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物换星移几度秋 - 萤火芦花 - 青识   程时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他还没有进入临床手术的阶段,只是作为住院医生在旁边观摩学习。这个重症监护室的患者在傍晚时出现呼吸衰竭,情况危急,据说是VIP患者,医院出动了最具权威的外科专家们进行抢救。历时七个小时,总算将命悬一线的患者救了回来。   程时和同期的实习生木桩似的站在手术室,眼睛皮子都在打架,却没有一个敢出去休息。这样难得的机会,就是在旁边看着,也会有极大的收获。   程时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没精打采地去巡视了下自己负责的病人,预备回寝室睡觉。   “程医生!”杨芸护士叫住他。   “你别叫我,今晚不是我当值。”   “大街高架那里发生重大车祸事故,急诊部的医生都调配到当地最近的医院去抢救了。”   程时一下睡意全无,“什么?急诊部的Chief呢?也去了?”   “是。现在急诊部一个管事儿的都没有,明医生带着实习医生已经过去了。”   “你怎么不早说!”   程时听到明医生,赶紧戴好听诊器,还未听杨护士辩解,便冲向急诊部。   程时虽然无奈,但非常时期,睡眠于任何一个医生来说都是最不重要的。再说,明哲都去了,只怕他晚一步,就会被训得狗血淋头。   程时刚赶到,明医生和一群住院医生奔向急诊室。程时楞在那儿,看着急诊部人来人往,各个科室的医生东奔西跑,一时无措。他很少来这里,被分配到外科,以为是最煎熬痛苦的差事,却没想到这里比住院部恐怖多了。   “程时,还不快点去急诊室!”   程时还没反应过来,实习同僚杨明秀医生便拖着程时跑在明哲的后面。   急诊室里,明哲走到患者跟前做初步检查。其余医生和护士准备着仪器和可能用到的手术用具。晚到的程时和杨明秀也马上进入状态。   明哲声音严厉,“病人情况?”   护士答道:“病人谭守成,36岁,四楼坠落,自杀,现在是轻度昏迷状态,怀疑是脑出血。还没有联系到家属。”   “马上采集血样。”   程时应到,“我来。”   明哲看了他一眼,对护士说,“准备盐水。”   盐水冲洗过头部的血迹,明哲拿出笔式手电筒作意识检查。   同行来的主治医生检查后说:“骨头没有伤着。”   明哲说:“嗯,瞳孔反应也正常。生命状态呢?”   采集完血样的程时看着仪表,“血压110到90,脉搏110,氧气饱和度96。”   明医生眉头发紧,“不是脑出血,没有大脑之后的异常状况。”   程时用手摸至患者膝盖处,抬了抬,“应该是骨关节脱臼,明医生。”   明哲确认了一下,点点头。   “你来接。”   “我?”   程时指了指自己,有些惊讶。   “快!”   明医生吼了他一声,程时抖了一下,立马准备为患者接骨。程时虽然是住院医生,没有多么丰富的临床经验,但是明哲知道孰轻孰重,也知道程时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   然而程时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手足无措,他回忆着接骨手法和注意要点,可是越回忆越一团糟,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两鬓的汗止不住地流,迟迟下不去手。   明哲眼里看不出情绪,把他一把推开,提拉正入,病人一声痛叫,三下五除二接上了骨。   众人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窘色难掩的程时,继续忙着自己的事。   明哲又将患者的腿活动活动,病人颤动的声音缓了缓。   明哲俯下身问,“你好,还清醒吗?”   谭守成虚弱地说了声嗯。   “有家人的联系方式吗?”   谭守成声音带着哭腔,“我没……我没有家人。你让我……死吧,医生。”   程时担心地看向明哲。   明哲眼神冷漠:“死过一次,不会再寻死的。”随即吩咐,“大腿撕裂的部分马上进行缝合,外伤治疗结束后拍一下CT,再确认血红蛋白指数,还要继续止血。”   明哲淡淡扫了一眼急诊室的医生护士,一干人立马应到,“是,知道了。”   明哲出了急诊室,想起什么,回头对程时说,“你,负责联系谭守成病人的家属。”   “是。”   程时看着明哲的背影,眼里血丝满布。   *********************   杨明秀递给程时一杯咖啡。   “还在生气呢?明医生就是那样的,对每个人都要求得十全十美。”   程时摇摇头,“我没生他的气,我是气自己,关键时刻掉链子。”   “不过也是,以你的水准,不可能这种小的正骨手术都做不来的。”   “我也不知道,他一看着我,我就紧张到手忙脚乱,急着想要表现自己,又怕表现的不好。”   “那是,这种难得的机会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   杨明秀语气酸溜溜的,程时白了他一眼。   “平时成绩与综合考评挂钩,我倒希望没有这些意外的难得机会,本本分分度过规培期,不出差错,我的最后测评也就不会出差错。”   “你想留在这家医院吗?”杨明秀问他。   程时狐疑地望着他,“怎么,你不想?这可是省内三级甲等医院!”   杨明秀不无遗憾地说,“可是我喜欢的女人在我们县医院工作,分隔异地,万一哪天她跟别人好了怎么办?”   程时听清他的理由,恨铁不成钢地推了下他,“又是那个不把你当回事的姑娘。杨明秀你是不是傻?就是你俩不异地,也不见得会好上啊。你喜欢她,她又不喜欢你!”   杨明秀振振有词,“可是不在一块儿,就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程时叹气,远远望见从药品储藏室出来的杨护士。   “那杨芸呢?”   杨明秀沉默半晌,还是没回应程时,起身去了更衣室。   程时无奈,想着还是别管别人的事。   喝了口热咖啡,凉凉的腹部像是有了知觉,那股暖流顺着肠道缓缓蠕动。他看着医院走廊的窗子里穿着白大褂的自己,许久未剪的头发有些蓬乱,青色的胡茬也没有清理。他挤出一个笑来,有些苦涩。   程时的眼睛有些红,他起身关上了窗户,顿时觉得好些了。   已是深秋时节,北方的寒意席卷过西伯利亚,裹挟着干燥凛冽的风悄然而至。   常常在医院待着,每一天都在经历着生离死别,都在与各种突如其来的意外和缠绵病榻的患者生活。程时没有四季交替的概念,时间如流水淌过,日复一日。   他租的房子在二环,路途遥远,医院的事务又繁重,已有一个月没有回去打理。眼下他看到医院外秋风瑟瑟万物凋零的场景,方才想起家里入冬的衣服还没拿出来晾晒,凉席也没撤掉,搁在阳台的盆栽恐怕也死了,更别提那一个月没有人喂的金鱼。   急诊部没有什么事情,也不轮他值班,程时看了看手表,凌晨一点,这时候回家准备好带来的东西,还能再睡上两个小时。   程时想到睡觉,立马哈欠连连,幽魂似的飘到电梯口。   进了电梯,门快要关上,一只脚突然伸了进来,电梯门复又打开。   电梯门缓缓大开,一张脸映入程时眼帘,想必程时有种立刻尿遁的冲动。    第二章 午夜梦回不见君 - 萤火芦花 - 青识   “明医生,好。”   脸色冷峻,微微颔了颔首。明哲站在程时身侧,按了十楼。   他们俩都是很少回家的人,常年驻扎在医院的寝室。只是明哲的单独寝室比程时的合住寝室高档多了。程时洗澡需要去医院的公共浴室,而明哲的房间配有独卫,这就是差别。唯一的公同点就是,他们住一层楼。   明哲对实习生严苛狠毒,那是出了名的。平时不苟言笑,板着张扑克脸,人人欠他一百万似的。程时当了两年的住院医生,算是同期实习生里最为拔尖的了,然而被训的次数也是多得数不清。枪打出头鸟,同事开玩笑说。   程时一度给他下了最恶毒的诅咒,没一个灵验,倒是全报应到他自个儿身上了。时间久了,习以为常,明哲要是给了他好脸色,估计他几天都得惶惶恐恐不得安生。   电梯里落针可闻,紧张的气氛像卡在程时喉咙的一根鱼刺,紧张的让人背上发汗。   程时偷偷瞥了眼明哲,明哲的视线停在电梯门上,没有丝毫要和他谈一谈的意思。   程时放下心来。   明哲什么话也没说,电梯门开,大阔步走了出去。   程时却又不禁有些失落,估计是被训斥惯了,一反常态不骂他,倒是贱骨头作祟,心里莫名一阵不痛快。   眼看电梯门重新关上,明哲陡然停下,把手伸了进去,电梯门打开。   程时心一下悬了起来。   “不下吗?”   神情淡然,像是真的在问他。可程时却察觉出了他眉眼里难以捕捉的恼怒。   程时慌慌张张地说:“下,我下!”   明哲抽回手,插进兜里,没说什么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程时跟在后面,看他进了房间,心才放下来。一边掏钥匙开房门,一边自言自语:“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绝对内分泌失……”   隔壁门突然打开,探出明哲半个身子。   程时的钥匙掉在地上,心想,他的死期到了。   明哲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好像下定决心似的说,“你家,是不是在茗溪小区?”   程时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你今晚回家吗?”   程时想哭,眼神凄哀,“明医生对不起!我今晚可能太累了,所以精神有些不集中!下次一定会做的很好,相信我,再给我一次机会!”   说完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歉意满满。   明哲脸色难堪地说,“有点事要去那边处理,如果你回家,我顺路载你。”   说完砰得一声关上了门。   程时弯曲的身体一下僵硬了起来,脸有些充血,红得能滴出葡萄汁来。   *********************   “要不要去喝一杯?”   明哲开着车,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   “你不是还有事吗?”   “不急。”   程时有些为难地说:“我回家拿些厚点的衣服,整理下房子,还想,休息一下……”   “那算了。”   程时没敢看他,怕见到一副臭到不行的包公脸。虽然有些担心,但是此时此刻他是无比解恨的,因为他拒绝了明哲的邀请,整个医院上下,除了院长,大概没人能有这个荣幸,也没这个胆子。   程时正在心里自娱自乐,雀跃狂喜,突然一个急刹车,差点把程时从位置上甩出去。程时脑门磕在挡风玻璃上,因吃痛而哀嚎一声,心情一下愤怒到极点。   刚想质问明哲干嘛来着,明哲倒先开了口。   “下车!”   不容置喙,无法抗拒,带着极度的不满与冷漠。   程时看了看前方,正是茗溪小区的入口,他叫他下车,情理之中。他脑袋磕了一个包,也不能怪明哲,谁让他自己没系安全带。   程时平复了下心情,微笑着说:“谢谢你明医生,路上小心。”   说完背上双肩包打开了车门,然后,重重摔上!   还故作嫌弃地拍了拍手,像是沾染了什么脏东西似的,然后大步流星地朝前走。   明哲看着萧瑟寒风中明明单薄却自以为顶天立地的身影,眉头不自觉皱了皱。他解了解自己的领带,有些懊恼。踩上离合,挂档,加油门,一阵嚣鸣,车子风一般在程时身侧刮过,带起的灰尘和落叶打在程时身上,随后簌簌坠落。   程时狠狠踢了下大道上的枯枝败叶,说了声靠。   程时回到家,重重地倒在床上,想着就这样一辈子不起来了。   看了看手表,还是起身准备收拾东西。   他像是想起什么,匆匆去了玄关。确认门锁了,钥匙拔了,才开始整理屋子。他已经有几次回来的时候都发现自己要么没锁门,要么没拔钥匙了。   盆栽和金鱼果然死了,他这医生当得也是失败,不救命罢了,还估摸着死期将至回来给它们收尸。盆栽可以留着,六月雪的根还是有生命力的,来年再发芽开花,省的他再花钱添置。金鱼不扔不可,整间屋子都是死鱼的腥臭味。   大包小包准备好,已是凌晨四点,八点半上班,坐车去医院需要四十分钟,那么他该七点钟起床,二十分钟洗漱完挤上车足矣,甚至还有多的时间买些早点。   程时还小的时候,总是睡到自然醒,不用在攒动的人流中拥挤,早饭总有人为他准备好,他从不关心是否迟到,因为他是班长,不用担心有人记他的名字。   曾经的他,从没有如此孤单寂寞,为着活着而努力活着。   他定好闹钟,没洗澡也没脱衣服,刚躺下就昏睡似的合上了眼睛。   梦里,有人朝着他招手,让他过去。他刚迈出一步,就无止境地朝下坠落。深渊上空,好像是母亲,又好像是别人,或者是好多人的叠影。模模糊糊,他昏死过去的一刻,也没看清那个人是谁。   程时惊叫着醒来,四周是一片黑洞洞的颜色。   他打开星星走马灯,昏黄的光线里,他的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他蜷缩着抱着自己,悲伤的泪划过脸颊,浸湿了床单的一角。   过了一刻,他颤抖的身体慢慢平息。   他打开手机,找到那串许久未拨出的号码,犹豫了一下还是拨出,把听筒凑近耳朵。   “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程时放下手机,关上灯,沉重地闭上了眼睛,像是又睡过去了。   还亮着的手机屏幕,通话记录的页面,显示未拨出的号码,许莹。   手机散着微弱的光,渐渐被房子里的黑色吞噬,静谧地空气里传来睡梦中的一声声抽泣。    第三章 不信人间有白头 - 萤火芦花 - 青识   早上下着小雨,不打伞也无碍。   程时在站台下啃着一个红心番薯,热乎乎的在嘴里冒着白气。他系上了一个长长的针织围巾,看起来很暖和,即使穿着不是很厚实的线衫和夹克,却似乎能抵御的了一切严寒。   行道树上铺满了被雨水打湿的枫叶,车子飞驰过,再没有那么轻易被扬起,像是大地也感受到了冬天的气息,忙着为自己加衣。头顶的苍穹似是水洗过的画布,墨迹蜿蜿蜒蜒,不自觉勾勒出山水的模样。东方耀着刺眼的白,那里的港口有汽笛传来,水天交接的平面,有船帆跃然出现。   眼下程时28岁,再过两年,就步入三十岁大叔的行列。   在这个靠近北方的城市生活了十年之久,却没有一刻好好感受这里的每一件事物。   他从前那么恐惧医院,而如今每分每秒都要在医院里忙碌穿梭,他都忘了医院这个地方到底剥夺了他什么。   已经七点十五分,行人和车辆也渐渐多了起来。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吝啬地连一个眼神都不给这个世界。程时将剩下的烤番薯扔进垃圾桶,也收回了自己毫无用处的目光。   还有一分钟,车该来了。   在公交车来之前,明哲的车却出现在他眼前。   “上车。”   程时想摆摆手说不用,但是他觉得这样显得有些矫情,而且也不想吃不了兜着走。抬头不见低头见,往后的日子还长呢。   坐上车,依然无话。   明哲先开了口,“去了医院,把你头上的伤处理一下。”   程时愣了一下,立刻掰过反光镜察看自己额头,一句拖了长音的靠很自然地在车子里响了起来。   程时没好气地揉了揉额上的一大块淤青,破了皮他都不知道。他出门从不照镜子,浴室又没镜子,难怪洗脸的时候有点刺痛,以为是昨晚撞成脑震荡了。没想到现实情况没有比脑震荡好的了多少,这么大一块,头发遮都遮不住!   “明医生,这医药费报不报销?”   “不是在医院受的伤,与医院无关。”   天底下最厚的脸皮都扯下来比比,没有人脸皮的厚度能胜过明哲!程时咬牙切齿,却依然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但是与你有关啊。”   明哲似乎觉得抱歉,看了眼程时,又赶紧收回了目光。干咳了两声,全身上下没有一点让程时觉得自然的地方。   “明医生,你是不是有病?”   又是猛的一个刹车,程时再次摔成狗吃屎,同一个地方再次光荣负伤。   程时这下真的要发作。   明哲深邃的目光盯着他,程时被冷厉的眼神吓住,哆嗦了一下,呼之欲出的脏话生生被吞了下去。   “下车!”   程时受够了这种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顺从感,他本就是活泼跳脱,最不懂的安分守己的人。可是十年的光阴也许不足以改变一个人,却可以令一个人学会避免,忍耐与克制。就像他永远记不住是否关好门,却学会了想起时要去仔仔细细地确认。   这下不是医院门口,而是车水马龙的半路上。   程时下了车,看着明哲的车擦身而过,忽而觉得好笑。   就像此刻的他不是明哲手里的玩物,毫不窘迫和气恼,而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明哲气急败坏的模样,觉得快活无比。   *********************   程时换好衣服,开始进入工作状态。   他在急诊部的导诊台询问着谭守成病患的详细信息,看有没有办法联系到家属。   杨芸护士说,“谭先生清醒的时候,有警方来做过笔录,调查事件经过,谭先生只说自己是自杀,不用管他了。警方这边有目击证人,也是说他是自杀,从四楼自己跳下来的。”   程时说:“四楼跳下来,没有死也没有瘫痪,算是老天眷顾了。”   杨芸点头,“不过因为有几重缓冲才保全了性命,要是直接从四楼跳下来,再命大的人也难保。”   程时想起正事,“警方应该提供了家属信息吧,快把联系方式给我。明医生交代的任务,完成不了有我好果子吃的。”   杨芸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谭先生是孤儿,养父母早就过世了,更没有兄弟姐妹。”   程时感同身受,心里一阵悲戚,“他一个人生活?”   杨芸说:“不,他之前和一个男的住在一起,后来谭先生搬出去了。”   程时觉得杨芸话中有话,问:“他和那个男的是什么关系?”   “可能是普通的合租关系,不过有传言说,他们俩是……那个……”   程时看着杨芸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心下明白了几分。   “我知道了。警方有留下那个男人的联系方式吗?”   杨芸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边在一堆文件里翻找着纸条,一边说:“谭先生应该很难再正常行走吧,如果不借助拐杖或者,身边没有人的话……”   程时心里也觉得悲哀,接过纸条,拨了号码。   “喂,你好,这里是仁德医院,请问你是谭守成先生的室友吗?”   那边半晌才轻轻应了一声。   “谭守成先生昨天因自杀坠楼,幸好没有伤及性命,你看什么时候过来一趟,替谭先生办理一下住院手续。”   那边传来玻璃杯跌碎的声音。   男人的声音清冷,但却不可抑制地颤抖,“我们只是短暂共享住处关系,我没有那个义务。”   程时愣了一下,刚想说话,那边已经掐掉了通话。   “怎么样?”杨芸问他。   程时说:“不是普通的室友关系,但是他不过来,我们也没办法。”   刚说完,杨明秀和护士推着仪器在程时身边经过。   程时问他:“怎么了,谁要做透析吗?”   “昨天的坠楼患者。”说完推着仪器匆匆向急诊室走去。   程时赶紧也奔向急诊室。   程时戴好手套,把酒精棉球递给明哲。   程时问:“如果现在就透析,要先处理好脖子上的血管吧?”   明哲淡淡应道,“没错。”   “但是为什么突然要做透析?”   明哲把针尖刺进迸起的血管,“这位病人是MGN患者。”   程时和杨明秀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惊讶。   程时说:“MGN的话,那是膜性肾小球肾炎,属于肾病啊。”   明哲说:“嗯。由于多处钝伤造成尿液通道堵塞。”   “肾脏滤过功能障碍的话,以后岂不是要进行肾脏移植?”程时虽然不是第一次面临这样危急的情况,但对这个患者,他不由开始紧张起来,“患者没有家属,他的室友也没有答应过来,所以手术监护人……”   明哲打断他,“我都知道了。和以前患者看过病的医院联系过,发现他的室友是肾脏移植共有者。”   “什么?”   “所以说,既然有这样的缘分,即使分手,也该过来一趟的。”   明哲平静地说着,众人却都怔住,像是听到了从未听说过的新闻。   唯独程时接了茬,“即使没分手,我猜也不会过来。就是平常夫妻,也不见得会毫不犹豫愿意把肾脏给对方,更何况两个男人之间,那样浅薄的感情。”   明哲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继续说:“如果肾脏损伤严重的话,要给患者转院。”   杨明秀应到:“是。”   明哲把插管扎进创口,“确认电解质情况和ABG时间,再确认下小便。”   程时把连接导管递给他,说:“知道了。”    第四章 始信人间别离苦 - 萤火芦花 - 青识   处理完所有明哲交待的工作,程时和杨明秀从检验室出来,长舒了口气。   程时担心地说:“把谭守成患者转院,如果那个男人不出现的话,怎么办?”   杨明秀甩了甩胳膊,“只能等其他的器官捐赠者,那就不是我们该关心的事了。”   程时停下脚步,杨明秀活动着肩膀去了办公室。   他掏出手机,再次拨通那个男人的号码。   声音有些急切,“喂你好,你听我说,先别挂电话好吗?”   对方沉默,没有挂上电话。   “现在谭守成患者需要进行肾脏移植,你应该知道他之前是有肾病的。如果不及时进行移植手术,恐怕……所以,还是希望你能救他,毕竟你们曾经在一起过,我想你记得的也不全是那些痛苦的记忆……”   在急诊室说的话和现在说的话截然相反。   大学五年和研究生三年令他学识满车却依然保留着学生时代的单纯,而住院医生的两年,则将他打磨得圆润光滑,在生命日积月累的责问和考验下,外表虽然变得决绝冷漠,内心却依然不改真诚和善良。   等了片刻,男人嘶哑的声音才如程时心中希望的日光一般冉冉升起,“我考虑考虑。”   “好,谢谢你!”   那边挂了电话。   既然有考虑的余地,想必还是有些感情的。程时现在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   午餐时间。   程时端着餐盘走到同科室的那一桌,隔壁桌坐着明哲,一个人默默吃着饭。   没有人不想和明哲同桌吃饭,自己的头儿,总是要多接触多沟通才好。只是明哲这个人,连阿谀奉承的机会都不给。上次有人邀请他和大家一起吃饭被拒绝之后,就没人再敢碰钉子。有人想要坐在他面前,他一定会说,这么多位置,你可以不用和我挤在一块。   “程时,我早想问你了,你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杨芸问他。   杨明秀笑着说:“该不会是被人揍了吧。”   程时往嘴里塞了一勺子饭,恶狠狠得看着左前方的明哲,咬牙切齿地咀嚼着。   “没有,这两天犯小人。你们吃,我有事请教一下明医生。”   说着端着餐盘走到明哲的桌前坐下。   几个同事面面相觑,一边吃饭一边通通竖起了耳朵。   明哲看了程时一眼,继续吃自己的饭。   程时果然是个例外。同事们互相挤眉弄眼,不谋而合。   程时没胃口地戳了戳盘子里的菜,“怎么会分手呢?连器官都吻合,真是天赐的缘分。”   “不是你说的吗,两个男人的感情能深厚到哪里去?”   程时有些后悔说那样的话,可是当时,分明是冲着明哲说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借此说给明哲听。   程时没再说话,把青菜炒肉丝里的青菜都挑到了一边。   明哲夹过他不要的青菜,又把自己碗里挑出的肉丝夹到他的盘子里。   程时呆住,包括旁边一伙偷偷瞄着这边的人。   明哲语气自然,“你不爱吃青菜我爱吃,但我不爱吃肉丝。正好互补,不要浪费。”   程时尴尬地笑笑,“好说好说。”   明哲没理他,专注着吃饭。程时却觉得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他仔细看了眼明哲,顿时觉得自己不是疯了就是眼睛出了毛病――他似乎看见明哲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   程时拿着病人资料准备去明哲的办公室,却在医院偶遇了一位故人。   冯崇明医生。   关系其实挺远,一位旧识的同学的舅舅,在程时故乡最好的医院工作。   程时迎上去,“冯叔叔,你怎么会到这里?”   “小时啊!真是巧!”冯崇明很是惊喜,上下打量了下程时,“真成了医生,只是没有兑现你当年的承诺,成为我们医院的医生。”   “你还记得呢,都十年前的事了。”   两人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   冯崇明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是啊,都十年了。你真的是长大了,我们不服老也不行。你能在这样好的医院工作,我也很欣慰。有这么好的选择,自然不用屈就那种小医院。”   “冯叔叔你这么说就冤枉我了,我只是……只是不想再回到那个城市,无亲无故的,回去也没意思。”   程时想起往事,眼神凄伤。   冯崇明点点头,眼里也流淌着些许哀伤,“你最重要的两个人,我都没能救回他们,这么多年过去了,有时候想起来还是很自责。”   “这怎么能怪叔叔呢?”程时挤出笑,“都过去了,我现在一个人生活得很好。时间长了,没什么坎过不去的。”   冯崇明想起那样不可一世,骄傲明朗的程时,如今也变得成熟稳重,一派看惯世事的样子,不免心里有些难受。这样的变化其实并不坏,人要适应这个社会,势必要做出改变。   “现在我是副院长了,如果哪天想回去了,我们医院随时欢迎你。当然,我也希望没有那一天。”   程时笑了笑,点了点头。   “这次来是院长派来参观学习的,这是国家一流的医院,多少学有所成的人挤破脑袋也想进来的地方,你在这里好好深造,才有能力去救助那些需要救助的人。”   程时郑重地点了点头。   送走了冯崇明,程时的脑子里翻腾着往事的碎片,心里某个隐秘的地方,又开始阵痛。   魂不守舍地走着,明哲又似一阵风在他身侧吹过。   程时赶紧收起心思,跟着明哲跑到急诊室。   处置台上躺着那位坠楼患者,明哲忙问:“突然怎么回事?”   杨明秀答道:“不清楚,到刚才为止一切数值都很正常,但是刚要转院的时候就昏过去了。”   程时说:“医生,摸不到脉搏!”   明哲把听诊器放进口袋,声音冷静而迅速:“CPR,气管插管,葡萄糖胰岛素混合剂,快点准备。”   杨明秀负责患者吸氧,杨芸护士准备好了混合剂,程时手指交叉相扣,立刻执行心肺复苏。   协助明哲的主治医师将听筒贴紧左乳上方,说,“行,进去了。”   明哲停止插管,说:“阿托品,肾上腺素,一个单位。”   护士刚把药剂注射进输液袋中,杨明秀望向心室颤动心电图,QRS-T波群完全消失,代之以形状不一、大小不等、极不规则的心室颤动波。   杨明秀大惊,“明医生,心室颤动!”   明哲说:“准备心脏除颤仪,200焦耳。”   准备就绪,明哲将除颤电极板紧贴胸壁,加以压力。   “让开。”   除颤仪显示可以除颤信号时,明哲双手同时协调按压手控电极两个放电按钮进行电击。   “300焦耳。让开。”   第二次除颤,患者室颤停止,但心率并未恢复正常。明哲叹了口气。   程时眼眶通红,继续执行CPR,因为强度太大,不停地流着汗。   明哲眉头紧蹙,“肾上腺素进的怎么样?”   杨明秀应到:“四个单位。”   明哲有些束手无策,“再这样下去,就要进入脑死状态了。”他转向程时,问道:“监护人那边怎么样,会来吗?”   程时声音断断续续,“已经……通过电话,说……会考虑。”   明哲说:“那应该是不会来了。”   程时抬头,声音激动,“别说这种话,他会听到的!他能听到,之前还一切正常,一定是听到了他不会来,所以放弃治疗了,上午我不该说那些话的。”   明哲看着程时,眼里有些担心。   他问旁边的杨明秀,“已经多久了?”   “二十二分钟。”   患者恢复正常的几率已经很渺茫,程时再继续做下去会支撑不住的。   “够了,程时。”   程时眼睛红得骇人,完全无视明哲的命令。   “程时,换杨医生做,你先下来。”   程时的衣裳已经被汗湿透,发丝上的汗珠犹如雨下。   “再挺一挺,他一定会来看你的,所以别放弃,要活着才能再见面啊!他会来,一定会来,所以快点振作起来!我上午是开玩笑的,他怎么可能不会来呢?他肯定会来的!”   杨明秀说:“明医生,还是测不到血压。”   明哲看着程时,“再等一等。”   “医生!”   “再等一等。”   程时胳膊和腿都有些麻木,但他没有结束。他的声音响彻在整个急诊室,每个人的眼眶都有些泛红。   “不行,你不能死!会来的,再等一会儿肯定会来,你相信我,求你了!你相信我!只有活着,你才能才见到他啊!求你了,再坚持一会儿……”   程时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只有自己沉重的喘息和谭守成濒临消亡的呼吸。他的眼泪和着汗水,肆意在脸上流淌,坠落,寂寂一刹那,却是那样漫长――   心电图忽而发出声响,显示心率60,动脉血氧饱和度97,一切指数基本恢复正常。   杨芸说:“明医生,可以了。”   众人都松了口气,程时收手,整个身体瘫软,扶在病床上,大口喘着气。   明哲再次进行检查后,深深看了程时一眼,对他说:“辛苦你了。”吩咐杨明秀,“快点把患者送到ICU。”   “是。”    第五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 萤火芦花 - 青识   程时躺在走廊的长椅上,湿哒哒的头发黏在脸上。   胸口还在起伏着,手臂搭在自己的眼睛上。此刻他只想什么也不做,就这样躺着。   明哲把一瓶饮料贴在他的脸上,程时拿开手,睁开惺忪的眸子,望着永远冷若冰霜的明哲。   起身接过来,没说谢谢,打开就猛喝了几口。   明哲坐在他旁边问道:“还好吗?”   程时往后一靠,锤了锤自己的胳膊。   “第一次。”   “什么第一次?”   “我第一次这么想要救活一个人,你第一次这么关心我。”   明哲有些不好意思,“作为上级,关心下属是我应该做的。”   “维持你威严冷酷的形象,也是你应该做的。”   “我有吗?”   程时看着明哲急着想要辩解的样子,竟然觉得有几分可爱。   明哲看着程时笑嘻嘻地盯着自己,偏过头看向了别处。   程时不管他,美滋滋地喝着自己的饮料。   “下次做CPR,不用一个人这么拼,急诊室里又不是你一个人。”   程时怪异地歪着脑袋看他,觉得此时的明哲俨然另一幅面孔。   明哲眼神游移,嘴硬说:“节省体力,才能好好为其它病人服务。”   程时恍悟,“我说怎么大发慈悲了呢,原来以为我会借故偷懒。”程时挤出讽刺的笑来:“谢谢你的提醒明医生,以后千万得把我当牛当马使唤,成绩单上是优是良,全靠你了。”   程时起身,脚步有些虚浮,慢吞吞朝着办公室走去。   明哲想扶一下他来着,想想还是收回了手。   嘴唇抿成一条细线,就像他此刻心里紧绷的一根弦。   办公室里,几个同事抱怨声连连。   “我待不下去了!什么鬼地方,我快累死了!”   杨明秀刚吃过午饭,又在狂塞面包,一边还说:“这办公室环境还算好的,听说院长是因为急诊部的医生护士工作压力大,特别布置的。”   杨芸又递给杨明秀一块面包,“听说那边的治疗快结束了,急诊部的人员也都要调回来了。”   程时刚进门就听到这样的好消息,精神头立马来了。   “太好了!这种地方只适合杨明秀,不适合我们。”   杨明秀吃到一半,体会到程时话里的意思,做出要把面包吐到程时脸上的举动。   杨明秀有些肚腩,穿着衬衣更显得有肚子。不算是大腹便便,却在一群瘦的跟精猴似的同僚之中,显得像发福的中年男人。   程时的意思显而易见,急诊部又苦又累,正适合他减肥。他嘴又特馋,正好找到狂吃的理由。一边减肥一边吃,再适合不过。   众人笑了起来。   杨明秀瞥了眼也在笑的杨芸,不乐意地撕下一片面包送进嘴里。   午休过后,程时出寝室门碰见明哲。   真是冤家路窄。   程时有气无力说了声“明医生好”,继续走自己的路,就像和再陌生不过的前辈打招呼。   “私下里不该叫我一声学长吗?”   程时停下,回头笑着对明哲说,“你没让我叫,我怎么敢?”   “不刺激我你是不是不快活?”   程时觉得眼冒金星,“我哪儿来的胆子刺激你?上学那会儿你就看我不顺眼,联合着几个人把我踢出爱心医学社。好,我进跆拳道社团,你正好是团长,处处为难我,说我偷懒不认真,纯粹进来玩玩,跟我过招把我摔的狗吃屎,那一次我嘴里都被磕得流血了!篮球比赛因为我的失误,我们班输了,你他妈竟然播报的时候,冷嘲热讽,极尽奚落我最后的一分球!你说,到底谁刺激谁,谁让谁不快活!”   程时像只野兽似的咆哮,激动得想立刻将眼前的人撕成一根根的肉条。   明哲脸色阴郁,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   程时冷静下来,刚才本来没想起冲突,这下好了,越说越带劲,越说越觉得自己真的是无比委屈。他紧张地望着明哲,观察着明哲的一举一动,心想万一自己被捅个几十刀,刀刀避过要害,明哲也就判个几年,自己却是要生不如死,不禁胆寒起来。   明哲盯着他半晌,才说,“我做的没错,因为我没病。”   说完进了自己的房间,程时在长长的甬道上错愕许久,最终才发出一句“靠,明哲真的有病”的感慨。   *********************   导诊台的杨芸朝着程时招手。   “程医生!”   程时跑过去,“怎么了?”   “谭守成患者的……室友来了,在那边。”杨芸指了指候诊厅。   程时眼里满是喜悦,赶紧跑过去迎接。   “你好,是谭先生的朋友吗?”   那男人眼眶有些黑,许是几天没合过眼。潦草的头发和参差的胡子,显得他十分邋遢狼狈。   “是。请问,他在哪儿?”   “他还在重症监护室,如果可以的话,我们需要马上动手术。”   男人点了点头,“我知道。”   “所以,你……”   “我想了很久,还是下定决心来帮他。你能找到我,一定是了解了他和我的关系。他会想不开,可能是因为我。但我不愿担这样的罪责,我有自己的生活。这次来帮他,算是两清了。”   “可是直觉告诉我,你还爱着他。”   男人眼睛有些红,“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因为我也是你这类人,感同身受罢了。”   男人有些惊讶,却还是笑了笑,“打电话给我的人就是你吧。谢谢你劝我过来,不然也许我会后悔一辈子。只是即使我来了,我和他,也再回不去了。”   他绕过程时,去了导诊台那里。   杨芸领着他,去做一系列的检查和术前准备。   程时看着那个男人的身影,悲从中来。   他本来对于这个男人的行为感到的无比愤怒,都在此刻烟消云散。   程时把听诊器挂在脖子上,手插在口袋里,把涨潮似的泪水压了回去。   急诊部的医生护士陆陆续续从外面回来了,都是一脸疲惫的样子。   程时望着缓慢移动的人流,觉得该回属于自己的阵地了,预备乘电梯去三楼,穿过连接两栋楼的长廊,回住院部。   就在进电梯前一秒,他嗅到空气中除了消毒水的气味还有另一种熟悉却遥远的气味掺杂进来。他的心中一动,蓦然转身,眼神寻着气味飘来的方向。   人群中,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如海浪一样起伏,他逆着人行,终于看到一张侧脸,即使看得不真切,却足以让他判断那个人是谁。   他的泪光闪动,世界变得有些模糊。他赶紧揉了揉眼睛,那人已经转过身上了扶手电梯。   程时追过去,却不知被谁绊了一跤,在人群中狼狈地爬起来。那人已经上了二楼。扶手电梯上人满为患,他只能选择旁边的楼梯通道。好在都是玻璃隔面,他能看得到那个人的去向。   上了二楼,那人一个转身进了房间,此时程时刚刚抵达二楼。隐约中好像看见他进了房间,却不知究竟是哪一个。他以最快的速度在每个房间来回穿梭,直到把二楼所有房间都搜索了一遍,也没见着那人的踪影。   他跟丢了。   会不会已经出去了?   程时还不死心,跑到楼下,又跑到医院门口,都没有再看见那个人。   他望着街道上来往密集的车流和人群,眼神空洞。   他擦着汗,丢了魂似的走到门诊部楼下,抬头仰望整座高耸凌云的大楼。   可能在这里面。   他痴痴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泪却不经意从眼角溜出。   “即使我来了,我和他,也再回不去了。”   那个男人绝望的声音在程时耳边响起。   明哲在空中的长廊扶着栏杆,俯瞰着程时,眉眼里有藏不住的忧愁。   粼粼日光没有一点温度,打在人身上,反倒让人觉得冷到骨子里。    第六章 直道相思了无益 - 萤火芦花 - 青识   程时没精打采地抱着纸箱回到胸外科,同僚们却都不在办公室里。   他赶紧放下箱子,直奔明哲的办公室。   果然,几个人已经陆续从办公室出来。   “程时,干嘛不接电话!”杨明秀说,“开会你不知道吗?”   程时掏出手机,显示明哲的信息:回胸外科,开会。   程时懊恼得敲了一记脑袋,这下惨了,明哲最讨厌上班迟到和开会缺席了。上次那个女实习生因为化妆迟到并且延误了术前准备,明哲便让她滚蛋回家了。   同事们都拍了拍他肩膀,让他自求多福。   程时胆战心惊地敲了敲办公室的门,心里想着但愿能念在他成绩不错并且是昔日校友的份上,放他一马。只是今天中午还借着起床气对明哲破口大骂,只怕凶多吉少。   “进来。”   程时别着手,一副认错的样子。   “因为你,我需要再讲一遍,你觉得我有那个时间和心情吗?”   明哲头也不抬,正在翻阅文件。   “对不起,医生。因为急诊部的chief拦住我,向我问起急诊部这两天的情况。我大致说了一下,耽误了时间,并且手机不小心静音了。”   程时说完,就在脑海里反复重复着这句话,检查有没有什么漏洞。   “你以为你是谁,急诊部的头儿不问我,问你?”   明哲放下笔,阴鸷的眼神盯着猎物似的盯着程时,闪着狡黠的光。   程时无言以对。   “现在说谎和开药打针一样,信手拈来了。”   程时权当没听到让人恼火的讽刺,弱弱地说了声对不起。心里想,有这个闲工夫讨论我的过失,明显是不准备开了我,那还不如赶紧告诉我会议的信息,让我尽快去工作,明哲就是有病。   “听说是你一直给谭守成的室友打电话,他才会来的?”   难道是要表彰他?程时腰板立马挺了起来。   “没什么,应该做的。”   明哲起身,走到程时跟前,倚在办公桌上,“你说,两个男人之间,为什么会产生爱情?”   “哪儿有为什么?男人和女人的爱情,也没有为什么。无非是王八瞅绿豆,对上眼了。”   明哲被逗笑了,程时却觉得这笑令他毛骨悚然。   “两个男人之间的爱情,为什么这么辛苦?”   程时想起谭守成和那个男人,眼里些许无奈和遗憾的情绪流转。   “因为总有些自以为是的人赋予它‘不正当’的罪名。同志的辛苦,一部分来自于外界,一部分却来于自己。自己无法承认自己,那便永远谈不上幸福。”   明哲看着程时清澈的眼睛,移开了视线。   程时早就觉察出明哲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隐忍和忧伤,只是明哲是他的顶头上司,关心他上司的隐私和秘密,除非他想早点被踢出去。   可是现在,他还是冒着风险开口了。   “学长你……是不是心里住着一个人?”   明哲直直地看着程时,程时只觉得这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沉重,仿似有千言万语蕴含其中。   明哲嘴巴动了动,却还是没开口。   他一个转身,逃避着程时询问的视线,回到位置上继续翻阅资料,可是心情再不似先前那样平静,变得如桌子上缠在一起的耳机线,乱七八糟。   “有空把你的头发理一理,胡子刮一刮,没有病人想看见你这个鬼样子。”   程时忍耐着不把白眼翻到天灵盖,从牙齿中挤出一个字:“是。”   说完太监似的退出了明哲的办公室。   好在没有找他的麻烦,全身而退,心情顿时无比舒畅。   *********************   程时把听诊器搭在老人的腹部,慢慢上移。   取下听诊器对老人说:“老婆婆,我们还要作进一步检查,请您联系一下家人过来。”   老婆婆为难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程时明白,于是提高分贝又重复了一遍。   老婆婆捂着肚子,声音微弱:“我儿子工作很忙,赶不来。到底什么病啊,你跟我说,不要紧的。”   程时凑在老人耳边说:“老婆婆,你年纪太大了,一定得要家人陪同的。”   老婆婆摇摇头。   程时无奈,说:“您在这里稍等一会儿。”   程时把老婆婆带来的病历拿着出了隔间,病历上总会有家人的联系方式的。   “喂你好,这里是仁德医院,请问是吴英兰的家属吗?”   “是的,我是她孙子,我奶奶怎么了?”   “你奶奶腹痛来医院看病,但我们需要做进一步检查,需要家属过来一趟的。”   “好,我这就过去。”   程时刚挂上电话,便觉得一阵恶心,眼前有些发黑,他还没扶住墙,就晕倒在隔间门口。   醒来的时候,杨芸正在给他挂上葡萄糖。   “你醒了。”   程时撑着坐起来,觉得骨头要散架了。   “亏你还是医生,自己发烧了都不知道。”杨芸调了下输液速度,对程时说。   程时揉了揉太阳穴,“那个腹痛患者……”   “你对工作倒是挺敬业的,对自己的身体就不关心。患者已经交给杨明秀医生了,明医生说放你一天假。”   程时心想他哪儿是敬业,是工作强度太大,明哲要求又那么严谨,逼着他兢兢业业的。换做他的性子,只怕会天天在寝室睡觉,不扣工资不骂他的话。这两天就睡了不到四个小时,吃的也少,还做了那么久的心肺复苏。天天光着脚在刀尖上飞奔,晕倒算什么,不死就是苍天眷顾了。   “替我谢谢明医生。”然而嘴上却这么说,像是无比感激似的。   “他来了,用不着我传达了。”杨芸轻声说完,端着托盘掀开帘子出去了。   程时见明哲眉梢似真的藏着那么一丝担心,心下觉得生一场病还是值得的。   “明医生……”   “躺下吧,别装模作样的了。”明哲走到床前,俯下身按住他,替他掖好被子,坐下。   程时在心里对刚才的想法作出一个嗤之以鼻的表情。   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一瞬变得尴尬。   “程时,你有喜欢的人吗?”明哲终于开口,却来了这么个问题。   程时想起了那个失散在人海里的身影,心情怅然。   “以前有,现在没了。”   程时说完,好奇地看着明哲,对于他没头没尾的问题甚是感到奇怪。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程时挤了挤眉,完全不情愿解答这样无脑的问题,无奈他是明哲。   “喜欢一个人,大概便是……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程时眼睛亮晶晶的,淘气地看着明哲的反应。   却见明哲两颊酡红,跟喝多了起了后劲似的。   “学长?”   明哲回过神,说:“你好好休息,我还有事。”   明哲走后,程时也不想去思考他怎么这么奇怪,软软的滑进被子里,蒙头大睡。   千载难逢的机会,失不再来。   混混沌沌中,微烫的脑袋里一直荡漾着茫茫人海中他的身影和他自己的声音:不可能是他,应该是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    第七章 久别相逢参与商 - 萤火芦花 - 青识   杨明秀哈欠连天的问吴婆婆:“老奶奶……”   吴婆婆摆了摆手,说自己耳朵不行。   杨明秀取下听诊器,给吴婆婆戴上耳管,自己清了清嗓子对着听诊头说:“老奶奶,我姓杨,我问您有什么不舒服的。”   吴婆婆点点头,示意自己听的清楚,“小伙子真好啊,我这样听的一清二楚。”   杨明秀笑着说:“谢谢奶奶,您哪里不舒服告诉我,我好替您诊断。”   吴婆婆又摆摆手,说:“本来肚子有些胀痛的,现在好像好多了。”   杨明秀瞌睡似乎又来了,强睁着眼睛问,“那奶奶有上过厕所吗?排气过吗?”   “上过,但是没拉出来什么。排气……排气是……”   “就是放屁,有没有频繁放屁呢?”   “啊,有有有,放好几个了今天。”   杨明秀打了个哈欠,“奶奶您躺下,我给您进行一下触诊。”   吴婆婆躺下,症状似乎更减轻了,她说:“杨医生,好像没什么事了,那会儿痛的厉害,估计是受了凉气。”   杨明秀简单地按了按,点点头,“您这应该是普通的腹胀,没大问题。”   收回手,一边在处方笺上写一边凑在听诊器上说:“我给您开两服药,都是全消化道促动力药,效果很好的。回家之后,调整饮食,尽可能地少吃些胀肚子的食物,像一些高糖食物、豆类或牛奶。听清楚了吗老奶奶?”   吴婆婆点点头,“哎,听清楚了,谢谢你啊杨医生。”   “不客气。”   杨明秀处理完,直接趴在吴婆婆刚才躺过的病床上小眯一会儿。   一直睡到天黑才醒,程时简直可以满血复活。   他伸了个懒腰,发现床边的凳子上放着明记的外卖。虽然是小餐厅,烧的菜却绝不比大酒店的差,在他们医院楼下,每天都生意火爆,客似云来。重要的是,这店是明哲姑姑开的,虽然明哲从未有拉拉生意的意思,但跟着他屁股后面转悠的程时一干人等,没有谁不想要巴结他而天天光顾这家店的生意。   他拿过外卖凑到鼻子闻一闻,竟是他最喜欢的土锅仔鹅!   赶紧饿狼扑食似的打开塑料袋,发现里面留着字条。   犀利遒劲,一看就是明哲的字迹。   “赶紧吃完,病好了就回自己的岗位。”   程时看完,狠狠把筷子分成两根,像是把明哲撕成两半。   “说好的放一天假,我就知道他没这么好心,真把我们这些人当奴才使!”   程时索性想丢了饭菜的,无奈不能和肚子过不去,更何况,是令他垂涎三尺的明记特色菜。   这菜程时只在明记和同事聚餐的时候吃过一次,一吃便一发不可收拾,日日思夜夜想,就是不舍得花钱买。虽说就是个仔鹅,但却是明记的招牌,贵得不得了。一个月工资就那么点儿,全给他填了胃口了,那还了得。   看在明哲请他吃这么令人中意的饭菜上,姑且就不和他置气了。   程时喜滋滋地开动起来。   明哲远远望见程时狼吞虎咽的样子,不自觉扬起了嘴角。   *********************   “喂,你在这儿偷懒!”   程时拍了下杨明秀脑袋,杨明秀猛的惊醒,以为是明医生,吓得冷汗一下子出来了。看清来人是谁,只想把程时给现场解剖了。   “走开走开,见着你就烦!”   杨明秀恼火地推开他,去向办公室。   程时笑嘻嘻跟在后面,“喂,杨医生,你是不是因为我在急诊部说你胖,还耿耿于怀呢?”   杨明秀说:“谁有闲工夫跟你生气,爱说啥说啥,我管得着吗?”   程时诡异一笑,“我是爱说啥说啥,可是不能当着杨芸的面爱说啥说啥是吧?”   杨明秀被戳到软肋,火冒三丈,却又不想说不是。   程时看好戏似的说:“我说你啊,时间长了也不知道自己什么心思了吧?有的人远在天边,有的人近在眼前,我可从来不信什么一见钟情,只觉得日久生情才最靠谱。”   “你别瞎说!”   “我瞎没瞎说你自己最清楚。千万不要望着可能吃不到的锅里的,却又霸着别人递过来的碗里的。这种兼得鱼和熊掌的占有欲,要不得。”   杨明秀顿时觉得自己被扒光了似的,感到羞恼无比。他错身过程时,不想理他。   想想还是得还击一下,回过头对程时说:“你和明医生,什么关系?”   没等程时炸毛回应他,杨明秀溜之大吉。   “我和他什么关系?下属和上级的关系,学弟和学长的关系,正常人和傻逼的关系,还能有什么关系!”   程时气呼呼地按下电梯,自言自语。   叮一声电梯门开了,程时刚预备走进去,抬眼时却静止不动,里面的人也静止不动,门快要合上的时候,那个人才醒过来似的按开了电梯,走出来,面对着程时。   四目相对,久违的感觉如今重返,程时却没了一丁点欢喜的感觉。   他从未期盼过却无数次设想过和他重逢的画面,要么骄傲地无视他,要么狠狠地痛快骂他,要么丢给他一记对于重遇而感到极其不走运的目光。   但他没想过,这一天真的不期而至的时候,他会是这样的风轻云淡。   “权衡,好久不见。”   程时惊讶之中流露出淡淡微笑,一如偶遇多年未见的同学。   但他们都知道,他们之间从来都不如同学关系那样纯粹简单。   “好久不见。”   那人看起来也有些惊讶,只是眼里比程时多了些异样的神色。   “怎么会来这家医院?”程时问他。   叫权衡的男人眼里有浓郁的哀伤,程时知道,这哀伤,不可能来自他那里。   “我女朋友生了病,来照顾她。”   程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毕竟那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程时抱歉地笑笑,“那你忙吧,我还有事要处理。”   权衡让了一下,看着程时进了电梯,“改天有时间我们聚一聚。”   程时难掩愧色,“不好意思,恐怕我没有那个时间。”   程时绝对没有借口避开他的意思,按变态明哲的要求,他的确没有多余的时间,虽然还有周末,但他不想浪费他美好的假期时间去和一个十年未见的人聚一聚。   权衡笑了笑,“好吧。”   他看了看手表,转身朝医院的病房走去。   程时的电梯门也缓缓合上,直到将他们真正隔离在看不见彼此的世界。如参星在西,而商星在东,当一个上升,另一个便下沉,两不相见。   不过如此。   程时戴着听诊器听自己的心跳,平缓正常,不禁在心里对自己嘲笑了一把。   电梯门开,明哲看见低着头听自己心脏的程时,有些错愕。   程时收起听诊器出电梯,才发现前面站着的明哲。他一定觉得我脑子有问题,程时心想,却也不想解释。   回寝室的路上,程时一直闷闷的不说话。   “你是不是心脏有什么问题?”   明哲开口问道。   程时忽而停下脚步,按住胸口,觉得心里憋闷得难受。   “喂,你怎么了?”   程时眼泪猝不及防地一颗颗坠落,吓得明哲手足无措。   程时哭着说:“好像真是有心脏病。”   明哲一边擦他的泪水,一边说:“跟我去做检查,我是最好的胸外科大夫,你还怕我治不好你?”   程时的泪如开了闸的水库,明哲怎么堵也堵不住,心乱如麻,做手术都没这么慌张窘迫。   “我让你别哭了!”   明哲冲他吼,可是似乎没起什么作用。   “明哲……”   明哲在程时的哭声中听到了他的名字,刚想回他,嘴里的一声答应被程时的吻狠狠封住。   和着咸咸的泪水,和着程时口腔里清甜的气味,湿热的唇舌交缠,明哲由惊愕变成忘我,他的世界里有着既定位置和轨迹的日月星辰,都开始神魂颠倒。   程时似乎咬破了明哲的嘴唇,一股血腥味充盈两人的口腔,唤醒了明哲心中野兽一般的欲.望。   明哲抱着他转身,推开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把程时抵在墙上,充满热烈的情意的身体摩挲,直到两人都褪去繁琐的衣物,汗湿的躯体相贴,明哲和程时同样干涸枯燥的心脏都为之战栗。   当明哲进入的一刻,程时在清醒与梦境之间游走。他一边攀爬上山巅,对着耳边疾呼的野风呐喊,一边朝着山涧万劫不复地跌落,张开双臂,等待着粉身碎骨那一瞬间的解脱。   明哲的身体如尘封在箱底的衣物一般,被拿出在热辣的太阳底下暴晒,压抑的感情此刻如奔涌滚烫的岩溶,灼烧着程时每一寸肌肤。每一次深深的冲撞,都如泄愤一般,冲破桎梏而尽情地释放。   程时终于陷入一个美好而残忍的梦,他痴痴地笑着,像是沉溺其中,带着肉身的痛苦与心灵的愉悦,再也不醒过来――    第八章 离情已逐浮云散 - 萤火芦花 - 青识   程时趴在课桌上对着一杯柠檬水发呆,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   午后的阳光依然热烈但多了几分懒散的味道。   他的喉咙像卡了棉絮一样痒痒的,鼻子也被熏得酸酸的,很难受。   他尖尖的下巴枕在腕上,头发遮住了右眼,阳光蹿过窗子的缝隙洒在他干净美好的脸上,投出狭长的阴影,像婴儿一样单纯的脸庞在光的笼郁下显得那么忧伤。白色的T恤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灰尘在暖融融的阳光里轻盈地飞舞。   盛满淡绿色的柠檬水的玻璃杯下,一封没有日期和姓名的信。   *********************   绿色的火车冒着白色的浓烟,嚣鸣着在原野上如一匹神驹朝着未知的方向驶去。   一节节沉重的车厢,载着风尘旅客,与铁轨摩擦,发出撕心裂肺的轰鸣。它穿过晦暗的山洞,越过葱茏的田野,飞过茂密的山林,孤单却义无返顾地向着目的地驶去。   这样的旅行似乎很有味道。   可是权衡的旅行,却是为了逃离。   火车一路北上,沿途的风景渐渐变得荒凉。尽管是燥热的夏季,也觉着几分萧索。   权衡把头靠在车窗上,眼睛空洞地望向窗外。   两旁的的树木不住地倒退,参天的乔木渐渐变成歪脖子的沙枣拐,像载着各种灰白影像的电影胶卷在飞速转动。   时而走石飞沙,天地间一体莽莽苍苍的。   片刻,雨息列索落地坠下。打在车窗上溅起一大滩水花,随着车厢的晃动曲曲折折地滑下。   车内的玻璃渐渐凝结了水汽,一片模糊。   权衡用手指在窗上写了“再见”两个字,眼眶立即红了起来。   泪水钻进了他的口吻,融化了他几日来努力伪装的坚强。   *********************   白色裙摆被风掀起,诡异地在教室门口晃动。   已经在这里驻足偷窥多久了?她自己都不知道。   直到小腿有些麻木,方才有要不要先找个地方歇会儿的意识。   女生细细绒绒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在斜阳里显得斑斓。炽烈的阳光在她的身上光华流转,瞬刻轻柔了许多,巴掌大的脸蛋透着乖巧和懦怯,无辜而又惹人疼惜。   可她单薄得像一张纸,苍白得恍若透明。   这一次,一定鼓起勇气。   一百五十七万六千八百分钟,二万六千二百八十个小时,一千零九十五天。   三年。   许莹花了三年的时间把自己变成一个完美的女孩。   她让自己谈吐谦和有礼,举止气质过人,为了脱颖而出,引起他丝毫的注意。   没有什么音乐天赋,却逼着自己学习恼人的电子琴,为了能顺理成章地加入他的社团。   她让自己变成一台不舍昼夜的学习机器,让他知道,有这样一个勤奋的女生正全力追赶着他。   她甘愿把闹钟的时间提早半小时,克服瞌睡,在还被阴郁笼罩的天空下,“偶然”经过他家的门口,“偶然”看见他喝着牛奶准备出门,“偶然”在红绿灯的街口碰见他,然后惊讶地说:“程时?真巧啊!”   他和她的家隔着两条车水马龙的街道。真的是很巧。   那些日子程时并没和权衡同行,这样的契机出现更是巧。   她会永远记得,他俩并排走在人行道上,灰色的天空被纵横交错的电缆割裂成条条块块的。还未熄的街灯同时把他们的影子拉长和缩短。促狭的麻雀从角落里蹿出,他的瞳孔里,有它们划破天空的痕迹。   固定的时间和地点,两畔都是白桦梧桐的街道,他们都会看到日光从翻滚的云层中乍泄,破晓后万物都在苏醒的模样。   那一刻,她觉得他们是一体的,她住进了他的灵魂里。   可是她没有发现,程时眼里那些碎屑似的光芒,注满了忧伤。   足足做了十分钟的深呼吸,她觉得胸腔里溢满了勇气。   她好不容易用希望生起的篝火在门口到课桌的这段距离中不断被莫名的尘埃覆盖,最后只剩随风摇曳的火苗在苦苦挣扎。   当程时用漠然的眼光看着绿色的杯子里反射着女生怯怯的表情时,火苗变成微弱的星火,即将湮灭,化为灰烬。   这样的喜欢太卑微,也太可怕了吧。她想。   *********************   借用程时的话来说,“韩婧自以为是神明一般孤傲的女人”。   她不会为任何人作出让步或牺牲,哪怕是她所爱的人,因此,她只是正好填报了A大,正好搭上了这班列车,正好坐在列车上靠窗的位置,正好发现坐在她对面的是自己整个高中最为钦佩和仰慕的男生。   铜墙铁壁,何尝没有它的缺口。   “呐――”女生从车厢那头走来,递给权衡一瓶矿泉水。   韩婧长相的确标致,不施粉黛更显得清新动人。眼睑低垂裙裾款摆,她仿若收敛起了所有刺目的芒刺,亭亭而立而非盛气凌人。上身穿着大领口的T恤,肌肤如雪,吹弹可破,手腕上系着鲜妍的红绳,缀着一颗圆润的桃核。   此刻的她,就如还沾着露水的雏菊,宁静美好,温婉动人。   “谢谢。”礼貌却略显生疏。   “坐火车也可以抵达美国吗?”到底还是韩婧,狡黠的女生。除了娴静的时候,她依然抑制不了毕露的锋芒。   权衡喝了口水,笑而不语。   如此聪明细心的韩婧怎会发现不了玻璃窗上还未模糊的字迹和他那红红的眼睛。   “权衡,我想说……”   雨已经休止,铅灰色的云层遮天蔽日,被风撕扯着仓皇流窜。然而悲伤的气息,却满布在空中水上。   韩婧微微笑着。可是那些气息并不能被她满含深意的笑容赶走。于是收起了笑容,直直看着权衡,仿似要看到他心里去。   *********************   “许莹――作我的女朋友吧。”程时疲惫地闭上眼睛,对许莹说。   许莹那奄奄一息的星星之火顷刻化成燎原之势,心里翻涌着亟待迸射的岩浆把脸颊到耳根灼得通红,那期待已久的话语如同火红的蛇信子一般在她的耳边撩拨。一瞬间,她觉得天空连着大地一同以光速往下塌陷,掠过耳膜的疾风攫紧了她的心脏。   忘记呼吸。   良久。觉得脸上痒痒的,用手背一抹,全是湿嗒嗒的眼泪。   “权衡,我想说――让我作你的女朋友,好不好?”韩婧的声音在车窗上碰撞,那手写的两个字忽而不见了。   权衡一口水卡在喉咙里,正在努力地咽下去。整齐而浓密的眉毛蹙起,长长的睫毛颤抖地覆在眸子上,隐约可见漆黑的眼睛惶恐地四处游离,微微颌首,脖颈上迸起的血管分明。   尴尬而又略带痛楚的表情。   对韩婧来说,已是最干脆最清晰的答复。   可是,她有她的缺口。   这一次,她不想这么轻易地放弃。   她那么的清高自傲,不可一世,她不会给任何人拒绝她和伤害她的机会。她以为,主动权会永远被她握在手里。但她不知道,有时候,执着一念的人其实是自欺欺人,最最卑微。   比蒲草尘芥还要卑微的就是勉强一个人的感情。   “好不好?”声音已若不可闻。