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归家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正是春日,莺飞草长。 裴家庄的花花草草在春日阳光的笼罩下,一派郁郁葱葱。 庄主裴琅在亭中小憩。他人已至不惑之年,面容却依旧清逸,此时双手揣在袖中,耳朵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好像在等着什么。 忽然听到脚步声响起,随即闻到一股雨前龙井的异香,他便睁开眼睛打了个绵长的哈欠,“子夜,有何事?” 被唤作子夜的少年姓万,一袭白衣胜雪,有一双深沉如海的朗目,瞳孔里仿佛染着一丝春日独有的朦胧。 “师父,这是刚烹好的茶,我给您端来。”万子夜的声音沉稳,面容上却闪过一丝不安。 裴琅“嗯”了一声接过茶碗来,只闻了一闻,便慢悠悠地放下了。 万子夜脸色微变,掩在阔袖下的手有些无措,“师父,这茶......” “你这次下毒有点儿进步。”裴琅抄着手,看着万子夜笑了起来,一派春风和煦,“你自己研制的?我记得庄子里没人会这个。” 话音未落,一道荧绿色的光芒“嗖”地从裴琅的袖中划了出来,裴琅一手抄起茶碗,那道绿光便尽数落在碗中。 一晃间,茶汤立刻转为不详的紫黑色,隐隐地透着金属的光泽。 裴琅不以为意,递给万子夜看了一看,笑道:“这个毒的无色无味做得好极了,只是茶本身的兰韵香气被冲淡了去。” 万子夜的脸上没有惊慌失措,仍然笔直地站着。他只点了点头,带了些失望的表情,“子夜记下了。” 原来这并非是什么徒弟谋害师父的戏码,而是师徒间日常的切磋。 裴家庄,这个庄子在江湖上有些特殊。 虽说门人弟子大多也会些拳脚功夫,但在江湖上却是靠医毒两样闯出的名头,既能制出奇药,也能制出奇毒。 在世人的固有印象中,药能医人,毒会害人,因此对裴家庄的态度多是敬怕掺半。 万子夜是裴琅唯一的内传徒弟,当然深谙此道。 不过,说起为什么这对师徒以毒切磋成了日常,就不得不提一提裴家庄的大小姐,裴琅的宝贝女儿,裴轻舟。 裴轻舟不似万子夜性情温和,她从小便顽皮张扬得很,自从万子夜十来岁入了裴琅门下,可给她高兴坏了,整日拉着这位新伙伴在庄子里横行。 裴琅有一书房,本是不许人进,结果偏偏被裴轻舟惦记上。有一回裴轻舟带了万子夜悄悄地摸进书房,还没等点上灯一探究竟,就被裴琅逮了个正着。 两个孩子的脸当场就被吓得一阵青白。 裴琅心下不忍,便哄他俩说,如果有一天裴轻舟、万子夜二人的技艺能够超过他,便准许他俩进书房满足好奇心。 从那以后,万子夜在裴家庄里潜心修行,以求在制药制毒上得以精进。而裴轻舟则求着裴琅给她送上了青城山去学剑术,从此一别已然三年。 当年一句半开玩笑的话,竟成为两个孩子练就一身本领的契机,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忆及此处,裴琅便自然地想起裴轻舟来,问道:“舟儿前几日来信,是不是今日到家?” “正是今日!”一声清脆的回答,却不是万子夜。 只见庭院飞入一道剑光,说时迟,那时快,如流星破空,直刺入凉亭中来。 那剑光淡蓝,如同碧水寒烟。裴琅见状,随手将茶杯掷了出去。 茶杯“叮”地一声撞上剑锋,立刻碎裂开来,无数碎片都钉入凉亭的柱中。 裴琅又好气又好笑,装作怒道:“舟儿,让你出去学了几年剑术,怎么胆子越来越大了,好生没规矩。” “哎呀,学了三年,怎么还打不中爹!”随着悦耳的声音响起,同样是淡蓝色的身影一晃,裴轻舟一闪身便也进了凉亭中来。 但见她穿着兰竹暗纹刻丝的里衣,天青色的劲袍,衬得白皙的皮肤若凝脂一般。 乌黑的头发如瀑垂坠,也无过多的头饰,发里只有条锦带绑了发辫,整个人显得清爽又利落。 三年不见,还是记忆里那双灵气的杏眼,却脱去了许多稚气,越发显得出尘。 万子夜看着裴轻舟,一时间有些发愣。 裴轻舟捡起剑来,收回鞘中,笑眼弯弯地看了看万子夜,又看了看裴琅,欢快道: “怎么样,爹,我是不是进步许多?方才在门口同刚叔过招,跟他打了个平手呢!” 裴轻舟口中的“刚叔”,是裴家庄的管家裴刚,为人忠心,憨厚,对裴轻舟也是疼得紧。 “那是裴刚让着你。”裴琅翻了翻眼睛,嘴里说着不满,心里却对裴轻舟的进步感到十分欣慰,“此去青城山,看样子你倒是学得认真。” “当然了!”裴轻舟拍着万子夜的肩头,“子夜与我,都想胜你呢!” 裴轻舟与万子夜一起长大,现下虽说三年没见,却依旧熟稔,加上裴轻舟的性子大大咧咧,根本没发现自从她进到亭中来,万子夜还没说过一句话。 当然也就没发现,她在拍万子夜的时候,万子夜的神态不大自然,好似暗藏着些别的情愫。 裴琅倒是看得清楚,也不点破,只道:“子夜今日险些可胜我。” 说罢去指地上的茶渍。 裴轻舟低头去看,“咦”了一声,辨认了片刻,拍手笑了起来,“好呀,子夜,你给我爹下毒了!” 这是裴轻舟归家后跟万子夜说的第一句话。 万子夜心下一阵欢喜,终于笑了起来,这一笑,眼中的朦胧之感都化开了去,深海似的眸子也起了波澜,“怎么会呢,我跟你一样,也盼着能胜过师父。” 说罢,终于柔声将准备好的话宣之于口,“欢迎回家,阿舟。” “还是子夜好,”裴轻舟喜笑颜开,笑声婉转动听,又带着几分撒娇对裴琅道,“爹,你看,你的第一句话是斥责我,子夜的第一句话是欢迎我,子夜的话多中听,你要多跟子夜学习。” 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歪了歪着头,装作苦道:“我想起来了,爹是因为今年庄子生意太好,二伯那边缺人手,才写信传我回来帮忙的,所以不是真心想我。” 没办法,裴琅确实是拿裴轻舟没办法。 万子夜也拿她没有办法。 这对师徒只好看着她一脸得逞的样子,无奈地笑。 不过,裴轻舟前半句话所说事实不假,此次归家,正是因为裴家的秘库需要人手清点。 裴家在裴家二爷裴琳的打理下,扩大了不少江湖生意,普通的货物也就是一些金疮药,内伤膏,但所谓秘库,里面自然是些除亲信外不宜知晓的东西。 只是,裴轻舟这后半句话纯属玩笑。自从她上青城山学艺,裴家庄子里每日清清静静的,眼看着少了许多活力,谁会不念着她。 “阿舟......” 万子夜正要说话,庭院外却传来裴刚讶然的呼声:“二爷,您怎么来了?” 只见一个风尘仆仆的人影长腿一跨,便进入到院里来。这人穿着灰色的劲装,腰上挂着一枚血红色铃铛,随着他的步伐晃动,这铃铛竟然一声不响。 这人便是裴琅的二哥,裴家的老二,裴琳。 裴轻舟久不见裴琳,眼下最是开心,却见裴琳面有忧色,不禁问道:“二伯,您怎么了?” 也不知是什么紧急事态,竟让裴琳顾不上与裴轻舟多言,只快步走向裴琅,焦急道:“三弟,出岔子了。日前有一江湖义贼被人发现死在客栈中,死于咱们裴家的毒药。” 第二章 散功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远山如黛,林花如霞。骏马踏着径草,马蹄上也染了芬芳。 只是马背上的人无心赏这沿途的美景。 裴轻舟、万子夜、裴琳三人从裴家庄打马出来一路向南,去往裴家分庄,路程已经过了大半。 裴琳看着裴轻舟和万子夜,不时地叹气,始终心事重重。 裴家的货物出现了纰漏,甚至因此死了人,对裴家来说不是件小事。 他本是不欲裴轻舟再参与盘点秘库,只想借走万子夜一用。但裴轻舟哪里肯答应,说什么也不愿置身事外。 就像裴琳自小就疼爱他那个喜欢到处闲游的顽皮弟弟,总觉得一天没为裴琅操心,裴琅便要闯出什么祸事来,他对这个侄女裴轻舟从来也是关心有加。 裴琳还记得那一年,本以为会做个江湖闲散客的裴琅突然回了庄子,还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 那女娃娃圆圆的小脸上长了一双灵气的妙目,见到裴琳也不怕生,跌跌撞撞地跑上前来,抱住他的大腿,再抬头笑眼弯弯地喊了一声“二伯”。 也还记得裴琅对小女娃笑叹道:“你倒是很会挑人抱大腿。” 裴轻舟的大腿当真是抱下了。 庄子里的人一时间都嘀嘀咕咕地猜测这小女娃是裴琅欠下的风流债,裴琳却不管这些,甚至内心里认为裴琅只做出这样简单的出格事简直谢天谢地。 自此,裴琳把她当作亲生闺女一般,不管是吃的喝的,还是穿的用的,总能拿些新奇玩意儿哄着。 裴轻舟上山学艺的那一年,裴琳还送给她一把玲珑的小剑,防身所用。那剑鞘上镶玉缠金,剑身为精钢所制,造价不菲,一看就花了不少的心思。 裴琳那时候越看这机灵的侄女,越觉得比裴琅小时候可爱许多。 “不过几年没见,现在倒是跟裴琅年轻的时候一样,不听劝得很。”想起陈年往事,裴琳不禁叹了一口气,眉间添了少许愁色。 “二伯,你在说我什么呢!”裴轻舟打马回首,笑道。 一路上,三人中最活泼的当属裴轻舟,初出茅庐的少女,对所有的一切都感到兴奋。平日里看惯的山与水,对她来说都仿佛充满着冒险,都仿佛等待她去征服。 这可是踏入江湖的第一步!从江湖人的案子开始! 她像是一只得意而又欢快的燕子,纵马在林荫道上疾驰,偶尔把裴琳和万子夜甩得远了,便勒了马,转过身来,高高地举起手臂向他们挥舞。 淡蓝色的劲装与远空青山相融,简单挽住的马尾辫子随着颠簸不住地晃动,有说不出的潇洒。 当裴轻舟终于跑得累了,便如一只好奇的小鹿一般,回到裴琳的身边,瞪着湿漉漉的妙目,开始问东问西。 “二伯,别嘀咕我的事情了!还是给我讲讲毒药的事。”裴轻舟问道,“咱们家的货不是一直看管得很严吗,怎么会泄露出去?” 万子夜在庄子里只一心修习,除裴琅外,不常与人交流,本来这一路上与裴琳一直保持着距离,但听到裴轻舟引出话题,心里也十分好奇,于是也不自觉地靠近裴琳身边,微微地侧头过去。 裴琳察觉到万子夜的动作,向万子夜点了点头,说道:“也好,先让你们了解一下情况。这件事还要从五天前说起。” 说罢,裴琳顿了顿,惋惜道:“五天前柳伶人被杀了。” “柳伶人?”裴轻舟惊呼,“这不是一方义贼吗?听说一人千面,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谁能杀他?” 万子夜虽然没有惊呼出口,但明显也吃了一惊。 裴轻舟与万子夜对视一眼,皆知对方所疑。 正如裴轻舟所言,柳伶人虽算不上头号高手,但凭借一手易容的功夫混迹江湖,别说被人杀害,就算是被人认出的可能性也是极低的。 裴琳点点头,继续道: “若你们所知,这人精通易容,如戏子千面,不论男女老少他均可模仿,行为举止也惟妙惟肖,知道他真面目和姓名的人寥寥无几。传闻有人见过他腰上有一枚“柳”字牌,于是人们便称呼他柳伶人。” 万子夜向来博览群书,对当世之事了解颇多,接话道:“这柳伶人虽然是贼,但只偷些不义之财,目标为无良官员和土匪山寇之流,偷来财宝多数用来救济百姓,所以名声一直不错,也颇受敬重。” “不错。可就在五天前,他被发现死于一家客栈内。要命的是,柳伶人死于我们裴家的毒——散功。” “什么?散功?”裴轻舟听到此处又是一声低呼,“我听爹和子夜提起过这种毒,虽不是即刻毙命的毒药,但是......” 不愿再说下去。 “但是死亡的过程非常残忍。”见裴轻舟不忍将话说完,万子夜继续说道, “此毒为粉末状,溶于液体后无色无味,就算皮肤沾到一些也会导致毒素入体。若是口服,几个时辰后便会功力尽失,继而神志不清,然后浑浑噩噩地死去。” “是了!”裴轻舟皱着眉头,“因为‘散功’实在是一种折磨人的手段,裴家对此物控制极为严格,除内传弟子都不得而知,也无从接触,柳伶人怎么会死于此毒?” 裴琳认同裴轻舟的说法,“我一开始也并不相信,接到消息后便亲自去了一趟,柳伶人的嘴角、衣角还残留着极少的药粉,能够确认是死于‘散功’没错。” “那,那岂不是!”裴轻舟忽然着急道,“‘散功’岂不是从裴家内部......” 裴琳听罢沉吟了许久,仿佛在犹豫什么。 裴轻舟见裴琳不言语,更为自己的猜测感到不寒而栗,一时间有些恹恹。 为安抚裴轻舟,万子夜温声道: “阿舟,也不一定如你猜测。‘散功’虽然是禁物,但也在裴家生意的清单上,只不过对买家要求非常严苛罢了。据我所知,扬帆帮与落桃山庄这两大武林世家便是我们仅有的两家买主,也难说不是泄露渠道。” 听闻万子夜如此说,裴琳着实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白衣少年竟然这样受得裴琅重视,不仅知晓外姓人不知的秘传毒药,连裴家生意都这般门儿清。 “竟然向这孩子透露了这么多......”裴琳心下思忖着。 饶是裴琳从不怀疑裴琅的为人与能力,也知道他做事从不循规蹈矩,眼下也产生了一丝疑虑。 万子夜见裴琳看着自己入神,当是自己话说多了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一笑十分真诚,倒让裴琳觉得自己作为长辈心眼过于狭小了,于是言归正传道:“舟儿,子夜,这次你们两人还是按原定计划,整理一下秘库的账目,至于‘散功’之事,就......” “二伯!你答应让我与子夜参与调查的!”裴轻舟眨着眼睛,目光如星,“我已经在青城山上历练了三年,不管有什么事情都会保护好自己,二伯放心吧!” 裴琳先前已经答应过此事,不好食言,无奈地笑了笑,不再过多坚持。 说话间,三人已经抵达裴家分庄。 抬头只见不远处便是裴家分庄的大门。这分庄不愧是生意之地,大门比裴家总庄要气派得多。 朱红漆的大门顶上,悬挂着一块金丝楠木匾额,“裴家分庄”四个苍劲的烫金大字格外醒目。 大门左右各有一只镇宅石狮,不仅形似,神态更是活灵活现,一看便出自名家之手。 护院弟子远远见到裴琳,早就进门通报去了。 等裴琳三人在门前下了马,已有一人迎上前来。 第三章 堂兄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迎上前来的是个年轻的男子,相貌堂堂,身着一件鸦青色的织锦宽袍,头戴玉冠,气质温文尔雅,与裴琳极为相似。一副富家贵公子的模样,身姿挺拔并不纨绔,看起来比万子夜要年长个几岁。 他步履极快,兴冲冲地对裴琳道:“爹,您回来了!” 此人正是裴琳的独子,裴轻舟的堂兄,裴子琢。 裴琳温厚笑道:“子琢,看来爹交代你办的事情,都已经办好了?” “都办好了,爹!”裴子琢答道, “昨日我已派人打点了仵作,拿到了柳伶人尸检的函件。今日差人向负责此案的刘捕头递了请帖,请他来我们分庄做做客。还有,柳伶人近几个月接济百姓的情况,我也已经安排了人去打听了。” 确实周到。 裴子琢常年随着裴琳打理生意,人脉打点的水平算是同辈中一流。裴琳走时本只叮嘱了裴子琢调查一下柳伶人的情况,至于从何处查起,全凭裴子琢自己拿个主意。 裴琳听罢,刚刚点头称赞一句“好”,只见一个不安分的脑袋从裴琳身后探了出来,不是裴轻舟又是谁。 裴轻舟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堂兄!好久不见!” 裴子琢着实一愣。 方才只急着跟裴琳汇报,加之有几年未见裴轻舟,一时之间没有注意到她,还以为是庄子里派来的寻常子弟。 都说女大十八变,这话搁在裴轻舟身上一点也不错。 如今她虽算不得绝世美人,但她容色秀丽,身段婀娜,神态又带着少女独有的娇憨、天真,怎么也算得是一颗熠熠明珠。 与幼时那可爱的圆嘟嘟的小脸儿实在相去甚远,也难怪裴子琢对不上号。 “对了,子琢。你三叔有心让舟儿和子夜历练历练,我便带他们来了。好几年没见,一会儿你们几个孩子好好聚一聚,你把情况仔细地讲给他们听一听。” 裴琳稍稍闪了身子,这下裴轻舟和万子夜整个儿进入了裴子琢的视线。 裴子琢闻言,将目光从裴轻舟身上收回来,投向了万子夜。 万子夜礼貌而疏离地笑了笑,道了一声:“子琢少爷。” “不必叫什么少爷,”裴琳笑道,“都是自家的孩子,这么客气作什么。子琢比你年长,叫他一声兄长便可。” 裴子琢闻言,只点了点头,目光落回到裴轻舟身上,一时间表情变幻不定,罕见地显得木讷起来。 “堂哥?”裴轻舟见裴子琢面色突变,好奇地探过头去,“堂兄是不是不认得我啦?我是轻舟呀?小时候你来庄子,我们还一起玩耍过的。” 听见裴轻舟的声音,裴子琢竟微不可见地抖了一抖,眼眸下意识地垂了下去,说话也稍许磕巴起来,“我,我记得。只是堂,堂妹跟小时候比起来,变化颇大,一时没有认出来罢了。” 裴轻舟不明所以,歪着头左晃右晃,伸出手来想拍拍裴子琢的肩膀,“堂哥哪里不舒服吗?” 此举动竟让裴子琢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裴轻舟对裴子琢的突然转变没有头绪,殊不知她口中的“一起玩耍过”,在裴子琢的记忆中,恐怕只剩下“不堪回首的往事”。 这事儿还要从孩童时代说起。 裴轻舟小时候太过淘气,胆子又大,常常拉着万子夜爬上树掏鸟,去林子里捉蛇,有次见着庄子里的厨娘让马蜂给蛰了,硬是抄起根杆子,便要去捅了那马蜂窝。 万子夜劝说无果,又怕裴轻舟受伤,便心甘情愿地做了护花使者。 等到裴子琢随裴琳夫妇来庄子的时候,正好目睹了裴轻舟双手扒着院墙,万子夜在墙根儿底下给她递杆子的场面。 也不过十几岁的裴子琢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形,在他的童年生活里从来都是读书写字,勤加修习,出格的事一件都不曾有过。 上树爬墙?这成何体统! “你们在做什么!”裴子琢憋足了气,大喝一声,“快下来,丢不丢人!” 不过,这吼声丝毫没有起任何震慑效果,裴轻舟跟没有听见一样,专心地蹬着墙砖,爬得兴致勃勃。 等幼小的裴轻舟踉跄着站上院墙,才回过头来,见是裴子琢,奶声奶气地喊道:“堂哥,我们要去捅马蜂窝,你来不来?” “不去!”裴子琢气得大喊,“蜂毒很致命的,你知不知道?快下来!” “胆小鬼!”裴轻舟双手拢成喇叭状附在嘴边,喊道, “这里是裴家庄,什么解毒剂没有?这挨千刀的马蜂把我最喜欢的厨娘蛰坏了,今天都没有枣花糕吃,气死我了!我非要给这群马蜂一点儿教训。堂哥既然是胆小鬼,就不必来了,快走吧!” 裴子琢又急又气,口不择言起来,“我要去告诉我爹我娘,你们俩没爹没娘管教,让我爹娘来管管你们。” 说罢转身欲走。 他尚不知,这句话捅了裴轻舟这个“马蜂窝”。 庄子里人人都知道,裴琅抱着裴轻舟回了庄子之后,从来没有提过她的娘亲。人人也都知道,万子夜是裴琅从寒天冻地里捡回来的徒弟,从未提起过爹娘。 但在裴琅的庇护下,谁都不会提,谁也不敢提。 墙根下,万子夜举着杆子的手顿了一顿,咬着嘴唇不吱声。 只是他怕裴轻舟伤心,正想着抬头看一看她,谁知道眼前一道光影闪过,只见裴轻舟“嗖”地一下从院墙上跳了下来,身形都没偏,脚不沾地似的跑到裴子琢眼前,一把薅住裴子琢的衣带用力往下拽。 裴子琢猝不及防,被拽了个趔趄。 裴轻舟顺势铆足了劲,把手一扬,实实在在地抽了裴子琢一个大耳光。 啪!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一耳光不仅给裴子琢打得立刻懵在当场,万子夜也被裴轻舟的气势惊住,无声地张了张嘴巴。 “给子夜道歉!”裴轻舟一巴掌打出去,气还没消,双手叉腰,大声嚷着,给裴子琢吓得一个激灵。 裴子琢到底年长几岁,懵也懵过了,惊也惊过了,挨过了打,却也没想着跟妹妹还手。 听裴轻舟这样讲,又见万子夜面有郁色,恍然想起裴琳曾经嘱咐过,不可以无父母之事出言中伤裴轻舟和万子夜,顿时发觉自己冲动之下做了错事。 没过一会儿,心下生出许多愧疚来。 “堂妹,子夜,对不起,方才我不该那样讲,我诚心跟你们道歉。”裴子琢嗫嚅道,“但堂妹你也不能打人......” 这一耳光使得裴子琢在往后的几年里,都无法在裴轻舟的面前抬起头来。 一来,因为自己的口无遮拦而挨了小女孩的打,对少年期的裴子琢来说,实在是一件有伤自尊的事情。 二来,出于补偿心理,裴子琢便给自己安排了看护裴轻舟的职责,期间着实被裴轻舟的调皮捣蛋折腾得够呛。 且不说裴轻舟的脚下功夫颇有天赋,裴子琢紧跟着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三个孩子在后山林子里飞来荡去,裴子琢身穿的上好衣袍都划了个稀烂,苦不堪言。 当然万子夜也同裴子琢一样,本来整齐的发冠在风中凌乱,只是散乱的碎发间露出一双沉夜似的眼睛,看起来从不会疲惫,甚至有些时候,那眼里还会亮起星子点点。 裴子琢很是不解,为何万子夜面对裴轻舟的“壮举”总是风轻云淡。 明明万子夜并不是胡闹的性子,陪着裴轻舟的时候却也看不出任何勉强。 最后只得认为万子夜的思维大概与常人不同,虽然跟裴轻舟情况迥异,但也是他无法应付得来的。 至于对裴轻舟,没想到那一耳光带来的心理影响竟延续至今。硬要说的话,如今裴子琢对生意的兴趣远多于武学,怎么也有一分内心深处对暴力的恐惧。 只是罪魁祸首似乎早已忘记了这桩往事...... 面对此时裴子琢的后退,裴轻舟没有丝毫在意,还是把手搭了上去,“堂兄是不是太累了!” 除了裴轻舟,裴琳也不明就里,接过话道:“子琢,这几日辛苦你了。好了,都别在外面站着,等会儿用过膳,你们再好好叙叙旧吧。” 第四章 仵作信函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待几人用过餐后,天幕中的一抹橙红色正逐渐向西退去,裴家分庄的一间书房里,正是夕照日头,亮堂得刺眼。 自从裴琳离开房间后,裴子琢捧着茶杯已喝尽了第三盏,面对一脸求知欲的裴轻舟,仍然在心里打着腹稿。 先寒暄一番,还是直接进入正题?此刻,一向精通社交辞令的裴子琢心情十分焦灼。 仿佛倒退到被裴轻舟打了耳光的那个黄昏,与当下同样的夕阳西下,同样的橘色暖光。裴琳问他红肿的脸颊是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地盯着自己的鞋面儿,半天才编出了一句“走路没注意,撞墙了”。 堂哥怕堂妹,说出去丢人啊。 裴子琢正在进行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裴轻舟也没闲着,左看看,右看看。观察了一会儿房间里的饰品挂画,又研究了一番桌椅材质,最后实在没有什么可琢磨的了,才发觉裴子琢还在饮茶,便问道: “堂哥,你渴吗?” “......许是方才吃咸了些,现下已经好多了。”裴子琢勉强答道。 “嗯?”裴轻舟回想了片刻,好像刚才的饭菜挺清淡的?不过既然裴子琢这样讲,她也丝毫没觉出气氛中的尴尬,贴心叮嘱道,“那你多喝些。” 裴子琢干咳一声,又陷入了无声。 忽然,像找到救命稻草似的,裴子琢终于想起一个人来,那便是进了房就翻看起柳伶人尸检信函的万子夜。 角落里,万子夜丝毫没有受到这边尴尬气氛的影响,只安安静静地低着头,翻看着纸页,极为专心,几乎让裴子琢忘记了他的存在。 “咳,子夜,天快黑了,还看得清吗?需不需要把灯点上?”裴子琢仿佛找到了打破僵局的突破口,赶紧向万子夜发问。 他显然没有意识到,这硬是打开话题的样子,跟刚才的裴轻舟一个样。 恰巧万子夜刚刚读完最后一页纸,将信函合上,“多谢子琢少......子琢兄,我已经看完了。” “子夜好厉害,这么快就全看完了!”裴轻舟听罢,也不再神游,从万子夜手中接过信函来,边读边道,“快给我讲讲!” 裴轻舟向来对文字敬而远之,从前捧起书本来,只觉得头晕脑胀,两眼发昏,用她的话来讲,看一刻钟的书,还不如去三伏天里扎半个时辰的马步。 每每都是万子夜充当起教书先生,把读过的、学过的转述给裴轻舟,倒也没有让裴轻舟成为胸无点墨之人。 万子夜将信函的内容大致给裴轻舟讲了一遍。有了讲解,裴轻舟很快也将信函读完了。 她沉吟片刻,道:“从这封信函来看,柳伶人没有其他外伤,能够确定是中毒死亡。加之早先二伯亲自查验,我认为柳伶人的确是死于‘散功’之毒。” “我爹与我也是如此推测。”裴子琢点点头表示同意。 “还好二伯前去查验了,”裴轻舟习惯性地用手指点着脸颊,感叹道,“不然咱们裴家的毒药,普通的仵作根本认不出来呢。” 裴子琢道:“没错。负责此案的刘捕头与我爹是故交,所以一发现柳伶人的尸身,便差人来找了我爹。巧的是,柳伶人的衣角沾着残留的药粉,不然我们也很难这么快便认定毒药来源于裴家。” “接下来,我有一个问题。”裴轻舟将手中的纸页再次飞快地翻看了一遍。 “堂妹讲讲看。”裴子琢含笑看着裴轻舟,似乎早已准备好应对她的发问。 裴轻舟道:“这上面写着,仵作并没有在柳伶人脸上发现易容痕迹,也就是说柳伶人是以真容死去。都说柳伶人一人千面,无人目睹其真容,那么,如何认定死者便是柳伶人?” 裴子琢没想到裴轻舟的第一问,正是问到了点子上,脸上不禁露出赞叹的神色,心下对裴轻舟多出几分认同,“堂妹聪慧,这一点刘捕头特意对我们解释过。” 顿了一顿,“柳伶人精通易容,原本既无人知他容貌,也无人知他姓名。但有人目睹过柳伶人的腰间有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铜牌,上面刻了一‘柳’字,之后‘柳伶人’这个称呼才得以传开。” “这我知道,二伯已经讲过。堂哥是说,死者身上有这块儿铜牌?”听到此处,裴轻舟问道。 “正是。”裴子琢继续道,“经刘捕头查访、确认,这块铜牌确是属于柳伶人的无误。” “那么,眼下只剩下一个问题,是谁杀死了柳伶人。”万子夜道。 “是,也不是。”裴子琢摇了摇头,“子夜涉世未深。” “我们不是要找凶手?”裴轻舟和万子夜不明所以,等着裴子琢继续说下去。 裴子琢继续道: “我们裴家不是捕快官差,且与柳伶人素日也并无交情。因而,只要查清‘散功’从何泄露,泄露了多少,知情人有多少,再加以处理,此事便算了结了。至于柳伶人因何而死,被谁所杀,与我们......无关。” 裴轻舟听罢,皱起一对秀眉,“二伯说官府不欲掺和江湖恩怨,我们也不管,那柳伶人岂不是死得可怜。” “不是不管,”裴子琢慎重地斟酌了片刻,开口道,“柳伶人虽说是贼,但也是义贼,做了些好事,颇有些人望,既能解决裴家危机,又能为其昭雪是为最好。” 言下之意是,在有限的精力下,做不到最好其实也无所谓,总归要以裴家的利益为先。裴子琢害怕裴轻舟反应过激,自然是不会点明真意。 他虽然与裴轻舟说话时颇为紧张,但到底擅长与人言谈,话只说一半,企图先安抚住了裴轻舟。 可裴轻舟哪里还是小孩子,三言两语的,根本唬不住她。 她难以认同,却也知道裴子琢所言,皆为裴家利益着想,在方便的条件下,给机会替柳伶人伸冤,已经是让了步,因此不再多争辩,心里却有了自己的计较。 正义不该被利益掩盖,要她得知一方义贼无端丧命却置之不理,实在有违她的作风。 待到追溯“散功”之时,一定要让柳伶人沉冤得雪。 裴轻舟打定了主意,暗暗地攥紧了拳头,垂了眸子,不再去看裴子琢。 裴子琢见裴轻舟不再发难,以为自己的言辞奏效,赶紧转移了话题,生怕裴轻舟细细琢磨后明白过来: “堂妹,这次盘点秘库我可放心交于你和子夜了。如若‘散功’并不是从分庄的秘库丢失,便可商议下一步的追查。” 见裴轻舟安静地点了点头,裴子琢放心不少。 不过裴轻舟打的什么主意,瞒得过裴子琢,却瞒不过万子夜。自小裴轻舟便是直言直语的性子,若是突然不吱声了,那必然是在心里盘算个大事。 果然,等裴子琢起身出了门后,只见裴轻舟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还不等她说话,万子夜早已心领神会,低声笑道:“你既然决定了,我当然要奉陪。” 第五章 秘库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或许是柳伶人之事过于复杂,这一夜裴轻舟睡得并不安稳,她辗转反侧,短暂的浅眠里,时而混沌,时而清明。 她梦见自己身处于一家客栈里,客栈的地板上躺着一个男人。 那男人有一张陌生的脸,在梦中变换不定,一会儿是张年轻的俊脸,一会儿又布满了皱纹,只有痴傻的表情不曾变过,人也早已死去多时。 不知被谁扔在尸体一边的,是一块儿刻着“柳”字的铜牌。铜牌上爬满了惨绿的铜锈,阴冷的锈迹诡异地向着男人的脸上、身上蜿蜒,就像一条条飞速生长的藤蔓。 渐渐地,“柳”字被铜绿完全覆盖住了,男人的脸也终于被侵蚀。 “柳伶人......”裴轻舟蹲下身去,喃喃地喊出那男人的名字。 忽然,柳伶人的尸身不见了,灯也倏忽地灭了下去。裴轻舟好似置身于一片漆黑的浓雾中,意识随着黑暗逐渐下沉。 她的额头已是冷汗涔涔,茫然,疑惑,伤感,一颗愤懑的心使得本就不安稳的梦境即将崩塌。 “阿舟,别怕,我会一直奉陪。”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梦之声,她知道,那是万子夜的声音。清朗的声音,无限的温柔,直达裴轻舟的脑海中,给了她许多的勇气。 冰冷的黑暗中开放出一朵洁白的昙花,昙花绽放开了,生出安静却鼓动的力量。 一如万子夜如雪的外表下,同裴轻舟一样的,热血跳动的心脏。 她十分笃定,无论她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他都是她从小的胡闹搭档,站在她身后的伙伴,与她心意相通的挚友。 想到此处,裴轻舟终于从噩梦中清醒过来,眼窝热热的,鼻子也酸酸的。 天色将明未明,一缕凉爽的风从窗缝间钻了进来,将裴轻舟的思绪稍稍吹得清晰了些。 她穿好衣服,勾起一柄长剑,走到院落里晨习。每当她烦闷时,总会练一会儿剑,仿佛一些烦恼会随着汗水的挥洒而消去。 青色的长剑破空,裴轻舟淡蓝色的身影矫如飞燕,在晨曦的薄雾间上下翻腾。一只皓腕倏地一抖,那剑光似是能劈开薄雾,天地间的朝气都随着她流转。 裴轻舟虽是少女,在武学上欠缺些刚力,但好在她勤奋刻苦,基本功练得扎实,加之轻功天赋实属上乘,因此剑式极为灵动。 随着不停变换的步伐,仿佛只余下剑身的残影,闪着青色的弧光,时而如水般温柔,时而如电般凌厉。 “铮”的一声,剑身发出低鸣。一朵带着露水的落花飘在她的剑尖上。 “三年不见,阿舟进步良多。”不远处有温和的声音传来,裴轻舟将剑柄调转,望了过去。 她不出意料地望见了万子夜。 万子夜坐在石阶上,也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轻柔的朝阳为他的白衣与素冠披上淡淡的金色,素日如海般沉静的双眸里此时仿佛闪着粼粼的波光。 “子夜!”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见到万子夜,便觉得一切不安都有了着落,一下子便恢复成了一只雄赳赳的小凤凰,几步就跑到了万子夜的身前,“早上好!我吵醒你了么?” 万子夜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昨晚想了些事情,睡不太着,便一早起了。” 裴轻舟迅速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道:“我昨天晚上梦见了柳伶人,心里也难受得很。” 她本来与万子夜是无话不说的,可是也梦见了万子夜这件事,突然有些说不出口。 “堂妹、子夜,你们已经起了,”忽有声音传来,两人侧头看去,声音来自几步外的锦衣年轻人,正是裴子琢,“我来招呼你们用早膳,等用过饭,你们二人便可以进入秘库。” ...... 几人用过早膳,裴子琢带着裴轻舟和万子夜,转过几条回廊,来到一处偏院。 裴家分庄常年做江湖生意,宅子自是气派,连偏院也像是园林一般。甫进拱门,只见眼前雕梁画栋,假山林立,绿树高低起伏,投下大片斑驳的阴影。 几条石子小路错综复杂,在山石绿荫的掩盖下尤显幽深。 “跟着我走,”裴子琢叮嘱道,“不然有可能会迷路。” 裴轻舟瞪大一双杏眼,讶然道:“堂哥,你们分庄怎么如此富贵?连修建偏院都如此大手笔,竟然还会大到让人迷路?” 裴子琢解释道:“我说的可不是普通的迷路。为了给秘库上一层保险,三叔特地请了‘空空社’里一位精通术数的前辈,以山石草木为基础,在此地摆了个奇门阵法,如果旁人闯进来,怎么也会被困上个把时辰。” “空空社”,是江湖上一传奇结社,社里尽是闲散能人,行动极其随性,难以捉摸。又有传言说是社里大多是脾气古怪的通缉犯,单独拿出一人都让人闻风丧胆。 这还是裴轻舟头一回听说自己的父亲裴琅跟“空空社”的人熟识。不过想起父亲平时不着调的样子,倒是与传闻中的空空社有几分相像,所以感觉也不那么意外。 只嘀咕道:“原来我爹还会做点儿正事。” 万子夜听到裴轻舟的轻声自语,笑道:“师父人脉甚广,其中不乏能人异士,对裴家大有益处。阿舟,你该多了解了解他的。” 正说着,三人已经七拐八绕,走到秘库跟前。 秘库建在偏院一处背阴地,明面儿上是一间普通的书房。书桌上有一蟠龙小香炉,正转三圈,反转两圈,只听“咔嗒”一声响过,便是解除了机关。 书柜转开,露出向下延伸的大理石阶。 裴子琢提着一盏油灯走在前面,万子夜走在最后,小心地照拂着裴轻舟。 裴轻舟刚一踏入秘库,便觉得一阵阴凉。秘库建于地下,四面无窗,除去来时通道,其余三面皆是两人多高的立柜嵌入墙中。 每个立柜由石板隔开五层,各配石梯,作上下方便之用。 秘库正中是一石桌,早就摆好了账本和药册。 “堂妹,子夜,辛苦你二人清点,”裴子琢拾起账本递到裴轻舟的手中,“我去上面的书房处理些事务,若有难处,尽管找我。” 裴轻舟第一次接触到裴家的秘库,不免有些好奇,翻开账本,更是觉得大开眼界。 原来裴家的生意如此错综复杂,不仅跟之前提到的“空空社”有交易往来,连赫赫有名的杀手组织“三更楼”也要向裴家买些见血封喉的毒药。 再一翻页,隶属官家刑部的大理寺,居然也在买家之列。 怪不得进入秘库要如此小心,若是泄露了这些买家信息,裴家庄恐遭灭口之祸。 想到此处,裴轻舟不禁忧心起来,“不知道‘散功’到底是从何处泄露的,若是落在别有用心的人手里,世人免不了遭受诸多苦难。” 万子夜沉吟片刻,“今晨听子琢兄说,给落桃山庄和扬帆帮发出的求助信函,两大世家均未回应。” 裴轻舟气得哼哼起来,“人命关天,他们这些武林世家怎么不为所动,我看是心里有鬼!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跟他们做这档子买卖。” 说罢,便去翻看账目,念道:“散功一共制了三盒,秘库里留下了一盒,落桃山庄和扬帆帮各一盒,我看看,秘库里的还在不在。” “还在。”裴轻舟刚翻开账本之时,万子夜便四下逡巡了一番,从柜子上看到了贴有“散功”标签的锦盒,打开仔细查验,确是“散功”无疑。 “不是从裴家泄露的便好!这下我看落桃山庄和扬帆帮还如何不回信函!”裴轻舟用手指点着脸颊,继续阅读账本, “我看落桃山庄的嫌疑更大。根据记录,跟扬帆帮的交易是在数月以前,而跟落桃山庄的交易就在本月,从时间上来讲......” “落桃山庄在江湖上地位颇高,我们须得慎言慎行,不可无端指责。”万子夜刚说完,见裴轻舟气呼呼地瞪他,好像一只双颊鼓鼓的仓鼠,无奈笑道, “好了,我们再清点一下其余物品,一会儿同子琢兄从长计议。不管对方是什么大帮派,大势力,我们也绝不姑息凶手,好不好?” 裴轻舟这才粲然一笑,坚定的双目里映着跃动的烛火,真有几分凛然,“当然!就算堂哥为了裴家利益有他的考量,我也要还柳伶人一个公道!” 第六章 刘捕头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秘库里的东西虽不太多,但种类繁复。所幸万子夜博闻强记,裴轻舟动作又利索,只一下午,他二人便清点完毕。 回了书房,只见裴子琢看着桌上的一封书信,眉梢间一片喜色。 裴轻舟问道:“堂哥,是谁来信了?” “是刘捕头,托人带了信来,说是明日有空,约我们在新象镇见一面,协助我们调查。”裴子琢将信件展给裴轻舟看, “柳伶人遇害的客栈便在新象镇上,镇子距分庄不远,明日我们可一同过去。” “刘捕头?是请二伯去柳伶人现场查看的那位刘捕头吗?”裴轻舟问道。 裴子琢点头道:“是的。刘捕头算是半个江湖捕快,不仅跟我们裴家有些交情,跟落桃山庄也说得上话,若有他相助,我相信事情很快便会有进展。” ...... 翌日午后,裴子琢带着万子夜和裴轻舟早早地就来到了镇上。虽说镇子上刚刚出了命案,百姓们热闹的生活却一如往常。 一路从镇口行到客栈,挑着担子的小贩络绎不绝。固定的摊子上也是琳琅满目,蔬菜瓜果,胭脂水粉,应有尽有。在摊主的吆喝声中,更有新出锅的包子馒头冒着腾腾的热气。 穿着粗布短衣的摊主们叫卖了一上午,此时依旧不显困乏,一来一回地道着今年的行情、收成和东家长西家短,好似比起照顾生意,更享受聊天的惬意。 三人来得太早,便在客栈旁露天的茶馆里挑了个桌子坐下。 店小二见来了生意,脸上也洋溢着热情,一面喊着“茶来了——”一面忙不迭地给三人摆上茶碗。 万子夜先给裴轻舟倒了茶,裴轻舟顺手接过茶碗,豪饮一口,粗茶里的苦味不禁让她瘪了瘪嘴,“这茶馆就在柳伶人遇害的客栈边儿上,但我看着生意没受什么影响,这人还不少呢。” 原来茶馆里十张桌子,已坐满了一大半。裴轻舟他们只能挑了个靠外面的角落坐下。再往里,有一书桌,书桌上摆一醒木,看来这茶馆里还有说书的。 裴子琢也觉得茶不顺口,啜饮一口便放下了茶杯,“想来普通百姓是不会理会江湖事的,对他们来讲,安详平静,比什么都强。” 裴轻舟正要再开口,只听“啪”一声清脆巨响,四下杂音立刻静了下来。三人不禁侧头望去,原是一麻布长袍,长眉长须的先生走到桌前,醒木一拍,正要开讲。 “今日我见这镇上热闹非凡,可知前几日便有人死于旁侧客栈。”说书先生甫一开口,裴轻舟三人俱是一愣,刚才正说着柳伶人,没想到今日说书的内容与之不谋而合。 茶馆里有人高声插话道:“我知道!是柳伶人柳大善人。” “柳大善人?”裴轻舟小声嘀咕道,“原来柳伶人还有这样的绰号。” “那边的女娃子先莫要讲话,听我道来。”说书先生一捋胡须,提高音量,“今日老夫便是要给诸位讲一讲柳伶人。 这柳伶人于五年前现于江湖,一手易容无人能出其右,飞檐走壁,妙手空空,说是‘神偷’也未有夸张。 可这‘神偷’也不多偷,只下偷地痞流氓,上偷奸佞权臣。平民百姓若是贫苦,还可从他手中得些救济,因此那神偷虽说官府通缉榜上一号人物,民间却尊称其一声‘善人’。 听说京城有一达官显贵赵姓人家,最会鱼肉百姓,拍高官马屁。去年一听丞相过寿,便不远千里从一玉匠手中抢了人传家玉佩。这赵老爷倒是会抢,那玉佩玉色带翠,上雕一观音栩栩如生,可谓是无价之宝。 结果各位猜怎么着,在丞相寿宴之上,众人正想一睹玉佩之容,锦盒里却是空空如也,只有一‘柳’字字条,白纸上一个大黑字儿,极尽嘲讽,给那赵老爷气得是又急又怕,当场便人事不省。” “那玉佩去哪儿了?”茶馆里众人听得是心潮澎湃,不禁问道。 说书人神秘一笑,不慌不忙道:“玉佩去哪儿了,各位见仁见智,但传言那玉匠一家从此倒是隐姓埋名,过着安生日子。” “柳大善人为人心善,定是给那家人还了去。”一时间茶馆低声议论起来。 裴轻舟被听书的气氛感染,很快便沉浸到故事中去,于是跟其他二人讨论了起来,“堂哥,子夜,柳伶人真有这么大本事?” 裴子琢常常在市镇间走动,说书听了不少,道:“应该是有夸张的成分吧。” “并无夸张。”身后传来哈哈一笑,三人回头看去,只见一身材颀长,衣着整洁的中年汉子正站在三人身后。那汉子面善,却目光如炬,声如洪钟,颇有威严。 裴子琢见状,立即起身拜去,“原来是刘捕头。我们三人听书一时入迷,让刘捕头久等了。” 原来这汉子正是刘捕头。 刘捕头原名刘忠元,吃了十几年的公门饭,从小捕快做到了大捕头,大案小案破获了不少,却因为人不愿溜须拍马而止步于此,近几年竟被打发了通缉江湖人士。 追着江湖人整日东奔西跑,可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刘捕头倒是兢兢业业,几年如一日,谁也没听过他喊累喊冤。 此几日前正是刘捕头带人收了柳伶人的尸,并请了裴琳过去。 万子夜和裴轻舟听罢,也赶忙站起身来,向刘忠元行了一礼,自报了家门。 刘忠元见裴子琢带了两位小辈,倒也没有其他想法,哈哈笑道:“子琢贤侄,无妨,我也是来早了,随便转转。”说罢便随意坐在桌前,并招呼三位年轻人坐下。 裴轻舟还惦记着说书的内容,见着刘捕头并无官门的架子,对小辈也十分亲切,便问道:“刚才您说并无夸张?那柳伶人是怎么偷得的玉佩?” 刘忠元呷了口茶,道:“柳伶人的案子向来由我负责,等我赶到的时候,手下的几个捕快已经从房中搜出了被捆绑的赵老爷。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裴轻舟见刘忠元茶水喝得快,机灵地给茶水添上,等着下文。 刘忠元见着裴轻舟活泼机灵的劲儿,心下喜欢,也就乐得多说几句, “原来是柳伶人假扮成了赵老爷,将玉佩偷梁换柱,再假意晕倒,被人送回房后便逃之夭夭了。柳伶人生性狡猾,又有偷天换日的本事,是以我追踪了他这么些年,净是吃瘪。” 一个官家人净是吃贼人的瘪,刘忠元也不避讳,说得十分诚恳。 万子夜听到此处,忽然想起先前铜牌的事情,“您见过柳伶人的那块铜牌?” 因万子夜半天都没有言语,刘忠元这才察觉到这名沉默的少年,一愣, “我确实见过。那是我离柳伶人最近的一次,他轻功实在太好,一众捕快都被甩在后头,连我也是用尽所学才追了上去。我与他交手几招,便看到他腰间挂一铜牌,也就是这一晃神的功夫,又给他逃了。” 说罢,刘忠元叹气道,“我原以为总有一天我会将他捉拿归案,未成想他就这样死了,连与他分个高下也来不及。” 原来刘忠元和柳伶人是多年宿敌,怪不得在官府对柳伶人之死置若罔闻之后,刘忠元仍旧没有放手。 三个年轻人心下均是一片了然。 “是啊,柳伶人怎么就这么死了,难道这就是人说的‘好人不长命’?”裴轻舟感慨道。 刘忠元转头看了看裴轻舟,眼里似乎别有情绪,却仍笑着说道: “裴姑娘,柳伶人在我这可不算得是好人,他倒是落了个‘善人’的名号,我们一众吃公门饭的落得的便是‘办事不力’,手底下的兄弟们因为他可受了不少气。” 裴子琢心知裴轻舟敬重柳伶人,怕她再说出什么豪言壮语来,便把话题扯了去,“刘捕头此番可是查到什么线索了?” 刘忠元见裴子琢有心缓解气氛,也不多作说教,点了点头,问道:“你们可知道鸡鸣帮?” 第七章 鸡鸣帮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鸡鸣帮?略有耳闻。”裴子琢略一沉思,不屑道, “鸡鸣帮原本是不鸣山上的一帮流窜山匪,后来推举了个功夫不错的当了匪首,从此山匪被整合成了帮派,依旧干着欺男霸女的营生,抢了不少的村子。 这匪首人称黄老大,出了名的恬不知耻。人家骂他是鸡鸣狗盗之辈,他竟哈哈大笑说,好!那帮会便叫鸡鸣帮!非要扰得人鸡飞狗跳,从此一鸣惊人!” “好不要脸!”裴轻舟和万子夜的脸上露出厌恶之色。 裴子琢问道:“刘捕头为何提起这帮宵小,难道他们跟柳伶人有什么关系?” 刘忠元点头道:“不错。柳伶人月前正是潜入鸡鸣帮,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黄老大的黄金私库搬了个空,据说黄老大气得暴跳如雷,扬言要将柳伶人挫骨扬灰。” “那我们便上不鸣山去,为柳伶人讨个公道!”裴轻舟愤然道。 不管柳伶人之死是否与鸡鸣帮有关,裴轻舟想着,总是不能放过鸡鸣帮的。 “裴姑娘稍安勿躁。”刘忠元道,“虽说鸡鸣帮充其量不过是一群土匪,可人多势众,又占山为王,只凭我们几个人是断不可能上得了山去。” “那怎么办?刘捕头,能不能调些捕快同我们一起?”裴轻舟急道。 刘忠元面色逐渐不善,哂笑道:“我见裴姑娘年纪轻轻,应是从没跑过江湖吧?现下为了柳伶人,我已然违背上司意愿出手相助,再调捕快上山拿人,是个什么说法?” 初入茅庐的裴轻舟确实没想到这一层,愣了愣,皱眉道:“难道官府不应剿匪吗?” 刘忠元恨道:“剿不剿匪,是官老爷们的决定,刘某一介捕快,无能为力。怎么也不能让兄弟们赔上仕途性命来随我冒险。” 这话说出来,只显得刘忠元有心无力,让其余三位年轻人的心里比桌上的粗茶更加苦涩。 四人沉默片刻,各怀心思。 难道这世上的无可奈何,真无法可解? 台上的说书先生开始讲一段新书,满座宾客依旧听得盎然。裴轻舟这一桌的低落,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世间隔开了去。 裴子琢惦记着“散功”为首要之事,打破了沉默,问道:“方才听刘捕头的意思,这鸡鸣帮大有使用‘散功’嫌疑。只是如今不鸣山我们硬闯不上,可有其他办法一探究竟?” 此问题正中刘忠元的下怀,原是他早已调查清楚,只是想到官场境遇,心下酸涩。经裴子琢提问,这才说道: “听闻距此镇不远处一村子发现了鸡鸣帮蓝老四的踪迹,他当年推举黄老大为首,是黄老大的心腹之一。也不知道蓝老四此番出现在新象镇附近是否是偶然,或许能从他口中知晓些信息。” 方才还因无法收拾鸡鸣帮而无精打采的裴轻舟一听,顿时来了精神,抚掌喜道:“好啊,那我们便去村子里看看,先拿蓝老四开开刀!” 裴子琢怔住,忽然叹气道:“堂妹,切记,我们不是去教训鸡鸣帮,而是去追查‘散功’之事的。千万不要莽......千万不要因行侠仗义而让人开不了口,耽误了正事。” 言下之意,裴子琢竟害怕裴轻舟一时上来脾气,留不下活口,也不知裴子琢对裴轻舟还有多少误解。 这一番劝说让刘忠元也摸不着头脑,不禁多看了裴轻舟几眼,心想怕是小看了这个裴家小姑娘。刚刚还出言点明人家未跑过江湖,没想到竟然是个杀之而后快的女侠? 裴轻舟当然没杀过人,甚至除了打过裴子琢,也没掴过别人的耳光,裴子琢未免也太高看了她。 此前一番“开刀”的说法全是跟师门的前辈学来的,只想搁在眼下撑撑场面罢了。 被刘忠元用奇怪的眼神望着,她心下也疑惑,疑惑中又带了些逞强怕被拆穿的心虚,下意识地去瞟万子夜,引得刘忠元也随着她的目光望向了万子夜。 刘忠元望见万子夜那张白净温和的脸又是一愣,似是在琢磨着,难道这温润如玉的年轻人跟裴家小姑娘是一路暴脾气的侠客? 实在是人不可貌相。裴家庄真是人才辈出。 “咳,”裴子琢见因自己的一句话,使得大家面面相觑,干咳一声,“总之,堂妹,接下来切记不要轻举妄动。刘捕头的经验丰富,有他指点,定可有所收获。” ...... 四人快马加鞭,一路飞驰,傍晚就到了刘忠元所说的村子。 这村子名叫坡后村,顾名思义,在一山坡后头,背靠大山,若非四人骑着好马,以人的脚力在交通上恐有诸多不便。 刚一进村,四人心中或多或少,皆生出一阵异样。 刘忠元常年东奔西跑,穷村子、富村子也见了不少,像是坡后村这样的较为封闭的地方,人们出入不便,邻里关系应尤为紧密,临近黄昏,早该是炊烟袅袅的晚饭景象。 可此时四人到了村口,只见得临近几户虽已掌灯,却拴着门户。 若是寻常村子,老人小孩本该坐在院子里唠唠家常,但眼下看得见的几户人家院子里空荡荡的,一片寂静。 “这村子看着怎么这样荒凉?有点儿凄惨惨的。”裴轻舟秀眉一皱,“该不是糟了蓝老四的毒手了。” “倒不像是被洗劫过的样子。”刘忠元环视一周,迟疑道,“这村子看起来很是富足。” 的确如他所言,从村口望去,虽然不见人烟,但牲畜却兴旺。挨家挨户都有自己的猪圈、羊圈、牛栏,牲畜正享受着新鲜的猪食、草料,时不时发出些哼哼唧唧的动静,俨然一派自给自足的和平景象。 四人在村口拴好了马,继续往进走。 裴轻舟悄悄地拉了拉万子夜的衣角,低声道:“子夜,我感觉有人在看我们。” 万子夜不动声色地捏了捏裴轻舟的手,回应道:“是了,我也感觉到了,好像每一户里都有人在观察。” 带着疑惑走进村中,终于见到了人。确切地说,是见到了两个人。一个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一个是膘肥体壮的光头大汉。 那光头大汉比刘忠元还要高上一头,身似大猿,目露凶光,上身只穿一件豹皮马甲,露出碗口粗的胳膊和紧实的肌肉。 大汉右手持一金环大刀抗于肩上,左脚抬起一半,正往下踹去。 被踹的自然是那位老人。老者身体羸弱,穿着破衣伏在地上,脸上沾满了泥污,双手抱头,企图缓解一些伤害。 裴轻舟一行四人与光头大汉突然打了照面,双方均是一愣。 在发愣间,只见裴轻舟双足轻点,一招轻功“飞云”抢先一步直奔光头。 霎时间,裴轻舟抽出剑来,剑气凌厉,剑锋更寒。 “恶贼看招!”便见一道倩影伴着青光,如闪如电,向那光头大汉急刺而去。 第八章 蓝老四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早就憋着一肚子气,此刻见这光头大汉欺辱老人,气冲上头,反应比旁人更快、更急,剑招也疾也厉,夹着一股劲风,便刺向大汉门面。 那大汉见一道青光劈来,反应不慢。腕上使力,不防反攻,金环大刀叮当几声脆响,横劈直取裴轻舟手腕。 凶狠的刀光带金,在夕阳下尤为刺眼。刀比剑长,裴轻舟眼看收不住势,倒像是自己去撞刀刃一般。 那金色刀刃正等着裴轻舟送上门来,斫掉她持剑的手腕。 正当时,裴轻舟也是急中生智,见收势不住,硬是运气猛蹬,凌空跳高一尺,足尖轻点刀背,借力翻身,漆黑的发丝飞扬,瞬间竟从大汉的肩膀越过,翻到了他的后心去。 一片蓝色悠悠地飘落在地上,原来是衣摆擦过了刀尖。那被削下的布片如蓝鸟褪去之羽,恹恹地在地上打转儿。 大汉背后的裴轻舟却如一条绷直的蓝练,顺势抢攻,大汉见状不敢大意,大喝一声,再使出五分力,猛地转身挥砍,正迎上裴轻舟的青色剑刃。 光头大汉这一击并未使用全力,想必心下还是没把裴轻舟这年纪轻轻的女娃子放在眼里。 但这五分力确也如雷霆千钧,金环大刀破空与裴轻舟的剑身相撞,发出轰隆一声如滚滚雷鸣。 裴轻舟硬吃这一击,顿时虎口剧痛,险些流出眼泪,连自己的剑也发出哀叫。 但她不认输、不服输,更是不愿在这等恶人眼前败下阵来,于是咬紧牙关,攥紧剑柄,腰身下沉,身子后仰,贴地疾掠,如雨前飞燕掠过水面。 左手从袖中抖出一柄短刃来,正是裴琳送给她的那一把小剑,贴着那光头大汉的脚腕给了一剑。 那大汉脚腕吃痛,当即后退几步,单膝跪地,“轰”一声响,膝下溅起尘土飞扬。 裴轻舟毫不手软,那一刀正是割在大汉的脚筋之处,一下子给他卸了力去。 只是搁在寻常人身上,挨这一刀,就算保住脚筋,也得皮开肉绽。可这大汉只跪了一跪,便立刻起身,仿佛刚才只是因大意受了些惊。 仔细看去,脚上的伤只如被纸片划伤,留下一道浅红的划痕,到底是裴轻舟终究气力不足,还是这大汉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 这一番过招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待万子夜的一声急切的“阿舟!”呼唤出口,裴轻舟已瞬身移步,回到了他身边。 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还是当初的位置,还是当初的对峙,但裴轻舟确与那大汉过上了几个险招,不得不说,裴轻舟往日里对自己的自信也不是没有道理。 裴轻舟束起的头发已有些凌乱,姣好的面容也稍显狼狈。她长吸一口凉气,与大汉面对面站定。 一轮交战下来,她内心清楚自己与大汉实力上的差距,是以不再妄动,默默地观察起来。 那大汉面上露出哂色,他虽然未使出全力,但见面前四人中最年轻的女子也能叫他挨上一刀,心下不免有些忌惮。 他的手指不停摩挲着刀背,金环大刀环环相撞,却也没见他再有所进攻的动作。 “啊呀,好汉啊,好汉......”颤颤巍巍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僵局,原来是先前伏在地上的老汉跪了起来。 只见他虽未挨上光头大汉那用力一脚,神色却比之前更加恐惧,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好汉啊,还请好汉们不要多管闲事。” 那光头汉子一听,顿时脸上露出得意之色,斜眼狂笑道:“听见了吗,这老东西不用你们帮助,莫要再来惹你蓝爷爷,从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好家伙,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这光头汉子正是鸡鸣帮的蓝老四。 裴轻舟听了蓝老四的叫骂,脸色一寒,正要再次拔出剑去,却见万子夜似全然没有听见蓝老四的叫嚣,几步上前,扶起了老人。 万子夜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粉,塞在老人怀里,认真嘱咐道:“老人家,我见您身上有伤,这包药您拿好。早晚两次外敷,不出几日便......” 还未等万子夜将话讲完,那老人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拂开万子夜的手,白色的药粉一下子撒了一地,不消风吹,便散得无影无踪。 老人或许见万子夜是个少年人,眼下情形又急,语气不怎么客气,“都说了,不要多管闲事,求你了!” 蓝老四本就因自己被忽视而心生不悦,又因为裴轻舟的剑拔弩张不好发作,此时见万子夜的好心被当了驴肝肺,顿时不恼了,就像看了出好戏,“哈哈,小子,装什么活菩萨!你......” 不知怎的,后半句话噎在喉中。 原来是蓝老四隔空与万子夜对视了一遭。 万子夜双目如寒潭,眼底却燃烧了起来,既有仁者的怒,也有医者的恨,似两把利刃裹在火里,射入蓝老四眼中,刺得蓝老四双眼生疼,即刻噤若寒蝉。 蓝老四既不曾见过这样的深沉的“怒”,更未曾感受过这样凌厉的“恨”,他向来仗着鸡鸣帮的名头横行霸道,还未曾有人有胆子这样看他。 当然蓝老四不会自省,是他活该挨这份恨,因他当众欺凌弱小,因他对裴轻舟频发恶招,因他对别人的善意傲慢讥讽。 可他的确有那么一刹那,在万子夜的逼视下,为自己的作恶而胆颤。不过也就维持了这一刹那,现下他更想将万子夜的眼睛剜了去,为自己遮羞。 万子夜见蓝老四身形微动,便一手伸进袖口,准备掏出什么东西来。 裴轻舟三人只见得着万子夜的背影,不知他面上形容。却能看见蓝老四掐住话头,脸色铁黑,又要再起攻势。 “呛啷”一声,利剑出鞘。 “堂哥。”裴轻舟执剑遥指,侧头低声唤了一声裴子琢,裴子琢会意,也摆出了架势。 刘忠元心知如此下去,怕不是各位都要动手,这帮小辈难免受伤,到头来柳伶人之事也要付之东流,忙道:“且慢,蓝老四,今日我们不是与你来打斗的。” “哦?不是来找爷爷我打斗的?那便是有事求爷爷了?你们这一个两个的,是求人的态度?” 蓝老四听罢,心道原来这四人是专程来找他的,既然自己被人所求,可不能先输了气势,一张大脸越发扬起,简直是要鼻孔朝天。 刘忠元将蓝老四的豪横暂且忍下,好声道:“你可知道柳伶人?” 不提便罢,这一提柳伶人,蓝老四反而拿捏起来,摇头晃脑,一会儿看看刘捕头,一会儿又看看地上摊着的老人, “哎呀,这你可问对人了,柳伶人嘛,认得,爷爷我正等着给他扒皮抽筋呢。不过你先说说你是谁吧,问他干什么?” 蓝老四此言一出,四人均是一愣,也很快明白过来这句话中隐含的信息。 裴子琢迟疑地对刘捕头低语道:“听蓝老四的意思,他最近没见过柳伶人?” 刘忠元会意地点了点头,却也不敢妄下定论,朗声道:“我是一个普通的捕头,姓刘。” 蓝老四眼皮一翻,“哎哟,捕头,找我作甚。我一没杀人,二没放火,顶多跟人家打打架,也归捕头管?” 果然是鸡鸣帮老大的心腹,这脸皮,与黄老大同出一辙。 刘忠元见蓝老四不像遮掩,按蓝老四的性子,就算真杀了柳伶人恐怕也不会将捕头放在眼里。 但他还是决定再探一探蓝老四的口风,“听说黄老大前阵子到处在找柳伶人,扬言要柳伶人不得好死,最后柳伶人真的死了,难道不是你们鸡鸣帮干的好事吗?” “什么?柳伶人死了?”蓝老四还未作出反应,那地上老人突然眼睛一亮,忙不迭地问道,“柳伶人真的死了?” 第九章 是喜是悲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柳伶人真的死了?柳伶人......柳善人......”老人喃喃自语,眼里的光倏忽地灭了去,面上乍喜后又乍悲,显得十分动摇。 蓝老四似是看到了什么滑稽的场面,忍不住狂笑起来。他这一笑,双颊的横肉都挤在一起,高大的猿背也弯了下去,刀上金环更是随着他肌肉的颤动,叮叮啷啷地吵个不停。 “哎哟,李老头儿,笑死你爷爷我了。还‘大善人、大善人’地叫啊,刚才听见他死了,我瞅着你眼睛贼亮,比我还高兴呢?” 蓝老四一边儿“哎哟喂”地笑着,一边儿夸张地抚着自己的胸口,继续挖苦道, “就冲你这个高兴劲儿,这狼心狗肺的程度,要不是你岁数太大了,我寻思能收你进鸡鸣帮给我提提鞋。” 万子夜正蹲在老人身旁,对老人大起大落的情绪看得真切,温声问道:“您也认得柳伶人吗?” 那老人双目紧闭,露出痛苦之色,似是不愿回答。 蓝老四见状,相当乐意接下这个话茬,“认得,怎么不认得。柳伶人可是他们的大善人、真菩萨!哈哈!” 老人哀求道:“蓝大爷,既然柳伶人已经死了,你便放过我们吧。” 蓝老四竖起宽眉,瞪起一副三角眼,“那可不行,柳伶人是死了,黄老大的损失我还得跟你们讨回来。” 老人本就憔悴的面上已血色全无,人虽活着,但看不见希望,也如没了生机。 裴轻舟见蓝老四在人命面前如此轻佻,又听闻他还要继续作恶,只觉得心里有火在烧,大声呵斥道:“你这恶贼实在张狂,居然要在捕头面前犯案!” “女侠此言差矣。”蓝老四不惧反笑,居然还拽上文辞来, “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啊!柳伶人把我们黄老大的金银都散给这帮鸟人了,那我不得让他们还我,是不是啊,刘捕头?不然让官府把柳伶人那厮的赃款赔给我们,我立刻走人,绝不纠缠!” 原来柳伶人已将从鸡鸣帮盗来的金银救济给了坡后村,蓝老四此番踪迹并不是偶然。 他原本追寻柳伶人踪迹而来,不见柳伶人踪影,便拿村民撒起气来,不仅在肉体上折磨百姓,甚至把百姓当做奴隶,迫使他们种田地、养牲畜,再让鸡鸣帮坐享其成,以补黄老大的亏损。 “你看啊,这柳伶人偷了黄老大的东西,转移到这村子里,我们找不到他人,就只好在这蹲点儿了。结果你猜怎么着?这帮鸟人竟敢把黄老大的东西换了牲畜、通了水渠,企图过上自在日子。” 蓝老四得意洋洋,睨一眼刘忠元,“这位,嗯,刘捕头是吧?这算不算分赃啊?你要不要把这帮村民抓起来?” 好一张颠倒黑白的嘴。 饶是刘忠元有心制止冲突,脸上也泛起怒气,“有仇你找柳伶人去报,官府不管你们这些江湖烂事。但欺负平民百姓,就算我一个小捕头,今天也要管上一管。” “啧啧啧,”蓝老四丝毫没有惧意,装作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态度依旧狂妄,“‘有仇你找柳伶人去报’,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啊。李老头儿,这不是你们跟我说的话吗? 得了便宜,还卖恩人,咱俩到底谁是恶人?帮了你们这一群白眼狼,柳伶人怕是死不瞑目咯。” 裴轻舟等人听得明白,想来是村民们将招惹鸡鸣帮的罪责,推到了柳伶人的身上。 村里人在蓝老四的威压下,不敢反抗,一部分人便将怨气转移给了柳伶人。他们觉得自己的生活原本虽不富裕,却也不招惹麻烦,是柳伶人擅自的救济,才将蓝老四引了过来。 全然忘记了当初用这笔钱财改善生活时,对未来的憧憬与希望,只抱着对柳伶人的怨与恨,空叹自己的倒霉。 怎能不叫人心寒。 如今已是晚春时节,入夏的开端本该是和煦温暖的,人心却像冬夜一样寒,春日晚风也像呼啸北风一样在李老头儿的脸上刮着。 刘忠元闻言,似是与自身在公门的遭遇联系起来,心中一阵苦涩,一时间答不上话来。看着躺在地上的李老头儿,眼波不定,似是悲悯,又似是怨怼。 当对他人施以援手后,落得个不谢反怨,如今世道是道高,亦或是魔高,刘忠元心里一会儿是火,一会儿是冰,始终难以平复下来。 万子夜搭上李老头儿的脉搏,发现李老头儿的气息乱窜,想必是怕极了、恨极了,便摸了颗药丸给他喂下去,稳住他的心神。 “柳伶人怎会因此死不瞑目,他一生净做善事,若真是死不瞑目,也是因为你们鸡鸣帮还在欺压百姓,为祸一方!”清越的声音响了起来,打破了沉闷的对峙,那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正是来自裴轻舟。 她紧紧地盯着蓝老四,毫无俱色,“世上不止有一位柳伶人,更是无数的正义之士,我相信天道轮回,你们鸡鸣帮总有一日当被除尽。” 刘忠元的身形微不可闻地晃了一晃,寻思自己被人讥讽几句便哑口无言,还不如一个小姑娘的立场坚定,当真是失了一个捕头的本心,觉得惭愧难当。 这一会儿工夫,蓝老四已被噎了两次,难看的笑容僵在脸上,心下再挂不住火,握刀的手暗暗用力,手臂上陡然暴起青筋。 裴子琢原意是以追查“散功”为主,得知鸡鸣帮与此事无关,本该就此罢手不理,保护裴轻舟和万子夜周全。 可他到底也是血性的年轻人,听了裴轻舟的一席话,只觉得断不能任蓝老四在坡后村胡作非为,便暂且将平时的生意经都放在了脑后。 于是他一面在心里懊悔自己的冲动,一面严肃喊道:“堂妹,子夜,小心!蓝老四要出招了!”说罢,也迈开弓步,做好了与蓝老四一战的准备。 难道蓝老四真是有勇无谋之徒,为逞一时的面子,竟然敢一人迎击四人? 当然不是。凭他能够成为黄老大的心腹,自然是办事得力,十分狡猾。若说为人狡猾,自然不可能打无胜算之战。 眼下裴轻舟已与蓝老四过了几招,或多或少地探了些蓝老四的虚实。万子夜虽然看起来不如裴轻舟身手矫健,但他方才见蓝老四身随意动,似乎要从怀里取出什么来应对,难保没有什么绝技。 更别说两位少年少女的身后,还站着刘忠元、裴子琢二人,此时也是蓄势待发。四人齐动,蓝老四绝无可能有胜算。 可是蓝老四不慌不忙,嘴角扯起诡异一笑,显得有十足把握。 他猛地举起金环大刀,摇拨浪鼓似的用力旋了几下刀柄,金环以奇特的角度撞在一起,连声音也不再是清脆的,而是长远的,震撼的,像是老虎长啸于林,要不是在场几位都有武学功底,恐怕免不了耳鼓损伤。 裴子琢与刘忠元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蓝老四的表情说明,他绝不是发个音波这么简单。 果然,几声虎啸般的撞击声刚落,几人便听到纷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以急速向这边奔来。村路上风卷残云,尘土飞扬,路边野草被脚步碾碎,吐出粘稠的草汁。 不消片刻,蓝老四的身后就站上了二十几号人。 那些人穿着打扮与蓝老四一般粗鲁,个个凶狠。 为首的扛着狼牙大棒,与蓝老四那斜着眼的表情更是八成神似,他嚷嚷道:“四哥,哪个敢来找事?” 话音刚落,身边的十几人便发出不知所谓的嚎叫,纷纷亮出手上家伙什,活像一群活跃气氛的猿猴。 原来是蓝老四为捉柳伶人,一早就做了埋伏,手下都散在山下的田埂子里。那震动的环声便是引人暗号。 没想到柳伶人虽没等到,埋伏倒派上了用场。蓝老四越发得色,只用下巴点了点裴轻舟和万子夜,极尽轻蔑,“那对崽子,优先杀了。” 四人对二十几凶徒,加上一个力超常人的蓝老四,形势陡然发生了逆转。 裴轻舟等人精神紧绷,一场混战一触即发。 正当时,只听一声随意的,与这场上格格不入的声音,自众人右侧飘了过来,“这可麻烦了。” 第十章 桃花枪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声音缓缓地飘来,场上双方俱是一惊,均以为对方还有后手,不由地侧头看去。 原来民房上还有一男子! 那名男子居高临下,算是找了个观战的好位置。此刻大咧咧地盘坐在房顶,怀里倚着一杆长枪,一手握拳支在脸上,敢情着是准备看热闹。 见众人发现了他,那男子依然不慌不忙,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细微的尘土如星屑般在逆光中漂浮着,那男子的面容看不真切,只有金色余晖笼罩在他的周身,散发出柔和的光芒,颇有些天神下凡的意境。 ——只不过行为举止与天神差了太远。尤其是说起话来,不知怎么的,偏就使人上火。 “怎么了?人家小姑娘看我长得俊也就算了,你们这些个大男人瞅我做什么?”那男子还在整理衣摆,漫不经心地发出此问,随后似自言自语道, “亏我在这看了大半天,你们这些人里头,就这使剑的小姑娘对我脾气。看看,衣服都起皱了。算了,不管了,反正一会儿打起来还得弄皱了。” 裴轻舟知道房上那人在调侃自己,也不言语,冷冷地盯着不知是敌是友的男子。 这男子究竟来了多久,坐了多久,怎么竟无一人察觉。听他言下之意,似乎有意参与这场混战,那么,他又是帮那一边的? 蓝老四身边那个扛着狼牙棒的手下,显然是心机不足,败事有余。见有人胆敢在蓝老四面前出风头,狗腿地喊道:“你是哪里来的兔崽子,敢让四哥仰着脖子看你,还不赶紧滚下来。” 此言一出,裴轻舟等人便知那房上男子并不是与蓝老四一起,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那房上男子听了这番叫嚣,倒也不发脾气,只是声音中带了些苦恼,“不好了,不好了。” “呵,怕了?知道你爷爷们的厉害,就滚下来给我们四哥磕个响头,也不是不能饶你一条狗命。” 狼牙棒手下得意洋洋,一众喽啰跟着起哄,好像山头的野猴似的鬼喊鬼叫。 “别叫了,别叫了。”那男子摇了摇头,似是不堪其扰。他的声音能够穿透喽啰们的杂音,让在场的众人听得清楚,看样子也是个有功底的练家子, “我本来是想下去的,但是你非让我‘滚’下去,如果我就这样下去了,岂不是让人以为我是因为怕你,才下去的?” “兔崽子在这说书呢?看我用我这根狼牙大棒,塞上你的狗嘴。”那手下被绕得迷迷糊糊,恼从心中来,提着狼牙棒一跃而起,直扑向房顶。 只见房上男子身影一晃,一抹红色弧光划过,顿时枪出如龙,带着劲风,插入狼牙棒中。那男子再手腕使力,只听“啪”的一声,铁制的狼牙棒一下子碎成了几块。 提棒的手下惊愕之余,躲闪不及,被一大块碎片砸在额头,吃痛不已,怪叫一声,重重地摔回地上。 “张大棒子,滚一边子去,别给老子丢人现眼。”蓝老四见手下如此狼狈,大声骂道。 那名叫张大棒子的手下麻溜地站起身来,手里没了武器,又挨了责骂,哪敢再攻,只狠狠地望着房顶。 这一来一回中,众人终于看清了男子的长枪。 那柄枪一人来长,通体银白,枪尖却有一抹由深变淡的朱红,似血似蕊,不禁让人觉得原来血腥与美丽可以在同一事物上并存。 裴子琢惊声喊道:“桃花枪!” “是了!是了!”房上男子看也不看秒败的张大棒子,抚掌笑道,“裴子琢,你终于认出我来了,快请我下去!” 这男子全然没把刚才的受袭当做一回事,竟还惦记着怎么体面地从房顶上下去,好像现下只有这件事让他忧心。 裴子琢只好抱拳行礼,恭敬道:“还请陆大少爷帮忙解围。” 难得从裴子琢的语气中听出生硬,看来二人不像有多熟悉。 等那位陆大少爷翩然落地,裴子琢介绍道:“这位陆大少爷,便是落桃山庄的少庄主,陆诚。” 众人这才终于看清陆诚的真容。 此人身穿圆领对襟宽袖袍,腰系鸦青云纹带,头戴小银冠,生得一双桃花眼,眼瞳黑中带褐,十分有神。 一笑起来,双眼又如月牙弯弯,如在平时,定会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可眼下的场合,陆诚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与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总是显得不太着调。 “怎么样,五个人,总能打得过了吧?”陆诚眯眼笑道,“要不,你们给我磕个头,我饶你们的狗命?” 落桃山庄作为武林世家,不论白道黑道,还是官道民道,总是要给予三分薄面,因此听见落桃山庄的名号,蓝老四的心中生出些许的忌惮。 但眼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况且蓝老四这人受不得人讥讽,更不愿丢面子,哪有因为一个毛头小子就撤退的道理?于是憋足了气,大喝一声:“给我上!” 话音甫落,两道青、红光芒迅如闪电,腾空直取向蓝老四。原来是裴轻舟和陆诚身法快出旁人一步,抢先掠过一众鸡鸣帮的小喽啰。 转眼间,二人已与蓝老四缠斗起来。 裴轻舟先前与蓝老四走过几招,知晓蓝老四的厉害,二次进攻已谨慎许多。 只见她身子下沉,似刺向蓝老四下盘,却忽然移形换影,持剑反刺,剑光拐了一个直角的弯儿,自下而上挑向蓝老四的下颚。 蓝老四见势,下意识地挥刀去档。却不成想,陆诚的轻功虽慢裴轻舟半步,枪身却长。此刻红色枪尖已刺入刀背金环,卡住了蓝老四的动作。 陆诚暗使内功,足下用力,枪尖陡地横挑,便要叫蓝老四那金环大刀脱手而去。 就在这看似再无转圜之地的时刻,蓝老四竟嘿嘿怪笑,双肩耸动,运气于右臂上,手背上青筋暴长,顿时如蚯蚓般在皮下疾走。 陆诚再憋足一口气,双手紧攥枪杆,那金环大刀却如定海神针,纹丝不动,甚至将陆诚的双足反拖了几寸。 又见噼啪火花一闪,桃花枪竟被反挑脱手,陆诚的身子也跟着踉跄了一步。 脱手的桃花枪旋转如高速车轮,笔直地飞向一侧民房。好在陆诚反应极快,飞身上前,复将长枪握在手里。 另一边,裴轻舟见蓝老四手中兵刃受阻,本以为势在必得。却没想到,蓝老四怪笑过后,左手也突然发力,一把将裴轻舟的剑身握住。 裴轻舟再要故技重施,左手抖出短剑来,却被蓝老四连剑带人地一拧,身子被迫随着剑身在半空中旋了几圈,短剑也掉在了地上。 “呸,小兔崽子,还想坑你蓝爷爷。”蓝老四啐道。 正要料理裴轻舟,电光火石之间,又一银光飞来。那银光在半路分成几簇,分别攻向蓝老四上、中、下、左、右五路。 原来万子夜先要安顿李老头儿,落后几步,已被几个喽啰团团围住。此刻,他见裴轻舟与陆诚二人情况危急,手上发力,将暗器打向蓝老四。 那暗器形似蒺藜,拐了几个弯,绕过挡在万子夜身前的小喽啰,在蓝老四的身前弹出机关。机关里分别是五束银针,让人避无可避。 避无可避,无须去避。蓝老四深吸一口气,浑身肌肉再涨几分,像烙红的铁疙瘩似的。他双手挡在腹部,只听“叮叮”几声,银针如同碰到了铁板,扑棱棱地弹到了地上去。 其他四路也是如此,银针未伤得了蓝老四分毫。 这蓝老四果然有铜皮铁骨之功! 裴轻舟趁机收剑疾退,赶紧离开蓝老四的双臂范围。 万子夜虽未得手,却立刻看出了门道,向裴轻舟喊道:“阿舟!蓝老四的腹部,是他的罩门!” 第十一章 破罩门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饶是金刚不坏之躯,也必有缺口。所谓罩门,便是练武之人最柔软脆弱,最怕受伤之处。 方才万子夜发出暗器,其中四路被蓝老四硬用肉身去挡,只腹部一路,迫使蓝老四用手护住,可见腹部一处,便是他的死穴。 万子夜被喽啰拦在当中,远远喊道:“阿舟,看你的了!” 万子夜的脑筋转得快,裴轻舟的动作也不慢。 “知道了!”只听清脆答应一声。说话间,她已调整呼吸,纵身再攻。 这一再攻,剑气如虹。裴轻舟换了打法,使出快剑,剑光如练,一晃眼,已刺出一十八下。 此乃青城山剑法之一的“急雨”,正是裴轻舟的拿手好招。剑鸣一响,剑光便至,如青山忽落雷雨,霎时水雾蒸腾缭绕。 在剑气的环护下,蓝老四只觉得眼前无数青光细密如针,让人晕晕乎乎,眼花缭乱,左手去抓,频频抓空,只好提刀去挡。 蓝老四毕竟气力惊人,金环大刀又横面宽阔,面对裴轻舟的纷乱剑影,虽难反击,却是易守。 是以,蓝老四足下用力,手臂运气,挥刀霍霍,越挥越快。大刀的轮廓逐渐模糊,连线成面,竟成了一块密不透风的金色圆盾。 “急雨”遇刀盾,如雨点遇铁伞,只听“叮叮当当”几声闷响,裴轻舟的剑招全被弹开了去。 蓝老四躲在刀盾后头,哈哈大笑道:“女娃娃就这力气,不如回家吃奶去吧!” 裴轻舟久攻不下,又听蓝老四语言粗鄙,此时已略微焦躁。她横剑于胸,凝气于剑,正想拼死一搏,忽见蓝老四的背后红色枪尖袭来。 迅如电掣! 那枪尖似乎瞅准了蓝老四的得意,趁着他分神,抓住时机,来势快极,如一道赤阳,将周遭空气都点燃了火光。蓝老四果然躲闪不及,只听—— “噗”。 枪尖扎进了蓝老四的背肌里去。 枪劲立消。 只有枪尖扎了进去,甚至枪头上那抹朱红还有一大半露在外头。 使枪的自然是陆诚,他见状多使了几分力气,枪头依然纹丝不动,如扎进了一块大理石中,怎么也没法再推进分毫。 蓝老四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动也不动,连一个回身也懒得给。 实在是尴尬的瞬间。 又是“噗”的一声,陆诚将长枪拔了出来,倒飞数尺,翩然落地,皱眉道:“当真扎不进去。” 桃花枪只在蓝老四的背上留下一处红色圆点,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本就长在身上的一颗红痣。 蓝老四伸手摸了摸,指尖上的血迹就像打死了一只刚叮完人的蚊子,不禁咧开大嘴嘲讽一笑,“给你蓝爷爷针灸呐?你落桃山庄敢情是推拿按摩的?这手法我看也不大行,怎么还扎出血了?” 裴轻舟的脸色越来越黑。她在前头下了非死即伤的决心,陆诚却莫名其妙地整些花活儿,让恶徒抓住机会一顿讥笑,仿佛存心添乱似的。 “你这人怎么回事?”当下终于找到了撒气的对象,裴轻舟顿足冲陆诚喊道,“你扎他后背做什么?你不知道他是铜皮铁骨,根本扎不透?” 陆诚自知理亏,讪讪一笑,“他那刀盾我无计可破,看他露出背门,索性试上一试。” 裴轻舟不高兴地嚷道:“我说陆大少爷,你刚才没听见腹部是他罩门?非要白费工夫?” 陆诚撇嘴道:“我跟你们不熟,总不能听那穿白衣服的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凡事总是得亲自试上一试才知道。好了,现在我有法子了,这就破他罩门,行不行?” “你有什么法子破他罩门?” “不能说,说了他不就知道了?看我的吧!” 蓝老四夹在裴轻舟和陆诚中间,听着两个人有来有回地拌嘴,本来还觉得幼稚可笑,却突然听到陆诚满不在乎地说出“破他罩门”,语气轻快得好像只是要拍一块儿黄瓜,顿时觉得实在是被人小瞧,好没面子。 “尽管过来送死。”蓝老四双手握刀,架在腹前,遂一手放开,另一手急旋,霎时金色刀光大涨,竟形成一圈护体刀风。 “嘿嘿。兔崽子破谁罩——” 话才说一半,惊觉顶上发凉,蓝老四心里暗叫不好,抬头看去,一张赤网正从天而落。赤网后头,正是陆诚含笑的一张俊脸。 原来正当蓝老四使出刀风之际,陆诚以枪借力,凌空后翻,眨眼已翻至蓝老四的头顶,瞅准了蓝老四的百会穴。 头顶百会一处正是练功之气聚气之处,就算一个人是金刚不坏之躯,这处也脆弱至极。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被铜皮铁骨之功困住思维,在激烈的对阵中亦精神紧绷,便只能想着蓝老四的弱点在罩门,想法子从正面突破,头顶反而成了盲区。 连蓝老四自己也未曾想到。 但谁叫他碰上了落桃山庄的陆诚。落桃山庄网罗天下武学,当然也记录着不少破招的法门。蓝老四的功夫虽硬,却没有丝毫的独门技巧,在陆诚眼里也不过是只蛮牛,眼下正好有机会把平日所学演练一番罢了。 陆诚脚踏虚空,一轮急枪连递,迅如东风。那枪尖织成细密的网,赤中带银,如梦似幻,枪风刚柔并济,枪影绰绰约约,真似花雨簌簌,令人心折。 “试试这个手法,保准要你舒适得要命。”陆诚还有心力说笑,“吃我一招‘落英缤纷’。” 蓝老四站在落英正中,似是看得痴了,某一瞬间,在他的脑海里,仿佛正走过不鸣山的花道,柔风吹过,周身沐浴着春光。如果他一直沉醉在这条花路上,这一枪决计要了他的性命! 可惜经验的差距让陆诚再次失手! 到底是混在黑帮高位,想来也是刀尖上舔惯了血,蓝老四虽然思绪仍在神游,在这生死一瞬仍以直觉去挡。护体刀风自下而上螺旋而起,形成了一道以自身为中心的上升飓风。 金风撞网,气劲难当,陆诚的枪网在刹那间已岌岌可危。 “女侠,还不快打!”陆诚咬牙冲裴轻舟喊道。 “还用你说!”同一刹那,裴轻舟起势急刺,青光划过,直冲罩门。 蓝老四此时罩门大开,眼看就要败下阵来。 登时,腹部、头顶两股凌厉之气让蓝老四醒过神来。若是抵抗枪影,便要受裴轻舟一剑破罩门,若是回护罩门,天顶的百会穴挨上一枪,怕是要当场一命呼呜。 非生即死的瞬间,他的脸上竟还未显露惊慌!难道是人之将死,思维麻木了吗!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蓝老四狂笑几声,竟又出怪招。只见他急速收刀,蹲下身去,将头埋在臂下,双手握住脚踝,一眨间把自己缩成了个球。 那肉身大球在原地跳了几跳,突然调转方向,一路边弹边滚,尘烟骤起,一溜烟地没了踪影,只余下地上一道又深又宽的拖痕。 “风紧扯呼!”声音也逐渐地远了。 原来蓝老四心下有数,自知此番必败,便只狂笑几声掩盖内心慌乱,也顾不得在手下面前丢人现眼,使上了脚底抹油的手段,一路逃跑去了。 陆诚和裴轻舟双双刺空,来不及收势,枪剑相撞,差点给两人绊个跟头,各自在空中翻了几番才落地站稳。 刚才的一幕实在荒诞至极,裴轻舟难以置信地望了望蓝老四逃命的方向,又转头看了看陆诚,持剑的手僵在半空,瞠目结舌道:“刚才有什么东西滚过去了?” 陆诚扬眉,由衷地惊叹道:“是蓝老四滚了。” 第十二章 猢狲散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蓝老四团成肉球遁走不禁震惊了裴轻舟,一众鸡鸣帮的喽啰们更是备受打击。 喽啰们虽然大多是三脚猫的功夫,但人数众多,手持刀枪棍棒,攻法杂乱无章,招人烦得很。 先前裴轻舟、陆诚与蓝老四激斗之时,喽啰们便七人一组,胡乱地踏着不知道在哪儿学来的北斗七星步,将刘忠元、裴子琢、万子夜三人团团围住。 那时候蓝老四罡风护体,镇定自如,二十几个手下自然也敢于拼命,手中武器一齐向圈内捅去。 刘忠元三人虽不落下风,却也觉得十分难缠。 此情此景下,张大棒子越打越上头,全然忘记了被陆诚一枪挑碎武器的耻辱。 先前他的狼牙棒被陆诚击碎成八瓣,此刻便从腰间拔出短棍来,振臂呼道:“兄弟们加把劲儿,这几人已是瓮中之鳖!看四哥他——啊?啊!” 本想以蓝老四的“英姿”鼓舞手下,谁料话说一半,便遥遥望见蓝老四“滚走”之景象,当下手臂软瘫下来,长大嘴巴“啊”个不停。 “这......这.......四哥?”张大棒子转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圈,对着蓝老四早已不见踪迹的身影喃喃自语,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四哥,怎么走了......” 见张大棒子神色有异,其余喽啰也不禁引颈侧目,二十来双眼睛瞟来瞟去,只能见着裴轻舟和陆诚抱着剑与枪,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哪里还有蓝老四的身影? 陆诚挑眉高声道:“别找了,蓝老四滚了。” 这下也不用裴轻舟与陆诚二人再出手,喽啰们已自乱阵脚,包围圈渐渐散乱,几名胆子小的亦趋亦步,看样子是准备好了逃窜。 万子夜趁机斜飞蹿出,拉开距离,衣袖一卷,手心发出飞蝗石,“噗噗噗”几声打中喽啰的手腕、膝盖。 几名喽啰吃痛,兵刃坠地,也顾不得再捡,一瘸一拐地追着蓝老四留下的拖痕跑去。 “子夜!”裴轻舟欢快地向万子夜招了招手,万子夜自半空翩翩落下,在裴轻舟的身侧站定。 方才万子夜被喽啰们围住的时候,心里就惦记着裴轻舟,此时细细打量一番,见她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阿舟,你没事就好。” 裴轻舟眨了眨明眸,笑道:“多亏了你,看出了蓝老四的罩门所在。” “怎么不多亏我,知道随机应变,攻他天顶?”陆诚见已不用上前,自觉成了个围观的,望着连滚带爬的一众喽啰,摇头评价道,“不好,不好。” 裴轻舟睨他一眼,问道:“怎么又不好?” 陆诚的双手握住长枪中段,稍稍一拧,桃花枪便从中分开两节。他将两节枪身收好,转头看着万子夜道:“你看你,面对歹徒,下手也忒轻,放走了那么多人。你再看刘捕头,手段多利落。” 只见刘忠元周身七人也正欲逃走,恰逢转身之际,刘忠元几下兔起鹘落,长刀斜砍。一名喽啰躲闪不及,肋下被穿,不可置信地看着身前刺出的刀尖,连呼痛也忘了呼,无声地倒了下去。 裴轻舟见着那喽啰不瞑目的死状,一时间说不上话来,只瞪着陆诚。 陆诚双手一摊,又道:“你瞪我做什么?你不会要说你是大姑娘家的,看不了这场面吧?我方才见你对蓝老四可是杀气腾腾的,心下还有几分佩服呢。” 裴轻舟扭头不愿理他。 陆诚忙又道:“我说的是真心话。你这功夫着实不赖,就是少了几分狠劲儿。哎呀!快看裴子琢,平时做生意做多了,疏于武学,看样子快不行了,你还不去帮帮他。” 裴轻舟闻言也顾不得置气,赶紧提身奔向裴子琢。 “阿舟,他骗你的。”轻功正使了一半儿,被万子夜用衣袖兜住,这才发现陆诚的话语实在是夸张至极,只是在逗她罢了。 裴子琢气定神闲,单手持一双头笛,此笛二尺八寸长,通体幽碧,笛身两端各开气孔,原是一驭虫乐器。 驭虫术,是操纵百虫的功法,乃是裴家庄秘传之术,非内门弟子修炼不得。 此时面对几个再无战意的喽啰却不必使用驭虫之术,裴子琢的锦衣一闪,右腕横扫,以碧笛末端点住喽啰要穴,顷刻间,一圈儿的喽啰翻着怪眼不省人事。 二十几个鸡鸣帮喽啰死的死、晕的晕、逃的逃,只听哐啷一声,张大棒子手中的短棍落地,两股战战,一个站不稳,直接瘫坐在地上。 等他回过神来,为时已晚,一点青色寒芒正抵在他的额间。张大棒子不敢乱动,只一双眼珠向上翻了翻,见一只皓腕如霜雪凝结,伴一股幽香随风而来,不禁喉头一动,咽了一口。 口水还没咽下去,顿觉寒芒逼近一寸,这下张大棒子是看也不敢乱看,闻也不敢乱闻了。 “说说吧,柳伶人的死你们到底有没有份?”裴轻舟厉声问道。 “没有份,没有份。”张大棒子本想摇头,瞥见青色剑光,不敢乱动,只一哆嗦,战战兢兢地回道,“我们这阵子确实没见过柳伶人。” “若是你有所欺瞒,定叫你肠穿肚烂,脑浆乱洒。”裴轻舟学着江湖话本里的调子,故意说得吓人。 这一吓唬很是奏效。张大棒子只恨自己行动受限,不能当场磕上几个响头,忙不迭地说道: “女女女女侠,女侠饶命。我就是四哥,啊不,蓝老四的手下,我知道的就这么多。蓝老四这半个月一直在坡后村附近等着柳伶人,兄弟们都可以作证!” 张大棒子本想向自己的兄弟求助,余光扫了一圈,发觉鸡鸣帮现下只剩他一人可以言语,瘫软的身子顿时又萎下几分。 “蓝老四来了半个月?”裴轻舟声调忽升,怒道,“你们竟然祸害了村子半个月?” 张大棒子哪儿敢再答,先点头,再摇头,然后一颗头开始乱晃,也看不出来是在点头还是摇头。 见张大棒子支支吾吾,大有疯癫之意,裴轻舟刚想发作,却见一只墨色缎面靴用力地踹在张大棒子的脸上。 张大棒子的一张脸顿时如同开了染坊,黑色的鞋印,青紫的淤痕,红色的鼻血抹得是五颜六色,十分滑稽。 踹人的是陆诚。他此时想起张大棒子提着狼牙棒冲他叫嚣之后,还未曾还嘴,新怨旧仇的劲便全使在脚上,“怎么不说话,原来是你的狗嘴叫狼牙棒大塞上了?” 此话说完,陆诚见裴轻舟、裴子琢、刘忠元均转过头来皱眉看他,又叫道:“不是我语言粗鄙,是他方才就是这么讲我的,你们都听见了!” 难怪裴子琢虽然因裴家营生与陆诚见过几面,方才见到陆诚时却面无表情,语气生硬,丝毫没有熟络的感觉,原来陆诚这脾气秉性更是随心所欲。 一向中规中矩的裴子琢就是应付不来这样的人。 相比之下,身边的三位年轻人里,还是万子夜待人谦逊有礼,比较好交流。想到此处,裴子琢用目光去寻,却发现万子夜不在他们之中。 此时万子夜正守在李老头儿身边。李老头儿挨了蓝老四的欺辱,身上本就带伤,此番情绪大起大落,眼下更是浑浑噩噩,嘴唇发紫,额上冷汗直流。 万子夜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瓶,倒出褐色药丸,先给李老头儿闻了一闻,见李老头儿的意识慢慢恢复,便柔声哄他将药丸吞服了下去。 不消片刻,李老头儿终于转醒。他睁开眼睛,便看到万子夜一张真心实意担忧的脸。 回想起自己对万子夜的恶言,李老头儿羞愧难当,眼窝陷得更深,树皮般的脸逐渐暗淡,垂泪道:“我对不起恩人啊。” 第十三章 老者泪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暮色四合,残月朦胧,星子浑浊。 傍晚时分争斗的喧嚣终于远去,将夜未夜下,坡后村中余下一地的狼藉。一只鸦兴许闻见了血腥味,停在村中的古树上观望,时而被树下的人声惊得来回蹦跳。 李老头儿还在啜泣,脸上的褶皱里也蓄满了泪水。他是坡后村的一村之长,本不该如此窝囊。 只有他自己知道,人至耄耋,其实已没有什么眼泪可流,就连遭受蓝老四毒打的时候,心里纵使哀极恐极,眼睛也是无神和干涩的。 唯一让他枯老的眼窝泛热的时刻,是月前从柳伶人手里接过银票,畅想着富庶的生活。 人在完全绝望中或许流不出泪,但绝处逢生,总有感慨。 柳伶人给过他一次感慨,但在他对蓝老四磕头求饶,请求蓝老四离开坡后村,去找柳伶人寻仇的时候,就将这份情谊毁了。 眼下一众武艺高超的侠士赶走了蓝老四,他心下看到希望,却又难以控制地生出怯意来。 他害怕蓝老四变本加厉的报复,给坡后村带来灭顶之灾,只是已经辜负过柳伶人,他又怎么能再次对应该感谢之人出口埋怨。 所以他只有流泪。泪水成了他情绪唯一的宣泄。 万子夜静静地站着,感受着、包容着李老头儿复杂的心情,既无苛责,也无安慰。 这时候哭得出来,心中想必还存有善念。万子夜这样思索着,又想起柳伶人的死来,思绪逐渐地飘远了。 张大棒子被陆诚踹了一脚,只敢伏地哆嗦,再不敢心生侥幸逃跑之意。陆诚满意地抬脚擦了擦自己的鞋面,转头正要招呼,却看见万子夜沉默的背影,疏远、无垢,被轻薄的银月笼罩,似已在人间之外。 “真是奇怪的人,方才明明心慈手软,此时见着老人家哭又一言不发。”陆诚小声嘀咕道,“看着这是要奔月成仙了。” 这时,只听民宅的门板吱呀响了几声,原本不见人烟的几座小院里走出许多人来。 这些人是坡后村的村民,本来因为蓝老四的横行而躲在家里,对万子夜等几位外来人只敢透过门缝偷偷观察,此时见蓝老四败退,便各自打开家门踟躇着往出走。 “李爷爷!”随着一声稚气的呼喊,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身穿粗布短衣的女孩儿挣脱了一位妇女的束缚,笔直地向着李老头儿跑了过去。女孩儿看起来十岁出头,一双童真的眼里满是焦急。 早在李老头儿被蓝老四殴打的时候,她便急着冲出家门。可是母亲将她死死地按下,不让她闹出大动静来。 “珠儿!你这孩子!”妇女呼道,也几步追了上去。妇女便是女孩儿的母亲,见危机暂过,她手下一松,让这名叫珠儿的女孩挣脱开去。 珠儿双臂张开,搂住李老头儿的脖子,一只小手轻柔地拍着李老头儿的后背,哽咽道:“李爷爷,别哭了,坏人已经被打跑了。” “爷爷知道,我......”李老头儿抱着珠儿艰难地站起身来,珠儿的哭腔让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沉浸于自己的情绪当中,这一村子的人还等着他站起来。 珠儿强忍泪水的呜咽声让人动容,兴许是同为女孩,裴轻舟觉得鼻子酸酸的,不禁走上前去,从李老头儿怀里将珠儿揽过来,柔声安抚道:“是啊,坏人已经被打跑了,小妹妹,你也不要哭啦。” 珠儿只觉得裴轻舟的声音如夜莺婉转,一双湿漉漉、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裴轻舟清丽的脸庞,好像看见了仙女下凡,便止住眼泪,埋头在裴轻舟怀里,轻声问道: “女侠姐姐,柳叔叔是不是不再来了。他是不是因为叔叔伯伯们埋怨他,伤心了。” 裴轻舟一时不知如何答话,虽然她平时性情飞扬,但一颗心到底也是柔软的、善良的,总不能告诉女孩儿,她口中的“柳叔叔”不是因为伤心而不再来,而是再也不能来了。 “姐姐和哥哥以后会来,好不好?”裴轻舟抚摸着珠儿乌黑的发梢,哄道。 本来安静的周遭隐隐开始嘈杂起来,有三五个人交头接耳,也有几个唉声叹气,终是喜色少,忧色多。 终于有一壮年汉子,按捺不住,大声道:“今日你们折辱了蓝老四,等你们走了,蓝老四再来怎么办?到那时候,我们岂有命在?” “是啊,是啊。”人群中有几人纷纷附和,其他人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我说你们这些人怎么恁的自私,还不如一个小女孩。你们方才都听到了吧,柳伶人他已经......” 陆诚实在听不下去,正准备继续讲讲道理,忽见万子夜迅速瞥了他一眼,目光转向珠儿,心里会意,便把“死了”二字咽了下去, “柳伶人已经那个了,你们竟然还是先想到自己?” 人群发出的不满声越来越大,原本只是对陆诚的指责不满,后来又多了几人骂起陆诚对柳伶人的不尊重。 见万子夜无奈地摇了摇头,陆诚瘪着嘴道:“啊?说‘那个了’也不行?” 还没见过这么不会讲话的,裴轻舟真想踹陆诚一脚。不过陆诚所说的倒是大实话,这么想着,她便悄悄地把抬起的脚放下了。 “子夜。”裴轻舟低声唤了一声万子夜。这个时候,还得是靠万子夜交流。 “各位乡亲,我们无意打扰各位平静的生活。”万子夜冲裴轻舟点点头,也不理陆诚,拱手道, “我们确实是为柳伶人之事而来,没想到村子里竟是如此遭遇,是我们考虑不周,唐突了。但方才大家也都听到了,与我们随行的还有一位有声望的捕头,我相信此事他不会不管。” 老百姓到底是信任公门,又见万子夜举止沉稳,礼数周正,紧绷的气氛开始松动。 刘忠元趁机上前,朗声补充道:“请各位乡亲父老放心,我刘某人吃的是公家饭,管的是百姓事,这群匪寇当着我的面欺压村民,证据确凿,待我传书与官府,不日便会将他们绑回衙门里去。” 其实刘忠元早该如此表态,只是自打蓝老四对他责问,又见柳伶人身后落得如此薄凉,他的心里一直愤懑不堪,不仅挥刀的时候下了重手,当下也不想再看村里的情形,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考虑着一走了之。 经万子夜这样用言语一推,才终于将他推回到职责上去。 听刘忠元如此承诺,村民才终于松了口气,表示愿意配合捕头查案。 几人嘱咐村民找来粗绳,将被裴子琢点倒的喽啰们捆在古树粗壮的树干上,又将张大棒子绑好,打上死结,随手先扔在猪圈里。 待几人正往民宅里走,陆诚用肩膀碰了碰裴子琢,“那个白衣服的也是裴家庄的子弟?” 裴子琢稍稍闪开身道:“他叫万子夜,是我三叔裴琅的弟子。” “裴庄主的弟子?”陆诚仿佛不大相信,“那他怎么不用驭虫术?那个蓝衣服的又是谁?” 裴子琢答道:“是我堂妹裴轻舟。” “是裴庄主的女儿?那我怎么见着她专修剑法?你们裴家庄好生奇怪。”陆诚想了想,又道,“不过听闻裴琅庄主潇洒俊逸,看着他女儿,我倒是信了。” 陆诚本是在跟裴子琢说悄悄话,可一连串的疑问,使得音量没控制好,一行人都听了个清楚。 万子夜听见陆诚开始谈论起裴轻舟,忽然转头反问道:“陆少庄主出现在坡后村,先前又在民宅上做个看客,想必也是冲着鸡鸣帮来的?” 陆诚被冷不丁地一问,顿时哑然。 万子夜心里有数,也不用等陆诚回答,又道:“据我所知,落桃山庄跟鸡鸣帮素日并无瓜葛。陆少庄主此行只能说明,落桃山庄把‘散功’丢了。” 第十四章 结盟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弦月夜,月如钩。 今夜没有蓝老四的欺压,坡后村的村民们终于得以喘息。当人们开始日常的活动,坡后村也恢复成了一个普通村落应有的样子。 袅袅的炊烟从各家的烟囱里升起,米面的香气开始弥漫起来。半大的孩子们抱着牧草,拎着木桶,给家畜也添了饭食。 吃过晚饭,几个男人从各家出来,搬了板凳凑在一起,抽着烟杆子聊个没完。最近的大起大落,实在是让他们不吐不快。 先前站在人群中,带头向万子夜等人发难的壮年汉子从荷包里掏出一卷劣质烟丝来,分给其他男人,“眼下有官府的人管我们,应该可以放心了。” 另一面善的老实汉子不会抽烟,将壮年男子的手轻推回去,点头道:“是啊。只是不知道柳善人被人害了,官府管是不管。” “嘘!你是不是傻的!”壮年汉子忙道,“柳善人是贼!官老爷怎会为贼伸冤!你小心别让那位姓刘的捕头听见,以为我们是柳善人的同伙。” 壮年汉子如此说着,却也用着“柳善人”的称呼,人心里总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老实汉子叹道:“柳善人是贼,也是义贼,他对我们恩重如山,没有他,我们哪儿吃得上一顿饱饭。我想,等风头过了,我们也该送送他。前阵子我家珠儿还在念叨说,柳叔叔怎么总是不来,想想那丫头期待的样子,我这心里难受得紧。” 原来这老实汉子是珠儿的父亲。 壮年汉子闻言,深深嘬了一口烟嘴,待长出一口烟雾后,盯着火星明灭的烟钵,说道:“送送吧,等到风头过去了,村子太平了,咱们送送柳善人,悄悄地给他置办个冢,立个碑。” 众男人神色凄然地点了点头。 若是日后让珠儿得知柳伶人的死讯,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上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又该怎么样向珠儿解释。珠儿爹心里烦闷,眼角渐渐地红了起来,低声叹息道:“可怜我们珠儿啊......” 珠儿对父亲的担忧浑然不觉,此刻已经在裴轻舟的怀里睡熟了。 自打她被裴轻舟搂在怀中,便觉得裴轻舟身上又暖和又好闻,说什么也不愿意松手。 裴轻舟对小女孩的遭遇心生恻隐,破天荒地像个娴静的大家闺秀,在桌前坐正,轻轻地拍着珠儿的后背。 看着怀中女孩晶莹的小脸儿上还挂着泪痕,裴轻舟的眼里也不禁流露出几分心疼。 裴子琢哪里见过裴轻舟这幅淑女样子,紧张得又想饮茶。他双眼随意一扫,桌上只有几个破茶碗,和一盏火油不多的灯,怕是连水也没得喝。 不过这一扫,倒是发现万子夜和陆诚对坐,眼神交锋,空气中仿佛有火星噼啪乱闪。 他俩不会呛声起来吧。这是裴子琢的第一个想法。 好想喝水。这是裴子琢的第二个想法。 要不要现在提起“散功”之事。这是裴子琢的第三个想法。 好在还没等裴子琢多冒出几个想法来,陆诚先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这位小兄弟,你叫——万子夜,是吧。既然你猜出来了,我也就不瞒你们了,落桃山庄,这个,确实出了点儿差错。” “好啊,怪不得不回堂哥的求助函,原来真是有鬼。”裴轻舟刚想拍桌子泄愤,意识到怀中还有个熟睡的女孩,便收回手来,压低声音道,“还好子夜将你识破了,要不你还想瞒我们到什么时候?” “我可不知道落桃山庄有义务帮裴家庄断案。”陆诚有心输理不输阵,故意说道,“你们是卖家,我们是买家,你们的货出手了,还管我们把货弄哪儿去?” “你!”裴轻舟气道,“你歪理邪说!我说不过你!” 裴轻舟的秀眉倒竖,杏眼圆睁,漆黑的瞳仁里映着微弱的灯火,在昏暗中显出几分少女独有的娇嗔来。陆诚觉得有趣极了,不禁多看了几眼裴轻舟的怒容。 “如此说来,裴家庄也不必帮助落桃山庄了?”万子夜忽然说道,言语带刺,语气倒是十分温和。 “你这是何意?我需要你帮忙吗?”陆诚挑眉回敬道。 “‘散功’若流传出去,对裴家声誉影响自不必说,想来陆少庄主也不关心这个。但是,”万子夜话锋一转,“如今‘散功’从落桃山庄里流失,这件事情,想必落桃山庄比裴家庄还要着急,不然也不会是少庄主出面追查......” 万子夜的语气依旧十分平淡,却有意无意地加重了“从落桃山庄里流失”几个字。 陆诚有些急,立起手掌打断了万子夜,“行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我也不须你再讲,若叫你点破了,我反倒丢了大家风范,还是我自己说吧。” 说罢,陆诚也不再隐瞒,态度倒是诚恳许多,仿佛刚才强词夺理的另有他人,“前几日收到裴子琢的来信,我们也不是不重视,立刻就派人做了清点,这一打开锦盒才发现,原来‘散功’已教人替换了。” “也太不小心了。”裴轻舟讶然道。 “怎么会不小心,像这种东西,我们有专门的库房放置。自从‘散功’入库以来,库门还从未开启过,因此我们也是才发现出了问题。” 裴子琢点头附和道:“确实如此,当日陆老庄主亲自与我们交易,也是这样说的。‘散功’交易后即入秘库,无必要绝不取出,可保万无一失。” 裴轻舟快人快语道:“这不就失了吗?” 陆诚摊手道:“谁说不是呢?这一出问题,兹事体大。先不说落桃山庄会因保管不善而影响在江湖上名望,重点是不知道哪位高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山庄秘库,也不知道此高人是敌是友,实在叫人在意。” 裴轻舟道:“所以落桃山庄也得到了柳伶人的消息,同样想从他查起,你便一路追查到了蓝老四身上?” “没错。”陆诚点头道,“不鸣山我一人上不去,正巧打听到蓝老四在此处出没,便来碰碰运气。没想到我们想到一处去了,今日相见,实乃有缘。” 万子夜且不管有缘无缘,沉声道:“所以陆少庄主见我们与蓝老四对峙,打算坐收渔利之利。” “哈哈,误会,误会。” 陆诚原本以为万子夜性情温吞,没想到用词如此犀利,只能干笑道,“我见你们四人与蓝老四对阵,必然万无一失,就没有出手。后来我不也拔刀相助了么?” 裴子琢察觉到万子夜跟陆诚之间的火药味十足,实在是一个头两个大,修长的手指不住地扣着桌上缺了牙儿的茶碗,心下开始评估以陆诚的性子,日后是否会影响两家交易。 没想到今日不仅重新认识了裴轻舟,看到她温柔如水的一面,也重新认识了万子夜,跟裴琅相似的犀利言语,再加上一个性子跳脱的陆诚,裴子琢明明年纪也不算大,坐在当中倒像个长辈似的。 要不怎么说裴子琢跟裴琳是血脉相连,这到处替弟妹操心的宿命也由他这个做兄长的担了。 裴子琢一边给万子夜使眼色,一边圆场道:“既然两家目标一致,就劳烦陆大少爷搭把手吧。” 陆诚也不拿捏,给个台阶就下,笑道:“这倒是好,我没意见。只是蓝老四否认了毒害柳伶人,接下来该怎么办?” 陆诚应着裴子琢,眼睛却望着万子夜。万子夜正欲开口,只听嘤咛一声,原来是裴轻舟怀里的珠儿睫毛颤动,将要转醒。 “我看,还是先把珠儿送回家睡吧,”裴轻舟边起身,边向万子夜说道,“子夜,等我回来再说。” 起身的时候却猛地咬了下嘴唇。原来是珠儿在怀里睡了太久,压得裴轻舟腿麻。 正当裴轻舟若无其事地继续着动作,万子夜却跟着起了身,从她的怀里抱过珠儿,温声道:“我来抱她吧。” 万子夜的修长手臂只一捞,便轻松地将珠儿抱在怀里中。 “说起来,刘捕头一直没进屋来,他人在哪里?” 第十五章 寂寞身后事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送珠儿回家的路上,裴轻舟跟在万子夜的身后,时不时地望着他的背影发呆。 记忆里,她很少看着万子夜的背影。从前,不管是上树爬墙,还是上房揭瓦,裴轻舟总是一马当前,冲在前头,因此回忆起往事,脑海中多半是万子夜的那一张无奈却又含笑的俊脸。 他什么时候已经有这样挺拔的肩背了?又是什么时候能够毫不费力地抱起一个半大的女孩儿? 自己呢?现下在别人的眼里是什么样子的? 裴轻舟不禁来回翻着手腕,暗暗想着,多年练剑,腕力倒是涨了不少,但是比起万子夜的力气,好像又差上那么一点儿。 忽然又看到自己的指尖长着薄薄的茧子,不由地想起一些闺秀女子的柔嫩玉手,赶紧把手心合上,攥成拳头,藏在袖里去了。 至于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奇怪的举动,裴轻舟自己也摸不到头脑,心下生出几分困惑来。 不过,她也没有再多想,因为已经远远地看见了刘忠元的身影。 刘忠元在树下负手赏月。 月似知人愁苦,隐去光华,任天地间树影模糊,灯影模糊,人影模糊。 刘忠元的心中也模糊的,说是赏月,不过是空洞地盯着夜空中的光源,连视线也难以聚焦。 他原本是富足人家之子,无奈家族破败,幼年被人欺凌侮辱,差点命折于街上。是好心人救起了他,救治了他,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心里的善念生了根,发了芽,决心像救治他的那人一样,从此锄强扶弱。 做捕快的时候,属他冲劲儿最足,脏活儿累活儿从不喊苦,只要看到百姓们满意的笑脸,便觉得什么都值了。 直到擢升了捕头...... 从那一刻开始,才知道原来身在官场,有那么多身不由已。 当顶头上司包庇高官的时候,当无名的百姓被官府舍弃的时候,当听见衙门外的鸣冤鼓敲响,官老爷却充耳不闻的时候,刘捕头都在思索着,自己当上了捕头,到底有什么意义。 同期的捕头,甚至从前得力的下属都已晋升得比他快了许多,可他仍然情愿在江湖上奔波,也不愿曲意奉承。 做捕头,还不如柳伶人来得自由。 可是柳伶人又真的能够快意地行侠仗义吗? 人生在世数十载,刘捕头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觉悟,维护世间的正义,保护一方的百姓,可是渐渐地,官场也好,或是其他场合里,当他越来越多地经历着人性中的恶意,不知不觉中,竟萌生退缩。 但怎么能够甘心退缩。 只听月下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不知是为了刘捕头,还是为了柳伶人。 “刘叔叔。”一声糯糯的,含混的呼唤,使刘捕头回过神来。刘忠元转身望去,原来是珠儿在叫他。 珠儿揉着睁不开的眼睛,从万子夜的怀里探出头来,呓语道:“原来你在这儿啊,大家都在找你。” “是啊,我们方才在屋里讨论了半天,才发觉您已经在外面站了许久了。刘捕头怎么不进屋子,外面更深露重,莫要着凉。”裴轻舟接着说道。 “无妨。我们平时办案,餐风饮露的,都习惯了。”刘捕头和蔼笑道,“倒是你们几个少爷小姐,武艺拔群,又肯在这样的破村子里留宿,教我刮目相看了。” 裴轻舟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羞赧道:“‘出了家门,没有少爷小姐。’几年前我爹送我上青城山学剑的时候就这样说过。再说我也不愿当个小姐,想当个女侠呢。” 裴轻舟这性子直率、天真,实在是叫人喜欢。刘忠元也忍不住微笑道:“这么说来,今日裴姑娘迈出了女侠的第一步。” 裴轻舟喜道:“我今日像个女侠么。” 刘忠元点头笑道:“连珠儿都唤你叫女侠姐姐,想必已经对你十分崇拜。” 原来在别人眼中,她是个女侠! 听了这样的褒扬,裴轻舟的双眸亮了一亮,不禁喜笑颜开,可爱得像个活泼的小动物。早些时候在村路上的困惑,那突发奇想地跟寻常女子之间的比对,一下子就不再是困扰。 但随即她好似想到了什么,眼神又暗了下去,“珠儿也很崇拜柳伶人吧,可惜......” 刘忠元望着珠儿恬静安稳的小脸,眼里生出慈爱来,“悲伤只是一时的,等她长大了,就会把柳伶人忘了。” “阿嚏!”珠儿仿佛听见了刘忠元的话,皱了皱鼻子,不安地在万子夜的怀里扭了扭。 “刘捕头,让子夜先送珠儿回家吧。”裴轻舟生怕珠儿受风,跟万子夜打了声招呼,示意他先走。 万子夜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色中。 裴轻舟见刘忠元仍然没有回房的意思,只好站在旁边,静默良久。 半晌,如柔风拂过般的声音响起,正是裴轻舟开口,“听说村里人打算给柳伶人立碑。” 她看得出来,刘忠元纵然对珠儿露出慈爱笑容,双目也如一滩死水,尽是沉重,叫她难以将原本准备的话说出口,便随便找了个话题。 刘忠元涩声道:“这件事,你不必对我讲,官贼两道,若我知道了,村里人反而难办,我就当做没有听过。” 裴轻舟轻声道:“我以为您会想知道。” 刘忠元默然,又抬头去看月,仿佛人间之外,碧落之上,还有天地,只是那是一番怎样的天地,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明了。 半晌,他艰难开口道:“柳伶人或许更想知道。” 裴轻舟也学着刘捕头的样子去看天,清丽的侧脸上笼着素光。她虽然还未经历过什么风霜,但瞧着月相残缺,心里也涌上一丝哀愁。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刘捕头,您说,当世行侠与身后芳名,哪个更重要?” 刘忠元苦笑道:“你这女侠,我道是个潇洒人,没想到说话竟如此老成。望着这不如人意的明月,便开始考虑身后事了嚒?” 裴轻舟摇了摇头道:“只是这几日对柳伶人的了解多了几分,心里生出了些感慨,不知道他更在意哪个。” 刘忠元又开始叹气了,自从来了坡后村,他好似有叹不完的气,“现下柳伶人已经死了,再感慨这些已然没有意义。我倒是好奇,如果是你,你会更在意什么?” 听到刘忠元反问,裴轻舟也愣了一愣。 “我?我哪里想过这样深沉的事。我只希望能够追回‘散功’,希望能给柳伶人昭雪,也希望被柳伶人救济过的百姓们能够念着他的好。” “是吗?”刘忠元凄然一笑, 道,“看来刚才的问题,你已有了答案。你是更在意好人是否能够流芳百世了?” 裴轻舟转过身来望着刘捕头,双目如炬,字字坚定,道:“不,我更在意的是,真相,还柳伶人的一个真相。” 刘忠元不叹气了。他被裴轻舟的灼灼目光震住,一时间难以言语。惊愕了好一会儿,才心下笑他自己什么场面没有见过,怎么面对一个少年人如此失态。 失语片刻,刘忠元释然笑道:“那就愿裴女侠,找出真相。” 这边裴轻舟与刘忠元谈了会儿心,那边万子夜将珠儿送到家后,珠儿躺在床上不肯入睡,拉着他的手说个不停。 虽然不是女侠姐姐送她回来,但眼前这位大哥哥的眼神温柔,也让珠儿十分安心。 “大哥哥,你说,柳叔叔会不会生大家的气啊。”珠儿戚戚地问道。 “怎么会呢,柳叔叔知道珠儿这么惦记着他,心里定然会感到欣慰。”万子夜温声安慰道。 “太好了!”珠儿咯咯地笑起来,甜甜地道,“上次我问柳叔叔什么时候再来,他没有应我,这都半个来月了。我还以为他气爹爹他们不替他说话,才不愿意来了!” “半个月?”万子夜抓住关键信息,脑内闪过什么重要的事物来,“珠儿,你在半个月前见过柳伶人?” “是呀。”珠儿点了点头,两道浅浅的眉毛很快纠结在一起,大概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就在坏人来的那一天夜里,柳叔叔也来了的。” 第十六章 明月满如珠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月前发生了什么?柳伶人盗空鸡鸣帮,救济坡后村。 半月前坡后村发生了什么?鸡鸣帮的蓝老四前来寻仇,找柳伶人不成,便拿村里人撒气。 那么,半月前,柳伶人在哪里? 这个答案,蓝老四想知道,坡后村民想知道,追寻着柳伶人之死而来的裴轻舟一行人想知道。但全天下只有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儿知道,那女孩儿便是珠儿。 半月前珠儿又在哪里? 她躲在后门边儿上,听着大人们的哀声哭泣,独自瑟瑟发抖。 那夜是个满月夜,月亮又大又圆,珠儿断了线似的泪珠子也像满月一样又大又圆。 “求求你,求求你了大爷。我们真的不知道柳伶人在哪里,求求你放过我们吧。若是他来了,我一定知会大爷。” 心思单纯的珠儿听着院子里李爷爷的哀求,心里更加难受,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肩膀,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对着月亮说道:“老天爷,不要让柳叔叔有事呀。” 许完愿望,珠儿似乎得到了些安慰,将视线从月亮上收了回来,呆呆地望着银光泄地的夜色。 就在她朦胧的泪眼里,她看见了一个人。那人身材颀长,穿着一身漆黑的夜行短衣,腰间挂着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的铜牌,踏着一地的如水素光,仿佛从月中落下,悄无声息地走来。 珠儿揉了揉眼睛,那人已俯身蹲在她跟前,正是她满心挂怀的柳伶人。 “柳叔——” “嘘。”柳伶人慈爱一笑,示意珠儿噤声。 珠儿懂事地点了点头,不再呼唤柳伶人,只放低音量,问道:“柳叔叔,你还好吗?” 柳伶人眼中似有无限感慨,简短答道:“还好。” 院中传来噼啪的鞭声,伴着男人痛苦的低吼声和嘈杂的求情声,也不知道是怎样一番惨烈的景象。 后门却自有一番小小的天地,有一个传闻中的侠盗沉默地看着眼睛通红的女孩儿,安静得无人注目。 珠儿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就是不肯落下,今夜她不想在柳伶人面前哭,所以努力表现得坚强,“柳叔叔,你......能不能救救大伙儿?” 柳伶人的身子僵了一僵,眉头紧蹙,没有作声。 院里的人声越来越微弱,蓝老四的笑声越来越大,越发的渗人。珠儿几乎要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看见今夜的月那么亮,映在柳伶人与往日不同的双眼里,像照进深不见底的井水,“柳叔叔,你在生气吗?” 柳伶人摇摇头,起身欲走。 珠儿对今夜的柳伶人感到陌生,虽然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里仍有长辈般的怜爱,但还有许多其他的,她从未见过,也看不明白。 她抓住柳伶人的袖子,声音里尽是哭腔,“柳叔叔,你还会来吗?” 柳伶人再次转身蹲下,轻柔地拂开珠儿的手,有一瞬间好似笑了,却充满苦涩,“对不起,珠儿,叔叔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实在想歇一歇了。” 珠儿终于听见柳伶人开口,赶紧点头如捣蒜,小心翼翼地将方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那柳叔叔,等你休息好了,珠儿还能再见到你吗?” 柳伶人长叹一声,这次是真的走了。他本就轻功卓绝,身影几下起伏,转瞬已不见踪影。 那一月夜珠儿实在是忍得辛苦,终是没有在柳伶人面前落泪,如今面对万子夜却是泣不成声了。 万子夜温柔地为珠儿拂去泪水,消化着珠儿的讲述。 “大哥哥,今天我看见你们一齐打坏人,才知道那个坏人那么难打。”珠儿的眼泪却越来越多,扑簌簌地往下流,“我之前不知道的,还求柳叔叔救人,一定是让他为难了。” 万子夜道:“是你的柳叔叔指引我们来的,我们会替他照顾好这里。” 这话说的倒也没错,正是有柳伶人中毒身亡之案,才让他们来到了坡后村。虽说是追查散功而来,但见过鸡鸣帮的恶行,蓝老四是决计不能放过了。 万子夜坐了一会儿,等珠儿终于进入了梦乡,这才吹了灯,出门去找裴轻舟。 待万子夜原路返回,刘忠元早已回房,村路上只剩下裴轻舟的身影。 许是等得无聊,她在同自己的影子打发时间。左手捏成兔子,右手捏成飞鹰,正当飞鹰擒兔之时,仿佛于心不忍,来了一招兔子蹬鹰,右手远远飞走,当作鹰已败落。 玩得正不亦乐乎,见万子夜走近,一副眉头不展的样子,便右手捏了个小狐狸,两指开合,凑在他身前,故意幼稚起来,“子夜,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万子夜忍不住被裴轻舟逗笑,温热的手掌包住她捏出的狐狸头,轻轻地撂下,“珠儿对我讲了些事。” “哦?什么事?”裴轻舟见万子夜露出春风化雪的笑容,也跟着笑了,巧笑倩兮,倒真跟个小狐狸似的。 万子夜将珠儿告知之事转述了一遍,裴轻舟用葱白的手指点着自己的脸颊,道:“听珠儿描述,柳伶人肯定是听见了村民要出卖他,或许是真的因此不想再来了。” 万子夜叹道:“或许吧。” 裴轻舟的嘴角耷拉起来,又道:“可是珠儿那样问他,他也没有回应,感觉又不像是对村子失望那么简单。” 万子夜垂首琢磨了片刻,道:“如果他是想退隐江湖呢?” “退隐江湖?你觉得,柳伶人说的‘歇一歇’是这个意思?”裴轻舟瞪大了眼睛,“如此说来,柳伶人竟在隐退之时教人杀了!柳伶人生前仗义行侠,连安逸度日的愿望都不能实现,未免太不公平!” 万子夜望着裴轻舟,双目中月华流转,含笑道:“阿舟跟珠儿一样,也总是为柳伶人着想。” “你可别打趣我。我知道,首要目的是追查‘散功’,堂兄已经嘱咐过许多遍了。可是越了解柳伶人,我这心里就越放不下,总想为他做些什么。起码,要为他沉冤昭雪吧!” 如果这话叫裴子琢听了去,估计又要心惊肉跳,满桌找水喝了。 万子夜仿佛早就料到裴轻舟会这样讲,笑了笑,正想着再与裴轻舟说说柳伶人,余光忽然瞥见墙角处有一黑影闪过。 裴轻舟也看见了那道黑影,她止住话头,与万子夜对视一眼,两人施展轻功,隐去气息,悄悄地跟了上去。 那道黑影像一只飞鼠,先是贴着墙边儿悉悉索索地掠过,又翻过一道院墙,最后停在一处棚子前面。 这里是关押张大棒子的猪圈。 裴轻舟和万子夜也先后跃过院墙,弯下身子,小步地挪到猪圈附近,向黑影望去。 那黑影从身后包袱里取出两根棒状东西拧在一起,组成一杆银枪。银枪在暗处也闪着幽幽光泽,枪头一抹朱红更是亮如夜空荧惑。 这样美丽的枪,世间只有一杆:桃花枪。 那黑影不是陆诚又是谁? “他来这里干什么?”裴轻舟动了动嘴唇,边用气声示意万子夜,边拉着他悄悄地挪得更近些。 等陆诚进了猪圈,两人几乎已经贴在棚子外头。 此时已近丑时,万籁俱寂,猪圈里传出陆诚的声音,十分清晰,“喂,张大棒子,给我起来!” 张大棒子的呼噜声也十分清晰,呼吸均匀绵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猪崽子睡得香甜。没想到被人绑了扔在猪圈里,这人还能熟睡,多少也算一项长处。 只听金属掠地一声剌音,张大棒子的呼噜声终于停了。 裴轻舟和万子夜无声地扒着棚子探出两双眼睛,正看见桃花银枪飞过张大棒子的头皮,直插入木柱里去。 一大缕凌乱的头发悠悠飘落,张大棒子的头顶即刻成了林间小路,两旁乱草丛生,当中干净平坦。 惊觉头皮发凉,张大棒子猛地睁开眼睛,正要喊叫,只听陆诚恶狠狠地说道:“你敢叫,我就地把你砍碎了喂猪。” 谁能想到堂堂落桃山庄少庄主,白日里衣衫落拓,夜里竟探入猪圈,凶相毕露,怎叫人不心生恐惧。 张大棒子显然没想到,陆诚这样的正派人士大有动私刑之势头,立刻不敢大声言语,转为小声谄媚道:“原来是陆爷,陆爷有何吩咐啊?” “我问你,蓝老四去哪儿了?” 第十七章 月黑风高夜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这大晚上的,陆诚溜进猪圈询问蓝老四的下落,是要做什么? 裴轻舟虽然多少感觉到这人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主,但面对这一番操作也是疑惑重重,只能耐着性子偷听下去。 面对突然的问询,张大棒子也是一头雾水,情急之下,张口胡诌道:“这,这我也不知道啊。” “是吗?”陆诚倒也不急,好整以暇地盯着张大棒子,忽然斜眼瞥了桃花枪,满脸遗憾,“那留着你也没什么用了,我想想,怎么才能不声不响地把你处理掉......” 月黑风高,只一道微弱银光透过棚子,从陆诚的双眼横穿过。陆诚又故意斜眼看人,摆出恶态,此情此景下,哪里还像个正派的少庄主,说是杀手组织“三更楼”中的冷血杀手,也不会有人怀疑。 “来人啊,救——!”情急之下,张大棒子也不知道脑子里冒出了什么想法,竟欲激烈挣扎,只可惜双手双脚皆被反绑,刚一乱动,就脸朝下栽了个鼻青脸肿,呼救声也没能喊出。 “你这是干嘛?”陆诚阴笑着,蹲下身去。本想薅起张大棒子的头发,可一俯身才想起,张大棒子的发顶已经被自己铲平,只剩下黑芝麻似的毛茬儿,哪里还能攥得住。 “陆唔,唔唔唔......”啃了一嘴稻草的张大棒子急吼吼地说着什么。 “嗯,嗯,你说,陆爷,你如果告密,来日焉有命在。”棚外偷听的两人,实在听不清张大棒子叽里咕噜地说了什么,只听见陆诚翻译了这么一段。 不过看陆诚戏谑的表情,八成是他自己编的。 “你先别慌,我给你讲讲道理啊。”陆诚道,“蓝老四宁可使那种丢人显眼的招,也要自己先跑,铁定是不会回来救你们的了,对不对?” “呜呜......”张大棒子安静了许多,只剩一双不安分的脚还在稻草上划拉。 “你今天是因吓破胆子,才落入敌手,实在丢人,就算回了鸡鸣帮,蓝老四也不能再容你,是不是?” “呜......”张大棒子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这就对了。”陆诚点点头,想起张大棒子看不见,便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你看,如果你不告诉我蓝老四在哪儿,今晚便要死。如果你告诉了我呢,我可以帮你跟刘捕头求求情,争取宽大处理。” 一阵沉默过后,张大棒子彻底不动了。 自从陆诚蹲下身去,棚外的裴轻舟就再窥不清楚,只听见陆诚的声音,听不到张大棒子的回答。 最后只模糊地望见陆诚用手拍了张大棒子之后,猪圈里就再无动静,还以为是陆诚灌了内力于掌上,给张大棒子毙了,忙小声道: “子夜,张大棒子是不是教陆诚打死了!” 万子夜:“......” 裴轻舟从幼时便时常语出惊人,万子夜早就习惯了,但听闻她误会到如此地步,也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万子夜低低笑了两声,认真解释道:“陆大少爷还没问出答案,不会杀他的。” “嗯,对哦。”裴轻舟点了点头,再往前伸了伸颈子,让自己的视线更宽阔一些。 果然,张大棒子很快有了些动静,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陆诚实在听不清楚,便用鞋面一勾一送,让张大棒子仰面过来。 “陆爷真能给我求情?我还用蹲大狱吗?” 一开口,还是讨价还价。 陆诚面无表情,嘴里啧啧作响,指尖擦过锋利的枪刃,还煞有介事地冲朱红的枪头吹上一口气。 “蓝老四应该在向东二十里的山中!”张大棒子彻底放弃了,苦着脸忙道,“山中有一间猎人的木屋,平时兄弟......不是,鸡鸣帮的人都在那里休息,算是蓝老四在坡后村找的据点。” “知道了。”陆诚得到情报,再不多说一句,提枪转身便走。 “陆爷,陆爷,那我呢?”张大棒子忙不迭地问道。 “你?躺着吧。” 走出猪圈的门,陆诚心里还盘算蓝老四之事,余光一瞟,惊觉昏暗中有两个半蹲的黑影伏在一旁,吓了一跳,顷刻银枪出手,横在身前。 “陆少庄主,晚上好。”裴轻舟灵活地站起身来,当作没事儿人一样,大喇喇地跟陆诚打招呼。 听出裴轻舟的声音,陆诚收回长枪,拆成两半,刚才还精明锐利的双眼一下子灿若桃花,道:“原来是裴姑娘和万少侠,不知道这大晚上的,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没成想陆诚先声夺人,先问起裴轻舟来。不过论插科打诨,伶牙俐齿,裴轻舟显然比陆诚更加在行,“不知道陆少庄主,大晚上的,进猪圈干什么?这要是传出去,不让人笑话?” 陆诚满不在乎道:“你都听见了,还问我做什么?” 裴轻舟抢白道:“你知道我听见了,还问我们在这做什么?” 两个人谁也不让谁,这样下去恐怕要争个没完没了,万子夜只好单刀直入道:“不知道陆少庄主得知了蓝老四的所在,接下来准备做些什么?” “就是!你大半夜鬼鬼祟祟地潜入猪圈,审问张大棒子,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们!” 话已说破,借着微弱月光,陆诚看见自己衣摆上沾了几根稻草,便伸手摘了下来扔到一旁,用脚踢开,自然得完全不像秘密行动刚被抓了包。 他也不回答问题,继续抛出新的问题来:“你们两个,如何看待蓝老四?” “不仁不义,作恶多端!”裴轻舟恨恨说道。 陆诚笑道:“他作恶多端,裴姑娘又当如何?” 这一发问,把裴轻舟给问住了。 她原本是没打算撒手不管,只是突然被问到“如何做”,当下却是拿不出个主意来,仓促说道:“今日见识了蓝老四的怪招,下次若他再来,定可胜他。” “不好。”陆诚故作姿态地摇了摇头。 这次陆诚说出“不好”,裴轻舟没有气恼,也没有反驳。不用陆诚说明,她心下也知自己提出的方案不好。先不说不知蓝老四何时再来,她自己也有要事在身,总不能一直赖在坡后村不走。 裴轻舟虽然没有什么对付恶人的经验,但她不傻。她既不傻,便知道被动等待,是下下之策。 不过被人无情拆穿,耳尖儿不免有些发烫,声音也低了几分,“此事可以跟刘捕头再商议商议......” “刘捕头?”