,穆清起身钻出车厢,唤阿达停下车。她下了车立在一处略高的土台上遥遥地注视着车后的长安城。浓重暮色下的城,城墙四合,犹如一头趴伏着的巨兽,闪耀了一片暗红色灯火的大兴宫仿若巨兽的口舌,扩得极大,好似要吞下一切。但与城外巍峨环抱的群山相较,那红彤彤的口又显得那般无力。 那座宏伟城在她眼中微微晃动起来。那城中滔天的富贵她有过,痛彻心扉的离殇她有过,和顺平淡的日子有过,猜忌悬心的日子亦有过,可这一切皆令她觉得不真实,如同作了一场浩渺大梦,睁眼时甚么都迅速消散开去。 一个小脑袋探出帘幔,稚声问道:“姨母在瞧甚么?” 穆清回过神,向阿达点点头,“走罢。”转身笑眯眯地回至车内,捉起凤翎两只肉嘟嘟的小手掌,“瞧瞧咱们从前住过的地方,和咱们从前认得的那些人。” 凤翎也听不明白她在说甚么,自顾自地歪着小脑袋想了片刻,忽然不搭调地开口问道:“从前她们总说凤翎的阿母早就不在了。姨母这是要带凤翎去找阿母么?” 阿柳与穆清一齐怔住了,连得阿柳身旁坐着的四郎也眨着眼看向穆清。穆清垂眸沉默了一息,再抬眼时眼中盛满了慈爱,“她们浑说呢。我便是你阿母呀。”穆清望着那双盛满惊奇的杏眼。捏了捏她的小鼻子,指向四郎和阿柳,“这是你阿兄和柳姨母。” 小小的人儿还不甚明白,扑闪着亮晶晶的眼睛发了一会儿怔,又教马车颠晃了好一会儿。倒头便伏在穆清膝头睡去了。阿柳犹满面疑色,欲言又止。穆清抚着她细软的发丝,淡淡道:“世间再无汝南公主,亦无李家的凤翎,自今日始,她是我的孩儿。” 马车碌碌地向西驰了一整晚,如今世道太平,一夜安然无话。次日拂晓时分,终是驶入一小城镇中,又行了一盏茶功夫。进了一座并不规整的里坊,慢慢停在了一间小门小户的宅子跟前。 穆清等不及阿达放置足踏,率先跳下车去。宅子的木门“嘎吱”一声,使得她心里猛地一紧,门里一前一后出来的却是胡家大郎和杜齐二人,躬身向她行礼,“娘子。” 穆清浑然听不见,伸手拂开眼前这二人,向院内走去。她的目光紧紧地锁在院内主屋的门上,院子并不大。从大门至主屋不过十来步,这十来步却似永世走不到一般。主屋的门猛不防地被人推开,穆清停住脚步不知如何再向前一步。 门内稳步走出一人,石青色的素面襕袍。衬得他身姿直挺,他负手而立,面上和暖笑容如金秋清晨升起的第一道阳光,直洒入她的心怀。 “穆清。”他敦厚低沉的嗓音将她自迷蒙中唤醒,她顾不得身后那些人是否看着,朝他飞奔过去。扑进他的怀里,颤抖的肩膀不知是因欢喜得激越,还是不住从眼中满出的泪水。他胸膛里强劲有力的跳动声,令她安心的温暖气息,使得她从心底里溢出长长的一声叹息,满足到忘乎所以。 突然她从杜如晦的胸前抬起头,面带愧疚,一手抓住他的手腕,“我都欢喜糊涂了,快让我瞧瞧。”她的手指在他的腕上扣搭了半刻,脸上的惊喜便再抑不住了,“赵苍果是奇人。”再看他的面色,与几个月前暗黄憔悴病容截然不同,现下已养得神气全复,眼中神彩也透目而出。 “调养数月,赵医士说我已无碍,两日前便离去了。”杜如晦握住她的手笑道。 “阿爹!”甫下了车的四郎惊喜得顾不上提好鞋履,几步冲至杜如晦跟前,“阿母到底不欺我,阿爹真的无事!” “阿母何时诓过你。”穆清嗔了他一眼,笑着拭去眼角面颊的泪水。 阿达与阿柳踌躇着走上前,阿柳的眼睛早已红肿如桃,泣得说不出话来,只顾拉着穆清的手呜咽。阿达向来口拙,此情景下亦不知说甚么是好,也只会闷头抹一把泪。 杜如晦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莫要如此,阿延现是官身,又在长安置了宅子,你们本就该同他在一处,这原是人伦常情。他往后常年征战在外,你们若同我们走了,教他回来独自一人对着个空宅子么。” 阿柳强抑了哭腔,死拽着穆清的手,泣道:“你我自小一处,多少险难都不曾分开过,这便要,这便要……”话至此再无法往下说。 “你一向痴傻。”穆清拭了拭眼睛,吸着鼻子道:“难不成往后再不见了么?过几年安稳了,自有咱们相见时候。” 杜齐与胡大郎又劝了良久,此地距长安城并不远,久留终是不妥。阿柳这才狠了狠心,撂下穆清的手,返身奔上马车,阿达也不敢多留,在车前向杜如晦与穆清二人深深一拜,抖缰驾车离去。 杜齐从后院牵出几匹马,车驾行囊是几日前就备好的,套上车便能走。胡大郎朝内唤了几声,得了脆亮的一声应。他向穆清回道:“这一路难免辛苦,再买婢子总是不牢靠,便暂由内人照料娘子与小娘子。虽不及柳娘子细致周全,到底能帮衬着些。” 胡家娘子笑晏晏地从另一间房内转出,见穆清牵着的小女孩儿生得粉嫩可人,也不知她原是金枝玉叶。