近乎恳求的语气让权衡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心里堆砌着一座冰山。她脱下软猬甲在他面前变成了楚楚可怜的丑小鸭,的确触动了他身体里某簇柔软的神经,熔化了那巨大冰山的一角。   但即使如此,也不至于把整座冰山凿出裂纹,使其轰然坍塌。只有冰窟里那团被雪水尘封的火种再次灼热起来,他的心才有可能于梦魇中复苏并且重焕生机起来。   只可惜,韩婧并不是权衡心里的那团火种。   “对不起。”   阳光最终冲破所有束缚它的灰色阴霾和雾霭。一方的异彩,揭去了漫天的睡意,唤醒了四隅的明霞――光明的神驹在澄澈如洗,蓝的透明的天空里,热奋的驰骋,留下一串飞机喷出的烟雾般白色的痕迹……   列车,呼啸而过――   *********************   程时和许莹并肩走在林荫道上。   纵横交错的黑色枝桠把天空割裂得遍体鳞伤,暖融融的阳光在翠绿欲滴的叶子中如同一泓清流静静地流淌,金色的光斑不时从摇曳的树梢间泄漏,零星得如同海滩上的贝壳。   馥韵芬芳的小径,参天浓密的香樟,白衣飘飘的女孩儿,剑眉星目的男子,多么让人艳羡的浪漫场景。   然而这样的场景,唯独缺少一种气息,正如初夏时节猝不及防地吹来一阵洋溢着腥甜味道的风那样热烈而奔放的气息。   偌大的校园此刻像死了一般寂静。   偶而瞥见出双入对的小情侣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里你侬我侬,程时下意识牵了牵嘴角。   高三分手潮类似于一种诅咒,几乎所有曾经山盟海誓,至死不渝的情人都逃脱不了的厄运。另外一些人则预备在那一天像喜欢的人告白,用以回报或者祭奠这么多年来含辛茹苦的暗恋。就算以失败告终,但也没什么遗憾。   所以许莹和程时,是很幸运的一对。   只是――幸运未必等于幸福。   “程时,刚刚我们纪念册都写好了,你怎么待在教室没走?”   多少次了,许莹永远是第一个人打破这种静谧到诡谲的气氛,她努力地想着各种话题,努力扮演着在他的只言片语中来回穿梭的角色。   “你不是也没走吗?”   他的眼神仿佛聚焦在空气里的某个未知的层面,而她并不在那个层面。   许莹愣了一下,尴尬地笑着,预备岔开话题。   “我在悼念一个人。”   “权衡?”   程时看了一眼许莹,又偏过头去。右手用力捏了捏那本同学录,指节分明。   *********************   许莹知道他和权衡是住一栋楼的邻居,而且是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好到可以穿一条裤衩的铁兄弟。   一次“恰巧”经过程时家,被他妈妈蔺焕萍邀请进屋坐会儿。   见得多了,蔺焕萍自然也认识这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儿,心里把她当了准媳妇也说不定。   蔺焕萍是一个思想很开明的人,只要孩子喜欢,岁数又差不多了,谈谈恋爱她不会觉得有什么,觉得对方不错的,反而极力撮合。   程时有时候会想母亲是不是察觉了什么,不然怎么会怕他娶不到媳妇儿似的。   且不说当面对许莹闲话家常,调查户口似的问东问西,就是背地里,程时也经常听到母亲提及“许莹”这个名字,程时心里自然清楚母亲打得是什么如意算盘,可是和蔺焕萍纠缠在任何问题上都会让他心力交瘁,所以不予理会。   就是那一次,“坐会儿”变成“随意看看”,有种不可说的力将许莹吸引到程时的卧室,推门而入的那刻――   男生靠在阳台上仰着头对着天空露出一个大大的并且比阳光还灿烂纯粹的笑容。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程时。   那天,许莹观察了一下午的天空,可是万里无云,一朵也没有。   至少她不会傻傻地对着毫无内容的天空笑得那样痴迷,其实是她想不通,因为她不觉得自己比不上天空。   推辞了许久还是没被蔺焕萍留下来吃晚饭,出了程家,天依然明朗。   她不觉地用手遮住强烈的光线抬头望去。   程时的阳台上面,穿着白色衬衫的男生小心地给盆栽浇水,短短的头发隐没在金色的光里,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眼神宠溺得恍若有鱼在游弋。   她觉得身边的一切什物都因他而变得温柔起来。   权衡。   意外之余,许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   她只暗笑自己的傻气,干坐在别人家里对着天空发了一下午的呆。   *********************   “他怎么了?因为他那强势的老妈?”   “他死了。”   程时平静地说,许莹却觉得心里生出一股凉意。   一高一低的背影影影绰绰地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这一路,程时始终没有牵起许莹的手。   同学录里白色的信封悄悄地滑落,如一朵莲花在六月的阳光里突然地凋敝,孤决得不留余地。   继而夏风淌过,几片打着旋的树叶飘落,将它覆盖,淹没。    第九章 横风骤雨忽无凭 - 萤火芦花 - 青识   与许莹在红绿灯的街口分手。   夏季的夜晚依然浮动着燥热的气息。路灯像摇曳的烛火一样昏暗微弱。   白天因为车水马龙而显得仄逼的街道此刻要宽敞的多,时有黑色的汽车扬着灰尘飞驰而过,像暗夜里飞速逡巡的魂魄。   这样的城市阴森鬼魅,捻起每个独行的人遍体的毫管。   程时的心,仿佛也空出了一块儿。   眼前,恍若有鬼蜮里翕翕晃动的黑影,被孤寂膨胀成巨大的恐惧,在他的体内轰然炸开。   他低着头用脚踢着石子。   多久了?半个月,还是一个月?   原来已经久远到自己都记不起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这样熟悉的街道似乎因为换了一个人的陪伴而变得陌生起来。   曾经,我们迎着晨曦勾肩搭背地边走边笑,快要迟到的时候我们拼了命地奔跑。   不同班但是放学之后总会约好一起回家,并且分享老汪的糗事,说到好笑处旁若无人地放声大笑,被路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   悄悄从家里溜出来,坐在路旁放肆痛饮,被一个老婆婆丢了两块白花花的硬币。   我们总能第一时间揪出对方,大吐自己与家里闹别扭最后无路可投的苦水,然后拟定“互住对方家”的作战计划……   这条街道,竟然承载着我们那么多的回忆。   可是现在这些回忆却变得灰白而失去生机,而你在哪里?   凌厉的风如匕首般刺痛程时的瞳孔,血丝如藤蔓一般蔓延整个眼球,愣红的眼眶在夜色里显得骇人可怖。   并不是没有怨恨。   怨恨你将这么多年的交情抛之脑后。怨恨你不辞而别,义无反顾地搬走。怨恨你故意躲着我,把我变得可怜,连悄悄看你一眼都是奢求。怨恨你以为我会是你的羁绊,怨恨你做任何事都像你的名字一样,左右权衡!   但是这些沾满粘稠毒液的黑色触角似的怨恨,和眼角滑落的泪水一样脆弱得不堪一击。   因为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会义无反顾地相信:   “也许冬天,我会回来。”   *********************   风俶尔变得凛冽起来,行道树的叶子被风吹的飒飒作响。铁一样沉重的云层翻滚着直压向地面,闷热的分子在空气里到处逃窜。潮湿的气流像胶水一样,粘住了这座城市的所有。   手机上一张张的全是角度不明晰的照片,或背影或侧脸,毫不真切。   许莹还没胆子大到站在程时面前勒令他摆个pose给她观摩。   一张张翻阅,不觉疲惫。   屏幕蓝色的荧光投射在许莹的花痴脸上,满满的喜悦和甜蜜在眼里快活地流淌。   忽而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就像心心念念的玩具终于到手之后,并没有如预期那样亢奋到彻夜难寐,反而会怀疑这娃娃的裙子原来是否有褶皱,这娃娃的假发是否还是原来的那顶。   女生的心并非不敏锐。   只是在喜欢的男生面前,刻意把敏感的神经匿藏起来。   程时为什么会突然要和我在一起?他是否真的喜欢我?   她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但当收件箱飞来程时的信息的时候,她又不顾一切地在软软的云层里伸展腰肢,任由糖衣将自己重重包裹。   “路上小心。”   她把手机贴在胸口,然后——欢呼雀跃。   刀光剑影似的闪电划破漆黑的长空,瞬刻天地间一片煞白,继而石破天惊般的雷声在耳边炸开,花瓣倾刻间纷纷凋落。   她丝毫都没有察觉。   *********************   推开家门的时候,蔺焕萍坐在客厅等着他。   程时望着那样寂寞苍老的背影,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可是转而又被某种类似于恨意的情绪代替,冷冽的光便重新泅进眼底,化成不为人知的黑色的潮水。   蔺焕萍见儿子回来,立刻两眼泛光。   拉着程时的手说:“儿子,回来啦。还好还好,没淋到雨,下次出门记得带把伞,这天说变就变。哦对了,我给你煲了你最爱喝的乌鸡汤,搁厨房保温着的,知道你怕烫。我这就去给你盛。”   说完走进厨房,嘴里还念叨着:考完了得补补脑。   汤汁澄澈,鸡肉酥软,香味扑鼻,熬得恰到好处。   看来蔺焕萍很满意自己的杰作,嘴角业已咧到耳根。   “谁说我最喜欢喝的是乌鸡汤?”   程时从沙发上腾的站起,拎着同学录头也不回地进了自个儿的房间。   她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只是显的异常僵硬。   过了一刻,方才觉得面部肌肉在无法抑制的抽搐。捏着碗沿的手指不住地颤抖,汤汁泼了一茶几都毫无察觉。   蔺焕萍把悬在额前的一缕发丝撩到耳后,可能是蒸汽氤氲,干涩的眼睛顿刻湿润,倒也畅快了不少。   至少不用面对着儿子如丧考妣的样子。   冷冷的客厅,斑驳的光影摇摇曳曳,只剩她一个默默收拾残羹冷炙。佝偻的影子印在冰冷的墙面,像褪色的照片,渐渐发黄,发旧。   *********************   摊开同学录。   夏天里臭袜子湿汗衫和着花露水的气味顿时弥漫整个屋子,刺激着程时的鼻腔不住的泛酸。   终于到了这一天,我们各自成为离群之雁。   合照上的我们,依然稚气未脱,一副烂漫无邪的模样。   这样诚挚天真的笑脸,一齐凝固成如此珍贵的瞬间,当多少年后,不断被世俗的尘埃覆盖的我们无意中瞥见它时,是否还辨认的出曾经的自己?   白色的窗帘在朦胧的夜色中微晃,它是否在找寻朋友离去的方向?   而我呢,固执地盘旋在原地,始终不肯离去。   全校毕业照上,隔着十二个男生,跨越一个班,才到权衡。   毕业照那天,权衡到底有没有看着他,始终成了一个谜。   程时下意识地用手去摸夹在同学录里面的信封——   心里蓦地一惊,仿若有冰凌碎裂的声音。   程时只顾朝着那个方向跑去。   身后母亲的呼喊,他全然听不见。   包括震耳欲聋的雷声。   彼时,许莹也在以同样的速度奔跑。   *********************   赶到的时候,门卫大叔正欲锁门。   程时央求了半天,又恰好碰见今日当值的老汪,才得以放行。   从教室奔向南区池塘,接着奔向中心花坛,最后抵达他和许莹最后经过的地方,那条长的恍若没有尽头的林荫道。   漂泊大雨识相地从云端坠落。   这雨来的又急又猛,令人来不及防备,片刻程时全身上下湿了个透彻。   其实根本没有防备,他只带了个手电筒。   狂风依然怒吼,隐约有枝桠折断的声音,树叶纷纷掉落,被雨水打得面目全非。   像巨型水泵爆炸,坚固的,脆弱的,轰然坍塌。   夏季的雨,总是这样浇灭了所有人的生气,摧毁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线。   他弓着身子,一手打着手电,一手在肮脏的枯枝落叶中摸索搜寻。   白色的t恤像裹尸布一样黏在背上,不住地藏污纳垢。头发沾了些泥浆,如同沼泽地里的芦苇,病恹恹的。   他不再孤傲,不再收敛。他像一头被困窘了的猛兽,发疯地寻找自己的猎物。他放下所有的身段,如乞丐一样渴求能让自己温饱的食物。仿佛找到它,他就能够重新活过来。   他棱角不再分明的脸上,分不清雨水和泪水。   在哪儿?   到底在哪儿?   出来,快出来!   那是证据!那是我向你质问的凭证!我不可以弄丢它,不然你会耍赖!   求求你出来,求求你——   他在心底已经声嘶力竭,哽咽的使心脏一阵阵地抽痛,仿佛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汩汩的流着脓黑的腥血。   心底的那个空洞愈扯愈大,恐惧也随之无边无际。   一道霹雳掠过耳廓。   程时煞白的脸,一闪而过。   尔后是无垠的黑黯,如一个剧烈的漩涡,正向着他张开血盆大口。   手电筒早已寿终正寝,失散在风里的信,跟手电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一样,渐渐被黑夜吞噬了。   那封信,就如戳了印章的巨额欠条,弄丢了它,他将一无所有。   程时:   我走了。   我跟我妈去美国了。   不当面和你告别,是怕到时候因为舍不得,就走不了了。   美国那边的大学不比国内差,说不定哪天我飞黄腾达了,你还能来投奔我。   你可不能鄙视我,姓汪的也是忠心耿耿的共产党员,还不是把他那宝贝儿子送到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去了。   谢谢你,程时,你……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好哥们儿,好朋友。   也许冬天,我会回来。   权衡   *********************   虽然竭尽全力奔跑,可许莹还是被雨袭击的片甲不留。   到家的那刻,却依然满心欢喜,甚至因为感动而落泪。   不是不够坚强,而是她的生命中,出现了一个无法让她坚强的人。   一场雨,淋湿了两个人,淋湿了两个人的命运。   原来雨水和泪水交织在一起,粘稠的这么化不开。    第十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 萤火芦花 - 青识   日出时分,朝霞渐渐被蚀掉,晶莹的粉屑似的色彩跌坠后现出苍茫的微凉的天空。   程时从梦中惊醒时,是次日的早晨。   疲惫的眸子像黏了强力胶似的难以睁开,鼻腔像被堵满了棉花,气息难以畅通,喉咙也变得狭仄,一股血腥味充盈口腔。   他揩了揩额上细密的汗液,费力地支撑起身子坐直,发觉手心凉凉的,才知道枕巾已湿了一半。   他望着濡湿的枕巾,呆呆地出神。   他在想刚才的梦境。   尽管在梦里,情节是那样的清晰,但醒来不到两刻,梦里的人物开始像扭曲的日光般变得不真实起来。   如同梦里逆光而行的权衡,只剩棱角不再分明的轮廓在万丈光芒里的阴影。   无法堪透他的内心,无法立体。   红日倔强地摆脱山岚的捆绑,骄傲地撕开蓝紫色的纱幔,向所有如月般阴郁孤傲的灵魂宣战。   白粲恣意穿过玻璃和窗帘,倏忽化成金色的利剑刺穿程时的眉宇。   凌厉砭骨的凉意从脊背处攀爬,如青紫色的藤蔓缠绕周身,轰然盛开噬血腐骨的巨大花盆。   猝尔心脏一阵剧烈的绞痛,他的眉目拧作一团。   那种疼痛,难以名状。   片刻,方缓了过来。   当蔺焕萍端着早饭坐在程时的床边忧心忡忡地望着他时,一股无名的怒火像定时炸弹一样在他的耳边滴滴作响。   本该不全部属于他的那份呵护和关爱如千斤巨石般让他难以负荷,他被压抑的将要窒息。   所以出于本能,他要去粉碎巨石,去割裂那早已破碎却努力凝聚的爱。   但他此刻无法发作。   “习惯和畏惧心理的克服比人们实际想去一反多年形成的惯常行为要困难的多。”他如弗兰克克利里一样干不出他渴望干的事。   他想扔给面前的母亲近乎一记耳光的白眼,他疯狂地想把她手中的热粥掀到地上。然而,习惯到底占了上风。   他厌恶这样的自己。   而他的姐姐程立雪还在的时候,他并不是这般模样。   “程时,来,吃早饭。”   程时觉察出她说话的小心翼翼。   儿子昨夜冒雨去了哪里?又干了什么?   她想知道,却什么也不过问。   因为这并不是个唠叨的好时机。言多必失,这是她多年看儿子脸色行事总结出来的经验。   他避开那样苍老的让人心疼的目光,只是摇头,表示他吃不下。   蔺焕萍伸出的手往回缩了缩,受伤的神色像砂砾一般渐渐沉入深不可测的眼底,上涨的湖水几欲决堤。   但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多少个夜晚出现在自己梦里的那张血泊中凄厉的女孩面孔,此刻像张牙舞爪的鬼魅,蚕食着她的希望和勇气,最后只剩一躯叫做恐惧和内疚的骨骸。   她竭力控制着颤抖的手,不让粥泼洒出来。   空气里散播着硫磺混着硝酸的气味,氢分子在极力地摩擦和碰撞,只缺一根捻子和一粒星火,便能将往昔的所有情感引爆,炸个粉碎。   程时只能选择第一个抽身离去。   “你去哪儿?”蔺焕萍不望他的背影。   程时的身体还有些虚弱,强力支撑但步伐仍显得虚浮。   “我有约会。”   “和谁?”   “许莹。”   说完朝洗手间走去,摔上了门。   蔺焕萍听到这个女孩的名字,心里还是按捺不住一丝窃喜。   从某种意义上说,许莹成功地发挥了挡箭牌的潜质。   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向母亲坦白和谁去约会,和谁在来往,只因那个人是许莹。   也许这也是他提出和她交往的原因之一,但更深层次的原因,他不敢深想,至于日后——他哪管什么日后,他从来都是得过且过,走一步算一步。   可是,不展望未来的人,通常是沉湎于过去和回忆而无法自拔的人。   *********************   程时第一次带许莹去的地方,叫做“情人谷”。   很老套的地名儿,拜俞川中学所有痴男怨女的恩赐。   俞川是学校的校长,是个颇具风骨和才情的老者,他嗜爱纵情山水,流连河川,俨然是如李太白苏东坡一号的人物。因而中学坐落于依山傍水,草木葳蕤之地,处处诗情画意。   而“情人谷”这一风水宝地,顺理成章成为情侣们绝佳的幽会地点。   许莹对这个地方并不陌生,尽管高中三年无佳人相伴,一个人没事来这儿闲溜达也是极惬意的事。   然而程时把她带到这儿来,仍让她觉得十分惊喜。   他们的脚下,绵延着一片迤逦起伏的草坪,草色茵茵如绿宝石一般晶莹翠绿。星罗棋布地点缀着缤纷鲜妍的颜色,是黄的白的蒲公英,是蓝的红的叫不出名的野花。   它们反射着各色的阳光,在云端上融成彩虹般柔软甜蜜的颜色。土地温厚,阳光充足的恰到好处,万物滋长而从不萎蔫,空气里满是植物拔节生长的气息。   山麓处郁郁葱葱,山脚下澄净的溪流如飘逸的丝带横亘而过,潺潺湲湲,没有一刻不在诉说古老的故事。   那堵围墙依然屹立在向远方伸展的丘陵之上。   年代久远,墙皮早已开始脱落,露出橙红的砖块来。龟裂的墙缝中,生着青绿的苔藓,几株稚嫩的草芽。   多少年静默的矗立已让它韶华不再,然而墙顶如王冠似的玻璃碎片依然折射着刺目的骄傲的光芒。   那些墙壁上或端端正正或歪歪扭扭的文字,经历了日积月累的洗礼,早已黯淡得没有了光泽,辨认不出曾经的模样。   程时从不在这堵墙上留下“在一起”“不分离”“永远爱你”诸如此类的文字。不是没有让他在上面留字的对象,而是他觉得,这是一种讽刺,或者说这是自己种下的诅咒。   一切暧昧的文字被暴露在人们的灼灼目光中,并且接受日复一日的风雨,最终都会被浣得褪色,磨得淡薄。   这不是诅咒是什么?   可是,程时的“从不留字”,是在权衡义无反顾地离开之后。   他呆呆地望着墙上模糊的两个字,笑得苦涩。   *********************   他还记得那日,约莫是立夏时节。   他又被身体里常驻的叫做“恨”的恶魔所驱使,和母亲闹翻后摔门而走。   找到权衡后只是一声不吭地坐在他身侧。   那么了解他的权衡怎会不知他的心思。   他说:“走,带你去个地方。”    第十一章 寻真不见空回忆 - 萤火芦花 - 青识   “情人谷?带我来这儿干嘛?月黑风高的,我怕我处子之身不保。”心情一瞬变得很好。   权衡象征性地在程时胳膊上来了一掌。   相视而笑。   权衡在草坡上坐下,双手支在身后,抬头仰望着夜空。   程时也像模像样地在他身边坐下。   靛蓝色夜空,星星像铆钉一样孤独而凌乱地摁在夜幕上。夏日的这个夜晚没有那么闷热,云朵宛如蓬松的枕头让人觉得柔软和舒适。月光影影绰绰的,如摇曳的烛火般微弱地明灭。   夏风轻拂过,携着权衡沐浴后身上的清香,令人觉得松弛而安稳。   这是权衡身上特别的气味。   “其实,你很幸福。”   权衡的声音温柔得如一泓温泉,澹澹生烟。   程时抬眸忘了他一眼,继而低着头小声说:“一个失去父亲和姐姐的人,他凭什么会幸福?”   “他又凭什么不幸福呢?”他顿了顿,“程叔叔和立雪离去之后,程阿姨把她所有的爱都给了你,你没有理由伤害她,即使你觉得……立雪的死是她一手造成的。”   “权衡,你别说了……”程时把头埋得更低了。   “爱并没有对错,即使有时爱的太深,伤害了对方。但没有爱,我们谁也无法一个人走下去,或许你觉得你可以,而程阿姨,一定没有办法。”   程时的心又开始绞痛得厉害,顺着脉络直袭击掌心,酥麻得失去了知觉。他的虹膜散着疼痛的光,那光里,有立雪永不瞑目的面孔。   “不恨,并不代表我可以原谅。”   权衡把头枕在臂上,躺在了坡上。他的心似乎跟着他一起痛着,胸口剧烈地起伏,只能躺下平缓喘息。   他望着天空出神,恍若想起了几百年以前的事情,有种莫名的情绪在他的眼底隐秘地流动。   “八岁的时候,那个男人抛弃了我和我妈,他义无反顾地要离开我们。我拽着他的手几乎跪下来哭着哀求他不要走,他蹲下来擦我的泪水,他眼底的温柔让我觉得他依然是那个疼我爱我的父亲。我以为他会因为我而不忍心走,可是他紧紧抱着我,对我说他爱妈妈,也爱我,可是他必须走,因为他想要过自己的生活。   “那时的我不懂,既然爱我们,为什么还要离开?亲情,在与所谓的‘自己的生活’的比较中,这么不堪一击?当时的我,一把揩干眼泪,咬着牙狠狠挣脱他的怀抱,以极尽嫌恶的眼神瞪着他,就像他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他愣了一下,可还是转身头也不回地走掉。那步伐似乎比以前更坚定了。呆呆站在那儿很久,我想起他耐心教我学骑自行车的样子,我记得他在昏黄的灯下写写画画,努力思考我不会的题目,我还记得他粗糙的手握着我的手教我写自己的名字,还有……他每晚临睡前都会给我讲童话故事,他常读错字……”   权衡的声音颤抖得如同在夜风中打着旋儿的落叶,温热的液体窜入他的眼眶,悲伤庞大得裹着他在黑夜中寂静的泅着。   风忽而变得寒冷,如一头横冲直撞的野兽,生硬而莽撞地乱刮着。   回忆是一座耸立的城池,我们无法不深陷其中。因为那里有我们的爱恨。尽管有些人,有些事离散在岁月的风里,从此消失在我们的生命里。可是如牢笼一般圈住回忆的城里,那些人事留下的无法结痂愈合的疤痕逃不出去,所以永不磨灭,狰狞地扭曲。   程时凝视着他累累伤痕的眼睛。他知道权衡的故事并没有结束。   权衡偷偷地站在墙角望着父亲渐行渐远的背影。   那时,春寒料峭,狂风厚重而潦草,行人无几。   晦暗的街灯下,孤寂被放大的无边无际。那个男人的声音被拉扯的变形,微微佝偻的脊背不再伟岸直挺,行李箱的轱辘发出凄凉的声音。   那时的他是那样的苍老和单薄,最终还是融在了茫茫雾霭中,化在了浓浓夜色中,沉在了权衡最不忍正面的回忆中……   那灯光恍惚之间变得如阳光般炙烈,像浓稠的浆液糊住他的眼睛。泪水再次涌入他的眼眶。   他想控制,却怎么也没办法阻止。又黏又烫的泪水还是浸湿了他的手掌,还是止不住地滚落在沥青上。   从那以后,对丈夫的离去一句挽留也没有的严惠兰便病倒了。   那些日子,是权家最艰难的时候。   权衡成天医院学校两头跑,八岁的他似乎一夜之间长大成人,比同龄的孩子稳重成熟的多。   而在此之前,他同样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沉溺于家的幸福中从不知天高地厚。   但是,如果成长需要这样的血泪作为代价,未免太过残忍。   他从不落下功课,直到深夜才能完成作业,就这样还努力保持着优异的成绩;他开始学会自理,自己做饭,洗衣服,叠被子,晒床单,照顾妈妈;他会在病床前麻利地削上一个苹果,讲笑话逗妈妈开心,把得来的奖状递给妈妈看……   而他的母亲,吝啬得连一个笑容都不肯施舍。   “那时我们家一贫如洗,还好有你家接济。妈不肯告诉乡下的外公外婆们,她是那样过分自尊和骄傲的人。后来妈的病渐渐痊愈,凭妈的资历,找个中等八样的工作不在话下。我知道妈争强好胜,从不服输,没有爸,她照样可以活得很好。她不会流一滴眼泪,可是,她也再不会笑了。无论怎么努力地做连别人都连连称赞的模范儿子,都鲜少得到她作为母亲的一句夸奖。有时真的很丧气,很委屈,她没空听我的倾诉,没空开导我,因为她有忙碌的工作。之后,家境好转了,她有了空来履行她母亲的职责了。只要我稍一懈怠,便免不了一顿苛责。她对我越发的严厉,似乎要把我捏成一个十全十美的泥人儿。我成绩退步了,她会用手指戳着我的脑门骂我‘跟那个男人一样,没用!没出息!’爸也许就是受不了这个才出走的。你也知道,罚跪,禁闭什么的,我都习惯了……”   权衡突兀地咯咯笑出声来,声音嘶哑得仿若有虫豸在窸窸窣窣的丛林里暗自咀嚼。   程时听着,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鼻腔不住地泛酸。   他多么想替权衡分担他生命中难以承受的重量和疼痛,然而他只能在那儿如坐针毡,却又无法动弹。   “她一定在我的身上看到了那个男人的影子。所以她难以克制地去恨我。如果打我骂我让她受煎熬的心能有几分快活,我甘愿这样牺牲。可是我知道,她是爱我的。因为这个家,只剩下我和我妈。没有爱,妈也活不下去,她利用着对我的爱,在努力生存着。而我,何尝不是这样自私地活着?”   “权衡……”程时呓语般叫着他的名字。   因为这个家,只剩下我和我妈。   隐约觉得有泪滑过脸颊,程时看着权衡,却忘了抹掉它。他在权衡的身侧躺下,与他一同痴痴地望着星空。   这夜,权衡拨开了一些程时心房外荒蛮的荆棘,露出了里面藏匿着的对亲情的眷恋和最柔软的记忆。   可是,他始终不是权衡。   他是生来骨子里就流淌着叛逆的血液的程时。   他没有父亲离去,母亲病倒的经历,有的只是一幕幕碎片似的血腥记忆——血泊里四分五裂的肢体和触目惊心恣意流窜的鲜红液体。   “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权衡侧着头看着他。   程时深深地望着他,仿佛在使劲记住他的样子,生怕他的影像有一天会在脑海里消逝。   许久,才对他笑着点头。   程时起身去溪边拣了枚光滑圆润的鹅卵石,对权衡喊着:“你先慢慢走,我待会儿就来。”   权衡不问为什么,只朝着远处的程时点头示意了一下,便沿着回去的小径边走边等。   只一会儿功夫,小径上终于恢复了生机。   程时就像啁啾的喜鹊似的,说着笑着唱着,让原本心情低迷到谷底的权衡,瞬刻重换活力。   有他在,真好。权衡在心里这样想。   两个身影,在辽阔的夜色中,一点也不孤单。   月亮从迅速向东撕裂分散开去的云层中,探出脑袋,光彩亮相。乳白色的月光洒在那堵斑驳的墙上,稚嫩但遒劲的字体,开始熠熠生辉起来。   “成全”   *********************   漆黑的夜色成了最凝重的底色,几抹跃动的光影终于把溺在回忆里的程时拉出了水面。   他的手指摩挲着那两个字本来的位置,眺望着对面的草坡。莹莹日光下,权衡的身影飘忽不定。   “这位先生,你已经走了十五分钟的神。”许莹瞅瞅手表,又瞅瞅程时。   程时感到抱歉,刚想说对不起就一阵猛烈地咳嗽。   许莹担心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   “没事,就是昨晚淋了点雨。”   “那……”   “那我们回去吧。”   果断地打住这个话题,许莹的声音瞬间死在喉咙里。   如果把程时比作一颗蔚蓝色的星球,那么许莹则是绕着他不停旋转的一粒尘埃。他有引力,同时也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斥力。   她只能亦步亦趋地活在这两种力之间,并且维持着这种力的平衡。太靠近,会被灼热的大气烧成灰烬,太疏离,会坠入浩瀚无垠的宇宙,被黑洞吞没,或者永无止境的漂浮,居无定所。   所以无论怎样,她都未能走进他的心里。   “有时候,爱人之间只是隔了一道墙;有时候,只是隔了一扇门;有时候只是隔了一丛花,一株柳的隐约相望。可是,偏偏不能再有一丝接近。”   可是许莹和程时之间,岂止是一道墙,一扇门,一丛花的距离。   这样的爱情是一片沼泽,许莹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即使淤泥湮没了头顶,停滞了呼吸,也心甘情愿,在所不惜。    第十二章 嗟我不孝负鬼神 - 萤火芦花 - 青识   张爱玲说:喜欢一个人,会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开出花来。   许莹没头没脑心不在焉地在日记地在日记本中写道:“即使是最绝望的土地,也要开出最绚烂刺目的花来。”   她突然惊诧于自己信手写出的这句话。   她并不是没有感觉的,程时把她视作流感患者一样隔离在他的世界之外,她再怎么愚钝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她把她对程时的爱比作“最绝望的土地”,是她这些天来埋藏心底却真真实实的感受。   她懊恼自己写出这么不吉利的话,立马用涂改液敷掉,另换一行写道:“只要有爱,就有希望。”   她满意地看着娟秀的字体,咧着嘴傻笑,仿佛这些飘逸的小字在她眼前手舞足蹈起来。   她的笑容突然滞在脸上。她挂念起程时的病情。   于是决定去程家看他,顺带买些药,也许用不着,但是有备无患。   *********************   程时到家后,依然是一脸病恹恹的样子。   发现母亲弓着身子吃力地拖地,要是往常,他连瞟一眼都懒得瞟,可是他去了情人谷,他想起了权衡,于是内心有团柔软的东西不时抚慰着他恐惧到狰狞的心,他的刺猬病不再那么轻易发作。   “妈,我来吧。”   他接过母亲手中的拖把,握着光滑的木头,又瞥见母亲长满糙茧的手,心里像针扎一般刺痛。   蔺焕萍把垂在额前的发撩到耳后,呆若木鸡在一旁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忙说:“不用不用,我来就好。都十**岁的小伙子了,哪能干家务活?”   这种近乎宠溺的爱,正是让程时反感的地方。   程时停下拖地的动作。   蔺焕萍下意识觉得自己又说错了什么,懊恼得想抽自己一嘴巴子。   她赶紧解释说:“我在家也没什么事做,闲得慌。这么大的房子,却空荡荡的。你爸走得早,可我啊,总觉得他肯定还在这儿,所以我得天天打扫,让一切都像原来那样干干净净的。夏天灰尘多,以前还有立雪帮着些,可现在……”   声音戛然而止。   可是余音绕梁,来回碰壁,空气里只剩下一声声凄婉的哀鸣:   立雪,立雪,立雪,立雪……   蔺焕萍平日里宛如不折不扣的哑巴,只有对着程时他爸的遗像才多唠叨两句。   如今程时终于卸下了活死人的面具,喜不自禁又悲从中来,许多日以来丧失的语言功能已经难以运用自如。   本想弥补错漏,可是未料想眼观鼻鼻观心地小心说话,却还是越描越黑,并且平日里很有默契地闭口不谈立雪,现在她却捡了个好时机破口而出,十把匕首都不够她自行了断的。   气氛变得凝重,恍若有大提琴奏着悲剧的最强音节。   程时的呼吸变得紊乱。   他的“病”,如期发作。   “没事做?难道不需要忏悔吗!”   他酡红的眼睛无情地钉在母亲的视网膜里,泪光泛着血液的颜色。   蔺焕萍的眼里顿生寒意,她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儿子。   眼里满是讶异,苦楚,悲哀和愤怒。   “我为什么要忏悔!程时,你睁大眼睛看看站在这儿的是谁!是你的母亲,不是一个罪人!”   她同样以咆哮般的声音回应他。   “因为你害死了立雪!不是你,姐怎么连死都不瞑目!母亲?你是怪物!你是杀了自己女儿的凶手!”   程时已经发狂,眼里蓄满的泪水终于滚滚而落。   占据了所有理智的是他的恨意,几乎要将面前的母亲生吞活剥的仇恨!   “我没有……”   蔺焕萍嘴角颤抖得已不成形状,也不敢直视儿子的眼睛。   道道皱纹承载着泪水,汇成迢迢悲伤的河流。她正以光的速度在苍老。   “立雪恨你,即使死了,也会恨你!你连活着的人的原谅都得不到,更不要奢求死人的宽恕!”   这个家,震颤得已无力支撑外面的狂风暴雨,几乎要在这个六月破碎得不再完整。   程时步步紧逼,咄咄逼人,而她节节败退,已无力还击。   *********************   真是见鬼的天气。   刚才还阳光明媚,天蓝得纤尘不染,转眼就落下漂泊大雨,把衣着整齐毫无防备的行人浇得比落汤鸡还狼狈。   许莹就是其中之一。   空中的云像脏兮兮的粗帆布,抖落着污糟糟的雨水。   许莹站在公交站牌下躲雨,狭仄的空间已让她湿了半边肩。   时而飞过的汽车碾过坑坑洼洼的水凼,溅了她一腿的泥水。只能无奈地望着自己这一身精心的打扮哀叹。   公交迟迟不来,许莹索性招收一拦,即刻跳进出租车,报了程时家的地址。   她的兜里还紧紧揣着两盒感冒药。   *********************   “啪――”   忍无可忍,蔺焕萍还是给了他一耳光。   她泣不成声,苍老的身体靠在墙壁,疲惫得不堪一击。   程时的头歪在一侧,耳朵里仍然嗡嗡作响。   许莹石化了一般呆立在门口,半天挪不动一步。   许莹在房间陪着程阿姨。   蔺焕萍表情木讷,血丝满布的眼睛干涩得流不出任何液体。   就像丢失了魂魄,眼神滞留在虚空中。   许莹望着身形消瘦面容苍老,枯坐在床上的程阿姨,心里黯然,默默地在她身侧坐下。   “我做的还不够好吗?”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为了他,付出了我能付出的一切。”   “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他怎么能怎么敢恨我?”   她脸上的纹路又褶皱在一起。   泪水随着她颤抖的话语,无声无息地滑落。肩膀抖得厉害,背脊像弓一样弯曲,几撮发白的头发,额头绷起的青筋,用力交握的双手,把她的无助和脆弱无遗袒露。   许莹把手搭在阿姨的肩头,轻轻地拍着,希望能给她微薄的慰藉。   被儿子仇恨的母亲,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屋子里荡漾着程阿姨语无伦次的声音,许莹只能止不住地叹息。   客厅里争执的声音哀转久绝。   列缺霹雳,室内一刻万籁俱寂。   只剩权衡的声音在程时的耳边久久萦绕,一点点化解着他的病毒和戾气。   “爱并没有对错,即使有时爱的太深,伤害了对方。但没有爱,我们谁也无法一个人走下去,或许你觉得你可以,而程阿姨,一定没有办法。”   一袭沾了许多污点的白色裙子曳进他的视线,一并出现的还有两盒包装已经被捏变形的感冒药。   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盯着许莹。   总会在某种情况下,一些被忽略的记忆如洪水猛兽般袭来。   *********************   程时是班长,掌管班级的一切大小事务。   他手上象征着权利的花名册,记录着所有同学的各种信息。   他是个受人拥戴的好班长,是因为他工作起来一丝不苟,恪尽职守,每个同学的家长联系方式,家庭住址他都能倒背如流,甚至是大致的家庭状况他都私下去沟通了解,因此面临突发状况,他总能从容应付。   许莹家住四季路A小区B栋C单元,到青年路程时的家,需要跋涉两条市区最为繁忙的街道。   而权衡不在的那些日子,他起的又格外早,许莹口中的“碰巧”又岂会是真的“碰巧”?   只是那时候,他的心里没有许莹的位置,他怎么也无法把她的“碰巧遇到”同她的“处心积虑”联系在一起。   当他看着不再洁净如新的裙子和那瘪瘪的药盒,他在心里狠狠啐了自己一口。   对于许莹的喜欢,他并非浑然不觉。   他是如此心思缜密甚至敏感的人,怎么会察觉不出她眼里难以掩饰的羞涩和欢喜。只不过他被思念占据了心绪,被苦苦的等待和回忆蒙蔽了双眼,她的爱,被自动过滤在身后,被当做理所当然却不觉不知的存在。   毕业那天,他为了一己之私,利用许莹,企图通通忘记那些不堪的过去,以一段新的感情让自己重新开始。   脱口而出的“做我女朋友”的话语,不是问句,不是祈使句,是毋庸置疑的陈述句。   当时看到许莹的泪水,不无惊异,也下定决心要全心全意好好和她在一起。可他骗不了也背叛不了自己的心。   这么些天,他发现自己对许莹的感情,比一层纸膜还要浅薄。   这段感情的开始,又是否掺杂着报复的成分?他不愿再去质问自己,因为他害怕得到不想得到的答案。   程时恨透了这样的自己。他甚至开始唾弃鄙夷这样卑劣的自己。   他的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可是无论他有多么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还是流露了几分内疚和不安的神色。   程时微笑地接过药,“含情脉脉”地望着许莹说:“你就是特地来送这个?”   这才是程时,知错即改且不留痕迹。   “嗯。”   许莹点头,无意瞥见程时鼻翼两侧到嘴角的绵长的纹路,她知道这叫做法令纹,书上说这代表隐忍的痛苦。   “愿不愿意陪我去个地方?”   “好。”   她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只静静陪在他的身边,随时随地扮演可取暖可加湿可吸尘可换气可除臭的便携式机器。做这样生命力十足的机器,竟然令她十分心满意足。   雨淅淅沥沥地下得小了,天地间朦胧得恍若幻境。   他的手心湿热,温和地将另一只手包裹。   那一刻,许莹的心跳出了胸膛,欢愉地接受雨水的灌溉,怒放着一株蓬勃的太阳花,把他和她的世界,瞬间照亮。   他们俩消失在一片迷蒙的雨色中,惟有她笃定的脚印在雨中――越发清晰。    第十三章 啮指痛心空言语 - 萤火芦花 - 青识   公墓。   天是蟹壳青,像墨滴在水中晕染开的颜色。   站在高处俯视,那些鳞次栉比的墓碑像一排排低矮的房子,黑压压的一片,令人不寒而栗的灰色的阴郁。   拾级而上,脚边的杂草如刚刈割过的庄稼茬般高低不齐。时而松梢枝头窜出一两只黑鸦,嘶哑的声音响彻这片巨大的隆起的墓地。刺穿耳膜的死亡之音。   空气里游弋着糜烂变质的肉体气息。无声深处,野鬼孤魂在游荡,在幽咽,在舔舐伤口,在忍受抽筋剥皮的苦痛。   程立雪的碑立在墓地的边缘,能够看到山脚下一派郁郁葱葱的景象。仿佛她就站在那儿,长发飞扬,衣袂飘飘,双臂微张,沐浴在风雨里。   她喜欢安静,就那样的一块碑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她幻灭的身影沉浮不定,茕茕孑立。   经年累月,那清冷的碑早已满目疮痍,唯有照片上那如阳光般温暖灿烂的笑容依然散着辉芒。   站在碑前的两个人,心里一阵阵的悲怆。   “姐,我来了。”   雨停了,敝旧的日光漫在空中,被风揉碎成金色的灰尘。   雨滴顺着他的发丝坠下,寂寂的一刹那,竟是这样漫长。   除了程立雪的忌日,他从不单独来这儿。   这样没有生命气息的地方,会不停地提醒他姐姐已长眠地下,再不会醒来。这样的“提醒”如锁链般勒住他的脖子,如钢筋般刺穿他的头颅――不是恐惧,是难以克制的心虚。   他抢走了本属于她的守护与爱,他一出现就夺走了她的一切。   可是这并非他故意的,他的出现本来不应该是一个错误,如今这番局面的始作俑者,是我们自以为是的母亲!他一边自责,一边仇恨,矛盾在他的心里激烈碰撞,不分伯仲却最终两败俱伤。   他受不了这种精神的分裂与磨折了。   许莹望着他的泪水崩溃地坠落。像含了滚烫的蜡油,下巴抖动得厉害。   他的眼睛像池里黑漆漆的石子,上面汪着一潭琥珀光泽的水,下面却是深不可测的冷冽。   她的鼻子也跟着发酸。   “程时……”   她用力握紧他已冰凉的手。   他的心口又是一阵剧猛的绞痛。   *********************   蔺焕萍打开房门,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冲进程立雪的房间,拉开梳妆台最下面的一格抽屉,是一堆瓶瓶罐罐的药盒。   她拧开其中的一小瓶,颤抖的不听使唤的手倾倒了一地的药粒。   心脏愈发的绞痛,面色青紫,嘴唇干裂,汗湿的头发黏在额头,似乎只要当头一棒,她便会碎落成一堆苍白的骸骨。   好不易地捡起两粒药,也不就着水直接闭上眼吞咽下去。   良久,拧作一团的眉头才稍稍舒展开来,全身绷紧的神经顷刻坍塌,身体如一页蚕纸瘫软在冰冷的地板上。   微弱的脉搏提醒着她,她还活着。   与她的耳朵相距几光年的地方,隐约传来心电图“嘀嘀”的声音。   她所有悲痛的记忆,仿佛都是来自于那个充满消毒水气味,到处都是晃眼的白的地方。   孩子的父亲,她的女儿,就连她自己也不例外。   几年前,丈夫病危,医生告知她对不起他们已经尽力的时候,她昏厥了过去。   几个月后,立雪意外死去,她终于被打倒。   程时的姥姥姥爷深知女儿糟糕的身体,执意让她做个检查。   她沉浸在失去丈夫继而失去女儿的痛苦中难以自拔,没有心情为自己的身体着想。   当父亲说她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怎么继续养育程时的时候,她终于勉强答应。   如果说丈夫的离去令她心如死灰,那么当医生告知她患有心脏官能症的时候,她已经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劫不复。   她是个生性执拗的女人。   她微笑着告诉家人“一切都好,一切正常,就是血压有点低”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这笑容的背后是怎样破碎的乐观,怎样的凄楚无依。   她就如此隐瞒了这么多年。   只要不过分劳累,不过度悲痛,不让情绪有大的起伏,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并不成问题。但是病情还是会一天天恶化,做手术是迟早的事,只不过,手术的成功率根本不容乐观。   而且,只要儿子对她的恨意存在一日,她又怎么可能不心痛一日。那种疼痛迅速而剧烈,猝不及防地撞击整个心脏,如千万根针频率一致地在心脏上扎着窟窿,如巨型车轮从心脏上毫不留情地碾过。   那一刻,如弥留之际的将死之人,绝望地盼着回光的返照。   她不把那些药搁在自己的房间,是因为一次无意撞见程时在房里翻看着父亲生前的照片,刹那间,心脏都漏跳了半拍。从那以后,她便把药转移至程立雪的房间,因为程时在立雪死后从不进她的房间。   她不能再让那样胆战心惊的事情发生。如今程时只有她这一个至亲之人,若是让他知道唯一的支柱和依靠也要离他而去,她怕程时会因此崩溃的一塌糊涂。   至少还能陪他一些时日,所以她努力地活着。   可是眼下,恐怕他巴不得她去死。   她悲哀地想着,跪在地上捡起一颗颗药粒。泪水于悲恸中不知不觉地滚滚而落。   *********************   程时捂着胸口的手渐渐放松下来。   他的痛,是她母亲的十分之一。   只是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十分之一的疼痛究竟因何而生,从何而来。   他更不会知道,这十分之一的疼痛,是因他而生,从他而来。   时光卷起了尘土,埋葬了遍体鳞伤的秘密。   当记忆的时钟,化成乌黑的藤蔓和殷红的蛇身逡巡在我们灵魂的缝隙,锈迹斑斑的指针穿插在我们的身体时,我们不得不掘开坟墓,亲眼目睹那些秘密的尸体。   只是没有长蛆,没有发臭,仍一如往昔。   “我和权衡一样,都有一个不怎么完整的家庭。我爸在我十岁的时候因为间质性肺炎过世了。这种病,会在呼吸衰竭中死亡。我爸,是一个非常文艺的知识分子,一生中最景仰的人就是传说中的杏园宽门,他常给我讲宽门的故事。他走之前,说他要像宽门一样生的清净,死的干净。所以他嘱咐我们在山上找个高处,把他的骨灰洒向空中,好让他随风环游,免费旅行……”   “程时……”   许莹担心地看着他,他却微微笑着。   “我爸一定是书看多了,这么浪漫主义。他走得很安详,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掀开覆在他脸上的被单,他还在笑。他们都在嚎啕大哭,只有我,看着他的微笑,一滴泪也没流。”    第十四章 花落人亡两不知 - 萤火芦花 - 青识   他们坐在墓前。   程时嘴角微微扬着,似乎正在诉说的不是生离死别而是一段美好的往事。渐渐地,许莹发现程时嘴边漾开的弧度开始收拢,眼神已开始聚合在墓碑上立雪的遗像,如秃鹫食肉般的阴鸷和冷酷。   “我爸很爱立雪。她虽然比我大五岁,可平时我很少叫她一声姐,我常常立雪立雪这样没大没小地叫她。爸呢,会溺爱得喊她雪儿,每次听到时我都会做掉一地鸡皮疙瘩的样子。而妈……喜欢用尖利的嗓门直呼她程立雪,吝啬得少一个字都不行。而对我则亲昵地唤着小时,好像多一个字都会要了她的命。”   “也许立雪是姐姐,所以程阿姨对她严厉些,她……”   “你见过对自己女儿严厉到像对待仇人一样的母亲吗!   “都说女儿要富养,男儿要穷养。在我们家是彻彻底底倒过来的。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不归我?立雪只能站在旁边用僵硬的笑来掩饰她的羡慕和渴望!她是姐姐,所以理所当然不需要这些东西是吗。我不用洗碗拖地,做任何家务,而立雪就该被她**成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乖女儿的模样!可你知道她**的方式吗?是左一记耳光右一记巴掌,是能把脑门戳出洞的指头,是不眨眼睛就抽下去的藤条,附加她极有文采的滥骂!和当初权阿姨教训权衡的德行有什么不一样,简直是如出一辙!可是对于我这个含在嘴里都怕化了的儿子,一根手指都不准人碰,放个碗筷都怕伤着我!”   许莹不解,若她是程时,母亲如此对她,她心里是会同情立雪,但更多的不该是对悉心照料自己的母亲的感激吗?即使感觉自己剥夺和占有了姐姐的东西,心里多少会有几分歉疚,但也不至于恨母亲把所有的爱都给了自己啊。   人是自私的,总会设法原谅自己,却难以宽恕别人。他恨程阿姨的原因是什么,是他的自私吗?   “立雪成绩不好,但她勤奋刻苦。有一次深夜,我见她的房间的灯还亮着,进去的时候发现她埋头于一堆资料中奋笔疾书,连我的出现都没能惊动她。我问她累不累,她吓了一跳,桌子上的书被她碰落哗啦啦掉了一地。她见是我松了口气,说‘还以为是妈呢,要是大半夜的看我在读书,肯定要骂我白天不知道在干嘛,到了晚上假模假样,浪费电费。’昏暗的台灯照着她消瘦的脸和凹下去的困倦的眼睛,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立雪遗传了爸,长得白净斯文,头发因为很少去剪都快要及腰,也没有刘海,平时就扎个马尾,即便是这样也很漂亮。她的眼睛总像闪着泪花一样亮晶晶的。我知道在学校有很多男生给她递情书,她都偷偷拒绝了,她知道以妈的性子要是耳闻一点风吹草动,她往后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她漂亮,却没有自信,走路常低着头,跟人说话也唯唯诺诺的,不敢看别人的眼睛。只有和我在一起她才大大方方的,大声的笑,大声的哭。笑的时候,她就像姐姐,哭的时候,我就像哥哥。   “六岁那年,我放学和立雪排队回家。他们那些流氓知道我身上的零花钱很多,想要堵着我弄几个钱花花。我不给,他们扇了我一巴掌。立雪个子高但力气弱,可是她像发疯了一样吼叫着用书包猛砸那些地痞无赖,我呆呆地看着那些人抓着立雪的头发往墙上撞,好多血,我只能大哭,什么也做不了。立雪咬他们,他们拳打脚踢,她也不松口。渐渐地立雪嘴里流出了血。大人们赶来时,其中一个的手臂上已经掉了一块肉,其余的自知理亏赶紧跑了。那个被咬伤的人已察觉不到痛感,只恐惧地望着立雪,就像她是吃人的怪物。   “妈妈赶到医院时二话不说给了立雪一巴掌,骂她要是出了人命就不是她的女儿。那时,立雪的额头还止不住地流着血,嘴里也在流着血,我干干净净地在妈的怀里望着她,凌乱的头发和未干的血迹,呆立在纯洁的医院里,像个受伤的孤独的没人要的病猫。   “立雪的成绩是她的心病。爸走得早,意味着她所有的庇护就只剩白纸红字的成绩。而妈的脾气也在爸爸离去之后变本加厉。她很努力,熬到半夜三更白天还不去休息,饶是如此,她还是考得不够理想。这个理想以妈的理想为标准。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天。妈把一摞她用尽心血的资料撕成碎片砸在她的脸上,问她怎么这么不上进不争气,她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妈似乎很讨厌这样可怜兮兮的沉默,一脚把她踢到地上去,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抱着她哭着求她不要打姐,她刚好借题发挥把我当做正面教材,说‘你也应该瞧瞧你弟弟!再不跟你弟弟一样考出个好成绩,你就给我滚出这个家!’那一刻,仿佛永远不会抬头的立雪终于抬起头了,她看着我,盯着我,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她的眼神告诉我她恨我,怪我,讨厌我,埋怨我!然后那眼神里的光熄灭了。我知道,如果那时给她一把刀子,她要杀的人不是妈而是我。   “她捂着刚才碰在茶几角上流血的额头站起来,盯着妈冷冷地说‘不用了。我现在就滚出去。’”   “程阿姨怎么会……”   许莹难以置信地望着程时。   “当我追出去的时候,立雪正往街的那边跑去。她左右不顾头也不回地朝那边跑。妈也在后面追,我听到她喊我的名字,当我回头时,我听到了有个地方响起一阵刹车的嚣鸣……”   许莹明白了。她看着泪流满面的程时,眼泪翻涌,她把程时抱进怀里,让他像孩子一样大声哭泣。   立雪被车撞的飞了起来,在碎裂的挡风玻璃上滚了两圈,又在空中翻腾了几下,堪堪落在对面修路的防护带前。   那一天,她刚好十八岁。   她的母亲忘记了她的生日,然而因为她的死,在忌日和生日之间打上了等号,她便再也不会忘记。   死去的女孩,用鲜妍的血液染红了那个黄昏,染红了程时十三岁以后的整片天空。   也为自己的青春,潦草却残忍地添上最浓墨重彩的收笔。    第十五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 - 萤火芦花 - 青识   蔺焕萍收拾好地面,环视着立雪住过的房间,眼睛渐渐被雾气弥漫。   她起身摸着立雪用过的梳子,照过的镜子,衣柜里穿过的衣服,睡过的床铺――一切都仿佛保留着她生活过得气息,她的味道残留在房间里的角角落落。墙上贴着她最崇拜的杨钰莹的海报,枕头上放着她最钟爱的维尼熊,床头柜上会旋转发亮的可爱台灯。   她坐在床上,抚摸着女儿垫过的床单,思念涨潮般令她窒息。她的脚突然碰到床下的什么东西,于是蹲下来掀开床单,拉出一个落满灰尘的匣子。里面摆满了零零碎碎的玩意儿,还有一本精致的日记本。   她颤抖地翻开。   2011年8月12日晴   今天是我十一岁的生日,可是爸爸妈妈好像都忘记了。可是没关系,我自己祝福一下:程立雪,生日快乐!   妈妈今天又骂我了,因为我的碗没有洗干净。可是不能怪我的,那黑乎乎的东西怎么都洗不掉。裂掉的碗口把我的手割开了,完了,明天洗碗洗衣服的时候肯定很疼。   妈妈,我很爱你。   有多爱呢?就让我唱首歌来表达吧。   “不要问我太阳有多高,只要问我爱你有多深。不要问我星星有几颗,我会告诉你很多,很多。”可是,你爱不爱我呢?我觉得你更爱弟弟,我六岁的时候都没上过学前班,那里面有蹦床,还有木马,转转车呢。   我要是男孩子就好了。妈妈一定会更爱我。   不能再写了,马上要考试了,我得赶快复习考一个好成绩,不然妈妈又会失望的。老天爷一定要保佑我啊!   这一页夹着一张叠成方块的纸,她把它展开,是皱巴巴的奖状。   程立雪,期中考试班级第三名。   她呆呆地望着奖状,手指摩挲着程立雪的名字,心里苦涩翻涌。   她忽然想起什么。   2001年,立雪10岁,程时5岁,上学前班。8月,8月12日,晴……   清脆的巴掌声在耳边响起,震得耳膜颤动。那一天,立雪咬伤了那个流氓,她在医院丢给了立雪一记重重的耳光。   那耳光,仿佛穿越了十几年,在她翻开立雪日记的今天,报仇似的丢还给了她。   她合上日记本,用力压在胸口。她把脸贴在日记本上,感受它的温度。   她无声的哭泣,泪水溅在日记上――开出这个夏天最迟的花朵。   *********************   程时和许莹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   家里没有开灯。当程时打开客厅的灯时,偌大的客厅竟显得十分冷清。他的心也没来由地空出了一块。   他下意识地觉得沙发上应该坐着一个等他回来的人的,可是空气里只有他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和水槽里滴答作响的水滴声。   蔺焕萍已经离开。桌上有她的信。   字体歪歪扭扭,但墨迹时浅时深,可以想象写字的人如何克制着颤抖的右手在纸上艰难刻画。纸张有被打湿的痕迹,晕染了一块块的青黑色,像张脏兮兮的苍凉的脸。   程时   我去你姥姥家住几天。钱放在客厅茶几上。你在家好好的,有事打我电话。   若不是这字和纸出卖了她,读这信的人一定看不出她内心的惶恐与悲伤。   “程阿姨她不会……”许莹忧心忡忡地望着他手中的信。   “她不会有事。”   许莹嘴唇动了动,可还是什么也没说。   程时补充道:“她更爱她自己。”   许莹终于按捺不住,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又怎么知道她爱你不会胜过她自己?程时,或许当年阿姨有错,可是那是一个意外,这么些年了,都该过去了。我想立雪她……也会原谅程阿姨的……”   程时不说话,只冷冷地盯着她。   许莹有些激动,心里的话她非说出来不可。   “你恨得真的是她吗?你没有勇气恨自己,没有勇气让自己相信立雪的死跟你脱不了关系。从头到尾,你都在把自己的内疚自责嫁祸给她,让自己好过些不是吗?你自私地仰仗着对母亲的恨意度日,才找得到你活着的意义对吗?程时,你这样每分每秒都忘不了要恨她,又让自己好过几分?”   他眼里的光更加黯淡了,只剩许莹有些愤怒的脸在眼前翕翕晃动。   “偏激地享受着报复的快感,程时,这不可能是你。”   许莹直直看着他,探寻的眼神像章鱼的触角,用力卷住程时。   程时的心震了一下,如一块石头丢进一滩死水里,漾开了苔藓和浮萍,不得不露出水下肮脏的水藻,散发出恶臭的味道。   许莹错了。   他的确是在报复并且乐在其中。   他报复的不仅仅是他母亲,还有那个远渡重洋,令他夜不能寐的人。   而你,只是他信手拈来的一枚棋子,一枚玩弄于他股掌间的棋子而已。   他用刀子在心上狠狠剜绞了一下。   可是这样的赎罪,她看不见。   *********************   他充满伤楚和内疚的眼里,从此终于有了一个小小的许莹。   可是她太小了,小得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合上眼睛就会溺死在铺天盖地的泪水里,小得睁开眼眸就会随着泪水从眼角滑落。   从此杳无踪影,无迹可寻。   她最多有着和泪水一样排毒杀菌的功用,在程时悲伤流泪时,让他眼睛变得开朗清明。   她的“小”并非是她不能将程时占为己有的症结所在,原因在于程时的眼里,永远住着一个轩昂挺拔的身影,那身影的庞大,足以把她排挤得毫无立锥之地。   *********************   权衡用力晃着他的肩膀骂他:“为什么不听我的话!非得逼死她你才满意?”   程立雪泪光盈盈地瞪着他:“我都原谅她了,为什么你还不肯放过她,放过你自己?”   许莹悲恨交加地望着他:“我怎么那么傻!你连自己的母亲都不爱,又怎么会爱我?”   愤怒,悲痛,仇恨,绝望如细密的蚕丝纠结成天罗地网,缠织在梦里。   然后蓦地惊醒,满身冷汗。   回想梦境,背上仍然发凉。   蔺焕萍已经离开了一个星期,于是连续七天,程时都会从同样的梦魇中惊醒。   他趿拉着鞋走到客厅,空荡荡得只流转着脚步的回音。他习惯性地瞟一眼餐桌,那里并没有预备好的早饭。洗漱之后和往常一样窝在沙发上看早间新闻,今天的主持人蠕动着嘴唇字正腔圆地吐出一连串文字,聒噪得令人烦乱。   好些日子没有打扫,茶几上竟落了层薄薄的灰尘,不知从哪儿爬来的蚂蚁黑压压的挤满了几颗烂掉的葡萄上。他在沙发上躺下,随意翻开一本杂志,一行字跳进他的眼里。   人不可能永远和挚爱的人一起,无论多么美妙的事情都会成为过去,无论多么深切的悲哀也会消逝,一如时光流逝。   时钟不知疲惫地转动着。   他坚硬如铁的心,也渐渐裂出一道罅隙,现出母亲凄怆的笑脸来。   他鬼使神差地推开姐姐的房门。   站在门口,在一切熟悉的陈设上缓慢地移动着视线。不知不觉,泪水早已盈满眼眶。   “姐,你还恨妈吗?”   