陆诚哦了一声,道,“刘捕头根本不想插手此事,要不是万少侠给他推了出来,我看他根本不想吭声呢。万少侠,你也看出来了吧?” 万子夜垂眼道:“刘捕头只是一时想了太多,心中郁结,我相信,就算我不替他承诺,他也不会撒手不管。” “等到刘捕头想通了再出手,那得等到什么时候。”陆诚耸肩道,“现下我有一计,你们听听?” 裴轻舟奇道:“什么计策?难道你向张大棒子逼问蓝老四的下落,是心中早有计较?” “当然了!”陆诚原本有自己的一套计划,但现下被裴轻舟和万子夜撞破,便想出更好的行动来。不过他的这个“更好”,确实有些冒险。 想到自己临时起意的谋划,陆诚突然呼吸有些急促,声音不大稳当,便深吸了一口气,凉如水的夜风让他稍稍冷静了下来,缓缓开口道: “我在想,咱们三个今夜就去把蓝老四除掉。” 这就是陆诚的想法,以他估计,三人之力怎么也可制服蓝老四。不过,道出这个提议,他也在赌,赌眼前二人的侠义和勇敢,是否能同他做一路人。 他赌对了。 第十八章 “迷倒熊”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陆少庄主,你原本打算一个人去解决蓝老四?” 待裴轻舟想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她与万子夜、陆诚,已经施展着轻功,在林间如箭般穿梭,往山中的木屋疾驰而去。 深山老林之中,树木高大,遮天蔽月。夜间的雾气更浓,可视度极低,两侧时不时传来夜枭那如孩童啼哭般的叫声,教人心里发凉。 三人打定主意刺杀蓝老四,一路上热血沸腾,又听黑暗里传来种种诡异动静,不禁足下发力,越奔越快。 陆诚、万子夜二人凭着一股少年锐气,不肯落后,始终暗自运功,跟在裴轻舟左右。可二人的足下功夫哪里比得上裴轻舟,不多时,额上已有细密汗珠。 陆诚与万子夜的眼神交锋,不愿暴露自己的勉强,各自扭过头去。 裴轻舟专修轻功,一招轻功“飞云”,又轻又巧,身影翩跹,真似仙子踏在云上,林中高低错落的枝条根本阻不住她。 眼下,恐怕也只有裴轻舟还有余力思考别的事情。 这一思考,心下倍感疑惑,若是陆诚今夜没有碰到她跟万子夜,到底要作何打算。 所以她向陆诚发问了,两只眸子闪亮,呼吸平稳,神态自若,就像是与陆诚对坐,聊些茶话一般。 陆诚心道这裴姑娘属实要命,早先见她身法虽妙,但略显稚嫩,没想到运气法门如此高明,自从进了林子便一路脚下生风,呼吸连绵,这等轻功,在当世高手中恐怕也是数一数二的。 不过,看着她倒是飞得自在,自己要是一开口非得乱了气息,倒灌上一口冷风,还不灌得肺管子生疼。 是以陆诚只能打了手势稍作休息。待三人在树下停稳,才暗暗调整气息道:“我原本,是想着传书回,回落桃山庄,正巧碰到你们。” 陆诚边讲话边以真气游走心肺,又不想让人听到他大声喘气,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磕磕巴巴,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能讲出连贯的话来,“未免夜长梦多,便不再等山庄来人了,咱们三人就去端了蓝老四!” 说完,用余光瞥见万子夜也暗自压抑着起伏的胸口,心下倍感安慰,忍不住扬起唇角,愉快道:“没想到你俩答应得十分痛快,快哉!快哉!” 裴轻舟的心里燃着一团火,恨不得这团火将蓝老四之辈燃烧殆尽,因而得到此为民除害的机会,眼睛眨也没眨,当场便答应得痛快。 既然裴轻舟肯冒这个险,万子夜又哪有不同意之理。 陆诚倒是觉得新奇,“我还以为以万少侠的性子,定会劝裴姑娘不要胡来呢。” 裴轻舟笑道:“不要小看了子夜。” 旁人见万子夜的性子沉静,举止周正,大多以为他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但裴轻舟清楚,从小到大,自己因为好奇心过盛而挨罚的时候,哪次又少过万子夜的份。 一开始,她还以为万子夜不好拒绝盛情的邀请,才跟自己在庄子里飞天遁地,后来却逐渐发现,万子夜不是也乐在其中嘛! 若说她的脾气像是越燃越烈的火焰,那么万子夜便像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风。 风势有多迅猛,看那火势不就知道? 虽然她总是成为万子夜大胆行事的理由,但万子夜也决非畏首畏尾,听之任之的人。 除去儿女情谊,少年人怎会没有胆色意气。 陆诚看了看嫣然巧笑的裴轻舟,又看了看但笑不语的万子夜,三位年轻人默契地伸出手叠在一起,双眸在黑夜中亮如星辰,不用再多豪言壮语,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正式的除恶之旅。 想到此处,陆诚不禁为自己看人的眼光感到几分自满,由衷地笑了几声。 “我说,你休息够了没啊?” 悦耳的嗔声让陆诚回过神来。 原来裴轻舟听出陆诚语气有异,就发现陆诚借答话之由,趁机靠着树干休息,此时见话也说完了,便催促陆诚赶路,“马上就到了,这二十里地倒也不算远。” 这话对裴轻舟来说着实不假,以她的脚程,这点儿距离也就须臾。陆诚、万子夜歇也歇够了,后半段路倒是不那么艰难。 在裴轻舟的带领下,很快地,三人便已到达蓝老四的据点。 三人伏在草里悄悄地接近,刚一探头,陆诚就先傻眼了。 这猎人的木屋,倒是与普通的木屋没有区别。屋里点着灯,依稀可见蓝老四壮硕的身躯,在窗口上投出满满当当的剪影,也确实是没找错地方。 只是这木屋的门口,不仅有两人提着长刀把守,门前的空地上更是三五成群的喽啰们聚在一起,好不热闹。 有些喽啰已经睡得东倒西歪,鼾声四起,也有些醒着的,在火堆上架着木签子烤肉,木柴上的浓烟伴着肉香味,在空中斜斜地乱飘。 守夜喽啰的脸被火烤得通红,扎起堆不知在讲些什么,时不时传来压低声音的猥琐笑声。 细细一数,光是升起的火堆就有五六七个,门前少说也得有三十几人。 “完了啊。”陆诚低声嘀咕道,“怎么这么多人。” 万子夜心里早就做好打算,倒是不急,只是没想到陆诚不是有备而来,看陆诚的眼神中不禁带了些无奈,细看的话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就好像是长辈在观赏耍宝的孩童,对孩童的智力充满着包容和同情。 裴轻舟更是配合地夸张道:“天啊,陆少庄主不会脑袋一热,就带我们来了吧?” “不好,不好。”要说陆诚这人的人生理念之一,就是打不过就跑,不丢人。 此时见自己判断失误,也不欲与裴轻舟生口角,连道,“失策,失策,明日等我传书回山庄,咱们从头再来过。” 说罢转身提气欲走。 万子夜甩袖将陆诚兜住,见陆诚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他,才道:“无妨,陆少庄主,这点儿喽啰不打紧。” “放心吧,子夜定是有备而来!别忘了,我们可是裴家人。”裴轻舟见陆诚还是一脸疑惑,便对他狡黠地眨眨眼,道,“就这点儿杂兵,点上迷香就放倒了。” 说罢,接过万子夜递来的汗巾,两人熟练地将口鼻蒙好,悄悄地摸索到上风口处。陆诚见状也赶紧用手将口鼻捂住,紧紧地跟在二人后头。 “我说,你俩是不是净干这种坏事啊?”陆诚等万子夜掏出火石点迷香的功夫,两腿一盘坐在地上。嘴也不闲着,揶揄道,“我瞅着你俩这一路上也没交流,这会儿还挺默契,想必不是第一次干吧?” 万子夜睨了陆诚一眼,沉默着继续干手里的活儿。陆诚的话说对了一半,虽然说不上是做坏事,但眼下用的这迷香,也是有点儿说头。 这还要追溯到万子夜陪着裴轻舟玩闹的日子。 有一回裴轻舟进了林子,远远见了只小熊崽毛茸茸的,非要追着摸一摸,又知母熊定在附近,走了几步便原地站住,可怜巴巴地望着万子夜。 没办法,万子夜只好跟她潜到野熊洞口,点了指甲盖儿大小的迷香送进洞内。 待野熊母子睡熟,裴轻舟便将小熊抱出来玩了个痛快,玩得那小熊毛发都打成了缕儿,才给塞了回去。 这迷香是万子夜首次独立制作的产物,没想到还没给师父裴琅过目,第一次试用,竟用来给裴轻舟消磨时间。 裴轻舟倒是玩得尽兴,还随口给迷香赐了个名字:“迷倒熊”。 连熊都能迷倒,对付人当然是不在话下。 只见几缕青烟随着风,在夜色的掩护下,往木屋的方向飘去。 第十九章 夜袭蓝老四(上)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一个守夜喽啰正张着大嘴打哈欠,猛吸了一口迷烟,当场眼泪横飙,倒地沉沉睡去。另一喽啰不高兴地踹了同伴一脚,没想到自己也很快睡意袭来,困倦得紧,便顾不得许多,躺下直会周公去了。 不多时,木屋前已没有人语声,只余下高低起伏的响鼾,伴着火星噼啪作响。 木屋前的两名守卫亦瘫软无力,背靠着门框,像泥鳅似的一路滑到地上,手指陡然放松,武器也再拿不住。 裴轻舟三人在暗处等了好一会儿,等迷烟散尽,猫着腰将熟睡的喽啰们挨个检查了一遍。 陆诚左拍拍喽啰的脸,右踹踹喽啰的胸,发现地上这些人果然睡得死,就算当场用大喇叭吹奏一曲,估计也难醒来,不禁边啧啧称奇,边向万子夜竖大拇指,“万少侠有手段。不知道这些喽啰能睡多久?” “两个时辰。”万子夜简洁答道,“动手吧。” 万子夜从地上随手折了根空心的草杆子,本想如法炮制,将“迷倒熊”从木屋的门板缝儿中送进屋去,教蓝老四先行昏睡,再做打算。 谁想到,甫一贴近,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从门板后袭来,好在他反应极快,立即展开衣袖,倒飞数尺。 门板刹那间碎成无数木屑,如针雨般向着万子夜的门面射来。 原来蓝老四早先败走,夜间本就辗转反侧,睡不安慰,忽觉屋外一片寂静,又闻门口两声金属落地,当当啷啷,心下有疑,早就伏在门板后头,做好了准备。 万子夜纵身跃起,左手袖口凌风翩飞,十八枚飞蝗石顷刻打出。十枚击中门板碎屑,双双化为粉尘,八枚破空疾走,弹向蓝老四的咽喉。 蓝老四身前金光一闪,果然又是刀风护体,把身子守得水泄不通。几枚飞蝗石只碰到刀气,就被卸了劲,嘎啦嘎啦地掉了一地。 “又是你!”蓝老四双目喷火,恨得牙痒,“哈哈哈哈,不长记性,前来送死!” 几声大笑,如虎啸天。连林子里的栖息的鸟儿也被吓醒,一时间无数黑影向天空中蹿去。 昏睡的喽啰们倒是没醒,一个个躺得如在自己家炕上一样安逸。 蓝老四暗自思忖道,这迷香的药劲怎么这般大,也不知道这个白衣服的小子是什么来头。转念一想,管他什么来头,一会儿杀了,把他扒光,还有什么好玩意,那不全归自己所有。 等有了这样上好的迷香,鸡鸣帮必定如虎添翼,更创辉煌。蓝老四越想越喜,清梦被人打扰的疲惫一扫而光,面上竟越发奕奕,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蓝老四的表情先怒后喜,现下望着万子夜的眼神更是精光乍现,裴轻舟心里暗叫不好,快速瞥了一眼万子夜,便冲蓝老四叫道:“我看今晚死的是你呢!” 陆诚也拍掌叫道:“手下败将,真是大言不惭!” 这两声嘲讽可以说捅了蓝老四的心窝子。想起自己不得不团成肉球的丑态,蓝老四刚开始红润的脸瞬间一阵青白,咬肌高高耸起,想必是又在暗自咬牙切齿。 “怎么不说话了?”陆诚继续火上浇油,“哦,对了,滚走的肉丸子不会说话。” 蓝老四彻底被激怒了。人一怒,就呼吸紊乱,呼吸一紊乱,内力就不受控地乱窜,金色刀风已经慢了下来,完美的刀盾出现缺口。 这却不是裴轻舟、陆诚出言不逊的目的。 那护体刀风出现缺口,也是因为蓝老四不再防守,而是转为攻势。 蹭! 蓝老四出刀了! 只见他目眦尽裂,大喝一声,笨重的身躯此时竟一跃数丈,伴着金环钉铛乱响,举起大刀向陆诚劈去。 以蓝老四的健壮,就算手里无刀,体型气势也不亚于泰山压顶,叫人窒息。 引诱蓝老四先攻陆诚,这才是裴轻舟二人将蓝老四激怒的目的! 原本蓝老四在三人中最看万子夜不爽,欲先拿万子夜开刀。 只是万子夜只擅远攻,不擅近搏,加之蓝老四力有千钧,若真由万子夜硬吃蓝老四招式,想来今夜只能同地上喽啰一起横躺了。 是以,三人以眼神交流,想出了嘲讽的法子。 蓝老四目中无人,本就死要面子,这回被说破丑态,气昏了头脑,果然上当,再也顾不得万子夜,此刻只想将陆诚的脑袋当作西瓜劈成两半。 蓝老四不向万子夜发难,那便好办许多。 面对肃杀的刀锋,陆诚似早已想好应对,偏也不守反攻,只凝神聚气,朝天一枪,竖在当空。 这一招,倒是与几个时辰前,蓝老四与裴轻舟第一次交锋时的情景相似。当时刀比剑长,蓝老四只管沉下心,等着裴轻舟的手腕送到刀口上便是。 如今蓝老四可再没那份胸有成竹。陆诚的桃花枪比他刀长,纵然蓝老四有铜皮铁骨,见着那枪上红光流转,也不敢硬拼,只能半路收势,骤然斜落,最终撞在树上。 轰! 碗口粗的大树轰然倒塌! 尘土四溅中,三点寒星飒沓而至! 万子夜运功发出四角蒺藜,丝毫不给蓝老四喘息的机会。这次蒺藜弹出银针,不再分路,十五枚聚合,如一簇银箭,以百步穿杨之劲,直奔蓝老四的腹部罩门。 蓝老四哈哈一笑,道:“换汤不换药,你这兔崽子不长记性。” 说罢,依旧用左手护住罩门。万子夜故技重施,蓝老四却大有长进,右手握住大刀,大臂屈伸有度,严防陆诚从头顶再攻。 “划烂你的嘴,叫你笑不出来!”只听一声清叱,却是裴轻舟连人带剑杀到跟前。 青光连闪,裴轻舟的身影翩然,手上抢快,一剑更胜一剑,招招刺向蓝老四的一张大嘴,说划嘴,就只划嘴,倒是言行合一,十分实诚。 蓝老四提起大刀见招拆招,却不成想裴轻舟比上次交锋更加灵活,快中有细,总是抢先一步,待蓝老四用上金刀格挡,剑锋就钻空擦过。 一轮下来,竟真叫裴轻舟推进数寸,眼看就要削掉蓝老四的嘴唇。 蓝老四忍无可忍,肌肉砰砰涨起,随即抬手护于嘴唇之上,再化掌为拳,一把将裴轻舟的长剑攥住。 剑尖与蓝老四的大嘴只一掌之隔! 裴轻舟怎能甘心!她赌气似的使出蛮力狠推,剑身逐渐弯折,将蓝老四的手背都已压至脸上。 即便蓝老四的脸已被压至变形,像被人打了一拳的沙包似的凹陷下去,裴轻舟的剑却再也无法伤到他分毫了。 “可惜,可惜。”蓝老四从手背后头挤出几声嘲笑,“都说了,女娃子,不如留着力气回家吃奶。” 话音刚落,蓝老四再不客气,目光陡然暴长,手背青筋再涨几分,只听砰嗙一声,裴轻舟的青色长剑竟被蓝老四折断了。 蓝老四折断长剑,顺势抬脚猛踹。裴轻舟先前将力都使在剑上,眼下断了剑,身形不稳,直往前倒,正撞上蓝老四大脚,当即便被震飞。 裴轻舟已无法调整,闭上双眼,认命地往树上撞去,只觉得天旋地转,喉咙也涌上腥甜。 忽听身畔风响,后背撞上柔软事物,并没有预想中的疼痛。转头看去,映入眼中的,是万子夜因痛苦而扭曲的眉,和强作镇定的如海般沉静的眸。 原来,正是万子夜以自身护住了她,给她做了缓冲。 万子夜可不是铜皮铁骨。两人撞在树上,万子夜的伤势比裴轻舟重上许多,当下嘴角已溢出血来。 “子夜!你怎么......”裴轻舟反身扶住万子夜,刹那间泪眼盈盈。 万子夜自然地为裴轻舟拂去泪水。虽受内伤,五脏六腑苦不堪言,但一双眼眸却依旧闪着寒火,逼视着蓝老四,“蓝老四,我最后一次问你,你真没杀柳伶人?” 蓝老四见一次重创两人,脸上爬满了得色之情,道:“哟呵,真是少侠,大侠!这关头了,还惦记着别人呢。爷爷没杀柳伶人,但是,今后若有人问起爷爷是不是杀了你,那我可得承认了。” 万子夜呼吸受阻,不再讲话,眼神也从蓝老四的身上移开了。蓝老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哦了一声,道:“对了,这还有个人呢。” 第二十章 夜袭蓝老四(下)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时下已快过五更天,月影西斜,东天泛白,远山重峦叠嶂,初现朦胧剪影。 几处火堆即将烟消火灭,夜间寂静的山林准备苏醒过来。 蓝老四阴恻恻地盯着陆诚。 陆诚悠然地望着蓝老四。 蓝老四没有动。方才徒手折剑使他耗费不少,此刻不敢托大,以刀遮掩,左手五指先活动一番,继而掌心向下,暗自聚功,欲重新将全身肌肉绷紧。 陆诚也没有动。见蓝老四的身躯好似缩了些,很快又涨了起来,心知蓝老四恢复极快,也不免觉得棘手。 “噼啪——”第一堆篝火灭了,打破了两人寂静的对峙。 蓝老四恢复得差不多,嘴上得意起来,“兔崽子,上吧?”边说边架起大刀,蹲高马步,蓄势待发。 “先不打了,我打不过。”谁知道陆诚不慌反笑,笑得无比真诚,看不出一点儿严肃,“我这桃花枪,世间只有一杆,宝贝得紧,若待会儿教你折断了,不好。” 蓝老四一愣,也不知道陆诚打得什么主意,不敢放松,将刀柄握得格格作响,“先前让你跪地磕头你不磕,现在求饶,晚了!要么你扔下你那破枪,走上前来,爷爷我还可以给你个痛快的!” “我不能扔枪,你也不能杀我。”陆诚的脸上笑容不减,“我是落桃山庄的少庄主,你把我杀了,来日就不怕落桃山庄端了你鸡鸣帮?” 笑容虽明艳如花,语气也说不上肃然,可这话的牵制力不小,犹如一盆凉水,泼在蓝老四的头上,浇灭了他的得意。 落桃山庄影响力之大,这谁人不知。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便罢,这一但招惹上,哪里还有活路?这下子,蓝老四也不得不动起脑子,权衡起利弊来。 但动脑子这件事情,实在不对蓝老四的胃口,他只皱了皱眉,心里盘算着,杀两个倒也不亏,便向陆诚喊道:“可以不杀你,你滚吧。” 陆诚道:“我不能走。” 蓝老四冷哼道:“难道你还要救人?” “我不走,我也不救人。”陆诚话音甫落,倏地脸色突变,锐气迸发,人如闪电般向蓝老四扑去,“我现在又想打了!” 蓝老四吃过陆诚的亏,为防他再攻头顶,双腿屈下,准备闭气运劲去挡。 这一使劲,蓝老四大骇,立刻转变姿势,缩身横滚,勉强躲过陆诚一击。 啪!啪!啪! “妈的!妈的!”蓝老四虽没受击,却抚胸急促呼吸,当下只觉得眼皮发沉,脑中混沌,扬手照着自己的脸上连打三个实在巴掌,才缓些过来。 只见蓝老四满脸涨红,不知是下手太狠,还是怒极攻心。他转头看向万子夜、裴轻舟二人,双目喷火,骂道:“妈的!老子着了你们的道!” 正欲挥刀狂砍,却脚步虚浮,单膝跪在地上。 这幅样子,不是中了迷香“迷倒熊”又是什么! 原来万子夜早料到蓝老四防护罩门的手段,提前将迷香涂在银针之上,等迷香皆数蹭在蓝老四的手背,裴轻舟再使剑佯攻,逼迫蓝老四用手挡剑。 蓝老四的手背贴于口鼻,自然吸进大量迷香。 为使药效发挥完全,万子夜与陆诚便以言语周旋一阵。看似东拉西扯,实则拖延时间罢了。 要说蓝老四的体能属实惊人,一身大功横练,此时此刻竟仍能保持清醒。 又听啪啪几声,蓝老四以手拍面,火烧般的疼痛使他的神志不致迷失。再运护体罡气硬压药性,忽地张开大口,吐出一口鲜血来。 蓝老四发狠地用手背抹掉唇边血迹,双目通红,五官扭曲,看着万子夜的眼神愈加阴狠,如同要将人生吞活剥了一般。 万子夜不敢大意,蓝老四虽看似已是强弩之末,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此时的蓝老四也不是骆驼,而是一只作困兽斗的老虎,只想不管不顾地将对手撕扯、咬碎。 当一个人为了杀人而不顾自己性命之时,便已疯魔。当一个人疯魔之时,才最难对付! 蓝老四双腿行动迟缓,竟不求自保,用力将金环大刀掷出! 金光杀气腾腾,直奔万子夜和裴轻舟而去! 万子夜身受内伤,同样不好过,只得抱住裴轻舟贴地翻滚。大刀掠过万子夜的发梢,劈中树干,轰隆一声,树干被生生斫断,眼看就要砸向二人。 刹那间红光一闪,陆诚将桃花枪挑入树干,使力将其钳制住。奈何刚力不足,只觉手臂如同脱臼般无力,来不及松手,瞬间与枪一同跌落下去。 陆诚争取到的这一瞬间,已足够万子夜与裴轻舟逃生。 三人匆匆互瞧一眼,裴轻舟、陆诚各自展开身形,杀向蓝老四。 陆诚动如脱兔,长枪先至,舞出无数枪花,织成枪影,缚住蓝老四的右手。 蓝老四手中已无刀,干脆用肉掌硬搏,但此时身中迷香,哪里还有气力运功。 铸不成铜皮铁骨之躯,掌心即刻被枪头贯穿,鲜血四溅。 “呵哈哈哈哈。”蓝老四踏着沉重的步子,仰天狂笑,掌心的疼痛使他加倍嗜血。他看也不看陆诚一眼,只虎视眈眈地望向万子夜,弓着猿背,像一座山似的向万子夜逼近。 陆诚抽枪不成,反被蓝老四拖着走。 同一时间,裴轻舟双足踏空,持断剑直刺蓝老四的天顶百会穴。蓝老四狂笑不止,再用左手去挡,断剑穿透左手,浅入百会。裴轻舟弃剑疾退,踉跄落地。 噗嗤—— 一缕白烟从蓝老四的头顶升起。 “哈哈哈哈哈,今日就算爷爷我死了,也要拖你下地狱!”蓝老四头上溢血,流入眼眶,一张本就狰狞的脸更显恐怖。 “万子夜,快闪开!他疯了!”陆诚好不容易将桃花枪拔出来,也是一个踉跄。 万子夜先以肉身护住裴轻舟,又用尽全力躲避下落树干,此时哪里还有力气闪开! 裴轻舟从地上拾起一柄喽啰的铁剑,清叱一声,与陆诚一齐再上。二人左右夹攻,却频频受阻。 蓝老四铁定了心要与万子夜同归于尽,双手只打不守,任全身皮开肉绽,浴血又走了三步。 再有三步,他便能走到万子夜跟前! 没了刀,他还有手,没了手,他还有脚,只要他还剩最后一口气,必将用尽毕生内力,定叫万子夜五脏俱裂,痛苦而亡! 只剩两步! 却不是蓝老四再动,而是万子夜忍痛上前一步! 万子夜只觉得四肢百骸如万虫噬咬,胸中热血烫的心脏发疼。一步之遥里,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时刻,最后聚焦在裴轻舟的那张急切的脸上。 他绝不能死! ...... 蓝老四的眼睛瞪大了。 他不再盯着万子夜,双腿也再迈不开,而是用布满血丝的双眼向下看去。 他的肚子上嵌着一把大刀,刀背上打着金环,此时金环受惯性晃动不止,叮叮啷啷地撞作一团。 原来是万子夜在生死之际,双手拔起蓝老四方才掷出的金环大刀,忍住浑身的痛楚,又迈开一步,以雷霆之势横削进蓝老四的罩门。 蓝老四的腹部霎时血雾喷出,将万子夜的白衣染得鲜红。 “嗬......”蓝老四与万子夜面对面,两人之间只剩最后一步,但这一步已如天地之隔,不能再如蓝老四所愿了。 他的脸上越发扭曲,似乎还想狂笑,张开嘴只有大团鲜血从喉中冒出,不消片刻,便仰面倒下,与世长辞。 金环大刀插在他的身上,被血浸了,再也发不出金光。 万子夜的额上冷汗涔涔,衣衫早已湿透,见蓝老四死去,终于坚持不住,虚弱地瘫坐在地上。 视线朦胧中,裴轻舟扔了铁剑,几步向他跑来,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 万子夜咳嗽几声,虚弱笑道:“阿舟,我没事。去看看蓝老四死透了没有,好不好?” “叫陆诚去看!”裴轻舟哪管这些,扑进万子夜的怀里小声呜咽。 万子夜恐怕把血迹蹭在裴轻舟的身上,想悄悄地挪动身体,却被抱得牢牢的,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只得伸出手,轻轻地抚了抚裴轻舟的头发。 谁知道裴轻舟哭得更凶,不多时,万子夜的胸口一片温热潮湿。 “万少侠,你不行,我教你哄她。”陆诚从蓝老四的尸体边上跃过来,推了推裴轻舟,“裴女侠,别哭了,漂亮的脸蛋都哭丑了。” 万子夜正要开口,怀里传来闷闷的声音,“不许学他。” 裴轻舟手一松,从万子夜的怀里抬起头来,胡乱地理了理头发,与万子夜错开视线,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远方,忽道:“天亮了。” 五更天过了,朝阳即将升起来。 第二十一章 交易之日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东方的峦峰间升起一抹橙粉色的云霞,旭日似火,一跃而出,冲向天际。夜间的残星彻底隐去,山里的雾气也渐渐消散了。 裴轻舟、万子夜、陆诚将一地的喽啰捆好后,肩并肩地坐在屋顶上休息。 裴轻舟刚刚哭过,双目里仍还有泪,映着晨光如水晶凝结。她的蓝衣上染着血,鬓发到底也没理得利索,仍然有些许凌乱,几缕青丝随着清风幽幽地飘,此时此刻,偏有几分惨兮兮的美感。 她原本是不爱哭的。从前淘气挨骂,招惹飞禽走兽挨了抓咬,飞檐走壁时将刚结痂的伤口又擦破了,虽然心里不高兴,但都觉得是应得的,从来不曾一哭二闹。 今日若是她自己受了伤,也明白都是因为逞强,非要跟蓝老四角力,恐怕这时候早就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了。 但偏偏是万子夜替她受了伤。 她不禁侧头,目光落在万子夜那殷红的衣襟上,鼻子一酸,又要落下泪来。 刚刚经历过生死瞬间,万子夜的脸色却很淡然。方才陆诚助他调息了内力,现下呼吸着凉爽的林间之风,经脉也觉得通畅了些。 察觉到裴轻舟饱含内疚的目光,万子夜短叹一声,在袖子上找了块儿干净的地方给裴轻舟擦了擦脸,温声道:“阿舟,我没事的。” “不好!不好!” 裴轻舟皱了皱鼻子,刚要说话,却听到身旁的陆诚一惊一乍地又叫不好,便转头看向陆诚。 陆诚虽然没有受伤,但也是灰头土脸的。见裴轻舟看他,立即拎起自己的衣袍下摆给裴轻舟看,“看看,全是血,我可没有衣服换啊,一会儿回去怎么办!” 裴轻舟一愣,摸不准陆诚跳跃的思维,“陆少庄主,你在苦恼这个?” “不用什么少庄主不少庄主的,叫我名字就行,你们这俩朋友我交了。”陆诚摆了摆手,又道,“你俩难道带衣服来了?万子夜,你要有衣服借我一件。” “没有。”万子夜淡淡道,“回去只能借村民的衣服穿了。” 陆诚的眉眼立刻耷拉下来,瘪着嘴委屈道:“他们的衣服好土,我不想穿。” 或许是陆诚的行为太过幼稚,又或许是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裴轻舟忽然破涕为笑,还笑个没完,“想象一下你穿得灰不溜秋的样子,还挺好玩的。” 笑声怕是会传染,陆诚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你俩跟村民的气质也不太搭,叫人一看,就想起四个字来,不伦不类!” 裴轻舟笑着去拍陆诚,连万子夜也忍不住扬起唇角来。 一夜的紧张与仓皇,终于随着张扬的笑声消失殆尽,三个人坐在房上,东倒西歪地笑成一团,眉宇间被温暖的阳光化开,显现出属于少年人们的生命活力。 木屋后,那夜间里阴郁的林子,原是一片杏林,此时已见满枝的杏花,如伏在枝头的粉白春蝶。风一拂过,花瓣簌簌如雨,伴着柔和的花香,散落在他们的肩头。 劫后余生,肆意欢笑,人生能有几多这样的时刻。裴轻舟坐在当中,不由地遥望着天际,那些染着金边儿的云,看久了,竟有些想飞上天空的憧憬。 过了好一会儿,陆诚笑够了,用手指擦了擦笑出的眼泪,“我爹让我出来调查的时候,我寻思着,这点儿小事怎么还需要我出马,本来心里十分不情愿。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交到你们两位好朋友。” 裴轻舟故意打趣道:“是呀。我也没想到,能跟落桃山庄的少庄主混熟,这下堂哥也该放心了。今后我们裴家的生意,还请陆少庄主多多关照!” 陆诚苦着脸道:“裴姑娘,莫说得那么世故!若是满嘴生意,跟裴子琢那个老古板又有什么区别。哎呀!” 说起裴子琢,电光火石在脑海里闪过,陆诚又道:“我想起件事情。之前裴子琢说过什么来着?” 听陆诚说得没头没尾,裴轻舟眨了眨眼睛,“什么之前?” 陆诚自知话说得突然,忙解释道:“就是我们在珠儿家里的时候,裴子琢是不是说过,散功交易的时候他在场?” 万子夜的记性好,倒是记得清楚,“子琢兄说过,‘当日陆老庄主亲自与我们交易’,这个我们,应当是指我们裴家庄的裴琳二爷和子琢兄,想必交易的时候,子琢兄是在场的。” “这不对啊!”陆诚叫了起来,“‘散功’的交易是我与我爹一起去的,当时只有裴二爷来了,裴子琢可不在啊!” “什么?”裴轻舟脑中似有什么闪过,却没能及时抓住,皱眉问道,“你没记错?” 陆诚道:“怎么会记错!我爹这几年有心督促我打理山庄的事,像这样的生意,必然是带我一起的。我记得很清楚,我们与裴家定下买卖,裴家的确只来了裴二爷一人!” 听闻此矛盾之处,又见陆诚说得认真,裴轻舟心下明白他绝不是在胡诌,其中定是出现了什么异常,“你仔细说说那天交易的情形。” 陆诚也意识到事有蹊跷,在心里大致算了算日子,认真地回忆道:“我们与裴家定下的交易应是在十日前。” 交易的日期得到了万子夜的肯定,“我在裴家的账目上也看到过日期,确是十日前。” “这就对了。”陆诚继续说道,“交易定在午时整,地点是临阳城中一间茶楼,裴二爷先到,包了个隔间,我与我爹准时到达的时候,裴二爷好像已经等了一会儿。 随后......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裴二爷先取出锦盒给我们验货,然后我爹在交易文书上签了字,双方钱货互换,这档子事儿便算成了,每次都是一样。” 验货、签字、钱货两讫,听着倒是没什么岔子。 裴轻舟沉吟片刻,问道:“那天我二伯有什么异常吗?” 陆诚有点儿犯难,“我只在生意场合见过裴二爷,你问我,我也不知道他平时是什么样子。你是怀疑裴二爷有问题?” “我也说不上来。”裴轻舟摇摇头,面色凝重,“会不会‘散功’已经被提前掉包了?” “我爹验货的时候,说是没有问题。” “陆老庄主识得裴家的货?”裴轻舟心直口快,有什么便问什么。 陆诚知道裴轻舟并无讥讽之意,轻笑道:“裴大姑娘一看就不关心你们裴家的生意,正式交易之前,我们须得看过样品,才能决定买不买不是?” 裴轻舟本来就对这些不感兴趣,被人揭短也毫不在意,只托着脸,拧着眉头,“这么说来,交易程序没有问题,货也没有问题,那交易的时候我堂哥去哪儿了?” 一时没了主意,裴轻舟就可怜巴巴地去望万子夜,在她心里,万子夜读书读得好,脑子也灵光,总是能帮她解开想不通的问题。 可惜,万子夜光凭陆诚的描述,也回答不出,只能说道:“一会儿问问子琢兄怎么说吧。” 眼下,也只能再听听裴子琢的说辞,可真见到他的时候,哪里有机会先问出问题。 站在三人面前的裴子琢又急又气,几乎要不顾形象地跳起脚来。 今日清早起来,他满院子找不见裴轻舟,又去找万子夜,可万子夜的屋子也空空如也,且两人被褥都没有拆开,恐怕是连房间都没回。 这边裴子琢丢了两个后辈,那边雪上加霜,刘忠元去喊陆诚用早饭,发现连陆诚也不见踪影。 裴子琢与刘忠元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挨家挨户地转了一圈,直到看见原本被捆好的张大棒子躺在地上,正摆着一副吃了苦黄连的受罪样子。 当即一询问,可不得了,原来找了一早晨的三人竟是冲蓝老四去了! 这下子裴子琢是急火攻心,只觉得一道晴天霹雳击得头皮发麻,当时也顾不得许多,求了刘忠元回镇子上搬些人,自己转身奔向村口解开马匹,一刻不停地向山中小屋策马而来。 等到了木屋,裴子琢才长出了一口气。原来他惦记着的三个人,此刻正安然无恙地坐在屋顶上吹风。 裴子琢只想跪地感谢大罗神仙,没让他们三人出什么岔子。 不过这庆幸的心情一过,裴子琢只觉得后怕极了,尤其是看见蓝老四那惨不忍睹的尸身,额头上的血管跟快要迸裂似的突突直跳。 也不管这一路上跑得嗓子发疼,也不管对裴轻舟有多少忌惮,眼下,人也挺直了,气也运足了,大声冲房上喊道: “裴轻舟,你给我下来!” 第二十二章 堂哥念经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当人被亲属叫出大名的时候,难免生出心虚。 平时庄子里的人叫她:舟儿,阿舟,裴大小姐,裴轻舟便知道,自己做出的事情,倒也没过火到让人动了真气。 但眼下,只见裴子琢翻身跳下马来,大声喊她全名,裴轻舟不由地身子一抖,暗自思忖道:“糟了,忘记答应过堂哥不打打杀杀的了。” 尤其是又见裴子琢满头大汗,跟炸了毛的豹子似的,神色又急又怒,连骑来的马也将长舌耷拉着,累得气喘吁吁,便知道堂哥找她不见,必然是心急如焚地一路狂奔。 这么一想,心虚中还多生出几分愧疚来。 于是裴轻舟也不敢多言,乖巧地跃下房来,扬起脸讨好笑道:“堂哥,我们刚才跟陆诚交了朋友,你不用再担心跟落桃山庄的关系了!” 裴子琢黑着脸不作声。 裴轻舟露出皓齿,笑得粲然,“还有,我们再次确认过蓝老四没见过柳伶人了,‘散功’之事肯定跟他没关系!你放心吧!” 这让人怎么个放心?裴子琢瞥见一堆堆被捆好的喽啰,再望了一眼蓝老四经过激战的尸体,倒吸了一口冷气,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似乎脸色更加阴沉。 裴轻舟只好拿出杀手锏来,眨巴着水汽盈盈的眼睛,拽起裴子琢的衣角,可怜兮兮地道:“堂哥,子夜受伤了,你快去给他看看呀。” 这一招卖可怜的效果立竿见影,听闻万子夜受伤,裴子琢哪里还顾得上生气,猛地睁开眼睛,飞身上房,上上下下打量了万子夜一番,满是关切之色,“子夜,你伤到哪儿了?” 说罢,在袖子里掏来掏去,掏出好几个瓷瓶来,“你看看,用得上哪个?这是金疮药,这是益气散,这是定神丸......” “子琢兄,只是受了点儿轻伤,已经无碍了。”万子夜看得出,裴子琢是真心实意地关切自己,心下感激,却没忘记‘散功’之事,着急询问,“之前与落桃......” “你别说话!”裴子琢见万子夜气色尚可,提着的心落了一些,却注意到万子夜嘴角、身上满是血迹,不免惊道,“你身上怎么这么多血,还说没事!” 万子夜用手背蹭了蹭嘴角,又看了看自己的衣衫,淡淡笑道:“无事,这是蓝老四的血。说起来十日前,二爷......” “我爹?唉!如果我爹看到你与堂妹这副样子,不知道要怎么数落我。你说你们两个孩子,怎么这么大胆子,竟敢趁夜来偷袭蓝老四。如果你们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怎么跟我爹和三叔交代......” 裴子琢一着急,嘴上唠叨个没完,越发苦口婆心,明明没比万子夜年长几岁,口气却像个长辈似的。 这一连串的说教,让万子夜根本无法插进话去,只好抿着唇,垂首听着。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从前万子夜见二爷裴琳数落自己师父的时候,时不时也会暗自佩服裴琳,平日里看着温文尔雅,教训起人来当真是口若悬河。 却不成想,此时简直是情景再现了。 一旁的陆诚终于坐不下去,让他听裴子琢这个老古板唠叨,比挨蓝老四的打还难受,赶紧打手势让裴轻舟上来救急。 裴轻舟收到暗示,纵身跃上房来,“堂哥,我们回去再说吧?回头我们还有些事要问你。” 裴子琢一见裴轻舟上来,立刻调转矛头,继续向裴轻舟发难,“堂妹,小祖宗,你莫要飞上飞下。折腾了一宿,好好休息,行不行?” 只不过,裴子琢刚才的气势一下子弱了许多,生气的劲儿过去,面对裴轻舟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发怵,最后的问句里净是哀求的意思。 陆诚短促地“哈”了一声,心道原来裴子琢这个人平日在生意场上滔滔不绝,面对裴轻舟的时候竟然连哄带求,觉得十分有趣,不免逗道: “裴子琢,你这堂妹可以的啊,勇得很。你可不知道,刚才她噼里啪啦,英姿飒爽,把蓝老四打得直骂娘。” 不说还好,一说这话,裴子琢连陆诚也不再放过,“陆大少爷,我知道你艺高胆大,但下次,请不要再带着我堂妹做危险之事了。这次幸好他两人无事,不然裴家和落桃山庄......” 今天过后,裴轻舟、万子夜、陆诚三人达成了第一个共识:千万不能让裴子琢操心,除非想免费听人念经。 等到裴子琢说得口干舌燥,才终于住了口,也不管万子夜如何说“无事”,先将万子夜托下屋顶,扶到马背上坐好,然后不由分说地将裴轻舟也塞了上去。 中了迷香的喽啰们已经陆陆续续地醒过来,最先恢复意识的,一睁眼就看到蓝老四横躺的惨状,顿时吓得哇哇直叫。 陆诚和裴子琢只好从喽啰们身上撕下布条,揉成团,将他们的嘴堵上,一时间木屋前面“呜呜”的闷叫声不断,比猪叫声还难听。 “别叫了!”陆诚拿出对付张大棒子的恶态来,“一会儿我们走了,你们再把狼招来,给你们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果然喽啰们跟张大棒子一副德行,受了恐吓,立刻老实下来。 决定好将喽啰们扔在这里,等刘忠元从镇中调来人手,再行处置之后,蓝老四一事总算了结,几人也踏上了回村的路程。 回去的路上,昨夜幽暗的树林已展现出了万物的生机,在啁啾的鸟鸣声中,裴轻舟靠在万子夜的胸口,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实在太累了,连马背上的颠簸都不能阻止她沉入梦乡。 万子夜攥紧了缰绳,胸背挺得僵直,只一低头,便可见裴轻舟轻颤的羽睫,在眼睑下投出飘忽的淡淡阴影。 笑了一笑,万子夜也闭上了眼睛。橙色的光斑扩散成五彩的光晕,暖洋洋地晒在眼皮上,于是他放松了神经,不住地点头,终是打起瞌睡来。 裴子琢侧头看了看马背上依偎的两人,轻叹一声,将脚步放缓。 ...... 折腾了一宿,裴轻舟这一觉睡得时间可不短,待她睁开眼睛,已经是傍晚时分。 从昨天傍晚他们几人进入坡后村,才过去了一天。 这一天里,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如同做了一场梦似的。刚睡醒的裴轻舟思绪有些恍惚,不过,手腕隐隐的胀痛感提醒着她,蓝老四已经被他们除去。 想到此处,她露出如花的笑靥,低头看了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粗布衣服。 裴轻舟打开房门,正巧听见院里有声音传来,走近望去,原来是裴子琢和陆诚二人坐在院子里聊天。 陆诚果不其然也穿着村民的衣服,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挑眉笑了笑。 “堂妹,感觉怎么样?”裴子琢见裴轻舟走来,止住了同陆诚的话题,关切地问道。 裴轻舟活动了几下肩膀,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感觉精神已经好了许多,浅笑道,“多谢堂哥啦,我睡得很饱,现在还能打.....” 见裴子琢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立刻噤声,缩了缩肩膀。 “没事就好了。裴轻舟,你快来坐。”陆诚也怕裴子琢再念起经来,赶紧拍了拍木凳,招呼裴轻舟坐下:“我正与你堂哥谈论交易之事,来听听他怎么说。” 裴轻舟在木凳上坐定,问道:“堂哥怎么说?” 裴子琢道:“陆大少爷方才正跟我说起,与落桃山庄交易之时,他跟陆老庄主同去,而裴家只有我爹一人在场。” 裴轻舟点头道:“没错。可按堂哥的意思,当时你跟二伯一起去了。如此说来,你当时人在何处,陆诚怎么没有见到你?” 裴子琢神色肃然,欲言又止,慎重地思考了一番。再次确定自己的记忆不曾出错后,才道: “我与陆大少爷的说法正好相反,当日我与我爹前去交易,见到的只有陆老庄主一人。” 第二十三章 怎会是他?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陆诚与裴子琢皆称与自家父亲一同前去交易,并且在交易时未曾见过对方,难道是时空错乱了不成? 裴轻舟当然清楚,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不符合常理之事。既然不是时空错乱,那必然是时间上被人钻了空子。 她在脑海里重新捋了一遍,心里大概有了点儿数,问道:“堂哥,二伯与落桃山庄定下的交易时间是否是十日前午时?” 裴子琢肯定道:“是的。” 陆诚奇道:“这就怪了,午时的时候我没看到你,你也没看到我,难道是这世上真有怪力乱神,还是你把我当成空气,我也把你当成空气了?” 这一问,裴子琢也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来,沉吟片刻,皱眉道:“午时?” 陆诚不明所以地瞥了一眼裴子琢,“刚刚你不是才说过,定下的时间是午时,这......难道出了什么问题吗?” 裴子琢的眉头皱得更深,胸口咚咚直跳,“定下的时间确实是午时,但陆老庄主来得早,我们便提早交易了。” “来得早?我们明明是准时到的,你是不是见到了别人?”陆诚讶然道。 裴轻舟坐在一旁听着二人一来一回地问答,现下已经完全明白了,“散功”丢失的岔子,定出在了两家交易的时间差中,“堂哥,你再仔细讲一讲那天的情形。” 裴子琢点点头,道:“虽然约定好了时间,但我与我爹向来习惯提前,那日巳时六刻就到了茶馆。刚坐下没多久,就见到陆老庄主来了,只有他一个人。陆老庄主见我们来得早,看起来很是满意,说是午时一刻,他还另有应酬,正好节约了不少时间。” “那个陆老庄主,他拿到‘散功’了?”陆诚终于听出了门道,声音中带了些涩然。 裴子琢说到此处,早已明白过来,那时见到的陆老庄主是个冒牌货,正是自己将“散功”交到了贼人手中,心下一片懊悔,沉重地点头道:“是的,交易流程完成后,他便拿着货走了,我跟我爹也离开了茶楼。” 陆诚气得跳起脚来,“这个烂贼,好生有钱!‘散功’的价格不便宜,有这个闲钱怎么不直接跟裴家庄去买,要费这个功夫!” 裴子琢黯然道:“也许他的身份,让他没办法跟裴家交易。” 裴子琢此话说得不错,裴家的交易要经过多番考量,买卖双方身份透明,若是有人想要隐藏身份,那是决计不可能被列入交易对象。 只是他心下十分自责,若是当时能看破那贼人的伎俩,也少了后来这些麻烦。 裴轻舟见裴子琢脸色不好,拍了拍他的肩膀,“堂哥,你不必过于苛责自己,连二伯也没能识破那人的伪装,那人定然是有些本事。” 裴子琢仍然沉默不语,裴轻舟只好又道:“堂哥须得打起精神来,眼下最重要的是揪出那贼人!” 说罢,拾起桌上的五个破茶碗,当作当日参与交易的几人,边摆弄茶碗边道:“那贼人先是假扮陆老庄主与裴家交易,拿到散功后,又利用时间差,假扮二伯与陆家交易。在假扮二伯时,通过出示真货获取了陆家的信任,又趁着陆老庄主确认交易文书时将真正的‘散功’替换掉。” “啪”地一声响,裴轻舟将多出的一个茶碗倒扣在桌上,“就是这人,带着散功逃之夭夭了。” 陆诚盯着那只代表贼人的茶碗,挖苦道:“他可真忙。” 院中三人各自沉默了一阵。 裴子琢有些发蔫,毕竟自查了许久,却没想到竟是在交易环节上出了岔子,没认出假的陆老庄主来,不禁感到备受打击。 对陆诚来说,这个结果倒是让他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哪位高人探进了落桃山庄,剩下的对他来说都不那么重要。此番出来的任务已经完成,只要他想走,随时都可以打道回府了。 但瞧着裴子琢颓丧的脸,此刻也不好说出什么来,转头再瞧裴轻舟凝神思索的样子,心道相识时间太短,如此这就要分道扬镳,心里多出一分不舍得。 昨夜一同除掉蓝老四的豪情还未消退,他实在不忍心看裴轻舟一副失魂的样子,正打算出言安慰,却没想到裴轻舟的沉眸并非因为丧气,而是在悄然地理着头绪,“堂哥,我有一个想法。” 裴子琢抬起头来,“堂妹,你有何想法?” 裴轻舟将茶碗裹在手里把玩,“那贼人须得在短时间内易容成两人,又有在人眼皮底下偷梁换柱的功夫,加之有足够的银钱,你们可想到了谁?” 裴子琢、陆诚心念一动,对视一眼,随即异口同声道,“柳伶人!” 怎会是他! 话一出口,二人皆感到意外。按裴轻舟所说之条件,不免让人联想到一人千面、妙手空空的柳伶人,但这答案显然让事情更复杂了一些。 陆诚从裴轻舟的手里接过茶碗,手指轻巧一旋,给茶碗转了起来,“裴轻舟,你的意思是柳伶人盗走了‘散功’?可是他怎么又死于‘散功’了呢?难道他是自杀?” “我不认为他是自杀。” 早先得知柳伶人无心再行江湖事,裴轻舟最初也跟陆诚有同样的疑惑,只是这一说法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 “一来,若他想要自杀,大可不必大费周章地去盗裴家毒药,二来,散功毒性太大,死亡过程极为痛苦,怎么会有人对自己这么残忍,连死时都要折磨自己。” “那我们换个思路?”裴子琢道,“或许是柳伶人想要用‘散功’去杀什么人,但反而被那个人所杀。” “有道理,看来又要重新调查柳伶人的江湖关系了。”陆诚双臂伸直,恹恹地趴在木桌上,泄气道,“费了半天事,原来都是徒劳。” “哦?陆大少爷还要继续参与调查?”裴子琢奇道,“‘散功’并非从落桃山庄泄露,蓝老四也让你带着堂妹和子夜给杀了,难道还有放心不下的事?” 整句话着重在了后半上,看来是对陆诚带头刺杀蓝老四之事还心怀芥蒂。 早在裴轻舟睡醒之前,裴子琢已与陆诚讲了好一番逞英雄的弊处,讲得陆诚是一会儿无聊得晕晕欲睡,一会儿又后怕得冷汗直流,最后也不知怎么的,竟承诺每半年与裴家庄交易一次,成了裴家的固定买家。 陆诚也不知道裴子琢到底要埋怨他到几时,生怕自己再被绕晕了,做出什么赔本买卖,只干咳一声,讪笑道,“这......我的好朋友万子夜因为我不成熟的提议受了伤,你们战力不足,我有一份责任,所以打算再搭一把手。” 裴子琢故作冷哼,清了清嗓子。 “将功补过!”陆诚可不想再听裴子琢喋喋不休地讲什么人情道理,赶紧放下架子,给裴轻舟使眼色,“是吧,裴女侠!是不是缺不了我!” 裴轻舟回敬一记眼刀,正要斗上几句嘴,忽见院门口有一汉子正向院里望来。 那汉子穿一件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袍,眉毛粗犷,眼睛浑圆,显得十分憨厚。他仿佛想进到院子里来,脚下却生怯意,直到发觉裴轻舟看到了他,才一咬嘴唇,把心一横,走上前来。 这汉子,大家是认得的,他是珠儿的父亲,也是首个提议为柳伶人立碑的村民。 珠儿爹手里拎着一个木头食盒,看样子是来给裴轻舟等人送些吃食。他将食盒放在木桌上,喉头动了几动,似是有话要说。 “劳您费心给我们安排饮食,不知道珠儿怎么样了?”裴子琢本就感念珠儿爹为他们送饭食,此刻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有心拉进距离,便从询问珠儿的情况打开话题。 提到珠儿,珠儿爹果然放松了许多,“昨天辛苦少侠哄珠儿睡觉,今天她精神很好,刚才还说想要来找几位少侠玩呢。” 迟疑片刻,继续道,“我知道诸位少侠跟柳善人一样,是大好人,也知道你们是来调查柳善人一事的。我听闻柳善人被人暗害,请你们一定要给他伸冤啊!” 说罢,珠儿爹竟跪了下去,泣道,“少侠,求求你们了!” 第二十四章 至刚易折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眼见着珠儿爹为了柳伶人,毫不犹豫地下跪请求,在场的三位年轻人无一不动容。 裴轻舟赶紧将珠儿爹扶起坐下,“叔叔,你不必如此,我们一定会找出杀真凶,给柳伶人和大家一个说法。” 珠儿爹的双目含泪,不住地点头,“今早珠儿对我讲,她将见过柳善人之事告知了万少侠。实不相瞒,珠儿也将此事告诉过我,只是我不让她跟别人讲,怕大家挨不住蓝老四的虐待,将此事说出去。” 珠儿见到柳伶人的情形,陆诚与裴子琢二人已从裴轻舟的口中知晓,此刻心下不免唏嘘。如果珠儿爹的情谊能够早早地被柳伶人知晓,或许那一月夜,会少了许多伤心人。 且不说柳伶人的隐退之意,与亲耳听见村民的出卖之语有几分关系,但倘若当时,哪怕有一人挺身维护,也许柳伶人在抉择之时,也不至于看起来那么心灰意冷吧。 或许村民们会安慰自己说,当时自身性命尚难自保,或者寄希望于柳伶人神通广大,笃定他无性命之忧,但他们的内心同样清楚,柳伶人又何尝不是冒着生命之危,从鸡鸣帮里盗出了他们的救命之财。 所以当他们得知柳伶人的死讯,才会泪流不止,寝食难安,才会想到为柳伶人立碑,聊以追思。 珠儿爹也是他们其中的一人,良心的不安让他不停地忏悔,“我们没有勇气反抗蓝老四,也不敢在官家人面前为柳善人说几句公道话,不知道珠儿长大之后,会不会恨我......” 想起珠儿那不染尘的性子,裴轻舟的心里流过一道清澈的甘泉。 也不知道这女孩儿长大之后,会是怎么样的光景,只是希望她不要忘记曾经有一位“柳叔叔”,也不要忘记那位柳叔叔在她心里埋下的憧憬的种子。 陆诚为柳伶人鸣不平,故意将话说得重了些,“这么说来,你知道那天柳伶人是见死不救了?我看村民们对他带着八成怨恨,你难道不恨?” 珠儿爹垂首凄然道:“大家伙儿不是真心恨他,我更不会怪柳善人。我知道,只要他那夜为了大伙儿站出来,便不可能活着离开了。” 陆诚剑眉一皱,不太相信,“柳伶人虽说主修轻功,但他的功夫有那么差吗,会在蓝老四手底下丧命?” 若是柳伶人难以与蓝老四周旋,那盗空鸡鸣帮岂不是天方夜谭了? 珠儿爹仍然低着头,嗫嚅道:“若是往日,柳善人即使无法驱赶蓝老四,自己也应当有法子逃生。但是,柳善人有一次来家里探望珠儿,突然面色痛苦,咳嗽不止,我才知道,原来他这些年受了不少伤,那时旧伤复发,身体已是伤痕累累的了。” 那日见到的狰狞的伤疤,珠儿爹久久不能忘却,身体不自觉地颤了一颤,好似伤痛已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但柳伶人在人后承受了多少的罪,又岂是他人能够感同身受的。 裴轻舟感到一片怅然,“人们总是把柳伶人视作菩萨,却忘了他不是神仙,只是用肉身之躯去闯那些寒潭虎穴。” ...... 万子夜睡醒的时候,黄昏已然过去,夜空中稀疏地挂着几颗星子,月亮还没有完全升上来,昏暗的院子里掌上了一盏油灯。 他寻着光亮找去,原来是裴轻舟三人仍然坐在院子里。珠儿爹已经走了,但他留下的只言片语,让三人各生感慨,气氛较之傍晚也更添几分凝重。 待万子夜走近的时候,肚子“咕噜——”叫了一声,打破了桌前的沉默,三人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一齐向他看去。 “万子夜,你这身村民的衣服怎么样,是我给你换的!”陆诚率先叫道,“就是比我,还差点儿意思。” 万子夜一愣,瞥见裴轻舟的粗布短衣,拧了眉头望着陆诚,看似平静的眸子里,闪了些锐利的眼波。 陆诚的身子不由地往后仰去,连连摆手比划,“那个,那个不是我!是珠儿他娘换的。” 裴轻舟不知道这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谜,不过见万子夜恢复得不错,心下高兴,敛了沉郁的情绪,边伸手打开食盒,边招呼万子夜坐下,“子夜,你睡了好久啊,一定是饿了!快看,给你留了好吃的。” 食盒里的饭菜还温热着,两只鸡腿散发出馋人的肉香气。 “是珠儿爹送来的,”陆诚对万子夜说话,却眨巴着桃花眼望着裴轻舟,“人家珠儿喜欢裴女侠姐姐,非让她爹带些好吃的来,你也是,沾了咱们女侠姐姐的光了。” 万子夜睨了一眼陆诚,见陆诚明显一副胡诌的样子,便不搭理他,挨着裴轻舟坐下,“阿舟,子琢兄,你们吃饱了没有,怎么将两只鸡腿都留下了。” 裴子琢:“吃饱了。” 裴轻舟:“你受得伤重,要好好补一补。” 陆诚:“我想吃,他俩瞪我。” 裴轻舟和裴子琢抱起手臂,平静地望着陆诚。 陆诚忙道:“吃饱了,万少侠受得伤重,要好好补一补。” 万子夜给鸡腿剔去了骨,拨在碗里推给裴轻舟,见她双眼一亮,咽了口水动了筷子,才慢条斯理地吃起饭来。 万子夜向来文雅,吃饭的时候也是斯文有加,骨节分明的手指执着箸,跟舂药材似的仔细。直到咽下饭去,才道:“这么说来,接下来是要寻找柳伶人想杀的人了?” “我觉得是这个路子。”陆诚杵着脸,没正形地倚在桌前,“可是柳伶人得罪过不少达官贵人和黑道匪帮,不知道要从何查起。” “刘捕头怎么还没回来?”裴轻舟忽然问道。她的两颊鼓鼓的,像只囤粮的小仓鼠,唇上被鸡腿上的肉汁染得晶亮。 经裴轻舟这样一问,其他人也觉得十分奇怪。 昨日他们从镇上来到坡后村,只用了个把时辰,今晨受裴子琢所托,刘忠元早早地便去往镇上搬救兵,按理说下午便可回到村里来,可如今快要月上梢头,也不见他踪影。 陆诚道:“是不是有事耽搁了?刘捕头是公门中人,若是要调人来管江湖事,怕是有些困难。” 万子夜摇了摇头,“处理江湖纷争确实有些棘手,但是鸡鸣帮这些匪徒,闯入村中伤害百姓,此番官差插手,也算是师出有名了。” 裴轻舟忧道:“不会是中途遇袭了吧?” 几人正担心着刘捕头,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到近传来。裴轻舟的鸡腿吃完了,闻声疾步登上院墙,喜道:“是刘捕头!” 刘忠元看起来很急,火燎了眉毛似的,从马背上翻身下来,不住地抚胸大口呼吸。瞥见裴轻舟探究的目光,强颜笑道:“上了年纪,禁不起折腾了。” 又见陆诚伸着头向村口看,好似在找什么其他人,不由地长叹一声,面露愧色,“对不住几位少侠,只有我一个人回来。” 原来刘忠元去往镇上,便找到了一位叫做封严的捕头。这位封严捕头从前在刘忠元的手下做事,为人正义、守信,办案又很有效率,二人很是对脾气,常常约上个酒局,天南地北,无话不谈。 不过这封严捕头也有一点与刘忠元不同,说好听点儿是“识时务”,按刘忠元的话说,是肯向贵胄低头,有些案子只要上头放话不予追究,便即刻放手。 所以眼下,刘忠元还是个没有前途的江湖捕头,封捕头却已在人望上胜过一筹。 封严听过刘忠元的请求,拍胸应道:“刘哥,你放心吧,不过是几个鸡鸣帮的喽啰,我一定带兄弟们押回衙门来。” 刘忠元心里头惦记着三位后辈,心急如焚,顾不得手续规程,焦急问道:“几时动身?” 封严显得有些为难,“眼下衙门里人手不足,刘哥且回去等我消息。” 刘忠元喉咙一紧,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当是被封严委婉地拒绝,便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坡后村。 这一路上五味杂陈。 自从封严升官,他俩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刘忠元时不时会听闻封严破获了大案,得了嘉奖,擢升得极快。 虽替他高兴,但也总是感叹自己空有义胆,却不知道到底能做些什么,又做到了什么,这不,眼下连几个差役也无法带来。 都说至刚易折,或许用在他的身上正正合适。 等回到了村子,本就无颜面对。当下得知蓝老四已被了结,刘忠元更是羞愤难当,长叹一声,不再多言,转身回房去了。 裴轻舟望着刘捕头失落的背影,向来潋滟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遗憾来。飞扬的妙目里映着明灭不定的孤灯,一如她挣扎的心声。 她想明白了,随着刘忠元的返村,一条条零散的线,终于闭成了环。 裴轻舟闭了闭眼,将飘忽不定的烛火灭在眸中。牵起万子夜的衣袖耳语了几句,披着澄莹的月色向刘忠元的房间走去。 第二十五章 残灯孤影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刘忠元坐在桌前入神。 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神态。 屋外是个多云的夜,一路上也没遇上任何雨水,他的眉眼却好像被狂风骤雨浇透了,又潮又寒,若叫谁看了,那人心里也定会生起湿漉漉的感觉来。 偏又时不时露出些苦笑。好似抓了十颗杏仁,在嘴里猛地咬破了一颗苦的。苦杏仁十之有一,唇边苦涩却添九分。 总之,刘忠元的脸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他当然没有哭,当然也没有理由笑。他只是迷惑、自责、懊悔,这些个要命的情绪,尤其是对一个捕头来说实在误事的情绪,让他越沉越深。 自从来到坡后村,好像一直意外频出,险些酿成大祸。 他的不作为,让李老头儿险些命丧蓝老四之手,也是他的犹豫不决,让裴轻舟等人擅自夜袭蓝老四,险些枉送性命。 想到此处,刘忠元心绪难平,若是今日裴轻舟三人不敌蓝老四,将年轻的生命断送,他实在难辞其咎,哪里配做一名捕头。 那么,他是从几时开始做错了呢? 是从面对蓝老四的时候退缩,让万子夜这个年轻人出面承担,还是本就不该带几个小辈来到坡后村,或是他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再关注柳伶人这个...... “笃笃”两下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刘忠元的沉思,他打开门去,有些惊诧。 裴轻舟立在门外,笼着月华的清丽面庞满是肃然,微微仰着头,直视着刘忠元略显慌乱的双目。 两人眼神交汇,不知怎么,刘忠元感觉到,关于他的所思所虑,也许会从眼前的少女这里获得些启示。 就在今夜。 或许可以了结在今夜。 刘忠元的脸不苦了,在一瞬间舒展了开,就如同初次见面时那样亲切,“裴女侠,你还有什么事吗?” 裴轻舟依然直视着刘忠元,不知作何表情,干脆学了万子夜经常挂在脸上的淡笑,“有些事想同刘捕头聊聊,不知道是否方便?” 刘忠元侧身将裴轻舟让进屋来,请她坐下。裴轻舟跨过门槛,却没有动,一只手抄在袖中,摸了摸随身的短剑,“不必坐了,我同你说几句话便走。” “裴女侠请讲。”刘捕头见裴轻舟不坐,也不在意,自己坐在桌前,随手剪了灯芯,让屋子里瞬间亮堂了许多。 “我们已经知道‘散功’是如何丢失的了。”裴轻舟看着刘忠元剪灯芯,火苗飘忽了几下后重归平静,“也猜了猜是谁盗走了‘散功’,所以想向刘捕头请教请教。” “是吗?”刘捕头道原来裴轻舟是来向他讨教些办案思路,不禁莞尔道,“说来听听。” 裴轻舟将几人的推论大致讲了一遍,“我们认定,整件事里,只有柳伶人一人可以盗得‘散功’。” 刘忠元一愣,倒真的思索了一番,“怎么说来,柳伶人盗取‘散功’,反被‘散功’所杀,接下来若要重新调查对柳伶人有威胁之人,或是柳伶人想杀之人,无异等同大海捞针了。” 裴轻舟缓缓道:“也不尽然。” “哦?裴女侠已经有了对策?”刘忠元闻言,重新打量了一遍眼前穿着粗布的少女。 虽然穿着旧衣,裴轻舟的气质依旧超然,如一颗夜明珠般,不被黑暗所掩盖,兀自亮起光辉。 她的眼神殷切,嘴角紧抿,此刻的神情,刘捕头再熟悉不过,如同官差握着证据,即将与嫌犯对簿公堂。只不过眸子几次闪烁,暴露出些许紧张来。 这让刘忠元想起他第一次跟上司述职的情形,至今还历历在目,恍如昨日。那时他讲话磕磕绊绊,好不容易将卷宗叙述清楚。所以眼下,他愿意给这位小辈一些时间,便不多催促,等着裴轻舟开口。 裴轻舟几度措辞,发觉不管如何打腹稿,也无法缓解接下来的话语,便干脆直言,“柳伶人若是想要退隐江湖,对他威胁最大之人,便是几年间与他纠缠不休之人。这人与柳伶人总是在同一处,柳伶人去哪儿,他便去哪儿,他......” “那人便是我。”刘忠元接过话来,没有丝毫怒色,反倒故意讲得轻松,“你的意思是,因为我常年追查柳伶人,他烦我烦得紧,想将我除掉,没想到反而被我杀了。” 说罢,笑着重复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是我杀了柳伶人。” 这不是个问句。 三言两句中,刘忠元已经知晓裴轻舟的真实来意,心道办案十数载,被当做疑犯是头一遭,倒是还有那么一丝新奇。 裴轻舟却当作是一句询问而回答了,“我一开始确实是这样猜想,但现在我想通了许多事:我认为你杀了人,杀的却不是柳伶人。” 刘忠元挑眉道:“那你说,我杀了谁?” 裴轻舟不言语了。 每当她说一句话,便观察着刘忠元的反应。可刘忠元的脸上没有被冤枉的愤怒,也没有被戳穿的恐惧,更没有因为裴轻舟答不上话而得意。他的脸上始终带些亲和,仿佛这只是一场商讨,而不是一场对质。 见裴轻舟沉默,刘忠元换了一个问题,“你是说,柳伶人不是我杀的?” 裴轻舟肯定道:“柳伶人不是你杀的,也不是任何人杀的。客栈的死者是你杀的,他却不是柳伶人。” 刘捕头哈哈笑道:“裴女侠,你竟然从这里开始怀疑。世间还在怀疑死者身份的恐怕只有你一人。” 裴轻舟不由地也笑了。 虽然与人对质,但对方却如此爽朗真挚,裴轻舟心下如明镜湖水般开朗,神色也带了些真诚与谦逊,即使口中所言的是对刘忠元的质疑,态度却当真像个请教问题的学生, “自始至终,确认柳伶人是死者的只有你,官府不在乎死了谁,裴家庄也更在意毒药的泄露,你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促使了死者的身份早早定性。” “是吗?”刘忠元点了点头,“照你所言,我确实有模糊死者身份的能力和手段。只是客栈那人,我为何要将其伪装成柳伶人?” 裴轻舟道:“你是想要别人认为柳伶人已经死了。” “哦?” “所以你才会不竭余力地想要扩散柳伶人已死的消息。”裴轻舟看样子早就想通了这个问题, “大费周章地获取裴家的毒药也好,第一时间请我二伯到现场验毒也好,都是你看中了裴家在江湖上的名声,想把事情的影响力扩大,将柳伶人的死讯传播出去。” 裴轻舟的手从袖里滑了出来,垂在身侧,“一开始我心里便存疑惑,若是普通中毒,总该先找仵作查验。可你当时便立刻请了二伯过去,除非是你已知道那是一种奇毒......” “等一下。”刘忠元的脸色变了一变,立起手掌打断了裴轻舟的话,“裴女侠,你把我说糊涂了,你一会儿说是柳伶人盗毒,一会儿又说是我大费周章地将裴家毒药搞到手中,前后实在矛盾。” “柳伶人虽有易容和取物的本事,但却不曾与我二伯和陆老庄主打过交道。试问若想在人眼皮底下易成熟人而不被发现,怎么能不将一言一行模仿精细呢?” 不等刘忠元回答,裴轻舟继续说道,“柳伶人没有接近二位的机会,而刘捕头你,正好与二伯相识,又与陆老庄主有私交,恰是一合适人选。” 刘忠元短促地吸了一口气,指节无规律地扣着桌面,正色道:“这么说来,是我盗取了你裴家的毒药,伪造了中毒的尸身,让人以为是柳伶人死了?” 裴轻舟闷声道:“正是。我想,柳伶人也正是借此机会退隐江湖吧。” 刘忠元垂首,面带哂色,“合着我是在帮他假死。我是官差,他是贼人,我为何帮他。再者说,我帮他假死,他又去了何处?” 火焰噼啪,劣质的灯芯燃得极快。刘忠元的影子瑟缩着投在墙上,摇曳不定,像一座萧索的山,风霜雨雪将它磨平了,棱角也消去了,只剩下漆黑的轮廓。 “他哪里都没有去。”裴轻舟凝视着刘捕头的影子,声音中有一丝微不可闻的颤抖,“他就在这里。” 刘忠元不抬眼,只看残灯,“他在坡后村?” “他在这间房里,在我的眼前。他就是你,你就是柳伶人。” 第二十六章 一人两面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人在许多场合都会展露笑容。 愉快之时、无奈之时、心虚之时,面对亲朋好友、普通同僚、或是与人擦肩而过的对视,总之不知以什么表情应对的时候,露出笑容来总是不常出错。 就像现下刘忠元听了裴轻舟的话,便笑了起来。 原本蹙起的两条眉毛渐渐松开,唇角也扬了起来,鼻梁因为笑得用力而皱皱巴巴。 裴轻舟望着刘忠元走了形的笑容,心头像是被乌云盖住了一般不大好受,忍不住开口问道:“刘捕头,我可有说错吗?” 刘忠元仍然在笑,边笑边咳,面前那本就弱不禁风的烛火摇摇欲坠,“裴女侠当真如此荒唐?” 裴轻舟有点儿担心油灯被吹灭了,紧盯着那暗橙色的光源,“自从我们到了坡后村,你一直心神不宁,感慨良多,若你不是柳伶人,怎会对这个从未谋面的村子,产生这样复杂的感情。” 这话不过是个引子,她也知道很容易被反驳,只不过用来打开话头罢了。 果然,刘忠元摇了摇头,“若我说,我只是对柳伶人的遭遇感到叹息,你又要怎么说?” 裴轻舟仍有说法,“这两日面对村民的时候,你一直寡言少语,能躲即躲,可我不相信你是会弃百姓于不顾之人。想来你虽然素日不以真面目示人,却还是担心与你亲近的村民认出你来,因此故意不显山露水。” 刘忠元凄然笑道:“裴女侠高看刘某人了。” 一双清澈的、乌溜溜的眼睛,浮现在裴轻舟的脑海,“你先别着急否认。其实,在这村里,还是有人认出了你,那女孩仰慕你,信赖你,关心你,所以认出了你。” 刘忠元的瞳孔动了一动,面上露出怔忡之意:“你是说......” “没错,是珠儿。”裴轻舟看起来比刘忠元还要伤怀,“昨夜我与子夜送珠儿回家,珠儿唤了你一声,你可还记得?” 刘忠元意识到了什么,喃声道:“当然记得。” “可是她对我们都不熟悉,为何会那样亲昵唤你?考虑到你有可能便是柳伶人,我才意识到,她说的不是‘刘叔叔’,而是‘柳叔叔’,只是声音含糊,让我们都听错了。” 刘忠元僵着身子,寂然地听着。 裴轻舟道:“你没有易容,珠儿没有认出你的脸。可你站在月下,月夜与你,已经深深地印在她的心里。或许就是因此,才认出了你的身影。” 良久,刘忠元不再挣扎,双肩放松了下来,似乎认了命似的,“是啊。上次见她,也是个月夜。谁叫我是个贼呢,做贼,怎么能走在光天化日之下,只能趁着月色偷生罢了。” 这话说出来,刘忠元已经亲口承认了他便是柳伶人的事实。裴轻舟听罢也不再追问,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 一路上受着刘忠元的指引,一路上追寻着柳伶人的过往,当下眼前的人,到底是用何种身份在与自己对话? 在裴轻舟的眼里,无论哪一种身份都值得她尊重,因此不愿将刘忠元冒犯了,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 “裴女侠,你是在想,当下应该怎么称呼我吗?”刘捕头一看穿了裴轻舟的心思,洒然道,“你就当做柳伶人已经死了吧。明天要将鸡鸣帮的那些贼寇押回衙门,刘捕头这个身份你们还用上。” 见裴轻舟仍不说话,刘忠元这次会错了意,“你方才所说皆是心证,即使我亲口跟你承认了自己是柳伶人,也没有人会相信。在别人眼里,死者仍然会是柳伶人,我也仍然是刘捕头。所以,若你想让我当众认罪,恐怕还需要一些实质的证据。” 这不是一个犯人在炫耀的语气,裴轻舟听得出,打从一开始,刘忠元便没把她当成仇敌,而是通过问题引导着她,让她逐渐抓住重点,也逐渐理清思路。 裴轻舟心里有这样一种感觉:刘忠元似乎在期待着无可辩解的那一刻。 她原本站在门边,防范着刘忠元突然暴起,现下却感到多此一举,于是上前几步,坦率地坐在刘忠元的对面,“今日听珠儿爹讲,柳伶人旧伤复发,很是严重。” 刘忠元下意识地拢了拢前襟。 裴轻舟注意到刘捕头的动作,继续说道:“我原本只是对死者和你的身份有所怀疑,却一直找不到解开谜团的关键钥匙。听了珠儿爹的话,我才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想到那个老实的汉子,刘忠元知道,定是与他家频繁地接触,让自己露出了端倪。只是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也不会选择遮遮掩掩地与珠儿一家交往。 裴轻舟清越的声音继续响着,“我阅览过客栈死者的尸检信函,那上头写着死者并无外伤,而我见你今日打马回村,明明路上花的时间甚久,下马时却气喘吁吁,面色苍白,所以料想你应是身体有恙。” “原来如此。只要查验我身上的伤,加上你之前种种推断,我便无法抵赖。”刘忠元抚掌,声音里有长辈的温度,“恭喜你,裴女侠,这就是你要的真相。” 说罢,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块刻着“柳”字的铜牌来。刘忠元摩挲着铜牌,自嘲笑道,“我明明已经不想再做‘柳伶人’了,却舍不下这块铜牌,将它从证物里取了出来,藏在身上。” 裴轻舟轻声开口,蕴着些许的安慰,“你也没有舍下坡后村。你提议我们来这追查,最初也是想借我们之手,从蓝老四手底下解救村民吧?” “不必将我想的这样高尚。” 刘忠元黯然道,“我这人在公门时就一根筋,看不惯官场,时常觉得束手束脚,不如做个江湖人自在。因此,也没怎么琢磨,就有了柳伶人这个身份。我以柳伶人的身份去偷,再以捕头的身份去抓瞎,当真是贼喊捉贼了。” 此时此刻,刘忠元需要一个倾听者。而裴轻舟自觉扮演起这个角色,默然地听着。 刘忠元继续怅然自白,“长年累月的,我也受了不少伤,现下我的伤势已经无法让我做什么侠士神偷了。半月前,我本来放心不下坡后村,想来最后看上一眼,却没想到原来他们因我而受罪,更没想到他们因此怨我、恨我。” 裴轻舟忍不住说道:“珠儿是关心你的。” “是啊,珠儿。”刘忠元动容,顷刻间改换一片迷茫, “但我满心愤懑,只顾着自己伤心,先弃村子于不顾,又从牢里挑了个无人问津的重犯,安排一场假死,回来试探村民的反应。兴许我就想看见他们对怨恨我产生了内疚,兴许我就想知道,柳伶人到底在世间留下了什么。” 裴轻舟说着自己都觉得无用的劝慰,“村民们还是感念你的,他们......” “你不必安慰我,你越是安慰,我越觉得羞愧。就像我一拍脑门,就做了柳伶人一样,这次也是全然不计后果。”刘忠元道, “当我回到这里,见到李村长求饶时,心里没有愤怒,听闻村民为我立碑时,也没有喜悦。我只有自己一错又错的悔恨。现在想来,折腾了半月,毫无意义。” “可是你最终回来了,你本来可以找借口不回来的。你是担心着我们几个,也担心着坡后村,才会回来。” 裴轻舟慎重地考虑了片刻,“或许是柳伶人一时想岔了,做错了,可他现在已经不在了,大家都已经知道柳伶人被毒死在客栈里。如果刘捕头愿意,还可以继续帮助、保护困苦的百姓,不是吗?” “你不准备揭发我?” “是你方才说的,就当柳伶人已经死了吧。” 刘忠元又笑了。当他需要伪装的时候,总是叹气,被人拆穿了,反而愉快许多,“裴女侠,你可愿听听我的过往?” 说着,他的眼神变了,仿佛想起什么美好的回忆,一丛热烈的花倏地在他的眼中开放,映着绯红的浅笑,“忽然想起我第一次犯错时,出现在我生命里的女子。一时兴起,想跟人讲讲,不知道女侠想不想听?” 裴轻舟觉得眼前之人,好像不再是一个经过风吹雨打的汉子,而是一个悲伤寂寥的男子。 曾在茶馆听过柳伶人的侠胆,眼下有机会听一听他的柔肠,哪有拒绝之理。 于是,裴轻舟稍稍坐直了身子,认真地点了点头,“乐意之至,刘捕头请讲。” 刘忠元的目光向着十分遥远的地方延伸了去,“那女子,已经过世许久了。” 第二十七章 一段往事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我的父亲姓刘,母亲姓柳,本是碧水镇上寻常的生意人家。十几岁时父亲生意失败,被迫到街上混生活,” 从未与别人说起过幼年往事,刘忠元有些赧然,清了清嗓子,道,“我年龄小,没有饭吃,总是想尽办法去偷些钱财。终于有一日,被人抓了现行。那人是个富商,身边跟着的几个打手险些将我打死。” 那时刘忠元用双手护住脑袋,蜷缩在地上反抗不得。视野里只有几只漆黑的靴子,踢得尘土四溅,呛得他眼泪鼻涕直流。 突然间,那些仿佛泄愤般的大脚们停了下来,两只白靴拨云见月似的,给那些漆黑的靴子分开。 刘忠元从手臂的缝隙间抬眼,在那样窘迫的境地中,他见到了一名女子。 改变了他一生的女子。 那女子穿一身月白色的素色劲装,披着绯色的丝织斗篷,衬得下颌秀尖。细碎的额发遮不住一双晶光璀璨的眼睛,那双眼瞥向刘忠元的时候,他感到一阵炫目。 “你们怎么欺负一个孩子?”那女子噌啷一声亮出剑来,动作干净利落,像一只威风凛凛的凤凰。 富商定睛一看,扬手止住打手们,轻蔑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苏府的二小姐。您不好好地在家抚琴绣花,又来街上充侠客了?” 众打手听了也是一阵哄笑。 原来那飞扬的女子姓苏,名袖,是碧水镇当地望族的小姐。这苏家是书香门第,苏袖却不知道从哪个茶馆里听了些江湖逸事,心下向往,从此沉迷舞刀弄剑,还跑到青城上的道观里求了个挂名弟子。 听到此处,裴轻舟仿佛找到了知音,立即对那女子生出许多好感,欣然道:“原来是一名女侠客!还跟我与我爹师出同门呢!” 顿了一顿,又怒道,“那富商说话忒叫人不爽,怎么见人家是女子,会些武艺,就要出言嘲讽。” 刘忠元嗯了一声,好像给孩童讲话本似的哄她,“放心吧,裴女侠,苏姐怎么会教那种人三言两语就欺负了。” 刘忠元所言丝毫不掺水,当时面对一众大男人的讥笑,苏袖面不改色,清叱一声。 谁也没看清她到底出没出招,只觉眼前剑光一闪,再看苏袖,已是收剑入鞘。 结果却是,富商和打手们笑不出来了。 富商未被刘忠元得手的钱袋,本来捏在手里,只觉得手腕一轻,低头一看,钱袋被剑划了个底儿掉,银子啪啦啦地往地上跑,铜钱也铛啷啷地到处滚。 “银子!”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捡银子,苏袖看也懒得多看一眼,转身扶起了刘忠元。 她的衣装这样热烈,动作却无比轻柔,刘忠元隔着破烂的衣物,感觉到一双如春日暖阳般的手,心里也涌过一阵暖流。 “姐姐!我不偷了!”刘忠元期期地说,“我能跟你学武吗?” 在刘忠元充满期待的眼神中,苏袖笑着点了点头。 苏袖将刘忠元接到苏府,待他如亲姐一般,给他治了伤,督促他读书练武,教给他许多道理。 忆到此处,刘忠元微微笑道:“苏姐的剑法潇洒灵动,我只能学个皮毛,觉得十分丧气,她便安慰我说,见我下盘天生稳当,不如潜心修炼轻功,就算打不过,也要跑得快,只是不许再做坏事,要做个光明正大、顶天立地的汉子。” “我答应了苏姐,”刘忠元双眉一沉,“可我没做到,仍然是做了五年的贼人柳伶人,轻功还是用来偷东西。” “那后来呢?她是怎么......”裴轻舟见刘忠元伤怀,忽地想起苏袖这人的结局,咬紧了嘴唇。 刘捕头瞧了裴轻舟一眼,涩声道:“后来我离开了苏府,凭着苏姐教给我的武艺,从一个小衙役做起,慢慢地成了个捕快,等我写信给苏姐报告近况的时候,才知道她已经出嫁了,嫁到了颇有名望的医圣方家。我始终没能再见一面活生生的苏姐。” “你的意思是,你见到了她的......”裴轻舟声音沙哑,有些说不下去。 刘忠元怆然点头,“是的,我见到了她的尸身。十年前,我跟着一个江湖老捕头去了一处灭门案的现场,没想到那地方,就是方家。” 回忆飘到那一日,是个北风呼啸的雪夜。 时近黎明,雪虽然停了,视野依旧不大分明。 方府宅院中飘着血气,血气中更浓厚的是腥气。 起初刘忠元还不知道那是怎样一股腥气,按理来说,空气冷冽,气温极低,捕快们来得又快,尸体不该有那样的气味。 待刘忠元进了内宅,只见乱草丛中影影绰绰,刹那间竟如箭般射出几条蛇来。 好在多年习武,他反应极快,步子更是快极,闪身挥长刀,刀光过处,满地的蛇首吐着惨绿惨绿的信子。 原来他闻到的腥气,是毒蛇的臭气! “我们查看了尸首,大部分方家的人身上都有两个暗红色的小孔,想来是毒蛇的牙印。”刘忠元回忆道,“能够一夜之间杀死几十口人,若不是绝世高手,便只可能是下毒了。” 方家的这桩旧闻,裴轻舟倒是零星地知道一点。方家和裴家,本是一药一毒,自方家一夜之间被人灭了门,裴琅继了裴家庄主之位,便在制毒用毒之余,也制出些药来,弥补江湖上缺失的一块。 但她到底年纪轻,对这桩江湖旧闻只是一知半解,这还是第一次听人讲起这桩惨案的面目。 裴轻舟小心问道:“那么,苏女侠也是死于蛇毒吗?” “她不是。” 得知自己来到的地方,便是医圣方府,刘忠元发了疯似的寻找,在回廊上,终于找到了苏袖。 苏袖胁下是一处致命的剑伤,她披着一件素色的外衣,却被血染得殷红,整个人仰面陷在血泊中,像一朵飘落在血池里的红色山茶。 让人为这朵花的凋零而痛彻心扉。 寒骨冷风,乱丛破瓦,被淹没在冰雪里。方家宅院只余一片凄凉。 “我知道苏姐有一个儿子。”刘捕头眼里有泪,如星子点点,“我找了许久,没有在宅子里找到男童,我总是在想,若是他有机会活下去,是不是也会像苏姐一样,怀抱着一颗侠义之心。” 裴轻舟抽泣了一声,也想落泪。 “我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苏姐的孩子已经远离了那片地狱。”刘忠元继续说道,“但我又怕凶手知晓方家还有后人,不放过那孩子,便提议老捕头放了一把火,将宅院烧了个干净。” 漫天的火焰映在刘忠元的眼里,他的心却没有跟苏袖一同死去,从此发誓将苏袖的仁心传承下去。 曾经立志一生为民,怎么竟然忘却了,闹出假死这一出蠢事来。 刘忠元的眉眼又开始湿漉漉的,“老捕头本就不欲接这个烫手山芋,又听我说怕是院里还有毒蛇,当时便下令照办了我的提议。这么些年,我总是在想,不知道当时的决定是对是错。” 裴轻舟的怜意凝在脸上,“如果那孩子知道你曾经保护过他,一定会感念你的恩德,我相信苏女侠也会。” ...... 当裴轻舟和刘忠元在房内交谈之时,万子夜、陆诚、裴子琢三人正围在房门外等待。 陆诚百无聊赖,把耳朵贴在墙上,凝神听了半天,沮丧道:“怎么什么也听不清,你们说,裴轻舟在跟刘捕头讲什么?” 万子夜淡淡道:“阿舟说她心里有数,让我们在外面接应,还请陆大少爷安稳一些。” “知道了,知道了!”陆诚撇嘴道,“我看自打刘捕头回来,裴轻舟的神色就不大对劲。你说裴轻舟只身跟刘捕头在房里谈事,你就不怕她有什么危险?” 万子夜仍然是一副淡然的样子,“我相信阿舟。” 陆诚不死心地继续撩拨,“我说,你不觉得她的胆子忒大了点,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女儿家,怎么敢跟一个大男人在房里。这回是我们在外头看着,等她不需要别人望风的时候,多危险。” 万子夜的脸色变了。 倒不是他不如陆诚关心裴轻舟,而是多年的相处中,他始终认为以裴轻舟的胆识,没有人可以伤害于她,即使有,他也总会在一旁守护着她。 但陆诚这样一讲,万子夜忽然觉出几分道理,呼吸不由地一窒,莫名地生出一分心痛。 裴轻舟像只自由的燕儿似的,眼下,他真有点害怕她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往危险的境地里闯。 见万子夜不作声,反而神色黯然,陆诚坏笑着挑了挑眉。却又听万子夜道,“没想到陆大少爷在这么严肃的时候,心里还能想些有的没的,佩服。” “你这不是挺能说的,”陆诚笑容不减,“怎么替人家裴女侠受伤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装什么深沉?” 万子夜呼地站起身来,侧过头去。 陆诚赶紧扯他,“你干嘛啊,快蹲下。刚才还让我安稳点,我就说你几句,你怎么要走呢。” 却没想到裴子琢也站了起来,担忧地望着某处。 陆诚又赶紧扯了扯裴子琢,见两人如铁石一样,纹丝不动,这才后知后觉地随着两人的目光看去。 这一看,陆诚暗叫一声:不好了。 第二十八章 匪首现身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一打开房门,便见裴子琢面带忧色,“堂妹,刘捕头,你们快看。” 顺着裴子琢的指引看去,只见远处两排火光攒动,气焰冲天,此刻已快进到村中来。 虽不知来者何人,裴轻舟却预感不好,当下便与刘忠元对视一眼,几人施展轻功上前,将来人拦在路上。 走至近处,裴轻舟心中一凛。 这群来人衣着粗鄙,表情嚣张,口中骂骂咧咧,实在令人生厌。这装束,这做派,可不正是鸡鸣帮的风格! 再仔细端详,举着火把的人群中还有几个熟悉面孔,不是日前跟随蓝老四左右的喽啰又是谁人! 他们不是已经被绑在山中了吗?怎会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此处? 火焰啪啪作响。火星子四下飞扬。 这群喽啰比跟在蓝老四身边时更加得意。若昨日只是充个气势,当下可以说是打心底的自信,对报复裴轻舟等人势在必得。 陆诚见到那几人,心下也是惊疑,道:“哟,怎么有几个老熟人儿?真好,原来你们没让狼给啃了,我还担心要给你们收尸呢!” 这陆诚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转眼就把下午裴子琢的说教忘在脑后,眉毛一挑,叫起阵来,“怎么,还没被我打够?” 还不等鸡鸣帮喽啰们作何反应,裴轻舟先抬起脚轻踹陆诚小腿,低声道:“他们这么多人,气势汹汹的,你怎的还要叫阵!” 陆诚嘴一瘪,正待说话,一个低沉邪佞的声音从喽啰们的中央响起,“原来是你杀了老四么?” 喽啰们闻声自觉让出一条路来,火光盛处,走出一人。 那人身材高挑,三角眉,吊眼梢,身穿暗金皮甲,腰缠双扣褐色革带,扣上各别一板斧,挺胸负手,用眼皮瞭一眼陆诚,皮笑肉不笑道:“嚯,老四实在是不中用,怎么会栽在你这小娃手上?” 又轻蔑问道,“你是何人,报上名号,以后若是有人来鸡鸣帮寻仇,我也好有个印象。” “你不知道我是何人,我却知道你是何人。”陆诚算是白挨裴轻舟一脚,嘴上仍不把门儿, “你穿黄色衣服,系黄色腰带,好似没皮的玉米,又似光杆的高粱,应该就是黄老大吧?” 黄老大眼中精光乍现。 “老大,我知道他是谁,他叫陆诚!他说他是什么落......落桃......”一个喽啰见黄老大脸色一变,赶忙献上殷勤。 只是这喽啰话还未说完,竟感觉自己轻飘飘地飞在空中,定睛看去,看见自己没有头的身子留在原地。 但他已来不及惊诧这眼前怪异的画面,便又感觉自己重重地摔在地上,永远地失去了思考。 这名喽啰再也不会知晓,就在他即将说出落桃山庄的瞬间,黄老大手起斧落,将他的头斫断了。 黄老大断不能让他说出落桃山庄来! 原来黄老大久等蓝老四未归,便带人出了不鸣山来寻。今夜才刚到山中小屋,便见蓝老四惨死,手下尽数被绑。 站在屋前一地的狼藉里,黄老大的脸也气得蜡黄,负手质问道:“是谁敢招惹我鸡鸣帮?” 那些刚被松绑的手下们,见黄老大额头青筋暴起,脚一软又都跪下身去,连话说也不利索,只道三个年轻人夜袭蓝老四,夺了他性命,此刻正在坡后村中。 却没说出三人中有落桃山庄之人。 蓝老四是个算是个有勇无谋的武夫,才对陆诚不甚在意,黄老大能坐到如今的位置,可与蓝老四不同。 他既张狂,又懂得忌惮。若是知道落桃山庄的门人在此,那么蓝老四死便死了,是决不会主动来找麻烦。 只是现下他心知麻烦已经惹上,退不可能再退,竟打算来一招揣着明白装糊涂,假装不知对面何人,给自己留下一手,日后也好有个说辞。 他日若是落桃山庄真来寻仇,黄老大只要表演个一问三不知:“我何时杀他,我不知道他是何人,误会,误会”,或许便真叫他糊弄过去,避免结个强劲的仇家。 是以,今夜黄老大一出手,便先杀了自己人!是泄愤,是灭口,也是个震慑。 转瞬便杀一人,黄老大的杀心平复许多。斧头上沥着血,滴嗒地往下流。 他看也不看地上翻滚的头颅,只问道:“你们还有谁认识这个崽子吗,给我介绍介绍?” “没有。” “不认识,不认识。” “他是谁啊?” 喽啰们哪里还敢多嘴,一个个摇头摇得脑壳发晕,但总好过脑袋不保不是? 陆诚倒是机灵得很,看穿了黄老大得把戏,冷哼一声,“你刚才还叫我自报家门,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不想认识我了?” 黄老大哂笑道:“我转念一想,你总归要死,何必在意你是何人。” 陆诚提枪遥指,“那可不行,我这名头可大了,你听清楚,我乃是......” 说话间,一道飞斧当头削来! 陆诚闪身躲过一斧,却立刻感觉身后杀气腾腾,血味渐浓,却原来那飞斧在陆诚身后转了一圈,又向原路径杀了回来! 陆诚只得递枪去挡,飞斧遭拦,劲气不减,利刃擦过桃花枪,一路火花带闪,掠过陆诚的肩头,飞回黄老大的手里。 好险,只差一寸,陆诚以后就要当个独臂大侠了。 黄老大的身形动也没动,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他嘴角含着邪笑,双目冰冷似刀,像盯着猎物一样地盯着陆诚,让陆诚的后心直冒冷汗。 “子夜,怎么办?”裴轻舟悄悄地对万子夜耳语,“他们人多,但我们处在上风口,要不然还是下点儿药?” 万子夜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将手摸向衣襟,却感到一股强烈的威压,让他的动作不由地一滞,抬头只见一道凌厉目光向他射来。 “老四生前中了迷药,想来是你干的?我劝你现下不要动,不然我的斧头可又要出手了。” 黄老大察觉到万子夜的动作,从陆诚身上移开视线,直视着万子夜,悠然道,“你身边那小丫头手里没个兵器,你猜她挡不挡得下我一斧。” 黄老大这话属实小看了裴轻舟。他见裴轻舟手无寸铁,衣物朴实,便以为她是个普通的女流之辈,不成想裴轻舟也曾将蓝老四打得狼狈不堪。 若单论躲避身法,更在陆诚之上。 裴轻舟昂起首来,“黄老大,你可别拿我威胁人,挡不挡得下,你尽管试试。” “老大,”一个喽啰提醒黄老大,“那个女的,也一起杀了四哥。” “哦?”黄老大倒是吃了一惊,不过这份讶然转瞬即逝。他用手指点着万子夜、陆诚、裴轻舟三人,“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女的,是他们三人杀了老四?” 喽啰点头不迭。 刘忠元上前一步,横刀当胸,将几个年轻人护在身后,“黄老大,是我杀了蓝老四,你莫要为难他们,有种找我寻仇。” “行,随便吧,一起杀了。” 短短几个字间,黄老大目光暴长,双斧内力缠绕,霎时间乌黑发亮,嗜血非常。 黄老大气势一起,众喽啰们也一个赛一个地激动,嗷嗷乱叫,将火把挥得虎虎生风。 裴轻舟等人脸色铁青,各自严阵以待,准备殊死一搏。 就在双方即将出手之际,忽听铁蹄嗒嗒,寂静的大地仿佛震动了起来。 一行人马从西面插进,斜挡进黄老大与裴轻舟等人之间。 来人总共十几,皆戴青黑折上巾,穿盘领官服,腰缠佩刀,策马身形稳健,一看便知是个中好手。 为首一位,圆领窄袖,衣上绣一麒麟,神态凛凛,人配横刀背长剑,不是封严捕头又是谁。 封严跳下马来,朗声道:“刘哥,我来了!” 第二十九章 鸡不再鸣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十几捕快也随之下马,分开两排,均拔刀在侧,正气凛然地怒视着鸡鸣帮的喽啰们。 老实说,刘忠元并没有想过封严会来,也没有想到封严会带来这么多的精英捕快。 看着眼前的整齐划一的兄弟们,久违的激情点燃了他。刘忠元不禁眼眶发热,霎时间精神抖擞,激动喊道:“封严!你来了!” 声音中甚至有一丝颤抖。 “当然!刘哥,我应承你的事,几时失过言?”封严爽朗一笑,“下午你一走,我便开始召集兄弟们。他们一听是刘哥急需人手,都马不停蹄地随我来了。” “是啊!” “是啊,刘哥,我们没来晚吧!” 捕快们纷纷喊道。 刘忠元心潮澎湃,却也担心捕快们的处境,“可是......” “刘哥!别可是了!这是你说的鸡鸣帮吧?” 封严衣袂飞扬,转身面对黄老大,抽刀如神,“兄弟们,鸡鸣帮夜闯坡后村,危害百姓,我等官差断不可坐视不理。今夜你们便同我与刘捕头,拿下匪徒!” “好!拿下匪徒!”捕快们应声如雷,齐刷刷地迈上一步。 寒刃烁光,前排的鸡鸣帮喽啰们下意识后退一步。 这下轮到黄老大面色铁青,怒道:“不许退,谁再退一步,我先拿他祭天!” 喽啰们早先见了黄老大出手狠毒,自是知道他言出必行,纷纷推搡着又往前走。只是没了胆大包天的劲头,队伍属实涣散许多。 其实眼前的阵势,让黄老大心中也生出几分悔意。他只道是下山没看黄历,撞上这等倒霉事,先是落桃山庄,后是公门官差,眼下进退两难,实在是棘手。 但黄老大毕竟是匪道之首,后悔没半刻,就生出满心的狠劲儿和手段来。 暗忖道:这些官差,大可留下威逼利诱,慢慢周旋,不过怎么也得杀了裴轻舟三人,也算替蓝老四报了仇,日后在道上也有的混。 想到蓝老四,黄老大心里骂道:“蓝老四啊蓝老四,怎么养了你这个废物,人死了屁股都擦不干净。” 嘴上却说,“区区几个衙役,怎比得上我鸡鸣帮的汉子,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今日咱们必须得给蓝四哥报仇!” 后几排的喽啰们原是黄老大带下山的亲信,个个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听罢黄老大的激励,大声喊出鸡鸣帮口号,“鸡飞狗跳,一鸣惊人!给四哥报仇!” “啧啧,你们这口号,也忒土了些,不好,不好。”陆诚嘴不饶人,“今日便叫你们鸡不能飞,狗不能跳,一鸣惊人?可笑可笑!” 蹭! 陆诚话音甫落,两方人马登时蹿起! 刀光火影中,一柄乌黑发亮的飞斧破空旋来。 刘忠元一马当先,纵身掠过数人,脚踏飞斧之上,双足猛蹬,如一只迅疾猎鹰,眨眼间便冲至黄老大的身前。 黄老大收斧回来,双斧左右夹砍,两片斧光霍霍,劲风十足。 刘忠元却身如魅影。 闪转腾挪间,斧子向东砍,却见人已飘至西面,向前砍,声音又在后头,怎么也伤他不着,黄老大越砍,倒越像是左右手互搏。 “妈的,净是花招子!”黄老大久砍不中,额上冒汗,一手抛起斧去,诱使刘忠元躲闪,同时瞅准空子去抓他的脚踝。 不成想,这一抓,却抓了个空。 须臾之间,刘忠元以奇诡的步法从斧下躲过。 这是一代侠盗柳伶人的实力! 刘忠元没了身份的顾忌,对自身的功夫毫无保留。更快的反应,更稳的身形,脚步也更加变幻莫测,这轻功身法更在裴轻舟之上! 黄老大只觉得周身皆是幻影,一点儿也讨不到便宜。 不过,讨不到便宜的不只是黄老大,刘忠元的进攻也相当吃力。 一刀难敌双斧,黄老大左斧挡刀,右斧抢人,一时间,二人之战相当胶着。 正当时,清越的声音自战斗的另一侧响起,“封捕头,可否借剑!” 封严闻声侧目,见是裴轻舟目光灼灼,面露坚毅之色。他做捕头多年,自信看人颇准,心道这是一把好手,当即便答应一声,抽剑出鞘,抛出长剑去。 裴轻舟飞身接剑,落地时被喽啰们团团围住。 见刘忠元与黄老大胜负难分,她心里着急,抖出长剑,手腕急转,先使出一招“急雨”,以求快攻。 不曾料到,黄老大的一众亲信比蓝老四的手下要强上太多,见急剑疾攻,便集中块头大的挡在前头,排成肉盾,以力制快。 裴轻舟初用新剑不大顺手,几番刺、削、挑、挡之下,竟无法突破,反而被几记刚力击得踉跄。 堪堪稳住身形,裴轻舟的秀眉紧皱,一股意气灌满胸口,又是愤怒,又是不服。长剑似知她心意,发出铮铮剑鸣。 两种情感交融之下,只见她猛地踏空跃起,陡然舞起剑花,刹那间剑气暴长,卷起一股凌厉之风。 风响之处,裴轻舟自身如剑,周身升腾起一片青光。 她使出了一记杀招:“朔风”! 平日里裴轻舟总是使不好这一剑招,只因她少女心性,稚气未脱,缺少肃杀之气。 而今,正是一股豪情,教她在危急之下悟了出来。 “朔风”一起,剑气呼啸,天地间盈满凄寒,当真如北风萧瑟,让人退缩。 围攻的喽啰们鹤唳风声,只觉得裸露的皮肤痛如刀割,皮下似要结霜一般,有几个内功修为弱的,已手指僵硬,握不住兵器。 “堂妹,小心!” 伴随这一声提醒,裴轻舟清叱,旋身调转剑尖,将身后一个偷袭的喽啰刺了个穿。 “堂哥,我不要紧,你也小心!” 裴子琢抽出双头碧笛,手腕一转,贴在唇边,吹出个奇异的调子来。双头笛被音律唤醒,似人呼吸般明明灭灭。 “哈哈,怎么着,还吹个曲儿给爷们助兴?” 跟裴子琢纠缠几个喽啰见识太少,认不得裴家的驭虫术,又见裴子琢锦衣玉面,煞是好看,想着法子欺辱,“瞧你个小白脸儿似的,原来是个乐倌儿。哈哈哈哈哈。” 不过片刻后,没有一个喽啰还能笑得出来。 漆黑的地面上悉悉索索,似一条黑水河蜿蜒涌动。 几个喽啰还没看清是些什么东西,便被百上千的蜈蚣从脚面裹住,一路爬上胸口。不消片刻,便只能通过蜈蚣的缝隙,才能看见他们僵在嘴角的邪笑了。 “火......火!快用火!”另些喽啰反应过来,用火把画圈,逼退了成群的蜈蚣,却也画地为牢,让他们自己活动不得。 忽然火圈内传出一声惨叫,有一喽啰被直挺挺地挑起,甩出圈外。蜈蚣们见来了新人,瞬间排上队忙活起来。 “不客气!”陆诚架着桃花枪,向着裴子琢狡黠一笑,方才,正是他用枪尖勾住那喽啰衣领,“就是你这驭虫术,有点儿渗人。” 说罢,陆诚翻身跃入火圈之内。 叮当几声过后,火把光亮渐熄,桃花枪赤光尤盛。只见陆诚枪出如龙,振臂横扫,几道劲风席卷,隔空将火把吹灭。 喽啰们刚捕捉到一个矫健的身影晃过,随后眼前就暗了下去,什么也看不清楚。 裴子琢那头笛声不止,没了火把,几个喽啰插翅也难逃。又是几声惨叫,再也看不清哪些是树影,哪些又是被毒虫吞没的人影。 “好!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封严一面挥刀抢攻,一面喊道,“兄弟们,咱们也得加把劲了!” 捕快们应声,斗志越发激昂。几轮过后,鸡鸣帮的喽啰们多半已躺在地上,孰胜孰负,一目了然。 众人正待松一口气,只听一声急呼从身侧传来。 急呼声来自万子夜。 他的额上冒出薄汗来,手中银光点点,正欲发出蒺藜,嘴里同时喊道:“刘捕头!” 第三十章 月下结局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幔帐似的黑云沉沉,几只夜蛾扑着斑斓的翅,错将满地的火把当作归处,刚要收翼停落,便被一阵劲风惊飞,最终逃过一劫。 半空的夜蛾双翅抖动,掠过一人衣角,抖落鳞粉点点。那人旋身纵起,躲过一斧,正是刘忠元。 与喽啰们的战斗已分出胜负,但刘忠元与黄老大的缠斗还未止歇。 刘忠元左臂中一斧,幸而只是皮肉之伤,黄老大右肩中一刀,也不大要紧。两人几番过招,左攻右挡,上砍下挑,一时之间难分高下。 只是刘忠元心里清楚,时间对他来说,是致命的!他旧伤复发,又添新伤,双方拖得时间越久,他的体力就越差。 黄老大打出脾气,一斧赛一斧地暴躁起来,顾不上擦拭豆大的汗珠,只一双板斧如狂风龙卷。真气从斧中溢出,化为黑雾缭绕,既恐怖又狰狞。 反观刘忠元,渐渐力不从心,身影虽依旧神秘莫测,脚下步伐已初露虚浮。他堪堪躲过一斧,却没避过劲气,当下被黑色旋风刮到,胸口难耐,一口鲜血从喉中喷出,人也急坠下来。 “刘捕头!”万子夜打出飞蝗石将敌人的穴道点住,回首一望,便远远望见刘忠元口中吐出鲜血,心下焦急万分,五枚蒺藜即刻瞬发,破空射向黄老大。 黄老大本欲趁胜追击,直接取了刘忠元的性命,见寒光杀到,不敢大意,只得抬起双斧抵挡,却没忘记足下运气,狠狠地将刘忠元踹飞。 这一脚着实狠毒,正踹在胫骨之上。刘忠元人尚未着地,又受击横飞数丈,如伤雁般跌落,重重地砸在地上。 此时刘忠元左腿的腿骨尽碎,颤抖不止,再也无法站立起来。 伸手扒开前襟,胸口也是血肉模糊,肋骨外翻,饶是像他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也吃不住痛,不住地发出低吼。 “刘捕头!” “刘哥!” 众人怒极,一齐而上。 封严第一个冲锋上去,眼睛瞪得通红,反手拔刀,直冲黄老大的面门,但只掠出几步便骤然停下。 原来黄老大见封严身动,不守反攻,主动出击,还未等封严出刀,已连人带斧杀到跟前。 黄老大的浑厚内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双斧之中,这一出招,力似千钧。 封严横刀迎击,起初一瞬,惊讶于斧头撞在刀上,没有预想中的痛楚,但反应之时,人却已被劲气的余波震飞。 “官差大人,我们江湖之事,你不如少些插手。”黄老大目露凶光,一脸不屑,嘴上却装着客气,“我今夜不进村子,只管给我兄弟报仇,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方才那一击,黄老大并没有用全力,给封严,也给自己留了一丝转圜余地。 若黄老大再多半分力道,必会将封严的刀斫断,然后再将他的脸劈成两半。 但黄老大却只使了一招隔山打牛,叫封严受伤不重,又可远离自己,方便现下讨价还价。 封严愤声道:“你出手狠毒,伤了刘哥,今日决不能饶你!” 黄老大听罢,心知交涉不成,冷笑道:“怎么个不饶法?” “要你把命留下!” 黄老大身后一声清叱,剑气裹挟寒风,气冲冲地袭来。 裴轻舟轻巧如燕,先以直剑迷惑黄老大,又在半空陡然变招,剑尖钻过双斧空隙,取向黄老大的腰胁。 黄老大镇定自如,向右闪躲。但马上,他便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右侧等着他的,是一杆枪,是陆诚的桃花枪! 桃花枪侵略如火,所掠之处,空气噼啪作响,若挨上一枪,非死即伤。 黄老大只好再向左闪,岂料这步更是差招! 裴子琢等在左侧,双头笛一吹一送,几只蜈蚣以笛作桥,倏忽溜到黄老大肩上。 几只蜈蚣闻到黄老大肩上的血气,贪婪地啃起血肉来,疼得黄老大青筋暴起,苦不堪言。 要说黄老大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他生怕蜈蚣带毒,竟一狠心,提起斧头,将自己的肩头连带着蜈蚣,一同削掉了去。 黄老大右肩鲜血如泉喷出,给三位年轻人惊了一惊。 就在这一瞬间,黄老大抓住生机,伏身翻滚,眼看就要离开几人攻势范围。 嗖—— 数十根银针伴着尖啸之音,当空射来! 黄老大一臂活动不便,只用单臂将板斧抡得呼呼作响。失了一臂,毕竟不便,这一防守,只能守住半边身子,露出不少破绽。 银针以黄老大为中心发散弹出,误伤了不少鸡鸣帮的喽啰们。黄老大哪管喽啰们“哎哟”直叫,用腿勾了一人过来,挡在自己身前。 “算你死得有价值了。”那人被银针扎成了筛子,黄老大嫌弃看他一眼,继而踢到一旁。 万子夜袖子一扬,又发两柄柳叶刀。两柄柳叶刀快慢不一,分次射向黄老大。 黄老大击飞第一柄飞刀,第二柄却以刁钻角度在空中画弧,绕至他后心。 裴轻舟与万子夜是何种默契,一见飞刀绕后,当下便知他意,反手用剑尖一送,将剑气汇入。 飞刀带了剑气,又合万子夜与裴轻舟二人之力,立刻威力大增,自黄老大身后贯入,一路剖开血肉,从胸前穿出。 陆诚、裴子琢也抓住机会,左右夹刺。 黄老大胸口遭飞刀贯穿后,左右腹部各受一击,加之自削一肩,浑身血流汩汩,当下只得用板斧杵地,才能勉强站住。 裴轻舟与陆诚毫不客气,欲对着黄老大的双腿各来上一枪一剑,异口同声道:“替刘捕头还你一击!” 黄老大嚎叫一声,竟还能运功相抗,身子旱地拔起,反借枪剑之劲,陡然钻空斜飞,企图逃跑。 只是捕快们早已摆好刀阵,黄老大收势不住,狠狠地撞上刀锋,终于千疮百孔,瞪大眼睛,动弹不得。 裴轻舟等人一见黄老大倒下,忙不迭地转身跑向刘忠元。一众捕快也开始抽出绳索,挨个绑起匪徒来。 谁也没有发现黄老大的手指微动,一缕黑气隐隐缠绕。 原来黄老大还有气息,已知自己不行,怒极恨极,将一生功力凝结于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身坐起,猛地掷出斧头去。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裴轻舟! 那个从身后给他致命一击的,被他小看过的女子! “阿舟!”清朗的声音变了形,化为咆哮划破夜空。万子夜率先看见飞斧,不顾一切地提气奔向裴轻舟。 只是黄老大有心偷袭,又耗毕生之力掷出一斧,纵使裴轻舟轻功卓绝,也难以躲避,更不必说万子夜离她还有几丈距离,怕是已来不及。 来得及! 在场众人中,有一人能比裴轻舟还快! 那便是刘忠元! 也不知道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到底需要多少气魄,也不知道一个人拖着废腿站立,需要忍受多大的痛楚。 没人看的清,刘忠元是如何飞掠过万子夜的身畔,抢在飞斧之前,牢牢地挡住了裴轻舟。 飞斧划过刘忠元的后心,切出一道从左肩落到右胁的深深伤口。 “哈哈哈哈哈,老子不亏,咱们黄泉路上再斗一场!”黄老大癫狂大笑几声,这次终于力尽而亡。 “刘捕头!”裴轻舟接住刘忠元的残破身躯,跪下身来将他揽在怀里,颤抖着伸出手去,却不知道到底哪一处伤口能用手堵住, “子夜......子夜!你快找一找,有没有能止血的药。堂哥,你也找找,快点儿啊!” 可谁都看得出来,一个人伤成刘忠元这个样子,怕是连神仙也难救。 在场几人心里都不好受,捕快们默默地收了刀不作声,封严和陆诚抿着唇一脸肃穆,万子夜和裴子琢掏出一地的瓶罐纸包,却只能望着,挑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夜风扫过落叶。树影绰绰。 刘忠元的血将裴轻舟的衣服染透了,身下浸着一滩血池。他轻轻握住裴轻舟的手,喘息道:“裴女侠,我自知难救,莫要为难两位少侠了。你听我说......” “你说。”裴轻舟不住地点头,反握住刘捕头,开口净是呜咽之声。 “‘散功’的事情你要放心,我没有用完的,已经销毁了。”刘忠元的瞳孔逐渐散乱,仍尽力保持着神志清明:“你就帮我跟裴庄主道个歉吧......” “刘捕头,不要说这些。我会跟我爹解释清楚的,他一定会谅解你。”豆大的泪珠从眼眶跌落,裴轻舟用袖子胡乱擦着脸,唇角努力地扬起一些。 她终于知道,为何珠儿不愿在刘忠元的面前落泪。对刘忠元来说,被他保护的人们展露笑颜,才是最大的安慰。 刘忠元艰难地露出欣慰笑容来,“对了,不要哭。裴女侠,我说过的,我只是个借着月色偷生的贼罢了。这样也好,不然我真不知道怎样面对明日的太阳。” “苏姐......”刘忠元最后一叹,眼里有光闪过,只一瞬间,瞳孔便彻底涣散了。 乌云散去,夜空见一清辉明月。银光泻地,如画似梦。 裴轻舟泪眼婆娑,望着刘忠元安详的面容,心中默念着:愿他梦见那月白色的衣,晶光璀璨的眼,梦见百姓们爱他是个仗义的侠客,敬他是个尽职的捕头。 远处村落亮起了灯。 第三十一章 匪首现身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一打开房门,便见裴子琢面带忧色,“堂妹,刘捕头,你们快看。” 顺着裴子琢的指引看去,只见远处两排火光攒动,气焰冲天,此刻已快进到村中来。 虽不知来者何人,裴轻舟却预感不好,当下便与刘忠元对视一眼,几人施展轻功上前,将来人拦在路上。 走至近处,几人心中皆是一凛。 这群来人衣着粗鄙,表情嚣张,口中骂骂咧咧,实在令人生厌。这装束,这做派,可不正是鸡鸣帮的风格! 再仔细端详,举着火把的人群中还有几个熟悉面孔,不是日前跟随蓝老四左右的喽啰又是谁人! 他们不是已经被绑在山中了吗?怎会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此处? 火焰啪啪作响。火星子四下飞扬。 这群喽啰比跟在蓝老四身边时更加得意。若昨日只是充个气势,当下可以说是打心底的自信,对报复裴轻舟等人势在必得。 陆诚见到那几人,心下也是惊疑,“哟,怎么有几个老熟人儿?真好,原来你们没让狼给啃了,我还担心要给你们收尸呢!” 这少庄主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眉毛一挑,叫起阵来,“怎么,还没被我打够?” 还不等鸡鸣帮喽啰们作何反应,裴轻舟先抬起脚轻踹陆诚小腿,低声道:“他们这么多人,气势汹汹的,你怎的还要叫阵!” 陆诚嘴一瘪,正待说话,一个低沉邪佞的声音从喽啰们的中央响起,“原来是你杀了老四么?” 喽啰们闻声自觉让出一条路来,火光盛处,走出一人。 那人身材高挑,三角眉,吊眼梢,身穿暗金皮甲,腰缠双扣褐色革带,扣上各别一板斧,挺胸负手,用眼皮瞭一眼陆诚,皮笑肉不笑道:“嚯,老四实在是不中用,怎么会栽在你这小娃手上?” 又轻蔑问道,“你是何人,报上名号,以后若是有人来鸡鸣帮寻仇,我也好有个印象。” “你不知道我是何人,我却知道你是何人。”陆诚算是白挨裴轻舟一脚,嘴上仍不把门儿, “你穿黄色衣服,系黄色腰带,好似没皮的玉米,又似光杆的高粱,应该就是黄老大吧?” 黄老大眼中精光乍现。 “老大,我知道他是谁,他叫陆诚!他说他是什么落......落桃......”一个喽啰见黄老大脸色一变,赶忙献上殷勤。 只是这喽啰话还未说完,竟感觉自己轻飘飘地飞在空中,定睛看去,看见自己没有头的身子留在原地。 但他已来不及惊诧这眼前怪异的画面,便又感觉自己重重地摔在地上,永远地失去了思考。 这名喽啰再也不会知晓,就在他即将说出落桃山庄的瞬间,黄老大手起斧落,将他的头斫断了。 黄老大断不能让他说出落桃山庄来! 原来黄老大久等蓝老四未归,便带人出了不鸣山来寻。今夜才刚到山中小屋,便见心腹兄弟惨死,手下尽数被绑。 站在屋前一地的狼藉里,黄老大的脸也气得蜡黄,负手质问道:“是谁敢招惹我鸡鸣帮?” 那些刚被松绑的手下们,见黄老大额头青筋暴起,脚一软又都跪下身去,连话说也不利索,只道三个年轻人夜袭四哥,夺了他性命,此刻正在坡后村中。 却没说出三人中有落桃山庄之人。 蓝老四是个算是个有勇无谋的武夫,才对陆诚不甚在意,黄老大能坐到如今的位置,可与那莽夫不同。 他既张狂,又懂得忌惮。若是知道落桃山庄的门人在此,那么蓝老四死便死了,是决不会主动来找麻烦。 只是现下他心知麻烦已经惹上,退不可能再退,竟打算来一招揣着明白装糊涂,假装不知对面何人,给自己留下一手,日后也好有个说辞。 他日若是落桃山庄真来寻仇,黄老大只要表演个一问三不知:“我何时杀他,我不知道他是何人,误会,误会”,或许便真叫他糊弄过去,避免结个强劲的仇家。 是以,今夜黄老大一出手,便先杀了自己人!是泄愤,是灭口,也是个震慑。 转瞬便杀一人,黄老大的杀心平复许多。斧头上沥着血,滴嗒地往下流。 他看也不看地上翻滚的头颅,只问道:“你们还有谁认识这个崽子吗,给我介绍介绍?” “没有。” “不认识,不认识。” “他是谁啊?” 喽啰们哪里还敢多嘴,一个个摇头摇得脑壳发晕,但总好过脑袋不保不是? 陆诚倒是机灵得很,看穿了黄老大得把戏,冷哼一声,“你刚才还叫我自报家门,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不想认识我了?” 黄老大哂笑道:“我转念一想,你总归要死,何必在意你是何人。” 陆诚提枪遥指,“那可不行,我这名头可大了,你听清楚,我乃是......” 说话间,一道飞斧当头削来! 陆诚闪身躲过一斧,却立刻感觉身后杀气腾腾,血味渐浓,却原来那飞斧在身后转了一圈,又向原路径杀了回来! 陆诚只得递枪去挡,飞斧遭拦,劲气不减,利刃擦过桃花枪,一路火花带闪,掠过他的肩头,飞回黄老大的手里。 好险,只差一寸,陆诚以后就要当个独臂大侠了。 黄老大的身形动也没动,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他嘴角含着邪笑,双目冰冷似刀,像盯着猎物一样地盯了过来,让陆诚的后心直冒冷汗。 “怎么办?”裴轻舟悄悄地对万子夜耳语,“他们人多,但我们处在上风口,要不然还是下点儿药?” 万子夜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将手摸向衣襟,却感到一股强烈的威压,让他的动作不由地一滞,抬头只见一道凌厉目光向他射来。 “老四生前中了迷药,想来是你干的?我劝你现下不要动,不然我的斧头可又要出手了。” 黄老大察觉到万子夜的动作,从陆诚身上移开视线,悠然道,“你身边那小丫头手里没个兵器,你猜她挡不挡得下我一斧。” 黄老大这话属实小看了裴轻舟。他见这黄毛丫头手无寸铁,衣物朴实,便以为她是个普通的女流之辈,不成想就是这被他误人为村妇的少女,也曾将蓝老四打得狼狈不堪。 裴轻舟昂起首来,“黄老大,你可别拿我威胁人,挡不挡得下,你尽管试试。” “老大,”一个喽啰提醒黄老大,“那个女的,也一起杀了四哥。” “哦?”黄老大倒是吃了一惊,不过这份讶然转瞬即逝。他用手指点着万子夜、陆诚、裴轻舟三人,“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女的,是他们三人杀了老四?” 喽啰点头不迭。 刘忠元上前一步,横刀当胸,将几个年轻人护在身后,“黄老大,是我杀了蓝老四,你莫要为难他们,有种找我寻仇。” “行,随便吧,一起杀了。” 短短几个字间,黄老大目光暴长,双斧内力缠绕,霎时间乌黑发亮,嗜血非常。 匪首气势一起,众喽啰们也一个赛一个地激动,嗷嗷乱叫,将火把挥得虎虎生风。 裴轻舟等人脸色铁青,各自严阵以待,准备殊死一搏。 就在双方即将出手之际,忽听铁蹄嗒嗒,寂静的大地仿佛震动了起来。 一行人马从西面插进,斜挡进黄老大与裴轻舟等人之间。 来人总共十几,皆戴青黑折上巾,穿盘领官服,腰缠佩刀,策马身形稳健,一看便知是个中好手。 为首一位,圆领窄袖,衣上绣一麒麟,神态凛凛,人配横刀背长剑,不是封严捕头又是谁。 封严跳下马来,朗声道:“刘哥,我来了!” 第三十二章 鸡不再鸣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十几捕快也随之下马,分开两排,均拔刀在侧,正气凛然地怒视着鸡鸣帮的喽啰们。 老实说,刘忠元并没有想过封严会来,也没有想到封严会带来这么多的精英捕快。 看着眼前的整齐划一的兄弟们,久违的激情点燃了他。刘忠元不禁眼眶发热,霎时间精神抖擞,激动喊道:“封严!你来了!” 声音中甚至有一丝颤抖。 “当然!刘哥,我应承你的事,几时失过言?”封严爽朗一笑,“下午你一走,我便开始召集兄弟们。他们一听是刘哥急需人手,都马不停蹄地随我来了。” “是啊!” “是啊,刘哥,我们没来晚吧!” 捕快们纷纷喊道。 刘忠元心潮澎湃,却也担心捕快们的处境,“可是......” “刘哥!别可是了!这是你说的鸡鸣帮吧?” 封严衣袂飞扬,转身面对黄老大,抽刀如神,“兄弟们,鸡鸣帮夜闯坡后村,危害百姓,我等官差断不可坐视不理。今夜你们便同我与刘捕头,拿下匪徒!” “好!拿下匪徒!”捕快们应声如雷,齐刷刷地迈上一步。 寒刃烁光,前排的鸡鸣帮喽啰们下意识后退一步。 这下轮到黄老大面色铁青,怒道:“不许退,谁再退一步,我先拿他祭天!” 喽啰们早先见了黄老大出手狠毒,自是知道他言出必行,纷纷推搡着又往前走。只是没了胆大包天的劲头,队伍属实涣散许多。 其实眼前的阵势,让黄老大心中也生出几分悔意。他只道是下山没看黄历,撞上这等倒霉事,先是落桃山庄,后是公门官差,眼下进退两难,实在是棘手。 但他毕竟是匪道之首,后悔没半刻,就生出满心的狠劲儿和手段来。 暗忖道:这些官差,大可留下威逼利诱,慢慢周旋,不过怎么也得杀了裴轻舟三人,也算替蓝老四报了仇,日后在道上也有的混。 想到蓝老四,黄老大心里骂道:“蓝老四啊蓝老四,怎么养了你这个废物,人死了屁股都擦不干净。” 嘴上却说,“区区几个衙役,怎比得上我鸡鸣帮的汉子,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今日咱们必须得给蓝四哥报仇!” 后几排的喽啰们原是黄老大带下山的亲信,个个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听罢黄老大的激励,大声喊出鸡鸣帮口号,“鸡飞狗跳,一鸣惊人!给四哥报仇!” “啧啧,你们这口号,也忒土了些,不好,不好。”陆诚嘴不饶人,“今日便叫你们鸡不能飞,狗不能跳,一鸣惊人?可笑可笑!” 蹭! 陆诚话音甫落,两方人马登时蹿起! 刀光火影中,一柄乌黑发亮的飞斧破空旋来。 刘忠元一马当先,纵身掠过数人,脚踏飞斧之上,双足猛蹬,如一只迅疾猎鹰,眨眼间便冲至黄老大的身前。 黄老大收斧回来,双斧左右夹砍,两片斧光霍霍,劲风十足。 刘忠元却身如魅影。 闪转腾挪间,斧子向东砍,却见人已飘至西面,向前砍,声音又在后头,怎么也伤他不着,黄老大越砍,倒越像是左右手互搏。 “妈的,净是花招子!”黄老大久砍不中,额上冒汗,一手抛起斧去,诱使刘忠元躲闪,同时瞅准空子去抓他的脚踝。 不成想,这一抓,却抓了个空。 须臾之间,刘忠元以奇诡的步法从斧下躲过。 这是一代侠盗柳伶人的实力! 刘忠元没了身份的顾忌,对自身的功夫毫无保留。更快的反应,更稳的身形,脚步也更加变幻莫测,这轻功身法更在裴轻舟之上! 黄老大只觉得周身皆是幻影,一点儿也讨不到便宜。 不过,讨不到便宜的不只是黄老大,刘忠元的进攻也相当吃力。 一刀难敌双斧,黄老大左斧挡刀,右斧抢人,一时间,二人之战相当胶着。 正当时,清越的声音自战斗的另一侧响起,“封捕头,可否借剑!” 封严闻声侧目,见是裴轻舟目光灼灼,面露坚毅之色。他做捕头多年,自信看人颇准,心道这是一把好手,当即便答应一声,抽剑出鞘,抛出长剑去。 裴轻舟飞身接剑,落地时被喽啰们团团围住。 见刘忠元与黄老大胜负难分,她心里着急,抖出长剑,手腕急转,先使出一招“急雨”,以求快攻。 不曾料到,黄老大的一众亲信比蓝老四的手下要强上太多,见急剑疾攻,便集中块头大的挡在前头,排成肉盾,以力制快。 裴轻舟初用新剑不大顺手,几番刺、削、挑、挡之下,竟无法突破,反而被几记刚力击得踉跄。 堪堪稳住身形,她的秀眉紧皱,一股意气灌满胸口,又是愤怒,又是不服。长剑似知她心意,发出铮铮剑鸣。 两种情感交融之下,只见裴轻舟猛地踏空跃起,陡然舞起剑花,刹那间剑气暴长,卷起一股凌厉之风。 风响之处,青蓝身影自身如剑,周身升腾起一片青光。 她使出了一记杀招:“朔风”! 平日里裴轻舟总是使不好这一剑招,只因她少女心性,稚气未脱,缺少肃杀之气。 而今,正是一股豪情,教她在危急之下悟了出来。 “朔风”一起,剑气呼啸,天地间盈满凄寒,当真如北风萧瑟,让人退缩。 围攻的喽啰们鹤唳风声,只觉得裸露的皮肤痛如刀割,皮下似要结霜一般,有几个内功修为弱的,已手指僵硬,握不住兵器。 “堂妹,小心!” 伴随这一声提醒,裴轻舟清叱,旋身调转剑尖,将身后一个偷袭的喽啰刺了个穿。 “堂哥,我不要紧,你也小心!” 裴子琢抽出双头碧笛,手腕一转,贴在唇边,吹出个奇异的调子来。双头笛被音律唤醒,似人呼吸般明明灭灭。 “哈哈,怎么着,还吹个曲儿给爷们助兴?” 跟裴子琢纠缠几个喽啰见识太少,认不得裴家的驭虫术,又见这吹笛人锦衣玉面,煞是好看,想着法子欺辱,“瞧你个小白脸儿似的,原来是个乐倌儿。哈哈哈哈哈。” 不过片刻后,没有一个喽啰还能笑得出来。 漆黑的地面上悉悉索索,似一条黑水河蜿蜒涌动。 几个喽啰还没看清是些什么东西,便被百上千的蜈蚣从脚面裹住,一路爬上胸口。不消片刻,便只能通过蜈蚣的缝隙,才能看见他们僵在嘴角的邪笑了。 “火......火!快用火!”另些喽啰反应过来,用火把画圈,逼退了成群的蜈蚣,却也画地为牢,让他们自己活动不得。 忽然火圈内传出一声惨叫,有一喽啰被直挺挺地挑起,甩出圈外。蜈蚣们见来了新人,瞬间排上队忙活起来。 “不客气!”陆诚架着桃花枪,向着裴子琢狡黠一笑,方才,正是他用枪尖勾住那喽啰衣领,“就是你这驭虫术,有点儿渗人。”说罢,再次翻身跃入火圈之内。 叮当几声过后,火把光亮渐熄,桃花枪赤光尤盛。只见陆诚枪出如龙,振臂横扫,几道劲风席卷,隔空将火把吹灭。 喽啰们刚捕捉到一个矫健的身影晃过,随后眼前就暗了下去,什么也看不清楚。 裴子琢那头笛声不止,没了火把,几个喽啰插翅也难逃。又是几声惨叫,再也看不清哪些是树影,哪些又是被毒虫吞没的人影。 “好!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封严一面挥刀抢攻,一面喊道,“兄弟们,咱们也得加把劲了!” 捕快们应声,斗志越发激昂。几轮过后,鸡鸣帮的喽啰们多半已躺在地上,孰胜孰负,一目了然。 众人正待松一口气,只听一声急呼从身侧传来。 急呼声来自万子夜。 他的额上冒出薄汗来,手中银光点点,正欲发出蒺藜,嘴里同时喊道:“刘捕头!” 第三十三章 月下的结局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幔帐似的黑云沉沉,几只夜蛾扑着斑斓的翅,错将满地的火把当作归处,刚要收翼停落,便被一阵劲风惊飞,最终逃过一劫。 半空的夜蛾双翅抖动,掠过一人衣角,抖落鳞粉点点。那人旋身纵起,躲过一斧,正是刘忠元。 与喽啰们的战斗已分出胜负,但刘忠元与黄老大的缠斗还未止歇。 刘忠元左臂中一斧,幸而只是皮肉之伤,黄老大右肩中一刀,也不大要紧。两人几番过招,左攻右挡,上砍下挑,一时之间难分高下。 只是刘忠元心里清楚,时间对他来说,是致命的!他旧伤复发,又添新伤,双方拖得时间越久,他的体力就越差。 黄老大打出脾气,一斧赛一斧地暴躁起来,顾不上擦拭豆大的汗珠,只一双板斧如狂风龙卷。真气从斧中溢出,化为黑雾缭绕,既恐怖又狰狞。 反观刘忠元,渐渐力不从心,身影虽依旧神秘莫测,脚下步伐已初露虚浮。他堪堪躲过一斧,却没避过劲气,当下被黑色旋风刮到,胸口难耐,一口鲜血从喉中喷出,人也急坠下来。 “刘捕头!”万子夜打出飞蝗石将敌人的穴道点住,回首一望,便远远望见刘忠元口中吐出鲜血,心下焦急万分,五枚蒺藜即刻瞬发,破空射向黄老大。 黄老大本欲趁胜追击,直接取了刘忠元的性命,见寒光杀到,不敢大意,只得抬起双斧抵挡,却没忘记足下运气,狠狠地将人踹飞。 这一脚着实狠毒,正踹在胫骨之上。刘忠元人尚未着地,又受击横飞数丈,如伤雁般跌落,重重地砸在地上。 此时刘忠元左腿的腿骨尽碎,颤抖不止,再也无法站立起来。 伸手扒开前襟,胸口也是血肉模糊,肋骨外翻,饶是像他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也吃不住痛,不住地发出低吼。 “刘捕头!” “刘哥!” 众人怒极,一齐而上。 封严第一个冲锋上去,眼睛瞪得通红,反手拔刀,直冲黄老大的面门,但只掠出几步便骤然停下。 原来黄老大见封严身动,不守反攻,主动出击,还未等封严出刀,已连人带斧杀到跟前。 黄老大的浑厚内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双斧之中,这一出招,力似千钧。 封严横刀迎击,起初一瞬,惊讶于斧头撞在刀上,没有预想中的痛楚,但反应之时,人却已被劲气的余波震飞。 “官差大人,我们江湖之事,你不如少些插手。”黄老大目露凶光,一脸不屑,嘴上却装着客气,“我今夜不进村子,只管给我兄弟报仇,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方才那一击,黄老大并没有用全力,给封严,也给自己留了一丝转圜余地。 若他再多半分力道,必会将封严的刀斫断,然后再将一张英武的脸劈成两半。 但这贼匪首别有用心,只使了一招隔山打牛,叫封严受伤不重,又可远离自己,方便现下讨价还价。 封严愤声道:“你出手狠毒,伤了刘哥,今日决不能饶你!” 黄老大听罢,心知交涉不成,冷笑道:“怎么个不饶法?” “要你把命留下!” 黄老大身后一声清叱,剑气裹挟寒风,气冲冲地袭来。 裴轻舟轻巧如燕,先以直剑迷惑黄老大,又在半空陡然变招,剑尖钻过双斧空隙,取向他的腰胁。 黄老大镇定自如,向右闪躲。但马上,他便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右侧等着他的,是一杆枪,是陆诚的桃花枪! 桃花枪侵略如火,所掠之处,空气噼啪作响,若挨上一枪,非死即伤。 黄老大只好再向左闪,岂料这步更是差招! 裴子琢等在左侧,双头笛一吹一送,几只蜈蚣以笛作桥,倏忽溜到黄老大肩上。 几只蜈蚣闻到肩上的血气,贪婪地啃起血肉来,疼得黄老大青筋暴起,苦不堪言。 要说黄老大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他生怕蜈蚣带毒,竟一狠心,提起斧头,将自己的肩头连带着蜈蚣,一同削掉了去。 右肩鲜血顿时如泉喷出,给三位年轻人惊了一惊。 就在这一瞬间,黄老大抓住生机,伏身翻滚,眼看就要离开几人攻势范围。 嗖—— 数十根银针伴着尖啸之音,当空射来! 黄老大一臂活动不便,只用单臂将板斧抡得呼呼作响。失了一臂,毕竟不便,这一防守,只能守住半边身子,露出不少破绽。 银针以他为中心发散弹出,误伤了不少鸡鸣帮的喽啰们。黄老大哪管喽啰们“哎哟”直叫,用腿勾了一人过来,挡在自己身前。 “算你死得有价值了。”那人被银针扎成了筛子,黄老大嫌弃看他一眼,继而踢到一旁。 万子夜袖子一扬,又发两柄柳叶刀。两柄柳叶刀快慢不一,分次射向黄老大。 黄老大击飞第一柄飞刀,第二柄却以刁钻角度在空中画弧,绕至他后心。 裴轻舟与万子夜是何种默契,一见飞刀绕后,当下便知他意,反手用剑尖一送,将剑气汇入。 飞刀带了剑气,又合两人之力,立刻威力大增,自黄老大身后贯入,一路剖开血肉,从胸前穿出。 陆诚、裴子琢也抓住机会,左右夹刺。 黄老大胸口遭飞刀贯穿后,左右腹部各受一击,加之自削一肩,浑身血流汩汩,当下只得用板斧杵地,才能勉强站住。 裴轻舟与陆诚毫不客气,欲对着黄老大的双腿各来上一枪一剑,异口同声道:“替刘捕头还你一击!” 只见黄老大嚎叫一声,竟还能运功相抗,身子旱地拔起,反借枪剑之劲,陡然钻空斜飞,企图逃跑。 只是捕快们早已摆好刀阵,黄老大收势不住,狠狠地撞上刀锋,终于千疮百孔,瞪大眼睛,动弹不得。 