笑着逗弄,“小娘子生得好模样,可有**名儿?” 穆清将孩子交至胡家娘子手中,点了点她满月般白皙光洁的小额头。“这是我幼女,名唤‘风灵’。” 当下一应俱备,胡大郎驾车,胡家娘子抱着风灵上了车,杜齐与四郎在后头驱着另一驾满载行囊匣笥的大车。穆清牵过一匹马。与杜如晦在前头并辔而行。 至离了小城镇,踏上城外的黄土官道,穆清方从与阿柳的别离中缓回了些神,这才想起要问往何处去。 杜如晦道:“我原应诺过你,要陪你回余杭,自是该往江南去的。只是你初离长安,难免有些好事者,欲要探知你去向,故此余杭是暂回不得了。洛阳的宅子一月前我命杜齐卖脱了手,咱们也有些钱财好好游逛一番。你想往哪处去。便往那去。” 穆清侧头想了一阵,“我想去的去处可不止一两处,你的钱帛可够?” 杜如晦扬声笑起来,“愿闻其详。” “我想往金城一趟,多年来不曾好好祭奠过阿兄,也该教孩子们认一认大舅与舅母。出了金城,咱们可往阴山,你力争许久,而今阴山已平,去望望也好。你可见过鸡鹿塞外的汉长城?甚是壮观。路途辛遥也值得一观。”穆清在马上扳着手指头细数道。 “还想去哪儿?”杜如晦笑望着她的侧脸在初升的阳光下神采奕奕。 “还有西域边境,康三郎总提到的瓜州、沙州,据说那沙州境内有一处敦煌城,城外佛洞石窟无数。蔚为壮观。敦煌城内各方商客云集,遍地邸店大市。顺势,咱们也探探,有甚么买卖营生可作。这么一来,总也有个一两年散荡在外了。” “你想重新行商?”杜如晦奇道,“如今咱们还有本钱么?” 穆清敛了敛笑容。正色道:“江都栖月居尚在,栖月居库房内的金饼,我可未尽数赠出,尚私留了些,而今看来,竟是未雨绸缪了。只是刘敖老矣,怕是操持不动了。” 杜如晦默默地持缰前行了一阵,不置可否。穆清连声催问了两遍,“你说可好?” “穆清。”杜如晦沉默良久,忽轻唤道。“你这行商大业之前,是否尚有桩紧要事要了一了?” “甚么?”他这样的神情,这样的口气,无端地教她紧张起来。 “你我的婚事。” 穆清松了口气,面颊紧接着红烫起来,低声喃喃,“随你便好。只是你,如今何来籍册?” “我无籍册,你却有。你原是余杭顾氏养女,亦是吴郡顾氏庶女,战乱多年,两府俱散,你究竟何人,再无从可考。待你再回余杭,却是顾府之主,自然该重造手实籍册,重振顾氏一族,以慰恩师之灵。”杜如晦毫不犹豫接口说到。不等穆清回应,又添上一句,“我便赘入顾府,可好?”分明说着戏谑的话,口吻却再是认真不过。 穆清不知该如何回他,抖开马缰,纵马独自跑了一大段,身后追来他低沉的笑语,“恩师必定欢喜……” …… 六载荏苒,这一年的秋风吹得不甚安稳,教穆清略有些感怀,总是无端地忆起长安城的过往,尤其是她这般独坐在半山的阁子内时,点点滴滴,细枝末节,清晰异常。她晃了晃脑袋,刻意想甩开脑中那些人的面孔。 手边红泥小炉上的铜铫子嘟嘟地冒着热气,她向茶盏内又注了些热茶,尚未来得及端起,木梯上传来蹬蹬的脚步声,她偏头望去,正是四郎疾步赶了上来,且跑了好一阵的模样,额角鬓边沁出汗来。 穆清转手将跟前的热茶递到他手中,“有甚么紧要事,急成这般,先吃口茶,缓一缓再讲予我听。”随手又倒过另一盏茶。 四郎仰脖一口饮下茶,俯身在他母亲身边禀道:“阿母,长安传来消息,举国丧,大约明日便要传至咱们江南道。” 穆清执着杯盏的手轻轻抖动了一下,泼洒了几滴茶汤至案上。“国丧?” “皇后薨逝。”四郎放低了几分声量,“病起喘疾,陈年旧疾了。据称今秋立政殿的芦荻飘扬得早,皇后与圣人一道赏看,引动旧疾……” “还有一桩……风灵不在么?”四郎犹豫了一息,向穆清身后探看,确准了平日里总依缠着母亲的幼妹并不在侧,方安了心道:“圣人于昭陵开造了汝南公主大墓,大约是衣冠冢。那么些年了,想是,也绝了这份心了。” 穆清怔怔地“哦”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只随意一问:“报予你父亲得知了么?”。 “不曾。”四郎摇摇头,“这便去。”说着又蹬蹬蹬地跑下楼,穿过灿黄桂子铺落满地的庭院,往漪竹院去寻他父亲。 穆清独坐了许久,不觉牵动面颊微微笑起来,喃喃自语,“芦花可还好看?”再晃一晃头,脑中那些纠缠了她好些日子的旧事,忽就散开了。(全本完)(未完待续。) 书迷楼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收藏书迷楼(.co)。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