他的声音颤抖得像夏天初生即落的叶子,卑微地垂死挣扎,苦苦祈求。   其实他希望立雪给他的答复是“不恨”。   他累了,努力恨一个自己不恨的人怎么会不累呢?是的,他不恨她,他只是不敢直视立雪最后看他的眼神,他想要用仇恨妈妈的方式来推诿赎罪。他以为立雪的灵魂附进了他的身体,欺骗自己背负着立雪的仇恨,所以他必须要完成恨她的使命。   只是这个六月以来,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像一场骤雨,还未落到地面就被灼热的温度蒸发了。尔后是不见天日的阴云天气,悲伤的气流到处肆虐,无法排遣。   他没有得到立雪的回应。   他抹了抹眼角的泪,慢慢合上了门。   梳妆台脚下,几粒可疑的药丸,他自然没有看到。    第十六章 相恨不如潮有信 - 萤火芦花 - 青识   手机的铃声打破了这死一样的寂静。   韩婧。   程时是班长,韩婧是学习委员,高中三年关系不深倒也不浅,毕业后偶尔联系也实属正常。   只是他没来由地觉得韩婧并非打来寒暄问候一番那么简单。   他按了接听键。   “喂,班长,我是韩婧!”   “我知道,有事吗?”   “有些事……想请教你。”   程时愣了一下,他从未听过韩婧这般细声细气小心翼翼地说话。   “你说。”   “听说——你曾经和权衡是邻居?我想你一定比我了解他。”   “……”   权衡?   “我和他刚好都在A大,彼此多了解也好有个照应,当面问他……有些不好意思。”   程时可以想象出电话那头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羞赧之态,莫名其妙地竟有几分生气。   “你问错人了,关于他的一切我一无所知,我们只是普通邻……”   那边突然掐断了电话。   “居”字的音在舌尖上旋转了几圈终于悬崖勒马,折回了喉咙里。   为什么这么生气?   是因为韩婧向他询问她不该知道的事,还是因为他自私地想把权衡的一切占为己有,任何人的窥探都让他觉得不舒服。   程时心里乱七八糟的,想着他和她现在是什么关系,真的如她所说的,是因为同在A大而想要相互照应吗?   程时仿佛惊醒一样瞳孔顿时收紧——   A大!   A大的地理位置不是在北京而是在美国吗?   程时不是愚钝,只是一心关注在了韩婧和权衡的关系上,并且对权衡的话,他无比天真地相信着。   手机的电磁波在空中涟漪阵阵地荡过之后,他想把手中冰冷恶毒的物体摔个粉碎。   他骗我!   那么“冬天会回来”,这个承诺的真实性又有几分?   可是,权衡说的是“也许”,他并未做出任何承诺。   他像是预设好了一切退路。   况且,程时弄丢了那封信,死无对证,毫无凭据,他拿什么丢在权衡脸上质问他?权衡连抵死无赖都不必。   但是无论如何,程时似乎失去了对权衡毫无保留的信奈。   连程时都觉得,这种“失去”比他的任何“失去”都要悲哀,更不必说电话那头,苍白着脸惊惶地看着韩婧的权衡。   *********************   尘幕在空中静静地漂浮着,变化多端的云朵镶嵌着耀眼的金边,云蒸霞蔚,奔放热烈。干黄的阳光虽然裹着一身透明的风,但依然喷薄着干燥的热度。   “程阿姨……还没回来吗?”   许莹勾着程时的手指向着她预备好的约会地点走去。   “嗯。”   “你是不是应该打个电话给她?”   “外公外婆又不会亏待她。”   许莹无奈,只好闭口不再说话。   阳光穿过微细的粉尘,世间万籁仿佛瞬间变成了金黄色。   一曲曼妙的音乐飘进他的耳里,那样熟悉,又那样让他觉得恍若隔世般遥远。   他停下了脚步。   眼前,是一家外观设计和店面布置都别具匠心的甜品店,名字叫“俞川”。   这是一间不大的小屋,由人工的米黄色木头筑成,显得玲珑精致,清新质朴。四周有许多扇宽大的玻璃窗,以及用竹子搭成的简单游廊,游廊的顶棚挤满了或淡紫或粉红的花簇。   房子前面是精心修整过得草坪,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贯穿其中,两畔皆是争奇斗艳的花圃,金盏花,白茉莉,红玫瑰点染其中,缤纷炫目。   这样别致的僻静小店的老板,是已年过花甲的老婆婆。   “你要带我来的地方就是这儿?”   “嗯。”   “我们换个地方。”   “怎么了?”   “算了。没什么。”   “你知道吗?这是校长的夫人开的店。脾性相投,生活美满幸福,他们俩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还记得汪老师开玩笑说,以后择偶结婚就要像校长夫妇看齐。”说着便笑了起来。   “这样的爱情和婚姻可遇不可求,大多数的人不会这么幸福。要么在爱情中失意却在婚姻中找到归属,要么在爱情中旗开得胜却在婚姻中一败涂地。校长和他的夫人只是正好被上天眷顾而已,而我们这么多人,哪能全让上天眷顾?”   许莹并不同意这样悲观的想法,她想要反驳说,既然得不到眷顾我们可以自己争取,但是看着程时寒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便自觉地避开枪口。   拨开珠帘而入,顿觉置身海底,仿佛有植物恣意拔节的气息。   木质的柜台,暖色的桌椅,茂盛碧绿的盆栽,各色可口甜品,名字也起的独特,豆蔻,花信,蒟蒻,都是些香草,在古文中象征美好高尚的品格。窗明几净,古韵古香,那从不更换的音乐在指间盘旋,在空中沉浮,在腰身缠绕,跟着回忆的波浪练习着圆舞。   我有你放在心上   生命就有了重量   风来也不会飘荡   一起看海枯石烂   一起等地老天荒   慢慢爱不慌不忙   我有你守在身旁   眼睛就可以勇敢   看岁月怎么漫长   就算真海枯石烂   就算已地老天荒   还相爱就没遗憾   程时不禁失笑。   这笑里像掺着咖啡和梅汁,苦的酸的混在一起,本来可以回味到甜,却像失去味觉了一样什么也尝不出。   海枯石烂,地老天荒?这是世界上最残忍的讽刺。   “程时,你来啦!”   那边传来欢喜的笑声。   “你还知道来!权衡那小子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老太太看到程时进来,忙起身热切的拉着他的手问东问西。   头发有些花白,却慈眉善目,身板硬朗。   许莹望着这跟奶奶和孙子一样亲昵的两人,半晌愣在那里无话。   “权衡……他去美国了,说是要在那边念书。”程时努力挤出笑容来。   “你们平时形影不离的,天天到我这儿来蹭吃蹭喝,这走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程时心里不痛快,脸色阴郁得像深海之下的颜色。   老太太笑着打了一下程时脑壳,“怎么了,闹矛盾啦?”   “没有。”   “你就是太倔强,永远不肯退让一步。”   “这次不一样。”   老太太终于注意到程时身后一脸茫然的女孩,心下似是明了了几分,于是笑意更胜了。   “哟,这姑娘长得可真标致!”   程时满脸黑线,“奶奶,别弄得您像逼良为娼的妈妈似的好吗?”   老太太自动忽略这听了高血压就得上来的话,摇着蒲扇得意洋洋地对程时说,“怎么,不准备介绍介绍吗?把人家姑娘晾这么半天。”   “她是许莹,是我的……同学。”   许莹眼里有一闪而逝的受伤,然后再看不出任何情绪。   “俞奶奶好。”   “什么鱼奶奶驴奶奶的,跟程时一样叫我奶奶就成。”   许莹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这间店真特别,是奶奶自己设计的吗?怎么会想到用校长的名字?”   “是啊,这家店费了我不少的心思。至于为什么用那老头儿的名字……”   老太太脸上浮现出诡异的色彩来。   “因为我爱他。”   许莹一时呆愣,程时倒是见怪不怪的模样,只是白眼都要掀翻天灵盖了。   “您都一把年纪了,就别毒害我们这些五讲四美的祖国青年了。还有,许莹,拿个畚斗来……”   老太太可着劲地要拿蒲扇教训他一两下,程时身手敏捷地拉着许莹躲了过去,朝着靠窗的位置走去。   程时还不忘回头笑着对老太太说:“和平时一样。”   “你问过人家姑娘没!”   程时这才想起来他拉的是许莹,不是那个人。于是尴尬地问她:“你喝些什么?”   许莹笑着说:“和你一样。”   *********************   许莹问他,“刚刚为什么要叫我拿畚斗?”   程时并未对她的疑问感到惊讶,毕竟她不如权衡和他一样有默契。   “我的意思是……叫你拿畚斗扫一扫一地的鸡皮疙瘩。”   许莹并不觉得好笑,只是扯了扯嘴角,对自己的后知后觉感到懊恼。   这几天就像雾霾笼罩,她在他的身边除了帮忙吸点灰尘颗粒,毫无作用可言。   她想起刚才程时的笑,出于自然毫无假意的笑。那样纯粹灿烂的笑容,她只在程时的家中撞见过一次。他们交往了好些天,现在他终于笑了,只是这笑,仍然与她无关。   他对她的笑,过分谦和有礼,以至于生分的仿佛拒人千里之外。她甚至能看到那么一丝愧疚的神色藏于其中。   她以为自己爱他就够了,爱似乎能够包容一切,可是女人的爱能包容男人的不爱吗?   爱情是一方织巾,她用自然编织,可是免不了用幻想点缀。这是傻瓜一样为爱不惜一切的女人的通病。爱所祈求的唯一礼物是什么?不是同情,怜悯,不是感激,偿还,更不是单纯的肉体和情欲的满足。是爱,同等甚至超额的爱。   当她苦心耕耘这份感情,结果却发现收割的是叫做“不爱”的麦苗时,她会不会用镰刀将织巾疯狂地绞碎?会不会连同自己也撕扯得伤痕累累?   或许她可以选择最平和的方式,只是现在,程时没有离开她,她便也舍不得放手。   *********************   一天,女人跟男人说:“我要的不是一段关系。”   男人说:“那要看你怎样理解爱情。激情是会过去的,一切会归于平淡,平淡也就是细水长流。”   女人说:“你不了解女人。女人不仅想要一段关系,她也想要一种强烈的感情。”   许莹一勺勺地挖着面前的冰淇淋,怔怔地发呆。   脑子里胡乱地跳跃着书上的情节。   爱情自然会成为一种关系,但关系便等同于爱情吗?   谁又愿意仅仅满足于一种关系?   我吗?我愿意吗?   渐渐的,食之无味。   冰块快要融化进黄色的桃汁时,程时也没喝一口。他盯着许莹身后的那对情侣,半晌移不开视线。   那是他和权衡每次来都会霸占的座位。   因为正对着冷气,冷饮不容易化掉,他和权衡便可以舒舒服服坐完整个下午,天南海北唾沫横飞,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从四书五经说到聊斋志异——聊斋是所有话题的转折点——于是他们开始谈二班的那个妖孽,三班的那个魔兽,四班的那个钢铁加鲁鲁。   店里那首要放到顾客都闻之丧胆的,一千年不换也不卡碟的《海枯石烂》,在那一刻,也变得格外温柔美好。   时间似乎凝固成一幅一副岁月漫长却永不苍老的画。   画里的两个主人公,正是程时和权衡。   程时骤然缩紧瞳孔,画面被挤成一团污渍,黏在眼球。   那样熟悉的位置,现在却属于两个陌生的面孔。   他终于移开他的灼灼目光,却瞥见玻璃窗上的画面:权衡为韩婧拭去眼角的泪珠,韩婧靠在权衡肩头恬然微笑。   这种就像从噩梦里跳脱出来变成实际的场面,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这是爱吗?   他的爱千般艰难,为何他还非要赴汤蹈火去爱一个人不可?   不,我并不爱!   除了窗子上呈现的男女情爱之外,怎么还会有其他爱情的形式存在!   他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于是将手边的果汁一饮而尽。   一张桌子,一对情侣,在这样短短的相处时间里,却是各怀心事。   许莹已经结束了她没来由的发呆,笑着说:“奶奶很有闲情逸致啊,说话也很风趣。”   其实她从心底钦佩如此有勇气的女人,至今她还未鼓起勇气向对面的男生说一句“我爱你。”或许她觉得两人之间的感情还未升华到爱的境地,或许她觉得只要你知我知就好,无需直白的语言来表明心迹,可是就是囿于她的胆怯,她才总会产生自己仍在暗恋他的错觉。   程时笑着点了下头。   许莹似乎想到什么,问道:“你以前经常和权衡来这儿吗?我还以为你没来过。”   时间真是个无事生非的顽童,他拼命地想忘记过去,它却总会无端地打开一道缝隙,逼着他偷偷窥视着曾经。    第十七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 - 萤火芦花 - 青识   权衡坐在他的对面,脸上写满了疲惫,却努力挂着温柔的微笑。   而程时正醉心于一桌子的甜品和零食里,头也顾不得抬起。   他只顾胡吃海喝,权衡只静默地看着他。   悠长的音乐缠绕指间,他想伸手去揉程时细碎的头发,可是一张桌子的距离,太远了。纵使他站起身,也无法触及。   他放弃了伸出手的尝试。   一切,还没有变得更坏。所以……   他喑哑的声音在空灵的音乐中想起――   “程时,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好啊,你说。”仍奋战在一堆食物中。   “有一个传说,说的是有那么一只鸟,它一生中只唱一次,那歌声比世上所有一切生灵的歌声都更加优美动听。”   程时用餐巾纸抹了抹嘴,抬头注视着他的眼睛,真正认真听他说故事。   澳大利亚作家考琳麦卡洛的《荆棘鸟》?权衡耍什么花样?这才是狡黠的程时的“认真”所在。   “从离开巢穴的那一刻起,它就寻找着荆棘树,直到如愿以偿,才歇息下来。然后,它把自己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荆刺上,在那荒蛮的枝条之间放开了歌喉……”   还真是一字不差啊。程时故作崇拜地望着他。   “在奄奄一息的时刻,它超脱了自身的痛苦,而那歌声竟然使云雀和夜莺都黯然失色。这是一曲无比美好的歌,曲终命竭。”   “没了?”他大概还要说上帝的反应呢。程时阴恻恻地笑着。   权衡摇了摇头:“故事的结尾说整个世界都在静静地谛听着,上帝也在苍穹中微笑……”   果不其然。   程时憋笑憋得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权衡的眉头却紧蹙,“可是我觉得并非如此,倘若我是那只鸟,用深痛巨创来换取短暂地美好,世界也不一定会谛听,上帝也未必会微笑。”   程时忽而觉得不大对劲,问道,“怎么这么悲观?”   “因为事实如此。他们也许并不认可我所谓的美好。他们觉得这种单纯的美好与命运顽抗,与人生违悖,与自然相对。”   程时愈发不解,只能顺着他的话说:“那你的选择呢?是毫不犹豫扎进荆刺里,还是绕过荆棘走完鲜花铺就的康庄大道?”   “这只鸟胸前带着荆刺,它遵循着一个不可改变的法则。他被不知其名的东西刺穿身体,被驱赶着,歌唱着死去。在那荆棘刺进的一瞬,它没有意识到死亡将临,它只是唱着唱着,直到生命耗尽,再唱不出一个音符。但是,当它把荆棘扎进胸膛时,它是知道的,然而,它却依然要这么做,它依然把荆棘扎进了胸膛。”   “背了很久吧。”   程时终于忍不住了,赶紧拆穿他。   权衡一时错愕,缓缓道:“是啊,背了很久。”   程时嘴角抿着笑意。   他无法参透权衡话里的玄机,却为他做出的选择而感到高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许换来的是遍体伤痕,可是他一定不会后悔,不会终生遗恨。   可是程时又隐隐觉得不安,觉得权衡的话里渗透着无奈和苦涩。   然而他不愿再深想。   所以他不会想到,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   程时一边漫不经心地吃着雪糕,一边努力回忆着权衡的话。   过去和现在织就成一张网,他深陷其中,找不到拆散的结扣。   权衡在暗示什么?他为什么突然愤世嫉俗起来?他想抵抗什么?为什么他像是抵抗不了一样?他是否真的做出要把荆棘扎到胸膛也不后悔的抉择?如果是真的,那他的离开又意味着什么?   “程时?”   程时这才从一锅浆糊里爬起来。   “是啊,我们以前常来。有一次我和我妈吵了一架,跑了出来,越走越偏僻,也不知怎么就跑到这儿来了。我是路痴,记不得路,而且我也不想回去。奶奶就像寓言故事里突然出现的,给小女孩一碗炒饭的善良阿婆,只是我没有感动地落泪,也没有幡然醒悟,而是把她招待的东西吃的精光,回头还一脸可怜兮兮地对她说我没钱。权衡和妈到处找我,最后是权衡找到的我。他说他找我找的肚子都饿穿了,所以他果断地点了和我一样的东西,回头他一摸口袋脸皱的跟苦瓜似的……”   “后来呢?”   “奶奶可不是好相与的人,她对于我们这些不受管教竟然还吃霸王餐的不良少年哪能轻易放过,简直是抱着帮她丈夫铲除一个是一个的决心,对我们怒目疾视,颐指气使!叫我们清桌子,擦地板,挂吊饰,换灯泡,我怀疑她是不是故意放着那些活儿不干就等着我俩落魄到这儿呢!我们一边干还一边悄悄骂她母夜虫。后来……权衡设法联系到了我妈……”   许莹看着程时的表情,约莫猜到了几分,“你们在这儿吵架了?”   “嗯。”   “估计奶奶吓得不轻,哪有母子俩吵得这么血腥的。”   程时被许莹的用词呛住了嗓子,顺了顺气说,“没有,咱奶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后来奶奶二话没说就放我们回去了,钱也不要了。临走的时候还对我说了句话。”   “劝你洗心革面,浪子回头。”   程时笑着摇摇头说,“叫我俩以后常来。”   许莹越发觉得这个奶奶有意思。   许莹笑说:“权衡能这么快找到你,看来你和他感情很好,并且他很了解你。”   许莹也不知怎么,就觉得这话里的味道跟吃了过期的奶油似的,顺着肠道让浑身不舒服。   “是,我们以前感情是很好。”   “以前?”   “因为现在,我不知道……”程时垂下眸子,许莹看不到他眼里的悲伤。   “权衡没了他爸,他妈也对他过分严苛,但是他很懂事很听话。”   许莹已经很能适应他话题的跳跃。   “难怪……有一次我去办公室交作业,看见权衡他妈戳着他的脑门骂他不争气,我当是权衡犯了什么错误,没想到是没有考到班级第一,可是他是班级第二啊!起初我还以为是老师找他妈来的呢,没想到是阿姨她自己……当时,权衡什么也不说,也不躲不反抗,任由他妈又打又骂,连老师看着都心疼在劝他妈。我还以为阿姨只是稍微强势一些而已……”   程时冷笑一声说:“虽然我不是他儿子,也领教过她的厉害。偶尔权衡受不了她的气会小小反抗一下,我们家就是他的避难所。我们一家人都很待见他,我爸简直就把他当半个儿子。还常常当着我的面夸他,说他比我懂事,我就是张牙舞爪的野娃。我从来没往心里去,因为在我眼里,他真的比我好一千倍一万倍。他妈工作忙,他常住在我们家,和我睡一张床,和我们一起吃饭,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亲密。   “有一次,他妈提个鸡毛掸子一路把他撵到我家门口,对于这样的场景,我们一家人已经习以为常了。可是劝也劝过,她依然改不了她的火爆脾气。可是在权衡他爸走之前,她是那样一个善良和蔼的母亲。眼看那掸子就要落在他身上,幸好我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可是不巧,那么粗的掸子生生落在我的手臂上,顿时一道血印,麻得我半天没缓过来。我只是出于本能地想让他免受皮肉之痛,不料倒是把自己搭上了。不过那一次,是我第一次看到权衡用那样狠的目光瞪着他妈,我看着都发怵。他妈自知理亏,忙撵着他往楼上走。他回头一直看着我,伤口好像也没那么疼了,直到他消失在楼梯口,伤口才又隐隐作痛起来……”   许莹听得出神,她似乎从程时的话中听出了不一样的情愫,就像上次看到权衡在阳台上给盆栽浇水时产生的感觉一样,说不清道不明,却又来势汹汹不可抑制。   程时的故事并未讲完。只是他觉得,许莹听到这儿就可以了。   *********************   那天晚上,权衡悄悄从阳台上翻下来。因为是老手,动作相当之熟练,丝毫不费功夫。   程时因为手臂上的疼痛,辗转难寐。听到阳台上的响动,猴精似的从床上跳起。   他知道是权衡来了。   这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默契。   “我就知道你会来。”   程时一下也不觉得痛了。   权衡紧张地抬起他的手臂,借着微弱的月光查看伤势,着急地问他:“还疼吗?”   “本大侠什么体魄啊,哪能屈于这点小伤?”   那时候程时迷上了武侠片儿,张口闭口本大侠,仿佛带上这仨字儿就真成了大侠似的。   权衡轻碰了下他的伤口,程时呲的一声疼得龇牙咧嘴。   “有你这么虐待伤患的吗!”   “谁让你在我面前逞能的。”   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乱七八糟的东西来。程时仔细看,原来是各式各样的外伤药,竟然还有棉签碘酒纱布和紧急处理小册子。   一看就是权衡急着来见他,匆忙把他的东西一股脑都带来了。   “你哪来这么多药啊?”   程时呆呆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处理伤口,娴熟程度不亚于他翻阳台的功夫。   “平时常会用到,就备着呗。”   他总是把那么让人心疼的话说得事不关己似的。   程时的鼻子一阵泛酸,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茫茫夜色化成权衡身后最深邃的底色,衬托出他最温柔的剪影。   这个影子,却鳞伤遍体。   处理完之后,他抬头对上程时亮晶晶的眼睛,那泉水一般澄澈清冽的眼泪让他的心一阵刺痛,他低着头看着那丑陋的伤痕,痛苦地说:“对不起。”   程时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大侠我接受你的道歉。但是……下次你挨打,不准不往我家里跑!”   “你别咒我了。”权衡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程时,你手上的伤还要不要紧,我给你拿药来了――”   立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权衡惊惶地丢掉了程时的手,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程时的手心突然空荡荡的,心里黯然。   “没事了。我已经敷过药了!”   “那好,你早点睡!”   立雪房门关上的声音响起,权衡终于如释重负。   程时笑望着一脸苍白的权衡,说:“你欠我姐钱哪?”   权衡没有说话。   漫天繁星,一弯弦月,晚风习习,光影迷离。   他们一起在阳台的凉席上躺下,望着孔雀蓝的天空。   昏黄的街灯笼罩着他们。   飞机的尾灯在云层中明灭,缓缓游过他们的双眸。湿热的手掌重新交握,沉沉滑入各自的梦境。   *********************   许莹心里有个声音。   是嫉妒吗?   许莹惊讶于心里的疑问,继而平复下来。   这有什么可嫉妒的?   她舀了勺奶油送进嘴里,望着盛着甜品的精致器皿,突然想把它掷碎。   太精美的东西总会让人反感。   她觉得她不想再听他口中那样干净美好的兄弟情义,有一双利爪在她的心头作祟抓挠,她忽然很想了解是什么摧毁了这样固若金汤的友谊,或许没有摧毁,那又是什么横亘其中,阻挠他们握手言和?   于是她慢慢吐出不怀好意的蛇信。   “你们以前……从来没有闹翻过吗?”    第十八章 我本将心向明月 - 萤火芦花 - 青识   落日残照藕灰色的渐凉的天空。   铃响之后,权衡习惯性地出门左拐,在程时班级的门口等他一起回家。   权衡其实和程立雪同龄,比程时大五岁,只是上学比程时晚,转学过来的时候又留了一级,生过一场大病耽误不少功课,又留了一级,于是,在权衡成为班级元老的同时,也沦落成和程时同一年级。   本来权衡都可以和立雪一起上了初中,但却要看着挂着两行鼻涕的程时拉着他的手说“能不能把袖子借我擦鼻涕”。   本来权衡已经达到和立雪上高中的年龄,但却要看着自以为是大人其实就是一小屁孩的程时,勾住他肩膀说“以后你,我罩了。”可是闯了祸总要娇嗔地叫权衡哥哥来收拾烂摊子。   时间久了,照顾他已经成了权衡的生活习惯,就像小解之后要洗手一样平常。   教室里的人鱼贯而出,却不见程时的身影。   等最后几个人在他眼前飘过的时候,他的视线落在最后一排的位置。   如血残阳,染红了权衡的眼睛――   女生明眸皓齿,巧笑倩兮。男生温柔似水,脸颊绯红。   空气里满盈着暧昧的气体。   他无意识地屏住呼吸,抿紧嘴角,迅速偏过了头。像是看到了衣不蔽身的裸体一样害臊羞耻。   他仍在外面等着,只是脸上悲哀地添上了一抹冷冷的笑意。   当酡红的夕阳像烂醉的汉子,直直地向群岚之后跌去的时候,程时抬起和女生挨得极亲近的头,扭扭脖子,看见了门口如一尊石像的权衡。   权衡迎着他的目光,眼里有喜悦飞溅。   程时抱歉地笑笑,指了指摊在桌上的课本,用口型夸张地示意了他。   权衡眼里的光迅速黯了下去。   他笑了笑,拖着酸麻的腿渐渐远离背后两束冷淡的目光。   他让他先走。   已是黄昏,鲜妍的颜色在云层里工作。   高高伸向天空的蒲苇把辽阔的天空当做画布,尽情点燃猩红的色彩。苍白色的云堆里仿若有无数的鱼龙在蜿蜒,也似乎有无数的眼泪在其中积淀,显得沉甸甸。   权衡不知道自己心情低落的原因,只是觉得这一路少了一个人的陪伴,精神怎么也无法振作。   他用手遮挡余晖强烈的光线,可阳光还是像细沙一样糊住了他的眼睛。   原来还是要一个人走完这段漫长的归程,就连程时,也无法对他不离不弃,无法永远和他在一起。   他不该奢望能有一个人爱他如生命。他身边的人,会像他的爸爸,一个个慢慢离开他。   到最后,只剩他和他的影子。   一具寂寞的躯体,应该自己舔舐自己,自己给予自己柔软和安慰,自己拥抱自己,自己给予自己力量和勇气。   他握紧肩膀上的背带,青白的指节分明。   手指被勒出了凹凸的红印,他用濡湿的嘴唇吮吸,如同抚慰受伤的心灵。   *********************   天色早已沉黑,一弯新镰悬在天边。   明月于云翳之间穿行,周身绕着光晕,似是笼着一层薄纱。一阵阵雾霭在月的面前扯过,使她恍若送葬的丽姝,踯躅的行踵,悲凉的喟息。   悲哀。沉郁。悱怨。憎恨。   月光有一种神秘的引力,使这些思绪在他的心里愤然涨落,难以平息。   他轻轻地迈着步子上楼,他不想让程时知道他比他先走,却比他晚回来。   权衡的妈妈严惠兰在家门口张望着,看不出焦急的神色,可是她在张望,就已足够。   楼道晦暗,看不见底的黑色弥漫。   即使是夏季,风从这里穿过,也显得格外萧瑟恐怖。   严惠兰伛偻着身子站在风口,头发被风拨得凌乱,系在腰上的围裙随风曳动,曳花了权衡的眼睛。   他的眼睛发酸。   黑暗两端的人,都是寂寞的灵魂。他们想相拥着汲取对方的温暖,却只能亦步亦趋地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谨慎小心地靠近。   可悲的是他们都畏惧黑暗,僵持着不敢率先迈出一步。他们害怕行差踏错,揣测着身先士卒的那个人或否因此坠落深渊。   哪怕两人之间,仅仅只一步之遥。   权衡想,是因为他们都太自私,太爱自己了吗?因为太爱自己,所以宁愿看着对方比自己先粉身碎骨吗?   他不敢再想下去。   走到严惠兰跟前小声叫了声妈。   看到儿子回来,她眼里闪过一瞬放松和喜悦,但转瞬即逝,不可捕捉。   顷刻间,她的目光顿时变得凌厉凶狠。   她想起工作时要忍气吞声,辛苦奔波,到了家还要操持家务,担心儿子。凭什么那个男人可以抛弃妻子从此逍遥快活,让她来承受这一切?她看着和那个男人有着相似面孔的儿子,就觉得讨厌,憎恨和不甘!   她推开权衡,骂他:“你还知道回来!你瞎了吗?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你干脆死在外面!跟那个男人一样,别回来了!”   权衡只是垂着头不说话。   看他一副“有权保持缄默”的样子,严惠兰更是怒火中烧。“为什么不说话?”   “……”   “我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权衡仍然默不作声。   一耳光下去,顿现五个鲜艳的指印,指甲的豁口划出一道细长的血痕,嘴角也破了皮,冒出几颗乌红的血滴。   权衡只觉脸上火辣辣得疼,半边身子麻得没有了知觉。   痛下毒手的人,非但没有丝毫快感,反而像是抽在自己的脸上,疼得泪流满面。   泛红的手掌在她泪水模糊的眼里变得狰狞,嫣红的好像要滴出血来。   她着了魔似的曲了曲自己的手指,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   “没有下次。”   严惠兰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但依然克制不住声音的颤抖。   权衡心里蓦地一惊,转念一想,暗自苦笑。   她抹了抹脸上的泪,转身去了房间,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权衡靠着冰冷的墙面,看到桌上已经凉透的饭菜。又定睛看了许久,慢慢合上了眼睛。   他没哭,一滴泪也没有。   *********************   第二天,权衡经过程时家门口,片刻都没有停留,只顾加快步伐,匆匆赶去学校。   可是距离上课足足还有两个小时。   他不用我等,我也不必等他。没有我,他照样可以好好生活。我也不用依赖任何人。因为无论谁,都会义无反顾离我而去。永远做最理智的那个,才能降低受伤的程度。与其践踏着尊严苦苦哀求挽留,不如潇洒地笑着放手,做义无反顾离他而去的那个。   果然,我更爱的还是我自己。   可是,为什么我这么讨厌这样的自己!   “权衡――”   程时急躁又略带怒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只当做没听见,继续走他的路。   程时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一路飞奔,使劲拽住权衡的手臂,气喘吁吁地说:“怎么不等我?”   女生明眸皓齿,巧笑倩兮。男生温柔似水,脸颊绯红――   “忘了。”   权衡挣开他的手,冷冷地说。   程时愣了一下,觉得不对劲,忙跟上去准备问他怎么了。   他这才看见权衡脸上凸起的血痕,担心地用手去摸那已经结痂的伤口。   “你脸怎么了?”   你干脆死在外面!跟那个男人一样,别回来了――   权衡猛地打开他的手,程时的手同时也像被炮烙了一般猛地缩回。   程时满脸震惊地看着这个陌生得让人窒息的权衡,心内一阵翻江倒海的疼痛。   “不用你管。”   朝阳突然失去了光泽,天空逐渐液化成一块污点,权衡的脸也随之扭曲――空华影落,万籁无声,世界沉入一片广袤无垠的黑暗……    第十九章 放眼难觅旧衣冠 - 萤火芦花 - 青识   “嗯。我们从来没有吵过架。”   程时笑着说。   许莹悻悻地把瓷勺插进乳酪里,接着问:“那他现在怎么没跟你联络了?而你……看起来也好像不想谈到他的样子。”   程时的笑意顿时减去,脸色阴寒。   “我也不知道。”   每件事都有它该发生的缘由,只是那些缘由,或盘根错节,或繁复难解,而人心,本来就不清明。因而便放弃了去追溯出真相。   正如每个故事,都有它的结局,所谓的没有结局,其实是它最好的结局罢了。正如每段青春,都有它的落幕。正如每段人生,都有它的终场。   不追溯,不结局,不落幕,不终场――只是因为还在乎。   *********************   冷战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一发不可收拾。   如果说情侣之间闹别扭,搞冷战算是家常便饭,或许还能增添情趣,让彼此更加相爱的话,那么两个男人之间算是怎么回事?而且发生在两个都把尊严看做神物,把面子当做生命的男人之间,更是让人头疼了。   一个人去食堂排着长蛇般的队伍,与人流一起拥挤攒动,千辛万苦打到饭菜却食不知味。   一个人舔着冰淇淋穿行在校园的小径,看着丝毫不令人赏心悦目的风景,奶油融化之后,无奈地将剩下的不想吃的脆皮扔进垃圾桶。   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挑选着书籍,图书馆陡然变成校史室一般,凉气飕飕的。   一个人迎着落霞回家,行道树静默地挺立,一如往昔,只是再也偷听不到老汪的糗事。   一个人在阳台喝冷风,看城市的夜景,诉说每盏灯火背后悲欢离合的故事。   一个人去俞川点杯冷饮,看着它冒着白色的气,听着像扯细的糖丝般袅袅在空中盘旋的海枯石烂,捱过周末的下午。   ……   偶尔在家门口撞见,他漠然别开视线,他匆匆转身上楼。   偶尔瞥见他与谁共度午餐,心里不停地生出恐惧。他爽朗的笑声证明他过得很好甚至更好。泡面的滚烫的开水洒在手背,浑然未觉,因为他疼痛的位置不在这里。   偶尔在阳台俯下身够着头偷窥,看见他房内的灯早早熄灭,想必正睡梦正酣,而自己却辗转难寐,不禁有些失望。送给他的盆栽在夜色中显得苦楚寂寞,暗黄的叶子低垂,腰肢也开始枯萎,恹恹的样子。   偶尔,再也没有偶尔了。   他故意制造的无数个偶尔,都会因为程时的不出现而宣告失败。   权衡已经两天没“撞见”他了。   虽然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挨得如此之近,没有道理见不着面。权衡心里虽担心,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往程家跑一趟。   权衡心里不是不自责,他甚至后悔得想把肠子扒出来看看是不是青了。   这些天,他想了很多,可是想得越多,他越糊涂。   他梳理了前因后果,回忆了细枝末节,发现没有任何逻辑可循――推导出他为什么生气的逻辑。   那些不为人知的蛛丝马迹,不断的被尘埃覆盖,封印成一匣秘密,任它潮湿和霉变。   世俗永不会允许把它拿出来濯洗,绽放在众目睽睽之上,晾晒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它灼灼其华。   *********************   他终于按捺不住要去打听程时的消息。   他悄悄地在程时班级门口张望,发现他的位置上空空如也。   “权衡?又来找你家程时啊。”   一个长着满脸青春痘的男生热络地勾住权衡的肩膀笑着说。   权衡常来找程时,跟程时是形影不离,和程时班上的同学都混了个面熟。这种玩笑已经成了见面时的礼貌性问候语。   于是他也笑着回应:“是啊。他这几天都没来吗?”   那男生反问道:“你不知道吗?你不跟他住一块儿吗?”   权衡一时语塞。   那人神色添了几分担忧,“马上就要举行艺术节文艺汇演了,怎么偏偏这个时候重感冒了呢?程时歌儿唱的那么棒,只要上台,得第一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啊。这下我们班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搔首弄姿了……”   权衡嘴唇紧抿,眼里寒气四射。   “唉,争不争光也没多要紧,代我向他问候一声……”   也不知应没应声,点没点头,听没听课,吃没吃饭,只知道自己终于熬过了这天,熬过了对自己的生命快要构成威胁的今天。   他反复安慰自己家里还有程阿姨,不用太担心,可是最后一节课铃声响起的时候,老师还没宣布下课,他背着书包就冲了出去。   *********************   月晕朦胧。   程时身上一时冷一时热,脑袋沉得仿佛随时会从脖子上掉下来,像提线的木偶一样四肢无力,无法控制酸痛的身体,喉咙干涩难忍,似乎有千万只蚂蚁在搔爬。   咳得不行,只能从床上爬起来去倒杯开水,吞两片药丸。   镜子里反射着他瘦削的身影,肩上披着灰色的外套,衬着憔悴苍白的脸,如果再拿把镰刀就更应景了。   他微笑着,可他的眼里,饱注着黑色的哀伤。   镜子里渐渐荡起波浪,相互打架的水纹里,渐渐现出一张模糊的面孔来。   他闭着眼睛也能描绘出那面孔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是幻觉吧。   他求证似的回头。   那人沉默地站在阳台上。   整个夜空仿若变成了他黑色的斗篷,夏风吹过,便猎猎作响。   程时杯子里的水也泛起了涟漪,他索性将它放下。   慢慢走到权衡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程时试图读出他眼里的情绪,判断他来的目的。   很不幸,程时读不出任何讯息。   可权衡眼里,明明流露着心疼,担心,自责和略微的怒意。   “我就知道你不会去医院。”   经历了父亲和立雪相继过世的打击,医院就成了程时的噩梦。   他畏惧戴着白色口罩的医生,装着无色液体的圆柱形针筒,如蛇一般蜿蜒的输液管,给剩余的生命倒计时的心电图和到处扩散的令人作呕的消毒水气味。   他出于本能地排斥医院,让他去医院看病打针无疑是加重他的病情。   母亲从未拿他有办法,只好由着他去,给他备好了一切必需药品,饮食也做得清淡些,尽管担心的要命,可表面上却对儿子说出“小感冒而已,没大碍的,过两天就好”的话来。   儿子生病,蔺焕萍自己好像也跟着生病似的,手脚都提不起力气。   路灯昏黄的光镀在权衡的脸上,越发显得不真实起来。   真的是你吗?   “你来干嘛?”   声音嘶哑难听。   权衡压抑的眉头之下,一双眼睛里的忧伤更加浓郁。   他把两包感冒药送到程时面前。程时看着那药,睫毛微微颤了颤。   “我不需要。”   比夜风还要凛冽刺骨的话戳中了权衡的心脏。   “艺术节不是还要表演吗?你同学很着急,你……”   程时啪得用力打掉权衡手中的药――那两盒药擦过阳台的边角,一路跌跌撞撞,如脆弱的两片叶子孤立无援地坠落。身体刚接触到冰冷的柏油路面,就被飞驰而过的汽车碾压过。尸骨无存。只剩斑点似的的粉末如燃烧后的灰烬,闪烁着刺目的光芒。   风吹过,散得一干二净。   权衡连忙伸出手,屈起的手指欲抓住什么。   大概是夜深了,雾气蒸腾进他的眼里,粼粼月光牵引着泪水,来势汹汹地高涨。   权衡的嘴角紧抿,立刻转身。   用脚蹬在空调外机上,一手攀住管道,一手搭在自家阳台的边沿,手脚并用,一齐发力,纵身一跃――不用半秒,他已经消失在程时的视线里。   程时觉得此刻的自己,像一具被掏成空心的尸体。可是他的心,为什么还能感到那么痛呢。    第二十章 思君恨君君不知 - 萤火芦花 - 青识   好冷。   程时蹲下去抱住自己。   那些漫长的黑夜,他眼睁睁看着伤口溃烂,却不敷药治疗。他似乎享受着这样自虐的快感。现在,他需要自己给自己慰藉,给自己清洗伤口,让他的孤独无助膨胀成更盛的快感。   其实,他这样自虐,又何尝只凌虐了他自己。   权衡来看他,程时心里自然高兴。权衡来给他送药,心里怎么能不感动。   可他就是这样一个腹内草莽,性癖乖张的人,他要惹怒他,看他是否会纵容自己,他认为只要自己高兴就可以不计后果地做了。   可是他败了,一败涂地。   是这样吗?是他故意造作么?   不,在程时看来,权衡来看他不是因为他在害怕担心,其实是善良的为别人分忧解难来了!   温热的液体浸湿了手臂,透过泪眼,他呆呆地望着那有些枯萎的盆栽。   这株盆栽是去年夏天程时生日时,权衡特意送他的。   权衡逛了一整天的花卉市场,纠结了很久才挑出这么一株别致的盆栽。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六月雪。   当时程时欢喜的不行,却故作不满地说:“你是送给我的还是送给我姐的?”   “六月雪,一名悉茗,一名素馨。六月开细白花,树最小而枝叶扶疏,大有逸致,可作盆玩。喜轻阴,畏太阳,山叶木之下多有之。春间分种,或黄梅雨时扦插,宜浇浅茶。”   权衡看着盆栽上的标签得意洋洋地念着。   六月雪每年夏天都会盛开星状的白色花朵,花小而密,刚开时如同积在树上的雪,盛开时如同雪花散落,故名“六月雪”,又名“满天星”。   这花的花语是“甘做配角的爱”,权衡却凭空给编了一个。   “六月飘雪,说明再不可能的事也会发生。它的花语就是——爱的奇迹。”   程时笑着说:“六月飘雪。好好的生日硬是让你弄成窦娥冤了!”   殊不知,如果爱需要期待奇迹,那这样的爱也太可悲了。   是怎样卑微地爱,怎样难以启齿,不忍正面的爱,才需要渴望允许,期盼奇迹?   程时给它浇水时,想到这儿,有一瞬的错愕。   但是他依然笑着给它灌溉生命的养分。与其等待观望奇迹的垂青,不如自己创造奇迹的降临。   没有那么容易。   那六月雪在程时的悉心照料下,愈发显得病恹恹的,只是维持着最后的一丝生气而没有立刻凋敝。   萎蔫的叶片,枯瘦的花茎,像绝症缠身,奄奄一息。   程时起身用手抚摸着它去年绽放的位置。   “我是不是错了?我不该奢求奇迹的。也许……一直都是我在傻傻地期待你盛开。原来,我一直都比他先明白。”   原来,他一直比他先明白。   泪水止不住地打在叶片上,聚成一颗颗泪珠。瘦弱的叶子终于不堪负荷,任由那泪滴顺着茎脉,一一滑落。   *********************   聚光灯轰得一声打开,照在舞台中央。   一身随意装束的程时,和一根直立的话筒倨傲地站在强烈的光中。   站在高处,恍如神祇一般睥睨众生,让人们觉得自己只是他脚下被踩的一抔黄土。   他的目光澄澈如水,不染纤尘。可慢慢扫过观众,眼神便越发阴鸷黯淡。   没有权衡。   雾气姗姗而来,弥漫舞台。   而后,激烈的尖叫与掌声渐弱,音乐撞击着音响,开始狂热起来。   是班级为程时定的歌,一首能嗨翻全场,夺得桂冠的歌。可是——   缓慢悠长的调子通过话筒汩汩地从燥热的伴奏中渗透出来,跟跑掉一般,与音乐格格不入。   同学们面面相觑,紧张地不知如何是好。   音响师愣了几秒,立即停止了伴奏的播放。   沙哑却富有磁性的声音袭击了每个人的耳朵,只静默地看着就像站在云端里的程时。   终于可以在今天画上句点   一整夜 翻阅过去画面   快想不起我们为何会诀别   只看到那株你送的雪   走一步又一步我才发现绕了个圈   走了好几年又回到原点   你送的礼物会不会太特别   毫不避讳那不安的传言   但渐行渐远 习惯到没感觉   难道你早想要我走远   你送的礼物在此刻好体贴   陪我回忆 把过往走一遍   养了这些年它难免会凋谢   就像每段爱总会有终点   世上最残酷的恐怕是时间   困住人一切却还向前   干涸的泪再挤不出一点咸   爱到如此可悲的境界   走一步又一步却跟不上你的脚步   你满意了为什么我却只想要哭   你说做自己吧我们都做回自己   不要再为爱受委屈   你送的礼物原来是一场劫   终于分别宿命一样准确   可笑到想要你赔给我时间   爱情有时廉价的可怜   光着脚我一路奔跑   鲜血泪水一路狂飙   收起我的骄傲   承认曾经备受煎熬   六月雪花语只有你能明了   过了这一夜   我就全忘掉   曲毕。   学校的礼堂被掌声撼动得略微摇晃。   每个人都注视着这个沉浸在音乐里,早已泪流满面的歌手。   喑哑的声音没有伴奏的干扰,完全忘我的释放,仿佛倾注了全部的生命,更让人觉得撕心裂肺的痛。没有人能够不动容,不为他呐喊喝彩。   如凤凰涅槃,如劫后重生,如一场血泪的洗礼,如一场生命力的喷薄释放!   他鞠了一躬,提着话筒离开了舞台。   莫名的怪力促使程时进后台的那刻转头——   在最暗处的角落,一双眼睛里翕翕闪动着程时的眼睛,只有他噙满泪水的眼睛。   *********************   程时把奖状卷成筒状放进了抽屉。   忙碌了一天,滴水未进,早已是眼饧口涩,此刻疲惫得只想倒头就睡。   他仰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那漆黑的眼睛,莹莹的泪光。   感冒还没好,脑袋昏昏沉沉的,已无力去思考。只任由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里闪过,像几千万帧的动画,一时半会结束不了。   同他们的故事一般,一时半会结束不了——可总会播到最后一帧。   程时忽而偏过头,睁开眼睛,笑了。   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介质,充当灵魂感应的角色。   他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走向阳台,走到权衡的面前,淘气地冲他眨眼睛。   “怎么样?今天很帅吧!”   权衡用力把他拉进怀里,手臂紧紧圈住他的身体,好似要将他注入自己的身体,溶入自己的血液里。   程时放纵他的气息将自己重重萦绕。如果时光可以凝滞,他宁愿溺死在这一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像孩子一样把脸埋在程时的肩头,显得那样无助和恐惧,如中蛊了一般神志不清地重复着无数遍的对不起。   他什么都可以失去,唯独程时,不可以。   程时的眼眶也红了,他拍着权衡的后背,哽咽地说:“我作孽,犹可恕。你作孽,不可活。”   一滴泪断了线,滑进嘴角,咸咸的,却又甜甜的。   “那……你不打算把歌的最后一句改掉吗?”   程时破涕而笑。   六月雪花语   只有你能明了   过了这一夜   我也不忘掉   “你篡改歌词之前和原唱打过招呼了吗?”   “我是临时起意,本来按照计划是要唱好汉歌的,学校可不准唱什么情的爱的。我以为你没来,那叫一个恼羞成怒啊,所以……我就擅作主张改唱这首了,那什么场面啊,我要饱满感情还改编歌词,没个百八十年的修为早就休克了……不过,没有人不被我的天籁之声征服,虽然唱的不符合领导们积极健康的理念,但不给我发奖状的话,恐怕会引起公愤的……”   程时咯咯咯笑得合不拢嘴。   权衡也跟着笑得看不见眼睛。   “你想成为歌星么?”   “想啊!可是以后的路,谁能说得清呢?不过有一点十分明确!”   “哪一点?”   “不论你走的路是哪一条,走得怎么样,我的路都不要和你离得太远。”   权衡微笑,双臂将程时抱得更紧了。   长夜里的拥抱,感受着彼此的感受,呼吸着彼此的呼吸——这是权衡和程时,最后一次的拥抱。   很多年后,他们回忆起这个拥抱时,都挂着幸福的微笑,无论在这拥抱之后发生了什么,错过了什么,改变了什么。   空气里流动着甘之如醴的味道,就连那盆六月雪也忍不住有些脸红心跳。在月的清辉下,它开始伸展着腰肢,张开了叶片。筋脉逐渐清晰,生命也逐渐复苏,那蠢蠢欲动的花苞正亟力挣开束缚,拥抱它的六月!   或许,真的有奇迹。   然而,阳台上突兀地倾泻下来一片苍老的阴影,阻止了如魔法一般在空中升腾的星光。   那含苞待放的六月雪被笼在巨大的黑暗里,转眼间,五脏俱损,迅速窒息。   那叶片焦黄,纷纷脱落。那枝干弯折,狰狞扭曲。那花蕾如**一般,化作漫天流星,散落在风里——   那影子在不住地颤抖,但又用了惊人的力量镇定下来。然后悄然离去。   于是那盆栽又重新沐浴在斑斓的月光里。   只是那盆黑色的土壤,已然成了它的坟茔。   原以为是六月里它生命中最华美的绽放,没想到是为了六月里它生命中最盛大的圆寂——它耗尽生命的养分去学飞蛾扑火,感受那仅仅一刻的光和热。    第二十一章 大梦初醒已千年 - 萤火芦花 - 青识   宿命的车轮在他们的青春中缓缓转动,血肉被绞成了浆汁,祭给了那些最刻骨铭心的时光。   第二天,他们在俞川见了面。   第三天,权衡搬了家。   他们的去向连房东也不知晓。那个须髯尽白的老头咿咿呀呀含糊不清地说他们交了这个月的房租就匆匆忙忙离开了。   “他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就这个,他托我转交给你。”   是一张合照。   令人捧腹的画面,可程时的眼里却渐渐翻涌出泪光。   *********************   那是高三最后一学期学校组织的“勇登高峰,磨砺意志”的登山活动,为了给即将迈入高考考场的学生们昂扬士气,激发斗志。   他们是最后一个登顶的。   在人们“佩服不已”的目光下,程时和权衡终于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程时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然而权衡像背了千斤巨石一般,寸步难行。   看来程时把光荣的革命任务郑重地托付给了权衡,这个快要被压残了的,任劳任怨可歌可泣感动中国的同志。   原以为如此,程时会身轻如燕,快马加鞭,可事实是,权衡搁那默默无闻埋头苦干,他不知从哪弄来根带子拴在权衡腰带上,借他之力龟速而来。   饶是如此,程时还要一个劲的叫唤,怨天怨地叫苦不迭。   “你包里都装了些什么!”   权衡抓狂了。   程时一脸无辜。   “没什么啊。就带了一些零食,一些罐头,一个照相机,一套衣服,还有一部小说,一本食谱,一瓶花露水,对了,还有枪手杀蚊气雾剂和我的黑猫警长毛毯……”   众人石化。   这次活动不分班级,自由组织。   权衡理所当然被程时24小时霸占着。   他们一伙人搭完帐篷,各自整理好东西,天色已经快黑了。   程时吃完所有救命干粮之后,竟然还是觉得饿得头昏眼花。   “我快饿得体无完肤啦!”   权衡满头问号地看着旁边搭把手的同学,“这是饿其体肤的白话解释么?”   “……”   权衡一帮人在天黑之前生起了篝火,支起了碳烤架子,把学校分配的各种食材都做了处理。   这时,程时的菜谱派上了用场。   众人都被程时的远见卓识深深折服,而程时自然有了借口什么也不做,一个劲儿地在那儿狂暴地蹂躏着书包。   “终于找到了!”   一个大大超人泡泡糖。   权衡远远看着程时跟河马似的咀嚼,赶紧把手中的酱汁茄子端过去。   程时嗅到食物的气息,顺着气息传来的方向,一个机灵地飞奔去,此时他正快乐地吹着圆鼓鼓的泡泡。   许是权衡脚下荒石杂生,或是程时饿得神志不清,在班导敲下一声响锣大声叫道“天干物燥,小心防火”之时,两人的世界一片晕眩颠倒――而后沉入无垠的混沌与黑暗。   眼前之景――   程时醉卧权衡身体之上,权衡僵直躺于程时身体之下。权衡情急之下腾出手来抱住程时,酱汁茄子却紧紧倒扣在权衡的白衬衣上,流出毒血一样的红黑色。黏腻泡泡还沾着程时的口水,成为他的嘴唇与权衡脸颊之间的薄薄屏障。而两人俱是闭着眼睛。   天色幽黑,篝火烈烈,萤火虫在周身明灭,静得只有风吹草动的声音。   闪光灯亮,快门声响。   如此绝美画面,平日里拿他们俩取笑的同学怎能放过?   程时反应许久,才慢腾腾地从权衡身上爬起来。   泡泡扯成面条,藕断丝连似的在两人之间被夜风吹得摇摆。   权衡脸上一时白一时红的,色彩纷呈,甚是好看。   程时倒大大方方地拍拍身上的泥土,笑着说:“这校园**不是白演给你们看的,来来来,刚刚看了的还没自挖双目的又不怕眼睛长东西的都过来,每人五十!”   一群人嬉笑着作鸟兽散。   *********************   “我们扎营的地方没有安排在河边或山谷吧,要是下暴雨可就人财两空了啊!”   程时和权衡躺在帐篷里。   权衡累的半死,昏昏欲睡,程时却像打了鸡血似的聒噪个不停。   他用尽各种手段从老师那儿弄来了这么顶限量级豪华帐篷,不仅宽敞,躺着还能通过透明的帐篷顶看到夜空。   “此等良辰美景,却不好生珍惜!”   程时放下手中巨型的复古版书籍,用力摇醒权衡。   “此等一刻春宵,却不快快就寝!”   权衡一把摁住程时,用毛毯蒙住这个烦人精。   “权衡你个色魔!”   权衡放松力气,把毛毯掀开,眼色诡异,嘴角一抹阴森邪恶的笑意。   “你都这么说了,要是我不做点什么还真不像话了。”   权衡俯身贴近程时。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觉得程时的浅浅的青色的胡子在他唇边撩拨,把他的心也弄得痒痒的。   程时呼吸一滞,睫毛不住地颤动。   两片嘴唇近在咫尺。   忽而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   权衡如梦初醒,顺势在程时身侧躺下,笑着说:“莫非被你这乌鸦嘴说中了?”   程时目眩耳鸣,只觉得心跳声就像核聚变似的快要把帐篷给爆破了。   他慌张地打开书,又合上,到处乱喷花露水,一个个把毯子上的毛球摘除,最后又翻开了书……   权衡安静地躺着,呼吸也有些紊乱。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一会儿便下得越来越大。   焦炭上的星火被浇灭,冒着青烟,后来连青烟也不见了。蛐蛐蚂蚱都不见了踪影,虫鸣蛙声也都听不见了。树林里也没有了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这片被夜雨覆盖的山野,寂静,安宁,连时间都就此停驻。   权衡关上手电筒,沙沙的声音在快要入梦的程时耳畔响起。   “睡吧。”   *********************   雨色迷蒙,远处的青山云雾缭绕,近处的河流澹澹生烟,世界像被洗过一样焕然一新。   原野的黎明,似一幅油画,轻染重抹,明丽清新。   空气里散布着甘草一般清凉的气息,权衡和程时用力深呼吸,仿佛如此,他们身上所有的铅华都会被洗掉,一身孑然。   权衡望着程时,程时偏过头时,权衡在眺望着远方。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他们无关。   只要这一刻,他们在一起就好。   *********************   程时把他和权衡的合照放进相框里。   当初程时早把这张合影忘了,没想到事后权衡去洗了出来。   他把相框挂在墙上,躺在床上出神地看了许久。   他笑了一声,声音凄冷。   程时拿起床头的存钱罐,猛力摔到墙上――相框和钱罐如冰块一样碎了一地,叮叮当当的硬币欢快地跳着。   两个人的笑脸,葬在碎屑似的玻璃渣里。   他神志恍惚地蹲下捡起一片玻璃,用力捏紧,渗出鲜红温热的血液,和着滚滚而落的泪水,一齐滴在他们的脸上 ,身上,直至将他们吞没。   他以这样的残忍的方式,在阒静的夜里,宣告程时和权衡的死去。   他像婴儿一样弓起身体,绝望地蜷缩在地上。   岁月会把拥有变作失去,曾经也迟早会成为记忆。而我们在世间行走,记忆却是唯一的行李。   漫漫长夜,除却一盏寒灯,与我们相伴相依的,也只剩那些回忆了。    第二十二章 星河一道水中央 - 萤火芦花 - 青识   程时失神地摸着手掌上伤疤原本的位置,如今已变成粉嫩的伤痕,不仔细看竟也看不出来了。   时间长了,再血肉翻飞,猩红恐怖的伤口,也淡了。只有心里的伤口,经久不愈,日夜磨折。   “双子座的人,聪明,反应快,善沟通,博学,好奇心强,但学习力不稳定,持续性不高,并且欺骗于诡计,有双重表现。”   许莹拿着给顾客消遣时光的“星座命理”书,煞有介事地给程时念着。   “准吗?”   许莹问他。   “不准。”   果然,存在即合理,这种书的确很准。   “就当打发时间。你的守护星是水星,象征心灵的交流。守护神是希腊的汉密斯和罗马的墨格利。幸运色是银色和灰色,幸运数字是3和4,幸运石是翠玉,幸运地点在海平面之上的高地。”   “海平面之上的高地吗?”   程时有了兴趣。   “嗯。”   许莹接着读,“知道谁是你的幸运星座吗?双子座,水瓶座和……天秤座。”   许莹低头莞尔,“挺巧的,我刚好是天秤座。”   程时漫不经心地搅着快要化了的冰块,问道:“没有了吗?”   看来他没有注意到许莹都说了些什么。   许莹尴尬地笑了笑,说:“还有一个。书上说和你在一起最伤脑筋的星座是――处女座……”   程时忙问:“处女座是哪个月份的?”   “8月24日到9月23日。”   程时心里咯噔一下,脸色迅速暗了下去。   权衡生日,8月24日。   原来是冥冥中注定好的,谁也无力阻止转圜。   “处女座的人怎么样?”   “善于分析,谨慎,稳定,负责,善思考,注重养神,洁癖,挑剔。”   许莹看了一眼程时,他的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情绪。   *********************   “你房间是猪圈吗?”   程时丢给权衡一记白眼,“爱睡不睡,不睡拉倒。”   “那我还是回自己家睡吧。睡在这里,跟睡在惨绝人寰的屠宰场一样,那还不如杀了我。”   “你妈加班又不回来,家里连个鬼都没有,我好心陪你,你还挑三拣四的!”   “那你这陪客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   权衡扫了一眼程时的房间,书桌上残留着过夜的薯片屑,椅子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小人书,地板上尸横遍野,哀鸿幽咽,床上竟然还放着一盆仙人掌……   “你怎么不在你的床头灯上挂上你十里飘香的内裤?”   程时走近他,贴在他的耳边说:“你肯定偷偷闻过,不然怎么会知道它香?”   权衡脸腾的一下红了,一掌打开这个妖孽。   “你妈从来不给你打扫吗?”   程时脸色不快起来,“我从来不让她进我房间捣腾。她从来都没给立雪整理过房间。”   “那是因为立雪的房间不用整理。”   权衡看着程时不以为然的模样,笑着说:“摊上你这样的儿子不仅费力还费脑子。你去洗澡,这里我来收拾。还有,你洗完了把浴室给我收拾干净了,不然我连脚趾头都不会伸进去的!”   程时在白眼珠要掉到地上之前,果断摔门而出。   在他把黑眼珠调到正常位置打开房门时,一道金光直劈脑门而来。   程时把金碧辉煌,银装素裹,粉妆玉砌,蓬荜生辉这些他所能想到的高级词汇在脑子里都过了一遍,才吞了吞口水特认真地说:“我没走错房间啊……”   权衡已经无法忍受为了给他整这破房间弄的一身汗味儿,开足马力冲进了浴室。   