裴轻舟等人一见黄老大倒下,忙不迭地转身跑向刘忠元。一众捕快也开始抽出绳索,挨个绑起匪徒来。 谁也没有发现黄老大的手指微动,一缕黑气隐隐缠绕。 原来这贼人还有气息!他已知自己不行,怒极恨极,将一生功力凝结于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身坐起,猛地掷出斧头去。 目标只有一个:裴轻舟! 那个从身后给他致命一击的,被他小看过的女子! “阿舟!”清朗的声音变了形,化为咆哮划破夜空。万子夜率先看见飞斧,不顾一切地提气奔向裴轻舟。 只是黄老大有心偷袭,又耗毕生之力掷出一斧,纵使裴轻舟轻功卓绝,也难以躲避,更不必说万子夜离她还有几丈距离,怕是已来不及。 来得及! 在场众人中,有一人能比裴轻舟还快! 那便是刘忠元! 也不知道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到底需要多少气魄,也不知道一个人拖着废腿站立,需要忍受多大的痛楚。 没人看的清,刘忠元是如何飞掠过万子夜的身畔,抢在飞斧之前,牢牢地挡住了裴轻舟。 飞斧划过刘忠元的后心,切出一道从左肩落到右胁的深深伤口。 “哈哈哈哈哈,老子不亏,咱们黄泉路上再斗一场!”黄老大癫狂大笑几声,这次终于力尽而亡。 “刘捕头!”裴轻舟接住刘忠元的残破身躯,跪下身来将他揽在怀里,颤抖着伸出手去,却不知道到底哪一处伤口能用手堵住, “子夜......子夜!你快找一找,有没有能止血的药。堂哥,你也找找,快点儿啊!” 可谁都看得出来,一个人伤成这个样子,怕是连神仙也难救。 在场几人心里都不好受,捕快们默默地收了刀不作声,封严和陆诚抿着唇一脸肃穆,万子夜和裴子琢掏出一地的瓶罐纸包,却只能望着,挑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夜风扫过落叶,树影绰绰。 刘忠元的血将裴轻舟的衣服染透了,身下浸着一滩血池。他轻轻握住少女的手,喘息道:“裴女侠,我自知难救,莫要为难两位少侠了。你听我说......” “你说。”裴轻舟不住地点头,反握住那只染血的大掌,开口净是呜咽之声。 “‘散功’的事情你要放心,我没有用完的,已经销毁了。”刘忠元的瞳孔逐渐散乱,仍尽力保持着神志清明:“你就帮我跟裴庄主道个歉吧......” “刘捕头,不要说这些。我会跟我爹解释清楚的,他一定会谅解你。”豆大的泪珠从眼眶跌落,裴轻舟用袖子胡乱擦着脸,唇角努力地扬起一些。 她终于知道,为何珠儿不愿在刘忠元的面前落泪。想必对他来说,被他保护的人们展露笑颜,才是最大的安慰。 刘忠元艰难地露出欣慰笑容来,“对了,不要哭。裴女侠,我说过的,我只是个借着月色偷生的贼罢了。这样也好,不然我真不知道怎样面对明日的太阳。” “苏姐......”他最后一叹,眼里有光闪过,只一瞬间,瞳孔便彻底涣散了。 乌云散去,夜空见一清辉明月。银光泻地,如画似梦。 裴轻舟泪眼婆娑,望着刘忠元安详的面容,心中默念着:愿他梦见那月白色的衣,晶光璀璨的眼,梦见百姓们爱他是个仗义的侠客,敬他是个尽职的捕头。 远处村落亮起了灯。 第三十四章 子夜风雪(上)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今日裴家庄里的气氛有些不大对劲。 裴家庄的总管家裴刚,一向憨厚亲和,只要有人跟他打招呼行礼,不管是裴家弟子,还是伙夫厨娘,他一概面带微笑点头致意,给人感觉如熏风拂面一般。 可当下,只见这和蔼总管步履匆匆,穿过修习场,走上回廊,对旁人的问好置若罔闻,一路直奔议事厅去了。 廊下有入门不久的小弟子,怀中抱满草药。他这回是初见传闻中的大总管,激动不已,好不容易腾出一只手来,还没等挥上一挥,却见裴刚风也似的掠过,立刻耷拉下眉眼,跟旁边的人说:“师兄,不是说裴总管和蔼可亲的,怎的不理我?” 那师兄双手捧着药盏,只能用手肘碰了碰小弟子,“别放在心上。你有所不知,咱们裴大小姐回来了,这会儿正在议事厅挨训,裴总管得赶着去救场呢。” 小弟子一脸惊诧,“啊?裴大小姐?不是说她替二爷追回了丢失的货,怎么庄主还要训她?” “散功”本是秘库之物,寻常弟子当然不会知晓,只知道裴二爷送裴轻舟和万子夜回庄子的时候,满口夸赞二人办事得力,哪里知道此行波澜壮阔,险象环生。 师兄听说了些小道消息,凑在小弟子耳边道:“咱们这裴大小姐,从小就爱使唤万师兄,听说这次,万师兄因为她受伤了,估计庄主就是因为这事发脾气。” ...... “你自己说,我是因为子夜受伤才要罚你吗?你自己也落得个又受伤又断剑的,还不兴我说你几句?”裴刚甫一赶到议事厅,便听见里头传来裴琅的厉声。 裴刚听了想笑,腹诽道:哪次不是老父亲装作黑脸,叫他来象征性唱唱白脸,这事儿便算过了,挨罚这事儿恐怕难以唬住大小姐。 二十来年了,裴琅这个做爹的总想树立些威信,在他看来,那完全就是白费工夫。 果然,一推开门,只见裴轻舟坐在厅下,理也不理裴琅,一手捏着枣花糕子,一手接过万子夜递去的茶盏,正吃得不亦乐乎,吃到急处,不免咳嗽几声。 裴琅立刻摇头,“闺女啊,你慢点吃吧。让你关几天禁闭,也不是不给你饭吃。” 裴轻舟被酥皮儿呛得眼圈一红,口里塞着糕子,说不出话来,只能瘪着嘴看裴琅,一双鹿儿似的眼睛忽闪着。 裴琅以为她要哭,顿足道:“闺女,你说你!” 此时,裴刚知道自己该登场了,忙打圆场,“庄主,大小姐这次也算立了功。功过相抵,就算了吧。” 点头答应的简单事,裴琅还要故作深沉地踱了几步,这才说道:“行。” “爹,你还没听我讲刘捕头的事情。”合着裴轻舟根本没把禁闭当回事,枣花糕子咽下去了,自顾自地接着往下说,“你刚听完我们除掉蓝老四,就开始训人,后面还有好多事呢。” 好家伙,这意思是后头还有更糟心的,裴琅又好气又好笑道:“我倒是听听,你是不是有翻天的本事。” 裴轻舟将刘捕头的身世和盘托出。 讲到她识破刘捕头身份的时候,裴琅的脸上还隐约有些骄傲之色,等讲到“碧水镇”和那位“苏袖女侠”,议事厅中的气氛陡然变了。 预想的训斥并未到来,裴轻舟歪了歪头,疑惑地抬眼看她爹。 见裴琅看向他处,表情肃然,便随着他的目光,追寻到了万子夜的身上。 万子夜更是与之前不同,手掌紧紧地握住桌沿,脸色寒得不成样子,眉眼间挂了层霜似的,就像是人在冰天雪地里卧了一宿。 良久,裴琅开了口,语气中充满严肃,“舟儿,你先出去,把门关上。” “爹,你们怎么了?”裴轻舟去碰万子夜的手,只觉得他的手背冷像冰块儿,“子夜,你的手好凉!” 裴琅沉吟片刻,半骗半哄道:“你说的那位苏女侠,其实与我师出同门,算是我的师姐。这些年我与子夜一直在调查方家的惨案,现下听闻方家人死于毒物,想跟子夜讨论讨论。你向来不喜这些医毒的东西,便不要听了。” 又不忘吩咐道,“裴刚,拿上点心送舟儿回房吃吧。” 没想到裴琅与苏袖有这样的渊源,裴轻舟搔了搔头,心里生出些许哀戚。 她虽然在家作威作福惯了,但真遇上正经事倒也不纠缠,答应一声便出了议事厅。 待裴轻舟关上了门,裴琅这才拍了拍万子夜的肩膀,安慰道:“至少我们知道了是谁放的火,也知道了那把火,是为了保护你。” 万子夜木然地点了点头,随即痛苦地闭上双眼,喃喃唤出那个十年不曾说出口的称呼,“娘......” 苏袖是他的娘亲,他是那个方家的男孩。 “万子夜”,是他对裴轻舟的谎言。 谎言的开始,就在十年前,那个鹅毛大雪的夜里,裴琅的记忆比万子夜的更加清晰。 雪虐风饕的夜,天地间似有凶兽咆哮。方圆几十里,只有裴家庄灯火通明,大红的灯笼如神龙之眼,在风雪里不甚明朗地摇曳。 这天是裴家庄的喜日,裴家人正聚在一起迎接新庄主继任。 裴琅穿着缠金丝的玄色宽袍,外罩一件白狐皮的毛领袄子,仍觉得冷。只不过厅下满座的宾客都炯炯地望着他,也只好敛了剑眉,“咕咚咕咚”灌下一大碗酒。 饮罢,将大碗一翻,高声道:“老三承蒙各位青睐,先敬各位长辈。” 掌声稀稀拉拉。有几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暗自交换眼神,撇着嘴直摇头,看来对裴琅的继任有诸多不满。 这倒也不能怪他们。 谁叫这新庄主离经叛道,少年时性子野得很,十六岁执意从裴家庄出走,软磨硬泡地拜了青城山上的老道长为师,等闯够了江湖,回了庄子,还带着一个没娘的女娃。 就这两档子事,除了他那个过分溺爱的二哥,哪个长辈不对他有点儿看法。 裴琅也不在意,酒喝过了,就兀自坐下,抄起手来盯着门外如飞刀似的雪花。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他那七分真诚、三分厌倦的笑容还挂在脸上,便见有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那人如同火烧了眉毛一般,头上肩上顶着雪,怀中抱着一团黑乎乎的影子,顺势就拜在裴琅面前。 “庄主……”原来,来人是裴刚,当年他还是个护院。 那一团黑影安静地窝在裴刚的怀里,仔细看竟是雪人似的男孩,头发、衣服上结着冰碴,一进温暖的屋子,冰碴逐渐化开,小脸儿一片泥泞,人也湿嗒嗒地滴着水。 只有一双深海似的眼睛,无惧色地眨着。 裴琅摸了摸下巴,盯着这孩子怀里露出的一角翠色,半天都没有做声。 一阵雪花冲进厅来,路过他额角悄无声息滴下的冷汗。 “老三啊老三,”裴琅心下默然叹道,“饶是你自诩阅历三千,早就做好了万变的准备,出这样的岔子还是头一遭。莫不是老天爷知道你当庄主的心不诚?” “庄主,这孩子,他……”裴刚一路从大门口抱着男孩疾驰,穿过廊亭,直冲进这宴会大厅里来,里衣已然湿透了,紧巴巴地贴在身上。 倒不是他的脚力太差,只因为这小小的不速之客,方才在门口怯生生地报出家门,似一颗惊天炸雷。 “裴刚,先给他抱到后院去。”裴琅打断了裴刚的话,随即冲宾客一拱手,“各位长辈,这孩子深夜上门求助,似是受了点儿伤,救人要紧,老三先去看看情况。” 言毕,他也不管席间有何高见,转身往后院去了。 第三十五章 子夜风雪(下)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朔风劲吹,彻骨的寒。 后院某间房中,远离推杯换盏的人声,此刻显得有些寂静。 男孩的身上披着棉被,青紫的嘴唇依然发抖,一瞬不瞬地盯着裴琅。 裴琅收回搭在男孩脉上的手,松了一口气,随后从男孩的怀里抽出一枚玉符,便是从厅中就注意到的那一抹翠色。 这玉符是一块山水牌,雕刻青松飞泉,流水中有几人闲情乘舟。 男孩一愣,正要抬手去抢,却听裴琅问道:“是谁叫你来的。” 男孩不作回答,手上动作不停,只反问,“这是裴家庄吗?” “是,我是裴琅,我猜你是来找我的。” 裴琅见男孩依旧试图从他手里夺过玉符,干脆用袖子擦干净玉符上的污迹,顺势揣在了自己的怀里。 “我……我姓方,我叫方听风。”男孩见夺不回玉符,怒视着裴琅。 “医圣方家的小少爷。”裴琅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方家被称为“医圣”,以悬壶济世为根本,向来看不起使毒制毒的裴家。 裴琅对此倒是不以为意,在他眼里,裴家并不行恶事。只要不行恶事,医者毒者,祖传手艺罢了。 只是方家自家主方天宇继任以来,总是将裴家视为邪魔歪道,使得两家逐年交恶。 到如今,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 ——原本裴琅上任之后,打算跟方家修复关系。毕竟师姐苏袖嫁入方家,他本以为这件事,做起来应该不难。 裴琅继续问道:“那你说说,你一个方家的孩子灰头土脸地跑到我们裴家做什么?难道你爹方天宇没跟你说过,少跟裴家打交道?” 方听风倔强地抿着唇不吱声,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裴琅只好寻了块干净帕子,给他擦泪,同时放缓了语气,“跟叔叔说说好不好。” 裴琅有照看裴轻舟的经验,哄孩子倒是有一手。 方听风闻言,表情没有过多变化,眼泪却不受控地往下淌。 “我……娘让我向北走,”小小的男孩嗫嚅着,“她说让我到裴家庄找、找裴琅。我的马,我骑不好,半路上它跑了。” “我娘……还有爹……”抽泣声忽然停住了。 他用手背抹了抹脸,缓缓地坐直了身子,眼波明灭不定,声音虽有一丝颤抖,但声调铿锵,“裴庄主,有一伙人冲进了方家,杀了许多人。我娘叫我来找你,你能否帮我报仇?” 裴琅猛地一震,双目如剑,急急地问道:“那你娘呢?” “我不知道。她送我出府,就转身回去了......”方听风低下头去,随即感受到肩膀上的压力。 裴琅拍了拍男孩的肩,也垂着头,估摸着刚刚听到的话中有多少分量,半晌才叹道:“很快我们就都会知道了。” “爹——”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长音还未落,便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踉跄地跨过门槛。 那女孩头戴一顶雪白的小毡帽,裹着好几层棉衣,像个小熊似的厚实,体态却肉眼可见地轻盈,蹦跳着来到床边,“爹,你在做什么呢,舅爷在大厅里骂人了,他让我来问问你还懂不懂规矩。呀,床上是谁啊,他没事吧?” 裴琅笑了笑,起身将小女孩捞在怀里,“舟儿,随他去吧。这夜啊,太长了,别着急。” 裴轻舟不安分地扭动了片刻,从她爹的怀里挣脱了去,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眨着一双妙目,好奇地打量着方听风,又问道,“你是谁呀?” 方听风头一回被人这样瞧,突然背过身去擦了擦眼睛,一并将脸上的雪水和泪水捺干。回过身的时候,越过小女孩的窄肩,瞥见门外无边的夜色,“我叫......子夜。万子夜。” 风雪掩去了叫做方听风的孩子,从此世间只有万子夜。 裴琅心道这小子怪机灵,作为方家死里逃生的少爷,隐姓埋名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便附和道:“是啊,这孩子叫做万子夜,今后就与我们住在一起。” 裴轻舟歪着头笑了,笑作那迎春的鸟儿,化雪的溪。她的脸蛋红扑扑的,伸出双手去握万子夜,手心跟小暖炉似的,让男孩冰冷的手产生依恋,不舍得放开。 金炉香烬漏声残。 方家灭门的惨案轰动了一时,但十年光景何其漫长,江湖的浪始终不停,那惨案最终还是渐渐被遗忘在滚滚红尘中。 不过,红尘中始终有人牵挂,如刘忠元,如裴琅,如方家的幸存者万子夜。 提及这桩往事,当下议事厅中的空气有些沉重。 “师父,”万子夜拜下身去,“眼下既然已知凶手的杀人手段,请允许我翻阅秘库里的藏书,我想先从蛇毒查起。” 裴家的秘库里,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毒物记载,万子夜的切入点无不道理。只是裴琅皱着眉,迟疑道:“子夜,你......你还不打算告知舟儿吗?” 万子夜沉默着摇了摇头。 “罢了,”裴琅叹气道,“我跟二哥知会一声,你若想去秘库,随时可去。” 万子夜谢过裴琅,转身出了议事厅。 刚走下石阶,便见一个淡蓝色的身影,飞也似的凑到身前来,万子夜收了沉痛的心神,露出与往日无异的温和笑容,“阿舟,你怎么还在这里。” “等你啊!”裴轻舟仔细地端详了一番万子夜,没在他的脸上看出异常来,疑惑道,“每次你跟我爹密谋完,总是看着不太对劲,但我又说不上来......” 被少女的用词逗笑,万子夜的唇角有了些许弧度,“没有密谋,师父只是交代我去办些事罢了。” 裴轻舟不甘心地问:“不需要我帮忙?你一个人去做辛不辛苦?” 万子夜的眼神明澈,莞尔笑道:“有些事总归需要我一个人去应付的。” 裴轻舟似乎想不明白,追问道:“天下间,有什么事非要你一个人去面对?” 万子夜一愣,“如果有些事只能我一个人知晓,就需要我一个人去面对。” 他并不是不信任裴轻舟,只是不愿她共同承担这份沉重。 两人从幼年一起相伴至今,不知有多少个孤独的时刻,让他想对裴轻舟倾诉。可是见着他那张从孩童时期到如今都不曾改变的纯真笑颜,总是想着,不能让这笑颜上染上忧愁。 万子夜曾问过裴轻舟,对她未曾谋面的娘亲有何看法。 彼时裴轻舟双手托着下巴,笑得像一朵沾着晨露的花儿一样,清清透透的,自自由由的。 她说道:“我问过我爹很多次了,每次他都会糊弄我。后来我想明白了,我爹不跟我讲,我自己又不知道要怎么去找娘,既然怎么样都达不成目的,我索性就不去烦恼。” 可是万子夜也记得,十来岁的时候,裴轻舟半哄半闹地喊上他爬上屋檐赏月,望着天边的婵娟,轻声道:“子夜,咱们这些没娘的孩子可真惨。” 那时的小姑娘,眼睛红红的,真似传说中月宫里的一只委屈巴巴的小兔子。 面对掩藏起心事的少女,万子夜又怎可能为她平添麻烦。 裴轻舟瘪着嘴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拍手,高兴道:“我想好了,若你有事必须瞒着我,我也不会多问。但我要你遇到困难的时候招呼一声,总能做到吧?” 但见她双手交叠,笑逐颜开,万子夜的心里不住地泛起涟漪。 他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但他忽然想抱一抱眼前的少女。 一向思而后行如万子夜,此时不知怎的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等他的脑子终于跟上了动作,才发现裴轻舟已在他的怀里。 裴轻舟蓦地被万子夜揽住,头靠在他的胸口,感觉手心在冒汗。 她从前没少跟万子夜勾肩搭背的,但这次似乎有些不同。有哪里不同,她说不上来。 只觉得,从来没有注意到,万子夜的胸膛这样结实,也从来没有听过,原来像他这样沉静的人,胸口之下也会密如鼓点地跳动。 她的脸有些烧得慌,干咳一声,僵硬地抬起手来,拍了拍万子夜的后背,“你得回答我啊。” 白衣的少年轻轻地放开了手,怀中似乎尚有余温。一如十年前,足以融化冰雪的温暖。 “我知道了,”万子夜望着裴轻舟绯红的脸颊,忍不住拍了拍她的头,笑道,“以后还要多仰仗阿舟。” 第三十六章 落桃山庄来信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家庄。 繁花开得热闹,绿荫团团如盖,夏风细吹,教人惬意。 只是裴琅总觉得浑身不大得劲儿,在庄里转着圈地溜达。 万子夜自从得了准许,一门心思扑在了方家旧案里。 巴蜀的用毒高手唐家,苗疆会驭蛇的各家寨子,远在西域的西毒后人,只要书册里有过记载的,他便逐一核实,有时候去了分庄的秘库,十天半个月都不见人影。 这也就罢了,结果这些日子,连庄子里的裴轻舟也不见人影。好好的大小姐突然转了性,搁谁心里都不太放心。 更不要说裴琅这个做家长的,惦记着万子夜,忧心着裴轻舟,整日坐立不安。 裴刚也只好一边儿陪着庄主瞎溜达,一边儿汇报庄子里的事务。 “庄主,二爷那边来信儿了,说是已经跟落桃山庄重新签了契约,以后落桃山庄就是咱们裴家庄的大主顾了。” “嗯,好事。”裴琅揣着手,心不在焉地往前走。 “有一位叫封严的捕头来了封信,上面写着,捕快们月前冲上不鸣山,将鸡鸣帮的残党正了法,问咱们‘散功’的事情还追究吗?”裴刚从一沓信中抽出一封,打算给裴琅过过目。 裴琅不在意地道:“不必看了,给他回信,说裴家庄不欲追究,也不会声张,其他的由封捕头自行处理吧。舟儿与我已经谈论过此事,她不愿此事散播出去,我尊重她的意见。” “知道了。”裴刚再抽出一封信来,“这封是从唐门发来的信,信上说,唐门与方家自来不熟,十年前方家的案子他们只是略有耳闻,并未听闻有门人参与,这......庄主认为可信吗?” 裴琅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去看淡黄的夹竹桃,似竹似桃的植株在角落中不声不响地开着,容易被人遗忘,但只要目光逡巡,总能见着,“被我托付调查的唐门中人与我交情颇深,既然回信说与唐门无关,便不会有假。” 这段时日,不只是唐门,裴琅也派了人去了苗疆。但山高路远,中原又一向不去涉足,派出去的人一时间渺无音讯。 更不要说若去往西域,需穿过常人不能忍受的风沙,来回一趟,怎么说也要一年半载。况且,裴琅也并不觉得他们跟中原人有何过节,须得杀人全家才能达成目的。 不过说起操纵毒蛇,裴琅倒不是没问过万子夜,怀不怀疑是裴家作案。问起这问题的时候,本来带些开玩笑的意味,他那徒弟回答得却很认真,一双朗目灼灼, “我相信此事不是裴家所为。师父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我驭虫术,我知道,裴家的驭虫术人在虫在,人走虫走,不会留下自主攻击的怪物。” 裴琅一愣,笑着说原来你还真想过。 万子夜面无表情地拜了一礼,“我只是希望先排除裴家庄罢了。” ...... ......后悔,裴琅眼下的心情就是后悔。 当年方家灭门,江湖上捕风捉影,谣传裴家作案的不在少数。那时候,万子夜都不曾怀疑一句,这节骨眼儿上,去触动人家的神经干嘛。 他虽然是无心之问,但被信任的师父试探,搁谁谁不生气。 这不,自打那天问过,还不曾在庄子里见过万子夜,想来多少也是有心相避。 此时裴琅与裴刚正走到万子夜的房门口,只见房门紧闭,敲了几声也无动静,便知道这孩子今日仍不在家,不用问,一定又是跑到分庄去了。 “唉。子夜这次几天没回来了?”裴琅叹了一口气,“虽说我理解他查案子的心情,但是这孩子一专心起来就废寝忘食的,也不知道在分庄吃好了没,睡好了没,怎么也不知道来个信儿。” 裴刚笑道:“庄主前日还说,子夜这孩子办事教人放心,怎么这会儿倒埋怨起他来了。” “你还说我,是谁天天站在庄子门口左等右等?我是如师如父,你是如父如师,谁也别笑话谁。”裴琅笑看裴刚一眼,“你手里还有什么信,一起汇报了吧。” 两人转出万子夜的住所,走上回廊继续逛。 裴刚展开一封信,念道:“这一封是金主张家的信,听闻裴家大小姐轻舟,文武双全,侠义无双,愚兄有一犬子,今年二十有六,可否......” 裴琅眉头一皱,心里警钟大作。 “张家?哪个张家?是那个特别抠门的,一次进货只要一钱的张家吗?谁是他兄弟,下一封。”裴琅接过信来一瞧,果然是说亲的信函,暗使内力,将信纸震了个稀碎,然后将一把碎纸屑塞回裴刚怀里。 裴琅只要自己觉得事不重要,便从来没有个正形,裴刚早已习惯了,淡定地抽出第二封信,“这一封是给咱们提供药草的王家,听闻裴大小姐秀外慧中,武艺高强......” “得了,别念了。”裴琅无奈地摆了摆手,“舟儿这一趟出去,收拾了鸡鸣帮,可算是闯出名声来了,这些日子已经来了多少人惦记着结亲。我眼瞅着,都是什么歪瓜裂枣的,不结。” 怪不得裴家的生意一直由裴二爷打理,就裴琅这个口才,要是这些门户得知自己的宝贝儿子是“歪瓜裂枣”,明年裴家庄的进账还不得削掉五成。 “还有吗?”裴琅见裴刚把一沓子信从头看到尾,也没挑出一封可念,不禁气得哼哼起来,“不会这些全是给舟儿说亲的信吧?” 裴刚翻找了片刻,还真叫他找出一封,捏着递到裴琅手里,“这有一封,写着裴轻舟亲启,我没有拆,也不知道是什么内容。” 那信封用的是上好牛皮纸,正面描着金边儿桃枝,华贵雅致,背面戳一赤红的火漆,漆上印有“陆”字,落款是四个写意的草书:落桃山庄。 裴琅接过信来,看完正面看背面,然后举起来搁在阳光底下研究了半天,怎么也看不到里头,“哈”了一声,“这想必是那位陆诚少庄主写给舟儿的了?落桃山庄的纸张怎么这样好,什么都看不清楚。” 裴刚无奈笑道:“这次子夜与大小姐结识了陆少庄主,是件好事。庄主何不去交给小大姐,让她自己拆开来看看。” 顿了一顿,又拆穿道,“反正我看庄主,也一直往大小姐的院子里走。” 裴琅把信揣在袖子里,哼道:“舟儿比子夜还过分,整天不知道在自己院子里做什么,我一去,就说我打扰她,我管她作甚。” 心里却高兴找到了由头,脚下不停地往女儿的院里去了。 裴琅二人哪里知道,裴轻舟那头也因为见不着万子夜而焦躁不已。 那日在议事厅门口,又是被抱住,又是被摸了头,裴轻舟搞不清楚为何脸上会发热,只觉得实在狼狈,竟扔下万子夜,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故意避了几天,终于一跺脚,准备主动找个机会道歉。 这不,裴轻舟也是刚从万子夜的住所回来,扑了个空,心里空落落的,干脆不再去想,取了剑练上几招。 剑风呼呼作响,在半空中点了火似的——谁要是去招惹,谁就是引火烧身。 第三十七章 无名剑法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要说裴琅这人生性不羁,嘴皮子又利索,好些人都拿他没有办法,也算是一个叫人头疼的人物。 但这世上,偏有一物降一物,裴轻舟好似生来就是替大伙儿向裴琅报仇来的,叫他整日哭笑不得。 从前裴轻舟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裴琅对她劝说无果,只能提着个心,吊着个胆,嘱咐庄子里的人多留心,别让她给自己伤着。 现在裴轻舟老实了,不闹了,闷在自己院子里不出来,裴琅这心里又开始不是滋味,生怕这个闺女是受了什么刺激才转了心性,遂念起以往吵闹的日子来。 尤其是前几日,裴琅端了一壶消暑的酸梅汤,刚一踏入裴轻舟住处,便被吓了一跳。只见他那宝贝闺女坐在林荫下,手里抓着毛笔,专注地在纸上写写画画,桌上、地上扔着许多书本,显然已被人翻过一遍。 “闺女,你怎么了?”裴琅从来没见过裴轻舟认真读书的样子,心里慌得很,赶紧放下茶壶去瞧。 裴轻舟正在心无旁骛地思考,听见动静,一转头便见到裴琅的脸,不悦道:“爹,你干嘛?你没看见我在写字吗?” 要说这个年纪的女儿烦爹再正常不过,只不过裴轻舟语气中的嫌弃也忒明显了一些。 裴琅见裴轻舟在纸上画着许多不同姿势的人物,心道原来闺女是在琢磨以剑破招,心里又喜又忧,“勤奋是好事,只不过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年纪还小,不必如此争强......” “爹,你怎么净会说些我不爱听的话,”裴轻舟搁下笔,竖眉道,“山外有山,我就再翻过那山外山,人外有人,我便胜过那人外人。从前我只练功不读书,你唠唠叨叨,如今我潜心研究研究,你还来说我!” ...... 几天没敢来招惹裴轻舟,裴琅心里略有担忧,走到院门口,步子有些迟疑。 谁料还没等他迈进院子,只一道剑光嗖地划过,剑锋冲向胸口,停在一寸之间。 果不其然,剑那头是裴轻舟寒着的一张清丽面庞。裴轻舟见是裴琅,利落地挽了个剑花,收回剑去,冷道:“爹,你又来说教?” 裴琅讪笑道:“我知道闺女最有志气,想看看你的剑练得怎么样了。是吧,裴刚?我刚才还在夸舟儿敏而好学,将来一定是名满天下的侠女。” 裴刚愣了一愣,见裴琅瞪他,赶紧点头称是。 裴轻舟皱起的眉眼化开了一些,闪身让裴琅和裴刚进了院子,自顾自地舞起剑来。 经过了一场历练,剑式中稚气已脱,㸌如羿射。 “你这套剑法,学得不错。”裴琅揣着手看了一会儿,忽道,“这是青城山的正统剑法,以风雨霜雪为意象,拟气象之态,与天地合一,若是悟出其自然之规律,则奥妙无穷。” 裴轻舟收势,几颗晶莹汗珠从她的额角滴落,整张小脸像一朵怒放的花儿一样。她用袖子擦了擦脸,望着裴琅不作声。 裴琅继续说道:“我见你‘急雨’一招使得尤其出色,大有白雨跳珠之势。以剑气做烟云,以剑锋做雨幕,让人看不清,避不去,打在身上疼得紧。” 裴琅的剑法师承青城山的清诀道长,也正是有此交情,才送了裴轻舟上青城山学艺。 人只道裴琅是裴家庄的庄主,估摸着他的毒功和医术了得,却鲜少有人知道他在剑术上的造诣,这青城一套剑招,他当然看得明白。 裴轻舟有点儿不明所以,不知道为什么裴琅突然夸起她来,只道:“在青城山上时,清诀师尊要我静坐观雨,我在山中坐了两天,见雨中青山云雾蒸腾,浑身都淋透了,才悟出此招来。” “你在观雨时,除了雨还见到了什么?” “除了雨?” 裴琅见裴轻舟疑惑,招手将她唤来坐在自己身旁。 裴轻舟一见裴琅有心指点,便立刻把脾气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一双杏眼里满是崇拜和渴求。 “‘急雨’求快,加上你身法本就灵巧,是很适合你。不过,这一招虽能打人个措手不及,但若对方有所防备,便难以突破,爹说的对不对?”终于找到了跟女儿沟通的法门,裴琅心下松了口气。 裴轻舟想起跟鸡鸣帮打斗时的场景,虚心点头道:“确是如此。爹有何建议?” 裴琅晏晏一笑,从裴轻舟手中接过剑来,手腕翻转,一道剑光化为无数青影,似急雨而更胜急雨。 剑随着变招忽快忽慢,在急雨之上似见雨打落红般惨艳,转而似见雨中春笋般蓬勃,倏忽一下又仿佛山麓上的行人在雨中断魂。 一座青山都笼罩在‘急雨’中,剑势如雨,又不止如雨。 待裴琅收剑入鞘,裴轻舟已经跳起来拉住他的衣袖,欢快道:“爹,快教我!你这是什么剑法!” “这是......‘无名’剑法,”裴琅说出这个名字,连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笑,转头见裴轻舟眼中快要喷火,赶紧止住笑容,“舟儿别气,爹可没糊弄你啊,这是我在青城剑法的基础上自己创出来的,确实没有个正式名字。” “算了,厉害就行!”裴轻舟也不纠结剑法名称,只拍手赞道,“我好像懂了一点儿,爹的剑法以森罗万象为意象,变化极快,潇洒写意,舟儿也要练练这个!” 裴琅心情大好。他这半辈子很少有飘然的情绪,在庄子里发号施令感觉不到得意,在江湖上挫败敌手也没有骄傲到哪里去,现下在宝贝女儿面前露了一手,心里倒是悦然得很。 暗忖道:“我这个当爹的总算有个当爹样子。” “咳咳。”裴家父女二人之间忽插入一声刻意的咳嗽,原来是裴刚见父女间已其乐融融,便提醒裴琅此趟来的目的。 “对了,舟儿,落桃山庄的少庄主给你来了封信。”裴琅恍然,不情愿地从袖中摸出陆诚的来信,递到裴轻舟手里,一面看着她拆封,一面试探道,“你觉得陆诚少爷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枪耍得挺好,人也够义气,就是嘴碎得慌。”裴轻舟眼也不抬地回道。 裴琅哑然失笑,也不知道这个女儿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看着裴轻舟读信,忍不住追问道:“他给你写了什么?” “我看看,”裴轻舟看了几行,便皱起了眉,“他说,托了他的福,以后裴家庄每半年可多得毛利一千两,问我,他够不够意思。” 裴琅吸了口气。在一个老父亲眼里,这实属无事献殷勤。 “这关我何事,这不是陆诚答应堂哥的生意吗。”裴轻舟嘟囔道,“怎么絮絮叨叨的,唠了一整页的家常。啊!” 裴琅听裴轻舟惊呼一声,两只眼睛赶紧往信上瞟。 裴轻舟也不遮掩,把信纸和两张邀请函展给裴琅看,“爹,陆诚邀请我跟子夜去落桃山庄参加紫微大会!” 紫微大会是由落桃山庄举办的,每三年一次的切磋会,没有门槛,也不设排名。由于不争名头,点到为止,江湖上的前辈们多半不上台,把机会留给一些江湖新秀。 “爹,我想去!”还不等裴琅询问,裴轻舟便雀跃地说道,“这是个交流武艺的好机会,正好也可以会一会同辈人。不知道子夜想不想去......” 想到自己还未跟万子夜道歉,裴轻舟的脸上露出些许黯然,也不知道那日突然逃走,他会不会觉得她好没道理。 裴琅当然不知这俩孩子之间发生了何事,只想着,反正方家之事一时半会也没个结果,还不如放万子夜去散散心,便说:“你要去,子夜怎么可能不去。” 裴轻舟恹恹道:“那爹给子夜安排的任务,他完成了没有。” 裴琅也是诚心反省,“这次是我考虑不周,委屈着了子夜。为了这个任务,他已经几天没回来了。不过,子夜尽了全力,剩下的事只能等天赐机缘,这次他回来,应是不会再走。” 裴轻舟一听,原来万子夜只是有事耽搁,才不回庄子,心里顿时明快许多,“那正好!紫微会在两月后,待我修习无名剑法,到时候跟子夜一同前去!” 第三十八章 茶楼奇遇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落桃山庄地处中原要城,临阳城。 距离临阳城小半天的路程,有一小镇,居民虽然不多,但因去往临阳城之人大多取道此镇,镇上倒是有许多的酒楼客栈,竞争十分激烈。 现下时节已近处暑,午后的日头正盛,石板的道路热气蒸腾,仿佛隔着靴袜也要烫脚。中央大道上行人不多,路旁有一小店,挂着鲜艳的揽客招牌,上头写着:吉祥茶楼。 招牌下又有一横幅:本店特色,酸梅凉茶,清凉解暑。 这拉客的说辞让人看了便口舌生津。 过了饭点儿,店里无人。店小二边撩起衣襟擦汗,边从大缸里舀了一大勺子的凉茶倒进碗里。 这一碗茶价值他一天的工钱,不过眼下没人监督,天气又热得紧,他也就明知故犯,肆无忌惮起来。 半碗茶刚下肚,还没咂出味儿来,便见一对少年男女走入店中。 只见少年一袭白衣如雪,气质温润如玉,眉眼让人看了,感觉如沐春风。另一少女穿淡蓝衣衫,背着一柄长剑,长发如瀑,发间挽着英气的马尾,天真活泼中有说不出的飒爽。 两人甫一走进店里,店小二赶紧把喝剩的凉茶推进柜台。不知是茶汤起了作用,还是进店的两位实在玉树临风,店小二只觉得内心里凉爽许多,看着二人,尤其是那少女的面容,不禁呆了一呆。 这二人正是万子夜与裴轻舟。 裴轻舟的脸上始终笑吟吟的,还不等店小二招呼上座,便拉着万子夜先靠着门口坐下了,“麻烦小二,来两碗酸梅凉茶。” 店小二这才缓过神来,应承一声,端着空碗走到茶缸前忙活。 这店小二见裴轻舟容貌姣好,笑容亲切,一双眼忍不住往她身上瞟,搭话道:“两位是去临阳城的吧?” 裴轻舟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店小二有意卖弄,将凉茶端上桌来,故作玄虚地打量了裴轻舟一番,“我见女侠年纪轻轻,气度不凡,又瞅着这印堂发红,此行应是与花有关。若我没有算错,女侠是要去临阳城的落桃山庄,是也不是?” 万子夜把茶碗先推到裴轻舟面前,看她啜饮过后露出满足的笑脸,才对店小二轻笑道:“你有没有算出我们要去做什么?” 店小二假装一皱眉头,“我又见二位红中发紫,定是要参加紫微大会咯?” 裴轻舟闻言,吃吃地笑了两声,“我看,是这几日许多去往落桃山庄的侠士都在你这儿吃茶,被你听了去,你才算得出来吧?你说是吧,子夜。” 还不等万子夜开口,店小二忙道:“我见过的侠士里,可没有女侠你这样好面相的哩。” 说罢,眼珠子滴溜乱转,又抓住机会多看了两眼。 “是吗?”被店小二突兀地瞧着,裴轻舟也不发作,狡黠一笑,“我这面色带红,怕是暑气太盛,不像小二你,当值的时候,随时吃些酸梅茶,倒是惬意得很。” 说完,只管托着腮与万子夜喝茶,不再理会店小二。 万子夜早知裴轻舟不会轻易教人冒犯,嘴角噙着笑意,悠然喝茶。 原来偷吃的样子早被人瞧去了,店小二讨了个没趣,有些讪讪,只好说几句生意话缓解尴尬的场面,“女侠,少侠,这酸梅汤可还顺口?我们店里还有应季的茶点,你们要不要来一份?” “有什么茶点,先招呼招呼我们哥俩!”一声故作浑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原来是又来了两位汉子。 那二位汉子人高马大,大热天的穿着黑袍,袍子下面似乎盖着什么兵器。 两人横眉冷目地前后走着,大步流星,看起来十分威风,可踏进茶楼来,步子却参差不齐,嘈杂不堪,看来内功修为也就中下等水平。 裴轻舟不经意地凝了一眼,其中一汉子立刻目光暴长,从黑袍下抽出一柄黑刀来,“啪”地一下搁在裴轻舟的桌上,“小儿,看你负剑,定是个江湖人,跟你们打听些事。” “有你这么打听事儿的?”裴轻舟不客气地瞪着使黑刀的汉子。 使黑刀的汉子把胸一挺,傲然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裴轻舟皱眉道:“你是谁啊?” 使黑刀的汉子嘿嘿一笑,还真的介绍起来,“我乃是华东名侠,黑白双刀之一的吴天,这是我大哥,黑白双刀的吴法,我们哥俩可是黑白通吃,翻手云雨,劝你识相点儿,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无法无天?”裴轻舟哂然,嘀咕一句,与万子夜对视。万子夜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这张狂的名号,便问道:“不知你所问何事?” 吴天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们两个小儿,有没有见到一老一少,老的是个算命的,扛着幡,少的儒生打扮,背着个木箱。” 裴轻舟没好气道:“没有。” 老二吴天正欲发怒,老大吴法却递了个眼色,两人剐了裴轻舟一眼,拿上黑刀,往茶楼里头坐了。 店小二松了一口气。 他接待过不少江湖人士,经验很是丰富,最害怕的便是江湖人在店里打斗,把桌椅砸坏了,老板回头要扣他不少工钱。 所以店小二一见着吴法、吴天落座,便脚不沾地似的送上两碗茶汤,又赶紧端上一碟荷花糕去。 吴天牛饮一口,愤然不平道:“大哥,咱们为了洗清案底,受了忒多的委屈,当了官府的走卒不说,一口痛快气都出不得。就刚才那个丫头片子,搁在咱俩当土匪的时候,非得一刀斩了不可......” 吴法瞪眼道:“胞弟慎言。咱们兄弟揭下官榜,为了追击那老少,吃了多少苦头。等将他们抓住,咱们不仅能逃过责罚,还有一大笔赏金,难道你要因为一时意气而功败垂成吗?” 二人说话声音不大。不过这茶楼里空旷,裴轻舟和万子夜都听了个清楚,原来是两个土匪为了抵罪,揭了官榜来抓通缉犯。 这是哪门子的“名侠”,又是哪门子的“黑白两道通吃”? 裴轻舟的心中产生嫌恶,伸手去背后摸剑柄。可还没背过手去,便被万子夜按下,“阿舟,莫要冲动。那二人虽然言语粗鄙,但揭了官榜,又是诚心打听官府要犯,不可轻易出手教训。” “听你的。”裴轻舟被万子夜看穿,明白没控制好自己的脾气,心虚地低下头去大口喝茶。 店小二才不管这店里头坐着的都是何方神圣,只要顾客老老实实地吃茶,他便充耳不闻。见两伙人不起冲突,这会儿想起自己喝剩下的半碗凉茶来,偷偷摸摸地钻到柜台里取茶碗。 碗沿儿刚沾上嘴边,只听“哐当”一声门板响动,门口又来了客人。店小二不情愿地啧了一声,心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连一口茶都喝不安生。 等他紧走几步迎上前去,顿时目瞪口呆。 连坐在门口的裴轻舟也不禁倒吸了口气。 新来的客人是一老一少。 老的头发黑中掺白,略显稀疏,面上带着倦色,似是没有睡醒。身上是一件灰色的里衣,外套赭色夹衫,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 他的背上背着一个木箱,分有三层,每一层可以抽出一匣子,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整个木箱由沉木打造,雕有卷云涡纹,一看就价值不菲。 少的个子不高,约么十五六岁的年纪,皮肤白皙嫩滑,穿一件月白色的氅衣,戴着方巾,披着乌黑的头发,只在发尾缠了根锦带,几缕发丝调皮地搭在鬓边。 他的手里打着一面幡,正面写着:枫林神算,背面是一“相”字,确是个算命的无疑。 俗话说得好,无巧不成书。吉祥茶楼这店小二寻思道:若是这一档子冲突没遭住,老板扣钱扣得狠了,他就拿着今日的巧合去茶馆里说书,三波江湖人与一个倒霉蛋的故事,保准叫座。 当然了,这个倒霉蛋就是他自己。 万子夜见着这一老一少,恐怕要有麻烦事发生,却忽然觉出其中的违和感来。他略一思忖,以袖掩唇,低声道:“阿舟,你看这一老一少的装扮,与方才黑白双刀描述的正相反。” “可不是!”裴轻舟低呼一声,赶紧也掩住自己的声音,疑惑道,“刚才那无法无天的两人说的分明是:少的是书生,老的是算命的,他们不会蠢得连自己追缉的人都记错吧?” 随后拧着眉想了片刻,这次学乖了,附在万子夜耳畔道:“那我们先静观其变?” 万子夜点头赞同。 心里惦记着自己的工钱,店小二此时比谁都机灵。见黑白两位煞星此刻正凑着头说话,尚未注意到门口情形,店小二忙给这对老少拦在门外,压低声音道: “对不住,二位,今日我们的茶点已经卖完了,马上打烊。对街还有家茶楼,就劳烦您二位去那头看看吧。” 算命的奇道:“这才过了晌午,你们就要打烊了?好奇怪的茶楼,怎么,不会做生意?” 店小二生怕话说多了引黑白双刀注目,只一个劲儿地“嗯,嗯”敷衍,把头点得跟小鸡叨米一样。 书生擦了擦汗,疲惫的双眼里射出精光,急道:“没茶点也没事儿,外头太热,这箱子我背不动了,你让我们进去歇歇脚就行。” 说罢,书生背着箱子抬脚就往店里跨,店小二拦他不及,书生反而在推搡中身形一歪,木箱子撞上门板,发出“叮哐”一声巨响。 算命的、万子夜、裴轻舟、黑白双刀五人一齐看向书生。 茶楼里顿时鸦雀无声。 店小二熟练地退到一旁,闭上眼睛,不敢看这情形,心道:完了,不知道哪家说书的坊子招工,赶早该去报名了。 白刀吴法“唰”地一下站起身来,从黑袍底下抽出一柄雪白闪亮的刀,指着算命的,厉声道:“你是‘枫林神算’笑枫子?” 算命的闻言,抖了抖自己的幡,答道:“你看不见‘枫林神算’四个大字?” 嗓音不知为何沧桑老成,与容貌大相径庭。 吴法又用刀尖指向书生,问道:“你是‘活鲁班’劳默?” 书生放下木箱,搔了搔薄薄的鬓发,懒懒道:“‘活鲁班’不敢当,就是一个普通的手艺人。” 吴天登时也抽出乌黑发亮的刀来,大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枉我们哥俩一路追到此地,今日便将你们拿下!” 第三十九章 老少奇人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笑枫子听罢,不慌也不忙,左手掐了个指诀,用拇指将其余四指指节挨个点了一遍,口中念念有词,“子丑寅卯......” 随即盯着吴法、吴天二人,恍然“哦”道,“我掐指一算,刑冲遇官杀,你二人非奸即盗啊!” “你怎么知道?”黑刀吴天愣了一愣,掉进套里去,傻乎乎问道,“你,你真是神算?” 笑枫子哈哈一笑,“我还知道,你面相是红丝缠眼,今日必将伏法。” “狗屁!看刀!” 吴天见笑枫子脸上满是戏谑,这才察觉自己被耍,瞬间无名火起,“蹬蹬蹬”三步踩过桌椅,挥刀砍向笑枫子,白刀吴法也啐一口,持刀跟上。 笑枫子动也不动,好似全身心地投入在算命上,手指不停,嘴里也不停, “我算了一算,你俩是白刀吴法,黑刀吴天,黑白双刀,纯属自封的诨号。平时也就截一截落单的商人,最佳收获十五两。没俩月就让官府逮到了,立刻吓得屁滚尿流,当场求饶......” 与他同行的“活鲁班”劳默,更是站在原地不动,只低头活动着酸软的肩膀,对茶楼中的危急置若罔闻。 这茶楼一共才几步路,怎么笑枫子说了这么一大串话,吴法、吴天还没砍到他身前来? 只见茶楼正中央,两人趴着,一人站着。 站着的人是裴轻舟。 原来是裴轻舟见笑枫子、劳默二人手无寸铁,恐怕挨不了一刀两刀,心下本又对吴法、吴天二人讨厌得紧,黑白双刀身形一动,她便立刻抽出了剑。 一把新剑“灵雀”脱鞘而出,划出一道清亮通透的青光。 这是裴琅特地为女儿准备的兵刃。剑身锋芒凌人,锷上雕一振翅飞雀,如裴轻舟本人般轻盈灵动。 黑白双刀还没看清剑招,只瞥见眼前一道青光闪过,便感觉双腿一痛,瞬间无力,“噗通噗通”两声,双双倒在地上。 虽说黑白双刀有名无实,但裴轻舟于一招即可制敌,确实精进了不少。 白刀吴法爬起上半身来,双目喷火,冲裴轻舟喊道:“原来你跟他们是一伙儿的!刚才我俩进门应该先砍了你!” 黑刀吴天也坐在地上,边揉着腿,边附和道:“应该先砍死你!” “我们不是一起的,你俩也砍不了她。”万子夜站起身来,走到裴轻舟前面,将她护在身后,手里暗暗握了几枚蒺藜,又向笑枫子和劳默道, “听闻两位也是逃犯,不如跟这黑白双刀一同去衙门报个到,也省得东躲西藏,遭人追缉。” “是啊,是啊!我是看不惯那两人横行霸道的,才出了剑,可不是想包庇你们。”裴轻舟也不收剑,冲笑枫子灿然一笑,“尤其是你,年纪还小,若是作了奸犯科,还是早早反省得好。” 笑枫子不慌不怒,只咧着嘴笑,看起来裴轻舟话倒是给他更添了几分愉快。他拍着劳默的后背,欢快道:“小劳,我就说今日会遇上趣事,这两个娃娃,实在对我脾气,有趣得很。” 劳默不吭声,弯下腰在木箱里捣鼓。 裴轻舟“咦”了一声,“你这少年,怕是岁数比我还小,怎么管我们叫娃娃?” 笑枫子不回答裴轻舟,侧头去问黑白双刀:“你俩说说,官府的海捕文书上怎么描述我俩的?” 黑刀吴法冷哼一声,老实回答道:“老的扛幡,少的背箱。不对啊!你俩怎么是反的,难道是我记错了?” “莫慌,莫慌,你二人没记错,老的是我!”笑枫子抚掌大笑,又指了指劳默,“少的是他!小劳就是喜好捣鼓机关,捣鼓到夜里还不睡觉,头发掉得着急了点儿。” 万子夜眉心一跳,裴轻舟嘴角一抽,二人对笑枫子的话有七分质疑。 笑枫子又去拍劳默,“小劳,这俩娃娃不信呢。你说说,你年方几何?” 劳默潦草一拱手,“三十有二。” “再说说,老夫今年高龄了?” “回前辈,您老今年六十有三。” “没骗你们吧?”笑枫子喜滋滋地道。 又见裴轻舟二人还在认真地思考,继续道:“怎么,看你俩这表情还是不大相信?怪哉,怪哉,当年裴老三初次听我解释,二话不说,张口就喊‘前辈’,你俩在他身边长大,怎么不随他的性子。” 又一位前辈口出“裴老三”! 说来也惭愧,裴轻舟只知道她爹年轻的时候也曾快意江湖,却在春风得意的年纪继承了裴家庄,从此与裴家庄荣辱共存,只字不提从前之事。 就这么点儿信息,她还是小时候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听来的。 她好像对父亲了解得太少了,自从跟裴琅修习了“无名”剑法,裴轻舟逐渐产生了想要多了解父亲的想法。 于是微微正色,对笑枫子恭敬道:“原来前辈与我的父亲相识。” “好啊!你们果然是一伙儿的!”还未等笑枫子说话,只闻厅中传来愤恨声音,果然是黑刀吴天又来发难。 “咚,咚”两声想起,吴天闭上了嘴。 第一个咚声响起的时候,谁也没看清是什么东西从劳默的手中发了出去。 裴轻舟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劳默并没有过多地使用气劲,那物件好像自己有翅膀一般,从劳默的手中倏地自主飞出,照着黑刀吴天的脑门儿砸了过去,吴天的额头立刻肿起了大包。 第二声咚响,吴天被砸得向后仰去,脑壳着地,后脑勺也立刻肿了个大包。 劳默还是一脸睡不醒的样子,皱着眉头,把飞回手心儿里的东西收在木匣子里,“笑前辈,我们还是赶紧赶路吧。既然这儿不能休息,不如早些赶到临阳城。” “你们想走?”白刀吴法看起来比黑刀吴天要聪明一些,起码恼羞成怒的时候,还不至于胡言乱语,“女侠,方才我见你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眼下不会一听那算命的小老儿是你父亲的故交,便要徇私枉法,放走通缉犯吧?” 此话一出,裴轻舟确实有些犯难。既然裴琅与其相交,她便不相信眼前的老少是什么恶人,不过他二人又确是通缉犯不假...... 万子夜似乎察觉到她犯难,柔和地笑了笑,如同酷暑中的一束清溪,风吹水波缓缓前行。 随即拱手行一礼,“笑前辈既与家师裴庄主颇有渊源,想必是与官府有什么误会,才遭此通缉?” 这一问“误会”,既给足了笑枫子面子,又可问出罪责。果然场面话得交给这位竹马来说,裴轻舟在心里偷偷笑了笑。 “误会?喔,确实是误会。”笑枫子阖目想了一会儿,答得倒是痛快。不过他的语气里真带着些不解,仿佛确实不知自己犯了什么事,“官家人就是爱小题大做。” “朝廷里有个人找我看相,可我充其量就是个江湖术士,哪里懂得官场上的弯弯绕绕,看到什么便照实说了。谁知那人敢看不敢信,转头下令要我性命,说什么死人不会泄密,你们听听,是不是没有人品。” 笑枫子本是少年面容,神情却如他真实年龄般老成,这矛盾之处,结合他所言之经历,当下给人一种不真实的传奇之感。 裴轻舟不禁问道:“是哪位高官找前辈看相?” “不可说。”笑枫子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那人无德行,我须有操守,不可砸自己的招牌。” 裴轻舟不好多言,又问:“劳前辈呢?” “小劳?小劳可有的说了!”笑枫子高兴地抚起掌来, “这不是他手艺好,几年前也有个大官找他,让他在陵墓里设些机关。机关完成之时,那大官引一众工匠和小劳进入墓中,同样想要灭口。小劳哪里是好惹的人,早就给自己留了密道,倒是用一道断龙闸把那无良大官困死在里头。” 黑白双刀二人听得是目瞪口呆,这才知道惹上何人,垂头丧气着不再做声。 见笑枫子形容不似说谎,裴轻舟放了心,邀请道:“我与子夜也要去往临阳城,如果前辈不嫌弃,咱们一道前往吧。” 瞥见劳默皱眉,忙又道,“我二人有马,可借前辈一匹。” 这下子,劳默比笑枫子还先点头答应。 裴轻舟与万子夜二人将黑白双刀绑得结结实实,吩咐店小二报官。店小二看了看裴轻舟四人,又苦着脸看了看被五花大绑的黑白双刀,最终“嗨呀”一声,猛一跺脚,往镇里的衙门跑去。 第四十章 恶意的目光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从镇口取了马,裴轻舟与万子夜共乘一匹。裴轻舟小巧玲珑地被万子夜圈在怀中,一颗头不安分地向另一匹马探过去。 调皮的发丝拂过万子夜的脸颊,他感觉脸上痒痒的,忍不住伸手去抚那几缕头发。 裴轻舟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动作,也没有察觉到笑枫子望向万子夜,露出长辈般的了然笑容,她一门心思都扑在笑枫子的神算上,“笑前辈,你是如何算出那黑白双刀的身份?” 笑枫子也不吝啬,话匣子一打开就说个没完,“我跟小劳一路走来,早就发现有人到处打听我们的行踪,托了几个江湖的朋友,才查出是那两个匪徒。” “那你又如何认出我跟子夜?” “你的无名剑法,我一眼就认得出。这些年我与老三互通过书信,对你们这俩孩子多少也了解一些。” 原来答案如此简单,裴轻舟哑然失笑,不再纠缠相术之事,转而问起裴琅来。 “我当年给裴老三占了一卦,说他今后定会有个女娃儿,他不相信,说什么终身不娶,绝不可能有娃娃。看看现在,我枫林神算什么时候算错过。对了,裴丫头,你娘是谁?天下到底哪个女人能拴住裴老三?” 裴轻舟本正听得高兴,听到笑枫子发问,顿时一愣,不由地往万子夜的怀里靠了靠。 她眨了眨眼睛,从怔忡到笑眼盈盈,只用了一瞬,“我爹不肯告诉我呢,不知道笑前辈能否帮我算算。” 笑枫子好奇,倒真的瞧着裴轻舟的面容掐起指来,显得十分慎重。 奇怪的是,笑枫子掐完指诀并不言语,只捋着下巴,好像那里曾经有一缕胡须似的,等他捋够了,紧接着又端详了一番万子夜。 “前辈能从子夜的脸上看到我娘的事?”裴轻舟嘀嘀咕咕地道,“不过我从小便受子夜照顾,上次受伤也是他给我配的药,他倒是挺像我的......” “咳。”万子夜轻咳一声,打断了即将说出口的“娘”。他平静无波的眼里突生点漆,抱住裴轻舟的双臂也收紧了几分。 他再不打断这语出惊人的丫头,还不知道要听到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笑枫子哈哈大笑,看向万子夜的眼中多了几分男人间的同情。 万子夜颇为无奈,只好替裴轻舟把话说下去,以免她继续琢磨自己在她生命中扮演的角色,“笑前辈可从阿舟和我的面相上看出了什么?” “唉,老了,老了。这些年只顾着混迹江湖,学艺荒废了不少,”笑枫子叹了口气,“这次你们去往落桃山庄,恐会生些异样,只是结果如何,由己亦或由天,全凭你二人造化。” 说完,笑枫子拍了拍身后昏昏欲睡的劳默,提高声音道,“小劳,醒一醒,临阳城到了。” 四人在临阳城门口下了马,一番简单的告别,笑枫子与劳默先行进城去了。 待回头再看不见裴轻舟二人的身影,“活鲁班”劳默才打着呵欠道:“方才笑前辈看出了什么,怎么还瞒着人家小姑娘。” 笑枫子背着手站定,望着碧空上一片厚重的积云。 积云投下半条街的阴影,人流如潮,在动与静之中,笑枫子的白衣和白幡无风自舞,真似一副仙风道骨。 他的神情凝重,过了半晌才叹道:“叫万子夜的那小子,真不愧是裴老三教出来的好徒弟,憋着一肚子心事,说也不说。也不知道当天机到来的时候,他又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 劳默时常从笑枫子口中听说裴琅的名字,此时被勾起一些好奇来,“裴琅庄主有何心事?” 笑枫子愁容不减,单手一摊,“裴老三那倔小子什么也不肯说,又不许我给他批命,我怎会知道。” 忆起裴琅年轻时候那飞扬不羁的眉目,笑枫子只觉得裴家庄似是座牢,困住了一只本该翻江倒海的蛟龙,“但今日让我见着裴家庄那两位小朋友,也算是天意。” 跟笑枫子在一起行事久了,劳默早就习惯了他的神神叨叨,便也不再接这个话茬,背着木箱子闷头往前走,边走边嘟囔,“笑前辈,你不如也算算,你要找的人在哪里。” 笑枫子摆了摆手,“时机到了,自然就找到了。” 劳默:“......” ...... 那边笑枫子和劳默不知道要在临阳城中寻什么人,这边裴轻舟和万子夜牵着马,倒是见到了不少人。 临阳城本就人口众多,又正值落桃山庄召开紫微大会,此时,除去本地的居民和络绎的行脚商人,在街上更是能看到不少年轻的江湖面孔。 那些年轻的侠客与侠女们,有的穿着锦衣华服,身后跟着家仆侍从,有的只着布衣短衫,孑然一身。但无论是世家高门弟子,还是寒门无名武人,个个神采奕奕,脸上尽显自信与向往之神态。 看来紫微大会在他们眼里,确实是个崭露头角的机会。 裴轻舟和万子夜虽然并不是意在一争高下,却也被这蓬勃的意气感染,不禁相视一笑,随着涌动的人流,终于来到落桃山庄。 明日紫微大会才正式召开,没想到现下落桃山庄门口,少说也有几十人排着长队。庄子设一木桌,有几个人站在桌后,统一的打扮,衣领上绣着桃枝,看样子是落桃山庄的门人。 几个门人一边询问来客,一边做着记录,忙得不可开交。 “裴轻舟!万子夜!”从人群那头传来极具穿透力的高昂声音,那声音中充满着难掩的喜悦之情,仿佛在喧闹中寻到了宝一样。 声音的主人面若桃花,眼也灿若桃花,夸张又卖力地高高举起手臂,一边喊一边跳起身来,生怕裴轻舟二人看不见他。 那不是陆诚又是谁? 排队的群众中显然有人认出这位落桃山庄的少庄主,自觉地给他让出一条道来。没了人流的阻隔,陆诚的身影逐渐清晰。 只见他穿得比上次在坡后村的时候正式许多,一件苍蓝十样锦圆领袍,腰间绑着月白色蟠离纹绅带,嵌着彩色的宝石,绾发的小银冠在日头下熠熠流光,让人一眼看去就知身份不凡。 不管旁人如何打量,陆诚始终目不斜视,快步地走来,先是不轻不重地擂了万子夜两拳,做不满状道:“好朋友,怎么来得这么晚,险些没有看到你俩。” 然后转头看了看裴轻舟,立刻换上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桃花眼梢快扬成了两枚柳叶,嘴里忍不住调侃,“哎呀,裴女侠!数月不见,愈加英姿勃发了,武功可是大有精进?” 裴轻舟不欲将修习新剑法的事情提前泄了底,故作神秘道:“到时候擂台上见真章。” 三人边聊边走,陆诚许久没见裴轻舟和万子夜,絮絮叨叨地讲个不停。 一会儿讲起自己痛定思痛,苦练了一番枪法,一会儿又苦着脸问道,为什么每次写信都是万子夜来回信,裴轻舟裴大女侠一天到晚在忙些什么。 自打一同端了鸡鸣帮,万子夜也不由地将陆诚当作了自己人,面对他玩笑的责问,说话时便不再客气,更似兄弟间的放松,“阿舟不喜欢看鸡毛蒜皮的小事。” “哎,你!这不是没有你们在,日子过得无聊,只有些不打紧的小事可以讲吗!”陆诚翻了翻眼睛,“这是联络感情的途径,你懂不懂!” 说罢,又抛出媚眼去,“是不是,裴女侠,万子夜这人是不是忒没生活情趣。” 突然间,万子夜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恶寒,僵了僵身子。 这阵恶寒倒不是来自陆诚,而是来自万子夜的背后。 他猛地转过身去,参加预选的队伍中有一道逆着人流的白影,如白日里的鬼魅般闪过,只在眨眼间就不知道隐匿何处。 万子夜肯定这不是错觉。方才有一道阴毒的目光射了过来。 是有人嫉妒他二人和陆诚的熟络吗? 万子夜不敢确定。被盯上的瞬间,如芒刺背的感觉过于鲜明,不管里面掺杂着何种情绪,那情绪必然是恶意而强烈的。 “子夜,你怎么了?该不会是你不让裴女侠回信,现在觉得愧疚,所以不敢看我的脸吧?”陆诚好奇地凑过头来,被裴轻舟笑着拍开去。 收回在人群中逡巡的目光,万子夜的双眸闪烁了几下,最终落在裴轻舟与陆诚笑谈着的侧颜上。 裴轻舟的嘴角噙着笑,为她添了几分温柔。当她笑着的时候,总有一股温热在万子夜的胸中流淌着。 于是万子夜放松了肩膀,也低低地笑了,回嘴了几句。紧走了两步,伴在裴轻舟身侧,为她遮挡住可能投来的恶意目光。 第四十一章 惊鸿去云远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翌日,正是一个风清云疏的清朗天气。晨时的落桃山庄里,鸟鸣啁啾,花荫处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暗香。 裴轻舟与万子夜二人被门人引着,走出如画般的园林,穿过沿水长廊,远远可见人声鼎沸处,正是紫微大会的擂台。 行至近处,观得擂台气派不凡,台上铺满了红色的方布,台两侧各有一面大鼓,两名鼓手头戴红巾,如大佛般岿然不动,只等着选手上场,便会有鼓声响彻云霄。 四面更有一排排的兵器架子,刀枪棍棒,斧钺钩叉,打眼看去,个个兵器都不是凡品。 裴轻舟四下扫了一圈,在人群的缝隙间,寻到了陆诚的侧影。 陆诚今日仍是贵公子的打扮,丝毫看不出有走上擂台的打算。只是,他向来潇洒的脸上,此刻隐隐透着几分不耐烦。 裴轻舟二人穿过人群,向陆诚走了几步,还未走到人跟前,便先听见声音传了过来,是同样的不耐烦的口气。 “我说了,我不跟你打。”陆诚显然已经不愿眼前的人多说,转身欲走,正撞上裴轻舟略带惊讶的杏眼,愣了一愣,随即颇为无奈地冲她挑了挑眉。 陆诚握住裴轻舟的手腕,低声道:“你俩快跟我走,这里晦气。” 奈何周围人实在太多,一时没能脱开身去。 裴轻舟也轻轻地扬眉,递回一个询问眼神,饱含“陆大少爷为何在自家地盘上逃窜”的笑意,转而将目光落在与陆诚交谈的那人身上。 那人同样是一袭锦衣,面如雕刻,鼻梁英挺,倒也一派器宇轩昂。再瞧他的拇指上戴着白玉的指环,手里摇着一把铁骨的折扇,扇面儿上写有几个苍劲的毛笔大字:“惊鸿去云远”。 落款是一枚“沈”字方印。 见陆诚要走,他“啪”地一声将扇合上,点在陆诚的肩头,拦道:“贤弟,为兄苦练三年,只为与你一较高下,你可要陪一陪我啊!” 见这装扮、见这铁骨扇与题字,再听这称呼,裴轻舟立刻想起,万子夜曾对她提过一个人:“惊鸿扇”沈从云! 为了不给裴家庄丢面儿,裴轻舟可是补了课才来的。万子夜自然是她的补课先生,得空便将与落桃山庄关联的人与事,向她娓娓道来。 在这其中,与落桃山庄最密切的江湖人家之一,便是这沈家。 而面前这位“惊鸿扇”沈从云,正是承自他父亲沈惊的名头。 沈惊与陆诚的父亲陆英林是一对广为人知的挚友,曾经一扇一枪行走江湖,两人的关系被比作伯牙子期也不为过。 因而沈从云受邀来参加紫微大会并不稀奇。 稀奇的是,昔日挚友的两位后代,沈从云和陆诚,似乎关系并不太好? 裴轻舟悄悄地对万子夜眨了眨眼,似乎对这桩连万子夜也不知道的事情,很感兴趣。 陆诚先是察觉到裴轻舟探究的目光,然后看到沈从云转而开始打量起她,眉头皱得紧起来,不悦地拂开铁骨扇。 “我早从陆叔叔那里听说,贤弟这次邀请了好友来参加大会,”沈从云仿佛并不在意陆诚的粗鲁举动,唰地一声展开折扇,“我道这裴女侠是什么惊世美人,才让你如此上心,没想到贤弟的眼光......” 沈从云执扇掩住唇角,双目嘲弄尽显,但笑不语。 “沈从云,你别太过分。”陆诚上前一步,被裴轻舟拦住。 只见裴轻舟轻笑一声,蓦地劈出掌去,刹那间缠住沈从云的手腕。 沈从云吃痛,手一松,惊鸿扇直往下坠。 裴轻舟抬脚,足尖一点,将惊鸿扇颠起,接在手中翻了个扇花,再趁着沈从云瞠目结舌的工夫,塞回到他的手里, “我道沈公子是什么武学奇才,才缠着陆诚打擂,没想到我这女子竟能偷袭于你,劝你趁早对练功上心,少议论别人的容貌。” “裴女侠这话说得好。”陆诚抚掌笑道,“沈从云,紫微大会以武会武,你少说那些没用的诨话。” 沈从云面露哂色,不敢再看裴轻舟,只对陆诚道:“好个以武会武,那你为何不愿上台与我比试?” 几人僵持不下之际,忽有一粗厚声音传来:“公子,都安排好了,今年还是您跟陆公子压轴!” 呼啦啦有三人瞬身移步,穿过人群,一起停在沈从云的身后,这方小天地立刻显得有些拥挤。 陆诚的脸寒下几分,目光也沉了下来,冷冷道:“沈从云,你既然已经让薛悍安排了,何必还来问我。” 声音粗厚的汉子便是薛悍,他的手上有一枚金色的铁锤,是以有一诨号,“大金锤”,这诨号如他的外形一般,给人结实憨厚的印象。 其余二人分别是:“二把刀”司徒凡、“三节鞭”李折。 这三人在江湖上各自小有名气,被沈从云先后招揽,既是沈从云的侍从,更是他的教习。 “二把刀”司徒凡听了陆诚的指摘,露出同沈从云一般的哂色,冷哼道: “陆公子莫要使小性子,你与我家公子切磋本是两位老爷的意思。再者说,现下你百般推脱,难道是怕技不如人,贻笑大方?” “我怕?三年前,不知道是谁输也输不起,找了一大堆理由来烦我。”陆诚斜眼瞧司徒凡,没好气道,“我是不怕输,也没那么多功利心,就怕有些人再污蔑我暗中使诈,说我在擂台上洒水,害他脚滑!” 裴轻舟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与万子夜并肩站着。她实在是没有想到,两位名门少爷这般孩子气,吵起架来让人摸不着头脑。 “阿舟。” 忽听万子夜低声唤她,一转头,便看见万子夜笑吟吟地盯着自己看。裴轻舟不知怎么的,想到来落桃山庄前,有次听他讲课,越听越困,打起瞌睡的事情来。 一直到夕阳斜落,她才从睡梦中醒来,脸上还依稀印着些书页的墨迹。 朦胧中,万子夜单手支着头,坐在她的身边,也是这样笑吟吟的,既没有笑话她,也没有指责她,甚至还给她端了点心和凉茶。 彼时,裴轻舟心虚地找了个借口,掩盖自己的瞌睡。 她是怎么找的借口来着?对了,她谎称是万子夜在身后推了她一把,让她磕在桌子上晕了过去! 这跟眼前的沈从云又有何异! 如此想来,沈从云与陆诚的关系,或许比看起来要亲近许多,才能耍这些个小孩子脾气。 裴轻舟以为万子夜也想起此事,不禁耳尖儿一红,作恶狠狠状,去掩他的嘴,“不许说!” 万子夜口不能言,眼里笑意更浓,执起裴轻舟的手放下,好似是费了很大力气,唇角才不弯得那么明显。 “阿舟,我是想说,比武开始了,要不我们先去看看。” 裴轻舟听罢,红着脸闷头往前走。 二人刚在擂台边上找了个位置坐下,陆诚也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他的身后悠悠跟着的,只剩下沈从云和薛悍。 陆诚朝台上努了努嘴,“另外两个上台了。” 后面紧跟着句话,声音不大不小,显然是故意说给沈从云听,“紫微大会向来是留给青年才俊一展身手的舞台,有些人吧,年龄不小了,也混出了名气,居然厚着脸皮来出风头。” 话虽这样讲,但见擂台之上,两边对峙之势如虎斗龙争,预示着接下来的精彩对战。陆诚便立刻噤声,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台上。 “二把刀”司徒凡手持双刀交叉与胸前,马步半蹲,静待鼓声响起。 擂台另一边的“三节鞭”李折,从腰间抽出一条长鞭来,鞭有三节,连接处精钢打造,末尾绑一飞刀,更是削铁如泥。 李折猛地挥鞭,鞭声如厉风乍起。 霎时间,见者恍如那风中夹裹寒刃,割在自己的脸上。离台近的看客们不禁身子后仰,即使心里明知那鞭,断不可能抽打在他们的脸上。 “老三,稍后打起来,我可不会客气。”司徒凡见旁人对李折的鞭法露出赞叹之色,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家三弟,笑道,“我不玩虚的,一会儿真刀可不长眼了。” “二哥,点到为止。”李折抱拳,将长鞭挽在手上。 咚!咚咚!鼓声渐强! 场上气氛突变,司徒凡与李折笑意全无,以龙腾虎跃之姿,身子陡然蹿起,在擂台上搅起一阵旋风。 第四十二章 鞭子与双刀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李折比司徒凡年轻许多,身姿挺拔如仙树,鞭法通透如瑶池,眉目如电,浑身更透着一股难挡的锐气。 不温不火地斗过了数十回合,他逐渐心生厌倦,仿佛并不满足于这样懒散地比武。 台下众人也开始不满起来,交头接耳,对台上的注意力已有涣散之相。 正当时,只听“噼啪”一声响,李折猛一挥臂,将三节鞭舞动地愈发迅疾,如同翻江蛟龙,倾泄出凌冽的傲意。 此鞭一出,他的嘴角扬起自信的笑容,昂起头颅,眼中亮起强劲光芒,那姿态,仿佛已是台上的胜者。 漫天的鞭花,让人眼花缭乱,忽地以汹涌之势将司徒凡整个人包裹其中。 “啊——!”台下发出惊恐呼声。 司徒凡的身影骤然被鞭割裂,头、身、手、脚像是分了家,错了位。擂台左边的人只见他双足在空中兀自地交叠,擂台右边的人却见他双手脱离了手臂,孤伶伶地向李折砍去。 本该是鲜血四溅的场面,迟迟没有到来。 原来眼见并不为实。 李折的鞭法不可谓不神奇!挥鞭之快,变化之多,已可产生视觉的幻象。 眼前的空间实在过于吊诡,众人惊魂未定之际,李折再将三节鞭一收一甩,鞭尾的寒刃更如白日流星一般,自高空下坠,以蜿蜒的路径向司徒凡撞去。 “老三,净说些什么‘点到为止’的假话,我还没出刀,你倒真拿出些本事来了。”司徒凡从鼻孔中哼出一声,陡然跃高,冲出鞭花织成的幻阵。 这一冲出阵来,众人便可见司徒凡仍是完整无缺的,既不少胳膊也不少腿。台下的观众明显松了口气,随即屏住呼吸,等待“二把刀”的反击。 司徒凡不负众望,也不含糊,先稳下身形,待飞刀掠至鼻尖,猛然顿足,借着弹力瞬间跃起。 这一跃起,再不客气。只听他大喝一声,运足内功,两刀如灌有劈山分海之力,辅以人下落之速,眼见就要当头劈落。 李折连忙收鞭,柔软韧性的鞭子如水蛇般缠上一柄刀去,刀离人近一分,鞭子便更紧一分。 “二哥,火气不要这么大嘛。”眼见另一刀仍以原速袭来,李折手腕翻转,以巧力卸掉鞭上一节,那被卸掉的一节鞭子在内力的催动下,再不柔韧,如同一根铁棍般坚硬。 瞬发的内力在体内流转,不知是否因此运功之法,李折的双眼里红光大盛。 司徒凡平日里与李折切磋,见识过这化整为零的鞭法,本打算以硬碰硬,突然却见红光闪过,心里惊了一惊,动作也慢下半拍。 “好了。”众人正各自揣测这难料的胜负,忽听台下有高声响起,说话的正是沈从云,“司徒,小折,点到为止吧?” 沈从云的话音刚落,擂台上的斗气立刻消散无踪。 李折给鞭子松了劲儿,司徒凡抽刀出来,倒飞数尺。两人站在擂台两头,面色逐渐回暖,仿佛刚才的搏斗并未发生过。 “二哥,承让了。”李折抱拳笑道。 司徒凡挑眉道:“老三,看来你这段时日,功力大增了。” 二人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先后走下台来,垂手站在沈从云的身后。 一场精彩的比武戛然而止,台下的观众们当然甚是失望。只是大多数人要么认得沈从云,要么认得他手中的惊鸿扇,故只敢小声嘀咕,不敢大声喧哗。 当然了,别人不敢说,不代表陆诚不敢说。 自从沈从云擅自叫停比武,陆诚的脸色一直不大好看,终于忍不住站起,开口道:“有些人真有意思,叫手下上去打,又不让打完,莫不是怕功法被人偷学,好生小气啊。” 这话说得丝毫不给沈从云留面子。 “陆诚,别跟他们计较。”裴轻舟见陆诚罕见地动怒,拉了拉他的衣袖,陆诚的面容这才缓和了些,不打算再跟沈从云纠缠。 陆诚的脸色是好了不少,“二把刀”司徒凡却立即面如猪肝。 方才强硬收力,使得他心脉不畅,只愁无处发泄,眼下听了几句嘲讽,怒火中烧,顾不得什么身份地位,嘴上跟连珠铁弹子似的, “陆公子,你不愿跟我家公子比武,才是怕人偷学吧?我劝你不要任性,不愿上台也就罢了,又偏偏邀请名不见经传的女娃娃,安的是什么龌龊心思?传出去,怕不是要丢光落桃山庄的脸。” 司徒凡故意忽略万子夜这个男子,只把重音放在“女娃娃”,暗指陆诚作风不端,实在是懂得如何兴风作浪。他这一讲,使得周围的人投来好奇的目光,纷纷打量起裴轻舟来。 裴轻舟皱了皱眉头,对司徒凡产生了几分厌恶。 其他看客或许以为,方才司徒凡与李折的一战胜负难料,但裴轻舟精于身法,对司徒凡滞住身形的瞬间看得十分清楚。 台上刹那的犹豫,已注定他的败局。想必司徒凡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才把咽不下的气撒在陆诚身上,实在让人反感。 裴轻舟站起身,正欲替陆诚辩驳,一片白衣闪过,身边有人比她的动作更快。 万子夜先是抱拳行礼,然后定定地看着司徒凡。 “司徒前辈此言差矣,”清朗的声音沁入心脾,白袍少年如冠玉的脸上却无任何表情, “据我所知,许多江湖名士当初都是在紫微大会上崭露的头角,那些名士中,不乏有今日在座各位的师长、亲属。你方才指责陆少庄主邀请名不见经传的新人,岂不是说,无名声建树之人不该前来?还是说,你不相信紫微大会是个成名的机会?” “对呀,名不见经传怎么了?” “这人怎么这样说话?” 有些人原本还在打量裴轻舟,一听万子夜所言,醒过神来,忿然喊着,目光如箭般射向司徒凡。 一时间,嘁嘁喳喳的声音不绝于耳,多是对司徒凡的指责。 司徒凡本想煽动他人,降低陆诚的威信,没想到反食恶果,不禁打一寒颤,不敢再多言。 “司徒,退下吧。”沈从云伸出铁骨扇,挡住司徒凡去摸刀的手,叹道,“陆诚,你与我本亲如手足兄弟,我只不过想与你一战罢了,怎会闹得如此?” “你何不问问你自己?”陆诚见沈从云有几分真诚,便直言点破,“你为了胜我,这些年急功近利,命他人传功与你,投机取巧不说,更练了许多杂七杂八的功法。我且问你,你到底有没有勤加修习惊鸿扇法?” 沈从云惨淡一笑,“惊鸿扇法本就不敌桃花枪法,我为何要在注定失败的事情上下功夫?” 陆诚恨铁不成钢道:“你!你还是觉得三年前输给我,是被你家传的惊鸿扇拖了后腿?既然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不想多跟你废话了。” “是与不是,明日压轴擂台,只要你与我比试,便可知晓!”沈从云有些激动,伸手似要在怀里摸索什么。 却见他的手刚刚探入衣袍,脸上陡然呈现出恐慌的神情来,当即把手抽了出来,转身道, “我们走。” 短短三个字,显得十分急促。 说罢,顾不上什么礼数风范,便匆匆地离开了。 方才沈从云与陆诚二人交谈之时,薛悍、司徒凡和李折的脸色各异。 其中薛悍的神情多是无奈,司徒凡则瞪着一双仇视的眼,李折似笑非笑,仿佛对沈从云的实力从不质疑。 但沈从云一发令,三人立刻收了情绪跟随。不多时,已消失在擂台远处。 擂台的鼓声又响起了起来,旁人便被新上台的侠士们吸引,转眼忘却了这些无聊的争执。 第四十三章 不识公子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方才,当沈从云不知因何而色变之时,万子夜再次感到了一股寒意。 错不了,是与昨日一样的感觉。 而今日的视线更加张狂、放肆,裴轻舟也同样察觉到了异样。 二人同时转过身去,这一次并不像是昨日那般,只能捕捉到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而是有个年轻男子毫不遮掩地站在人群中,下颌微抬,一瞬不瞬地看了过来。 那人同万子夜一样,穿着一身白衣,却与万子夜的气质截然不同。 若说万子夜的白衣似雪,那男子整个人便像是三尺冰锋,尖锐又冰寒。 年轻男子有一副精致的面容,但略显苍白。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冷冰冰的眼里暗光流转,丝毫不见感情,盯得人浑身都不大自在,炎夏天里只觉得汗毛里散发着丝丝凉气。 说来也古怪,那男子明明身处在亢奋的人群中,却好似有一股无形的气,将他与周遭隔离开来。 人群的欢呼和嘘声,台上的鼓声,刀剑的碰撞声,在他的周身,仿佛都化作了无声。 裴轻舟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狂跳,一时说不出话,在脑海里搜寻片刻,终于找到了词语用来形容那男子的气:邪气。 有些人让人厌恶,是因为他说话招人讨厌,有些人则是行为逾越道德底线,而有些人,正如那看过来的白衣男子,让人一眼看过去,就可认定绝不是善类。 裴轻舟皱起眉,眼中尽是防备之色。 万子夜也是如此,几根手指拢在袖中活动几下,指间夹住一枚柳叶刀,如那男子发难,便可随时发招。 那邪气的男子站在原地没有动,似乎很满意裴轻舟二人的反应,略一颔首,大概算是打了个招呼。 对方做出这等举动,裴轻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绝不会坐以待毙,便将手搭在灵雀的剑柄上,正欲上前问个究竟,肩头却被人一拍,受惊之下,剑身已被拇指推出半截。 原来是陆诚对着沈从云离去的背影一阵感慨后,发现裴轻舟和万子夜不看擂台,反而望着一处,不知在观望什么,打算问上一问。 谁料想还没出声,却见裴轻舟袖下寒光一闪,给他吓了一跳,赶紧后退一步,“裴女侠,你这是做什么?” 裴轻舟缓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额头已经冒了些冷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刚才有个人......” 边说边打算指给陆诚看,可是放眼望去,只剩下全神贯注的观众们,热闹的声音也一下子传入耳中,哪里还有那邪气男子的身影? “陆诚,落桃山庄可有来客名册?” 万子夜刚才被陆诚分神,也没有看清那男子消失在何处。 但他肯定,昨日在预选的队伍中见到的身影,便是那人,因此猜想,或许从山庄的名册上,可以知晓些信息。 “这好办。”陆诚招手唤来一位手里捧着名册,肩上绣着桃枝的落桃山庄门人,正是昨日在门口记录的那一位,“给这位万少侠查一查他要找的人。” 落桃门人翻开第一页,指着第一行给陆诚看,“少庄主,万少侠说的,应该是这一位,不识公子。” “不识公子?” “没错,应该是他。”门人回忆道,“他昨日在预选中连战十轮,拔得头筹,所以我印象很深。在登记姓名的时候,他说他这人名声微薄,无人识他,所以自诩了个名号,叫做不识公子。” 陆诚好奇问道:“哦?拔得头筹?这个不识公子这么厉害?是哪门哪派的高徒?” 门人挠了挠头,惭愧道:“他自称无门无派,我也不认得他用的什么武功路数。不过我记得,他出掌的时候,掌风寒似冰刀,可能是寒冰掌一类的功法吧?” 陆诚又问:“那他何时上台比武?” “回少庄主,他抽的签子,是明日。”门人低下头,又翻了几页名册,讶然,“巧了,明日他正是与万少侠有一战。” “有这么巧的事?难道是因为抽中了子夜做他的对手,所以先来挑衅吗?”裴轻舟用手指点着脸颊,有些担忧,“此人来者不善,明日比武须得小心。” “阿舟放心,明日正好可以趁此机会,会一会他,看看他是什么来路。”万子夜望着不识公子的消失之处,当下理不出头绪,只感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但除此之外,当下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好在对方只有一人,想来在偌大的落桃山庄里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于是暗忖:这不识公子是何许人也,明日在擂台上须得一见分晓。 ...... 入了夜,月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垂了下来,草丛中的虫鸣声渐渐地起了。夜风如纱,裹着白日里残留的暑气,拂过楼阁窗台。 本该是个宁静的夏夜。 可裴轻舟想着自己面对不识公子时的失态,有些难以入眠。 她倒不是因为自己被对方震慑住,所以感到窘迫,而是不识公子给人留下的阴冷之气,久久地难以散去。 在此之前,自己从未见过不识公子。这一点裴轻舟可以肯定。 她还可以肯定的是,不识公子看她和万子夜的样子,就像看着两只逃不出手心的猎物,绝不可能是把他们当作比武对手这样简单。 “挑衅”的说辞,也只是她不想让陆诚和万子夜过多担心。陆诚自有沈从云这个烦恼,而万子夜明日便要与不识公子这样难以捉摸的人物上台比武,更是不可分神。 “不识公子,不识公子,还真是个没人认识的人。”裴轻舟晃了晃头,想要把他甩出脑袋。已经不知道剪了几次灯芯,灯火仿佛耗尽了精气神,只余下无精打采的细小火苗。 越是不愿去想,就越是自寻烦恼,她再也坐不住了,干脆踱到院子里吹吹夜风。 要说陆诚这人够仗义,把景色最别致的偏院安排给了裴轻舟和万子夜。见万子夜的房里已熄灯,裴轻舟放心地笑了笑,一跃登上院中老树,在满树繁花中坐下。 树下是一池荷花,在月色下,脉络清晰可见,越发显得冰肌玉骨。几团流萤浮在池边,好似汇聚的星云,忽然被树上飘落的花瓣惊扰,又如星子四散开来。 不知不觉中,耳畔仿佛传来裴琅的教诲,“格物致知,万物本心。舟儿,若想练好无名剑法,需得沉心静气,抛开杂念,化入森罗万象,方可有所突破。” 树下,仿佛裴琅清逸的身影就站在那里,抄着双手,露出慈爱鼓励的笑容来,“舟儿,为父相信以你的悟性,定会青出于蓝。” 裴轻舟对着虚空轻笑,闭上眼睛,回想无名剑法。 白日里的尘嚣终于远去。 这夏夜中,看似是静谧的,静谧中却有许多“动”。池中涟漪是动,风吹花落是动,流萤聚散是动,这一切细微的动态都源自于...... “细风!”裴轻舟刹那间睁开双眼,轻巧地纵身,抽出灵雀剑往前一送,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这一招,我悟到了!” 只是还没等她收剑,空气陡然变化,杀意袭来! “呵,裴女侠真是好兴致。”突然身后风响,安静缓和的风霎时凌厉。 伴着一声冷言,不知从哪里劈来一掌,直杀向裴轻舟的后心,“可惜,我非打断你不可了!” 第四十四章 莫名的交锋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反应极快,掌劲未至,便反手持剑去挡,清叱一声,“是谁?” 话音未落,人已从树枝上纵身跃下,转身面对偷袭者,皱起秀眉,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原来是你!” 偷袭者身穿白袍,半张脸用黑巾蒙着,只露出一双精光乍现的眼睛,和两条冷刀子似的眉毛。 虽然看不见来者的真容,但裴轻舟通过那双令人不快的眸子,便将那人的名号脱口而出, “不识公子!” 随即腹诽道:不识公子这人也太张狂了些,虽说蒙着黑巾,偏在黑夜里穿白衣服,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他似的。 开口却依旧发出震慑的厉声,“你可是不识公子?就是你白天在擂台,盯着我跟子夜?” “不错,是我。”不识公子被揭穿,也不遮掩,干脆揭下面巾随手一扔,略显苍白的脸上,没有半分慌乱,反而气定神闲地望了过来,“白天只是跟你们打个招呼罢了,不必紧张。” 跟裴轻舟警惕的神情相比,仿佛他才是院子的主人。 “你有何事?”裴轻舟不敢大意,暗暗在心里估摸着不识公子的实力,“我可没听说过,落桃山庄是个可以让外人自由活动的地方,尤其是,半夜三更的时候!” 不识公子显然没有被唬住,盯着裴轻舟轻笑道:“有些事,我不得不在月黑风高时办,管他是落桃山庄还是落杏山庄,在我眼里并无不同。这不,我刚办完了那些事,正巧路过,便来——” 话说到一半,故作神秘地瞥向院子里熄了灯的房间,眼里忽地爬上些失望,“算了,找不到万子夜,我找你,也可以凑合。” 凑合什么?不识公子要做什么?裴轻舟听得一头雾水,但已来不及细想,下一瞬间,对方已欺身攻了上来! 本来裴轻舟见不识公子赤手空拳,下意识地留有余力,可甫一交手,她便知道自己错了。 就在她犹疑以兵刃迎击肉掌,是否有失公允之时,对方出的竟是一记杀招! 只见不识公子旋身飞起,猛一击掌,顿时有股真气在掌心中流窜。紧接着,他的掌中红光大盛,一双血刃似的手向她的天灵盖削来。 裴轻舟哪里能让不识公子如愿,身子跃高,单手勾住一根粗壮的树杈,借力在繁花间飞荡。 “你与我们,到底有何仇怨?” 树上的花刷拉拉地坠落,迷住了不识公子的眼睛。难以确定裴轻舟的位置,他干脆以掌作斧,凌空劈去,一道掌风生生地将她攀附的树枝劈断了。 “仇怨?”不识公子的喉咙里发出古怪的笑声,月色披洒在他的白袍上,纯洁无垢的银光偏也生出些许邪气来。 他的口中重复咂着这二字,“仇怨?” “既无仇怨,为何在今夜来此?而且,刚才你分明是出了杀招!”裴轻舟连同被劈断的树枝一起急速下落,在落下时,以剑作支撑,一记鹞子翻身,倒退了数尺,落地时一副怒容。 “因为我好不容易抽来与万子夜交手的机会,明日就要泡汤了。快一点,出招吧。倘若你不出招,我只好去折腾万子夜。”说着,不识公子身形欲动,意向万子夜的房间。 此言入耳,裴轻舟哪里还能犹豫,当即又叱一声,提剑攻去。 灵雀剑上,青光乍隐乍现,剑尖在半空中划出弦月之势,闪电般地刺向不识公子。只是,十几招后,裴轻舟连不识公子的身也未能近得。 倒不是不识公子有何绝世神功,是问题出在裴轻舟的身上。 她没有非杀不识公子不可的理由,便只瞅准他的肩膀、小腿等不打紧的部位,而刻意避开要害,只想着让对方失去行动能力便可。 面对不识公子这样旗鼓相当的对手,不免有些束手束脚,显得十分被动。 不识公子冷笑一声,似是已对裴轻舟不痛不痒的攻击感到厌烦。他再运真气于掌上,将手心一翻,连掌带人急速向前掠,碰到灵雀剑后,又见红光骤起,瞬间煞气升腾。 眼看着不识公子的手抚过剑身,意图抓向剑锷,裴轻舟心知,若再留手,恐怕即将受制于人。 “细风!” 情急之下,裴轻舟依然沉着,手腕轻震,如同一枚绿叶被风悠悠地吹落在池塘中,动作微不可闻,就似那触在水面的落叶无法撼动池中莲花,更无法惊扰浅水游鱼。 但是,一叶亦可激起千层浪! 她仔细调整的真气如层层涟漪,一波一波向前推进,剑身看似不动,却已然无声息地震颤过数十回,溢出的剑气化整为零,细碎却锋利,如琉璃碎屑一般割在不识公子的掌上。 一道碴子割在手上或许难以察觉,数十数百道可就不好消受了。 等到不识公子感到掌心吃痛的时候,鲜血已经横流出来。他的掌劲立消,疾退十数尺,盯着自己殷红的手心眨了眨眼睛。 “有意思。”困惑片刻,随手将血蹭在自己的外袍上。那一抹红在白衣的映衬下,更显得妖异和刺眼。 裴轻舟问道:“什么叫做‘明日没有交手机会’?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不识公子没有回答问题,目光越过她,落在院墙外头,也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他摇首道:“看来今天只能到此为止了。可惜啊可惜。” 裴轻舟追问,“可惜什么?” “可惜有人前来打扰,没时间杀你。不过下次见面,就看你还有没有此等好运了。” 轻飘飘的语气,令人不寒而栗的内容。不识公子提气一纵,起伏间身影已远去了。 裴轻舟正在犹豫要不要追,却听见院外嘈杂的脚步声响起。转头去望,只见一团火光由远及近,眨眼便至,仿佛有十万火急之事。 有人一脚踏进偏院,两道寒光闪过,一对双刀当头砍来。 裴轻舟皱眉抽剑,又见数道星光由双刀顶上射来,封住双刀的攻势。 那星光正是万子夜的银针。 万子夜的身影从院墙上乍现,自夜空落下,月光笼着如雪的白衣,似是月中谪仙。 他在裴轻舟的身前站定,一向平和的容颜上浮现出些许怒容,“司徒凡,你做什么?” 原来方才使刀的是“二把刀”司徒凡,站在司徒凡身边的还有“大金锤”薛悍,和几个落桃山庄的门人。 “......”今夜怎么如此热闹,人人都来找茬儿,裴轻舟觉得有点儿心累。正暗自消化连续的遇袭,忽然闻到一股清冽的酒香,混着微醺的花香,来自万子夜的衣袖上。 裴轻舟在万子夜的身上闻到过木香味,药香味,还是第一次闻见酒香,不免觉得新奇,也隐隐地意识到,原来这竹马少年已是能够饮酒的男子,她总是把他当作儿时玩伴,当下不禁生出片刻的恍惚。 司徒凡的双目通红,鼻翼不住地开合,气息也是紊乱的,整个人透着歇斯底里。 他提起刀,锋利的刀尖指着万子夜,厉声道:“你不在房里,你去哪儿了?” 万子夜道:“我方才在与陆少庄主饮酒。” 司徒凡暴怒,“你撒谎!” 万子夜说的是实话。早些时候,他对不识公子之事放心不下,便去找陆诚要了名单,试图再找一找蛛丝马迹,去破解不识公子的来历。 恰逢陆诚因为沈从云之事心中有郁,两位年轻人便坐在一起小酌了一番。 因此面对司徒凡的责问,万子夜不免觉得奇怪,反问道:“你认为我去哪儿了?” 司徒凡喝道:“你刚才在我们公子的院里,是你,杀了公子和李老三!” 第四十五章 驭蛇人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灯火将偏院照得通亮,虫鸣渐歇。 司徒凡的话似有余音。 “你说什么?”裴轻舟在震惊之中回过神来,乍一听司徒凡所言,还以为他神志不清,在胡言乱语。 若说司徒凡见到万子夜出现在沈从云住处,这说辞已足够荒诞,那么对万子夜杀害了沈从云主仆的指控,可以说是天方夜谭。 但先不论司徒凡的暴言,目光落在“大金锤”薛悍身上,只见薛悍眉头紧皱,虎目生泪,连他身旁几个落桃山庄的门人,也都脸色铁青,惶惶不安地交换着眼神,足以说明的确出了大事。 裴轻舟抱拳问道:“敢问薛前辈,深夜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我说,他,杀了我家公子,沈从云沈公子!”司徒凡抢在薛悍之前开口,双目喷火,咬牙切齿,半天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今夜我非叫你二人以命相抵!” “我方才确实在陆少庄主的院中,这一点尽可向陆少庄主求证。”万子夜心知事关重大,应以将误会解释清楚为先,故而没有把司徒凡的敌意放在心上。 谁料不提陆诚便罢,一提起陆诚,司徒凡的情绪愈加激动,要不是薛悍拦着,双刀恐怕要砍到万子夜的鼻尖上来。 “白日在擂台前的时候,陆诚对公子什么态度,大家有目共睹。怕不是陆诚心眼子太小,指使你杀害公子!找他求证?难保不是鬼话连篇罢了!” 薛悍低声喝道:“老二,不可胡言。” 沈从云和李折死了,薛悍的痛苦并不比司徒凡来得少。 一个算是他的半个徒弟,另一个是结拜的手足兄弟,两个与自己亲密无间的人被杀害,教人怎么冷静下来。 只不过,薛悍的年龄最大,阅历也最广,性情较为隐忍稳重,平日里便调和着大伙儿的个性。 此时他更是深知,司徒凡的冲动性格对找出凶手绝无益处,便强行压下不断上涌的悲伤,为二弟解释道:“万少侠,老二怀疑你,也有是他的道理。如果万少侠是清白的,还请证明给我们看看。” 裴轻舟上前一步,愤声道:“司徒凡不由分说,进门便动起手来,甚至不愿意听子夜解释,把陆诚也当作杀人的恶徒,敢问薛前辈,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薛悍闭眼长叹一声,半晌才缓缓睁开双眼,惨笑道:“劳烦两位少侠随我来看看吧。” 裴轻舟正欲争辩,被万子夜拦住。 万子夜温声哄道:“阿舟,人命关天,我且随薛前辈去看一看,清者自清,他们不会拿我如何。” 裴轻舟这才退下半步,“那我得跟你一起去,他们人多,不能让你被欺负了。” 万子夜的眼里波光闪动,轻声笑道:“好。” 几名落桃山庄的门人提着灯笼引路,不多时,几人便走到一处院落前。 这院落距离裴轻舟所在的偏院并不太远,只是山庄里草木繁盛,回廊曲折,若无人引路,寻到此处,怕是要费一番功夫。 “到了,少侠。这里就是公子与我们的住所。” 裴轻舟踏入院门,先看见的是一个背影。 那背影被几个手足无措的门人围在当中,垂着手,耷拉着双肩,在生机繁茂的庭院中显得无比萧瑟,全无往日的勃勃英姿。 “陆诚,你还好吗?”裴轻舟走上前去,柔声呼唤那人的名字。 陆诚没有回应,脸上残留些微醺的红晕,双眼眨也不眨,直愣愣地盯着他身前大开的房门,此时此刻,显出少许的痴呆病态,平日里戏谑人间的桃花眼中尽是枯残。 顺着陆诚的目光看去,房门里,是沈从云和李折的尸体。 李折背门朝天,五官贴地,手里握着三节鞭的鞭柄,衣袍有些许的凌乱。 沈从云同样衣襟凌乱。 不同的是,他仰面朝上,死前最后留下的惊恐表情让人一览无余,惊鸿铁骨扇完好地别在他的腰间,看样子是还未来得及拔出兵器,便叫人取了性命。 “奇怪,这两人似乎被人搜过身?那凶手在找些什么?”裴轻舟自言自语。 她忽然想起,白日里最后见到沈从云时,他的怀里好似藏着什么,并且他匆匆离开前,留下的惊慌表情与此时的神情极为相似。 他见到了什么?或者说见到了谁?竟让他怕成那个样子,全然不顾形象地离开擂台? 一个人的名字在裴轻舟的心里呼之欲出,那时她与万子夜转身看去,远望过来的,只有那一人。 不识公子,想起那人名号的时候,涌起一股阴冷之感。 正欲踏进房门一探究竟,却听到一声暴喝,“不许进!不许你们再接近公子!” 回头一看,果然又是司徒凡发难,正提刀遥指过来,“休想再做什么手脚!” 纵然站在司徒凡的立场上,他的急躁情有可原,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咄咄逼人,裴轻舟心里也不免有些生气。 干脆彻底转过身来,面对司徒凡,提高音量,先把冤枉万子夜这摊子事对质清楚,“那你说,为何栽赃子夜?” 司徒凡也高声道:“好一句栽赃,颠倒黑白,倒指责起我来!不是他,还能是谁?” 裴轻舟毫不退缩,“休要说这些没用的车轱辘话,若你说不出来,便是你在无理取闹,血口喷人了!” “你!”司徒凡被裴轻舟噎住,握刀的手颤抖着,一连说了好几个“你”,也没能多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薛悍见状劝道:“二弟,你把对我讲的,再对裴女侠讲一遍吧,你二人这样僵持,也不是办法。若是误会,还是尽早解开的好。” 幸好还有薛悍这个明白人,裴轻舟见他有意调节矛盾,脸色缓和了不少,从房门口退下来,站在万子夜的身边。 司徒凡冷着一张臭脸,这才讲起了今晚发生的事, “今夜公子约了三弟到房里谈事,我便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谁知,三弟刚进了公子的房中没有多久,忽然传来一声闷响。我连忙出门查看,只见有一个白袍男子从公子的房中飞身而出,就朝你们那边的方向去了。” “白袍男子?方才我......”裴轻舟更加肯定,此事定然与不识公子脱不开干系,正准备将今晚的遭遇告知众人,却被激动的司徒凡打断了。 司徒凡语调一扬,似是胸有成竹,“我知道,光靠白袍不足以指认姓万的,可是那凶手走时,还有一样活物跟随在他身侧,我看得可是清清楚楚!” 裴轻舟问道:“是什么活物?” “哼!”司徒凡冷哼一声,指向万子夜,“是蛇!能够操纵虫蛇的功法,可不就是你们裴家的驭虫术吗?” 是蛇?! 万子夜的眼神一凛,心里即刻蒙上一层阴云。 根据刘捕头所言,十年前,方家灭门的那一夜,凶手带来的,可不正是满府的毒蛇么?那炼狱般的场景,令人作呕的腥气,这几个月间,常常像梦魇一样,萦绕在他的心头。 如今杀害沈从云的凶手,又是个可驭蛇之人,天下间,难道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只是,若是同一凶徒,为何现如今,又来杀害与方家八竿子打不着的沈从云? 一时间,万子夜的脑海中涌起许多谜团,眼底不由地生出两团冷焰来。 当下自证清白倒成了其次,那杀害沈从云的凶手必得调查一番。 “怎么样,你狡辩不出了?”万子夜正在暗自忧心,司徒凡却当他默认,继续控诉道,“我见凶手逃跑,第一时间先检查了公子的情况,可是公子已经......” 司徒凡哽咽一声,语调忽然又尖又厉,“可是公子已经被你的毒蛇给害死了!” 几个在场的落桃山庄门人被这声音刺得直捂耳朵,想来是司徒凡以内力发声,故意找人不痛快。 裴轻舟皱着眉想了想,转而向薛悍发问,“敢问沈公子出事之时,薛前辈人在何处?” 第四十六章 庄主的威严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薛悍没想到裴轻舟会问到自己身上,愣了一愣,眼神里顿时有几分闪烁,回答也含糊不清,“我替公子去办了些事。” 又苦笑道,“裴女侠何出此问?莫不是怀疑我?” 裴轻舟歉然,“只是方才司徒凡的描述中,不曾出现薛前辈,而我见这院子是沈从云与你们三人一齐居住的,不免有些好奇,这么晚了,薛前辈去做了什么。” 薛悍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答非所问,“我回来的时候一进院门,便撞上了正准备去追凶手的二弟,那时候公子和三弟已经遇害了。” “我在说你们裴家的驭虫术,你竟然往我大哥身上扯?我们兄弟感情也是你可以质疑的?” 司徒凡勃然大怒,似灶上滚水,“大哥与我碰了面,唤来几个下人便去了你们的住处。要说行迹可疑,还不是你那姓万的小子最可疑?我们赶到的时候,他可不在房里。” 得了,怎么又绕了回来。这司徒凡摆出一副非万子夜不认的架势,实在是叫人头疼。 陆诚已默然听了许久,终于开口:“万子夜今夜在我的院中。我院里的仆人们皆可作证,还是说,司徒凡,你觉得落桃山庄的证明不可作数?” 万子夜也道:“听你所言,凶手比你先一步离开此院,而我则是跟随你们,晚一步才回到住所,试问又怎会是我?” 司徒凡虽然在背后编排过一番陆诚,当面倒是不敢造次,只梗着脖子呛道:“那驭蛇一事,你又怎么说?” 万子夜无奈叹气,“我不会驭蛇。” 要让万子夜说出实情,旁人便可知他不仅不会驭蛇,甚至痛恨驭蛇。 那些无足的怪物侵蚀了他多少美好的回忆,又使得多少温情,都埋葬在冰冷的夜里,这份苦楚,有谁尝过? 此时此刻,他比谁都想知道神秘的驭蛇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只是这些,只能深埋在心里,决计不能让人知晓。 只是,司徒凡哪里肯放过他,哂笑道:“万少侠是在说笑吧?你说不会驭蛇,难道大伙儿会信?” “我信。”陆诚的两个字说得铿锵,随后垂下双眸,目光又沉在沈从云的尸身上,不再理会司徒凡,柔声对裴轻舟说道, “上次你能破得了柳伶人的案子,我想,或许你也能在沈从云的身上,看出些不寻常的地方,便吩咐门人将房里保持了原样。” 这大少爷现下十分疲惫,眉间怎么也舒展不开,声音也压抑得很,“等你看过后,也好给他......给他敛了。堂堂惊鸿扇的传人,怎么能总躺在地上,像什么样子。” 众人哪里见过少主人这个颓唐的样子,均感到一阵心酸。 门人们长叹一声,替裴轻舟举高灯笼,意在邀她进房查探。连薛悍也抽了抽鼻子,闪身让出路来。 只有司徒凡,看样子今天是准备死杠到底,横刀一拦,不知道又要说出什么强词夺理的话。 正在僵持,门口传来恭敬的声音。 “庄主,您来了。” 说话间,一个威严的中年汉子在左右四名门人的陪同下,大步流星地跨进院来。 中年汉子身姿挺拔,英武不凡,眉宇间蕴着傲然之气,用锐利的目光环视了一圈。 院里顿时鸦雀无声,门人们下意识挺直了腰板,连司徒凡也低眉顺眼,老实地收了刀,不再跋扈,退到一边不再作声。 这不怒自威的汉子,正是落桃山庄的庄主,陆英林。 陆英林已从门人口中得知了来龙去脉,此时见司徒凡与裴家的两位小辈之间气氛紧绷,心下更是了然,也有了一番计较。 他信步行至陆诚的身前,用一双独属于练武之人的厚实大掌,拍在陆诚的肩上,“诚儿,打起精神来。” 陆诚勉强笑了一笑。 陆英林的视线离开儿子,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在房门口停下,望向沈从云的尸身。 他看着沈从云从小长到大,在心里,二人已情同亲叔侄,如今看着这具了无生机的身体,不免一阵酸涩。 但是身为一庄之主,更有纷争需他裁决,自然不能任由这份悲痛之情泛滥,是以开口仍保持九分沉稳,“为何不将云儿收敛?” 这一问,可让司徒凡抓住了话头,赶忙向陆英林告状,“回陆老爷,陆公子想让他那两个新朋友检查我家公子的身呢。” “哦?是裴家庄的那两位小友吗?” 自打从坡后村回来,陆诚没少在陆英林耳边念叨这两位好友。 方才陆英林一进门,就已对裴轻舟和万子夜二人有了印象。虽然没有多作打量,但也觉得二人目光清澈,一身正气,是两位落拓的少年侠客。 因此,司徒凡接下来说的话,就不得不让他皱眉了。 “正是来自那会使毒的裴家庄!”司徒凡抓紧机会,将对万子夜的怀疑再次叙述了一遍。 陆诚也只好再次为万子夜解释,并道:“爹,裴女侠和万少侠两人,几月前查明了柳伶人之事,也算是帮过我一把。我认为,以他们的能力和品行,今日亦可帮咱们和沈家一把。” “陆老爷,使不得,就怕是贼喊捉贼啊。”司徒凡有意煽风点火,干脆搬出沈惊来,“我和薛大哥已派人回府通报,若是陆老爷碍于私情,难以定夺,等明日沈老爷来做主便可。” 落桃山庄出了事,却当众说庄主难以定夺,这话难听,也是司徒凡故意要激陆英林。要说这“二把刀”性格偏激了一点,但是这嘴皮子功夫,玩得甚是明白。 不过,像陆英林这等人中豪杰,若是被奚落激将几句便顺遂了人意,这武林大庄的庄主做得也难免太名不副实。 “不必等沈兄,我自可决断。”陆英林的嘴角带笑,眼里却精光乍现,盯着司徒凡,沉声道,“我与沈兄有几十年的交情,他的为人我比你清楚。我相信就算是沈兄来了,以他的才智、心胸,也不会光听人讲两句,就草草地得出结论,作下冤假错案。” 说着,眉头一皱,又道:“还是你觉得,沈兄会对我的决定有异议?” “不敢,不敢,陆......陆老爷有何安排?”司徒凡的意图被陆英林识破,心里发毛,感觉背上的汗已湿透了内衫,声音不自然起来。 陆英林不作声,目光又扫向薛悍。 薛悍见状,拱手行礼道:“此事发生在落桃山庄,全凭陆老爷安排。” 陆英林道:“云儿是我的侄儿,也是落桃山庄的座上宾,既然司徒凡已经有了怀疑对象,我自然不能包庇。” 说罢,特意缓了一缓,悄声观察裴轻舟和万子夜二人的反应。 裴轻舟显得十分淡然。她心中有数,陆英林最先安抚了陆诚,又敲打了司徒凡,必然不会对她和万子夜多加为难。 再者说,她心中坦荡,也没有什么可退缩的,便毫无俱色地回应陆英林探寻的目光,露出一抹淡淡地微笑来。 万子夜更是礼数周正地弯腰一拜,朗声道:“任凭陆老爷处置。”想来是跟她想到了一处。 陆英林满意地点了点头,果然话锋一转,“只不过裴家庄的两位小友,也是我落桃山庄请来的宾客,我认为,可以给万少侠一个自证的机会。” 司徒凡嗤笑道:“口说无凭,如何自证?” 这句话正中了陆英林的下怀,只见他一振衣袖,提高声音,将内容传达给各个在场的门人,“我落桃山庄,委任裴家的两位小友追查杀害云儿的凶手,若二人难给交代,当作失职处理。” 话说至此,再笑问,“司徒凡,今日你与万少侠二人各执一词,均口说无凭,若是来日万少侠无法证明是他人所为,再来争论,如何?” 这说话间,裴轻舟和万子夜已然成了落桃山庄的人,让二人主导调查,不正是陆诚最开始的提议吗? 司徒凡这才听出,原来陆英林有意偏袒,可庄主下完了命令,哪里还容他置喙?只得讪讪地拱手抱拳,算作应承。 第四十七章 蛇毒与寒掌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陆英林果然有意相护,裴轻舟知道自己赌对了,静静地行了一礼,接着与万子夜相视一笑,二人终于得以跨进房门去。 司徒凡的脸色铁青,此时见裴轻舟蹲在沈从云的身前查看,更是气得双颊紧绷,牙齿咯咯作响,拂袖转身想走,却被薛悍拦住。 “二弟,既然陆老爷发了话,我们也应当协助裴女侠,尽早为公子报仇啊。” “大哥,你糊涂了?他们能查出什么?”司徒凡的脸臭得像颗烂苹果,却不敢大声,以袖掩面,附在薛悍耳畔说小话,“难不成他们随便找出个人说是凶手,咱们也要相信?” “如此说来,二弟更不能走。”没想到薛悍反而更加坚持,“今夜发生何事,你最清楚,当保证他们不会耍花招才是。” 这话说出来,不过是先劝下司徒凡,倒不是薛悍真觉得那两位少侠会耍什么花招。 一来,薛悍对柳伶人的案子有所耳闻,得知是被裴轻舟二人破获,心道这两位年轻人确实有些本事,对陆英林的安排也就听进去了几分。 二来,他着急为沈从云和李折报仇,认为凶手若当真另有其人,自当尽快找出,若是万子夜所为,也应当及时明察。 因此,见司徒凡执着于私怨,反而对追查真凶袖手旁观,心里多少产生了些不快。眼下,他只希望司徒凡能够尽己所能,莫再生出事端。 薛悍思忖道:这会儿再不拿出点儿老大的样子来,恐怕难以震住司徒凡。 于是嘴上仍旧客气,眼里却目露精光,手上暗运真气,铁爪一般地扣住司徒凡的手腕,“二弟,无论如何,咱们也不能置身事外啊。” 司徒凡的武学修为不如薛悍,被真气强压,动弹不得,这才知道大哥动了气,不好招惹。 冷哼一声,在原地站定,死死地盯着房内的情形,寒声道:“那我便看看他们能查出什么花儿来。” 院中另一头,陆诚也望着裴轻舟的背影,“多谢父亲为我的朋友解围。” 陆英林再次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眼中已无锐气,只有作为父亲的慈爱,“诚儿,你信任裴女侠和万少侠,为父自然信任你的眼光。只是,你切不可沉浸于悲伤,而忘记帮助你的朋友。” 说罢,他举头遥望,感慨道:“人生可得知己,实属不易,诚儿,你一定要珍惜。” 陆诚见状,知道父亲定是想起了沈惊。 不知道明日沈惊赶到,见着沈从云不明不白地去了,又是怎样一副凄惨的光景。 陆家父子不由地陷入良久的沉默中。 房内,裴轻舟正跟万子夜讲着不识公子之事。今夜被几次打断,现下终于有机会将自己首要的怀疑对象讲了出来。 “子夜,你说,不识公子该不会一开始就是来杀沈从云的吧?我觉得今日在擂台,沈从云就是看到了不识公子,才吓成了那个样子。” 裴轻舟用手指点着脸颊,开始了思考,“如果不识公子的目的,是来参加的紫微大会,打算在江湖上混出头脸,怎么会还没到正式比武就搅黄了大会?” 如今这紫微大会定是不能如常进行了,也证明了她所言不无道理。 杀死沈从云与李折的驭蛇人,有极大的可能是不识公子,这一点,裴轻舟与万子夜达成了共识。 可不识公子为何悄然杀过人后,还要去偏院找麻烦,如此一来,岂不是又堂而皇之地将自己暴露出来? 而对他们两人的执着,又是因为什么? 这一系列的疑问,恐怕只有找到不识公子,由他本人解答。 只不过,不识公子人如其名,无人识得,今夜让他跑了,再去找寻如大海捞针。这条线索无法走通,看来只能先找出沈从云与他之间的联系。 想到此处,万子夜不禁担忧地望了望裴轻舟。 他甚是后怕。这份后怕,不仅来自于不识公子的杀意,他更害怕,不识公子与方家的案子有所牵连,从而将她卷进那桩危险的旧案里。 经过与不识公子一战,并被以生命相胁,裴轻舟倒是淡然处之,眼下正仔细地检查着死者的衣袖,流露出专注的神态来。 自从第一眼看到沈从云的尸身,她便凭着凌乱的衣襟推断,或许不识公子在找什么东西。 小心地将手探进沈从云的衣襟,里面空空如也。再展开衣袖,衣袖上倒是有些痕迹。 左袖处有两个沾着血的破洞,结合司徒凡所说,恐怕就是毒蛇咬过的痕迹。 卷起衣袖,小臂上两个指肚大小的血洞赫然可见,那毒蛇咬得深,使得伤口血肉模糊。血洞中更是露出些森然白骨,实在惨不忍睹。 周围的皮肤也是乌青一片,沿着皮下的血脉,如蛛网般从伤口处向上蔓延,看来沈从云确是中毒而死。 裴轻舟打算让万子夜试着辨别这是何种毒素,正抬起沈从云的手臂,却见他宽大的袖子一滑,上臂处露出些红色。 “奇怪,子夜,沈从云好像还有别的伤口。”裴轻舟说着,去挽沈从云的袖子,实在挽不到肩膀处,干脆敞开他的前襟,褪下一半的里衣,将整个左臂掏了出来。 虽然沈从云人已经死了,但是这袒胸露乳的样子,多少不太体面。幸亏裴轻舟背对房门,将尸体挡得严实,不然,恐怕司徒凡要第一个冲进来将她手撕了。 不过,裴轻舟当下也没有心思考虑后果,更不对着尸体考虑男女有别,只一门心思埋头捣鼓。 掏出左臂的瞬间,饶是胆大如她,也瞪大了双眼,发出一声低呼。 原来那露出的红色部分并不是伤口,而是一个血红色的蛇形纹身,乍一看,还以为袖中藏有条蛇一样。 这纹身是三角的蛇首,盘踞的蛇身,猩红色的蛇信子跟刚舔过血似的,一双嗜血的眼珠子瞪着,让人从脚到头,升起一股森森寒气。 纹身缠绕着一个朱印似的方形,方形中纹有一个字:“北”。 很难想象沈从云这样的气派公子,身上却纹有这样一个血腥、诡异的东西,裴轻舟一时有些说不上话来,盯着那骇人的纹身。 “阿舟,你还好吗。” 直到耳畔传来万子夜温和的声音,她才如梦方醒。 恍然感到方才视线逐渐扭曲,好像那蛇扭动着身躯,立刻要冲出皮肤,向她咬来,额角不禁静静地滑落了一滴冷汗。 裴轻舟的唇角勉强扯起一个笑容来,“我没事,只是这蛇纹得太逼真了些,把我吓了一跳。子夜,你那边怎么样?” 万子夜检查的是李折的尸身。 将李折的身体翻过来,这才发现,李折的死相狰狞,双目突起,目眦尽裂,口中淌下一丝鲜血,流在地上,如一只赤色线虫般蜿蜒。 裴轻舟两人继续将李折的衣襟掀开,这臂上干干净净,练武人健壮的肌肉疙瘩上,不仅没有蛇形的纹身,连毒蛇的咬痕也并不存在。 “这李折不是死于蛇毒?看这样子,倒像是死于内功。且看看他有无受击的伤痕。” 裴轻舟嘀咕着,同万子夜一起,将李折的上衣剥了干净,果然在后心处发现了一只掌印。 掌印凸起,已呈紫黑之色,裴轻舟将手抚上去,感到掌印上残留的一丝寒意。 “被毒蛇杀害的沈从云身上,有一条蛇形纹身,而没有纹身的李折,却死于寒冰掌法,这不识公子难道在传达什么信息吗?” 第四十八章 半本秘籍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眼看着这命案越发的扑朔迷离,裴轻舟长叹了一口气,盘坐在地上,支着脸,用手指敲起自己的脸颊来。 整件事简直跟不识公子一样,到处都透着古怪! 她本以为,自己抓住了一件织物的线头,顺着扯下去,便会露出真凶,没想到,一层层的纺线底下,竟藏了毒蛇的獠牙。 要说裴轻舟自小生长在裴家庄,什么蜘蛛蝎子蜈蚣,活的死的见过不少,也见过内门的前辈师兄们吹笛子练蛇,但能叫她如此不寒而栗,这还是头一遭。 “别想了,”裴轻舟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兀自嘀咕,“眼下沈从云最是要紧,哪里能想些有的没的。” 房内,见裴轻舟陷入沉思,久久没有动作,司徒凡按捺不住,大迈一步跃上房门口,大声喊道:“你们看完了没有?”正巧看到万子夜摆弄着李折的衣服,这下哪里肯依,一脚跨进门去,“啪”地一声拂开万子夜的手。 万子夜倒是冤枉得很,明明他正在给李折整理里衣,却被怒气冲冲地打断。 不过,今日遭受来自司徒凡的迁怒实在太多,又实在莫名其妙,也不差这一件小事儿了。 薛悍远远地看见二弟惹事,恐怕他难以控制情绪,紧跟着走进房来。 薛悍这一动,院中的陆诚又开始担心裴轻舟与万子夜二人吃亏,也飞身进入房中。 趁着司徒凡还未发难,薛悍抱拳问道:“裴女侠,万少侠,可有些眉目了?” 万子夜向裴轻舟伸出手去。 裴轻舟腿盘得发麻,也不忸怩,自然地借力站起身来,掀开沈从云的衣物,指着他的手臂问道:“你看看这个。这是什么东西,你们可有人见过?” 那鲜红的蛇头给薛悍吓了一跳,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巴,随即上手摸了摸真假,半晌才道:“这......公子怎么会纹有这种东西,二弟,你可曾见过?” 司徒凡不耐烦地一翻怪眼,“没有。” “好吧,既然你们都说没有,我还有一问。” 裴轻舟只好抛出其他问题,“我推断,凶手从沈从云的身上拿走了什么东西。敢问你们公子身上,有什么宝贝吗?” 薛悍想了想,目光落在沈从云的腰间,仍然作了否定的回答,“公子身上最重要的东西,恐怕就是铁骨惊鸿扇了。如今这惊鸿扇还在,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何物会被人惦记。” 这话倒是不假。在薛悍眼里,惊鸿扇可谓是无价之物,只可惜沈从云并不太珍惜,总是将自己的败落怨在兵器不趁手上,也是让人无奈与痛心。 当然,这种抱怨的话,作为侍从,是断然不会说出来的。 裴轻舟继续问道:“白日里我见沈从云执意与陆诚一战,似乎自信满满,这份自信从何而来?” 听裴轻舟讲起此事,陆诚也想了起来,接话道:“对啊,上一届大会他与我的差距不小,这次到底是藏了什么杀手锏?” “这......”薛悍一时语塞,额上冒出薄薄的汗珠子,也顾不得擦,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是对比武之事知晓一二,却纠结着要不要和盘托出。 内心里经过一番天人交战,他还是决定打一轮太极,嗫嚅道:“我家公子与陆公子比武之事,确实有他自己的计划,但我敢保证,计划与此事无关......” 陆诚皱眉道:“你且说一说,他凭什么觉得能胜过我。你这样吞吞吐吐的,又说不清今晚的行踪,难不成是想阻我们给沈从云和李折昭雪。” 薛悍虎躯一震,怔忡良久。 话已至此,为证明自己清白,终于咬牙开口,却声如蚊蝇,越来越没底气,“......药。” 在场的没有一个人听得清楚。 陆诚不耐烦地咂舌,眉心紧蹙,“薛悍,你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说话这样遮遮掩掩,要说便说清楚。” 说话间,又觉出沈从云衣冠不整,便脱下外袍,准备去盖那具尸身。 薛悍嗯了一声,声音依旧含混,但好在勉强能让人听见,“我......我去临阳城中的药铺,去买药了。公子说......明天要将泻药下在陆公子的茶里。” 说罢,颤着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来,“这就是泻药。如果陆公子不相信,可以差人去药铺问询。” 万子夜取走纸包,展开是姜黄的粉末,略微一闻,少许的辛辣味蹿入鼻腔,“是泻药。” 啪嚓。 陆诚展开衣袍的手僵在当场,露出相当复杂的神情,这衣服盖也不是滋味,不盖更不是滋味,干脆双手一抛,将外袍糊在沈从云身上。 “沈从云,你说你......唉。” 陆诚实在是恨铁不成钢,戚然沉下目光,明知当事人无法回应,还是忍不住絮叨两句,“你还不如就练些外门功夫,总比这下三滥的手段高明。” 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却渐渐地背道而驰,这个中的失望和失落,就算是性格不羁如陆诚,一时也难以释怀。 不过,说起这外门功夫,倒让裴轻舟想起最初的疑惑来,“薛前辈,你可知,白日里沈从云的怀里藏着什么?” 这薛悍今夜可算是一问三不知了,不仅答不上话,还不得不将自家公子的腌臜事抖落出来,顿时倍感懊恼。 薛悍正想求助于司徒凡,却见这二弟的眼神闪烁,目光飘忽不定,一只手掌无意识地往胸口上抚,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退了好几步,让自己遮上了大半。 薛悍闪开身去,回头问道:“二弟,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司徒凡一激灵,刚想摇头说不知,薛悍却反应极快,不给他推脱的机会,正色道:“二弟,你的衣襟里藏着什么?” 这本是一句诈语,不料司徒凡当真以手护住胸口,这手一捂,再看薛悍横眉冷对,便知上当,只好从怀中取出半本书来,“也许公子丢的是这样东西吧。” 这书只有书底,没有书皮,第一页画了些人物经脉,看着像是本功法。 薛悍接过来随手翻了翻。 只不过他练的是身外的硬功夫,对这些内功的法门不太精通,只能勉强看个大概。 再翻几页,忽然见到书上画有一人执着短笛,同页上另有一条碗口粗的巨蟒伏与画中人脚下,不免大惊失色,忙将书册递给万子夜, “万少侠,你且看一看,这可是驭虫术?” 万子夜接过书来,甫一翻阅,背后立即升起彻骨的寒意。 他辨别得出来,虽说只看画中人的行为模式,与驭虫术极为相似,但开头几页的运功之法,却与裴家庄的有几处不同。 且这半本书中,只记载了功法,缺失心法口诀,想来此些内容,应在前半本书中。 若只有这些,这本书不过是与驭虫术相似的某本秘籍罢了,江湖上同宗同源的功法何其之多,本不足为奇。 可这笛,这蟒蛇,很难不让他忆起那个家破人亡的冬夜。 脑中似炸开尖锐的笛声。 是了,他记了起来,那夜母亲抱着他一路奔向后门,掺杂在刀光剑影中的,确有笛声。 耳畔人声渐远,惟残留着呼啸的北风,永不止歇。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万子夜的眼底寂静,胸口却堵得发慌。半晌,才勉强稳住心神,一开口,声音中带些沙哑, “敢问这本书,是何来历?” 饶是司徒凡不愿配合,但被自家大哥抓了包,也只好和盘托出,“据公子说,这本书中记载着以血引蛊之法,练得可使功力大增,是一本十分珍贵的秘籍。公子谨慎,怕被人惦记,便将此书一分为二,后半本由我保管。” 见众人将信将疑,他的喉咙干涩,咕咚吞咽了一口,“我说的是真的,如果公子身上没有了那前半本书,只怕是被凶手抢走了,要我说,不如搜一搜万子......” 他本想建议搜万子夜的身,话说一半,遭到陆诚凌厉的眼刀,又因自己故意隐瞒,现下是一点儿理都不占,便悻悻地闭上了嘴。 万子夜的双眼离不开手中的书,思绪纷乱,却也分得清个轻重缓急,继续问道:“沈公子是从何处得来此书?” 迫于薛悍和陆诚的威压,司徒凡不得不答,“听说,是从一个疯道人手里得来的,那疯道人就在临阳城中。” 第四十九章 善恶自有根源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捋了半天,原来这重要的线索就掐在司徒凡的手里。 饶是薛悍,脸上也有些挂不住火,更别提裴轻舟和陆诚,气得发笑,张了张口,想讥诮几句,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房门的气氛随着众人对司徒凡的愠怒,逐渐沉重起来。地上的两具尸体仿佛在中央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把人拉向深不见底的阴翳。 “各位,看来你们已经有了些收获,不如今夜就先到这里。” 房门外传来中气十足的声音,原来是陆英林凭着深厚的内力,已将房内的情形听得一清二楚,“明日我会派遣门人去寻这疯道人,既然此人在临阳城中,定然是跑不了的。” ...... 说是休息,大概谁也没能睡个安稳觉。裴轻舟只勉强躺了两个时辰,躺得脑袋昏沉,于是穿戴整齐,一路从住所踱了出来。 今日清晨有雾,肃穆地笼罩在落桃山庄。 昨日行在落桃山庄,满眼的缤纷美妙,眼下却到处是铅灰的调子,树木花枝都跟落了尘似的,与蒙蒙亮的天光一般样子,让人看不清亮。 走在路上,远远地见着个阔步的背影,觉得眼熟,几步追上前去,原来正是陆英林。 裴轻舟行了一礼,“陆庄主,昨日还没来得及感谢您,给我跟子夜解围。” 陆英林的左右无旁人跟随,见是裴轻舟,一双与陆诚极为相似,但深沉许多的眼里带了些笑意。 这一笑,便不再散发着威严的气场,只如和蔼的长辈一般。 听罢裴轻舟道谢,陆英林不甚在意,挥袖示意她一道走,“无妨,裴姑娘。这本是我们落桃山庄的事务,却将你与万少侠牵扯进来,该道谢的,其实是应该是我跟诚儿。” “陆庄主言重了!陆诚与我是好朋友,朋友有忙,当然要帮!” 这话说得丝毫不掺假,裴轻舟答得干脆利索,笑得无比真诚。 陆诚交得这样的朋友,陆英林心中有些宽慰。又想起陆诚这几个月,说起裴轻舟,总是两眼放光,不免替儿子试探几句, “不知裴女侠如何看待诚儿?” 这已经是裴轻舟第二次被询问这个问题了,上一次在裴琅跟前,她无所顾忌,这次在正主的父亲跟前,不得不先思后言, “陆诚,啊,陆少庄主他少年英雄,义薄云天,口若悬河……” 一个意思,还是够义气,但话痨。 陆英林哈哈一笑,“裴女侠说得客气了。诚儿从小让我跟夫人惯得,讲起话来时常不合礼数,若有冒犯之处,裴女侠尽管教训他便是。” 裴轻舟摸不着头脑,不知陆英林所言何意,迷糊地点了点头。 隐隐感觉头点得有些不妥,好像默认了陆诚纨绔似的,眨了眨眼睛,赶紧找补道: “陆少庄主讲话直率又有趣,并不让人厌恶。也多亏了他,我们才能在坡后村中除掉蓝老四。” 对陆诚在坡后村的表现,陆英林的确颇为满意,尤其是见陆诚归家后,修行加倍刻苦,枪法中更带一股豪情,心下不由地开阔许多。 这也让陆英林忆起,他与沈惊的种种情谊。 那时两人年少轻狂,不知愁苦滋味,千难万险,总一道奔赴。 一杆桃花枪,一柄惊鸿扇,哪怕江湖路迢迢,也闯出了名堂。哪间茶馆里不说一段二人的传奇佳话,恐怕没有客人愿意上门吃茶。 就说陆英林单枪匹马冲进土匪窝,连杀九位穷凶极恶之徒,沈惊随后赶到,掷飞扇割喉山大王,这一段,风靡一时,门票收个二十两银子,仍有人挤破头去听。 桃花枪、惊鸿扇,是何等威风,让人艳羡。 再转念想到,他与沈惊早几年将各自的兵器传于后辈,面容上刚刚浮现的一丝神往转瞬即逝,不由地叹了口气。 沈从云和陆诚两个孩子,自从上一次的紫微大会后就生了龃龉,如今...... 再没有机会修补了。 裴轻舟见陆英林出神,不再多言。 两人沉默着往沈从云的偏院走着,陆英林忽道:“我听诚儿说,是裴姑娘决定不将刘捕头的身份公开?” 几月前,裴轻舟为裴家庄追寻丢失的货物“散功”,也揭开了公门捕头刘忠元便是江湖义贼柳伶人的真相。后来刘忠元身死,此事也随着一起隐匿了下来。 裴轻舟略一思忖,“是我擅自做了主,我爹拗不过我,便由了我的性子。” 陆英林爽朗笑起,放缓了语气, “裴女侠不必紧张,我没有追究的意思,与你闲聊罢了。只是裴女侠隐瞒了刘捕头的身份,也等于是隐瞒了自己的功绩,岂不是放走了一个声名远扬的好机会。” 裴轻舟想也不想就说,“我不希望人们以他为谈资,编出些莫须有的故事来。至于我,不怕您笑话,从小只想做个行侠仗义的人,名声之类的东西给,有也可,没有也可,并不与我的理想冲突。” 她说这话时的样子,带着少年人的清狂。 虽在陆英林这等老江湖眼里稍显稚嫩,但那几分侠客的傲岸,也让人不由地莞尔, “裴姑娘年纪轻轻,便已懂得人言可畏,实属不易。逝者已矣,前尘当尽,若生前犯过什么大不了的过错,也该一同烟消云散了。” 这话虽是在讲刘捕头,却也在暗指沈从云,裴轻舟听懂了,略一迟疑,还是答道:“刘捕头是个为民着想的好人。” 陆英林哦了一声,问道:“在裴女侠眼里,云儿是否是个好人?” 昨夜见到了沈从云臂上的纹身,人人心里都有了数,知道那东西绝非善类。 陆英林到底是顾及与沈家的情谊,不愿让他这侄儿的名声扫地。 只是陆英林的问题,裴轻舟回答不出,也不愿回答,只缓缓说:“沈从云为人如何,我无法评断。真相水落石出之时,善恶自有根源。” 陆英林不经意般地问:“即使真相会伤害你的朋友,你也会将其揭开吗?诚儿从前将云儿视如亲兄,若是真相会教诚儿痛苦,你会如何?” “如今死的不仅是沈公子,还有李折,而那凶手也许还盯上了其他人,我只想阻止他罢了。”裴轻舟道, “陆诚想不想得知真相,应该由他自己选择,不是吗,陆庄主?” 夏日的天儿亮得快,此时雾气散了不少,树叶的缝隙间已投下些柔和的光线。 裴轻舟低头踩着疏落的光走,抿着两片唇不再作声。 好在陆英林并不施压,方才一问只是高位之人惯性的试探。 行至偏院,只笑道:“裴姑娘无须感到为难,做你认为对的事即可。即使你想曲意迎合,我想,以诚儿的性子,也不准你和万少侠受委屈。” 裴轻舟感激一笑,跨进厅去,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是起得最晚的一个。 厅里,万子夜和陆诚各自顶着眼下的两坨乌青,肃然地正坐着。 除此之外,还有一位衣着华贵,举止端庄的妇人,正从食盒里取些热食。见陆英林和裴轻舟进来,忙放下手中的瓷碗,招呼道, “这位就是裴姑娘吧。你看,万少侠跟你都没睡好,起了个大早,我实在过意不去。诚儿本来是邀你们来坐客的,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反而麻烦你们了。” 这妇人正是陆诚的母亲。 陆夫人拉住裴轻舟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瞧着,真是个标致的好姑娘。我们诚儿,性子张扬了些,交不到什么知心的朋友,眼下云儿又......” 提到沈从云,陆夫人红了眼眶,“我这做婶子的,心里跟刀绞着似的难受。一会儿沈夫人跟雪儿来,还不知道是要怎样的肝肠寸断。” 陆夫人面善,话说得恳切,裴轻舟自然地多了几分亲近,此刻见着她伤情,心里也难过起来,“陆夫人,节哀,莫要悲伤过度,损了自己的身体。” 陆诚也赶紧站起身来扶住陆夫人,“娘,你也忙了一早晨,坐下歇歇吧。” 只不过,陆夫人没有时间再坐。正说着,房门外传来一阵焦急的人声。 第五十章 沈家小姐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厅中众人闻声出门,正见偏院中走进一位踉跄却急行的妇人。 那妇人形容枯槁,双眼空洞。 她不理旁人,只一味地往院里走。眼看着临近沈从云的房门,骤然停下,回身去望身后,眼中尽是脆弱和求助。 她的身后跟着一位中年汉子。那汉子臂上搭着一件蚕丝的外袍,步履同样匆匆,但身形极稳,大步流星地追着妇人,唤道:“夫人!” 这一声呼唤像是咒语一般,那妇人听了,脸上痛苦之色尽显,如被射落的雁儿似的,哀鸣一声,扑在汉子的怀里,“惊哥,你去看看,是不是云儿?是不是他们搞错了?” 这对夫妇正是“惊鸿扇”沈惊与其夫人。 二人风尘仆仆,衣角被晨露沁得濡湿,额发湿哒哒地贴着,显然是经过夜间的奔波。 沈惊揽着沈夫人,将手臂上的外袍取下,单手抖落开,披在她的身上,红着眼道:“夫人,你在此稍等片刻,我进屋去看一看。” 沈夫人松开了沈惊皱巴巴的衣襟,几个门人走上前来扶住她。 陆夫人悄悄地抹了抹眼泪,背过身去,压抑着连连叹气,生怕被沈夫人听见,平添她的哀恸。 沈惊很快地走了出来,嘴唇越发地无血色,语气却尽量保持着和缓,“夫人,别看了,好吗?我安排人送你回家去吧。” 屋中是何场景,沈从云又是哪副样子,众人昨夜已经仔细看过,各自心知肚明,看向沈夫人的目光中不由地多了许多怜意。 可怜天下父母心,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何等的人间惨状。 裴轻舟被这悲凉的情绪感染,拢在袖下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 发觉手心发麻的时候,好像被一股外力压着似的,想展开拳头,手掌的筋骨却不听她的控制。 正兀自用力,一股暖意包裹住她,寒天热泉似的内力涓涓注入,发白的指节终于缓和过来。 万子夜不知何时已站在身边,他的双目平视,骨节分明的手却不动声色地牵住裴轻舟。感觉到她微微活动了手指,这才抽开手去。 裴轻舟收回心神,唇角扬了些弧度给身边人看。 庭院里,一片寂然,只有晨风吹动树木,枝叶不解意地沙沙作响。 沈夫人的神情木然良久,一枚落花从她的眉间飘落,惊扰了她的神思。 只听一声哭嚎,沈夫人紧紧地攀住沈惊的手腕,撕心裂肺道:“云儿,是不是云儿,让我见见他。” 沈惊拉住沈夫人,面露痛苦之色,“夫人,你......” 说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安慰来。毕竟是一位母亲丧子,此时此刻,再多的言语也是徒劳。 陆英林走上前去,拍了拍沈惊的肩膀。 他作为沈惊的拜把子兄弟,落桃山庄的庄主,自是想好了请罪。 陆英林这一动,陆夫人也再站不住,扶住沈夫人,二人抱头痛哭起来。 院内正是一派心碎,一道风似的杏白色身影蓦地擦过人群。 那道身影提着裙角,招呼也不打地直冲进沈从云的房内。 “是沈从云的胞妹,沈从雪。”陆诚说,“我去看看她。” 裴轻舟和万子夜对视一眼,将庭院留给两对长辈,也随着陆诚走进房去。 沈从雪倒不似沈夫人那般激动,可抖动的双肩还是漏出起伏不定的心绪。 她的眼里蕴着隐忍,呆呆地眨了眨眼睛,眼眶里盈满的泪终是落了下来。 若是说一个人哭得梨花带雨,此时用来形容沈从雪正正好。 她小巧的鼻尖通红,两片饱满的唇噙着泪花,跟骤雨中的海棠似的娇惨。泪珠子再滑过秀气的下颚线,珍珠般砸碎在地上。 连狼狈哭泣的时候,都能看出是个美人,裴轻舟看了也不禁心折。 沈从雪边无声地哭泣,边伸出了手。 她去拾一样物件,那就是她亲哥腰上的惊鸿铁骨扇。手伸向惊鸿扇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痴缠。 只是还不等她拿到惊鸿扇,有人便抢了先。那人一只胳膊拦住了她,一只手握住扇柄一抽,先把惊鸿扇攥在了自己手里。 抢先一步夺扇的人是司徒凡。 又是司徒凡!居然找起自家人的麻烦。 裴轻舟不知道司徒凡怎么跟个好斗的公鸡似的,到处招惹,姑且只能认为这人精神怕不是有些问题。 沈从雪显然比裴轻舟更加愤怒,剪水的眸子瞬间冷了下来,“司徒凡,你干什么?” 司徒凡咬牙道:“我还想问问小姐要干什么。你忘了,老爷吩咐过,你不可习武,怎么现在公子尸骨未寒,你就要动惊鸿扇的心思?” 裴轻舟闻言,似乎嗅到了沈家不可外扬的家事,与万子夜一齐疑惑着去看陆诚。 陆诚耸了耸肩表示不知,三人又一起用探寻的目光去瞧薛悍。 薛悍自是不会告知原委,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试图打个圆场,“小姐,少爷的身后事为大,你莫要生事。” 这话说得,谁都听得出来,薛悍显然跟司徒凡是一路,不赞同沈从雪去碰惊鸿扇。 这算是什么圆场,明摆了是拉偏架。 果然,沈从雪幽怨地望了薛悍一眼,紧抿着唇,转身往门外冲。 正要跨过门槛,万般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最终仍然掩着面跑了出去。 房内的三个局外人面面相觑,因为窥探到沈家的矛盾而产生些心虚。 陆诚虽与沈从雪交往不多,但毕竟自己也算个义兄,又实在看不过薛悍、司徒凡两个大男人欺负自家小姐,忿声道:“你们这算什么?” 薛悍抱拳道:“陆公子,你不要误会,是我家老爷不许小姐学武,也是为了她好。” 说罢,也不再过多解释,肃着脸不再开口。 陆诚翻了翻眼睛,转头见万子夜盯着沈从雪的离去的背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忍不住碎嘴的毛病,凑过身去,低声道:“怎么,我们万少侠也喜欢看美人?这敢情好,要不然我给你引见引见?” “给谁引见?引见什么?”裴轻舟探过头来,忽闪着好奇的杏眼。 陆诚伸手轻推,给裴轻舟推开了些,“男人说些悄悄话,你也要听?” 裴轻舟显然不大满意,嗤地一笑,“你们两人,昨夜背着我喝酒,今天咬耳朵又不给我听,难道是私底下结了盟,拜了交情,就把旁人给挤兑了?大男人就这样欺负女子?” 薛悍的身子僵住。司徒凡更是低声骂了句有的没的。 “不敢不敢,”陆诚听得出裴轻舟意有所指,便不计较,面不改色,用手一指,立即将万子夜出卖了,“裴女侠,我看他直勾勾地盯着沈从雪,问问是怎么回事。” 万子夜无声地抖出一把柳叶刀来,以袖掩着,抵住陆诚的腿筋。 陆诚尬笑,“没有直勾勾,没有直勾勾。” 裴轻舟听了,心里没来由地一酸,嘴上却满不在乎道:“美人谁不喜欢看,大惊小怪。” 万子夜放低了眉眼,柔声道:“我只是觉得,沈从雪似乎隐瞒了什么。方才她回眸,看的不是沈从云的尸身......” 说着,扫了一眼薛悍和司徒凡,不再继续将话说完,只道,“阿舟,你去问问沈从雪吧,或许她知道什么线索。” 裴轻舟为自己无端的酸涩而慌乱,狠狠地瞪了一眼陆诚,拧身去寻沈从雪。 “万少侠,你收刀吧,她都走了。”陆诚哼哼道,“又不是我盯着人看,她瞪我干什么,这些姑娘家好没道理。等等......等.......万少侠,别扎我,我不说了!” 第五十一章 池鱼难跃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踩着院墙和树枝飞了小半圈,远远地看到了那杏白色的衣裙,像一簇绣球花似的,团在池边。 沈从雪低头抱膝,如瀑的乌发从两侧肩膀分别垂下,只露出雪白的天鹅颈子,惹人怜爱。 裴轻舟生怕惊扰了她,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 刚要伸手去抚,沈从雪倏地抬起头来,双眼电光也似,擒住她的手腕便向后拧。 裴轻舟下意识地拨开,反扣住沈从雪,将她的玉腕制住,惊诧道:“沈小姐,你会武功?” 沈从雪的眼中露出茫然之色,显然方才突然的出手,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无心之举。 她的薄面腾地一红,微微挣扎,“放开我,你是谁呀?” 裴轻舟这才想起放手,呃了一声,露出皓齿歉然一笑,“我叫裴轻舟,受陆庄主所托,调查沈小姐兄长的凶案。” “是吗?”沈从雪瞧着并不感兴趣,冷淡道,“家兄之事就拜托你了。” 话还没套一句,沈从雪便要走,这怎么可以?裴轻舟灵光一闪,急忙道:“沈小姐,跟你兄长一起身亡的,还有‘三节鞭’李折......” “关我何事?”沈从雪蹭地转了回来,叉着腰,蹙着眉头,显出些大小姐的娇憨,“你到底要说什么?” 眸中却明显有躲闪之色。 裴轻舟观察入微,便知自己的推断也许并不荒唐,“沈小姐,昨日我观过李折比武,今日看你的身法,与他颇为相似。我想请问沈小姐,你的武功,可是承于李折?” 沈从雪仍是嘴硬,脸色冷了一分,“什么武功?方才我以为遭人偷袭,情急之下,胡乱抓了几把,歪打正着罢了。” 说罢,微微低下了头,咬着红唇,姣好的面容上尽是破绽,似是不擅说谎。 如果胡乱抓上几把,就能扣住人的命脉,那这沈从雪便可称得是武学奇才了。 裴轻舟当然不信。 但她没将自己的腹诽说出口去,也没再继续逼问,只抿嘴一笑,倒是生出几分无邪来, “沈小姐,你既然喜欢练武,那我觉得,惊鸿铁骨扇交在你的手中,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这绝不是裴轻舟为了套话而逢场作戏。她的性子就是如此,天生带些叛逆,只要认定了,哪管别人怎么看,就得去做。 要不然,怎么现成的裴家庄不想着继承,偏偏喜欢剑术,上了青城山三年,终是练就一身剑法本领。 因此,她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薛悍和司徒凡对沈从雪的态度,简直就是故意刁难,心里十分为这位沈小姐感到不平。 沈从雪眉眼一凛,却问出个傻乎乎的问题来,“你是怎么知道惊鸿扇之事?” 敢情着,这沈家小姐只顾着思虑,在沈从云房中的时候,根本没有察觉到还有外人在场,怪不得与司徒凡呛声也没有些顾忌。 裴轻舟扑哧一笑,心道这大小姐怎么迷糊得这般可爱,到现在,竟然没有想起她就在一旁围观。 这样纯真之人,看来只是对人有些戒心,并非不好相与。 裴轻舟的心里宽敞许多,对沈从雪的好感和怜爱多了几分。 “沈小姐,你对我讲一些李折的事吧?不然,讲一讲惊鸿扇,也是可以。” 裴轻舟温言哄道,“虽说陆老爷叫我查案,我到现在都没个头绪,你且帮一帮我,好不好呀?” 沈从雪的脸色缓和了不少。 她想被人需要,裴轻舟看得出来。 同为女孩,裴轻舟也有过茶不思饭不想,天天闹着上山学武的时候,在这山庄里,恐怕只有她,最能理解沈从雪。 不过,她比沈从雪幸运许多,也自由许多。毕竟在裴家庄里,她是那个作威作福的,没人敢强迫她做东做西,更没有人敢拦她上天遁地。 当然,万子夜是个例外。 万子夜好像是那个能在她上天时,拽住她不至于冲破碧落,在她遁地时,捞住她不至于跌入黄泉之人。 裴轻舟四下看看,在池边找了块儿平坦的石台,大咧咧地用袖子抹了,招呼沈从雪坐下,“沈小姐,聊聊吧?反正那一院子的人都不懂你,还不如跟我一起乘凉。” “你又懂我什么?”沈从雪嗔着脸斥了一句,还是提着裙角坐下。望着微风吹皱的一池碧水,眼中盛着无限的哀思。 池中几尾锦鲤弹着扇似的尾巴,点着星落般的水波。 望着望着,沈从雪的脸上淌下泪来,“我的功夫,是折哥教的。” 说着,取了帕子擦拭泪水。 有的人,正如裴轻舟,对自己的姻缘似个棒槌,嗅别人的情事,那是相当的机敏。 沈从雪刚展开帕子,她便眼尖地看见了那帕子一角,正是绣着一枝并蒂莲花,立刻对李、沈二人的关系一片了然。 同时对一双眷侣阴阳两隔,感到一片怅然。 沈从雪显然更加怅然,绞着帕子,几乎绞成了绳,半晌才又说出句话来,没头没尾的,“裴姑娘,你觉得我容貌生得如何。” 裴轻舟不假思索,“美若天仙。” 沈从雪泠然地笑了,更印证了“美若天仙”四字, “因我生了这副皮囊,父亲便动了心思,想要给我许到显贵人家。又听说京城的王公贵族不喜妇人舞刀弄棒,只对擅琴棋书画的女子青睐有加,所以不管我如何请求,就是不准我习武。” 没想到堂堂“惊鸿扇”沈惊还有这样迂腐的一面,裴轻舟啧了一声道:“自己充大侠,却叫女儿作个小妇人,也忒霸道。” 又问,“上梁不正下梁歪,所以薛悍和司徒凡才对你那般态度?” 沈从雪的目光淡淡地沉在水底,无意识地随着锦鲤游动,所答非问,“作为女子生在沈家,就如这池底游鱼,你看着它美丽,自由,实则连池子都跃不出去。” 裴轻舟开始挽袖子,左右手一捋,将袖口推到手肘。 沈从雪问:“裴姑娘,你做什么?” “捞鱼啊,”裴轻舟当真趴在池子边儿上,将手探进水里,“办法都是人想的不是?沈小姐想让这鱼儿去哪儿看看,我这就给它送去。” 沈从雪也顾不上感伤了,赶紧给裴轻舟扶起,怔忡半天,才道:“裴姑娘的好意,我懂了,也领了。但这是落桃山庄的锦鲤,估摸着金贵得很,咱们动不起的。” “......”裴轻舟甩了甩手,吐了个舌头。 “裴姑娘倒是会哄人,”沈从雪给裴轻舟撂了衣袖,心下生出几分亲昵,“你想知道折哥的事,我便给你讲讲。” 提到李折,沈从雪的双颊绯红,“折哥同司徒凡他们不一样的。有次他见我躲在月门后头,眼巴巴地偷看我哥练武,没像其他人一样呵斥我,打击我,反而耐着性子对我指点了一二。” 原来少女怀春,是这般可人的样子。裴轻舟支了脸颊,兴冲冲地听着,好像跟沈从雪是金兰姐妹似的,“那你哥知道这件事吗?” 沈从雪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我哥与李折年纪相仿,两人关系最好。我觉得,他多少也能察觉出些端倪吧?” 裴轻舟奇道:“你哥没制止吗?” 沈从雪又摇了摇头,“我哥没那么讨厌。” ——“那你觉得,云儿是好人吗?” 裴轻舟想起陆英林的问题来,感叹人的多面性,当下在沈从云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裴轻舟引导着问道:“你有没有听李折讲起过,近些日子你哥有何异常?” 沈从雪还未见过沈从云身上的纹身,但似乎对此问题并不感到突兀,沉思良久,犹豫着答道:“我不知道这件事跟他二人的死,有没有关系。前几日,折哥说,我或许有机会继承惊鸿扇了。” 第五十二章 半疯道人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大惊,差点儿跳起脚来,“什么?难道说,李折早就知道你哥会……会遭人毒手?” “不,不是这个意思。”沈从雪连忙摆手,生怕李折被误会成图谋不轨之人, “折哥的意思是,我哥得了一本秘籍,若是神功大成,便有舍弃家传扇法之打算。到时候,惊鸿扇需要传人,也许我爹会给我个机会。” 这一段信息,倒是没有什么新鲜。裴轻舟反应过度,不禁有些讪然。 岂料,沈从雪还有后文,“但是,折哥也说了,叫我不要期待过高。” “怎么说?” “那秘籍里的功法,练着十分凶险,且本不属于我哥,怕是有朝一日,叫人夺回了去,那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裴轻舟一下子坐直了,忙问:“你知道那本秘籍原本是谁的吗?” 这么一会儿,沈从雪已受裴轻舟感染,同她往一处去想,支着下颚想了一会儿,“我记得,那本秘籍叫......对啦,叫神蛊遗术。好像是一个什么教的书册。那教名普普通通,我没太记住。不过,教主的名字倒是有些个性。” 裴轻舟心里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她暗忖道,若是沈从雪说出了那个名字,她便找到了沈从云与那人之间的联系。 意料之中的,沈从雪红唇轻启,缓缓地吐出了那个名字, “教主的名字......我记得是,不识公子。” 池中哔啵一声,一尾鱼跳出了水面。 裴轻舟望着那尾鱼,喃喃道:“希望早些寻到那疯道人,再拨开些云雾去。” ...... 落桃山庄的效率果真不慢,只消几个时辰,便已探查到了司徒凡口中的疯道人。 待沈从雪平复了心绪,裴轻舟带她回到偏院时,有一身材精壮的门人正拜在陆英林身前。 那门人的汇报进行得很是顺利,“庄主,兄弟们打探到,城中近些日子确实来了个疯癫的道人。” 陆英林问道:“那道人现在何处?” 门人办事十分得力,“回庄主,那道人在城南的三道牌楼附近有个铺子,听说是给人算命解卦。” 陆英林点了点头,让门人先行退下,招呼裴轻舟和万子夜,“劳烦二位少侠和诚儿跑一趟了。” 裴轻舟知晓了那疯道人的所在,干脆应承一声,转身便走。 出了庄子,三人收起人前的笑容,不约而同地沉默着赶路。 仿佛每走一步,离那疯道人越近,就越多出一分不安。 走了一刻钟的光景,陆诚默叹一声,见裴轻舟闷闷不乐,万子夜也心事重重,一闪身,插进二人当中,挤出笑意来, “裴女侠,子夜,你们还没好好逛过临阳城吧?正好,我给你们介绍介绍!” 裴轻舟本无心插科打诨,侧头却见陆诚看似嬉笑,眉间却有阴云,原是强装开朗,哄他俩开心,不由地心头一热。 当下与万子夜交换了个眼色,万子夜会意,跟她一左一右,紧紧地靠住陆诚,“劳烦陆大少爷!” “是啊,辛苦陆大少爷,给我俩这乡下来的开开眼界!”裴轻舟难得对陆诚露出娇态,忽闪着好奇的杏眼。 感受到身体两侧的温度,陆诚鼻子一酸,随即嘴角扬起大大的弧度,“得嘞,本公子今日破费,先买几根山楂冰糕给你们尝尝!” 临阳城的繁华地段多在城北,裴轻舟三人出了落桃山庄一路向南行,路过热闹的长街,再转过中心牌楼,越走人烟越发稀少。 走过城南第二道牌楼之后,烟火气息已经所剩无几,只稀稀拉拉的有些菜摊子,摊主并不叫卖,大有爱买不买之意。 街边的铺子里,鲜见来客,老板们倚着柜台,有气无力,点漆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外街。 陆诚抬手一指,“是不是那个铺子?” 原来此时已行至三道牌楼。 几丈之外,有一铺子,门脸陈旧,纸窗漏风,一块歪斜的牌子岌岌可危地悬在梁上。 牌子上刻有三个大字,其中两个字不知为何,被横七竖八地砍得稀烂,只有一个“堂”字勉强认得出来。 “这是,什么什么堂啊?”陆诚搔了搔头,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被划去的文字。 裴轻舟三人在原地站定,先观察了一番。 这铺子虽然残破不堪,但客人比城南其他店里的人都多。几个看起来寻常的百姓,正围在门口,也不进屋,只抻着颈子往里瞧。 看外头的情形,倒是没什么特别。 裴轻舟紧走几步,排在客人后头垫脚去看,只见铺子里同样简陋,里间有一屏风,屏风后头依稀可见两个人影对坐,至于说着什么,站在门口实在听不清楚。 既然听不清楚,她也不打算再张望,脚跟刚落地,突然,门口一个百姓被推了个趔趄。 那百姓往后一倒,他身后的几人便慌张地躲避,本来就拥挤的人群一下子乱作一团,眼看着身前的人就要撞在裴轻舟的身上。 灵动的少女双足轻踏,倩影一晃,轻飘飘地闪了出来。 万子夜本来伸出手,想扶上裴轻舟一把,见她体态轻盈,无需帮助,便默默地将手收回。 陆诚为接住裴轻舟,也抬起了手臂,见她轻巧避险,只得讪讪地搓了搓手。 见两人神情不大自然,姿态又稍显怪异,裴轻舟不明所以,歪了歪头,“你们俩在做什么?” 陆诚僵硬一笑,余光瞥见铺子门口,立刻抓住了给自己解围的机会,“裴女侠,快看,有人出来了。” 门口的客人们推推搡搡,最终让出一条道来。 当中站着一位破旧衣衫的老道人。 老道人瞳不聚焦,灰白的头发,绾着一个凌乱的道髻,髻中斜插一根木簪,青素褶子衣外披了件灰扑扑的鹤氅,背后绑着一面三角令旗,旗子脏兮兮的,原本的字看不大清。 那道人也不看人,拈起手来,胡乱地掐了几个指诀,“下一位信士请进。” 裴轻舟的剑法是从青城道观里习来,自然对道家有所了解,一见那人掐诀,立刻皱起秀眉,问道:“敢问这是什么指法?” 道人闻声转过头来,话也不说,干瞪着眼。 裴轻舟不禁产生怀疑,又道:“该不会是假冒的道士,骗百姓的钱吧?” 那道人瞬间起了反应,眯起狭长的眼睛,冷冰冰地望来,唱戏文似的说道:“你是何人?竟敢怀疑我的身份?我乃是枫林神算上官越,岂容尔等造次。” 边说着,边掐起兰花指来,遥指铺子门上的招牌,“此地乃本神算清修之地,枫林堂......” 目光向上望去,只见原本该是“枫林”二字的地方,尽是乱七八糟的划痕,陡然色变,一把拨开人群,眨眼间蹿至裴轻舟跟前,厉声道:“是你干的!” 房顶上传来一阵大笑。 众人回望房顶。 招牌后头冒出颗戴着方巾的头来,然后钻出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 那少年披着月白色的氅衣,宽大的袖口并着手里的幡,随风翻飞,自有仙风道骨之相。 少年一开口,声音却老成得很,“上官师弟,别来无恙啊?” “笑枫子前辈!” 裴轻舟率先认出房上那人,惊喜喊道,“我们又见面了。” 笑枫子是她与万子夜在路途上相识,结伴来到临阳城的友人。别看这他外貌如俊美少年,实则已逾花甲之年。 笑枫子老顽皮似的挥了挥手,“裴丫头,你在这里做什么?想批命看相,找我老头子便可,怎的到这坑蒙拐骗的地方来?” 上官越脸色倏地一变,双眼血红,张牙舞爪道:“原来你们是一伙的,来砸我的招牌。” 说罢,从身后抽出令旗,指向笑枫子,一道凌厉气劲从尖端射出,“我乃枫林神算上官越,你是何人,胆敢造次!” 笑枫子随意地偏了偏身形,将这道气劲躲过,喊道:“下面的人散一散。” 这一攻一躲之间,裴轻舟三人看出门道,心道这上官越人似疯癫,发出内劲却狠戾无比,是个练功的行家。而笑枫子轻巧躲过,功夫更在上官越之上。 百姓们看不到气劲射出,只能感觉到两位高人之间有些异变,以为是大仙准备斗法,赶紧躲到一旁。 谁料到,笑枫子手起掌落,不是向着上官越,而是蓄力将那块招牌劈了下去。招牌砸在地上,登时断作两截。 笑枫子满意地拍了拍手掌,这才纵身一跃,落在地上,“师弟,原来你真有疯病,记不得师兄我了?” 围观的群众们摸不着头脑,原本以为上官越时常词不达意,是因大仙附体,弄了半天竟是疯病,一时间对着他指指点点。 上官越不理旁人,愣在当场。 半晌,好奇地打量起笑枫子来,指着笑枫子的容颜又惧又笑,此时终于能让人看出是个疯子。 顷刻间又换上一副痴呆相,“师兄?不,不对,你不是我师兄,你只是个孩子!” “对啊,”笑枫子故作恶人状,桀桀笑起,“师弟,你忘了,师父不正是因为将返童之法传授与我,才教你给杀了吗?这些年你躲到哪儿去了,让师兄我找得好苦。” 周围人听得冷汗直流,纷纷暗忖道,怎么见着这两位都不大正常。一个貌若少年,自称师兄,另一个状似疯癫,更是杀人凶徒。 这会儿,哪里还有人顾得上算命,大眼瞪小眼地互觑一阵,全都小跑着离开了这块是非之地。 人群一散,裴轻舟这才从地上的招牌看出,被划掉的果然是“枫林”二字,估摸着也是笑枫子那个老顽童的杰作。 若说方才上官越只是神志不清,那么听了笑枫子的话,可以说是疯上加狂。 他一把推开笑枫子,瞪着红眼,蛮牛似的直挺挺往外冲,正掠过万子夜,忽地停下身来,咧嘴一笑,傻愣愣地伸出食指,张口却是哭腔,“别杀我,别......” 万子夜伸臂去拦,没想到上官越这个疯道人,像豁出了命似的,猛地使出一肘击。见万子夜吃痛弯下腰去,他抓住机会撒腿便跑。 两片脏兮兮的袖子像大灰鹅的翅膀,扑棱着起伏几下,人已掠出十丈有余。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裴轻舟反应极快,足踏轻功“飞云”,一晃眼的工夫,便跟了上去。 第五十三章 又见纹身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枫林堂前,只剩下万子夜、陆诚和笑枫子三人。待万子夜忍痛直起身来,裴轻舟与上官越的背影已消失在街角。 三人面面相觑了片刻,笑枫子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是不是给上官越逼得太紧了,没想到他原来已经疯成了这个样子。” 陆诚则略显担忧,他对临阳城的地段了如指掌,望着两人消失的街道,皱起眉来,“那疯子怎的往城北跑,城北主道拥挤,巷道又多,裴轻舟跟着怕是辛苦。” 这话说得一点也没错。 裴轻舟跟在上官越身后,岂止是辛苦,简直是让人抓狂。 按理说,以她的功夫,不至于追了半天,还如此遥不可及,怪只怪上官越似乎对临阳城十分熟悉,专挑狭窄的地方上蹿下跳。 光是乱跑也便罢了,上官越还时不时地回头,用令旗指着,胡乱射出劲气来。裴轻舟躲倒容易,却生怕劲气误伤百姓,还得出剑化劲,苦不堪言。 她甚至开始怀疑这人压根没疯!不然怎么会跟溜猴儿似的耍着她玩。 半柱香的时辰过去,裴轻舟的追逐终于看到了尽头。她眼看着上官越转进一条巷道,远远可见那条巷道三面是三堵高墙。 也就是说,那是条死胡同! 裴轻舟长出了一口气,正迈过转角准备进入小巷,只听巷中传来凄厉一声惨叫,暗叫不好,忙运起功紧跑几步。 这个是背阴的巷子,阳光照不进来,空气中弥漫着阴冷的气息。 甫一进巷子,裴轻舟不适应地眼前一黑,恢复过来后,只觉得心也如掉进了冰窖一般,似乎能听见结冰的咔嚓响声。 巷子的尽头,上官越贴地伏着,像一块陈旧的抹布,一动也不再动。 他的身旁站着一人,正收掌入袖。浑身散发着邪气,在凉气逼人的巷子里,更显得如地府派来索命的鬼魅一般。 那人见了她,嘴角上扬,噙上一抹玩味的笑意。 “不识公子!”裴轻舟清叱一声,霎时间抽出灵雀剑来,“你杀了上官越!” 不识公子好整以暇地望着来,似乎并不着急逃走,“裴女侠,又见面了,怎么万子夜每次都让你独自一人,可惜。” 裴轻舟不想被不识公子牵着话头,便不问为何可惜,提剑遥指,喝道:“也是你杀了沈从云?” 不识公子却自顾自地往下说,“可惜你这样如花似玉的女侠,我却不能手下留情。” 裴轻舟秀眉紧皱。每次这神秘公子讲话,总是不明不白的,教她头疼。 不识公子负手而立,悠悠道:“你不问我为何?” 裴轻舟问:“你为何杀人?” “不对,”不识公子缓缓摇头,“你应该问的是,我为何不能对你手下留情。因为我讨厌万子夜,所以也讨厌你,若你愿意将万子夜逐出裴家庄,让他成为个孤家寡人,我倒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他说这话的样子,像个生杀予夺的霸者。 裴轻舟意识到,她无法与不识公子交流。比起上官越,眼前这人更像个疯子,疯得让人莫名,疯得让人害怕。 “你对我跟子夜有何想法,我不在乎。你不如跟我去落桃山庄,讲一讲你犯下的恶行。” 不识公子挑了挑眉,眼中似有冰冷笑意,“我不去,你奈我何?” 小巷幽深,举头可见一隅穹庐青天,白云徐徐飘过,低头巷道中却是一片了无生机的寂然。 墙角爬着潮湿的大片绿苔,几株曾经顽强的植被,在阴暗的境地中,早已撑不过去,枯残的根茎仿佛伏地的竹节虫般,在墙缝漏过的细风中摇曳。 乱根中伸出一枝黄花地丁,乳白色的绒球,似是这巷中升起的一颗太阳。 劲风掠过,羽状的柔软绒毛忽地脱离开去,自由地飞往高墙那头。 催动它们飞散的劲风,来自一柄剑。剑锷雕着雀儿,振翅欲飞。 ——灵雀剑。 纵使巷中极暗,却有清光闪过。 正是剑光。 灵雀剑青光骤起,锋利又清冷。正如持剑的裴轻舟,凌厉之气迸发而出, “不识公子,束手就擒!” 她飞身向着不识公子刺去。 不识公子一撩外袍,脚尖旋起,与剑锋擦身而过。手腕倏地一抖,袖口抖落,伸出一只黑气缭绕的掌来。 掌力带风,如乌云压境,城池欲摧,滚滚地朝裴轻舟的额上盖去。 ——正如他方才杀害上官越一般。 裴轻舟早有防备,一个翻身跃起,手臂回撤,以剑柄格挡住不识公子的掌风。 铮! 浑黑的掌力自剑柄末端汇入,顿时灵雀剑身震颤不止。 裴轻舟紧握剑柄,注入真气相抵,一正一邪两股内力在剑身中相撞相斥,剑身几经铮鸣,最终将其化解,两股气劲如巨石崩裂,化为无数碎片四射而去。 最后一缕黑气也消散了。 灵雀不愧是把好剑,经此折腾,青光不减,锐气尤盛,以真气漫过一遭,剑身反而更加清明。 裴轻舟趁机一振长剑,将不识公子震退半步。随即如蜻蜓点水,足下轻点几步,再拉开距离。 这巷子不宽,裴轻舟发觉长剑施展不开,当机立断,收回剑去,从袖中抖出短剑,再冲入巷尾。 “聪明。”不识公子甩一甩衣袖,沉声道,“只不过,选择与我近战,又显得你很蠢。” 裴轻舟声音清越,在巷中回荡,“到底谁蠢,试过再说!” 经过前一次在落桃山庄内交手,裴轻舟深知不识公子作派,再不留招,一剑一剑地,直往要害上刺,渐渐占了上风。 不识公子边打边退,脚下一软,踩进绿苔,原来是人已退至巷尾高墙。 “剑法不错,不过,小打小闹也该结束了。” 虽开口嘲弄,不识公子却不敢大意,几十招过后,领教了裴轻舟的厉害,决定避免与她硬碰。 说话间,手一扬,袖中忽地蹿出数条箸般粗细的小蛇来。 小蛇甫一蹿出,裴轻舟变攻为守。不识公子趁机横踏墙砖,身影划出半弧,跃向另一面墙去,再陡然转身,人已至裴轻舟的后心。 裴轻舟前有小蛇数条,后有不识公子阴风将至,仍临危不乱,以快抢攻,率先解决身前麻烦。 几片剑光交织成网,如钢条的网,将小蛇绞成几段。 凛然回头,不识公子身后,隧道似的巷子沉沉,衬得入口处极亮,像一口光芒汇聚的井,恍惚不真。 裴轻舟却笑了,眉眼间仿佛驱散了寒意,一面刺出短剑,一面扬声高喊,“你来了!” “来了!” 话音未落,那巷口光之井处,五点白日流星飒沓而来。 仔细看去,那流星是五枚断魂钉,而那扬袖发暗器之人,笔挺立在阳光之下,白衣上洒落金色光芒,如降世谪仙一般,不是万子夜又是谁? 不识公子听见破风声响,眼中精光突现,猛地卷袖,再放出五条小蛇。 五条小蛇如柔软的绳索一般,缠住断魂钉。钉刺穿破蛇身,速度却也不似初始迅疾,这才让不识公子堪堪躲过。 五枚断魂钉擦过鬓发衣摆,连根没入墙中,可见万子夜运功的劲气不小。 “好个万子夜!”这下轮到不识公子被两面夹击,不但要防住裴轻舟的剑,还要应付万子夜的暗器,此时万不敢托大,本想搏上一搏,从巷口杀出,却见那侧又出现两人,正是陆诚和笑枫子。 “裴女侠,我也来了!”陆诚架起桃花枪,英姿挺拔。 笑枫子悠悠笑道:“你们两个小子,跑得那么快,实在不尊老。”却没有责怪的意思,“裴丫头武艺高强,怎会轻易教人欺负了?” 打趣间,巷口三人向巷尾逼近。 “不识公子,看你这次往哪里逃!” 裴轻舟因伙伴到来,剑气更胜,招招似狂澜,在不识公子的耳畔呼啸。 不识公子双目危险地眯起,运足内力,向裴轻舟发出一掌,掌风带起衣袂翩飞。 裴轻舟如燕般轻巧闪过。 岂料,那一掌并非向裴轻舟而去,本来的目标竟是上官越的尸体! 趁她闪躲之际,不识公子旋身飞掠,再次与裴轻舟调换了位置。 待人落在巷子最里端,恰是上官越尸体身受掌风巨力,被掀起站立之时。 只见不识公子双手扶住上官越的肩膀向下一沉,人直飞而起,一段上升后,再踏上官越肩膀借力,又升起一段,竟真教他飞上了高墙。 上官越的尸体轰然倒塌,地上的泥土青苔被砸得一塌糊涂。 不识公子居高临下地站着,蓦然笑道:“万子夜,总算与你过了一招。这一招虽不尽兴,不过也有所收获。” 万子夜冷然道:“休要故弄玄虚,把话说清楚。” 不识公子的目光落在裴轻舟身上,“裴家这女人,对你来说果真十分重要,竟教你这样懦弱的人发出断魂钉来。” 方才万子夜使出的断魂钉,二寸七分长,钉身三面有棱,侧有放血凹槽,一旦射入人体,虽不致命,却能立刻让人动弹不得。 万子夜平日里只用些银针、柳叶刀之类的暗器,并非“懦弱”,而是常怀仁慈之心。可见着不识公子欲对裴轻舟下毒手,想也不想,便发出了断魂钉。 只是他的习惯,不识公子又从何得知?心下不禁悚然。好似生活中,无时不刻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窥探一般。 万子夜双目如波涛浪涌的海,修长的双指间夹住一柄柳叶飞刀,蓄势待发,“你到底是何人,为何杀害沈从云与李折?又为何将我与阿舟视作仇敌?” 闻言,不识公子的脸上浮现出兴奋与残忍。 秘密只是他一人的秘密,而高墙下的人一无所知。 这种感觉,就像是他用一撮盐,将不知所措的蛞蝓溶为了泡沫。 蝼蚁是生是死,皆在他手。甚至能否得知为何而死,也要看他心情。 而显然,不识公子并不准备让裴轻舟和万子夜二人痛快,最后只留下一句,“若真有本事,自己来寻答案”,便施展轻功远去了。 柳叶飞刀扑空,转回万子夜的手心。 巷尾只余下上官越的尸体。 “上官师弟。”笑枫子看着尸体,露出复杂的神情。 裴轻舟将上官越的尸身翻过,只见他额上赫然五个紫黑指印,双目瞪得浑圆,眼眶中淌下血来,不禁对不识公子这一掌心生寒意。 正想着这一掌,裴轻舟忽然心念一动,将上官越的破旧道衣掀开,再从里衣中掏出他的手臂来。 果然! 大臂露出的瞬间,一条猩红色的蛇形纹身映入眼中。这一纹身,与沈从云身上的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蛇身缠绕的那块方牌,中间是一“南”字。 沈从云与上官越二人,均有蛇形纹身,其中关系定是匪浅。 但若说这南北指的是地理位置,又稍微牵强。且不说上官越虽住城南,却死在城北深巷,沈从云本来也不是落桃山庄之人,跟“北”颇难契合。 万子夜盯着那蛇形纹身,眼底暗流涌动。 不管是沈从云、上官越之死,还是十年前方家的旧案,恐怕只有抓到不识公子,才能寻到答案。 第五十四章 老顽童的恶作剧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山坡后有清风吹来。 插在坟墓前的三角令旗在风中徐徐展开,经清水洗过,依稀可辩得“枫林”二字,是被埋葬在坟墓下的上官越,在镜中花、水中月中才被认可过的名号。 笑枫子拎了壶酒,将半壶浇在地上,“师弟啊,没想到,我们半生的恩怨,竟这样就结束了。” 语气中,不乏寂寞。 笑枫子将剩下半壶酒饮尽,怅然道:“师弟,也不知你因何而死,若你含冤含恨,不如给我托个梦说道说道,你我师兄弟一场,我也不是不能考虑给你做个主。” 说罢,自顾自笑了起来,似是泯了往昔的恩仇,“当然了,若是你因作恶多端,才遭此死劫,师兄我只能送你一句‘活该’。哈哈。” 笑声渐渐地随风散了。 裴轻舟盯着那摇动的令旗发了会儿呆,直到陆诚的五指伸到眼前,才猛地一个激灵,醒过神来,木然问道:“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我正说到,方才凭借我的聪明才智,才从不识公子手里救你一命,这么重要的话题你不听,发的是什么呆?” “啊,嗯。多谢你。”裴轻舟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口应付道。 她这一言谢,陆诚反倒面儿上一红,桃花眼一飞,不好意思起来,“哎呀,其实呢,我也只是对临阳城熟悉一点,才大概知道你们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要说功劳嘛,还是这位笑前辈的,在前街就听见你们的打斗之声,这才及时赶到。” 说着,又拽了一把万子夜,将他拽到裴轻舟跟前来,“还有万子夜!你没见着他发出断魂钉时候的表情,铁青铁青的,可怕极了,像鬼面罗刹似的。” 裴轻舟无意识地捏了一把万子夜的俊脸,“鬼面,罗刹?”似乎颇有异议。 “陆诚,不要夸大其词。”万子夜无奈笑笑,见裴轻舟精神恍惚,关切问道,“阿舟,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我想回上官越的枫林堂看看。”裴轻舟终于理清了思绪,迟疑道,“以我们现有的信息,沈从云是从上官越处得到的《神蛊遗术》,而此秘籍又是属于不识公子,那么问题是,上官越是如何将秘籍夺来,或者是偷来?” 裴轻舟凝视着令旗,手指轻点着脸颊。那令旗摇摇晃晃,如上官越生前疯癫的身影。 “所以我在想,上官越定是与不识公子的关联颇深,或许沈从云和上官越二人都是魔教的成员......” “沈从云,糊涂!好好的跟不识公子那种人扯什么关系。”陆诚痛心疾首,跳起脚来,“走,我们回枫林堂看看,一定要抓住不识公子那个祸害。” ...... 几人回到枫林堂。铺子门口已经彻底没了人,独独断成两节的招牌躺在地上,显得十分凄凉。 跨入堂中,才短短几个时辰过去,竟已教人觉出了物是人非。 枫林堂里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铺子。 壁架上摆放着简陋的三清像,雕工十分潦草。三个贡盘中有几个长了蛀虫的苹果,和几块硬如石头的糕点。香炉里的几柱长香早已燃到了尽头,只余下一盅香灰。 陆诚在香灰中扒了半天,除了弄脏双手,毫无其他收获,抱怨道:“笑前辈,你这个师弟,他到底会不会相术?怎么陈设如此草率,看不见对祖师爷的丁点儿尊重。” “他不会。”笑枫子干脆答道。 他在书架中翻找,只找出几本寻常的八卦周易,泄气地塞了回去,“师父见他资质不行,悟性也差,没将我们枫林派的奥秘传授给他。谁能想到,他竟偏执至此等境地,清醒时,不肯接受,疯癫时,也陷在枫林传人的幻想当中。” 正说着,枫林堂中走进一人。 这人约莫四十几岁,是个脸色不佳的汉子,脚步虚浮,每走几步便不住地咳嗽,让人听了,不禁担心他会将心肺一并咳出。 汉子左顾右盼,小心地开口,仿佛怕冲撞了神仙似的,“请问,枫林神算大仙可在?” “你找我?”笑枫子疑惑地打量了一番汉子,“你是哪位?” 汉子一愣,摇了摇头,“小孩子不要乱开玩笑,我找的是位大仙,他的身上有一面令旗,说是可以招神附体。” 原来这人是找上官越。笑枫子晒然,腹诽道:上官越怎么这样敢吹,若是疯癫之语也就罢了,倘若神志清明时说出此话,也不怕被同行笑掉大牙。 转念一想,这些百姓又是怎么敢信,真是愿打愿挨的买卖。 笑枫子向来看不上这种营生,于是冷着脸不去理汉子。 裴轻舟在堂中已经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有用的东西,此时见汉子进来,权当是多个机会了解上官越,便对笑枫子眨了眨眼,然后拿出十分热情迎了上去,对汉子道: “您找枫林神算是吧?今儿不巧了,他刚出门,一时半会回不来的。但这位,您看他手里的幡,专业的!这位是枫林神算的师兄,神神算,同样神通广大,要不您先跟他聊聊?” 汉子心下仍有犹疑,“这小孩儿?” 笑枫子的脸色更加不悦。 “是,神仙都不见老,您说是不是?我们这神神算还不好请呢。”裴轻舟赶忙赔着笑脸,将笑枫子拉到一旁,附耳求道,“笑前辈,委屈你了,帮帮晚辈。” 笑枫子一瞧,裴轻舟那双鹿儿似的眼睛,都快要眨出星星来,怜爱还来不及,哪里还生得了气,当场眼睛一翻,演起戏来。 只见他一振竹竿,“砰”地一声,先给那汉子震住,随即掐了个复杂的指诀,给那汉子晃得眼花缭乱。 最后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我见信士阙中隐隐灰暗,定是患有恶疾,若不早做打算,恐有生命之忧。” 这一套做得行云流水,纯属打假打得多了,深谙唬人之道。 果然,汉子一听,忙不迭地点头,“对对,枫林大仙也是这样说的,上次他对我讲了破解之法,我未能立即答应,回去之后,感觉身体越发不适,赶紧再来瞧瞧。” 裴轻舟趁机做了个“请”,“您往屏风后头坐吧。” 汉子走进屏风坐下。 笑枫子原本不大情愿,只勉强帮忙,这时候忽然想出个捉弄人的好招,顿时眼睛一亮,横起竹竿,兜住裴轻舟,高声道:“信士稍等片刻,本仙作法,需得有两位小仙左右护法才行。” 裴轻舟嘴角一抽,已知吃瘪。 杏眼圆瞪,映着笑枫子得逞的笑容。她实在拿这老顽童没有办法,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一个小仙搞定,还差一个。 干这种没谱的事,裴轻舟第一个想到陆诚,用目光去寻,那精明少爷早就掩袖退避一丈,反把万子夜往前一推,低声道:“喏,前辈,给你用这个小仙。” 笑枫子得意一笑。 裴轻舟和万子夜无奈对视,彼此在对方的脸上捕捉到一丝决然。 汉子还坐在屏风后头,两人不敢跟笑枫子争辩,只得紧闭着眼,任他用朱砂掺着香灰,在脸上画出些不知所谓的面纹来。 等睁开眼睛,只见陆诚紧紧地咬住下唇,憋笑憋得浑身打颤。 还不忘悄悄地竖起大拇指,做出口型,“真像样子。” 裴轻舟怀疑他说的是“真瞎眼了”,威胁地盯住陆诚,双目微阖,从怀中咔嚓亮出短剑。 陆诚赶紧背过身去不看,双肩依旧微微颤抖,看来还是没有笑够。 笑枫子又添了几笔,故意画得滑稽,给这两张俊俏的脸画得不成人样,这才满意地拍了拍手,吟唱道:“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万劫,证吾,神通!大仙来了!” 第五十五章 有药可医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屏风后,笑枫子与那病汉子对坐。 裴轻舟和万子夜抹着满脸的香灰,一人捧着香炉,一人搭着拂尘,神情凛然地站于两侧。 这凛然的神色,五分是为佯装仙家作派,剩下五分怕是发自内心地给自己鼓励。 毕竟,在这样荒诞的场面中,也只有那迷信的病汉子才不会嘲笑他俩了。 裴轻舟轻咳一声,左手捏了个像模像样的白鹤诀,话说时尽量把声调压低,“听闻这位信士,已看过枫林大仙上官越?” 汉子忙不迭地点头。 裴轻舟郑重地嗯了一声,继续道:“不知枫林大仙,有何救治之法啊?” 汉子不疑有他,老实回答:“大仙说,据他所知,天下间有一神教,可以引我加入。只要我心诚,神明即可显灵,从此保我无病无灾。” 笑枫子气得直翻眼睛,现下他这形容瞧着,倒是跟半疯的上官越有了几分相似。 好半天才稳住心态,但开口难免挖苦,“那你怎么没听他的去入教啊?” 此问一出,汉子竟有些惭愧,垂首嗫嚅道:“我......我也后悔啊。上一次我杂念太重,离不开家中妻儿,这才没听得大仙的劝。这回家这几日,感觉身子越发地沉重了,这不,又回来找他,希望大仙再给我一次机会。” “你,你,”笑枫子“你”了半天,也说不上话来,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嘟囔道,“我那好师弟是给你们灌了迷魂汤了?” 汉子瞪大眼睛,“你说的啥汤,能给我治病不?” 屏风外头,传来一阵咳嗽和呕声,想来是陆诚弄出的动静,他怕是早已笑得站不起来。 汉子竖起耳朵听了片刻,好心道:“外头那小伙子,是不是身体也不大好?大仙给看了没有?” 又听外头传来“哎呦”一声闷哼,陆诚那不正经的声音响起,“劳您费心。我已经看过这位神神算大仙了。本来我是被抬着进来的,现在已经能自己站着,灵得很。还有那位叫万子夜的小仙,行,真行。” 最后一句话,说出了些咬牙切齿的感觉来。 屏风里头,万子夜面色如常,悄然将发过飞蝗石的手敛在袖中。 裴轻舟抿住红唇,为防自己笑出声来,赶忙把话题拉回正轨,肃然道:“那神教现在何处?本仙姑怎么从未听闻?” 汉子为难道:“这......仙姑所问,我确实不知。枫林大仙说话向来高深莫测,我等凡夫俗子难以参透。” 笑枫子心想:什么高深莫测,上官越就是个半疯,他的疯劲儿上来,正常人能听懂才是神仙显灵。 只是眼下还得配合裴轻舟,点头附和道:“是也。那他有没有告诉你,如何加入神教?” 那汉子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得面目通红,才仿佛从喉咙中挤出些气息来,“大仙只说,若我诚心入教,他可带我前去。” 裴轻舟问,“信士身子如此虚弱,大仙如何带你前去,多久可到?” 汉子一愣,这句答得倒是有点犹疑,“大仙可腾云驾雾带我前去,半日可到。” 见该问的也问完了,笑枫子不再端坐,打算揭穿了上官越的骗局,凑近汉子跟前,神秘兮兮地问道:“小伙子,你老实讲,上官越收你多少法金?” 没想到,汉子心目中的大仙受了侮辱,反应十分强烈,“呼”地弹起身来。 这猛一起身,脸色又添了几分灰青,“大仙说过,入教不收钱财。他只是可怜我们这些寻常百姓罢了,若你真的是他师兄,还请不要胡乱揣测大仙的用意。” 笑枫子当下愣住。上官越将人哄骗入不识公子的“神教”,不是为了敛财?招收这样普通的百姓到底有何用处? 想起不识公子站在高墙上,那副傲然凌驾于众人的面孔,难道他只是单纯享受被人顶礼膜拜的感觉? 脑海中出现了不识公子坐在高堂邃宇之中,满堂百姓乌泱泱地伏在地上,高喊“教主千秋万代”的画面,笑枫子几人心中不禁生出一阵恶寒。 汉子见眼前三人脸色明灭不定,咳了几声,言语中带有退缩之意,“枫林大仙到底何时回来?我等他回来再看,您这位神神算,我不看了!” 说罢,踉跄着转身欲走。 裴轻舟正欲阻拦。 “且慢。”一声清逸的喝声止住了汉子,那汉子转头看去,原来是神神算身侧,一直没有作声的那位“小仙”。 制止住汉子离去的,正是万子夜。 要说万子夜的模样,在鬼画符似的面纹下仍显得周正,白衣朗朗,双目沉静如海,天生给陌生人一种不可亵渎却亲和之感,在这枫林堂中,倒最像个悲天悯人的仙家。 “你这病,可治。” 万子夜这一出声,汉子望着他平和的眸子,心中似乎仍寄托了些希望,缓缓地坐回桌前。 不料,万子夜却不故弄玄虚,直截了当问道:“你咳有多久?” 汉子仍旧不明所以,“半月有余......这跟......” 万子夜不给汉子胡说的机会,继续问道:“可有口干,盗汗,咳时是否胸闷胀痛,亦或有心悸之感?” 汉子见万子夜神情严肃,不敢不答,答过问题后却又扯些有的没的,“我这身子一向硬朗,就是半月前,去临镇亲戚家走动,回来抄近路走了山里,这不,隔天就咳嗽上了。您看,是不是邪祟......” “不是。”万子夜温声说着,搁下拂尘,一撩衣袖,伸出手来,闪电也似地擒住汉子的手腕,见汉子挣扎,语气与手劲不由地加重了些,“你不要动。” 万子夜到底也是练武之人,汉子如何脱得开去,手臂扭动了几下,便认命地由人扣着,脸上却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我道你是什么仙人,原来不过是个大夫。” 陆诚早就从屏风外面伸进头来观望,狡黠一笑,道:“我们这位,是仙,是医仙。你听没听过火车灵官王元帅,主管收瘟摄毒,保人身康体健,他就是那灵官座下......” “陆诚。”裴轻舟打断陆诚,轻轻摇了摇头,“不要再说,一会儿给这位病人说得迷糊了,又该以为是神仙显灵救他,念不得大夫的好。” 汉子冷下脸来。 万子夜却不介意,诊过了脉,松了手,依旧好言好语,“你这病并不严重,应是染了风寒,又拖了一阵子,才会至此。” 汉子一指笑枫子,“他方才说我有恶疾呢。” 笑枫子哼声道:“上官越还说他会腾云驾雾呢,我瞅着你,半信半疑的。怎的,我说你有恶疾,你还真信?” 汉子的脸色又难看几分,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双颊通红。 裴轻舟拽了拽笑枫子的衣角,笑枫子这才闭上了嘴,扭过头不再看那汉子。 万子夜从桌上拾起纸笔,快速地写了个方子,推到汉子眼前,“左右你口中的‘枫林大仙’回不来,你不如先去城北找个医馆瞧病。若是担心花销,可先试试我这方子,都是寻常的药材,要不了几个钱。” 见汉子不为所动,又道:“你总要为家中妻儿考虑,难道你真能加入所谓的‘神教’一走了之,不管不顾地抛下家人?妻子没了丈夫,孩子没了父亲,纵使你的病被神教治好了,你能心安?” 这正说到汉子的犹豫之处。 那汉子虽迷信上官越,但也不是铁石心肠,琢磨着万子夜的话,呆坐当场。耷拉着肩膀坐了许久,坐得脸色忽明忽暗。 坐到裴轻舟怀疑他们保不齐要挨骂的时候,那汉子终于有了动作。 他闷头将药方子拾起,揣在怀里,胡乱冲众人行了个礼,憋红着脸出门去了。 第五十六章 女侠,怎么又是你啊?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目送走了汉子,几人围在枫林堂里,对方才获取的信息进行简单的整理。 裴轻舟取了面巾将脸擦干净,率先讲出自己的看法,“上官越既然在临阳城中招收教众,又说可带身体虚弱之人前去,想来魔教应该距离临阳城不远。” “万一上官越是在说疯话哄人玩儿呢?我们真要信一疯子所言,去寻不识公子的魔教?”陆诚问出问题,立刻又回答了自己,“不过,现在我们就知道这点儿信息,死马当作活马医,总比大海捞针强。” 裴轻舟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们对不识公子知道的太少,现下只有半本秘籍,与一个不知道名字的魔教,只能寄希望于上官越的话中,多少有真的地方。 沉默片刻,陆诚又嘀咕道:“哎,对了,你们说,那魔教要上官越这个半疯做什么?” 笑枫子灵光一闪,望着书柜上的一排书册,突然抚掌道:“对啊!陆小子提醒了我!关于此事,我倒是有些眉目。” 裴轻舟忙问:“笑前辈,有何想法?” 笑枫子起身,从书柜上摘出几本册子,依次排开搁在桌上,“上官越虽未传得相术之法,但却同我一起,修习过奇门遁甲之术。我们枫林一派,最擅长以草木山石为眼,布隐遁之地。那魔教将上官越纳入麾下,怕不是利用他设计些迷障,以此隐藏踪迹。” 说着,大力拍了拍陆诚的肩膀,“好小子,临阳城你最熟悉,一日脚程内,可有密林之处?” 陆诚对临阳城了若指掌,立即答道:“有。出了临阳城,半日可达一镇子,那镇子东边有一处密林,密林的尽头是座荒山,五六年前,山底下藏着一窝土匪,正是被落桃山庄所剿。” 万子夜道:“剿匪后情形又如何?” 陆诚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了。” “没有其他线索,我们只能前去一探。”裴轻舟征得众人同意,肃然道,“希望我们能尽快揪出不识公子,他现下已杀三人,他那魔教,我总觉得是个祸端。” 商议过后,众人兵分两路,约定明日在临阳城北门相见。 裴轻舟、万子夜和陆诚先行回落桃山庄汇报情况,并做好出行的准备。 而笑枫子一方面熟悉上官越的术法,另一方面乐于助上一臂之力,便回了所住客栈去拉上搭档劳默。 裴轻舟甫一踏进山庄,便见沈从雪那抹杏白色的倩影迎了上来,出水芙蓉似的面容上有几分焦急神色,“裴姑娘,你回来了!” 沈从雪拉住裴轻舟的手腕,急匆匆地往庄里走,“快跟我来,今日刚安顿好我哥和折哥,司徒凡又在嚼你们舌根,说你和万少侠是畏罪潜逃了。” 裴轻舟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任他去说,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我们都已懒得与他争辩。沈小姐,明日我们便启程去寻凶手,你放心好了。” 沈从雪这才停下来,期期艾艾地说,“我也想去,我想亲自给我哥和折哥报仇。” “从雪妹妹,这不是儿戏。”陆诚急道,“我们可不是出去玩的。” 沈从雪的明眸浮出泪花来,“裴姑娘去得,我......我也会功夫,我怎么去不得?” “小姐,你可不要为难裴女侠了,”不远处传来尖刻声音,司徒凡不知何时与薛悍二人踱了过来,斜着眼道,“说不准人家明天准备跑路,带上你做什么?” “别听他胡言。”裴轻舟目不斜视,拉上沈从雪便走。 司徒凡抱着臂阴阳怪气,“小姐,你可莫要跟这种人混在一起。老爷给你安排好了前程,你别今天跟个侍从好,明天跟个嫌犯好,当心日后嫁入了京,遭夫家嫌弃。” 裴轻舟蓦地站住,回身狠狠地瞪住司徒凡,“你怎么知道?” 司徒凡立即明白她所问何事,眼珠一转,嗤地一笑,极尽轻蔑,“谁不知道?” 沈从雪到底是个名门小姐,哪里受得住司徒凡的侮辱,泪水扑簌簌地,顺着涨红的脸颊滚落。 薛悍脸色微变,赶忙拦住司徒凡,“二弟,慎言,不要坏了小姐的名声。况且,裴女侠与万少侠既得陆庄主委托,又有陆公子陪同,定会给咱们一个交代。” 司徒凡眯着眼,骤现三分杀意,挑衅地望着裴轻舟,“你可敢让我同你们一起前去,我先说好,若你们有异动,我必杀之,替公子报仇。” 裴轻舟沉吟片刻,目光淬厉,傲然道:“有何不敢?只不过,我们与你不对付,若你信任薛前辈,让他跟着我们即可,如何?” 司徒凡一愣。若说不行,薛悍就站在此处听着,岂不是要生兄弟嫌隙,当下知道自己又吃了裴轻舟的瘪,冷哼一声,“随你。”逃也似的拂袖离去。 沈从雪从怀中取了帕子,展开后盯着并蒂莲花,一时忘了拭泪,哀戚问道:“薛悍,原来你们都已经知道。折哥与你们亲如兄弟,为何早不能成全我们?” 薛悍恰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姐,这话从何说起啊?” “罢了。”沈从雪淡淡道,“现在说这些,到底也没什么用了。” 语毕,也不再看薛悍一眼,心肝被挖尽似的,只留下伶仃的背影。 裴轻舟叹了口气。 人间自是有情痴,如沈从雪,此刻是该怨薛悍司徒凡,还是该恨命运恨造化,裴轻舟也说不清楚。 她想,她能做的,或许只有将凶手捉到。希望到时候,能给沈从雪一丝慰藉。 ...... 裴轻舟、万子夜、陆诚与薛悍四人备足了趁手的兵刃,又带了些干粮和几枚求援的响箭,第二天清晨便早早地出发了。 到达汇合地点后,笑枫子与劳默已等在城门处。劳默打着呵欠,对众人爱答不理的样子。 陆诚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惶惶地直偷看劳默。 笑枫子笑道:“我们小劳,面冷心热,陆小子放心。他就是昨天没睡好,有起床气。” 又一拍劳默,“咱们好歹有点儿前辈的样子。” 有笑枫子活跃气氛,双方简单地做了介绍。之后几人快马加鞭,不足半日便到了陆诚所说的镇子。 行至半路,裴轻舟便觉出了熟悉,等进了镇子,说巧不巧,这不正是来时喝凉茶的镇子吗? 小镇上刚刚撤了早点的摊子,街道上尚有面食粥汤的香气。有几间赶早的铺子已经打开了门,吃饱喝足的杂役们正零星地往里进。 陆诚瞅着收摊子的小贩们犯愁,不知道要如何打听,却见裴轻舟轻车熟路地,一直往中央大街走。 陆诚好奇问道:“裴轻舟,你要去哪儿啊?” 裴轻舟抿嘴一笑,故作神秘,“要说打听消息,当然是去茶楼最方便快捷。正巧,这镇上,我认识一家茶楼的店小二,人机灵得很,咱们这就去会会他。” 陆诚诧然道:“你在这镇子上有熟人?这我倒是没想到......” 裴轻舟与万子夜相视一笑,笑枫子和劳默想起不久前几人初遇场景,也忍俊不禁。 薛悍因二弟司徒凡先前频频发难,自觉与几人格格不入,只闷头在后面跟着。 不多时,几人在中央大街的路边站定,面前有一茶楼,牌匾上刻着四个大字,“吉祥茶楼。” 只不过那特色凉茶的横幅招牌,添上了一行小字,“恳请各位侠士素质用餐,小店跪谢。” 裴轻舟三步并两步迈进茶楼,巧笑倩兮,“小二,今日还有酸梅茶吗?” 吉祥茶楼今日刚刚开店,店小二正在后厨捣鼓茶具碗碟,听见有客,一手抱着茶罐子,一手掀开布帘,“客官,来了!酸梅茶现熬现卖,过了晌午才有,这会儿有新出锅的糕点,客官要不......” 掀了布帘子出来,定睛一看,立刻拉上了比苦瓜还长的脸,“女侠,怎么又是你啊。” 再仔细一数人,不禁痛心疾首道:“白衣少侠,两位活祖宗,你们也来了?怎么,今天还带了两位爷来照顾生意?好好的紫微大会你们不参加,上我们这儿开小会来了?” 第五十七章 店小二的情报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驾轻就熟,也不多言,找了个大桌坐下。见店小二还僵在原地,笑了一笑,“怎么,不愿招呼?” 经过上次之事,店小二看得出,这年轻女侠绝非恶人,当下见她笑得嫣然,好似空谷兰香,沁人心脾,于是胆子便又壮了起来,人也有些飘然。 他麻溜地闪过身来,无赖道:“上次女侠为擒黑白双匪,耽误了我半天工,害得我被扣了一整天的工钱。这次再招待女侠你,我恐怕直接丢了饭碗。” “不对啊,小二。”笑枫子眉头一皱,“衙门没给你报官的赏金?” 店小二其实收到了二两,却只当没有,面不改色道:“黑白双刀哪儿比得上您值钱呐?” 笑枫子道:“那你捉我跟小劳换钱去得了。” 店小二连连摆手,“不敢不敢。”说罢,眼睛赶紧往裴轻舟身上瞟,“女侠,我也不是不能招待你们。” “那你要如何?”裴轻舟从容地望着店小二。 店小二见她不恼,瞬间目露金光,伸出掌心勾了勾,摇头晃脑道:“我不多要,女侠肯赔付小的,我也可以为女侠服务服务。” “我就说,你这店小二不会做生意。”笑枫子提起竹竿去敲店小二要钱的手,却被缩手躲过。 笑枫子冷笑道:“你敢敲我们的竹杠,就不怕我们起身便走,让你连茶钱也赚不得?” 店小二挺了挺胸,扶正因躲避而歪斜的方帽,赔笑道:“不敢,不敢。几位赶早来我们茶楼,难道真是诚心吃茶?要说这茶楼里,南来的,北往的,形形色色那么多人,保不齐我这就有各位想知道的事儿。我收点儿开口的费用,不过分吧?” 陆诚这才知道,裴轻舟口中的“机灵人”不是玩笑话。敢情这店小二经验丰富得很,打眼一瞧就知道了他们的来意。 既然如此,倒也不必废话。 裴轻舟冲陆诚使一眼色,陆诚会意,从荷包中摸出一块银疙瘩,往桌上一丢,“来一壶茶,剩下的都归你,权当是误工费、打听费,行是不行?” “行,当然行。少侠真大方。” 店小二忙不迭地伸手去拾银子,不料陆诚手腕一转,将银子扣住,悠然道:“奇怪了,我记得茶楼的规矩,不是先吃茶,后结账吗?我们都还没问你打听,你怎么就要拿钱呢?” 店小二的双眼直盯着扣着银子的手背,仿佛能盯出个大窟窿似的,咬牙道:“少侠请问,我知无不言。” 陆诚问道:“你可知道出了你们这镇子不远,有片密林?” 店小二不假思索,“当然知道。” 陆诚又问:“你可知道密林里是何情况,比如,有人集会之类的?” 不料店小二脸色微变,见陆诚问得严肃,又转头去望裴轻舟,嘶了几声,才迟疑开口,“女侠,你们要去那片林子?” 裴轻舟点头。 店小二看起来很急,一颗头几乎要摇出幻影来,方帽戴在头上摇摇欲坠的,“女侠,我见你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干什么想不开,去哪种地方?有那闲工夫,不如多来我这茶馆里坐坐。女侠要是一个人来,我可以送你一碟荷花糕哩。” 裴轻舟懒得理会这蹩脚的调戏,只问,“我如何去不得?” 店小二趁机作神秘状,旁若无人地凑近裴轻舟,忽闻身前女子身上,不似寻常女子的珠翠花香,却似带着雨后的清新芬芳,正心神荡漾,还没来得及多嗅几口,便被笑枫子横起竹竿一把拦住。 笑枫子略一用力,将店小二推远了去,笑道:“有什么话,跟我们大伙儿说说。你要再接近裴丫头一步,恐怕这座上,最起码得有两人起来,给你揍成猪头。” 不久前笑枫子在茶楼自曝被朝廷追杀之事,店小二还历历在目,当下也不用考虑是哪两位要起身揍他,赶紧自行又退了半步,心虚地清了清嗓子, “那密林里有没有人,我可不知道。但是,那林子里头,闹鬼!” 后半句话故意说得一惊一乍,说完停顿片刻,用余光去瞥裴轻舟。 可惜没有如愿见到美人花容失色的样子,倒是感觉到两道来自年轻少侠的凌厉眼风。 陆诚挑眉揶揄道:“我们裴女侠胆大得很,教你失望了吧?” 万子夜则端正坐着,眉目含笑,眼底隐约有一抹暗色。 店小二一看,立即明白,若是被人揍成猪头,铁定有这白衣少侠一份力。 当下不禁悻然,只好挠挠头,继续讲, “我们镇子啊,商户多,农户少,对那林子没有需求,况且那边儿以前是土匪的地头,根本没人会去。不过,这人嘛,总有好奇的。之前有个樵夫突发奇想,背着斧子,非要走个二三十里地去密林里瞧瞧,这一去,可要紧了,各位猜怎么着?” 别说,这店小二确实有点儿说书的天赋。陆诚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扣住银子的手逐渐松了开,引颈问道:“快说说,怎么着了?他见到鬼了?” “可不是,少侠聪明啊!”店小二眼疾手快,将银子抄在怀里,嘿声道,“他进了林子,遇见了鬼打墙,走得昏天黑地的,也没能走出来!” 薛悍越听越觉得邪乎,忍不住皱眉插嘴道:“樵夫没走出来,你怎么知道他的遭遇?” 店小二是何等人精,接待的客人没有上万,也得成千,察言观色是他的看家本事。 自打裴轻舟进门,他便看得出,薛悍与其他几人生有龃龉,不仅脸色不大自然,连坐下的时候都要与人隔开一座。 于是他立刻站队,对薛悍没甚好气,“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 薛悍张了张嘴,摸了把腰上的金锤,却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倒是裴轻舟听不过去,对店小二道:“这位薛前辈,是“惊鸿扇”沈家之人,你好生回答他的问题,不可无礼。” 薛悍感激地望了裴轻舟一眼,心道这位裴女侠,并不因司徒凡而迁怒于他,实在心胸宽广,恩怨分明,当下对她心生更多好感。 店小二当然听过“沈家”,又见裴轻舟发话,点了点头,作了个揖,“回薛大侠,那人最后走出来了。” 陆诚道:“快讲讲,如何走出?” 店小二喜欢有人捧场的感觉,拾起茶碗昂首一拍,权当作惊堂木响, “那樵夫在密林里兜了不知多久的圈子,正当时,是饥寒交迫,胆战心惊。就在万念俱灰之时,突然,林中凭空出现了一个老道人,那道人穿着旧道衣,行为略显怪异,嘴里只念叨着‘枫林’二字。” “上官越!”在座几人互觑几眼,眼里燃起希望来。 既然上官越出现在那片林子,说明他们十有八九,找对了方向。 那密林之后,必有玄机。 “樵夫心想,这片密林里哪有枫树,道人怕不是个魔怔,但见到了人,总比独自徘徊得好。于是樵夫便跟在了那老道人身后。结果,拐了几个时辰,还真教他从林子里拐了出来!” 店小二似乎兴致颇佳,仍旧滔滔不绝,“只不过,等樵夫走出林子,天光已然大亮了。这密林竟困了他将近一日光景!这回吓得他一身冷汗,回到家便卧床不起,听说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裴轻舟也不催促,干脆从柜台里取了几只茶碗,自助喝茶。万子夜接过茶壶,给众人斟满,还不忘给店小二备上一碗,让他一会儿润润嗓子。 店小二说得兴起,又白话了一通家长里短后,当真抄起茶碗就灌,将茶喝尽,一抹嘴巴, “樵夫把这事儿一说,我们镇里百姓可炸开了锅了,纷纷说,亲眼见过那林子里有阴兵过道,煞气腾腾的僵尸排着队往里走......” 笑枫子最不爱听这样的谣传,便打断了店小二,“你还有没有别的可以讲?” 店小二啪地合掌,眼珠一转,肚子里存货还真挺多,“您不爱听这段?还有别的!密林后头的土匪被落桃山庄缴了之后,他们那些个判得轻的,都还在镇上衙门里劳改。对了,说起衙门,这几天衙门里挺热闹的,但我要看店,就还没去凑这个热闹……哎,女侠,你们怎么走了?” 紧追几步,跟到茶馆门口,一手摸进衣襟,银子已经被捂得热乎,另一只手挥得相当卖力,“女侠,下次再来啊!可以带上有钱的少侠!” 第五十八章 林中生变(上)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几人赶至镇外密林处,已近晌午。 日头毒辣,让人恨不得找个绿荫避一避。尤其是劳默,负着沉木箱子,背后被汗洇了一大片,下了马,赶紧疾步遁入林中。 甫一入林,只觉得通体舒畅,像喝了一碗冰镇梨子汁,清爽得十分透亮。 不消片刻,便察觉出些异样。这凉爽倒是凉爽,只是怎么热汗刚落,冷汗便伴着鸡皮疙瘩,簌簌地起了? 劳默将木箱搁在地上,忽有飞鸟闻声受惊,从树上蹿起。再抬头一看,怎的树木茂密如盖,透不进一点儿光来。 那被惊飞的鸟儿凭空消失在低垂的树冠间,若不是树叶晃动不止,还以为刚才的动静皆是错觉。 再平视向远处望去,只见远处似有热浪蒸腾,道路如水波般晃动、扭曲。 “小劳!你且慢行!再往前走几步,可就要迷路了。” 笑枫子及时出现在劳默身后,拧着眉头,“上官越的本事,比我想象的要厉害。夏日炎热,现在密林中不仅有阵,更有暑热催生的瘴气,真是一绝佳隐蔽手段。” 裴轻舟点头道:“不过,这样一来,我们也能完全肯定,这林子后头,必有不可见人之事。” 万子夜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瓷瓶,从里面倒出些药丸,分发给众人,“这是裴家庄的凝露丸,可解瘴气之毒,诸位服下,应可在瘴气中撑上一日。” “甚好,甚好。”陆诚毫不犹豫地捏起一颗,抛入口中。“好用的话,回头我们山庄找你,定他一千颗。” “好用啊,这可是子夜同我爹一起研究出来,当然好用。”裴轻舟见陆诚十分信任,心头一热,忍不住打趣几句,“若是不好用,陆少庄主当如何啊?” 陆诚正催促薛悍服药,听裴轻舟发问,咧嘴一笑,“不好用?不好用,我们就交代在这了,哪还有如何不如何?” 笑枫子哂道:“陆小子,你说话怎的如此不吉利?” 陆诚赶紧跺脚,“对对,呸呸呸!裴轻舟,你放心,这一千颗凝露丸,我们落桃山庄要定了!” “行啊,回头给你打个九五折如何?” “裴女侠,我怎么觉得,有时候你抠门得像你哥裴子琢……” 一番逗趣,大家的心情都缓和了不少。几人排好队,鱼贯而行。 笑枫子手持罗盘走在最前,仔细分辨着方向,万子夜和陆诚不约而同地将裴轻舟护在当中,劳默的身后则是薛悍压阵。 密林里阴暗森森,视野极差,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道现下林子外头是什么光景。 路上时不时可见些兽类的白骨,似乎是误入阵法,被困死在这里头。 枫林派擅长排布八门,每门又有八小阵,总共八八六十四阵,排列组合后,可能性数不胜数。 笑枫子不敢大意,每每走到分岔路口,都会停下来盘算一番,直到看见细石作垒,方知是上官越做的保险路标,证明已平安走过一门,这才能松一口气。 约莫着过了几个时辰,密林里的瘴气散去了不少。随着笑枫子的带路,越往里走,天顶逐渐有了空隙,可见微微月光从林叶的缝隙间洒落。 行至一处开阔地,笑枫子捧着罗盘四下探了探,脸上终于有了笑意,“现在已过七门,只余一道生门。今夜我们便在此处休息,待明晨月影西落,朝阳初升之际,瘴气最弱,定可走出生门。” 众人点头答应,用了些干粮和水,定下两人一组,分三轮守夜。 第一组是劳默和陆诚。 劳默向来睡得晚,乐得守过了夜,再一觉睡到亮天。不过,刚过了半个时辰,他便后悔了自己的决定。 他是坐得住,但陆诚可坐不住。 陆诚百无聊赖地擦拭桃花枪,沉默的气氛令他些许不安。思来想去,张口便道:“劳前辈,听说您刚逾而立之年?” 劳默沉着眼皮不去看陆诚,拢了拢掺着灰色的薄发,身子反而向旁处挪了挪。 一问不成,陆诚再问:“劳前辈,您那木箱子里都有什么稀奇玩意,能不能给我瞧瞧?” 劳默面无表情地拽过背带,将木箱掩在身后。 “呵......呵呵,劳前辈,冒犯了,冒犯了。” 陆诚尴尬笑了笑,望向四面简直一模一样的树林子,和不远处树底下寐着的四人,心里直叫屈,最后不得不专心致志地擦起枪来。 等笑枫子和万子夜二人来换班的时候,只见陆诚的桃花枪锃光瓦亮,几乎能映出大少爷苦着的一张俊脸。 “子夜啊,你可算来了。”陆诚原本耷拉着眉毛,一见万子夜,立刻挑了起来,如释重负道,“我去睡了!” 说罢,赶紧让出地方,比兔子还快地蹿了,一屁股坐在裴轻舟身畔,倒头便睡。 “小劳,你欺负陆小子了?”笑枫子眯着眼睛看劳默,“他怎么逃得跟一阵风似的?” “回前辈,没有。” 笑枫子一眼看破,“我就说你年轻轻轻,心肠又不坏,干嘛总板着脸,看给后辈吓得。” 劳默提起木箱,话不多说,也找了个树底下靠着睡了。 万子夜与笑枫子这一组正相反。笑枫子话多,万子夜话少。 但万子夜到底是性子好,时不时也附和着说上几句,气氛倒是十分融洽。 二人说得最多的当属裴琅,笑枫子显然对裴琅不再行走江湖,仍有惋惜之情。 笑枫子问道:“万小子,你见没见过你师父耍剑?” 万子夜回答说不常。 笑枫子一愣,“你可知,你师父是用剑的高手。当年他一人执剑,击杀一十三恶徒,衣袍都不带脏的。他那剑让血淬了,跟他的眼睛似的,还更清亮。” 万子夜有些吃惊,点了点头,继续认真听着。 “近些年虽与裴老三互通书信,但到底不是快意恩仇的感觉了。我还记得,那会儿老三少年心性,不爱用裴家的毒功,偏爱剑法,我们都戏称他为无毒公子。” 笑枫子扼腕,抬起眼,目光落在裴轻舟身上,“裴老三的剑术,在江湖上一时无两,他弃了剑,实在可惜。好在,裴丫头颇有几分老三当年的风范,我也欣慰许多。” 万子夜也望向那熟睡的姑娘,眼里生出柔情来。 笑枫子笑道:“你对那丫头有情,我看得出来。既有情,趁早让她知晓,不然有朝一日,她成了别人的女子,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她不会成为别人的女子,她就是她自己。”万子夜想起裴轻舟幼时那威风凛凛的样子,低头含笑,眼中有星光骤亮,随即却如灯灭般黯下, “况且,我有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必须去做,不敢对旁的有所奢求。只要能陪着她走一程,我便满足了。” 这件危险的事情,自然是方家旧案。 他从来不敢告知裴轻舟。不敢告诉她,他是方家的遗孤,背负着自己安在身上的使命。 ——报仇,即使不顾生命安危。 他能想象到裴轻舟会怎么做,她一定会说,“别犯傻”,一定也会执意与他一起。 如此,他就下不了决心。所以他不敢言。 可对一个人的情,真的能掩藏得天衣无缝吗? “你个傻小子,别跟我咬文嚼字。”笑枫子抄起竹竿,用相幡重重地打在万子夜头上,“你这德性,跟裴老三一个傻缺样子。” 万子夜摸了摸头,“阿舟的娘?” 笑枫子翻了翻眼睛,“什么阿舟的娘,要是她娘还算好了。你师父当年就是你这个样子,才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女子嫁与他人。他失恋的时候,我们还陪着他喝了三天大酒,给社里的兄弟们喝得天旋地转,差点让官差给抓了。” 万子夜听出些门道,“原来您是空空社的人,想来分庄的奇门阵是您的手笔。” 空空社,是江湖上的传奇结社,传闻社里皆是奇人怪人。仔细一想,笑枫子和劳默倒符合空空社的气质。 “对啊。裴老三难得找我帮忙,岂有拒绝之理。”笑枫子捋了捋不存在的胡须,发觉不对,又用竹竿去敲,“你小子,转移话题是吧。” 相幡还未敲在万子夜头上,一只皓腕便挡了过来。 裴轻舟澈然的声音响起,“笑前辈,你是不是欺负子夜?” 万子夜轻握住裴轻舟的手腕,赧然道:“阿舟,笑前辈是在提点我。” 笑枫子手肘一撤,收回幡去,嘴里念念有词,“榆木脑袋,都是榆木脑袋。”碎碎念完,转身找了块干净地方休息去了。 第五十九章 林中生变(下)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轮到裴轻舟与薛悍守夜时,已临近天明。 笑枫子所言不假,瘴气果真在逐渐消散,看来再等上几刻,众人便可整装出发。 一丝凉意穿过薛悍的衣领,让他无言地缩了缩脖子。 裴轻舟看着大金锤前辈畏缩的样子,到底于心不忍,温声道:“薛前辈,我们既然答应了陆庄主,自当竭尽全力。既不会因司徒凡的刁难而糊弄沈家,更不会迁怒与你,让你难以配合。你放心好了。” 薛悍被一个小姑娘戳穿,顿觉难以为情,思来想去,只能先行道谢,“有劳裴女侠和万少侠。” 又憋了一会儿,才道:“裴女侠,你们也别怨老二,他跟我们不一样。我和李老三只是公子的下属、教习,但公子对司徒老二有再造之恩,他对公子的感情最深,是以情绪过激了一些。” 裴轻舟奇道:“你家公子对司徒凡有何恩情?” 薛悍道:“具体的我也不大清楚。我只知道,老二与他本家不睦,这才独自闯荡江湖。听说正是公子发现了他在刀法上的天赋,给他介绍了师父,这才成就了江湖上的‘二把刀’司徒凡。” 原来,司徒凡在本家中乃是庶出,虽武艺比嫡出强上许多,却始终不得赏识,于是干脆与家族撇清了关系,自行闯个名堂。 而沈从云,正是他的引路人。 这司徒凡对沈从云,当真怀有感恩之心,刀法大成后,便投在沈家门下,伴在恩人左右。 ——现在看来,也包括为沈从云盲目出头。 “是么。”裴轻舟淡淡应着,想起司徒凡对万子夜的态度,实在没法对他改观,“不管怎么说,他这人也太偏执了一些。” 薛悍无法反驳,却也不愿在旁人跟前承认自家兄弟的不是,只好歉然一笑,又陷入了沉默当中。 裴轻舟倒是想起另一茬事来,问道:“司徒凡是不是讨厌沈小姐?” 薛悍闻言一愣,“绝无此事。” “那他为何对沈小姐咄咄逼人?” 薛悍这才想起,裴轻舟指的是关于惊鸿扇的争执,苦笑道:“裴女侠,你想必对二弟有所误解。惊鸿扇之事,也是沈老爷为了小姐好。沈小姐生得国色天香,若是风里来,浪里去的,岂不可惜?” 裴轻舟没好气道:“现下你们传人没了,也该轮到沈小姐了吧。” 薛悍想了半天,措不出合适的辞来,只能裹紧了衣领子,独自琢磨裴轻舟的话。 先前拉了偏架,是他下意识地给司徒凡撑了场子,如今得出空来,认真地考虑惊鸿扇的传承,确实是令人苦恼。想到此处,不禁忆起沈从云的种种,不禁重重地叹了口气。 裴轻舟又道:“是不是?除了沈小姐,根本再没有合适人选。” “若是沈小姐寻到人中龙凤作了夫婿......” “得了吧,京城里哪个公子哥儿有闲工夫涉足江湖?”裴轻舟略感无语,“我劝薛前辈支持沈小姐,免得惊鸿扇旁落,不被人珍惜,到时候坏了沈家的名声......” 话音未落,密林中忽然传来诡异风响。 风响中掺杂人声。成百的人声。 同时,成百上千的树叶也刷刷地摩擦起来。 裴轻舟嚯地站起身来,只感觉这片空地被人包围了似的。那些人同时念着什么咒语一般,阴恻恻的,让人听了心里慌乱。 举目四望,只见周身树林中,一个漆黑身影依次显现,举手似爪,头身等宽,身下不见足,好似在凭空飘动。 裴轻舟大喝一声,“是谁装神弄鬼,何不报上名来!” 林中传来桀桀笑声,自四面八方响起,极其刺耳。 薛悍将众人唤醒,率先拔出腰间金锤,双足一蹬,凌空跃高,将金锤全力掷出。 金锤飞入树间,薛悍感觉扑了个空。 谁料还未等他收锤,只见金光一闪,金锤已自行从林间飞回,比去时强势三倍。 看来林中人不仅避过金锤,更使出比薛悍强力的劲气,将金锤反打回来。 自己的得意武器当头袭来,薛悍哪肯认怂,并不避让,运足了真气,势必要接。 但金锤接在手中之时,人已退后三步,可知林中人反打的力道汹汹。 “邪门!”薛悍闯荡江湖的家伙什被人利用,心有不忿,再度跃起,手中金锤裹挟厉风,横扫四周。 树木受爆发的劲气牵连,树叶如刀子似的疾落,片刻已秃了一大片枝条。 但那林中黑影没受波及,依旧缓缓地飘着。 飘到东面一处,陡然停住,随即数道红光穿出,掠至薛悍身前。 薛悍大惊失色,眼前竟是十几道追魂小剑,剑刃紫青发亮,定是提前淬过了毒,危险非常。 裴轻舟顷刻抽出灵雀剑来,青光骤起,剑尖急旋,挥舞之间给那些淬毒小剑挡下大半。 另一半,则由陆诚挡下。 陆诚横枪站定,桃花枪在微熹中流光。 暗器偷袭不成,林中又传来凄厉声音,“你们能走到此处,与上官越那老儿是何关系?” 笑枫子眼珠一转,高声道:“上官大仙引我们来入教!” “哈哈,我看,是上官老儿教你们来送死!”声音甫起,黑影快速轮动起来。 裴轻舟几人各自持住武器,后背贴在一起,每人盯着一个方位,严防敌人突然进攻。 百人魔性的声音不停,黑影却迟迟没有动作,蝙蝠似的晃过众人的眼前,不知在打什么注意。 “我懂了。”裴轻舟低声道,“对方只有一个人。” 薛悍急道:“裴女侠,你莫开玩笑。这百十人声,显然已包围了我们。” 裴轻舟道:“若是我们被包围了,他们怎会到现在还不冲上来,有何必要与我们对峙?方才暗器只从一个方位发来,现在他又不敢贸然行动,显然他是才寡,而我们为众。” 此时已可见清明天光,先前树枝被薛悍砍去不少,罅隙间漏下些许光来。 裴轻舟望着树林里稀薄的瘴气,略一思忖,与笑枫子等人耳语几句,突然提高声音问道:“笑前辈,现下可是能破生门?” 笑枫子取出罗盘,铿锵答道:“可破。” 裴轻舟再问:“若我们四人同时冲入林中,可否指挥我们安全撤出?” 笑枫子已明了裴轻舟意图,心中连叹过瘾,眼中亮起激昂。 他自打过了花甲之年,就再没体验过惊心动魄的感觉,才会时常怀念裴琅在社里的日子。 眼下,他在裴轻舟的身上,看到了她父亲的影子:特立独行、别具一格。 有趣。 “裴丫头,你们尽管去上,我保你们性命无虞。小劳,拿出你的珍藏宝贝,借我一用。” “咔嚓”一声,劳默话不多说,当即抽出木匣,取出几片圆形棱镜和贴片,手如幻影似地组装起来,眨眼间,手中已装好一支千里镜。 这千里镜可是稀罕玩意,怕是只有到了朝廷的四司八监中,才可一饱眼福。流落到民间的,不是仿品,就是在黑市里开出天价,寻常人哪有机会观得,没想到劳默的木箱子里,有这等好宝贝。 劳默能加入空空社,自然有他的本事。原来是他早年当过朝廷的劳工,有幸瞥过一眼,日后竟能依葫芦画瓢,自己造出一支。 饶是落桃山庄里,也找不出这个价值连城的物件。陆诚扭过头好奇地盯着,惊讶得挪不看眼,估计心里正琢磨着怎么买下来。 裴轻舟的手搭上陆诚的侧脸,给他的头拨正了去,继续挑衅道:“那神秘人定是掌握林中阵法,能在阵中自由穿梭,才故弄玄虚来吓唬我们。等我们进了树林,便不怕他!” 笑枫子也高声笑道:“是也!等你们进了林子,按我的指挥走,就算寻不到那人,也可在生门处堵住他,教他插翅难飞!” 裴轻舟、万子夜、陆诚、薛悍互换眼神,略一点头,只听笑枫子发令一声,“上!”,便如离弦之箭般,分头没入树林。 第六十章 兵不厌诈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树林里始终有凄惶的声音,似唱非唱,“世人求长生,却难闯生门,今朝天光处,做我剑下魂……” 难辨男女的声音,幽幽地从林中传出,让人感觉四面楚歌,不寒而栗,却在裴轻舟四人入林后逐渐飘远。 裴轻舟四人这一进林,便确定了无人包围,在林中大刀阔斧地行着,震得树叶刷刷作响。 或许声音的主人正是发现诡计已被识破,便放弃了以声唬人。 要说这最后一门,的确奇特,四人分明从不同方位进入树林,转眼间却身影交错,仿佛在瞬间移动了一般。 歌声止了,怪笑声仍没有断,刻意掐住的声音中,尽显嘲弄之意,“我道你们嘀咕半天,有何等好计谋,竟是排队来挨个儿送死。那上官老儿虽时好时疯,阵法却精妙得很,你们几个进来,就别想走了。” 一声大喝,隐然夹着锐气,打断怪笑之人,“裴丫头,向东三步,遇树右行,进震木位!” 怪笑之人不笑了,怪声也停了下来。 一时间,树林里安静不少,只余下裴轻舟等人笃定的脚步声,与笑枫子老成的嗓音,一句紧跟一句,不容置喙地响起, “陆小子,向北一步,见垒石直行!万小子,一直往前,见树左转,没错,进离火位!” 笑枫子一手执千里镜,确定四人方位,再低头看罗盘,口中念念有词。神情专注而肃然,身姿凛凛,衣袂无风自舞,颇有缈缈仙风。 一面相幡插在地上,枫林神算四个大字,更显神韵。 林中怪笑人不再神出鬼没地转了,无声地跃入树冠之中,一双阴毒的眼睛从黑色兜帽中露出,一瞬不瞬地盯着笑枫子。 当下怪笑人确实只能单打独斗。 听了裴轻舟计策,他原本倒也不慌,反而喜上眉梢。仗着对林中阵法的熟悉,暗忖着,这几个人零散进来,是逐个击破的绝好机会,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万万没想到,空地正中的,那拿幡的小孩儿,似乎是破阵的行家! 更让人焦躁的是,那枫林神算四个大字,若他没有记错,正是上官越的名头。 生门之中,错综复杂,玄之又玄,这怪笑人虽知来回之路,可难保上官越没有留下其他玄机。 此时见着入林的四人在笑枫子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往里走,当真害怕自己被人堵住,无处可逃。 再看空地上二人,一人是个小孩儿,另一人作书生打扮,看着功夫都不太高,顿时起了杀心。 “先拿你开刀,看你如何教他们破阵!” 一声怒吼,怪笑人从树冠上疾掠而下,展开黑袍,如一只漆黑的鼯鼠在半空滑行。那衣袍底下却不是飞膜,而是数十道淬毒的追魂小剑。 笑枫子正凝神拨弄罗盘,忽闻吼声,抬头只见几十道红光破风杀来。 “小劳!” “在!” 劳默一面应声,一面扬起手来,“西面!” 他的手上原本是一条精钢棍,随着手腕挥动,棍中机括瞬间弹起,开出一面精钢大扇来,将他与笑枫子二人挡得严严实实。 追魂小剑打在精钢扇上,钉铛落地。劳默脚边杂草让毒染了,即刻枯萎,冒出丝丝黑烟。 “雕虫小技!”追魂小剑落地后,怪笑声起,一件遮天黑袍紧跟着杀到。 黑袍像一团黑雾似的从扇侧掠过,袍子底下伸出一双爪来,直取向劳默咽喉。 劳默镇定自若,眼也不眨一下,甚至打了个呵欠。 眼看着劳默就要丧命于爪下,怪笑人却陡然收爪,向后掠去。 怪笑人不得不收爪。 只因三道断魂钉前来援护,险些钉入他的手指。 万子夜的如雪白衣从林间闪出,踏前一步,手腕翻转,又是两道断魂钉自掌心飞旋而去。 怪笑人急退几步,身子猛地一震,突然不再动弹,认命地垂下了头。 他的身后,一剑、一枪、一锤,无一不顶在他的死穴,提醒着他:他上当了。 陆诚与薛悍将怪笑人的双手拧至身后,用绳子缠了,足下一踹。 “扑通”一声,怪笑人跪在了地上,狠狠啐道:“遇见你们几个下三滥的东西,晦气。” 原来,生门堵人皆是胡言,裴轻舟几人入了林子,只简单走阵,并未走远。而笑枫子的高调,正是作饵,引怪笑人来杀。 怪笑人欲杀笑枫子,众人正好瓮中捉鳖。 笑枫子收了罗盘,悠悠地踱了过来,一把将怪笑人的兜帽摘掉,“你还真相信我一个人能破四方阵,哎,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多谢你的信任。” 漆黑的兜帽底下,露出一张阴狠如豺狼的脸。凌乱的眉毛下,一双三角眼精光闪烁,鹰钩的鼻子,伴有两道窄胡,胡子下面两片薄唇开合,骂出些污言秽语来。 笑枫子仔细端详了一番,捏了几下手指,道:“你是千里追魂手,韩则。早年在帮派里,跟带头大哥不对付,毒杀全帮五十余人,为江湖人所不齿。怎么,自己也知道办的不是人事儿,跑到林子里装鬼来了?” 要知道,这“千里追魂手”韩则,在江湖上臭名昭著。擅长以内力传百人之音,后又花重金打造了追魂小剑,不知道有多少英雄好汉命丧他手。 不识公子麾下有此等人物,更证明了魔教的危害。 韩则显然不吃笑枫子这一套,又啐一口,“你这黄口小儿,果然跟上官越是一路货色,连蒙带骗,怕不是认出我这追魂小剑,装什么大仙。” 笑枫子不甚在意地一笑,“你跟上官越也不对付?” “他?”韩则眼里生出厌恶,“要不是那疯子的疯病犯了,把教主的......” 忽地一顿,厉声道,“你们到底是何人?” 裴轻舟诈道:“你不必隐瞒,上官越已将那秘籍交在我们手里,我们正是来给不识公子还书呢。” 韩则沉默半晌,问道:“沈从云呢?” 裴轻舟道:“关沈从云什么事?” 韩则脸色更沉,“神天不悯人。” 这是一句魔教的暗号。裴轻舟不明何意。 这一下子,韩则便知眼前几人是敌非友,眼睛瞪得通红,骂道:“上官越、沈从云,两个废物。” 听见沈从云被骂,陆诚按捺不住,用枪柄猛地一敲韩则的后脑勺,“你快说,关沈从云什么事?” 韩则吃痛,低了低头,余光瞥见朱红枪尖,嘴角扬起,露出愉悦笑容,“好一柄桃花枪。原来你是陆少庄主。你们跟沈家亲如同族,沈公子的事你何须问我啊。” 眼见韩则满脸得色,语出讥讽,说不出有用的话来,陆诚气急,抬足又是几脚猛踹。踹够了,枪一横,抵在韩则颈上,威胁道: “你不说,自有办法教你说。我们这位万少侠,是裴家庄的人。裴家庄你知道吧,是你用毒的祖师爷,有一百种办法让你开口。” 说罢,给万子夜使了个眼色。万子夜会意,掏出个瓷瓶,作势倒出几颗药丸。 其实,这些药丸不过是凝露丸罢了。裴家庄倒是有迫人吐真的毒药,但那些都是禁物,存在秘库里头,市面上并不流通,更不能让人随随便便乱用。 不过,陆诚这一吓唬,韩则倒是有几分当真。何况,他不敢赌。 若是真从他嘴里漏出些不该说的,那位阴冷的教主定会让他体会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反正今日大意,已落入敌手,该早做决断。总比吐露教中秘密,让人折磨来得强…… 韩则闭起双眼,心绪起伏不定。 耳畔传来陆诚的声音,“子夜,给他吃药!” “教主,愿你早日杀了那两个废物,”韩则下定决心,猛地睁开双眼,长叹一声,眼中绝然,“韩则宁死不言!” 万子夜察觉到韩则的动作,伸手钳他下颚,但为时已晚。 韩则咬碎齿间蜡丸,不消片刻,血沫用喉咙中翻涌而出,唇角也溢出紫黑的血来。噗通一声闷响,脸朝下栽在地上,没了声息。 变故来得突然,电光火石之间,韩则竟选择自戕。一时间,众人看着他的尸体,谁也说不上话来。 正当时,林中又是一阵窸窣的响动。 裴轻舟等人一惊,倏地转过身去。 只见又一黑袍人踉跄着跑了出来,跟腚上冒火似的。还不等众人反应,跑了几步,倒自己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嗷呜一嗓子吓了几人一跳,原来是这黑袍人大哭了起来,“女侠,救命啊!” 第六十一章 黑白双刀(上)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从树林中突然蹿出一个鬼哭狼嗷的黑袍人,陆诚怕是有诈,率先提枪攻去。 “大侠,别打啊!” 眼见着枪风掠至眼前,黑袍人哀鸣一声,紧紧地闭了双眼。 他不是不想躲,而是以他的水平,根本躲不开。 “陆诚,等一下!” 清越的女声响起,黑袍人苦着脸,心惊胆战地将眼睛睁开一道小缝,这才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那朱红的凌厉枪势在半途中被喝止住,枪头调转,只扎在黑袍人身侧,并未伤他分毫。 裴轻舟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提剑指道:“你是何人。” 那黑袍人死里逃生,跪爬几步,颤巍巍地摘了兜帽,哭丧着脸,指着自己的鼻尖,“女侠,是我啊,我是黑白双刀的吴天啊!” 生怕裴轻舟不信似的,赶紧从袍子底下抽出一柄乌黑发亮的刀来,握住刀身处,掷了过来,“女侠,不要伤我,我先弃械!你想起来了吗?我们在镇上的茶楼里见过的!” 紫微大会之前,裴轻舟与万子夜在吉祥茶楼歇脚,遇见了自称是“华东名侠”的两个匪徒。其中一人,正是眼前的黑刀吴天,另一人,则是吴天的亲哥,白刀吴法。 裴轻舟自然记得。 只是那一日已教店小二报了官,吴天怎会单独出现在此处? 吴天见裴轻舟等人面有疑色,也用不着等人问起,竹筒倒豆子似的,讲起了自己的遭遇。 原来,黑白双刀那日的确被官差收押,关在镇上的牢里。 这哥俩儿虽仗着揭下官榜,在茶楼里一番吆五喝六的,但被裴轻舟教训一通,又闻笑枫子与劳默不好招惹,心里直怕他们几人回头报复。一见着官差,当时就视若父母,半点冤屈不叫地跟着走了。 吴法、吴天二人坐在牢里,一会儿对叹技不如人,一会儿摇头说时运不济。一来二去的,忽然被人搭了话。 跟他俩搭话的是一青年男人,牢房就在对面。男人看着三十来岁,体格精壮,身上的衣袍崭新,应也是坐牢不久。 青年见牢头从黑白双刀身上卸去兵刃,突然眼睛一亮,待牢头走后,又凝神听双刀兄弟聊了半晌的天,这才插话道:“二位老哥,是江湖人?” 黑刀吴天闻言,立刻挺起胸脯,吹起牛来,“我们哥俩,乃是华东名侠,黑白两道通吃的黑白双刀!我是黑刀吴天,这是我哥白刀吴法。” 脚踏黑白两道的大佬能被困在这小镇子上?要说一般人听了这吹牛,免不了嗤笑一番,青年男人却十分捧场,抚掌笑道:“好,好!不知二位修为如何啊?” 黑刀吴天面不改色,“自是超群绝伦。”全然忘记了被裴轻舟一招掀翻的模样。 白刀吴法倒是有些防备,止住吴天,反问青年:“老弟是何人,所犯何罪?” 青年站起身来,作了个长揖,“小弟姓屠名超,原是镇上一信士,正与信众讲道,却被人诬告诱拐之罪,这才坐了冤狱。” 黑刀吴天奇道:“信士?你信什么?怎会与诱拐扯上关系?” 屠超的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来,微微昂首,作长叹状,“神天不悯人。我信之教,名为神天长生教......” 听到此处,白刀吴法心中生出鄙夷,忍不住打断屠超,讥诮道:“什么劳什子长生教,告诉你,我们兄弟也是见过世面的,这世上哪有长生之法?” 屠超也不恼,温和说道:“老哥,你且听我道来。此长生并非让人活上个千年万年,而是我们教主深谙医道,悟出一种助人修行之法,可保功力长足进步,生得真气绵绵不绝,故曰长生。” 黑刀吴天一向头脑简单,听屠超说得神奇,心道学了这个功法,回头再去劫道,还不收他个百两过路费,立刻生出向往之情,“屠老弟,你们这个教还收不收人了?哎哟,哥,你怎么踢我?” 白刀吴法铛铛两脚,踹在自家胞弟的屁股上,“胞弟,如今咱们虎落平阳,自身难保,你想哪门子好事?” 黑刀吴天揉着屁股,瘪嘴不作声,眼珠子却不舍地往屠超那头转。 “吴老哥,你们要是诚心入教,当下却有一机缘。”屠超笑容可掬,双手叠在脑后,往墙上一靠,举手投足仿佛并不是在坐牢,而是坐于高床软枕之上,神态十分安逸, “今夜,我们教中使者,便会救我于水火。若二位想通了,可随小弟一同回到教中。” 虽说吴法对屠超口中的长生教毫无兴趣,但脱狱的机会可不能放过,于是绷住欲出的喜色,干咳一声, “屠老弟,不瞒你说,我们哥俩也是为了躲些仇人,才主动跟官差坐牢来的。你们......咱们这个教,它好找吗?” 屠超嘿嘿一笑道:“老哥放心,咱们这长生教的地盘,隐蔽得很,任谁也找不到,你们大可安心修炼。” 白刀吴法对着黑刀吴天的屁股又是一脚。 吴天“哟呦”一声,立刻会意,忙不迭地道:“大哥,咱就让屠老弟带我们出去,见见世面。” 听黑刀吴天忆到此处,裴轻舟不禁皱眉道:“这魔教胆大包天,竟敢劫狱?” 闻言,吴天倒吸一口冷气。那夜的恐怖画面犹在眼前,让他的双唇止不住哆嗦,眼睛瞟向韩则的尸体,“劫狱的,正是西方神使韩使者。” 就算人死了,吴天仍不敢正眼看他,仿佛多看一眼,就要沉入噩梦当中。 那一夜,果真如屠超所言,有人前来相救,来的人正是韩则。屠超请韩则打开牢门,黑白双刀也跟着他俩一路从牢房走出。 “官差无一例外死相惨烈,血流得到处都是,流得跟条河似的。看着那骇人的景象,我跟我哥吓得傻眼,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们穿过这林子,加入了那个长生教。” “你等等!”裴轻舟目光一凛,反手出剑,割破韩则的衣袖。破碎的黑布底下,露出几缕鲜艳红色。 万子夜蹲下身去,将碎布扒开,神色凝重。 熟悉的红色蛇形纹身,盘踞在熟悉的方形外框,正中是一“西”字。 “西方神使”,原来如此。是个够唬人的名头。 想来沈从云、上官越二人,便分别是“北方神使”和“南方神使了”。 在看到“西”字的瞬间,陆诚似乎难以相信,脸色刹那间变得铁青,阴沉着脸几步上前,揪住吴天的衣领,给他薅了起来,“其他狗屁使者,都是些什么人?” 黑刀吴天几十岁的汉子,高大的个子,此时像个鸡崽子似的蜷着,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出,“少侠,我,我刚来两天,我知道什么啊我。” 陆诚单手出枪,枪尖一抹朱红,扬起肃杀之气。 吴天两眼一翻,“就知道一点儿,一点儿行吗?” “快说!” 吴天道:“我听说,其中有一个神使是个半疯,之前突然疯病犯了,乱拿了什么东西跑出了长生教......然后教主派了人去追那疯子神使,却没了回音儿。其他的,真不知道了。” 陆诚冷哼一声,给吴天掷在地上。吴天摔了个大屁墩,吭吭唧唧着不敢起来,干脆从哪里摔倒,就在哪里坐下。 吴天所言,验证了裴轻舟的猜测八九不离十。看来,上官越误拿了不识公子的《神蛊遗术》,是一切事件的祸端。 亦或可说,神天长生教的创立,为恶行之源头。上官越与沈从云助纣为虐,却因一本秘籍,而被弃如敝履。这当中的因果报应,又有谁能说得清楚。 核实了沈从云和上官越的身份,裴轻舟继续盘问吴天,“你加入了魔教,怎又出现在此处,你哥呢?” 不提白刀吴法还好,一提到吴法,吴天“哇”一声哭得更凶,“我哥,我哥死了!” 第六十二章 黑白双刀(下)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吴天坐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先不论他与白刀吴法二人的作恶程度,这份兄弟情谊倒是真挚得很。 “你......你慢慢说。” 陆诚不认识黑白双刀,见这中年男子哭得这样惨,心道是不是自己对他过于粗暴,顿时心生歉意,用枪杆戳了戳吴天的肩头, “你先别哭,裴女侠问你,你跟你哥加入魔教后,发生了何事,你且回答一下。” 吴天瞪着通红的眼,眼下两抹乌青,愤恨说道:“屠超带我们来到魔教后,突然换了一副嘴脸,支使我们哥俩拣草熬药,绝口不提练功之事。我哥本来就不相信什么长生,又被当下人似的使唤,没过半天就与屠超呛起声来。” 说到此处,吴天有点儿说不下去,内心五味杂陈。 当初正是因为他轻信屠超,才为亲哥吴法惹来杀身之祸,此时愁肠百结,悔恨交加,五指狠狠地抓在地上,指甲里满是泥土,仍浑然不觉地抽噎着。 薛悍没给吴天继续消沉的机会。 他对黑白双刀之事不感兴趣。眼下只剩生门未过,魔教近在眼前,薛悍心里着急,口气便不算太好,“之后怎么了,快说。” 金锤顷刻抵在吴天额头。 吴天一个激灵,咯咯地打了几个哭嗝,“屠超轻而易举地就制住了我哥。他说,既然我哥不信,就带他去修行洞看一看。我哥跟着他去了,这一去,我等了一天一夜,都再没见我哥回来。” 原来,直到白刀吴法跟着屠超去了修行洞,黑刀吴天心里仍抱有幻想,以为修行洞是什么好地方,期盼着兄长能够神功大成,二人日后能在江湖上一展雄风。 可是当晚,他躺在为普通教徒准备的大通铺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眠。 要说吴天这人,没心没肺给他带来的弊是绝对大于利,但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便是到哪儿都能吃得饱,睡得香。因此,失眠对他来说是极为少见。 不知怎么的,今夜这没心没肺的吴天总是觉得不安,找不到心慌的源头,便安慰自己兴许是见了牢狱中血腥的场面,有点儿后怕罢了。 但起身上茅厕的时候,却见着屠超从修行洞的方向出来,边走边将一把雪白闪亮的刀,给徒手折断了,随手一掷,掷出十几丈远,再无处可寻。 是兄长吴法的刀!黑刀吴天再熟悉不过。 他俩连从牢狱中逃出,都不忘拿上自己的刀,白刀又怎么可能在屠超的手里。 除非……哥哥已经…… 一向脑袋不灵光的吴天,突然开了窍似的,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漏出一丝惊恐的声响去。直到小腿肚子不再打颤,才不声不响地摸回了通铺。 行将就木似的盯着漆黑的屋顶,只觉得天旋地转。 复仇吗?他显然打不过屠超。 逃走吗?那林子凭他一人怎么出得去。 于是黑刀吴天,作了个决定。 或许是前半生缺失的智慧,都在此刻弥补给了他,又或许是冥冥之中,白刀吴法常对他的劝诫起了作用。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通铺的时候,他想:我得装傻充楞,静待时机。 待屠超阴沉着脸走进通铺,吴天一骨碌爬了起来,傻兮兮地凑上前去,“屠兄弟,我哥练得怎么样?有没有天赋?如果我表现好,能不能也进去练功?” 屠超一愣,随即露出了不屑的笑容,看吴天的眼神,像是在看待宰的猪头。 如此,吴天活了下来。 听到此处,裴轻舟心下已了然,“所以你是跟着韩则出来的?” 吴天点头道:“是的。我卖力地干了两天脏活儿累活儿,屠超看样子对我放下了戒心。” 说着,嘴角扯起一个从不属于他的冷笑来。 “正巧西方神使需要带人去镇子上采买。韩神使沉默寡言,阴晴不定,别人都有些怕他,我便自告奋勇跟着出来了,准备找找机会逃跑。谁知道,天助我也,刚走不远,就遇到了你们。那恶鬼似的神使,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恶有恶报这个词儿,在吴天嘴里说出来,有那么一丝违和感。 笑枫子走江湖的经验丰富,觉出了这一丝违和,立刻抄起相幡,狠狠地打在吴天的身上, “好啊,原来你一直躲在一旁看着,并不出声示警。若我们能杀得了韩则,你知道裴丫头定不会要你性命,若我们教韩则杀了,你也没什么损失。这算盘打得着实不错。几日不见,长出这么多坏心眼子。” “不敢,不敢,保命罢了,请各位大侠好汉谅解。”吴天开了窍之后,话说也圆滑许多,“何况自古邪不压正,大侠们怎么会教一个装神弄鬼的人制住。” 裴轻舟无心与他计较,盯着吴天,杏眼里闪着微不可闻的狡黠。 她在考虑魔教之事。原本几人的计划是隐蔽地潜入,不过吴天已对魔教有所了解,又取得了屠超的信任,对他们来说是个好机会,或许能改变一下原定的计划。 吴天被盯得不大自在,这才想起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满脸的愁云惨淡,“女侠,你们能不能行行好,带我走出这鬼林子。” “可以是可以,不过,不是现在。”裴轻舟皓腕一甩,横剑架在他的颈上,“你须得帮我们个忙。” 吴天本以为万事大吉,谁知裴轻舟突然出剑。他不知何意,唯唯诺诺道:“女侠,你说,只要你们能带我出去,离开这个鬼地方,就算让我坐牢,我也再不会跑了。” 裴轻舟淡笑道:“我要你带我们潜进魔教里去。” “不,别啊,女侠。我哥已经折在里头了,我老吴家三代,就剩我一个男丁,我还没娶妻生子,你这不是叫我吴家绝后吗。” 吴天作势又要号啕,三分演戏,七分那是真的恐惧。 天知道他这两日是怎么过来的,他与兄长吴法,不过是劫道的匪徒,跟小偷小摸的人倒是打过交道,哪里见过大奸大恶之徒。 尤其是屠超前脚杀他兄长,后脚仍能对他和颜悦色,想想就不寒而栗,怎么可能再回那魔窟里去。 薛悍心急,想不了这么多弯弯绕的东西,便问,“眼下我们已摸清这树林里的虚实,回山庄调来人手端了魔教即可,还用得上这个人?” 吴天忙不迭地点头说对。 裴轻舟解释道:“眼下不知不识公子人在何处,带大批人马前来,只怕打草惊蛇。更何况,魔教里也许还有无辜之人,须得探过才可行动。” 吴天立刻哭丧起脸,萎靡不振,脸上隐隐透出青黑。 万子夜忽然对吴天道:“把你的手腕伸出来。” “啊?”吴天不明所以,但剑架在脖子上,只能乖乖照办了。 万子夜两指搭上吴天手腕,仔细探查着气息,片刻后,开口道:“你脸色有异,真气中也有一丝堵塞,应是中毒之相。但好在剂量甚微,无性命之忧,只不过今后莫再运功。” “一定是屠超……”吴天喃喃道,“我现在终于知道,所谓强身健体的药汤都是何物了……” 又惨淡笑道,“大侠们,如今我已是废人一个,就放我离去吧。” 万子夜道:“吴家只剩你一人,你不报仇了?那谁来替你哥报仇?” 吴天闻言一愣,郁郁道:“我也得有本事报仇才行。” 万子夜凛然道:“你只管说,你想不想报仇?” 吴天咬牙道:“想。”回答快得让他自己都惊讶。 “还算你是个汉子。”裴轻舟见吴天不假思索,双眸炽热,便收回剑去,“你带我们潜入魔教,我们把屠超交给你处置,如何?” 吴天半晌不答话,弯腰从地上捡起自己的黑刀,用袖子仔细抹了,给刀身擦得黑亮,映出他那张与白刀吴法相似的脸来。 他发觉,自从白刀吴法死去,他的神情越来越像他的兄长,冷峻、锐利,以往的傻气渐渐地找不见踪迹。 “行,我答应。” 第六十三章 瞒天过海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吴天点头答应,自是多了一分助力。 不过他上一刻还大义凛然,答应过后却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行归行,我怎么带你们进去?” 裴轻舟早有对策,“你就说,我们是来投教的即可。” 吴天继续挠头,“若别人问起西方神使怎么办?我要说我是自己回来的,人家也不会相信啊。” “这好办呀,”裴轻舟胸有成竹地笑了一笑,俯身“刷拉”一抽,将韩则的黑袍子拽了出来,递给万子夜,“既然韩则平日里沉默寡言,也不露脸,岂不是人人都可以是韩则。我现在说子夜是韩则,他就是韩则。” 万子夜接过黑袍,穿戴在身上,再戴上兜帽,把身子捂得严严实实。 裴轻舟拍了拍万子夜的肩膀,“再耷拉一点,别站着那么直,要阴沉!想象你就是只苦大仇深的鬼好了。” 万子夜照办。忽然找回了小时候,他跟裴轻舟站在廊下,被裴琅一顿训斥的感觉。 那个时候,她带着自己耍剑,手一滑,把庄子里的一座凉亭削去了顶,被裴琅当场抓获。 他还记得,裴轻舟当时对他说,“别站的那么直,肩膀耷拉一点,表现得沮丧一点,让我爹找不到骂人的感觉。等他骂得没劲了,我们就解放了!” 回想到此处,万子夜藏在兜帽底下,暗自笑了笑。依着当初的样子,表现出了一丝缩首缩尾。 “对了!这样就对了!”裴轻舟满意地一拍手,想起了什么似的,又从韩则的怀里搜出几只追魂小剑,递给万子夜,“子夜,你会用这个吗?” 韩则本人的功夫并不十分高明,能在江湖上出名,五成是因为他臭名远播,另外五成原因,则是这追魂小剑威力十足,往往给他在争斗中增加了三成胜算。 “应当可以。”万子夜从黑袍底下伸出一只手来,接过小剑,在手里掂了掂,再一运劲,追魂小剑“嗖”地急射进树林,顷刻间,连穿三条树干,树洞处冒出丝丝黑气。 看样子,用这追魂小剑,对万子夜这暗器高手来说,是绰绰有余。 “成了!”裴轻舟笑着作了一揖,“西方神使大人!” 商量好对策后,笑枫子带着众人走过最后的生门,来到一片荒地。 荒地杂草丛生,只有一条被人为踏平的小径。远处可见一高耸的瞭望台,和只露出丁点颜色的房顶,原来长生教正是占了原先山匪的地界。 自此,几人兵分三路。 六人中,只有笑枫子可破树林之阵,便与薛悍一同回落桃山庄召集人马。 劳默懒于奔波,正好在附近潜伏下来,保管灵雀剑和桃花枪,同时也做个接应。 而万子夜则假扮韩则,与吴天一起,带裴轻舟和陆诚入教。 本来大家商量着,陆诚应与劳默留下一起接应,陆诚却说什么也要一起潜入魔教。 一来,他想亲自探寻沈从云之事,想亲眼看一看这位异性兄弟这些年到底做了什么勾当。 二来,让他在外头担忧裴轻舟和万子夜的安危,他决计是一刻也待不住的。还不如一同前去龙潭虎穴,遇到危险,也能及时出一份力。 三来,让他再跟劳默一组,相顾无言地待上不知道多少个时辰,恐怕他根本挺不过去,要尴尬得在这荒地上再抠出一个土匪寨来。 劳默也是乐得清静,略一思忖,破天荒地打开沉木箱子,从里面掏了个物什送给陆诚。 笑枫子见状揶揄道:“怎么,小劳,铁公鸡拔毛了?是不是前夜给陆小子摆臭脸,现在知道过分了?” “回前辈,陆少侠将桃花枪搁下,没有兵刃傍身,你要眼睁睁地看他赤手空拳进去?” 笑枫子嘟囔着“小劳太正经了,没劲”,转头与薛悍交谈去了。 陆诚只觉得受宠若惊,双手接过,连连道谢,打量起这件物什。 这是一根造型奇特的莲花。上半部分是一枚巴掌大小的金色莲花盏,花有九瓣,看样子内有机括,可开可合。 下半部分是一根花柄,重量不轻。 见陆诚面露难色,不知从何下手,劳默讲解道:“这莲花柄内,我灌了火油,莲花瓣则是火石,你们若要进修行洞,可照明使用。 陆诚奇道:“这花托里好像也有东西?” 劳默点头道:“花托里是些铁弹子。这里有两个不易察觉的凹槽,一个可以拆卸火石,另一个可以发出暗器。” 说着,从箱子里取出一颗铁弹子,双手一捏,咔哒一声,机括弹起,铁弹子成了爪形, “我前日听笑前辈说,凶徒袖里带蛇,一时兴起,就做了这个,专门来打小蛇七寸。陆少侠,你只需发出弹子时,用内力催动机括,即使发暗器的手法拙劣,我想,铁弹子也能派上些用场。” 陆诚“呃呃”了两声,总感觉劳默的最后一句不太对劲,好像在说他暗器手法不行。 但见劳默说得认真,心道这位前辈性格大抵就是如此,便再次道谢,将莲花盏收入怀里。 不多时,在吴天的带领下,裴轻舟三人已来到长生教。 兴许是外头有八门阵法作掩护,长生教里头倒是普普通通,不见人把守。 长生教利用了山匪遗留下来的屋群,左右两面皆是密林,背靠是一座高山。屋群之中,练武场、瞭望台、粮仓等一应俱全。 远远可见各式衣着的教徒们,有的在练武场上姿势怪异地打坐,也有些作普通百姓打扮,像陀螺一样忙来忙去,怀里抱满了不知名的草药。 出入长生教只有一条小径,此时,小径的尽头,站着一人,身穿长衫,目光锐利,笑面虎似的望着裴轻舟几人。 此人正是屠超。 屠超见黑袍和吴天带着一对年轻男女回来,不免奇怪,先对装作韩则的万子夜行了一礼,恭敬道:“韩神使,你回来了。这二位是?” 万子夜不言,装腔作势地咳了一声。 陆诚会意,立刻换上一副讨好的嘴脸,连连作揖,“大哥,我们久闻长生教盛名,经过多方打听,终于寻到这里。天赐机缘,正巧遇见神使大人和吴老哥,便央求他们带我俩入教。” 吴天也赶紧接上话,“屠兄弟,这二人心诚得很嘞,西方神使大人一眼就相中了。” 说罢,又装作贪婪,搓着手道,“你看,我为咱们神教贡献了两个人,什么时候送我去修行洞找我哥啊?” 屠超皱眉,不理吴天,静静地盯着陆诚和裴轻舟。半晌,问道:“你们两人修为如何?” 这个问题,屠超也曾经问过黑白双刀。 在屠超看来,入教者不可有在他之上的能耐。如此,便可避免能人在教中兴风作浪,脱离他的掌控。 不过,这次询问裴轻舟二人,与上次询问黑白双刀又有所不同。 上次询问黑白双刀的时候,其实他早已看出二人浪得虚名,不过是为了后话铺垫,拍拍马屁,以便哄骗他们入教。 但当下这一问,是实打实的试探。屠超看不出这对年轻男女的底细,心里始终不大放心。 裴轻舟羽睫轻眨,作无知状,“我只会点儿轻功,其他的,不瞒您说,在江湖上都是垫底的水平。这不,我今朝加入咱们神教,来日好在江湖上扬眉吐气呢。” 陆诚也道:“我更不行啦,十八般武器,样样不会。爹不亲,娘不爱,家里有些小资产,就是不肯传给我。我一气之下,只得来咱们神教,找找快捷修行的法门。” “是吗?”屠超微微一笑,刹那间变了脸色,杀气腾腾发出一掌。掌带寒风,迅疾如电掣般,向陆诚的胸口袭去。 第六十四章 混入魔教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这一掌来得猝不及防。 陆诚避无可避,正要运真气相搏,手臂忽然被人制住,劲气立消,身子也歪斜了去。 抓住他手臂的人,却原来是裴轻舟。 裴轻舟揽住陆诚,足尖旋动,两人堪堪躲过屠超的寒掌。又闻夸张的“哎呦”一声,只见她躲过这记杀招,脚下一崴,身子一拧,与陆诚一齐摔倒在地上。 “别运真气,有诈。”裴轻舟趁机附在陆诚耳畔说道。 ——她是故意的。 陆诚立刻领会,配合着“哎哟”个不停。 裴轻舟抬起头来,瞬间眼中蓄满了惊恐,又带了几分小妇人似的幽怨,“大哥,您......您这是干什么呀。我们诚心投教,您怎么对我们下杀手。幸好我有身法傍身,要不然,呜呜呜......” 边说着,边真挤出了眼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招一哭二闹的效果立竿见影,不远处有几个正在干活的教众,好奇地向这头望了过来。 屠超本来也是试探,没见到反击,反而惹得裴轻舟哭个不停。这下子,在别人眼里,像他故意刁难似的。 顿时脸上挂不太住,冲看热闹的教众们一扬袖,没好气道:“看什么看,该干嘛干嘛去。” 再低头看向裴轻舟两人,露出些歉然笑意,“对不住,二位,只是试试你们的功夫罢了,我们也好对症下药不是?还望你们不要放在心上,加入了长生教,从此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了。” 言毕,吩咐吴天,“先带这两位侠士随便转转。” 裴轻舟和陆诚二人,只道是有惊无险,过了屠超这一关,正松一口气,双双从地上爬起来往里走,又见屠超恭敬地对万子夜作了一揖,“韩使者,教主几时回来?” 万子夜手心微微冒汗。他假扮韩则,不说话时有十分保险,一出声还不直接泄底?但屠超躬身等着他回答,他也不能干杵着不是? 眼看着万子夜情况危急,裴轻舟计上心来,突然大声道:“吴老哥,你说的那个修行洞在什么地方呀?我现在能不能去看看?” 陆诚也道:“妹子,你方才没听那位屠大哥说,可以随便转转,肯定是可以去的呀。” 吴天顺势往寨子里一指,“就在后山的那头。” “好好好,”裴轻舟喜笑颜开,纵身一跃,就要施展轻功,“我轻功好,说到就到,就先过去瞧瞧啦!” 果然,一听到修行洞,屠超脸色惊变,顾不得与万子夜讲话,三步并两步跑上前来,拦住裴轻舟,沉声道:“去不得。” 裴轻舟咦了一声,天真地眨了眨圆圆的杏眼,“屠大哥,人家怎么去不得呀?” 这一声大哥喊得甜腻芬芳,在场的除了屠超,脸色都僵了一僵,包括掩在漆黑兜帽下的万子夜。 连裴轻舟自己也忍不住五脏翻腾。 屠超倒是十分镇定。不过被甜甜地叫了声大哥,何况对方还是一个清姿脱俗的小姑娘,多少也是受用,纵然仍是连哄带骗,满口胡言,却比对别人时,多了几分耐心, “妹子,修仙洞是教主设立的,集天地大成之所在,寻常人进不得的。” 裴轻舟小脸一仰,“怎么进不得?” 屠超道:“得看你们的体质,是否合适。” 裴轻舟不依,娇横感演得惟妙惟肖,“如果我们体质不行,不是永远都没法进修行洞了吗!修行怎么办呀,我几时能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呀!” 屠超哄骗:“可以先从基础调理起来,改善了体质,再进洞不迟。” 所谓改善体质,恐怕就是像对吴天一样,日日在餐饮中投药,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服下毒去。 裴轻舟内心愤然鄙夷,面容上还得作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谢谢屠大哥。不知道屠大哥体质怎么样?” 屠超坏笑:“我已是神功大成了,不然刚才你们怎么被我劈得摔了跟头?” 裴轻舟心想就你这一掌,搁在平时早给你手腕掰断,只是嘴上还得假装佩服,“那我们就以屠大哥为目标了!” 屠超放下心来,回头再寻西方神使大人,哪里还寻得到。万子夜趁着裴轻舟转移注意力,已大步流星地往远处走了。 这位西方神使向来阴晴不定,屠超在教中的地位跟他差了太多,说白了就是等同个牢头。 前阵子他又险些露出马脚,被抓进狱中,还是劳烦的韩则将他救出,此时哪里敢轻易招惹这位大人,只当是自己怠慢了,寻思稍后找个时间再上门赔罪。 待吴天带着裴轻舟二人走出一段,陆诚终于忍不住,冲裴轻舟笑:“裴女侠,从来不知道你这么能演。明年落桃山庄的戏班子上台,没你我不看。” “闭嘴。”裴轻舟一时角色没换转过来,话说得重,语气却娇,反应过来时,耳尖一红,重新恶狠狠道,“闭嘴!” 不过,陆诚要是会闭嘴,就不是陆诚了,“你说什么都行。好、妹、妹。” 玩笑话悄悄地说了一会儿,随着三人正式走进长生教,即刻就结束了。 裴轻舟越往里走,就越能感觉到各种复杂的目光向她投来。 练武场上,有的人满脸欢喜,在一旁或打坐修行,或干着杂活,见着来了新人,还能亲切地打个招呼,大概是刚来不久,还没从梦幻的谎言中醒过神来。 有的人显然已来了有点时日,双颊凹陷,双眼跟蕴着鬼火似的,隐隐透着血红,但神情依旧狂热,时不时停下来望向后山,可能是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进到所谓的修行洞。 而也有那么零星几人,或是幸灾乐祸,或是充满怜悯,似乎已经看透了“长生”的骗局。 但长生教这个地方,有来无回,对于他们来说,死亡是可以预见的唯一结局。 裴轻舟的心情很沉重,但也知道急不得,只能装作活泼的样子,笑晏晏地四处抱拳点头。 这头,裴轻舟、陆诚和吴天三人在普通教众的住所前打着转,那一边,万子夜经吴天的指引,已找到西方神使韩则的住处。 现下除教主不识公子之外,便是韩则在教中地位最高,故独自居住在以前山匪二大王的院里。 院子处在整个寨子后方,前有屋群保护,后头离后山不远,正好为几人的行动提供了不少便利。 万子夜不敢到处乱走,只得披着黑袍在屋里坐着。终于捱到了天黑,只听门板上传来约定好的三长一短暗号,这才露出一丝安心的笑容。 起身打开房门,神情放松了不少,低声道:“阿舟,陆诚,你们怎么样?” “放心,没事。”裴轻舟谨慎地四下看了看,哧溜钻进房中。 陆诚紧跟其后,转了转万子夜的屋子,有些羡慕,“你这神使住得可真好,哪像我们普通教众,男女分开两间,全是大通铺,要不是晚上要出来行动,我还不知道要怎么睡呢。” 裴轻舟扑哧一笑,“敢情你陆大少爷是去看房了?如果教众有子夜这待遇,你还想住下不成?” 陆诚苦着个脸,“你有所不知,我除了看房也没别的事做。男寝屋子里全是大哥,一个个的面色不善。我这翩翩公子哥,在里头鹤立鸡群,不挨打便算好的了,哪敢瞎打听。” 裴轻舟昂首,“我倒是听说了些关于修行洞的事。” “哦?快说来听听。” “我从一位大姐那儿打听到,每个月初九不识公子都要进修行洞一次,并且会带上教众数人。今儿是初六,我估计着,明后天他就会回到教中来。” 陆诚问道:“他进洞去做什么?那些教众进洞后如何了?” 裴轻舟面色凝重,“大姐说,不曾见教众出来。屠超对此的解释是,他们在修行洞中长年累月地练功。但在我看来,那些教众应该是凶多吉少,恐怕已丢了性命。” 第六十五章 夜探后山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夜幕自东天至西天,悄然替换了白昼。 万子夜望了望天色,从韩则的房里搜出两件黑袍,递给裴轻舟和陆诚,“事不宜迟,我们今夜便潜入修行洞一探究竟。” 裴轻舟和陆诚肃然地点了点头,正穿着袍子,门板陡然响了起来。 随着不紧不慢地三下敲门声响,屠超的声音传入屋里,“韩神使,你现在方便吗?” 原来,屠超午后欲留万子夜之时,正是因为眼下快到初九,要问不识公子何时回到教中。 那时候被裴轻舟演得好戏打断,没能问成,下午他一直惦记着,又怕耽误教主大事,又怕神使大人问责,这不,刚忙完手头的活儿,便赶紧来韩则这里请罪。 他哪里知道韩则早就在密林里一命呜呼了,小心地敲了几下门,却听门内鸦雀无声,不免觉得奇怪,“韩神使,我看你房里有人影闪过,可是有什么异常?” 仍旧无人应答。 裴轻舟三人早已噤声,躲在里间,只等把这瘟神耗走。 但屠超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又“笃笃笃”敲了三声,等了片刻,心里打起鼓来,感觉不太对劲,高声道:“韩神使,你没事吧?我进来了?” 说罢,正要以蛮力破门,不料门板哐啷一声打开了。屠超见到开门之人,立即大惊,掌心运起真气,“怎么是你!韩神使呢!” “什么怎么是我,我还想问怎么是你!”清越的叱责声响起,原来开门的人是裴轻舟。 裴轻舟见屠超运了真气于掌上,并不慌张,反而把腰一叉,怒气冲冲地道:“怎么,在韩神使的门口,你想造次?” 屠超身子一震,下意识地消了掌劲,“我敲了门......韩神使没有应,我以为......” 转念一想,不对啊,现在这丫头如此可疑,怎么自己被她的气势唬住了。于是挺直了腰板,提高了声音,诘问道:“我敲韩神使的房门,怎么是你开门,韩神使呢?” 裴轻舟杏眼圆瞪,丝毫不输阵,学着市井的摊贩吵架,红唇开合个不停,“韩神使不开门,必是有要事。你敲一遍不行,敲那么多遍干什么?韩神使嫌你吵,才吩咐我来开门,你有意见?” 屠超当然不会完全相信,伸着颈子往屋里瞧,“我有要事相商,若韩神使无事,还请与我见上一面。若神使情况危急,只管吭一声,我立刻杀了这个鬼丫头。” 话音未落,只听尖锐风响。 一柄追魂小剑嘶鸣着,掠过屠超的鬓发,即刻削断了他的一缕发丝。再偏一分,恐怕就要擦破皮肤,送进了毒去。 屠超显然没有预料到有暗器袭来,命悬一线过后,呆立当场。 裴轻舟得意笑道:“让你打扰韩神使办事,活该。”大剌剌的姿态,颇有些狐假虎威的样子。 她本想着,这下子总能糊弄过去。没想到屠超糊弄是被糊弄了,却在理解上走岔了。 本来这瘟神正琢磨着,到底哪一句话说错了,招惹了这位喜怒无常的神使大人。 稍微捋了一捋,先是见神使今儿带回来的小丫头开了门,然后神使无言地发了一记狠戾的追魂小剑……怎么感觉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但当下猛地听见“韩神使办事”,一下子茅塞顿开。屠超心道敢情神使是金屋藏娇,正忙的时候被人打断,于是连连骂起自己不长眼来。 腹诽一通过后,他赶紧换上了一副赔笑的嘴脸,“妹妹,哦不,女侠,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不知道为什么,裴轻舟总觉得眼前这人的神情过于兴奋,恍惚还露出几分鄙陋之态,便不客气地哂道:“知道就好,赶紧滚吧,有事明儿个再来。” “当然,当然。冒犯了。” 屠超拱手作了几个揖,寻思着反正离教主进修行洞还有两三日,倒是不用着急,方才差点挨了追魂小剑,只有憨子才敢再打扰神使好事。 临走时,不忘谄媚笑道:“韩神使,你尽管放心,今夜我绝不再打扰。明早我再,不,明日我晚点儿再来。你安心地办事,好好地办事。” 若房内真是韩则,这马屁估计受用。可房里既是万子夜,怎能容忍屠超出言冒犯。 嗖—— 又是一道追魂小剑凛然射出,力道、速度比上一柄小剑高上一倍有余,精准地打在屠超的发顶上,干脆地将他的发冠射落。 “叮当”一声,发冠坠地,摔得稀碎。 屠超披头散发,心里直道晦气,不知道哪句马屁拍错了,拍得韩神使尥蹶子。 只是嘴上还得不住地请罪,边请罪,边狠狠地瞪了裴轻舟一眼,转身快步走出了院子。 “呼,吓我一跳。”裴轻舟长舒一口气,合上房门,皱着眉头回到里屋,“子夜,你怎么突然生气啊?” “我没有生气,只是想快些将他吓走罢了。” 万子夜神色淡然,手里还有一柄小剑,见裴轻舟毫发无损地进来,便给小剑揣回了怀里。 裴轻舟“哦”了一声,不疑有他,只道:“奇了怪了,你们说屠超会不会也服毒?我刚才见着他脸色突变,眼里冒光,双颊也微微潮红,激动得不大自然。” 陆诚像听了个新鲜似的,撇着嘴道:“他以为他撞破了神使在行苟且之事,能不激动吗?” “啊?啊!”裴轻舟这才反应过来,耳尖一红,抬脚就踹陆诚,“好哇你,怪不得你推我去开门,坑我是吧?” “哎呦,错了错了,轻点儿踹,我这不是看你演技好吗?谁知道那屠超那般猥琐,竟然往歪了想。” 陆诚不敢弄出大动静,低声在里屋抱头鼠窜,因为伸展不开,结实地挨了几脚,“我开门?那他如果刨根问底,问我韩神使在干什么,我怎么回答?你让他误会了,不是也省了不少事儿吗!” 裴轻舟被这贫嘴少爷气得发笑,又补了几脚,倒是没太用力,“呸,你还是落桃山庄的少庄主呢,怎么这副德行?” 陆诚一指万子夜,“我举报,他也听懂了,不然干嘛发暗器给你出气。” 裴轻舟的脸一下子通红,嘟囔着“行行,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拎起黑袍去外屋披了。 万子夜不大自然地清咳一声,俊朗的面容上也升起一丝红晕,幸好掩在兜帽底下,才没教人发现。不然,恐怕免不了被陆诚嘲笑。 换好了夜行衣袍,三人出发去往后山。 长生教一片死寂,隐约能听见山里的夜枭,传来如泣如诉的悲鸣。初六的月亮像半扇铡刀,高悬在世人的头顶。 裴轻舟三人溜着墙根,无声地登上一条不短的斜坡,眼前出现了一座三层小楼。 小楼大门紧闭,现下不似有人,看雕梁画柱的华贵样子,估计着以前是匪首的居所,想来现如今便是不识公子的住处。 三人踏着围栏,飞身登上楼顶,往来路看去,尚有些明灭的火把,指明长生教中的条条路径。倘若有人走动,从这里一览无余。 而后山则是一片漆黑,朦胧的月光只是徒然,照不亮丁点儿的情况。 “哎,”陆诚蹲在檐上,用手肘推了推裴轻舟,面容难掩激昂,“你们还记不记得,上次我们仨也是夜黑风高之时,共同铲除了蓝老四。” 边说边伸出一只手掌,挑眉笑了笑。 裴轻舟微微露出笑靥,与万子夜默契地将手掌叠了上去。 