程时舒舒服服,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像倒在**里,被羊水裹着,感到温暖和安适。   程时正被自己猥琐的比喻逗乐时,浴室里传来权衡的一声裂心嘶吼――   *********************   程时的走马灯投影在整个房间,世界终归宁静。   程时的床并不大,他们只能挤在一起睡。   背靠着背,不争不抢,他们已经习惯了呼吸着对方的气息而眠。   程时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说:“权衡,你睡了吗?”   “没。”   “那你陪我说会话。”   “好。”   权衡的声音里带着些慵懒,但程时知道,权衡即使闭着眼睛,也不会在他说话的时候睡着。   “你知道这墙上的星星有多少颗吗?”   斑斓星辉在灰黄的光里流转,就像把他们罩在魔法建造的城堡里。   “不知道。”   “一千颗,有一千颗星星。”   程时的眼里闪烁着泪光。   “可老板说这个灯是定制的,是被设计成可以投影出一千零一颗星星的。”   “老板坑你的也说不定。”   “这是我七岁那年生日,爸妈送给我的。因为是定制的,所以很贵,爸本来说小孩子生日,没必要送这么贵重的东西,可是妈坚持说这能投出一千零一颗星星,我一定会非常喜欢。爸拗不过妈就答应了,但是爸说也要给立雪准备一份,一碗水不能不端平。可是妈不答应,她说等立雪生日了再说。   “生日那天,立雪看到我手里的灯,笑着说好漂亮啊,但她还说,她现在都不爱玩这些小孩玩的东西了。但是我看得到她眼里的渴望。她也只不是过是十二岁的小孩子。她念念不舍地转移开她的目光,我紧紧抱着我爱不释手的玩具,戒备地望着她。   “后来她到我房间来,她问我可不可以把这盏灯给她玩几天,就玩几天,并且保证不弄坏。我不愿意,她只好放弃。可是她准备走的时候还是回头又求了我一遍,说她就拿房间去看看,看完就物归原主。我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就把灯给了她。   “还回来的时候……灯的表面掉了一些漆,有一颗很小很小的星星被挖掉了。其实,不仔细看是根本看不出来的,开灯投影在墙上也不会发现。只是我检查的太仔细,就像有预感哪里会被毁了一样。   “我哭着跑妈那儿去告状,妈知道之后,把立雪扯到我面前来问她是不是真的,我恶狠狠地盯着这个坏姐姐,那一刻,她一定为她做的事感到后悔。很久以后她告诉我,我的那个眼神把她吓到了,泪汪汪的眼睛憎恨地盯着她,她以为我一辈子不会再理她,所以很后悔很后悔。   “立雪当然少不了要挨妈的打,那一次打得很凶。我就站在旁边,看到她露在外面的腿被藤条抽出了血印。她哭着求饶,说以后不敢了,她跪在妈的脚边求她,妈说她不是个好东西,连弟弟都欺负,于是更用力地打她。立雪从来没反抗过妈的鞭子,只能大哭着在地上躲避。   “她满脸泪痕,看妈妈还不收手,就爬到我这儿求我,她扯我衣服,拉着我的手,叫我帮她求情,她说我说的话妈会听的,她说姐姐知道错了,求我救救她。我看着她血迹斑斑的腿,手臂,和止不住流泪的红肿的眼睛,我吓傻了,我没想到会这样。我一边发抖,一边叫妈妈别打了别打了。妈打得也累了,终于停下,又警告了她一遍才罢休。”   程时肩膀抖动,眼泪早已簌簌而落。   “我才是坏人!立雪才不会稀罕这破玩意,她只是想要一颗星星而已,一颗挖下来也不会被发现的小星星!她要的就是这么多,我还小气地不肯施舍给她!或许,她只是想用这颗星星安慰自己,她也分得了妈妈的一点爱,这点爱,足以让她充满希望的活下去!可是我不给,我仔仔细细地检查,我一定要找出她犯罪的证据,我一定要全盘占据妈妈的爱,而她只能两手空空!   “我让她挨了鞭子,我让她知道了我在妈心中的分量,我为她求了情,让她知道谁站在举足轻重的位置!她却不恨我,她真的以为她因为自私而剥夺了弟弟的东西,所以自责,后悔!她把星星还给我的时候,我不要,说送给她,她像罪人一样低着头对我说谢谢。她的卑微,她的虚弱,她身上丑陋的伤痕,全部是我给的!我才是坏人,该拖去枪毙!”   程时把头蒙在被子里,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权衡侧身抱住他震颤得身体,眼泪也不觉而落。   泪水还在眼角止不住滑落,他们却已沉沉睡去。   抽泣着睡去之前,程时好像听到权衡说了一声对不起。   想是听错了,他有什么对不起好说。   泪水汇成大海,淹没了他们的身体。他们浸泡其中,相互依偎,忍受着悲伤的寒流。   *********************   许莹的手机铃声把程时从海洋里捞起。   许莹说完挂了电话,笑着对程时说:“星期天同学聚会,我们一起去吧。他们回头也会通知你的。”   “好啊。”   “聚会安排在‘丽都’。他们挺会挑地方的啊。那里风景特别好,还有一大湖,不过是人工湖。地势高,林子多,夏天避暑的绝佳去处。不过有一点――台阶太多了!多到你无法想象。高三开始我就没锻炼过。”   “我怎么没听说过?”   “丽都才开张呢,就在我家住的四季路那边。”   程时挑了挑眉,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你家住在四季路那边的话,怎么上学那会儿能天天碰到我呢?”   许莹一时语塞,眼神游移。   她索性和盘托出豁出去算了。可是她看着程时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心里忽而放松许多。   “意志的力量是强大的。”   许莹也笑着看他,她终于觉得此刻她看清了程时的样子。   不是手机上不够真实可感的图像,也不是她手绘的摸起来没有气息的素描,眼前的程时,有着鲜活的生命与血肉,从二维进化到了三维,从远在天边走到了她的眼睛里面。   程时站在她的心房外面,犹豫着要不要敲门。然而,许莹早已拉下门栓,敞开着大门静候他。只是程时眼前,明明紧紧锁着一扇门。   他不知道,这扇门不属于许莹,而属于他自己,是他的固执在他面前设置的幻觉,是他自己一边想要朝前走,一边又苦苦拉着自己,画地为牢。    第二十三章 怨毒谁人琴瑟好 - 萤火芦花 - 青识   程时急忙地朝山下跑去。   那台阶长得就像没有尽头,路灯照着斑驳树影,森林的瘴气在眼前缭绕,仿佛这条路,通往的是地狱的鬼门。   他不知道地狱里,会不会有他等的那个人。   *********************   四小时前。   许莹挽着程时的胳膊站在丽山脚下。   “没想到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这里就变得这么漂亮了!”   许莹赞叹道。   他们身后是一片湖,碧波万顷,日光粼粼。夕阳不再热烈,飒飒作响的树叶送来山野里清凉的气息。   程时有一瞬的错觉,就像他和权衡仍然站在那片雨后的原野,眺望着山谷。时光似乎从未转动,他们还停留在那一刻,从未分开。   “这算……海平面之上的高地吗?说不定今天幸运之神便下凡来找你了!”   许莹想起那天她读的星座书,开心地对程时说。   “你在身边就已经很幸运。”   许莹的脸上飞出红晕,喜悦之色溢于言表。   “我们上去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许莹放下挽着程时的手,牵着程时踏上那仿佛深入云端的天梯。   程时踏了几级台阶,鬼使神差,突然回头。   “怎么了?”   许莹看着程时,发现他正呆呆地望着湖边。   “没事。”   程时回头笑着对她说,继续朝着坐落在山腰上的‘丽都’走去。   湖岸边,柳树下,石凳上,一个人拿着传单遮着太阳,远远看见同学朝他走来,忙起身相迎。   他从树的阴影中走出时,程时牵着许莹已抵达山腰,绕过丛林走进了酒店。   *********************   天色渐晚。   同学差不多都已坐定,正天南海北侃侃而谈。几桌子人许久没见,如今又各奔东西,见了面自然要多聊两句,整个包厢甚是热闹。   “哎哎哎,看着没?班长大人和我们家小莹莹在一块了呢!”   赵萌萌看着俩人出双入对,既诧异又替许莹觉得欢喜。   赵萌萌是许莹高中三年最为推心置腹的死党,许莹平日只顾学习,同学们都以为她木讷呆板,不苟言笑。其实私下和赵萌萌交往,她往往能语出惊人,逗得赵萌萌捧腹。许莹的朋友并没那么多,所以和赵萌萌的关系才最铁。   赵萌萌问她为什么不多交些朋友,扩展扩展自己的朋友圈子。   许莹常笑着说,“我又不是教室里的空调,可以暖每一个人。把心分成一块块的,我做不到。我对你付了最多的感情,对别人的感情就会浅薄,那倒不如不给。”   赵萌萌发抖,表示太过肉麻,心底却是乐开了花的。   而平日里,赵萌萌的肉麻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小莹莹一声声叫着,叫的人寒噤阵阵。   许莹才不顺着她的意,叫他萌萌,听着就像林志玲喊得那匹小马仔似的。于是就叫她赵萌,多叫一个字她嫌麻烦。   女生的感情就是这么奇特和细腻,连喊名字都得翻出个花样来。   有人趁机打趣,“看不出来啊!许莹什么时候这么能耐了啊,冷面班长都能搞的定!”   “人家的魅力搁那儿呢,瞧你这花里胡哨的样儿,搞不清楚的,还以为你到这来待客的呢!”   赵萌萌牙尖嘴利,还击得不费吹灰之力。   “有你这样的吗!一来就损我!”   赵萌萌哼了一声,喜笑颜开地朝着班长夫妇招手。   程时和许莹朝着赵萌萌那桌走过去。   许莹看着他们一脸贼兮兮的笑,作毛骨悚然状。   “大伙出来都没带药哪。”   大家看着许莹冷不丁说出这样一句玩笑话顿时惊呆了,许莹在他们心中就是一不折不扣,无笑点零幽默的邻家姑娘。   “我的小莹莹,班长大人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跟琼瑶女郎似的赵萌萌痛苦地倒进许莹怀里,娇嗔地说。   许莹脸上的红已经烧到耳根了,众人看着,笑声不断。   “赵萌你瞎说什么呢!”   “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能让一个爱情大白痴摇身变成堕入爱河里的湿身丘比特――”   许莹满头苍蝇乱飞,“如果还想愉快地共进晚餐,赵萌你就停止让人反胃的诗歌朗诵。”   赵萌一口气憋住,起身娇俏地打了下许莹。   “讨厌!”   许莹瞥了眼程时。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担心同学们拿她和程时的恋情开玩笑,似乎她潜意识觉得这样会让程时不高兴。   可是程时微微笑着,并未觉得介怀。   许莹这才觉得松了口气。   许莹问这次聚会的组织者――她的闺蜜赵萌萌:“人都到齐了吗?”   “差不多了吧,哦,韩婧通知我她会晚点到。”   程时的耳朵捕捉到这两个字之后才回过神,一边应付着同学们的寒暄,一边紧张地看着酒店入口。   *********************   等韩婧姗姗来迟时,众人都已开动,都是年轻人,自然不会计较什么礼仪。   赵萌萌招呼韩婧来她那桌挤挤。   虽然是闺蜜,有些秘密还是不能毫无保留地抖落出去的。如果赵萌萌知道,许莹对韩婧的到来,并且和她同桌吃饭有多么的反感,便绝不会向着韩婧招手了。   韩婧不仅变得漂亮了许多,气质也更显得落落大方。不到几分钟,便和大家打成一片,完全没有因为分别数日而产生嫌隙。   “高考完一个星期后,我们去班上写纪念册都没瞧见你,什么大学也不用这么快开学啊!”   韩婧回答,“不是,我到北京姑妈家去住,熟悉熟悉未来四年要呆的地方。”   程时一直紧紧盯着韩婧,韩婧虽然看起来一直顾着和他们说话,眼角余光也都在注意着程时。   许莹心细,自然能发现程时的目不转睛。   赵萌萌置身局外,看着这三人交错的眼神,默默吃着饭。   “韩婧,真羡慕你,能跑到首都去,我们考这么点,还要灰头土脸地往当初最嗤之以鼻的本省大学里钻!”   韩婧笑着说,“什么大学不是读,关键还要靠自己。”   韩婧一如既往地会说话,即使被她的光芒遮盖而自惭形秽的人,也不会生出敌意和嫉恨。   除了紧紧捏着筷子的程时。   许莹拿起一罐啤酒,扯了扯程时说:“我们去汪老师那儿聊聊吧,我们很久没见了。”   程时没有反应。   许莹心里的恐惧就像手里的啤酒,不停地冒着气泡。   韩婧斜了一眼程时,忽而笑说:“你们猜我去北京的时候碰到谁了?”   程时头皮一麻,筷子在他手中应声折断。   “权衡。”   韩婧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有种胜利的快感无法遏制地在她脸上流转。   “就是三班那个权衡?就是特帅特优秀的那个?你们在一所大学?”   众人看着韩婧羞涩的样子 ,立马明白了几分。   同样是优秀的人,同样有缘读一所大学,走到一起也实属正常,走不到一起才是月老没长眼睛,不点鸳鸯谱。   “权衡在北京也有亲戚?去那么早。”   “他们家因为权衡考去了北京,所以索性举家迁到北京了。那天在火车上,权衡是一个人去北京的,她妈还有些交接工作要处理,所以晚点才去北京。我呢,也是一个人,所以……”   同学们嬉笑着打断她的话,“所以就喜结连理了对吗?”   韩婧笑着,并没有辩解。   程时的眼里血丝密布,再待下去一刻,他就要疯了!   可是他还想要听到更多关于他的消息,哪怕是从他厌恶的人的嘴里得知,哪怕他要冒着变成疯子的危险,他也要忍耐着听着。   许莹手里的易拉罐变了形状,就像她抓着自己的心扭曲,让它不用跳的那么快。   “他没和你一起来吗?”   “他也来了。很巧,他们班今天也组织了同学聚会。”韩婧放慢语速,“他就在山脚下的那间酒店,正对着湖中央喷泉的那间。”   程时丢下折断的筷子,嚯得起身,瞬间冲了出去。   那一刻许莹绝望地想要抓住他的手。   “不要……”   话还没说完,他就从她的手中逃脱,消失在门口。   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她只是突然生出一种感觉,这一次她没抓住程时的手把他留住,就会永远失去他了。   韩婧红的吓人的眼睛盯着程时背影消失,脸上再见不到一丝笑意。   一桌人面面相觑,赵萌萌随便打了几个哈哈,又重新把气氛活络起来。   赵萌把许莹拉到身边,贴在她耳边问她:“怎么回事给我老实交代!是不是程时和韩婧有什么?”   许莹摇头,泪光浮上眼底。   她不是不知道,她是在说:“不是。”    第二十四章 悲欢离合总无情 - 萤火芦花 - 青识   程时一次跳过几个台阶,疯狂地跑着。   他如果见到他,不会打他,不会骂他,也不问为什么,他只会求他回去,回到从前,待在他身边。   说他自私也好,说他任性也罢,他一定要带他回去,他一定要让一切变回原来的样子。   这一次,他可以放下所有的尊严和骄傲,把他留下。   树影婆娑,雾气障目。   时光在此刻逆流,程时不停地向前,其实是在不停地回到过去。   他跑的越快,回忆便如飞梭而来,织成华丽却冷漠的绸缎,紧紧裹住他。   *********************   权衡走后,程时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   他被玻璃割破的手掌也没有包扎,好不容易结了痂,他没事时又把撕开,嘲弄地看着里面殷红的血肉。   他对蔺焕萍一如既往的冷漠,但对蔺焕萍的担心也并非视而不见,只是常常用鼻腔里发出的简单音节来回应她。   权衡在时,他会把他的话放在心里,尽量克制着不对母亲的有些话表示厌恶。可是权衡一走,他变得喜怒无常,莽撞冲动。不知蔺焕萍在儿子看不见的地方又多咽了几个药丸。   那些临近高三期末并且迎来高考的日子,在他的眼里,乌云密布,阴雨绵绵,水泥地面开始返潮,拿出来晾晒的衣服有股浓浓的霉味,身上像沾满了油垢却怎么也冲不干净,睫毛上头发上黏满了湿漉漉的蜘蛛网――他觉得他快要发烂发臭了。   可是那些天,明明风和日丽,是六月里难得的好天气。   而许莹的默默陪伴,并不能让他的感觉同实际的天气相一致。   权衡只是搬家,并没有转学。   毕竟快要高考,转学的手续办起来也很是麻烦。   程时在一班,权衡在三班。   一班和三班在同一个楼层,同一个楼道。   饶是如此,程时也从未见过权衡的面。他也不会厚着脸皮去他的班上找他。也许权衡正是了解程时的自尊和好强,才会这么潇洒地一走了之,不用找任何借口,作任何解释。   程时迎着光走,心却藏在背后,前面是身体沐浴在光明里,后面却是灵魂煎熬在黑暗里。   他不想这样难受,可前面是他的自尊和骄傲,后面是他的懦弱和孤守。   这两个,他都不能放弃,也不能偏执倒戈。   因为他知道,抛弃前者就是在抛弃自己,而抛弃后者他便会永远失去权衡。   程时不会去找他,也不可能去打听他,但他还是会下意识地在人潮中寻觅他的身影,看着和他相似的背影会加紧步伐走出安全的横向距离,再拿余光确认是不是他,然而每一次都以失望告终。   他幻想如果今天值班的有双数个门卫的话,他就会在他身后用卡刷门禁,发出滴滴的声音,奇怪的是没有一次是双数,而他万分确定明明有六个门卫的,后来他才听说其中的一个住了医院。等他改变策略以单数作为标准时,那个被病痛折磨的门卫大叔终于痊愈,光荣归位。   他会神经质地在心底数十个数,数到一的时候他就会出现在他眼前,数到一他却没有现身的话,他会继续数到零,数到负一,数到负二,负二点一。这样的症状如病毒一样蔓延于他的整个生活。食堂餐盘里剩余饭粒的颗数,政治老师摸他锃光瓦亮的秃顶的次数,图书馆里的书架,书架上的书,书的页数,都是他鼓起勇气四处张望的满血法宝。   他在回家的路上,看着缺月挂疏桐,听着风声鸟相呼,会突然转身回头。   他在空气中捕捉到一丝气息,他以为是他。   然而后面是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唯独没有他的脸。   他快要忘记他的模样了。   茫茫人海中,只有程时一个人孤独行走,就连权衡身上的气味,都是他臆想出来陪伴他的。   直到照毕业照的那天。   如果是程时眼拙,如果是权衡刻意在躲着他,平时上学放学上课下课都无法碰到他也说得过去。可是这次集体合影,他再不出现,程时事后一定会去医院检查眼睛。   学校的大合影要求所有班级在一起拍照留恋,各班按序在制定位置站好,按个头依次从第一层站到最高层。   尽管程时和权衡不在一个班级,但也仅仅只有一班之隔,程时没有道理和权衡打不着照面。   如程时所想,他的眼睛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一直在躲避他的权衡。   他们都站在架子上的最高层。   权衡目不斜视,然而他只消偏转一点点视线就能看到同样目不斜视的程时。   那天风很大,所有人悉心整理的发型全被吹成杂乱的稻草。那天阳光也很炽烈,于是只能把眼睛眯成缝,脸蛋上添着两抹红晕。   但每个人脸上都怒放着灿烂的笑容,人头攒动,热浪起伏,像在夏天的海岸,一群年轻人释放着他们的青春和热血。   只有程时的心里如霜降严冬,冷到骨头里。   全校正规照需要师生端正仪表,面带微笑即可,像被钉子固定了三十秒一样,脸都被标准的露齿微笑弄僵了。   OK的结束命令一发,全体呼出的气息有掀翻摄影棚的气势。   于是,在拍个性照的时候,为了响应照相师“杀手锏尽量使”的号召,什么孽障妖精怪力乱神的都跳出来了,但总体上保持着积极向上的良好姿态。   每个班都很有默契地临时比出特色的手势,程时所在的一班自然是竖起大拇指,二班比的是胜利的v,而权衡所在的班,手势就比较特殊。   因为规定不能比中指,那他们又想显示出“三”的意思,因而只能是中指与拇指相捏,其余三个手指竖得笔直。于是三班的一个个花季少女都削了发,一个个雨季少男都出了家,不是如来佛祖就是观音菩萨,惹得现场的人捧腹不已。   程时清楚地看到,权衡是笑着的,笑得干净美好。   在拍个性照之前,需要进行放飞梦想的成人仪式。   他们的梦想,拴在一个个氢气球上面,最后捆在一起由班级代表最后统一放飞。橙红蓝绿紫,缤纷的色彩挤在一起,承载着他们的希望和理想,驰骋在他们十九岁的天空,渲染出亮丽的彩虹。   一班代表是程时,三班代表是权衡。   在激昂的音乐中,他们几乎同时放掉手中五十多根的线。风在那一刻,也变得猛烈,似乎想快点把他们的梦想带到天空,让他们仰望,让他们追逐。   而程时,想起了许多个有风的日子。起风了,风落了,而权衡一直都未曾离开过。   他终于敢偏过头去看权衡――   程时透过被风吹得遮挡在眼前的头发,望向他的方向。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权衡也在呆呆地望着他。   权衡是迎风泪么?   为什么他的眼里那么哀伤,为什么有那么多泪水?   程时觉得眼睛干涩难忍,低下头使劲揉着自己的眼睛。待抬起头时,权衡正比着他们的手势开心的笑着,准备迎接班级单位的合影瞬间。   是风太大了,吹疼了他的眼睛,于是生出了幻象吗。   程时笑笑,低头时一滴泪趁机坠落。   *********************   从那以后,程时一心扑入了学习中,虽然距离高考仅剩几天,但他只是想借繁重的课业来麻痹自己。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对学习上心的好学生,从前有权衡敦促,他也没有真的老实过。如今没有了他在耳边絮聒,他倒是十分自觉。   人们以为这个混世魔王也会有害怕高考的一天,其实不然,他从来没对关于学习的任何事物产生过恐惧的情绪。他不用背负母亲的殷切期望,他不用考虑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不在乎,自然没有压力。   他这样焚膏继晷,昼夜不息地学习,不是他的觉悟,而是他逃避现实继续浑浑噩噩度日的另一种方式。   他一直问自己,他究竟在依靠着什么过活。一定有那样的人或东西,支撑着他活着,否则他活着会有什么样的意义?直到权衡离开他的世界,他才可悲的发现他的问题的答案。   他是个天性聪慧的人。   每个人在学生时代,似乎都会遇上像程时这样平时不努力考试见功夫的人,这样的人,最招人嫉妒和气愤。   他凭着最后几天的突击,靠着几个月来有心无心听到的,或多或少记着的,还算顺利的跨越了高考,也不枉费这些天来汲的见底的英雄墨水。   他的“还算顺利”,是指在录取结果出来后发现考上了重点对别人的询问做出的回应。   考试前,考试后,他都像得了面瘫似的保持着一副死人特有的阴郁脸色。经过他身旁,总能觉到一阵凉风穿透脊梁。   人们都在诧异,为什么许莹常常和程时结伴而行,却没有冻成冰柱。   许莹自然也觉得他冰冷彻骨,但久而久之她也产生了抗体。她的抗体,就是“大夏天的有座冰山在身旁降温消暑也不错”的心理安慰。   一直以来程时这个班长做的深得人心,可以和兄弟打球,也可以是妇女之友。网游体育,绯闻八卦,切换着聊都不磕巴。同学的家庭背景他是知根知底,谁有了什么困难他也从不吝与援助。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伸手就捏他脸蛋,程时大概就是这一型的。   程时并不知道他在别人眼里变得冷若冰霜,更不知道他在高考之前突然有了冷面班长一称。他不会以这种无聊加无脑的方式,装酷耍帅给同学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以僵尸脸作为审美标准适合于八十年代,不是我们零零后能企及的。”程时从许莹口中得知关于他的传言后如是答复。   许莹满眼金星,但对于他自诩为零零后这一行为感到莫大的欣慰。还能开玩笑,说明还活着。   程时想咧开嘴笑,可是牵扯着脸部感到酸疼和酥麻。   长期不使用的器官会退化,这叫“用进废退”,进化论先驱拉马克说的。   *********************   高考完一个礼拜之后,学校特意安排一下午的时间用来给同学们互填纪念册。   许莹从程时手中拿过自己的同学录时,除了该填写的信息之外,在留言那一栏里只有袅袅几字。   学业进步,平安幸福。   她又借口要改动一些东西把别人的纪念册拿来翻看,程时给每个人的留言都是这八个字,两个标点。   许莹悲哀地瞄着程时手中的纪念册,她的那一页是最满满当当的,几乎还要附上一张纸。只是那么多的话,都没有说到重点。   重点是她喜欢他。   程时只是在发呆,有纪念册递过来就盲目地填写,像草草完成一项作业。有效率,却没有质量。   而她的那一页,注定要被他忽略。   这是许莹用脚趾头思考也能得出的结论。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这一次,她需要把积攒了三年的勇气一次性花光,才能主动争取她的幸福。   三班的一个同学把程时叫了出去,许莹去了厕所,不停地平复着激动的心情。   “喏,权衡让我交给你的。”   程时接过那人手中的白色信封。   “他刚走,叫我把这个给你。”   程时看着信封,一声不吭,手却微微颤抖。   许莹甩着麻得像被电击了一样的手,边深呼吸边说不紧张不紧张。   那人走后,程时手中的信已被捏得变形。   此时,教室的人早已陆陆续续走完。   程时坐到位子上打开信,因为紧张所以不停地咽着口水,信封也变得十分难打开。   许莹镇静了十秒,理理自己的头发,又把特意新买的裙子整了整,眼神坚定,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厕所。   程时索性一把撕开信封口,他抽出里面白色的信纸,展开。   许莹站在门口时,程时趴在桌子上,像睡着了一样。她趁机掏出手机又偷拍了几张,为她见不得光的偷窥相册添砖加瓦。   这算什么?几行字就解释了一切了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而你却一走了之。至少,可以和我当面告别啊。如果毕业合影那天我没有看错,那你的眼神是在让我成全你么?我没有告诉你我的答案,你还是走了,说明我的想法于你而言,并不重要。   许莹站得腿麻,终于,她迈起了步子踏进了教室的门槛。   那个人说他刚走,我要去求他留下来吗?说不定我可以让他留下来。不可能的,我什么都不是,有什么资格让他留下来?我也有尊严和骄傲,哪怕这些东西一文不值,我也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与我可怜的自尊如影随形。到最后所有人都离我而去,我会发现,还好有尊严对我不离不弃。   许莹站在了程时的面前,遮住了透过窗子流泻下来的日光,程时被笼罩在一片阴影里。   或许,我该有重新的生活,重新的人生。那些肮脏的痛苦的回忆,就让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来清理吧。她会给我灌输新鲜的血液,我会以另一种姿态活过来。   权衡提着行李站在月台,望着来时的方向。已经催促了几遍让乘客抓紧时机上车,可权衡依然一动不动。   韩婧提着行李站在角落里,望着权衡站立的方向。   权衡不动,她也不动。   一前一后,他们终于还是登上了北上的火车。   *********************   时光开始正常行驶。   程时终于跑完了那段长不见底的阶梯。   一路上,他在想,如果当初他能追出去求权衡留下,会不会有不同的结果。一切会不会变成和现在相反的模样。   他不知道,他需要证实。   他就在山脚下的那间酒店,正对着湖中央的喷泉的那间。   韩婧一字一顿的话在他耳边响起。   更深露重,山林里的气息变得更加湿润。   他看向手表,时针分钟正好都指着十二点。   华灯忽上,湖泊中央冲起巨大喷泉,不停地变换着喷射形式,映照着各色灯光,绚烂夺目。   “你的幸运地点是,海平面之上的高地。”   许莹是这么念的。   程时微笑。   原来不是非得要海平面之上,湖面之上也行。同是水域,都是本家。程时这么想着,笑得比喷泉霓虹还要耀眼好看。   然后,程时朝着他的“幸运地点”走去……    第二十五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 - 萤火芦花 - 青识   赵萌萌看着心不在焉的许莹,担心地说:“你还是去看看吧。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   许莹吃着饭,却味同嚼蜡,赵萌萌的话她也没听见。   赵萌萌推了推她,“跟你说话呢!”   “什么?你说什么了?”   赵萌萌无奈。   “程时走了,你的魂也跟着走了,空留一副躯壳给你的闺蜜,你过意的去吗!”   许莹抱歉地笑笑。   赵萌萌叹息,“果然又变回那个毫无幽默感的傻瓜!你……为了程时真的变了很多。你刚才和我们有说有笑,都快让我不认识你了。”   许莹沉默,半晌才说一句,“我爱不了他,那我只能把自己变成他,然后爱自己。”   *********************   许莹有些不舒服,就先行离开了。   没过多久,韩婧也说还有些事就告辞了。   韩婧快步追上了许莹。   “许莹?”   许莹陡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   路灯散着诡魅的昏黄,照在韩婧不怀好意的脸上。   “有事吗?”许莹面无表情地问她。   “感觉好些了吗?要不要紧?”   “我什么时候值得你关心了。”   没有人见过许莹这样冷冰冰的样子,除了韩婧。   “既然没事,那我先走了。”   韩婧也不必再刻意伪装,收起笑容,挑衅地擦过许莹的肩膀,趾高气扬地走下阶梯。   许莹吸了吸夜里的冷风,鼻尖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   许莹在她身后叫住了她,“姐姐。”   许莹抱臂,嘲讽地看着突然顿足的韩婧。   跫音突兀地消失,韩婧的脚边升起诡谲的凉意。   韩婧咬牙,眼神惊慌,仇恨。   她颤抖着回头,脸上却是波澜不惊。   “是在叫我吗?”   许莹走近,贴在她的耳边悄声说,“姐,妹妹我最见不得你这副样子了。”   韩婧一动不动,心里的畏惧与怨恨鼓胀,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狗,也知道撒一圈尿来区分自己和别的狗的领地,是它的,它自然守护,不是它的,它也不去强求。可要是饿极了的疯狗,那就不一定了。误把石头当做猎物,一心扑食,最后只会齿牙尽碎,什么吃的也捞不着。”   韩婧的眼睛变得比夜色还要漆黑,用力抓着包的手泛着青白。恐惧,懦弱,不知所措。   就像——当年站在父亲身后的许莹。   *********************   包间里里喧阗嘈杂。   酒过三巡,桌席上已杯盘狼藉。   程时在人群中搜寻着权衡的身影。来来回回找了三遍,也没见到权衡。他渐渐感到不安。   他随便拉住一个人问。   那人满面通红,含含糊糊地说,“权衡啊,权衡这小子不知道上哪儿快活去了!来的时候就一姑娘挽着他胳膊呢!”   程时失魂落魄地走出酒店,看了一眼矮矮的像泄了气似的喷泉,漫无目的地绕着湖边走着。   空气里传来干净温暖的气味,程时摇着头苦笑。他无数次闻到这种气味,已经对自己神经质的幻想习以为常了。   程时走了两步停了下来,顺着风的方向蓦地回头。   难以置信的眼睛里,窸窸闪动着熟悉的黑影。那黑影扶着棵树,俯着身体不住地呕吐。   程时的睫毛颤动如蝶翼,泪水波涛似的翻涌。他裂开嘴笑着。这笑,是权衡离开后,他最诚实的笑。   他提步上前,却在迈出后收住了脚步。   韩婧匆忙赶来扶着权衡,轻拍着他的后背。   “不能喝你也少喝点啊!走,去喝点醒酒茶。”   韩婧搀着权衡,往程时这边踉踉跄跄地走来。   韩婧抬眸时看到了程时,却立即低下头装作没看见。   她停下脚步,扶着摇摇欲坠的权衡,深情地凝视着他。她捋了捋权衡的头发,羞涩地说:“每次你喝醉了都不放过我,就知道你是故意借着酒劲胡作非为呢!”   她靠近权衡的身体,觉着权衡滚烫的呼吸喷在自己的鼻尖,她抬头,用火焰般的红唇轻触了一下权衡的下巴。   程时身体剧颤,手紧紧握成拳头。   韩婧放松了支撑着权衡的力度,权衡失重般朝韩婧身上跌去,两个黑影狎闹亲昵地滚到草坪上,伴着韩婧的一身低呼,权衡不小心扯住韩婧的衣袖,露出韩婧白皙的肩膀。   权衡的头埋在韩婧的脖颈,脑袋里一片混沌。   鲜艳绝伦的画面,浸染凌乱淫靡的气息,在程时的眼里泛出彀皱澜漪。   “权衡。”   程时的声音喑哑,却割破夜幕穿脑而过。   权衡于混乱中惊醒,夜风刮过,酒已醒了大半。他抬起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眯着眼望去。   湖泊边,月的光影被喷泉折射,洒在那单薄的身影上,轮廓渐渐明晰。   程时?   程时挂上干涩如榄的微笑,苍白的双手渐渐放松摊开。   权衡迅速从韩婧身上爬起,走近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   程时的眉目如一把匕首,刺破他的瞳孔,血色渐染了整个眼球。   冷冽的夜风中,两人相顾无言。   *********************   韩婧从草地上起身,看见许莹朝着程时走去。   她的嘴角添上一抹阴森的笑意。她死死地盯着许莹那张姿容姣好的脸,仇恨如注满毒液的爪牙,在她心上搔爬!   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向着那边走来的高中同学招手。   那些肩上臂上背上甚至私密处都有着刺青的人,的确是他们的高中同学,只不过在高一就被学校开除了学籍。整日在社会上成群结队地晃荡,渐渐的也能在道上叫得出名字。   这群人中的老大最近差点扎死了一个人,在拘留所里待了半个月,这才被保释了出来。   “伍哥,好久不见啊。”   韩婧笑着和那个看着就绝非善类的人打招呼。   “哟,这不是咱班的学习委员吗!怎么和我这俗人客套起来了?”   伍飞轻佻地勾了勾韩婧的下巴,眼里竟有一瞬的欢喜。   韩婧笑着偏过了头。   “俗人”,是当初韩婧当着伍飞的面送给他的。   伍飞在高一的时候就已经显示出黑帮老大的气概,是韩婧他们班第一个敢明目张胆给女生买礼物写情书当面告白的人。越是难搞的人,伍飞越是喜欢越是上心。而韩婧,就是那种对喜欢自己的男生趾高气扬,不屑一瞥的人。于是伍飞的每次行动都以韩婧的冷处理告终。   渐渐的,明眼人都看得出伍飞是真的动了真情,都说混混表面跋扈张扬,可一旦起了真心,就跟蚂蝗黏在皮肉上一样甩都甩不掉。   韩婧在他的暴戾威逼下都未屈服,更不用说他的糖衣炮弹了,反正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伍飞的爱情攻略没有丝毫突破性进展。   若是撇下伍飞莽撞冲动的个性不看,其实人长得也不赖,对自己的心上人又好,换成花痴早就拜倒在他的脚下。但韩婧她冷静,理性,成熟,始终认为伍飞就一粗鄙之人,怎么改头换面也剔不掉他身上那根叫做“俗”的骨头。   要说伍飞被学校开除,从此踏上不归路这档子事,其实和韩婧脱不了干系。   一天,韩婧终于受不了伍飞的攻城略地,直接把这件事告诉了班导。   班导在和伍飞谈话时言辞过于刻薄激烈,两人发生了冲突,伍飞生性做事不计后果,便朝着班导一拳抡了过去。殴打教师,罪责深重,但伍飞他妈在校长办公室苦苦相求,差点都要给学校领导下跪,于是最后学校予以记大过处分。   这事并没了。   他妈的事像传说一样在学校里流传,他的脸简直是要搁在裤裆里。   隔壁班一男的托人给韩婧递情书,情书里面或多或少嚼了些伍飞的舌根。   伍飞霸道地抢过韩婧手里的情书,看完后,脸跟上了水彩似的。第二天,学校里就发生了轰动一时的群殴事件,数人受伤,一人死亡。死的那个,就是给韩婧递情书的那个男的。头部受到钝物的重创,失血过多不治而亡。   因为场面混乱,具体是谁造成那人的死亡已无从考究。   学校给予参与者记过和留校察看的处分,带头的人交给了公安局处理。因为两个当事人已有一人死亡,另一个人也就是伍飞,必然难逃其咎。   伍飞的母亲听说儿子杀了人,跑到公安局时一口气没顺过来,就倒下了,死的时候眼睛大睁着,瞳孔却涣散无光。   伍飞在门口认领母亲的尸体时,一滴泪也流不出。   他还是未成年人,拘役了一段时间后施行管制,考虑到他的特殊家庭状况,由政府收容教养。   年少冲动酿成了不可挽回的悲剧,伍飞为他自以为是的青春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   可是,他回不了头了。   混社会的冷血,残忍,嗜杀,伍飞早已褪去年少青涩的模样,被肮脏的蛆虫腐蚀殆尽。他重义气,于是在这条路上还能吃得开。只是这么些年,身边除了那些所谓的兄弟,一个女人都没有。兄弟们常常笑他还在为初恋守身如玉,他也从不否认。   韩婧,似乎成了他心里某个地方最隐秘的伤痛。   他知道,他早已不喜欢她了。只是初恋之所以难以忘怀,是因为那份悸动会在他午夜梦回时给孤独的他一丝慰藉,所以他还不至于堕落沉沦到连自己都不认识。   “我来只是想拜托你一件事。”   韩婧忍住心中的不快,笑意盈盈地对伍飞说。   她还是如此,明明有求于人,也刻意去放下身段,只是无论怎样她还是去不了一身的傲气,求人的话被她一说,也变成了吩咐人的话。   伍飞想起曾经信誓旦旦地对她说的“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的话,笑出了声。   韩婧收了笑意,说:“城东那边死了个人听说了没,我觉得吧,这事儿跟你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伍飞脸色顿变,一对眼睛寒气逼人。   死的人虽不是他杀的,但手底下的人干的蠢事他不可能不负责。看来韩婧是有备而来,凭她的手段,打听出这点事并非难事。   伍飞又挤出了笑说:“我说最近怎么诸事不宜呢,原来是你这个煞星现身的原因啊。”   韩婧想起了他以前爽朗的样子,再看着他现在阴测测的样子,心里并非没有愧意。当初的他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毕竟不差,如果他和她最后走到一起,后来的事情也许就会是另一种局面。   可是纵使现在让她回去,她也会在他的失足和自己的幸福之间选择后者。   可是,她又怎么能肯定和他在一起不幸福?难道,千方百计死守在权衡身边就是幸福吗?   “你也知道,我爸在法院工作,以后兴许有帮到你的地方。”   伍飞挑了挑眉,盯着韩婧的眼睛,沉默了半晌。   “好,我答应你。”   “不问是什么事吗?”   “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为什么?”   “因为你既威逼又利诱,让我想起当初追你的那会儿。”   韩婧偏过头,不去看伍飞的眼,淡淡地说:“希望你不要食言。”   伍飞顺着韩婧的视线,看见已经走到程时身边的许莹。   “怎么,那女人得罪了你?”   韩婧只冷冷地说,“我要你毁了她。”    第二十六章 奈何心事几万重 - 萤火芦花 - 青识   “你不是说去美国了吗?”   程时笑着说。   “程时……”   权衡握紧双手,眼泪压抑在眼底。   权衡他还是长得很好看,浓浓的眉毛,高高的鼻梁,一对眼睛依然有神,却透着忧郁。比起以前稚嫩的权衡,现在的他显示出成熟男人的魅力,更具吸引力了。可悲的是,程时此刻除了憎恨,再也寻不到一丝好感。不过心底总有一个固执的声音在对他说不是这样的。   “不知不觉,你好像已经消失很久了。”   程时依然笑着。   权衡依然像无数次从梦中惊醒一样,轻轻唤着他的名字。   “本来,我有好多问题要问你,现在却一个都想不起来了。倒不如让你自己说吧,我很有时间,可以慢慢听你解释。”   程时像受伤的小孩,睁着懵懂的眼睛望着颔首不语的权衡。   权衡抬头看着他,牙齿在嘴里打颤。   那个苍老的身影又扼住了他的喉咙,缠住了他的身体。他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影子疯狂地撕咬他,抽打他,他手上有把刀,只要割裂它,杀死它,他就能解脱了,他就能毫无顾虑地把眼前的程时紧紧抱在怀里。   权衡微微张开了嘴巴,想要把一切和盘托出。   明明是夏天,山里的气温却十分低,张开的瞬间,有白气从唇舌间溜出。   两人的眼睛都被雾气弄得湿湿的。   “程时!”   许莹走到程时的身侧。   “权衡,你也回来了啊!”   许莹仔细看着权衡,那种眼神让人捉摸不透。   血泊中的尸身支离破碎,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权衡如梦初醒,才惊觉自己刚刚预备做什么。   韩婧也恰到好处地赶来,似乎十分自然地挽住权衡,“冷风吹着,酒醒了吗?下次再喝成这样我就不管你了。”   许莹看看程时,又看看权衡。韩婧鄙夷地瞥了眼许莹,就深情地看着权衡。程时看了眼挽住权衡的手,嘴角带笑,却在逼视着权衡。权衡神情慌张,眼色犹疑。   两对璧人相对站着,气氛怪异。   权衡吸了口湖面传来的腥甜的风,涨起的泪水渐渐被黑色的眼睛吞没。   他挂起玩世不恭的笑,一手搭在了韩婧的肩上,把她往怀里箍。   “冷吗?要不我们进去吧。”   韩婧把手贴在权衡的手背,权衡又紧紧回握住她的手。韩婧并未感到温暖,她只觉得权衡的手心一股股冒着寒气,但她却幸福地笑着。   那双交握的手,深深刺痛了程时的眼睛。   许莹静静看着程时,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她也握住程时的手,温柔地说:“我们也走吧。站在湖边要冻死人了。”   权衡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睛,心像被烫红的铁烙了一下,嗞嗞得冒着白烟。   程时挣脱了许莹的手,许莹尴尬地笑笑,低下了头。   “至少把话说完再走。”   权衡从来没见过程时这样低声下气的样子,哪怕他俩吵架冷战,程时也从未放缓语气和他说一句软话。那么执拗不服输的程时,也开始害怕失去了。   权衡止步,笑着说:“啊,差点忘记程时了。喝酒喝糊涂了。”权衡拍拍脑袋,“这么久没见,我们进去喝一杯吧。”   “你不是最讨厌在人多的地方喝酒吗?你只喜欢和我在路边喝酒。”   权衡的手骤然收紧,韩婧的肩膀感到一阵疼痛。   “是吗?我记不得了。”   韩婧舒了舒眉头,笑说:“程时,进去吧,你不怕冻着也该看看许莹都冻成什么样了。”   许莹抬起头,笑着回她:“这点冷不算什么,倒是有些人说话突突地冒冷气,怎么听怎么不舒服。”   韩婧朝权衡身边挪了挪,无视许莹的讽刺,只冷冷瞥了她一眼。许莹没来由地觉得这眼神就像藏着血腥气,心中一颤,但脸色依然漠然。   韩婧笑脸盈盈地望着寒着张脸的程时,“进去吗?”   程时看着她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样子,嫉妒和憎恶把血液逼到脑门,一把将韩婧从权衡的怀里扯出来,韩婧一声低呼,脚下一崴,鞋跟应声折断,整个人重心不稳,硬生生栽进湖里。   程时确是怒火中烧,用力是毫不含糊,但也绝对没有把她扔进湖里的意思,权衡脑子里又不知在想些什么,等反应过来要拉住韩婧已为时已晚。   许莹呆呆地看着眼前一幕,觉得山里的气温瞬间降到零度,看过韩婧所有面目的她,觉得这出苦肉计用的实在让人赞不绝口。天时地利人和,她每样都占了,并且占得恰到好处,天衣无缝。   权衡赶紧脱下外套,跳进湖里,披在韩婧的肩上,抱着她走回岸上。   程时眼见此时此景,无话可说。   湖水不深,只没过腹部而已。饶是如此,韩婧整个人跌进湖里,已是从头到脚湿得透透彻彻,头发湿答答地滴着水,勉强能够站立却是哆哆嗦嗦,裸露的肌肤没有一点血色。又受到了惊吓,脸色苍白如纸,好一阵也没缓过来。脚踝也是淤红一片,赤脚站在地上,显得无辜可怜。   权衡眼里腾地烧起火,他不能指责程时,他知道程时是因为他才如此失去理智,所以他只能自责。他眼里的愤怼,不是对着程时而是对着自己。   但他也是人,他日日夜夜所承受的煎熬痛苦都只有他一个人受着,如今他也需要找个人转移他的伤,分担他的痛,否则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   他不去看程时,极力克制着自己。   权衡扶着韩婧,担忧地说:“怎么样?还好吗?”   韩婧眼神空洞,木讷地点点头。   许莹心里对她的逼真演技不无嘲讽,可是也只能和程时站在一侧做出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权衡什么也没说,搀着韩婧把程时许莹丢在身后。   程时的声音里有些紧张:“我不是……”   “你别说了!”   权衡依然没有回头,一声低吼却清晰地在四人耳边炸开。   程时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刚才的紧张顷刻烟消云散,眼里的期许如山峦崩塌,他的心也跟着一阵阵的绞痛,痛得他连呼吸都觉得是在消耗垂死时的氧气。   程时在心底撕心裂肺地咆哮,可张了又合上的嘴什么也说不出。   他眼里泛起的泪光如一把利剑刺进他的后背,权衡看不到却能感受到,利剑在他的脊背里翻搅,痛得他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   他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的心里现在一片狼藉。   怀里的人抬眼看着悲伤的权衡,只垂眸咬唇,一句话也不说。   权衡平复了几秒,继续扶着韩婧往前走。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手被一双冰凉的手拉起,抓住,力气大得仿佛要将他的手捏碎。   他回头,发现程时泪眼汪汪却倔强的就是不让泪流出来的样子。他的心被狠狠捶打了一番。   程时笑着用袖子揉揉眼睛,顺势抹去眼里的泪水,他的眼睛越发显的清澈明亮了。倒是站在程时身后的许莹,眼睛渐渐模糊了。   “我……我还没道歉。”   说完朝韩婧诚恳地说了声对不起,可是抓着权衡的手没有放下的意思。   韩婧本来对程时没有多少敌意,她只是想要给自己一个答案,然而结果却并没有让她好过。她别过了脸,不去看那烫人眼球的握住的手。   “程时,你到底想干什么?”   程时心内凄怆,他想干什么?他还没问他想干什么!他什么都还没问他,什么都还没弄明白,就被他这样丢下!为什么信里写的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然后一走了之?为什么骗我去了美国?为什么不声不响地搬家?为什么要在你离开的前天和我在俞川说那些话?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你回来了却像是不愿再见到我?为什么都不解释?这些问题轰然在程时的脑袋里炸开,他在自己还没疯之前得找到答案,知道所有答案的别无他人,只有他,只有权衡。   程时努力挤出笑来,“我不想干什么。只想问你……信里的话,还算不算数。”   权衡想抽回手,可是他一动,程时就抓的更紧,害怕他会突然消失似的。   不知是他太贪恋程时手掌的温软,还是自己太过疲乏,觉得就让他抓着一时半会儿也不碍事。   权衡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当然算数。只要你还当我是朋友,我就没有不算数的道理。”   程时手里的力道减了减,眼神由渴望变成失望,颤抖的嘴唇合上。   “朋友?对,我们是朋友。既然是朋友,就要相互关照。韩婧和你今晚看来肯定是不回北京了,住酒店太烧钱了,不如住我家吧,我家就我一个,我妈去外公外婆家了。韩婧睡我妈家房间,你就和我睡……你要不愿意,和韩婧睡也行。”   权衡看着他这样坦荡的笑容,话里却全是讥讽,胸口抽痛。   韩婧冷冷说:“不用。我们的行李还都在下榻的酒店。我这个狼狈样,去不了你的家。”   他们下榻的酒店……程时的脑海里自然迸出几幅新妍绝伦的画面,眼里的雾气更盛了。   程时笑着说:“那让许莹送你回酒店,权衡跟我回家,我们很久没见了,把你的权衡暂时借给我,让我们哥俩好好叙叙旧行吗?”   “这是什么话!”   韩婧的声音陡然增大,引得旁路的人都朝这边望过来。她知道自己反应这么激烈异常了些,可是让她和许莹单独多待一刻都不如杀了她!   程时挑了挑眉,“你这样子看起来,自己回去都没问题。”   权衡看着气恼的韩婧,把手从程时的手里抽出。程时的手里突然空落落的,即刻恢复了冰凉的温度。那种只有权衡能给的温暖如今也要逃走了。    第二十七章 此中虚实秘密藏 - 萤火芦花 - 青识   “韩婧,许莹送你能行吧。”   程时惊讶,眼里却是毫不掩盖的喜色,他没想到权衡会这样说。   而韩婧除了失落,没有多少惊讶。她自己最清楚,她现在和权衡的关系是什么样的,她又在权衡的心中占据了什么样的位置。   说到底,她只是权衡妈妈嘱托来的眼线,陪在权衡身边,约束着他的一举一动。若不是在北京权衡妈妈生病的时候,是她夜以继日守在病床前,和权衡一起照顾他妈,时常逗他妈开心,只怕权衡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权衡知道自己应该送韩婧回去,毕竟这烂摊子由他而起,自然要他来收拾。不过他改变主意了,他得留下来和程时说清楚,不然尽管是最了解程时的他,也不知道程时会做出什么来。   许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三人跟前,插人权衡和韩婧之间,故作亲密地挽着韩婧的手臂,一脸得逞的笑意砸向韩婧,拖着她就走。   韩婧怒瞪着她,仿佛要把她碎尸万段。那种恨意,许莹看得久了,也麻木了,与其让自己犯恶心,不如不去看。   走出一段距离,韩婧终于按捺不住狠狠甩开许莹的胳膊,一瘸一拐的自己往山下停着的计程车走去。   许莹对着她的背影叫道:“当心点啊,亏心事做多了,走夜路也怪渗人的!”   韩婧的背影颤了颤,她想回去给她一巴掌并且告诉她,她的好日子也快要到头了。不过她忍住了,现在不是计较得失的时候,等到她彻底毁灭之后,再看看谁才是笑到最后的那一个!   许莹望着她渐远的背影,怨怒在眼里化成滚滚泪水,喉咙里压抑着怪异的哽咽的声音。她攥紧手掌,身体才慢慢不再颤抖,平静下来。   她回头看着那长长的阶梯,刚才下山的时候和韩婧的剑拔弩张还历历在目。   *********************   许莹的话激怒了韩婧,她的任何话都能引起韩婧的反感。   她习惯地扬起手,想给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贱人一耳光,每一次她都能在清脆的巴掌声中找到宽慰,找到救赎――她没有善待这个恶人,她的母亲会在九泉之下瞑目。   然而这一次,她没有听到如期而至的声音,她的手腕被许莹狠狠掐住,指甲陷入了她的皮肤,殷红的血印刺激了她的眼睛。   韩婧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逆来顺受的私生女,她在那个家活下去的法则就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如今她这般强势逼人,简直让韩婧觉得比被扇一百个耳光还要觉得愤怒难堪。   “你是不是很愤怒?你是不是想杀了我?我告诉你,你现在的心情就是我当年在那个家,每天都要忍受的心情!对,我懦弱,我不会反抗,我连说一句求饶的话都不敢!不过这样挺好,至少保证我们在学校的几年里都相安无事,谁也看不出我们是‘血浓于水’的姐妹,这简直是我妈对我最大的庇佑!”   “你妈和你都是贱……”   啪!   短暂却强烈。   韩婧半边身子酥麻,头被打歪了过去。   她觉得她的世界一下子全颠倒乱套了,她像一个小丑被晾在四周都是白色的空间里,找不到自己,找不到这个天旋地转的世界的出口。   许莹泪眼朦胧,咬着牙用力甩开韩婧的手。她居高临下,看不清韩婧被头发遮住的脸庞和眼睛。   韩婧像一个只有头发没有脸的怪物,沙沙的声音飘荡在寂寂的夜色中。   “你千万不要忘记你今天做了什么。”   说完抄小路快步走下山去。   一路上,她脑子里翻滚着各种毁了许莹的手段,那些画面是从许莹踏进他们家门槛那一刻起,就开始幻想的。许莹给了她一个正当的理由,所以这一天终于要来了。可是她却一点也不亢奋,反而在她心底藏着的,是深深的恐惧。   不过仇恨如藤蔓一般缠绕了她整个身体,没有位置再容纳别的情感。   她掏出手机,边走边打着电话。   电话接通的一刻,她分明觉得到自己的声音是在颤抖的。   “周叔,回来之前让你调查那个人的事情有眉目了吗?……嗯,好。”   她调查伍飞,不为其他,只是她缜密的心思使然。   她回来参加同学聚会,自然要碰到伍飞,以前他退了学,而她大部分时间在学校,伍飞想纠缠她不是易事。但是近些日子听说伍飞混的风生水起,要是混劲儿上来了再难为她,或者当着权衡的面让自己难堪,她自己不好过不说,权衡心里要是起了什么疙瘩,那就是让伍飞死十次都不够的。   所以她得提前揪住伍飞的辫子,作为让他退避三舍的砝码。不过如果伍飞不再打扰她,她自然也会把砝码吞进肚子里,毕竟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眼下,井水势必要挑逗河水了,因为井水有求于他,而且这件事,也绝非二话不说就能应下来的事。 韩婧挂掉电话,看见小路尽头,权衡靠着树不停地呕吐。她理了理头发,收起了恶毒和阴暗,以干净美好的姿态走近权衡……   *********************   许莹叹息,画面在泪光中收拢。   她的脸上很凉,泪水肆意蜿蜒的痕迹被她用力一抹,不见踪影了。   许莹想回去找程时,转身的时候却顿住了。   她朝阶梯上望去。她仿佛看见了一个很眼熟的身影。那个身影身侧,还有一个纤细蛇腰,身姿姣好的身影。两个身影狎闹亲昵,就差倒在丛林中来个露水合欢了。   许莹心里生出异样的感觉,不自主地慢慢踏上阶梯。   那个坏了的路灯陡然亮了起来,两个人的身体无所遁形。   许莹顿足,路灯印照的侧脸在许莹眼前放大,纤毫毕现。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两个人似有些醉意,望着倏忽亮起的路灯傻笑。女人咯咯地笑着,尖细的声音把人骨头都融化了。那身材微微佝偻的老男人搂着女人的腰,撅起嘴在她的脸上啄了一口,眼里情欲肆虐。   许莹看得出,打扮成这样的女人在这种地方搂着一个老男人,绝对不是来体验爱情的,再看看他们左侧辉煌的KTV,酒吧和棋牌室,右侧待命的酒店,不难得知又是一场风花雪月,情场买睡的勾当。   只是这些都不是许莹关心的。   她看见那个须髯都有些斑白的男人朝这边望过来,她做贼似的忙转身就走。待她找个暗处回过头来,那两人摇摇晃晃地已经走进了酒店。   俞校长?   怎么会是他!   许莹茫然地望着夜空,突然觉得漫天星光变得一点都不真实起来。   *********************   所有被掩盖起来的不让人看的秘密,正是唤起一种不健康的好奇心,一种病态的遐想。   瓦西列夫说的没错。许莹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绝非把适才那一幕想做是纯洁无比的美好恋情。   她在犹豫要不要告诉程时,然而行动比思想来得更真实,她没有再回去找程时,反而赶紧招了辆计程车逃出了这个是非之地。   许莹家住的比较偏僻,计程车停在距离A小区门口老远的地方,她付了钱就下车步行了。   凭她妈留给她的一笔财产,加上她的生父韩炳全时不时在她卡里打的些钱,生活不算窘迫,吃得好睡得好偶尔也能买些衣裳和女生玩意儿,人前怎么看也看不出像是破碎家庭里的孩子。   不过尽管不愁吃穿,也不能住在原来那样豪华奢侈的大房子里,四季路在城市的的边缘,更靠近郊区些,也不能说是穷乡僻壤,除了交通不算方便,住房条件还算优越。   韩炳全对她有愧,自然不会让她生活得过分糟糕,精神上给不了的,希望物质上的优待还能够补偿些。但也仅限于此,韩炳全不能把当初的事情当做从没有发生过,她妻子的死,说到底也有许莹的一份。而且,许莹是他的一个错误,他弥补不了,便只能逃掉。   许莹从来不觉得接受韩炳全的钱是一种羞耻,他生了她,养育还未有能力不靠苦力挣钱的女儿,是他应该做的,她可不能剥夺他的法律责任。   许莹除了在爱情这方面表现的迟钝之外,其余的一切生活琐事她都能睿智地解决,包括如何让同学们从不怀疑她一直都生活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即使在赵萌萌面前,她也没有露出破绽。   每次家长会,她总有办法找到父母出席不了,别人亦不会怀疑的理由。   赵萌萌寻着机会就想去她家玩,她欣然答应,没见到叔叔阿姨并不奇怪,可见到偌大一个房子只有许莹自己的东西那就得奇怪了。   许莹会笑着说,“他们上班的地方离这里太远了,就在公司旁边租了个房子,每到周末才会回来。反正我是住校,也是只有周末才回来。”   “那叔叔阿姨搬得也太空了,两头来回带着行李不麻烦吗?”   “他们俩太能折腾了,走哪儿也要布置得像自个儿家一样。周末回来不用带什么行李的,这里的生活必需品还是在的。”   赵萌萌看着浴室里的牙刷杯子毛巾,都是三人份的,点了点头,“叔叔阿姨真恩爱,像谈恋爱的小情侣似的。”   许莹笑说,“结了婚,怎么就不该是情侣了?”   那笑声里,分明有着嘲讽的味道。   这就是许莹,谎话连篇,却说得毫不觉得是谎言。她是虚荣,可也是保护自己。她的出生就让她变得不幸,难道还不能编织一下谎言,让自己活得好一些?如果直接告诉赵萌萌她母亲生前是做什么的,她是如何变成私生女闯入别人生活的,恐怕她连这唯一的朋友都要失去。   谎言,只要不伤害别人,说说又有什么不可以。   