三只手掌交叠,像是个约定俗成的仪式一般,一股坚定的力量萦绕在每个人的心中。 此时此刻,陆诚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股豪情,整颗心如茫茫沧海中,有一尾巨大的鲸鱼破水跃出。不管前方如何惊涛骇浪,他都相信,他们一定能闯过去。 就这样闯出一片天地来,再共同把酒问月,纵马狂歌。 陆诚暗笑自己突然的白日梦,反握住两人的手,目光熠熠,“轻舟,子夜,这一次,就愿我们捣毁魔教,擒住不识公子!” 第六十六章 铁拐张瞎子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三人一齐向后山掠去。 通往后山的路,说是路,其实也只是人为踩出的小径。 越往后山走,空气越发潮湿了起来。借着微弱的月光,只见小径两旁长满了苔藓,山匪遗留下兵刃扔在草里,被锈蚀成了一堆惨绿的铁屑。 小径到了尽头的时候,三人的眼前,出现了所谓的修行洞。 修行洞原是凿山而建,洞口约有两人多高,四周攀着些蜿蜒的藤蔓,从山体伸展开来,缠绕着一块洞口前的天然巨石。 山洞左右并未见人把守,只有洞内一片望不见头的漆黑,昭示着危险重重。 裴轻舟三人小心地走进洞中。 洞里的结构似乎并不复杂,只有笔直的一条通道。两旁的石壁上,每隔几丈装有一盏长明灯,鬼火似的亮着幽幽黄光,一直向修行洞的深处延伸,伴着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滴水声音,像是引着一条通往黄泉的路。 但此时此刻,灯火聊胜于无,印在裴轻舟的眼中,不见她有丝毫俱色。 “嘎啦”一声脆响,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裴轻舟手一扶石壁,登时缩回,只觉得冰冷刺骨。借着微光低头看去,原来她踩到了一副野兽的骸骨。 看样子,这副骸骨是一只一人来高的豹子,或许是误入了修行洞中。 等再走几步,三人才知动物的白骨还算温和,陆诚脚下一滑,踢到的,正是人类的尸骸。 再定睛一看,原来尸骸不止一具。大多已经风干,也有几具尚有腐肉,极是恐怖,又令人作呕。 诡异的长明灯光照在白骨之上,竟隐隐透出黑紫颜色,想来应是生前长期服毒所致。 看来这些尸骨正是被骗进洞中的长生教众。 有风从洞口处灌了进来,打在三人的脊背上,凉飕飕的。 万子夜在黑暗住牵住了裴轻舟的手,将一丝温暖传递给她。 裴轻舟的手纤细而干燥。她并不害怕,或者说,对魔教的愤怒已胜过了恐惧,只沉声说了一句,“走。”刚说完,又一只手握住了她的皓腕。 这只手自然是陆诚的。陆诚的手心里有些冷汗,低沉出声,带着些逞强,“裴、裴女侠,你莫走那么快,当心脚下,别、别再踢到有的没的。” 话音未落,又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声“啊”来。 裴轻舟和万子夜随着陆诚的目光看去,黑暗里缓缓地浮起一张模糊的脸。那是一张老态龙钟的脸,给人感觉死气沉沉,如同一只被晒得发白的腐鱼。 老头手里拄着一根污秽的铁拐杖,杵在泥水里,悄无声息,如同他从深处走出时,也无人听见。 这是个高手。 “来的人是谁啊?”老头嘶哑的声音从洞穴中响起。他仿佛并没看见裴轻舟三人似的,又往前走了几步。 裴轻舟这才看清,老头的眼眶中不见眼珠,只余两片灰白,原来是个瞎眼。 为摸清洞内虚实,她作出决定,先不动武,与瞎眼老头周旋一番。 “神天不悯人!”裴轻舟先声夺人,抢先说出长生教口号。 这一嗓子底气十足,老头先是愣了一愣,随即阴冷地笑了起来,露出森森的牙齿,“奇怪了,今儿个才初六,就送人来了?” 陆诚也看见了老头眼瞎,故意道:“你记错了,今儿个已经初九了。教主有事回不来,教我们几个来看看。” 老头冷哼道:“小子,你怕是没听过铁拐张吧?就凭你,还想糊弄我?” 陆诚一惊,“你是铁拐张?” 要说铁拐张,与韩则的臭名声可以说是不相伯仲。据江湖传闻,他曾为了抢夺一本武功秘籍,而屠杀别人满门。那户家主负隅顽抗,竟活生生教他将骨头敲碎。 铁拐张给那家主服了保命的药散,从足骨开始,慢慢地敲,足足敲了一整天,让那家主的疼痛如万蚁噬心,却求死不能。 直到把家主全身的骨头敲成了粉末,铁拐张才肯罢休,一杖击破其头颅,那可怜的家主才终于解脱。 这手段之残忍,已是人神共愤,天理不容。 不过,听说后来铁拐张被陆英林刺瞎了双眼,仓皇逃走,已绝迹江湖多年。没想到他居然藏身在修行洞中,给不识公子当了一条看门狗。 张瞎子听见陆诚的讶然,哈哈一笑,“不错。看来你知道我的大名。那你重新说一次,今儿个是初几啊?” 这话说出来,语带威胁,盛气凌人,显然根本没把陆诚放在眼里。 陆诚心有愤然,但为大局着想,也不会亮明自己的身份。他深知,让张瞎子知道他是陆英林的独子,对他们的行动绝对有百弊而无一利。 因此,只笑道:“初六,当然是初六。跟前辈开个玩笑。” 张瞎子满意地点了点头,“现在说说吧,没到日子,你们来干什么?” 裴轻舟道:“前几天不也有个人,没到日子就送了进来?” 这人指得是白刀吴法。她是听了黑刀吴天的讲述,这会儿灵机一动,装作一个熟知琐事的教众。 张瞎子嘿嘿笑了几声,笑声十分难听,“那人惹了事儿,就提前送来了。你们又是犯了什么事儿啊?” 话音甫落,突然挥出铁拐,“铛”地一声,重重地敲在石壁上,“小子,你们可别欺负老头眼瞎,到处乱跑。” 原来陆诚趁着张瞎子说话的工夫,悄悄地蹲底身子,准备贴着墙绕到他的身后去。谁知道刚动了一步,张瞎子的铁拐已横在他身前。 看来这张瞎子自从眼瞎后,还练就了听声辩位的本事。 铁拐与石壁的撞击,声如洪钟,在洞穴中不断回响,震得陆诚耳膜生疼,赶紧掩住耳朵,退回裴轻舟身边。 万子夜的指间顷刻夹住一柄追魂小剑,却被裴轻舟暂且按下。 动武当然是下下之策。张瞎子既然傲慢不逊,认定他们几人是待宰的羔羊,想来口风应是与精神一般松懈,不会遮三瞒四。 考虑至此,裴轻舟笑道:“老人家,你眼虽瞎,但武学造诣远在我们之上,我们估计是跑不了的。能不能恳请你,让我们做个明白鬼。” 这话说得算是半真半假。这张瞎子方才一出手,又准又狠,可见武学功底深厚。 只不过,裴轻舟三人,是江湖后生中的佼佼者,虽现下无趁手兵器,但以三人之力,倒不见得毫无胜算。 她这话说出来,只是为了给张瞎子的傲慢,再添一把火。 “你倒是有点意思。平日里我接人进来,他们不是异常兴奋,就是过度吵闹,还是第一次有人知道自己要死的。” 张瞎子只知道长生教中,论能耐没有超过屠超的,便对裴轻舟不甚在意,“问吧,今儿个我就破例,让你们死得明白。” 裴轻舟问:“这修行洞里,只有你一人看守?” 张瞎子也不遮掩,自满地道:“我一人足矣,你要试试吗?” “不敢。”裴轻舟又问,“前几天送来的人呢?” 张瞎子嗤笑一声,“死了,做了饲料。” 裴轻舟听罢,眉头紧皱,“什么饲料?” “哈哈,不可说。” 张瞎子避而不答,只道,“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说吧,是打算乖乖跟我走,还是先死在此处,被我一个个拖过去?我先说好,你们别想着耍花招,不然我就叫你们被生吞活剥,后悔来世上一遭。” 陆诚忍不住冷哼一声,心道,不过是父亲的手下败将,要是桃花枪在手,岂能让张瞎子如此嚣张。 谁知,这一声冷哼也叫张瞎子听了去。张瞎子脸色一哂,冷笑道:“怎么,觉得我老头子诓人?等进了圣窟,我就先教你小子体验体验。” 裴轻舟忙道:“前辈不必,左右我们逃脱不了,就不劳您费事了。” 张瞎子这才点了点头,转身往修行洞深处走去,“跟我走吧。” 第六十七章 圣窟之中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几人在洞中走得极慢。一方面裴轻舟三人要提防张瞎子,另一方面也要熟悉环境,方便危机时及时逃出。 张瞎子自恃武功高强,不疑有他,只带着裴轻舟三人往洞穴更深处走去,最后在一面石墙前停下,似乎已经走到了死路。 “到头儿了?这不是什么也没有吗?”陆诚四下看了看,附在裴轻舟耳畔说。 张瞎子的耳朵动了动,从鼻孔中发出不屑地冷哼,执起铁拐在石墙上连敲三下,“给你小子长长见识。” 只听有石盘缓缓转动的声音响起,左侧石壁上突起一块圆盘来。张瞎子抬起枯槁的手,往圆盘上一按,圆盘如重瓣茶花,层层盛开,里面又是一道坚硬的机关。 这机关有些讲究,只有用深厚的内功催动,方可运行。如若不然,即使打开圆盘,也难以找出玄机所在。 在长生教中,只有不识公子,几位神使和张瞎子有此功力,连屠超也无法进到此地。 张瞎子看似用手轻轻一推,其实已然运足全部真气,机关这才被推进石壁中去,直到“咔哒”一声,似乎有东西落入某个凹槽之中,几人眼前的石墙终于裂开一道缝隙。 缝隙越来越大,左右两片石墙,原来是两扇门,缓缓拉开后,没入两侧石壁当中。 一股刺鼻的腥味扑面而来。 裴轻舟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情形,也是在这一刻,才真正感受到了,老头口中的“饲料”到底是什么意思。 石门后头,依然是昏暗暗的。 只消向前再走三五步,人便会坠入一个深坑。 这深坑几乎占满了整个“圣窟”的空间,地狱若说有十八层,那这坑算作第十九层也不为过。 倒不是说它深得见不到底,而是这坑里惨烈的景象,实在让人心惊胆战。 腥气正是从坑底传来,是肉块腐烂的气味。 数不尽的森森白骨,堆成了小山,哪块脊骨曾经属于谁,哪块血肉曾经是什么部位,根本分不清楚,即使在乱葬岗中,也难找出这样大量散乱的尸骸。 在长明灯下,人骨无一例外地透着紫黑色泽,昭示着曾经被下过毒的冤屈。 其中一副尸骨,并未完全腐烂,可见深陷的眼眶里,血迹凝结,黑乎乎地一片。被开膛破肚的躯干内,还剩有些快化成了浆的内脏。 从腐烂的程度和尸骨身上的黑袍来看,恐怕这人十有八九是白刀吴法。 也不知道黑刀吴天看了,内心又会是怎样一番挣扎。 他们双刀兄弟,曾拦路打劫,曾藐视他人,也曾在牢中动起歪心思,为了越狱而不分是非地加入魔教。 最终落得这样的下场,到底是罪有应得,还是罪不至此? 裴轻舟的眼波不定。偌大的江湖,自有它的规矩,而每个人心中,也自有他的准则。 她不愿去感慨这样复杂的问题,但唯有一点,她可以肯定的是,长生教以欲望作饵,引人送命,今朝一定要将其拔除! 事实上,她也顾不上感慨许多了,因为她看见,白刀吴法的头被一条尾巴扫到,滚到了坑的另一边去。 那尾巴上有黄褐色的网状花纹,比几个大汉的胳膊加起来都要粗,来自一条十丈来长的巨蟒。 这巨蟒恐怕是坑里唯一的活物,盘踞在白骨之上,许是听见了动静,缓慢地动了动身子。 万子夜目光一寒,如海的眸子似乎瞬间结成了冰,犹如望不见尽头的冰川。 他甫一进入这所谓的“圣窟”,便已明白了七七八八:原来不识公子是在炼蛊。 以洞窟为容器,以人命为饲料,先给人喂下毒去,待毒性走遍全身,无可救药之时,再投入深坑之中,喂给蟒蛇来吃。 巨蟒食用了大量毒性人肉,逐渐化为蛊虫,成型之日,若能供人驱使,乃是一绝佳杀器。 这就是长生教的秘密,以人命填充的野心。 至于驭蛇之术,想来法门便藏在那本《神蛊遗术》之中。沈从云定是不知其中利害,为提高修为,只当作寻常秘籍练了,结果引来杀身之祸。 万幸的是,看坑里那蟒蛇安静休憩的样子,似乎成蛊的时机还不成熟,不识公子的阴谋,并未完全得逞。 张瞎子似乎并不担心三人逃跑,好整以暇地等了一会儿。 过了半晌,只听见些沉重的呼吸声,迟迟听不到哭喊求饶,心里有些不满,抬起铁拐,准确无误地戳在陆诚的腰上,往前一送,“小子,你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好在陆诚的身法底子在上等水平,上身向后一仰,这才没掉进坑里去。 陆诚怒道:“原来你们长生魔教,在外头吹得花里胡哨,其实只为了养一只畜生。” 张瞎子但笑不语,猩红的舌头舔过干瘪的嘴唇,拄拐“当当当”敲了三声,巨大的回声将巨蟒完全吵醒。 巨蟒竖起上身,足有两人来高,湿滑地游走在白骨之上,“嘶”地吐着腥臭的紫红信子,一双黄中带红的竖瞳里,闪着兴奋又诡异的光,好像是明白该开饭了。 张瞎子得意笑道:“怎么样,这东西,可比你们的命有价值多了。还不乖乖自己跳下去,难不成等我逼你们?” 直到此时,这傲慢恶贼还以为胜券在握,语气里不乏调侃。突然,耳中传来兵刃出鞘之声,这才有了点儿警觉,“有意思,你们难不成还想要螳臂当车,以卵击石?” 说罢,提起铁拐,当头向陆诚削去。陆诚本就站在大坑的边上,这一杖打出,张瞎子势在必得,寻思着先推一个进坑里去,以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 不料,铁拐甫一推出,便被一股纯净的内力所阻。 方才的出鞘之音,是裴轻舟从怀中取出了小剑。她见陆诚危急,便运功替他去挡。 这一抵挡,才知铁拐竟有几十斤重。两兵相接,火花四溅,裴轻舟和张瞎子各自退了半步。 “走。”裴轻舟趁机挽住陆诚的手臂,两人从坑口斜飞而出。张瞎子大喝一声,“哪里走”,铆足了气力,再挥铁拐去拦。 裴轻舟在半空陡然旋身,带着陆诚躲过这拐,铁拐却像长了眼睛似的,紧追二人不放。 张瞎子听声辩位的功夫显然已练到极致,反应甚至比健全的人更快。 一只手攥住铁拐到处阻拦裴轻舟,另一只手忽地抬起,衣袖滑落至手肘处,露出一块钢板护腕来。 “叮叮当当”,几枚追魂小剑打在护腕上,被弹了出去。 原来张瞎子只听闻到微弱的呼吸声,和比羽毛还静的风动,便准确地判断出万子夜所在方向,及时地抬起手臂挡住暗器。 这“圣窟”的空间,实在狭窄。裴轻舟带着陆诚脚踏石壁,左躲右闪,始终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而坑中那条巨蟒,头部一直在随着她的身影而转动,眼中冒着阴恻恻的红光,身子稍稍地缩了一缩。 缩身子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预示着这条巨蟒的杀心已起,随时会加入到这场生死较量之中。 万子夜的一举一动都难逃张瞎子的耳朵,干脆选择近攻。掌风带到,手心一合一张,一柄柳叶飞刀旋转着擦过张瞎子的脸皮,如线的伤口淌出血来。 张瞎子面色一哂,收回铁拐,急打万子夜。 这时候,他听见“圣窟”中响起一句话。 一句清越的语音,正是由裴轻舟发出。她已施展轻功在洞窟中转了数圈,声音却仍有八分稳当,带着如夜莺般悦耳的声调。 她在对陆诚说话,内容让张瞎子浑身一震,立即发疯般地抡起铁拐,看样子不将这说话的女子打落,誓不会罢休。 裴轻舟究竟说了什么,让张瞎子如此忌惮? 她说的是:“陆诚,拿出莲花盏来,射瞎巨蟒的眼睛。” 第六十八章 化为灰烬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洞窟之中,陷入须臾的沉寂,只有铁拐被抡得呼呼作响,时不时刮在石壁上,发出刺耳的剌音。 刚才陆诚被带着在半空飞旋,说起来,除了用些气力,配合裴轻舟的步子,他根本无事可做。 想准备落地,减轻女侠的负担吧,肯定要被卷到铁拐中去,论轻功,他跟裴轻舟又差了一截,光是不拖后腿就够费劲的了,哪里还有什么用武之地。 正在暗自发愁,忽然听见出人意料的请求,这简直是让他......愁上加愁,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耳朵,“裴轻舟,你要做什么?!” “射瞎巨蟒的眼睛。”裴轻舟说得斩钉截铁,侧过头去,见陆诚惊讶地瞪着桃花眼,干脆把手一伸,从他怀里将莲花盏扯了出来,再一把塞在他的手里, “快些,这里空间太过狭小,子夜施展不开,再拖下去他恐有危险。” 陆诚有些为难:“我这发暗器的手法......” 裴轻舟在躲避铁拐的间隙,还能粲然一笑,像一只灵活的猫儿似的,“无妨,我保你百发百中,信我。” 话音甫落,只见她飞至一处石壁,带着陆诚顿足猛蹬,犹如收翼滑翔的雨燕,笔直地冲向巨蟒三角形的头部。 巨蟒感受到凌厉疾风,昂起首来,张起血盆大口,露出尖利而阴森的毒牙,箭一般地向少女雪白的颈子上咬去。 但这笨重的畜生哪里能有裴轻舟快。 只见裴轻舟如云中仙子,飘然纵身,踢中蛇首后,身子拔高,轻巧地踩在巨蟒头上,再顺势一拉陆诚,给他拉得近乎贴上了蛇眼。 陆诚汗颜。心道虽然说他在暗器上不是行家,但裴轻舟竟然为了让他精准出手,给他直接带进蛇口里来了,顿时感觉又痛快,又失落。 痛快的是,裴轻舟的果敢,总是能给他带来惊喜。失落的是,如果他能像万子夜一样,有一双出神入化的妙手,也许不至于让她冒险至此。 但不管怎么说,机会就在眼前,已无暇让他多想! 陆诚饶是心里百转千回,手上却不含糊,运起真气,按下莲花盏机关,一个铁弹子如约弹出,准确无误地射入巨蟒眼眶。 碰到眼球的瞬间,铁弹子立刻张开爪状,牢牢地锁住了巨蟒的眼珠。 “成了,劳前辈的东西确实厉害。”陆诚感叹一声,人已拔起至裴轻舟眼前,挑了挑眉,“该另一只眼了。” 拿下巨蟒的另一只眼珠子,可再没这么容易。 巨蟒的一只眼球被机关扣住,疼痛异常,登时扭动起庞大的身躯,重重地打在洞窟四壁,大小不一的岩石应声滚落,似如远古大地的震颤。 张瞎子的铁拐停了下来,他已经彻底慌了神。 一方面,若是保不住巨蟒,恐怕他的性命就要交代在教主手中。而另一方面,巨蟒搅动起的声响,在这丁点空间中,实在是太吵了,人的呼吸声已淹没在如雷的混响中。 分辨不出声音,张瞎子纵然有旷世武功,也无法发挥,只能凝神分辨,试图找出他人的位置。 此时,裴轻舟在蛇首上已站不稳当,见陆诚快要跌落,赶紧用内力推了他一把,助他回到坑边,自己一个不小心,却被巨蟒甩飞。 半空之中,她落入一个结实又温柔的,散发着淡淡药香的怀抱,狂跳心总算安定了下来。 平稳地落在坑外,清朗中带着无奈的声音,从她的头顶响起,“阿舟,你也太冒险了。” 裴轻舟离开万子夜的怀中,笑嗔道:“谁教你跟那老头硬搏,反过来怨我冒险。” 原来,这大胆的少女方才仓皇之中做出决断,也是提心吊胆的,没有陆诚眼中那么镇定。 不过这会儿,见万子夜和陆诚毫发无损,一颗心便实打实地放回了肚子里——即使坑里坑外还有两个麻烦没有解决。 确切地说,只剩下一个麻烦了。 坑里的巨蟒失了眼睛,作为蛊虫的暴戾性情被激发了出来,眼下见裴轻舟三人退至石门边上,只有张瞎子一个人呆立在坑边,哪里还管什么饲主,当然率先向他发难。 巨蟒呲着獠牙,吐着冰冷的信子,一只眼睛里闪着嗜血的红光,嘶鸣着冲张瞎子而去。 性命受到威胁,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迫使张瞎子挥杖迎击。 岂料,几十斤重的铁拐在巨蟒眼中,不过与竹签子无异。只见巨蟒躲都不躲,直接将铁拐含在嘴中,有力的上下颚一合,“咔嘭”一声,便将铁拐咬碎,霎时间铁屑飞溅。 “哦呦!还好我们裴女侠轻功了得,不然我这身板落入蛇口,估计连骨头都要被嚼成渣子。”陆诚一惊一乍地喊,“快看这俩鬼东西,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啃自家人。” 裴轻舟杏眼圆瞪,秀气的双眉微蹙,又好气又好笑:“陆少庄主,你小点声嘚瑟,行不行?” 不知道为什么,陆诚就是喜欢逗裴轻舟,逗她生气,逗她开怀,看着她双眸中为他闪动的水波,心里便会生出莫名的快乐。 经历方才的生死一线过后,他迫切地想展开裴轻舟的愁眉,仿佛她的笑脸,能治愈一切心悸,更能……帮他洗洗眼睛。 ——不然他看着眼前,这一蛇一人丑陋地互斗,怕不是要当场呕吐出来。 张瞎子本在与巨蟒纠缠,听见陆诚的叫喊,冷哼一声“兔崽子,可算找到你了”,蓦地从破碎的铁拐中抽出一柄短刃,转身向陆诚杀来。 “没有那根破铁拐,你还嚣张?”陆诚悠然笑着,摇了摇头,站在原地根本不动,抬脚一踢,便给张瞎子踢出老远。 张瞎子这才知道,这三个年轻人,没有一个好惹,想到被人戏耍,升起满腔的怒火,但他已无法发怒,亦无法再出招。 一根紫黑的毒牙,从他的胸前穿出。 张瞎子向着陆诚的方向,瞪大眼眶,无声地张开了嘴,喉咙里汩汩地涌出紫黑的血来。最后留下愤恨神情,不知死时在诅咒何人。 不知道是否有那么一瞬,他会诅咒自己。若不是他亲手喂养了这条凶恶的杀人工具,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巨蟒贪婪地舔食着张瞎子的血液,啃食着他的肉身,因为有了新鲜的食物而稍作安静。 但它没有忘记,是谁夺走了它的一只眼睛,从张瞎子的尸身中昂起三角头的时候,用仅存的一只竖瞳冰冷地盯着陆诚。 陆诚不躲开巨蟒的视线,凛然道:“我看它像是要冲我来,你们先走,我来引开这东西。” “你不必作饵,我们一起走。”万子夜拍了拍陆诚的肩膀,沉声道,“莲花盏还有个功能,不是吗?” “……你是说?” 万子夜点了点头,“没错,我是说,我们把它烧了。” “好啊,”陆诚抚掌大笑,“没想到你这翩翩君子,也怪出人意料的。你跟裴轻舟在干这种惊天大事的时候,思路真是格外一致。” 说完,把莲花盏递给万子夜,“你来,省得我们再面对面去跟那怪物较劲。” 万子夜不遑多让,接过莲花盏,登时白衣翻飞,冲天而起。 “嘶——”巨蟒此时还不知厉害,张开大嘴,等着猎物送上门来。却不成想,如泉般倾泻的火油,刹那间灌满了它的嘴巴。 待巨蟒察觉不对,想要闭合颌骨,却为时已晚。一根燃着火焰的火折子不偏不倚地,从巨蟒最后留下的口缝中射入。 登时,一道烈焰轰然从蛇口中喷出,把腥臭的气味散到了极致。 巨蟒的头部黑焰腾腾,如上古神话中的九婴凶蛇,吼声如鼓,戾气滔天,不死不休地向裴轻舟三人扑来。 可劳默箱子里的东西,有哪件不是上品。这火油,乃是取自西域的火焰之山,一旦点燃,势不可挡。 那巨蟒刚一暴冲,便无力地倒入了坑中,“轰”地一声,似乎整个洞窟都为之震动。 黑色的火焰静静地燃烧着,张瞎子的尸骨,吴法的尸骨,坑中所有受害者的尸骨,随着巨蟒的身躯一同湮灭。不消片刻,只剩下厚厚的灰烬。 “结束了?”陆诚被眼前的情形所震撼,忘记掩住难闻的气味,呆呆地眨了眨眼睛。 “结束了。”裴轻舟的双眸中,仿佛仍有火焰的余光,“子夜,陆诚,我们走吧。” 三人被烟熏得灰头土脸,简单地擦了擦,转身走出“圣窟”。 原路返回的时候,因为熟悉了环境,很快便走出大半。 陆诚笑道:“没了那巨蟒,不识公子收再多教众也没用了,快哉!” 裴轻舟和万子夜也道,“快哉!” 啪!啪!啪! 缓慢的掌声突兀地响起,却不是来自陆诚,而是一道白色身影挡住三人的去路。 那人浑身寒气逼人,面色苍白得像纸,跟修行洞孕育出的妖怪似的,冰冷得教人打颤。 不是不识公子又是谁? 不识公子嘴角噙着邪笑,双目扫过三人,却不见一丝笑意,“怎么,毁了我的蛊,还想活着出去吗?” 第六十九章 抱歉了,子夜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山洞之中,阴风阵阵,水声迷迷。 裴轻舟扬声道:“圣窟已毁,就算你要了我们的命,你的阴谋也进行不下去了。” 边说着,边冲万子夜和陆诚使眼色,意思是:打不过就准备跑,不要纠缠,保命要紧。 “牙尖嘴利,说得好!”不识公子双眉一扬,苍白的脸上浮出亢奋的红晕,随即刻意锁眉,“可惜了,没能请裴女侠入教。我还想试一试你能否捱过我的毒呢。” 不提下毒之事便罢,提起下毒,不识公子的恶行,桩桩件件一齐涌入裴轻舟的脑海,让她气得难受,愤然说道:“你害了那么多人,视人命为草芥,其心可诛,还不将解药交来?” 不识公子嗤笑一声,悠然道:“你们这有个人,行医是他的老本行,又是菩萨心肠,怎的问我要解药?” 万子夜的脸色落到冰点。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不识公子话里有话,透着一股蹊跷。按理说,裴家庄以毒闻名江湖,虽说偶有制药,但毕竟没有弟子专门行医,何来“老本行”一说。 除非是...... 万子夜的眸子里燃起两道冷焰,除非是不识公子不仅与方家旧案有关联,更知道他是医圣方家的人。 不识公子似乎觉察到万子夜的神色,并对此相当满意,“万少侠医者仁心,定是不会弃愚昧的教众不管的,是不是?” 万子夜沉声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目的?哦,对了,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不识公子道,“那半本秘籍在哪?” 陆诚撇嘴道:“你别想了,反正不在我们身上。” “那好吧。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多跟你们废话。” 话音甫落,不识公子一扬袖,袖里喷出一团白雾。 万子夜急道:“闭气,是迷烟!” 三人屏住呼吸,如脱兔一般,疾掠过不识公子,向出口跑去。 “休想走!”不识公子大喝一声,寒掌劈出,缠住了万子夜。另一只手也劈出掌风,打在石壁某处,登时机关响动,一块巨大的断龙石从众人天顶下坠而来。 原来不识公子站在此处,正是做好了放下断龙石的打算!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裴轻舟回过头来,小剑出鞘,向不识公子的手腕急刺,同时拉开万子夜,运足真气,用掌心一推,将他推向陆诚。 陆诚已跑至断龙石外侧,见裴轻舟动作,反应也是极快,立刻伸手猛拉万子夜。一推一拉之中,万子夜人已远离不识公子,越过断龙石,堪堪停在陆诚身边。 断龙石落下了一大半。 “阿舟!”万子夜的手心真气汇聚,升起一道微缩的旋风,十几道暗器从手心飞旋而出,齐刷刷地射向不识公子。 只是无论是呼喊的声音,或是暗器,都未能传达到另外一侧。电光火石之间,他的眼前只余下一块萧瑟的石壁,耳畔残留着裴轻舟最后的声音,“抱歉啦,子夜,快走。” 这一句话说得急促,已是决然之意。 断龙石的下落速度极快,但这须臾又如此漫长。 裴轻舟无畏的背影上一刻还在眼前,断龙石遮住了她的如瀑乌发,如远黛青山的衣摆,最后也将她的声音格挡住了。 轰隆—— 断龙石砸在地上,溅起如烟的尘埃,严丝合缝地阻断了道路。 山洞中所有的声音都随她远去,万子夜觉得,心脏好像也停止了跳动。 “裴轻舟!裴轻舟!可恶!”陆诚的眼睛通红,发狠地锤在断龙石上,即使他知道只是无用之功。 一声清澈短促的尖啸从二人的身后传来,紧接着又是一声,然后是烟火在空中炸响,再毕剥地散开,像是有谁在轻拨琴弦。 这声音,陆诚再熟悉不过。只是,这弦音入耳,似是化作哀歌。 陆诚轻声道:“子夜,是响箭。落桃山庄来人了。” 万子夜仍没有动。满地的暗器落在他的脚下,肩膀被石壁弹回的飞刀割破了,衣袖上洇着一片血红。 在万子夜的身上,没有任何情绪,似乎他整个人将魂魄留在了断龙石那头,而这一头,不过只是具麻木的空壳。 陆诚连连叹气,急得直流眼泪,仓惶得不知如何是好,“子夜,这样干耗着不是办法,笑前辈他们来支援了,我们......” 话未说完,万子夜突然回神,踉跄着转头向出口跑去,任如雪的白衣蹭过石壁,衣摆被溅起的污水染得泥泞不堪。 ——既然不识公子需要后半本秘籍,一定不会杀她。 万子夜希望自己没有猜错,一定不能猜错,“快一点,阿舟在等我。” “等等我!万子夜,你要做什么?”陆诚什么时候见过万子夜这幅样子,愣了一愣,随后赶紧追了上去。 冲出洞口的瞬间,才发觉已然是日头高照了。从后山小径一路向下跑,能看见整个长生教乱作一团。教中各处依次有响箭升空,在青天上炸开金色的桃枝标记。 笑枫子与劳默站在长生教的入口处,均是面色不佳,只因与薛悍一同前来的,有一个使双刀的汉子,自打进了魔教之中,像是癫狂一般,见人便杀。 这人正是“二把刀”司徒凡。 只见有一教众站在瞭望台上,撕心裂肺地大喊:“神天不悯人!你们破坏神教,将来定会遭到报应!哈哈哈......” 紧接着,笑声戛然而止,一柄刀穿过此教众的喉咙,使他晃悠几步,最终从高台摔下。 司徒凡几步上前,阴沉着脸拔出刀来,那教众的血喷溅在他的脸上,顺着脸颊滴落,刀上的血也如断线的珠子般滴落。 薛悍跟随上来,皱眉劝道:“二弟,他只是个执迷不悟的教众,你......你何苦杀他。” 司徒凡傲慢地将血迹抹了,颈上暴起的青筋清晰可见,双目中丝毫不见慈悲,只有浓烈杀意,“我教他们给公子偿命!” 正说着,又一长衫男子被五花大绑押来,正是被捉的屠超。 原来是落桃山庄的精锐们动作极快,论武功皆不是孬手,响箭升空,没一刻钟的工夫就已掌控住局势,逮住了正要开溜的屠超。 “薛大侠,司徒大侠,这是魔教的小头目。” 屠超一见司徒凡杀神似的脸,顿时大骇,一时间,脸上杂糅着万般情绪。薛悍刚要问话,谁知司徒凡手起刀落,瞬间斫下了这小头目的人头。 黑刀吴天甫一赶来,就看到了这一幕。屠超的人头在地上滚了一圈,正正好滚在他的脚下,仍张着不瞑目的血红眼睛。 吴天愤恨,一脚给屠超的头颅踢飞,向司徒凡不满道:“你是何人?裴女侠应允我,将此人交给我处理的。” 司徒凡杀心未尽,啐道:“你又是何人?裴女侠?她说了不算,想活命赶紧滚!” 吴天虽说心有不忿,但见着这使双刀的汉子不好惹,只能退到笑枫子身侧,低声问,“笑大侠,那人是谁啊,怎么如此霸道?” 笑枫子无奈道:“他好像是惊鸿扇沈家的人,像个疯狗似的。” “前辈不管管?” “落桃山庄行动,我们如何插手?先不说这个了,”笑枫子惦记着裴轻舟三人,扯住吴天问道,“裴丫头他们呢?” 这一问,吴天才想起,已经约莫一日没见到裴轻舟了,支吾了半天,忽然看见两道身影从远处掠来,迅雷疾风似的,赶紧惊喜一指,“笑大侠,他们来了!” 其中一道身影是万子夜,而另一道自然是追赶其后的陆诚。 笑枫子见万子夜和陆诚回来,刚松了一口气,问道:“裴丫头呢?”却见万子夜的衣冠脏乱,血迹斑斑,眉眼也结着寒霜。 这副样子,让笑枫子心里不由地发紧,焦急问道,“出什么事了?” 万子夜顾不上回答,只问劳默,“劳前辈,你有没有霹雳堂的火器?” 劳默不明所以,刚一点头,便被万子夜拽上就跑,跑得嗓子跟吃了把灰,肺里像灌进了水似的,才终于在一面断龙石前停下。 “万少侠,你这是?” 万子夜深深地作了一揖,“久闻霹雳堂的火药威力十足,世间没有它炸不开的东西。我斗胆恳请劳前辈给我一用,炸开这面断龙石,救出阿舟。” 劳默平日总是懒懒的垂着眼皮,听闻此言,一双眼倏地瞪大了,“你说裴女侠被困在断龙石后头?” 说着话,手也不闲着,放下沉木箱子,刷刷拉开几个抽匣,将数颗裹着火药的弹丸塞进传爆管中。 不多时,便掏空了匣子,一连做了数个,塞进万子夜手中,“全给你。” 霹雳堂在江湖上淡去多年,一颗霹雳火弹已经千金难求,劳默如此慷慨,让万子夜的眼眶有些发热,又弯腰谢过,起身时,目光中一片坚定凛然。 他深吸一口气,打亮了火石,点燃引信,在一声如地动山摇的巨响中,断龙石应声碎裂。 还不等硝烟散尽,万子夜便掠入断龙石后面,却在站定的瞬间,黯然失魂。 来晚了。他没保护好她,他明明下定决心要保护好她。 乱石后头,裴轻舟的小剑躺在泥水里,光华不再,只因它的主人已不知所踪。 显然,不识公子留了后路,给修行洞修了其他出口。而裴轻舟,已落入他的手中。 但一切仍可挽回!万子夜目光逡巡,忽然变得灼灼,凝视着面前的石壁。 石壁上刻着四行大字,“明日子时,单独前来,枫林堂内,以书换人。” 第七十章 “月醉”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似乎察觉到自己在梦中,因为她明明记得,她并不在裴家庄里。但眼下,她已经在熟悉的廊下坐了许久。 积云沉郁,天色暗淡,是山雨欲来之相,又始终没有雨来。 于是她站起身,沿着回廊漫无目的地走着,任冷风灌满她的襟袖,让她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 四周的景色时而清晰,时而朦胧,一切都仿佛蒙在尘雾当中,教人看不清楚。 中庭里有几盆名贵的山茶,花瓣层叠饱满,是裴琅托人从滇地捎回来的,培育了许久才总算成活。 忽然,一个淡蓝衣裙的小姑娘出现在院墙上。小姑娘大约十一二岁,像只猫儿似的蹿了几步,轻巧跃下,眼看就要撞翻了花架子。 裴轻舟却不知为何,并不担忧。果然,小姑娘在即将落地时身子翻腾,不偏不倚地,单脚落在花盆的间隙,另一只脚小心翼翼地向前伸,从花架子间倏地闪出,片叶都不沾身。 小姑娘回头见山茶花完好无损,得意地笑了笑,然后一溜烟地往竹林假山里跑,边跑边喊,“子夜!子夜!” 裴轻舟这才醒悟,原来这并不是梦,而是一段记忆。将近十年了,这段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也不知道为什么当下会突然想起。 记忆的深处,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穿一身不染尘的白衣,手里执着一支白玉短箫,正坐在假山后发呆,正是少年时期的万子夜。 裴轻舟还记得,她本是去找万子夜玩耍,却在见到他的表情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那时候,万子夜的表情忧郁,悲伤,好像镜花水月一样易碎,让她不敢触碰,只小心翼翼地问,“子夜,你怎么了?” 万子夜转过头来,见是裴轻舟,勉强露出些笑意,“今日师父将驭虫术教给了我,我在想,是不是离报仇又近了一步?” 裴轻舟歪了歪头,瞪起杏眼,“什么报仇?” 万子夜双眸中有些闪躲,举目看天,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给我的父母报仇,他们教人给杀害了。” 裴轻舟那时还不懂报仇有何含义,只知道,在裴琅给她讲的话本中,报仇总是伴随着离别、伤痛,是一个人要独自承受沉重的负担,追到天涯海角去杀死另一个人。 她不愿意万子夜走,更不愿意万子夜独自承受苦痛,急得眼泪盈满双目,“子夜,你能不能别走,不要......” 有个声音从她的心底响起,是她自己的声音。 ——不要报仇。 即使她被人取了性命,也希望万子夜将她忘了。不识公子阴险狠戾,只求他千万不要涉险,不要为了她而痛苦,更不要为了她而仇恨。 等一等。不识公子?! 一张苍白的面孔陡然出现在脑海之中,她记得,她好像是在修行洞中,中了不识公子的迷烟...... 沉沦在过去的意识终于逐渐清明,然后猛地清醒过来,在朦胧的视线中,一片模糊的白色对焦成了一件白袍。 “不识公子!” 裴轻舟身形欲动,这才感觉到浑身酸痛不已,原来是双手双脚皆被缚住,被人绑在一张官帽椅上。 她身处一间陌生的房里,说是房间,更像是牢房。四面皆是墙壁,高处只有一道铁窗。透过铁窗,可见缺了牙儿的明月高泻,月色如霜。 墙角结了蛛网,一只蜘蛛顺着蛛丝垂下,正落在她的肩头。 “裴女侠,醒了?” 不识公子勾起戏谑的笑意,几步上前,从她的肩头摘下蜘蛛,两指一捏,就结束了小东西的生命,“不能让它脏了裴女侠的衣服。” 裴轻舟不做声,冷眼看着,若是目光真能化作利剑,眼前这邪恶男子恐怕会被戳成筛子。 不识公子将蜘蛛随手一扔,抚掌笑道:“裴女侠舍己为人,着实让我佩服,哦不,让我感动。” “你少阴阳怪气!”裴轻舟忍不住啐道。 她刚苏醒过来,头仍发晕,始终暗自掐住手心,防止再次睡去,“这里是哪里?你到底要做什么?” 不识公子毫不遮掩道:“这里是枫林堂的密室。至于我到底要做什么,我不是已经讲过了?” 裴轻舟道:“你要《神蛊遗术》的后半本?” “算是吧。”不识公子淡淡道,“为了找回这本秘籍,可是费了我不少的事。” 裴轻舟哼道:“你为了这本秘籍,杀害你的两位神使,连沈从云的侍从也因此枉送性命。” 不识公子的脸色发白,一连失去两位下属确实让他的长生教大伤元气,不然也不至于就这样让人给毁了。 不过,他倒也没有特别在乎,脸色在瞬间就恢复如常,“裴女侠,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吩咐沈从云寻回秘籍,他却起了私心,迟迟不交还给我,你说,这样的下属还能留吗?” “那上官越呢?他只是误拿了你的秘籍,你也杀他?” 不识公子装作苦恼,“这件事还是要怪沈从云,若不是他自作聪明,将秘籍一分为二,我也不会以为另一半在上官越手中。不过……” 话锋一转,不识公子笑道,“上官越的死,你也有份。我发现你们找上了上官越,即使他手里没有秘籍,为了自保,我不也得杀他灭口吗?” 是什么样的人,能将杀害下属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又是什么样的人,能轻快地将杀人的罪责推在别人身上,仿佛他自己才是受害者。 裴轻舟对不识公子的性情感到恶心,冷冷说道:“李折你又怎么说?还能找出借口来吗?” “李折?李折是哪个?裴女侠,你不要难为我,我杀的人太多了,不是每个人对我来说都是有名有姓的。” 不识公子轻笑道,“好了,闲杂人等我已经说够了,不如趁着独处,我们再来说说万子夜?我上次在暗巷中的提议,依旧是有效的,不知道你考虑得怎么样?” 见裴轻舟厌恶地扭头不语,不识公子欺身上前,钳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比蛇瞳还阴冷的眼睛, “看你这样子,是想起来了?我要万子夜从此再无亲朋挚友,在世间孤立无援。若你将万子夜逐出裴家庄,我便不再难为你。” 裴轻舟愤声道:“你休想。若你敢伤害子夜,裴家庄绝不会放过你,我也会将你千刀万剐。” “哈哈,看样子是的。”不识公子松开手,冷然一笑,“没关系,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不识公子俯下身子,从怀中取出一柄小刀,向着裴轻舟的手心划了一道,看着伤口血流如注,愉悦地笑了笑,接着又掏出个瓷瓶来,悠然说道: “这是我第一次喂养成功的蛊虫,我给它起名叫‘月醉’。因为你一旦被它缠上,每个月便会如万蚁噬心。相信我,你会痛不欲生,感受到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说着,他又从瓷瓶中倒出一只食指长的红色线型虫来。 那危险的线型虫一碰到裴轻舟的伤口,便立刻钻入了她的掌中,瞬间没入得无影无踪,只有隐约一线暗红,顺着手腕在皮下游走。 “对了,我忘记说了。”不识公子苍白的面孔透着些激动,“如果你本身气穴不与这蛊虫相合,也许过不了几个时辰便会死喔。” “月醉”蛊虫入体,裴轻舟只觉得浑身如有火烧,几处真气大穴更是灼热翻腾,想来便是不识公子口中的“气穴不相合”。 但她不愿表现出一丝软弱,一双杏眼灼灼,无惧地望着不识公子,几乎将银牙咬碎,“死又如何?我死了带给你的快乐,还不如你那畜生蟒蛇死了给我的快乐多。” 不识公子不怒反笑,“错了。你若死在万子夜眼前,不知道我们两个谁更快乐?你还不知道吧,今夜万子夜便会用半本秘籍来换你,等他发现,带你回去之后,你却命不久矣......” “你卑鄙!放开我!”裴轻舟闻言,像一头愤怒的小兽,不断地挣扎,粗砺的绳子几乎要嵌进她白皙的皮肉里去。 不识公子笑意愈深,似乎在欣赏裴轻舟的发怒。直到不知从哪儿传来了脚步声,他才一扬袖,又洒落出一团迷烟来,“看来是万子夜来了。再见,这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阿、舟。” “不许叫我阿......舟......”裴轻舟气极,要紧牙关,想想狠狠地骂上不识公子一顿,可是眼皮就是不听使唤。 看着不识公子的背影,她似乎想起了很重要的事情,但很快意识便沉入到无边的黑暗当中。 不识公子嘴边扬起得意的笑,在墙壁上咚咚敲了两下,等墙壁缓缓打开后,信步迈入枫林堂中。 第七十一章 旧年的雪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从落桃山庄到枫林堂的距离,不过是从城北走到城南,说长也并不太长,但对万子夜来说,这一路十分难熬。 应该说,自从裴轻舟温热的掌心推在他身上的那一刻起,每一刻都十分难熬。 时近子时,荒凉的城南大街上,只有万子夜这个行人,像一片孤零零的雪花。 在他被裴琅收入门下的头几年,心里始终下着一场大雪。 他分明记得,方家的宅子里春有繁花如华盖,燕子在檐下作了窝,他不准仆人移走,每日仰着头听雏鸟啁啾。 夏天的时候,池中有凉亭,四周有荷花环绕,淡淡荷香飘满楼阁。母亲命人通了小渠,抱着他倚着栏杆静听流水之音。 秋天桂花香味飘满了整个院子,方家后院里,自种的草药也该收了,于是餐桌上最多的便是桂花糕和药膳。小男孩受不了微苦的草药,抓了桂花糕便跑。 家里的仆人、弟子们对他也是极好。有时候母亲板着脸教训他几句,过后,仆人们便会由着他的性子,牵着他去药房里学开方子。 万子夜确信,他有一个温馨和快乐的童年,也曾是个无忧无虑的少爷。可在他梦回的时候,就只剩下被大雪覆盖的断壁残垣。 “风儿!风儿,快起来!” 仿佛又回到那个时刻,冬日的被窝温暖,好梦醒来,余温尚存,却看见母亲苏袖那张焦急狰狞的脸,为美梦划上终止符号。 门窗被凌冽的北风撞开,窗外是分不清天地的银白。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懒洋洋地起身,话语中还带着小孩子撒娇式的鼻音,“怎么了,娘。” 母亲无言,将他捞在怀里,裹挟着他飞奔,脚下厚重的雪咯吱作响,风中的雪像刀子一样地落下。 他的肋骨被硌得生疼。平日里熟悉的庭院与长廊感受不到尽头,惨叫、呼喊,隔着诡异的雾气,仿佛在遥远的彼端,却又不可思议地近在耳畔。 母亲的剑身滴滴嗒嗒地落下深色的液体,缠绕着草药的苦味和腥臭气息,余光里的夜色也变成一片阴惨惨的暗红,穿透他未谙世事的双眼。 他一度怀疑自己陷入了噩梦之中,但这超出了孩童对恐惧的想象。 “娘......”他闭起眼睛哀声喊道,“爹呢?” “你爹不在了!你得活着,好好活着。去裴家庄找到裴琅!风儿.......” 母亲将他扶正在最好的快马上,郑重地将一枚玉符塞进他的怀中,深深地看着他幼小的、未经风雨的脸庞,脸上满是他看不懂的情绪。 他竟想不起母亲最后说了些什么,嘱咐了些什么,或者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只最后无限不舍、无限温柔地呼唤了他的姓名,这声呼唤却也破碎在脑海中,突然意识到的离别,与其带来的恐慌使他的泪水将一切都淹没了。 心里的雪稍融的那一日,本来也是个阴沉的天气。 万子夜的驭虫术学有小成,欢悦的同时,不免想起未竟的家仇。躲在假山后头,正兀自消化情绪,突然一张笑盈盈的脸凑了过来,像天晴了似的。 那女孩便是年幼的裴轻舟。 裴轻舟似乎被他阴沉的脸色吓了一跳,咬着嘴唇,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出一句,“子夜,你怎么了?” 万子夜自然不能说方家之事,只含糊地讲了报仇,却不知怎么的,裴轻舟倒先急得要哭出来,拉着他的袖子,恳请他不要走,也不要报仇。 突如其来的泪水让万子夜一愣,他用指腹轻柔地为小小女孩拭去泪水,认真道:“我只说要报仇,并没有说要离开啊。” 裴轻舟立即破涕为笑,瞪起杏眼,眼里水汪汪的,似是一汪春池,“你得立个字据!” 万子夜笑道:“什么字据?” 裴轻舟歪着头想了许久,好像生怕漏下什么条款,过了好半天,才终于一拍手,“你就写,万子夜保证要陪裴轻舟玩,不许擅自离开,不许吃独食,不许跟我爹告状,不许......” 一连说了好多个“不许”,万子夜忍不住皱眉,神色却比方才柔和许多,“那请问裴大小姐,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 裴轻舟以指为剑,飒然向远处伸出手去,挺胸道:“等我长大了去闯荡江湖,我来做老大,你可以做我的跟班!” 后来,万子夜当真立了字据,只不过被裴琅看见,说是不平等条约,不能作数,给他俩教育了一顿,还把字据震得稀碎。 她一定是忘了吧? 不然,明明说好她来做老大,这世界上,哪有老大为跟班舍命的道理? 行至枫林堂前,万子夜蓦地停下了脚步,举头望月,半扇明月从云后探出头来,照在荒芜的屋顶上,影影绰绰。 走进枫林堂,堂中摆设依旧,却不见点灯,更不见有人。万子夜从双指间发出两道火星,将蜡烛点亮,正暗自提防,这时候,听见屏风后头传来动静。 他小心走上前,这才发现枫林堂原来内有乾坤。 一面墙壁缓缓打开,不识公子负手走出,墙壁在他身后又缓缓合上。 万子夜立即展开攻势,喝道:“她呢?” 不识公子不慌不忙,踱了几步坐在桌前,作了个“请”的手势,“人嘛,现在肯定是活着的。但我还不能将她交给你,因为我要跟你聊聊。” 万子夜站住不动,掩在袖中的手已抽出几柄飞刀,“我跟你有什么好聊的?” 不识公子道:“你难道不应该有许多事想跟我聊?比如,沈从云,我的蛊蛇,还有《神蛊遗术》……” “先让我见见阿舟。”万子夜略显被动,见不到人,始终放心不下,见不识公子东拉西扯,忍不住打断道,“她怎么样了?” 他原本以为裴轻舟在枫林堂中,就算不识公子有诈,他也能竭力将她救出。只是现在看来,对方的思虑也十分周全,为防他强行动手,竟先行把人关在了密室当中。 “她?我说了,还活着。” 不识公子非常清楚自己的筹码,更清楚裴轻舟的重要性,似乎已将万子夜拿捏透了。此番境地中,嘴角仍有笑意,“万子夜,我可以告诉你,她就在我身后的密室当中。若你跟我谈妥了,我自然会放她走。” 万子夜沉声道:“我如何信你。” 不识公子慢悠悠说道:“你不信我,又能如何?若你执意与我动手,以我们两个人的武功,到时候鱼死网破,你猜她在密室中出不出得来?你要不要冒这个险?” 万子夜横眉冷对,双眸中似结寒冰。 答案显而易见,他冒不起这个险,只得顺从地坐下。 不识公子抚掌笑道:“我还可以给你个建议,你有第三种选择。我可以让你现在逃走,从此隐姓埋名,忘却裴轻舟,也可当作没有与我的恩怨。” 语气中不乏讽刺之意。万子夜听得出来,冷冷地望着不识公子。他虽然猜不透这个人,但却有种强烈的感觉,不识公子对他的厌恶,甚至可以说是恨意,绝对与方家旧案脱不开干系。 难道是在恨他从灭门之祸中活了下来吗?看来,不识公子当真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果然,不识公子见万子夜不言,脸上隐隐透出嘲讽,“怎么,你难道做不出来这样的事?不对啊,十年前,不正是你从方家一个人逃走,选择在裴家庄苟活吗?我说的对吗,方少爷。” 这一番话,犹如一道惊雷在万子夜的耳畔炸响,他如海的眸子中波涛翻涌,清朗的声音终是有了一丝颤抖,“你是谁?” “我嘛,”不识公子故意作了停顿,欣赏够了万子夜的表情,才缓缓张口,“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姓方,我叫方不识。” 第七十二章 清风虫鸣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不识公子说完这话,本等着看万子夜脸上涌现另一番惊涛骇浪,不料万子夜却恢复了沉着与冷静,骨节分明的手指叩着桌面,抬眼之间,生出几分压迫感。 “是吗?你姓方?如此说来,你确是得唤我一声少爷。” 万子夜态度的转变并不是突然,原来先前的示弱皆是伪装。他原本便假装被不识公子牵着走,以求让这狡猾的对手放下戒心。 现在得知不识公子是方家人,为人心狠手辣,仇恨于他,却不泄漏他的身份,想来若不是念着旧情,就是有所顾忌。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对万子夜来说,都是有利的。 何况,方家向来门规严格,万子夜是家主之子,方家未来的继承人,地位当然非同一般。虽然他幼年时极不喜欢父亲定下的种种礼数,但在不识公子面前,作为方家的少爷,当然无形中又多出几分威压。 不识公子气势稍弱,但仍然讥诮道:“你充什么少爷?改名换姓,连本都忘了,现在倒拿出身份压我。” “方家门规首项,所有族人、弟子,须以悬壶济世为根本,而你作恶多端,视人命为草芥。到底是我忘本,还是你忘本?” 万子夜字字说得铿锵有力,见不识公子的脸色苍白几分,又问:“你处处刁难,是因为我是方家的幸存者?我没有在方宅中见过你,你是谁的孩子?” 不识公子双唇紧抿,脸上已呈不耐烦之相,呼地站起身来,“好了,谈话结束了。你把秘籍交给我,我立刻放人。” 虽然万子夜没有问出结果,但眼下没忘记营救裴轻舟才是首要,于是边取出秘籍递过,边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他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你知道方家的仇人是谁吗?” “不知道!你难道不会自己去查吗?”不识公子看起来有些气急败坏,夺过半本书册来,伸出拳头在墙壁上依次叩了几处,打开了密室,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念心情又愉快起来,“她就在里面,这次先放过你们,万子夜,后会有期。” 不识公子自然是想起了:裴轻舟被下了蛊虫,已经命悬一线。 不过,他断然不会将此时讲出,想到万子夜收到这份“大礼”的样子,他不禁心旷神怡,步伐轻快许多。 等到万子夜将裴轻舟抱在怀里时,才意识到不识公子这阴狠的一手。 裴轻舟的浑身滚烫,双颊烧得通红,双眼痛苦地紧闭着,如何也唤不醒。搭上她的脉搏,才发现她体内的几处大穴真气散乱,情况十分危急。 “阿舟!”万子夜抱起裴轻舟冲出密室,不识公子依旧站在枫林堂门口。 不识公子嘿声笑道:“行啊,万子夜,你也留了一手。” 原来不是他不想走,而是他走不了。 房檐上跃下两道身影,一道身影有着一副少年面孔,却一派仙风道骨,另一道身影穿着华服锦衣,身侧伴有一抹朱红。 这两人正是笑枫子和陆诚。 不识公子这才知道,万子夜并非只身前来,而是自打出了落桃山庄,便有这二人在暗中一路跟随保护。 陆诚笑道:“这位魔教教主,你可给我们山庄折腾够呛,希望你跟我们回去给个交待。” 不识公子不理陆诚,惊讶地道:“万子夜,是我小看你了。我以为你不敢拿裴轻舟的性命来赌,没想到你如此铁石心肠。就不怕我发现你并非一人前来,而对她痛下杀手吗?” 万子夜道:“我从不敢以她性命为赌。我只是赌你刚愎自用,自以为看透了我。” 月色泠泠,一地清辉洒入堂中,像是银河之水倾泻而出。万子夜如一颗玉树,傲然地披着银辉,低头看向怀中人时,双眸中盈满了温柔,“阿舟总会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我不过是她的跟班,学了点皮毛罢了。” 再抬头时,温柔尽数消去,面容上一片清冽怒意,“你对阿舟做了什么?” “没什么啊,不过是给她下了些药。”不识公子做无辜状,双手一摊,“你们再跟我纠缠不休,耽误了救治的时间,一会儿怕是神仙来了,也难救她性命。” “你!!!”陆诚气极,大喝一声,率先提枪去攻。桃花枪在月下舞动,如火红的凤凰,尖啸着燃起朱红冷焰。 不识公子一扬袖,一阵浓烟升腾而起。 笑枫子急忙喊道:“陆小子!快回来,有毒!” 陆诚闭气疾退,不识公子趁机飞上屋檐,施展着轻功,越飞越远。 笑枫子和陆诚惦记着裴轻舟,大步跨入枫林堂中。 万子夜再次为裴轻舟仔细诊过脉象,神色惶然,扶正了少女虚弱的身子,于地盘坐,双掌扶上她的肩头,便运起功来,“阿舟体内有一股奇怪的阴邪气息,与她的真气相冲,致使气穴沸腾,我且以真气助她化解。” 片刻过后,豆大的汗珠从万子夜的额上渗出。陆诚越发觉得不对劲,急忙去拨好友,“到底需要耗费多少真气?” 见万子夜咬牙不语,陆诚干脆也盘腿坐了下来,拂开他的一只手掌,将自己的搭了上去,“一起来,用我一半真气助她!” 正在这时,一面相幡打在二人麻穴之上,笑枫子势如闪电,运气给二人推开,眨眼笑道:“两位小子,你们的修行才哪儿到哪儿啊?这时候,不应该是老前辈给你们露一手嘛。” 说着,掌心聚气,为裴轻舟注入进去。 这一输入真气,才知道这丫头体内的邪气如此霸道。这股气,像是有自主意识似的,并非在人的身体里横冲直撞,而是游走于人体三百六十一穴之间。 每串至一处,便会引起气息的失调,就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走进一间牢里去,挨个儿将每个牢房杀得血肉模糊。 怪不得万子夜消耗巨大,以他同裴轻舟相近的武龄,去平息数百气穴,恐怕要搭上一身的修为。 笑枫子笑了笑,他好像实在拿裴家这对父女没有办法。 早二十年,交得裴琅这个莫逆之友,让他无比开怀,谁知道,裴琅说走便走,留下了诸多遗憾。 眼下裴轻舟的身上,那股侠义之气跟她爹一模一样,笑枫子当然也是喜欢得紧,打心里希望,她能如愿在江湖中驰骋。 怎么能让她折在这种地方? 只在瞬间,笑枫子的乌黑头丝无风自舞,掌心光芒大盛,衣袂在真气强流中翩飞。 他的发顶处骤现一处霜白,这片霜白迅速向下蔓延,直到一头青丝化为满首白雪。 俊俏如少年的容颜,也在顷刻间衰老,失去了光泽。皱纹爬上眼角、额头,显现出属于老人的风霜。 裴轻舟的面容逐渐平和下来,额头上微微渗出了些薄汗,呼吸也越发均匀。 笑枫子这才收手,慈爱地为小姑娘擦净了额头,转头为万子夜和陆诚解开穴道,见他二人满是愧色,不甚在意地一笑,“是不是没见过老头这副丑样子?” 说罢,又用手去捋下巴,“还是要蓄一蓄胡须,捋着习惯。” 万子夜将裴轻舟抱起,见她无事,自然心里欢喜,只是笑枫子的样子,让他黯然,“笑前辈,你的修为......” “这点儿修为算得了什么?”笑枫子眼睛一翻,“我心里有数得很,不像有些小子,拿自己的命去搏。” 陆诚戚戚地道:“笑前辈,等我们回了落桃山庄,我一定给你装上一车的珍奇补药!” “哈哈,用不着,用不着,不如留着给裴丫头补补。她这次为了你们山庄奔波,实在是辛苦。至于我么,”笑枫子整理好衣袍,拿起相幡,面朝月色站定, “我就不跟你们回去了。小劳与我本来就是朝廷要犯,事情结了,我们还是少露面为妙。再者说,如果裴丫头醒了,看见我这幅样子,免不了伤感,我年纪大了,可见不得这个。你们走吧。” 万子夜与陆诚也不勉强,给笑枫子行了礼,就此作别。 等劳默赶到枫林堂的时候,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加入空空社有十余年,跟笑枫子搭档也有七八年的光景,深知这位前辈向来是玩世不恭、游戏江湖。 可短短几日,竟好似恢复了早年的热血一面,现在为了个小丫头,还散了二十年的功,破了自己的返童术。 “小劳,你叹什么气?” 笑枫子披着淡淡月光,发丝皆是银白,犹如氤氲烟雾之中走出的老神仙,“二十年罢了。我为人看相解卦数十载,早就看透了人生不过大梦一场。到了我这个年纪,二十年更是弹指一挥,算不了什么。” 劳默无奈,故意笑道:“我是怕社里的兄弟们怪我,没有保护好前辈。” 提到空空社的兄弟,笑枫子苍老的眼里亮起光芒,“对了,回去一定要告诉他们,这次是我救了裴老三的闺女,让他们请客喝酒!” 说罢,一拍劳默的肩膀,“走,小劳,回空空社去。这次前辈我心愿已了,回到社里,咱们大醉三天!” 萧条的临阳南城,清风虫鸣。没了招牌的枫林堂,以后不过也成了个无人问津的铺子。 世上再无招摇撞骗的枫林堂,却总有人记得,在江湖中有个纨绔相士“枫林神算”。 执着相幡的老人,与背着沉木箱子的书生,在夜色中渐行渐远。 第七十三章 有难同当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阳光透过窗棂,柔和地洒落在轻纱的帷幔上。 她有些恍惚,轻轻侧过头去,万子夜闯入她的双眸,使她失焦的瞳仁收缩了片刻。 白袍的少年伏在床沿上,玉冠绾好的发髻,有不似他的几分凌乱,几缕乌发随意搭在雪白的阔袖上,另一些半遮他轻皱的眉头。 他一直守在这里吗?裴轻舟看着万子夜的脸入了迷。虽然她当时没作多想,也在不识公子面前大言不惭,可是真的回来了,她却有些不敢面对万子夜。 她怕他的苛责,更怕他的不苛责。一时间捉摸不透自己的心思,干脆将手臂搭上额头,微微地叹了口气。 这一点儿轻微的动静,使万子夜立刻醒了过来。 他的眼周带着乌青暗影,睡眼依旧迷离,不知是一直在噩梦当中,还是逆光的原因,他在某一瞬间,觉得裴轻舟的面容模糊不清,透着伤感,也夹杂带着迷蒙。 她像是一只困惑的小猫,盯着他的脸发呆。 万子夜的迷糊只在刹那,随即双眸如星子般亮起,握住裴轻舟的手,站起身来,顺势坐在床上,“阿舟,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裴轻舟“嗯”了一声,心口忽地一痛,想起不识公子给她下了“月醉”的事情来。 但她并不准备告知万子夜,也不准备告知其他人,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并不希望众人将焦点聚集在她的身上。 只是她分明记得,她与蛊虫并不行相合,那线型虫子甫一入体,她便感觉到如火灼烧般的疼痛。 后来......她隐约感觉到一股清濯的真气,在她的各处气穴扩散开来,帮助她平息了体内流窜的灼热。 于是赶忙问道:“子夜,我......” 朱唇才一轻启,又害怕万子夜多问,不由地顾左右而言他,“谢谢你救了我,不识公子呢?你们抓到他没有?” 闻言,万子夜的脸色由晴转阴,一瞬不瞬地盯着裴轻舟的双眸,仿佛要把她印在自己的眼里似的,“你还要瞒我?” 裴轻舟心虚,微微低头,语速也下意识加快,“我有何事瞒你啦!虽然在修行洞中,我是鲁莽了一点,但是我想着不识公子既然要半本秘籍,定是要以我做人质,并不会杀我,这才做出的行动。再说,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见着万子夜的脸色并无改善,又小心翼翼地道,“别生气嘛,下次我一定,一定先思后行,绝不冲动!” 万子夜听了,心头一酸。他守在她身边足足二日,原本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寒下脸将她数落一番,让她知道她做出的事情有多危险。 但眼下裴轻舟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怎能狠下心说出重话,只能沉默着,指腹轻柔地拂过她的皓腕。 虽说已经上了药,她的手腕上依旧残留着被麻绳勒出的伤痕,狰狞地红肿着,提醒着他的失职。 “阿舟,我没有生你的气,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落在不识公子的手里。你受的苦,本来应该是我来承受的。” 裴轻舟听万子夜说不气,粲然笑了起来,手腕的酥麻远多于疼痛,于是拽下袖子将伤痕掩了,故意道:“若是你教不识公子抓了,我可没本事救你出来。” 万子夜低眉浅笑,柔声里仍有怅然,“你可知道,我救你出来时,你已被不识公子下了毒,生命危在旦夕。那时候,我又有多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答应我,下次不要这样冒险了,好不好?” “知道了!”乖巧应了一声,裴轻舟这才坦白,但仍没说“月醉”还有后续的折磨,只瞪大眼睛道,“那是谁救我活过来了?” “你不要如此敷衍我......唉,罢了。”万子夜无奈叹气,“是笑前辈以他修为助你化解了毒性。” “笑前辈人呢?我要好好谢谢他!” 万子夜柔声道:“他已经回空空社去了。等回裴家庄,我们可以问问师父,空空社到底在何处,以便得了空去探望他老人家。” “好呀!还有劳前辈,这次也帮了我们不少忙。你说,我们要带点什么礼物去呢……” 裴轻舟面露喜色,精神有些许振奋,披了衣服便要下床,却被万子夜扶住,说什么也要她再多休息休息。 “哎呀,大白天的,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两人正推拉着,一位华服锦衣的男子跨进门来,正是提着食盒的陆诚。 裴轻舟昏迷这两日,陆诚一直也没闲着。一头要安置长生魔教的教众,另一头惦记着好朋友的伤势,时不时便要来查看,还要多为万子夜操出个心,生怕他寝食不安,按时按点地来给他送饭。 本来这些事情,吩咐门人来做也未尝不可。可是陆诚不亲眼见着这两位好友,心里总是恹恹,干脆亲力亲为。 现下看着两人如常说笑,他心里也欢喜得很,免不了恢复常态,打趣一番。又瞅着裴轻舟立起眉毛,赶紧赔笑道:“轻舟,你总算醒了,可把我......我们给吓坏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也情不自禁地用了亲昵的称呼。 反应过来时,手里忙活着打开食盒,余光却不住地瞟向床上的少女,观察她的反应。 “放心吧,陆诚,我这不是好好的!”裴轻舟似乎并没在意,笑靥如常地答着话。 这让陆诚又安心,又失落。不过,等她馋兮兮地问出,“好香,都有什么好吃的”的时候,他便恢复了爽朗的笑容。 “好吃的那可多了,我们落桃山庄的厨子,可是从京里请来的御厨,一般人都没这等口福!快看看,乌鸡汤,大补!人参汤,大补!还有这红枣汤,我听说益气补血,正合适!” 裴轻舟望着一桌子的瓷罐子,哭笑不得,“还好我睡醒了,要不然一这桌子汤给我灌下去,我怕是要在睡梦中一命呜呼。” 陆诚受惊似的掉了食盒盖子,不明所以地望向万子夜,眼里满是求助之色。 万子夜只道是这大少爷从来不下厨,对食膳材料一窍不懂,但见着这满桌子汤水造价不菲,也知陆诚着实是一片真心,便笑道:“阿舟说得太夸张了,逗你呢。只是眼下是暑热天气,她又不是虚寒之症,多补无益。” “好好,”陆诚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端起一盏鸡汤递给万子夜,“她不能喝,那给你喝!你从长生教回来一直没休息好,补一补。” 看着鸡汤上飘起厚厚的油花,万子夜连连摆手,身子直往后仰,“多谢陆少庄主,我也不用......” 裴轻舟声如银铃,咯咯地笑个不停,眉眼间盈满暖色,“别推诿了,我们好朋友有难同当,一人喝一口!” 陆诚苦着脸嘀咕道:“你好歹要说有福同享吧……”不过,见裴轻舟展颜,也立刻笑了起来。 房间内,正一片其乐融融,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原来是值守的门人听见房内的动静,早就跟陆英林汇报去了。 陆英林听闻裴轻舟无事,也是放心许多,便想着前来慰问一番。另一边,司徒凡收到消息,带着薛悍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两伙人在偏院门口碰了个头,陆英林心有不悦,但碍着沈惊的面子,也不好出言赶人,只道:“裴姑娘刚刚苏醒,你若有事,稍后再来。” 没想到司徒凡拧得很,微微行了礼,说道:“不耽误她休息。” 陆英林皱眉,目光锐利,“你有何事?” 谁料,司徒凡眼珠一转,还真找出个由头,“回陆老爷,我是替沈小姐来探病。” 话说至此,陆英林也不好再跟他一般见识,一拂袖,率先跨入门槛。 司徒凡紧随其后,进了房直接变脸,换上一副咄咄逼人的面孔。 先是不屑地瞥了一眼桌上的汤汤水水,又把嘴一撇,揶揄道:“陆老爷让你们捉拿凶手,你们却将他放跑了。我要是你,裴女侠,我可吃不下饭。” “司徒凡!”陆诚动怒,迈开长腿,三步并两步跨至司徒凡身前,“眼下长生教已毁,裴女侠做得难道还不够?接下来的事情,该由陆家和沈家接手了吧?” 陆英林倒是目光平淡,在桌前坐下,似乎并不打算参与这些后辈间的争执,而是全权交由陆诚去解决。 这本是陆英林对儿子的信任和栽培,司徒凡却理解错了,以为当爹的庄主不打算给陆诚撑腰,便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现在不识公子人跑了,半本《神蛊遗术》也给了他,我怎么觉得,一切太如不识公子的意了?” 陆诚皱眉喝道:“司徒凡,你到底要说什么?” 司徒凡抱起臂来,讥讽笑道:“我要说,陆公子,你是不是教他们给骗了,其实他们跟不识公子是一伙儿的?” “一派胡言!” 陆诚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刚说了一句“你......”,却被裴轻舟柔声打断,“陆少庄主,没关系。司徒凡有什么问题,让他问我便是。” 第七十四章 兄弟与凶手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披好衣袍,从床上站起身来,脚步依旧些许虚浮,但努力地站直身子,先给陆英林行了一礼,随后向司徒凡道:“正好你来了,也省得我去找你。” 司徒凡不知何意,哈哈大笑:“你找我做什么,难道是主动请罪?” 裴轻舟摇了摇头,眼里蕴着惋惜,“我找你,是想问问你,是否有话要跟我们交代。” 她知道司徒凡的偏执,多少来自他对沈从云的诚义,也知道背井离乡之人闯出名声的艰难,所以仍然愿意好言相对。 只可惜,司徒凡并不珍惜这个机会,哂笑道:“我有什么可交代?难不成你要说,不识公子是我放跑的?” “我并无此意。”裴轻舟叹了口气,浑身仍觉得酸痛。出于对前辈们的尊重,硬撑着不愿坐下。 “不识公子杀害沈公子,他已经亲口承认了。我也承认,是我们能力不足,一时大意,这才让他逃脱。只不过,凶手却未尽数逃脱。” 司徒凡一愣,心头蒙上黑云,斜着眼道:“怎么说?” 裴轻舟的目光像利剑一般,锋利地割破司徒凡的厚脸皮,“因为杀害李折的,却不是不识公子,而是另有其人。” 司徒凡不说话了。薛悍忙问,“是谁杀害了三弟?” 裴轻舟看着司徒凡,越发觉得他可怜。这份可怜,正是来自他的可恨,“杀害李折的人,是司徒凡。” 屋外不知何时已阴沉起来,日光敛去,乌云聚集,或将有风雨。 裴轻舟此话一出,震惊四座。 唯有陆英林保持着波澜不惊,坐在人群后头,手里把玩着茶盏。 他已在江湖上漂泊了许久,见过夫妻反目、父子成仇,亲人尚且可下杀手,若说司徒凡杀害李折,他倒也不觉得有何吃惊。 但薛悍显然难以接受,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他起初还以为裴轻舟是病糊涂了,或是她故意这样讲,来报复司徒凡的张狂。 只是过了好一会儿,见司徒凡还不辩驳,心里也打起鼓来,忍不住替他说:“裴姑娘,你、你可不能乱说,我们兄弟三人亲如同族,他怎么会杀害三弟?” 裴轻舟淡淡一笑,“我起初也并没怀疑过他。但后来,我发现了一件事,而这件事,让我茅塞顿开,把一切都串连了起来。” 薛悍急得额头冒汗,“还请裴姑娘不要打哑谜了。” 裴轻舟问,“司徒凡,你还记得,你是如何讲述那夜情形的吗?” 司徒凡的手心濡湿,纵然声音洪亮,但已难隐匿颤抖,“那夜公子约了三弟到房里谈事,我便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谁知,三弟刚进了公子的房间没多久,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没有其他打斗的声音?” “......没有。可是我看见了......” “好了,你看见了什么,对我们来说已经不再重要。”裴轻舟打断司徒凡,“你从这里便开始撒谎,让我们误以为李折是同沈从云一起遇害。” 见司徒凡身躯一震,裴轻舟知道自己并没猜错,继续说道,“可现在想来,李折是背部中掌,确有蹊跷。试问,若是他与沈公子一同迎击不识公子,怎么会露出自己的背门,受敌人的致命一击呢?” 陆诚恍然:“别说,还真是。我们跟不识公子也交过手了,感觉他并没有那么神通广大。若是沈从云和李折合力,两人倒不至于被一招毙命。” 房中又是一阵缄默。薛悍一把拉过司徒凡,冷声问,“二弟,是不是你?” 司徒凡稍作冷静,也发出冷声,“我也说过,不识公子是用蛇作武器攻击。兴许是李老三腹背受击,身前毒蛇已让他难以应对,所以才露出身后的破绽。” 裴轻舟虚弱地笑了笑,又道:“有一件事情,你兴许还不知道。” “什么事?” “那夜,我也曾经遭到过不识公子的袭击。我与他缠斗了许久,你才带人赶了过来。若按照你所说,当沈从云和李折死后,你立即与薛悍前辈汇合了,为何花了那么久的时间赶来?难道你们找起路来,还不如一个外人?” 司徒凡冷汗涔涔,仍旧做着最后的辩驳,“众所周知,李老三死于寒冰掌法,与我何干?” 裴轻舟又说:“一开始,我们只知道不识公子会使用寒冰掌法,便自然而然地以为是他杀死了李折。但是,现在想来,寒冰掌法也许并不罕见。我们在长生教中,与一个叫屠超的小头目遭遇,那时候,他一出手,使用的正是寒冰掌。” “屠超......”薛悍默念着这个名字,忽地一拍脑门,急问司徒凡,“我就说在林子里,觉得这“屠”字如此熟悉,二弟,这不是你本家姓氏吗?” 说到此处,他突然回想起在长生教那日,他这二弟异常地嗜杀。当时只觉得是二弟心情不佳,但不经过问讯,就随意杀死魔教小头目,似乎太过鲁莽了一些。 “二弟,在长生教时,我见你当着吴天的面杀了一人,难道那人就是屠超?” 其实,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薛悍心里已作出了判断。忆起那日,屠超见到司徒凡时,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绝不是初次见面。 只是,他必须问司徒凡,哪怕司徒凡沉默不答,他也愿意再多给这位异姓兄弟一分耐心。 众人皆盯着司徒凡,看他还能说出什么话来。陆诚对万子夜附耳问道:“屠家?那坏蛋的姓氏很有名吗?” 万子夜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这时候,陆英林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威严,不容忽视,“屠家曾经在江湖上有过一席之地。后来因为主事的太过迂腐,导致后辈良莠不齐,便在这十几年里渐渐没落了。现在看来,屠家的家传掌法还没有失传。” 司徒凡眼中燃起仇恨的火,咬牙道:“我早已不是屠家人。”他这般赌气态度,便是默认了自己作为。可他依旧不死心道,“你没有证据,皆是推测,说出去恐怕难以服人吧?” 裴轻舟泠然:“让你的手掌与李折的伤痕比对,便可证实一切。” “哈哈,”司徒凡大笑,“老三已入了土,我如何比对?” 裴轻舟倒是没想到沈家将后事处理得如此快,不由地轻皱秀眉,却听陆英林开口,不容置喙,“司徒凡,若你执意认定自己清白,我可吩咐下去,掘开李折坟墓。到时候,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陆英林这话绝不是玩笑,在场众人听了,不免为李折叹息。尤其是薛悍,一双虎目中渗出泪来,去拉司徒凡衣袍,“二弟,跟我回去认罪,若你有何苦衷,我一定为你做主。” 却没想到司徒凡一把拂开薛悍,惨笑道:“为我做主?大哥,我知道,你已经跟他们站在一处了,定是想押我回去请罪。我杀了李老三,沈小姐岂能放过我?” 司徒凡面露颓唐,深吸了一口气,傲慢地对裴轻舟道:“你说对了。我没想到杀了李老三之后,正碰见大哥回来,情急之下,才编了这个漏洞百出的谎言。” 裴轻舟轻声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李折痛下杀手。” “我也不明白,当时我为何会杀害老三。” 司徒凡的双眼中透着迷离,仿佛被裴轻舟的问题难住了似的,“那夜我同李老三本来待在一处,听见动静,我俩便拔出兵刃,迅速闯进公子的房中,可是,依旧是慢了一步。” 他自嘲地笑了笑,“查看公子尸体的时候,老三对我讲,凶手拿走了公子身上的半本秘籍,我便问他,他是怎么知道的。李老三把来龙去脉对我讲了,原来,公子不仅将后半本秘籍交给老三保管,还让他一起按照秘籍练功。我就说,在擂台上,我怎么会输给他?!” 众人这才明白,为何打擂那日,李折的修为比司徒凡高上一截,原来是因为修炼了《神蛊遗术》。 司徒凡说到此处,一股怒火在心中燃起,但这股怒火,却不知是该对李折,还是该对他自己。 在杀害李折过后,过度的恐惧与亢奋已让当时种种细节都变得模糊。有时候,他也会怀疑,当时李折在说那些话时,是否带着炫耀,又是否带着讥讽。 但更多时候,他都在麻痹自己,心里想着,若不是李折先将沈从云的偏爱说得那样趾高气昂,他怎会痛下杀手。 但是,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杀了李折! “最可恶的是,李老三还说了,如今沈家没了传人,沈小姐的夙愿或许可以得偿了。”司徒凡的面容越发狰狞、癫狂,“公子那样信任他,他却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不是找死吗?” “他以为我没有听见?他以为我会跟他一样选择沈小姐,背叛公子?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公子死了,他们谁都别想如愿。” 司徒凡的上下嘴唇翻飞,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混乱,或许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木讷地吐着字、发着泄,直到被薛悍打断。 薛悍颤声道:“想当年,我们兄弟三人共饮鸡血酒,你都忘了吗?” 司徒凡如大梦方醒,激奋的声音逐渐变为喃喃低语。忽地一抬手,往天灵盖劈去,“这条命,我赔给老三吧。” 这一招,掌带寒风,正是寒冰掌法。是司徒凡本家的招数,也是杀死李折的招数。 直到现在,他也没能像个敢作敢当的汉子,只想一死了之。 但这一掌,没能如愿。 只见人群之外飞来一只茶杯盖子,比寒冰掌的动作更快,“啪”地一声,狠狠地打在司徒凡的手腕上。 别看是个小小瓷器,却势不可挡,不仅使司徒凡停下了自戕的行为,更是让他随着杯盖的力道向后仰去三尺,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上。 薛悍急忙将司徒凡制住,严防他再有所行动。 众人向杯盖飞来的方向看去,陆英林看似漫不经心,看不出一丝动过身形的痕迹。只有他手指正摩挲的茶盏,已经没了盖子。 陆英林单手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缓缓道:“司徒凡,你所犯恶行,当由沈兄裁决,死亡的结局太便宜你了。” 司徒凡垂首听着,终于展露出绝望之色。 滚滚雷声从天边而来,不知是一场好雨,还是秋寒的开端。 第七十五章 乞巧节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自从裴轻舟回到家,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 快要入秋的时节多雨,缠绵悱恻着,一下就是整夜。第二天起床,夏花又落了不少,叶子也开始泛黄,只有后山的几颗石榴树,远远望去,像是火红的衣裙,在风中翻飞。 裴轻舟坐在廊下,托着香腮。先看看被扫到角落的枯枝,又眺望热烈的石榴花,不由地叹了口气,目光中也带了些忧色。 那劳什子的节日怎么来得如此仓促! 她忧心的是什么节日?自然是由夏转秋中,七月的那个,乞巧节! 要说裴轻舟从小喜好舞刀弄剑,从来不期盼在纺织刺绣的手艺上有什么成就,只有一次例外。 十五岁的时候,因为觉得好玩,她学着庄子里的女弟子,早早地穿针引线,许愿织女附身,让她一夜之间多门手艺。 只是后来,她得意地展开绣了半个月的帕子时,万子夜面露难色,裴琅更是取在手里看了半晌,一张老脸憋得通红。 “闺女,你这个扁豆绣得不错,晚上爹吩咐厨房做给你吃。” “……爹,我那是一艘小舟。” 那一天,裴琅收获了来自闺女的无数个白眼,和被大力扔在脸上的一块方帕。 而她则是彻底断了乞巧的念头,次年只闷声吃巧果,吃得第二日牙疼,腮帮子肿得老高,还是万子夜连日调了药膏,给她消肿。 对七夕的阴影一直持续到她上了青城山学艺。还记得第一年的七月初七,跟着师姐下山,去逛碧水镇上的集市,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七夕如此有趣。 灯色盈满夜色,阑珊处的少女们笑声似叮咚泉响,可爱的发式间点缀着更可爱的花钗,如当季石榴花般热烈的衣裙,比花灯还要灿烂。 裴轻舟穿着朴素干练的劲装,倒也不忸怩,目光落在街旁的小摊上便移不开眼。 回山的时候,左手提着十斤葡萄,右手臂弯里抱着四五个磨喝乐土偶,嘴里叼着糯米糕,行至街尾,还依依不舍地盯着最后一个摊子。 师姐温柔地笑了笑,接过她的葡萄,又捏着糯米糕给她喂进嘴去。裴轻舟立即奔向小摊,豪气道:“老板,再给我来二斤柿饼。” 唉。裴轻舟轻叹一声,瘪起红唇,闷闷不乐。她有些想师姐了,有点儿想回青城山去。 不过她也知道,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大概是因为她有一件说不出口的秘密,马上就要在乞巧节暴露出来。 那件秘密便是,到了初七那日,不识公子给她下的蛊,就要发作了。 这件事,本来她打算在与司徒凡对质后,就告诉万子夜的。可是那几日探病的人络绎不绝,实在找不到机会。最后竟越拖越久,拖到现在,她掐指一算,当真是再没几天拖头。 “阿舟?你怎么坐在这里发呆?” ……好,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刚想到万子夜,他就出现在跟前。 清朗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裴轻舟心虚地不敢抬头,干脆把头扎进双膝之间去,鸵鸟似的,慌忙编了个借口,“我在赏花。” 万子夜手里有几本书册,本是要去书阁还书。 在临阳城时,他在与不识公子的周旋中留了后手,拓印了后半本《神蛊遗术》,征得陆英林同意后,便带回了裴家庄。自打回到庄子,也一直在多方打探此事。 当然,他先将这半本秘籍拿给裴琅看了。 裴琅翻着秘籍,眉头越皱越深,沉吟许久,才道:“确实跟裴家的驭虫术有几分相似。只是,裴家在江湖中崭露头角,不过短短几十年,我又是赶鸭子上架的庄主,对这方面研究不深,实在没法给你提供什么。” 万子夜点头,“师父不必多言,此事由我来查明即可。只是......”又将不识公子是方家人的事情讲了。 裴琅的眉头锁得更紧,不解问道:“既然他是方家人,为何处处为难与你?” 万子夜神色淡然,“也许在他眼里,我是个隐姓埋名的懦夫。” “胡扯!”裴琅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的,气愤地来回踱了几步,“不行,不识公子此人,手段卑鄙残忍,对你危害甚大,我不能干等着落桃山庄追缉,回头我修书给封捕头,请他也留意一下。” 这副愤然的样子,不禁让万子夜心里一暖。随即又想起一问,“不识公子对我心怀怨恨,可他既不拆穿我的身份,又从未说过取我性命,我实在想不通为何。” 裴琅道:“他敢?若他敢置你于危险境地,咱们裴家庄上下决计要他好看。” 万子夜不知道是,这一番威胁话语,有一个勇敢的女侠已当面怒斥过不识公子。但他知道的是,他在裴家庄的这十年来,是裴琅父女给他的温暖,让他撑过每一个寒冬,坚定着自己的脚步。 他本是一只跌在雪地的幼鸟,以为此生只能守望寒风,但老天爷给了他幸运,终究有春风拂过,雪融河开,让他重新燃起了生机。 或许这就是不识公子恨他的地方吧? 难道背负着家族仇恨的人,只能封闭内心,自甘堕落? 万子夜有时候也会暗忖,若不识公子是方家旧案的另一个幸存者,他这些年到底过着怎么样的日子? 他一定是没有遇见过要守护的人,所以不像自己一样,因为不愿再次失去,而变得坚强。 只是......万子夜始终只有同情,而并不打算因此放过不识公子。 况且,不识公子与他的私怨,终究是牵连到了裴轻舟,让她受了那些苦,至今身子似乎都还没恢复,整日神情恹恹。 方才,他远远地就看见了裴轻舟萧瑟的背影,如一团枝头落下的花簇,柔弱得想让人呵护,于是便放弃了去书阁的计划,转而在她的身畔坐下。 听闻她说赏花,万子夜环视一圈,眼中尽是残叶落花,不由地担忧起来,“若你有烦恼,我可以同你一起分担。” 过了半晌,才见裴轻舟抬起头来,依旧不敢看他似的,“前些日子,收到沈小姐来信了。她说,薛悍帮她说服了沈老爷,现在她已经可以光明正大的练武。” “沈小姐能为自己争取,是一件好事。” 万子夜点了点头,他看得出来她有心事,但既然话题已被岔开,也就不再多言,“我见你自从落桃山庄回来,一直没有精神,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说着,去牵她的手腕,“是不是余毒未清?让我看看。” 裴轻舟恐怕身体的异样被察觉出来,倏地将手藏在身后,露出灿烂笑脸,“怎么会?笑枫子前辈将他的真气渡给了我,我现在修为反而大有进步呢。” 这话说得倒是不假。在她的练习下,体内的真气与笑枫子的渐渐融合,使剑术更上了一层。只不过,初七之后就不太好说了。 万子夜的手僵了片刻,失落一笑,敛回袖中,“过几日便是七月初七,久闻城中灯会热闹,今年我带你去看吧。” 离裴家庄最近的城镇是永宁城,虽说不如临阳城繁华,但也算是有许多新鲜玩意可瞧。 若是搁在平时,裴轻舟得了机会出去玩,当然是欣喜万分,但现在...... 正当她打算继续糊弄万子夜的时候,雨点适时地落下了。 裴轻舟“啊”了一声,站起身来,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仓皇转身,“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乞巧节讨厌得很。再说了,我一不求巧手,二不求姻缘,凑什么热闹嘛。哈哈。” 干笑了两声,生怕万子夜察觉到她的窘迫,赶紧一溜烟地跑了。独留下他一人,怅然若失地,看着雨越下越大。 第七十六章 傻徒弟开窍了?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七月初七,从清晨开始便是个好天气。 裴刚照常在庄子里巡查,嗅到了些节日独有的骚动。 女弟子们在晨习时就交头接耳,晨练过后,更是聚在一起嘁嘁喳喳。 他听了一耳朵,内容无非是:终于可以换下劲装,穿上漂亮的衣裙,或者是哪家寺庙灵验,晚上要结伴去拜一拜姻缘。 男弟子们默契地昂首挺胸,平时个别懒散的,今日也穿得周正,练起功来,马步一个赛一个地稳当。 有胆大张扬的弟子凑了过来,满脸请求之色,“裴总管,今日能不能取消了晚修?听说城里有七夕灯会,大家都想去看看。” 这帮年轻孩子,每年七夕都热闹哄哄,裴刚见怪不怪,“今日论量不论时,你们早练完,就可以早早地散了。” “多谢裴总管!”不过今年这弟子胆子似乎格外大,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仍不走开,笑嘻嘻问,“裴总管,不知道大小姐晚上有空没有,能不能跟我们一起去灯会玩啊?” 裴刚哑然失笑,“你这臭小子,还敢惦记大小姐?你要是真有这胆量,不如去问问庄主。” “那我可不敢。”弟子苦着脸道,“我听说,前几日邀请裴大小姐的信函堆成了山,庄主半夜蹲在后院里都给烧了!” 裴刚忍不住打了那弟子的额头,下手倒不太重,但也“咚”的一声,“是不是给你们安排的修习任务太少了,怎么净传些有的没的。” 那弟子捂着脑门嘿嘿笑了几声,连道“没有”,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神秘兮兮地说,“裴总管,今天怎么没有看到万师兄?他难道是有约了?” 裴刚作势又要打,那弟子忙道,“我不问了”,说罢,像个泥鳅似的呲溜滑走,抓紧时间修行去了。 经弟子一提醒,裴刚这才想到,万子夜近些日子好像不太对劲。 要说哪里不太对劲,他这个中年男人哪能说得上来,只道是这孩子最近总是皱着眉头,心事重重,今天甚至缺席了晨习,难道真的跟七夕节有关系? 庄主的傻徒弟开窍了? 裴刚心里一乐,正要去找裴琅汇报,刚行至正厅,却见裴轻舟耷拉着肩膀从屋里出来,见到他,只是微微一躬身,道了声,“刚叔早。” 这一行礼,给他吓了一跳,“大小姐,你怎么如此没精神。” ——此时裴刚还不知道,这位大小姐今夜有个大坎要过。 裴轻舟一愣,担心露出破绽,忙打起精神,展开笑靥,“刚叔,这不是乞巧节了吗?在青城山的时候,有位师姐陪我逛了三年灯会,刚才有些想念她了。” 裴刚放心地点了点头,又问,“你看到子夜没有?” 裴轻舟道:“他用过早点就出庄子去了。” “他自己一个人?” “对啊。”裴轻舟随口答道。她今日最怕遇见万子夜,若是他不在庄子里,倒是件天遂人愿的事,“可能他是去逛七夕集市了吧,最好看了灯会,明儿再回来。” 裴刚:“……?” 直到裴轻舟走了好一会儿,他仍旧保持着一脸震惊。 傻徒弟开窍是开窍了,对象不是大小姐?! 裴刚回过神来,急匆匆地往书房走,正好书房门开着,裴琅坐在书案后头,脸色更是一会儿阴一会儿晴。 见裴刚到了门口,急忙站起身来,抄着手大步流星地迎上前去,“裴刚,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千万别惊讶。” 裴刚哭笑不得,“我也有件事要禀报,希望庄主千万别诧异。” “今儿个七夕,子夜他一大早就出门去了......” “而且,还没带大小姐......” “完了啊。”裴琅仰天长叹,“我只顾防着给舟儿提亲的了,忘了我们子夜也是人中龙凤,一表人才,肯定有不少姑娘对他青眼有加啊!” 说罢,掰起了手指头,“是不是城里那户李家小姐?我记得前几年,子夜去城里买东西,正巧遇见她祖母当街发病,就顺手给救治了,难道她要以身相许?” 裴刚咂么着嘴,不太赞同,“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再说,一直也没听子夜提起过李家小姐啊?” 裴琅来回踱着步子,忽地一跺脚,“那就是‘飞流刺’燕家那女孩儿?都怪我,年关的时候遣子夜去燕家拜访,定是那时候,她看上子夜!” 裴刚:“......燕家孩子还没及笄。” 裴琅:“……好像是。那子夜到底跟谁出去了?” “阿嚏。” 万子夜正挤在人群中,忽然觉得鼻子很痒,掩袖打了个喷嚏。手臂还没搁下,又被人潮挤着踉跄了几步。 要说他的性子,向来喜静不喜动,什么时候来过这种地方。 尤其是见到身前排起的长龙,少说也有上百人,两三刻钟就动了刚刚那几步,还是被人推搡着走的。连生死关头都出奇冷静的万少侠,此时实打实地生出些惧意。 偏偏身后排队的姑娘极其热情,估摸是闲得无聊,总是要找他搭话,“看你这打扮,不是城里的老百姓吧?” 万子夜礼貌一笑,点了点头。 姑娘看着这男子唇红齿白的,笑起来煞是好看,忍不住再找些话题来聊,“你们这些,呃,江湖人?江湖人是吧,买东西也得排队?” 没错,万子夜起了个大早,匆匆赶出庄子,在人流中遭罪,正是—— 买东西。买什么?糕点。 昨夜他偶然路过几个凑在一起的女弟子,听闻了城里有家铺子名叫“张记糕点”,每年七夕都有特制的巧果出售,不仅口味新奇,还清爽不腻。 听到这里,万子夜不禁停下了脚步,想起一直闷闷不乐的裴轻舟来。自从上次被她拒绝,心里始终搁不下关切,除了每日陪她练练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巧果倒是不错,她喜欢吃糕点,若是不腻人的话,岂不是最好?于是难得跟女弟子搭话,想问清楚张记糕点的所在。 虽然万子夜平日里话不太多,但为人谦逊温和,又是庄主的唯一弟子,在庄子里颇有威望。女弟子们见他好奇,不仅将每年人气口味尽数推荐,还贴心地嘱咐他一定要赶早排队,不然怕是要排到铺子关门,也买不上巧果。 ......只是女弟子们没说,这排队要排出两条街啊。 “喂,你怎么不回答我啊?”身后的姑娘打断他的思绪,不满道,“这家铺子的巧果都是现烤,排到咱们还得两三个时辰呢,你不打算聊聊天打发时间?” 万子夜面有尬色,只好轻咳一声,婉拒道:“姑娘,我站得住的。” 那姑娘哈哈笑了起来,大有跟他磕到底的架势,“哎,你为什么来买巧果啊?” 听不到回答,那姑娘也不在意,率先叨咕了起来,“我是来给我夫君买的,他常年在外做生意,答应我今夜回来陪我过节,这不,我就想让他尝尝这个东西。” 忽然脸色一红,又忙道,“我可不是白白给他买啊,他上个月写信来,答应我要给我带川蜀的七夕特产呢!” 姑娘的眉眼飞扬,神采奕奕,有那么一丁点儿像裴轻舟。 万子夜这才笑道:“恭喜你。” 姑娘甜蜜地笑了笑,又问道:“你来排巧果,是打算自己吃,还是替别人买?” 万子夜老实回答,“我打算送人。” 话刚说完,他就开始后悔,因为他已经看到姑娘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恐怕免不了被调侃一番。 好在他的运气尚且不错,姑娘身后有个妇人及时插话进来,“姑娘,你刚才说你夫君在川蜀做生意?我有个女儿也在川蜀学艺,今日到家。她要是能在今晚遇见个如意郎君就好了......” 那姑娘见有人搭话,便放过了万子夜,回头聊天去了。 万子夜松了一口气。有人拎着糕点从身侧路过,即使隔着油纸也能闻见糕点的清香,这不禁让他想到,裴轻舟吃到的时候会不会展露笑靥,能不能减轻一些她的烦恼? 如此想着,便也不觉得两三个时辰有多漫长,随着人流又走了几步,脚下似乎也轻快许多。 第七十七章 解蛊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万子夜赶回裴家庄的时候,已经是晚饭过后。 月上梢头,稀疏的星子还不甚明亮,裴家庄已经点上了灯,暖橙色的光照在手里几大包物什上,仿佛他是个归家的货郎。 昨日女弟子推荐的口味,他每样来了五块,临出城时,见夜晚的灯会已经开始准备起来,小摊贩们也摆好了摊子,于是又折回去买了一盏花灯、两包葡萄。 也不知道裴轻舟不会戴,但看见别的姑娘在首饰摊子前流连,最后还忍不住买了根锦带揣在袖里。 今晚的裴家庄有些安静,想来是弟子们出了庄子玩耍去了。万子夜顾不上吃东西,踏上回廊便往裴轻舟的院子里赶。 “子夜,你回来了。” 正要进院子,一声呼唤止住了他的步子。万子夜回过头去,来人正是裴琅和裴刚。 “师父,刚叔,我回来了。” 裴琅清了清嗓子,一双眼睛不住地往万子夜身上瞟,“子夜啊,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为师啊?” 他当然有。不就是邀请裴轻舟去七夕灯会被拒绝吗?他怎么好意思汇报这种事? 见万子夜欲辩无词,裴琅短促地“啊”了一声,又清了清嗓子,试探问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一大清早跑出去的?你是不是去了城里?” 万子夜不明所以,老实回答“是啊”。 裴琅与裴刚对视一眼,表情活像种在后山的珍贵药草被山猪吃了,半晌,认命说道:“算了,你喜欢就好。是哪家姑娘?” 这下万子夜是真的迷糊,扶了扶怀里往下滑落的花灯。 裴琅顿足道:“她如此深情,还给你买了定情信物?” 万子夜“呃”了一声,“这灯,是我给阿舟买的。” 院门口一阵尴尬的沉默。夜风拂过院门的灯笼,几人的影子摇曳斑驳。 “好好好,”裴琅忽然哈哈大笑,拍着万子夜的肩膀,满眼欣慰之色,“走,我们一起去看看舟儿。平时节日属她玩得欢,今天看她晚饭都没怎么吃,也不知道有什么心事。” 说着,脚步轻快地迈进院子里去。 等三人来到裴轻舟房前,才发现她的门窗紧闭,房里没有掌灯,显得整个院子十分沉郁。 裴琅奇怪道:“舟儿到底怎么了?难道是休息了?” 万子夜的眼里闪过一丝失落,他本想着第一时间将礼物送给裴轻舟,没想到她早早地熄了灯,却又听裴琅嘀咕道,“她不会也出去玩了吧?今天还有个小弟子问裴刚,能不能请她去灯会来着......” 心里又是咯噔一声。 裴刚无奈地望着这对情绪低落的师徒,轻声说道:“这次大小姐中了毒,兴许是身子一直不好,才睡得早,不如我们明日再来探望。” “在理。”裴琅点了点头,又念叨起来,“之前吩咐厨房给她做药膳补身体,她又不爱吃,每回都要剩下。子夜,明儿你说什么也得给她诊诊脉,可不能由着她性子了。” 万子夜点头答应。三人正要离去,却听见房中猝不及防地传来一声脆响,似是瓷器摔碎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声沉重的闷响,大概是某个家具砸在地上。 “阿舟!” “舟儿!” 三人顾不得许多,急忙敲门,门内传来裴轻舟压抑的声音,“我没事,想喝点儿水,碰翻了......” 话说半句,她已说不下去,恐怕再出声音,便是止不住的哀嚎。 裴轻舟蜷缩在地上,耳畔似乎响起不识公子冰冷的声音,“......相信我,你会痛不欲生。” 她自嘲想着,这恐怕是不识公子对她说过最真的一句话了。 头部传来有规律的钝痛,似是有人用锤子敲击着她,直到将她的脑壳敲碎。胸口的痛感又是另外一种,剧烈的绞痛中带着瘙痒,好像是有野兽扒开了她的胸腔,不停地啃食着她。 但整个人又动弹不得,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浑身冷得像块梆硬的石头。 裴轻舟本来以为,不识公子只说每个月疼痛,又没说这蛊会要她性命,干脆硬抗过去便是。没想到,她低估了不识公子的能力,这名为“月醉”的蛊虫竟如此厉害,当真做到了让她生不如死。 不敢发出声音让门外的人听见,她死死地咬住嘴唇,不多时,唇边已有一缕血丝滑落。 恍惚中,她被人抱了起来,安心的、淡淡的药香味传入鼻腔,就像那日在枫林堂的密室中一样。 原来是万子夜听出房内声音有异,将怀中的东西扔在一旁,已破门而入。 “舟儿,你这是怎么回事?”裴琅紧随其后,撩起裴轻舟的衣袖,只见皮肤下面一条红线越伸越长,不禁大骇,“舟儿,你中了蛊?!” 裴轻舟的精神逐渐失控,无处着力,只能死死地攥住万子夜的衣襟,拿头去撞他的胸口。 清明的时候赶忙收力,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对不起,爹......” “你跟爹说什么对不起!”裴琅的胸口起伏不定,眼睛一眨,双眸中已是凛然之色,先出手点住几处大穴,使蛊虫无法顺利游走,又对万子夜道,“去知悟阁。” 几处大穴点住,裴轻舟的痛苦减轻了许多,但额头始终冒着涔涔冷汗,口中也开始模糊不清地呓语,更多的是痛苦地呻吟。 万子夜眉头紧锁,也不多言,抱起她便走。裴琅和裴刚护在两人左右,几人疾行,不消片刻,便奔至知悟阁门口。 裴琅接过裴轻舟,踢开知悟阁的大门,再用掌风将门带上。 知悟阁是裴琅闭关的地方,平日里除了他,连裴刚和万子夜也进不得,这次显然也没有让他俩进入的意思。 万子夜的怀中似乎还残留着裴轻舟的重量,始终保持着环抱的姿势,过了许久,才颓然地放下手臂,自责道:“是我未能早些发现......” 裴刚此刻也是心急如焚,但他作为长辈,自觉地表现出几分镇定,温和的大掌附上万子夜的肩膀,安慰道:“相信庄主,他既然带大小姐来知悟阁,一定有他的办法。” 裴琅的确有办法。 知悟阁之内,原来有一药池,池中有一圆台,正是打坐的地方。他从架子上扫了一圈,将瓶瓶罐罐里的东西尽数倒入池中,池水顿时蒸腾起一股热气。 裴轻舟被安置在圆台之上,裴琅半身浸在水中,握住她手,轻声安慰道:“闺女,别怕,爹这就帮你解蛊。” 说着,将二人的手心割开,以真气催动药池蒸汽,向裴轻舟体内灌去。 这一举动颇有效果,“月醉”蛊虫被药性折磨得痛苦不堪,正无处可逃之时,忽似闻到更合适的宿主血液,不多时,便从她手心的伤口中露出了头。 见一根红线似的蛊虫冒出,裴琅借机用瓷瓶去扣,却不成想,那“月醉”蛊虫倒是灵活得很,一个猛子扎进裴琅的手心,仅在刹那间,就没入不见。 “你这小蛊虫,本想放过你一马,好好研究一番,谁知道你竟然自寻死路去了。” 裴琅目光一沉,将手掌握成拳头,一丝血迹从手心滑落,滴入药池,倏地四散开了,化为淡粉色的蒸汽,消散在空气当中。 他取来细布为裴轻舟包扎好伤口,让她靠在自己胸口,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背,不停地念叨,“闺女啊,你这死性子可得改一改,以后没有爹帮你,你可怎么办?” 裴轻舟的神志稍显清明,或许是方才承受了太多的痛苦,让她难得展露柔弱,说话时也带了些撒娇的鼻音,“......爹,我头疼。” 裴琅哪里还能说教,忙给她按摩头部穴位,哄道:“蛊虫已经取出,一会儿就不疼了。” 裴轻舟乖巧地点了点头,过了片刻,许是疼痛终于过去,她嘀咕了几句“爹真厉害啊”,便恬静地睡着了。 裴琅看着她的睡颜,久违地想起父女俩相依为命的事实来。 这孩子,这阵子没少听亲朋好友夸她艺高胆大,聪慧机敏,但在他面前,却永远像个孩子似的。 她从小没娘,看似大大咧咧的性子,却比别的小孩敏感许多。更多的时候,只知道为别人出头,一遇上她自己的事,就避而不谈。 裴琅叹了口气,他这个爹做得实在是失职。 感慨过后,他徐徐展开攥起的拳头,又撩开阔袖,掌心的伤口已然愈合,手腕本该出现的红色细线也并不存在,只有血管微不可闻地跳动了两下。 “都是造化。”裴琅凝视了一会儿,待药池的蒸汽散得差不多,抱起裴轻舟走出了知悟阁。 第七十八章 天山冰魄草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躲在房间里养了两天身子,她不去找裴琅,裴琅也一反常态地没来探望。 “子夜,你说,这次我爹会不会让我气坏了?” 裴轻舟的嘴里塞着半块栗子味巧果。好不容易咽下去,又伸手去指桌上的果盘,巴巴地道,“真好吃,我还想再吃半块。” 万子夜坐在床边,将手里捧了好半天的药盏递了过去,温声道:“别说师父,我跟刚叔都让你气坏了。先把药喝了,一会儿我去给你取个别的口味吃。” 裴轻舟红唇一瘪,只好接过药盏,两眼一闭,“咕咚咕咚”将苦药灌进喉中,睁开眼睛的时候,正瞥见门口梁上挂着的一盏花灯。 花灯是一只燕子,纸雕得玲珑剔透,风拂过的时候,当真像是会飞似的。她醒过来之后,在院里里捡到这只灯,一个飞身纵起,就将花灯挂在了梁上。 “我喝完了!”裴轻舟眨巴着杏眼,凑近万子夜,“你别气,明年我跟你一起去灯会玩儿。” 她一晃头,一根崭新锦带的两端从发间垂了下来。 苦涩的药味混着一阵幽香飘来,万子夜心里微动,顺着裴轻舟的目光去看灯,眼中一片柔和。 他也不是真的生气,既然已经解了蛊,那比什么都强。只是,还是忍不住道:“明日你若按时用药,我便不气。” 裴轻舟皱着鼻子,扭过身去,“药好苦,我不想吃,你要不跟我爹一起气去吧。”没过片刻,又转头回来,说道,“我爹救了我,我是不是应该去道歉比较好?” “比起你的道歉,师父应该更想看到你身强体健的样子。”话刚说出口,便见她眸子里水汽盈盈的样子,无奈笑道,“若你想去,我陪你去便是了。” “你只需站在门口等我,我心里便可有些底气!”裴轻舟粲然一笑,立刻翻身下床,还不忘从桌子上包了两块巧果,“给我爹也尝尝。” 没想到,裴轻舟兴冲冲地面对裴琅,听见的第一句话是: “你且出庄子去吧。” 裴琅抄手坐着,紧紧地盯着桌上的书册,就是不抬头,也就没看见他宝贝闺女的脸色一阵青白。 过了半晌,裴轻舟颤声道:“......爹,你要让我走?” 闻言,裴琅迅速抬起头来,见女儿脸色不佳,还没意识到说错了什么,露出几分焦急神色,“闺女,你怎么脸色这样差?是不是还没调理好身子,那不急,等你身体大好了,再走不迟。” 裴轻舟跺脚道:“爹,我知道错了,你怎么忍心赶我走?!” 裴琅不解道:“谁要赶你走?我是让你跟子夜替我跑一趟青城山,刚遣了裴刚去通知你,难道你没见到他?” 这回轮到裴轻舟发愣,呃呃了两声,她实在没法说,她是一路轻功飞驰过来,除非裴刚平日里也在院墙上行走,不然肯定是遇不见的。 “罢了。”裴琅一见这副熟悉的心虚样子,便知道这闺女准没干寻常事。 不过,他向来默认自家女儿在庄子里横行,也不追究,只道,“爹需要一味药,叫做天山冰魄草。许多年前,我在青城山上学艺的时候,把这味药放在那儿了。你替我跑一趟,问问你清诀师尊,如果这药材还在,就给我取回来。” 饶是裴轻舟不爱读医书,也知道这味天山冰魄草极其名贵。传言中,这种植物只生于雪山之巅,百年才可长成两株,有叶而无花,叶似青剑,碧绿而锋利。 先不提它的生长条件极为苛刻,就算是百年间,天山之巅真有此草长成,又有谁能登上山巅将它采下? 在那酷寒暴雪的条件下,不知有多少高手只为暖和身子,便耗尽了一生的内力修为。 若是她爹真有这本事,她到底几时能超越他啊? 裴轻舟不可思议地道:“爹,你哪儿来的天山冰魄草?” 裴琅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目光透着些许悠远,“是我与挚友们一起从天山采下的。” “什么?”裴轻舟似乎难以相信,神色中带了些怀疑,“你在青城山学艺的时候,才多大年纪,怎么能闯到天山上去?” “跟你一般大的年纪。” 裴琅站起身来,踱至裴轻舟身前,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我们舟儿不也是,年纪轻轻,已经是个独当一面的小女侠了?” “爹,你别打趣我了。我再行,有你能上天山行?” 裴琅言语之中确有赞赏,“你别谦虚,连你二伯也只是与落桃山庄有买卖交情,你这一回成了落桃山庄的座上宾,以后在江湖里,别人也是要敬你三分呢。” “我才不在乎这些江湖地位。”裴轻舟被她爹夸奖,耳尖一红,心里虽然高兴,但依旧摆着傲然神色,“我是没想到,爹这个甩手庄主,还是有些光辉历史。” 裴琅苦着脸道:“闺女,你何时见我甩手了?” 裴轻舟哼声道:“我可知道,我在青城山上这几年,你生意的事给二伯做,跑腿的事给子夜做,管理弟子的事交给了刚叔,自己不是摆弄花草,就是在书阁躲清闲,要不然就是......” 还没等说完,裴琅就屈起手指给了她一个爆栗子,“可怜天下父母心,爹刚救了你,你就这般揭我的短。” 说罢,眼睛一亮,看见裴轻舟身后藏的东西,笑开了花似的捏住不放,“原来闺女是来给爹送糕点的,是爹误会你了。你可真是爹的小棉袄!” 裴琅俯身拿糕点的时候,脑后的一根白发丝猝不及防地闯入裴轻舟的视线,让她愣了片刻,不由地伸手去拔,语气也柔和许多,“爹,你怎么才过不惑之年,就生了白发?” “一庄之主,事务繁忙,又有个让人操心的闺女,老得快呗。”裴琅不动声色地躲开,掰下半块巧果抛入口中,“嗯嗯,闺女的一片孝心,爹收到了。” 自打裴轻舟记事开始,裴琅一直是这副样子,岁月似乎从未在他的面容上留下痕迹,也没在他的心智上刻下印记——从始至终,他都是这样没个正形。 在被带回裴家庄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幼小的裴轻舟便知道,她这个爹,跟别人家的绝对不一样。 有一次,裴琅抱着她下山买衣服,红的绿的直往她身上套,她扭动着身子表达不满,倒也不哭,只是含含混混地说,“我怎么跟其他小孩穿得不一样啊?” 裴琅头也不抬,就在丑布料子里挑拣,“别的小孩都是娘挑衣服,你是爹挑衣服,当然不一样。” 裴轻舟这才小嘴一瘪,露出些哭相,“那我娘呢?我也要娘。” 裴琅道:“你想要娘,也可以管我叫娘,反正你是我闺女,跑不了。试试这件,大红大紫,寓意多好。” 裴轻舟:“......” 有时候她感觉,大概正是她爹在嬉笑之间,化解了她没有娘亲的痛苦吧。 裴琅咽下巧果,见裴轻舟稍微走神,拍了拍她的头,“好了,闺女,快回去准备准备,尽早出发,尽快回来。下个月就是中秋节,别忘了给爹带些碧水镇特产,回来一起过节。” 裴轻舟敛了情绪,应承一声,转身走出书房,喊上在门外等候的万子夜,一起走远了。 直到两个孩子身影在门外不见,裴琅这才放松下来,掩袖猛烈地咳了几声,再撂下阔袖时,玄色的锦帛上,无人可闻地洇着少许暗红。 他却若无其事地坐回桌前,将眼前的《神蛊遗术》又翻了一页,望着书页上那蛇形图画,紧锁眉头,自嘲笑道:“这世上,难道还有像我一样的冤大头。” 第七十九章 碧水镇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碧水镇虽然是个小镇子,但在江湖上颇为有名,只因镇子依着一座人们眼中的灵山——青城山。 青城山上又有一座道观,道观里有一位老道长清诀,五十年前以自创青城剑法,在论剑大会中拔得头筹,而使得道观在江湖中闻名。 人出名了,道观自然也跟着出名,道观出名了,镇子自然也跟着沾光。连碧水镇上的寻常百姓,到了外地自报家门,也要骄傲地说一句,“我来自碧水镇,就是青城道观的碧水镇。” 当然,青城道观受百姓敬畏、爱戴,也不光是因为名气大。这不,镇子街角有一位粗布衣衫的妇人,正边在篮子里挑拣边跟摊主闲聊,“今儿个青城道观又派人下山施粮来了。” 摊主是个挑着担卖鸡蛋的老汉儿,听罢挑起扁担欲走,“这敢情好,我赶紧排队去了。” 妇人忙按住老汉儿的肩膀,“别走,别走,我这鸡蛋还没挑完呢。再说了,你也不用着急,青城道观哪次短过咱老百姓的。” “这倒是。”老汉儿点了点头,重新蹲下来身来,感慨道,“今年雨水特别多,粮食收成差了不少事儿,多亏了有咱们这个道观接济着。” 妇人点头附和,“可不是么?今年老天爷脾气咋这么怪,前几天下的那场大雨,我家的井水暴长,已经让我家男人给封了,现在吃水要去山里挑才行。” 老汉儿随手在篮子里翻捡了几下,挑出三五个圆润的鸡蛋搁在上头,笑呵呵地道:“青城山的水甘甜清冽,养人得很嘞。我家老婆子人昨日去山里取水,回来说看到了几个小道长,个顶个的水灵哩。” “我看你这鸡蛋可不水灵,”妇人挑拣了半天,仍然不太满意,抱怨了两句。不过,她知道乡里乡亲的,遭了雨水,都有难处,也不为难老汉儿,付了钱,还不忘叮嘱,“别忘了去领粮食。” 老汉儿应承一声,将铜板收入怀中,正要抽两口旱烟,两道身影从他的眼前投下。 抬头一看,一道身影是个清濯挺拔的男子,衣袍比雪还白,一双朗目里透着亲和温良。另一道身影么,身穿淡蓝绸缎劲装,清亮的眸子如旭日初升,怎么看怎么眼熟。 老汉儿愣了一愣,忽地一拍脑门,喜色难掩,“这不是裴姑娘吗?” 又问,“你身边这位是?也是青城道观的弟子?” 裴轻舟高兴地连连抚掌,“王伯伯,您还记得我呀。我身边儿这位,是我故乡的好友,姓万,这次回乡带过来的。” “怪不得许久没见着你,原来你回家去了。” “是呀。”裴轻舟点了点头,瞥见篮子里的鸡蛋还剩大半,眨了眨眼睛,“王伯伯,我记得以前上您这儿卖鸡蛋都得赶早,今儿这都过了晌午了,怎么还剩这么多。” 王老汉儿耸了耸肩,将雨水多之事如数告知,“乡亲们现在手头不宽裕,能卖几个是几个吧。” 裴轻舟从怀中摸出荷包来,倒出个小银疙瘩递出,“正好,我馋观里的芙蓉蛋,馋了好几天呢,这些鸡蛋,我全包了!” 说罢,便虎虎生风地去挑扁担,“明儿我把扁担给你送回来。” 还没将扁担挑上,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先接过扁担去。她一转头,只见万子夜笑如春水,“阿舟,我来吧。” 王老汉儿知晓裴轻舟大喇喇的性子,却没见过衣衫如此干净落拓的男子干粗活,赶忙去拦,“万公子,使不得。” “王伯伯,阿舟使得,我便使得。”万子夜温和一笑,随即顿了一顿,小声问道,“阿舟,青城山......往哪个方向走啊?” 裴轻舟笑得花枝乱颤。 王老汉儿见着这对少男少女的模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现在有青城道观的人在镇子里施粮,挑到那儿去,分给裴姑娘的同门拿就行了。” 闻言,裴轻舟的高兴都写在了脸上,若她是一只袋鼠,现在估计要原地蹦个没完,“轮到谁下山啦?” “我也不知。不过,我也正要去领粮食,就一道走吧。”说着,到底从万子夜身上取下担子,“裴姑娘多付了不少钱,就当雇我老汉给你们送货上门了。” 三人一同往青城道观的施粮处走,闲谈之中,万子夜这才得知,这碧水镇上不仅王伯伯认识裴轻舟,不少乡亲都对她颇为熟悉。 正当万子夜以为她这出名的方式,是跟在庄子里一样,靠着旺盛的好奇心和行动力闯出来的,王伯伯的话却让他有些讶然。 “裴姑娘,我听我家小外孙说,这阵子你不在,小孩们都听惦记你的,你要不要找时间去学堂看看?” 万子夜微微张了张嘴巴,平和的面容上生了一丝裂缝似的,实在是没法把这活泼好动的小魔王和学堂联系在一起。 裴轻舟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嘿嘿一笑,附在他耳畔道:“这学堂是我一位赵师兄建立的,平日里其他师兄弟负责带他们读书,给他们讲故事,我负责教他们打架。” 不愧是你!她话音刚落,从万子夜的表情上读出了这句话,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三人有说有笑,不多时,就看见了青城道观的摊子。 远远望去,只见这摊子是用四根竹竿和一块麻布,简单地搭了个棚子,棚外有些个长凳供人休息,条件极为简陋。来往的百姓却是不少,有位刚领到米的婆婆正跟棚里的一位女子说个不停。 那女子身着妃色百褶长裙,裙裾上绣着典雅的梅花,腰间用锦帛挽了个小结,披着件水绿的衫子。 一头墨玉似的青丝半散,简单地挽了个分肖髻,发间随意点缀了一颗珍珠,更衬得秀发乌亮柔顺。此等打扮,让人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几个看似家丁的壮汉围在她的身侧,时不时从脚边散落的口袋里打几瓢米分发出去。 “师姐!林师姐!” 裴轻舟眼睛一亮,小跑着扑上前去。 那女子只觉得怀中撞入一头小猫似的,定睛一看,柔声笑道:“原来是轻舟,你回来了。” 裴轻舟当真像小猫似的,眯着眼不肯起来,“原来今天是林师姐下山派粮,不过,兰芳师父怎么教你一个人来啦?而且还有这么多家丁在,难不成是开的林府的仓?” 原来这女子正是裴轻舟日思夜想的师姐,林月婉。她是碧水镇当地乡绅的女儿,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性子温婉,说话也总是细声细气的,在裴轻舟的记忆里,从没见过这位师姐竖眉毛的时候。 不过,这位师姐生来体格柔弱,便被送上了青城山学些强身健体的本事,做了个外门的挂名弟子,而“兰芳师父”正是外门弟子的教导师父。 林月婉顺毛摸了摸裴轻舟的头发,面容上闪过一丝微不可闻的惆怅,但转瞬即逝,“我并非独自下山,小宣师妹同我一起来的。” “小宣师妹?”裴轻舟这才抬起头来,左看右看,终于在几个大汉的身后看到个瘦弱的女孩。 这女孩穿着不太合身的道袍,规矩地挽着道髻,有一张尖尖的瓜子脸儿,不知是否是消瘦的原因,显得眼睛格外大,见裴轻舟看她,眼中流露出警惕来。 林月婉示意家丁们继续干活,招手将女孩唤来,“轻舟,这是剑梅师父月前收来的孩子,叫做小宣。小宣师妹,这是裴轻舟,她是......” “她是我们的小师叔。”棚外传来带着笑意的声音。 第八十章 请赐教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来人是个穿着鹤氅的男子,玄色的阔袖绣着灵芝仙鹤,腰间悬剑,头戴莲花小玉冠,看样子,是一派光风霁月的人物。 他的眉如墨画,眼波含情,目光落在林月婉的身上,“婉儿,我听兰芳师父说,今日派粮任务繁重,我请命下山来帮帮你。” 说罢,又冲裴轻舟行了一礼,“没想到小师叔回来了,失敬,失敬。” 裴轻舟早就见怪不怪,唇红齿白地一笑,“赵师兄,你能不能别打趣我了。” 赵姓男子也笑了,“我们是剑梅师父,兰芳师父的徒弟,你是清诀师尊的徒弟,论资排辈,怎么也得叫你一声小师叔。” 原来这赵姓男子名叫赵青松,是剑梅道长门下的内门弟子。 青城道观的弟子分为内外两门,两位师父剑梅、兰芳是观主清竹道长的徒弟。裴轻舟师承观主的师兄清诀道长,按理说跟剑梅、兰芳平辈,赵青松倒也是没有叫错。 只不过,这小师叔年纪轻,又向来不按规矩叫人,观里人也就随她去了。 这时候,几名家丁突然交换了个眼色,放下手里的米袋子,逐渐靠了过来,动作里尽是防备之色,“赵道长,你来做什么?” 赵青松面有不悦一闪而过,却依然温和笑道:“我来给师妹帮忙,这是我们青城道观的事务,怎么林府也要插手?” 家丁冷哼一声,“就怕有人居心叵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得不防啊。” 赵青松不动声色地将手搭在剑柄上,笑着摇头,“夏虫岂可语冰?” “听不懂,什么虫啊冰的,”家丁不耐烦地挥挥手,“你离我们小姐远一些就行。” “那我可以说得直白一些,你们回去告诉林老爷,他派你们来盯着,本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难道她回山你们也能跟着?我行得端、做得正,你们大可不必在此碍眼。” “你......”家丁被噎得没有话说。 “别吵了,都去干活吧。”双方夹枪带棒的争吵引来百姓的侧目,林月婉脸色微红,柔柔弱弱地说了两句,身子一拧,从家丁间穿过,低着头忙活起来。 家丁们见自家小姐主动远离了赵青松,明显松了口气,没事人儿似的各自散去。 裴轻舟这才发现,小宣不声不响地已在视线里消失许久。 不过,她也顾不上先跟小宣混熟,忙拉过赵青松,低声问道:“赵师兄,怎么回事?你跟林师姐吵架啦?她府上的人怎么如此对你?” “小小姑娘,少打听。”赵青松叹了口气,随即一双星目向棚外瞟去,“外头有个穿白衣服的男子,一直在看你,你先老实给师兄交代,怎么回事?” “哎呦,对了,看见林师姐太高兴了,差点把子夜忘了。”裴轻舟一拍脑袋,赶紧向万子夜挥手,示意他过来,“子夜,这是赵青松师兄......” 赵青松抢白道:“你这哪里是‘差点’给人家忘了,你这是忘得死死的吧?” 裴轻舟不好意思地嘿笑了两声,正要继续介绍,却听赵青松意味深长地道,“少侠,你一定就是万子夜。我们这三年,经常听轻舟提起你,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今日百闻不如一见,你果然是玉树临风,英俊不凡。以后行走江湖,轻舟还要拜托你多多照顾。” 这一番说辞,愣是说出见家长的意思来。万子夜刚开口想说些什么,来不及讲,裴轻舟嘴快地抢了先,“赵师兄,你说错了吧?” 赵青松长长地“哦”了一声,“我如何说错了?” “子夜是我裴家庄的人,怎得用赵师兄将我托付与他?” 赵青松呲牙一笑,“那你说,谁应该来将你托付与他合适?” 裴轻舟终于纳过闷来,耳尖一红,作势抽剑,“赵师兄,你可莫要拿我寻开心。你若有这闲工夫,不如跟我到边儿上比划比划。” 赵青松连连摆手,“使不得。你剑术传自清诀师尊,观里有几个人是你对手?而且,你林师姐就在那头,给我点儿面子哈。” 说罢,一招燕子三抄水,人已掠出几丈远,只有笑声留在原地,“今儿是轻舟小师叔回山的大好日子,我去买两壶酒孝敬您老人家!” “赵师兄!”裴轻舟到底是小姑娘,被师兄逗得没办法,又气又笑地一跺脚,抽出了长凳坐下,双颊气鼓鼓的,活像一只小仓鼠似的。 万子夜挨着她落座,忍俊不禁道:“我们阿舟在嘴皮子上,遇到对手了?” 裴轻舟一听,算是打开了话匣子,“我这个赵师兄,整日嘴上不饶我。我看他对林师姐,向来是恭敬有礼,说话时候柔得像水似的呢。” 万子夜眼里带笑,“这么说来,林师姐是他的意中人了?” “是两情相悦!”裴轻舟双眼灿若桃花,比当事人还幸福似的,转眼把师兄的坏心抛在脑后,“我看赵师兄和林师姐,当真是话本里说的,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赵师兄吧,在道观里是出了名的君子,林师姐更别说了,九天仙女下凡也不过如此。” 忽地见万子夜含笑看她,耳尖一红,“怎么了?” “见你在青城道观过得快活,我也高兴。”万子夜目若春水,唇角又多弯起了一些,“你在青城山这三年,也不怎么来信,我时常会想,你吃得习不习惯,睡得安不安稳,年纪轻轻的就拜在清诀道长门下,会不会有人因此欺负你......” 说罢,想了一想,又问,“你在山上,经常跟人提起我?” 裴轻舟刚一点头,正要应答,余光忽地瞥见瘦小的身影闪过,闪到了她身前来,于是止住话头,拿出了些前辈派头,笑问,“小宣师妹,有什么事吗?” 不知为何,这新来的小师妹看上去有点儿冷酷,跟她的年龄不太相符,直勾勾地盯了过来,“你姓裴?” 裴轻舟道:“是啊。不过你不用听赵师兄胡说,叫我一声师姐就行。” 谁料,小宣不接话茬,又问,“你是裴家庄的?” 裴轻舟点了点头,不知道她所问何意,只是感觉这个小师妹甚是古怪,不仅惜字如金,还神出鬼没,好像不管站在哪儿,都不引人注目。 小宣加重了语气,还是同一个问题,“你是裴家庄的,没错吧?” 再次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这瘦小少女突然锐气迸发,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刃来。那短刃材质看着一般,造型倒是奇特,尖端有一豁口,瞧着豁口两侧平整锋利,方知不是损伤,而是特意打造。 短刃急刺而来,伴着干脆冷言,“请赐教!” 裴轻舟不明就里,但反应极快,蹭地从长凳上飞身纵起,抽出短剑迎击而上。 第八十一章 归山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两道女子的身影缠斗在一起,一道翩如惊鸿,另一道矫若游龙,淡蓝与墨色的衣袍交错,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不是裴姑娘和小宣姑娘吗?他们怎么打起来啦?”人群中,有认出二人的虬髯汉子,跟身侧白眉老头惊呼道。 白眉老头不慌不忙,甚至鼓起掌叫起好来,“我听说,小宣姑娘年轻气盛,就是喜欢找人切磋。前几日你没来,还错过了一场更好看的比试呢。” 虬髯汉子奇道:“我错过了什么?” 白眉老头往棚子里一抬下巴,“前几日,小宣姑娘跟林大小姐,还打了一场。林大小姐那真叫一个清姿卓然,看她舞剑,仿佛能闻到扑鼻的香气。”说着,露出些痴态来。 虬髯汉子忙问,“林大小姐和小宣姑娘,谁赢了?” 话刚问出口,就挨了个拳头。白眉老头双眼一翻,扭了扭手腕,“年轻人,胜负心别太重,女子打架,上哪儿看去,谁还管输赢啊?” 虬髯汉子连声说对,赶紧学着老头,多看两眼。 只可惜,这说几句话的光景,裴轻舟和小宣的比试,已经到了尾声。 别看小宣年纪稍小,出手倒是简洁凌厉,一手青城剑法大约七成火候,锐气却弥补了其余三成,一面出剑,一面游走,剑剑刺向裴轻舟胸口。 “小宣师妹,初次见面,不急于比试啊。”裴轻舟虽带笑意,却觉得有些棘手,尤其是那短刃豁口,常常卡住她的短剑剑锋。 她不敢多使力,恐怕伤及师妹,干脆陡然急升。 裴轻舟的轻功极佳,双足轻点棚顶,在半空旋了个侧身,右肩微微耸动,却没见短剑出手,只用剑柄轻推小宣,随即像生了双翼似的,借力又一腾空,向后飞出数尺后,在百姓的喝彩中安然落下。 仔细看去,那粗布的顶子竟然纹丝没动,像是只掠过一片树叶似的。 小宣似乎有些丧气,收了短刃,拱手道:“是我输了。”她心里清楚得很,方才若是裴轻舟用的是剑刃,恐怕自己现在已经当街横躺了。 见小宣干脆认输,裴轻舟对她多出几分好感,轻快地飞身上前来,“你月前刚拜入道观,已有如此修为,当真是个练武的苗子呢。” 小宣垂首道,“可我还是输了。你用的是裴家庄的剑法?” 裴轻舟这才想起,她使的并非青城剑法,而是与其形似的无名剑法。但两种剑法乍看区别不大,没想到,这个小师妹竟然能在十几招之间看出异常来,只能含混地承认,“算是吧。” 又见对方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问道,“你对裴家庄的武学感兴趣吗?” 没想到,短暂的比试结束,这个古怪的师妹恢复了冷漠,像是没有听见一样,目若无人地一闪身。只不过,这次,她没能如愿隐到角落中去,就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捞了起来。 “赵师兄,放手。”小宣冷冷道。 赵青松正打酒回来,左边臂弯中抱着酒坛子,右臂夹着小宣走了几步,往林月婉身侧一放,“剑梅师父不是刚教训过你,教你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使性子,今儿怎么又忘记了?” 