她有时也会提心吊胆,她害怕阴魂不散的韩婧,哪一天会揭穿她辛苦维持的面具,不过她每次都能强迫自己相信,已经足够锋芒毕露的她,不会再愿意拿这种事让自己成为瞩目的焦点,说出来,只能抹黑了别人,也让自己成为别人指指点点的对象罢了。这种蠢事,她韩婧才不会干。   这种自己吓自己的心情,只有说谎的人,揣着秘密度日的人,才能够感同身受。   所以她近乎疯狂地期待着新的生活,她想要摆脱因韩婧的参与而变得肮脏恶臭的过去。   如今可以各自在地球的两极生活,许莹却忍不住憧憬一场太阳风暴来干扰地球的磁场,最后两极颠倒互置,让韩婧也尝尝万劫不复的滋味。   对一切阴暗面都能抱着善意的许莹,唯独在对待韩婧――她生命里唯一的噩梦上,表现的心狠手辣。   许莹不知不觉已走到小区门口。   夜色更深了,大概已经很晚了。   小区里住着的大多数平常人家,鲜少有汽车出入,所以路灯也没有,只有门卫室微弱的灯泡照亮着A栋门口的一段路,其余的几栋楼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大概人们都睡了,隐隐约约能够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乍烁乍晦的电视荧光。   许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把手电筒的功能打开,眼前顿时开朗多了。   她讨厌却从不惧怕黑暗,她所见过的人世的黑暗,比眼前自然的黑暗可怕多了。   门卫室里突然窜出半个脑袋,额头把灯泡撞得直摇晃,把许莹吓一跳,定了定神才看清是谁。   “王进你要死啊,大半夜吓死我了!”   许莹脸色煞白,是真吓着了。   男生留着板寸头,宽宽的前额,薄薄的嘴唇,单眼皮,身材已不能用挺拔来修饰了,个子足有一米八了,所以探头出来才会把挂在墙上的灯泡撞得摇摇欲坠。   “啊?对不起对不起,你这么晚没回来,我担心你。”   许莹瞧着他一脸傻样,知道他冒冒失失也不是一两日了,也不和他计较了。   这一日发生了太多事,她已没了心力,只想快快洗个澡躺下,所以就对王进摆摆手,拖着疲惫的身子头也不回地朝B栋走去。   王进瘪着嘴,期待着许莹会突然回头朝他笑一笑,没想到铁门的声音起了又落,也没看到她半个回头的意思。   他悻悻地关上门卫室的门,重重地做到椅子上,无奈地撑着头,按下遥控器,电子门缓缓关上。   他依然噘着嘴,眼里满是不开心,赌气似的一扯,把窗帘子放下。    第二十八章 缱绻缠绵魂欲渡 - 萤火芦花 - 青识   程时关上门,权衡习惯性地在门口换了鞋,把自己的鞋放在鞋架第二层,他一直都是把鞋放在那个位置。   程时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心里觉得仿佛一切还没有改变,只要他成功挽回他,一切都没有改变。   权衡换好了鞋,起身看着若有所思的程时,“你打算穿着这么脏的鞋进去吗?”   程时恍若梦醒,赶紧脱了鞋。   这一次,他把他的鞋放在权衡的鞋边上,看上去就像这个家的两个主人一起回来了。   权衡皱了皱眉,“你门上的钥匙拔了吗?”   程时还沉浸在刚才的臆想中,此时是兜头一盆凉水浇下去,愣住了。   权衡又把门打开,拔出钥匙,在程时面前晃了晃,“你开门揖盗的方式能不能换一种?”   程时接过钥匙,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他懊恼的想,这是第几次了?每次都把钥匙悬在门上,到现在还没招过贼也真的是万幸了。   权衡走近屋子,望着比自己家还熟悉的陈设,心里滋味复杂。   “你先去洗个澡吧,一身的酒气快把我熏死了。”   程时把权衡推向浴室,自己去了厨房。   “我给你泡点解酒茶,不然第二天会头痛。”   权衡看着程时瘦削的背影,心中一痛,泪不自觉地泛进眼眶。   权衡洗了澡出来,听见厨房还在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暗自苦笑。可事实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厨房里简直就是战争席卷之后的屠戮场,尸横遍野。油垢满满的碗碟堆在洗碗槽,泡面盒在台子上不知放了几天,砧板上更是污垢不堪,眼睛所及之处,唯有两样最是干净,就是抹布和菜刀。   权衡看着程时在一堆脏兮兮的东西中忙碌奋战,并且还试图用他那双手给他泡杯茶,他就完全不敢相信,自己会有喝下去的欲望了。   程时无奈,耷拉着肩站在那儿无所适从。忽而闻到一丝气味,那种令人心驰神往的味道,他曾无数次幻想过甚至觉得神志不清的自己真的闻到过的气味,现在正清晰地在他鼻尖缭绕。   程时回头,这一次他没有失望,权衡就站在他的身后。   几千个日夜的埋怨,仇恨和思念,在此刻全部化作感激,涌上心头。他终于相信,这一次放下尊严苦苦把他留下,用无数次的原谅来换他此时守在他身侧,是他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   “我来吧。”   程时看着眼前谦和温润的权衡,心里生出奇怪的感觉,但他一向不喜欢在权衡身上过度揣测,他只觉得现在自己幸福无比。   “你不是有洁癖嘛。”程时说。   “不然让你忙活到明天早上,还给我泡出一杯不知道有没有毒的茶来?”   程时语塞,识相地侧身,让他大展身手,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去了客厅看电视。   他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待会儿进去收验成果时,会是什么样翻天覆地的变化。早在很久以前,他就见识了权衡令人瞠目结舌的法力,那时他就想,如果把权衡变成他的家用机器人,永远听他的号令行事,就让他消寿十年都值。如今这个幻想可能变成现实,光是想想都让他雀跃不已。   “在想什么?口水都流一沙发了。”   程时色眯眯的眼神投过来,定睛看着正撸下袖子的权衡。权衡头皮一阵发麻,觉得程时笑意浅浅的眼睛里,绝对藏着什么鬼主意。   程时咳嗽几声,歪着脑袋,用粗粗的声音一本正经地问:“都洗完了?”   权衡应了声:“嗯。”   权衡说完,脸上一瞬五颜六色,泼了油漆似的色彩纷呈。   拿他当仆人使了。   权衡看着躺在沙发上骄纵的程时,也起了坏心思。他跑过去,如饿狼扑食,把整个身体压在程时身上,程时本身就憋着笑,这一庞然大物突然压上来,愣是没把气顺过来,憋得脸红脖子粗的。   权衡还没罢休,把还未干的手伸进程时的衣摆里,不停地挠他痒痒,程时最怕人挠他痒痒了,指尖刚碰到他的腰部,他就狂笑不止,左右扭动身体逃避权衡的魔掌。   嘴里却不依不挠,振振有词,“你等着!待会儿看我不……啊哈哈……”   身下的程时脸蛋绯红,粉扑扑的像一个苹果。细细的腰肢在他身下揉砑扭动,摩擦着竟有些让他脸红心跳。   权衡一时意乱,眼睛里漫上莫名的雾气。程时趁机抓住权衡的手,力转乾坤,企图扳回局势。   可他小觑了权衡的力气。两人从沙发滚到地板上,拧麻花似的纠缠在一起。   玩闹许久,两人俱疲。   程时也不反抗了,只贪婪地在权衡眼里汲取温暖。他转了转眼珠,总觉得腿上有什么东西咯着他,终于他的眼珠定了下来,一脸红晕,直直地看着权衡。   权衡的心跳就像打鼓,撞击着程时的胸膛。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觉得热热的,呼气都像在喷火。   “权衡你这个禽……”   权衡滚烫的嘴唇封住了程时想要说出的话。   程时瞪大了眼睛,脑袋里炸开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只觉得嘴唇上覆着两瓣儿湿湿的软软的东西,他想移开,却被贴的更紧。程时四肢紧绷,等他终于放松下来,预备接受他的索取时,权衡却在那一刻抽身离去。   唇上还残留着权衡的气息,可是身体却没了附着。   他像绕着乔木而生的藤蔓,乔木替他遮风挡雨,他为他美丽地攀援点缀。如果一天乔木倒塌,藤蔓自然也活不长。   夏日的深夜不冷,却异常的燥热。现在的房子像一个熔炉,汗湿了的两人炙烤其中,沉默不语。   权衡面朝窗子,背对程时静默地站着,程时望着他的背影,一时无措。   权衡痛苦地闭上眼睛,仅仅几秒,复又睁开。只不过再睁开眼睛之后,他已经换了副面貌。刚才的他由着心支配,完全将理智抛在脑后,现在的他如遭电击,痛苦的战栗之后渐渐清醒过来,这种近乎冷漠的清醒,令他恐惧。   “我累了。”   权衡的声音低沉,像是真的十分疲惫。但程时觉得仿佛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在给他压力,他努力一个人承担着,却不肯告诉他。程时想和他一起承受他所承受的雨露风霜,但他却不知如何开口。   程时刚张嘴想要说什么,权衡就大步朝浴室走去了。   他依然不能像程时那样,满身的汗也能直接躺倒就睡。   程时出神地用手指碰了碰嘴唇,觉得没歪也没肿,又把身体挪到茶几,对着玻璃仔细观察,倒也不红,唯有两块脸颊,火烧云似的潋滟流光,红霞重彩。   那个动人的瞬间太过短促,像一束焰火,戏弄了他一番就匆匆熄灭溜走。他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味道。   沙发上振动了两下的手机把程时的神魂拉了回来。   是许莹的信息。   “我已到家。别想太多了。晚安。”   许莹本来写了一大段宽慰他的话,却在发送前的一刻犹豫了,又赶紧把打好的密密麻麻的字一个个删除,反反复复,最后就发了这寥寥几字,关上手机,蒙头就睡。   程时的脑子里又搅成一团乱麻。   他知道自己自私,混蛋,所以在往后的日子他会加倍补偿许莹。眼下,他不能一边把心思全部放在权衡身上,一边又把无辜的许莹捆绑在身边,如果他真的把许莹当做备胎用,他不会放过这么卑劣的自己。   所以他决定了,得找个合适的机会和许莹说清楚。   男人拒绝女人总是如此,永远期许着一个恰当时机的到来,殊不知每一个时机都是恰当的时机,结果都只会伤了对方,对方再伤一下自己,最后各自疗伤痊愈。男人善意地在这件事上拖沓,只是给自己一个喘息的机会,减少自己的负罪感罢了。    第二十九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 - 萤火芦花 - 青识   许莹把毯子掀开,露出俩熊猫眼。   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疲惫,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旋转着各种片段。   她从床上坐起来,像幽灵一样披散着头发。她烦躁地抓了抓头皮,翻身下床趿着拖鞋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边一片漆黑,只有远处马路上的几点灯光和近处门卫室微弱的一整夜都不会熄的寒光。   这么多年,一个人住在这间房子里,打雷下雨,狂风呼啸,她都不觉得孤独害怕。她的世界里本来就只有她一个人,所以不会寂寞。她和赵萌萌说话,和同学说话,和一切有活气的人说话,只是在证明她是一个正常的群居动物。其实,她只想和自己玩,和自己说小秘密,和自己倾诉她的快乐和苦闷。   在她喜欢上程时的时候,她的世界就有了缺口,程时从她的缺口款款走进来,所到之处尽是花开。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幸福,比当年打包逃离那个家快乐十倍。   她以为她终于可以和另一个人相依,从此摆脱冰冷的棺柩生活。可是今夜,她还是觉得格外的冷,格外的无助落寞。她仿佛一直都在这个小屋子里苟且存活,而程时,从未进来过。   她的恋爱显得迟钝,甚至笨拙,她有无数次看清事实的机会,她都故意傻傻地无视。   无视,不是没有看见,而是看得清清楚楚,却当做模模糊糊。她以这种小心翼翼的方式,守护着得来不易的幸福。   许莹抱臂站立许久,她什么也不去想,就让思绪处于放空的状态。   门卫室的门打开了,王进的脑袋又蹭到了灯泡。他摸了摸脑袋,气呼呼地瞪了灯泡一眼。和另一个门卫交了班就朝着自己家走去。忽然他停下脚步,朝着B栋C单元许莹的窗户望去,露出一个傻不拉几的笑脸。   许莹诧异,明明自己房里没开灯,周围又没什么光源,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站在窗子这儿的。就像……他知道她站在那儿似的。   “王进……”   *********************   王进长得不难看,却也不是多么帅。   就算有好看的眉眼,也全部被他挤弄的痴傻的滑稽表情掩盖了。   常听邻里叹息这个孩子原本多么机灵跳脱,讨人喜欢,却在七岁那年发了场高烧把脑子给烧坏了。还说那天他妈丢下发烧的他在家,不管不顾地跟人跑了,等他爸回来送医院,已经迟了,不过幸好还能捡回条命。   从那以后,王进他爸就辞了水电厂的工作,成天无所事事,到处赌到处喝到处玩乐。邻里好心,看着半大的孩子也怪可怜的,时不时劝他找个正经工作,不为他自己也为孩子,总不能让他饿死。   王进他爸心中虽然怨恨苦闷,却从不迁怒这个傻儿子,儿子想吃什么想要什么,他就是去偷去抢也要弄到手。儿子冲他傻笑,他也高兴满足。   他本来就没什么本领,在水电厂也是做着最苦最累的活,如今他莫名其妙辞了职,再想回去已没了可能。他这个人除了喝酒时会撒点疯,平时的时候低眉顺眼,过分老实了些,笨嘴拙舌的,不会溜须拍马,也不懂世故人情,找工作自然碰了一鼻子灰。   后来鉴于邻里的举荐,在居委会的安排下给了他一份门卫保安的活儿,说白了就是看大门的,一个月两千块,房租水电费不算,日子也是过得紧巴巴,不过他很满足,水电厂的工资也不过多一两百的满勤奖。   转眼儿子**岁了,家里却只有两本一年级的语文数学课本。父亲看着挂着两行鼻涕的王进,问他:“儿子,你想不想上学?”   傻儿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问他:“上学是什么?”   “上学就是读书认字,出人头地。”   傻儿子嘟着嘴又问:“出人头地是什么?”   父亲笑着摸摸他的头,把他抱进怀里,用粗糙的手抹了抹眼角。   王进他爸好歹上过几年学,上学那会儿在班上也算尖尖,无奈家里穷,供不起他,小学结束就跟着爸妈到外地打工了。如今他还有能力供孩子读书,却是天意弄人,从前顶聪明的小子却是半个字不认得。他就凭着小学五年的知识手把手地教孩子读书,写字,画画。   傻子并非绝对没有认知能力,王进就是一个例子。他就是一个傻子,学什么也比其他的傻子快,生活自理也不成问题。没上过学,读过书,也知道见着大人问好,看到老奶奶上楼知道要帮忙拎东西,也会做饭,洗衣服,打理家务。   然而他毕竟是个脑子不正常的傻子,走路会无缘无故撞到晾衣杆上,一紧张就吱吱呀呀说不清话,吃东西的样子会让你想把手帕系在他的脖子上。   这么些年,王进他爸又当爹又当妈,好歹把他拉扯大。都说傻子个子都不高,甚至肿肿的,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傻子。但是王进给人的感觉就像他每天都在长,今天长一点,明天长一点,十几年过去就长成了这么挺拔的模样。   人们常说这是上天对可怜人的眷顾。王进平常打理的也干干净净的,不和他深入交往,倒是不容易发现他是个有缺陷的傻子。那些大婶大妈平时就亲切地叫他小进,也没拿他当傻子看待。   但王进没有什么大丈夫的气概,说白了就是懦弱。和他父亲其实是如出一辙,老实过了就是软弱,一点也不争也不抢那就是无能。尽管这孩子体贴善良,但是只能做贴心小棉袄,不能做抵御严寒的羽绒服。   住在这里的人,各家各户有什么底子都是知根知底的,都不是什么有钱人,和王进他们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勤勤恳恳一辈子,也从没想过拣着高枝攀,如果不看这孩子的懦弱气,将就着也还算不错的选择。但只要是个正常的姑娘,就是长得再不排场,也是不会和王进谈对象的。再说,王进就是长得一副老成样,实际上年龄才是半大的孩子。   王进他爸是个明白人,邻居的心思他看得出来。   “儿子,别人家都有爸爸妈妈,你只有爸爸,你不问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你爸爸没用,挣不了钱,给不了你妈妈更好的生活。你妈妈受了委屈,爸爸除了安慰妈妈,也帮不了她。爸爸总说努力工作要给你妈妈买个铂金的戒指,也一直没有兑现。你妈妈生你的时候难产,我连在手术单子上签字都不敢,你妈妈拼死生下你,坐月子还要操劳,爸爸我连给她买好一点的补品的钱都拿不出来……”   他像撕开了多年来隐蔽起来的伤疤,疼得他一滴滴热泪打在儿子的手上。   “所以啊,你要像个男子汉,像个大丈夫,给你喜欢的人最坚实可靠的肩膀,不说给她多么奢侈富裕的生活,但是你要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帮她擦眼泪,把欺负她的人好好修理一顿。努力工作,把工资放心交到她手上。给她做饭,把她养的白白胖胖的……儿子,你明白了吗,记住了吗?”   王进抽出父亲握住的手,帮他擦干了满脸的泪水,又握住父亲的大手,茫然地点了点头。   他觉得有些好笑,“你才多大,爸爸就告诉你这些了。要是你和他一样大,现在说这些,正是时候……”   *********************   王进依然朝着许莹傻笑。   许莹嗔了他一眼,低声说了句,“你这个傻子……”   许莹觉得手臂凉凉的,转身拿起遥控器把空调关了。   许莹再回头看楼下,王进已经走了,于是她把窗帘缓缓拉上。   后来,王进他爸在远亲的介绍下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又干回了老本行。   不是原来那家水电厂,凭着好些年积累的底层工作经验,在新的水电厂还算得心应手。这家厂更加规模化制度化,干了些时间就破格提拔了他为副厂长,不是多大的官,但是薪资还算可观。   王进如是便继承了他爸门卫保安的衣钵,凭他的资历,也只能干这份不用太费脑子的活儿了,认识的就给进,不认识的坚决不给进就行。保安,这只是名词后缀罢了。   许莹不是傻子,王进对她的特别关照也太明晃晃了点。   她出门,他会提醒她今天下雨,因为他昨晚守在电视机前听了天气预报。她要是没带,他就会把自己提前准备好的雨伞送给她。她进门,他老远看到她就会给她提前开门,她手里要是提着东西,不必多说,这一定是他乐意的活。   他常对他笑,不留余地地表现他对她的好,他不懂表白,可是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在**裸说着“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的傻气让许莹发笑,他的冒失让许莹无奈。她不能说“我对你没有意思,你放弃吧。”不仅因为他不会听得懂,还因为他是一个傻子,他对她好,对谁都好,尽管这种好自己能感觉到不一样,可是别人不会感觉到。她如果这么说,他不懂还得去请教别人,那她自己的脸也不好意思要了。   有时候许莹真的不知道,王进是真傻还是装傻。   傻人有傻福,毕竟她拒绝不了他,他就能一如既往地对她好。   *********************   许莹躺回了床上。   不知道程时睡着了没,权衡和他……   许莹把脑袋钻进枕头底下,不敢再想。   她得想些别的来转移自己的注意。   比如王进的门卫室不装空调不热吗?他怎么忍受的了的。不过他是个傻瓜,热也会乖乖呆在里面。只有我出现了,他才把脑袋伸出来,还会把灯泡撞到。哪天他把撞掉了,看他什么反应。都说嘴唇薄的人薄情,王进是吗?我想不是,他是傻瓜,薄情俩字写都不见得会写。程时嘴唇也挺薄的,他不是傻子,那他会薄情吗?怎么又想到程时了,换点别的想。王进他……   辗转反侧,脑子里都是王进程时,程时王进。她的脑袋里混沌一片,渐渐地也睡着了。    第三十章 得成比目何辞死 - 萤火芦花 - 青识   程时醒来,温暖的阳光揉碎了堆砌在睫毛,折射出金黄色的光。   他偏过头,睁开惺忪的眼睛。   权衡短短的头发此刻变得格外服帖,睫毛不长却很翘,挺拔的鼻梁,脸上有细细的绒毛,明明还在睡着,却仿佛在笑。   他悄悄侧过身撑着头,尽量不惊动到权衡。   看了看床头的闹钟,时针指着10,生物钟比时钟还准时的权衡究竟有多久没睡好觉了。程时用手指轻轻抚着他的眉,仔仔细细地观赏他每一寸肌肤,把那些错过好好看他的时间都补上。   越看越觉得热,也难怪,夏天快要40度的高温两个人还挤着赖在床上能不热吗?程时心里这么辩解。   此时两人上身都光溜溜的。权衡在梦里也似乎觉到了热,把手伸出来放在外面,脚也开始蹬被子。   程时的视线随着被子滑动,从权衡的脖子滑到胸脯,再往下就到了肚脐,再往下,他的眼珠非掉出来不可。   他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这太不道德了。于是果断拉住被子,把自己脑补的各种画面扼杀在了摇篮里。   被子不再滑动,自己的下面却忽而觉得凉飕飕的。他才发觉自己的姿势像极了美国往事的一幕,女人在男人拉开车门的一瞬,撑着脑袋掀起被子,露出背部以下,毫不遮羞的视觉冲击。   程时的脸上鲜红欲滴,他忐忑的掀起被子,拿眼睛瞟了一眼里面,顿时觉得七窍生烟。他朝天翻了一个人类无法做到的巨大白眼,平复下心情。   都是成年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   昨晚。   “权衡,我们和好吧。”程时洗完澡躺在床上对着权衡说。   他们理所当然睡在一张床上,权衡仿佛忘了他不该靠近程时这件事。再信誓旦旦的保证,也敌不过一辈子忘不了的习惯。   权衡看着书,眼睛像一个黑洞,深不可测。   程时紧张地吞着口水,等待他的答复。   “这句话换我来说。”   程时看着权衡,抿着嘴没有说话。   权衡把书放下,像是做了深呼吸,胸口一起一伏的。   “程时,我们和……”   “好!”   权衡愣了愣,反应过来才咧嘴哈哈笑起来。程时也觉得好笑,跟着捂着肚子笑。   果然,笑点一样低的人才能做朋友。   “不问为什么吗?”   止住了笑后,权衡问程时。   程时却还在捂着嘴笑,眼泪都出来了。越笑越夸张,整个人都在颤抖,蜷着身子在床上打滚。程时大张着嘴,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腹部也开始酸痛了。   “完了。”   权衡嘀咕了一声,苦恼地把手机的荧光照在脸上,把灯一下关上,陡然在程时面前鬼吼了一声。程时一声惊叫,笑声也停了。   灯亮了,程时神志涣散地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呼吸氧气。   权衡把程时挪正,温柔地在他肚子上按摩。   “每次都这样,中医的招儿怎么在你身上这么好使呢?”   程时苍白的脸渐渐有了血色,还是全身酸累得不想说话。   “只要超过正常大笑的范围,你就得疯笑,越笑就越停不下来,早知道就不笑了,刚才要是我不在,你还不得惨死,惨死了别人还不知道你是笑死的。”   程时提了提精神,终于摇了摇头。   “要是你不在,我也不会笑。”   权衡闻言心里一痛,看着程时半晌无话。   “你刚刚说,问不问你为什么是吗?”   权衡点点头,指尖依然轻按程时的脘腹。   “不问,我不问。”   权衡突然停了,哦了一声又继续按。   “我不想知道,也不用知道。你说什么我都相信,就像你说出冬天会回来这种谎话,我也相信,而你没有说的,不想说的,我也不会刻意想要知道。在一起,不就能够胜过一切么,只要在一起,那些乱七八糟的不知道又怎么样?反正我不管,这次逮住了你,就不会放手。”   程时依然这么任性,只要顺从自己的心意就什么都可以不顾。而这一点,正是权衡缺乏的。他考虑的太多,唯独没有把自己考虑进去。可是他没有能力平衡得很好,顾及到一方,却势必会伤害另一方。鱼与熊掌,向来不可兼得,贪婪地想全部拥有的人,注定一无所有。   既然矛和盾不可调和,他只能变成盾,和眼前这个人,一起抵抗任何尖锐锋利的矛的攻击。即使这个社会没有人承认这个盾的坚韧力,它最终也真的破损,他就和他抱在一起,承受一切狂风和暴雨。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象征一段恋爱开始的告白。就这么随着时间的流淌,两人的爱情成为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没有阳光雨露,没有祝福灌溉,却悄悄生了根发了芽,而后如野草般疯长,在陡峭的悬崖边骄傲摇摆。   算了,权衡心里这么想,如果他们的爱情是他们的劫难,如果劫难由他最亲的人给予,他死也不要再放开眼前的人,无数个日夜出现在自己梦里,想要触碰,却消失不见的人。以后的事,有他们两个人一起面对。   权衡用左臂一下揽住程时,紧紧把他抱着,把头埋在程时的发里,呼吸着他渴望的气息。程时眼里有泪光,也圈住双臂回应着权衡的拥抱。   “权衡,谢谢你。”   抱了一会儿,程时觉得不对劲。   “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权衡没说话。   程时又觉得肚子上也像贴了暖宝宝似的。   “你该不会是发烧了吧?”   权衡滚烫的气息喷在他的耳边。   “那件事你还介意吗?”   “哪件事?”   权衡做的对不起他的事多了去了,他哪儿记得是哪件?   “那次野营,在帐篷里的事。”   “哦,不介意。”   程时说完就瞪大眼睛后悔了。   “那就好。”   说着烙铁似的手指从肚脐向下移动,勾起程时下衣的边缘。   程时脑子里一片混沌,脸胀得通红。   “喂!我说不介意,不代表我愿意啊!”   权衡手上的动作完全无视程时的抓狂。   “我真的!真的不愿意!”   权衡继续,丝毫不为之动容。   “你在学校的时候人模人样的,还积极倡导核心价值观了!原来你是个衣冠禽兽!”   权衡不耐烦地勾起他的下巴。   “晚婚晚育,少生优生,我们俩不婚不育,不生更别提优生了,每一项都占全了还想怎么响应祖国号召,怎么倡导社会主义价值观!”   貌似有点道理,程时无语。   权衡烦躁地抓着头,为什么要在这么美妙的时间谈论这样倒胃的话题!岔开话题就能妄想牵着我走吗?   权衡坏笑着推倒程时,把他压在身下。   怀柔不成,霸王硬上弓好了。   可程时不是下半身动物,说不行就是不行,没有半点欲拒还迎的意思。可态度明显是软了,权衡要是硬来,他一点好处都没。   “我刚刚笑岔了气,现在肚子还不舒服呢,全身也都没力气。”   “没力气不是正好么,可以任我鱼肉。”   程时咬牙切齿,“你现在只能用俩字形容。”   “什么。”   “流氓!”   “哦。”   程时无力地闭上眼睛。   我纯洁的初恋,不纯洁了。   *********************   程时用力眨了下眼睛,盯着睡梦正酣的人,又回想起昨晚的云雨,当真有手刃了他的心。   他打算钻进被窝,装作一觉醒来什么都忘了,然后发现自己光着身子,叫嚣着让他负责。   他小心地往下移,把踢掉的被子拉上来。   此时他的脸离权衡的脸只有一分米,不知怎么的,心又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   几岁了还跟暗恋别人的小学生似的,程时懊恼极了。可是,如果轻轻在他脸上亲一下……应该没问题吧,睡得跟猪似的,也不见得会醒。昨晚蹂躏老子,今儿个偷亲一下占个便宜算轻的了。   他笑吟吟地把脸靠近权衡。   嘀嗒,秒针扫过分针,分针指向12。   刺耳的闹铃炸在两人耳边。   权衡猛地跳起,脑瓜子一下磕到程时的下巴。程时吃痛,一声低吼倒在床上,捂着嘴巴恨恨地用脚蹬权衡。   “怎么了怎么了?”   权衡头发蓬乱,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程时又羞又气,从床上爬起来冲向浴室。   *********************   这样的场景大概只有在程时的梦里才会出现。   早晨的阳光铺过餐桌,他们俩面对坐着,吃着他精心准备的早餐,权衡脸上挂着幸福的笑。   果然这种场景只能在梦里出现。   程时鼓着腮帮期待地望着权衡。   权衡蹙眉,“这黑黑的一坨是什么东西?”   “煎鸡蛋,就是火候好像有些过了。”   权衡嫌弃地用筷子捻起盘子中另一个来路不明的东西,“这个呢?”   “炸培根,有点焦,不过外酥里嫩,应该不会太难吃。”   “培根用炸的?”   程时像是知道了多么不为人知的一件事,顿悟后尴尬地笑了笑。   权衡抱着赴死的心敲开了鸡蛋,蛋壳碎裂,里面流出黄色粘腻的浓稠液体。   还没等权衡张口,程时抢先说:“书上说这样的鸡蛋非常有营养,口感也好。”   权衡苦笑,“这牛奶我就不拿银针测有没有毒了。我去买早点,你把这些收拾一下,等我回来。”   程时红着脸,点了点头。   权衡推门出去后,程时还呆坐在那儿不动,脑子里回荡着权衡最后说的话。   等我回来。   怎么想都觉得怪怪的。   他想起了从前,父亲还在的时候,每次吃完早餐去工作的时候,母亲都会在玄关为父亲整理好衣服,看看他有什么落下的,叮嘱他下了班如果回家吃饭给就家里打个电话。   母亲是整天蜗居在家的全职主妇,打扫这间像是永远都需要打扫的房子。不去训斥立雪的时候,也是贤良淑德的好妻子,至少让父亲可以安心工作,不用操心家里的琐事。父亲每天工作对于母亲来说,就意味着她百无聊赖的生活的开始,所以父亲出门前都会亲一下母亲的面颊,说等我回来。   父亲是最爱母亲的人,没有之一。程时和立雪大了,他也从来不隐藏自己对妻子的爱意。那个亲吻,那声等我回来,成了他在世时的习惯,他这一辈子,一天也未曾忘记这两样东西。   而这两样东西,是父亲走后母亲赖以生存的空气。看不见,也再触摸不到,但它存在于母亲身边,一刻也没有离弃。   程时想起争吵前母亲说的话。   这么大的房子,却空荡荡的。你爸走得早,可我啊,总觉得他肯定还在这儿,所以我得天天打扫,让一切都像原来那样干干净净的。   程时鼻子一阵酸涩,揉了揉痒痒的眼睛,起身把桌上失败的早餐收拾进厨房。    第三十一章 往事成空一梦中 - 萤火芦花 - 青识   “我们去游乐场吧!逛完游乐场去超市!”   程时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拉着不情愿的权衡走出了门口。   程时从昨晚就开始换上少女心肠,盘算今天浪漫的吃喝玩乐。对于程时来说,吃喝玩乐就是浪漫。   “你钱包带了吗?你钥匙带了吗?你不用换鞋吗?你……门关了吗?”   程时低头看看脚上的拖鞋,又回头看看大敞着的门。灰溜溜跑进屋里东窜西窜,只一会儿功夫又人模人样地出现在了权衡面前。   权衡笑了笑,伸手把程时脸上没涂开的防晒霜抹了抹。   程时低着头,觉得权衡手指触及之地又凉又热,说不出的滋味。   *********************   进了鬼屋。   程时看着权衡苍白的脸,把笑憋在肚子里硬是没出声,毕竟在尖叫嘶吼的鬼屋里,笑出声来未免不太正常。   程时不怕这些东西,昨晚权衡那样吓他是在救他。人有时候突然受了惊吓并不代表他怕,而是条件反射罢了。   不过权衡就是真的怕了,本来死也不来这个进去了就会少半条命的地方,是程时生拉硬拽,加上强大的撒娇攻势才拿下的他。学了这么久的唯物主义,也不信仰宗教,纯粹的无神论者,在幽咽恐怖的声音里,即使身边有许多人,也知道这些道具都是假的伪装的,可还是抖着腿肚子,一脸惊骇地往前走。   他握着程时的手,手心里全是湿答答的汗。   程时心想,在这儿他们可以毫不顾忌的牵手,他也可以故作惊吓抱住权衡不撒手,应该常来这个好地方。   原来,全世界最认同他们的地方,是恐怖的地狱,骇人的鬼屋。   权衡艰难地走着,喉结咕噜噜上下滑动着。   一声巨响,头顶上掉下来一具“尸体”,坠落在权衡眼前,鲜血从“尸体”下面缓缓流出,血泊中有它破碎的肢体。   权衡脑子里一阵眩晕,猛地甩开程时的手。   “不要!”   短促而激烈的吼声。   权衡扶着墙闭着眼睛,心神未定。额上冒出冷汗,背后觉得一阵阵凉意。   看着被松开的,还残留着权衡温度的手,程时突然有种经历过的感觉,却又无从想起这种场景在哪里见过。   他觉得权衡是真的吓到了,赶紧问他怎么样。他竟看到权衡眼角有泪光。   权衡摆了摆手,好像镇定了许多,没看程时,也没说什么就大步朝出口走。就像经历了刚才的一幕,他已经无所畏惧了。   程时看着权衡的背影,没敢追上去。   该不会是生气了吧。   程时这样想着,权衡已不见了的身影。   *********************   五年前的权衡,一样这么怕鬼。   那时候立雪刚刚过世,程时从未觉得这么孤独无助。那晚,他让权衡陪他睡。   “权衡,你睡了吗?”   “没。”   “我睡不着。”   “我也是。”   他俩在床上翻来覆去,都是一样辗转难眠。   程时把星星走马灯打开,房间从黑暗里苏醒,一点点流转的星光瞬间填满了他俩的视野。   那剩下的一千颗星星,仿似载满了哀伤的往事,转得越来越慢。   “权衡哥,姐姐她会在那里过的很快乐,很幸福。”   “嗯。”   “她不会怪我。”   “她不会。”   因为她应该怪的是别人。权衡痛苦地紧闭眼睛。   “我还是她弟弟。”   权衡翻过身,看着程时的泪眼。   “你永远是她弟弟。”   过了一会儿,程时起身开了房间的灯,把星星灯关上,拔下插头,用袖子把灯罩缝隙里的灰尘擦干净,递给权衡。   权衡愣了愣,没说什么,接过程时手中的灯。   权衡抱着灯站在立雪房间的门口,迟迟不进去。   程时从自己的房门探出脑袋,看着权衡完成他交待的任务。   过了很久,程时觉得脚都冰凉了,权衡仍然低着头没有进去的意思。程时刚准备过去问他怎么回事,就看到权衡的手抬了起来。   权衡的手掌贴在门把上,觉得房内所有的冷气都传到他的身上,他体内的凉意不停膨胀,他快要冻死了,牙齿都开始打颤。   他猛然缩回手,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分针转过几个刻度,权衡挪动脚步朝程时房间走来。   程时躲进房间,悄悄把房门掩好。   那时程时十三岁,他自己从来不去立雪的房间,是因为自己心结难以释解,他无法面对立雪。而他以为权衡哥不进立雪的房间是因为害怕,但又不知道他害怕什么。   害怕立雪的魂灵?权衡哥才不是这样的人,如果可以再看到立雪,哪怕是鬼魂,他会比谁都愿意。可他明显是在害怕,程时看得出来。   最合理的解释是,权衡不是怕立雪的魂魄,而是单纯怕鬼罢了。   后来程时总拿他怕鬼这件事取笑他,他也不反驳。   在他心里,他就是怕,没什么好辩解的。   *********************   程时找到权衡的时候,他靠在旋转木马前的栏杆上,大口大口喝着矿泉水。   程时俯身撑在膝盖上,呼了口气。   “还以为你又不见了。”   权衡听出了话里的意思,有些内疚,也觉得自己太过反常。于是把矿泉水递给程时说:“再也不这样了。”   程时接过矿泉水猛喝了一口,“哪样?”   “突然消失。”   “也就是说,你消失之前会跟我打声招呼了?”   权衡笑着揉乱程时的头发,“不会突然,也不会消失。”   程时这才乐呵呵地勾住他的肩,“胆子这么小怎么做我保镖。”   权衡扯了扯他的脸,“你胆子大不就行了。”   程时觉得来来往往的视线有些灼热,不好意思地把手放下。权衡也注意到了这是公共场合,人们远没有想象得那么纯良,会觉得这是哥哥弟弟之间最平常不过的亲密之举。   两人拉开了些距离,但程时的手依然抓着权衡的衣摆,生怕他会跑掉一样。   一如从前,小程时跟在权衡哥和程立雪身后,不挽姐姐的手,却紧紧拽着权衡衣角,他走到哪儿,他就跟着到哪儿。   权衡,是他的方向,是他即使没有失明也太过依赖的拐杖。   失去拐杖,他无异于盲人。   *********************   “一路上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什么话要说赶紧的,趁爷我现在兴致好。”   程时拿起架子上的一盒罐头看了看,放进推车里的时候说。   权衡把车里的罐头拿起来放回架子上,拿了另一个同样品种,口感却更好的放进推车里。   “阿姨……去哪儿了?”   程时听出了权衡说起这三个字时的小心翼翼。   “去外公外婆家了。”   “阿姨她不是很少出门吗,去多久了?”   “有半个月了吧。没注意。”   权衡对程时这样不闻不问冷冰冰的态度有些恼火,“什么时候让她回来?”   程时停下脚步看着权衡,“什么叫我让她回来?这是她的家,还不想回就回!”   “在阿姨眼里,这个家一直就是你的,她是在寄人篱下,看人眼色过活。”   程时深呼了口气说:“权衡,我不想和你吵架。”   “我没有在和你吵架。”   程时捂着耳朵一副炸了毛的样子,“你看看你,横眉冷对,不是在跟我吵架难道是在和我谈恋爱!?”   旁边的一个大叔手上滑了一下,一瓶酱油险些坠地。   权衡干咳了两声,说了句“没有就是没有”,就推着小车若无其事地逃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程时瞥了眼脸红的大叔,也昂首阔步,若无其事地走开。   他俩推着车在超市到处逛游,不一会儿推车就满了。不过大多是程时硬要装进去的零食。那些柴米油盐,自然是权衡百般好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削减一部分才能塞进去的。权衡没有再问阿姨的事,他也有私心,这样得来不易的平常幸福,他不想这么被打破。   这些幸福,是他从未拥有过的珍贵。如果是一场梦,也希望自己永远就这么沉睡。现在的权衡,对程时带给他的生活充满感激,他黑色的天空,仿佛终于有了亮光与希望。   *********************   程时如果没有碰到许莹,大概一直都会沉浸在这样的喜悦中,而忘了他还有一个女朋友。   权衡亲吻他的那天晚上,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和许莹说明白,不是要把自己和权衡的事和盘托出,而是必须得把这段没头没尾的感情了结掉。不然对谁都不公平。   程时精神上从来没有吃着碗里的霸着锅里的,形式上也不能脚踏两只船,这是他的原则。   许莹看到并肩而行相视而笑的程时和权衡,有一瞬的错愕。   第一反应竟然是当作没看见,觉得是不是应该绕道而行,不去破坏他们独处的时刻。她也惊讶于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现在她是程时名正言顺的女朋友,而权衡,只是他的朋友。   原来许莹心里,也从来没有认真确认过这份莫名其妙的感情。   她的心里,在程时说出他和权衡的故事时就有了答案,那个答案在权衡出现于程时面前时,就变得更加确切,而在此刻,答案终于荡开了许莹眼里的浮萍,她为自己的敏感和多虑苦恼不已。   “嗨。”   “嗨。”   四个人相对站着,气氛一瞬变得十分尴尬。   是的,四个人,还有许莹身边的王进。   早上出门就拦住许莹,拍着胸脯说今天得当她的护花使者,安全护送她去超市采购和回家。   许莹看了眼推车上两人靠得很近的手,着了魔似的半天移不开视线。   权衡尴尬地把手从推车上拿开,放进兜里。   程时忽而想起了鬼屋里权衡甩开他的手那一幕在哪里见过了。   那次权衡被打,他替权衡挨了一下。晚上权衡翻窗台下来给他上药,立雪在门外问他怎么样了的时候,权衡也是一把甩开他的手,像窃贼一样惊惶。而此刻程时的手,和那时的手,一样空荡荡的,无力抓住什么。   王进扯了扯许莹,许莹才如梦初醒。   她向程时挤出一个笑,“程时,我有话要和你说。”   程时愣住,心里把一千种她会说的话瞬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后做出只要她发现了他也不否认的决定。    第三十二章 为他人作嫁衣裳 - 萤火芦花 - 青识   程时和许莹不知不觉逛到了家具那边,而王进看起来对超市里的零食很感兴趣的样子,拉着权衡满超市地瞎跑。   许莹往后一倒,躺在软软的大床上,深深地呼了口气,看起来很舒服的样子。   她看着不知所措的程时,笑着拍拍旁边的位置。   程时没说什么,默默地坐下,然后躺在许莹旁边。   过路的大叔大婶自动绕着路走,看着这对小情侣,投以善意的微笑。   权衡远远地望见这一幕,不生气,也没有一丝醋意,只是把头低了下去。   程时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好,是和权衡在一起不能够享受的感觉。无需躲藏,不必遮掩,人们也不会嗤之以鼻,善良的人们会致以微笑。   可这并不代表幸福,程时也不快乐。因为这个人是许莹,是别人,而不是权衡。   他深知这条路的困苦艰辛,也许所有人都会离他而去,厌恶他,觉得他恶心,视他如病毒。可他宁愿忍受别人的指指点点,也不要乖顺地伪装自己,去走人们自以为正常的路。到头来,瓦全的伤害会比玉碎的伤害更让人痛苦。   程时说过:不论你走的路是哪一条,走的怎么样,我的路都不要和你离的太远。   如今他们好不容易走上了一条路,无论将来有怎样的变故,他们都要相濡以沫,硬着头皮走下去,他们会痛苦,但更多的,是幸福。   许莹终于开口。   “张小娴你知道吗?”   程时有些云里雾里,半晌嗯了一声。   “她写的《永不永不说再见》里面,有一篇《十种遗憾》,你知道是哪十种吗?”   程时心里有些发毛,他早已准备好的各种说辞都无从说起。   “不知道。”   “第一,不是跟自己最爱的人结婚。第二,找到最爱的人,却无法相处。第三,找到喜欢的人,却已太迟。第四、碰见令你动心的女人,可惜你的年纪已足以做她爷爷。”   许莹笑了笑,程时不吭声,也笑了笑。   她继续说:“第五,你正在犹豫不决,是否向他提出分手,谁知他捷足先登,先向你提出分手。他永远不会知道,是你首先想到不要他!即使你告诉他,他只会冷笑,认为你是死要面子罢了。 ”   程时好像猜到了什么,但他依然没说话。   “第六,爱人结婚了。 第七,他离开你,但选了一个条件比你差很多的女人。第八,他离开你选了一个条件比你高出很多的女人。第九,你忍痛跟他分手,以为他会伤心很久,并且不容易找到一个爱他的女人。可是,不久之后,他却兴高采烈告诉你,他找到新女朋友,而且非常快乐。而你,却还未有新欢。 ”   程时问:“第十呢?”   许莹偏过头,看到程时眼睛深处,仿似朝圣一般虔诚。   她说:“本来我和作者一样,以为最后一种遗憾就是第十种遗憾。后来发现,其实根本没有第十种遗憾,所谓的第十种遗憾在我看来,是再幸福不过的事了。”   程时呆呆地看着眼前微笑着的许莹,那微笑里,不掺丝毫假意,有的只是温暖和真诚。程时忽而觉得安心,过去的痛苦就让时间带走,未来让他自己创造幸福。   许莹抚摸程时的眼睛,程时的睫毛轻颤。   “女人会在爱情上显得笨拙,是因为她过分执拗和在乎。企图得到一份不该属于她的爱情,她不会快乐,因为她要费尽心机。倒不如放手,给爱的人自由,也给自己自由。”   程时恍惚地叫了声“阿莹”。   他心里有太多的歉疚和感动,却无从说出口。   许莹撤回手,一如往常把耳际的头发捋到耳后,原本显得楚楚可怜的脸庞此刻却显得愈发明艳动人。程时心里想着,如果他今生不喜欢权衡,他一定会爱上她。   许莹起身,把程时拉起来。   “刚才的十分钟,是我和你最后的恋爱时光,现在,我不能成为你最好的恋人,却可以成为你最好的前任,对吗?”   程时眼睛热热的,点了点头。   这个女生,一直依附着程时,所以显得怯懦,自卑地像只丑小鸭。然而丑小鸭终有一天会掷蜕颓败的羽毛,幻化成骄傲的天鹅。如果说程时是她的苦难,那她从这段苦难中也不是什么也没有获得。她尝试着爱着一个人,为他付出,为他把自己变得更好。她也学会了放手,得不到便不再勉强,放手远远比坚持更需要勇气。   她不在是宇宙里的一粒尘埃,她飞离程时星球的轨道,在银河里如花般绽放,自信而美丽。   王进拉着权衡东逛西逛,看到了坐在床上的许莹和程时,立即奔了过来。   权衡跟着过来,手插在口袋里,眼睛看着别处。   许莹心领神会地对着程时笑了笑。   许莹挽着程时的胳膊站起来,小鸟依人地在程时边上对着权衡说:“能把你的程时借给我一会儿吗?刚刚逛得有点累了。”   权衡心里不是滋味,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刚刚不还一起躺在床上休息了吗?”   但他脱口而出的,酸味十足的话出卖了他。   他不应该反问许莹“什么叫我的程时”吗?他却只捕捉到程时要借给她的信息。   权衡心如乱麻,只好改口说:“你的男朋友,你问我借?”   更怪了!越说越错越描越黑!权衡脸臭的不能再臭,索性不说了。   许莹拉着程时的手往前走,恩爱夫妻似的,看看这儿看看那儿,说这个不好那个太贵还是买这个吧。   权衡和王进跟在后面,大概两人的心境一样,脸上都没什么神采。   王进孩子脾气,嘴撅得老高,哼哼唧唧地表达不满。他觉得阿莹不应该和别人这样,但又说不出来为什么,反正他的肺像是被堵上了一样,气鼓鼓得很憋闷。   权衡推着车,眼里越来越黯淡,相互偎依的背影在他的眼里窸窸闪动着。   他以为自己不会不舒服,想来是太高估自己了。早上还在他的怀里蹭着的程时,此时却可以坦然地牵着别的女孩的手,在他面前招摇,程时若是表现出一丝尴尬和不情愿,他也不至于觉得自己这么多余和狼狈。   程时觉得背后目光灼灼,终于开了口:“咱们闹一会儿就行了。”   许莹俏皮地说:“你不想看看你家那位有多在乎你吗?”   程时摇摇头,“那你是想看看我家那位回去之后怎么修理我吗?”   他俩已经快速适应了这种角色的变换,许莹想,这大概是他们相处这么久最默契的一件事了。许莹心里虽然不能完全放下对程时的爱,但扮演一个好朋友直到自己心里那份爱消减不见时,她还是可以做到的。   昨晚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她脑子里除了想着程时,也想着王进,这是她的转机。她终于不把全身心和所有的视线都投注在程时身上,原来她可以容许自己的心里除却程时,还可以有别的人走进来。   她虽然还爱着程时,但也不是非他不可。   她想,那晚王进站在楼下凝视着她的窗户时,她就想明白了。   权衡突然停住,对他们说:“我有些不舒服,你们先逛吧,我先回去休息一下。”   程时看着权衡难看的脸色,心下想糟了,于是用一脸哀求的表情看着许莹。   许莹赶紧放开程时,笑着说:“你别不舒服了,我们一起吃中午饭吧。”   权衡一瞬错愕,没有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只是觉得许莹的笑容里别有含义。   *********************   席间,三人斯斯文文吃着饭,唯独王进,吃得完全没有形象。   嘴里吧唧吧唧咀嚼着,餐盘四周一片狼藉,脸上的饭粒,嘴边的奶油和汤油,加上颈上脏兮兮的餐巾,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是饿了几天几夜。   比如程时,他看着眼前一幕,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   权衡在逛超市的时候,已经发现王进的“不正常”,毕竟一个男人逛超市的时候,不会像小孩一样欢呼雀跃。所以他看着王进的样子,不觉得有什么惊异。他把桌上的餐点挪挪匀,好让王进方便夹菜。还时不时拿着自己的餐巾把他事故现场一样的脸清理一下。   程时没和王进说上两句话,光是看着王进的样子,是看不出来他的脑袋有问题的。相处久了,也会觉得王进的“不正常”都很正常,他的可爱和善良有这样的魔力。   程时第一次接触这样的人,不免有些惊讶。   “他……”   许莹朝程时点点头,程时便默默吃着饭不再说话。   他当然不会歧视有着这样缺憾的人,他只是有些不适应和这样的人一起同桌吃饭。王进不挤眉弄眼的时候挺好看的,比起权衡虽然差了点,但他若是和正常人一样,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权衡看着程时沉默着扒着饭,皱了皱眉说:“王进和我们没什么不一样。”   王进听到自己的名字,停止了撕扯嘴里的鸡肉,他虽然不是正常人,但是这种沉闷的气氛还是让他觉得手足无措。以前他在王婶家里吃饭的时候,本来大家都有说有笑,后来王婶的女儿回来后,看着王进的样子把碗一摔就回自己的房间了,那次餐桌上,也是这样的气氛,让他觉得喘不过气来。   他把自己的手在餐巾上而不是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后,低着头小心地问:“是不是我吃太多了……”   程时抬头,王进单纯的眼睛刺痛了他一下,他刚想说没有,就被权衡低沉的声音打断了。   “不是你吃太多了,是有人吃太多了。”   王进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是继续吃还是不吃。   程时看着权衡,眼睛有些热,“你的意思是我不用吃了可以走了吗?”   “我没这么说。”权衡扒了口饭,食不知味。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怎么对程时说话这么冲。看着王进无辜的样子,没来由觉得心酸,这只是原因之一。想来还是在为超市的事情生闷气,找了个突破口罢了。不过这个破洞可能不太大,要不然心里的气球怎么瘪得这么慢,他完全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程时又看看王进,觉得自己的脸滚烫,自己本没有瞧不起谁的意思,被权衡这么一说,自己又不争气的脸红,倒是真的有那么回事儿,自己的心思被戳穿一样无地自容似的!   他觉得很委屈,但没有任性地离席。他用了强大的意志把自己摁在座位上。   许莹看着两人,苦恼地埋怨自己似乎弄巧成拙。刚想打圆场来着,程时的动作把她要说的话都塞了回去。   程时用筷子把王进餐盘里啃了一半的鸡腿夹过来,塞进自己的嘴里,没好气地说:“王进,你一个人把鸡腿都吃完了,这个给我了你不介意吧。”   王进嘿嘿笑着,笑得天真无邪。   程时看着王进傻笑,也被逗着笑,一边笑一边把鸡腿啃成鸡骨头。    第三十三章 为伊消得人憔悴 - 萤火芦花 - 青识   权衡不在的这段时间,程时真的变了很多。   换做以前,程时依然不会辩解,但绝不会心平气和至少表面心平气和地“赖”在这儿。   权衡看着程时吃着王进剩下的鸡腿,嘴上带着笑,眼眶却是红红的,心里被狠狠揪了一下。   他把程时想成了什么样的人?   他心里的矛盾和自责碰撞,胸口闷得难受。   程时从来都不是嫌贫爱富,生来就带着有色眼镜站在制高点俯视别人的人。否则当初他不会在权衡家落魄的时候,仍然心无芥蒂地跟在权衡哥身后,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只安静地守在他身边。   程时不只一次在权衡面前谈起自己的父亲时显露出自豪的神采。他有一个品德高尚,为人正派的父亲,的确值得炫耀,他说他的父亲信仰宽门,他一身的高风亮节就是没遗传给他,也耳濡目染了一些。程时的家教并不严,但深受父亲影响的程时,平时的所作所为却是发自肺腑的真挚和善意。   他从来没有刻意而为之,他身上散发的平和与亲切让身边每一个人都感到舒适。偶尔的任性与较真,也是单纯和率真使然。只是后来,权衡义无反顾地不辞而别带给他巨大的冲击,他变的沉默寡言,甚至有些阴郁,渐渐疏离人群。饶是如此,他心底深处的东西不会变。那是他的人格,父亲留给他最为珍贵的东西。   他自己知道,他没有理由歧视王进,他只是没有和一个傻子交往过的经历。他的一时沉默,也是在考虑怎么说话不会触及王进的自尊,或者应该说什么话题才能让王进觉得有趣,与正常人的交流他是拿手的,和一个有缺憾的人交流,他思考斟酌一番也没有什么过错可言。   而权衡不知就里,还未给他机会就一口否决了他,他感到委屈也是自然。   都是男人,王进也没啥病,程时吃着他的鸡腿也没有任何不适。就像当初和一起打球的兄弟共喝一瓶水一样,没什么大不了。他的眼睛湿了,完全不是因为王进,而是因为自以为很了解自己的人。   任何人都无法伤害你,除了你爱的人。   权衡把手边的水递给程时。   “吃慢点。”   程时接过,放在一旁,笑着说:“谢谢。”   权衡愣住。   权衡最怕的,就是程时这个样子。   他可以厉声说不要,也可以不理他,但是如果他明明受了伤却要笑着和伤害他的人说我很好的时候,就是真的伤了心了。   许莹眼冒金星,赶紧开口打圆场,再闹下去,本来她和程时的分手日就要变成他俩的分手日了。   “额……”开口却不知说什么好。   许莹飞快地在脑袋里搜寻话题,她环顾四周,又看看权衡,看看程时,最后把目光锁定在王进身上。   虽然本来没王进什么事,但许莹得为自己的过错找个转移点才行,她今天要不带王进来,也没现在这么一出了。对,她故意和程时“秀恩爱”没什么不对,是王进的错。   许莹清清嗓子,对王进说:“王进,今天你买单!”   王进懵懂地看着许莹,“买蛋?为什么要买蛋?什么蛋呢?”   众人面面相觑,忽而咧开嘴笑作一团。   王进不知道怎么了,但也跟着后面傻乐。程时看着更觉得可爱了,但是呼了呼气慢慢止住了笑,昨晚差点笑得没了小命,现在还心有余悸呢。   许莹捂着肚子笑说:“哎?我发现了一件神奇的事情。”   “什么?”程时问。   “你不觉得权衡和王进不笑起来就有**分相似,笑起来简直就是一卵双胞的兄弟吗?”   程时也注意到了,刚见到王进时他倒没怎么细看,只关心要和许莹坦白的事儿了。这下他细细看着眼前和权衡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也止不住惊叹。   “你把王进的眉毛往上提一提。”   许莹照做,王进傻傻地任由许莹在他额上摆布。   “真的……超级像啊。”程时不禁感叹。   权衡的眉毛大概就是属于那什么剑眉,锋利坚韧,衬得整个人挺拔帅气。王进的眉毛稍低,比较温和,加之给人可爱天真的感觉,忽略他并不重要的不正常,便是典型的暖男一枚。   两人咧着嘴哈哈笑着,就像感情极深的兄弟,灿烂的阳光投射在他们身上,许莹和程时都有一瞬的错觉,仿佛他俩像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不,像是有着从血液里流淌的联系。   这种联系,即使是和权衡一起长大的程时,都觉得嫉妒不已。   王进温柔地笑着,伸手摸了摸权衡的头发。   就像平常人家里,关切地拍着弟弟脑袋的哥哥。   权衡一下愣住了,看着眼前似傻非傻的王进,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王进当然不知道自己做什么,没有人教他这样做,父亲教过他怎么和别人握手,怎么和别人拥抱,唯独没有教过他去抚摸别人的头发。他没有这种意识,也没有这种本能。那一瞬似乎有灵魂附进他的身体,驱使着他做出对于他来说极不正常的行为。   灵魂撤走,他收回手,像是换回本来的面目,继续傻乐。   *********************   许莹叫来服务生。   “买单。”   权衡刚想说他来付,程时说:“别妨碍许莹当老师。”   许莹笑着嗔了程时一眼。   许莹从王进口袋里掏出钱,放回了一部分,又从自己的包里掏出钱,放在一起给了服务生。   程时看着这样体贴会照顾人的许莹,觉得自己曾被这样的女孩喜欢,真的是他的福气。   许莹对身旁的王进说:“看到了吗?这就是‘买单’,不是‘买蛋’。”   王进点点头。   “下次叫你买单你会吗?”   王进再点点头。   许莹大功告成似的拍拍手,“下次出门不用带钱包了,好幸福。”   王进继续机械地点点头。   “傻瓜。”   许莹嘟着嘴说,顺便把王进嘴边的饭粒捡了下来。   王进无数次为区里一些小青年朝他扔石头,骂他傻子而动粗,谁这样说他,他就用拳头招呼。他不懂的事有很多,却独独对侮辱他的事很明白。他本生性软弱,虽然敢冲上去,但是却不敢真的较真,每一拳就像打在棉花上。他看着别人稍微有点痛的呲牙咧嘴,就不敢再下手。于是每次都被揍趴在地上,等待经过的大叔大婶来解救他。   他人高马大,对付几个小痞子全然不再话下。每次他都有机会好好教训那些轻薄之人,让他们下次不敢太过放肆,拳头不能解决矛盾,却能将矛盾掩盖在对暴力的畏惧之下。他的确善良,但一个别人眼里不正常的人,善良便是等同于受欺负,便是软弱。   在王进的世界里,许莹是一个例外。无论她说多少次傻瓜,傻子,傻蛋,笨蛋,他都觉得无比的开心,他会挠着脑勺看着这个女孩,希望她继续说多多的傻瓜,傻子,傻蛋,笨蛋。   他还不知道,这种开心的感觉,人们有另一种描述,就是“幸福”。   程时有一瞬的失神,看着眼前的王进和许莹,想起自己的处境,不免又为刚才权衡的话难过。他一向没心肺,但一遇上权衡,心肺不知道又从哪儿生长出来了。   程时起身,拿起在超市采购的大包小包的东西,对许莹和王进说:“你们继续玩吧,我累了,先回家歇着。”   许莹没有挽留,权衡也没作声。王进自顾自掰着手指不知道想什么。   程时虽然有些不满,但还是提着东西走了。   “你有话要和我说吧。”   权衡看着许莹说。   许莹莞尔,点点头。   下午的太阳正是炽烈,三个人快变成沥青上的蚂蚁,烧得焦灼。   “受不了了,我们去俞川吧。正好可以坐下来说说话。”   权衡虽然猜到许莹有话说,但不知她究竟要说什么。更何况,眼下他俩似乎是情敌的关系,他不会像女人一样给许莹摆脸色,但出于嫉妒也不是一点戒备没有。   权衡听到俞川两个字,眼里有回忆流淌。转念一想,她怎么知道这个地方,他和程时的秘密基地,难道是程时带她去过了?这样一想,心里的郁闷又加深了几分。可是这毕竟是一家店,又不是只许他和程时做这家店的客人。俞川的老板娘是俞川中学校长的夫人,学生们虽然很少来但知道这家店的存在也没什么。   权衡发现失去理智的他有多么敏感,因为轻易得到,所以总是战战兢兢吗?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女生,曾经也有和他现在一样的感受。   *********************   俞川。   不出所料,王进的肚子似乎永远填不饱。   俞奶奶看着这个孩子吃得不亦乐乎,心里有说不出的满足感。   她坐在许莹的身边,看着对面的权衡。   权衡都被看的不好意思了。   “奶奶你老看着我干嘛?”   “这么久没见着,奶奶好好看看你不行吗?”   “可是也没您这样盯着人看的呀。”   “不是去美国读书了吗?”   俞奶奶的眼神极有穿透力,仿佛看到了权衡心底。权衡像犯了错的孩子,低着头,心虚地没作声。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什么?”   “程时在你离开后到我的店里来,跟我这个老婆子诉的苦呢。”   “……”   他一走了之,想过无数种程时知道后的画面。   他以为程时会过的很好,即使失落,但过段时间他会回到当初无忧无虑的样子。现实的假象欺骗了他。   他搬了家,但不可能转学。临近高考,这个想法不太现实。他尽可能地不出现在程时的视野里,这对于习惯处于程时视线范围内的权衡来说,并不是件易事。   他会隐匿在人群之中,注视着程时的背影,程时嘴角带着笑,很平静,一个人上学放学,并没有显得多么寂寞。偶尔会有许莹在他身边陪着,他俩看起来很登对。程时在她的身边,也显得很自然,很舒服。   有几次他都差点暴露,他不知道是空气中的气味背叛了他。程时猛地回头时,他匆忙躲在建筑后面,背贴着墙壁紧张地大口喘着气。有一次不小心掉到了施工的大坑里,脚崴了,脚踝肿成一个大包,手臂也被蹭破了皮。   他一边避开他,一边跟踪他,一边为他突然的回头而窃喜。程时是因为觉得自己身后有他而回头的吗?他是否还在想念着他?他没有忘了他吗?这些想法,是他那些日子里所有喜悦的来源。也是他所有痛苦的来源。   他不知道,自己在折磨自己的同时,程时一样折磨着自己。   他无形中变成了罪恶的钉子,把程时订得体无完肤,终于把他钉在了十字架上。程时看似变成了无上的救世主,淘洗罪人的灵魂,接受信徒的祷告,但没有人问他愿不愿意,甘不甘心。而钉子还以为自己做了善事,成全了程时。    第三十四章 暗恋人间最可怜 - 萤火芦花 - 青识   许莹的声音把权衡从回忆的泥沼里拔起。   “别欺负我读书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许莹拉着俞奶奶的手问道。   “意思是说做人、做事、做官没有人不肯善始,但很少有人善终。”   “哦。”许莹若有所悟。   俞奶奶看着这几个人,心里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许莹是程时的女朋友,却和权衡一起过来,程时又没过来,莫非是两兄弟因为这个女孩子闹反目?俞奶奶刚想到这儿,就立即否决了这个想法。她是过来人,她从许莹和权衡的眼里看不出任何恋人之间的情意绵绵,而且出来约会也不必带一个电灯泡加吃货啊。   俞奶奶笑着摇摇头,心想越来越不了解年轻人的世界了。于是起身让他们慢慢聊,自己先去歇着就离开了。   许莹注意到了奶奶步履有些蹒跚,全然没了往日的精神。背也有些弯了,前些日子看起来身子骨还那么硬朗。她没多想,只是觉得有些黯然,老人就像摇曳的烛火,早晚会有油尽灯枯的一天,她只是希望燃烧的慢点,再慢点。   *********************   那天程时也是在这张桌子对她诉说他和权衡的故事,如今故事里的人就坐在她的跟前了。   “说吧,什么事。”   许莹没打算一句话拆成三句绕着弯子说,喝了一大口果汁就开口道:“我和程时分手了。”   权衡喝着水,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喜讯,一下子呛住,咳嗽半天才说出话来。   “你说什么?”   许莹白了他一眼,“你还想再被呛一次吗?”   “那你说的是……真的?”   “假的。”   权衡呆若木鸡。   “逗你的!”   许莹银铃般的声音把王进的魂儿从零食里勾起来,王进看着许莹傻乐,脸上红扑扑的。   权衡舒了口气,刚刚被雷劈过的感觉渐渐散去。   “你不问我逗你的是哪句?”   权衡再次石化。空调里的冷气一过,便崩裂成一块块碎渣子。   许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程时身边呆久了,不自觉也变得有些古灵精怪了。   她举起四根手指,铿锵有力地说:“我和程时,真的分手了。准确来说,我们也不算谈过恋爱。”   权衡恢复正常,这才想起来一开始他的反应就出了差错。   “不……不是,你和程时分手了,为什么要告诉我?”   “不告诉你告诉谁,还有第二个人爱着程时吗?”   “你……”   许莹朝权衡点点头。   权衡对许莹最后那一点芥蒂也没了。   “程时并不喜欢我,当初我准备向他告白,可是他却先我一步开了口。那天,是毕业后写纪念册的那天。”   权衡想起来,那天他踏上了北上的火车,在那之前,他托人转交给了程时一封信。原来,把程时狠狠抛弃和推走的,是他自己。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一直都知道,但是自欺欺人谁都会吧。他不会牵我的手,不会拥抱我,更不会亲吻我。女人再傻,也该明白了。”   权衡轻声说:“对不起。”   许莹摇摇头。   “我知道程时心里很内疚,但他不说对不起,因为他知道我不需要。爱情又不论对错,更何况,我才是不小心插足的那一个。如果当初我早些知道,一定不会走进程时的生活,我会选择默默祝福。不过我现在退出来,一样为时不晚吧。刚刚在超市,纯粹和程时一起寻你开心呢。”   权衡一阵懊悔。刚刚对程时说了那样的话,程时心里一定不好受。   他看着眼前的许莹,产生和程时一样的想法。   “许莹,你……真的很好。”   许莹笑起来,“这句话我收了。”   许莹心里也是难受的,不然面前的甜点不会一点都没动。嘴上吃的东西有多甜,就知道心里有多苦。   “程时带我去过情人谷,带我去过立雪的墓地,看过程阿姨扇他一耳光,在这里听过他说起他替你挡住你妈妈的掸子,我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他了,毕竟我知道他那么多的故事,其实他的每个故事里,都有你,而我只是一个听众,从不曾参与。”   许莹眼眶有些湿热。   “他跟我在一起常常会走神,我猜他是在想些什么,现在我想他那时一定在想念你,每时每刻。高三那段时间他很少笑,我们都很费解,为什么当初那么活蹦乱跳的班长,突然间变得暮气沉沉。我陪在他的身边,就像一个隐形人没有任何作用。我时常想起他在阳台上朝你露出的那个笑容,忽然觉得很害怕,担心他再也不会那样笑了。”   权衡痛苦地皱眉,心被拧做一团,一幕幕画面在他眼前流转。   “所以,不要再逃避,你给了他希望,就不能再残忍地拿回去。我知道会很难,但是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就算全世界都敌对你们,我的位置不会变,你们的战壕里一定有我,如果没有,除非我被炸死了。”   权衡红着眼眶看着她,微微笑了一下。   “骗人的是小狗。”   这话不是权衡说的,是王进的补刀。不过倒是把权衡到了嘴边的话说了出来,长得像就罢了,有心电感应就神奇了。   许莹瞪了王进一眼,心想王进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权衡嘴角抿着笑,感叹于王进的“机智”。   *********************   吃饱喝足,王进有样学样,把服务生叫了过来。   他把自己兜里的钱拿出一部分,又放回一部分,然后把手掌摊在许莹面前。   “干嘛?”   许莹不明所以。   “买蛋。”   权衡扑哧笑了,许莹却是满脸黑线。中午结账帮他省着点钱,就掏了自己一部分钱一起付了账。手把手教的“如何买单”,王进可是没什么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许莹哭丧着脸抓着一把钱给王进。王进把她的钱整理好,轻轻放在他的钱上面,用手压了压,然后一齐交给服务生。   “买单!”   许莹在心里捶胸顿足,这货真的是傻子吗?就算是傻子,也是来祸害我的傻子。   后来王进每次和许莹出去吃东西,都没有学会如何真正的买单,然后换来许莹的一句“傻瓜”。   他才不傻,因为他成功地听到了许莹叫他傻瓜。    第三十五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 - 萤火芦花 - 青识   程时回到家把东西放进厨房,垂头丧气地倒在沙发上。   翻来覆去,一闭上眼睛就是权衡颐指气使的样子,睁开眼睛就蹭出两团赤红火焰。   他一个翻身起来把窗帘拉上,室内一瞬变得昏暗。只有百叶窗把光切成细长线条,投射在怨怒无处宣泄的程时身上。他复又躺回沙发,方才觉得没有那么燥热。他用手挡住麦芒似的阳光,手指在光里沐浴着,那里有细小的尘埃蠕升蠕降。   他想起从前的种种,追逐着转学过来搬到他家楼上的,个子高高的哥哥,让他陪他玩。追逐着挨打后伤心跑出家的权衡哥,默默陪在他身边。追逐着生了气把他丢在身后不理他的权衡,拉起他的手吞吞吐吐说不要让我一个人走。   他永远在追逐着权衡的身影和脚步,并为此感到快乐。程时珍惜自己的痛苦,也珍惜自己的秘密,他爱着,不抱任何希望地爱着。   但只要能看见权衡,他就感到满足。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他突然觉得惶恐,害怕这种幸福是一刻的假象,稍纵即逝。害怕这短暂的幸福是南柯一梦,一晌贪欢。   他这么想着,门铃响起。   打开门,气喘吁吁的权衡站在门外。鼻息深重,胸膛一起一伏,白体恤的领口汗湿了大半。   “跑回来干嘛?不会坐车吗?”   “钱包和行李都在酒店里,昨天身上的钱都用的差不多了。”   “你傻吗?不会问许莹和王进借?”   “我忘了,我只想马上回家。”   程时睫毛颤了颤,眼里弥漫一层薄雾。   “家?你家不在这里。”   程时白了他一眼,转身的一瞬被权衡扯住手腕,稍一收力就被权衡拉进了怀里。   权衡用力抱着他,程时觉得快被勒得喘不过气。但他没有抵抗,他也觉得疲乏。   “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程时的泪腺终于不受控制,奔腾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脸颊和权衡的肩膀。他回抱着权衡,权衡抚摸着他的头发,把头埋在程时的脖颈。   弱者,在爱情里爱的更多的人是弱者。   那么程时和权衡之中没有一个是强者。   他们的爱本就不易,一路走来兜兜转转,敏感,脆弱,恐惧没有将他们击倒,却把他们弄得遍体鳞伤。他们也害怕被冷落,被抛弃,唯有将温暖渡给对方,加倍的爱对方,相呴以湿地活下去。   他们此刻的愿望是一致的,永不分离。   然而世上没有什么永恒的东西,人,动物,星球,甚至宇宙终有一天会消泯。我们所看到的星星或许早就死亡,我们感受八分钟它发出的光,温暖即会消亡。它是恒星,它一样会离我们而去。   精神不老,灵魂不散,爱情长存,然而精神、灵魂、爱情没有一样不以肉身作为寄托。肉身化为灰烬,它们也变得虚无缥缈,不再被感知。   *********************   “他们会幸福的对吗?”   许莹和王进走在回家的路上。   许莹心情复杂,她知道问王进还不如问墙,可是她此时就想说些话来证明自己还是个能喘气的活物。   王进就像能听懂她的话,眼里满溢心疼,抿着嘴郑重地点点头。   许莹眼底一下涌出泪水。   仿似彻底卸下肩膀上的挑子,突然的放松,让她像垂死挣扎的涸辙之鱼终于得到雨露灌溉一般,委屈,喜悦,悲伤,宽慰各种心情陈杂,她再也无法把自己伪装成有着坚硬盔甲的战士,她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逃兵,在爱情的战役里输的一塌糊涂。   许莹憋着泪水,压抑的胸膛就快要炸开,她走了两步,眼泪如决堤的河水滴落在滚烫的马路上,腿下一软,终于忍不住蹲了下来放声哭泣。   王进吓到了,木桩似的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他也蹲下来,看着许莹满面粘着湿透了的头发,皱了皱眉,嘴抿得越发紧。许莹完全没有停的意思,他索性坐在她旁边,只要她没有让他走,他就一直坐在四十度高温的地面陪着她。   太阳西斜,阳光变得温柔多了。   昏黄的色彩涂抹在两人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许莹也坐了下来,把头靠在王进肩上,脸色苍白,脏乎乎的泪痕在脸上蜿蜒。哭的久了,肺部隐隐作痛,她按着胸口,眼神散滞。   王进有些担心,干枯的唇动了动。   “我……我背你回去吧。”   许莹点点头。   王进如蒙宠昭,小心地把许莹背了起来。   许莹身材娇小,王进高大魁梧,背着她毫不费力。   许莹也觉得王进的背阔坚实有力,安心靠在上面闭上眼,不去想任何事。   这条小区外的马路异常僻静,左边是高大的白桦树,右边是一望无际的荒草地,生长着各种野草野花,堆着小山丘似的瓦砾和沙土。因为无人打理,一些草木窜的有一米多高,夏天看着还算生机盎然,一到秋季便显得萧索凄凉。这部分的居民大多是工人和市井百姓,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工作,晚饭后便休息,也不会有闲情逸致出来散散步。   这里又是外环,人烟稀少,夜间道旁树叶沙沙作响,风穿过高楼发出呜咽幽鸣,更是觉着渗人。许莹刚搬进来的时候,一度以为会有抢劫或者更不堪的事情发生,战战兢兢住了两个月,风平浪静什么也没发生,她觉得一方面要归功于这里的治安,不会因为是平民区就差别对待,另一方面就是自己长得还算安全。   但毕竟是女孩,许莹会避免很晚回家,避免不了夜里回家,她也会下意识紧紧抓着自己背包的带子,没有路灯她会开着手机的电筒,绷着神经抵达小区。每次看到王进,她就松了口气,全身心地放下戒备来。   无论寒冬酷暑,王进笔直地立在风中,对她的归来翘首以盼。   那一次,冬季,王进本来已交班,却回家取了件厚棉袄在大门口搓着手跺着脚等着。许莹回来的很晚,他远远看见那熟悉的一点光亮,欢喜地奔过去。脱下棉袄,已经被他焐热了。许莹穿上的一刻,眼睛被寒风吹得又红又疼,眼底的泪光却是温热的。   王进不知觉间,成为了她的明灯。就像迷失在无垠大海里的船只看见海雾里明灭的灯塔一般,感激的心情难以言表,只想朝着那个方向划行。说许莹对王进一点感情没有那是假的,王进的爱不像海浪给人汹涌澎湃的热辣和激情,而是绵绵春雨润物无声,再坚硬的磐石也敌不过锲而不舍,昼夜不息的水滴。   安静的街道,王进背着许莹,有风拂过许莹汗湿的后背,渐渐凉透。但腹背紧紧相贴的地方,湿热而黏腻。   告别了程时,王进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在那样的家庭成长,许莹学会了把感情深藏心底,绝不轻易将其交付。然而真的遇上对的那个人,交付也是没头没脑二话不说。可万一她认为对的那个人事实上并不正确,只怕她会伤的更深。   如果伤的更深,她就和那个错的人生生世世在一起,若是那个错的人愿意的话。   因为她要用余生,为她错误的选择,折磨自己来赎罪。   后来有那么一刻,许莹平静地望着王进,她在心底这么做下决定。   *********************   天色渐晚,霓虹把天边的云朵渲染成一幅水彩。   权衡把中午买的食材做成满汉全席,喂饱程时这个小牲口之后,两人相对泡在浴缸里。还好浴缸够大,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躺在浴缸里并不觉得拥挤。   程时原本曲着腿面对着权衡,又觉得自己这样反倒像个小媳妇似的,索性大大方方把两根腿压在权衡腿上面,舒坦极了。   权衡仰躺着,细长的锁骨,坚实的肌肉,修长的手臂搭在浴缸的边沿,脉络清晰。细密的水珠滑动在麦色的肌肤之上,软软的绒毛自胸口向下延伸,变得越发浓密。   程时不争气地吞了吞口水。   自己的皮肤本算是健康,可是和权衡的一比,却显得过分白皙了。他把自己的手臂抬起,看着还算发达的肱二头肌,自我安慰似的点点头。然而当权衡把手臂枕在脑后时,鼓成一座小山丘似的肌肉彻底把程时最后的得意击毁。   难怪……昨晚被他害的连缚鸡的力气都没有。   正这么沮丧地想着,无意扫过泡沫下若隐若现的重要部位,脸腾的一下红了,火烧火燎地蔓延到耳根。他脸红才不是因为窥见了什么稀罕物,毕竟他早就一睹风采,没什么不好意思。只是联想到昨晚鲜艳旖旎的画面,底下却不知羞耻地有了抬头的迹象。   程时眼神东躲西藏,生怕权衡看见他的窘迫。他努力想些别的事情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可是血液不是你想让它回来它就回来的,海绵体也不是你想让它放松它就放松的,反而弄得程时心跳更快,在落针可闻的浴室里砰砰作响。   权衡借着力想起身,程时情急之下连忙用浴巾搭上轩昂挺拔的下面。   程时看着眼色朦胧的权衡,尴尬地笑着。   权衡盯着程时一瞬,嘴角抿着笑意。   “来,转过去,我给你擦背。”   程时乖乖转过身。   权衡柔软的的手指在脊背上摩挲,混合着香皂的气息,空气也变的清甜。程时渐渐气定神闲,探出水面的顽皮脑袋终于安分守己起来。   “阿莹她……和你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   “骗人。”   “你真想知道吗?”   “嗯!”   “她跟我说……你有多么想我,多么爱我。”   程时猛地回头,鼻尖触碰到权衡的嘴唇。   程时眼睛眨了眨,拉开点距离。   “阿莹真这么说的?不可能!”   权衡诚恳地点点头,不像是在逗他。   程时的脸渐渐皱成一张被揉的七荤八素的纸,他正直的世界从此扭曲了。   程时懊恼地转过苦瓜脸,心想许莹说的就是事实他也无从辩驳,只是心里最深的感情就这么通过别人告知给了对方,还是有点不痛快。   “许莹是为了我们好。她说,无论将来如何,她永远支持我们。”   程时心中一动,氤氲的水汽蒸腾到他的眼里,顿时红了眼眶。   “第十种遗憾是,爱上一个人,可惜他的性别跟你相同。阿莹说这不算遗憾,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事。况且,我爱上的人不是和我性别相同的人,而是你。”   权衡从后面抱住程时,把头伏在程时肩上。   权衡的声音低沉,却无比动听。   “我爱你。”   我爱你作为表白的情话,千篇一律毫无新意,似乎是世上最烂俗的告白。女人不厌其烦地问男人爱不爱她,不是她想听甜言蜜语,她要听的是他要和她在一起,他要一生一世照顾她,他要和她共度一切浪漫和幸福,这些话太多,三个字就可以囊括,如此看来女人的要求其实很简单。爱需要表达,不是每个人都能“色授魂与,心愉一侧”。   这三个字同样适用于两个男人,无论性别,只论是否相爱。情至深处,这三个字自然说出来,毫不造作,毫无虚伪。对于权衡来说,说出这三个字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又意味着给了程时多大的期许,万一期许落空他们又会受多大的伤,他都知道。经过深思而非肉体冲撞一时激情说出的话,才更加深重有力。   程时握住权衡的手,转过身来看着权衡流动着爱意的眼睛,仰首在他唇上啄了一口,又亲一口,渐渐力道加重,和权衡的嘴唇厮磨起来。权衡按住他的头,用力地回应他。湿润的口腔里,一种名为爱情的气息游走,纷纷注入对方的灵魂,从此他们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水雾迷蒙的浴室里,他和他如水乳.交融,缠绵悱恻。    第三十六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 萤火芦花 - 青识   韩婧电话来的时候,权衡正躺在床上看着电脑,程时像只小猫在他身旁磨蹭。   “喂。”   程时立即从温顺的猫变成张牙舞爪的狗,死死盯着自己的猎物,以防被抢走。   “嗯,好。”   权衡起身一边穿衣服一边说:“韩婧让我回酒店一趟,房间快到期了,我得去把行李拿回来,这两天差点忘了。”   “你们一个房间!?”   “当然不是!”   看着权衡对他超级无语的样子,程时觉得自己想多了。   “那你今晚还回来吗?”   “不回来我住哪儿?”   “住韩婧房里啊。”   好吧,程时还是过不去韩婧这道坎,话里话外都透着股浓浓的酸味。这非人力能控制,深陷爱情里的人随时都能化身成一只满血斗鸡。   “好啊,我住。”   “做好安全措施。”   “嗯,这你不用吩咐我也知道。”   “呀!”   程时忍无可忍,一个扫堂腿把权衡撂倒在床上,程时骑在他的身上,恶狠狠捏着他的脸。   “不准做安全措施!啊呸!不准住她那儿!”   权衡笑得合不拢嘴。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农奴做主人,把程时压在身下。   权衡箍住程时的手,笑得邪魅十足。   “再去晚点,我就真的不回来了。”   程时立即被权衡温热的气息软化,嘟囔着说:“那你还不快去快回。”   权衡亲了亲程时上面的唇瓣,又咬了咬下面的薄唇,小鸡啄米似的一连吻了几下,好似贪恋酒水的醉鬼,不知疲惫地吮吸和索取。   在程时气息紊乱,脸上飞出霞晕之前,权衡收手。程时嗔了他一眼,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   “韩婧今晚回北京,和我一起送送她吧。”   程时探出脑袋,红晕还未消散。“为什么今晚赶着回去?”   “不知道,可能就是买了今晚返程的车票。”   程时复又钻进被子。“你给她送行叫上我干嘛,五千瓦灯泡我怕自己炸了。”   权衡笑了笑,说:“真不去?”   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发出来:“不去。”   如果可以时光倒流,如果可以重来一次,程时一定会对这个问题做出截然相反的回答。如果他陪着权衡去,也许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然而命运有它既定的轨迹,就算中间一两个环节和命运的安排有出入,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饶是如此,人在回想当初做的决断的时候,仍免不了悔恨。   *********************   韩婧合上手机,望着室内阳台上的小茶几,茶几上放着一瓶红酒。   二十岁刚上大学的女生,渴望美好追求浪漫,在陌生的城市新鲜的学校能有一个人陪伴相爱是极其可贵的事。这对于韩婧来说,只是最基本的需要。韩婧有着与生俱来的骄傲,对于权衡,她总是认为势在必得,可是什么样的招数手段都在他身上失效,她所认为最基本的需要变成了一种奢侈的消耗,她的自尊在认识并且欲图征服权衡的时候就开始变得卑渺。   今晚是她的最后一搏。   她望向窗外,冰冷的城市灯火恢宏,却不敌她眼里的笑意令人战栗。   *********************   韩婧打开门,权衡看到她,眼里的内疚一闪而逝。   韩婧讨厌这种眼神。   女人的直觉向来灵敏,她只要稍稍试探,心里的疑窦就会逐渐成明朗的姿态。唯独在权衡这里,她的直觉不怎么管用,因为是她爱的人,她一边利用直觉揣测,一边用盲目的爱意把揣测摧毁。   上次她给程时打电话时故意暴露了权衡的谎言,一来是想告知这个权衡最好的朋友,现下他正和她在一起,二来是想看看程时知道权衡欺骗了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可是结果并没有遂她的意,权衡突然出现以一种恐惧和怪罪的神色盯着她,她做贼心虚地掐掉了电话。   权衡冲他发了顿脾气,估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拿什么理由说服自己这通脾气发的理所当然。于是事后便以这种神态看着韩婧,愧疚,自责,愿打愿挨。   韩婧不是傻子,既然会这么想一探究竟,一定是察觉了什么。然而她并不能完全肯定,和权衡也相处了一段时间,他并未对身边的男性产生过多的关注,生活好比一杯白开水,甚至带着某种阴郁的色彩。他也没有表现出对女性多么感兴趣,韩婧一度怀疑他性 冷淡。当然,高冷禁欲的人例外,说不定权衡就是这样神奇的存在。   直到后来韩婧发现了权衡那样一件深埋心底,不愿示人的秘密,才把对权衡的怀疑降到最低。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秘密,他才和程时显得过分亲密。可是聚会那晚,韩婧明显感受到权衡在利用她伤害程时,程时的表现也未免太过反常。   韩婧彻底对自己的判断丧失信心,脑袋里灌满了浆糊。最终她决定,无论权衡爱谁,她只要得到他就行,把他绑在身边,终有一天他会爱上她,他会发现她比任何一个他爱的人都要好,都值得爱。   韩婧平时精明得连伍飞那种蚂蝗都能甩掉,现在却如此痴傻。爱情不仅能迷惑人,更能让人在自己编织的幻境里沉沦。   “进来坐会吧。”   韩婧穿着粉嫩的睡衣,没有多暴露却很娇俏,领口也没有刻意敞开,她知道什么叫有的放矢,那种利用色相勾引人的桥段是八十年代电影里的情景,不适合她这种新生代的姑娘。头发有些乱,趿着拖鞋,一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样子,显得自己生活随意,没有那么多羁缚。她从来都知道权衡喜欢什么样性格的人,按照他的喜好打扮,已经成了她的拿手绝技。   果不其然,权衡看着她一身居家全没把他当外人的样子,笑了笑。   权衡想着时间还很早,本也打算要送她到机场,坐一会儿应该没关系,点头答应了她。   “怎么,请我喝酒?”   权衡看着茶几上的红酒问道。   “就当给我践行呗。你坐会儿,我去拿两只杯子。”   权衡安静地看着窗外的夜景。   “我房间里没有高脚杯那种高档的东西,就用纸杯凑合凑合喝吧。”说着坐下给权衡满上一杯,又给自己满了一杯。   权衡看着韩婧剽悍的动作笑着说:“你当这是喝啤酒呢?”   韩婧瞟了一眼权衡的杯子,摇了摇递过去,笑着说:“但我知道红酒喝前得摇一摇,在舌尖绕一圈儿,一口一口品。”   权衡接过酒,“虽说红酒不怎么醉人,但喝多了也是有后劲的。你待会儿还得赶车,可得悠着点儿喝。”   韩婧眼里闪过一丝诡异,笑着说:“你多喝点不就完了,这酒有些年头,老贵了,喝不完多可惜。”   “还好是红酒,要换做二锅头我可保不住了。”   韩婧盯着权衡手里的杯子,忽而有些紧张,但很快镇定下来。   “碰一个。”   韩婧的杯子里洒落了几滴酒水,殷红的颜色溅在茶几的玻璃上,晕染出刺目的光彩。   权衡喝了一口,发现韩婧木头似的看着他。   “怎么?”   “啊?没什么。”韩婧喝了口酒,神色不再那么慌张。   权衡每每喝到一半,韩婧便连忙给他满上。   “赶紧喝赶紧喝,喝完好跑路。”韩婧说完哈哈笑着,她自己也没闲着,一个劲灌自己酒。   韩婧酒量还算可以,这一瓶下去估计也就些微醉意,更别提两人分着喝,她脑袋和平常一样清醒。她仔细观察着权衡,没有什么异样,笑着和她东扯西聊,清楚得很。   正当她开始纳闷的时候,权衡方才像上了后劲似的,颧骨绯红,神色迷离。   权衡摇摇头,觉得脑袋跟千斤顶似的重,神智也不大清楚,眼前的韩婧变成了许多个韩婧在朝他微笑。   “我醉了?我才喝……才喝了两杯……而已。”   韩婧看着权衡,眼里得逞的笑意肆虐。   她抿了口红酒,放下杯子,泰然自若地说:“你醉了。”   “我没有,我真的没……醉,我只是觉得……好想睡觉。”   “跟我聊会天吧,也许酒劲一会儿就过去了。”   韩婧如观赏手中玩物一般看着他。   “好啊,你要……聊什么。”   权衡努力撑起身子,手臂像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索性仰倒在椅子上。   “你有喜欢的人吗?”   权衡嘿嘿嘿笑起来,他一边摇头,一边因为燥热在扯自己的领口。   “你没有?”   “我有……爱的人。”   韩婧探身,“那它是谁?”   “不告诉你……不能,告诉你。”   权衡眼前飘着那个人的身影,继续傻瓜似的笑着。忽而身影化成黑烟,消散在眼前。权衡只觉天旋地转,而后沉入无边无际的漆黑混沌。   权衡失去重心身体仆地,带倒茶几上的红酒瓶。瓶子滚落窗边,洒了一路的鲜红酒水。   韩婧嘴唇苍白,一排清晰地牙印。她看着趴在地上的权衡,蹲下,抖着手拍拍他的脸颊。   “喂,喂,权衡?喂……”   做了亏心事没有人不惶恐,更何况没什么经验的韩婧。此刻她看着面色无光的权衡,才开始担心会不会药力过猛闹出人命,毕竟她因为紧张把一整包都倒他杯子里了。   她探了探他的鼻息,平静安稳,权衡只是昏睡了过去,应该没有大碍。她安慰自己,让自己镇定下来。   已经做到这一步了,她不能收手,对于一个疯子,如梦初醒不可能发生。她只有硬着头皮,按照计划仔细部署,不达目的她不会罢休。   她的目的从来只有一个,俘获权衡并将他完完全全占为己有。    第三十七章 人生只有情难死 - 萤火芦花 - 青识   程时拿着手机站在家门口,隔一会儿打开手机看看。   门外那条马路上,出租车来来往往,有的也会在离他家门口不远的地方停下来,但人从里面下来的时候总会让程时一阵失落。手机如果不是程时自己打开,就不曾亮过。几个小时了,没有一个电话,也没有一条短信,他突然觉得自己被丢弃在了荒无人烟的岛上,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和恐惧。   这种恐惧就像一束电流,从一个未知的陌生的地方传来,毫无征兆地席卷全身,程时心里感到巨大的不安。   他等的越长久,这种不安就越强烈。   然而这种不安倒不是害怕权衡出什么意外,他就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觉得胸口满闷,呼吸短促,难受得坐立难捱。   他后悔自己没跟去,更怨怪自己先前怎么没问问是哪个酒店。他和权衡的同学也不熟,给权衡打了几个电话都是关机。之所以不给韩婧打电话,和他心里的不安有很大关系,他总隐隐觉得韩婧正等着他的电话,他拨通了号码,韩婧就会变成吐着蛇芯的巨大蟒蛇,把权衡纠缠窒息。   时针指向十一点,秒针滴答旋转。   程时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光影在他周身环绕移动,他却塑像般纹丝不动。终于,他的世界静止了一个世纪之后,他还是拿起电话找到韩婧,按下拨号键。   通了。   “好热,给我……”   断了。   是权衡嘶哑的声音,不,意乱情迷的声音。   程时面无表情,继续坐着,仿似要坐到天荒地老,直到自己像草木一样凋敝枯死。   *********************   权衡说完“给我倒杯水”又昏睡过去,再没了动静。   韩婧没想这么早让程时知道,可是择日不如撞日,他听到什么想成什么就看天意了。   韩婧挂上电话才为自己的动机感到错愕,她如果细细分析,倒觉得程时没可能喜欢权衡,但潜意识里却想要一再挑衅和暗示程时,她早就确信了程时对权衡有什么,于是看到程时她就忍不住羞恼他,上次在丽都的聚会就是例证。   她只是太爱权衡,总觉得他俩之间不会存在那种勾当,权衡那么美好,然而她此刻明白了,权衡依然美好,龌龊的只有程时。谁说同性之间的关系非得两人共同达成,程时单方面不知廉耻的迎合,才是对这种关系最正确的解释。   她为自己的顿悟感到兴奋,同时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恶心。   如果哪一天让程时知道权衡的秘密,程时不仅会放手,也许会彻底崩溃。光是想想程时那一刻的样子,就让人享受不已。   世上最可怕的东西,正在韩婧眼里流转。   她该着手完成她的设计了。   她把手机支撑在茶几上,又走回床边,双手探向熟睡的权衡。她用指甲划着他的鼻梁,嘴唇,脖颈,锁骨,一颗颗解开他的扣子。   权衡像被置在刀俎之上,只能任韩婧鱼肉。   权衡下身穿着运动裤,她把蝴蝶结的绳扣解开时,心跳有如擂鼓。她一边羞赧地别过脸,一边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耻,挣扎着终于把下身脱得干净。此时的权衡,一丝不挂。韩婧把她翻了个身。   她走出镜头外,手脚麻利地褪去了所有的衣衫,钻进趴着的权衡的身下。权衡身高体重,挪动他对于韩婧不是易事,两人的姿势终于摆的差不多,能和她脑海里刚学习的影像重叠的时候,她倒在枕头上大口地喘气。   她看了一眼茶几上的手机,角度正好只能拍到下半身。   她关上明晃晃的吊灯,打开昏黄的床头灯。她看着权衡,双手搭在权衡肩上,闭上眼一咬牙,举重似的撑起权衡,屈起双腿夹紧权衡的髋部,她使出毕生的力气推动权衡,模拟富有节律的动作,配合着她一声声训练有素的呻.吟,画面在手机里呈现的堪称完美。   而韩婧,只觉凄凉和搞笑。   像一场失败的闹剧。原本这些动作不该由她完成,权衡再禁欲,在适当的药力作用下和她发生点什么不是没有可能。眼下耷拉着脑袋的权衡,无异于一具死尸。   持续了二十秒,她推开权衡,裹着毯子起身,走向茶几,用酸软的手按下录制结束。   她站在窗前,夜已经深了,街灯还亮着,一阵风掠过,空中翻腾着一只黑色塑料袋,蒙住了路灯。   她抬起手,掌心贴近鼻尖,闭上眼睛用力嗅了嗅。就像染上毒瘾的患者,那一瞬的畅快飞跃神经的顶梢。当两眼的泪珠趁机滑落之前,她立即抹了去,徒留两只红得骇人的眼睛。   毯子也随即滑落,纤瘦的身体没了遮掩,显得干瘪空虚。    第三十八章 入骨相思知不知 - 萤火芦花 - 青识   窗外热烈的光线从染上红酒渍的白衬衫上移,权衡的眼睛睁了几下才清醒过来。   头痛欲裂,眼睛胀红,他撑着脑袋坐起身。   韩婧不在房间里,地上干干净净,茶几上摆着两只杯子和红酒空瓶。   他一惊,看了下自己的身体,还好,他呼了口气。但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懊恼地捶了下自己脑袋。   他瞥见床头柜上的留言条。   昨晚你喝多了,啧,酒量真惊人。算了,也不怪你,不该灌你的。我自己去火车站了,你的东西给你放这儿了,房间12点到期。北京见。韩婧。   他放下纸条,看到床边的行李。   他掏出手机,没电关机。这下完了,程时该担心坏了。我这猪脑子!这样想着,他又揪了把鸡窝似的头发。   他赶紧下床收拾收拾,洗漱都没来得及,拖着行李冲出去。   砰得一声,房门合上。   权衡却猛的停下脚步,回头难以置信地望着房间。   *********************   权衡在家门口下车,急匆匆拖着行李往家赶。   “小伙子你还没付钱!”   “啊?对不起对不起。”   权衡掏了掏口袋,没钱。   “师傅你等会儿。”   他把行李放下,打开,还好,一包塑料袋装的东西没有压坏。   他拿出钱包,抽出几张十块钱递给司机。他看了看钱包夹层背放的照片,神色黯然。他把剩余的钱和卡都抽了出来,合上钱包塞进了箱底。   他正准备按门铃的时候,发现门是开着的。   他心一惊,一把推开门。   “程时!程时!”   权衡被吓得六神无主,当他看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程时的时候,后怕更加剧烈。现在他仍然全身无力,脚下虚浮,他颓败地走到程时面前蹲下。   他看着程时凹陷发黑的眼眶,青色的胡茬,汗湿黏腻的头发,呆滞的眼神,内疚翻涌,一齐冲上眼睛,红得吓人。   他抬手摸了摸程时仿佛一夜之间削瘦的面颊,两只手爱怜地捧着程时的脸,拇指轻轻摩挲。   程时动了动,眼神渐渐凝聚。   权衡眼睛通红,头发蓬乱,衣衫褶皱,一颗扣子不翼而飞。   程时想笑,眼泪却先一步而落。   权衡的手掌渐渐被濡湿。   权衡鼻子发酸。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权衡把程时拥住,一如那个星辰漫天的夏夜,他爬下阳台抱住程时不知疲倦地重复这三个字。   程时从来不想听到对不起,否则就表明权衡真的有做亏欠他的事,权衡也不想对程时说,可是自他爱上程时的一刻,歉疚便如毒瘤一般附着在他的脏腑,他就像偷来了本不属于他的珍宝,日夜愧疚满怀。   时钟显示十二点整,程时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一直等了近十三个小时,此时靠在权衡肩上,感到十几个小时以来从未感受到的安心,权衡的气息再次缭绕鼻尖,他轻唤了声“权衡”便再没了动静。   “程时?程时!”   程时以为他会在权衡回来的时候,毫不犹豫给他一耳光,让他滚出他的家。可是他不但没有,反而懦弱地蜷缩在他的怀里,没出息地渴望汲取更多的温暖。   这是他第二次觉得自己依赖权衡依赖到片刻不能离开他,他第二次觉得失去他比失去自己的生命还要痛苦,第二次觉得不需要任何解释就可以轻易原谅他,第二次觉得他深爱着权衡,并且爱的这么可怜。   *********************   夜幕降临,程时才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   四处一片白色,看得人精神恍惚。   模糊的视野里出现权衡心急如焚的样子,他笑了笑。   权衡看到程时醒来,眼泪泛进眼底。他握着程时的手,手心里全是汗。   “程时,你醒了。”   “我要起来。”   权衡给他垫了两个枕头,扶他坐了起来。   程时环顾病房,输液管里淌着白色冰凉的液体,白色的床单,白色的护士,隔壁床生病的妈妈给孩子削着白色的苹果。他把视线收回来,看向权衡,仿佛只有他是彩色的。   “你疯了吗,竟然带我来医院。”   权衡看他平静地说话,没有明显的抵触,心情平缓下来。   “不是我疯了,是你疯了,十几个小时那样坐着,没有涅槃算你命大。”   程时苍白的嘴唇咧开笑了笑。   “我哪儿有那么脆弱。要不是你,我怎么会到这种活人都觉得快要死了的地方。”   权衡知道他又想起了什么,想要说些别的,程时却开了口。   “饿了,我想吃饭。”   “好,我去买。你在这儿等我。”   “万一我一直等你,你却不回来怎么办?”   程时诚恳地看着神色凄伤的权衡。   权衡放下他紧紧握住的手,一字一字说:“你没让我走,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权衡离开后,躺在隔壁的妈妈别有深意地看着程时说:“你们俩兄弟感情真好啊。”   程时礼貌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权衡以最快的速度买好饭跑回病房,生怕程时受不了待在医院里,乘这个空档跑了。   推开房门的时候,他安静地坐在床上,哪儿也没去。   程时说过等他的,他就不会走。   上次在丽都与程时重逢,他就开始逐渐认识另一个程时,这个程时收起了所有尖锐的刺,把自己的感情一五一十地流露,不再任性自我,故作坚强。   “你最爱喝的乌鸡汤,幸好楼下有卖,我让加了点红枣。医生说最好吃清稀点的,给你拿了碗粥,还要了些开胃小菜。”   权衡边说边在病床上支起小桌,拿出一盒盒可口的食物。   “不就两顿没吃嘛,把我当猪喂呢。”   程时嘴上这么说,手已经拿上筷子了。   “是啊,就两顿没吃而已,那有本事你别晕倒啊。”   权衡轻轻在他脑门来了一记。   程时看了眼乌鸡汤,停了下来。   “可是,你怎么和她一样,都认为我喜欢喝乌鸡汤?”   权衡知道程时口中的“她”指的是程阿姨,心里犹豫着怎么说。   “她告诉你的?她总是这么想当然的认为我该喜欢什么,不该喜欢什么。”   “不是。是……立雪。”   程时呆呆地看着他。   随着年纪渐长,很多事情都记不太清,但并不代表真的忘记,那些细致旁节可能会在某一天被不经意提及,抑或鬼使神差地进入梦里,然后回忆如猛兽般扼住咽喉,往事一件件又历历在目。   立雪渴望着弟弟的东西,却放在心里从不显露出来。程时相反,倚仗年幼他可以任性妄为,做很多立雪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正如他讨厌乌鸡的味道和黑漆漆令人恶心的爪子,也要抢走立雪碗里的一样。   立雪对权衡说:“他喜欢喝乌鸡汤,于是后来妈妈每一次饭桌上的乌鸡汤都不是为我做的了。”   权衡不可能告诉程时立雪这句时隔多年依然让人心疼的话,因为他看着红着眼眶的程时,只希望他忘记过去,快乐地生活。   程时吸了吸鼻子,放下筷子笑着说:“我不喜欢喝乌鸡汤,除非你喂我。”   “好。”   权衡一口一口吹着,笑着喂进程时撅起的嘴里。    第三十九章 六月徂暑何时去 - 萤火芦花 - 青识   隔壁的小女孩黯然地放下手中啃了一半的苹果,水汪汪的眼睛望着病床上的妈妈,说:“妈妈,你和爸爸的感情还没有这两个哥哥好,你生病了,他看都不来看你一眼。”   妈妈脸色腾得一下变了,难堪终于压制住受伤的表情,全面部闪耀出不齿的神色。   “他们怎么能跟我和你爸爸比!”   程时听出言外之意,偏过头笑着对那个像是沾了粪便惹上苍蝇似的阿姨说:“的确没法儿比。”   那人哑口无言,两大铜铃似的眼珠子瞪着程时。   看来还是有些教养的人,没当面再说什么难听的话,但背地和她孩子嘀嘀咕咕什么就不知道了。   “勺子给我,我自己来。”   权衡看着程时心不在焉吃饭的模样,就知道他心里不怎么高兴。   权衡比谁都了解他,程时虽然能逞一时之快,表面上云淡风轻的,看似毫不介意,但有时也很在意别人的看法,别人说的什么话,全往心里装着,然而对于亲近的人,他倒不怎么关心他们说了什么。   这一点和权衡相反,他对于陌生人的言语毫不介意,他只当是自然界最普遍的蚊蝇。然而他没办法对亲人的歇斯底里充耳不闻。有时亲人扮演的是比陌生人还不宽容的角色,他们会唾骂指责,说出最伤人的肮脏字眼。   程时可以不听,毕竟他那么自我地在程阿姨的怀抱里成长。权衡呢,畏手畏脚地活在母亲的阴影下,怎么能奢望他能像太阳般光芒万丈。   权衡从前在意的是他和程时在公共场所的行为举止,毕竟这是他俩之间的事,没必要如当今一些男女恋人一般,走到哪里都暧昧狎昵,然而现在他连这一点原则都抛弃了,他在他生病时照顾他,爱护他,举手投足间如恋人般默契自然。   他没有犯错,不用背负罪犯一样的心理。   这是权衡的突破,为此像蚕蛹一般蜕掉皮肉的苦痛只有他自己知道。   权衡把程时手里的勺子拿过来,继续喂他。   程时心里释然,大方甜美地享受着饭来张口的幸福。他敢肯定隔壁的大妈闪瞎了眼,羡慕嫉妒恨正一股脑地朝他砸过来。   “医生说点滴打完就行了,晚上回家做好吃的,给你好好补补。”   程时立马眉开眼笑,“嗯!”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那大妈终于按捺不住扭曲的心理,破口来一句:“变态!”   权衡早已做好了对于这两个字的适应准备,但程时可没有。   “骂谁呢大妈?”   “哎哟哟我可没骂你呢!千万别对号入座啊。”   “寡妇。”   “你说谁呢!”   “说你的寡妇,听不出来吗!”   “死变态!难怪住院来了,变态能不得病嘛!”   “是啊,您跟我住一间病房,看来也是有病啊,是淋病还是梅毒啊!”   吵架最怕的就是自己气得发抖,对方却理直气壮淡然若定。   大妈气的脸红脖子粗,小姑娘眼泪汪汪的,看来是吓到了。   权衡于心不忍,使劲拉着程时,程时却在气头上,完全失去理智。   权衡说:“再吵下去整栋楼就该闹出动静了,到时候阿姨你的脸也没地方搁。”   “我怕什么啊!你们这对死同性恋,恶心!下作!躺床上的那个肯定不得好死!骂我寡妇,你他妈才是被人骑的**!”   权衡腾得站起,身子剧颤,眼神变得阴鸷冷冽,程时察觉到权衡神情的变化也顾不得愤怒,立马反手拉住了权衡。   那人骂完倒是觉得心有余悸,看着眼前本来斯文的人变得如杀人犯一般冷漠凶狠,护住了身后的孩子。   程时说:“井水不犯河水,我们没惹你没碍着你,非要生事的人就是贱。做不到包容体谅,就请视而不见。你的女儿好在年纪小,不懂得你说的什么意思,如果她知道你的话有多么粗鄙恶心,一定后悔有你这样的妈妈!”   “我恶心?你们……”   她的嘴巴被孩子捂住。小女孩眼泪在脸上流淌。   她说:“妈妈,你别吵了。生病的哥哥住进来的时候,你还在睡觉,那个大哥哥看见你的药水没了,就去喊护士阿姨给你换,我在玩手机,都不知道,大哥哥让我好好照顾妈妈,说看到药水没了就要叫护士阿姨,我说我不会,大哥哥说帮我叫,让我不要担心。”   大妈拉住女儿的手,有些不知所措。   权衡坐下来,脸色依然难看。   那女孩哭着继续说:“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和哥哥吵架,但我觉得好像是我说爸爸和你的关系没有哥哥们好惹你生气了。如果是这样,我就不说了,再也不说了,我一直陪在妈妈身边,哪儿也不去。”   到底还是深爱着孩子的母亲,即使刚才多么丑恶凶狠,现在的她看起来和平凡苍老的母亲无异。   权衡仿佛看见当初守在妈妈病床前的自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突然能理解母亲的心情,那种对父亲渗入骨髓的痛恨。   “我出去一下。”   “权衡?”   程时没来得及拉住他,权衡在眼泪落下之前逃出和当年一样压抑的病房。   程时再没了胃口。   “阿姨,说到底你和我们一样可怜,但我们可怜,却努力幸福着。希望你也是。”   说完拔下手上的吊针,穿上鞋跑了出去。   医院的甬道人来人往,他极目搜寻着权衡的身影,有些头昏脑胀。   他凭着感觉走,在满是消毒水味道的医院,顺着权衡气味的指引,在甬道尽头安静的角落里找到他。   权衡靠坐在地上,他的肩膀剧颤,用力压抑着的哭声,在空阔的角落里碰撞着。   程时看见了八岁的权衡,在目送父亲远离时落下滚烫的泪水。   他坐在权衡的旁边,把权衡抱在怀里。权衡像孩子一般依偎着抽泣。   “如果……我能再看见爸,我希望他过的一点都不幸福,他没有追求到他想要的生活,每天都生活在悔恨之中。”   程时抚摸着他的头发,手心里一阵阵抽痛。   *********************   程时和权衡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权衡牵着他的手。   权衡手心湿热,程时的手也觉得滚烫。   程时看着眼睛红红没有什么力气的权衡,有些害羞又有些别扭地小声说:“干嘛牵着我?”   “这里是医院,我牵着生病的人很正常。”   “不知道谁看起来更像生病。”   “那就当我生病,你牵着我。”   程时用力反握住权衡,坏笑着说:“这才是我牵着你。”   程时笑着,想到了适才在病房的一幕,笑容渐渐凝固在脸上。   “刚才……我要是不拦着你,你想对那个大妈……”   索性一切没有朝着更坏的地步发展,程时却越说越觉得心悸。   权衡说:“我不知道。”   当时权衡站起的一瞬,他看见大妈床头的水果刀,刀尖刺目的锋芒钻进他的眼眸,那一刻他眼里的仇恨和杀戮是真的,他失去理智的脑子里闪现着一切残忍的画面。当他挪动脚步,程时冰凉的手拉住了他,仿佛把他从可怖的地狱拉扯到地面,他大口地喘息,恍若从炼狱里重生。   只有权衡知道他那时想做多么狂暴残酷的事情,现在的他回忆起来也不禁毛骨悚然。   午后的天空蔚蓝如洗,蓬松的云朵躲在天际,火热的光线毫无遮拦地射击龟裂的大地。   他们手拉手穿行在滚滚人群中,无论是惊恐嫌恶惧惮的表情,还是质疑嘲笑咒骂的声音,他们都听不见。耳边低吟着对方的呼吸,像一曲默契的协奏,为他们开辟最宽阔的路途,路途上满是芳草菱花,馥郁清凉。   程时问身边的人:“夏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权衡说:“就算不过去也没关系。”    第四十章 心似丝网千千结 - 萤火芦花 - 青识   “滚!再不滚我报警了!”   许莹不知从哪儿捡的一米多长的竹竿,一边吼一边闭着眼睛乱挥一气,没打着目标反倒把自己弄得狼狈,披头散发的,像极了泼妇。   她才不是打不着,是不敢打。原本柔弱的姑娘要恐吓一群小痞子绝非易事。   那些小流氓小青年的头头踩着趴在地上的王进,斜眼说:“他不就是警察嘛,看门狗警察!”   脚下加重力量,王进低哼一声。   随后一阵哄笑。   许莹像是觉得自己的背上被踩了一脚,发了疯似的尖叫,一棍子招呼到了那头头的胳膊上。   “赶紧把你臭脚拿开!拿开!”   那人收了脚,使劲揉着发青的胳膊,疼得嗷嗷叫唤。   “弟兄们千万别传出去,老子他妈打了女人!”说完举着手掌朝许莹冲过来。   许莹尖叫一声本能地把头偏过去,可是该来的剧痛并未如期而至。   许莹缓缓回过头,看见王进死死抱着那人的大腿。   许莹赶紧从包里掏出手机,预备打110。   那人见来真的,一脚踹开王进。   “走走走,今天算你俩走运!下次这狗再看见爷,还不给爷放行,老子揍到他爹都不认识!”   一行人走后,许莹收起手机,本来也没打算真的报警。   那样的人小区里多的去了,一帮人以为抽烟喝酒纹身嫖小姐就是混社会走黑道了,其实见着被欺负的家长来了撒丫子就跑,屁都不敢放一个。说白了就和学校里拉帮结派你装老大我装怂的戏码一样,幼稚又可笑。没干什么大坏事,就是闲着蛋疼天天找人欺负。警察也不会真的管,什么思想教育,监护人要严加看管,当面道歉和解的流程一套下来,警察的任务就算完事了。   许莹赶紧去看王进的伤势。   王进额头和眼角破了点皮,脸上淤青着,手肘和膝盖都擦伤了一大块,往外冒着血珠子。   “能不能站起来活动活动,看看有没有伤着骨头。”   许莹把王进扶起来,王进没有力气,勉强能站着,还能动一动,里面应该没伤着。那些人只会拿拳头砸拿脚踢,王进虽傻但也会本能地护着自己。幸亏都是些皮外伤,如果是棍棒相加,许莹又没赶来,那后果才是不堪设想。   许莹看着王进肿胀的脸,他眼里的受伤和委屈让她眼泪一下冲了上来。   她用手抹去王进嘴角的血迹,眼泪哗哗地落。   “那些人真狠!你人高马大的,怎么也狠狠打他们几拳,让他们也知道痛,知道痛了他们下次才不敢轻易对你动手。”   王进有些慌了,想擦许莹的泪水,又怕自己手脏,弄花了她的脸。   许莹把头往王进胸前一靠,快速左右蹭着脸,抬起头眼泪没了。   “你说,他们为什么打你?”   王进换回天真无邪的眼神,“我不知道。我……我不让他们进,他们就打我。”   “为什么不让他们进?”   “他们看起来……像坏人,爸爸说……不能让坏人进。”   “可是他们住在这儿,这儿是他们家,你不让他们回家,他们又不是好东西,当然生气打你。”   “坏人也有家吗?”   “坏人太坏的话,有一天他们通通会住进一个家的。”   “为什么?”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为什么?”   许莹无语问苍天。不该进行这么有深度的对话的。   “反正下次你看见他们,让他们进就得了。他们也不会总找你麻烦,你是保安,真把你打成个什么样他们也吃不了兜着走,而且他们还有更多惩善扬恶的事情要做。”许莹说完又狠狠在心里咒骂了他们几下。   “那你呢?”   “我是女生,特长就是喊救命,你不用担心我。”   王进嘿嘿咧开嘴笑,却扯到伤口,疼得呲呲吸着气。   “傻瓜。”许莹嘟囔着,“原来挺帅一小伙,愣是打成了猪头。”   “你说什么?”   “我说你疼不疼,咱回家上药!”   “哦。”   “我家没有外伤药那种东西,你家应该常备,去你家。”   “哦。”   许莹搀着一瘸一拐的王进上了楼。   王进的家相比许莹的家显得简陋许多,相邻的两件卧室,门把上挂着一只破布娃娃的应该是王进的房间,狭仄的客厅放着一张饭桌两把椅子,靠窗的是算是厨房,简易的的灶和一些厨具,几乎和客厅在一个空间,几个储物箱稍微做了一下隔断。   这房子里没有丝毫女主人的气息,就算原来有,十几年来也被消磨殆尽。   房子不大却很整洁,父子俩能把房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实属不易,他爸平日工作劳苦,可在生活细节上从不马虎。许莹推开门时还能闻见清新的味道,那是放在阳台的茂盛盆栽。王进他爸很喜欢侍弄些花草,每次出门前都嘱咐王进给它们浇水。   有时许莹路过他家楼下,顺眼看到王进举着水壶微笑着灌溉那些可爱的生命,她还以为自己眼花,看到了权衡。   她把王进扶到露台坐着,室内比较晦暗,她又不想开灯,露台那里采光好,她好帮他上药。   “你在这儿好好坐着,我去给你拿药。你知道药放哪儿吗?”   王进摇摇头。   “算了,我去找找。”   反正就这么大地儿,随便翻翻也能找到。   许莹推开一间杂物间,堆放着棉絮,破电扇,旧床榻,水电工具和一些废旧物品。不可能把药搁这儿。   她又推开王进的房间。窗户开着,花窗帘随风起舞。绿色的被褥叠成豆腐块放在床头,枕头搁在上面,床单平整,拖鞋乖乖地放在床下。她稍微看了下,王进的房间很简单,没有什么放东西的地方,只在床头有个柜子。   她拉开柜子,里面整齐地放着一叠叠小卡片,还有手抄报,几张卷成筒状的素描纸。她好奇地一张张看着卡片,嘴角不自觉溢出微笑。那是王进自己裁自己用水彩笔画的,方形的太阳,海浪似的大山,蘑菇模样的房子,每一幅图都不相同,唯有一点全部都具备――主人公永远是一只站立的可爱兔子。   她又打开那几张素描纸,是几张比较大的图画,每一幅图都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高高大大的父亲,宽宽的额头,慈眉善目地微笑着。瘦瘦小小的孩子,张嘴哈哈笑着,眼睛眯成月牙,左手牵着父亲,右手拉着母亲。然而母亲的轮廓是细细的仿似不敢下笔的线条构成的,没有五官,没有头发,看不到表情,看不出身材。   或许王进根本不知道那个轮廓属于母亲,他只知道那个位置应该是有一个人的。   许莹摸了摸有些老旧的纸张,心疼地将它卷成原来的模样,小心放进原来的位置。正准备合上柜子的时候,她顿住。   她纤细的手指捻起柜子角落里的东西。   一张一寸的证件照,背部有被撕下的痕迹,印着铅笔炭黑的颜色,歪歪扭扭的两个字。   许莹有些晃神。   正面的边角有些花,但人物的面目还是很清晰。   扎着马尾辫,浅浅笑着的,眼神却受了伤似的楚楚可怜,不是她自己还会是谁?   许莹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照的这个照片,看年纪应该是高一的样子。   他怎么会有她的照片?她弄丢的还是他从哪儿扒下来的?后面的两个字他一笔一画写了多久?他把她的照片搁这儿干嘛?他不是傻子吗?傻子也会……   傻子也会爱上别人。   许莹把照片揣进兜里。反正是物归原主,又不是偷鸡摸狗,她却下意识看了看房门,一脸心虚的样子。   “阿莹――”   王进的声音从外边传来。   “等会儿,我还在找――”   许莹说着出了房间,推开王叔叔的房门。   她翻了床头柜,床下面的箱子,电视机下面的抽屉,除了一些杂物连药的影子都没有。她开始怀疑他家到底有没有药酒什么的,可是上次王进受伤身上一股药酒味,问他怎么搞得他不说自己被人打了而是说他爸买了几罐子酒给他。距离这一次受伤王进没被人欺负啊,药酒应该有的。到底放在哪儿了。   要不是社区医院有点远,她才懒得给他上药。她懊恼地继续翻箱倒柜。   她打开衣柜,一股樟脑丸的味道扑面而来。她是有些讨厌这种味道的,皱着眉头一把拉开衣柜中间的抽屉,似乎用力过猛,抽屉本又老旧,栓子一下掉了,抽屉趴一声摔在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散落一地。   王进听到动静,瘸着腿循声而来。   “怎么了阿莹?”王进看着地上的狼藉,懵懂地看着尴尬的许莹。   “那个……没事儿。”许莹一边干巴巴地笑着,一边收拾东西。   许莹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下。   她拿起一张发黄的老照片,弹了弹上面的灰尘。   她定睛一看,惊讶地半晌没回过神来。   王叔叔和权阿姨!   是一张合家福,王进他爸抱着约莫满月的婴孩,笑得甘之如饴,权衡他妈望着身边的男人,也笑得柔情似水。那孩子一眼看上去和王进长得几分相似,尤其是眉目,即使孩子太小五官都没撑开依然觉得王进就是那孩子的放大版。   可是依许莹的推测,抱在怀中的孩子不可能是王进。   她赶紧翻过照片,背面印着某影楼的名字,右下角钢笔写的几个字,说不上多好看,但一笔一画极为工整,看得出写字的人的严肃认真。   “衡儿,满月,1991年9月24日。”    第四十一章 繁华落尽梦醒时 - 萤火芦花 - 青识   程时一直当自己在做梦。   权衡从北京回来一直到现在都是他做的一场梦,美好到终有一刻会笑着醒来的梦。   打通韩婧电话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的梦结束了。   结果没有,他沉醉在自己编织的梦里无法自拔。他在睡梦里将自己催眠,暗示自己再睡得沉一点,永远不要醒来。   可是他有多么如痴如醉地活在权衡给予他的美好中,他就有多么清醒地知道,梦境破灭的那一天,就是韩婧来找他的那一天。   他抗拒那一天的到来,却也无时不刻在等待。   然而他没有等来韩婧,却等来了另一个人。   权衡上午有一场同学聚会,他想陪着程时,本要借口推脱掉的。程时觉得这样不好,不必因为他而失去自己的生活,他们都是自由的人,彼此不该成为对方的束缚。   “那你和我一起去。”   “我又不认识你那帮同学,我去了不是尴尬嘛。再说我也不喜欢热闹的场合,我去了只怕冷场。”   “那你自己解决午饭,我就去聚一聚,下午还有什么活动我就不参与了。”   “别,你玩你的,不用管我,我又不是弱智,需要你随时照顾着。”   “如果是这样,你变成弱智也不错。”   程时瞋了他一眼,笑着说,“快去吧,该迟到了。”   “嗯。”   “不过你背个书包干嘛,又不是出远门。”   权衡看了眼背包说,“没什么,就手机充电宝什么的。”   “哦。”   权衡轻弹了下程时的脑壳,又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干嘛?”   权衡又点了点自己的脸蛋。   程时不好再装天真无邪,于是抱住他的头,把嘴唇猛贴在权衡的脸上,还用力吸了一口。权衡大叫着终于挣脱程时的魔爪,一脸嫌弃地擦着脸上的口水。   程时看到权衡脸上一个深深的红印,笑着移开了视线。   权衡走后,他如孤魂一般游荡在没有生气的房子里。   程时发现自己的生活如果离开权衡,就变得百无聊赖。他关上电视,预备打扫打扫房子,刚擦完桌子就觉得累,倒在沙发上像一只懒猫一样侧着身子打盹。   妈在家的时候,是怎么坚持每天都打扫房子呢,只是几天没有清理,看电视都觉得灰蒙蒙的,那是灰尘么?还好权衡有洁癖,不然他的卧室与猪圈无异。   他这么想着,不知不觉抽出塞在沙发边沿的纸条,他妈在去姥姥姥爷之前给他留的。说好的去几天,怎么这么久了也没回来,一通电话也没打。   姥姥姥爷住在乡下,他不常去,只有逢年过节见上几回面。   当时爸和权叔叔都是是城里来下乡的青年,爸爸和妈情投意合,成了之后几经波折回到了爸的故乡。姥姥姥爷自然舍不得,也不喜欢这个城里的女婿,一开始是极力反对的,他们思想守旧,觉得在乡里找个不错的嫁了已然很好,城里的他们乡下人不敢高攀。   听爸爸说,为了娶到妈妈,他还在寒冬腊月里给认定了的岳丈岳母下跪磕头。直到后来妈妈哭着说自己怀了孩子,未婚先孕在那时是极不光彩的事,两老也不敢声张,愤怒也好,心痛也好,打骂也好,最后只能认命。   姥姥姥爷只有他妈这么一个姑娘嫁到了城里来。其他的子女都在乡下完成了他们的婚姻。如今几代同堂,承欢膝下,自是没有功夫心疼城里的外孙。   程时也自然是跟爷爷奶奶更亲,只是二老早逝。他时常胡思乱想,善良的人都活不太长,包括爸爸,而妈却好端端活到现在。他每每想到这个地方,就会用力掐一下自己,骂着自己就算再怎么讨厌也不能这么诅咒她。   他叹了口气,拿起手机犹豫着要不要给她拨个电话。   就在他犹豫着的时候,一通未知号码的电话显示在他的手机上。   “喂?”   “是我,权衡的妈妈。”   “……”程时腾得起身。   “你在家吧?”   程时眼珠动了动,不安地说:“嗯。”   “正好,我在你家门口。”   程时挂上电话的时候,还没有从刚才的不安中缓过来,他紧张地看向门口。   程时稍微整理了下仪表,把门打开。   严惠兰没怎么变,依然是冷漠到想让人保持距离的样子。只是外型上多少有些变化,她本就是极为干练雷厉风行的事业型女性,如今褪去了当初婚姻的挫败,在工作上又是顺风顺水,自然闪耀着成功女性的自信光彩。   程时看着她只挎了个包,身旁并没有行李,或者是把行李放在了旅店,总之他能判断严阿姨不是回来久住的。并且上次韩婧在聚会上说他们举家迁到了北京,她的工作应该在北京有了着落并且已经很稳定,这次回来肯定是临时起意。   再看她一身上班女性的黑白装束,程时猜她是匆忙赶来,而严惠兰此行的目的他也猜到了**分。韩婧回了北京,严阿姨就赶了过来,还能有什么蹊跷。   “阿姨,先进来吧。”   *********************   “您要喝些什么?茶?”   “不用客气,一杯水就好,我们也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严惠兰坐在沙发上笑着说。   程时心里嘲讽,一边倒水一边说:“是啊,这么多年的邻居,搬了家我们都不知道。”   严惠兰的笑有点僵,“那要怪谁呢?”   程时顿了顿。   如果韩婧对他和权衡产生了怀疑,在严阿姨面前她又能说什么,没有人会想听到别人说自己的儿子喜欢男人,更别说没有根本的证据。   如果韩婧对权衡有意思,这么说她岂不是自取灭亡,她才不会那么蠢。那她说了什么让严阿姨二话不说赶了过来?或者韩婧什么也没说,可是严阿姨知道权衡回来是和朋友们聚一聚的,没有理由一脸兴师问罪的样子跑到他家来。   他的疑问在严惠兰开口进入正题后有了答案。   他把水递给她,严惠兰喝了一口说:“坐,我们谈谈。”   神色淡漠,但程时看得出来她比他还要紧张。   他坐了下来。   “你……不,权衡和你住在一起了?”   程时心里虽然咯噔一下,却是豁然开朗了。   韩婧的所为没错,手段像极了聚会那天的旁敲侧击。而在此刻,程时也明白了,严阿姨知道了他和权衡的关系,之前的许多事情也都有了解释,那些他不问权衡要的解释,今天会一一由严阿姨来给予。   “我们不只住在一起。”   程时不卑不亢地直视着对面越发严肃的人说。   “什么?”   “我们在一起了。”   严惠兰好似听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话,眼角的细纹堆积起来。   “在一起?怎么在一起?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就是您以为的那个意思。”   “在一起,两个男人怎么在一起!你告诉我!”   严惠兰脸上终于一丝笑意也无,只剩震惊和苍凉。   程时不忍,低了头,但声音坚定。   “阿姨,我知道你不会理解,但我们没有错。”   “你们自以为没有错就是你们最大的错!”   凉水浇到脸上,程时来不及躲闪。他抬起头眼神平静地看着她,湿答答的头发滴着水珠,一颗颗晶莹透亮。    第四十二章 水落石出云现日 - 萤火芦花 - 青识   他觉得这杯水够凉,仿似浇灭了他所有的烦躁和火焰。   他不是听任指挥,被扇了两耳光,再给一笔巨款就哭哭啼啼撕掉支票,从此逃走的小媳妇,他是要给权衡幸福的男人。   面对眼前学着电视剧里棒打鸳鸯的狠毒桥段的封建大家长,他要顶天立地一点。   严惠兰瞪着他,就像程时是始作俑者,是把他儿子拉下火坑的阴曹鬼差。   一个巴掌拍不响的道理谁都懂,可大多明智的家长会当面指责自己的孩子,可也有一部分人宁可回去再教训孩子,也要先把参与事件的孩子狠狠修理一下,她以为那是作为母亲的指责,是爱护孩子的表现,其实不然,孩子会因为她的行为承担自己的愧疚,别人的仇视,继而转化成对自己母亲的怨恨。   自以为是的爱总会蒙蔽人的双眼,以伤害别人的方式维持的爱的框架,最终还是会破碎坍塌。   “阿姨你冷静一点,谈判要继续下去的话,您不能先乱了阵脚。”   严惠兰听出话里的讥讽,气的浑身颤抖。   她从不曾想过,眼前她几乎看着长大的孩子,会是她今生最大的对手,和她争夺唯一的亲人。难道是报应?因为她也抢走了他的至亲之人。   程时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诚恳地说:“权衡曾经说过,这个家只剩你和他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丢下你。我从来没有和你分享权衡的意思,他永远是你的儿子。”   严惠兰好像想起了那些相依度日的往事,下巴颤动,泪光浮动。   她憔悴的眼神望着程时,“程时,既然你没有那个意思,你就把儿子还给我,阿姨在世上除了他还剩下什么?”   程时摇摇头,“你爱他,因为他是你的儿子。可是我也爱他,因为他是我的爱人。你应该高兴不是吗,除了你,这个世上还有人爱他珍惜他。”   “但那个人为什么一定要是你?可以是任何一个好姑娘。我相信权衡只是一时糊涂,他会好起来的。阿姨求你,把他还给我。”   “阿姨这不是病,这是你给他的,他与生俱来的东西。如果有可能,我们宁愿不要,我们可以选择你们认为的正常的生活。可是世界给了我们这样的东西却又嫌弃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   程时泪眼朦胧,指控着严阿姨却像是在控诉着全世界。   严惠兰不懂那东西是什么,她只想儿子回到她身边,从此和程时了无联系。   她靠近程时,拉住程时的手,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悲恸,眼泪簌簌而落,几乎跪倒。   程时从来没见过这么慌张这么绝望的严阿姨,眼泪也不觉滚滚而下。   “阿姨知道,当初我们搬过来的时候,你们程家很照顾我们,后来他爸走了,我脾气坏,也害你受了不少苦,那时候我们家那么困难,你们背地里通过权衡接济我们家,我也知道。阿姨太自尊,一直没和你们说声谢谢。如果可以,我很愿意和你们做一辈子邻居,想着以后富裕了,好好报答你们。可是……可是那晚,我在阳台上面看见……看见你和权衡……”   严惠兰泣不成声,程时扶着她说,“别说了,别说了……”   她摇头,“后来,我打他,打得那么狠他也不哭,他求我原谅,求我成全,我怎么能答应。我说明天就搬家,他哭,跪着求我,让我不要搬家, 我怕他死不悔改,就说他再和你有瓜葛我就把一切告诉你妈,你会受到多大的伤害让他好好想想。他哭了一整夜,却不敢再说让我成全你们的话。那一刻,我有多么心灰意冷,你知道吗,他对你的感情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每天都像看犯人一样看着他,害怕从此失去他……”   严惠兰每说一句,就像刀子插在心上,程时疼的喘不过气来。   “在北京的时候,他想打破我和他之间的约定,他要回来见你。我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不管是你妈知道也好还是全天下人都知道也好,他铁了心地要见你。为了拦住他,我自杀,那时我肯定疯了,手腕上那么深的口子。”   程时低头去看严惠兰手腕上的疤痕,透过泪眼震惊地看着她。   “他吓坏了,哭着说再也不见你,只要我好好的。后来他没再说过要见你,可是他也像死了一样,很少和我说话。我渴了,就给我倒水,我饿了,就喂我吃饭,我脖子酸,就给我揉,他不哭,也不笑,我怕他憋出病来,就让他出去散散心,正好韩婧也说有同学聚会,他说他哪儿也不去,一辈子待在我身边。   “我不是不心疼他,最后让他回来参加聚会,心想着就一两天,而且还有韩婧陪着,临走前还特地嘱咐她,不要在外边待久了。阿姨知道你很自尊,当初我们一句话没说就搬走,你肯定恨着权衡,权衡也答应我不再见你,我虽然担心,却还是觉得你们的缘分尽了,你们不可能再在一起。可是……现在,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程时像被掏了灵魂,擦擦眼泪说,“阿姨你说这些,只会让我更加觉得我们彼此相爱。”   严惠兰的发丝垂在额前,泪水粘在苍老的脸上。   “我知道,可是我也想让你知道我承受着多大的痛苦,是,你们相爱,可你们的爱情摧毁的不仅是我,还有你们自己和两个家庭。你们离开彼此,为什么不可以幸福?难道苦苦守着爱的人就是幸福?”   “我们的家庭都不是完整的,所以我们才知道彼此相爱相守是多么可贵的事情。在一起也许不会百分百幸福,但分开我们百分百会不幸福。那百分之几的不会幸福,是你给我们的。   “我终于明白了权衡的言不由衷和义无反顾,他那么爱你,你却利用他的爱达到你的目的。你把自己婚姻的失败嫁祸给他,让他承受着那个年纪不该有的负罪感,你却从来不问罪自己。你害怕无关紧要的眼光,你想要儿子拥有你不曾拥有的圆满的婚姻,权衡是你操纵的木偶还是你缝补错误的工具?”   严惠兰泪如雨下,她没有话拿来应对,无助地摇着头。   程时平静地把严惠兰抱住,“阿姨你爱权衡吗?”   “没有人比我更爱他。”   “你口口声声说爱他,爱他不应该是让他幸福快乐吗?可是现在他却在痛苦里煎熬,在怨恨里挣扎,你不是爱他吗,怎么没能用你的爱拯救他?”   严惠兰一步步被击败,她忘了来找程时的初衷。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仿佛心底有太多的悲伤需要宣泄。她说到底是一个母亲,渐渐苍老,回想起以前对权衡做的种种,无时无刻不在忏悔。   程时拉开她,直视她的眼睛,“他需要的爱,我都可以给,只有一样我给不了,那是你的爱,我替代不了也抢不走。”   严惠兰渐渐平静,手指不自觉摩挲着手腕上的疤痕。   “既然无法挽回过去,就挽回现在。我们永远等您,和您的祝福。”   两人的泪痕渐干,严惠兰无力地站起身朝门口走去,程时目送着她的背影。   严惠兰突然停住,回头深深望了程时一眼,才一步步转身离去。   程时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可酸气冲击着鼻腔,鼻翼还是忍不住扇动,眼泪挂在眼角。   “权衡你这个傻瓜……”   *********************   权衡在饭桌上心不在焉地吃饭,同桌的同学怎么活跃气氛他也没反应。   “喂权衡,你怎么了?”   “啊?哦,郝翊,我正有事要和你说。”   众人面面相觑,郝翊摸不着状况地看着权衡。   “我知道你舅舅在中心医院工作,我……。”   一桌子人鸦雀无声,面露惊色。   郝翊紧张地问他:“权衡你该不会……你看着好好的啊,怎么会……你怎么不早点和兄弟我说!”   权衡看着红了眼眶的郝翊,愣了愣,说:“你是巴不得我早点挂还是怎么着?我什么事儿也没有。”   郝翊尴尬地揉揉眼睛,红着脸问,“那为什么?”   “额,我妈,我妈颈椎有点问题,看了几个医生没什么效果,就想着你舅舅是主任,经验丰富,又认识那么多医生,想问问有什么办法。”   “是这个啊,没问题,回头我带你去。”   “好,谢谢。”   “跟我还客气啥。”    第四十三章 葛蔓纠结难分解 - 萤火芦花 - 青识   最终许莹在灶台瓶瓶罐罐中找到了药酒,在用作隔断的箱子里找到棉签,消炎药,红药水。   在发现了一个秘密和一个疑团之后,药物的寻找变得轻而易举。   可是她的脑子却不轻松,一时间接收这么多令人瞠目结舌的信息,她还没理清楚。   她又想起上次在丽都见到俞川校长的事,她还没告诉程时。一锅煮沸的浆糊在脑袋里冒着泡泡,令她烦躁不安。   王进安静地坐着,看着弯着身给他的脸上药的许莹,嘴角扬起美美的笑意。   风起,许莹渐渐变长的发丝像藤蔓一般随风飘摇,拂过王进的额头和脸颊,弄得他痒痒的。   许莹一边给他挂了彩的地方涂上红药水,一边问,“你知道自己妈妈长什么样吗?”   王进失落地说:“不知道。”   许莹找药的时候就没看到有一张半张他妈妈的照片,那张合家福里的权阿姨会不会是王进的母亲?她和王进父亲是夫妻关系,两人离异后两个儿子也分别跟着爸爸妈妈?邻里都说他妈在王进生病的时候丢下了他,难道是王进他爸再婚,继母丢下了生病的继子跟别人跑了?还有为什么王进他爸姓权,王进姓王?或者王进他爸不是权叔叔……   想来想去,她发现自己忘了问一个被她忽视的重要问题。   “王进,你多大?”   “我很大啊。”   “我的意思是,你几岁?”   “这个我知道!”王进眼睛亮亮的,“我十七岁。”   许莹彻底傻眼,“你……你确定你没说错。”   不行,傻子的话不可信。   她又问,“你身份证搁那儿的?”   王进憨笑着挠头,许莹立马又展开了搜索行动。   这次比较容易,就在王进床头柜的抽屉里。   1999年5月22日。16岁。王进说的应该是虚岁。   “怎么还会比我小三岁,而且还是未成年!”   许莹懊恼地看着身份证上的傻子,心想王进长得也忒着急了点儿。左看右看怎么看都比权衡大,可是权衡1991年出生,却比王进大了整整八岁!   那么许莹的猜测又多了一种可能。   这个可能,还需要她搜集更多详实的信息来判断。   她心神不定地匆匆给王进上完药,说:“你爸中午回来看你一脸惨样肯定吓坏了。”   王进傻笑。   “你爸问你怎么了,你就一五一十说了,让你爸好好教训那些小流氓。”   还是傻笑。   许莹收拾收拾好,说:“那我走了啊。”   王进抓住她,一脸不舍的样子。   “小盆友,姐姐要回家了。你好好照顾自己,我有空来看你。”   许莹拍拍他的手,王进的手乖乖地松开。   许莹走后,王进傻看着自己的手,又把手伸进阳光里展开,喜滋滋地摆弄。   许莹下楼回自己的楼层的时候,碰见了骑着三轮车卖菜回来的赵婶。   “赵婶!”许莹叫住她。   “哎,小莹啊,啥事儿啊。”   许莹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那个……赵婶,你是这里的老邻居了,我有些事想问你。”   赵婶笑着说:“啥事儿你问,紧张兮兮的。”   “王进他们家是个什么情况?”   赵婶笑呵呵看着许莹,“我说最近怎么老瞧见你和小进在一起呢,小丫头大了要找对象哪。”   许莹急了,“赵婶你别瞎说,我跟王进什么也没有。”   赵婶一脸你的心思我都懂的表情,“啥事儿没有你打听他们家干嘛?”   “我……我就是想问问,丢下王进跑了的那个女人是王进的亲生母亲吗?”   赵婶叹息,“是啊,那女人头几年挺好的,挺贤惠的,可是贫贱夫妻百事哀,慢慢的谁也受不了那种日子,她就跟人跑了。”   “真狠心。再苦再难熬过来,也许王进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她是狠心,可谁的心都是肉做的,更何况是一个母亲。这么些年过去了,她被骂也骂够了,他丈夫儿子都不恨她,我们这些外人瞎管什么闲事,反而让他们想起往事伤心。”   “那王进他爸是再婚吗?”   “听人说好像以前结过一次婚的,这些我们也不清楚。”   “王叔叔难道不姓王姓权?”   “王叔叔?哎呀,王进随他母亲姓,那女人结过一次婚,没有孩子,二婚本来就难找,可能机缘巧合和王进他爸相识了,就凑合过了,听人说那女人爸妈在世的时候,家里还算殷实,是招的亲。孩子就随了她的姓。后来女人爸妈死了,钱财散尽,王进他爸勤恳老实,但没什么本事,日子也就越来越难过了。”   许莹点点头。   “我说小莹啊,你人好,又没什么倚靠,我们这些俗人过不去小进是个傻子这道坎,但我们都希望小进能幸福,希望你幸福。”   许莹想着别的事,恍惚地点点头说:“赵婶你去忙吧。”   那个女人是王进的亲生母亲,权阿姨和王进没有关系。那么,那个“可能”十有**是真的了。   权叔叔和权阿姨是夫妻,离异后权叔叔和那个女人结了婚,生下了王进。   王进亲生母亲和丈夫生活了七年,不堪重负逃走,王进七岁那一年变成傻子。   王进和权衡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权衡是哥哥,王进是弟弟,权衡大他八岁。   程时和她说过权衡八岁没了他爸,当时她还以为权衡的父亲过世了,原来是离异。那么这样说来,在权衡八岁的时候权叔叔就离开了权衡家,那一年就做了上门女婿组了家庭生了王进。   许莹总算理清。   刚放松地吐了口气,又想着该不该告诉权衡,如果告诉他又怎么说,说了又怎么样。   她抬头望着王进的阳台,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想起了王进藏起来的那张证件照。   她从兜里掏出来,背面上歪斜的两个字,“许莹”。   他自己的名字写起来都费劲,怎么学得会我的名字呢?她这么想着,注视着照片上青涩稚嫩的自己,嘴角蔓延出一丝微笑。   可是她的微笑渐渐凝固,眼神渐渐冰冷,她死命盯着手上的照片,随即撕得粉碎,扔到身侧的草丛。    第四十四章 慈母归泉永幽隔 - 萤火芦花 - 青识   她看到了照片上的那双眼睛,受伤,无助,却又冷静,克制。   她的眼里写满了凄苦和怨恨,许莹刻意尘封起来的记忆被她的目光掀开来,**暴晒在火热的太阳之下,呲呲得冒着焦烟。   那是高一开学时拍的证件照。   她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还要置一些新的生活和学习用品。那天日头高照,她一个新生初来乍到,完全摸不着北。一路问过去才终于把入学手续办好,那时她那洗了发白的T恤都已湿透。   看着别人爸妈陪同着,完全不用孩子操心,而她明明还有一个父亲,却像没爹妈的孩子一样全要靠自己,她心里的酸楚快要将自己淹没。   她安慰自己,没事,以后只有自己靠得住,她迟早要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在上高中之前,她在那个家闹出一场风波。   也不能说是她闹得,那个女人不肯放过她也不肯放过自己,最后的局面,谁也不曾料想。   那个女人,于丽眉,韩婧的母亲,得知她考上了县上最好的高中之后,以女主人的身份召开了一场“家庭会议”。   于丽眉,韩炳全,许莹,韩婧,四个人。   女主人盯着眼前的人说:“许莹,有些话现在不得不摊开来说。”   许莹低着头不说话。   于丽眉鄙夷地看着她,把桌上的西瓜推到许莹面前,说:“你吃这个家的,住这个家的,我也不说什么了,毕竟你是你爸的血脉,我再恨你,也不能让你爸的血脉变成一个乞丐。”   许莹小心翼翼端起那块西瓜,轻轻咬了一口。   她知道,如果自己不吃,她一定会让韩婧拿棒槌把西瓜塞进她嘴里。   “不过你这血脉有一半脏的不得了,上再多学念再多书怕也洗不干净!”   许莹心中一动,她猜到面前这个女人的意图了。她低头朝桌上吐出一颗黑籽,说,“不可能。”   于丽眉再没必要维持高傲的形象,试图抢过许莹手里的西瓜,没想到许莹也不肯示弱,用力捏着不放。   鲜红的汁水染了于丽眉一手,她气急败坏,掰断一块瓤用力朝许莹脸上砸去。   “哎,你……”韩炳全有些看不过去,刚想阻止却被女人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他抱歉地看着许莹,无奈许莹从未去看过他这样让人反胃的表情。   许莹的脸顿时变得鲜艳夺目,汁液在脸上蜿蜒,几颗黑籽巴在脸上,显得滑稽可笑。许莹睁开眼,也被逗笑了。   “你施舍的西瓜,又想拿回去,拿不回去,你就毁了它。你真坏。”   于丽眉气的眼睛发直,“我就是施舍给狗,狗还冲我摇尾巴!你这只有狗生没狗教的野狗却反咬我一口!”   许莹噗嗤一声又笑了,她抬起“灿烂”的脸,看戏似的望着坐在那儿的哑巴父亲,“你到底,在骂谁呢?”   韩炳全一脸难堪,终于开口,“差不多就行了,小莹这学肯定是要上的,这点大的女孩子不上学能干嘛?学费我出,你别闹了。”   于丽眉气极反笑,“我闹?我要是闹,你这家早毁了!我要不是忍气吞声和你过到现在,你有这么好过!”   韩炳全自知理亏,无力辩解。   “学费你出?你拿什么出!这几年你做的狗屁生意还不是我垫的钱!全打了水漂!你能拿出一分钱来撑起这个家就算你的本事!她这么大能干什么?能干的多的去了!再不济就跟她妈一样去卖啊!她妈死前难不成没想过有一天她被我撵出去要怎么讨生活?一定得手把手教她怎么赚流氓的钱,怎么变成一个勾住男人魂儿的**啊!”   “你别太过分了!”   韩炳全眼睛发红,嘴角抽搐,眼神却不敢和妻子直视。   许莹的指甲抠进西瓜皮,眼里的火直烧到耳根。   韩婧坐在母亲身后,冷眼旁观,对此情此景她早已习以为常。从许莹进她韩家门的那一刻起,她的家就没有一刻安宁。韩婧每天都要忍受尖锐的争吵,无尽的谩骂,隐忍的泪水,眼睁睁看着曾经和睦相亲的家被许莹撕得支离破碎。   于丽眉发了疯似的开始乱扔东西,那是她发泄心中积怨的唯一方式。随着在耳边炸开的一声声脆响,她的心仍不能因此而获得平静。   “我过分?我就过分给你看!结婚这么多年,我对你有不忠过还是对你不好?你却去搞外遇!孩子这么大了,我早就可以和你离婚!可是我忍了,我认命!因为我舍不得!只要你和外边的贱货断了,我们一家还好好的过。可是,到最后你给我带回来一个和咱们女儿一般大的私生女,你骗了,瞒了咱们母女这么多年!”   韩炳全颓唐地坐在那儿,含泪摇着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韩婧也不知不觉淌着泪水,仇恨地盯着许莹。   这时换成许莹冷眼看着这一切了。   *********************   她想起在医院时,母亲对她说的最后一番话。   “小莹,你过来。”   许莹看着窗外和爸爸妈妈一起玩皮球的孩子,听见妈妈的喊声,急忙走到病床前握住妈妈的手。   “妈,怎么了?”   许凤珍苍老的脸庞没有一丝血色,曾经还算丰满的体态如今陷在病床上,消瘦的可怜。她干裂的嘴角挤出一丝笑,爱怜却吃力地抬起手,将许莹垂在额前的发捋到耳后。   “妈妈有话和你说。”   “我不听。等你好了,你再和我说。”   “你不听,我也要说,不然就没机会了。”   “妈你别瞎说。”许莹的泪一滴滴不由自主地滑落。   “小莹,妈妈很爱你爸爸,爱上他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有家庭,有孩子。知道了以后,妈妈已经有了你。我想过,不生下你,我一个人躺在手术台上,特别害怕。   “你爸爸不知道,我也不打算告诉他。那一天是她女儿的生日,他回家了,回家之前,说不得不和我断了。我也答应了,再也不找他。   “最后我还是放弃了,你在我的肚子里,我能感觉到,你那么小,那么可爱。我跑出手术室给了自己一巴掌,妈妈犯的错,怎么能让你承担?”   许凤珍没有光泽的泪水顺着眼角,浸湿了枕头。   许莹握着母亲的手,仿佛她下一秒就消失了,从此离开她。   “妈妈一个人抚养你,不怕别人说闲话,反正我身世不好,生来就是给人说闲话的。我就怕你,受了什么委屈不肯跟我说……我怕你被欺负,怕你不懂得保护自己,怕别人对你指指点点……可是妈妈没用,想着如果你有爸爸,就不会这么辛苦……每次这样想,我都恨自己。你是不是也怨妈妈,没给你一个爸爸?”   许莹哭着摇头。   她没有爸爸,会觉得难受,却从不会埋怨自己的妈妈。和妈妈相依为命生活这么多年,妈妈就是她的依靠,她的生命。   她从没有自闭,孤僻,患上那些没有爸爸会得的怪癖。她成长的很好,很健康,妈妈以为没有能力庇佑她,却无时无刻不在扮演着父亲的角色,给了她坚强的后盾,不可摧毁的保护。   “妈妈舍不得,你这么小……不过你别怕,别害怕,妈妈都安排好了……你爸爸他只是身不由己,你别恨他,我给他打过电话了,一个快死了的人……我说什么他都会答应的。你以后……就和他好好生活。可能会很辛苦,你就忍一忍,你爸爸念及旧情,你又是他的孩子……他不会放着你不管的。以后,你有能力了,再搬出来住。是我对不起人家……无论多么艰难,你要挺住,就当替妈妈还债了……”   “妈,除了你我谁都不要!你别离开我,你说了,我这么小,你怎么舍得离开我!妈,你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我们还会开开心心的。以后我给你做饭,帮你洗衣服,我来照顾你。你答应我啊,妈, 你答应我――”   许莹簌簌落泪,凄凉的喊声响彻整个病房,隔壁床的病人也忍不住落泪。   “小莹,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妈妈对不起你……   “妈妈……对不起……”   床上的人鼻翼剧烈煽动,突然没了声息,凹陷的黑色眼眶流出最后一滴泪,瞳孔涣散的眼球缓缓被耷拉的眼眸阖上。最后一丝气息都消散了去,宛如森森白骨,汩汩的冒着寒气。   “妈?妈妈?你别吓我,你睁开眼看看我,妈妈?”   许莹脑子里嗡嗡作响,她哭喊着,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病房闯进一个男人,看见病床上咽了气的许凤珍,扑通跪倒伏在床边,失声痛哭。   许莹透过朦胧的泪眼,望着这个模糊的伤心的男人,一阵晕眩沉入看不见底的黑暗。    第四十五章 空华影落尘埃定 - 萤火芦花 - 青识   又一声炸裂的声响,把许莹从黑暗里拉起。   满屋狼藉,于丽眉还没发够疯。   这疯,怕是一辈子都要发下去了。   许莹不由觉得悲悯,又想起母亲临终的话,那些愤怒和耻辱生生被压在胸怀。   前几天,有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找过她。   许莹知道,他是妈妈生前的“老客户”,似乎叫周锦仁,经常照顾他们母女。   许莹对这个周叔叔的印象不好也不坏,总是刻意保持着距离,尽管他总带给她一些稀罕的玩意,好吃的东西。他看母亲时,总是一副痛苦忧伤的表情,面对她时,却又换上慈爱和善的面目。   许莹不讨厌他,但因为他和母亲那样的关系,她觉得还是别走那么近才好。   周锦仁见她时,是在许莹学校门口,她刚参加完初三升高中的考试。   许莹装作没看见他,却被他拦住了。许莹知道他有话说,或许还和母亲有关,也就坐上了他的车。   周锦仁把车开到僻静处停下,许莹心里异样,她下意识把手搭在门把上,车子里的心跳声未免太过响亮。   许莹瞟了一眼他,他正在解开安全带。   许莹决定下一秒就下车,不管发生什么也要拼死反抗。   周锦仁突然笑了。   许莹愕然望着他。   “你和你妈真像,想信任别人却又害怕伤害,表面很坚强,事实很脆弱。而当你们表面脆弱时,事实上无坚不摧。”   许莹想起母亲,又看着他毫无其他的意思,放下戒备。   “你找我干什么?”   “你过得好不好?”   “这不关你的事。”   “但是关你妈妈的事。”   许莹眼泪起来了,母亲的脸庞出现在她的眼前。   “我……我过得很好。”   “你撒谎!”   许莹被他的吼声吓住,还没缓过来手就被他扯过去,捋起袖子,手腕处一大块淤紫。   “这么热的天,你穿长袖,别人当你傻子,你就当我瞎子!”   许莹别扭地抽回手。   “姓韩的真不是东西!”   “不是他弄的!”   “但他也没帮你!”   许莹颓然垂下头,她也不知道为这个父亲辩解什么,她恨透了韩炳全,却容不得别人说他半个不好。   “算了,你也别在那个家待了,再待下去你妈都会后悔当初做那样的决定!”   “除了那里,我还有什么地方去。”   “有。”   许莹望着他从身侧的皮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立即说:“不行,我不要!”   “我倒是大方,能给你六十万。”   许莹呆呆地望着他,不明白什么意思。   “你妈留给你的。你妈走之前,嘱咐我的。说直到万不得已,你在那个家受太多委屈待不下去了,就把这笔钱给你。你妈还盼着你能在那个家好好生活,时间长了,那家人能接受你了,说不定永远用不上她这笔遗产。有爸爸陪着,总比孤零零一个人生活好。可眼下,怕是不得不用它了,你在那个家多待一日,你妈在九泉之下就不能安息一日。”   许莹接过那薄薄一张卡,反复摸着光洁的卡面,却摸不到妈妈的温度。   “妈妈哪儿来……这么多……”   “很干净,这些钱一张张,都很单纯,很干净。你妈背着你打几份工,长年累月省吃俭用,攒下来的。要不是那么苦,凤珍也不会早早……”周锦仁有些哽咽,“你爸其实私下常常汇给你妈一些钱,那些钱足够你和你妈日常的开销。你妈开始是不想拿的,可是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你妈也是迫不得已。”   六十万,对于过惯了贫苦生活的许莹和许凤珍,简直就是一个触不可及的天文数字。   她的母亲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为了给她铺设好以后的路,让她无忧无虑地生活。她牺牲掉她人生中最为宝贵的二十年,哺育她,爱护她,直到她死的那一刻,还在为她的将来打算。   许莹的眼泪滚滚而落,她把卡放在心口,那里正疼的让她无法呼吸。   “密码是你的生日。后天,后天我就去接你。”   *********************   房子外想起了几次鸣笛声。   许莹知道是谁来了。   韩婧看着许莹起身,进了房间。出来时,许莹背着书包,手里拉着一个箱子。   于丽眉也不再疯闹,看着眼前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里的一幕,却觉得无比荒诞。   韩炳全站起来,看着面无表情的许莹,“小莹你……”   “学费不用你出,我自己出得起。还有,以后就不打扰你们了。”   “什么意思?你要去哪儿?”   许莹看着不再年轻的父亲,眼眶红了,“爸爸,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   韩炳全仿佛一瞬间苍老,呆立在原地。   许莹说完拖着箱子往外走。   于丽眉仿佛被人甩了一耳光。几年的恩怨纠缠,就这么了结了?结束了?那个女人还没给她下跪磕头就死了,女儿堂而皇之住进她的家,日夜在她晃荡着和那个贱人相似的脸庞让她煎熬痛苦,如今就这么轻易走了?   她冲进院子,一把扯过许莹的箱子。   “你叫谁爸爸,谁是你爸爸!说走就走,你当这是你家还是度假酒店!?拖这么个箱子,鬼知道你往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偷了一两件值钱的东西,我到哪儿找你去讨?难怪能出得起学费!果然贱货生不出什么好东西!”   许莹想去拽箱子,可于丽眉死死扣着。她把许莹推到地上去,三下五除二打开箱子,几件衣裳,一张照片,再没别的东西。   于丽眉拿起那张照片,仔细端详起来。许凤珍身穿旗袍,拿着把圆蒲扇,风情万种,眼神却是绝人与千里之外的孤冷。   于丽眉咯咯咯笑起来,“就是这张欲拒还迎的脸啊,我真是比不过,也恶心去比。”   “给我,给我!”   许莹站起身想夺过照片。   于丽眉一个转身,瞬间将它撕成一块块一片片。许莹目瞪口呆,看着一地的碎屑,难以置信。就连韩婧也觉得母亲此刻变得危险,下意识拉了拉母亲的衣摆。   韩炳全和房子外的周锦仁赶进院子的时候,震耳的声音响彻天地。   许莹没有犹豫,一巴掌下去,于丽眉脸上鲜红的五个指印。   许莹死命地将仇恨的眼光射向她,她毁了她最后的最重要的东西!她没了后顾之忧,再也不需要毫无用处的愧疚和忍耐。   “你真可怜!”   许莹啐了一口,冷笑一声往门外走。   于丽眉一把揪住许莹的头发,一下子扯掉了一把头发。许莹回头,以同样的方式回应她。两人扭打起来。   周锦仁分开两人的时候,韩炳全也抱住了失去理智的妻子。   周锦仁看了眼于丽眉,看到她身后站着的韩婧,嘴唇颤抖。   韩婧定睛仔细看着周锦仁,一瞬间仿似吓得六神无主,全身哆嗦。   “疯女人!”   “你骂谁!你是个什么东西!”   周锦仁冷笑一声。   “你女儿才是个东西!只怕我说出来,你女儿连个东西都做不成!”   韩婧仓皇地摇头,“不不不,不是,我没有……”   “是你!那天晚上,小莹妈妈躺在病房里,是你站在她的床前!”   许莹觉得心脏在无止境地往下坠。   “是你拔下她的呼吸机!你想神不知鬼不觉,就让她那么死了!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就背上了一条人命!反正凤珍是要死的,当时就该让你得手,她刚好愁着满心的怨恨没有人可以发泄!”   许莹张着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韩婧惊悚地看着许莹,脸色苍白如纸。   “不,不是我,不是……”   韩炳全看着自己的女儿,眼泪夺眶而出。   于丽眉往前走了两步,涣散的眼神看着周锦仁,“你说是我女儿就是我女儿?证据呢?空口无凭,别想栽赃我女儿!”   她又看着许莹,神志恍惚地说,“就算是我女儿,也是那个贱人罪有应得。我女儿是替天行道,无奈我女儿好事没做成,可最后你妈还是死了,阎王爷还是要了她的命,所以你妈,就,该,死!”   许莹听着她一个字一个字磨碎似的吐出来,胃里止不住翻江倒海。   “疯子!小莹我们走。”   许莹如木偶般任由人摆弄,于丽眉又揪住许莹的头发,一路拉拉扯扯,直到走到门口,男人忍不可忍,一把推过那疯女人。   于丽眉失去重心,一头撞在门柱上,仆倒在地,血液顿时流成湖泊。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许莹却觉得鼻腔里满是腥脓的气味。   她看着大片的红色淌过古老的地砖,浸染黑色的砖隙,想着来年钻出的芽尖恐怕也是殷红的颜色。   *********************   自那以后,许莹再没回过那个“家”。   韩炳全给她在四季路找了间房子,打点好一切,便甚少联系。许莹欣然接受,她不愿再和那家人有丝毫瓜葛。   韩炳全在法院从事要职,那个曾在她陷入无比的灰暗中伸以援手的周叔叔,因过失致人死亡罪被判以七年有期徒刑。   饶是如此,失去妻子的痛也不能被周锦仁七年的牢狱刑罚弥补。这是韩炳全他自己一手促成的,他恨别人,更恨自己。   许莹利用母亲的那笔钱继续念书,直到她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她的生活不成问题。   至于韩婧,她们是前世今生修的孽缘。高中一直在一个班,除了在同学们面前有必要掩饰的时候,平时她们便很默契地疏离彼此。许莹的眼里,从来看不见韩婧,想必韩婧也是。   但他们以为,把对方从各自的世界剔除,自己的世界就真的不存在对方。上一辈的嗔痴怨恨早已在她们心底扎根盘虬,枝繁叶茂,她们心底的阴影只会越来越大,最终遮住对方的太阳。    第四十六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 - 萤火芦花 - 青识   “权衡,你……”   郝翊诡异地盯着权衡的脸说。   “干嘛呀?用那种眼神看我。”   郝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对着权衡的脸。   “你自己瞧瞧。”   权衡不明所以,瞥了瞥手机屏幕上映照的自己。   一块不大不小的红斑!   “跟哥们说说,谁种的草莓?”   权衡想起出门前程时在他脸上猛吸一口,红晕顿时蔓延上脸颊,耳尖更是红的鲜艳欲滴。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饭桌上我们都心照不宣,就是不告诉你,看看你自己什么时候发现!”郝翊的笑声震耳欲聋。   权衡此刻想跑回去抓住程时,好好将他修理一顿。   无奈他和郝翊已经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前方就是郝翊舅舅,冯崇明医生所在的医院。   权衡更为迫不及待的,是证实一件他不愿意相信的事情。   *********************   “吻痕,就是机械性紫斑,是由吸力引起的皮肤渗血现象,往往由自己或他人对皮肤进行强烈亲吻导致,该症状不会对身体健康造成太大影响,但也不建议这种行为。”   冯崇明看了眼紧张的权衡,一边写着文件一边笑着打趣。   权衡本来恢复正常的脸又开始火烧火燎起来。   “说吧,什么事?”   冯崇明放下笔,看着权衡说。   权衡欲言又止,难为地看了看身旁的郝翊。   “你出去待着。”   郝翊纳闷了,对舅舅说:“叫我出去干嘛?又不是难以启齿的男科病,就算是,我是男的有什么要紧?”   “医疗机构及其医务人员应当对患者的隐私保密。泄露患者隐私或者未经患者同意公开其医学文书及其有关资料,造成患者损害的,应当承担侵权责任。你想让我犯法吗?”   郝翊白了舅舅一眼,“老学究。”   说完对着权衡努了努嘴,带上门出去了。   “说吧,是不是摊上事儿了?你们这帮刚毕业的孩子,以为毕业了就快活了,什么事都敢做!”   权衡更加难为情了,想说不是,可好像又是。   冯崇明看着权衡窘迫的样子,叫他坐下说。   “伯伯,我……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就是……”   “我很忙。”   权衡一下子急了。   “就是一天晚上,一个女同学要回北京。我就去送她,来到她酒店的房间,她邀请我喝酒,是红酒。我就喝了。我记得我就喝了两杯,我不可能喝两杯红酒就醉的。喝了之后我记得我感觉很难受,头很晕,很想睡觉。后来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第二天早上同学走了,我躺在床上,衣服很整齐。我觉得没什么,出了门直觉告诉我很不对劲。我又回去了,于是我就带回了这两样东西。”   权衡一口气说完,一点都没磕巴。说完之后深吸一口气,差点憋死。   冯崇明看电影似的看着权衡,有鼓掌的冲动。   权衡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有两只纸杯。两只纸杯又用塑料袋封了口,几乎严严实实。   虽然他已经分不清哪一只是他的,哪一只是韩婧的,但两只中只要一个有问题就足以证实他心中的揣测了。   冯崇明接过“犯罪线索”说:“你对自己很有自信啊,怀疑一个女生这么处心积虑地算计你。”   “伯伯您别笑话我了,我真的很需要您帮忙。”   冯崇明看着小伙子年轻,礼仪得体,也听郝翊说过有这么个优秀的朋友,不想他因为这么件事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再说,如果是真的,他也不想权衡因为这么个玩弄手段的女人而耽误一生。   “好吧,回头我会帮你处理。好在这杯子里还有剩余,你保存的也很好,不出意外,晚上安排检测,明天就能知道结果。”   “谢谢您,谢谢伯伯!”   “不用谢我,平时多长点心眼就行。”又看了看他脸上的草莓,皱了皱眉说,“每天用温毛巾敷二三次,每次敷三到五分钟。药膏‘HIRUDOID’对消除吻痕有效,可以买来用用。不收你挂号费检验费,一盒膏药钱我总得贡献给医院。不然我这主任太不敬业了。”   权衡觉得温暖。   冯崇明医生绝不会徇私情,自己私下肯定会替没有多余钱财的权衡缴上费用。对待年轻人,他没有高昂的姿态,心地也是真的慈爱善良。   权衡笑着问,“那个药膏叫……HIR……”   “……”   *********************   权衡按响门铃不到两秒,门就被猛地打开,程时像个刹不住车的皮球撞进权衡的怀里。   权衡两只手尴尬地张开着,眼睛眨了眨,惊魂甫定。   “怎……怎么了?”   程时抱得更紧了,权衡觉得胸口有温热的液体在将他的衬衫濡湿。   权衡不说话了,抱住他,用宽大的手掌轻轻拍着程时的后背。   片刻,程时抬起头,两只桃子似的红眼睛里,有权衡担心的表情。   “阿姨……阿姨刚刚找过我了。”   权衡顿了顿,立即反应过来,恐惧顿时包裹整个心脏,手脚因此都变得麻木。   “我妈……我妈来了?她怎么会找到这儿?她说了什么,有没有伤害你?你说话啊!她做了什么?你为什么哭?”   “你别担心,阿姨没做什么。只是和我聊了两句。”   “她人呢?走了?回北京了?”   程时点头,“阿姨她……我全部向她坦白了。”   权衡渐渐冷静,握住程时的肩膀,“她骂你了是吗?她说死都不会成全我们对吗?”   程时摇头,“没有骂我。也没有说多么过分的话。她只是哭着求我,把你还给她。”   权衡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有些难以接受,“你……答应她了。”   程时赶紧上前又抱住他,“不!我没有!我怎么可能放弃你?只要你不说分手,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权衡红了眼眶,抚摸着程时的头发,深深地落下一吻。   “我不会。”   程时仰起脸颊,有泪悄然从眼角滑落。   “后来我和阿姨说了很多,至于她心里怎么想的,我不知道。”   权衡只是抬起程时的下巴,将湿热的嘴唇相贴。程时用力回应他,两人的味道在口腔缠绵,仿似都在自私地汲取对方的温暖,却又无私地把爱意于舌尖上传递给彼此。   他们此刻在用着心对话。   权衡,我都知道了。我不知道那些被时间卷走的秘密,有一天会向我解释自己当初有多么傻多么愚笨。我反而很感谢阿姨,让我看清你,让我知道你爱的有多么辛苦。也让我看清那时的自己,奢望被你的爱垂怜却不曾鼓起勇气爱你的胆小懦弱的我。   两个胆小懦弱的人,很难产生爱情并且维持长久。我们这么相爱,一定有一个人在扮演勇士的角色。那个人不是我,是你。当初我一再扼杀对你萌生的爱情,我没法接受爱上你的事实,然而感情,好像没办法轻易就能被控制。    第四十七章 结发恩爱两不疑 - 萤火芦花 - 青识   蔺焕萍来电话的时候,程时刚解下自己的皮带。   激情烧脑,一瞬间抽身而去,让程时有些晃神。   “阿姨的电话,接啊。”   权衡脸红地拉上了程时的裤子拉链,提醒他。   “啊?哦。”   程时按了接听。   “喂。什么事?”   “程时啊,姥姥姥爷想看看你。说都毕业了,也没见上一面。什么时候有空过来一趟,省的两老念叨。”   程时心里觉得怪异,姥姥姥爷膝下承欢,何时需要他去探望了。只怕想看他的,另有其人。妈妈这是想念他,又不好开口罢了。   程时又被善良面取代,心里觉得一阵愧疚。   “好,只是权衡回来了,住在我们家,我想带他一起去。”   权衡紧张地拉了拉他,使了个不愿意的眼色。   程时挪过去一点,权当没看见。   “权衡回来啦?好啊好啊,你们俩都过来!你姨妈昨天才送了只鸡过来。你弟弟妹妹明天也都过来。都放假了,人多,热闹!今晚上你和权衡好好准备,明天我去村里的岔路口接你俩。”   “明天啊……”   程时看了眼权衡,权衡想起明天医院的检查结果才能出来,忙摆摆手轻声说,明天不行,后天可以。   “明天我有点事,要不,后天?”   程时看向权衡,权衡别过了眼睛。   “好好好,后天就后天。小时……妈妈等你。”   程时有一瞬失神,须臾才答道:“好。”   挂断电话,程时狐疑地望着权衡。   “为什么明天不可以?”   “程时……”   程时觉得不妙,权衡一本正经地喊着他的名字让他突然瘆的慌。   “到底怎么了?”   “你一直没有问我那天晚上的事,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程时想起那通电话,睫毛颤了颤,“是。但我不想听。”   “为什么?你不信我?你不信我才会不想知道!”   “我就是信你才不问你!”   权衡深吸口气,冷静下来,“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不能冤大头一样不知道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我得弄清楚。”   “弄清楚之后呢?对韩婧负责?”   “你还说你信我!”   程时心虚地垂下头,“对不起,我只是有些难受。”   权衡揽过他的肩,语气沉重,“如果不是那样,这件事情的性质就该另当别论了。”   程时心里也怀疑,他不能仅仅凭借一通电话就判权衡死刑。凭韩婧的心思和本事,要想从中作梗实在太过容易,她早就看透了程时看似懦弱无争实际上对权衡充满了占有欲。越是在乎,越可以轻而易举被韩婧利用。   “你的意思是……韩婧可能……她怎么敢?”   权衡扶住程时的肩,逼他直视着自己,“如果我真的混蛋,做了一些不能被原谅的事……”   程时及时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我相信你。”   权衡眼波流转,轻轻将程时抱进怀里。   “只是,这和明天去不了妈那里有什么关系?”   “我怀疑韩婧在我的酒里做了手脚,今天下午拜托了郝翊的舅舅冯医生,明天检查结果才能出来。”   程时心内一惊,但很快平复。   “我也觉得蹊跷,你根本不是嗜酒并且喝的烂醉赖在别人家里的人。你答应我会回来就一定会遵守诺言,这其中藏着什么更恶心的事情,只有韩婧知道。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在等她的电话。我知道,不论她做了什么,我们总会有一场见面,逃也逃不掉。”   “原来你一直这么辛苦。”   “你不也是?竟然瞒着我去医院,心里压着这么一块大石头,却不与我分担,一个人扛着。”   “我会这样猜测,是对自己没有信心。我怕告诉你,你也会对我失去信心。”   “我对你的信心,早就失去了。”   权衡动了动,惶恐地看着程时。   程时笑了笑。“只不过现在找回来了。有一次韩婧打电话给我,问我你的喜好。我醋劲儿上来了,冲了她一句她就掐断电话了。就是那个时候,她不小心透露出你和她在A大上学的事。”   “我知道。”   “你竟然知道!”程时恍悟,“难怪每次谈到北京,你都无动于衷,没有解释的意思。为了留住你,我什么也没问,时间长了竟也忘了这件事。可是,你如何得知我已经知道。”   “你和韩婧打电话的时候,我来找韩婧,当时,我就站在她身后。”   “你好狠。明明知道我当时会有多么伤心震惊,却没有半点解释,更别提一声问候。那封信,就是我和你全部的联系。可是我蠢得把它弄丢了。”   “对不起。”   权衡捧住程时的脸,额头相抵,真挚的眼神看着他。   “那封信,全是强颜欢笑,虚情假意,说什么好哥们,明明是在用残忍的方式侮辱你伤害你。我写它的时候,很累,我写了一个下午,用了无数张纸。我恨我自己,那么自私,用力抛弃了你,却卑鄙地渴望你还能记着我,以可笑的朋友的身份。”   程时揉了揉眼睛,红了。   “都过去了。只要你回来,还在我身边,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那些甜言蜜语,情话绵绵,都敌不过厮守在一起,那才是难能可贵。”   “翻篇儿翻篇儿。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哭诉,像演琼瑶剧似的。”   “琼瑶剧里可从不会出现两个男人爱的快要发疯的故事,你这么说,琼瑶奶奶会气死的。”   “要是琼瑶奶奶最初就是耽美作家,如今的人对待同志会不会有所不同。”   “你把一个人的力量想的太过强大了。就是琼瑶肯写,有人肯拍,广电也是不会播的。”   “可以通过网络啊!”   “电视是第三媒体,网络只能排老四。再说琼瑶剧盛行的那个时代,电视和网络哪个影响力更大?”   “靠,权衡你高考志愿填的什么专业?”   “法律。”   “难怪逻辑思维能力这么强!话说回来,后来我们形同陌路的日子,我对你的了解与日俱下,你做了什么,想些什么,我都不知道。想要知道你的消息,还要小心在别人那里旁敲侧击,虽然通常都打听不出来什么。你看,你高三那一年如何度过的,填的什么志愿,我一点也不知情。那段空白,我再也无法填补。”   程时躺倒在床上,脸上满是伤感和遗憾。   “以后的日子,由你填满就行。”   权衡握紧程时的手,躺在他身侧。   “那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权衡知道程时指的什么,心情突然疲惫起来。   “她是我妈,她需要我,我就不能离开。可是我需要你,离开你,我也做不到。”   “这道选择题,只能留给时间替我们解决。”   权衡又握了握程时的手,确认他还在自己身边。   这样的场景多么熟悉,就像那个繁星漫天的夜晚,两人湿热的手交握,谁也不放开谁。   “你选的什么专业?”   “医生。”   权衡震惊地撑起身,“怎么可能?”   “越是让人害怕的事物,越是要直面它。不然它就像一个疙瘩,附着在我的身上,甩也甩不掉,避又避不开,干脆做个手术拿掉它。即使手术很让人恐惧,但手术之后痊愈了,便再也不用畏惧它。”   “程时,你变了。”   “人总会变的,你不也是?”   权衡沉默半晌,复又躺下。   “你唱歌那么好听,还以为你会选择艺术类学校。”   程时笑说,“可是我学习成绩太好,没办法。”   权衡也笑,“学医很难的,做好准备了吗?前几天才听说哪哪儿医院的医护人员集体戴钢盔,那阵仗,跟防空似的。”   “几起医患纠纷并不具统计学意义。你的律师不也是一样难,民法商法刑法,有的是你煎熬的。”   权衡笑笑。   “哪个城市?”   “南京。”   “让我想起了南京板鸭。”   “我想到了雨花台。”   “还有什锦豆腐涝,鸭油酥烧饼,如意回卤干,小笼包饺。”   “还有中山陵,栖霞山,玄武湖,汤山温泉。”   “你就知道玩。”   “玩的都是文人墨客爱的地方,你却只知道吃。”   权衡翻身压在程时身上,笑意邪魅。   “都没你好吃。”   “登徒浪子,不仅好吃,还好色。”   权衡在程时嘴上啄了一口,又嘬一口,像在品尝什么野味美肴。   程时被逗弄的面颊绯红,如夭夭桃蕊。    第四十八章 人到情多情转薄 - 萤火芦花 - 青识   咯吱一声,门被搡开。   来人从门口一眼望去,直直望进门大开的卧室,见床上两具身体柔情缠绵,妖冶画面不禁让人脸红心跳。   许莹大脑短路一瞬,低呼一声“对不起”忙转身逃出门外,带的门“砰”的一声巨响。   床上两人被震得七魂没了六魄,情欲顿刻见烟消云散。   “靠,你怎么没关门!”   “一回来就被你抱着蹭眼泪鼻涕的,哪儿还顾着上关门?”   “也不知道是谁。”   “管他呢,是谁都不打紧。”权衡倒是真的无所谓地挑了挑眉。   程时发现他们的角色似乎发生对调,原来不顾别人眼光的程时如今反倒在乎起别人的想法,在医院也是,和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起争执。   权衡本来总是瞻前顾后,可真正把心交给程时的时候,他的世界就只有他和程时单纯的爱情,和任何人无关。   现在看来,程时反而变得畏手畏脚了。   程时觉得羞愧,一把勾住权衡脖子,“我们继续。”   权衡愣了一下,尴尬地看着自己下面。   “就这么一会儿,我就变得没吸引力了?”   “不是,刚才有人来,肯定有什么事,兴许这会儿还没走等着我们呢。”   程时眨眨眼,“会不会是穿堂风?”   权衡敲了一下程时的脑壳。“起来把衣服整理好,我们出去看看。”   程时意兴阑珊地从床上爬起来,胡乱揉了揉头发,跟着权衡走向门口。   “许莹?”   许莹转过身来,冲他们尴尬地笑笑。   权衡和程时附和着笑笑,脸却皱的跟苦瓜似的。   程时让许莹进来的时候,偷偷白了权衡一眼,意思是,还不如不出来,这怎么解释?!   权衡回了他一个无语问天的眼神。   “我最近视力好像有些下降,看什么都看的很模糊。”   既拙劣又令人窘迫的掩饰。   程时抹了把汗。   “要不要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权衡关切问道。   程时嘴角抽了抽,想拿个胶带封住不嫌事多的权衡的嘴巴。   “没事儿。”   许莹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看着许莹的样子,程时有些担心,“是不是……有什么事?”   许莹仿佛下定决心了一样,脸色都变得严肃起来。   “两件事,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程时和权衡看了对方一眼,不觉也紧张起来。   “第一件事,那天在丽都山脚下,我看到了俞川校长。”   “俞校长?他去那里干什么?”权衡心里立马冒出了无数个可能,唯独不会往那上面想。   “丽都是什么地方,我们都清楚。除了我们这些学生喜欢去那里,还有一些有钱却寂寞的人也爱去。学生是喜欢那里的景色饭菜和游乐,那些达官显赫,除了我们喜欢的,还喜欢买卖交易,和小姐情妇。”   “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程时有些急,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你别激动,先听许莹说是怎么回事。”权衡按住他,看着许莹说,“你是不是撞见了什么?”   许莹点头,“我看见俞校长搂着……搂着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看起来不过20来岁。”   程时倒抽一口凉气,腾地站起来,“我去找奶奶!”   “你冷静点!”权衡拉住他。   “我怎么冷静!俞川怎么可以在外面养着情妇?他老人家多大了,竟然垂涎外面那样不干净的货色!简直是变态!”   “程时你注意点,你骂的不是别人,是奶奶的丈夫!这件事还没搞清楚,说不定许莹看错了,或者有别的什么原因。你这样贸然去找奶奶,奶奶非进医院不可!”   “是啊是啊,程时你先坐下来,我都说我最近视力下降的厉害,说不定真的搞错了。唉,我就不该瞎掺和。”   程时想了想,确实不能这么冒失。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奶奶因此闹出什么毛病,他真是罪大恶极了。   “好,我冷静,我冷静。但这件事,必须搞清楚。万一俞川那老……万一校长他真的背着奶奶做这种不耻的事,我就让他身败名裂。”   权衡忽而觉得这样敢爱敢憎的程时有些可怕。即使是真的,即使奶奶知道了这件事,大概也绝不会声张。   权衡忙劝阻程时,“你这样做了又有什么意义?到最后,奶奶不能原谅的就不是俞校长,而是你。”   程时哑然。   许莹问,“那怎么办?”   “事情自然要搞清楚。奶奶对我们就像对待自己的亲孙子,我们决不能让她受一点委屈。如果有那些不为人知的背叛,我们就替奶奶摆平它。这件事,一丁点也不能泄露出去,要是让奶奶知道,就等于递了把刀给她。许莹,你忍了这么久才说,你有分寸,我不担心。就是你,程时,说话没轻没重。你一定得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程时想说什么,最终还是点了头。   客厅一瞬间没了声音,气氛沉默而严肃。   权衡打破安静,“许莹,你不是有两件事要说吗?还有一件呢?”   许莹想,眼下这个状况说那件事实在不是时机。一团乱麻,总不能再火上浇油。权衡要是现在知道他的父亲抛弃他之后立马和人结婚生了一个弟弟,肯定接受不了。哪儿还有心思处理俞校长这件事。还是暂时不说为妙。   许莹支支吾吾半天才说,“那件事,不太重要,回头再说。”   权衡还想追问,转念一想,还是算了。   这件事也让他的心情跌落到极点,但他必须保持理智。程时这么冲动,没有他度量着,非得闹出乱子不可。   许莹出门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对两个人说了句,“在家的时候也不能掉以轻心,新闻报道最近小偷很是猖獗。”   