说完话,见林府家丁虎视眈眈地盯过来,林月婉也没有如常地附和说笑,不禁叹了口气,识趣地转身欲走,袖口却被人拽住,“小宣师妹,还有何事?” 小宣抬眼道:“还没跟你打过。” 赵青松哈哈一笑,慈爱地摸了摸她的道髻,“师兄的教诲,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啊。” “回观里打。” “那行,”赵青松应承一声,“你先帮婉儿干活,等回去,师兄找时间跟你切磋。”说罢,大步流星地往棚外走,端端正正地往长凳上一坐,掀了酒坛盖子,递给裴轻舟闻,“昨日听师父说你要回来,我就想到了这个。看看,是葡萄酿。” 裴轻舟接过一闻,一股浓郁的葡萄香气钻入鼻腔,顿时食指大动,“赵师兄,这两坛子酒格外香啊!” 赵青松爽朗一笑,“那当然。”说着,又将酒坛递给万子夜,“万少侠,你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这葡萄酿是碧水镇当地特产,取山涧清泉酿造,香气十足,你也品品?” 万子夜闻过,果然香气扑鼻,肯定地点了点头。 裴轻舟乖巧道:“这酒可不便宜,师兄破费了!” 赵青松得到二人肯定,自是高兴,脸上笑意更深,“小师叔的接风宴,当然要隆重一些。你这次打算待多久?咱们碧水镇地方虽小,风景倒是不赖,得空的话可以带万少侠多转转。” 闻言,裴轻舟略有遗憾,“我爹嘱咐了我早来早回,我想着,这次再去学堂看看,就先回家给我爹交差去。” 赵青松表示理解,“我听师父说,你这次来要取一味药材。不知道裴家这次要做出什么奇药?” 裴轻舟并未从裴琅口中听闻此事,听师兄发问,心里产生些疑惑,“为何是奇药,而不是奇毒?” 她这问题一出口,只见赵青松和万子夜俱是一愣,不禁又问,“怎么了?” 万子夜柔声为她解释,“天山冰魄草乃是世间奇珍,有解百毒,解百蛊的作用,也有治人重伤,助人修行之疗效,若制成灵丹可谓是无价之宝,若制成毒,便是暴殄天物了。” 这回,裴轻舟知道自己问出个傻问题,耳尖赧然红了红,小声嘀咕,“回去是该多读些书了。” 万子夜温言道:“无妨,若你想了解这些,我可以讲与你听。” 赵青松见状,了然似的嘿笑两声,不再插话进两个年轻人之间,只转了头去望别处。 说是望别处,在他眼里,闲杂人等都成了灰白的背景,只有忙碌的林月婉,似是一道五彩的虹,明明近在眼前,却宛若天边,让人移不开眼睛。 ...... 看着今年的确收成欠佳,排队的人一茬接着一茬。好在林府的家丁人多,也不用别人插手,分发的速度倒是不慢。约莫又过了一个多时辰,领粮的人群已经逐渐散去,青城道观的派粮摊子也开始收了。 果然如赵青松先前所言,林月婉要回山里,家丁再怎么说也不敢跟主子造次,只好自行散去。 一行人每人手里都拎着鸡蛋,顺着山路而上,其中当属裴轻舟最为活泼,似乎要把这三年经历尽数补给万子夜听似的,指着一座六角凉亭,“这里是听雨处,是师尊教我悟出青城剑法的地方,我还在这里留下了‘裴女侠专属’的牌子呢!” 那白袍的男子便安静听着,连眼角都是笑意。 “那边通向花海,清晨的话,可以见得灵鹿,可爱极了!” 万子夜忍不住想,她也许不知道,现在她那面容发着光的样子,比小鹿还要灵动可爱。 “从这里往深处走,有一座山中木屋,是我跟我爹居住过的地方。”裴轻舟忽然停住片刻,惆怅地望向远处,仿佛那木屋就在眼前,“我爹到底是怎么给我解蛊的,他有没有受伤?为何需要这株冰魄草?” 那夜的情形,裴琅闭口不谈,万子夜也回答不上,见眼前女孩情绪低落,先转移了话题,“你跟师父在此地居住过?” 裴轻舟点了点头,“回裴家庄之前,我爹带我到处跑,在这里住得最久。那个时候,这里勉强也算作个家吧。” 说罢,也不用别人开导,自己倒先欢快起来,“你也知道,我爹向来不靠谱,做饭也不好吃。后来我饿得双眼发绿,我爹就带我去观里偷吃,第一次吃的就是芙蓉蛋,那吃到美味时候的感激之情,我到现在都难以忘怀!” 说这话的时候,裴轻舟的语气十分轻快,谁也没发现这姑娘带着笑的嘴角,在瞬间有丝苦涩。 或许是触景生情,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归心似箭,想冲回庄子问一问她那个不正经的老爹,到底要冰魄草有何用。还想问一问,在他的嬉笑背后,是否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艰辛,就像他的乌发中藏着白色发丝一样。 这次可不能让老爹轻易糊弄过去,她心里打定主意,嘴上却故意道:“子夜,回去你就说青城道观的芙蓉蛋果然是美味珍馐,馋死我那个让我们跑腿的爹!” 第八十二章 丹阁出事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这边的青梅竹马一路说笑,那边的一对有情人状况可不太乐观。 “婉儿,你手里的东西重不重,我来给你提,好吗?” “婉儿,其实我是瞒着剑梅师父,偷偷跑下山的。好几天没见着你了,一想到今天你要回山,我就坐不住。” “婉儿,你当真不理我?” 一路上,林月婉的确做到了与赵青松保持距离,只与小宣走在一起,任他跟在身后,如何磨破嘴皮子,就是抿着红唇不理。 小宣这小姑娘看样子除了武学,心里根本不装其他事。旁人夹在这境地中,早就待不下去,可她却好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面无表情地陪师姐走,完全不受影响。 赵青松没了法子,豁出了脸皮,恹恹地叹道,“婉儿,难道你也看不上我?” “你知道我不是,非要故意引我难受。”林月婉眉心一动,这才答话,慢下了几步,与赵青松同行,“赵师兄,我爹嫌贫爱富,侮辱了你,我也恨他,可他终究是我爹。我心里乱得很,觉得对不起你。” 听闻此言,那一向爽朗的男子眉目间盖上阴云,“是我决定不了自己的出身,这几年耽误了你。” 林月婉柔若无骨的手掩上他的唇,眼圈泛红,“不许胡说,我没觉得被你耽误了。” 原来,赵青松无父无母,孩童时就被剑梅道长捡回道观。他与林月婉交往多年,几月前本想着上门提亲,林老爷却揪住他身世训斥个没完,还当场扔了聘礼将他扫地出门。 那林老爷更是以死相逼,不准女儿下嫁,活生生拆散一对有情人。 但林月婉心里到底装着赵青松,哪能狠得下心真不理他。 快到道观的时候,裴轻舟只见两人悄声说着话,恢复了亲密的样子,师姐那白皙的面容上更是飞起一丝绯红,赧然地点着头。 “赵师兄,你们和好啦?” “小孩子净胡言,我们什么时候吵过架?”赵青松轻推开凑过来的一颗头,略一颔首,“轻舟小师叔,你真正的师兄在那呢。” 裴轻舟抬头一看,原来几人已走到山门处。 道观的山门十分古朴,绿树环抱,青藤簇拥,仿佛与重峦叠嶂融为一体。山门两侧有两尊仙鹤石像,石像旁又有一天然巨石,刻着“青城”二字。 而那石像之处,站着一人。那人拎着个酒葫芦,身材微胖,头戴纯阳冠,身披青蓝大褂,宽额阔嘴,眉眼慈祥,正笑容可掬的望过来。 即使万子夜初次见着此人,但知此人定是随和性子。 “剑梅师父!”裴轻舟脚步轻快地拾阶而上,见那道人摇了摇空荡荡的葫芦,立即解意,“晚上当然有酒喝,赵师兄买了两坛子葡萄酿呢。” 剑梅道人的嘴巴咂摸了两下,“那都是小孩子喝的酒,我就不跟你们抢了,回头还是灌一壶我的青城酿,那个喝得爽快。” 裴轻舟笑道:“你要是吃烈酒吃醉了,让兰芳师父知道,非得揍你。” 剑梅道人连忙嘘声,转头向自己徒弟们发难,“青松,小宣,你们不会让兰芳知道吧?” 见赵青松连道“不会”,而小宣那冷淡性子根本不理,剑梅道人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看见熟悉的人当中有个温润的白袍男子,也不用人介绍,张口便道,“这是就是信里提到的,万子夜万少侠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这是万子夜今天第二次听见“百闻不如一见”,还没开口,裴轻舟倒先不好意思起来,拉着他大步流星地往道观里走,“走走,到饭点儿了,我们赶紧去吃饭,我饿了。” 万子夜低声笑道:“阿舟,你的这些同门里,到底还有多少人对我‘百闻’?” “不许问!” ...... 用餐的时候,桌上没有长辈。小辈们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倒也十分自在。 葡萄酿果然甘甜,几人就着葡萄香气,乘着兴致,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杯。不多时,不胜酒力的林月婉,白皙的面容上已飞上两片红霞。 她本就在意中人和父亲之间左右为难,酒入愁肠,更是勾起伤心,却又不能在师妹的接风宴上发作,只能忍着泪眼,在衣袖的掩盖下偷偷去瞧赵青松。放下衣袖的时候,袖口微不可闻地洇了一块。 赵青松正与万子夜劝酒,回眸时,不经意地见到心上人的样子,呼吸一滞,忙张罗着收摊子,“各位,明儿个轻舟还要去丹阁取药,今儿咱们就散了吧?” 裴轻舟当然识趣,一天的奔波,她也有些困乏,于是点头道:“散啦,就不打扰你们说悄悄话了!” “小丫头!” 随着赵青松笑骂了一句,大家各自散去。 今日是个晴好的天,夜色未浓,已有清浅的星河挂在天际处。戌时刚过,离休息还早,裴轻舟喝得头晕,拉着万子夜在道观里闲逛。 她这姑娘,心里装的事不比林月婉少。平日里也不知道把这些糟心事都锁在哪里,酒劲一催,“啪哒”一声锁开了,满满当当地冲上心头。 可那愁肠酒入了肚,既不上脸,也不上眼,溜了一圈消化在五脏六腑,朦胧的眼睛眨了一眨,又是一副灿然模样,“下山没几个月,怎么觉得过了那么久。这次回来,感觉观里变了好多。” 万子夜的酒量看起来还不错,眉眼间仍旧清朗。他走在裴轻舟的身侧,微微侧头,去望她清丽的面庞,淡笑道:“是阿舟长大了。” “嘿!”裴轻舟闷声笑了,纵身飞起,就着正殿上的房檐坐着,双条腿没着没落地晃动,“你们都是一个样。” 万子夜也飞上房檐,刚坐下,就感觉到一颗毛茸茸的脑袋靠了过来,心里一热,“谁们?什么样?” 兴许裴轻舟是喝醉了话就多的类型,此时偏有些耍无赖的意思,半笑半气道: “我爹、刚叔、你、陆诚,你们都是一个样子,事事都顺着我、依着我,我怎么长大?尤其是我爹,你看他把我惯得,恐怕明儿个我拆了裴家庄,他也不会说个‘不’字。严父出孝子,严父出孝子!他知道不知道?” 裴轻舟连珠炮似的说个没完,万子夜这才察觉她醉得不轻,又道敢情着她也不是没心没肺地胡闹性子,别人对她的好,她原是都记在心里。想到此处,他忍不住说,“我跟他们不一样的。” “嗯?”风中传来一声软软糯糯的鼻音。 万子夜深吸了口气,把心一横,说服自己是借了酒劲,急促道:“我对你......” “......喜欢。” 又一声呓语,要不是肩膀还支撑着一颗头,万子夜差点要打破形象,原地蹦起来。 心脏怦怦直跳,万子夜屏着呼吸去瞧那小罪魁祸首,只见她呼吸均匀绵长,已是熟睡之相,两片红唇动了动,咂摸了两下,又吐出几个字来,“吃芙蓉蛋。” ——喜欢吃芙蓉蛋。 要是裴轻舟醒着,她会看见万子夜这性子沉静的人物,此刻正攥着拳头,哭笑不得地锤他自己额头。可惜,她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夜色浓时,房间里漆黑一片,像个洒满了墨汁的砚台。 与其说是醒过来,不如说是被人吵醒。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让裴轻舟本就发懵的头更加酸痛,心道葡萄酿的酒劲这么如此大,旁的是一点儿也记不起来。 打开门,只见得剑梅道人那张慈祥的脸上满是焦急,额头也出了层薄汗,似乎是一路疾驰来的。 再看天色,群星闪亮,恐怕连后半夜都还没到,她不禁迷迷瞪瞪地问,“剑梅师父,这大半夜的,怎么如此着急?” 不曾想,剑梅道长的下一句话,使她立刻清醒了过来,人也跟着打了个寒颤,“轻舟,出事了。金丹阁的守门弟子让人杀害,你爹让你取走的天山冰魄草也不见了!” 第八十三章 一道伤痕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原是和衣而卧,倒不必耽误时间穿衣,听了剑梅道长的话,脚下生风,使出轻功“飞云”,向金丹阁掠去。 夜风微凉,针似的扎在她的额头上,皮下血管突突直跳。 这金丹阁不同于普通丹房,保存的都是些珍贵草药、丹药,是以由道观弟子轮番值守,每个时辰一班,一次两人。 先不说道观弟子怎么会轻易教人杀了,冰魄草在这个节骨眼上丢失,让裴轻舟的心里蒙上一层阴云。 她和剑梅道人一前一后到了金丹阁,只见一位板着脸的女道长皱着眉头迎上前来,开口便是责骂,“剑梅,你又喝酒?你这老酒鬼这回坑死了人,满意了?师父和师伯正在闭关,我们怎么跟他们交代?冰魄草丢了,又怎么跟裴家交代?” 说着,这女道长一闪身,指着地上两具没了生机的躯体,厉声又骂,“老酒鬼,你自己看!这两个是你内门弟子,你这当师父的不好好守着金丹阁,让弟子枉送性命,你要脸不要?” 这话说得是有些冤枉剑梅道人,他虽掌管金丹阁,但弟子换班早已排好,又不用他全天盯着,谁能想到会出这档子事。 只是他见弟子殒命,内心有愧,被训斥得无法出声。 两名年轻弟子仰面躺在地上,看着大约是均被一招毙了命,面容上没见着痛苦。 剑梅心里却是万分痛苦。 要说这剑梅师父,除了嗜好喝酒,挑不出旁的毛病。他在道观里是出了名的心软,内门的好些弟子都是他下山游历时捡回来的孤儿。 这殒命的守卫里就有一个。孩子本就命苦,又死得不明不白的,怎不教人心折。 地上躺的,都是打过照面的师兄弟,裴轻舟心里也不好受。 只是她不是头回见这场面了,有过追凶的经验,下意识问道:“兰芳师父,可有凶手眉目?” 原来这怒气冲冲的女道长,正是外门的兰芳师父。她人至中年,面容虽不说是完美无瑕,但从内而外地散发着典雅气质,也是一位脱俗的道家女子——如果没有竖眉毛瞪眼的话。 兰芳道人见裴轻舟发问,脸色缓和了不少,语气歉然,“轻舟,实在对不住你,是我们疏于防范,才教天山冰魄草遭窃。” 裴轻舟摇了摇头,“兰芳师父,不必对我道歉。冰魄草对我固然重要,但眼下人命关天,须得尽快找出凶手。您且对我讲讲,这两位师兄是何时遭人杀害,被发现时是何种情形?” 兰芳哼声道:“老酒鬼,你说。” 剑梅耷拉着眉眼在望自己的弟子们,鼻头抽动了半天,恨不得把自己几十年喝的酒都给吐出来。突然被兰芳点了名,心里激灵一下子,这才意识到得给弟子们昭雪。 “这两个孩子,排的是子时的班。一个时辰后的丑时弟子们前来换班,这才发现他们已经教人给杀了。” 裴轻舟问,“丑时的弟子呢?” 剑梅道:“派他们分头去寻青松和万少侠了。青松这孩子心思向来缜密,叫他来帮帮忙。至于万少侠……唉,让你俩白跑一趟,空着手回去,实在过意不去。我想着当面跟他说明情况,再道个歉。” 裴轻舟道:“剑梅师父,我不打算就这样回去。观里出了命案,又丢了冰魄草,我要留下出一份力。” 正说着,万子夜随着一名青色衣衫的弟子疾掠而来,见此场景,也是一愣。刚在裴轻舟的身侧站定,又有一玄色道衫的弟子飞奔而至。 剑梅伸头望了望,问道:“你赵师兄呢?” 玄衣弟子疑惑地摇了摇头,“赵师兄不在房里。” 兰芳脸色暗沉一分,“老酒鬼,青松这孩子向来规矩,怕不是被你带坏了,已经这个时辰,怎么不在房里?” 这时候,青衣的弟子突然一拍手,给沉思的众人吓了一跳。 见大家看他,青衣弟子知道是自己没甚阅历,想到事情一惊一乍,不好意思地“呃”了一声,才道:“赵师兄今晨好像说过,子时的时候要去找林师姐......” 又见兰芳师父脸上阴云密布,忙解释道,“赵师兄是说,今天晚上应该是个晴夜,正好请林师姐去望星崖观星......” 望星崖本是青城道观后面的一处山头,芳草接天,视野宽阔,晴时更可见漫天星子垂于山间,恰是一处人间美景。弟子们爱往那儿跑,就口口相传地管那儿叫“望星崖”。 林家拒婚的事,兰芳有所耳闻。虽然这俩孩子半夜上山多少不合规矩,但赵青松是大伙一同抚养长大的,自小就懂得分寸,她也就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提这茬,只道: “你招呼几个人,去给他们找回来。凶手还不知道有没有出道观,就他们两人在一起,太危险了。” 青衣弟子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裴轻舟忽道:“兰芳师父,山门那里有人守吗?” 闻言,兰芳不禁深深地看了一眼裴轻舟。自从这个名义上的小师妹走后,只不过数月,再回来时,怎么觉得她性子沉敛了许多,不似从前单纯地清狂。 且不说这临危不乱的样子教人安心,在慌乱时刻,竟还能想得周全——连那老酒鬼都没问问,有没有人在山门处截住凶手。 不过,这一点,兰芳倒是早就想到了,“老酒鬼派人来找我时,我已经吩咐人去道观四周守着了,只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希望有用。”裴轻舟略微点了点头,又问玄衣弟子,“这位师兄,尸体是你们发现的吗?” 玄衣弟子道:“是我们。丑时的时候我们准点来换班,就瞧着子时的两位师兄已经伏在地上没了气息。又见着金丹阁大门开着,恐怕阁里再有闪失,我便去找了剑梅师父过来。” 剑梅也扼腕道:“我听闻出事,赶紧让弟子叫上兰芳过来。等她的时候,我进了金丹阁盘查,发现恰是冰魄草不见了。这冰魄草在道观里保存了十几年,怎么这会儿让人惦记上......” 裴轻舟眉心紧蹙,沉默良久,又问,“两位师父,可否请子时前一班的亥时弟子来问一问话?不知道交班的时候是否有何异常?” 不知不觉间,这最年轻的少女已主导了调查。 士别三日,确是要刮目相看。本来清诀师尊就对裴轻舟十分信任,这回事情与她有了牵连,兰芳干脆随着她的路子,当下也不在意什么外门师父的身份,答应了一声便亲自去找亥时弟子。 走时不忘嘱咐,“老酒鬼,你帮着轻舟查一查尸体。我听说她帮落桃山庄破了个凶案,比你强多了。” 这话说出来,显然兰芳心里还是有气。剑梅不敢多言,瘪着嘴鸡啄米似的点头,“轻舟,辛苦你跟万少侠检查,我任你们使唤。” 这一检查,发现两位守门弟子胸口均有血洞,看这血洞大小应是利器所伤。 裴轻舟小心地掀开其中一人的衣袍,在血肉模糊之处发现些异常,又翻回破碎的衣袍去看,顿时一股寒意爬满了后背,人也打了个寒颤。 “阿舟,怎么了?你发现什么了?”万子夜察觉到少女的身子晃了一晃,担忧地问道。 裴轻舟不答话,拧着眉头,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伤口。每看上一遍,脸色就黑下一分,神态也愈发彷徨。 万子夜只得自己去瞧。这一瞧,才发现这弟子并不是被一招致命,而是在致命伤旁还有一处划伤,痕迹犹新,大约是因为凶手第一击没能夺人性命。 普通刀剑划过,应是一道稍粗的线状伤口,而这一处,则有两道细细血线,两道之间有丁点缝隙,大约是柄剑刃的厚度。 万子夜道:“阿舟,这道伤口倒是有些奇特,想必不是寻常的兵刃所为。或许我们可以还原兵刃样式,顺着这条线索去找?” “不必了。”裴轻舟抿了下红唇,喉咙也干剌剌地疼,“能划出这般伤口的利器,我是见过的。” 万子夜问,“从何处见过?” 裴轻舟用袖子将尸体上的血迹抹得七七八八,将那不寻常的伤口显露得更清晰了些,示意剑梅道人弯腰来看,“剑梅师父,我白日跟小宣比武,对她那豁口短刃印象极深。你来看看,这是她那短刃的划痕吗?” 第八十四章 小宣的房间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兰芳带着弟子回到金丹阁的时候,赵青松和林月婉也是刚到。 两个人从望星崖上下来,料想是走得十万火急。林月婉的裙边儿卷着,衣摆沾着夜露和草刺球儿,也全然不理,着急地问,“轻舟,你再仔细瞧瞧,兴许是看错了吧?” 她指的是尸体的伤痕与小宣的兵刃契合的事。刚才裴轻舟为他们说明了情况,剑梅师父也肯定了这一说法,只是林月婉到底是位不谙世事的富家小姐,小师妹突然与凶案有了牵连,一时间有些发懵。 裴轻舟不忍多说,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又不容她不说,只能硬着心肠重复道:“林师姐,我听说小宣与你也比过武,这道伤痕究竟是否来自她的短刃,你......你心里也当有数才是。” 林月婉木然地望了望地上的尸体,情绪已然有些崩溃,再望向裴轻舟的时候,恍惚间觉得这平日里天真活泼的师妹今日怎么如此冷酷,说出的话也冷冰冰的,干脆双手捂住脸不去看她。 裴轻舟当然也不愿相信此事与小宣有关,柔声道:“剑梅师父已经遣了个师兄去寻小宣了,也或许当中有什么误会呢?” 赵青松眼见着心上人痛心,连声附和道:“婉儿,轻舟只是说了伤痕的事实,并未认定小宣就是凶手,一切等小宣来了再说。” 几位小辈正轮流安慰着林月婉,兰芳远远地就听了个大概,忍不住替这未经风霜的女徒弟默叹一声。走上前来,却顾不上道出个安慰的话语,只说,“轻舟,人给你带来了,有什么话尽管问吧。” 亥时的弟子同样是一青一玄两色衣袍,大约是在路上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心里的戚然都写在脸上。 此时,裴轻舟有点儿手忙脚乱的。 这回遇上的事,跟前两回都不一样,身边儿的同门教人杀了,可疑的仍然是身边人,再加上得顾着林师姐的情绪,她感觉到自己的思绪像是打了死结的绳子一样拧巴。 时间、目的、凶器、父亲、师姐师妹,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盘旋,甚至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候,她想起了陆诚那一张桃花纷飞的脸。也不是别的,就是想问问,紫微大会的事情了结之后,他有没有振作起来。 相似的事儿落在自己头上了,才忽然理解了“感同身受”这四个字的沉重。 “两位小道长,请问你们在子时交班时,可有什么异常?”万子夜见裴轻舟久不开口,知她难处,对亥时的弟子们行了一礼,替她将询问进行下去。 “没有。”青衣和玄衣的弟子均摇了摇头。 “可见到过除死者以外的人?” “没有。” “有。” 两个弟子同时开口,说法却不一致。玄衣的弟子皱着眉,小声说着“你忘啦”,眼睛看过了青衣弟子后,快速地瞥了一眼赵青松。 青衣的弟子“哦”了一声,为难似的咧了下嘴。 万子夜正欲询问,却听赵青松开了口,“他俩应当是看见过我,不过不在此处,而是在婉儿的院门口。我许久未见婉儿,今日知她回山,约了她子时去望星崖观星。” 青衣弟子见赵师兄大方承认,这才说道:“交班之后我俩路过林师姐的门口,正看见赵师兄往里走,我们还打了招呼。” 说罢,恐怕这外来的白袍少年怀疑赵师兄似的,又补充道,“金丹阁距离林师姐住所没几步路,我们走的时候子时的师兄还好好的,不可能是赵师兄!” 万子夜点了点头,又问,“你们可有见过小宣?” “小宣师妹?没有。” 众人正没头绪,去寻小宣的弟子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这弟子脸色不佳,神情一片肃然,顾不上把气喘匀,张口便道:“剑梅师父、兰芳师父,我把小宣师妹的处所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她。她......她不见了!” 后半夜的风愈发的凉,山风又劲,几个弟子忍不住掖了掖衣袍。 裴轻舟也觉得冷,感觉后背已爬满了冷汗,让风一吹跟贴在冰块上似的,骨头缝里簌簌地渗着凉水。 但她心里依旧存着疑惑,觉得盖棺定论为时尚早。先不说小宣盗冰魄草有何目的,早些时候同她比试,也没觉得这小师妹的武艺特别高超,能够不声不响地杀死两位师兄——如果这小师妹没有隐瞒的话。 思来想去,裴轻舟道:“兰芳师父,我跟子夜可否去小宣的房间看一看?” 折腾了大半宿,杀人偷窃的还可能是个家贼,兰芳身心俱疲。遣散了弟子们,又看了看在赵青松怀中呜咽的林月婉,和几乎成了个石雕像的剑梅,越加觉得裴轻舟坚强得跟块金刚石似的。 即使兰芳不知道这少女自打下山,经历的皆是生死,也不由地把她当作了江湖同辈人,将担子托付给她,一挥袖道:“去吧。” 小宣的房间平平无奇,跟那瘦小的女孩风格十分统一,普通得仿佛能在世上任何一个地方复刻出同一间房。 房间不大,当中只有一张圆桌,两张圆椅,再往里有一张床,被褥叠得整齐,床铺用手摸上去冰凉。 床边倒是有个梳妆台,拉开抽屉一看,里头空空如也。连裴轻舟这样不拘小节的女子,尚且有几套明亮的衣裙,和几条束发锦带,这小宣的衣箱子一打开,尽是些灰扑扑的劲装,翻了几下,竟找不出一件旁的颜色和款式。 裴轻舟泄了气地坐在床上,心中郁结,憋着一股火,就想把整个房间砸得稀烂。 这股火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她对自己有点失望。这种感觉就像是在怀着极好的心情在平地上蹦跳着,扑哧一下子摔进个大坑里去,上次有她爹裴琅给她拉上来,这回没走几步,扑哧又是个大坑。 她这会儿就似坐在坑底,双眼无神地观天,指望这老天爷给她扔根绳索下来——她裴女侠什么时候这样丧气过,呆坐着叫天叫地的! “哐、咚”两声,裴轻舟实在是没忍住,一双拳头猛捶,把脾气都撒在可怜的床板上。这一撒气,怔忡了片刻,倏地从床上弹身起来。 老天爷没给绝路! “子夜,这块床板底下有暗格!” 裴轻舟的声音里难掩激动。刚才两声捶床,其中一声回响空洞,定是有不寻常的地方。 她摸索了一会儿,在床缝间又抠来抠去,始终找不到有何机关,干脆运足了真气在拳头上,一双手像两个铁球似的砸了过去。 床板上立刻被砸出两个大洞,木屑四溅,尖利的木板边缘划过裴轻舟的手背,擦出几道细细的血痕。 在一张床彻底坍塌的轰响声里,一声不同寻常的脆响突兀地传入耳中。 “阿舟?”万子夜本来在小宣的院里调查,听见这一声大动静,赶忙跨进房来。只见裴轻舟缩着身子,挽着袖子,一只手臂在木屑中摸来摸去,全然不管手背上还冒着血。 然后她的手一顿,大喇喇地一抽,从木床的残骸底下掏出个物件,转头粲然笑道:“子夜,我找到个东西!” 万子夜皱着眉头,不看她手里的东西,只望着顺着她的皓腕滑落的血珠子。他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个瓷瓶,走上前去准备给她上药。 裴轻舟轻巧躲过万子夜的手,手背在衣袍上随意蹭了蹭,摊开自己的手心给他看,“你认识这个吗?” 这是一块铁质的方形腰牌,在灯火的映照下微微发亮,看着挺新。正面刻着两个字“三更”,背面同样刻着两个字“地九”。 万子夜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第八十五章 三更楼腰牌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青城道观后殿。 “错不了,这是三更楼的腰牌。” 兰芳从裴轻舟手中接过铁质腰牌,刚说了这么一句,满座小辈皆倒吸了一口冷气,只除了林月婉。 她见众人神情严肃,好像是出了什么她不懂的大事,也弄不懂这块腰牌跟小宣师妹有何关系,惶然地扯了扯赵青松的衣角,低声问道:“三更楼是什么?” 赵青松正低头沉思,一反常态地没有回答,甚至似乎没察觉到心上人对他的求助。这也怪不得他,突然说一个枯瘦的小师妹,本是为三更楼效命,搁谁身上,谁都得懵一阵子。 要说在江湖上混的,恐怕无人不知三更楼的名头,更无人不对三更楼敬畏三分。 一个杀手楼子,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样的组织多如牛毛,三更楼能脱颖而出,全凭着下手准、狠、快。 谁也不知道这楼主姓甚名谁,豢养的杀手都是何人,只知道俗话说“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仿佛从未露过面的楼主有一本生死簿子,随手在上头一划,被盯上的目标就算跑到天涯海角,都难逃一死。 传闻,有个练家子老汉吃茶的工夫,就叫伪装成老板娘的杀手给抹了脖子。等旁人赶到的时候,只见得那老汉的血还冒着热乎气,一双牛眼瞪得老大,顺着老汉的目光去瞧,脏兮兮的桌子上被人蘸了血,留下八个大字:作恶多端,三更索命。 从此,人们更是给三更楼主起了个骇人绰号:“活阎王。” 林月婉听不到回答,手下使了些力,赵青松这才如梦方醒,迟疑说道:“没想到那楼子里,还有小宣这样年纪小的杀手......” “杀、杀手?”林月婉低呼一声,急急说道,“小宣怎么可能是杀手?” 没人回答她。大家心里清楚,一个神秘的杀手,平日里决计不可能是杀气腾腾的,而小宣那样不显山不露水,隐匿了气息跟个影子似的人,反而更适合执行任务。 回想起小宣那副教人常常注意不到的样子,又有铁腰牌为证,众人只叹这三更楼果真是出其不意的主。谁能想到当中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就身怀绝技,只身潜入了青城道观。 兰芳把铁腰牌翻了个面,递给众人看,“你们看,这背面的‘地九’,代表的是地字九号杀手。传闻三更楼杀手以实力分为天字、地字,其中又以数字序号区分。小宣既然是地字九号,想必在楼里的实力并不拔尖。” 言毕,又沉声道,“只是,杀两个道观弟子,应是绰绰有余。” 裴轻舟对三更楼也了解一些,只不过她是在裴家的账册里见过,眼下不方便道出这杀手组织是裴家的秘密买家之一,正琢磨着怎么委婉地透露些消息,却听兰芳师父问出她心中所想。 “这三更楼向来不结私怨,只替人办事,不知道是何人委托盗取冰魄草?” 众人一阵沉默。冤有头,债有主,若一切皆因冰魄草而起,两个弟子的殒命又该算在谁的头上? 林月婉天真地说,“三更楼在何处?我们去找小宣问一问不就行了?若那三更楼要的是金银,我们也可以做个交易,把冰魄草买回来。” 兰芳道:“做他们那种营生,诚信是第一位的,断然不会透露金主信息。至于追回冰魄草,看来眼下除了找到小宣,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三更楼在何处......我实在不知,老酒鬼,你知不知道?” 突然被点到名字,本来无精打采的剑梅身躯一震,随即更加无精打采,“我也不知。要不,等师父和师伯出关再说?” 离两位老道人出关还有二十几天,裴轻舟等不了,暗忖着干脆快马加鞭跑一趟裴家分庄,由她二伯裴琳出面与三更楼牵上线。 虽说跑一趟得十天半个月,但总比心急如焚地等着强不是?左右时间拖得越久,越是下下之策,还不如行动起来,缓解内心的焦急。 正当她打算说出提议时,赵青松先开了口,“小宣为何冒险,选在今夜动手?” 裴轻舟一愣,“当然是因为……明日我就要取走冰魄草,她今夜再不动手,就没有机会了。” 赵青松点了点头,又道,“她已经潜伏在道观一月有余,迟迟没有动手,定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又或是不想无谓地杀人——姑且先这样想吧。但她昨日得知了轻舟要来,是以只能铤而走险。” 剑梅脸上终于亮起些光,他知道赵青松发言,定是有所思量,当下感激有这么个聪明弟子,给他这个没用师父长了不少脸,但又不知这话语中究竟是何意,赶紧问道:“好徒弟,别卖关子,你想到了什么,快些说说。” 赵青松温和笑道:“师父,别急。我在想,三更楼做事,必须要确保万无一失对不对?” “对啊。” “那便是了。”赵青松掰起手指,“第一,我揣测了小宣的行动。她这一个来月没出过碧水镇,昨日知道轻舟要来,临时起了个大胆的计划。第二,我认为,接应也好、传递消息也罢,又或是考虑到任务失败,得有人接手,她总是需要有这么个人协助吧?” 剑梅好似明白了,“你是说......” 赵青松五指倏地握成了拳,仿佛握住了无迹可寻的风,“我是说,碧水镇中,或许有三更楼的暗桩。若我们找到这处暗桩,定可顺藤摸瓜,找到三更楼。” 裴轻舟燃起了斗志,双眸刹那间清亮起来,“赵师兄,你可知道昨日接到信后,小宣去过何处?” 这一问,就问到了点子上,赵青松笑道:“轻舟聪慧。小宣昨日的确下过山,说不定就是去了暗桩接头。” “小宣去了哪里?” 赵青松叹了口气,“学堂。” 裴轻舟二话不说,从兰芳手里取过腰牌转身欲走,被一只墨色阔袖拦住,抬头一看,正是赵青松那张英俊爽朗的脸。 他到底是年纪大些,沉得住气,劝道,“轻舟,天还不亮,你去哪儿找?忙了一夜,先休息一会儿,用过了早点,再去学堂打听也不迟啊。” 师兄说得有理,裴轻舟便听得劝,脚下一转,敛着性子往住所走。 万子夜沉默着伴在她身侧,一双朗目离不开她沁了血的衣袖和受伤的手背,皱了皱眉,担忧说道:“阿舟,你不要急......” “我如何不急!”裴轻舟停下身来,却不转头,只望着远处东天隐有微光。 “我总觉得身后有道鞭子赶着我似的。我爹需要冰魄草,这个节骨眼儿,也不知道还有谁,也要抢这冰魄草。若不赶紧寻到小宣,寻到三更楼,寻到委托此事的金主,我心里好不踏实。” 万子夜柔声道:“阿舟,此事涉及三更楼,万不可意气行事。谁要用鞭子抽你催你,我站在你身后替你挡着。” 裴轻舟终于转过身来看他,杏眼瞪着,“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还要你用这样的话哄我。况且,谁要是敢在背后抽我一鞭,我反过手来给他十剑!” 万子夜道:“我也给那人十刀。” 裴轻舟“扑哧”一声,总算有些笑模样,“堂堂万子夜少侠,几时是睚眦必报之人。” 说完,又笑叹道,“我知道了,自乱阵脚,万万要不得。我现在就回去休息,养精蓄锐,才能杀到那高手如云的三更楼里去!” 万子夜淡淡笑道:“你若不急,给我片刻,把药上了。” 要说谁的脾气更倔,这对青梅竹马大概是要各打五十大板。裴轻舟没想到万子夜还惦记这茬,经他一提,这才感觉到手背又疼又痒,抬起一看,伤口肿得跟几条山脊似的。 她吐了吐舌头,乖乖地伸出手去,“一个没注意,怎么弄成这样。” 万子夜这一双救死扶伤的手,这阵子没少给裴轻舟救治,想着这次下手重一点,让这丫头长长记性。 瓶口斜楞着倒下去了,动作仍化作轻羽,只得在嘴上吓唬吓唬,“你这手要是化了脓,使不了剑,用什么跟三更楼周旋。” “用钱!”裴轻舟随口胡诌一句,不经意抬眼,望进万子夜那无可奈何的眸子里去,瞬间心虚下来,“那就......祈求我们万少侠是医仙转世,给我药到病除!” 第八十六章 学堂的情报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碧水镇这地方不大,最多花个大半天光景,就能好好地逛上一圈。 但这世间,再小的地方,都有个贫富之分。 就像林月婉她爹的住处,在繁华的中心街区,一个林府占地,顶上几十户人家。 而赵青松为孩子们建的学堂,窝在一个叫破河巷的地方。这巷子一听,就给人破砖烂瓦的印象。 镇子上倒不是没有别的学堂,只是尚有交不起费用的人家。再加上赵青松随了他师父剑梅的习惯,出门游历,见着没家的孩子就往回领。一来二去的,干脆找了块便宜的地,好歹给这些孩子建出几间房。 等万子夜随着裴轻舟进了巷子,才发现这学堂建的还算不错,并非想象中摇摇欲坠的茅屋。 院子垒得是砖墙,几间房是泥瓦房,遮风避寒绰绰有余。 朱红的大门新粉刷过,贴着年时的桃符。底下还有孩子用毛笔画得小玩意——虽然动物大多是圆形的身子,方形的腿,花草也是纷乱的曲线聚合成一堆,但是无一不蕴着儿童的天真快乐。 还没跨进院子里去,只听见整齐的朗读声音隔墙传了出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万子夜与裴轻舟相视一笑,倚在门边等着学生们读完。 学堂里头,修建得也是像模像样,瞧得出赵青松对学堂的用心。 宽阔的院子右侧栽了片竹林,竹竿上还拴着些花花绿绿的纸条,想来是乞巧节时的杰作。 其余的空间里,摆了十几张书桌,孩子坐满了七八成。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书生正背着手,教他们念《孟子》中的这一段。 那老先生转至最后一排,看见门口站着两位年轻人。裴轻舟略施一礼,莞尔笑道:“许先生。” 许老先生合了书卷,几步走上前来,和蔼笑道:“原来是裴姑娘。听说你艺成回乡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说完,目光落在万子夜身上,“这位是?” 万子夜恭敬地施了一礼,“许先生,您好。我姓万......” “万少侠,”许老先生捋了一把花白的胡须,笑眯眯道:“早就听裴姑娘说起过你,果然是百闻不如......” 百闻不如一见。万子夜感觉自己可以抢答了。 “咳咳。”裴轻舟咧着嘴干咳了两声,正了正色,“许老先生,实不相瞒,我今天是来打听些事的。您可知道我有位师妹,名叫小宣?” 许老先生正要答话,最后排有个虎头虎脑的男孩闻声转头,看见了门边儿的人,把书卷一放,蹦跶着蹿了过来,大喊了一声,“轻舟姐姐!轻舟姐姐回来啦!” 其余的孩子听见这声叫喊,齐刷刷地回头。一见裴轻舟,哪里还有人坐得住,不消片刻,裴轻舟就被这些小小的身影围了个水泄不通。 本想侧头向万子夜求助,却见那白袍的少年人自顾不暇。几个调皮的小女孩围成了一圈,给他圈在当中,拍着手问东问西。 裴轻舟知道这位温润的竹马向来讨人喜欢,但这场面也忒夸张了一些......不过,她顾不上细想在女孩儿们眼里,万子夜到底散发着什么样的气质,她自己身侧的叽叽喳喳就足够吸引注意力了。 “轻舟姐姐!你能不能再教我几招!上次我跟小祥子比试,就是靠你教我那几招打赢的!”那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笑得最欢,一双小手扒住裴轻舟的衣摆不放。 “轻舟姐姐,你别偏心,光顾着教小虎子,也教教我!”说这话的,正是小祥子,上次他打架输了,憋着不服气的劲儿,哪里肯落于人后。 裴轻舟哭笑不得,垂着眸子不敢看许先生。这帮小孩儿,说好了偷偷教他们一些防身术,不能用来打架,更不能让许先生知道。 结果呢,几个月没见,他们把约定忘得干干净净,一高兴就全给抖落出来了。 许老先生听了直摇头,沉声喝了一句,“不许胡闹,都站好!” 孩子们立刻噤了声,只有无数双眼睛期期地瞟着两人。裴轻舟一紧张,也不由地站直了身子,看来这学生怕先生的道理,没有年岁的限制。 许老先生好笑地睨了一眼裴轻舟这超龄学生,又道,“都乖乖回到座位上去背书,裴姑娘今天不是来陪你们玩的。” 孩子们见着先生瞪眼,大多数挪着碎步坐回了原位,只有小虎子仍不撒手,好奇地忽闪着眼睛,“轻舟姐姐,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裴轻舟颇有耐心地摸了摸小男孩的头,“我有个师妹,叫做小宣,听说她前日来过学堂......” “我知道!”小虎子似乎很是开心,高高地举着手,原地蹦了两下,“小宣姐姐来的时候,给大伙儿带了糖吃。我拜托她教我武功,她也同意了呢!嘿嘿,我只要再等三日,就是学堂第一高手了。” 裴轻舟笑着“嗯”了一声,又语调上扬地“嗯”了一声,好像发现了什么奇事,“你怎么知道再过三日,小宣会来?” 小虎子脆生生答道:“小宣姐姐勤快,每五日就来一次呢。” 裴轻舟不禁皱了皱眉。 道观弟子来关照学堂的日子并不规律。像是她还在山上的时候,忙时二三十天才露一次面,闲时也要十天半月,就算是对学堂最为上心的赵师兄,大约也是七八日才来探望一次。 这小宣初来乍到,怎会来得如此频繁?看来果真如赵青松所言,碧水镇上有三更楼的暗桩,而小宣需要与暗桩联系,才需要这么个借口定时下山来。 刚想到此处,又听许老先生道:“小宣姑娘虽说是新来的弟子,在学堂里融入得倒是挺快。有一次,她坐在后边,跟孩子们一起念了半天的书,我才发现她。” 老先生健谈,不用裴轻舟再问,捋了把胡子,用和蔼的语调说,“我见她书读得认真,半开玩笑地建议她,要不从青城山下来,先来学堂做个长期的学生。谁知道,小宣姑娘破天荒地回答了我不少字。她平日里说话极其简洁,是以那天给我留下的印象颇深。” “她回答了什么?” 许老先生眼里有一丝遗憾,“她说,师父对她委以重任,所以她不能离开青城道观。裴姑娘,你们江湖上的孩子,这么小就身不由己了嚒?” 裴轻舟回答不出,她想象不到一个小姑娘成为杀手,需要经过怎样的磨练。 只想起小宣那枯瘦的身影和锐利的短刃,金丹阁大开的门和师兄弟的尸体,当下好像被谁用手戳进胸膛,捏了心脏两把。 但感慨归感慨,仍没忘此行目的,“许先生,您知道小宣除了来学堂,还会去哪里吗?” “我知道!”高昂的童声插了进来。 原来是小虎子杵在一旁听了半天故事,发现怎么先生讲着讲着,大人们突然一片愁容。 正被惨淡的气氛笼得不知所措,这就听见了自己能回答的问题,赶紧抢声,“小宣姐姐喜欢去火水茶楼,我在那家茶楼门口见到过她两次!” “啪”地一声,许老先生卷起书册,轻打在小虎子的脑门上,“是秋水茶楼。等会儿我得跟你算算逃学的账。” 又见裴轻舟面带疑惑,解释道,“这茶楼离破河巷不远,我记得也就刚开了一个来月,你不知道也正常。说起来,你为何要打听这些,小宣姑娘可是出了什么事?” “许先生放心,只是想多了解师妹而已。”裴轻舟不便道出山上种种,心不在焉地扯了个谎。 开张一个来月的新茶楼,与小宣上山的时间不谋而合。 意识到三更楼的暗桩近在咫尺,裴轻舟的神经紧绷了起来,只听轰隆一声沉沉巨响,她不由地抬眼看去。 不知何时,乌云已聚集在小镇的上空,方才那一声,正是引风唤雨的惊雷。 第八十七章 秋水寒(上)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秋雨来得又凉又急,乌云一盖,午前的光景立刻跟黑了天似的。天际电闪雷鸣,骤雨在狂风的席卷中,像铁弹子似的往人间砸。 所幸裴轻舟和万子夜的脚程不慢,跨入秋水茶楼的瞬间,将冰冷的雨水甩在门外。 茶楼里还没来得及点灯,暗得像座山洞。午时不到,馆子里没有其他客人,除了正摆油灯的伙计,还有个柜台后头耷拉着眼皮的账房。 那账房先生也不用借亮,熟练地噼啪打着算盘,见有人进来,眼皮一瞭,手却没停,“客官,您是吃茶,还是躲雨?” 许是风雨声嘈杂,明明账房先生吱过声后,这馆子里无人再讲话,裴轻舟站在当中,却觉得耳边纷乱不止。近到杂乱的脚步,远到天涯的雷鸣,连那油灯底座轻轻地与木桌相碰,也仿佛萦在脑中嗡嗡作响。 她心中烦闷,“铛”地一声,将灵雀剑重重地压在桌上,扬起清越之音,“我找人!” 茶馆内终于安静了下来。 账房先生仍垂首算账,像是生意有多好似的。戴方巾的伙计倒是热情,刚点燃了盏昏暗油灯,赶紧迎了过来,“哟,客官,咱们小店里管吃管喝,就是不管找人啊。” 裴轻舟话不多说,手抚向腰间,摸出个东西拍在桌上。 正当时,只听“哐当”一声,门板像大鹏之翼似的猛烈扇动,滂沱大雨里,一个玄色身影倏忽破开雨帘,黑无常似的闪了进来。 一道连接天地的闪电,率先打亮,随后而至的雷声被门板掩住。 许是门板的响动声音太大,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去,没人听见裴轻舟手里的物件扣在桌上,也是“哐当”一声。 那玄衣人手里有把纸伞,不过,在这披头盖脸的秋雨里用处不大。他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又摸了一把湿乎乎的头发,自言自语道:“这鬼天气,说下雨就下雨。”随即抬眼一笑,“老板,有热茶吗?” 见来了寻常客人,裴轻舟不欲再发作,与万子夜对视一眼,在桌边坐下。两人的目光在茶馆中警惕地逡巡。 正四处打量着,那玄衣人先笑晏晏地搭了话,“两位,你们也赶上雨天儿,真是同为天涯沦落人了。” 只见那玄衣人大约四十来岁,斯斯文文地微笑着,眼角已有微微细纹,一双狭长的眼睛给他添了几分风流不羁。 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这样简陋的小馆里,他还有心情说笑,大约是个心宽的人物,“你们怎么板着脸?难道是这茶楼的茶不好?” 万子夜淡淡开口,话语中带着敷衍,“雨来得太急。” 玄衣人顺着话往下说,“秋雨嘛,最要命了。” “客官,你们还没尝过,怎知我们这茶如何?”伙计手脚麻利地给两桌摆上茶杯,先问裴轻舟,“两位,喝什么茶?” 裴轻舟哪里是来喝茶的,随口道:“来壶毛尖。” “好嘞!”伙计又问玄衣人,“您呢?” 玄衣人煞有介事地答,“我?当然是君山银针。不过我出门走得急,只带够两钱茶叶的银子,若小二发发善心,给我放上三钱更好。” 伙计也不抠门,“行路人不易,三钱便三钱。” 趁着伙计去后厨取茶的功夫,账房先生终于算完了账,双手捧着账本收到柜台底下,又懒懒地打了个呵欠,跟嘴里吹出一道风儿似的,轻轻地说,“那位客官,你手里是什么好宝贝。左右客官们都困在小馆,不如拿出来给大伙儿解解闷。” 裴轻舟一惊,正要拔剑,玄衣人倒先暧昧地笑了起来,左手随意一抛,抛起一个物件,那物件只一晃,又落回他的手心,“你说的是这个?” 只一瞬间,不过是灯火摇动的一瞬间,裴轻舟和万子夜陡然色变。 他们看得清楚,那是三更楼的铁腰牌,在半空中翻转的刹那,赫然露出两个字:天一。 天字一号! 那玄衣人是天字一号的杀手! 茶楼外的雨点声渐强,坐在桌前听着,就像是闷在缸里的鞭炮。 一滴冷汗顺着裴轻舟的额角划过,正咬住嘴唇,心思不断起伏,又那玄衣人悠悠地说,“如果大伙儿没看够,旁边那小丫头手里,还有一块儿。” 裴轻舟不由地握紧了手掌,她手里扣着的,正是地字九号腰牌。原来这天字一号进门时已看到她动作,却如此沉得住气,无形中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威压。 正在双方沉默之际,万子夜余光一扫,忽见账房先生神色恭敬,顿时暗叫不好,想来账房也是三更楼一伙,于是悄无声息地挪了挪身子,隔在裴轻舟和天字一号当中,沉声道:“今日是我们误打误撞,耽误了前辈喝茶,我想,还是改日再来。” 说罢,牵住身侧少女的手便走。 谁料,天字一号不给他们台阶下,眉毛一挑,笑道:“别着急走,相逢即是缘嘛。何况,这丫头手里的东西,她不打算还来?” 听罢这明显被小瞧的话语,裴轻舟有点儿忍无可忍。 既然已经找到三更楼这条线上,面对的又是楼子里顶尖的杀手,若能撬开对方的嘴,必然是收获颇丰。以她的性子,岂能夹着尾巴逃走? 干脆停下脚步,强压着惧意,一瞬不瞬地望了回去。同时,手腕一甩,将地字九号的腰牌隔空射出,“还你。” 天字一号的手腕轻轻一抬,将铁腰牌接住。翻过一看,狭长的双眼眯了眯,脸色也不大好看,“她人呢?” 这杀手没说是谁,裴轻舟却心如明镜,没好气地瞪着眼睛,“我是问你们要人来的。” “你能找到这里,算你有些本事。不过你胆子有些太大,”天字一号沉吟片刻,抖了抖袖子,将铁腰牌收在怀中,随即话锋一转,大声道,“伙计,我要的茶好了没?” “好嘞。三钱更好的白茶,大人慢用。” ——裴轻舟两人这才听出,原来这句话中包含三更,是一句接头的暗语。 合着这伙计也是三更楼的人,为了一个冰魄草,他们怎的如此上心,竟来了这些人? 厨房里飞出一个茶壶来,不偏不倚地落在天字一号的桌前。壶嘴溢出两三滴茶水,清鲜的香气伴着热气升腾。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了,你这个孩子胆子忒大,在这江湖上,胆子大的人都会死得很快。” 天字一号提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又举起嗅了嗅,“好茶。那我就先喝两口热茶,这两个胆大的孩子,你们自行处理了吧。” 话音刚落,沉闷的茶楼里涌起两道气流。一道来自柜台后的账房先生,另一道从后厨疾掠出来。 裴轻舟察觉身后掌风大作,登时拔出灵雀剑,旋身避开,再回身反打。 只见刚才还慷慨宽厚的伙计,已是青面獠牙之态,手中虽无利器,整个人却是化身为杀人的利器,不闪不躲,缠着灵雀剑势,招招取向她的咽喉。 裴轻舟手上舞剑,脚下猛地踢出。被踢中的桌子贴地急滑,在伙计身前拦了一拦。 趁着这眨眼的工夫,她跨步而起,双足点在桌面之上,灵雀剑在昏暗的馆子里划亮如练青光,自上而下地刺向伙计。 那伙计身法不孬,仰身从桌下钻过,顺势蹬起桌来,去挡剑招。 青光连闪,烟尘四溅,横在两人当中的脆弱桌子碎成八瓣,裴轻舟凛凛振剑,使出一招“急雨”,与屋外豆大的雨点交相呼应,让那伙计真觉得眼前水雾缭绕,一时眼花,只得暂退。 他身子向右一拧,磕在桌角上,身后的油灯差点被他带起的风吹灭了。 天字一号好整以暇地用手去护油灯,只觉得手背一凉,瓢泼的雨水灌进屋来,除了他身前这盏灯,其余的尽数灭了,连馆子里的几个人也兜了一头一脸。 “你们用暗器的,能不能小心着点。秋水寒凉,莫要生病才是。” 第八十八章 秋水寒(下)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茶馆的窗户破了好几个大洞,正是账房先生与万子夜缠斗的结果。 天字一号的话说得不紧不慢,在这一句话之内,雨水灌得更凶。他不禁摇了摇头,颇为心疼似的,“年轻人怎么不听劝,罢了,打吧。” 那账房先生本以为上司怪罪,手底下正犹豫,这回听了可以继续,赶紧从算盘上捋下几颗算珠来。 手指连弹,木珠子似是着了火,给掠过的雨水都蒸干了去。 万子夜见算珠打来,指间动作同样不慢。油灯灭了不少,茶楼里更加昏黑,他白衣之下发出暗器,正如星子破云而出。 飞蝗石与算珠对撞,簌簌地落在地上,一颗不多,一颗不少。只在眨眼,两人之间已恢复原状,仿佛方才在半空中激斗的暗器俱是幻象。 “嘿,行家。”账房先生咧嘴一笑,露出光洁的白牙,伸手在袖子里一掏,竟然又是一大把算珠。 这账房先生既不是天字杀手,亦不是地字杀手,甚至在三更楼里不算个杀手,只是个传递消息的暗桩。 但他自诩暗器手法纯熟,什么小玩意搁在他手里,也能玩出花儿来,离地字号不过缺个晋升的契机。眼下天字第一人就在眼前,他哪里能放过表现的机会。 是以故意不动身形,右手的阔袖一卷一扬,几十颗算珠聚着气,在空中排出几乎密不透风的墙。这算珠墙受内力催动,千钧钢板似的向万子夜压去。 这一招,不仅用作攻击,而且能将自身护于其后,可谓是攻守兼备的好活。 只可惜,账房先生得意的光景还没一瞬,就意识到了自己与地字杀手也许还差得很远——因为他与身前的白袍少年还差得很远。 “几乎”密不透风,便是还有间隙,哪怕只有针鼻儿大小,也足够露出破绽。 账房先生耳朵动了动,先是听见空气中不同寻常的震动,等他见到眼前微光的时候,为时已晚。 十几道银针在算珠的缝隙间穿过,快得让那星点寒芒刹那间汇成白月,直冲几处大穴而来。 眼下,这小小的茶楼里正发生着两件事。 第一件事,万子夜发出的银针劲气十足,迅疾如电,打得账房先生措手不及。惊异之下,账房内息已然散乱。所御算珠如旧墙上剥落的木漆,咕噜咕噜地往地上掉。 第二件事,裴轻舟的剑势已完全占据了上风,方巾的伙计掌中被割出血痕,使不上力,仓皇躲避中又教灵雀剑封住了退路,看样子只能束手就擒。 正在此时,老天爷打个闪电的工夫,发生了第三件事。 一柄打开的纸伞,旋转着挡在账房的身前。明明伞面是纸糊的,银针扎出了万点窟窿,却无法再推进一分。 同一时刻,一柄缠丝软剑裹住灵雀剑刃,让灵雀剑也无法推进一分。 “多谢大人解围!”账房先生和伙计得以喘了口气,双目重聚杀意。 正要起身再攻,茶楼中适时地响起悠哉的声音,“原来你们是仗着艺高,胆才如此大,倒是我看走了眼。” 天字一号的脚边原是搁着伞,此时只剩下湿漉漉的一滩水渍。他右手一抽,收回软剑,眼睛盯着破损的纸伞,惋惜道,“希望这秋雨赶紧停了,不然一会儿走时要淋得透湿。” 两个手下不知何意,赶紧拜下身去,齐声道:“属下无能!” “无妨。”天字一号抖了抖软剑,“我这柄念秋软剑,许久不曾出鞘,看来它今日是耐不住性子了。” 软剑绷直,紫气升腾,竟然“铮”地一声发出低鸣。 要说剑随人意,使用时似有鸣叫,裴轻舟这般年轻的剑手也能做到。但天字一号手中的“念秋”,是软剑!一柄软剑划出清越的破空之音,可见御剑之人内力深厚,剑术造诣更是不凡。 天字一号挑眉笑了笑,软剑出手,卷向裴轻舟的腰胁。 裴轻舟连忙闪开身子,横剑去挡,没想到预想中的碰撞之声并未到来。 她只觉得灵雀触到念秋,像是钻进了一道捆仙索。再抽剑,像跟座山角力似的,扯也扯不过,拔也拔不出,最后眼睁睁地看着手中青光被软剑卷走。 万子夜伸手去阻,一双精通于暗器的手,竟然连剑影都没有摸到。 “不错啊,是把好剑。”灵雀剑静静地躺在天字一号的手里。 一招让人挑了剑,那罪魁祸首还表现出了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裴轻舟深知对手武功高不可测,与万子夜对视一眼,不再轻举妄动。 但她白皙的脸上明灭一番,最终还是没挂住火,不由地浮现出怒容,“还我。” 天字一号装作听不见,存心火上浇油似的,双指拂过剑锷,弹了弹灵雀的翅膀,又拂过剑柄,直到摸到一处不太寻常的凸起,这才停下手来。低头一看,是个小小的“裴”字。 这个“裴”字,写意抽象,如此凌乱不羁的笔法,他是见过的。 裴轻舟脸色铁青。风雨依然,吹乱了、打湿了她的发丝,额头一片凉意。 即使眼前这人似是刀俎,她跟万子夜也绝不能任人鱼肉!她装作去拨额发,一双眼掩在手掌之下巡视了一圈。 窗子?门?还是干脆冲天而起,从房顶逃走?饶是她万般舍不得佩剑灵雀,更舍不得错过与三更楼接触的机会,也得考虑如何全身而退——至少不能让万子夜折在这里,能走一个是一个。 “你们不单是青城道观的弟子?” 正当她的眼睛往房梁上瞟之时,天字一号问出话来。 裴轻舟已输剑招,不愿再输气势,反问,“你为何以为我们是道观的弟子?” 天字一号的手一晃,紫光闪过,不知道把念秋软剑收到哪里去了,“小丫头,老实一些,不要费口舌工夫。你我心知肚明,既然拿着地九的腰牌,又是能从哪儿来?” 说罢,也不等回答,又问道,“你们是裴琅的人?” 不提裴家还好,一提裴家,裴轻舟突然想起,自家跟三更楼还有生意往来。心中狠狠骂道,等这遭过去了,傻子再给你们供货。腹诽了一番,嘴上倒是严,“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的话,可以给你们指条出路。”天字一号仿佛看透了少女的想法,提剑一抛,将灵雀剑物归原主,“都是老搭档了,也不能互相为难不是?” 对方还剑即是诚意,看来性命暂且无虞,裴轻舟利落地收剑入鞘,“既然是老搭档,不如把我裴家需要的东西还来。来日我们若是制出好东西,你们来买可打个折扣。” 天字一号笑道:“你可左右裴家生意?看来身份不低。” 裴轻舟语塞,心里直骂这人敢情是条老狐狸,净在别人话里套信息。她杏眼一眨,没好气道:“还行。” 天字一号不跟她计较,似乎对这桩买卖没大兴趣,“冰魄草既然到手,还不还你,我说了不算。要不,你来楼子里商量商量?” 裴轻舟扬声道:“你们楼子里,这事谁说了算,让他来碧水镇谈。这小小茶馆,我二人尚且挣脱不开,让我俩去你们地盘,不是羊入虎口吗?” “呼”一下子,天字一号站起身来,脸色终于不再是云淡风轻。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好一会儿裴轻舟,又无意识地抓了抓衣摆,好像犯了什么大忌似的无所适从。 “小丫头,你可真敢说……” “怎么了?我说的没道理?” 天字一号清了清嗓子,撩起衣袍坐下,面有略微尬色,“你愿意商量,就来。不愿意,拉倒。要想让楼子里那位到这儿来,我可不敢传这个话。” 裴轻舟皱了皱眉。她根本没有了别的选择,姑且只有点讨价还价的余地,“进楼子可以,你得保证我们还能出来。” 久未出声的账房先生嗤笑了一声,戴方巾的伙计撇了下嘴。 天字一号倒是说了句公道话,呵斥住不屑的下属,“莫笑,方才你们败了,人家可没嘲笑你们。” 说着,冲伙计一使眼色,“宁远城中,长乐酒楼,三更绝神,五更不候。” 油灯中蹿出黑色火苗,霎时间浓烟四起,拢在几人身上。那天字一号、账房、伙计如三条黑色蛟龙,分散蹿去。 “尽管来,我保证二位安全。” 待裴轻舟二人挥开烟雾,秋水茶楼只余一座漏入冰冷雨水的空房。风声雨声入耳,远处似有骏马嘶鸣。 第八十九章 三只老鼠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这场秋雨下了近乎一个白昼的光景,到了黄昏时分,总算是停了。积水像一条奔涌的小河似的,在街道上翻着白浪。 裴轻舟二人一路施展轻功上山,鞋袜倒是没湿,只是衣摆上不可避免地溅上了深色的泥点子,显得有些狼狈。 两人饿了一天,又在秋水茶楼里费了些心神,一进道观,火急火燎地先往后厨赶。这才发现,道观里的师兄弟们怎一个惨字了得,正挽着裤脚,拿着扫帚、木盆,往外排水。 “天啊,这还有被淹死的耗子。”见着个空坛子漂浮在积水上,一位青色道衣的师兄顺手捞了起来。再往里一瞧,掏出只一动不动的耗子。 那师兄提着耗子细长的尾巴,从没过小腿的积水中拔出脚来,笨重地紧跑几步,凑在个伶俐的小师妹前面,坏心眼地笑了笑,“师妹,你看这是什么!” 那小师妹正专心整理箩筐,猝不及防地一抬头,只见着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几乎贴在她的脸上,顿时尖叫一声,“干嘛!” 这声尖叫吓了裴轻舟一跳。她双足点水,正掠至厨房门口,眼下是又累又饿,心里还专注地想着三更楼的事,受了惊,脚下一滑,差点四仰八叉地砸在水里。 还好,两道身影及时拽住了她。 淡淡的药香使裴轻舟冷静了下来,她回眸一笑,水光滟潋盈在双眼,只在刹那,又转过头去瞧那尖叫声的来源。 在这片刻间,各自忙碌的小天地里,只有万子夜一个人看见了这副初霁般的少女容颜。他不禁低首莞尔,在她身后轻声道:“阿舟,小心点。” “好,好。”裴轻舟应付了几句,心思显然不在这儿,只盯着那只肥硕的耗子不转眼。或许是人挨了几顿饿,又受了挫折,就容易悲观,现在竟生出跟只耗子共情的感受来。 她感觉,自己也像是被三更楼拎着尾巴。那天字一号杀手随手一甩,就得给她甩到泥坑子里去。 “啊呀,没死!”这时候,那提着耗子的师兄惊异地说了一句。 话音刚落,耗子扭动着瓷实的身躯,四肢猛蹬,从人的手中挣脱了去,“噗通”一声掉在水里,眨眼间又浮出个脑袋,凫水逃走了。 那师兄抱着坛子愣了一愣,又从坛子里倒出两只耗子。这两只原来也没死透,被凉水一冲,慌慌张张地醒了过来,哧溜钻进水中。 “轻舟,你看够了没有?看够了就自己站好。”耳畔传来爽朗的笑声,裴轻舟这才看见,她的一只胳膊还被人扶着。那人眉如墨画,眼波天生含笑,不是赵青松又是谁? “赵师兄!”裴轻舟自知走神走得没甚道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多谢师兄。” 赵青松装作苦道:“我跟万少侠同时出手扶你,你只知道对他笑,全然没注意到我这个师兄,实在是......” “......很重要!” 赵青松本想打趣两句,结果句尾跟裴轻舟的话重叠上了,也没听清她说的什么。只见这小师妹全然没理他,葱白的手指点着脸颊,正自言自语。 “轻舟,你在说什么?” 万子夜心领神会,替身前少女讲出疑惑,“赵师兄所料不错,今日我们找到了三更楼的的暗桩。只是,我们见到的是天字一号......” “天字一号?”赵青松吸了口凉气,“小宣不过是地字九号,怎么接应她的,是天字一号?这么大阵仗?” 万子夜凝住目光,“到底是冰魄草如此重要,还是小宣如此重要,就不得而知了。” 赵青松找了块干净地方招呼两人坐下,贴心地从锅里取出温热的干粮,摆在桌上,“你们边吃边说。天字一号实力如何?” 裴轻舟抄起个饼子狼吞虎咽,想起那双狭长的、从容的凤眼,喉咙一紧,“云泥之别,他是云,我是泥。” 赵青松摸不准三更楼的实力,觉得既然俩人平安无事的回来了,估摸着武功方面应是半斤八两,没想到这小师妹罕见地沮丧,不由地瞪大了眼睛,“那他怎么放过了你们......我是说,你们是怎么全身而退的?” “没事,确实是他给了条生路。”堵心归堵心,裴轻舟技不如人,就不愿找好听的说辞粉饰,“天字一号指了条路,让我们去楼子里相谈,我还求了他别对我们下手,他也答应了。” 说完,干脆埋头苦吃,用脸大的饼子遮住不甘心的神情。 万子夜坐在裴轻舟的身侧,将她眼角的颤抖一览无余,默叹了一声,掖起阔袖,伸出手轻轻地抚在她的背上,“我陪你一起吃,不要急。” 举着饼子的少女微微点头,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憋回了星点水汽,把盘子一推,“一起吃。” 万子夜这才收回手来,问道:“赵师兄,道观里的情况如何?” 赵青松沉重地摇了摇头,“道观里搜过了,没搜到人。兰芳师父派了弟子搜山,搜了一夜,也没什么成果。今日又下暴雨,好些地方断了路,搜索难度实在太大。不过我估摸着,小宣应是早就下山去了。” 万子夜道:“看来只能去三更楼一趟了。” 赵青松的担忧写在脸上,“你们真要去?三更楼在哪儿,要不然我去闯闯。” 万子夜感激笑道:“天字一号那样的人物,既然答应了我们,便不会食言。我们也不该畏首畏尾,临时换人。” 话说至此,赵青松不再多言。一时间,桌上只剩下咀嚼食物的细小声音。 这份面对危机而心照不宣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不多时,一位婉约女子的出现,将它打破了。 下山的路太泥泞,林月婉在道观里还能留些日子。她提着裙角,挑着已干燥的地面小心翼翼地走来,将个精致的小物件往赵青松手里一塞,轻柔地说道:“给你。” 许是不忍心让这晨露般晶莹的人儿平添忧虑,桌上三人不约而同地敛了愁心,各自带上些笑模样。 赵青松的笑意显然比其他两位真心许多,双手一摊,语气中有些显摆,“看看,你师姐的手艺!漂亮不漂亮?” 裴轻舟伸头一看,原来是个彩绸的荷包,布料上绣了个“明月松间照”的意境,绸袋底下挽着繁复的穗子。不用多说,便知林师姐花了不少心思,“好漂亮!林师姐,你给赵师兄绣这个荷包,花了好久吧?” 林月婉挺好哄,闻言,玉瓷似的脸上飘红,“随便绣的。昨天赵师兄跟我从望星崖下来得急,把荷包丢了。我想着,左右睡不着,干脆给他做个新的。” 要不说,人跟人不能比。裴轻舟想起自己花了大半个月,才绣出个“扁豆”,暗忖恐怕此生与这些东西无缘。 赵青松喜滋滋地把荷包往怀里一揣,留下一句“你俩慢慢吃”,牵住林月婉的手离了席。 林师姐一走,裴轻舟的脸色黯了黯,支着脸又开始出神。眼珠漫无目的地乱动,不知怎么的,落回到装老鼠的空坛子上头。 她看这坛子眼熟,起身一捞,闻到淡淡的果酒香气,这才明白原来是昨夜赵师兄打酒的坛子。 想起昨日还把酒言欢,转眼师妹就成了杀手,不禁有些怅然。 “罢了,这酒她也没饮,何来把酒言欢。”裴轻舟自顾自嘀咕,重重地将酒坛子往桌上一撂,心中烦闷,手劲过重,坛子磕出几道裂纹。 擦了擦手正准备起身,却见万子夜双手捧住酒坛子,往地上一摔,酒坛子应声碎裂。又见他拾起碎片微微嗅了嗅,一对剑眉越蹙越深。 “子夜,怎么了?” 万子夜道:“昨日酒香太浓,我忽略了这里头的东西。” 裴轻舟接过碎片闻了闻,“这里头有什么东西?” “有迷药。”万子夜说得十分肯定,“刚才那老鼠,怕是舔舐了剩酒,才昏死过去。” 裴家是制毒的行家,万子夜常年浸在药材里,方能嗅出其中猫腻——昨日他没中招,也是得益于整日熏在药房里。这点迷药,恐怕还迷不倒裴家庄主的爱徒。 难怪林师姐喝了几杯便显出酩酊,难怪自己醒了之后头疼断片,裴轻舟的眼中更黯,叹了口气,“怪不得小宣昨日不饮酒,我还以为是她年纪太小,没想到是她早做了准备,将药下在这样浓郁的酒里。” 万子夜神色凝重,话绕在嘴边,最终还是开口,“阿舟,小宣既然做了保险,对冰魄草如此重视,应是不会轻易交还。” “我知道。”裴轻舟凝着眉,遥遥地望向未知的远方,“尽力而为吧。” 夕阳正在西沉,但明日总会再升起。 第九十章 长乐酒楼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与万子夜到达宁远城时,天依然阴沉,怕又是不堪凉风暮雨的秋日。 两人寻至长乐酒楼,不禁驻足片刻,仰头望去,还以为来错了地方。 怎么会有这样招摇的暗桩?三更楼就算嚣张,是不是也得有个限度啊?! 裴轻舟原本以为,这长乐酒楼跟秋水茶楼同样低调,所以见着眼前巍然耸立的三层高楼,脸色僵了一僵,忍不住来回确认那招牌上的鎏金大字,确实是“长乐酒楼”无误。 “子夜,天字一号说的,是这个地方?这哪里像是暗桩,分明是处销金窟吧?” 这座酒楼黄瓦红柱,飞檐斗拱,琉璃的顶子更添气派。二楼的凭栏处可见文人墨客就着茶盏,或吟诗、或作画,免不了还有些颇有才情的美人陪伴在侧。 三楼倒是传出令人在意的吆喝声,好似有人在吵闹不停。 “不管了,去看看。”裴轻舟轻拉万子夜衣袖,双臂一展,也不等伙计出门迎客,径直往三楼纵身跃去。这一跃,感叹这酒楼实在高耸,不得不借着二楼围栏再踏一程。 “啪叽”,踩在一个公子哥正晾干的大作上,惹来几声难听的责骂和娇嗔。 她本想道个歉再走,回头却见那上好的宣纸上,写着几个没营养的大字,“长乐酒楼真是好,美女美酒都是宝”,心道原来是废纸一张,再蹬足时,故意鞋底一搓,干脆给那废纸踢下楼去。 那张宣纸悠悠地飘落在万子夜身前,他望着蓝衣少女的轻灵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裴轻舟登上三楼,清风似的从围廊飘进厅里。原来三楼与二楼又有不同,这一层全无风雅,一股粗犷豪爽的气息扑面而来。 厅中四下皆是酒架,有人抱着坛子和衣而卧,刀剑棍棒扔了一地。她目光扫了一圈,发现正中围了一大圈的人,其余没凑热闹的,也引着颈子往那儿瞧去,想来就是吵闹的源头。 ——不知发生何事,竟也无人注意到裴轻舟这个突兀上来的小姑娘。 她往人群拥挤处走了几步,站在几个看似关外大汉的身后,顺着缝隙往里窥。 视线里出现一件苍蓝劲袍,剪裁精细合身,裹在男子如鹄峙鸾翔的挺拔身体上。腰间绅带嵌着白玉,怕人不知道他家境殷实似的,还挂着一块玲珑剔透的玉佩。 那人本站直着身子,不知为何,忽地俯了下身,一顶流光的小银冠猝不及防地进入裴轻舟的眼中。 “嘿,三个六,又是我赢!”得意的、熟悉的声音从当中响起。 裴轻舟蓦地笑了一声。不用那男子转身,她的脑海中已出现一双谈笑的桃花眼,亏她还担心这少爷会不会一蹶不振,没想到在这碰见他玩得起劲。 “下一局!下一局!让他输得全身脱光,裸着出门!”围观的汉子们看起来十分不满,大声嚷嚷着让庄家再开一局。 “陆诚!”裴轻舟从人群中挤过,没轻没重地拽了那大少爷一把。 “谁拽小爷?”陆诚只觉得耳畔的清越声音十分熟悉,心里刚想了一句“不会吧”,转头就看见一双记忆里的秀眉杏眼,刚才还兴致盎然的面容呆了一呆,“轻舟?” 眨了眨桃花眼,发现眼前少女并非幻影,而是眉头微蹙,摆着一副似笑非笑的有趣怒容,他赶紧一撂赌盅,“不玩了!” “公子,赢了就跑,不地道吧?”一个粗声的汉子率先发难,“让你这小女侠等一会儿都不行?” 陆诚见了裴轻舟,显然赌桌已毫无吸引力。他随意地将身前的筹码一推,“我赢的这些,都不要了。请各位前辈喝酒,如何?” 这回,这些个江湖酒客直道“公子大气”,就差没夹道给他二人让出路来。 陆诚拉着裴轻舟在一处窗口坐下。窗外江水平阔,几艘画舫彩蝶似的栖在岸头,他的心情也开阔许多,喜色挂在脸上,“轻舟,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话音刚落,一道白袍在桌前坐下,见到陆诚,露出些不可思议地神情来,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遇见这少爷。 “子夜,你怎么才上来?”裴轻舟拎起那雪白的衣袖,见着上头有两个墨色指印,还隐约落了些脂粉,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万子夜拍了拍袖子,给污渍抹了去,“方才你踩坏了那纨绔公子哥的大作,他与他的红粉知己不依,把我堵在楼下,让我赔钱。” 陆诚揶揄道:“万少侠武功盖世,这就让人拦住了?” 万子夜不愿说那公子哥的红粉实在缠人,当街挽住他的胳膊不撒手,也不愿说他为了摆脱,点了那两人睡穴,只轻咳了一声,从袖中掏出沾了鞋印的宣纸,“忘了把这东西扔了。” 陆诚展开宣纸,一惊一乍道:“哈,就这几个破字,他还要讹钱?我看还不如我们裴女侠的脚印值钱。” 裴轻舟双眼一弯,就笑了起来。万子夜与陆诚也忍不住低低地笑了。 这三人凑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总是能没来由地笑上一阵。不管心中阴雨绵绵,还是狂风暴雪,好像这一刻,就如同天涯的行路人有了归处,暗夜之中点了盏暖灯。 ——也许他们见着的那灯是奇形怪状的吧,若非如此,怎会在这凉风拂处、阴雨来前,笑得这样纯粹无暇。 裴轻舟笑了一会儿,忽然竖起眉毛,“陆大少爷,你先交代,怎么在这赌钱?” 闻言,陆诚的神情严肃了起来,神秘地用手掩唇,压低声音道:“我是来找三更楼的。” “你来找三更楼?你怎么知道他们在此处?”裴轻舟吓了一跳。 “这杀手楼子是挺不好找的。以落桃山庄的人脉,打听了一个多月才有些眉目。” 陆诚见桌上其余两人倒是对三更楼不太惊诧,虽不知何故,还是将自己的来意和盘托出,“自从长生教被捣毁,我们和沈家一直在追查不识公子的下落,可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一点儿踪迹也没有。沈伯伯这才托我来,请三更楼出马追杀不识公子。” 一个武林名门要将仇家托付与杀手组织,说出去难免遭人诟病。陆诚却十分真诚,言语之中无躲无闪,仿佛早已把桌上二人当作自己人,给予了全身心的信任。 裴轻舟岂会感受不到个中情谊,也不犹豫,将青城道观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讲了。 陆诚抚掌笑道:“甚好,我们三个又可以一起冒险了。” 裴轻舟一拍他肩膀,“劳烦陆大少爷指指路,这长乐酒楼怎么看,怎么是个做普通营生的地方,三更楼到底怎么进?” 万子夜也微微地倾了身子。他是从一楼走上来的,除了这些三楼的江湖客,另两层的食客、伙计看着不似有功夫的样子。见着他上来,没人神色异常,也没人拦他问话。 而三楼这些人,更是赌钱喝酒,玩得不亦乐乎,若是暗桩探子,伪装能力着实可称翘楚。 被两双灼灼的眼睛望着,陆大少爷面不改色,甚至有点理直气壮地说,“我不知道。我只打听到这个地方,姑且先来看看。” 裴轻舟翻了翻好看的杏眼,“我还以为你赌钱有什么玄机呢。” 陆诚挑眉笑道:“我进来打听事儿,他们说先玩几把就告诉我。结果,我这一赢,停不下来,他们又不许我走。幸亏你来了,救我于苦海。” 裴轻舟笑说,看你那兴趣盎然的样子,也不像是在苦海挣扎,遂又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散尽筹码,岂不白玩一场?” 陆诚潇洒一笑,从袖中摸出个筹码,双指摩挲着,“我留了一个。一会儿咱们给它换了,在酒楼里吃顿好的。” 话刚说完,忽地举起这筹码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细瞧了一番,“咦?这筹码怎么不太一样。上头好像有几个蝇头小字,正面是......三更绝神,背面是......” “三更绝神,五更不候?”万子夜接过话来。他还记得当日,天字一号给出的暗语,后半句便是这几个字。 “对对。”陆诚低呼,“这还真是三更楼的地盘啊!这三更五更的,说的是时辰?” 说着,目光巡视了一遭,没在哪个江湖客身上看出破绽来,也不知道这筹码是什么时候被替换的。 万子夜沉吟片刻,“我看也是,或许我们应该三更天的时候再来一趟。” “行。”陆诚找不出异常,也不纠结,答应一声,将这小筹码揣好,“走,去一楼。虽说兑不出银钱怪可惜的,但好饭好菜不能少。吃饱了,半夜再与他们周旋周旋!” 第九十一章 整的什么活儿?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三人在酒楼里用过了餐,本想着坐到三更天即可。没想到天色刚暗,酒楼就要打烊了,只好出来漫无目的地打发时间。 雨竟没落,云开月明。江边彩灯环绕,远远就可见几艘金碧辉煌的画舫。船头上的女子轻纱罗衣,唱着勾魂摄魄的曲儿,夹杂着隐约的春调琴瑟。 江心的映月,在水波与灯火的映照下看不大清,像一块破碎的玉玦散而不聚。 裴轻舟大大咧咧地盘坐在岸边,托着腮,望向幻影迷离的江水。 不知不觉间,她即将面对闻名江湖的杀手组织时,已不会生出过多的紧张。摸了摸胸口,心脏跳得十分平缓,再摸了摸额头,也没摸到冷汗流下,不禁感叹人被迫赶路的时候,成长得确实很快。 快得让她这个爱热闹的小姑娘,无暇去瞧画舫的笙歌,只余下与喧嚣格格不入的安静,安静得像江水尽头的渔舟。 万子夜站着江边风口处,晚风盈满衣袖。他始终望着蓝衣少女的背影,在七彩华美的衣裙当中,只有她入了眼,也教人移不开眼,像是谁在靡靡之音中吹响的出尘清笛。 又过了一会儿,陆诚已接收了许多来自画舫的如丝媚眼。眼睛眨得累了,本想同其余两人说说话,转过头看见那两人的样子后,罕见地保持了沉默,头一回乖巧地捱到了三更。 打更人的梆子声刚过,三人便已回到了长乐酒楼。这酒楼准时准点地打上了通红的灯笼,是与白日截然不同的气氛。 寂静的街道上,只这一家打着红灯笼。灯光却不明亮,而是朦胧暗沉,不像是照明用,反倒是添了几分阴森。 门口站着两个黑袍人,一人戴牛头面具,另一人戴马面,再由阴惨的红光一笼,真跟阴曹地府似的。 “我现在完全肯定这是三更楼了,”陆诚壮胆似的干笑了两声,后退半步,“牛头马面守着门,合着里头是阎王殿。” 话音未落,被两位伙伴一左一右地架着走,忙道,“我没说不去!总得给个心理准备吧。” “准备吧。”裴轻舟一撒手,好整以暇地望着陆诚,“给你仨数,快准备,一、二......” 陆诚求助地望向另一位秉性温和的白衣兄弟,却见万子夜的目光更是望眼欲穿地进到楼子里去了,于是只好苦着脸,从怀中摸出刻字筹码,颤巍巍地一挥手,“准备好了,跟我走。” 好在门口的黑袍人见了筹码,未多加为难。那马面人不知从哪儿掏了青面獠牙的面具递了过来,“三位,戴好面具,切勿多看,多问。请进吧。” 陆诚见这人语气平和,心里的惧意驱散了大半,戴好面具,率先跨进长乐酒楼。 夜晚的长乐酒楼也不似白日那样人声鼎沸,宽阔的大厅里人不算多。除去戴着鬼面的黑袍,瞧着像客人的不到十个。 那些客人倒是谨慎,各自找了不显眼的地方坐着,生怕被人认出似的,垂着手,蜷缩着身子,全然不暴露一分身份特征。 陆诚也早早地将桃花枪收在了枪筒里,转头刚想吹嘘自己的先见之明,正看见裴轻舟的杏眼从凶恶的面具下漏出,有几分不协调的滑稽。 他本来想笑,不经意地瞥见黑袍人的眼中个个闪着精光,明知别人看不见,也不由地将笑容憋了回去。 在这压抑的气氛之下,厅中众人个个精神紧绷,饶是等得口干舌燥,也没人敢出声多问一句。 裴轻舟的手,始终放在裹着灵雀剑的布包上,正当时,只听“哐”地一声巨响,她瞬间摸到了剑柄,正欲弹身而起,一道白色衣袖将她身影掩下。 万子夜淡然温润的眸子压过了凶神恶煞的面具,准确无误地传达在她的眼里。 捕捉到这双朗目,裴轻舟悬着的心暂且放回肚子。余光瞥见个黑袍人的身形,看样子本是冲她而来,现在也回到了原位上。 又听“咚咚”几声从天顶处传来,好似壮汉踩踏着地板。厅中客人均向上望去,只见三楼阶梯处,有四个鬼面黑袍大汉,抬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从高处齐刷刷地一跃而下,最后重重地落在一楼厅中,整个酒楼也为之一颤。 棺材落在地上,其中一位大汉用肉掌一推盖子,从里头薅出个人来。那人双手双脚皆被捆住,穿的是锦衣玉带,戴着与客人同款的面具,却难掩惊恐的神情。 裴轻舟三人互看一眼,同时读出了伙伴想表达的心情:这整的是什么花活儿? 不成想,更令人胆颤心惊的还在后头。那大汉粗鲁地扯下棺材里那人的面具,露出一张写满了哭爹喊娘的脸来,赫然是江湖上秀山派新晋掌门,张承心。 在座的各种,恐怕只有裴轻舟不识这人。她听见厅中抽冷气的人声,不禁附耳悄声问道:“子夜,这人是谁啊?” 不用万子夜回答,鬼面大汉抱拳行了礼,就作起了讲解,“各位,想必你们当中有人知道,本月秀山派老掌门去世,江湖传闻是我三更楼所为。今日,我们将这新掌门抓来,就是给江湖一个交代,也正好让各位做个见证。” 秀山派以内息功法闻名,裴轻舟倒是知道一二。这门派虽说跟落桃山庄不能比,但心法秘诀传承百年以上,门下弟子众多,也是块金字老招牌了。怎么秀山派掌门这么轻易就教三更楼擒来? 不过,话说回来,堂堂一派掌门,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又像什么话...... 有此疑问的当然不止裴轻舟一个,只是谁也不敢吱声,全都耐着性子往下听。 鬼面大汉抬脚猛踹棺材,“张掌门,你说说看,你们秀山派的老掌门是怎么死的?” 张承心哭丧着脸,“不、不是三更楼所为。是、是大伙儿误会了。” 鬼面大汉又是惊天地泣鬼神地一脚,“我问你,他是怎么死的?” 张承心牙关紧咬,脸颊肌肉高高耸起,双手止不住地抖着,被粗粝结实的绳子割出道道血痕。他一个“救”字含在嘴里,却见满厅黑袍人比客人还多,最终硬把求救咽了下去,“是中毒死的。” “张掌门,您这张嘴敢情是玉米粒子,我抽你一下,你爆一句,是不是?”鬼面大汉说话挺逗,不过没人敢笑。 张承心几乎把嘴唇咬碎,从牙缝间挤出了声音,“是我下毒,将老掌门毒死了,然后嫁祸给了三更楼。那毒是......” “行了,让你说,你又往多了说。”鬼面大汉不耐烦地一推张承心,给他推回到棺材里,然后双手举起棺材盖,“叮咣”盖得严丝合缝。 再说话时,言语中带了些歉意,“剩下的,是我三更楼的情报,不方便给各位听了,见谅。” 四名大汉重新抬起棺材,这回走的是门,不知道要把这张掌门抬到何处去。行至门口,那大汉不忘嘱咐道:“请各位来日在江湖上,为我们三更楼洗洗冤屈。也希望各位守住规矩,省得遭受楼子千里追杀。” 说罢,几人抬着张承心消失在惨红的夜色当中。 对张掌门的这一番审判,明面儿上是自证清白,可谁看不出来,这也是三更楼给的下马威。一时间,长乐酒楼里鸦雀无声,想必其他面具底下都是惊惧神色。 裴轻舟倒是只有惊,没有惧。惊的是这秀山派掌门行蝇营狗苟之事,也惊这三更楼雷厉风行,月内就抓到了真凶。不惧,是她见过了天字一号的真容,觉得他除了功夫好些,也不是不讲理的主。 更是她行的端、做的正,不怕与人对质。 “我、我可以先走吗?”这时候,一位坐立不安的华服客人开了口,说话的时候没忘记故意压低嗓音,“我不劳烦三更楼办事了。我、我自己能办。” “请便。”本在门外的牛头马面不知何时已守在屋内,马面人拱手道,“只是买卖不成,咱们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你以后永不可再进楼子。” 那华服客人只听了前两字,就已连滚带爬地蹿到了门口,又听闻后半句,忙不迭地点头,“知道,知道。” 马面按住门框,又道:“这地方是哪儿?” 那客人一愣,转瞬机灵起来,“普通酒楼。”说完,见马面人抬手,慌张地从门缝钻了出去。 这华服人真不像是干好事的样子。裴轻舟暗忖道,难道三更楼作为杀手组织,办事还有底线一说? “还有要走的吗?”马面人目送那客人出门,见厅内无人应答,缓缓地闭合了大门,“既然没有,就请各位上楼吧。” 第九十二章 见过师姐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鬼面的黑袍人引着为数不多的客人上了二楼,再各自带进不同的房间当中。 裴轻舟三人进了个乌漆摸黑的屋子,刚一踏进门槛,两扇门便紧紧地关住。 万子夜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檀香气味,惊觉熟悉,暗叫了一声不好。 这不就是他亲自制出的迷烟,药性之强,足以放倒成年巨熊的那支。后来经过裴琅改良,药效只增不减,加入了寻常香炉的气味,又给改了个响亮的名字:千人倒。 能让一千个人中招说得有些夸张,但在这样狭小的房间里,迷倒他们三个不在话下。 “闭气!”万子夜出声提醒得不晚,可人无时不刻不在呼吸,眼下裴轻舟和陆诚已吸入了几口,此时再听不见旁的,双眼迷离着往地上栽。 他赶紧伸手去扶,不成想,只在进门时吸入微量迷烟,难挡的困倦已让他无法思考。 心念电转,干脆破釜沉舟,手上亮出柳叶飞刀,刚想冲着手心划上一刀,用连心的疼痛教自己清醒清醒,来自颈后的强力一击使他顷刻间头晕目眩,柳叶刀脱手而出,清脆地掉在地上。 “你这年轻人,倒是有意思。药劲儿这么大的迷烟你都没倒?”视线模糊中,万子夜见到了一副马面。 那马面人一瞬不瞬地打量过来,口中念念有词,“这迷烟可不便宜,不会是劣质货吧?”他哪里知道,他们惯用的千人倒,就是出自眼前这白袍少年之手。 要说换了这个迷烟,效率确实提高了不少。马面人已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亲自出手,当下看见这少年人还在硬撑,不免心生新奇,语言中带了几分笑意,“少侠,别撑着了,我又不要你们的命。” “为何使用迷烟?”万子夜修长的手指紧扣着桌沿,再抖出一柄飞刀来。 那马面人见了,摇了摇头,“我们三更楼不方便暴露位置,还得请你睡一觉,多多包涵。”说罢,又是一记手刀劈下,万子夜彻底陷入了昏沉。 ...... 马面人这一击下手不算太狠,万子夜醒过来的时候,歪坐在椅上,颈后虽有轻微的不适,下意识地活动了两下,疼痛褪去得倒是不慢。 只是那半口迷烟似是还梗在喉中起着作用,脑袋被纸粘住似的混沌了片刻,发生过的事像是抹纸的糨糊,乱糟糟地分不清楚。 椅背冰凉,四周亮堂得刺眼,他不知是何时辰,也不知道还在不在长乐酒楼中——不过,他依稀记得昏迷前听马面说过的话,想来应是换了地方。 “阿舟!”神志清醒之时,第一句仍然惦记着裴轻舟。目光巡去,却不见蓝衣少女的身影,陆家的大少爷也不见踪迹,这会儿才注意到堂上有两个人。 铺了狐裘的太师椅上坐了一个,穿着莲花纹底的宽大玄衣,乌黑的头发束在发顶,鬓角掺着几根银丝。 与之前见过的鬼面不同,这人戴的,是白玉的夜叉,只遮住上半张脸。那白玉的质地温润清透,衬出未遮住的红唇几分潋滟。 这是个女人? “少侠,你醒了?”醇厚的男声响起。女人身侧还站了男人。那男人同样是玄色衣袍,窄腰长身,戴了个修罗面具。 只不过这面具戴了犹如没戴,万子夜一眼见着这难忘的身形,便知此男人是天字一号。 能让天字第一号人物站在身侧的,想必非楼主莫属。他不敢大意露出破绽,呼吸起伏之间恢复了沉静。 天字一号轻咳一声,“不知少侠来三更楼,所求何事?” 这一问,给万子夜问得愣了一愣。 天字一号的语气,仿佛与他并不相识,他摸不准其中的含义,只记得当日在秋水茶楼,提到三更楼的楼主,天字一号的反应甚是剧烈,好像这楼主是什么喜怒无常的狠角色。 大约是应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万子夜独自一人的时候,颇有几分裴轻舟的勇劲儿,不薄不厚的嘴唇轻启,管她楼主是喜是怒,眼看就要吐出“冰魄草”三个字来。 但好在,他到底是理性占着上风,转念想到裴轻舟和陆诚没在眼前,万一受他乱说话的连累,岂不是上哪儿去救人都不知道? 于是站起身来,抱拳行了一礼,不答反问,“不知我另两位同伴人在何处?” “他们还没醒。”天字一号仿佛看穿了万子夜的想法,并有意帮他一把,俯身对白玉面具的女人建议道,“楼主,不如将那两个孩子带上来,一起问询,也省得待会儿再问一遍。” 白玉面具的女人点了点头,拍了两下手掌。 两个黑袍的鬼面大汉应声进来,分别扛着昏睡的裴轻舟和陆诚,将两人扶正在椅上坐好,又把裹着灵雀剑的布包和装着桃花枪的枪筒掷在地上。 这大剌剌扔兵刃的样子,多少有些傲然在里头。仿佛坚信有堂上那两人坐镇,任谁也翻不起浪来。 万子夜从怀中掏出个瓷瓶,打开瓶塞,稍微刺鼻的辣味飘散开来。他分别给裴轻舟和陆诚闻了一闻,两人咳嗽了几声,已有转醒之态。 堂上的楼主看在眼里,双瞳缩了缩,忽地站起身来,目光越发深邃,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楼主一开口,声音并不十分洪亮,而是低沉中略带玉碎之音。万子夜眉头轻皱,周正地再施一礼,“回楼主,我姓万......” “不是问你姓名!”楼主看起来有股无名火,“你来自何处,师承何人?” “我来自裴......” 话未说完,一柄剑削金断玉地当头劈来。那碧色剑气纵横,有吞吐天地之意,七分刚强之外,仍有三分女子柔情。 只是此柔情难以消受,亦刚亦柔的剑招,灵动非常。几步之间,楼主已变过两招,让万子夜吃不准她到底要刺向何处,只得双袖疾挥,拉远距离。 步子后滑之时,堪堪躲过一剑。那楼主一击没中,手中碧色大盛,再一抖长剑,接连追刺,边刺边冷然笑道:“好个裴家。” “楼主何故发怒?”这楼主跟裴家有仇?万子夜满腔疑惑。 碧色剑身中的真气霸道,一直隔空撞击在他的身上,让他不得不连退带挡,白衣翻飞下,再掠出一丈有余。 距离甫一拉开,银光已在他指间亮起。万子夜发银针以攻作守,倒是又挡了一招。只是发到第五根时,人已退至墙角,无一根银针可近得楼主的身,楼主的碧色剑气却在眨眼间杀到近前。 “看你这滑头样子,我心不爽,想怒就怒。”这般年轻的侠士当中,怕是没几人能与三更楼的楼主过上一两招。楼主的唇边依然挂着冷笑,双唇开合间却隐约可见咬牙,“小子,挺能躲。这回看你往哪儿躲。” 她给万子夜安上了“滑头”二字,那可真是判了个天大的冤屈。若是裴家人按照“滑头”程度排队站好,首当其冲的怕不是他那落拓不羁的师父。 万子夜急促地叹了口气,不欲辩解,专心招架。可他哪里招架得住。碧色闪过,如一道细密的雨帘,铺天盖地卷住这小小的墙角。 人若在雨中,岂能不沾衣地逃脱? 但这碧色雨幕,怎的如此眼熟? “吃我一招急雨!”一声清叱从楼主身后而起,青光迎头盖下,灵雀振翅,在剑气中似是腾空而飞。 原来裴轻舟双眼睁开,就见万子夜陷入困境,不用问那夜叉面具是何方神圣,脚尖挑起灵雀剑来,横剑出鞘,拿手的“急雨”一招急刺而出。 楼主头也不回,反手挡招,剑招又是两变,一变破去灵雀剑势,再变已向裴轻舟的皓腕挑去。 如果不是在此情此景下,这样潇洒灵动,攻守自如的剑术,裴轻舟定是要好好讨教一番。但此时,碧色剑尖离她只剩几寸之遥,她只能耍个小聪明自救。 也许说不上是聪明,那玉面夜叉可能会被她激得更怒。可她只能一搏,放声喊道:“原来你使的是青城剑法,见过师姐!” 第九十三章 活阎王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喊完这一句,只见那碧色剑尖慢了须臾。抓住这片刻的生机,她长剑回转,内力连催,青光骤然又起,已是更洒脱的无名剑法。 剑尖以难料的角度划了道利落的弧线,还真教她缠住那碧色剑势。 同时,她在与天字一号的较量中有了教训,也不硬拼,仗着轻功的优势,如飞燕掠水,身子一伏一起,已退至天字一号的身侧。 “怎么回事?”裴轻舟面有愠色,要盯穿了那男子的修罗面具似的,“说好的保证我们安全呢?这是何人,怎么在你面前动手,你管不了?” 天字一号清了清嗓子,自知没理,有几分心虚,“这位是三更楼的楼主。” “‘活阎王’?”裴轻舟眉毛一挑,低声确认道。 一声“活阎王”给天字一号吓得不轻,连连使眼色叫这少女噤声。虽说他知道江湖上许多人背地里给他们楼主起绰号,当面敢叫的,今儿个恐怕是古往今来独一份。 “原是不知道,江湖好汉们怕我怕到这个份儿上。‘活阎王’?行,挺好,那我就做个活阎王。” 还没等天字一号说话,玉面夜叉的楼主似乎已经冷静了下来,收剑入鞘,缓缓地踱回太师椅旁。 只是压迫感不降反增,看也不看裴轻舟,狠狠地盯着自己的下属,语气中满是不悦,“严追,你敢私下勾结青城道观和裴家的人?” “活阎王”三个字不是白叫的,这女人简直比阎王爷还会治人。天字一号忽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先不说他没想到,这任性的楼主厌恶裴家,到了亲自出手的地步。更没想到她倔脾气一上来,像是故意报复似的,在人前就抖落出他的真名。 要知道这世上,知道他真名的,还能喘气儿的,就只剩下身畔这玉面的祖宗。偏偏她要出难题,在外人面前道出了他的姓名,就等着看他以后怎么处理这几个孩子。 天字一号苦着脸道:“楼主......” 活阎王铁了心不给他辩解的机会,负手转身,目若无人地道:“三更楼不欢迎青城道观和裴家,请你们滚出去。” 闻言,裴轻舟蓦地生出股无名火。 明明是天字一号请他们来的,还说了什么“指条明路”。结果进了楼子,又是迷烟,又是搏杀,现在人家摆明了态度要给他们轰赶出去,她这个性子哪里肯吃这个哑巴亏。 于是火上浇油地冲天字一号发难,“您叫严追是吧,我记下了。当日你得知了我们是裴家人,先是高抬贵手,后是指点了三更楼的入口,我还以为咱们两家情谊有多深厚。” 说着,睨了一眼活阎王,“现在看来,你们楼子里领头的出身于青城山,却讨厌青城弟子,那你岂不是教我们来,给楼主找不痛快?” 严追长吸了一口冷气。这蓝衣的少女也不是省油的灯,言语之中,记仇、告状,给他推上风口浪尖,哪样也没耽误。似笑非笑的秀容上明晃晃地写着四个大字:打击报复。 一时间,他竟分不清眼前这两个女子,哪个脾气更加难缠。 万子夜无声地扬了唇角,随即暗自笑自己怎么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候,如此不严肃。可他就是忍不住,裴轻舟占了嘴上便宜,昂着首,像只骄傲的小凤凰,怎教他忍住笑意。 不过,笑过了,又怕她在武力上吃亏,风平浪静的袖下,早就准备好了暗器,一触即发。 这时候,活阎王嗤笑一声,“休要乱说,三更楼和裴家,何时有过情谊?” 裴轻舟分明看见了严追在拼命摆手,可她眼中闪过狡黠光亮,张口便道:“那你跟我们裴家订货做什么,还是......你不知道?” 要是严追没戴面具,众人此刻便可欣赏到他万年从容的脸上一阵青白,现在只能从声音中听出他的慌乱来了。 慌乱中似乎还有几分好言相哄,“楼主,裴家的货实属上乘,你跟裴琅的私怨定不会影响咱们生意不是?这几年没告诉你,就是怕......” “怕什么?你要知道怕,就不应该给这三个送进来。”活阎王冷哼一声,伸手摘下严追的修罗面具,往地上砸了,颇有几分赌气的意思,“还遮着做什么,你们不都是老熟人了嚒?还怕人看?” 这性子一使,严追那彻底露出的狭长凤目里,总算有了些无奈笑意,“楼主大人有大量,何必跟几个小辈计较。” 说到“三个人”,裴轻舟这才想起陆诚,退了几步,往那边一瞥,看见那大少爷还昏着,自欺欺人地找补了一句,“他不是跟我们一起的,他是有别的事请你们办,咱们得一码归一码。” 言下之意,是怕连累陆诚。 “你倒是讲义气,他的事儿,等他醒了再说。真是乱七八糟。” 活阎王不耐烦地翻了翻眼睛,被严追轻轻一拽,顺势坐回太师椅上。看样子发泄也发泄完了,还是愿意给这第一号心腹几分面子。 她端了手臂,目光直指裴轻舟,“你是青城道观的弟子,师承何人啊?” 裴轻舟不是胡搅蛮缠的主,见对方有所收敛,自然也不会继续呛声,“我是清诀道长的记名弟子。” 闻言,座上的活阎王眼波微动,连严追也禁不住整个人绷紧起来,不知清诀道长又触动在他们哪根筋上。 方才,为防止那楼主为难裴轻舟,万子夜一直聚精会神地盯着堂上的动作,故而分不出心插话。此时见双方无言,剑拔弩张的气氛减消,这才松了口气。 浅浅的吐气声甫起,活阎王便望了过来,“你那瓷瓶,是裴家内门弟子才可使用的,我说得没错吧?” 万子夜点了点头,无心隐瞒,“裴琅庄主,正是家师。” “哈,裴琅竟然已是庄主了?我以为他那副性子,还不在江湖上混到老、混到死?”要说三更楼的情报网数一数二,这楼主却拿了本老黄历,“我这将近二十年懒得打听他,他难不成性情大变了?” 裴轻舟不免奇道:“刚才听到,你跟我爹有仇?” “裴琅是你爹?” “是啊。” 严追抿紧了唇,闭了闭眼睛。一直以来,他能感觉到,他们这楼主对青城道观、对裴琅,说是有怨,其实更像是闹了十几年无处发泄的小性子。 所以当时在茶楼,心念一转,才叫这对少年男女入楼来,为的就是探一探这楼主的心结,到底解开了没有。 没想到,这一请,请来一对狠角色。这白袍少年竟是裴琅的徒弟,那蓝衣少女更是身份不凡......这要怎么收场? 他担忧地瞥了一眼沉默的楼主,隔着玉面,看不透她的心思。 却可见方才还脾气火爆的女子,这会儿似是平添了几分怅然。将手探入怀中,取出一块玉符来,细细地摩挲着,“人生万事起落,恰是白云苍狗,裴琅那浪荡人竟也有了家室。只是苏师姐的仇,还不知何时能报。” 这玉符,这话语,让裴轻舟摸不着头脑,只听出这楼主与自家老父亲渊源颇深。 万子夜却懂了。不用伸颈去瞧,便知那玉符定是一块山水牌。他也在顷刻间知晓了三更楼楼主的身份,试探问道:“您是……清诀道长的徒弟,李秋月,李前辈。” 还是他母亲苏袖的师妹。当然这句话,他不能说。 童年的岁月里,万子夜对母亲的这位师妹印象颇深。每年到了特定的日子,母亲总会提起这位小师妹,絮絮叨叨地讲一些他们在山上的趣事,再取了两只酒杯,满怀伤感与怀念地,与黄土对饮。 是的,这个日子就是——李秋月的忌日。 一身青城剑法、与青城道观的纠葛、对清诀道长的沉吟、与苏袖同款的玉牌,无一不告诉万子夜,这在母亲口中已然是逝者的师妹,如今奇迹般地坐在三更楼里,还是个令江湖人敬怕的“活阎王”。 “是裴琅提起过我?”李秋月默认了自己的身份。其实她从未刻意欺骗过,只是人人都以为她已死,从没人再寻过她罢了。 在这个问题上,万子夜不能讲出母亲,只好点头称是。 “原来都是一家人,那话好说啊!”此时,响起了个飞扬的笑声,众人侧头一看,原来是陆大少爷终于醒了。 陆诚是在万子夜揭露李秋月的时候醒来的,前头起的争执,他一概不知。 只见陆大少爷整了整衣襟,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上前来,甚至得了闲情逸致地飞了个桃花眼,“既然你跟轻舟师出同门,就把冰魄草还了吧。” 第九十四章 恰似故人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本来打算先搞清楚李秋月与裴家的恩怨,然后再循序渐进地套套话。没想到陆诚这一睁开眼睛,就单刀直入,给众人问了个措手不及。 陆诚大概是还没从迷糊劲儿里缓过来,接收了几道眼刀,却浑然不觉。从地上捡起枪筒,抱拳道:“久闻三更楼大名。在下是落桃山庄的陆诚,是这两位的......” 裴轻舟叹了口气,抬脚踢他小腿,“别说话,去一旁坐着,一会儿轮到你。”她此时撇清关系,生怕李秋月再翻脸,到头来让陆诚也一场空。 陆诚脑子虽不清醒,但已形成了条件反射,甫一挨踢,立即住口不言。坐回椅子上,只一双迷蒙的桃花眼委屈巴巴地望了过来。 李秋月看懂了裴轻舟的意图,也不揭穿。一来,落桃山庄本就不好拒绝,现在就着台阶下了,还算是卖个人情。二来,此时她有更关注的事情,那就是她吩咐去盗草的那个女孩。 难道那孩子已经盗得冰魄草了? 李秋月心里仍有犹疑,她抱着保护那孩子的心思,沉声问道:“什么冰魄草?” 只不过,接下来裴轻舟的话让她知道,那孩子已经彻底暴露了。 “地字九号,小宣。难道不是李楼主下的令,让她潜入的青城道观?”裴轻舟道,“我原本以为,是她的悟性极高,才在短时间内掌握了青城剑法。现在看来,应是与你关系匪浅,早就由你将剑法传授给了她。” 李秋月不置可否,转头去看严追,柔声道:“她人呢?” 严追一愣,“她没回来?” 闻言,李秋月轻轻地摇了摇头,眉头紧锁。半晌才道,“这不对劲。” 裴轻舟眼皮忽地一跳,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李秋月当然不会先交实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白玉面具的外缘,思考片刻后,反问道:“冰魄草之事,你们如何得知是小宣所为?” 严追今日也是才跟李秋月见上面,这会儿想起了什么,从怀里取出小宣的腰牌递了过去,“裴女侠他们顺着这块腰牌,摸到了秋水茶楼。我还以为小宣着急,没跟暗桩兄弟打招呼就直接回来了。你也知道,小宣那性子随你,做事风风火火的......” “她再随我性子,也不会把腰牌丢了。”李秋月的胸口起伏,语气中有几分焦急,“她的腰牌在哪里,人肯定还在哪里。” 裴轻舟忍不住说,“你的意思是,她还在道观里?这不可能,道观已经被翻遍了。再者说,她杀了人还不跑,不怕师兄弟们取她性命吗?” 李秋月神色一凛,“小宣杀了谁?” 裴轻舟咬牙道,“守卫金丹阁的两位师兄。她杀人盗草后逃之夭夭,所以我们只能来三更楼寻她。” “杀人的定不是小宣。”这回,李秋月的后背没来由地一凉,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是我派她去盗草不错,可我也叮嘱过她,绝不可杀害青城道观之人。” “如果是在紧急的情况下,必须要杀人才可取草呢?” 李秋月短叹了一声,“如果有此情况,当可放弃冰魄草。区区一株草罢了。” 原来李秋月对青城道观仍有情谊,裴轻舟似乎察觉到了这李楼主的复杂心绪,本是想质疑几句,却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她愿意信。这是一种很奇妙的、非敌非友的信任。或许是来自李秋月提到小宣时,语气中不经意泄露的温柔,也或许是李秋月嘴里吐着怨言,唇角却噙着一丝落寞。 裴轻舟的手指点上了脸颊,“这么说来,眼下有了两个问题。第一,杀人的是何人。第二,小宣去了哪里。” 李秋月显然更在意第二个问题。能坐到三更楼的楼主这个位置上,她比别人更容易嗅出危机。思考后再开口,红唇上多出了几处凝重的咬痕,“小宣,怕是凶多吉少了。” 说罢,当即做出了决定,“严追,你跟他们回碧水镇上去,务必找到小宣。活要见人,死......死要见尸体和害她的凶手!” 后半句话,李秋月几乎将银牙咬碎。艳丽的红唇如血浸过,白玉的面具也似乎与之呼应,那夜叉造型越发狰狞。 她是动了真气了。众人被这腾腾的杀气感染,呼吸仿佛都小心了许多。 这时候,忽地响起清朗的声音,像是在死气沉沉中,注入春日的清泉。偏有人胆子大,又或者说,对他而言,有非说不可的话,“李楼主,你身有内伤,不可过多动气,须得静养。” 说话的人是万子夜。早在最开始,李秋月刚一开口,声音中隐有断续,他便怀疑这人带伤。后来又见她出招之际,剑法虽妙,功力却不及天字一号五成,眼下情绪激动,又有真气涣散之相,想来受伤应是不轻。 他想,李秋月是他母亲惦念过的师妹,若他母亲在天有灵,知道这小师妹状况,也会让他如此叮嘱几句的。 于是他从袖中摸出药包,双手捧着,不为人知的岁月在双眸中凝结,“这是裴家的伤药,虽不能治本,但可缓解一二。此事过后,若是李楼主愿意,我可来三更楼为你医治。” 但见眼前这白衣少年,面如冠玉,沉静俊雅。李秋月忽然觉得,从他的眉眼间,好似见到了青城山上的晚风微漾,偏与那喜穿红衣的故人安静沉思时,有那么几分相似。 她不禁喃喃问道:“你方才说,你姓什么?” “姓万,名子夜。” 李秋月鼻子一酸,自嘲笑道:“我竟盼着你姓方。许是今日想起的往事太多,怎么在你身上看见了我苏师姐的影子。” 万子夜无言,缓步将药包递了上去。李秋月不伸手,他便静静地等着,直到那玉面半遮的楼主认输了似的,将药包接过,攥在手心里,“三更楼不欠人情,你们回了碧水镇,尽管使唤严追就行。” 严追:“......” 李秋月睨了一眼啼笑皆非的严追,“怎么了?你带进来的,得负责到底吧?” 这活阎王楼主肯跟裴家的孩子合作,对严追来说已是天大的宽慰,他也不介意李秋月的磨人性子。只不过,感受到座上一双桃花眼投来的同情目光,有些不大自在,干咳了一声,“落桃山庄有何事相求,不妨说来听听。” 陆诚已经坐候了许久,再不让他讲话,估计梨花木的椅子都得让他掰掉一块。这回终于问到了他,赶紧从椅子上弹起身来,摸出张折得四方的纸,大步流星地递了上去,“落桃山庄想请三更楼帮忙,追缉这个人。” 纸上写的,乃是不识公子的外貌、武功路数等情报。李秋月展开纸上,目光落在“神天长生教”,内心犹如惊涛拍岸,震动铁索连环。 “这上头写着,神天长生教已让你们捣毁了?” 陆诚点了点头,面露惋惜,讲述了来龙去脉,“只可惜让他们的教主,不识公子跑了。” 李秋月道:“这单生意我接了。按理说,像这样生意,需要落桃山庄抵押桃花枪谱,再交三千两佣金。不过,神天长生教跟三更楼也有些过节,你将情报送来,也算是帮了我个忙,抵押物就免了。” 陆诚奇道:“神天长生教也招惹三更楼?” 李秋月避而不答,勾了勾手。陆诚混过几次生意场,心领神会,先摸出银票交了,算是达成了交易。 “行。既然你成了金主,我也就不瞒你。今夜你们都见到了秀山派的张承心吧?据他招认,给他出谋划策、诱使他杀害老掌门、给他提供毒药的,就是这神天长生教。” 裴轻舟气呼呼地道:“这魔教原来并未除尽,不识公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听张承心说,扶持他坐上掌门之位的代价,就是交出了秀山派的内息口诀。”李秋月目光炯炯,双袖一翻,比起杀手之气,似乎更具侠风,“不识公子此人做事不择手段,祸患极大,我三更楼定不教他肆意妄为。” 第九十五章 桥上遇袭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双方既然已经谈妥,三个年轻人便由严追带着,出了三更楼。 本来按照规矩,几个人怎么进来的,还应该怎么出去。正在严追犹豫要不要重施迷烟之际,万子夜淡笑道:“不劳费心,李楼主在与阿舟交谈之时,我暗自敲过墙板,发觉墙壁极薄,想来我们所在,不是跟长乐酒楼一样的陆上屋子。” 严追闻言,笑了一笑,“万少侠可是知道身在何处了?” 万子夜用脚尖点了点地板,谦然道:“这处地板也比陆上的更轻,若我所猜不错,应是在水上吧。” “水上?”陆诚踏了两下脚,没察觉出什么异样,干脆用枪筒去戳,“你的意思是,我们在船上?” 严追连忙出声,“陆少侠,你莫要乱戳,万一灌进水来,修着可麻烦。” 此言一出,正是验证了万子夜的猜测。裴轻舟此时也琢磨过来,“难不成我们就是在宁远城的江水之中?好个三更楼,原来是随处漂泊。” 李秋月轻声笑道:“果然是裴琅教出来的,滑头得很。” 这次再说出“滑头”二字,已是戾气全无,倒是生出几分对晚辈的疼爱。严追听在耳中,悄悄地舒了口气,这别扭的楼主在十几年间积累的壁垒隔阂,看来有望彻底地消除。 打开房门,果然有江风从廊间拂过,带着潮湿的气味。等走上甲板,方可见月涌江水无穷,七八点星子在云天开外,不甚明朗。 三更楼的船正停在一座石桥旁,几人飞身上了桥,那船就顺着江流,不知下一站去往何方,不消片刻,已融进夜色当中。 “妙啊。怪不得暗语里有句‘五更不候’。要是青天白日之下,这船还不让人抓个正着。”陆诚望着大船荡开的水波,一拍万子夜的肩膀,“你说对吧?” 等了半天,没见回应,又去拍裴轻舟,“你说对吧?” “陆少爷,把眼睛擦亮点儿,别看那船了。”裴轻舟反握住陆诚的手,引他去摸枪筒,“桥对面有人。” 陆诚回过身来,才见其余三人均是防备之色。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确有几个漆黑的影子在暗处,与岸边树影纠缠在一起,教人看不大清楚。偶尔又见银光倏忽闪过,大约是对方利刃出鞘,月色映着寒芒。 裴轻舟甩手展剑,清越的声音划破夜幕,“桥头是哪路英雄?可否行个方便?” 话音甫落,几道黑影登萍渡水而来。为首一个,黑巾遮面,目露凶光,手中拎着一柄链锤,一链三锤,落地时如虎爪破风,发出尖锐声响。 这人一抬手,身后的黑衣人尽数停住,“半夜三更,你们几人在这做什么?” 陆诚双手合枪,翻了翻眼睛,“你们又是什么人,还穿着夜行衣在这埋伏,明显比我们可疑许多吧?” 那领头人似乎没工夫拉扯,冷声道:“刚才你们从船上下来,可是三更楼的金主?” 这些人在埋伏三更楼? 严追的手悄悄抚上腰间,不动声色地说,“我们只是普通的船客,什么三更楼?一个楼怎么会在江上?” 那领头人不吃这套,抡起链锤,作威胁之状,“我们派遣弟子数百,才终于抓住三更楼的尾巴,绝不会错。你们若是金主,将那船上情况讲了,我便可放你们离去。” 瞒看来是瞒不下去了,插科打诨也未必过关,裴轻舟不明对方来意,决定先探探底,“不行啊,大侠,我们不能说,三更楼我们得罪不起。除非你们比三更楼更厉害,能保护我们安全。” 见眼前小姑娘老实认了,领头人给了个甜枣,昂首便道:“我们是秀山派弟子,前来营救掌门。三更楼罪恶滔天,先杀我派老掌门,又掳走新掌门,女侠,若你还有侠义之心,可否搭一把手?来日秀山派定会报答这份恩情。” 陆诚听罢一撇嘴,“我可以卖你们个恩情。” 领头人眉毛一挑,“少侠请讲。” 陆诚道:“那艘三更楼的船上,高手如云,就你们冲上去,怕是要被当萝卜剁了。再说,张承心已经亲口承认,是他毒杀了老掌门,我劝你们趁早回去选个新的吧,别搭理他了。” 这番话说完,本以为这些黑衣人要消化一番。没想到,领头的眼中霎时间杀气大涨,阴恻恻地道:“你们知道老掌门是怎么死的?” 裴轻舟四人谁也不傻,见领头人反应如此,方知这些人多半是张承心的走狗,是以再讲话时,谁也不再留客气。 陆诚道:“那我再告诉你个事儿。” 领头人将手背在身后,打了个按兵不动的手势,“说。” 陆诚神秘一笑,故意拉长语气,“我今天在三更楼看见张承心了,他就在——” “在哪儿?” “棺材板里!哈哈!” 突兀的笑声响起后,即刻又闻三声尖啸。 那领头人抡圆了链锤,飞身向陆诚杀来,“敢耍我,找死!” 陆诚仍旧在笑,从低声憋笑转而放肆大笑,人向后退了半步,嘴里根本不停,“怎么了,你不爱听实话?大伙儿都看到了,张承心就在棺材里,屁滚尿流的,像......像......对啦,像河沟里要死不活的臭鱼!” 领头人气得直骂,连连催出真气,带动链上的三枚狼牙锤,却始终锤不到这逞着嘴上功夫的男子身上。 倒不是陆诚的身法有多了得,也不是这领头人的工夫有多孬。原来,方才陆大少爷嘴角刚噙了笑意,裴轻舟和万子夜便知他没憋好话,也不阻拦,就提防着他把敌人气急的时刻。 那领头人甫一甩锤,万子夜的柳叶飞刀紧随其发,飞刀又巧又快,如同银色丝线,不待近身,就先以攻势缠住了链锤。 领头人俯身蹲马,脚向右踏,再甩出一锤,青光剑网又将他拦住。 眼下的境地,是既攻不出,又破不去招,链锤一点便宜也占不到。那领头人只能眼看着陆诚又退半步,嘲讽的音调一点儿没降,“你说,等张承心到了阴曹地府,玩不了虚的,不会被老掌门打得魂飞魄散,永不超生吧?” 领头怒火攻心,阴狠的双目瞪得尽裂,撤回几步,咬牙切齿喊道:“都给我上!” 秀山派仗着人多,一拥而上。陆诚终于住了口,朱红的枪花挽起,横枪向左狠打,又向右疾刺,“砰砰”两声,两个黑衣人闷哼着掉进江里,激起不值得一看的水花。 其中一黑衣人看似机灵,见三位年轻人武艺了得,干脆趁乱翻过身去,预备先拿下那玄衣的中年男子。 人刚掠至严追身前,他就用性命证明了自己实则愚蠢。 这黑衣人甚至没看清严追出了什么招,便觉得脖子很痒。用手一抹,只有染了指尖的血渍,不禁哂道:“还以为多厉害,原来只是划了个血线。” 严追笑而不言,确实也没时间同这黑衣人言说什么。只见黑衣人刚抬起手再起攻势,颈上的血色细痕陡然扩大,顷刻间,血光喷出如泉。 几注向桥下洒去,被陆诚打落的那两个好不容易浮上来,便被兜了一头一脸。他二人只觉得被滚水浇了,发出了难听的鬼哭狼嚎。 使链锤的领头人总算意识到碰了硬茬子,躲在人后,猫着腰往岸边退。还没退上几步,惊觉青光划过,脑后顶上了锐利剑锋。 “女侠,女侠饶命。”领头人嘴上告饶,其实伺机抢攻。这时候,手腕一痛,麻筋吃一硬击,链锤也被白袍的男子卸了去。 裴轻舟大喝一声,“跪下,让他们停手。” 那领头人没骨气地“噗通”跪地,忙道:“都停手。” 石桥上安静了下来。 不过,说是停手,能喘气的黑衣人也只剩两三个,都在陆诚手底下过招。剩下的,不是趴在桥上,就是在江中沉浮,这会儿的工夫,已然是连成片的血色,全是严追的杰作。 严追手中仍是无剑,身上浴血,此刻没戴三更楼的修罗面具,却比那时更像修罗。 他负手踱步,每走近一步,那领头人就不由地咽一口唾沫,咽得口干舌燥了,颤抖开口,“我、我是秀山派副掌门张守义,你你你不能杀我。” 第九十六章 承心守义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原来你是副掌门,久仰久仰。”严追哦了一声,轻蔑笑道,“你与张掌门不愧是亲生兄弟,一个守义,一个承心,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对了,听说我们三更楼抓捕张承心时,是你暗箭伤人?” 听着这一声“我们三更楼”,张守义抖如筛子,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地上堆萎。那日三更楼来了个女人带头截住他哥张承心,正是他发出一枚淬毒的暗箭,教那女人负了重伤。眼下他落在仇敌手里,焉有善终? “是我哥、我哥让我这么做的。他欺师灭祖,罪大恶极,就交由三更楼处置了。我这就带人回去,永不再来找麻烦。” 秋风又起,血味渐浓。 严追的眼神越发冷酷,已不像在看个活物。将张守义杀死,他甚至不需出剑,只消用足一踢,或是用手一拧,就能教眼前这小人没了性命。 可他还是出剑了,惹人迷醉的紫色弧光划过,念秋软剑“噌”地绷直,不偏不倚地割断了张守义的手筋,“你是这只手发出的毒箭?” 陆诚远远地起哄,“错了,搭弓射箭得两只手啊!” 张守义哀叫连连,冷汗涔涔,吐息凌乱不堪。却又见他猛地吸了口气,不知用了什么调理法门,似是自封了穴道,转眼间悲鸣声低了下去,濡湿的黑巾下露出一双阴鸷的眼睛,狠狠地盯着陆诚。 “还有瞄准的眼睛!”陆诚不甘示弱,回敬道。 这回,张守义也不敢再瞪陆诚,恨恨地垂下了头。 严追仍没打算放过这恶贼,沉声道:“秀山派的内息调理之法果然冠绝武林,你的手筋断了,竟然能以封穴缓解痛感,不知道你这法子能用多少次?” 要说这张守义,在秀山派资历够老,功夫在派内怎么能排个前五,勤奋地修炼个几年,说不准哪天掌门就轮到他的身上,却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起了歹心自毁人品。 起了坏心,偏还没有坏胆,遇上三更楼这样的狠主,只能任人拿捏。 手腕处的痛感虽不剧烈,但也如层层涟漪袭来,磨人得仿佛没个尽头。他想去抓那伤口,又实在不敢乱动,自知今日必是死路一条,打消了求饶的念头,闷声道:“你要杀,就痛快一些吧。” 严追听了,冷峻的面容上浮现一丝暖阳笑意,只是这笑让人看了更瘆,“给你个不必死的机会,你要不要?” “你不杀我?” “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真的?”张守义倏地抬起头来,眼里仿若亮起道痴迷的光,但片刻又熄灭了下去,眼角抽搐了两下。 “哼,你还是不要诓骗我了吧。我跟我哥为了掌权,是用了些不耻手段,但你们三更楼行事,又好到了哪里去?咱们都是一丘之貉,你真当自己是判官,评断他人功过?” 张守义说这话出来,本是想激怒严追,求个痛快死法。但严追是何许人也?天字一号杀手,除了那玉面楼主能教他心慌意乱,旁的人骂破了天,他也只是当窜天猴炸了,纯听个动静。 “你没得选择。”紫气骤现,又是一条手筋断于念秋剑下,“我只需你讲一讲神天长生教。一个无关魔教换一条命,这买卖你掂量掂量。” 先给生机,再下狠手,张守义已然崩溃,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心底生出乱丛般的惧意,再听后半句话,竟觉得对方并未提什么为难要求,恍然间生出些许感激之情,“我说,我说,这个好说。” 严追这才稍稍闪了身子,“三位少侠对长生教了解颇多,你们来问。” 裴轻舟不遑多让,傲然问道:“助你们毒杀老掌门的是何人?” 张守义老实答道:“是长生教的教主,不识公子。” 此言一出,裴轻舟眉眼结下霜寒,“不识公子为何出手相助,所图何事?” “他只要我哥交出秀山派的内功秘诀,至于为什么......秀山派内功谁不想要,或许是他野心和胆子都比较大罢了。” 这个信息,张承心已经说过,没什么新鲜的。裴轻舟蹙眉不言,不知接下来从何问起,下意识用求助的目光望向万子夜。 万子夜试着理了理头绪,问张守义道:“那你可知道,有本叫做《神蛊遗术》的秘籍?” 张守义经此启发,还真想起了什么,“我想起来了,那教主曾经问过,若是有本秘籍所写内容倒错,人练功后有走火入魔之相,可否以秀山派内功平息。我哥说,倒是可以,不过需要辅以灵丹妙药,效果方可显著。” 这一番话给众人说得云里雾里,眼下谜团未解,又添新疑,裴轻舟感觉脑袋中塞了个越鼓越大的皮球似的,再灌上些东西,立刻就要原地爆炸。 好在万子夜依然沉着冷静,像是她的一块定心石,“不识公子是否有走火入魔之相?你可知他人在何处?” 张守义翻着眼睛回想了片刻,“他好像没有。至于他人在何处,我就不知道了。向来只是他找我们,我们找不到他的。” 这张氏兄弟是有多迷恋掌门之位,才会将秀山派百年心血交于不明不白的人。饶是严追看惯了江湖的风雨,也不免发出嗤笑,“你说完了?” “没了,我就知道这些。” 严追轻笑,一掌劈出。 张守义大骇,却是没死,只觉得内息在刹那间化为齑粉,随着风无声无息地散了。两腕伤处压制不住,被火灼烧一般剧痛起来,这才知道是几十年的功夫被人一朝废去。 “说好的,我不杀你。你可以滚了。”冷冷的话语从严追口中吐出,张守义不敢耽搁,连忙招呼仅存的黑衣手下将他抬走。 等了半天没有回应,举目望去,却见几个黑衣手下无人上前,目露嘲讽,有一个野心勃勃的,连礼都不行,张口便道:“副掌门,你丢人至此,还有脸回秀山派吗?” 张守义的脸煞白,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副掌门之位,你也该让下,给我们坐坐。”话音甫落,一道飞剑当空刺来。张守义武功尽失,无从闪躲,生生被穿透了咽喉,瞪着血红的眼睛倒在桥上。 他到死也想不明白,怎么机关算尽,最终会死在培养的心腹手上。却不曾想过,世上不止他兄弟二人执着权力贪欲,那黑衣人肯为他们卖命,行不义之事,又岂是良善之辈。 一场狗咬狗的好戏刚落,严追似是看不尽兴,摇头喟叹一声。霎时间长空风起,他隔空接连弹指,劲气急射而出。 几个黑衣人正欲转身离去,却是喉头一紧,又觉一空,咽喉均被指劲射穿,同样死不瞑目地仰面而倒。 此时天色初现微白,朝霞淡淡地浮上一片,似是挂着血光。 裴轻舟、万子夜、陆诚望着一地黑衣尸体,半天没说出话来。从进到秋水茶楼,到从三更楼平安出来,这严追给他们放水,放得是跟泄洪一样吧? 又想起李秋月嘱咐他们,尽情使唤这天字一号,谁敢啊? 严追看着三个小辈阴晴不定的脸色,十分随意地笑了笑,随即吹响一声口哨。岸边树冠摇曳,一个黑影像麻雀似的,嗖地落了地,单膝拜下。 这人正是长乐酒楼的马面人,“大人。” 严追淡笑着“嗯”了一声,“张守义说的话,都记下了?” “记下了。”原来马面人一早就伏在树上,今夜若没有裴轻舟等人阻拦,张守义一伙人也杀不到三更楼的船上去。 “很好。把桥上收拾干净,回去告诉楼主,宁远城不能待了。” 马面人得令,举手一挥,四面八方涌来十几个鬼面汉子,手脚麻利地处理着尸体。 陆诚瞠目结舌道:“严、严前辈,你都这么厉害,那楼主岂不是要强得跟神仙似的。” 严追的眉眼柔和下来,寂然地笑了一笑。论武功,他远远在李秋月之上,只不过,那女人凭借跳脱的性子,就将他拿捏得死死的,让他甘拜下风。 “是。天上地下,属她厉害。” ——“念秋”软剑。堂而皇之的心思,可那人视若无睹。 裴轻舟不经意地瞥见身侧白衣的竹马,想起他有些时候,眸子里也会生出她不知从何问起的零落,心跳不自觉地错漏两拍。 “子夜。” 万子夜温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裴轻舟胡乱摆了摆手,仓皇间扯了句车轱辘话,“我想先解决青城道观的事情,我们快些回碧水镇上去。” 第九十七章 凄凉的青光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碧水镇仍下着雨。 “酒坛中的迷药若不是小宣所为,又是谁干的?”裴轻舟撑伞行在雨中,手指轻点脸颊,踮起脚尖越过一株顺着积水漂流的落花, “那天,赵师兄始终抱着酒坛子,席间也只有赵师兄、林师姐、小宣、子夜和我五人,哪里还有机会给旁人下药?” 万子夜提醒道:“那日在施粮处,能接近赵师兄的,还有林府的家丁。” 裴轻舟点了点头,补充道:“还有卖葡萄酿的酒馆。林府那边,等我们回了山上,嘱咐林师姐去问一问。至于那间买酒的馆子,名叫‘楼兰’,已经在碧水镇开了有些年头,虽说下药的可能性不大......” 说着,笑看了严追一眼,“......但也保不齐是个暗桩呢。” 严追闻弦歌而知雅意,“裴女侠,那楼兰酒楼是不是暗桩,我前去一探便知。” 裴轻舟没想到这天字一号这么好使唤,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让子夜同你一起去,道观的人认识他,等你们探查完毕,可直接进道观碰头。” “那我呢?”陆诚迫不及待问道,“轻舟,也给我安排些任务。” “陆大少爷,你就跟我回道观再查一查吧。” 裴轻舟颇为无奈地望着那双作无辜状的桃花眼。本来没打算带陆诚来镇上,谁知道,出了宁远城,他一直不屈不挠地打马跟在后头,说是找三更楼的任务完成了,来帮一帮好朋友的忙。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伸过头来的,是同过生共过死的陆诚,饶是实在给他派不上活儿,裴轻舟也硬编出了两句,“也许盗草杀人的凶手还潜在道观里,到时候就麻烦你施展高超的枪法,保护大伙儿的安全。” “好哇。”陆诚一连说了许多个“好”字,能跟裴轻舟一起、单独行动,他心里隐隐生出满涨的愉快,全然忽略两人的行动跟“单独”根本沾不上边。 心念一转,不知想了什么有的没的,忽而又开始紧张起来,“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师门的人!” “你突然忸怩什么?”裴轻舟驾轻就熟地一抬脚,鞋尖儿扬起水花,湿乎乎地去扬陆诚,给他的衣袍下摆溅出一片水渍,这才粲然一笑道,“让你跟我去查案,不是让你跟我串亲戚,行不行?” 正说着,目光落到一处角落,蓦地停下了脚步,好似抓住了一些十分重要的思绪,半晌再未做声。 原来,几人走的这条路,正是她几日前,走进镇子的那条。此处,乃是王老汉儿卖鸡蛋的地方。 今日有雨,他没有出摊。但那日买卖鸡蛋时的对话,此时七七八八地涌入裴轻舟的脑海中。她静静地在脑中搜索,想起某件事的时候,猛地一拍手,纵身跃向远处,留了一句急切的话语响在风中, “走,回道观。” 万子夜知这少女定是有所顿悟,也向严追示意道:“严前辈,我们先去楼兰酒楼。”说完,这两人黑白身影一伏一起,也消失在了雨幕中。 眨眼的功夫,原地只剩下挠头的陆诚。他“啊”了一声,赶紧飞身而起,两条腿交替个不停,“等等我,轻舟,我不知道青城道观怎么走啊!” ...... 青城道观的弟子今日雨休,不必在练功场修习。几个弟子正坐在檐下谈天说地,磕着放在后厨的一把瓜子,气氛倒是融洽火热。只不过,渐渐地,眼看着雨点越来越小,不约而同地浮现一抹愁色。 其中一个弟子,是个青衣的小师妹,正托着腮,撅着小嘴道:“坏了,这雨下到了尾声,一会儿肯定还得练功。” 另一个玄衣的小师弟笑道:“也没准儿不用去,已经过了晌午,剑梅师父肯定吃酒吃困了,不会管我们的。” 第三个弟子是个素衣的师兄,脸色略显严肃,“你们别想着逃过练功,自从那天过后,剑梅师父再也不喝酒了。” 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三个弟子并不十分清楚,只知道更年长的师兄师姐们搜了几天山,听说还有个小师妹不知去向。 “兰芳师父这几天心情也不好,你们发现了没......”玄衣的弟子凑过头去,刚想分享些所见所闻,余光瞥见个黯蓝的身影,狂风骤雨似的卷进院来,不禁叫道,“裴师姐,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裴轻舟眉眼沉沉地站住。方才上山跑得太快,树间积存的雨水给她的衣衫浇得透湿,凉飕飕地贴在身上。 她并不在意,也没回答小师弟的问题,只抽出灵雀剑来。 阴冷的残雨、寒凉的秋风、衣衫裹着不自觉颤抖的身体,青光从鞘里乍泄,清冽中头一回带了凄凉。 “轻舟!” 陆诚这会儿才赶了上来,一进院子,就见蓝衣的少女高高地举起灵雀,随即剑随手落,劈开雨帘的同时,也劈开了一块圆形的木盖。 ——封井的盖子。 “雨水暴长,井已经封了。”那日买鸡蛋的妇人这么说来着。 裴轻舟咬了咬嘴唇,沉声道:“劳烦师弟,去把两位师父叫来。就说......这井里大概有些东西,需要捞上来一探究竟。” 这小师弟见裴师姐的脸色骇人,心知大概发生了要事,忙不迭地应了一声,施展轻功离去,没过一刻钟,就寻了剑梅和兰芳回来。 兰芳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弟子,围在井边,皱眉问道:“轻舟,你要捞什么?” 裴轻舟反问,“当夜没人下山,是不是?” 兰芳点头道,“是。守山门的弟子没见着有人。不过,也许是在我们发现之前,小宣已经逃走了也说不定。” 裴轻舟摇了摇头,“有个人告诉我,小宣的腰牌在哪里,她人肯定还在哪里。既然山上、道观里都搜遍了,唯有这口封住的井,还没人看过。” 兰芳的眼神深邃起来,若有所思地望着这口井。 剑梅惊声道:“你的意思是,小宣她在井里?她怎么会在井里?难道她已经......” 腰牌遗落在房间的暗格中,兵刃教人夺去做了陷害的伤口,小宣还能有几分生机?裴轻舟心如刀绞,泠泠地打了个寒颤。 “捞!” 兰芳发一声令后,脱下道服外袍给裴轻舟裹了,见她双唇发紫,又将她揽在怀中,“轻舟,你回房去等等吧,把湿衣服换了。” 裴轻舟闷声道:“我在这等。” 后厨这边动静不小,引得许多弟子围在院外张望,兰芳和剑梅驱了两次,仍有个好奇心重的,磨磨蹭蹭地走了几步,又悄悄地伏在墙根边儿上。 “师弟,你在这趴着做什么?。” 这好奇弟子正瞧得起劲儿,惊觉肩膀受力,嗖地回过身去,见到来人,不由地舒了口气,“原来是赵师兄,可吓死我了。” 赵青松笑道:“我听说轻舟回来,直奔了后厨,到底发生了何事,里头看着倒是热闹。” 好奇弟子苦着脸道:“听不清楚。好像是把井盖打开了,要从井里头捞东西。” 赵青松皱了皱眉,俊脸上盖了一层阴云,沉声说了一句“你回屋去”,三步并两步地跨入后厨的院中。 他沉默地走至裴轻舟身侧站定,目光落在劈成两半的木盖,眸子里似是映起寒潭,“轻舟,在捞什么?” 兰芳已派人给裴轻舟带了袍子和干净的面巾,可她身子依旧发冷,疲惫得仿佛没力气多说,“小宣的尸体。林师姐呢?” “应该一会儿就来。”赵青松叹了口气,“你是说小宣死了?可是这么多天过去,就算将她的尸体捞上来又能如何?” 裴轻舟久不作声,轻轻地摇了摇头。 趁着打捞的光景,陆诚已经自报过家门,众人顾不上过多寒暄,他也正好落个清闲。踱到厨房煮了壶热茶,用两块抹布垫着提手,生怕洒了似的,迈着小碎步往裴轻舟身边走。 还没走出厨房,只听院中传来一声震怖的喊声,“捞上来了!是具尸体!” 第九十八章 明月松间照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陆诚还没踏出厨房,就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 跨回院子,只见一具肿胀的尸体被拖了上来。那尸体被水泡了几天,浑身发白,旧道袍涨破了几处,依稀可辨得胸口有一道贯穿的剑伤。 那剑看起来刺得极狠,伤口处骨骼外翻,肌肉间早已没了血色,像白花花的油脂一样卷着。 陆诚大致瞥了一眼,不忍再瞧,皱着眉道:“轻舟,这是小宣吗?” 许是井水寒凉,尸体并未完全腐烂,从面目和衣着打扮上,裴轻舟基本可以确定,这便是失踪了几天的小宣。 她五内翻腾,有些想呕,也有些想移开眼睛。可她并不愿逃避,用力地掐住手心,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那样瘦弱的小女孩,如今竟是这副硕大的死态,一时间,后厨院内的抽气声、干呕声、嘀咕声此起彼伏。 “小宣师妹!这是小宣师妹?”一道失声尖叫从人群后传来,林月婉拨开几个弟子,小脸儿吓得纸白,柔弱的身子摇晃了几下,靠着赵青松的身上。 “婉儿,别看。”赵青松轻言软语,附在心上人的耳畔,“没事的,我在呢。” 林月婉紧紧地揪住衣襟,两行清泪汩汩落下。 正在众人惶然之际,裴轻舟忽然看出些门道,用面巾垫着,去抚摸尸体的脸颊,“她为何牙关紧闭?” 陆诚转头猛地吸了几口清新空气,陪着专注的少女蹲下,不由地对她的心理素质产生几分佩服。当下不甘示弱,决心展现男子气魄,“我来看看。” 说这话时候,他的一张桃花俊脸扭得错位,却是狠了狠心接过面巾来,去捏尸体的双颊。 那难以言喻的手感教他险些弃巾而逃,但他与裴轻舟并肩蹲着,源源不断的温热从肩膀处融入,教他心中生出一种定要做个英雄的激昂。 索性把心一横,低喝一声,手上运了真气,终于将紧闭的双唇掰开。见着嘴里有什么物件,又用双指将一件玩意儿从小宣的嘴中扯出。 这回陆诚实在是忍不住心里发毛,把那东西“啪嗒”扔在地上,“这是什么啊,软塌塌的?” 院中有两个人变了脸色。 其中一个人是裴轻舟。她先是迷茫,又是吃惊,最后变为了震惊,整个人呆立当场。心念电转,似乎已在无数个可能性中迷失。可是,那东西又容不得她迷失,给她指出了一道,她不愿去往的方向。 另一个人是赵青松。 他轻轻地抚着林月婉脑后的乌发,悄无声息地将她按得更紧,教她看不见地上的物什,也看不见他脸上的不安。 不防此时还有第三个人作出了反应。剑梅“咦”了一声,捏起那件小巧玲珑的东西,犹疑说道:“好面熟的图案,这不是青松的......” ——荷包。 彩绸的料子,绣着青松明月,系着繁复的小结,此样式、此心思,天底下只有两枚。另一枚,正挂在赵青松的腰间。 “青松,你的荷包怎么在小宣的嘴里?”剑梅还没意识到什么。也或许是,他从不对这孩子起怀疑心思,毕竟赵青松是由他亲自抚养成人,总不至于做出这等恶事。 于是想缓和气氛似的,扯出个笑容,“轻舟,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快分析分析,这个荷包怎么回事?” 裴轻舟的眸子浮出水汽,狠狠地用手背抹了,瞪着杏眼道:“赵师兄,是你杀了小宣?” 赵青松短促地道:“不是我。” “守卫金丹阁的师兄呢?” “也不是我。” 周围有知情的弟子高声道:“裴师妹,你是不是搞错了?那夜守卫师兄被人杀害的时候,赵师兄不是正跟林师姐在一起吗?” 赵青松稍稍舒了口气,勉强笑道:“轻舟,你怎会怀疑到我的头上?你若是想到什么,大可说出来,师兄也好为你解开误会。” “想到了什么?” 裴轻舟自嘲道:“我想到的太多,多到让我怀疑,你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赵师兄。” 赵青松如墨画的眉间隐有怒色,“轻舟,别胡说。这个荷包能证明什么?那守卫师弟身上的剑伤既然可以伪造,这荷包又怎么能保证不是栽赃嫁祸?再者说,那时候,我与婉儿在一起,这还不能证明我的清白吗?” 裴轻舟道:“谁可以证明子时的时候,你与林师姐在一起。” 赵青松不耐烦地皱眉,“亥时的守卫弟子看见了......” “他们只看见了你在林师姐的院门口,仅此而已。”裴轻舟面露不忍,却又不得不问向师姐,“林师姐,你子时的时候,有见到赵师兄吗?” 林月婉已从赵青松的怀中退开,轻纱袖下的玉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柔声说道,“见到了。” 赵青松暗自松了口气。 却听裴轻舟又说,“师姐,你可知道,有人在我们那夜的酒里下了迷药。我醒来时尚且昏沉,你如何辨得时辰?” 林月婉一愣,红唇微启,有些迟疑,“我是被赵师兄叫起来的,那时候确实浑浑噩噩。但我记得赵师兄说......他说他来得正准时,我却还在睡......所以......” “原来如此,所以林师姐就以为那时正是子时。”裴轻舟接过话来,“我们原本以为,在酒里下迷药的人是小宣,现在看来,应当也是赵师兄所为吧?” 赵青松冷哼一声,“这也赖在我头上了?” 裴轻舟苦笑道:“你好像对酒里有迷药的事并不感到惊讶?” 赵青松面露哂色,“我......” “赵师兄,你不必再找借口。我想,你在收到我的信函时,已作出了计划。你提前将迷药下在酒里,大伙儿散去后先杀害了小宣,取了她的武器、给她投了井,然后在子时露面,再悄悄潜到金丹阁杀害守卫,最后欺骗林师姐,让她为你做了人证,我猜测的对吗?” 不等赵青松回答,裴轻舟继续缓缓地说,“见到荷包的那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赵师兄,你的行为过于刻意。你深夜去寻林师姐这件事,怎么会宣扬得满观皆知,你难道......” 不在乎林师姐的清誉吗? “啪”地一声脆响打断了这句话,只见林月婉扬起皓腕,白玉似的手化作刀子,刮在赵青松的脸上。 这一巴掌用劲不小,不消片刻,赵青松的俊脸上呈现出清晰的指痕。 以他的功夫,躲开这一巴掌根本不难,但他没躲没闪,也不去理会火辣的疼痛,只管伸手扣住林月婉的手腕,“婉儿,轻舟定是受了三更楼的蛊惑,你莫要相信。你想想,我有什么理由做这些事情?” 林月婉挣扎了几下,绝然抽出手来,却又泪眼盈盈,看着这平日里宽和的师兄,越发觉得陌生。话语听进耳中,一时分不出真假。 院子里一片默然。兰芳和剑眉心中五味杂陈,也不知先开口询问哪方的说辞。 “裴女侠,我们回来了!” 正当时,醇厚的声音从院外传了进来,话音未落,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已掠至众人眼前。 那玄色衣袍的中年男人扛着个麻布袋,往地上一扔,拍了拍手上的灰,“楼兰酒楼还真是个暗桩,一眼就教我跟万少侠看出来了,这演技,比我们的人差得太多。” 裴轻舟道:“辛苦严前辈。” 严追摆了摆手,踢了一脚麻布袋,抬眼时见到小宣的尸体,刹那间笑意全无,冷血杀手的气场全开,“是谁干的?” 围观的弟子们被这凌厉的语调震慑,下意识地躲开,最后不自觉地给赵青松隔开一处孤岛。 看来弟子们嘴上不说,心里对赵师兄的信任骤减了不少。 严追眯着危险的双眸望去,大手抚向腰间。 这时候,麻布袋突然剧烈地扭动起来,原来里头装了个活人! 裴轻舟无暇解释,提剑划开布袋,见着一个被绑得结结实实,口中塞着破布的青年男人。她“啊”了一声,问道:“这人是谁啊?” “是楼兰酒楼的老板,你不认识?”严追听她发问,面色缓和了一分,只是唇角扬的是十成十的杀意, “我懂了,原来是旧馆子替换成暗桩,高明啊。真正的老板早就让人杀害了吧?” 裴轻舟愤恨地瞥了一眼赵青松,再用剑挑开那青年男人嘴中的破布,“你是何人,为谁卖命?” 那男人显然是被严追折腾过一番,吓得精神有些失常,眼珠子飘忽不定,忽地落在赵青松身上,撕心裂肺地哭喊道:“大人,救我啊!” 第九十九章 开弓没有回头箭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曾几何时,道观的弟子们以《诗经》形容赵青松: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不知道有多少男弟子在背地里模仿他的举止,又不知道有多少女弟子将他当做梦中情人。 他原本唇似温玉,总是很多笑容,但此时此刻,连眉眼都冷的,冷得像是生来就是个无情的人,让众弟子们不寒而栗。 那被捆绑的青年男人还在地上蠕动,像是一只巨型的毛虫,喊到急处,甚至憋足了气,弹跳起身子,艰难地挪到了赵青松的脚下,“大人,大人!” “这不明不白的人,又是从何处寻来的?轻舟,你这一趟出去,莫不是引了外贼回来?”赵青松拂袖冷哼,不看地上那人,提剑直指严追,“他又是何人?” 裴轻舟当然不能暴露严追的身份,随口编道:“他是落桃山庄的打手。” 没成想,赵青松有此一问,并非求个答案,而是趁着质问的工夫,已悄然抬起足来,瞅准地上那人的胸口,就是一记要命的偷袭。 “呃啊!” 等众人听到闷哼的时候,为时已晚,楼兰酒楼的假老板翻滚了数圈,头一歪,口中涌出了血来。 “你!”裴轻舟怒目圆瞪,她怎么也没想到,赵青松会用阴招当众杀人灭口,鄙夷地道,“赵师兄,你几时成了这样的人?敢做便要便认,方是大丈夫作为。” 赵青松抗声道:“我没做过,你教我如何......”说着,不经意地瞥见假老板身侧掠去胜雪的白影,定睛一看,原来是万子夜扶起了那人,又给他塞了一颗药丸。 不消片刻,那假老板吊着半口气悠悠地醒了。他自知命不久矣,也知道自己为何能多活这半刻,心道,既然大人无情,便莫怪他无义,背叛这档子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于是猛地抬起手来,闪电似的封住几处大穴,哇地吐出口鲜血,让话语尽量清晰地传入众人的耳中,“我原是秀山派弟子,受人教唆,加入......” 风声尖啸,压过了虚弱的声音。 一道飞剑尖锐鸣叫,当头杀来。剑影之后,赵青松瞪着血红的眼睛,是一种不死不休的悲愤。 眼下这情形,若不是痴人傻人,当可分辨谁善谁恶。赵青松急于让假老板闭嘴,不是心虚又是什么? 灭口不成,又攻二次,这举动惹了众怒。众人激愤之下,纷纷飞出剑去。 弟子们武功参差,掷出的飞剑快慢不一,但纵使一人能投中赵青松的宝剑,便可阻上一阻。更何况,十几飞剑总有三四柄打中,硬生生地为假老板拖了半句话的光景。 “......神天长生教。” 假老板说完这半句话,心脉俱裂,鲜血狂吐不止,双目闭合之时,嘴角却扬起一丝报复的快意。 十几柄飞剑钉铛掉落。 如同尘埃落定。 赵青松收回剑来,倒退几步,惨笑道:“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蓦地转头去寻那位温婉的女子,目光中裹挟着些许哀戚,“婉儿......” 但他想看的那双温柔如水的眸子中,蕴满了痛苦与失望,剑影一闪,竟是林月婉亮出长剑,欺身攻来。 她今日穿了水绿的纱衣,原本像是山间静谧的绿泉,一动起来,伴着蹁跹剑影,更是雨后复苏的绣鸟,尖利的喙毫不客气地啄。 赵青松心乱,不攻只守。他无处可逃,只好边守边旋着身子躲,双足在地上画着圈,没个尽头。林月婉的剑招总是差那么一寸,倒像是平日里两人你来我往地切磋。 “林师姐!”裴轻舟清叱一声,提剑跟上。 这一声教赵青松醒过神来,顷刻间扣住林月婉的手腕,夺过了长剑,剑锋一转,反抵在她气急而赤的颈上,“别过来!” 不过,就在长剑被夺之前,林月婉抓住了赵青松醒神的一瞬,用剑尖挑破了他的衣袖。大片墨色的袖子,如同漆黑的乌鸦坠落,黑羽覆盖之下,露出血红的颜色。 活灵活现的嗜血蛇形,缠绕着方块,正中是一“东”字。 裴轻舟曾在三个人身上看到过这个东西。分别是长生教的“西方神使”韩则,“南方神使”上官越和“北方神使”沈从云。 他们一个是臭名昭著的恶徒,一个是欺师灭祖的老道,还有一个是对武学贪婪的世家公子。 她曾经想过,按理说应该还有个东方神使,却从未参透过这位神秘的使者,到底在江湖中是何身份。 今时今日,她解惑了,以这样意外的、沉重的、像是一场噩梦的方式。 陆诚看到这东西,率先叫了起来,“你是神天长生教的神使?!” 赵青松目光微沉,默不作声,曾经眼中的星河归于黑暗。 “赵师兄,神天长生教是什么?神使又是什么?跟你杀害小宣、杀害师兄弟有什么关系?”林月婉的性命距离剑锋只有半寸,她好似并不惧怕,伸出手覆上赵青松的手背,“别再执迷不悟了。” 冰凉的触感从手背上传来,赵青松横剑的手抖了一抖,无意间给天鹅似的颈子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赵师兄!”裴轻舟心里着急,却不敢用语言去激,只得放缓了音调,并悄悄地对伙伴们打了个手势,“我不相信你会加入魔教,给他们卖命。你这么做,是不是有你的苦衷?” 赵青松的眼色黯了黯,喟叹一声,“事到如今,何必说什么苦衷。” 长生教那个邪气的年轻教主找上他,正是他想尽办法为破河巷学堂筹款的时候。最初,他只需要做一些自认无妨的小事,后来......后来是如何失控的呢? 大概是发现了,若不能出人头地,没有万贯家财,便会教人看不起,便会在上门求亲时教人扫地出门吧。 在镇上安插暗桩、泄露青城道观的情报、追杀长生教的仇敌,恶事越做越多,想回头的时候,哪里还望得见来时的路。 只有将可怜孤儿带回学堂的时候,他才会得到一丝慰藉。 还有那温柔善良的绿衣女子,像是为他敲响宁静的暮鼓晨钟。 赵青松想起了,在那璀璨群星悬于银河的夜里,林月婉靠在他的肩上,轻声而又坚定地说道,“赵师兄,我爹若是不同意我们的婚事,我们就找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去。” 在这无可挽回的境地中,他的内心深处忽然生出一种感慨,“我何苦任人摆布啊。” 林月婉泫然泪下。 赵青松不去看她,大概是没脸看她,只自顾自地往下说,“教主答应过我,只要我盗出冰魄草,从此以后,就可以继续做个光明正大的青城弟子。如若不然,就将我背叛师门之事公之于众。婉儿,我无从选择。” 林月婉轻声道:“你现在可以选择,放下剑,赎你的罪。” 赵青松的眼里,有一丝悔意闪烁而过。却也仅仅在瞬间,就咬紧了牙关,作出鱼死网破之态,“不行。我已经做了那么多错事,无颜面对师门。婉儿,你跟我走吧,我们到无人认识的地方去,再重新来过,好不好?” “青松,你别做傻事。就算走得掉,你的后半生良心岂能安宁。”剑梅圆润的面目皱出棱角,小心地迈开几步上前,“你连为师的话也不听了吗?” 赵青松摇头道:“师父不必忧心。教主有一句话说得对,良心是世上最拖累人的东西,只要我将它弃了,后半生未必不能快活。” 裴轻舟已在心里骂过不识公子一万遍,此时正在骂第一万零一遍,将生平能想到最难听的话语安在他身上之时,没忘记向着院墙打了个手势。 她的手动了动,一道玄色身影自初霁的长空落下,正是严追。 众人在对峙之际,没人发现他自后墙跃出院子,又绕回前门伏在院墙之上。隐匿气息,乃是三更楼的基本功底,他走得无声无息,自然出手时教人难防。 只见严追利落抽剑,一送一扯,软剑即刻缠住赵青松的手臂,教他动弹不得。 这一刻,赵青松本可拉住林月婉去挡,他却并未如此做,而是凄凉一笑,用另一只手掌将她推向众人那边去了。 没有人质的顾虑,严追放开手脚,大开大合之间,已在赵青松的身上划出二十四道血痕。念秋软剑的紫光亮处,扬起血来,仿佛是在阎罗殿上才可窥见的煞气颜色。 赵青松毫无招架之力,昔日的青年才俊,如今成了蓬头垢面的血人。 “严前辈,别杀他!”裴轻舟扶住林师姐,焦急喊道。 严追虽是盛怒,手下倒有分寸,知道眼前这人与长生教关系甚密,是个收集情报的突破口,于是最后一剑,砍断了赵青松那纹蛇的手臂,之后,收剑立在一旁,再无动作。 弟子们被眼前的一幕惊呆,泪流不出,叫声也无,一时间,整个院落鸦雀无声。 赵青松的双目被血糊了,只觉得乾坤血红一片。他望着那道狰狞的纹身,“呵”地轻笑了一声。 山下的破河巷中,孩子们搬了凳子,坐在天地清明的雨后,打开书册,念起未学完的篇章。 天真的童音久久地在破烂的巷子中回荡: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第一百章 忆秋月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一觉醒来,房间里已是洒落了满地的银辉。 几个时辰前,万子夜给赵青松止血治伤,严追下了山回三更楼复命,整件事告了一个段落,她的精神终于撑到了极限,昏昏沉沉地回了房,蒙上厚被子,倒头便睡。 半梦半醒之间,她依稀知道自己发了烧,头痛得厉害,喉咙也干得冒烟。想着起身去倒杯茶来喝,可是身子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力气。 “......你淋了雨,身子不舒服,怎么不早说?我敲了半天门,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迷蒙之中,似乎听见了个无奈的声音,然后是哗啦的水声,等她想睁开眼睛的时候,一条湿乎乎的热巾盖在了她的脸上。 “......子夜。”她懒得摘下毛巾,任视野里一片漆黑,喃喃地出声,“赵师兄怎么样了?” 那声音又响起了,嘟嘟囔囔,似乎满不高兴的样子,“我不是他。你怎么连生病的时候,都在操心别人。” 一只不算熟悉也不算陌生的手,隔着面巾抚在她的额上,“轻舟,你是不是……” “……” 对话戛然而止。她的眼皮实在太过沉重,热乎乎的面巾又太过舒服,没过片刻,就抵抗不住困意,沉入梦乡中去了。 “退烧了!”眼下,裴轻舟从地上拎起凉透的巾子,随手搭在架子上,怎么都想不起睡梦之中到底有谁来过。她挠了挠头,索性不再去回忆,披了衣袍推门出去。 要说幸亏她的身体结实,睡过了一觉,体力就恢复了七八成,双足轻点,身影如夜莺般轻盈疾掠,没过一会儿就到了某个地方。 众星罗列,月似清灯。山头上拂过幽凉的夜风,直吹到无垠的银河里去。 “还好是个晴夜啊,望星崖的景色,怎么瞧也瞧不腻。”裴轻舟边自言自语,边信步走向崖顶,飞身跃上一块平坦巨石,大喇喇地盘腿坐下。 远远望去,道观里仍旧点着不少灯,想来因为白天的变故,大伙儿都有的忙活。 按说依她的性子,事事都冲在前头,本来应该第一个守着赵青松苏醒,然后仔仔细细地对他问询一番,可是不知为何,出了房门,脚下一转,便往这边来了。 裴轻舟单手托腮,遥望万丈星河,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裴姑娘,我道你是胆大包天的侠女,怎么,也有躲起来偷偷叹气的时候?” 冷冷清清的笑声从身后响起,裴轻舟立即起身回望,只见树影中缓缓走出个玄衣的女人,戴着白玉夜叉的面具,红唇翘起,扬着柔和的弧度。 “李楼主,怎么是你?” 李秋月轻笑道:“来望星崖的路,我比你还熟悉,怎么不能是我?”说着,她一跃而起,负手站在巨石之上,玄色衣袍迎风而舞,周身披着星月之光,一股凛然的傲气倾泻而出。 裴轻舟总算知道为什么严追一提到这楼主,就显得十分头疼。就算这李楼主再怎么自恃武艺高强,作为三更楼的楼主,也太过肆意妄为。 哪能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只身跑到青城道观里来,万一让人抓到了那还得了? 李秋月仿佛看透了裴轻舟的腹诽,嗤笑了一声,“我作为青城道观的老前辈,故地重游怎么了?清诀师父知道了,还得热烈欢迎我呢。” 裴轻舟:“......” 这人贵庚?这样恶劣的性子也能当上杀手之首? 裴轻舟转念一想,自家的老父亲也是半斤八两,裴家庄搁在他手上倒是没给败了。于是不禁思考道,是不是清诀师尊的那一批徒弟,根本就是按个性挑出来的,不是没谱的不要。 “裴姑娘,怎么不说话?那日在三更楼的船上,你那句师姐,不是叫得挺欢,再叫一声听听?” ——敢情还是个记仇的。 裴轻舟撇了撇嘴,“李楼主,别拿晚辈寻开心了。你到底来道观做什么?” “我不是说了,故地重游。” 裴轻舟嘿声道:“你要是想回道观来,不如直说。” 闻言,李秋月瞪起眼睛,“谁说想回来?” 裴轻舟不客气地点破,“那你为何派小宣潜入青城道观?说是盗草,结果一个多月也没个动静,不是你三更楼的行事作风吧?你们金主不着急?” “这回是我受了内伤,自己想用冰魄草,没有金主。” “得了吧。”裴轻舟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你别看我年纪轻,就随口糊弄我。分明是小宣先上了山,你后负的伤,你用哪门子的冰魄草。我看,偷草只是你给她找的借口,其实是别有用心吧。” “滑头小鬼,罢了。”李秋月的口中逸出一声叹息,扭过头去轻声道,“小宣打小无父无母,是我从烟花之地带回楼子里的。有一回,她看见我在练剑,说是喜欢青城剑法,我便找了个由头让她来了,没想到却是这样不如人意的结局。” 裴轻舟静默良久,又问,“你若不是想让她成为你与青城道观的联结,为何不自己教她?” “我......”这回轮到李秋月语塞。 裴轻舟不甚在意地重新坐下,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示意对方坐在她身边,大有谈心之意,“承认你对道观的感情,有那么难吗?我实在不懂,干嘛搞得这么复杂。对了,你跟我爹又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李秋月无所顾忌地坐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灯火,望得眼睛酸痛。她的话语云淡风轻,内容却是一桩惨剧,“十几年前,我行走江湖,教训了些歹人。没成想,那些无耻之辈,纠集了一十三恶徒趁夜报复,杀害了我的丈夫和女儿,还有我的胞妹。” 裴轻舟轻轻地“啊”了一声。 “那时,我正巧出了远门,也不知该说是侥幸还是不幸,等我赶到家的时候,眼前只剩下三个坟冢。我丈夫的、女儿的、还有......我的。看来立坟的人,把我的胞妹误当作了我。” 裴轻舟试探问道:“为三人立坟的人,难不成是我爹?” 李秋月哀婉地挑了挑眉,“是啊。那时候我无处发泄,便想着,我那行侠仗义的师兄,和天下第一剑的师父,向来有恶必除,怎么这次来得这样慢。为什么他们救过那么多人,却没能救下我。我是不是很不讲道理?” 裴轻舟不知如何作答,缓缓地摇了摇头。 李秋月又道,“我怨了裴师兄和师父许久,久到快要忘记当初为什么要怨恨。不想跟道观和裴家接触,不想听见他们的消息,也因此跟严追急过几次,现在想想,其实我是怕想起自己的无能,到现在都未报得了仇,还自欺欺人地把责任甩在别人身上。” “你没找到那一十三凶徒?” “没有。”李秋月苦涩说道,“那时,我反正在世人眼中已是个死人,干脆隐姓埋名,寻了当时的老朋友严追,加入了三更楼,只求暗中探寻,为我的家人报仇。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始终没有他们十三人下落......” 正说着,一道清朗的声线插入其中,“李楼主,我无意偷听你与阿舟谈话,还请见谅。” 转头望去,万子夜的白袍与明月辉映,身似玉树,目若朗星,周正地施了一礼,“关于那一十三凶徒,我想,我大概有些眉目。” 李秋月倏地站起身来,从巨石上一跃而下,落在万子夜身前,“那些混账东西,躲到哪里去了?” “死了。” 方才,万子夜听见二人对话的时候,便想起了笑枫子说过的逸事。当年裴琅一人持剑屠恶,击杀的不正是一十三人吗? “师父曾经只身闯入贼窝,击杀十三人。至于那些人是不是李楼主的仇人,要不要亲自去问问师父?” 李秋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又垂首沉默了片刻,忽地低声笑了起来,自嘲道:“我竟什么都不知道,这十几年,原来过的是白痴日子。真是对不起师父和裴师兄。” “李楼主,你亲自跟他们道歉如何?”裴轻舟也飞身跳下巨石,在万子夜的身畔站定。 李秋月未做回答,静默地站了一会儿,随即往山下走了。迈了几步,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中取出一枚物件,甩了过来,“这是三更楼的绝神令,送你们一枚。以后若有难处,可凭此令求得无条件的帮助。” 裴轻舟皓腕一抬,将这物件接在手里。打开掌心,是一枚金色的叶子,叶脉交错,似是一夜叉图形。 她越看越眼熟,晃了晃头,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子夜,你看,秘库里是不是有一枚这样的金叶子?原来是这么贵重的东西?” 万子夜看了看金叶子,忍俊不禁,“确实有一枚这样的绝神令,应是三更楼付给裴家的报酬。” “甚好,严前辈竟然对裴家如此照顾。” 话语传入李秋月的耳朵,她不防一个趔趄,愤愤忖道:严追!等我回去好好收拾你! 裴轻舟不知严追即将“遭殃”,笑着冲李秋月的背影挥了挥手,“李楼主,清诀师尊不久后便可出关,到时候你要再来啊。” 第一百零一章 漫天流萤之中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道观里的灯几乎暗了下去,今岁最后的萤火虫自草丛间漂浮而起。 裴轻舟伸手捉了一只,捂在手心里,见那荧光如呼吸般明灭,仿佛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目光聚焦其上,久久没有作声。 女孩的心思难以参透,尤其是这蓝衣少女,轻狂张扬的时候,像是能揭开了天,安静的时候,偏有让人不忍打扰的氛围。 万子夜本是来寻她谈论赵青松之事,当下却只是默然陪在她的身边,连呼吸都是轻的,生怕惊扰到少女观萤火的雅兴。 谁料到,没过片刻,裴轻舟便伸直了手指,往前一送,将萤火虫送回夜风当中。她的肩微微耸起,划出美好的弧形,垂眸之际,羽睫投下深深的阴影,掩住杏目中的怅然。 “子夜,赵师兄他怎么样了?” 万子夜知道裴轻舟无论如何都不会逃避,定是会问,他也早就准备好了回答。 只是望见她纯真与坚毅交融的面庞,在流萤漫天的映照下,如同一株孤单盛开的山花,不免怔住,打了个停顿才道,“赵师兄的断臂处已包扎妥当,性命无碍。” 好在裴轻舟没发现他心潮的波动,幽幽地又问,“赵师兄有没有交代,不识公子人在何处?” “没有。他只说,冰魄草已经由暗桩传递出去了。至于其他的,他还以为长生教在临阳城附近,不知落桃山庄已将那处端了,也不知道不识公子逃到了哪儿去。” “是嚒,看来不识公子对赵师兄并不信任,只当他是颗棋子。”裴轻舟郁郁地道,“我现在有点儿后悔,是不是不应当众戳穿赵师兄,这样的话,他跟林师姐之间,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万子夜温润地笑了笑,“阿舟,这话可不像你了。” “也是。”裴轻舟双手拍了拍脸颊,似是要将无用的伤感消化干净,“那林师姐现在,还好吗?” 她有点儿害怕面对林师姐。 本来她最怕让师姐伤心的。 万子夜道:“林师姐比我们想象的要坚强许多,她说,今后会替赵师兄打理好学堂。” 早些时候,众人皆以为林月婉会一蹶不振,兰芳甚至怕她这个徒弟做傻事,派了弟子守在她的房门口。 却不曾料到,那素日里柔弱的女子,换了干净的素衣道服推门出来,眉眼之间虽仍有哀恸,面容已是一派坚忍神色。 她一直跟在万子夜的身畔,为赵青松倒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望着曾经的心上人那狼狈的模样,既没有掉一滴眼泪,也不说一句原谅,只不过一双柔荑偶尔的颤抖,没有瞒过大家的眼睛。 “或许痛到极处,眼泪都在心里。”救治结束后,兰芳师父是这样说的。 裴轻舟点了点头,忽然莫名地叹了一声,“子夜,你说,喜欢一个人应是什么样子?是严前辈对李楼主那样,不求回报地守护,还是赵师兄对林师姐那样,不计一切代价也要得到?” 万子夜一愣,随即莞尔一笑,老实答道,“我不知道。” 裴轻舟故意瞪起杏眼,直直地盯着白衣的少年,小巧的鼻子一皱,“人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你从小到大,最喜欢在书阁里埋头苦读,怎会不知!” 这要是能在书中读来,那么在这眼前少女语出惊人时,他也不必回回都表现得颇为无奈不是? 万子夜被噎住了片刻,兀自垂首笑了,柔声道:“我只知道,喜欢一个人,大概是想让她长命百岁,平安无忧。看见明月时,会想起她舒展的眉毛,看见星空时,又想起她闪亮的眼睛,看见春日里初绽的桃花......” “桃花!”裴轻舟倏地跳起身来,打断了没说完的情话,“原来是陆诚!” 算不得表白的倾吐中,猝不及防地插进了另一个男子的名字,万子夜又被噎住,清俊的脸上闪过一丝局促,万分后悔自己用了桃花作比,“......他怎么了?” 裴轻舟转过身去,兀自往回走,“下午我在睡觉的时候,好像有谁进了我的房间。经你提醒,我才想起原来是陆诚,我得谢谢他替我操心。” 大半夜的,这姑娘准备道哪门子谢啊?万子夜一头雾水,不解其意,却见那蓝衣的背影急匆匆地下山,只好迈步跟上。 山中树林遮天蔽月,他也就没看到,那蓝衣少女的耳尖已是赤红一片。 裴轻舟想起来了,在她睡意朦胧之间,那句没有听清的语音。 ——“轻舟,你是不是喜欢万子夜啊。” 在青城道观的三年里,她恨不得跟所有亲近的人炫耀,在裴家有个博学多才的靠谱竹马。山中的灵鹿越过溪水时,想带他来看,在凉亭中静坐听雨时,想同他一起练功,望星崖的萤火,他们总算一起赶上了。 听了万子夜的一番话,那问题的答案,她大概是有了数的。 ——“是啊。” 老天啊! 她裴轻舟自打能直立行走,就从来没如此落荒而逃过。人家谪仙似的少年,从小陪她胡闹、陪她练武,长大了还如此够义气,无惧生死地陪她闯荡江湖,她突然间,安的什么不纯心思! 就她这副没规没矩,跟人称兄道弟的架势,谁会把她当作女子喜欢啊? 她甚至能想象到,自家老爹那副宝贝徒弟被猪拱的痛苦样子,不禁丧气地吭了几声,挠了挠被风吹乱的鬓发。 “阿舟?” 偏那清朗的声音拂在耳畔,又教她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抿着唇,皱着小脸站定,连头也不敢回,“怎、怎么了。” 万子夜温声道:“下山难行,你莫要走得那么快,要当心脚下才是。” 裴轻舟干笑了两声,好好的一句话说得破碎,“我看天色已晚,那个,我爹不是说,让我们早些回去过节,我想着回房收拾收拾东西,明儿赶个大早,呃,赶个大早......” 万子夜转到她的身前,伸出玉白的手附在她的额上,皱眉道:“怎么尽是胡话,难不成是今日淋雨太久,患了伤寒热症......” 裴轻舟赶紧去抓那只手,甫一接触,又跟被火灼了似的缩了,在心里狠狠地斥了自己几句,深吸了口气,这才镇定下来,“我是说,既然已追不到冰魄草,明早我们就回裴家庄去。” 万子夜沉吟片刻,犹豫地开口,“能否再给我一天时间?” 裴轻舟眨了眨眼睛,“那你明天要做什么?” “我想去一趟苏府。” 裴轻舟了然地“哦”了一声。她还记得裴琅说过,这些年一直在调查苏袖女侠之死,想来此次遣万子夜来碧水镇,也是顺带给他派了别的任务吧。 她曾经答应过不去插手,便说到做到,只等着他们师徒愿意跟她交代的时候到来。 “去吧。不过要小心一些,别忘记我说过的,若你有难言的困境,我会不问事由地搭一把手。” 万子夜心里一热,不由分说地牵起裴轻舟的手,任她在手心里挣了几下。 若是搁在平时,他早就松了手,今夜不知为何却不想松开,“阿舟,别挣了。我怕你又急乎乎地跑,再把自己摔伤。” 一听这话,裴轻舟那混世小魔王的劲儿就上来了,方才仿佛是伤感作祟,现在才是原形毕露,“我这轻功水平,闭着眼睛也能下山。倒是你,对山路不熟,可得抓紧着点。” “好,有劳。”万子夜的笑容如清风朗月入怀。他将裴轻舟的手攥紧了些,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嘱咐道,“等回了道观,你不必急着去找陆诚。他估计已经睡下了,有什么话明早再说也不迟。” “啊?嗯,你放心,我不去吵他睡觉。” 裴轻舟的小鹿心就撞了这么一刻钟,转眼就忘了刚才的一通胡诌,这会儿脑袋好像又成了个棒槌。 本来想大力拍一拍万子夜的肩膀以示“兄弟情深”,手臂挥起来了,却在半空中转了个弯,摸向自己的发梢。 呼吸一滞,赶忙又扯了个话题,“对了,我若是不闻不问,装聋作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苏府?” 万子夜:“......不行。” 第一百零二章 自是花中第一流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碧水镇近日雨水泛滥,今日难得有个晴好的白昼。 街道上熙熙攘攘,小店的老板们喜气洋洋地开了门,好似憋闷了几天之后,跟街坊有说不完的话,恢复热闹的小镇一片安宁祥和。 万子夜已在一处茶摊子上坐了半晌。街对面是座朴实无华的宅邸,红墙略显老旧,只有伸出围墙的几枝桂花,鲜亮地衬着金色日光。 朱门上面,有两个落了灰的狮头响器,仿佛在等待着谁去轻叩。 他还没能做好准备去叩响门环。目光落在匾额之上,“苏府”二字苍劲有力,诉说这家族曾经有过的繁荣。 “娘......” 万子夜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碗,无声地呼唤离开人世许久的苏袖。 在他的记忆里,母亲从未提起过碧水镇的娘家,不知当中有何内情。裴琅也从未嘱咐他过来,大概是出于对他的身份和苏家的保护。 或许他不该来的。但住在这宅邸里的,是他在世上最后的亲人,他又怎能不来。 饮尽最后一口茶水,他正欲起身,却见那厚重的大门“吱呀”打开,从里面走出个灰色布衣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大约五十几岁,身上布衣老旧,头发已是半白,他向万子夜隔空望来,使人难以忽略那双锐利的眼睛。 尤其是他略一颔首,又向门内做个了“请”的手势,不知为何,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股傲然与威严。 万子夜一眼就判断出,那男人是个练家子。可是听说苏家只是普通的商贾人家,怎么会有这等高人? 他沉吟了片刻,信步穿过大街,回施了一礼,随着那男人走进门去。 岂料,大门甫一闭合,那灰衣男人立刻化掌为刀,从身后当头劈来!这一记手刀狠厉,如若躲不过去,恐怕一天一夜也难醒来。 正当时,万子夜的白袍一展,如长空中掠过雪白的隼鸟,飞身急旋,躲闪之际发出银针,怒声喝道,“你是何人,为何出现在苏府?” 那男人一击落空,正待追赶,几簇银针已掠到他的鼻尖,只好仰身躲过,冷笑道,“我还想问你是何人。阁下偷窥苏府许久,到底有何目的?” 这样一说,万子夜倒是没了理。他自知来得唐突,接下来的几招之间,便只守不攻,抓住间隙的机会解释,“我的师父是苏袖前辈的同门,他托我来拜访苏府。” 那人微微一愣,掌风更戾,“什么苏袖?这里没有叫苏袖的。” 万子夜移步换位,躲过一掌,感觉这样下去没完没了。于是亮出柳叶飞刀去,那飞刀从灰衣男人的五指间穿过,却没伤他,而是划开了他的布衣。 倘若力道再多一分,他的胸口必是皮开肉绽。 这回,那灰衣男人既知万子夜的厉害,又知他无心伤人,这才停住身形听人讲话。 而万子夜也在那男人的衣襟里看见个东西,当场无奈地叹了口气,“原来前辈是三更楼的人。” 破碎布衣下,露出的半块铁牌,可不就是三更楼的铁腰牌吗?想来,这人应是李秋月派来护院的吧? 灰衣男人目露凶光,正要想办法灭口,却见万子夜从袖中摸出一枚金色的叶子,正是三更楼的“绝神令”。 万子夜道:“前辈,见着这个,就不必跟晚辈动手了吧。” 那男人眨了个眼睛的工夫,立即杀气尽消,拱手道:“失敬。在下乃是三更楼地字五号,见你在茶摊上逗留许久,还以为你要对苏府不利。过激之处,请见谅。不过,这府上确实没有叫苏袖的,只剩一位老夫人了。” 看来李秋月并未将苏家的情况告知这位下属。万子夜领会这份心意,温和地笑了笑,“无妨。请您带我见一见老夫人吧。” 地字五号点了点头,“请随我往内院里来。” 一路上,入眼的几乎全是桂花,微凉的秋风中氤氲着淡淡的香气,万子夜恍然间,似乎回到了方家的秋日,眉宇不由地染上了一丝冷寂。 地字五号没察觉到这白衣少年的情绪,见他时不时地去看桂花,热心地说道,“听说苏府的这些桂花树,已经长了几十年的光景。前几年苏老爷过世之后,老夫人遣散了不少家丁,现在这些树没人打理,枝子都长到墙外去了。” 想了想,又道,“少侠,我来的那一年,老夫人就有些痴傻。苏老爷走后,她更是没多少清醒时候。一会儿如果她有冒犯,还请你多多担待。” 这一番话说得诚恳,似乎这位杀手真的把护院当成了本职,兢兢业业地守护着衰败的府邸和老人。 万子夜面露感激之色,轻声道:“谢谢你。” 地字五号以为这少年在谢他带路,不甚在意地一笑。来到一处房间站定,抬手轻轻敲了敲门,温声道,“老夫人,有人来看你了。” “谁呀?”苍老的声音从门内传了出来,地字五号为万子夜推开门,示意他进屋,随后自觉地施展轻功掠开了。 万子夜迈进屋里,紧张得手心有些汗湿,双唇微启,顿了一顿,行礼道,“老夫人。” 苏老夫人倚在榻上,穿着干净的素衣,灰白的头发整洁地箍着,看来被照顾得不错。只是她的容颜比同龄的妇人更显老,抬起头来,仿佛要用掉一刻钟的光景。 万子夜沉静地等着。 只见那浑浊的瞳孔,忽然亮了一亮,沙哑的语音中似有一丝喜悦,“你来了。” “我?” 苏老夫人的眉眼间漾开笑意,“方大侠,阿袖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啊?”看来是把眼前人当作了苏袖的丈夫。 望向那一双期许的眼睛,万子夜的胸口起伏,感到眼角潮湿一片,“她......” 不等他说些什么,老太太自顾自地念叨起来,方才清亮了片刻的眸子复黯了下去, “阿袖那孩子就是不听话,不让她嫁到血雨腥风的江湖人家去,她非要去。结果呢,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方大侠,谢谢你托人捎来阿袖的遗物,让我们老两口也有个念想。” 万子夜蓦地绷直了身子。那夜方家灭门,母亲惨死,是谁给苏府捎来了东西? 他心生疑问,语气却仍是温和缓慢的,“老夫人,你怎么知道是我托人?” 苏老夫人伸手从小枕下摸出一样物件来。那是个暗红的剑穗,丝线褪了不少颜色,配了一块成色尚可的岫玉,穗结松松散散,拿在手上,似乎轻轻一扯就会散开。 万子夜记起,剑穗并非看起来这般脆弱。这是他的母亲苏袖亲手缚成的,手艺不算太好,却不知在何处打了死结,让这穗异常结实,用了几年也没有损坏。 那灭门的夜里,他余光瞥见母亲的剑柄处,仍是绑着这根剑穗,那么送东西过来的,定然不是裴琅。 难道是方家其他的幸存者? 不识公子? 想到那不通人性的魔教教主,万子夜的心里又盖上一层疑云。 苏老夫人轻柔地抚着剑穗,仿佛在抚摸女儿如缎的发丝。随后,又指了指柜子,“好孩子,你把那柜子打开,里头有不少信呢。” 万子夜将柜子打开,果然看见许多信函。信函的底下压着几张大额银票,还有几个药包。他拾起闻了闻,熟悉的药香味涌入鼻腔——是他在裴家制出的药。 苏老夫人道:“方大侠,你回头要好好帮我答谢这寄信的大侠,我这身子骨,全靠这些药续着。但我终究没几年活头了,这些钱花不完的,你也替我还给他吧。” 打开信函,信件中还夹着几张药方,与他研究出的分毫不差,落款处也是他的名字。万子夜这才知道,师父暗地里为他尽了些孝道。 母亲故去后,她的师弟与师妹,原来一直都照顾着苏府,只有他姗姗来迟。 念及此处,万子夜心绪难平,伏在塌边,话语中一片哽咽,“是孙儿不孝,没能早些来探望......外祖母。” “孩子别哭,快起来,”苏老夫人困惑地眨了眨干瘪的眼睛,小心地收好剑穗,从小桌上的果盘里拾了块桂花糕,塞在白衣少年的手心里,“阿袖成婚之后,给家里来过一次信,说是有了儿子。我记得,那孩子叫听风。” 万子夜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阿袖小时候最喜欢吃桂花糕了,你喜不喜欢啊?如若喜欢,外祖母叫人多给你做一些,回头你与你娘一起吃。”老太太的神志又有些糊涂了。 万子夜扣住双掌,将那块散发着清甜香气的桂花糕捂在手心里,两滴清泪落在地上,像是在谁心里开出的小小的桂花。 “嗯,我也喜欢。” 第一百零三章 他的这个女儿啊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苏老夫人糊里糊涂,说起来话尽是些琐碎小事。一会儿以为苏袖刚刚上了青城山,一会儿说到碧水镇的街边小馆,没说两句,又念起过世的苏老爷来。 只是说话的时候,没忘记催促万子夜,“桂花糕好不好吃?你多吃一些。” 万子夜拉着老人的手,大口地嚼着糕点,内心深处同口腔里一样,感觉满满当当的。直到苏老夫人说得困倦了,渐渐阖起双目打起鼾,他才不舍地放开外祖母,给她掖紧了小被。 “外祖母,等经年事了,我再回来看你。” 他轻悄悄地带上房门,举目望去,苍穹之上云卷云舒。 天字五号自半空落下,怀里抱着几个不小的纸包,用细绳扎紧了,往万子夜怀中一塞,笑呵呵道,“少侠,我远远就听见老夫人的笑声了,看来你们相处的不错。” 万子夜低头望了望满怀的包裹,不解道:“前辈,这是?” “见你刚才一直在瞧,给你包了些桂花。这府邸中多的是,每年都用不完。”这天字五号古道热肠,见了绝神令,便把万子夜当作了自己人,“拿着吧,老夫人准许过的。每年我们楼主也会嘱咐我取一些回楼子里去。” 万子夜莞尔一笑,再次谢过,心里想着那位喜爱甜食的少女,想必她吃到桂花糕,应该会很高兴吧。 等他回到道观的时候,裴轻舟就坐在山门的鹤背上。晴空之下,那蓝衣少女好似清瘦了一些,随时都要乘鹤登仙似的。 从小她就喜欢往高处飞,远得像是天边的一道青虹。他不由地伸出手去,不防装着桂花的纸包斜落,待他手忙脚乱扶正的时候,那天边的少女已经近在眼前。 一张秀丽的面庞凑了过来,裴轻舟取了两包揣在自己怀里,好奇的杏眼忽闪个不停,“子夜,你背着我,难不成是去苏府做贼啦?怎么拿了这些东西回来?” “什么?万少侠也会做贼?”又一道悠哉的声音插入进来,只见陆诚晃着身子,从山门里走出,略微奇怪地看了万子夜一眼。 那神情,说是嗔怒,倒也不像,但若说是笑意,怎么看都带着三分诡异,再仔细辨别的话,大概还能看出一分幽怨在里头。 “轻舟说你去办一件危险的事,担心得不行,用过午饭就在这里等你了。若你说是去做贼,那我俩这时间熬得可太不值当。” 说着,兀自不客气地摘下一纸包,掀开一角看了看,“原来是桂花,还新鲜得很,你得分我一包!” 平日里,陆诚虽然不是个客气的主,但是这么积极主动地“夺”还是头一回。他一见万子夜,就想起那日裴轻舟发着低烧,嘴里还喃喃喊着“子夜”的样子,顿时心里有一点泛酸。 只有一点点,他想,拿了这包桂花,我们就扯平了! 万子夜哪里能揣摩到这种复杂的心思,他不吝啬,双臂颠动了几下,又颠出一包滑到陆诚的怀里,“再分你一包又如何?阿舟生病时,辛苦你进房去照顾她,这包就当做答谢好了。” “你!”陆诚双眼一翻,“轻舟谢过我了,不用你再谢。” “是么,她如何谢你?” 陆诚得意地扬起桃花俊脸,“她说,过了中秋,我可以随时去裴家庄玩。我肯定会去的,你们等着好了。” “当然可以,欢迎。” 万子夜说得淡然,陆诚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吸着气挠了挠头。 “你们再磨蹭,就赶不上回家过节了。”裴轻舟捧着一把桂花,原本正琢磨着是做了桂花甜水还是糕点,心旷神怡地走了挺远,一回头才发现两位同伴没跟上来,便在半空中伸直了一只藕臂,卖力地晃了晃。 两位江湖好少年呛了半天,住了嘴之后彼此反倒愣了一愣,好像是看出了对方的那么点心思…… 被少女呼唤了几声,默契地不再言语,紧追几步赶了上去。 ...... 裴轻舟和万子夜一路飞驰,幸而在八月十五的晌午赶到了家。裴刚早就等得焦急,连忙将两个孩子往庄子里迎,“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出了些岔子,我爹吩咐的取的东西,没取回来。”裴轻舟跳下了马,饶是在运气法门上造诣颇深,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调整了几口呼吸,这才平静下来,“我爹呢?” “在议事厅。” 来不及过多解释,裴轻舟抬脚就往议事厅赶,离开这短短的一个月,她突然有好多话想对父亲说。 比如像一只骄傲的小公鸡,提起胸脯说,“爹,我弄了一枚三更楼的绝神令回来,厉不厉害?” 又或者是,“虽然冰魄草没有取到,但我帮着粉碎了秀山派的阴谋!” 可是跨进了门,一头扑进裴琅的怀里,她的手臂紧紧地箍住父亲的肩膀,只剩下柔声的诘问,“爹,你怎么瘦了这么多。你能不能老实告诉我,你要冰魄草,到底有什么用?” “哐啷”一声门响,裴琅还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卷进门来,只觉得顷刻间怀里暖烘烘的,好似有只青色的小猫在拱。而后,闷闷的声音传入耳中,他心里一软,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合了案上的书册。 “闺女啊,你可算回来了。你再不回来,爹想你想的,过几日又要瘦两圈。” 裴轻舟在裴琅跟前到底还是个孩子,就算是天底下没有地方教她使性子,在她爹跟前,也可以照使不误,“别拿话搪塞。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起来。等二伯他们来了,我就拖着你,给弟子们看笑话。” 裴琅哭笑不得,“这么大姑娘,还跟爹耍小脾气,好像你不丢人似的。” 裴轻舟听了,瘪起嘴,作势要哭,“我够丢人的了,你要的冰魄草,我没取回来......”讲过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鼻子一酸,眸子里是真涌上了水汽,“爹,你要是需要冰魄草治病,我定找到长生教,把草药夺回来。” 裴琅少有的安静,抚摸着女儿的乌发,眼中常有的笑意僵了僵,说出的话却是,“让我宝贝闺女受累了。” 他到底还是把话岔开了去,见女儿还在抽搭鼻子,又哄道,“小裴女侠可别哭鼻子啊。人生中没有那么多尽如人意,你能平平回来,我已经很知足了。” 裴轻舟抬起头来,泪花止住了,小巧的鼻尖透红,噙着一颗泪珠的唇角神神秘秘地扬了起来,“爹,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裴轻舟笑道:“你的师妹李秋月,她还活着。” “......” 裴轻舟继续讲起三更楼的经历,秋风吹过门窗,翻动书页,飘动裴琅的鬓发。万物都在有条不紊地运作着,让她知道,时间并没有静止下来。 可自家老爹已经僵了半天,难不成是这个消息对他的冲击太大,眼下脑子已经没法运转了? “爹?”她伸出五指在父亲眼前晃了晃,“你这表现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 裴琅这才醒过神,眉头舒展、蹙起,反复了几次,好似有话到了嘴边儿,生生咽回了肚子里,最后只说,“当然高兴。” 裴轻舟撇嘴道:“我都不知道我爹,高兴的情绪能表现得这样复杂。听说落桃山庄每年都请戏班子,明年靠你登台算了。” 扭着头等了一会儿,还没听见裴琅教训,这回她心里真产生些疑惑,忍不住问,“你跟李楼主之间,难道还有别的纠葛?我可跟你说,别打她的主意,她的身边儿......” 话问到一半,却见父亲的眼神愈发深邃,眸子孤冷而又清和,像是阴天冷寂的冬日,悠悠飘下了温柔的雪花。 她不太适应,硬着头皮把话说完,“李楼主身边儿有人了!” 裴琅忽而笑了,清逸的面容上恢复了往日的戏谑,伸手去拍女儿的额头,“啪”地一声,不轻不重,“你这丫头整日脑子里装的都什么东西,还给爹乱点起鸳鸯谱来了?” 这才是她爹啊! 裴轻舟松了口气,嘿笑了两声,嘟囔道,“我倒是想给自己点,就怕你不同意。” 裴琅没听清楚,哼笑道:“你又要做什么坏事,怕我不同意?” “大过节的,二伯一家又要来,我还能翻天不成?”为掩饰发红的耳尖,裴轻舟杏眼圆瞪,一跺脚,转身往门外去了,“你快准备祝词,今年别又偷懒,让二伯替你祝酒!” “这有什么好准备的,你二伯能说,就让他说不成吗!”裴琅伸着颈子喊了一句,望着那头也不回的蓝衣背影,无奈地笑了笑。 他的这个女儿啊...... 第一百零四章 二爷遇袭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落日寒鸦,霞借夕阳。距裴家庄不到十里处,有一灰衣的中年汉子正策马疾驰。 他的身子沉稳矫健,腰间挂着枚血红铃铛,在这颠簸的马背上竟一声不响。 这人正是裴家庄的二爷,裴琳。 今日中秋,本是应该与妻儿一同回庄子里过节。不过,节时应酬太多,他那个三弟又向来懒于应付人情世故,他独自打点好了分庄来客,已是晌午过后,这才落了单,这会儿火急火燎地往庄里赶。 若说裴家罗列一个操心人排行榜,裴琳这十几年得算是稳居榜首。 论资排辈,他排行老二,论武功悟性,他不如老三,可要论起威信人望,十年前,大家本来以为庄主这活计,肯定是会落在他的头上。 谁也没料到,老庄主临终前,竟会把庄主之位传给老三裴琅。 当年,裴琅继任一事,在庄子里颇为轰动,有几个亲族长老微词甚多。后来不知怎么的,还传出了是裴老三毒杀了老庄主的谣言来。 那时候,裴琅拖着个小丫头要照顾,对这些捕风捉影根本没空往心里去。裴琳听了可急得火烧眉毛,挨个登了长老的门替三弟解释:父亲身子早就垮了,老三本来就天资聪颖云云。 要说继任当天没起波澜,怎么也得有裴琳的九成努力——还有一分努力,大约是裴琅压抑天性,老老实实地敬酒,并未口出狂言。 就这么一个正常人的举动,硬是让席间的裴琳生出“小鬼懂事了”的泪目感慨。 不过,这份欣慰,也就维持了一杯酒的光景。后来,裴琅抱着个小男孩离了席一去不回,后半场的酒席全是裴琳苦苦支撑。 幸好,那名叫万子夜的男孩,长大之后没随了裴琅的性子,反倒十分知书达理,时不时还能约束一下那对裴家混世父女,也给裴琳减轻了不少负担。 正想着往事,身下骏马突然对空长嘶。 裴琳耳朵一动,猛地勒住了马,大掌悄悄地抚上红铃,随即拱手振声道:“不知道是哪路好汉在此,还请出来指教。” 话音甫落,一颗百年大树晃了一晃,浓密的树叶立刻沙沙作响。叶影婆娑之间,蓦地窜出一个人影来。那人话不多说,手掌带风,直取裴琳命门。 裴琳反应极快,双手一拍马鞍,借力腾空,向后急掠三丈有余。翩然落地之际,只见那人一击不中,借势将掌力劈在马头上,一匹好马仰天尖啸,就如此殒命。 “叮铃”一声脆响过后,余音悠长,裴琳收回手来,腰间的铃铛血光骤亮。 来人脚下欲再发力,却如同铁器遇见磁石一般,使不上力气。他低头一瞧,顿时大骇,毛骨悚然得连指尖都微微发抖。 一团黑漆漆的虫子排成长阵,顺着他的脚面悉悉索索地向上爬,眨眼间就及至小腿。仔细瞧去,那竟是成百只蜈蚣,化作两只腿套,牢牢地给他钉在地上。 裴琳眉头轻皱,“阁下为何偷袭?” 那人不敢乱动,梗着脖子也不答话,一双眼睛无意识地往树上瞥了一眼。 裴琳好整以暇地立在一旁,已听到古树上另一阵异响,好声道:“朋友,请下来说话,莫让自己的兄弟枉送了性命。” “恶贼,休得伤我兄弟。”话音刚落,只听树上传来一声怒喝,另个人影一跃落地。 这可真是新鲜,裴家二爷出了名的好脾气、好耐心、结亲不结仇,今儿个竟让人叫一声“恶贼”。 裴琳不恼,仍是好言好语道:“两位好汉,莫不是寻错了仇家?” 他边说着,边打量眼前二人。这二人均是陌生的中年男子,穿着漆黑色的劲装,看着身形,倒不像武功有多上乘,勉强算个中等偏上的水准。 后跳下来的那个,似是领头人,狠狠地啐了一口,“我呸,找的就是你裴老二。你们裴家作恶多端,用此阴毒招数困我兄弟,装什么正人君子?” “哦?”裴琳不怒反笑,“你们做出这偷袭的行径,反倒怪我的不是了?” 言毕,又是“叮铃”清脆铃响,方才率先发难的黑衣人腿子一紧,原来蜈蚣腿套向上挪了半寸。 “你!” 领头人倒是真的关心兄弟安危,怒目瞪道,“你有种冲我来,别欺负他!” 裴琳叹了口气,悠悠地道:“你们两个人就算是一起上,也不是我的对手。何不把话先说清楚,也好让裴某人结个明白仇。” 自从附了蜈蚣便未动半分的黑衣人冷哼,此时拿出了豁命的架势,“我们姓方,你心里可有数了?” 裴琳疑惑道,“哪路的方?” 那黑衣人咬牙,“医圣方家的方!我乃是方家护院,方豹!今日同我大哥方虎,定要你裴家血债血偿。” “且慢。”裴琳听得云里雾里,“虽说从前我们两家一直不对付,但‘血债’这词从何而来?” 方虎似乎是气得发笑,一张沧桑的脸扭曲而又狰狞,“十年前的冬日,正是你裴家屠我满门,你还想抵赖不成?” 裴琳的眉头越蹙越深。 当年方家惨案发生之后,江湖上谣传是裴家作案的不在少数。只不过,那夜的情形始终是谜,那些给裴家泼脏水的人站不住脚,时间久了,这种说法也就湮灭殆尽。 没想到方家竟然还有人活了下来,而这两个幸存者似乎把裴家当作了仇人? 这凶手的名头,裴琳着实担待不起,解释道:“方家灭门之日,我裴家庄正庆贺新庄主继位,没有工夫、更腾不出人手去你方家。” 方虎冷笑,根本听不进人言,展开身形,从怀里摸出一把飞刀来。那飞刀的刀尖上隐隐透着紫黑色,竟是一把淬了毒的利器。 同时,方豹掏出一支吹箭,果不其然也是一支毒箭。 这两人对视一眼,目光暴长,生出一种玉石俱焚的绝意来。 裴琳看得真切,长叹一声,“若我没有记错,方家的门规是医人不害人,你们手里的东西,怕不是有违规矩。更何况,你们已破了道义,再要寻错了仇,以后如何自处?” 方豹苦于无法自如行动,恨恨喊道,“医人的下场如何,难道你看不见?我们方家悬壶济世几十年,落得个万事空空。毒人又如何?只要能给家主和几十兄弟报仇,我们哥俩的自尊,不要也罢。” 裴琳有几分动容,不忍取他性命,摇了摇头,悲叹道:“你们为何一口咬定,裴家是凶手?” 方虎斜眼反问道:“你腰间红铃是为何物?” “这是裴某看家的本事。” 方虎又问,“是驭虫术,没错吧?” 裴琳沉默不言,若有所思。 方虎当是默认,语气更怒,抬手猛地指了过来,“那你们便不冤枉!那日正是有人执笛,吹着诡异的调子,引来一群毒蛇。方家外门弟兄功力尚浅,顷刻便死了半数。你说,跟我们方家有宿怨的,会驭虫的,不是裴家,难道是不相干的王家李家?” 话至此处,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两个汉子眼眶一红,那无尽的长夜似是一块通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在他们的记忆里,如今又似一盆凉水浇透了那铁块,胸中溢出灼热的啸声。 裴琳默然片刻,自言自语,“这件事,我倒是头一回听说。” 还没等过多解释,只听一声咆哮如雷,方虎身形侧偏,飞刀出手,快得令人炫目,想必这一招,已练过成千上万遍。 那飞刀破风而来,紧接着一支淬毒小箭封住了裴琳的退路! 裴琳运气于下盘,双足蹬地,旋身而起,这一跃竟与古树同高。他憋足一口真气,借力蹬在树干上,遂又蹿高数尺,落在粗壮的枝丫。 那飞刀扑了空,高速旋转着疾射入树干,生生地将树干穿透,连沉稳降落的裴琳也晃了一晃。 淬毒小箭设计更绝,方豹一击不中,手臂陡然向后拉动,小箭“嗖”地一声回到他的掌中。原来这箭尾绑着细丝,在即将四合的暮色中看不真切。 正当时,一声清越的剑响从方豹身后传来,他没法动弹,只能任一柄青光长剑横在颈侧。 裴轻舟面色肃然,轻功带起的长风未落,如瀑乌发向后扬起,急声叱道:“你们做什么!” 第一百零五章 千里共婵娟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本是在庄子里小睡了一会儿,醒来后闲得无事可做,见二娘和堂哥早早地到了,二伯却迟迟不见踪影,打个幌子就出门来迎。 她的脚程实在不慢,一路上没看着二伯的人影,不知不觉竟掠出了挺远。这才发现,原来是两个黑衣人来找麻烦。 灵雀出鞘,那剑下的黑衣人怔住,随即凄惨笑了笑,“好啊,今日是我方豹技不如人,大仇难报。只是黄泉路上寂寞孤单,还得抓个人陪我一陪!” 说音刚落,方豹不要命似的迈开了双腿,蜈蚣没有裴琳的指令,霎时间被甩得乱飞。 他狠狠地将蜈蚣群踩在脚下,登时侧头转身,提踝飞踢,同时握住淬毒小箭,迎面向裴轻舟刺去。 “舟儿!莫要伤他性命!”树冠间传来裴琳的急声。 裴轻舟没有想到,有人剑架在了脖子上还不肯就范。眼下变故横生,她本是要挥剑去割方豹的颈,这时候听见二伯的话语,于是答应一声,身子灵巧回撤,手腕转而抬起,只削断了那枚小箭。 “二伯,到底怎么回事?我们不伤人,这人可往死里踢啊。” 说话间,方豹又踢出一脚,脚背绷直,亮出寒光,原来是鞋子前端弹出片刀刃来,从蓝衣少女的衣摆划过。 两点紫黑的毒液从刀刃上滑落,滴在黄叶地里,升腾出小小的白烟。 危急时分,裴轻舟还能分神喊话,显然是仍有余力应对。只见她收回剑锋,闪转腾挪,总能让方豹的攻势落空,等对方再蓄力踢出雷霆一脚,她已不知何时飞上古树去了。 又一声“二伯”叫出口,带些了小脾气,“这俩人干什么的?怎么浑身哪儿都是毒,不能是来亮本事拜山头的吧?” “我呸!狗日的裴家,也配让人来拜山头?”方豹见这少女轻飘飘地躲过,又急又气,“我们兄弟俩就算是做了鬼,也要搅得裴家庄不得安宁!” 这侮辱裴家的话,要是搁在一年前,那裴轻舟早就跳下来给他俩兄弟砍了。但是现在她经历了许多风浪,冲动的个性收敛了不少。 听了叫骂,也不气恼,反而抱着剑,悠悠地往树下一瞧,颇有些处变不惊的风骨。 “没听我二伯说,不伤你们性命吗?放心,你们做不了鬼的。”说完,她歪着头想了片刻,又道,“若你们要是想做讨厌鬼,倒是可以再试试。” 嘴不饶人这性子,裴轻舟必是随了她爹没跑。 裴琳无奈地望向他这个侄女,摇头短叹,随后向树下抱拳道:“你们方家命案,绝非裴家所为。二位不妨留着性命,好好追查一番,来日或可找到真凶。” 方家兄弟互看一眼,神色中明显带着怀疑。但二人已苟且偷生到了今日,就算是从仇家眼前夹着尾巴逃了,又能如何? 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为了复仇,连不能碰的毒液都用上了,还怕谁来看笑话呢。 两人铁青着脸正要离去,却听到树上女声传来,“等等。” 方虎斜眼哼道:“反悔了?要取我们性命就快一些,别搞猫耍老鼠的把戏。” 裴轻舟“嗖”地一声,从树上下来,落地片叶不惊,“你们是方家人?可是我听个朋友说,那夜方府里无一人生还,你俩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说的这个朋友,自然是刘忠元刘捕头。这位刘捕头不仅确认了惨案现场,还放了一把火,若是有生还者怎会不提? 方虎闻言愣了一愣,愤然咬住嘴唇,半天才痛苦地挤出句话,“我们兄弟那天不在府里,这才躲过一劫。”只是,从那天开始,这对兄弟一直活在自责与仇恨中,躲过的这一劫是福是祸尚难定论。 裴轻舟皱眉又问,“你们既然不在府里,怎么会咬定是裴家作孽?” 这一问点醒了裴琳,他也沉声追问,“没错,你们如何得知凶手吹笛引蛇?” “是......”方虎突然冷汗直流,眼神飘忽不定,显然是一副自知说错了话的模样。“是”了半天,没说出什么正经的来,反而亦慌亦退,“是江湖传言!” 说完,一拉兄弟方豹,撒开丫子往远处跑了。 裴轻舟正欲纵身去追,却见方豹自远处踢开一脚,随后,从草丛里轱辘轱辘地滚出个圆球。 “不好,闭气!” 裴琳立即替裴轻舟掩上口鼻,抱住她向旁侧飞去。 那圆球定定停下,猛裂炸开一团火光,紫黑的烟雾冲天而起。周遭的树叶染了,即刻进入了晚秋季节,干瘪得像天蛾褪去的茧衣,落在地上一片枯声。 等烟雾散去,那对兄弟早就没了踪影。 裴轻舟自恼地跺了跺脚,“方才不应该留手的!” 裴琳凝目望着方氏兄弟离去的方向,良久才回过神来。跟侄女说话时,仍是和蔼的语气,“舟儿,不是你的错,是二伯的疏忽。走,先回庄子里去吧。” 两人回到裴家庄,已是暮云收尽、玉盘轻移之时。 进了厅,一位衣着典雅大方的妇人迎上前来,嗔怪道:“琳哥,你怎么才到?不是说晌午之后便可出发吗?”这妇人是裴琳的夫人,叶惜。 要说裴琳生平唯一的叛逆,就是迎娶了寻常人家出身的叶惜。这位叶惜夫人不会武功,当初二人成婚之事,整个裴家庄,除了裴琅,就再找不出第二个人同意。 是佛也有三把火,那时候,裴琳破天荒地横了一把,头回顶撞老庄主,硬是非叶惜不娶,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裴二爷的笑话。 好在这三十年过去,两人鹣鲽情深,当时说风凉话的,现在都成了干瞪眼羡慕的。 叶惜拂去裴琳身上的尘土,见他腰际的红铃幽幽闪烁,柔声道:“你在路上跟人交过手?” 裴琳点了点头,没有回答,只严肃地瞥了裴琅一眼,随后牵起夫人的手带她落了座。待夫人坐定,又沉着脸捞起酒壶,自觉地转身往宴会厅祝酒去了。 裴琅被这一眼瞪得莫名其妙,无声地挑了挑剑眉,见着裴轻舟跟在后头进来,赶紧问道:“闺女,你二伯怎么了?” 席上还空着三个座位,一个是留给裴琳的,一个是留给她的。还有一个,她知道,是惯例留给她的大伯。 裴轻舟从来没见过这位大伯,只知道他单名一个钰字,早十几年离开了裴家,就再也没回来过。 “我不知道啊。”她在桌外故作轻松地拍了拍衣摆,大喇喇坐在万子夜的身侧,回答父亲问话的时候,眼眸低垂,不看旁人。 一路上,她观得裴琳虽神色如常,但仿佛隐隐透着些怒气。眼下,她生怕破坏了节日的气氛,多一句话也不肯说,心虚得捏起桂花糕就往嘴里塞。 被裴琅盯得急了,才咽了糕点,胡诌道:“定是你年年偷懒,让二伯代行庄主之责任,终于惹他不高兴了。” 裴琅一愣,掩袖咳嗽了两声,“是吗?但是你爹我,实在是不擅社交辞令啊。” “是是是,我知道。” 裴轻舟敷衍地应了两声,侧头去看万子夜。见那白袍的竹马少年双目含笑,眸中映着她的影子,她耳尖一红,决定先行放过他,转而冲裴子琢抬了抬下巴,“......明年让我堂哥去不就行了。” 裴琅哈哈大笑了两声,抚掌道:“好主意!就知道闺女疼爹。” 裴子琢正规规矩矩地坐着,准备等他爹回来再动筷。这会儿是“人在席间坐,锅从天上来”,一下子成了明年预定的祝酒人。 俊俏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愣是没说得出推辞,看来畏惧堂妹的症状还没完全缓解。 偏偏那混世小魔王扬起笑脸,又来一句,“明年中秋太远了吧,先是新年呢!”惹得桌上一阵低笑,连他自己也忍不住弯了唇角,“堂妹,你啊......” “舟儿怎么了?”温和的笑意从厅外飘入,裴琳跨进门槛,已是恢复了一派柔和。落了座,加入自家人的调侃之中,“我看舟儿说得对,子琢,要不你新年的时候准备准备?” 裴琅忙举杯道:“二哥说得对!” 几人一言一语地笑得火热起来。 素月分辉,乾坤万象共赏婵娟。昨日不论,前路莫谈,此时此刻,裴家庄里正是人间好时节。 只是,觥筹交错之间,没人发现裴琳偶尔望向席间的空座,眼中流出几分怅然。 第一百零六章 上房揭瓦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散席之后,裴轻舟本想着找父亲汇报方家兄弟之事,却发现二伯给她爹使了个眼色,带头往议事厅那边去了。 她心道,二伯大概也是要讲同一件遭遇,抬脚正准备跟上,一只温温热热的手臂先挎进她的臂弯,“舟儿,别急着走。许久未见,让二娘仔细端详端详。” 裴轻舟“呃”了一声,一只脚已经迈出门槛,遥望着两位父辈越走越远,抬起手挠头了头,而后乖乖地收回脚来,转身甜甜喊道:“二娘。” 叶惜手一松,改握住侄女的双手,顺势一带,又给她带回座上,“舟儿,我听琳哥说,你自打艺成回来,一直在外头奔波,可觉得辛苦?” 裴轻舟的心里涌上一丝暖流,坐定了不再张望,细声细气地答,“不辛苦的。” 叶惜点了点头,欲言又止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随即悠悠地叹了口气,“二娘跟你说,在你这个年纪,我已经遇到琳哥了。” 闻言,裴轻舟脸色骤变,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大腿被针扎了似的,抬腿就想逃跑。 谁知道她这个二娘武功不会,手劲倒是能跟集市上徒手掰玉米的妇人媲美,铁笊篱一般地扣着她,说出了天底下的亲朋最喜欢在饭局里问出的话题,“舟儿,你游历江湖,可有中意的少侠了?” 三道目光直射向裴轻舟。 叶惜那殷切的眼神自不必提,万子夜本来正跟裴子琢在一旁寒暄,听见此问,两个人立即默契地低了声音,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瞟。 只不过,万子夜清俊的面容上,浮现的是几分忐忑,而裴子琢那俊俏的脸上,带的是“哪家少爷公子要倒霉”的惊恐。 须臾之间,裴轻舟的脑海中闪过了白衣、萤火、清朗的眸子与自己的倒影,心虚地“咕咚”咽了一口,揉了揉发烫的耳垂,颤音道:“没有......吧。” ......吧? 万子夜的眉心跳了一跳。 叶惜笑道:“咱们裴家的好主顾挺多,有几个适龄的少爷瞧着不错,回头让你二伯牵个线也成。” 如果说方才裴轻舟觉得二娘的关心如沐春风,那么现在,她只有一个词形容眼下的的心情:如坐针毡。 她顾不上清狂地谈什么江湖理想,连话题都没想到能往堂哥身上甩,结结巴巴地胡乱应了几声,几乎是低着头夺门而出了。 偏她功力上佳,人掠出几丈远,仍能听见二娘那要了命的欣慰,“舟儿确实在长成大姑娘了,说几句人生大事,知道害了羞呢。” 还有堂哥“噗嗤”的笑声,“娘说得是啊。” 听来听去,就是没听见那白衣竹马吱声! 不过话说回来,她想听万子夜说些什么呢。总不能是这会儿跳出来,跟二伯似的来一句“非她不娶”,更不能是附和二娘,要给她的姻缘搭桥吧。 现在这样,就挺好。嗯,挺好。 裴轻舟暗忖到此处,感觉好像晚上吃顶着了,胃里撑得发闷——如果她管胸口跳动的那东西叫胃袋的话。 她默默地企盼,一会儿裴琅千万别看出什么来。万一她爹也动了给她说亲的心思,她非得吐在议事厅里不可。 等飞到了议事厅门外,这才发现,她的担心完全多余,这边的情形已不容她再继续琢磨少女的心思。 议事厅大门紧闭,却没能隔断一声压抑的愤怒,“老三,大哥到底去哪里了?” 他们难道不是在谈论方家?怎么扯到了离家的大伯身上?裴轻舟在门口刹住了脚,思索了片刻,收回即将叩门的手,毫不迟疑地掠上屋顶,从怀中摸出小剑,撬开一块惨遭横祸的瓦片。 那瓦片冷不防往下滚,她赶紧用手扣住,口中念念有词道:“别惊动我爹啊,我也不想在自家当梁上君子。只是,大伯是我的亲人,关心一下总可以吧?” 对着虚空来了一套自我安慰,裴轻舟大概是把无声的夜风当作默许,当下再无所顾忌,趴在房顶上往议事厅里探去。 桌上的烛火因空气的陡然流动而晃了一下,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赶紧圈起双手捂在缺口两旁。屏息等了一会儿,发现父亲和二伯出乎意料地没注意到,她心下一喜,身子俯得更低。 这回彻底看清了二伯的神色,她又喜不出来了。 一位温文尔雅的汉子生气起来格外让人心颤,就像一只笑容可掬的大猫突然呲出獠牙,不仅挥舞着硕大的尖爪,还会发出震慑的嘶声。 此时裴琳便是如此,眉毛怒气冲冲地挑着,双目似是江南的霹雳火弹,只差个火星子,就能爆出惊天的响来,“这么多年了,你到底为何闭口不谈?” 裴琅抄着手,不怕死地去点引信,“二哥要我谈什么?” “裴琅!”裴琳是真动了肝火,连房上的裴轻舟都清晰地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怨怼。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爹本是要将庄主之位传给大哥,结果他跟你密谈后便离了家一去不回。我信任大哥,也信任你,这些年对此不闻不问,可是方家人今日突然的寻仇,你要怎么给我解释?” 裴轻舟心念一动。庄主继任之夜,确实有裴家人不在宴会之中,那人便是她失踪的大伯裴钰。裴家、驭蛇,这两个关键词从方家人口中吐露出来,也难怪二伯会怀疑到他的身上。 这事儿涉及到了方家,她该不该再听下去? 正在犹疑,却见屋内她那老父亲仍不知收敛,一句话说了,还是跟没说一样,“二哥,医圣方家的事,我敢跟你保证,绝对不是大哥所为。至于庄主之位,二哥若是有意,我便交给你,正好也卸下这重担。” 裴轻舟眉头轻蹙,感觉她爹有点儿反常。平日里他再混不吝,也断然说不出这种诨话,现在倒像是......诚心想甩下庄主的担子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裴琳眼睛瞪得通红,一把揪住裴琅衣襟,这一提,才发现过于轻松,像是在拎纸片似的。 怔忡片刻,裴琳这下子终于从愤怒之中找回些理智,察觉到了眼前这人的异常,急切问道,“三弟,你......你的身体,怎么如此羸弱?” 听了这句话,房顶上的裴轻舟也着了急。为了看清楚她爹到底如何,又摸出小剑去撬瓦片。 这次却是有些慌神,瓦片照旧滚落,她一个没轻没重,双手扣住时发出“格楞”一声。 “谁?”冷静下来的裴琳立刻作出反应,推门而出。 裴轻舟只好恹恹地从房顶纵身跃下,双手乖巧地交叠在身前,垂首认错,“二伯,是我。我本来是想跟我爹说午后的......” 还没解释完,裴琅悠悠地踱了出来。他的双颊在明月的素光下,显出一种病态的酡红,不知是寒气催生,还是树叶映照,眉心隐隐有一丝暗绿闪过。 见到这样的父亲,裴轻舟的狡辩说不下去了,瘪着嘴只道:“爹,你到底怎么了?” 裴琅定定地亮着眸子,倏地失笑。屈起手指,一个爆栗弹在自家女儿的额头上,“胆子真够大的啊,连议事厅的瓦你也敢掀?我说怎么站在厅里一阵发冷,敢情是屋顶漏风了。” 裴轻舟气得叉腰跺脚,“合着你的意思,你这菜色的脸,是我干的?” 裴琅面不改色,轻巧地答,“对啊。” “你拿我当三岁小孩子骗是吧?”裴轻舟突然对二伯的怒气感同身受,干脆来个硬的,一手拽住她爹的阔袖,另一只手拉住袖下的腕子,“二伯,给我爹诊诊脉,看他到底藏着什么猫腻!” 裴琳哼笑,答应一声,也伸手来擒。 左右夹攻之下,裴琅好像终于慌了神,手腕一拧,挣脱开去,幻影似的晃了身子,眨眼间退了几步,“不劳烦二哥,我说!” 第一百零七章 溜门撬锁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爹,你什么时候才能说到重点?” 裴轻舟这次出言,已是第三次打断裴琅。 从前根本不知道她爹这么能说,自打答应了“招认”,过去了半个时辰,居然还在东拉西扯。 先是深刻剖析了一番自己少年时的离经叛道,然后又讲到当年继任有多么仓促,当上了庄主才知道二哥的辛苦云云。 裴琳被这通自白拿捏得死死的,不时地附和叹气,没一会儿,眼圈竟是有些发红,“三弟,我知道你是洒脱的性子,不愿意窝在裴家。这些年,也委屈你了。” 一支烛火快要燃到了尽头,裴轻舟终于坐不住了。自家老爹的路数,她又不是没玩过,这煽情的招数对裴琳管用,对她可不管用,想就这么糊弄过去,门儿都没有。 当下一拍椅子扶手,险些给蜡烛彻底熄了火,“爹,你是不是根本没打算老实交代。”说着,作势又要动手。 “闺女,我交代,这就交代。” 裴琅身体有恙,说起话来中气不大足,偏还耷拉着肩膀作可怜状。裴轻舟见了,心里发酸,不由地软了声音,“你......你喝口茶润润嗓子,慢慢讲吧。” 谁知道,得了这声准许,裴琅还真愈发的不紧不慢,不一会儿,话题就到了女儿的身上,“至少我做了庄主,让舟儿有个安定的归处......” 他说的既有温情,又有担忧,跟提前打好了稿子似的声情并茂。裴轻舟暗骂自己不中用,明知道是她爹插科打诨的把戏,却巴巴地上了套,几次想张口催促,都憋回了肚子里。 直到裴琅讲到了她中蛊之事,她终于灵光一闪,杏眼之中冒出两团冷焰,“爹,你这虚弱的身子,跟‘月醉’有关系!” 裴琅眉角上挑,“闺女聪明啊!” 这温吞的态度,让裴轻舟涌上一股无名火,恨不得化成一条不害人的“月醉”,钻进她爹的脑袋里,看看那人,到底是怎么能跟没事人儿似的。 “我记得你替我取了虫,那蛊虫呢?” 裴琅随意地一撩袖子,张开五指,露出手心来。那夜伤处,结过了痂又剥落了,只余下浅浅的线痕,“这呢。” 裴轻舟整个人的气焰消失殆尽,摩挲着自己手心里相似的伤口。记忆模糊地在脑海里闪回,濒临死亡的疼痛是她为数不多的阴影,而父亲温暖的怀抱,让她那夜摆脱了惶恐,在安然中入眠。 她一时间鼻子发酸,喃喃道:“爹,这个月的初七,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闺女,不必介怀,我还没说完呢!”裴琅一见裴轻舟眼里要掉金豆子,“嗨哟”一声,几步走上前来,掰着手指头给她看,“那蛊虫钻进了我的体内,已经让我用裴家的秘药给杀死了。” 这话说完,怕人不放心似的,啪啪自打了几下手心,“你看,没事儿吧?只是让那蛊虫伤了些元气,过阵子就会恢复,你莫要忧心。” 讲话半真半假,向来是裴琅的拿手好戏。他靠着这一招骗过了许多人,只是承受后果的,从来只有他自己。 就像现在,明明是命不久矣,却让他说得有如轻薄浮云,“没了冰魄草,不过是多养些时日罢了。我就是怕你们一个两个的,急得天天来吵我,所以才不说。现在倒好,半夜三更了,我还没能休息,累啊。” 裴轻舟跟二伯对视了一眼,谁都没了词儿。本来还有裴老大的事情没问,这会儿也都问不出口,只盘算着怎么才能让裴琅舒心。 那又蒙混过关的主,此时倒是悠哉,大袖一挥,掩住苍白的脸色,“二哥,舟儿,有话明天再说?” 裴轻舟二人哪里会说“不”字,连声嘱咐了几句,转身出了议事厅。 二人前脚刚走,裴琅便从柜子里摸出一节崭新的蜡烛,重新点上,丝毫没有要休息的打算。他护着烛光坐回案前,从散乱的书册底下摸出个信封来。 这信封崭新,落款有一“钰”字,里头的东西有些重量,倒出来是一块断玉,还有对折的一张白纸,上面只有三个字:“益州城”。 这封信来得有些晚,裴琅等了十几年,才等来大哥的消息。但这封信也没有来晚,至少他的性命还在,时光流转,潇洒未改,那风起云涌的江湖,仍可踏上一踏。 沉思了片刻,他伸手从墙壁上摘下佩剑。这佩剑名曰“决明”,似是感应了主人的心绪,在鞘中微微震颤。 “好伙伴,又是你我纵意的时候了。”裴琅用手指细细地拂了清亮的剑身,在月圆寂静的夜里,发出绝然的叹息。 ...... 裴家庄向东几里,有一处凉亭,此时天未大亮,亭子顶端的杂草仍挂着夜里的霜,萎靡地趴在飞檐上。 亭子里站着个同样困倦的蓝衣少女,雾气中的水珠落在她小巧的鼻尖上,惹她慢条斯理地打了个呵欠。 缓缓地伸了个懒腰,不小心踢到脚边的一副枷锁,她弯腰将其捞了起来,奸计得逞似的哼笑了几声。 这少女正是裴轻舟。与其说她起了个大早,不如说她昨晚根本没睡,在庄子里头偷偷摸摸地折腾了一宿,还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一套枷来,这会儿正等着这副枷锁派上用场。 不多时,薄雾之中走来个人。那人捂得严严实实,浑身裹着潮气,戴着一顶竹叶的斗笠,生怕被人认出似的,脸上还蒙着条黑色的围巾。 这身影,就算谁都认不出来,裴轻舟也认得。她故意隐在柱子后头,等那人走到近前,突然往出一蹦,冷冷笑道:“爹,你起这么早,要去哪儿啊?” 那做贼似的蒙面人正是裴琅,听见突如其来的动静,真气霎时间灌满衣袍。定睛一瞧,招是不用出了,围巾一扯,露出更加惊异的表情来,“闺女,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堂堂裴家庄的庄主,裴琅裴大侠,准备撂挑子不干,趁雾逃窜?”裴轻舟故作深沉地凝眉,“爹,你不会还以为,几句话就能将我哄过去吧?” 一边说着,她一边从怀中摸出个信封,提着“钰”字一角抖落了两下,“我就知道,你还有事隐瞒。你要去找大伯是不是?” 原来昨天晚上,裴轻舟回了屋,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枕着双臂,盯着天花板,仔细琢磨了一番她爹的作派,怎么也难消心中不安。 她心道,既然上房揭瓦的事儿都做了,干脆再来一次溜门撬锁。于是立刻起床,趁着四下无人,去了议事厅好一番摸索。 成果显而易见,现在就捏在她的手里。她眯了眯眼,几乎把信封贴在她爹的脸上,“你认不认?” 这汹汹的气势没唬住裴琅,他脸上挂了笑意,伸手摘下信封,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要在这里等我。” 裴轻舟也笑,“这上头写着益州城,你不走这条路,要走哪条路?” 要说裴琅的脸皮,像个铁打面具一样,他摘了斗笠往背后一挂,拢了拢稍显凌乱的鬓发,硬是没有一丁点儿被抓包的心虚,又问,“我要是今天不走呢?” 裴轻舟杏眼一翻,“我天天来堵。堵不着,我就喊子夜给你下点儿药,让你躺在床上五感尽闭,只知道吃饭喝水养身子。” 裴琅:“......” 他算是服了这个闺女,脾气倔也就罢了,这几个月心眼还多了不少,治人的手段也从一哭二闹,升级成了精准威胁,让他不得不改变劝说策略,沉下了嗓音,“我的确要去找大哥,这事儿只能我去。你且让开,回庄子去吧。” 裴轻舟动也不动,昂首挺胸,直视父亲,“怎么不能是我去?” 裴琅眨了几下眼睛,脸色倏地冷峻起来,“舟儿,人各有命,你的使命不在此处。江湖辽阔,将来定有你驰骋的时候。没必要……” “没必要送死?” 裴琅道:“你放心,我绝不是去送死。只是那地方怕是险恶,我思来想去……” 裴轻舟再次打断,“到底有什么事非你不可?” 这个问题,她已是问过第二次。上一次交谈的对象是她那白衣的竹马少年,这一次换成了她爹。 她实在不明白,这两个人为何要独自承受许多。难道他们默默地受了伤,她就能好过了? 他们活如逆水行舟,她就能顺水肆意漂流了? 裴轻舟口气本是不大好,可见着裴琅为赶路换下了宽袍,劲装贴在腰间更显人消瘦许多,便改叹了口气,态度软了下来,“你这身体,赶到益州城就得累够呛,能办成什么事?” 在倔脾气这档性子上,父女二人可以说是同出一辙。裴琅不再答话,抬脚就走,鞋面上两颗晨露滚落,无声地摔碎在草里。 “呛啷”一声,利剑出鞘,贯初升之日,如青虹乍现。 裴轻舟向旁侧抬腿,脚尖一勾一踢,给早就准备好的枷锁扬了起来,震落的尘土兜了两人一脸。 下脚有些重了,自己也吸了口灰,感觉喉咙发痒。她压着咳嗽,翻手展剑,清声道:“爹,今天就算是绑,我也得给你绑回去,得罪了!” 第一百零八章 父女过招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琅歪了歪身子,刚躲过一副枷锁,还没等挥散尘土,行雨龙王似的一道青练就劈头盖脸而来。 他原本以为这闺女在撒大小姐脾气,胡乱刺上几剑,泄了愤,两人还能心平气和地周旋。谁知道,几招过后,青光不减,那丫头的脸色竟越发黑了起来。 “出剑。”裴轻舟剑招回落之时,冷然道。 这对裴家父女修习的是同宗身法,个性上又有相似的狡黠,一个出招,一个闪躲,初斗起来几乎是难分高下。 说是“几乎难分”,而非“完全难分”,只因裴琅到底技高一筹,十之五六皆是虚影,身动之时仍能清晰听见他苦笑的声音,“不准胡闹。” “我没胡闹。” 裴轻舟有心在她爹面前亮本事,灵雀再出手便毫无保留。漫天剑花游走,青城剑法的形、无名剑法的意,一招似雨非雨的快剑,利落地刺了一十八下。 裴琅在跃动的剑锋当中翩身闪避,第一十七剑时身形一晃,斗笠被挑落了去。 斗笠地下露出个布包来,他扯下长条布包横挡,化解第十八剑。同时向后掠去几尺,仍没有要打的意思。 裴轻舟咬牙,只觉得她爹像陪她练剑似的,根本不了解她的认真,恨恨地划了几剑,扬起枯叶刷拉地翻飞。 “闺女,你怎么来真的?” 裴轻舟仍是那两个字,“出剑。” 但见这蓝衣少女目光清澈,提剑站得笔直,分明是玲珑的身形,却隐现神威。 裴琅这才体会到,看来他这女儿心中,也有了不可退让的东西。 灵雀剑鸣声声清越,引得他身负的包裹轻颤。他解下布结随手抖落,决明剑脱鞘,一时间分不清那氤氲其侧的,究竟是轻薄的晨雾,还是满溢的剑气。 裴轻舟灿然一笑,秀丽的面容上带了些傲然,“今儿个谁赢了,谁就去寻大伯,怎么样?” “可以。”裴琅沉吟片刻,答应一声。决明剑光自长空一闪,刹那间已夺至灵雀剑锋处,银色的长剑透亮,映出裴轻舟微微睁大的双眼。 两剑相击,“嗡”地一声,带起真气翻涌,吹散轻雾。两人所在之处,小小天地一片清明。 若搁在往日比拼内息,裴琅毫无疑问地占据上风。但今时不可同日而语,裴轻舟得了笑枫子的修为,而他损了心力,两人在这方面,倒是不相上下了。 是以胜负只在剑术的差异之中。裴琅深谙此道,身形再动,须臾之间变化七招,“叮叮”一串清脆连响,决明剑已向灵雀剑压去几分。 “你若再发愣,可就要输了。” “谁说我发愣?”裴轻舟的惊讶只有片刻,她本就遇强则强,见她爹的剑更快,胸中燃起一腔冲劲儿来,手中长剑一震,再转,剑气犹如琉璃乍碎,化整为零地弹了出去。 “爹,接好我的剑!” 剑气未落,又是数剑刺出。 裴琅拖剑横档,接了二三十剑。青光与银光交辉之处,他的一张脸跟着发亮,两点星眸露出神光,像一名觅得知音的热血剑客。 “不错,短短数月,你进步良多,我也该作出些当爹的样子。” 说话间,电卷星飞,决明剑向天一指,眨眼间剑气突变,似挟秋霜。 裴琅手腕急转,银色光弧自长空滑落,寒蛟出水一般再从草间挑起,正是带着更深露重之气,凌冽萧瑟地劈去。 裴轻舟纵身拔地而起,足蹬亭柱,反借其力,打算双手持剑,用尖端去压制决明。 不成想,她爹识破了这意图,以游龙之势斜拖决明剑,始终让她摸不到轨迹。 要说高超的剑客,往往以剑交心,这对裴家父女也是一样。 上一次,裴琅耍了一套无名剑法,让裴轻舟觉得,森罗万象皆在父亲心胸之中,不由地产生了敬佩与向往。 她知道,无名剑法是父亲的自创剑法,剑招也定是自悟而来。这一次,在这凄寒的剑意中,她忽然感受到了莫名的孤灯独夜、形影相吊,仿佛在呼啸的剑风里头,隐藏着夜露从花间掉落的声音。 那是父亲的心声吗? 他是看惯了一个人的凉夜秋霜,才熟练地使出这般剑招吗? “嘀嗒”一声,又是“嘀嗒”一声,青黄不接的草丛里杂音四起,流水般涌入裴轻舟的五感。 她用余光去寻,好像在一颗露珠下落之际,看见里面折射出了七彩光芒。 虚虚实实,如梦似幻。对她来说,这是种全新的体验,大约是剑术又精进了一层。 虽然弄不清这意象到底是真是假,但她恍然顿悟,自己的下一招该是什么。 雾该散了,露该散了,留在昨夜的冷寂,只该仅仅留在昨夜。 “朝阳!”裴轻舟陡然清叱,灵雀剑的青光与天泻金光交映,燃了冲天火焰似的,拖着金青的残影,破开决明护剑霜气,一路冲向裴琅的胸口。 她的剑向来又疾又凛,配合这样刚烈的剑招,当真如刺破云层的万道金光,一点儿不输男儿气概。 感受到女儿决意的剑,裴琅的眼中难掩惊喜,同时一步后滑,长剑回转,“叮当”一声碰撞过后,不守反攻,决明与灵雀剑锷交错,擦出星花四射。 决明剑停在裴轻舟的颈前一寸。 灵雀剑抵住裴琅的胸口。 ——胜负已分。 裴轻舟反手收剑,赌气般重重地戳回鞘中,不高兴地瞥着她爹,“你的剑比刚才慢,是不是瞧不起人。” 这闺女难哄,裴琅不是第一天知道。他也不是故意放水,但是剑往女儿的身上刺,怎么可能硬着心肠不作停顿。 多说无益,当下笑了笑,只道:“走吧,回家。你大伯的事,我细细讲与你听。” 当年躲在他羽翼之下生存的小姑娘,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如此值得将重任托付。 这不仅是一位父亲对女儿的信任,更是剑客间的心意相通。 他想,他该放她去闯的,不该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企图让她被迫接受。 她曾说,要去见山外山,要去会人外人,路既然已经选好,他怎么能阻她。 裴琅突然生出一丝不舍来,他暗笑自己,到了这个时候,竟生出想见证女儿旅程的野心,头一回想找个灵庙拜拜神佛,让他顺顺利利地再苟活几年。 “舟儿……” 裴轻舟正弯腰捡东西,“怎么了,爹?” “没什么,你做得很好。见你有这般能耐,爹也放心了。” 一声叹息还没出口,惊觉头顶之上又有灰落,人没反应过来,两扇枷板已搭上双肩。那罪魁祸首一脸贼笑,铁锁链子直往他腕子上栓。 裴琅无奈,往后跳了一步,苦着脸道:“这怎么还给我穿戴上了?”如果他没看错,这服枷锁是当年大理寺送来的样品,在仓库的犄角旮旯堆了好几年,到底是怎么让这小魔头找出来的? “以防你老奸巨猾,再跑了。”裴轻舟得意一笑,拍了拍手,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手里铁链一拉,当真跟个捕头拉犯人似的,带头往前走,“现在可以回家了。” 可怜裴琅修长的个子,为了配合自家女儿,只能弓着身子迈起碎步,心里盘算着,万一庄子里人都醒了,他要怎么才能蒙混回去。 就算是脸皮再厚,也丢不起这个人啊...... 好在这副陈年枷锁比谁都懂事,没走几步就散了架,想必是不堪方才的一脚折腾,这会儿彻底罢工去了。 裴琅剑眉舒展,刚想哈哈大笑,一眼看见女儿秀眉倒竖,赶紧轻咳了几声,拾起铁链自觉缠上,“这样,行不行?一会儿回庄子,你拿衣服给我盖上点,别让人看见……” 第一百零九章 同源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一路耳朵都起了茧子,终于是发了“善心”,牵着她爹从后门溜进了庄子里。 这会儿,弟子们都在晨习,除了定时来送菜的老农和一位厨娘,倒是没让别人看见裴琅这副被“缉拿归案”的模样。 所幸那老农眼神不好,江湖人的事儿也不敢多问,狐疑地瞅了两眼,便专心运菜。只是那厨娘,津津有味地抹了把嘴皮子,让裴琅暗暗为自己的威望捏一把汗。 反观蓝衣的始作俑者,小手一挥,竟然大喇喇地打起招呼来,“陈妈,早啊。我爹今天起得早,出门练那脚底抹油的轻功去了,早餐劳烦您加两个鸭脚,给他吃什么补点什么。” 要说整个裴家庄,就找不出一个不疼爱裴轻舟的。陈妈是裴家庄的老厨娘,对裴家父女的出格见怪不怪,也没表现出吃惊,倒是抿着嘴附和,“没问题,大小姐,包在我身上。” 早先裴琅一声不吭地撂庄主的挑子,此时这档子事没被抖落出来就算不错,其余的编排,只好认吃哑巴亏,故作镇定地道:“我这老胳膊老腿的鸭脚功夫,比不过闺女了。” 说着,抬了抬手腕,洋溢起一个老少皆宜的英俊笑容来,“这不,跟她打赌输了才......” “知道,知道。” 见陈妈脸上笑开了花儿似的,本以为这事儿就算遮过去了。没想到才走了几步,身后传来妇女的窃窃私语,“你看我们这个庄主,有意思吧?轻功比不过他闺女也就罢了,还让人用铁链拴着拉回来了......” 裴琅:“......” 裴轻舟当然也听得见,目不斜视地往里走,唇角却扬起一个奸计得逞的弧度来。 等两人到了议事厅,望见个人站在门口,她更是愉悦,报喜鸟似的,扑棱棱地往那边掠,同时甜声喊道:“二伯!快看!” 门口那人正是裴琳,他闻声侧身,疑惑道:“舟儿,你让我看什么?” 裴轻舟本想显摆一下她的杰作,手一拉链条,却觉得没了重量。 回头见她爹轻巧地挣脱了铁链,手臂随意挽了两下,就将沉重的链子卷起。也不知道用了哪股劲儿,铁链不声不响地从中断开,她现在手里只余下一小截。 “看这个老骗子!”她竖着眉毛,把断链往地上一掷,从昨晚她爹打感情牌开始,到今早自作主张地往益州城去,添油加醋地告起了状。 裴琳越听,眉头皱得越紧,都不用裴轻舟再煽动,几步上前,拎着他那不省心的三弟往厅里拖,“你今天得给我把话说清楚。” 这早晨吃顿饭的工夫,裴家庄就出了两件传闻。 第一件,大小姐把庄主绑了。对此,弟子们纷纷表示,裴大小姐这庄中恶霸,做出此等事不足为奇。 但第二件事传出来,大伙儿端着粥碗的手都颤了一颤:听说温言知礼的二爷把庄主给软禁了。 万子夜去议事厅的路上,走过廊下,就听见这么一句,伴着那传瞎话弟子的保证,“千真万确。” ......他这师父到底是干了什么好事啊? 抱着满腔的疑惑敲开门,厅中的肃穆的气氛扑面而来,险些教他信了方才所听。 只见裴琅抄着手坐在案前,双眸低垂,裴轻舟和裴琳也无暇顾及他进来,均是紧盯着案上的东西。 桌案上一字排开的,有一封信,一块断玉,和两本书。那两本书分别是裴家的《驭虫术》与长生教的半本《神蛊遗术》。 “师父,这是?” 温润清朗的声音响起,裴轻舟下意识侧头去寻,不防那白衣少年正巧走近了几步,两个人咫尺距离地打了个照面。 甘冽如泉的气息笼了上来,她呼吸一滞,赶紧转过身一拍桌案,向老爹发难,“现在子夜也到了,说说吧。” 裴琅不知道闺女为何用这么大劲,以为她气还没消,缩着脖子点了点头,先拾起《神蛊遗术》,与《驭虫术》的秘籍叠在一起,“如今江湖门派世家,没有上千,也有成百,同宗同源的功法路子不在少数。” 裴轻舟对神蛊遗术有所了解,话头刚起来,心里就有了几分数,果然又听她爹说道,“这本魔教的书册虽缺了心法口诀部分,但在我看来,恐怕是跟裴家的秘技同出一处。” “什么意思?驭虫术不是祖父自悟的武功?”裴琳是第一次接触神蛊遗术这东西。在他的认知里,裴家庄从祖父那时建立至今,中原一带提到驭虫,必定只会想起裴家,眼下怎么冒出个魔教来? 于是接过书册逐页翻看,越瞧神色越发凝重,尤其是翻到驭蛇那夜,忽地想起日前见到的方家兄弟,隐隐得出些答案,继续耐着性子问,“三弟,听你的语气,你是知道这两本秘籍源自何处?” “我知道。”裴琅展开信纸,又拾起断玉压在上头,“源自这里。” 那断玉有弧,小指粗细,瞧着是个玉环的一部分。缺口处不新,看起来有些年头。裴琳眼神一紧,认出那是大哥裴钰从前常佩的东西。 “益州城?” “对,是益州城。你们可知,江湖医道之中,有一存在数百年的隐世宗门?” 万子夜脱口而出,“素问药宗?” 他出身医圣方家,自小又喜读书,对这隐世宗门的大名完全不陌生。听说“素问”之中,存有多少医者梦寐以求的秘药偏方,轻则可解稀世剧毒,更厉害的,还有化血为药,百毒不侵之法。 只是,整个素问药宗早已避世不出,近百年里,还没听闻有谁找寻到过他们的踪迹。后来,那些传得凶的言论,大家也都只当传说听了。 “师父,你的意思是说......素问,就在益州城?” “应该没错,”裴琅摩挲着断玉的缺口,目光悠远,往事涌上心头,不禁一声叹息,“二哥,你不是想知道大哥的行踪吗,我这就告诉你。” 桌上这四样东西,竟是有了关联,居然其中还掺杂了江湖中的隐世宗门。其余三人均是一片惊异,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听裴琅往下讲。 “驭虫术,即是源自素问中流出的残本。那残本原是以蛊练功之法,后被祖父隐在秘籍心法之中,只有庄主才可知晓。二哥,你也知道咱们大哥的性子,什么事都喜欢钻研到头。当年父亲要将庄主的位子传与他,他却认为残本信息不全,仍有隐患之处,说什么也不愿接受。所以......” 裴琳当然了解大哥裴钰。他们这个大哥,性子虽然不如裴琅张扬,甚至可以说有些阴郁,但论倔脾气,两人倒是不相上下。 就拿裴家的货来说,只要经过裴钰手里的,他就不允许有瑕疵存在,有一回,有几个水路行走的朋友帮派内讧,来求淬毒兵刃,他便说怕是毒素污染了鱼虾,连累无辜之人吃了中毒,就是不肯售卖。 之后寻访各处,研究了俩月的古籍秘典,还真让他做出毒人不毒鱼的东西——只不过那时候,水上的火并早就结束了。 ......因为传家秘法不完善而出走这事,还挺像他能做出来的。 裴琳无奈地摇了摇头,“所以大哥离家十几年,竟是去寻‘素问’药宗。”他望着信封上的落款,又失笑道,“是不是还真让他找到了?” “是啊,”裴琅也笑,耸了耸肩,好像大哥那板着脸,整天琢磨配方的样子就在眼前,“你看看,来信这么言简意赅,连句寒暄都没有,还真像他的风格。” 裴轻舟对她这个大伯并不熟悉,大部分的心思仍放在长生教上。听她爹讲了一会儿,理了理思绪,问道:“爹,这么说来,《神蛊遗术》也是源自素问残本?” 裴琅道:“看这功法部分,恐怕是的。只是缺少关键心法,很难判断其是否隐含同种养蛊之术。” 第一百一十章 欲壑难填?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神蛊遗术的心法究竟是何种情形,裴轻舟虽然不知,但想起圣窟之中以人血肉为食的蛊蛇,她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这本秘籍隐含的内容,肯定不是什么好玩意。 她无法理解走这种捷径的方式,更是唾弃魔教的行为,再算算跟不识公子的旧账新仇,免不了一顿挖苦,“之前魔教跟秀山派要了功法调理内息,说是练了倒错的秘籍,我估摸着,他们这本秘籍里也有岔子,真是活该。” 本来,无论是驭虫术也好,还是神蛊遗术也好,当作普通的功法,勤加练习,个人修为便可提升良多。非得把劳什子邪功藏在里头,这种做法,在她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 裴琅没做声,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案。 裴轻舟道:“爹,你怎么不说话?” 闻言,裴琅笑道:“舟儿,有句老话叫欲壑难填,你可听过?江湖之中,为了个虚名争得头破血流的,尚且大有人在,若说是牺牲些旁人,便可步入登峰造极的武学境地,不知道有多少人都会当作个天赐机缘。” 裴轻舟张了张嘴,反驳的话说不出来,只低声道了一句,“胡扯。” 要说她这个小姑娘,从不自恃天资聪颖而比别人懈怠。身法天生比别人轻盈,摔得鼻青脸肿的时候也不是没有,青城剑法练了没有一万遍,也得有九千遍,在青城山上的那几年,别人一看刮风下雨的天气便休息了,她还要去风里雨里静坐参悟。 欲壑难填? 谁不想有长足的进步,谁不想站在武学的顶端,只是这追求极致的欲望深沟,总不能拿别人的命去填吧? 裴琅当然了解他这女儿的脾气秉性,见她脸色阴沉,摇头苦笑了两声,言简意赅道:“事实如此。” 裴轻舟皱眉睨他一眼,“你不会是要告诉我,我们裴家也养着吃人肉、喝人血的怪物吧?” “你几时见我祸害旁人?”裴琅眼角微动,摊手道,“就算咱们家的秘籍里也有邪功,现在我是庄主,我不说,谁会知道怎么用。你爹的人品,你还不相信?” “我信。” 裴轻舟悄悄地舒了口气。 这一个早晨,她想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自家的秘籍与长生教的神蛊遗术所属同源,所隐含的养蛊练功之法,似乎均有残缺。不识公子大费周章地掺和秀山派、又去盗青城道观的珍品草药,想必跟他们不择手段地练功有关。 第二,她愈发觉得,十年前的方家旧案,怕是跟长生教脱不开干系。 只是,不识公子年纪尚轻,十年前不过十几岁,秀山派的张副掌门也说过,练功走火入魔的不是他,难道教主之上,还另有他人? 不识公子和长生教的下落,落桃山庄和三更楼都在追踪,裴家庄能帮上的忙不多。为今之计,只能先找到源头的素问药宗,或许能够搞清楚那魔教因蛊术滋生的欲望,还要拿什么来填满。 想到此处,裴轻舟不禁侧头去瞧万子夜。她本是有些忧心,却见那白袍的少年,定定地站着,像是迷雾缭绕之中的一束笔直的光,看不出丁点的动摇神色。 她兀自笑了笑,改换一派凛然,“爹,益州城之行,你放心交给我与子夜。还有,我知道你跟子夜在调查方家旧案,但现在方家、素问药宗、长生教,这几档子事都混在了一起,你可不能让子夜一个人去涉险了。” 说完,怕听见什么劝说似的,竖起食指搁在唇上,“我知道,你们不让我问的,我便不问,这样可不可以?” 万子夜稍稍侧目,眼神微漾,眸光掩在朝阳微熹之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若是有朝一日,方家沉冤得雪,这真挚的少女便会发现,他一直在欺瞒着她。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她还会为他如此毫无保留吗? 他敢如此奢求吗? “子夜?益州城不比其他的地方,这次可得带上你的清竹短萧啊。” 直到蓝衣衣角飘过,一只张开五指的小手在眼前晃了晃,他才一眨眼睛,露出一个清俊笑意来,应道:“知道了。” 裴轻舟抚掌笑道:“甚好,万事俱备。” 说来说去,她不过是备上了身侧的白衣竹马,到她嘴里就成了“万事”。这点儿心思,裴琅较有兴致地看在眼里,也不说破,偷偷跟爱徒挑了挑眉。 ——可惜,他那爱徒这会儿眼里没他。 “我不同意让这两个孩子去。”裴琳见三弟没有反对的意思,有些着急,“益州城是什么地方,你怎么能让他们两个去涉险。这事儿,我可以带子琢前去。” 原来,这益州城说是“城”,其实是海上的一处岛屿。岛上鱼龙混杂,既有不得志的侠客,也没准儿会遇见穷凶极恶的逃犯,时间久了,人口越来越多,这帮子人竟自封此岛为一处城池。 没人敢管,没人想管,要说素问药宗藏在其中,倒也是明智,毕竟没点儿人间的贪嗔痴恨,谁也不愿意往那个地界上走。 裴琳是真心为小辈考虑,怕他们不知其中利害,闪电似的伸手去抓断玉,“三弟,咱们留下的陈年旧事,让孩子们去办,不合适。” 手还没沾到边,断玉就被裴轻舟捞了去,一把塞在怀里,“自家的事,我们岂能置身事外?更何况,这里头还有我自己的恩怨情仇,还请二伯成全。” 裴琳张了张嘴,又听那机灵的侄女换上了哀腔,“而且,我爹身子不好,庄子里还得由二伯和堂哥照顾着不是?” 这番话说得颇有几分深明大义的意味,裴琳只道这丫头不会胡搅蛮缠了,却比耍性子的时候更难对付,一时间竟挑不出她的理来。 裴琅笑道:“二哥,孩子们长大了,就由他们去吧。” 裴琳脸色发寒,“大哥找到了素问药宗,却只是传信,人并未回来,其中的危险变数不必我说,三弟,你向来聪明,应该比我更清楚。” 裴琅面色不改,叹道:“二哥,你可知道,今早我与舟儿比试,是我输了。她的决心,比你我想象的更加坚强。” 裴琳沉默良久,脸色阴晴变幻,忽地松了紧绷的肩膀,表现出了妥协,“舟儿,子夜,千万以自身安全为重。” 他心下知道,这厅中三人,都是劝说不动的主,这才点头同意,急步迈出议事厅,给两个孩子准备防身的东西去了。 裴轻舟连忙紧追几步,喊声几乎震飞了树上的鸟儿,“二伯!别给我包裹里塞金疮药和续命膏了,三年前,你给我塞了满满一兜子,我到现在还没用完呢!” “用不上最好。”远远传来裴琳浑厚的声音,夹杂些许怒气,显然是对厅内三人的决定仍有几分不悦。 裴琅摆了摆手,“让二哥去吧,他不亲自给你们准备,这阵子估计都放不下心来。”说罢,又对万子夜道,“子夜,你先去收拾,我与舟儿,还有话要说。” 第一百一十一章 剑与箫声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眼睁睁地看着她爹,把手伸到桌案下面捣鼓了几下,然后只听三声闷响,左侧弹出个暗格来。 回想昨晚她翻箱倒柜,又小心翼翼复原的鬼祟样子,感觉跟她爹藏东西的技术相比,实在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不禁嘀咕着,“老狐狸,藏得挺深。” “日防夜防,家里的小狐狸最难防啊。”裴琅不客气地回了两句,不看她五彩缤纷的脸色,从暗格之中取出个锦囊,没头没尾地问道,“绝神令收好了吗?” 裴轻舟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桌案,似乎想看穿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机关,听见她爹发问,漫不经心地答,“收好了啊。” 刚说完,手心一沉,被塞进了个东西。低头一看,正是锦囊,上头还贴了个纸条,“爹,这锦囊里有什么东西吗?” 裴琅道:“这锦囊里的东西,不是给你看的,你且先看纸条。” 裴轻舟扬手把纸条一撕,没好气地道:“你怎么还有秘密?”定睛一瞧,改换了惊喜的腔调,“呀,你这锦囊是给李楼主的啊。” 裴琅抄起手,没正形地往椅子上一靠,瞅着自家这个说不上来是精是傻的丫头,接了个多艰难的活计,这会儿还能没心没肺地笑,暗想道:这副随意的性子到底还是随我。 他剑眉微挑,从裴轻舟的笑容上得了些安慰,唇角扯起了温度,“舟儿,不管这次益州城之行结果如何,你跟子夜都得平安回来。” 裴轻舟不爱作那些空口无凭的保证,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道:“我尽量。” “你那股作天作地的劲儿哪去了?”裴琅翻了翻眼睛,“你的轻功实属上乘,舟儿,只要你想跑,天地之间没人抓得住你。答应爹,不论在什么时候,打不过了,一定要跑。” 裴轻舟还在翻来覆去地看锦囊,对她爹的苦口婆心不太上心,“你这是让我当狗熊。” 裴琅咬牙,顷刻间换了个策略,“你不回来,谁给我去三更楼送锦囊,我那李师妹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师兄惦念着她。” 果然,此话一出,那丫头立马抬了头,眸子贼亮,感觉给她个板凳,她能自己掏出把瓜子儿唠上,“你跟李楼主当真有过什么吧?不然怎么让我跑腿,自己不去?” “我本来是想着,等我去了益州城,你就替我拿这锦囊去找秋月,谁知道半路让你截回来了。我寻思二哥肯定是不会让我再出庄子,你就负责到底,把这事儿也替我办了得了。” 裴轻舟咂摸这两句话,忽地说道:“不对啊,你把这锦囊藏得这么严实,你走了,我去哪儿找这玩意啊?” 其实总管家裴刚也知道这处暗格,不过裴琅有意逗女儿,故意笑道:“你要是发现我跑了,估计要把这屋砸个稀碎,到时候就能发现了不是?” 没想到裴轻舟有拆床的前科,点了点头,还倒大方承认了,“有道理。”随即又明白过来,“我怎么觉得,怎么着都得是我去三更楼?你别不是让我自己去认后娘。” 折腾了整个清晨,裴琅现下懒得起身,只隔空弹指,小小指劲打在女儿的脑门上,代替了个爆栗子,“你莫要胡猜了。你上次不是说,秋月身边儿有个严、严什么的,他要是找上门来揍你爹我,我可不一定打得过。” “这倒是。”裴轻舟撇了撇嘴。 她对李秋月的印象不差,自从在望星崖上交谈过后,更是希望那楼主能彻底解开心结,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眼下,这个帮助恢复师兄妹关系的大好机会,她怎么能放过。于是也不再胡诌,将锦囊规整地放在身上,挺起胸脯保证道,“一定完成任务。” 裴琅喉头微动,似是还有话要说。但他这个人,装模作样的时候,瞎话里还能体会出些真情来,凡是要他正经八百地表达,那便是吞吞吐吐,不知从何说起。 话在嘴中绕了半晌,还是那么一句,“不管怎么样,舟儿,爹都希望你能回来。” 这话说得别扭,好在裴轻舟没听出来,正琢磨着另一档子事,“忘了件很重要的事情。” 裴琅刚酝酿好的情绪生生被打断,疑惑地“啊”了一声。 裴轻舟摊手道:“我没见过大伯,怎么找他?” 裴琅:“......” ...... 益州城远在海上,是以出了裴家庄,要去邻近的码头走水路。坐船的工夫,裴轻舟再次展开她大伯的画像,默默地往脑子里记。 画上的裴钰,是他四十几岁的样子,特别仔细端详的话,跟裴琅还是有那么半分相似——其余不相似的九分半,主要是气质这一块上,俩人简直是南辕北辙。 裴钰的额发略长,盖过了眉毛,掩住了半只眼睛,胸背无力地耷拉着,哪个像个江湖人家的大公子,简直就是进京赶考前通宵温习、累得半死不活的书生,要不是再三确认过,她还以为拿错了画像。 不会人喜欢读书到极致,到了四十多岁就是这副疲倦样子吧? 思及此处,她不禁偷偷瞄了万子夜几眼,连连摆手心道不会。 万子夜正在拾掇他的青竹短箫。裴家弟子,会驭虫的,都有这么一支乐器。 二爷裴琳的,是一个血红铃铛,他儿子裴子琢,则有一把碧色双头笛。这两件均由名家打造,可谓有市无价的珍品。 而万子夜这支短箫,也算是有点来头。是由裴家庄大小姐亲自砍的竹子,裴家庄主亲自钻的孔,回炉重造了七八支才能吹出响来。 后来裴二爷看不过去,要给他换个好的,他也没换。总记着裴轻舟离家前夜,拉着他的衣袖央他吹奏一曲,觉得再好的箫也比不上手里这支。 以他的武功,用暗器应付些平常高手已是足够,三年前,这箫裹好了放在箱里,就一直没有拿出来过——主要是随手砍的竹子,那耐用性他实在也不敢保证。 驭虫之术…… 万子夜将箫递在唇边,叹了口气。 水上的时辰实在是无聊得紧,再着急赶路,也得看老天爷的脸色。裴轻舟看过了几遍画像,折好放进包裹里,干脆去甲板上跟船家聊天。 她的长相本就十分可人,说话又是机灵动听,没一会儿功夫,那船家就乐得开花,准许她在甲板上练功。 江水滔滔,浪卷似雪,裴轻舟静坐船头,望了望江天连波,随即缓缓地闭了眼睛。 碎琉璃似的日光在眼皮上跳动,她握剑的手微微发热,在万千个念头里找寻出剑之势。 这一参悟,她才觉得,大概自己还没到思考“见山是否是山,见水是否是水”的境界。 水手哼唱的粗犷歌谣、船身在水中摩擦呲啦的声响、两岸杂七杂八的鸟鸣,纷乱地钻入耳中,让她的心始终静不下来,不多时,额头上已是薄薄一层凉汗。 蓦然地,耳畔清箫声起,四下杂音似乎静了下来。 箫声先缓后急,如天空海阔,又如激浪拍崖。裴轻舟只觉得仿佛立在旋涡的边缘,在那汹涌的浪头将她淹没之前,她必须要出剑。 她想要那充满怀念的箫声,永远能够如此玲琅,她更想要那白衣飘飘的吹箫人,有一天能走出那旋涡的中心来,与她并肩共看平阔江流。 即使不能,她也不能叫这命运的旋涡将他卷了去! 噌啷一声清越剑鸣,几个水手霎时间目瞪口呆。只见刚才还在静坐的玲珑少女,猛然劈剑,似有青光剑气,如一条蛟龙切入江水之中。 有那么一瞬,他们似乎看见了江水滚滚分涛,从剑气切线露出江中的游鱼来。 直到船高的浪头,石子一般地噼啪打在甲板之上,冰冷的水珠飞溅,众人这才知道不是幻觉,纷纷鼓掌叫好。 裴轻舟隔着水汽与万子夜相望,突然觉得眼角微热,暗自攥紧了拳头,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发梢的水珠子也抹在了脸上。 “子夜,你看,这一招是跟我爹偷学的,厉不厉害?” 万子夜站在船舷处,见那蓝衣的少女眉眼湿漉漉的,忍不住走上前去,轻抚她的发梢,“当然厉害。” 裴轻舟像一朵雨后蔷薇似的笑了。 三年有余,再次听见清竹短箫吹响,仿佛一下子回到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月。那时候她夸下豪言,要走遍江湖山川,让万子夜当她的小跟班。 彼时哪里知道,此时当真与他泛舟远行,竟没有一点游山玩水的快乐心情。 不过,她到底不是沉浸在悲春伤秋中的性子,杏眼一眨,就想通了:这次不行,还有下次。 转瞬间又豪迈起来,“知道我的厉害就行!叫一声老大,上了益州城,我保你!” 万子夜怎会知道,这小姑娘原本直来直去的心思,现在多了这么些弯弯绕绕,见她高兴起来了便好,老老实实地喊了声,“老大。” 水手们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继续摇橹,十分有眼力见地换了个呢喃的调子。 正在此时,不知是谁低声说了句,“快到入海口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渡口鱼痴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这艘船泊入了个冷清的码头。 停船这处倒不是益州城,而是离入海口不远的一处镇子。 原来裴轻舟二人所乘是一艘货船。船主是个寻常的百姓,在各地之间跑水上的活计,见有人愿意出高价乘船,自然乐意赚这份钱。 只是,事先谈好了靠岸在这镇子上,说什么也不想冒险往益州城去。 不过,这位船家还算是忠厚,并未给他们扔在八竿子找不着的地方,停稳了船,略带歉意地道,“对不住二位,那益州城实在凶恶,非我们这些老百姓可去之处。我听闻这镇子上,有往返益州城的船只,你们下了船,可打听打听。” 裴轻舟莞尔谢过,与万子夜并肩走上码头。 停靠在渡口的船不太多,有几个船工正忙来忙去地搬货。裴轻舟接连问了几个人,得到的答案皆是不知,快要绕了大半圈,这才问到了个知情的本地人。 那人是个壮年汉子,打量了一番眼前两位少年,两道粗眉一皱,“你们年纪轻轻,瞧着家境也不错,怎么想不开要去益州城?” 裴轻舟笑了笑,含糊地答,“探亲。” 那壮年汉子是个热心肠,还想劝劝,“你那亲戚要是没甚威风,我劝你们还是不要贸然登岛。听说那岛上的人,一向喜欢欺负来客。有回,我有一兄弟因风浪在那停靠了片刻,回来的时候,被人抢得只剩个船架子了!” 裴轻舟挑眉道:“这么嚣张?我听说,岛上还有些隐居侠士,他们怎么会容得贼寇猖狂?” 壮年汉子摇了摇头,“这益州的益,乃是取自利益的益。上岛的,想必都是躲事儿的,只要互不侵犯,谁愿意出头?” “非也!” 只听一声拖着长音的否定从两艘大船间传来,那壮年汉子与裴轻舟二人一齐转头去望,脸色一变,明明只看见个模糊的船影,就跟看到疯子似的,低声道:“喏,你们打听的船,就是那艘。只是那船家……” 说完,用手指了指脑壳,摆了摆手,就匆匆干活去了。 裴轻舟与万子夜从大船的一侧绕过,只见两船投下的阴影里,有一艘乌篷小舟。小舟之上,有个穿蓑衣戴斗笠的人,听声音应是个不算年轻的男子。 他躬身坐在个小板凳上,手里一根简陋的鱼竿上垂着长线。因旁侧大船正在卸货,小舟似风中残叶摇晃不停。 这钓鱼人却坐得十分沉稳,扶着鱼竿的手臂肌肉隐隐偾张,让人一瞧,就知道是个练家子。 裴轻舟上前几步,抱拳道:“敢问前辈,何事非也?” 那钓鱼人身子没动,眼珠子也没动,仿佛等鱼上钩是他唯一要做的事情,“益州城的益,乃益卦也,意在若是你反客为主,则在城中受益无穷。” 裴轻舟听不大懂,又问,“怎么个反客为主法?” “当然是凭实力。女侠要是能一路从登岛处杀穿益州城,可不是整座城尽在囊中?” 钓鱼人这话语气轻巧,内容却是万分张狂,裴轻舟感觉遇见了高人,不敢大意,再抱拳行礼道,“晚辈姓裴,名轻舟。请问前辈尊姓大名?” 万子夜也施了一礼,同样报上家门。 那钓鱼人道:“区区姓江,这渡口的人都管我叫鱼痴。” 鱼痴这名字可谓是名副其实,裴轻舟默默地伸了颈子,看这江姓前辈跟鱼竿仿佛天然一体似的,像一尊雷打不动的石头,心里说不准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奇人。 有时候奇人和痴人实在让人分不清楚。 干脆单刀直入道:“江前辈,可否送我们前往益州城?” “嘘。”江鱼痴终于转过头来,但只颔了首,又转头回去盯着水面, “想去益州城的,每年有个百八十人,大多数跟屁股冒火似的催我开船,想起来问问我姓名的还真是不多。这样吧,等我钓上鱼,就可以送你们去。” 哪有在渡口泊船的浅水处钓鱼的。更何况,旁边的船上人来人往,搅得水波动荡不停,怎么会有鱼往这边游? 裴轻舟与万子夜对望一眼,在彼此的脸色上看到了“莫名其妙”四个大字,甚至有些怀疑,这算不算是被人婉拒了。 正要再次开口,这时候,江鱼痴陡然甩腕,只听“啵”的一声,银鳞出水,鱼线在半空划过一道优美弧线,随即一条肥美的大鱼拍着尾巴,扑棱扑棱地落在小舟上蹦跶。 他一掌将大鱼拍晕,满意地收了鱼竿,大手一挥,“上船。” 又见不远处的蓝衣少女脸色有异,得意问道,“怎么,小姑娘,不相信我能钓上鱼来?” 裴轻舟欲言又止地掠入乌篷小舟中。登了舟才发觉,这小舟比看起来还要小一些,舟上一共两个篷子,大约只能坐五六个人。单是万子夜紧随登船这一动作,就晃得人难以站稳。这船……能出海? 江鱼痴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一撑篙子,毫不费劲地离了岸,“小姑娘,你放心吧。我难得钓上鱼来,今日定是个去益州城好日子,绝不会出岔子。” 裴轻舟皱巴着秀脸,终于没忍住刚才想说的话,“前辈,你这鱼......我没看错的话,是从旁边的大渔船上掉下来的吧?您这是钓鱼啊,还是捡漏啊?” “那怎么了?它一掉下来,我就钩到了,你难道还要质疑我的实力?”那钓鱼人哈哈大笑了几声,“漏网之鱼也算鱼,谁抓到,算谁有本事。” 正当裴轻舟腹诽这船到底能不能坐的时候,突然船舷微微一沉,伴着一阵软玉柔香,又有一人从岸头飞掠入舟中,“船家,劳烦带我一程,我要回益州城。” “回”益州城? 裴轻舟闻言抬眼看去,见那人身材娇小,身穿淡色桃粉襦裙,罩了件素色的衫子,眉似杨柳迎风,面若芙蓉出水,一只玉手扶着篷子,另一只手里抓着个包裹。 船身一晃,那女子晃了个趔趄,包裹中掉出个竹筒罐子来。 裴轻舟眼疾手快,一把捞住那罐子递过,轻声道:“姑娘小心。” 那女子很快便站稳了,接过罐子,顺势坐在裴轻舟的对面,笑靥很甜,嘴儿也是甜的,“多谢姐姐。这罐子里是金尾铁甲蝎,金贵得很呢,要是让它跑了,我这趟可就白出来了。” 江鱼痴似乎对有人突然上船感到不满,斗笠下露出一双深邃的眸子,无声地紧了紧目光。随即不欲多事似的拉下了斗笠,只管摇橹,道了一声,“坐稳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行船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乌篷小舟上的三位年轻船客,显然没有注意到江鱼痴的微妙表情,注意力都放在了那桃粉女子说的金尾铁甲蝎上。 裴轻舟扯了扯万子夜的衣角,低声问道:“什么是金尾铁甲蝎?” 万子夜道:“这是一种名贵的蝎子,既可入毒,又可入药。顾名思义,传闻这种蝎子的剧毒尾针为金色,甲壳坚硬如铁,只在苗疆的深泽泥沼中出没,百只普通毒蝎中才有这么一只金尾的。” 那桃粉的女子正随手拧着竹筒罐子,确认拧得十分紧了,便眨着亮丽的眼睛去看万子夜,“呀,你怎么知道?不过我这只,没跑到苗疆那么远去捉,是在黑市上买回来的。” 她的眼角微微上挑,形似柳叶,一笑起来,清纯中夹着些似不自知的妩媚。说了两句,不尽兴似的,站起身打算坐过来,“你还知道什么好东西,给我讲一讲呗?兴许还有我没见过的稀奇玩意。” 篷子里本来就不宽敞,这女子起身一换地方,船身都跟着倾斜。万子夜连连摆手,直道了几声“姑娘”,同时准备起身跟那女子交换位置。 谁料,那女子很是自来熟,闲置的柔荑拂上雪白的衣角,“什么姑娘不姑娘的,叫我蝉衣就行。公子博学,连金尾铁甲蝎都知道,难不成同是医道中人?” 万子夜正色,悄然躲开衣袖,“蝉衣姑娘……” 正在拉扯之际,只听“啪叽”一声,一尾肥硕的大鱼,甩着腥咸的海水扑到两人之间,名叫蝉衣的女子下意识向后一撤步,跌坐回原位上。 裴轻舟也拉住身形不稳的万子夜,几个人经过好一番折腾,这飘摇的小船终于平稳了下来。 “姑娘,咱这小舟不宽敞,聊天归聊天,你且坐好了,莫要乱动。要不然,当心掉进海里顺水漂走了,可没人能捞你回来。” 江鱼痴背对众人摇橹,没听出一丝的气喘,声音依旧沉稳,隐隐带着威压。 蝉衣也不气恼,掏了帕子捏起鱼尾,扬手一甩,给甩回了鱼篓子里,顺手把弄脏的帕子也扔了进去,轻柔笑道:“船家,我知道了。你这鱼也且收好,别打翻了我的竹筒,放出毒蝎来,可要赔上一船人性命。” 她这扔鱼的动作,能让人看出些武功的底子,灵活而不粗鲁。伸手的时候,露出的玉腕润若凝脂,收回的时候,随意地往膝上一搭,江天之下,唯有这一抹艳而不俗的粉红,说不出的楚楚可人。 裴轻舟自认走的是侠客的路子,只管放任潇洒,不管女儿红妆,却见眼前这粉衣女子举手之间干脆利落,垂眸之时又如静夜幽兰,好似英气与静婉在她的身上并不冲突。 不自觉地,裴轻舟的心里冒出一个酸溜溜的气泡。只有一个,小小的,露珠似的,心脏兹一跳动,就给戳破了,化为一声短叹。 她还不知道,她这身干练俊俏的蓝衣,落在别人的眼里,也是一道美丽的风景。 乌篷中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蝉衣倒是规矩地坐着,可瞧她的性子,是个憋不住话儿的,没过片刻,又忍不住攀谈起来,“公子,姐姐,你们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万子夜这才想起“同为医道中人”这话。他面对这粉衣少女,没旁的想法,只觉得她与陌生人过于亲近,当下不太适应,于是摆出疏离的淡然笑容来,“不知蝉衣姑娘的医道,是源自何门何派?” “是......”蝉衣甫一张口,立刻想到了什么似的,抬手掩住红唇,神情不大自然,“是我从益州城里听来的。” 裴轻舟秀眉微挑,倾身问道:“你可知道,益州城里有何医道名家?” 蝉衣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裴轻舟不死心,用手肘捅了捅万子夜,做出了个口型:你问。 万子夜一头雾水,只好又问了一遍,得到的还是相同的默然。 好像自打从青城山回来,他就有些跟不上身侧这蓝衣少女的路子。