权衡和程时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他们心里知道许莹指的是什么,只能附和着干干地笑着。   送走许莹。程时合上门,问,“有什么打算?”   “明天去学校。”    第四十九章 世间情爱为何物 - 萤火芦花 - 青识   翌日。   程时做贼似的跟在权衡身后。   权衡走到学校门口的一家早点铺子停下,进去点了两份早餐。   “你是来吃早餐的?”   “不然呢?”   程时眉毛竖了起来,“我还以为你有什么计划,才起那么早大老远跟过来,你说你过来就是来吃早餐!”   权衡把他按在位置上,“小傻瓜。”   权衡朝校门口那条大道扬了扬头,“这里,是蹲点的绝佳位置。因为大道两侧有茂盛的樟树,这里是唯一斜对校门出口且视野最为开阔的地方。”   程时崇拜地朝着权衡点头。   “校长跟我们那么熟,万一看见我们就不好办了。所以你别咋咋呼呼的,暴露了咱俩看我们怎么解释。”   程时无奈地白了他一眼。   “今天是周末,上次也是在丽都聚会也是周末。如果我没猜错,如果确有其事,俞校长今天很有可能还会去。”   “可是上次是晚上,这青天白日的,俞校长会明目张胆往丽都那种地方跑?这不是落人话柄嘛?”   “晚上去就不能发现了?按你这逻辑,杀人犯还得挑个月黑风高夜行凶?丽都什么地方?它就是堂堂正正吃饭娱乐的地方。他是校长,进出那种地方和人谈谈投资做做生意难道不是很自然的事?丽都的里子是有些不干不净,但它表面功夫做的好啊。俞校长素来形象又正派,谁会往那方面想。至于上次搂着女人招摇也是意外,没听许莹说俞校长好像喝多了吗?就是相熟的人撞见了,也不会张扬。且不说是别人家的事,也许自己也没正直到哪里去。俞校长那般年纪,就是去寻欢作乐,也要堂堂正正,如此才不会遭人怀疑,落人话柄。”   听明白后,程时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我们这么做,难道不是已经在心底给俞川做了判断,带上镣铐了吗?”   权衡托腮,伤脑筋的样子。   “其实无论如何,这个判断都得提前做。不然我们没有立场去查俞校长。今早你还在睡觉的时候,我就打了通电话给奶奶。问她俞校长的近况,说回来这几天还没有拜访他。奶奶说俞校长最近学校里事务繁忙,有时候几乎彻夜不归,她有两日没见着他了。”   程时的眼泪渐渐浮起来。   “奶奶还说,越发觉得身体不中用了,想去学校看看他,让他别累坏身子,可是没力气坐老远的公车,也不愿麻烦俞校长的司机,俞川店偏僻,更没有计程车。她也不会使电话。就盼着俞校长能忙完了回来歇息几日。奶奶还说人越老越没用,日子也是一天天数着过。”   程时鼻子酸酸的,用力揉了揉发痒的眼睛。   “等我们完成这件事,就去看奶奶。”   权衡默默点头。   “吃吧,我们一边吃一边等。”   话还没落音,门口的道闸升起,一辆黑色汽车车缓缓驶进他们的视线。   程时知道,那是俞校长的车。   俞校长声望在外,两幅画也就能换上这么一部高档车了。全校只一部这么昂贵的车,程时不会判断错。   “走。”   权衡走出早点铺,程时急忙问店家要了两个塑料袋,装上还没吃的包子跟上权衡。   两人跳进计程车,跟在俞川的车后面。   *********************   当俞川的车子停在丽都山下的步道时,权衡和程时的心情都变得灰败。   俞川从车子下来,探头对司机说了什么,于是车子发动,渐渐朝着远离丽都的方向驶去。   俞川已是60来岁的年纪,稀疏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眉目早没了年轻时为人称道的帅气和干净。胡子修的老长,在外人看来,倒是别有一番造诣颇深仙风道骨的感觉。   可在此刻的程时眼里,只觉得龌龊反胃。   权衡付了钱,和程时下车,尾随其后。   俞川没有拾级而上,沿着人工湖走到山下的贵宾专用通道。是依山而建,直达山顶的电梯。梯身透明,宾客坐于其中,还可观览风景,无论是在山腰下电梯去酒店,还是去山顶的乐场山庄,都很是方便。对于俞川这样根本爬不动阶梯的有钱人来说,这条通道的设置可谓深得人心。   一看这电梯不是一般人能乘的,权衡立马拉着程时掉头,以最快的速度逐级登阶。   权衡三步并作两步,说,“俞校长一定比我们快,我们如果太慢,恐怕是要跟丢了!”   程时紧绷着弦,跑到山腰已是气喘吁吁。   “他会在哪里下电梯?”   “大白天的他总不会是去酒店,应该是往山顶去了。”   “那我们快!”   两人百里冲刺似的,使出浑身解数,到了山顶。程时腿软得快要一屁股坐下去,权衡拉着他,累得也是半句话说不出,只是指了指山庄廊下俞川的背影。   “我……我们怎么进去?”   权衡咽了咽口水,“溜进去。”   果然,俞川看起来就像这里的熟客。   门禁看见他点头哈腰的,生怕怠慢了似的。   贵宾驾临,一些闲杂人等自然放不到眼皮子上。权衡牵着程时成功避开众人视线,进了山庄正厅。   这并不是多么难的事。山庄里并不做什么见不得的买卖,若是真见不得光,只怕权衡连山庄什么样子都不能见着。门口的几个看守也是象征性地立在那儿,仔细“阿猫阿狗”闯进来扰了宾客的兴致。   退一步说,俞川好歹担着校长的名号,什么东西可以碰,什么东西不能沾,还是拿捏得清楚的。他来此的目的,无非是好那口,你情我愿,法律的藤条不被人牵引,便还不能延展到这里。   就是权衡和程时被几个看守的在里面碰见了,他们大可大大方方到处观游赏玩,他俩穿着一般,也不算太差,说不定是哪家客人随来的孩子。在这里,只要进来的,无疑是他们的上帝。   俞川跟着几个旗袍女侍穿廊而过,在折转过水池假山后,终于到了他的落脚地。   隐蔽在假山后,程时紧紧捏着权衡的手,手心里已分不清是谁的汗。   程时心里有强烈的预感,他打了退堂鼓,轻声说:“权衡,我们走吧。”   权衡没有说话。   俞川刚踏上他巢穴的地界,两个妩媚妖娆的女人便如水蛇一般扭着纤腰缠上俞川苍老的身体。俞川色.相痴迷,撅起嘴就朝怀里那女人胭脂粉扑的脸上深深吻了一口。女人银铃般笑着,风情万种的笑声里满含着撩拨的情.欲。   权衡拿出手机,打开了相机,拉近焦距,按下了快门。   程时颈部的静脉鼓起,仿佛血液要往外喷张。他的两眼血红,紧握的拳头随时都可以引爆一场不可收拾的局面。   程时已经向前挪动了脚步。   权衡立马收起手机,拉住了程时。   “程时!”   “你怎么能这么冷静,这么理智?我不行!”   “你以为我很好受吗!你这么冲动,我们还怎么全身而退!”   “你光想着我们!奶奶呢,竟然跟这样的畜生生活了大半辈子,太讽刺也太好笑了!”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跟我从偏门回去!”   程时倔强地不动。   “听话!”   权衡拖着他沿着墙根朝山庄侧门的低矮栏杆翻了出去。   出了山庄,权衡又拖着程时跑了老远。    第五十章 云青青兮欲落雨 - 萤火芦花 - 青识   程时甩开权衡的手,闷闷不乐地坐在山顶的草地上,俯瞰山下蚂蚁似的房屋和行人。   权衡在他身侧坐下,握住他的手。   程时愤愤,“俞川他都多大年纪了,少不说快奔七的人了,那玩意儿都不.举了,哪儿来的精气神去做这样苟且的事!也不怕那些脏女人榨干他!”   “无论年纪多大,他都还是男人。只要还有欲望,就算不做那一步,左拥右抱耳鬓厮磨也能让他快乐。”   “真恶心!”   “那些熬过七年之痒的男人,未必个个忠诚。分开,是因为不够爱。那么分不开,便是还爱着。偶尔的偷腥和背叛,有时候能不能就这么算了,只要他的心还在奶奶那里,谁管他的身体在哪里。”   “这是什么理论!你,你该不会是为了未来的你找说辞吧,我就知道,男人是下半身动物,没一个好东西!”   权衡笑了笑,“你不是男人?”   “我喜欢你,你是一个男人,那我喜欢一个男人,算什么正经男人!”   这下真赌起气来了。   权衡摸着他的头发,“我永远不会变成俞川。一,我不喜欢女人,所以任何女人在我面前脱光光,也不会引起我丝毫的兴趣。二,我不喜欢男人。”   程时偏过脑袋看着他。   “我只喜欢你。”   “花言巧语!”   “花言巧语说给爱的人听,不爱的,我还懒得说。”   “油嘴滑舌!”   “总比牙尖嘴利好。”   “你说我牙尖嘴利!”   “没有。你不要对号入座。”   程时无语,哼了一声,当是对这场战役的不屑。他苦恼地望向山下,忽然觉得疲惫。他把头靠在权衡的肩上,眯起双眼。   “你说,这怎么办?”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看山下那些房子,车子,人,其实多么渺小,让他们去拯救一个濒临灭亡的宇宙,是多么让他们束手无策的事情。”   “那他们便不去拯救宇宙好了。安静地做一只蝼蚁,才是世上最难能可贵的事。”   “你让我不管奶奶的事?”   “当然不是。自以为是的插手,或许会弄巧成拙。家家户户,每一盏窗内的灯火都有它自己的故事。那是他们的日子,他们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你以为奶奶真的一点察觉都没有吗?早上她的电话,现在想来,只怕早就看出不对劲,只是选择了沉默,不去追究罢了。”   程时木然,竟觉得几分凄凉。   “那我们这么辛苦调查俞校长,还有什么意义?就这么放任?这明明是不对的事情。”   权衡眼里有哀愁流淌,一时他也不知道,该怎么一边远远观望,一边无视自己是非黑白的准绳。   程时想起上次许莹带他去俞川的时候说的话,“你知道吗?这是校长夫人开的店。脾性相投,生活美满幸福,他们俩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还记得汪老师开玩笑说,以后择偶结婚就要像校长夫妇看齐。”   如今想来,还真是讽刺。   权衡的电话响起,显示冯医生的号码。   “是医院。”   程时抬起头,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喂,伯伯,嗯,好,我这就去。”   程时心急,“结果出来了吗?”   权衡点头。   “怎么不在电话里直接说?”   权衡脸色有些难看,“不知道,让我过去一趟。”   程时觉得悬起的心渐渐往下沉,“那我陪你一块儿去。”   “好。”   说完两人下了山,招上出租车往医院去。   一路上,权衡紧紧握着程时的手,两人的心跳彼此可闻。   如果检查结果显示酒里没有药,也就罢了,究竟权衡喝醉了发生了什么,只有韩婧自己清楚,只要韩婧没有动静,自然什么事也没发生。   如果结果显示酒水确实被动了手脚,这件事情的性质就变得可怕了。   若是韩婧使用药物强行和权衡发生性关系,其行为构成犯罪无疑,如果权衡告诉,韩婧定要承担法律责任。只是权衡是一个男人,这样的事说出去别人都会笑掉大牙,韩婧论家世论相貌,以这样的手段套住一个男人,实在算是不要脸,两人就等着沦为笑柄好了。   更难办的事是,以权衡的性子,只怕会对韩婧负责到底。韩婧如此费尽心机,已是料到前面那种情况根本不会发生,权衡纵是不耻和愤恨,也不会毁了她。   只是程时不理解,以这种方式把权衡困在身边,她又能得到什么?只会是两人一辈子的遗恨。   那么,如果韩婧下了药却什么也没做,这样的话程时便想不通了。韩婧的动机是一切疑惑的谜底,程时在做好最坏打算的同时,也在等待韩婧的出现。   *********************   医院。   冯崇明正在上门诊,眼看着时针指向了十二,权衡和程时坐在候诊厅愣是一句话没说。   程时终于动了动,他苦着脸摸摸自己的肚子,央求地看着权衡。   权衡立马会意。   “你在这儿等我,我去给你买吃的。”   程时挤了挤笑,对他点头。   权衡走后,程时的眉头紧了起来,掏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   那边传来韩婧悠悠的声音。   “程时,有事吗?”   脏话就在嘴里,呼之欲出,却是半晌无言。   程时恼恨地掐了电话。   权衡回来的时候,冯崇明终于结束了上午的工作,看着傻站在那儿的两个人,神情凝重地说,“过来吧。”   程时和权衡相互看了一眼,心里的不安全写在对方的脸上。   办公室内,呼吸凝滞在鼻腔里,程时和权衡大气都不敢出,就看着冯医生。   “你是谁,跟进来干嘛?”   权衡尴尬地笑笑,“他是我……弟弟,没事儿的,他都知道。”   “我叫程时,是这里未来的医生。”程时抬头挺胸的,跟打报告似的。   “怎么,学的医科吗?”   程时点头。   “口气真不小。我在这等着你,可千万记得你今天信誓旦旦跟我说,你要来这里当医生。”   “好啊好啊,以后就靠您提拔我了。”   权衡拉了一下程时,眼神仿佛在说,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冯崇明多瞄了程时一眼,看着权衡说,“知道你担心,叫你过来是想具体说下情况,也顺便跟你说几句话。”   权衡似乎猜到了什么,眼神迅速黯淡了去。   冯崇明指着对面的椅子,“坐吧。”   程时和权衡坐下,仿佛在聆听着即将到来的死神的宣判。    第五十一章 多情自古多波折 - 萤火芦花 - 青识   “是粉末接触型迷幻药,就是俗称的**。”   程时的脑袋轰然巨响,他以为自己幻听,即使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听到这个结果,还是让他难以接受。   权衡也是心灰意冷,但他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一种号称迷惑人心的药品,属于国家明令禁止出售的物品。不管怎样,那个女生的确是违反了法律,只是这种事,估计你们也不太好办。”   两人俱是沉默。   “根据价格不等,有的**使用后,被迷者有部分记忆残留,有的醒后完全无记忆。权衡,你还能想起昏迷之后的事吗?一点都记不起来吗?”   权衡摇头。   “从医学角度来讲,麻醉剂和**有一些共性,都属于镇静类药品。通过麻痹人的神经,从而使人暂时失去意识。她使用的是缓和性质的,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你倒不会昏迷,只是会产生幻觉,身体疲软,思想还是清醒的。对方应该是下的剂量太多了,到底年轻,第二天还能爬的起来。”   “第二天醒来后,的确有些恶心、头晕、还有口渴。我还以为是宿醉的原因……”   “她疯了!”程时低吼,“万一你出什么事……”   权衡看着红着眼的程时,心里不是滋味。   冯崇明的神情也变得凝重,“并且……这药里还含有催情成分,少量的育亨宾和银杏精。即使很少量,但只要你在迷幻状态下,不保证你不会和对方发生关系。”   程时看着权衡,权衡哑口无言。   “不过不用担心,据你的描述,你是不省人事的,醒来之后全无记忆,应该是完全昏迷,在这种状态下发生点什么,是根本不可能的,除非她自己……”   程时和权衡心照不宣,心情已跌倒谷底。   冯崇明也觉得羞于启齿,“简直是胡闹!十几来岁一个人偷偷跑来人.流的小姑娘我也见过,还真没见过这么不自重自爱的!若是那药的分量再重些,可能你性命都堪忧!这件事,我不能替你拿主意,你是成年人,自己拿捏分寸。”   权衡终于开口,声音却是沙哑。   “谢谢伯伯。我会看着办的。”   冯崇明叹了口气,他没有良策,只能对他俩摆了摆手。   权衡拉着失魂落魄的程时出了办公室,出了医院,一路无话。   程时走的腿有些软,停了下来。   “啊!我东西落在医院了。”   “什么东西?”   “你买的零食啊。”   权衡有些无奈,“算了,回头再买。”   “不,没多远,我回去拿。你先慢慢走,我快去快回。”   权衡还没来得及阻止,程时箭步如风,朝着医院跑去。   冯崇明揉着太阳穴,正朝医院食堂去。   程时拎起候车厅座位上的大包零食,赶紧拦住了他。   “冯叔叔!”   程时有些喘。   冯崇明错愕一瞬,“什么事慌慌张张?”   “把化验单子和结果报告给我。”   “你要那些做什么?”   “你留着也没用,给我就是了。”   “给你可以,不过看你年轻气盛,莽莽撞撞的,别闹出什么乱子。”   “我能闹什么乱子?只是给权衡留个筹码,即使这筹码没什么大用,不过还是得留着,大不了最后鱼死网破!”   冯崇明深深看了程时一眼,“你说你是这里未来的医生?”   “是。”   冯崇明点了点头,随即回办公室拿了东西交予他。   程时塞进口袋里,说了声谢谢,把手上的东西一股脑塞给了冯崇明。   冯崇明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刚想叫住他,他已经跑出去了,只能好笑地摇摇头。   “怎么这么久……你东西呢?”   “刚好碰到大嘴舅舅,就给他了。”   权衡无语,但此刻也没心力去计较程时的傻气了。   程时拉起他的手,仿似什么也没发生过,笑嘻嘻地说,“回家吧。”   权衡愣了一下,扯出笑容来,“嗯。”   程时感受着头顶炽烈的骄阳,眉头越发紧蹙。   他右手按了按裤子口袋里的东西,开始惴惴不安。   *********************   许莹此刻的心情,大概就像王进窗台前那盆绿植,纠纠缠缠,寻不到头绪。   王进傻傻看着她,她傻傻看着楼下。   “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十一,十一。”   王进指着壁上挂着的时钟给许莹看,许莹明白了他的意思。   还有半个小时,权彦平就要回来了。   许莹已让王进找出家里的户口本,仔仔细细看过,权彦平,姓权,没错。   她从没和权彦平当面说上话,私底下便和王进叫着王叔叔,王进也是真傻,他才不知道爸爸姓王或权有什么区别。就这么以为了多年,如今在知道了那样的事情之后,她的改口让她觉得,这事情快要兜不住了。   “王进,你16岁的年纪,怎么能蹭蹭蹭长这么高?”   许莹回过头,踮起脚拍拍王进的脑袋,一脸不满的样子。   王进呵呵笑着,“傻大个,傻大个。”   许莹也笑了,不一会儿笑意没了。   “你想妈妈吗?”   许莹没看错的话,王进的眼神变得哀伤。   王进摇摇头,“不知道,什么样的……”   许莹眼眶红了,不知道什么样子,还怎么想呢?至少许莹还记得,妈妈长什么样子,她爱吃什么,爱穿什么颜色的衣裳,爱听什么曲子。而王进对自己的母亲,一无所知。   许莹的妈妈在临死的时候都没放弃许莹,她的爱没有因为死亡而有所衰减。相比之下,王进的母亲太过无情,哪怕当时有一刻的不舍,王进都不会是现在这番模样。   他长得好看,身材高挑,智力正常的话,定是和权衡一样出类拔萃。迫于生活,抛夫弃子,若是咬牙忍一忍,夫妻两个勤勤恳恳,总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日。如今王进的母亲,又生活得怎样,穿金戴银,富贵满堂?午夜梦回时,真的不会叹息遗恨吗?   王进依然冲着许莹乐呵,完全不知道许莹心里在想些什么。而许莹为他感到悲怆,眼睛红得像哭过似的。   许莹挤出笑说,“真希望和你长得一样高,换灯泡都不用搭梯子的。”   王进像是听懂了她的话,伸出手箍在许莹的腋下,许莹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王进一把提起来,四目相对,当真“长”的和他一样高了。   “喂!你放我下来!”   王进开心地摇着脑袋。   “放我下来!”   许莹觉得咯吱窝那里火烧火燎的,羞赧之态溢于言表。   许莹已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这样被人举着,不难堪才怪,又正是生理敏感的时期,王进把手放在那里,未免过分暧昧了些。虽然他是傻子,却也是男人。   “你再不放我下来,我就再也不找你玩儿了!”   用正常人的强硬无用,只能换做小孩子的口气。   王进立马犯错似的,小心放下她,瘪着嘴,一脸无辜的样子。   许莹的脸还是红扑扑的,阳台上的风拂过脸颊,才觉得温度稍微降了些。   “你真好看。”   王进的眼睛亮晶晶的,直直看着许莹。   “傻瓜。”   许莹轻轻说了一声,刚下去的热度又上来了。    第五十二章 还顾往事已成谜 - 萤火芦花 - 青识   权彦平回来的时候,正好是十一点,一分不差。   儿子是傻子,但对每件事都极其认真,甚至是固执。说好的十一点回,便一秒都不能差。上一次权彦平早回来了十分钟,王进赌气说,“还没到十一点呢!”   权彦平看着从阳台木椅那里起身的许莹走来,有一瞬的错愕。   “叔叔好!”   “额……好,你是……小莹吧,住B栋的那个,听邻居说起过你,叔叔工作忙,也没和你说上什么话。”   权彦平憨厚地笑了笑,把手上的菜放到桌子上,心里不免疑惑。   “你到我们家来……该不会,该不会是王进这臭小子欺负你了吧!”权彦平想到这儿,不禁紧张起来,一个干净漂亮的姑娘到他家来,他能想到的,只有是儿子闯了什么祸,人家到家里来讨说法来了。   “不是不是!我是王进的朋友,王进人很好的。”   许莹连忙摆手,脸涨得通红。   权彦平安下心来,仍是觉得有些诧异。儿子能有什么朋友,他何时交到这么一个好到可以来家里拜访的朋友,他做父亲的可一点也不知道。   “是这样啊,我儿子你也知道,他要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你多担待点。”权彦平眉开眼笑地说,“今天中午就留在这里吃饭吧,我刚好买了些菜,就像知道有客人来似的!”   许莹跟着笑,也没有矫情地推辞,点头答应下来。   权彦平虽有疑惑,却是满心的欢喜。让王进倒了杯水给许莹,自己便去厨房忙活了。   说是厨房,其实和客厅没有什么分别,只是堆着几个箱子,作为分割。许莹并没有觉得多么怪异,上次她帮王进找药的时候,已经把这房子几乎摸个透了。   空间狭小,做菜的油烟一时半会儿出不去,又散不开,浓浓地烟雾浮在墙顶。许莹想憋着,可还是被呛住,剧烈咳嗽了几声。   权彦平眼里含着歉意,回头对许莹说,“小莹啊,真对不住,排风扇坏了,这两天我就找人修。你和王进去房间里待着,那里好一些。”   许莹笑着朝权彦平点点头。   许莹躺在王进的床上,被单上有很清新的味道,许莹不禁多嗅了两下,是皂荚的奶香味。   许莹不禁有些心酸,也有些感动。   “王进,其实你这样也挺好的。”   王进站在窗子边,偏过头来懵懂地看着她。   “无忧无虑,没有烦恼。你还有爸爸,爸爸很疼你。你有一个房子,不大,很简陋,却有你一直可以待下去的原因。你有等待的人,而你等待的人,每天都会准时让你漫长的期盼实现。”   王进似懂非懂地望着她,许莹的眼里有滚滚的雾气,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黯然叹息。   “我是一个傻子。”   王进说完冲她展颜一笑,许莹愣了一下。   窗帘曳动,阳光明媚,那笑容质朴而忠厚,在光里闪出金色的辉芒,比夜晚的星垂还要夺目。   *********************   许莹今天是有目的而来的。   饭桌上她左右犹豫着,总觉得不是时机。   于她而言,这是别人家的事,八竿子和她打不着。   于权彦平而言,已经是陈年往事,再提还有什么意义?这么多年,他都没回去过,以后就更不会再去打扰权衡他们。   于权衡而言,未必多么想见到这个抛弃妻子的父亲,说不定祈祷着永远不见。   于权衡的妈妈严惠兰而言,恐怕知道权彦平在外边过的如此凄苦,会让她又痛又恨,这么多年她都未再嫁,而他却有了这么大的儿子,对她的打击又是一重。   许莹心不在焉嚼着饭,心里矛盾万千。   “怎么?叔叔烧的不好吃吗?”   “啊?没有,特别好吃!”   许莹赶紧回过神来,夹着菜往自己碗里送,毫无客气的意思。   “小莹啊,你……是怎么和王进……”   权彦平不知如何开口。   许莹莞尔,“王进人好,自然有人愿意和他做朋友。”   权彦平有些欣慰,“可是为什么别的孩子不愿意和他交朋友呢?”   许莹理所当然地说:“别人不好,知道自己没资格做王进的好朋友。”   权彦平开怀大笑,给许莹夹了一筷子菜,“小丫头真是会说话。”   许莹大口吃菜,笑得眉眼都挤在一起。   王进老老实实扒着饭,完全搞不懂什么朋友好朋友的。   “叔叔知道你一个人住,怎么爸爸妈妈都不在身边呢?去外地工作?”   许莹停了下来,笑意也停在脸上。   缓缓才道,“爸爸有自己的生活,他有自己的女儿。妈妈……妈妈已经走了。”   权彦平虽然不知道具体缘故,但不免震惊,“叔叔不好,不该说这些。”   许莹压住泪,吸了吸鼻子,豪迈地说,“没事儿,我一个人过得也很好。”   权彦平心疼地说,“以后你常来串门,王进一个人在家也挺无聊的,你俩做个伴。自己在家做饭多麻烦,以后就到叔叔家吃,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还算可口,这点自信,叔叔还是有的!是不是啊儿子?”   王进抬起头,嘴边沾着饭粒,忙不迭地点头。   许莹噗嗤一笑,“谢谢叔叔,以后我常来,你可不要嫌我才是。”   “哪儿的话,叔叔巴不得你来!”   客厅里笑声不断,即使是最平常的饭菜,也变得有滋有味。   许莹忽而生出一种幸福的感觉,这种陌生而遥远的感觉,只有妈妈还在的时候,她才真切地感受过。   她想起了权衡。   权衡会不会和她一样,恨透了父亲,却又想着见上一面,幻想着那种幸福的感觉去而复返,失而复得。   这样的感同身受,让许莹觉得,她应该代替权衡向权叔叔问问,到底为什么。   “叔叔……”   “嗯?”权彦平笑着答应。   “叔叔……”   权彦平愣了一下,“怎么了小莹?”   “权衡他,应该很想念你。”   权彦平手上的筷子落在了桌子上,一时餐桌上鸦雀无声。   王进看着父亲的表情,也不敢在发出动静。   “小莹你……你怎么会知道……”   权彦平的声音微弱嘶哑。   “对不起叔叔,上次王进不小心受了伤,我帮他找药酒,不小心,不小心看到了你和权衡,权衡妈妈的合照,是权衡小时候满月的照片。”   权彦平缓了缓,用手背悄悄揉了揉眼睛,拭去了悬而欲滴的眼泪。   “权衡他,还有他妈妈,现在过得好吗?”   “他们迁到北京去了,权衡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学法律。阿姨她,一直那样,没有改嫁。生活应该很好,阿姨她很有能力。”   权彦平点点头,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那就好。”   “只是……阿姨对权衡,却是极其严厉心狠。听程时说,自你走后,阿姨她就变了一个人。”   “怎么会……”   “你在权衡八岁的时候就离开了他,这期间,十五年,你一次也没有回去看过他,叔叔你怎么忍心的?”   权彦平的泪终于止不住,在许莹哽咽的声音里簌簌而落。沧桑的脸上刻着风尘和劳苦的纹路,随着心中的悲痛起伏颤抖。   “我回去,只会让他们更加痛苦罢了。”   “叔叔,你只做了权衡八年的父亲,却守着王进整整十六年,爱他,护他。都是你的儿子,你这样,岂不是太不公平?”   王进见父亲流眼泪,自己眼睛也红了起来,他拉着父亲的手,嘴里念着“爸爸不哭”。   “权衡还有他妈妈,王进却只有我。”   许莹看着权彦平颤动的身体,不忍心再说下去。   “叔叔,到底为什么?”   权彦平抹干净泪,觉得有些失态。   “吃饭吧,菜都凉了。”   “叔叔。”   “小莹,过去的事没什么好提的。”   权彦平这么说,许莹更觉得当年权叔叔的离开是有什么隐情的。他到底有什么苦衷不能示人?许莹心里疑虑万千,却再也不好开口。   “真的不回去看看吗?阿姨在北京没有回来,但是权衡回来了,在程时家住着。”   权彦平沉默半晌,才问,“程时妈妈在家吧?”   许莹有些不懂,叔叔如果想去看权衡,问程阿姨是否在家干嘛?   “不在,说是回乡下老家住段时日。”   权彦平魂不舍守地点点头。   许莹心里的疑问越发放大,但眼下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依叔叔的意思,大概是要找个机会去见见权衡了,否则他就会说不去,而不是打听程时家的状况。   许莹不知道自己干了一件好事还是蠢事,这个判断,还是由时间来下吧。    第五十三章 云雨巫山枉断肠 - 萤火芦花 - 青识   下午,权衡和程时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   各怀心事,也就没什么交流。   权衡看着电视上的男主角焦急地说“你听我解释!”,女主角哭着喊着“我不听!我不听!”的画面,噗嗤一下笑了。   程时嘲讽:“明明一句话可以解决误会的事情。”   权衡说:“因为太在乎对方,却又不信任对方。”   “爱情建立在基本的信任之上。我一点都不信你,全凭自己揣测,那我在和谁谈恋爱呢?”   权衡握住程时的手。明明是高温热夏,程时的手却有些冰凉。   “谢谢你。”   “你总是谢谢我,对不起我,我会厌倦的。谢谢,是和外人说的,对不起,是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这两句话,我都不要听到。”   “好。”   权衡笑了笑,躺下,把头枕在程时的腿上,温软而舒适。   “你还挺会享受。”   嘴上这么说,身体却是没有动的意思。程时玩着权衡的头发,脸上有浅浅淡淡的幸福。   权衡闭着眼睛说,“明天去你妈妈那里。”   “嗯。”   “要不要准备些什么?”   “不用。虽然是乡下,但也不是穷乡僻壤,用得到的东西都会有的。”   “不是,我是说,要不要带点东西去,你外公外婆都是长辈,空着手去未免没有礼貌。”   “你还真把你当做他们的外孙媳妇儿啦?”   “你弄错了,是外孙女婿。”   程时笑着扯他的脸,“哪天让你在我下边,要你知道外孙女好不好当!”   权衡抱住程时的头,笑着求饶,“好好好,外孙夫婿!外孙夫婿!”   程时刚一松手,预备表示满意时,就被权衡的手用力一摁,两片嘴唇无缝贴合,酥软的感觉从嘴唇处席卷全身。   程时越挣扎,权衡摁得越紧。   权衡的舌头像滑脱的蛇身,将程时用力缠裹,唇舌间游弋着狂热的气体。权衡所有的爱意,此刻像是注满在这个深切的吻里,霸道强硬地索取,仿佛要把他生吞进肚子里。   程时不停寻找着呼吸的契机,嘴里却还咕咕哝哝说着什么,大概是骂权衡的一些话。程时想咬一下权衡的舌尖,又怕真的弄疼他。不知不觉,一边退后,一边被权衡席卷着带入深渊。   程时开始热烈地回应他。唇齿交缠,难舍难分。毫无频率的喘息,和着电视里情意绵长的音乐,让两个人都魂飞魄散,意乱情迷。   哪怕下一刻死去,这一刻还能拥抱亲吻,一切便是值得的。   权衡一边吻,一边解着自己的扣子,有的扣子太不听话,他索性一把扯开,坏掉的扣子跳跃着滚到地上。他一个翻身,压在程时身上,继续吻着轻合双眸的程时,一只手托着程时的头,一只手却已探进他的上衣,触摸到程时最敏感的地带。程时犹如点击,全身一阵战栗,想要结束下面的步骤,却身不由己地配合着权衡的动作。   此时,原本占据有力攻势的程时,却不得不沦为任权衡摆布的阶下囚。   权衡把程时的衣裳褪去,程时也没闲着。只一会儿,两人俱是一丝不挂,赤条相对。   客厅还算亮堂,这让程时觉得分外尴尬。程时别扭的不去看他。   权衡掰过程时的脸,看了他一瞬,再次轻轻吻了上去。   没有衣服的遮挡和隔绝,滚烫的热度无比清晰地在彼此身上流淌。最为私密的地方,像是势均力敌的帅将,相互磨折,各不服输。   那一刻,程时所能感到的,是彻底的真实。   *********************   许莹帮王进收拾着屋子,脑子里却像放电影似的,回想着权彦平和她的谈话。   权彦平洗碗,许莹帮着擦干净放进碗橱里。   “小莹,王进他虽然有些缺憾,但还是个好孩子,我做爸爸的不是护着他,是真的觉得,他要是和正常人一样,也会很好很棒。”   许莹愣了一下,觉得叔叔和她说这些话,好像是给王进说对象似的。   许莹笑了下说:“其实,王进和权衡已经见过面了。”   权彦平吃了一惊,“怎么,你告诉他了?”   “本来打算告诉他的,但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到现在还没说。王进是和我一起去超市,碰见他的。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他俩长得真像。吃法的时候,王进他竟然摸了下权衡的头发,我们开玩笑说他们要是生做兄弟,王进肯定就是哥哥。”   权彦平没说话,眼里忧伤的光闪烁。   “没想到,王进竟然是弟弟,还小了那么多,却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权彦平尴尬地笑了笑,“这孩子是长得老成了点。”   “不不不,叔叔我不是那个意思。王进看起来还是很孩子气的,就是个头和身板,给人的感觉就像二十好几的样子。”   权彦平笑着说:“小的时候那么穷,也没给他吃什么好东西,怎么就这么能长个子。”   许莹佯作不乐意的样子说,“是啊,每次和他说话都要一直仰着头也怪累人的。”   权彦平开怀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鱼尾纹也堆了起来。   权衡笑起来,眼角虽然没有纹路,但是看起来和权彦平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即使分别这么多年,血缘的纽带从来不会被时间割断,经历了漫长的时光,显得那联系在父子之间,愈发深刻。   “小莹啊,你觉得……王进怎么样?”   许莹听出了叔叔话里的意思,不免有些羞赧。王进才多大,为什么无论是赵婶还是叔叔,都对王进的感情抱着这么急切的心情。   再说,她虽然是无亲无故,但起码有自己判断和选择的权利,她的幸福,她自己做主,不能因为没亲人,就变得没人要似的。不关乎王进是不是傻子,换做任何人,她都会觉得有些不舒服。   “叔叔,王进还比我小三岁。”   权彦平顿了顿,会意似的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   “小莹啊……”   王进的声音把出神的许莹拉了回来。   “谁让你喊我小莹的,叫得我起一身鸡皮疙瘩。”   许莹皱眉,把枕头扔向王进。   王进抱住枕头,嘿嘿笑着,“小莹啊,小莹啊,小莹……”   许莹瞪着他,“你还来劲了。”   说完作势要去敲他脑瓜。   王进这下变得不傻,赶紧撒丫子出了房门满屋子跑,边跑边叫“小莹”,许莹母夜叉似的气哄哄追在后面。   房子太小,堆得东西就那么点,但许莹还是磕磕碰碰撞东撞西,气的她头上冒烟。   “等我逮到你,我就把你脑袋敲开花!”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苦恼着得有办法够到他的头才是。   王进回头冲许莹笑,刚准备再喊她,头却一下撞到自己房间的门楣上,顿时眼冒金星,晃晃悠悠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平时王进进门都是极小心的,他可不止一次撞到门头上,每次都疼得他喊爹喊妈的。   许莹噗嗤一笑,“活该,谁让你长这么高的!叫你欺负我!”   王进揉着自己脑袋上的包,叫唤着赖在地上不起来。   许莹擦了擦笑出的泪,走到他跟前,“喂,起来了。”   王进就是不动。   “怎么,要给地上的灰都给我沾干净,省的我待会儿扫地了呀?”   王进伸出手,“你拉我!”   许莹无奈,嗔了他一眼,刚握住他的手,就被王进厚大的手掌握住,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王进一个收手,她已经跌个满怀,整个身体伏在王进身上,因为缓冲王进还低呼了一声“小莹好重。”   王进高大壮实,此刻便显得许莹更加小鸟依人了。   许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和砰砰跳动的心脏,从心脏深处泵出的血液仿佛随那一股股暖流传遍她的全身,抵达她的脸颊,滚烫得像被炭火烤过。   王进嘿嘿笑着,为自己的机谋得逞高兴不已。   许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正在升腾,下一秒就会沦陷的危机感。   她从王进的手掌里抽出手,起身。   “我还有事找程时,你自己在家待着。”   王进怀里一下空落落的,仿佛带走了他全部的温暖,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听到程时的名字,脸上立刻写上了“我很不乐意”几个字,上次逛超市,他就见不得许莹和他腻在一块,不然心里会堵着慌。   许莹眼神游移,瞥了一眼他脸上几个明显的大字,还是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和衣服,出了王进的家门。    第五十四章 柔情似水眼波转 - 萤火芦花 - 青识   权衡和程时刚准备清理“事故现场”便听到门铃响,赶紧手忙脚乱地找衣服穿裤子。   “喂,快点!”   程时穿好后,看着凌乱的权衡正在系着裤带。   权衡苦恼地把最后衬衫一丝皱褶抚平之后,说:“行了。”   程时白眼,有洁癖的处女座到底怎么活这么大的。   程时正正经经打开门。   果然,只有许莹这么会挑时机。   许莹狐疑地望着两人,而两人俱是一副清风朗月的样子。   她瞟了一眼权衡,发现权衡衬衫少了一个扣子,里面的肌肤若隐若现。他又看了一眼程时,倒是没少扣子,只是脸上,怎么看都是一种事后的表情,那么一丝丝潮红,还是被许莹的眼睛捕捉了去。   许莹笑着说:“我说,要不要每次开门都跟迎宾似的,两个人夹道欢迎啊?”   程时也觉得有些不正常,每次都是两个人慌慌张张地开门,不禁心虚了起来。   权衡没打算在这个问题上在讨论下去,“进来吧。”   许莹笑笑,也不去打趣他们俩个了。每次都碰到这种艳事可不是她故意的,她可不想被程时列入客人黑名单。   “许莹,我们也正想找你来着。”   权衡说完,把茶几上的手机拿来打开,翻出上午偷拍的照片,俞川偷腥的证据。   “俞校长他,真的……”权衡没再说下去。   许莹把照片放大,仔细看了下俞川左边的那个女人,“就是她!”   “你肯定?”   “穿着虽然不一样了,样子可能也有些模糊了,但是那个盘着的发型还有身材,我还是记得一清二楚的。我那晚见到的就是她,没有错。”   权衡蹙眉,“看来俞校长和那个女人好的时间挺长的了,以为是偶尔一次,却是在外面养着这么久的情.妇。”   程时一言不发,权衡的话他记得,现在冲动不是事,他得理智,冷静。   “怎么办?要告诉奶奶吗?”许莹担心地问。   权衡说:“不告诉奶奶,我会有和着俞校长一起欺骗奶奶的罪恶感。告诉奶奶,只怕是证实奶奶心中的猜疑,给奶奶更沉重的打击罢了。”   “你是说奶奶,有那个怀疑了吗?”   “十之**。”   程时终于开口,“我们待会儿一起去见奶奶吧。反正明天我和权衡要去外公外婆那里,有好些日子要见不着的。”   许莹说:“你们要去乡下?程阿姨知道吗?”   权衡说:“是阿姨让我们去的。”   许莹点点头。   程时心中一动,对许莹说:“要不,你和我们一块儿去吧。长假这么无聊,你爸妈又经常不在家,不如跟我们一起去玩儿?那里山清水秀,还可以钓鱼捉螃蟹,还有个什么山来着,据说是风景区。”   听程时这么说,许莹心里真的有些想去。只是她觉得,会打扰到他们的二人世界,所以还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权衡看出了她的心思,“我们俩又不是度蜜月,多一个人玩多一份热闹,要是觉得自己太电灯泡,你可以再带一个人啊,两个电灯泡照着,自己就不觉得多电灯泡了。”   许莹动摇了,“那太麻烦阿姨了。”   程时赶紧说:“不麻烦不麻烦,我外公家那是老宅子,特别大,女儿都嫁出去了,空出的房间也多,不愁没地住。那里的村民,包括外公外婆,都是很好客的人,所以你不用担心。”   许莹心里欢喜,“那我带王进去成吗?他一个人待在家里也挺无聊的。”   权衡笑说:“当然行啦。但你得跟他家人说一下。”   许莹看着权衡,有些话呼之欲出,却是生生憋了回去,只说:“也许过几天我们回来了,有个人会来找你。”   权衡楞了一下,“我?谁找我?找我干嘛?”   程时也疑惑地望着许莹。   权衡看着许莹有些为难的样子,说:“或许和你说的第二件事有关?”   许莹点点头。   权衡笑着说:“没事儿,不管什么人什么事,我们先痛痛快快玩个几天再说。”   虽然这么说,权衡心里还是添了个疙瘩,只能暂时忘了它,无论是好事坏事,等它来了再说。   程时也没多在意,又想起俞川的事,“我们去奶奶那儿吧,不然就太晚了。”   权衡应到:“嗯,好。”   许莹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开口了,“权衡你……还是换件衣服去吧。”   “怎么了,哪里脏了吗?”   “扣子……扣子掉了……”   程时望过去,脸腾得一下变成火烧云,不用看也知道权衡的脸也是。   权衡笑着说:“啊,这个啊,哈哈哈,扣子而已嘛,可能不小心掉哪儿去了,没关系吧,哈哈哈,要不,还是换一件,哈哈哈……”   程时满脸黑线,都不想去看权衡的拙劣的演技,低头却看见沙发内侧有一块不明液体的痕迹,而那一块,正在许莹的手边。   权衡从许莹面前走过想去卧室换衣服,许莹刚想往后坐一坐,程时眼睛瞪成鱼眼,心内大惊!   “等一下!!”   权衡和许莹俱是吓一跳,愣着看向程时。   程时赶紧坐到许莹身侧,跟姐妹似的挽住她,“许莹,你渴不渴?嘿嘿嘿,都没给你倒水喝。”   许莹毛骨悚然,“呃……不用,我不渴。”   看着腆着笑脸的程时,权衡眼角不自觉抽搐。   “怎么会不渴呢?你渴,肯定很渴。”   许莹越发觉得程时脑子有些不正常,只能附和说:“是啊,你这么说倒真的有些渴了。”   程时眼睛眯成一天线,“渴啊,自己倒水去喝啊,饮水机在厨房。”   许莹愣了一下,呵呵呵笑着,“好啊。”   权衡打岔,“程时,你去倒啊,哪儿有让别人自己倒水喝的?”   程时却瞪了他一眼,权衡闭嘴,转而笑着对许莹说:“去啊,你不是渴吗?”   说完放开她的胳膊,推着她起身。   许莹尴尬地朝厨房走去,程时一边摆手一边说:“随便喝啊,别客气――”   等许莹进了厨房,才真正是如释重负。   权衡看怪物似的看着他。   他赶紧在茶几上抽了几张餐巾纸,抹掉他屁股后面还差一毫米就要沾上他衣服的液体然后把沉甸甸的纸团扔进垃圾桶,然后把茶几下的抹布随意搭在润湿的那一块。   这样,便看不出了吧。   程时再望向权衡的时候,权衡的脸红得像熟透了的柿子。   程时气定神闲地拍拍手,“也只有我不嫌弃你的东西了。”   权衡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向房间,跟肇事者似的,灰溜溜逃出案发现场。    第五十五章 现世安稳才是真 - 萤火芦花 - 青识   俞川。   程时挤了挤笑,刚进门就喊着:“奶奶?”   却没见着奶奶的身影。   权衡问柜台的服务员,“王姐,奶奶呢?”   “你们来了啊,奶奶在里面歇着呢,天热,奶奶年纪大了,身子受不住。”   权衡和程时相互看了一眼,和许莹进了里屋。   许莹小声说:“那次和权衡来这儿,我就觉得奶奶老了很多,原来身体还是很硬朗的。”   程时和权衡心里难过,都没说话。   里屋里打了空调,要凉快很多。奶奶躺在摇椅上,双目合着,身上盖着毯子,像是垂垂老矣的薄暮之人,寂寞而又无所依傍。   “奶奶。”程时俯身在老人耳边轻轻唤了一声。   奶奶缓缓睁开眼,看起来有些疲惫,待看清她身侧的三个人,微微笑了起来。   “你们怎么来啦?”   权衡有些愧疚地说:“来看您啊,回来这么久,还没和程时一起过来看望您。”   奶奶笑着用蒲扇敲了敲程时的脑仁,“不别扭了?不生气了?你俩,和好了?”   程时不好意思地看着奶奶。   许莹看着这一幕,觉得感动,可又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眼泪想冲上来。   奶奶看见站在权衡身侧的许莹,似乎了然。   活了这么大把岁数,什么儿女情长奶奶都见得多了。情侣间的甜甜蜜蜜,分分合合,都是恋爱中再正常不过的事。两个男孩之间,又何尝不可以如此?程时和权衡,她看在眼里,却一直不敢往那方面想,总觉得两个男孩不像社会上那些喜欢男人的男人一样,浑身透着“我喜欢男人”的气息。直到后来许莹的出现,她才开始正视心中的疑虑。   明白了,却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程时喜欢权衡,权衡喜欢程时,皆大欢喜的事,这么优秀的男生,只能给男生拥有,一个女生拥有了,会有千千万万个女生不舒服的。奶奶心里笑眯眯的,觉得自己大概就是现在年轻人口中的“腐女”吧,老腐女。   奶奶对他们说:“你们看……不如把店名改了吧?”   程时等人心中一惊,难道奶奶真的已经知道了?   “你们年轻人现在不是老说单身狗单身狗嘛,我和你们校长这么秀恩爱,岂不是属于……那什么,屠狗行为?”   程时如释重负,放下心来。   权衡扯出笑说:“奶奶真是时髦,还跟少女似的。”   奶奶笑得眯起眼睛,“老了,不中用了,说话都费劲。”   许莹听到奶奶说两句话就有些气喘,心里不由担心,“奶奶,没去医院检查检查吗,老人家要多注意身体的。”   程时也说,“是啊,奶奶,你自己要是不方便,我们带你去啊,校长他一天到晚不知道忙什么,回来看你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吗?”   权衡赶紧扯了扯程时,程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赶紧闭嘴,可是已经迟了。   “他在干什么,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奶奶觉得没那么热了,把空调调高了一些,掀了掀身上的毛毯。   三个人面面相觑,半晌无话。   “你们不说,奶奶也是知道的,跟他生活了一辈子,我还不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程时知道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说:“奶奶,既然你都知道了,为什么还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奶奶笑着说,“跟他吵跟他闹吗,我一大把年纪了,说出去让人笑话。他也是个老头儿了,有那种嗜好,想着自己还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呢,活不了几年了,尚且满足他。”   几个人都有些诧异,也对奶奶话里的苦涩感到悲哀。   “有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如全闭着眼,眼不见心不烦,想象着自己爱着他,他还爱着我,这样美好地度过余生岂不更好?”   “奶奶……”程时眼睛红了,他蹲下握住奶奶有些凉意的手。   “你们是年轻人,有的是青春和活力,可以轰轰烈烈,爱的死去活来的。等你们活到我这个岁数,就知道细水长流,平平淡淡是多么难能可贵,可遇而不可求的事。”   奶奶仿佛有些倦意,揉了揉松松的眼皮,“你们晚上没事的话,有件任务交代给你们。”   权衡问道:“什么事?”   “跟踪你们的俞校长。”   **********************   三人埋伏在店的角落里,俞川傍晚时分来了店里。   过了一刻从奶奶的里屋出来,在前台要了个篮子,便骑着门口的脚踏车走了。   好在脚踏车速度没有多块,程时权衡和许莹赶紧尾随其后。   俞川也是风烛残年的老人,骑着脚踏车也有些吃力,慢悠悠的。穿着西装革履,却骑着旧车,看起来不免有些滑稽。   不一会儿到了菜市场,俞川把车停在市场入口,提着篮子进去。   程时不禁有些惊讶,俞校长,竟然自己买菜,因为没有多远自己骑车来而不是让人开车载他。   他们若无其事地跟在后面,时不时看一下菜摊,问一下价钱,倒像是真的买菜一样。   俞川买了一盒鸡蛋,一条黑鱼,一些排骨和几个小菜。在买排骨的时候,还东挑西挑,说这排骨不好,让摊主便宜些。   俞川和摊主讨价还价的话,一字一句都被他们偷听了去。   他和现在大多上街买菜的丈夫一样,普通平凡,没有人知道他是有名的校长,没有人知道他文采了得才情出众,更没有人知道他喜欢上丽都***,只知道这个人这么会打算盘过日子。   渐渐篮子有些满了,俞川估摸着差不多了,正准备往回走,突然想起来还有样东西没买,赶紧掉头找那个常光顾的摊子。   “哎,叔儿您来啦,看看今天买些什么?”四十来岁的大妈笑脸相迎。   “是啊,我老伴儿怕热,买点绿豆回去煮给她喝,消暑。”   “好嘞!”大妈一边舀豆一边笑着说:“叔儿,您和婶儿真是恩爱,我姑娘常去婶儿的店,就听婶儿说您和她年轻时候的甜蜜事儿,回来就和我说,我听着真是嫌弃我家那口子,一点浪漫也不懂,哈哈哈哈!”   俞川也爽朗地笑起来,“你婶儿那人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跟二八少女似的,真是拿她没办法。”   大妈笑着掂了掂绿豆说:“叔儿这么些够吗?”   “够够够。”   老伴儿交代的,都应该买好了,绿豆也买好了,红糖店里还有,这下终于齐全了。俞川嘴角带着笑,出了时常,跨上脚踏车折返。   权衡,程时和许莹从人群中走出来,看着俞川骑车的背影。   夕阳的光线柔和,俞川不算丰满的体型在斑驳的树荫下闪闪烁烁。   权衡的声音在程时和许莹的耳边响起,“奶奶想要告诉我们的,就是这些了。”   俞川生性风流,不羁浪漫,这是骨子里的风情。这是奶奶爱的地方,便没有理由让俞川改变。无论是恋爱还是婚姻,都应当给对方自由,奶奶深喑这一点,所以选择沉默。   然而沉默并不代表容忍和放手,这是一种无声的战斗。那些外面的嫣红绿柳,有能力勾走俞川的魂魄,却不可能连带着他的心一齐勾走,奶奶的位置,没有人能够撼动。因为那个位置,是俞川的归宿,是他生命的栖息地,就如鸟倦了要归巢,蛇厌了要冬眠一样的道理。   奶奶没有能力给俞川一个孩子,俞川对她不忠过却照顾着她的衣食起居,算是扯平。正如奶奶所说,如果再年轻几十岁,她会一哭二闹,或许还能为乏味的恋爱平添几分趣味。但是她没有那个心力,在生命的尽头,何必还要折腾。折腾之后,她还是爱他的,没意思。   无论怎样的至极绚烂,终会归于平淡。就像俞川脱下往日的浮华,和一个照顾妻子的男人没有什么区别。只要他还会给她买绿豆,俞川还是俞川,他们依然在一起,哪怕同心而离居,却会拥抱着一起终老。   权衡看着程时说,“要不我们也去买点绿豆,回家煮汤喝?”   程时天真地说:“好啊,可是我没带钱。”   权衡苦着脸说:“我也没。”   于是二人转过身,可怜巴巴地望着许莹。   许莹翻了个巨大白眼,“太没人性,不仅虐狗,还拔狗毛!”    第五十六章 独夜如晦鬼相语 - 萤火芦花 - 青识   回俞川和奶奶打声招呼,说他们几个这几天会去乡下玩,让奶奶和校长照顾好自己,就告辞了。   临行前,程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坐在奶奶身侧的俞川,俞川微笑着目送他们。   夜幕降临,各回各家。   “许莹,别忘了带上你的王进,明天到了车站电话联系。”   “你的王进或者他的王进,反正不是我的王进!”许莹哼了一声,摆摆手上了公交。   “许莹还不承认,脸上明明写着:就是我的,谁也别跟我抢。”程时仿佛看透了一切似的笑着说。   权衡说:“你以为许莹的脸和你的脸似的。”   “什么意思?”   “大得能写那么多字。”   程时笑着给权衡来了一脚,“权衡你……今晚去我妈房间睡!”   “好啊,如果你不介意在你妈房间和我……那啥……”   程时一个左勾拳,权衡灵巧地闪过,咯咯咯笑着跑过程时,飞奔在回家的路上。   程时追上,一路打打杀杀,笑闹声不断。   明明是夏季的夜晚,却觉得越发凉爽,那浑身湿黏的衣服被风吹得干彻鼓胀。或许夏季,真的快要过去了。   ****************************   许莹又走在那条黑黢黢的小区马路上,远离街道,越往小区的方向越晦暗,不打手电根本看不清路。   有只猫突然从那片荒野中窜出来,喵的一声,吓了许莹一跳。   许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   还算明亮的光线顿时让视野变得开阔,突然后面杂乱的脚步声急速朝她的方向而来,她刚回头,就被来人箍住了脖子,捂住了嘴,手机掉在地上摔得稀巴烂。   那人用力毫不含糊,疼的她一下子冒出了汗。   她出于本能,惊慌地挣扎踢蹬,用手去挠那几个人的脸,可还是被几个人紧紧抱着拖进了那片无人问津的荒野。   她惶恐地发出呜呜的声音,却喊不出一个清晰的字。她已经没办法去思考为什么,甚至连眼泪都忘了流,只是竭尽全力拼死抵抗。   一米多高的杂草遮挡,没有一丝风的荒地,许莹像置身一方牢狱,再也逃不出去的无助感。锋利的草尖扎进她的背部,毛茸茸的花絮被她打得飞舞。   一身黑色的粗暴男人对准许莹,一个响亮的巴掌,淹没在嗡嗡作响充满情.欲的声音里。   许莹被打的头晕目眩,绝望地蜷缩在草地上。   “你干什么!”阴沉浑厚的声音斥责刚才那个动手的男人。   “老大,她不听话。”   说完递上一根烟,哈巴狗似的为他的老大点火。   许莹侧过脸,接着打火机的光,看清了黑衣男口中的老大。   许莹嘴角残留着血液,声音微弱,“伍飞?”   “哟,还认得我呢?”   许莹冷静下来,她知道伍飞虽然走上歧路,但伍飞这个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她和伍飞没什么深仇大恨,连过节都没有,伍飞不会无缘无故找她麻烦,就算是真的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他一个大男子跟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生过不去,传出去未免让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笑话。   “怎么不认得,高一同学啊。”   许莹试图从这点昔日微薄的同窗情义中找到出路,貌似有些效果。   “所以说,既然是同学,我就奉劝你一句,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伍飞睨着许莹吞云吐雾,没有进一步动作。   “我……真的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你……”许莹身上一阵痛,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伍飞看着许莹楚楚可怜的样子,蹲下来凑在许莹耳边说:“你没得罪我,但你肯定是得罪韩婧了,不然她怎么想方设法,甚至不惜代价求上了我,非得要整死你?”   韩婧?原来是她。伍飞果然是受托于人,不过看他的样子,是绝没有要把她怎么样的意思的,教训两下也算完成任务了。   许莹心里一阵恶心,脸上却是面不改色,“我和她的事情,还是让我们自己解决吧。你这么兴师动众,我胆子再大也要吓破了。”   黑衣男不识相地又踢了许莹一脚,许莹吃痛拧紧了眉毛。   伍飞站起来就甩了那人两个耳光,“我操,你他妈没长耳朵是不是!没听见她是我同学啊!有几个敢称是我同学的?你瞎了眼是不是!”   “对不起对不起老大,我就是听着这娘们说话来气。”   伍飞又敲了那人脑袋几下,“我他妈都没气你气个屁!”   那人再不说话。   伍飞又对许莹阴测测地说:“你自己解决可不行啊,咱都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那好,下次见着她低声下气抬不起头就是了,你也放过我。”   许莹知道她再不服软,就是今天伍飞念及旧情没把她怎么样,他日不代表伍飞还念及那什么虚无缥缈的同窗情,混道上的想一出是一出,没事儿耍耍她玩,她就麻烦大了。   再者,伍飞既是受人之命,想必韩婧手上有他的小辫子或者其他什么伍飞想要的东西,他没办妥事情,受苦的还是她。   “行,我想你也是个聪明人,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伍飞把香烟扔在许莹面前,轻轻用脚踩灭。   “干嘛啊干嘛啊,啊!”伍飞朝着几个垂涎欲滴的人吼,“没看够是吧,明天老子带你们去舞厅好好看一把!”   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跟在伍飞身后离去。   许莹坐在快要遮天蔽日的草地上,像一口井里的森白骨架,她晃了晃神,因为后怕眼泪才滚滚而落。若这一次不是伍飞,不知道会有多么难堪的事情发生,越想越害怕,此刻许莹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   “喂,老婆啊,我在四季路这块儿,你也在啊,那好,我过去找你。”   黑衣男收起手机,腆着脸冲伍飞笑。   “德行,有了马子就跟大尾巴狼似的,快滚吧!”   还有俩人对黑衣男使了使眼色,黑衣男会意,对伍飞说:“头儿,我带小李和大嘴一块儿去吧,他俩很久没尝鲜了,憋得慌。”   伍飞嗤笑,“别给老子惹麻烦就行!”   三人应好,待伍飞几人渐渐走远,几个人朝原来的地方飞奔回去。   许莹刚爬上公路,想去捡起手机,却被突如其来的三个人影,飞速拖进了原来那个屈辱的地方。   “王进――”   她嘶吼了一声,立即被一巴掌扇晕了过去。   王进似乎听到什么,探出脑袋,碰到了悬在门卫室的电灯泡,这一次,电灯泡坠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王进一阵错愕,望向小区外黑洞洞的马路,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