就像现在,分明他没问出结果,却见她眉开眼笑,仿佛他立了大功一样。 他当然不知道,裴轻舟是因为见他的“美男计”没甚效果,所以没来由地高兴。不过,这也不能怨万子夜后知后觉,连这姑娘自己,恐怕都没搞清楚这股高兴劲儿是哪里来的。 蝉衣自打被问了“师从何人”,就一直不再做声,只抱着布包垂首坐着,时不时抬头瞧一瞧周围的情形。 四周海水茫茫,无风无浪,平静得让人发慌。规律的划水声始终没停,总是不轻不重、不缓不急,初听还觉得如剑过偏锋般悦耳,时辰久了,也像是用扫帚拾掇落叶似的,听得累人。 裴轻舟本来对江鱼痴有些忌惮。她摸不准那划船的到底是什么来路,又到底是什么样的脾气秉性,只知道他呼吸绵长不绝,定是内力修为上佳。 她暗忖,万一问了不该问了,会不会真的给他们拍进海里任之漂流。是以耐着性子坐着,打算靠了岸再探探口风。 没想到,当一座怪石耸立的小岛从海平面露出头时,江鱼痴先开了口,“两位少侠,你们为何要去益州岛找寻什么医道?” 裴轻舟在江湖中趟了半年,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见长,张口就道:“求医。” “不老实。”江鱼痴似笑非笑,“在码头时,你分明说的是探亲。” 裴轻舟面不改色,“也探亲,也求医。” 江鱼痴仿佛有心给她指条明路,没过多纠结原因,只道:“医道不医道的,我不太清楚。在益州城里,只有一家药铺子,你们要是求医问药,尽管去那里看看。” 裴轻舟虽然不是真的看病,但既然别人给了信息,也就用心记下,“那药铺子叫什么名字?” “怀安堂。” 她正欲多问两句,只听一声轻声细语,提醒道,“船家,到一线天了。” 被这声音打了岔,江鱼痴不再言语,小心地行起船来。 天光忽地一暗,四周突然凉了下来。原来小舟驶进了一处峡谷。两侧峭壁似有万仞,皆是灰褐怪石,偶有星点翠色,掩着些天然的石窟。 当中夹着这条水流,不过两船的宽度,隐约可见挡路的石头,如若不是行船的老手,恐怕在淡淡的雾气中,非得撞上礁石不可。 这一线天可谓天险之处。怪不得益州城成了避世之地,就算是官府带水兵来攻,这处都不一定拿得下来。 江鱼痴忽地笑道:“果真是个好日子。” 裴轻舟奇道,“怎么讲?” 江鱼痴指了指天,“你有所不知,益州城里有一伙儿劫匪,专门守在这里,只要有外人上岛,便会推下巨石来,直到逼得人交财保命才肯罢手。今儿个,兴许是他们休息,给了咱们安然行船的机会。” 说罢,又抚掌道,“你们一来,鱼就来了。钓上了鱼,恶人就走了。甚好。” 这话听起来高深莫测,习以为常的语气让裴轻舟后背发凉,在这样的恶劣境地中,这人竟然凭着一艘小舟往返于益州岛,很难不被她认定为一奇人。 也不知道益州城中还有何等奇事。 “江前辈,你可是话里有话?不妨直言。” “实话罢了。”江鱼痴憨笑,不肯多说,又让人感觉是一痴人了。 小舟驶过“一线天”,终于在一处平缓的岸边停靠。 观得此岛,大多是山地,只有比镇子稍大的一处开阔地势,人为地造了座“城”。远远望去,城墙、城门一应俱全,房屋鳞次栉比,倒也像模像样。 裴轻舟、万子夜、蝉衣三人下了船,沿着唯一的一条进城小路,往城门处去了。 江鱼痴见三人背影渐远,从鱼篓子里掏出肥鱼,本想生火饱餐一顿,却见那本来新鲜的鱼尸已有腐软之相,他抠下鱼眼,眼眶里流出漆黑发蓝的血液,显然是被人下了毒。 “小把戏。”他嗤笑一声,紧紧地盯着蝉衣那倒扣灯笼花似的背影,随手将死鱼抛在水中。 那处死鱼入水的涟漪中心,咕嘟咕嘟地冒出黑色的泡来,只是没过片刻,就恢复如常。 再看小舟之上,只余下一件蓑衣和一顶斗笠,不见船夫踪影。 第一百一十四章 益州城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二人故意被甩下些距离,不紧不慢地跟在蝉衣的身后。 一来,他们对益州城不熟悉,见那小姑娘驾轻就熟,自然而然地就将她当作了向导。二来,蝉衣在小舟上曾经欲言又止,还打断了江鱼痴继续念叨“怀安堂”,很难不让人起疑心。 这小姑娘年纪不大,瞧着性格十分天真无邪,走在路上,当真跟回家似的蹦蹦跳跳,时不时哼起欢快的小调,让跟在后头的裴轻舟也不禁莞尔,这会儿早把船上的醋劲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料,蝉衣跨入城门,身影刚一被高墙掩住,歌声就戛然而止。 吓变了调的声音响了起来,“放开我!我没钱给你们!” 裴轻舟闻声而动,紧追了几步掠入城门。她见几个乞丐打扮的男人围住了蝉衣,顿时露出怒容,清喝一声:“住手!” 说罢,纵身抽剑,青光出鞘,雨点似的剑气迸发,打在几个男人抓着蝉衣的腕子上。 其中一个断眉男人发了狠,吃痛之际,反手推搡蝉衣,那粉衣的小姑娘一个不稳,手中的包裹再次往地上落去。 松垮的布结在掉落中打开,装着剧毒金尾铁甲蝎的竹筒露出暗绿色的纹路。 眼见着竹筒就要砸在地上,预想中四分五裂的画面却没有出现。顷刻间白衣一闪,一只修长的、用惯了暗器的手稳稳地接住了罐子,同时只见雪袖一扬,几枚飞蝗石从袖里飞出,打向欲围攻裴轻舟的男人们。 飞蝗石疾如箭雨,无一走偏地击中目标。 伴随着一阵“哎呦哎呦”的呻吟,一声很轻的“噗”,从万子夜的脚边响起。 低头看去,原来包裹中还有件东西滑落了下来,是一本封底朝上的书册。他弯腰拾起,正准备交还,就被书册的主人夺了过去。 封面上一个篆书的“素”字,从眼前一闪而过。 蝉衣用的劲儿不小,夺过书册的时候向后仰了一个趔趄。站稳之后,一双灵气的美目不悦地眯了眯,好像仇人不是为难她的乞丐,而是捡书的万子夜似的,“不许动我的书!” 万子夜淡淡一笑,不太在意,转头去寻裴轻舟。那蓝衣的少女动作倒是迅捷,没半刻的工夫,剑锋从那几个男人肩膀挨个扫过,这会儿已经收剑入鞘,傲然站定,“谁给你们的胆子,青天白日的欺负人?” 为首的男子捂着肩头,头发蓬乱,穿了个布条繁缛的褂子,胸前还搭着几个破布袋,大声嚷嚷道:“你们是新来的?懂不懂规矩?这里是我黄八的地界,想要进城,先留下买路财再说。” 这伙人不过是群乌合之众,武功中等水平,常年在城门口盘踞,专挑软柿子捏。这回本是想欺负蝉衣,没想到后头跟着两个武艺高强的少年。 裴轻舟杏眼一瞪,“什么黄八、王八?” 黄八一愣,只觉得这个话十分耳熟,似乎不久前刚刚听过这样的嘲讽。那时候让人教训的伤口还没好利索,当下有些犯怵,不敢动手,只敢逞嘴皮子本事,“我是丐帮记名的九袋弟子,你若惹了我,以后没有好果子吃。” 他胸前挂的破布袋哪有九个,人更跟丐帮没有关系,就是故意往多了说,自抬身价罢了。 裴轻舟哑然失笑,显然根本没受糊弄。不过她现在性子没那么急,初来乍到的,不知城中深浅,不打算闹出大动静来,“你若在江湖上这么威风,至于在这欺负个小姑娘?九袋?怕不是酒囊饭袋。还不快滚?” 这黄八深谙生存之道,行事作风,信奉“欺软怕硬”,听裴轻舟发了话,二话不说,招呼上几个兄弟,转身就走。 那断眉的男人瞧着比黄八狠戾,走时财狼似的瞪了一眼蝉衣,仿佛对刚才的失手有所记恨。 转眼之间,城门处就又只剩下了裴轻舟、万子夜和蝉衣三人。 蝉衣不知道书封上的文字已教人看见,仔细地将书册裹好捂在怀里,踌躇片刻,轻启红唇道了一声“多谢公子。” “蝉衣姑娘,你有没有受伤?”裴轻舟面带关切,“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家?” 蝉衣的几颗光洁牙齿在红唇上辗转,眉眼间露出些慌张神色,“多谢姐姐,我自己可以的。” 说完,转了身,头也不回地往城里匆匆而去。现在这副惶然的样子,跟初初上船的天真活泼判若两人。 裴轻舟歪了歪头,正想跟身侧的竹马少年说些什么,小臂已被轻轻握住,一股温柔的力道带着她飞上就近的房檐。 “阿舟,我们跟着她。方才我见她包裹里的书册上有个‘素’字,又见她对那书颇为紧张,也许跟素问药宗有关系。” 万子夜这话正合她意,两人对望一眼,在房檐上跃高走低,视线里始终有那桃粉的身影。 跟踪的这一路上,二人顺带摸了摸益州城的底。 这座岛上之城,比想象中的冷清许多。街上有几个酒馆,均是大门紧闭,不像做生意的样子。 路边摊子更是不会有,取而代之的,有零星的三五个人,华服的也有,破衫的也有,或盘腿而坐,或站立望天,好像沉浸在各自的境界里,互不干扰。 蝉衣穿着艳色的衣裙,目不斜视地在街上走,跟淤泥里开出美丽的花儿一样,是那样的充满活力、令人瞩目,却没引去丁点儿视线。 有个负手的,望见了飞檐走壁的裴轻舟二人,也没吱声,面无表情地将头转开了,当真应了“不管闲事”的说法。 在这样诡异冷漠的气氛里,裴轻舟差点起了鸡皮疙瘩,甚至怀疑这是一种从没见过的暗流汹涌,不禁想着:江鱼痴和蝉衣跟街上的路人相比,反倒显得正常许多。 正在此时,蝉衣的步子终于停了,在一处同样没开门的铺子前站住。 这铺子不小,前堂连着后院,蝉衣左右各望一眼,伸出小手将门推开。那桃粉的衣裙随风一荡,奶猫挠心似的,最后一抹艳色勾人地在门边流连了一瞬,随即消失在门板后头。 裴轻舟正伏在铺子对面的房顶上,门梁上的牌匾看得清楚,正是三个朴素的大字:怀安堂。 益州城中唯一的药铺子,难道真的是跟素问药宗有关? 她足尖轻点,燕子抄水般掠上怀安堂的院墙,目光及处,后院不见一人,“子夜,我们要不要进去探一探?” 万子夜紧随而至,见一处厅堂大开,正要身动,只听一声惊怖的、厉声的尖叫从那处传出。 “啊——!” 第一百一十五章 高矮杀手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听出这是蝉衣的声音,当下不再犹豫,与万子夜飞身向那厅堂掠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臭,越靠近那处厅堂,就越能感觉到不详的煞气。等她翩然落于两扇大开的房门之间,那浓浓煞气中,又乍现难挡的杀气。 只见这厅堂之中,满地都是粘稠的血液,血泊里桌椅横翻,木屑瓷片已分辨不出原样。 还在淌血的尸体有七八具,伤口溃烂,软得跟臭泥一样,被人堆了个罗汉,足足一人多高,不知道是哪个凶手的恶劣手段。 那“人体罗汉堆”前,踉跄倒退的粉裙姑娘,正是蝉衣。她微微侧头,双目含着惊恐的眼泪,顾不上问裴轻舟怎么会在这里,便又是一声尖利的叫喊,“姐姐救我!” 裴轻舟忍着翻腾的五脏,上前一步,将那无助的姑娘揽在身后,柔声道:“别怕,这是怎么回事?” “劝你们不要多管闲事,这年头,保自己的小命儿要紧。”话音刚落,尸堆后头晃出了两个漆黑的人影来,杀气就是从这二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这两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个衣袖紧贴手臂,可见烙铁似的肌肉疙瘩凸起,定是上身功夫了得。他手持一柄细刀,刀刃极薄,血珠子从刀尖上滴答掉落,在紧绷的气场中尤为惊心动魄。 说话的是那矮个子的黑衣男子,他手里没有武器,暂且看不出路子,这才更让人戒备。他的声音沉如闷雷,在这满屋子地狱惨状的衬托下,更显得压迫感十足,“我们只找素问药宗的人,你们两个,滚!” 蝉衣哭喊道:“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矮个子哼道:“找东西。” 蝉衣手脚冰凉,紧紧地抓着裴轻舟的小臂,这才没有崩溃地倒下,“那为何将我们药宗之人尽数杀害?” 矮个子目光一紧,又冷冷道:“谁叫他们使小聪明。眼下只有你能为我们答疑解惑了,若你配合,便不杀你。若是不配合嚒......” 高个子男人闻声,会意地举刀一甩,就像毛笔甩朱砂墨汁似的,几滴腥臭的血直直打来。这一招看似孩童的玩笑,实则那黑衣男子有意示威,挥刀之时灌入了真气,现在那血滴怕是要跟铁珠子一般硬实。 蝉衣吓得一缩,像一朵打了霜的、瞬间枯萎的娇花。 正当时,裴轻舟抽剑横挡,剑光游走,残影如钢线,竟将几滴血精准劈开弹飞,无一滴落在衣袍之上。 两边言语来回之间,她已知晓这怀安堂便是素问药宗所在,而蝉衣则是其中一员。又听闻“尽数杀害”四字,心中一阵轻颤,下意识地瞄那尸山,祈求她大伯裴钰千万别在其中。 只是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连发丝都被血块凝成了绺,哪里还能分出都是何人。 这是怎样残忍的手段!这是怎样邪恶的凶徒!人命仿佛是积木玩具一般,遭他们戏耍! 见着这些惨死的人们,裴轻舟怒火丛生。急促一声剑鸣,灵雀振翅,似知主人心意,伺机而飞。 矮个子注意到裴轻舟的小动作,以为她生了惧意,轻蔑笑道:“我们不介意再叠一层罗汉,你是想做个夹心啊,还是想当个盖头?看你是个女的,要不给你压在......” 哈哈怪笑几声,这矮个子男人突然脸色一变,双臂展开,斗鸡似的扑腾了几下,沉身之时,目如鹰眼,锐利地瞪向万子夜,“好小子。” 几枚银针在他躲闪时射空,连根没入到墙里去了。 这几个动作不过发生在瞬间,却成了双方展开较量的信号。 高个子人高腿长,大喝一声,率先抢攻。一个简单的喝声还未落,刀尖已然逼近裴轻舟的咽喉。再向前戳刺,触到的却不是柔软的肌肤,而是青色精钢。 裴轻舟拖剑隔开细刀,势如电闪,向屋内逼近。 那细刀攻出虽易,回守却难,高个子踉跄后退,刀势跟不上剑势,跟少女的灵活的英姿相比,一双长腿,一柄长刀,反倒成了笨重的拖累。 一个不慎,后背撞上尸堆,顿时洇了一片血色,一时间,分不清湿透衣襟的,到底是血冷、还是汗冷。 高个子这才知道,还没过招就先轻视一个对手,后果有多么严重。 已经晚了。 此时他退无可退,只得弃刀逃脱,双腿踹破窗子,向院中翻出。他本想绕过半圈,回头直取蝉衣,却没想到意图被识破,裴轻舟刹那间已守至蝉衣身侧,让他不得不退下几步。 “刀都没了你还打个屁!接刀!”屋内传来一阵雷响,矮个子的身影撞破门板,横飞出来,顺手抛过细刀,“无论如何,得把药宗的人带走!” 原来,正当裴轻舟单方面疾攻高个子之时,矮个子在万子夜的攻势下愈难招架,也只得从施展不开的厅堂里逃进院子。 一柄柳叶飞刀破风追至,那矮个子就地斜滚一圈,眼见着仍躲不过,两根手指作夹状,运足了真气一开一合,夹住飞刀反打,显然这人练得是指上功夫。 万子夜如白鹤展翼,衣袍翻飞之间,再发出十七八颗飞蝗石。这回那矮个子指法虽精,但毕竟只有十个手指头,只有气穴被打的份儿了。 飞蝗石点入气穴,他立刻气息离散,脸色逐渐发白,退至高个子的身侧大喘了几口粗气。 高个子黑衣人重新握刀沉马,仍有战意,咬紧牙关逸出一声冷笑,“你们是什么人?跟素问药宗是什么关系?” 裴轻舟展剑道:“我们是路见不平之人。” 那高个子仿佛听了个笑话,嘴咧得似哭似笑,“路见不平?若你真是自诩正义之士,就该帮帮我们。我们前来求医,是他们硬着心肠不救人,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怎么不行行好,让他们那个小丫头开一开玉口,道出个医人的法子。” 此话一出,裴轻舟愣了一愣,但怒容未改,“你们求什么医?难道求医不成,就要屠人宗门吗?” 高个子用阴翳的目光瞥了一眼蝉衣,“我们教主,练了他们的劳什子残本,现下出了些问题,他们却不肯负责,这见死不救的宗门,枉为医道。” “你胡说!”蝉衣激动得脸色涨红,伸头喊道,“素问是不慎流出过残本,只是,又没让你们照着练功。怕是你们贪心不足,倒行逆施,这才遭了报应!” 裴轻舟的呼吸有须臾的紊乱,一些思绪涌上心头。她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问那黑衣杀手:“你们......是什么教。” 高矮个子对望一眼,扬起得意的嘴脸,“神天不悯人。” 第一百一十六章 再次过招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又是长生教!他们也找到素问药宗来了? 即使得到预想中的答案,裴轻舟的脸色仍然无可避免地变了一变。 那高个子的见状更为傲慢,“看来你是听过长生教的威名。” 矮个子的气喘匀了,跟着桀桀笑了两声,“我们本想高抬贵手,是你们不知好歹,非要掺和。如今你们就算识相,我们也绝不会手下留情了。” 裴轻舟很无奈,无奈得有点儿平静。她记不清这是第几次,遇到杀人放火的行径,对方张口就报“长生教”。 以往,这魔教还有些做恶人的自觉,干坏事知道遮掩一下,现在到了无人管制的益州城里,敢情还嚣张了起来。 矮个子活动着手指,催促道:“是打,还是求饶?”分明他才是手下败将,态度却张狂到了天上,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勇气。 裴轻舟没吱声,手中的剑正欲回答,只觉得身侧风吹落花似的,轻柔飘过一个人。那人甫动,对峙陡然生变! “我跟你们拼了!”随着一声充满仇恨的叫喊,蝉衣冲出裴轻舟二人的保护,衣袖一旋,乌发一甩,展开拳脚向高矮黑衣人杀去。 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含着灼烧瞳孔的泪水,落下时化作冰冷的碎玉,四溅而飞,实在让人心折。 连那两个黑衣人也看痴了一瞬,随后做出了反应,邪笑一声,“嘿,送上门儿来了。” 蝉衣有些傍身的功夫,但比院里的其他四人,也仅仅能算作傍身用。三两招过后,那杀手还没用出全力,她就落了下风。 裴轻舟和万子夜立刻纵身相护。灵雀长剑与柳叶飞刀同时裂空而出,比方才在厅堂中拿出的本事,只强不弱。 有了他们二人的加入,黑衣人分不出心对付蝉衣,那粉裙的小姑娘倒是能钻几个空子,打上四五个巴掌。 只不过,对武功底子不错的人来说,这几个巴掌不痛不痒。落在脸上,勉强留下些红印子,落在如铁的肌肉上时,到底是谁觉了痛,犹未可知。 使细刀的高个子拉开些距离,一片银亮的刀光,夹着血腥气味,劈头盖脸地裹向万子夜,“小子,换我来会会你。” 他没动动脑子,也就没意识到这有意拉远的距离,正适合先手发暗器。 高个子甫一身动,飞刀已旋至鼻尖。他这回长了些教训,怪叫一声,提刀柄去挡,却忘记刚才自己的同伴是怎么败下阵来。 飞刀当然不止一柄。 高个子依赖于细刀,露出的破绽太多。光是用眼去追一轮又一轮的飞刀,就应接不暇,更不要说四肢忙乱得像个提线的皮影,闪避开去就感觉要散了架,三轮飞刀过后,这人愣是没能攻出一刀。 “不要动了。” 等到高个子再躲开一柄飞刀,正庆幸地捏了把冷汗的时候,却听见淡淡的声音近在耳畔。 缩了缩头,颈子一凉。低头只见一片雪白衣袖,当中露出最后一柄柳叶飞刀,正抵在他的咽喉处,冰凉地贴着他咕噜一声上下滚动的喉头。 万子夜横臂持飞刀,挺拔如仙,唇角勾起自信又淡然的弧度,“把刀放下。” “当啷”一声,细刀第二次脱手落地。 “废物啊!”院落另一头,传来嫌弃的叹息。 矮个子的一双手不像男子,而是像保养极好的闺秀,柔若无骨,似风吹絮,中间隔着蝉衣,以刁钻的角度去点裴轻舟身上的几处大穴。 灵雀剑贴着蝉衣的身际,剑锋对指劲连打带消。两股真气撞在一起,激起当中粉裙女孩的衣带飘飞。 矮个子的功夫比高个子强一些,可惜遇错了人。不过,他也比高个子要聪明一些,这会儿悟出了局势,已经在考虑如何逃命去了。 啊——! 一声长长的、女子的尖叫。 时机来得如此是时候。 原来是蝉衣在两道指风、剑风的强袭之中站不稳当,脚下一绊,竟向风口浪尖跌去。若是没人收手,必定前挨一指,后挨一剑,不死也得丧去大半条命。 裴轻舟当然收手,胸中真气一滞,忙运功吐了两口浊气。 令人没想到的是,矮个子大概是为捉活口,也强行收回了手指,这会儿正悄然地重新活动。 蝉衣躲过一劫,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惊魂未定地扑在裴轻舟的怀里。 这柔弱的动作,使得眨眼之间,院中情形又作变化! 矮个子抓住机会猛地顿足,身如箭矢,同时三指齐发。这三指虽然是隔空发出,但气劲着实不小,空气中似乎炸开了炮仗,肉眼可见地荡起气波。 两指截住裴轻舟左右去路,一指直打向蝉衣的后心。 裴轻舟并未犹豫,揽住蝉衣转身,以自身为她挡住指劲。而万子夜刹那收飞刀,急转翻腾,雪白衣袖席卷而至,化掌为鹤喙,去擒矮个子的手腕。 “阿舟!”同时大大小小的暗器一齐打出,与指劲相撞,将其力道化解。 发出这么多的暗器,实在是大材小用,显然那白衣少年是真的着急。 没想到,那矮个子看似用了全力,实则虚晃一招。身子一伏一起,拉住高个子便跑,等诸多暗器落在地上,那两道黑影已掠至月门。 “恶贼,别跑!” 裴轻舟安顿好蝉衣,正欲去追,那两个漆黑影子不知怎的一顿,然后双双向后飞来。 这一飞,飞得可不近,刚才跑出的步子全成了白费,现在这两个杀手又背部着陆,躺回原处来了。 一个嘴角溢血,一个四肢剧痛,谁也爬不起来,只勉强仰着肩膀瞪人,看看到底是哪个没德行的,给他们两个踹了回来。 “光天化日的,裹着黑衣服,一看就不是不好东西。往哪跑啊?”一声戏谑而熟悉的嗓音从月门外头响起。 裴轻舟满脸写着难以置信,恍然间又觉得意料之中。抬眼一瞧,果然见一双华丽的银丝勾线缎面靴先迈了进来,然后是世间最惹眼的一顶小银冠,摇晃之间熠熠流光。 不是陆诚陆大少爷又是谁? 陆诚还在拿捏大侠的范儿,负手越过月门,略略回头,“这益州城真是怪,咱们隔街就听见这院里打成粥了,还有女子的尖叫,街上那些人竟然不来瞧瞧。” 他身后似乎还有个人,那人的声音成熟、沉着,言语里没听出情绪,“陆少庄主,办正事。” 陆诚应了一声,突然发觉院中有些寂静,这才深深一望。只见两个黑衣人躺着,三个年轻人站着,四只仇恨的眼,六只讶然的眼,一齐向他看来。 “轻舟?子夜?”陆大少爷的桃花眼一亮,暖春花开似的,大步流星地蹿进院落,站定后不忘回头招呼道,“李楼主,是轻舟和子夜!” 第一百一十七章 毒蝎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月门处,又有一人走了进来。 这人身穿玄色男装,腰悬一柄长剑,长发高束,鬓有微霜,白玉夜叉面具覆着上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冷清又压迫的眸子,筑着拒人千里的高墙。 裴轻舟却知道,这人的性子,并非看起来这样冰,反倒是像一团火,像陡然升空的一团烟火,偏喜欢在人猝不及防的时候炸响,多半会吓人一跳,又让人望见绝美的景色后无法抱怨出口。 ——三更楼天字第一号杀手,阅人无数,手段高明,都是其个性的“受害人”。 她还知道,这玉面夜叉穿着男装,却不是个男人,而是个女人,正是名动江湖的三更楼楼主,李秋月。 “原来是裴家的滑头丫头和小子,”李秋月一张口,就是熟悉的不饶人,好像不挖苦两句,就没法跟裴家人说话似的,“难道裴师兄终于是一把老骨头,跑不动江湖了?连益州城这样的地方,也叫你们两个小辈来闯?” 这心口不一的脾气,裴轻舟早已摸得门儿清,抱拳行礼道:“多谢李楼主关心,我爹挺好的。至于我和子夜两人嚒,今天刚刚登岛,若是你愿意指点一二,就再好不过啦!” 李秋月眼皮一翻,扭过头去,“谁关心你们了,只不过三更楼讲究诚信,你们持有绝神令,有什么问题我也不能不解答。”随即一指地上那两个不敢吭声的黑衣人,“这两人是怎么回事?” 裴轻舟道:“说来话长,不过这两人是长生教的杀手,正好可以交给你问话。” 李秋月眸光微动,“你知道我为什么来益州城?” 裴轻舟耸了耸肩,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陆诚委托三更楼追缉不识公子,而今他与三更楼的楼主出现在此处,不是为这件事而来又是什么。 “这俩人知道的内情好像不少,三更楼问询的手段多,或许可以撬出不识公子的消息。” 李秋月唇角带笑,“可以。” 正在两位女侠“寒暄”之时,陆诚挪了几步,勾住万子夜的肩膀,“你和轻舟......” 万子夜以为陆诚要问他俩的来意,当下有些犹豫要不要将素问药宗之事如数告知。毕竟素问刚刚遭受屠杀,幸存的门人蝉衣还在旁边,怎么也得顾及她的感受。 却没想到,这大少爷眼睛一眨,继续问,“中秋之后没等到我去裴家庄玩,你俩没觉得寂寞吧?” 万子夜:“......”默然在衣袖里摸了两把,飞刀怎么用完了? 算了,银针也行。 陆诚只觉得腰胁一凉,衣缝间钻进一根尖利的针,立刻转了口风,“说正经的!你跟轻舟来这儿做什么?难道也是追着长生教来的?” 万子夜这会儿不方便多说,含糊地点了点头。 陆诚眉飞色舞道:“厉害啊!就比三更楼慢了一步!你们裴家庄得亏不是搞江湖情报的,要不然三更楼得少挣多少银......” 话说到一半,陡然收到一发来自李秋月的眼刀,赶紧赔笑着住了嘴,再换话题,引向蝉衣,“那这位姑娘又是?” 这次的话还是没能说完,就被那粉裙姑娘的神色吓了一跳,半句疑问化作一声清喝,“姑娘,你在做什么!你手上是什么东西?!” 院中几人的目光被陆诚的震声吸引,纷纷看向蝉衣。只见她脸色阴沉,眉眼挂满了暴风骤雨,一只玉手缓缓地拧开了一只竹筒罐子,猛地向高矮两位黑衣杀手甩去。 “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蝉衣姑娘,手下留人!”裴轻舟几步飞奔,想阻止接下来发生的事,却为时已晚。 那竹筒里甩出的,正是一只金尾铁甲蝎。那蝎子果真如传言所描述,漆黑的甲壳,金色的尾针,像一只小将军似的,雄赳赳地落在高个子的身上。 这只蝎子在罐子里闷了太久,浑身都是戾气。一闻见人味儿,附肢划动,快得肉眼难以捕捉,闪电似的舞动异常巨大的蝎螯,牢牢夹住高个子的颈肉。 还没等这人痛呼,金光一闪,毒尾尽数蛰进了他的体内。 蛰过这一人,它还没满足,顺着衣料簌簌爬向矮个子。那矮个子杀手惊恐地睁大双眼,可惜受伤太重,动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同高个子一般下场。 毒素在肌肤中迅速扩散蔓延,两个人的脖子梗得僵直,眨眼之间,裴轻舟才刚抽剑去拦毒蝎,两个杀手就已经脖颈全黑,一命呼呜了。 唯独愤恨无力的瞳孔,就算是灭了生光,也还死死地盯着蝉衣。 裴轻舟没收剑,手腕一抖,继续在追,“蝎子!” 眼下,知情人死了,还不是最要紧的。那毒蝎许是感觉到了杀意,脚下挪动得飞快,从矮个子的尸体爬下来,眼见着就要往院中的草稞子里钻。 这一钻进去可还了得,这蝎子要是在益州城里流窜,还不知道得有多少人惨死在它的毒尾上。 “蝉衣姑娘!”裴轻舟边出剑疾刺,边回首招呼,见那粉裙姑娘被仇恨冲昏了头,只管自顾自笑得凄厉,她知道指望不上,又喊了一声,“子夜!” 万子夜已经抽出短萧,虽然他不知如何驾驭这稀奇东西,但也只能一试。 吹孔搭在唇边,还没琢磨出应该吹个什么调子,只听一声刺耳的尖啸,不知从哪里传进院落。 这音调,像是人嘬唇吹出的哨声,辅以浑厚的内力,使其昂扬震颤。在场的众人下意识地皱眉偏头,突然发现,金尾铁甲蝎不动了。 它的蝎鳌慢慢地收了起来,翘起的尾钩也不再咄咄逼人。坚硬的身体柔和得像是熟睡的孩童,静静地蜷在草丛边上。 好险!再晚一步,它就要跑了!裴轻舟顾不得旁的,从蝉衣手里拔出竹筒,一把将毒蝎扣入罐中,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李秋月不知这是个什么毒虫,见裴轻舟二人从紧张到放松,心下知道大概是没事了,便掠上院墙去寻那吹哨人。 她的步子不慢,轻功如脚踏流星一般,可还是晚了一步。搜寻了一圈,怀安堂里里外外都不见可疑的踪影。 “没有。”她跃下院墙,向众人摇了摇头,嘀咕一句,“这吹哨人是敌是友?” 陆诚完全在状况外,电光火石之间,地上躺的,成了两个死人,他挠了挠头,先不想别的,倒是对蝉衣产生些意见。 “蝉衣姑娘,你......”裴轻舟本想说,这二人本是个抓获不识公子的契机,现在被毒蝎毙了命,实在是有些可惜,也想说,放出金尾铁甲蝎的举动,到底是有些冲动了。 可是见着蝉衣双颊通红,呼吸急促,泪水像溪水似的在姣好的面容上蜿蜒,她又说不出责备的话来。 一时间,院中的空气有些沉闷。李秋衣叹气道:“无妨,三更楼在益州城里有个暗桩,我们且去那里住下,再做打算。” 这时候,蝉衣却似是回过了神来,“啊”地大叫了一声,转身往内院的更深处跑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纸吹雪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追着蝉衣从这处厅堂再往深处走,愈发觉得臭气熏天,这才看见路上还有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堵在路上。 残枝乱洒,血如泼墨,直教人感觉误入了地狱绘图。 有的人来不及反应,被一刀毙命,头朝下伏在地上,甚至还能算作幸运了些。 有一些人似乎反抗过,手里紧紧地握着兵刃,他们身上被戳了几个血洞,森森白骨外露,黑色的血凝固在致命的伤处。 还有一个,从残破的衣物可依稀辨得身穿锦衣,大约在宗门的辈分稍高。他的剑上有几处不同的血迹,应是伤了不少敌人。可惜寡不敌众,致命伤之外另有泄愤的砍伤,四肢已经成了几团肉泥,唯有脸上保留着死时的英勇怒容。 让裴轻舟后背发凉的是,这人的额头上,有五个紫黑的指印清晰可见,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那个阴冷的魔教教主,不识公子。 她并不惧怕不识公子,只是想到他那将人命视作蝼蚁的视线,总是感觉不寒而栗,望向被血染黑回廊绿柱,目光不由地逐渐深邃。 这回再遇上那邪气白衣的公子,总该有个了结吧? 与裴轻舟难平的心绪不同,蝉衣目不斜视,只一股脑地闷头往前走。偶尔脚下让尸体绊了,提着裙角一抬足,就像跳过块儿石头似的轻巧。 直到走进整个怀安堂最里面的一处深院,她才放缓了步子,失魂落魄地道:“他们果然是冲着这里来的。” 一片比幼鸟的羽毛还小的白色,被风送至裴轻舟的鼻尖。她伸手摘下,用指尖搓了搓,原来是一片纸屑。 再举目望去,这片纸屑来自面前这座三层的建筑,三楼的窗口没关,还有零星的几片被风卷着,往不同的地方飞去。 正门同样敞开着,门口可见凌乱的脚印来来回回,昭示着这里是魔教重点搜索过的地方。 她轻声问道:“这是哪里?” 蝉衣也轻轻地答,“藏书楼,素问的典籍都在此处。”说罢,她不再多言,从敞开的两扇门之间进入楼里,又是一声哀婉的抽泣。 一层几排书柜被人推倒,书册典籍散落了一地。 少不了的还有尸体,靠着墙,两张不瞑目的脸正对着裴轻舟,失了光的瞳孔与不肯低下的头颅,仿佛向她无言地控诉着魔教的暴行。 二楼的情形同一楼相似,裴轻舟随手捡起落在楼梯上的书册翻了翻,只是些寻常的毒医配方之类,批注倒是详细,就是字迹不羁飞舞,尤其是撇与点连成一笔,辨认起来稍显吃力。 直到踏入了三楼,她一时间竟分不清身在何处。 满目望去,视线之内皆是纸屑,洋洋洒洒地随着两人带入的气流飘飞,落在空荡荡的书柜与窗台上,像是冬日纯净的雪花,如梦似幻地覆盖了一切。 脚下的纸屑有半靴来厚,踩在上头软绵绵的,愈发感觉不太真实。临近窗口的纸屑堆里,洇着大滩的血,像是冰天雪地里开败的山茶,重重花瓣早已不见鲜红,而是枯萎的紫与黑过渡交织。 “这......”身后传来惊疑的声音,其余几人也赶到了三层。陆诚还从没一院子的尸体中回过神来,呆滞地问,“这是有人将这一层的书册都毁了吗?” 很难想象这一层发生过什么,他们唯有一点能够肯定,若是将这样大量的书册以内力震碎,那人一身的修为大概是搭在了这里。 想起早些时候,长生教的高矮杀手所言,不难猜到,正是毁书之人的这番举动,才没让魔教得逞。不管他们来素问药宗找什么东西,显然一场残忍的屠杀并未让药宗门人就范。 这玉石俱焚的决意,让裴轻舟的双眼发酸,不自觉地哽咽了一口,“看样子是的。” “能做到如此境地的,是个人物。”饶是李秋月见过些大世面,也没见过有人将毕生功力用在这样的地方。 这里的每一片纸屑,都是那无名英雄留下的痕迹,是他给藏书楼下了一场盛大的纸雪,牢牢地埋住了素问的秘密。 几人不约而同地静立,为那无名人哀悼。窗外天色渐晚。远山被夕阳染了浅橙,被夜幕染了靛蓝,橙蓝由淡转深,遥遥望去,似是天外之色。 陆诚憋不住性子,悄悄地用手肘碰了碰万子夜,小声道:“那姑娘.....”随后又点了点自己的脑子,“她这儿,没事吧?” 他指的是蝉衣。那姑娘这会儿安静了下来,背对着众人,娇小的身影隐在金乌移开的暗处,嘴里念念有词,“前厅八具、回廊五具......藏书楼两具。” 声音平静而诡异,让人心里发毛。 陆诚听得天顶一凉,忍不住问道:“姑娘啊,你在数什么呢?” 闻声,蝉衣回头,仓惶地笑了笑,暗沉的面容落在陆诚的眼里,怎么看怎么觉得悚然。 只是他再往后退,就要撞上李秋月了,实在觉得丢不起这个面儿,干脆跨了一步,去拍蝉衣,“姑娘,你还好吧?没被吓傻了吧?” “我没数错,少一个!”蝉衣拍开他的手,数算完了,眸光突然亮了起来,紧跑了几步,跪在血迹跟前,两手左扒右扒,好像能把纸屑还原成个人似的。 “蝉衣姑娘,你在找什么?”裴轻舟不明所以,附身问道。 蝉衣的小手埋在纸堆里摸索,“线索!那些尸体里没他,他一定会留下线索!” 也不知道是凑巧还是什么,还真叫她扒出了东西来。她将那东西捧在手上,又哭又笑,对着手心喊了一声,“裴宗主!” 一个简单的称呼,带来的影响却不简单。裴轻舟的心噗通噗通地震响,忙去看扒出的那样东西。 那是一块残缺的玉环,而缺少的那块,正在裴轻舟的怀里,“蝉衣姑娘,你说的裴宗主......他叫什么名字?” 蝉衣犹豫了半刻,或许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便道:“裴钰。” 裴轻舟哑声道:“这一层的纸屑......” “是裴宗主所为。药宗之中,能有此内力修为的,只有他一人。”蝉衣面露哀色,但带了丝希望的光,“不过,我一路走来,没见着他的尸体,他定然还活着!” 裴轻舟心里也燃起些希望,只是眼下的形容不容乐观,不得不让她冷静地作出思考,“这处窗子大开,许是大......裴宗主想要逃脱。可是门口既没有血迹,也没有打斗的痕迹,恐怕他是被长生教捉去了。” 蝉衣“嚯”地站了起来,抱拳恳求道:“请各位大侠帮帮我,救出我们宗主!” 裴轻舟垂眸继续道:“只是,若裴宗主在他们手里,他们为何要派人来杀个回马枪。除非宗主已经没法开口......” 蝉衣慌张地打断道:“也许是他们撬不开裴宗主的嘴!” 裴轻舟点了点头,希望一切如蝉衣所言。 陆诚对这粉裙姑娘仍然心有余悸,附耳问,“万少侠,咱们帮不帮啊?” 万子夜不置可否,只道:“蝉衣姑娘也是长生教的受害者。” 陆诚气愤地啧了一声,“那个不识公子,还没祸害够呢?等见到了他,非得狠狠戳他两枪,不能教他死得痛快。” 此时没人看见,陆诚说话的时候,蝉衣有意无意地睨了他一眼。 现在藏书楼这几个人,寻亲属的、查旧案的、报血仇的,全都要找不识公子。只是众人初初登岛,还不知去何处寻找那人。 李秋月再次提议道:“不如我们先去三更楼暗桩,等等探子的消息。” 裴轻舟叹了口气,“只能如此”。 众人心情沉重地往外走,蝉衣垂着手跟着几人下楼,声若蚊呐地问,“我......我可以跟你们走吗,这里我不敢住,怕长生教再派人来找我。” “可以。这怀安堂,我稍微派人来收拾,给死者入殓。”按理说,三更楼的暗桩不应被外人知道,但李秋月没作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一来,她心肠确实不硬,对这群反抗之人,尤其是那散功毁书之人心生敬重,愿意为他们做些事情。 二来,听闻这宗主姓裴,又见裴轻舟反应,她心里有了点数,就算是为了她裴师兄,也会搭上把手。 蝉衣不复先前的疯劲儿,嗫嚅道:“多谢,麻烦你了。”随后指了指万子夜手里的竹筒,“那个,金尾铁甲蝎,能不能还我。” “那可不行!”还没等万子夜说话,陆诚先挡了进来, “我也叫你一声蝉衣姑娘好了。蝉衣姑娘,这么危险的东西,你还是交给我们保管。刚才你随手一扔,给我们裴女侠和万少侠都急成什么样儿了!” 蝉衣有些不服气地挺了挺胸,只是再挺,也被盖在陆诚挺拔的影子下,转瞬气势就弱了下去。 兴许是想到方才自己的冲动,最终瘪着嘴没有吱声,只一双剪水的眸子恨恨地瞪着。 陆诚大少爷毫不在意,挑了挑眉,转身不再理睬她,跟裴轻舟和万子夜交谈去了。 夜幕将近。满层的纸屑被黑暗笼了,不再像白雪,而成了一地柔软的、等人踏入的沼潭。 第一百一十九章 极乐客栈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往暗桩的路上,裴轻舟毫无保留,跟陆诚凑着头,把实际情况大致交代了一遍。 大伯裴钰和素问药宗的事儿也没隐瞒,还耐心地讲解了竹筒罐子里到底是个什么宝贝。 陆诚惊诧道:“你是说,你大伯不仅凭借自己的本事找到了隐世宗门,现在还是宗主,而且刚才我们看到的纸雪,就是来自他的内力修为?” 裴轻舟对这大少爷的理解能力感到满意,像教书先生看傻孩子开窍似的点了点头。 “你们裴家人可真......”陆诚目瞪口呆,对裴家老大的事迹啧啧称奇,“这离经叛道的脾气,可谓是独步江湖了。”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不过,这样不走寻常的路子,我喜欢。” 裴轻舟道:“彼此彼此。” 陆诚心里一喜,余光却瞥见这蓝衣少女实则没作太大反应,她那“彼此”显然意味完全不同,顿时一丝失落浮上心头,悻然地转移了话题,“你说那毒蝎子,毒性到底有多大?” 裴轻舟眨巴了两下眼睛,“你不是看到了嘛,被那东西蛰一下,死得比你出枪还快。若是放出去,估摸着,这岛上明天就是无人生还了。” “这么厉害!”陆诚赶紧往旁边一蹦,跟万子夜拉开一大步距离,“子夜啊,你手稳着点,千万别把那东西放出来。” 说罢,顺势一捞裴轻舟的小臂,给她带到自己身边儿,趁机跟她亲密地贴在一起,“轻舟,他现在是万恶之源,咱们离他远点儿。” 本来大家各怀心事,赶路中稍显压抑,被陆诚这么一搅,气氛倒是活份了不少。裴轻舟忍不住抬腿踢他,又把他往万子夜那头推,“把竹筒扣在我们陆大少爷嘴上!给他蛰成两根黑香肠!” 万子夜无奈地笑了笑,作配合状,手掌托着竹筒往陆诚脸边儿递,见他抿着嘴直摇头,这才道出实话,“我是给你听听,这蝎子睡得正熟,一点儿都没折腾,你且放心。” 陆诚眉心一扬,抬手一指万子夜,“你!” 随即吸气挺胸,又一指裴轻舟,“你俩!” 裴轻舟故意板着脸,轻咳一声,“我俩怎么?” “你们手上有毒蝎子,小爷不跟你俩计较!”陆诚的眼里映入裴轻舟似笑非笑的影子,觉得明艳如花,将吸满胸腔的长气缓缓吐了,唇边扬起个自认倜傥的笑来,“不过,轻舟,有一点你说错了!” “我哪里说错了?” 陆诚得意地昂首,“那毒蝎子蛰死人,没我的枪快!” 这边牢不可破的三位挚友凑在一起,哪里有别人插足的份儿。李秋月是过来人,早二十年也有在好友身旁意气风发的时候,便有意把这份难得的时光留给小辈,只管走在前头带路。 而蝉衣则是跟在三人身后,先是看着他们窃窃私语,又见几人开怀逗趣。 尤其是与她年纪相仿的蓝衣少女,被两位翩翩少年郎夹在当中,仿佛晨时的朝阳,晚间的明月,是老天爷创造出来,世间独一无二的娇女。 而她算什么呢? 思及此处,蝉衣柳叶般的眼睛眯了眯,看不出在想着什么。忽而被这画面刺痛了似的,转过了头去。 天色沉了下来,月色还没完全照亮,墙根处有暗影一晃而过,就像一条漆黑的壁虎本来就生在那处。至于那到底是个什么,夜风过处,无迹可寻。 “轻舟,子夜,你们听我说……”陆诚跟好友分明只有一小段时日没见,话却总是说不完。 这大少爷性子里带着不着调,练功倒是认真。此刻脚步扎实,又不笨重,喋喋不休了一路,气息依旧充沛绵长,跟上半年相比,显然有了长足的进步。 行至一间客栈,被狗叫声打断的时候,还有些意犹未尽,“哪里来的狼狗狂吠?这家客栈忒不会做生意,养了条恶犬,谁敢进门?除非那人比这狗还恶。” 李秋月从狼狗身侧绕过,一只脚正迈进客栈小院,顿了一顿,淡淡地道:“暗桩到了。” 陆诚缩了缩脖子,冲恶犬抱了一拳,小心地跟着李秋月。 那狼狗叫得欢实,但不扑不咬,裴轻舟胆子大,路过时摸了摸茸茸的狗头,只觉得手心里温温热热的,忍不住再摸两把,问道:“这狗叫什么名字?” “哟,这位客官,这狗没有名字。来咱们益州城的,名字,是最不重要的东西。它有可能是真的,有可能是假的,也没人去求证。您愿意管它叫什么,您就管它叫什么。” 客栈里迎出来一位六十来岁的长衫人,客客气气,弯腰行礼,起身之间却可见双目隐有电光,自有一番矍铄气质。 这人冲李秋月恭敬道:“老板,您回来了。” “回来了,老钱,辛苦你。”李秋月点了点头,负手站定,“给这几个少侠安排客房。” 老钱答应一声,拖着长音喊道:“伙计们,老板回来了,都精神着点儿,准备五间上房——” 要说益州城虽然古怪,但人既然脱不了肉体凡胎,就总得吃饭睡觉。 打算永久住下的,得想方设法弄个住处,若只是来躲一阵子的,大多会选个客栈落脚。当中不乏三教九流,人多嘴杂,三更楼开在这处,确实是个收集情报的好地方。 这客栈不小,院子里桌椅、木桩、马厩齐全,房后头栽着几颗参天大树。门楣上有个光鲜的牌子:极乐客栈。一楼用餐,二楼住宿,同时容下二三十人没有问题。 这个时间段,正是晚餐的光景。饭堂里零星地坐着几桌,有男有女,皆是江湖打扮,怎么低调怎么穿,黑的灰的素的,几乎要跟厅堂融为一体。进食的声音也低,不知道的,可能还以为进了清心寡欲的佛堂。 裴轻舟几人衣带风尘地卷进门来,那几桌秉承着益州城的传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不过,可能是这几个年轻人实在是生机蓬勃,衣着鲜亮,有个面善的灰袍女侠客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她同桌的黑衣男人立刻屈起指节,磕了磕桌子,那女侠客有点儿不满,低声抱怨道:“看看也不行?怎的别人可以穿粉裙、绑发带,我就要穿的这样灰头土脸的?” 黑衣男人皱眉,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怕那女侠闹事似的,好声哄道:“姑奶奶,咱是来躲难的,不是来游玩的,你穿得那么新鲜干什么?你忘记了,咱们过一线天的时候,就是因为你......不是,因为我穿得太招摇,这才让山匪给抢了的。” 闻言,灰衣女侠不再吱声,只不高兴地用筷子在饭菜里乱戳,忽见一块瑰丽的黄宝石出现在碗筷旁边,不由地抬头看去,发现方才还站在门口的蓝衣少女,正一撩衣摆,大喇喇地在此桌坐下。 黑衣男人目光如刀,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裴轻舟手里这块黄宝石,是刚从陆诚的腰带上抠下来的。她皓腕一翻,将宝石递在灰衣女侠眼前,“姐姐,我听闻你们被山匪抢了,就想着把这块宝石送你。你看,就算是逃难,也不能太落魄不是?回头作根钗子,或者嵌在刀剑上,不是正正好?” 那灰衣女侠瞧着心动,但有几分警惕,“妹妹,为何无事献殷勤。” “同是天涯沦落人嘛!”裴轻舟甜甜一笑,将宝石塞在对方手心里,“我就是想知道知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遇没遇上个叫江鱼痴的船夫?” 她对江鱼痴仍抱着疑问,万一那人是长生教的探子,那可棘手。 同时无声地笑了笑自己,真的是让长生教广撒网的教众整怕了,说不准从哪儿蹦出个高手,又让魔教洗了脑来跟他们作对。 灰衣女侠松了口气,跟黑衣男人对视了一眼,见他没异议,也乐得多说两句话,“我们是坐了乌篷小船进来的,那船夫叫什么名字,还真的没问。不过,听码头上的人说,他已经摆渡了十来年了。妹妹,你问他做什么?” 裴轻舟放了些心,含糊应道:“东西落在船上了,不知道还找不找得回来。” 灰衣女侠看着单纯,眼里带了些同情,“那这宝石,还给你吧。你也丢了东西,不好再给我的。” “没事,”裴轻舟回眸冲陆诚粲然一笑,“那大少爷身上有的是,不差这一块儿。” 灰衣女侠:“......妹妹,莫要露富好吧?” 第一百二十章 素问灵蛊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离了灰衣女侠那桌,见李秋月已经进了内厅,这会儿正掀着门帘望过来,唇角勾着一抹微妙的笑容,显然是把刚才的情形都看在了眼里。 她也不忸怩,三步并两步地迎着目光上前,“在李楼主的面前向别人套话,多少有些班门弄斧之嫌,见笑。” 内厅正中摆着个大圆桌,足够七八个人落座。其余三人也陆续走了进来,老钱跟在最后,把门一关,把这处内厅与饭堂隔开。 “女侠,你善于观察,嗅觉敏锐,是个搞情报的好苗子。”三更楼对内向来真诚团结,裴轻舟是李秋月带来的人,老钱自然十分热络,一边给众人摆上碗筷,一边笑道,“我们楼子缺你这样的人才。” 李秋月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老钱,咱们楼子,可不要这么能烧钱的。一个不算新鲜的情报,就得花一个宝石,也就是裴家庄的大小姐才能干得出来。” 说罢,眼皮懒懒一抬,瞥了一眼陆诚,“差点儿忘了,还是慷他人之慨。” 这李秋月嘴毒,没严追在身边儿,一张口就刹不住。 话说到一半,感觉有点儿过分,却见万子夜不咸不淡地望了过来,突然觉得这三个孩子挺有意思,就继续往外出溜了两句,“差点忘了,楼子里也没有个万少侠供她使唤。” 陆诚摩挲着腰带上那块缺失之处,跟地主家的傻儿子似的乐了,“无妨,大家都是朋友,慷谁的慨不是慷慨?一块小小的宝石,搏我们裴女侠一笑,忒值。” 裴轻舟挺给陆诚面子地笑了两声,双眉一扬,话头却奔着李秋月去,“是,你们楼子里,就一个天字一号,还得供楼主使唤不是?” 李秋月悠悠地道:“非也。还有天字二号、三号、一百号!我发号施令,旁人都得听进几分。你嚒,恐怕除了姓万的小子,没人把你当老大看吧?” 老钱缩着脖子,不自然地咳了两声,心道:天字一号大人声名远播,楼子里可到处是你的传说啊。 万子夜默然地想:我一个人当她的跟班,也就够了。 陆诚想说两句,但说不上来为什么,总感觉不是他该插话的时候。拾起筷子对着空气夹了两下,又讪讪然地放下。 桌上这两个差着辈分的女子,较起劲来一个不尊老,一个不爱幼,偏偏这俩人都有点儿混世魔头的性子,两道视线隔空相撞,似有电光噼啪作响。 只不过一个抿着双唇,杏眼圆瞪,不敢去看那落拓的白衣少年。一个眼神在少年之间来回游移,挑衅似的眨了眨眼睛。 “李楼主,我套来的是陈芝麻烂谷子,你不妨指教指教晚辈,这岛上都是些什么高人?” 裴轻舟到底年轻,少女怀春的脸皮儿薄,一提到万子夜,就让人拿捏住了。又见李秋月越笑越显得玩味,耳尖腾地一红——败了。 李秋月心情大好,“行啊,给你这丫头开开眼。老钱,你给她讲讲你的厉害。” 夹在中间的老钱只感觉手上托盘抖了一抖,忙道:“厉害说不上,咱们就是干这个的。就比方说,方才裴女侠搭讪的那对男女,乃是从关西黑匪天狼会私奔出来的。女方是天狼会匪首陈老狼的独女,男方则是......” 说到老本行,老钱如数家珍,伙计刚端了两菜一汤进门,他已经将饭堂中食客的身份数了个遍。 什么被官府通缉的、被兄弟姐妹追杀的、一事无成被父母赶出家门的,就这一处极乐客栈,简直是卧虎藏龙。 裴轻舟大为佩服,抚掌问道:“那江鱼痴呢?” 老钱这回倒是打了个停顿,“你说的这位,应该是那位摆渡人吧。他也算是个老熟人了,自打极乐客栈在这扎下根,他就在摆渡。只是说到他的来路嚒......惭愧,我曾经派人去跟过,实在是跟不上他。” 裴轻舟点头道:“我们来的时候,瞧着他的行为举止,确实像个高手。” 老钱无奈道:“那人虽然奇怪,但行事低调,从不生事,所以我们也就不再过多关注他了。” 裴轻舟又问,“长生教的行踪又如何?” 老钱不好意思地挤出个苦笑,“根据我们的人回报,魔教的教主不识公子来了益州城。只是他藏身在何处,仍未可知。” 说完向李秋月拱手行了一礼,“不过楼主放心,益州城各处都有探子,由我直接调度,相信不日就可抓获不识公子。” “你做得已经很好了。”李秋月对下属并不苛刻,“若是不识公子这么好抓,我也不必亲自走这一趟。告诉兄弟们,务必保证自身性命,莫要跟长生教硬碰。” 老钱应了一声,待饭菜备齐了,躬身出了内厅。 几个小辈折腾了一天,肚子适时地咕噜作响,刚抬起筷子夹了两口,还没吃出个咸淡味来,却见李秋月收了笑容,整个人如白玉夜叉一般冷然,无形中散发出一阵威压。 肃然的声音缓缓地响起,向着坐在门口的那个,一直没出声的粉裙女孩,“你要不说说吧,怀安堂是怎么回事?” 蝉衣斯斯文文地咽下一口汤,心如明镜地道:“我就说,三更楼的内厅,怎的允许我一个外人进来。原来您是打好了算盘,要从我这儿问出点什么。” 李秋月莞尔,这次再露出笑容,才让人真正感觉到坐在桌前的,不是呛声斗嘴的女子,而是一代杀手组织的头目。 她笑得像逃不脱的无情铁索,双目含锋,又似乎打的是个松松垮垮的结,给对方留了些余地,“说说吧。” 蝉衣没被牵着鼻子走,慢条斯理地又喝了口汤,“其实您不必如此,你想问出怀安堂的秘密,问裴女侠也是一样的。” 李秋月笑道:“不一样。我敬佩你怀安堂里的那些人,所以也要光明磊落地向你询问。长生教既是你的仇人,也是我的目标,为何不能互换情报,共同除恶呢?” 闻言,裴轻舟心中微动,她听出李秋月的本意,并不是刁难蝉衣。不禁支着头对那刀子嘴豆腐心的楼主露出个灿烂又了然的笑脸。 李秋月两眼一翻,没搭理她,又道,“蝉衣姑娘,我有诚意,不知你是否有报仇的决心。” 蝉衣终于搁下汤匙,垂首想了半天,嘴角逸出一丝凄然的笑来,“想来我也没有其他选择。” 告知了与长生教杀手的遭遇,她揭开双膝上的布包,从里头取出一本册子扔了过去,正是万子夜在城门口看见的那本。 “怀安堂就是遁世医道,素问药宗。你们也看见了,藏书楼里重要的典籍已让宗主尽数毁去。我手里的这本,大约是我们药宗留在世间的最后一本书了。” 李秋月欣慰地点了点头,翻了几下,察觉出些门道,将书册递给万子夜,“你来看看。” 万子夜接过书册,没翻几页,神色就严肃起来。这本书册的名称虽说是《素问灵蛊》,但内容简直是他们的“老朋友”了,可不就是跟《神蛊遗术》一模一样。 不过,这回除了他们看过的功法,前头多了心法部分。 这么一看,心法的确跟裴家的驭虫术有区别,万子夜沉思了片刻,总觉得这两种心法看似南辕北辙,实则可尝试调和,仿佛本来是一分为二似的。 “这不应该啊......”他喃喃自语道。 裴轻舟凑头过去,“什么不应该?” 万子夜耐心地道:“若说神蛊遗术与驭虫术都来自素问的残本,为何根源之书与驭虫术大相径庭,看这功法部分,倒跟神蛊遗术有十成相似?” 难道是裴家对驭虫术的改动太大吗? 难道《神蛊遗术》不是来自残本,本来就是源本? 蝉衣嘴一撇,略带不屑地道:“这只是其中一本,素问药宗精华典籍颇多,没准外人抄了好几本去。你说的这两个什么术啊,抄还不一定抄对了呢。” 这一番话有些道理,现在藏书楼没了线索,驭虫术的来源怕是很难寻到了,其中的缺陷到底是什么,又如何破解,一切的谜团看来只能找到裴钰才能解开。 蝉衣自打在船上,就似乎对万子夜很感兴趣,这会儿见他若有所思,便道:“你说的那个什么驭虫术,也可以跟我讲讲内容,兴许是我读过的,能帮你想起源本。” 没想到,那温和的少年竟摇了摇头,拒绝道:“多谢蝉衣姑娘好意,只是驭虫术有裴家自行改良部分,不方便告知。” 蝉衣讨了个没趣,寒着脸不再做声。 一顿晚餐吃得各怀心事,只听得碗筷碰撞,悄声咀嚼,没过一刻钟,众人就默契地散了。 裴轻舟正往楼上走,却被李秋月轻轻拉住,“裴女侠,再聊聊?” 第一百二十一章 望月怀旧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正好想找个机会,将父亲的托付的锦囊交给李秋月,便一口答应下来。 两人绕到客栈的后面,李秋月似乎也喜欢往高处去,足尖三次轻点,跃上一颗仿佛伸手能摘星的参天大树,负着手、迎着夜风,微微低头,望向裴轻舟,“上来。” “来了。”裴轻舟轻笑一声,似风吹絮,翩翩然就落在了同一个枝上,一次不多,一次不少,运了内息拔高点足,刚刚好三次。 她从怀中摸出锦囊,递给李秋月,“李楼主,这是我爹让我交给你的。”说完,眨了眨清亮的眸子,等着这锦囊拆封。 没想到李秋月淡然地“嗯”了一声,看也不看,十分不感兴趣似的,随手将锦囊揣了起来。 裴轻舟虽然不知道锦囊里什么东西,但就是感觉老父亲的一片心意让人糟蹋了,露出些不满意的神色,“李楼主,你二十来年不见的师兄给你的东西,就这么草率地对待吗?” 李秋月嗤地一笑,“我这趟来,是受落桃山庄之托办公事。私事,都得往后搁。”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掂量着,这里头也就装了一张纸,万一他写了什么矫情话,再给我恶心坏了,不如回头再看。” 裴轻舟不知怎么的,想象了裴琅边写书信边痛哭流涕的模样,浑身打了个哆嗦,忍不住喃喃道:“不会吧......” 明月初升,花叶间笼上了银色的薄雾。李秋月的白玉面具被照亮,与月光交映,像是遥远银河的星子划过,捕捉到的流光残影。 玄衣峭楞楞地溶在树枝里,只有她的眸子比白玉还亮,仿佛蕴着二十几年的星光。 良久,她低低地笑了两声,“那你是没见过,裴师兄还是毛头小子的时候,他自认为浪漫,不知道被师父跟我笑过多少回。” 裴轻舟倾了身子去瞧,可惜树影斑驳迷离,从李秋月的半张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反倒引了那暴脾气的楼主瞪眼一嗔,“你看什么呢?” 看看你跟我爹之间到底有没有猫腻......这心里话,裴轻舟可不敢说,只缩身回到原处,吐了吐舌头,“实在想象不到,我爹有过儿女情长的时候。” 李秋月没好气地瞥过一眼,“废话。不然哪里来的你?谁还没经历过你这个岁数,青梅竹马、萍水相逢、回首阑珊处,总会有个中意过的人吧。” 这种话题,情窦初开的裴轻舟可呛不过前辈,讪讪地挠了挠头,“你见过我爹追我娘吗?” 李秋月一愣,“你娘是谁?” “我......我没见过。”裴轻舟的双眸黯了黯,“我爹有一百个理由糊弄我,我懒得再问他。” 这回李秋月倒是难得抖落一些长辈的慈爱关怀,抬手在那少女的发梢抚了抚。 这只手掌不再柔嫩,常年刀尖舔血的岁月,给李秋月的手心里留下粗粝的茧子。裴轻舟觉得额角沙沙的、痒痒的,但那几分莫名的温度,使她心头一热,僵着颈子没闪没躲。 裴家庄里的长辈基本都是男人,有时候也会摸摸她的头,拍拍她的肩膀,可是到底没有母亲般细腻的感情,所以不知怎么的,她对这只手有了些依恋。 “丫头,你得知道......” 裴轻舟沉浸在片刻的温情里,乖巧地应了一声,“知道什么?” “我是江湖里顶尖的杀手,我伸手,你不躲闪,要是我有心杀你,你这会儿脑袋都在树下滚三圈了。” 裴轻舟:“......” 这人就是没法大大方方表现出温柔来是吧?严追前辈,你好苦! 李秋月得了逞,哈哈笑了两声,“裴女侠,切记,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裴轻舟心道:最该防的是您李大楼主,变脸比翻书还快。腹诽过后,还没忘挖掘她老爹的往事,“你既然不认识我娘,那当初我爹追的是谁?是你吗?” “那可敬谢不敏了。” 若是搁在寻常人身上,大概鲜少有人跟个没娘的少女说,你爹当初爱那个谁谁爱得死去活来,而且那人不是你娘。 不过,李秋月好像跟裴轻舟的跳脱出奇得一致,一个敢问,一个就敢答,上下嘴唇来回碰了几下,话就吐露了出来,“是我们师姐。” 裴轻舟立刻想到了这位“师姐”是何许人也,一个重心不稳,差点跌下树去,当真在树根底下轱辘三圈。 苏袖。十年前方府的主母、惨死的苏袖。 她讶然之余,忽然又觉得不是那么意外。转念意识到,裴琅爱过苏袖,最终却没走在一起,心头生出一片怅然。 为裴琅?为苏袖?为从未谋面的娘亲?还是为了自己、或是自己的那位竹马少年?秀丽的小脸上,一时间忽明忽暗,似忧似悲。 李秋月瞧在眼里,叹道:“人间相思千万绪,到头没个安排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像裴师兄那样的,连说都不说,师姐还以为大伙儿都是师门情谊,哪里能将心分给他。你可别学他。” 裴轻舟不由地听了进去,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行了,闲话少说。”李秋月忽地敛了神色,却还是抚了眼前少女的乌发,“我找你来,是想跟你聊一聊,素问药宗的宗主姓裴,你有没有什么头绪啊?” 天底下的女子,谁能连续噎对方两回? 裴轻舟自认她能,裴家庄里的人肯定举双手赞同。 现在她知道了,李秋月也能。江湖老油条的悠然就是如此,上一刻望月怀旧,温言软语,下一刻就干起老本行——套情报来了。 裴轻舟甩发一躲,垂首大呼上当,咬牙笑道:“好一个图穷匕见。” “非也。是你先掏出锦囊跟我聊起裴师兄,怎么倒打一耙?” 裴轻舟说不过李秋月,干脆不再接茬,抱着手肘,用雪白的手指点起脸颊。权衡片刻,想起万子夜在席间拒绝了蝉衣,决定如法炮制,先不坦白裴钰的身份,只道:“姓裴的又不止我们一家......” 话说到一半,她已经看见了李秋月露出洞悉谎言的笑来,正琢磨着怎么说服对方,一阵发了疯似的狗叫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 就在裴轻舟二人在屋后交谈的同时,万子夜一个人在房间里,回想着《素问灵蛊》的心法。 他博闻强记,晚餐时翻书的工夫,已将书里的内容牢牢印在脑海之中。这会儿倒不是有意窥探宗门武学,只是那时候感到的奇怪之处,总是想印证一番。 他盘腿而坐,先是以裴家驭虫术的心法熟练地运起内息。这件事他做过了万八千遍,蜡烛还没短上几寸,就顺利地完成了一个小周天。 接下来,再试着融合素问的心法时,却出了些问题。 眼皮之下突然红光闪过,一丝突如其来的气息堵塞在玉枕穴,紧接着,其他几处大穴如千针刺入,疼痛不已。 他连忙停下,随即单独运起《素问灵蛊》的心法,依旧不甚通畅。不多时,喉咙里似乎涌上腥甜的气血,额头上冒出层薄汗,衣衫也微微地被冷汗浸湿。 “咳咳......” 万子夜猛地喘了几口气,握了握颤抖的五指,越发觉得蝉衣手里的《素问灵蛊》十分蹊跷。这心法口诀与他扎实的内息相悖,仿佛是在倒行逆施一般。 究竟是他的资质、武学基础配及不上,还是心法出了问题? 好在他的悟性不错,也没有钻进牛角尖里。支着头思索了一会儿,大概得出些原因。 在初初见到素问心法之时,他就看得出来,这心法与驭虫术南辕北辙。他既然已将驭虫术融会贯通,恐怕是绝无可能再单独接受素问的运气法门。 心念电转,又突然想到,若是将异常的各处作相反处理,不知是何效果。 要说万子夜这个少年,思维完全不死板。或许是得益于与裴家父女相处,莽撞可能谈不上,大胆叛逆肯定是藏在平稳沉静里的。 这自行修改心法的念头一起,即刻起身实施。 “上行玉枕......改为下行……”他展纸持笔,先将原本记忆里的心法誊写出来,又在各处做好标注,“如此一来,或可不再冲撞。” 正要进行下一次尝试,前院陡然传来狼狗的狂吠,打断了他的思考。 第一百二十二章 客栈之危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极乐客栈的墙根贴着一个人。 这人身穿夜行劲装,蒙着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精光闪过的眼睛。他算是个小头目,悉悉索索地伏在暗影里,带着手底下的人潜行。 他自认为来得悄无声息,洋洋得意地撮起嘴唇,正准备吹一声夜枭之音当作暗号,谁料,一个漏风的气声刚起,突然被狗叫声吓了一跳。 这狗叫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像一串万响鞭炮似的炸人,小头目那夜枭的声音没学出来,一口唾沫倒是喷在了面罩上。 身后还跟着手下,此时不好丢面儿,即使惊动了人,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上前几步,定睛一瞧,门口的狼狗虽然气势汹汹,却拴着链子,俨然是给他出气的活靶子,于是运足了怒火在腿上,一脚向狂吠的狼狗踢去。 “狗日的三更楼,养狗是吧?” 狼狗凄厉地哀鸣一声,倒地不再动弹。 小头目收回脚来,皱眉望着鞋面儿上粘连的内脏,拉下面罩狠狠啐了一口。这一口该吐的唾沫还没喷出来,一把冷冷的嗓音已在耳畔响起。 “你知道,杀极乐客栈的狗,是什么下场吗?” 这句言语当然没有狗叫声大,但黑衣人们听进耳朵里,像被一柄利刃剐蹭耳道,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小头目咕咚把唾沫咽了,终于把暗号声先吹了出来。带着颤声的鸟叫声一起,他的胆子壮了些,重新拉好面罩,斜眼道:“什么下场?” 眼珠子只歪斜了一瞬,立刻转为正视。 只见眼前一玄一蓝两位女侠,手上长剑一碧一青,明亮如虹。这两人身姿凛凛,目光如神,尤其是那个玄衣的女人,脸上戴着白玉的夜叉面具,幽凉的杀气透过面具散在微寒的夜风里。 先前出声的正是李秋月,她提剑遥指,淡笑道:“当然是用你们狗命偿还了。” 话音甫落,碧光连成一线,李秋月扬剑飞刺,眨眼的工夫就抹在小头目的咽喉。 对付这人,她甚至不需变招,一招直剑快攻便可取他性命。可没想到,这伙人这回是人海战术,旧树倒了,还有新树,猢狲们丝毫不受影响。 这小头目的身躯刚直挺挺地倒下,客栈四周就呼啦啦地探出了几十个黑色的脑袋。这些脑袋齐刷刷地望向同一个方向,从那处走出个步伐傲慢的人来。 那人长得是人高马大,猿背窄腰,阔肩上扛着一根紫金熟铜棍,全身也没遮掩,面容大喇喇地露着,一只手在八字胡上左右捺了两下,“得亏让这傻子打了先锋,这才能观得李楼主英姿。” 李秋月看清来者,脸色稍变,“你是‘如意棒’苟吏。” 那人哈哈笑道:“正是。” 本来看这些人的装束打扮,李秋月确定是长生教无疑,但见苟吏从当中走出,反倒产生些犹疑,“长生教?” 苟吏甩了甩头,“神天不悯人。” 裴轻舟瞧着李秋月神色不太对劲,隐隐透着怒气,低声问道:“李楼主,你们认识?” 李秋月咬牙道:“认识他手里的熟铜棍,这是一代名侠苟锋的遗物。根据楼子的情报,苟锋死后,兵刃传给了儿子苟吏。没想到,这苟吏没继承他爹的品行,好好的人不做,竟然做了一条走狗。” 见多了长生教里形形色色的人,裴轻舟没有惊讶,只是清眸中流露出几分悲哀。 这几句话声音不低,苟吏当然也听得见。他冷笑一声,弓步架棍,“久闻李楼主剑术高超,今日我们只好以多胜少了!” 裴轻舟顷刻亮出灵雀剑,正当时,却听见客栈里传出“砰砰”两声巨响,回头一望,窗口处两个胸口中剑的人影飞了出来,没作挣扎地落在院中,双目紧闭,口鼻淌血,大约是没了生机。 可不就是天狼会私奔出来的那对男女。 窗口人影闪过,皆是黑衣黑巾,长生教的打扮。 糟糕了。长生教的人什么时候进入的客栈?除了目光所及的几十人,他们到底还来了多少? 裴轻舟见不得无辜之人受害,顿时气极,展剑清喝,“长生教为何夜袭极乐客栈,残害无辜住客?” 苟吏拖着长音“哎呀”了一声,“都到了这会儿了,还什么极乐客栈,不就是三更楼的暗桩嘛。听说三更楼要找我们麻烦,我们当然得先下手为强咯。至于手段嚒,你们不是已经过见识过怀安堂,还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又是几声骇人的尖叫,几处窗户纸上血渍四溅,各路兵刃相撞之音不绝于耳。 门口还有这么多黑衣人,裴轻舟二人虽然心急如焚,却谁也走不脱。 纵使以一敌十、敌二十,门口这一战,也是非打不可。李秋月握剑的手指暗自活动了几下,高声喊道:“老钱!” 客栈里没有回应,老钱已经死了。 发现这事儿的人是万子夜。在此之前,他先察觉到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客栈里有极淡的烟雾飘在空气当中,在银色月光下稍显土色,是软筋迷烟。 而察觉到迷烟这件事之前,他本来是跟陆诚在一处的。 “陆诚!”万子夜听到狗叫后,往窗外一望,望见的是裴轻舟二人和先前一小撮黑衣人,于是跃出屋子,先去敲了陆诚的房门。 房门打开,赤红一闪,陆诚持枪冲出,显然也看见了窗外情形,二话不说就往楼下跑去。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 突然劲风扑面,一柄大刀穿透隔壁房门向陆诚刺来。这刀似乎已在门后蛰伏了许久,又疾又准,紧接着,一簇暗器在房门上打出十几个窟窿,封住二人去路。 陆诚仰身去躲,仍是被刀刃擦破了手臂。他咬牙忍痛,提枪一刺一挑,卡住门板运真气后撤,生生将整扇门卸下,连同那插在门上的大刀一起往后掷去。 这下子,门里门外的两拨人打了照面。 万子夜认出,这房间里的两个人,正是晚饭时饭堂里的某一桌。他立即意识到,敌人打算来个内外夹击,顿感棘手。 双袖同扬,数点寒星激射而出。 屋里原本用刀的黑衣人,兵刃不在手中,便抬桌当盾去挡,茶壶杯碗清脆地碎了一地。 陆诚迈出箭步,闪身进入房内,压低桃花枪,以自身为轴心,扫了个凌厉的枪风。烛火飘摇之间,被当作盾牌的桌子碎成无数片木屑。 尘屑之中,没了掩体的两个黑衣人神色仓惶,却无跳窗逃生之意,两人对视一眼,反倒自不量力地双双向门口扑来。 其中一个,竟然双臂张开往下盘扑,好像完全不怕被枪扎透,也要死死地抱住陆诚的双腿。 这一举动,给陆诚惊得发懵。 只不过,除了裴轻舟和万子夜,桃花枪是他最好的伙计,伴他无数寒暑,日日不缀。因此,即使他脑子没转过来,手上也下意识地舞枪,丝毫不慢半分。 枪如出龙,赤锋似火。枪尖没入头一人的胸膛,又及时收回,向下一杵,扎入第二人的手背,牢牢地给那人钉在地上。 “你们是长生教的人?” 那人不答话,眯着眼睛仰视陆诚,“神天不悯人。” 陆诚今岁最讨厌听到的,就是这五个字。他踩住那人,沉声道:“不识公子人呢?” 那人死猪不怕开水烫似的摇了摇头,唇角扯起一个诡异的笑容。等万子夜恍然想起曾经西方神使韩则的模样,赶紧上前,一缕黑血已从那人唇齿间滑落。 “真行。”陆诚拔出枪来,踢开自戕的那黑衣人,气得频频点头,“真是好招不怕旧。” 万子夜摇头道:“不对。这两个功夫平庸,本就是来做死士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说着,几处房间突然砰砰作响,刀光剑影乍映在门窗之上。 他这才明白,这两个死士给他们拖延在走廊中,其余的敌人已从客栈后头爬了上来。 老钱呢?三更楼的其他人呢?这么大的动静,怎么没人发现? 就连陆诚也纳过闷来,暗叫了一声不好,赶忙推了万子夜一把,“快去一楼找老钱,我去里头找蝉衣姑娘。” 第一百二十三章 客栈之内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万子夜本想奔着各处房间先去,没想到敌人下手又快又狠,还没看清哪些房间里正在激斗,整个二层就没了人声。 在这样的境地,寂静比喧嚣更加可怕。 昏暗的走廊愈加幽深,尽头还有一处透着微光的门缝,那是蝉衣的房间。 “快去!”陆诚催促道,“找到老钱,就出去帮轻舟。” “你找到蝉衣姑娘,也不要恋战。”万子夜不再耽搁,飞身下楼。忽地嗅到了空气中的迷烟,心里又是一惊。 好在迷烟波及的范围不算太广,此时还未祸害到二楼,他一面如白隼般掠过数层楼梯,一面仰头喊道:“陆诚,小心一些,一楼情况恐怕不妙。” “知道了!子夜,你也小心!” 二层传来陆诚的一声答应,万子夜脚下不歇,下到一楼,只见几个伙计横七竖八地趴在地上,探了探鼻息,幸而都还活着,看样子只是吸进些迷烟。 此时,眼风扫过四周,他突然察觉到,饭堂中的其中一桌,油灯似乎不太寻常。火焰要比其他的猛烈些,颜色偏黄,仔细一琢磨,想来就是那盏灯里掺了迷药。 那桌子,正是偷袭他跟陆诚的两个黑衣人先前坐过的。 他还隐约记得,老钱带着他们几个人从内厅出来后,这桌黑衣人才出现在饭堂里,大概是跟着他们前后脚到的客栈。 难道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长生教跟踪许久了? 是从怀安堂开始的,还是从半路跟上的? 魔教里,还有比三更楼更擅长追踪的能人? 当下来不及多想,万子夜从怀中摸了几颗醒神的药丸,挨个给伙计们塞进嘴里,同时弹出飞蝗石打翻那盏油灯。 这会儿也顾不上停留等伙计们醒来,身子一转,继续往别处去寻。 “钱前辈?” 寻到老钱的地方,正是几人用餐的内厅。内厅的门关着,万子夜推开门,首先见着的,是残羹剩饭没收拾完。 然后甫一踏入,便嗅到了浓郁的迷香气味。 一支长线香在门口处静静地燃着,从掉落的香灰来看,燃烧的时间已然不短,不详的黄褐色烟雾被过堂风吹散了,正悠悠地往客栈的各个角落飘去。 好在他的抗毒性异于常人,这种迷香根本奈何不了他,双指一甩,飞蝗石自指间弹出,那害人的线香终于拦腰而断,掉在地上熄了火光。 “钱前辈!” 长衣的老爷子俯身伏在地上,万子夜的手心里握着解毒的药丸,本来以为这位老前辈是收拾碗筷的时候,同伙计们一样,被迷晕了过去。 不料,刚将老钱翻过身来,他却陡然间紧握了拳头,没能喂出药丸。 晚了。 老钱花白的长眉凝了霜似的,本就瘦弱的双颊越发凹陷,摸上去异常柔软,就像快要化作了泥。布满尾纹的眼睛枯老无光,一缕漆黑透着幽蓝的血液,从眼眶里淌下,似是死亡前最后的两行泪水。 万子夜的内心里有愤有怒,可他知道,越是在这样的时候,越得冷静下来。 他剑眉微蹙,沉吟片刻,道了声,“钱前辈,得罪了。”说罢,挽起雪白衣袖,几只修长的手指在老钱的皮肤上按压、摸索。 若是此时此刻,在这内厅里的人是裴轻舟,或是陆诚,那么,万子夜摸出的这件东西,就会永无见天之日。 不幸中的万幸,见到老钱死状的不是别人,正是裴家庄最得意的弟子——万子夜。同行伙伴里,只有他认得出来,老钱所中之毒,是一种名叫“孔雀蓝”的毒素。 这种毒提取自一种璀璨的鸟羽,因为实在稀有,难以制成粉末或药丸,因此多将毒液淬炼在细针上。 不消片刻,他在老钱的颈后摸到了一处针眼,以内力催动,果然有一根银针浮现出来。 那银针尖端湛蓝发黑,十有八九就是“孔雀蓝”的毒液。 万子夜撕下一块布帛,小心地把银针裹在里头,随后伸出手去,轻柔地抚上老钱的双眼,温声道:“钱前辈,晚辈一定尽力协助李楼主,保护大伙儿的安全。” 昏睡中的伙计陆续醒了过来,掀开内厅的布帘,见了万子夜二人,愤怒地道:“少侠,是谁杀害了老钱?” 这白衣少侠是李楼主带进来的,因此暗桩的人都会信任于他。即使见到这人跟老钱的尸体在一块儿,也决不会怀疑到他的头上。 万子夜哪会感受不到这份好意,神色越发凝重,沉默地摇了摇头。 他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坚定地站起身来,施礼道:“现在无暇跟各位解释。二楼有敌,先随我走。” 就在万子夜检查老钱尸体的同时,陆诚寻找蝉衣的过程也不算顺利。 蝉衣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本来是为了保护这个小姑娘,才作出如此安排,没想到这一段走廊,反倒成了陆诚的阻碍,怎么都走不到那边去。 “蝉衣姑娘!蝉衣!” 陆诚遥遥喊了几声,声音没传到那头去,就被刀剑的声音盖住了。 原来是长生教的黑衣人们将住客杀尽,纷纷破门而出围攻陆诚。 “想杀我们教主,你先纳命来吧!” 刚击退了两三个黑衣人,还没等喘口气,霎时间,三柄刀一柄剑,齐齐地向他架去,四柄锋刃上还沾着住客的血,攻势未至,血渍泼洒如密雨,红豆子似的扬在半空。 陆诚认命地“啧”了一声,上体后仰,以身弯作拱桥,待那些腥臭的血尽数泼在袭击者的自己人脸上,这才猛地提气甩枪,枪花比血更艳更红,砰砰砰砰,四声连响,打在刀客和剑客的腹部,“呼......就这点儿功夫,还叫嚣什么?” 这四次出枪,比落花更凄然,比雷电更迅猛,几名黑衣人腰腹一震,均被枪劲击飞出去,后背撞击在门板和墙壁上,被如火的桃花枪夺了魂,被愤然的桃花眼摄了魄似的,空洞地大咳了几声。 一时间,走廊里又挥洒了一波新鲜的血迹。这血里,却也有陆诚的。他的右手臂上,几缕鲜血洇透了里衣,从指尖滴答落下。 眼下,他到底是个孤家英雄,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以小伤换得击退四人,已经实属不易,“幸好人不多,再来几个,我可受不了了。” 抓住这片刻的喘息,他缓了缓气息,疾步再向走廊深处飞掠,任长风自两侧大开的门窗涌入,刮在他的伤处,使他的手臂逐渐麻木。 不对。 哪里有这么烈的风? 陆诚一面跑着,一面瞥向伤口。那处伤口隐有紫黑,肌肉外翻,连带着整条手臂不由自主地颤抖,筋骨几乎要脱了力去。 “呵,有毒。”陆诚气极反笑,蝉衣紧闭的房门已近在眼前,他咬牙提枪,决定先不管自己伤势,一脚踹向门板,“蝉衣姑娘,你怎么样?” 蝉衣房间里本来亮着灯,经这一脚,不知为何突然灭了,门板后头成了一片漆黑。 陆诚感觉有异,右手逐渐抬不起来,只好换左手持枪,用肩膀再顶了顶房门,“蝉衣姑娘?” “哐啷”一声,门板炸裂开来,差一点崩在陆诚的脸上,毁了他英俊的桃花脸。他向左灵活一闪,正心有余悸,那黑暗的房间里陡然闪出一点星子白光。 这一点寒光,虽然比万子夜发出暗器时的速度慢上许多,却来得猝不及防。况且,陆诚的左手枪法没那么听话,等他看清这是一根幽蓝银针的时候,那银针几乎已经贴在他的腕上。 第一百二十四章 周旋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陆诚的手腕一痛,随即缩手退开,随意活动了几下,脚底捻到了一枚铁蒺藜,笑道:“好险。子夜,要是那蓝针扎到我,我的手还不废了。” 原来,正在千钧一发之际,万子夜协众伙计赶到。他翻手发出铁蒺藜,情急之下,竟有追云逐电之势。 那道本势在必得的淬毒银针,真教他及时拦住了,被铁蒺藜的一角弹飞出去,在墙壁上穿出个不起眼的小洞。 只不过,铁蒺藜也反受撞击的力道,磕在陆诚的腕子上,让他忍不住扬了扬眉,“子夜,看不出来,你的手劲儿可够大的。” 万子夜舒卷阔袖,将陆诚拂向身后,沉着清俊的面容,从伙计手里接过一盏灯,双指划过,将火焰送进了蝉衣的房间。 “呼”地一声,昏暗中重新亮起一团摇曳的灯火,房间里的情形终于一览无余。 蝉衣的双手被一名黑衣杀手反剪,嘴里塞着黑布,双目惊恐地圆睁,两行清泪在白皙的脸蛋上划过,冲刷出蜿蜒的溪流。 那黑衣人只用一只手制住蝉衣,另一只手贴着她曲线优美的颈子,指尖有幽幽的蓝光亮起,看样子仍是一枚淬着“孔雀蓝”的银针。 万子夜的眸子陡然炽烈,“是你杀害了老钱?” 黑衣人不语,不屑地点了点头。 伙计们听了,纷纷亮出兵器,斗志昂扬地迈进一步。 “别过来。”黑衣人目露凶光,手指不大稳当地虚晃,“我要是一针下去,这女的就没命了。” 万子夜没被唬住,平静地摇了摇头,已摸到腰间的青竹短萧,“你要是能杀她,早就动手了。” “我怎么不能杀她?” “你们的人屠杀了整个客栈,却没对她下手。不如你来告诉我,为什么不能杀她?” 黑衣人回答不出,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你可以试试,再上前一步,看看她是什么下场。” 魔教的人喜怒无常,万子夜虽有所顾虑,但也不受挑衅,只侧头跟伙计们使了个眼色。 三更楼的伙计们很是机灵,见这一层被收拾得差不多,便知道往需要人手的地方去。心领神会地互相看了一眼,转身向客栈外头支援。 片刻的工夫,走了一半的人,双方一共还剩四个,走廊里顿时空旷不少。 黑衣人见眼前这白衣少年气定神闲,突然有些吃不准,拽着蝉衣往后退了一步,背后贴上了紧闭的窗户。 “你若想跳窗逃脱,须得先打开窗子。”万子夜语气舒缓,仿佛是在循循善诱,“不知你是要用左手开窗,还是用右手开窗?” 要说跳窗遁逃,也不是非要开窗。用肩膀、大腿,哪个部位不能破窗而出,这黑衣人手里挟持着蝉衣,谁都没办法阻他。 但万子夜给出的,偏是两个选项。在这紧绷的气氛里,一下子给黑衣人的思维框住了,有那么眨眼的空闲,竟然手足无措起来,双手好似不是自己的,怎么摆都觉得别扭。 双方对峙,针鼻儿大的破绽,都是致命的! 万子夜当然不会错过黑衣人的怔忡,短萧往唇边一递,吹出两声寒风肃杀。 陆诚见识过驭虫术,想笑话那黑衣人是个傻蛋,无奈臂膀实在太过疼痛,自以为潇洒的哂笑,成了个眉心高耸、眉尾外八,呲牙咧嘴的鬼脸。 这鬼脸配合箫声倒有奇效,那黑衣人浑身一颤,注意力都放在了极富冲击的听觉和视觉上,反而教蝉衣抓住了机会,绣鞋狠狠一跺,身子一挣,踉跄着向房门口撞来。 ...... 客栈的院子外头早打成了一片。 长生教的领头人,“如意棒”苟吏,名头当真不虚,言明了来意后,就不再废话,提起紫金熟铜棍,当头一棒,就向李秋月敲去,“今夜三更楼就折在我手里了。” “就凭你?走狗!” 李秋月有心教训苟吏,碧色剑光暴涨,整个人化作一道惊鸿,旋身反冲。 这一剑,剑势刚烈,剑招缠绵,变了又变,先挡后攻,与熟铜棍叮当相撞数次,如铁匠正打造绝世神兵,迸出火花四溅。 苟吏身似大猿,有些猴子的灵活,左打又劈之际,两人难分高下。 同为黑色的身影很快缠斗在一起,剑光、棍风拖出长长残影,一时教旁人分不出敌我。 裴轻舟此时也无暇分辨,她如一颗封住客栈的青藤,整个人横剑挡在门口,如水的夜风拂过灵雀,像是吹起青色火焰,只等着给那些恶人燃烧殆尽。 刀、斧、剑、棍,伴着喽啰们独有的怪叫,铺天盖地向她攫来。 “裴女侠,行不行啊?”两团漆黑身影之中,传来李秋月的声音。 这声音没紧绷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甚至还能说上好几句,“就算不行,也得劳烦你撑一会儿。相信我们楼里的人,等客栈里的狗处理完之后,就不让你一个人硬撑了。” “我相信子夜和陆诚。”裴轻舟兀自嘀咕一句。 她可没有李秋月的闲劲儿,踏起“飞云”轻功,蹬在院墙上先绕了小圈,闪出兵刃的包围网,随即足尖疾旋,干脆利落地刺出数剑。 第一批喽啰被刺中了后心,第二批踏着那些倒下的人,又围攻了上来。 这一批涌上来的人数更多,乌泱泱的,像一团竖满了硬刺的仙人球。裴轻舟做好了殊死一搏的打算,提气纵身,凌空打出青城剑法中的“朝阳”。 青光与金光融合,一道烈阳似的炙热剑风扫向喽啰们的天顶。 或许她没有意识到,她的剑愈发得快了。快得已不是能用手心接住的雨水,而是看不见的风,握不住的光。 光刺来的时候,要怎么闪躲?用手挡,手会受伤,用脚挡,脚会受伤。喽啰们即是如此,有几个功夫纯属凑合事儿的,手里的兵刃一掉,还砸了自己个措手不及。 “废物啊!你们不会爬墙进去?” 苟吏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幸的是,内息听着也不大紊乱。 还能站着的喽啰们一听,愁眉苦脸地互觑几眼。 这一趟来的其实是个急活儿,下盘武功强的,早就派去绕后进客栈杀人去了。极乐客栈的院墙修得堪比王公府邸,剩下他们这些人,说难听点儿,就是充人数搞车轮战的,哪有飞身上墙的本事。 但领头儿的发话了,也不能不听。几个人踩着同伴的肩膀,狗熊上树似的开始爬墙。心里默念着:客栈里的同伴赶紧把人杀完了,他们也不用再费这个熊劲。 “杀——” 没想到,几声怒喝如雷,长生教的杀手们没出来宣告行动成功,倒是三更楼的伙计们,恶鬼修罗似的,手上兵刃舞得霍霍生风,将一个爬上墙头的黑衣人斩为两片。 “轰”地一声,半空中霹雳炸响,碧色剑锋与熟铜棍分开,杀气的气浪掀翻了不少喽啰。 苟吏的衣襟被剑划得褴褛,落地接连后退五步才得以站住。他气急败坏地大手一挥,“放火。” 一个喽啰仓惶地道:“大人,万万不可。客栈里面还......” “混账东西,动动脑子!”苟吏正愁无处撒火,逮着下属便是开骂,“咱们攻不进去,不会放火让他们出来吗?你再多说一句,我给你点上火扔进去。” “大人英明,英明。”那喽啰冷汗直流,隔着黑巾抹了,尖声道:“弓箭手,准备放箭!” “得令!” 一排弓箭自苟吏身后架起,涂了火油的尖端撩过火把,立刻熊熊燃烧。 裴轻舟略一思忖,大约明白了那喽啰所言何意,扬声试探道: “苟吏,你就不怕一个不慎,将素问药宗的人烧死?你回去怎么交代?我可知道,你们教主对自己人下手可狠着呢。” 苟吏不耐烦地道:“要不你叫他们出来,我就不放火。” 裴轻舟心里微动,压低声音问伙计们,“前辈们,另外两个少侠呢?” 其中一个伙计照实答道:“跟你们一起来的姑娘让黑衣人挟制了,那两位少侠这会儿恐怕还在周旋。” 裴轻舟秀眉紧皱,正欲姑且答应苟吏,为万子夜二人争取些时间,却听到李秋月一声令下,“退回客栈。” 第一百二十五章 坏人看谁心都脏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退回客栈? 裴轻舟怀疑自己听错了。 弓箭手虎视眈眈,十几支火箭蓄势待发,这会儿往客栈里头跑,不是明摆着给敌人瓮中捉鳖的机会吗? 她不禁轻拉李秋月的衣袖,贴近身道:“李楼主,我们拖个时间,等子夜他们出来,一齐硬冲便是,为何要回客栈?” 李秋月没搭腔,双目微睁,牙关紧闭,从喉咙深处挤出个字,“回。” 三更楼的伙计们没有一个人犹豫,迅速执行起楼主的命令。两个人护住李秋月,两个人挡在裴轻舟身后,行军蚁似的,簌簌地往客栈里移动。 裴轻舟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拥着走到了院子中心,她的剑不敢收,生怕四面八方射来箭雨,给他们射成筛子。 刚想到筛子的事,余光瞥见马槽边上,不知道是谁落下个给马儿喂食的破簸箕,竹编的孔洞被想象力放大,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吉利,“我说各位前辈,子夜他们......” “女侠,莫慌。客栈里有暗道。”一个伙计适时地贴耳说道。 “早说啊前辈。”裴轻舟长舒了口气,再不被那破簸箕吸引目光,顿感手脚灵活许多,拉回身前的伙计,“前辈,我来殿后。” 长剑一甩,举目环视,想象中的箭并没有射来,连喽啰都不进院来追。 她正觉得奇怪,借着月光望见苟吏脸上惊疑的神色,一下子想明白了:那恶贼忌惮三更楼。 李秋月不冲只退,生要往危险的地方钻,这件异于常人的举动,反而让苟吏不敢轻举妄动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 苟吏心甘情愿地被长生教使唤,骨子里多少逃不开“卑鄙”二字。他一见李秋月几人回撤,头一个念头就是,他们使的是“请君入瓮”的把戏。 要不怎么说,一个人自己什么样儿,看别人就是什么样儿。他的阴损招子玩多了,看谁的心都脏。 再加上这是三更楼的地盘,苟吏实在不敢大意。万一这客栈里有毒箭、钢板、霹雳弹,岂不是白白前去送命。 李秋月撤退时还没想这么多,倒先让他“理解”到位了。 黑衣人们意会领头人的顾虑,望了望平平无奇的两扇院门,现在就像冥府守卫似的诡谲。 一时间,这伙人僵了原地。 只是,苟吏不光长了狡诈的心眼,还有些狠戾的心眼,有没有机关,自己去不得,身边这些喽啰替他去不就得了。 恶念一起,一掌抵在个黑衣人背后,运起手劲就往前推,“去看看,他们在打什么主意?” “苟吏!诸位!”裴轻舟伸着颈子,故作轻松地挥了挥手,给外面蠢蠢欲动的黑衣人们送了阵寒风,“怎么不进来?你们不是扬言要拆了三更楼吗?” 此言入耳,那伙长生教的黑衣人皆打了个激灵,又见领头儿略显畏缩,只觉得这完全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叫嚣。 被苟吏推了一掌的那人,上半身虽然受力前倾,但双腿下意识地钉在了地上,不倒翁似的弹了回去,没能上前去追,反倒退后了两步,后脑勺咣地撞上了身后的人,好不滑稽。 “废物,怕什么?”苟吏再扬起一掌,这回抽在了那属下的脸上,给那人抽得像个陀螺,旋着身子趴在地上。 院外演着闹剧的工夫,裴轻舟几人已跨回了客栈。 只听“哎呦”一声,护着李秋月的伙计撞上一人。那人脸色铁青,额发被冷汗浸得透湿,咬牙扶着臂膀,跌跌撞撞地正往出走。 被伙计一撞,他没站稳,口中逸出一声痛苦的低吟,枯草似的向偏侧倒。好在一双手从雪白的衣袖底下伸出,及时扶住了他。 “子夜,陆诚!”裴轻舟惊喜地唤了一声,随后见着陆诚的模样,急急问道,“你受伤了?” “轻伤,不要紧。”陆大少爷此时颇有些英豪的风骨,胳膊都快僵成了根烧火棍,硬是挤出个笑容来,“你们怎么回来了?” 裴轻舟没说话,望了一眼万子夜。 万子夜会意,点头道:“简单处理过了,除了忍着疼,现下没其他好办法。” 裴轻舟放了心,压低声音道:“客栈有暗道。趁着门外那狗贼没反应过来,我们快走。” 几个伙计点了点头,分出两人照顾陆诚,带头向后厨急行。 伙计们一动起来,裴轻舟这才看见蝉衣。 这粉裙姑娘的泪痕还没干,拉着万子夜衣袖的手仍在发抖,她微微垂着头,仿佛刚刚经历过骤雨的海棠花,一副怎么都难再舒展开的娇弱样子。 “蝉衣姑娘,”裴轻舟的目光紧了紧,拉过那只颤抖的小手,“快走吧。” 万子夜的眸子愈深,清俊的面容上划过一丝不安,悄悄地挪了身形,将蓝衣少女护在胸前。 一声尖啸划破夜空。 燃烧的箭矢射入门板,浓烟滚滚而起。 苟吏不完全是个傻子,他们的人不敢进去,火攻总是不会出错。 他一见着几人进了客栈,立刻下令放箭,抱着臂狠狠道:“呸,我就不信你们不出来。” 一个黑衣人望着熊熊烈火,戚戚然地道:“大人,教主说......” “说什么说,他们还真会在里头等死不成?等他们出来,该杀的给杀了,该活捉的活捉。” 冲天火焰之中,明月黯然失色。 客栈里弥漫起焦味,木头极速燃起的噼啪响声不绝于耳。 陆诚被两个伙计连扶带拽,头一回感觉意识在缓慢地流失。 众人被烟呛得咳嗽,他却根本已感觉不到喉咙的不适,只有肩膀又烫又冷,让他想拉裴轻舟到前面去,都无法做到。 他能感觉到一只少女的手,在身后轻轻托着他走。温度隔着衣物传递给了他,而后向四肢百骸蔓延。 除了这只该死的、中了毒的膀子。 好在传说中人死前的走马灯还没开始转,陆诚也不是个悲观的人,长出了口气,又提了口气,虚弱笑道:“轻舟,外面放箭的是什么狗东西?” 裴轻舟跟在身后,把陆诚受伤的账记下一笔,没好气地答,“是个什么诨号‘如意棒’的......” 也不知道当时砍自己的刀上,到底淬了什么毒,陆诚现在觉得身子就是个石像,让人搬来搬去的,实在窝囊。 “那我知道了,是个用棍子的。我在山庄的书册上读到过,”他强打着的精神到了头,干脆气沉丹田,调动全身的内息大喝一声,“‘如意棒’苟史!” 这一声吼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感觉好受了许多。没受伤的手掀开布帘,回头眨了眨眼睛,“是他吧?” 裴轻舟愣了愣,估计是没想到,这大少爷在如此境地下还不忘耍宝。浓烟扑进眼睛里,让她眼角发酸,柔声道:“是,陆大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同一时刻,苟吏的耳朵动了动,问身侧属下,“刚才里面喊什么?我听见‘如意棒’苟......” 有不怕死的黑衣人“嗤”地笑了一声。 ......史。 苟吏的熟铜棍“铛”地砸在地上,震得众人脚下发麻,“那个不识字儿的,待会儿一定得给我杀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暗道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伙计们的手脚十分麻利,搬开堆在墙角的菜筐,抄起倚在一旁的铁棍,插进地板上一个不起眼的铁环里。 再咬紧牙关用力一撬,那铁环带动一块沉重的铁板“砰”地打开,登时一股潮湿的霉味儿蹿了上来。 铁板下藏着的正是暗道,隐约可以见着几个贴心设计的石阶。这石阶有多少层,倒是看不清了,底下黑漆漆的一片,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境况。 一个伙计像地鼠似的,屁股一沉,率先没入了暗道中。又听哒哒的脚步声响起,下面亮了许多,那伙计伸出双手作托举状,“楼主。” 其余伙计赶紧把李秋月往暗道里送,随即让出通道,“几位少侠,快进暗道。” 火苗子追到了尾巴根上,没时间推脱。裴轻舟几人承蒙好意,如法炮制地把陆诚塞了进去。 等最后一名伙计进入暗道,拉上铁板之际,不知是火焰的爆炸声,还是铁板的闭合声,炸了闷雷一般,使众人耳畔嗡嗡作响。 好在有惊无险,这一声响过,其余的危险都被挡在了铁板外头。 暗道的入口一人多宽,底下倒是很宽敞,起点的地方像个地窖似的。 先下来的伙计点上了灯,几人的影子映在壁上,仿佛静夜里的树影,只有些微微的晃动。 他们实在是累得要瘫了。 “坐下歇会儿吧。” 陆诚本是杵着桃花枪,佝偻着身子,想站着耍个帅,被裴轻舟轻轻一拉,全身的力气立刻脱离了去。 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后背靠着墙壁,肩膀耍赖似的倚着那少女,大口地喘着粗气。 “嘶,真疼。以后不会要告别桃花枪了吧。” 这大少爷闭着眼睛哼了两声,又忍不住睁开一只,去瞥身边少女的反应,“不过,以我的聪颖天资,练出个左手枪法,也不是不可能。” 万子夜的额上有薄汗,掺着火灰一片泥泞。 算算时间,他给陆诚上的药该起效果了,不至于还疼到这般田地。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年纪轻轻的,却流露出几分慈爱的意味,决定不去干扰陆大少爷的温情时光。 “别胡说。子夜说你没事,就是没事。”裴轻舟的肩膀上搭着个沉甸甸的伤患脑袋,不敢乱动,只好轻嗔一声。 她虽然没受伤,但被人围攻时着实也耗费不少,分不出工夫去辨别陆诚的小心思。心有余悸地捂了捂被震疼的耳朵,问道:“李楼主,这处密道通向哪里?” 此言一出,半晌没听见回应,她这才察觉出了不对劲。 自打李秋月发了命令,这一路上都没再讲过话。抬眼望去,那向来凌厉的李楼主,此时脸色苍白,双目微阖,这会儿正被伙计们围在当中,唇角蠕动了几下,竟“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李楼主!你......” 是她大意了!她怎能没有注意到,李秋月在与苟吏的对阵中受了重伤! 怪不得那时候的命令如此急促,要不然凭这刁蛮楼主的性子,怎么会惜字如金,一声不吭地撤退。 “李前辈!”万子夜顾不得休息,弹身而起,拨开几个伙计,两指搭上李秋月的脉搏。 “子夜,怎么样?”裴轻舟只恨没随身带着包裹,二伯给她装的满满一包伤药,这下都浪费在火海里了。 好在万子夜身为医者,有随身带药的习惯。在怀里摸出瓷瓶,倒了药丸给李秋月服下。 只是他的神色里,明显还有担忧,“李楼主旧伤未愈,现下内息受损,虽无性命之忧,但这真气……须得修养才可恢复。” “楼主,用我们的!”几个伙计答应一声,纷纷盘腿围坐,掌心之中皆运了真气,缓缓地渡给李秋月。 万子夜回到裴轻舟的身侧,刚一坐下,肩膀上也多出个乌黑的小脑袋。他笑叹一声,安慰地在那颗头上抚了抚。 那边的下属竭力为楼主运气护航,这边三位挚友一个靠着一个地取暖,蝉衣远远地抱膝坐在角落里,神色忽明忽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轻舟闭目养了会儿神,再睁开眼睛,忽地瞥见万子夜腰间的青竹短萧隐有流光,“咦”了一声,直起身子,奇道:“你们遇见的敌人这么难缠,让你用上驭虫术了?” 她的身形一动,陆诚枕得好好的脑袋跟着滑了下去,抬起胳膊揉了揉,略带不满地道:“想用来着,音儿都吹了,就是没用上。” 说罢,突然抡了两下手臂,一把将胳膊伸直了,喜道,“好了。子夜真是华佗在世!” 裴轻舟扶住那只舞个不停的手臂,使了些力道给他放下,秀眉微蹙,望向万子夜,“发生了什么事?” “轻点,轻点,毒清了,伤口还在疼呢。”陆诚呲牙咧嘴地一抬下颚,再开口,语气莫名的阴阳怪气, “还不是蝉衣姑娘,跟我们没有默契。子夜吹着曲子往里攻,她歪斜着身子往子夜怀里倒,两边儿一撞,还让那个黑衣人跳窗跑了。” 蝉衣似是不愿接黑锅,寒着脸把头一扭,换了个方向继续出神。 裴轻舟的眉头越皱越深,沾着污渍的手指不自觉地贴上脸颊,叩出几个脏兮兮的泥点子。 万子夜握住她的手指,先用袖子替她将脸蛋擦干净,随后接着陆诚的话往下说,“奇怪的是,那黑衣人一跳出窗子,不知是没站稳还是什么,惨叫一声就跌落下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定定地望着眼前的少女,几乎要望进她眼眸的深处去,又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似乎是要让她相信自己所言。 要说这对青梅竹马之间,培养出的默契毋庸置疑。裴轻舟绝不会因为当中掺了旁的人就失了理智。 她双眉一挑,意会了万子夜有实话不方便讲出,沉了思绪不再作声。 “可不嘛。得亏那黑衣人摔死了,要不然老钱的仇报不了,谁要负责?”陆诚还在对着蝉衣发难,“知道的,以为蝉衣姑娘对子夜有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长生教的奸细呢。” 蝉衣“嚯”地站起身来,迈开不似淑女的大步,葱白的食指几乎要顶上陆诚的鼻尖,“你!” “我怎么了?”陆诚平日里有几分少庄主的矜持,嘴贫归贫,很少露出无赖的样子,今儿个好像跟蝉衣杠上了,也猛地起身,双臂一抱,气势上压出了那姑娘一个头,“我说错了?” “别吵了。先随我出去。”低沉的女声响起,声音不大,威压不小。 李秋月的脸色终于些许回暖,她缓了口气,拍了拍伙计们的肩膀,“等到客栈烧完,苟吏见不到尸骨,定是会展开搜索。我耽误了大家不少时间,实在抱歉。” 三更楼的楼主开口道歉,各个伙计哪里有过这种待遇,顿时感到诚惶诚恐,互相望了望,赶紧拜下身去,“楼主,言重了!咱们这暗道隐秘,压在断梁下头,怎么也够那群恶狗刨上一阵。” 李秋月站起身来,点了点头,“快走吧。” 裴轻舟闷头贴过身,低声道:“对不起,李楼主。当时没注意到你......” 李秋月的脚步顿住,甩了个熟悉的不悦脸子,眼睛一翻,不客气地道: “你注意到又能怎么?苟吏那厮,耍棍子确实有一套,我看在长生教当狗真是屈才了。要是他有心闯出名头,我可以介绍他去峨眉山......” 说话间,“咣”地一声,铁板再度被人掀起。暗道里透进了风,黑洞洞的一块缺失,阴恻恻悬在众人的头顶。 裴轻舟几人的神经放松还没多久,马上重新紧绷,连呼吸都是僵的。 只有李秋月仍然漫不经心,必须得将嘲讽说完,“我可以介绍他去峨眉山当猴儿,保不齐能当个猴王什么的。实在拉不下老脸呢,就改名换姓,别叫苟吏了,反正狗都不理。” 说罢,她挽剑仰头,向暗道入口处喊道,“是不是啊,苟吏?” 第一百二十七章 绝境反击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没想到苟吏这么快就找到了暗道,虽说他的手下大多是三脚猫的功夫,但遭不住人数太多,难免觉得棘手。 好在李秋月先前受伤,一直硬撑着,倒没教苟吏看出名堂。 这会儿她伤势恢复的如何先不论,气势上完全不输,“有本事找到我们,怎么没本事下来?” 苟吏到底忌惮李秋月,听她喊话中气十足,心里一惊,捉摸不透这楼主有多大本事,干脆一抬脚,把身侧一个黑衣手下踹进了黑洞洞的入口里。 几声沉闷的杂音响起,一个黑色人影骨碌骨碌地从台阶上滚过,蛤蟆似的,四肢贴地伏进暗道。 这黑衣人的眼神茫然,显然他也没想到,怎么就飞来横祸,被领头的一脚踹了进来。 等摔得七荤八素之后,抬头看清了形势,刚露出狠戾神色,就受到当胸一脚,又茫然地晕死过去,临闭眼前才明白过来,他们的头儿给他蹬进来试探,纯属是送人头的策略。 这件蠢事,也不能都怪在苟吏的头上。入口处设计了一人来宽,他们只能一个一个地往暗道里走。 只不过,以他们这伙人的武功底子,下台阶的速度哪里有裴轻舟的身法快,可不就是白给一场。 苟吏久久听不见手下的声音,心里也明白,底下的人有了防备,下一次再送人进去,恐怕一露头就得丢了性命。 其余的黑衣人也不敢往前凑,沉着双腿,只探着颈子问,“大人,咱们怎么办?” “闭嘴,让我想想。”苟吏的心慌得很,今天不拔了三更楼的桩子,别说回去教主不会放过他,以后三更楼将他千刀万剐都是轻的。 趁着苟吏犹豫,裴轻舟一脚将黑衣人踢到角落,默然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赶紧顺着暗道先走。 就在这时,李秋月眉头紧皱,痛苦地弯下腰,用手掌紧紧地捂住红唇,非常轻微地咳了一声。 普普通通的,几乎微不可闻的一声咳嗽,她用尽了全力去遮掩,却无力回天。 在这样的境地里,露出这样的破绽,实在是太致命了。 苟吏耳朵一动,愁色立刻转为了喜色,“李楼主,险些被你骗过去,原来你伤势不轻啊。” 说着,他摸了摸脑门,不动声色地拂去冷汗,“巧了,我也想出了法子。兄弟们,把这一片地板都给我凿开,看他们能跑到哪里去!” 暗道里,四个伙计刚刚为他们楼主传过真气,陆诚的手臂虽说清了毒,但仍然不能自如活动。 再加上在打斗中帮不上忙的蝉衣,和只倚仗一股韧劲硬撑的李秋月,长生教若是真的一起冲进来,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得有人拖住苟吏才行。 裴轻舟的瞳孔映着渐弱的灯火,犹如漾影随波。她踏步登上石阶,手中的灵雀剑挽了个清明透亮的剑花。 “阿舟,让我去。”一只既能救死扶伤、又能发出暗器的暖手握住她的腕子。 “只能我去。”裴轻舟微微侧头,正好可以望向万子夜如海的眼眸,她粲然笑道,“你得保护好他们,我拖上一会儿,就来追你们。” 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神稍偏,似乎意有所指,“子夜,交给你了。” 万子夜没有多作争执,缓慢地松开了手,给裴轻舟的手心里塞了件东西,只道:“快些赶上来。” “不行,”陆诚杵着桃花枪站起身来,“不能让轻舟一个人出去......” 话未说完,只觉得一股旋风似的力道推着他的肩膀走。他眯着眼睛挣扎了一下,从雪白的衣袖瞥向推着他的白衣少年,突然说不出话来。 万子夜的眸如星辰,盈满的是对一个人的信任,他紧抿的双唇轻启,发出略显喑哑却笃定的声音,“相信她,我们走。” 暗道之外,苟吏洋洋得意。他本来还因为自己不敌李秋月而窝火,这会儿听出了她身负重伤,不禁抖起小腿,哼起了个荒腔走板的曲儿。 几个黑衣人叮叮哐哐地扩着入口,不安地问,“大人,底下许久没动静,他们会不会已经顺着暗道跑了?” 苟吏不悦地住了嘴,睥睨了问话的手下一眼,“李楼主那一声咳嗽,气虚得很,就算跑,能跑多快?你不如少说废话,手脚麻利点儿,咱们一会儿还能少追两步。” 那黑衣人缩了缩头,以铁棍作锹,继续刨起来。 刚扒拉开一块地板,只见漆黑的暗道中有光亮起,一条青龙出海似的身影攻袭而出。 随后一道剑锋又急又厉,尖端甫一刺出,问话的黑衣人就已送了性命。 不仅仅是这个黑衣人,眨眼的工夫,已经没人能站着挖地了。 “厉害啊,李楼主。刚刚还在骂我,自己不也遣了小丫头出来送死?” 苟吏夸张地吹了个哨,提起紫金熟铜棍横步蹲马,等看清了来人,忽然目露迟疑,握住棍子的手指松了一松。 一阵剑风带起火灰飞扬,后厨的棚子被大火烧了个穿,众人颅顶即是苍穹,苍穹之中即是明月群星。 裴轻舟从黑暗之处乍现,凝眉微笑,仿佛是阎王派来索命的无常,当下颇有几分李秋月的傲岸影子。 她收回刺穿黑衣人的剑刃,手腕倒转,直指苟吏,“我不是来送死的,我是来送你死。” 出人意料的是,苟吏没气没恼,反而显得有些踌躇,空闲的手抓耳挠腮了一阵,喃喃自语道:“坏事儿了,怎么是她?” 原来夜袭极乐客栈之前,教主嘱咐了他,蓝衣的少女与白衣的男子不能杀,留着大有用处。 虽然有什么用处,教主并未言明,但命令还是得执行,这蓝衣的少女杀了出来,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裴轻舟上来只为拖延,苟吏不动,她自然也不会抢攻。在这空档,瞧着那“如意棒”的表现,心念一转,似乎想通了些事情。 苟吏也想通了些事情——不能杀,又没说不能伤人、不能打晕。 这一想通,他森然一笑,登时挺直了猿背,飞扑而出。 熟铜棍当真像孙大圣的金箍棒似的,雷霆万钧地砸向裴轻舟的肩头。 裴轻舟清叱一声,人掠至丈外,双足轻轻点地,刹那间又回剑缠斗。 这一交锋,她完全体会到了李秋月的难处。 那紫金熟铜简直是刚拔出龙宫的定海神针,挥舞间带着地动山摇之势,灵雀剑不堪其力,撞钟似的嗡嗡作响。 好在苟吏先前也受了些伤,这会儿碍着教主的命令,又不能下死手,给了裴轻舟喘息和破招的机会。 脑海中闪过李秋月冷然驭剑的身法,她扬剑变招,凌空引熟铜棍左打,再猛地回撤右击。 快剑急刺,迅如光闪,她的整个人也化作了捉摸不透的幻影,这一手青城与无名剑法的融合,甚至在视觉上已超过了李秋月。 如果长生教的四大神使还在,一定会告诫苟吏,莫要轻视这个蓝衣的丫头。可惜苟吏听不到这样的经验之谈,几十招走过,被裴轻舟耍得团团转,气得眼眶发青。 惊风雷鸣之音陡然响起。 苟吏的双眼青了又红,面色紫金,发出嗜血的信号。他运起全身的内息,碎发兀自舞动起来,熟铜棍同样流过亦紫亦金之色,气劲瞬间暴涨。 他不能再耗下去,看家一棍,即定胜负! 围在棚子外的黑衣人们动也不敢动,只感觉后厨那片天地,眼下被抽干了空气,不是他们这些不禁打的肉体能涉足之处。 正当时,仿佛幽蓝的一点流星划过。 “噗”的一声,微小的声音突兀响起,有如一朵花落在水波里。 无形的屏障被打破了。 谁也没看清楚,裴轻舟在绝境之时,是如何扎进棍风的深处,又是如何织起奇诡的剑网,为她自己赢得了须臾的机会。 只有万点雨珠落地似的,青雾蒸腾缭绕,等一切归于平静,苟吏已然捂着胸口,晃悠跪地。 从他的指间,露出一截银针的尾部。 没入他胸口的,是淬着“孔雀蓝”的针头,是万子夜交给裴轻舟的杀手锏。 裴轻舟踉跄着收剑,抹去嘴边的血迹,笑道:“还好你是个大马猴,人高马大的,要不然以我发暗器的手法,没准儿打不到你的身体里去。” 苟吏断然是无法回嘴了,中了“孔雀蓝”之毒,只有死亡的结局。 第一百二十八章 走出暗道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轻舟她不会有事吧?” 暗道又潮又长,珍贵的几盏灯有气无力地燃烧,照亮的不过方寸之地,抬头望去,根本看不到前路在何方。 要不是跟着三更楼的伙计,陆诚几乎以为已经迷失了方向,或是他的眼睛被毒素侵蚀了,怎么眼前总是雾蒙蒙的一片。 连众人的脸上也像是罩着一层灰纱,除了沙沙的脚步声,谁都没有说话,让本就沉闷的路途,又增添了几分郁色。 这样的气氛,他有些无法忍受,频频回头看向来路,始终没有那蓝衣少女的身影,终于忍不住诉说出自己的担忧,“我得回去帮帮她。” 无人应答,只有李秋月咳了几声,歉疚的目光闪动,发出无声的叹息。要不是她现在的状况,实在难以招架苟吏,怎么会将重担压在个少女身上。 只不过,那少女登上石阶,冲出暗道的背影,是那样的飒爽和凛然,让她不由的在歉疚之外,又生出许多信任和认可。 陆诚提起枪,用枪柄处戳了戳殿后的万子夜,“子夜,你真放得下心啊?” 万子夜轻轻地“嗯”了一声,“阿舟说她会追上来,就一定会追上来。” 陆诚有的时候,是真看不懂身后这位生死之交。 要说万子夜对裴轻舟的心思,连他都看得出来,肯定远超过青梅竹马的情谊。 可是别的男子对心仪的女孩,都是搁在手上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恨不得建起个温室,让对方安安稳稳地做一朵永远盛开的鲜花。 这小子可倒好,刀山火海都由着那姑娘去了,敢情心是石头做的,砸在地上梆硬是吧。 不过,腹诽归腹诽,陆诚也知道万子夜不是贪生怕死的人,或许这对青梅竹马之间,当真有他无法插入的羁绊。 他急促地叹了口气,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万子夜说起话来,“你说你,有英雄救美的机会,怎么不好好把握。我要是你,还管旁的人做什么,绝不会离开她半步。” 万子夜的神经一直紧绷,掩在袖子底下的手出了层薄汗。他何尝不想陪在那姑娘身边,只是这世上,总有比儿女情长更重要的东西,“对阿舟来说,朋友的安危最为要紧。她无暇顾及的,我得替她守住。” 有他托着底,她才能纵情驰骋,这经年累月中生出的托付与信赖,谁说不是一种心有灵犀的情义。 陆诚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万子夜又淡淡地道,“何况有许多事情都在前方等着她,我相信,她绝不会在此处就让自己倒下。陆诚,你与她相识的时间也不算短了,难道还不了解她吗?” 陆诚抓了抓零落的碎发,一脸的苦笑,“我了解裴轻舟裴大女侠,实在是让人惊心动魄的主。且不说杀死蓝老四那回,敢往蛇口里送、敢单挑三更楼的杀手、敢自告奋勇来益州城......” 万子夜的脚步顿了一顿,但笑不语,方才凝着的一双朗目里,亮起两点星子。 “......你说说,哪件事让人省心过。有的时候,我生怕一个看不见,她就......”陆诚越说越不是滋味,刚瘪着嘴又挤了口气,却觉得肩膀一沉,身后响起个清越的笑声来。 “好哇,陆诚,原来我不在的时候,你这么能碎碎念。我就?我就怎么样了?” 陆诚倏地转过身,桃花眼快要瞪成了杏眼,几乎跟面前少女的眼睛差不多圆。他的脸上亮起异彩,喜道:“轻舟!” 只见裴轻舟笑了笑,唇角有一抹尚未干涸的血迹,好似被花瓣吻过,留下的淡粉花汁。 她学着陆诚一惊一乍的样子,“陆诚!”好似只是春游中掉了队的友人,对先前经历的生死瞬间绝口不提。 万子夜倒是没有表现出激动,静静地站在少女身侧,只是移不开的眼睛暴露出他的关怀。他从怀中摸出治伤的药丸递过,温声问道:“伤得重不重?” “小伤。”裴轻舟潇洒地甩头,接过药丸一口吞下,“都解决了,狗东西也死了。” 随后察觉到一道欣慰的目光,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多亏偷学了李楼主的剑法,耍得那苟吏晕头转向,教他找不到南北。” 李秋月轻笑一声,扭过头去继续行路,“谦虚了,裴女侠。你自己悟出了剑招,是你的本事,何来偷学一说。” 四个伙计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互看了一眼,露出会心的笑容。 裴轻舟归了队,余下的路轻松了不少。不多时,一行人便走到了暗道的尽头。 一个伙计沉气蹲马,再猛地跃起出掌,打开头顶的一块与极乐客栈相似的铁板。随后,众人施展轻功,鱼贯而出,终于回到了地面之上。 足足折腾了一宿,此时呼吸着初晨的新鲜空气,几人均觉得胸腔里舒坦许多。 裴轻舟举目四望,原来这一处是个面点铺子,新鲜的蔬菜瓜果虽然没有,油粮米面倒是一应俱全,还没等她感叹,陆诚这个闲不住嘴的先替她说出心中所想。 “不愧是三更楼,想得可真周全。这要是逃难过来,肯定饿不死,能躲个十天半月的。” 李秋月瞥他一眼,懒得多说,找了处屋子休息去了。 四个伙计自觉地分工忙活起来。要说当好三更楼的暗桩,好像什么技能都得会一些。跑堂、端菜那是基本素养,这会儿打水的打水、擦桌子的擦桌子、淘米的淘米,仿佛说开店,立马就能开起店。 裴轻舟找了处方桌坐下,闻着米面的香味,恍惚觉得这份难得偷闲,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曾几何时,她还是个晨习之后,就会潜入裴家庄的后厨摸索早点的大小姐。那时候,厨娘一边叉着腰笑叱她,一边又会给她塞几个漂亮好吃的点心。 她呢,谢过厨娘后,就一溜烟地往练习场跑,兴冲冲地打开纸包,将香甜的吃食凑在竹马少年的鼻尖。 场中其他的师兄师姐们,有时候会喊着“裴大小姐”一哄而上,而万子夜总能变戏法似的,在几双手中护住个最香的点心,与她分吃。 晨露微凉的气息,沾染那白衣少年身上的药香,她闻着有些痴了,迷迷糊糊地喊道:“......” 哐哐哐! 三声震天门响。 裴轻舟打了个激灵,手背有点儿发麻。这才意识到自己打了个短暂的盹,做了个旧年的梦。 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恍如隔世。她同铺子里的几个人一起,神色严肃地望向门口,缓缓地将长剑抽出一截。 “有人吗?我看到人影了,怎么不开门?再不开门,我就踹了啊!” “老大,给他踹开,看看是哪家做生意的没经过您同意!” 门外的人有五六个,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 裴轻舟觉得这声音耳熟,再看隐约从门上映出的破烂身影,心里大约有了些数。 正欲身动,陆诚抢先拉开两扇门板,杵枪一站,门神似的,语气之中满满的嫌弃,“怎么是你啊?” 门外那人也是一愣,脑袋一缩就要滑走。不防陆诚拽住他的领子,甩手往铺子里一薅,给他生生拖到众人面前。 只见这人还是那件破布褂子,这回胸口多挂了几个布袋,硬凑到了九个。头发乱蓬蓬,整颗头好像个不着调的大海藻。 不是黄八又是谁? 裴轻舟刚进益州城门的时候,就遇到他打劫蝉衣。原来这人不仅拦路欺负人,还敢上门兴风作浪? 黄八贼眉鼠眼地环视一周,心里“咯噔”一声,大呼今日倒霉催的。他连连作揖道:“好汉们,我我,我就是想找个地方吃早点,没别的意思。” 陆诚冷笑道:“没听说过有人想吃早点,铺子不开,还要给踹开的。” 说罢,抬枪一扫,砰地一声扫上了门,“我记得你,你是......王八是吧?” 第一百二十九章 强龙压过地头蛇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别看黄八只是个地痞小头目,小算盘打得却一向精明。 他吃准了益州城里的人多怕生事,半硬半软地讨要钱财数年,什么响当当的人物虽然说不上,风生水起地当个地头蛇倒是绰绰有余。 当然了,像这样的人,往往具备同一种特性:不知廉耻。 日前刚刚捱过打骂,转眼就忘了个干净,一丁点儿心理负担都不会留下。今晨领着小弟们在街上转悠了半晌,正愁没处吃饭,这不,闻到这间陌生铺子飘出香气,顺着味儿就寻到了跟前。 ——讨不到霸王餐,顶多被赶出门呗。 黄八想得挺美,万万没想到,上多了山,终是遇见了虎。趁着浑水摸王八,哪成想水底伏着潜龙。 昨天他一共挨了两回打,凑巧打他的两拨人,全在这一间小铺子里。这回遇见的硬茬子,不是放低了姿态、挨几句辱骂就能躲过去的了。 原来陆诚与李秋月刚入城时,第一个遇见的,也是黄八。 陆诚那时候本就反感这人,这回送上门了,岂能不教训一番。 “你是黄八,还是王八来着?在城门口抢劫的时候,不是威风得很吗?”桃花枪一闪,如赤龙盘旋,“对了,那日我走得匆匆,忘记报上名号。我乃是落桃山庄之人,不知你这丐帮弟子,听没听过啊?” 枪尖掠过黄八的胸口,登时挑落了那几个装模作样的破口袋,假冒的丐帮九袋弟子,身上是一个袋子也再瞧不见。 黄八纵然跟丐帮毫无关系,可到底也是在江湖里混的,又怎么会没听过落桃山庄,那可是邪魔歪道的克星。 他下意识地捂住漏风的衣服,仓惶转身,“哐当”一声撞在紧闭的门板上,顿时眼冒金星,颤巍巍地拉起个丧脸,“少侠,你到底要干嘛呀?我、我去别的地儿吃饭还不行吗?” 陆诚冷笑一声,眯了眯桃花眼,作出一副恶人状。 黄八立刻改换了口风,咬牙道:“我不吃了,我饿着!这下子总行了吧!” “你找死?”陆诚横枪架在黄八肩头,“你以为在我们这儿,油嘴滑舌还能好使?” 黄八再是一条油盐不进的滚刀肉,也怕兵刃贴在咽喉上,态度马上诚恳许多,“少侠,到底是差钱儿,还是差事儿?” 裴轻舟支着头,看似漫不经心地转着一个茶杯。听了黄八所言,忽地松了手,任手中茶杯的旋转,带起一连串的瓷器磕碰。 她开口道:“你那个断眉的兄弟呢,怎么没看见他跟着你来?” “叮”地一声脆响,茶杯摔在地上,给黄八惊得抖了个筛子。他不由地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道:“什么断眉兄弟?” 裴轻舟一指坐在角落的蝉衣,“昨天你们当中,有个断眉的男人,狠狠地推了这位姑娘,我想知道那人是谁。” 不知是因为一夜的奔波,还是因为难堪的回忆,蝉衣的脸色不大好看。一双眼睛掩在额发中,眸光忽明忽灭。 “裴女侠,算了吧。”她踌躇了片刻,还是柔柔地轻启红唇,“益州城本就是法外之地,与其他地方不同的。反正我也没有受伤,就不要再追究了。” 裴轻舟投去奇怪的目光,像是听见了人类之外的语言,“蝉衣姑娘,我还没说要找他做什么,怎么就已经算了?” 说罢,不再理会蝉衣阴晴不定的脸色,“假九袋,你说。” “我真的不知道,”黄八苦着脸道,“昨天他本来说要给我当小弟,谁知道没过一会儿就见不着影儿了。我还以为他是让人给......” 他连说带比划,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在这座岛上丢了性命,谁敢过问啊。女侠,你就饶了我吧。” 裴轻舟沉默不语,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 黄八半晌不见蓝衣女侠发难,刚舒了口气,没想到又听到一道清朗却难以忽略的声音,“你在益州城待了多少年?” 枪刃在侧,他不敢抬头,只翻了翻眼皮,回答道:“四五年。” “有没有见过一位叫江鱼痴的船夫?”万子夜淡淡问道,“他有一艘乌篷小船,载人往返于益州城,大约喜好钓鱼......” 说到钓鱼,黄八的眼睛一亮,忙道:“少侠,我知道。那人总是扛着根钓竿、拎着个鱼篓,我在城门口见到过他许多次。” “可与他交过手?他的功夫如何?” 黄八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讪讪说道:“不敢招惹。” 在他的眼中,益州城里一共有两类人可供他吃喝:武功差的,武功好却怕事的。 有一类人断然不能招惹:武功好、又不怕事的。 江鱼痴显然是第二类。面点铺子里在座的各位,从今儿起,也属于这一类。 黄八撇了撇嘴,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笑得有点不怀好意,“不过,瞧着他年纪大了,身子骨可能不太好,我估摸他有隐疾。” 陆诚嫌弃地摇了摇头,“技不如人就老实认栽,偏要给人家头上安个什么龌龊点子,你就平衡了是不是?隐疾?你敢情还是神医,连人家有没有隐疾都看得出来?” 黄八害怕长枪一个不慎,就戳到他喉管里去,身子缩得像个土行孙,“不是,不是,少侠。我在街上收保......啊不,在街上闲逛的时候,有几回见到他去过药铺。” 益州城的药铺,只有一间。 当前,裴家和长生教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一间药铺。 气氛陡然紧绷起来,铺子里的众人无一不凝了神,望向万子夜开合的双唇,“你说的地方,是怀安堂?” 黄八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威压,一连道了几个“对”字。他哪里知道怀安堂实则是隐世医门,眼珠子骨碌直转,也想不明白几人为何突然色变。 目光瞥到蝉衣,恍然“啊”了一声,“那位姑娘昨日包裹里有个竹筒,我在江、江什么来着,那人手里也见过的!” “你胡说,”蝉衣涨红着脸,倏地站起身来,“那是我的东西,怎么会在别人手里?何况我的那件宝贝,已经、已经......”她仿佛想起了自己的金尾铁甲蝎,心疼得泫然泪下,“它已经葬身火海了。” 黄八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玩意,见这粉裙的小姑娘突然流眼泪,害怕众人向他发难,皱着脸、嘬着牙道:“我只是说他有个那样的绿竹筒子,又没说别的。” 不料,其余几人并没因为蝉衣的不悦而表现出什么,尤其是陆诚,不仅没对那漂亮姑娘心生怜惜,脸上反而隐隐有不耐烦之色。 黄八是个察言观色的好手,见此情形,立即壮起了胆子,“还有什么关于那钓鱼佬的问题,你们去问那小姑娘得了,我知道的,就这么些。” 陆诚松了松枪。 黄八松了口气。 谁知道陆大少爷只是臂膀的伤没痊愈,举得酸了,便换了只手持枪。他睨了黄八一眼,故意笑道:“怎么了?” 黄八的脸堪比苦瓜,拉得又绿又长。 陆诚嗤地一笑,又唬道:“今后益州城之事,归为落桃山庄的管辖范围。你要是再做趁火打劫、招摇撞骗之勾当,小心我给你拎到丐帮去告状。” 要说这大少爷,是铁了心要管制益州城,也是越来越有庄主的范儿。打个巴掌之后,现在还知道再给个甜枣,“若是你今后愿意做山庄的眼线,我可以按月给你发银钱,怎么样?” 给落桃山庄做事,既有保障,又有面子,黄八哪里敢说个“不”字,双腿一软,就要跪下表忠心。 陆诚没给他这个靠嘴效忠的机会,枪杆一打,给他打得站了直,“眼下,我给你个任务。裴女侠口中的断眉男人,万少侠口中的江鱼痴,你给我找出来。” “得嘞!”黄八答应一声,倒退着出了铺子。 铺子外头还有几个等着他的兄弟,见老大出来,纷纷上前道:“老大,怎么样?” 黄八狐假虎威地一甩手,“走,咱们给落桃山庄干活去!跟着我找人,以后吃穿不愁!” 铺子内外,当下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蝉衣捻了半天眼泪,见无人搭理,铁青着脸拧身便走,找了个空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以示不满。 裴轻舟、万子夜、陆诚三人仍没过多的关注那粉裙姑娘,先简单地填饱了肚子,随后也找了处空房间,静静关上门,凑着头说起话来。 裴轻舟先道:“我觉得不太对劲。” 万子夜也道:“我发现了些疑点。” 连陆诚也笑道:“巧了,我也怀疑上一个人。” 三个人对望一眼,皆露出会心的神色,异口同声地说出了个名字。 “蝉衣!” 第一百三十章 入局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陆诚本来以为这回抢了个先,能在其余两个“聪明人”之前洞察出些端倪,没想到大伙儿想到了一处,他不禁耸了耸肩膀,露出个讪然的表情,“原来你们都知道了。” 裴轻舟轻笑一声,忙给这大少爷留出表现的舞台,“陆诚,你先说说你的发现呗,没准儿是我们忽略的东西呢。” 陆诚好哄,听裴轻舟这样一讲,双眸立刻灿若桃花,挺直了身板,神秘兮兮地问道:“你们真的想知道,我是怎么发现蝉衣有问题的?” “洗耳恭听。” “就从我在极乐客栈之内与子夜分开讲起!” 陆诚来了精神,扬眉说道,“那时候,长生教的杀手从窗子爬上来,其他房间的门窗大开,刮得走廊里是阴风阵阵。” 他说得声情并茂,“唯有蝉衣的房间,门窗紧闭,难道整个客栈里,只有她遇上的杀手很有素质,进门之后还会随手关窗不成?” 裴轻舟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陆诚越发来劲,抬起下巴点了点蝉衣的方向,“而且我在走廊杀成一团,她的房间里毫无动静,若不是跟杀手一伙,怎么会连挣扎也没有?” 说罢,他垂下眸子想了片刻,又道,“我记得,她的房间里甚至没有打斗的痕迹。就算她的武功不高,灭门的凶手近在眼前,也不至于直接束手就擒是吧?” 裴轻舟点头称赞,“你观察得很仔细。” 得到心仪少女的肯定,陆诚的心里悦然,有意要比一比似的,紧接着话锋一转,看向了万子夜,“子夜,你又是怎么怀疑到蝉衣的?” 万子夜察觉到的事情要更多一些,他略一思索,随后说道:“首先是老钱的死。” 陆诚奇道:“老钱?挟持蝉衣的黑衣人不是已经认了吗?” 万子夜慎重地摇了摇头,“当时我下到一楼,几个伙计只是昏迷的状态,只有老钱被人杀死。他死在我们用餐的内厅,那处单独有一根迷香。我想,老钱不会那么大意,让陌生人进入内厅点香,除非点香那人......” 陆诚这段日子跟在李秋月身边,对三更楼多少有些了解,当下开了窍,接话道:“除非点香那人,是李楼主带来的,这才得到了老钱的信任。” 裴轻舟也道:“而且,老钱是暗桩的首领之事,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按长生教的作风,宁可错杀,绝不放过,搁在一无所知的黑衣人手底下,伙计们也肯定不会有活路。除非,杀害老钱的凶手,一开始的目标就非常明确。” 极乐客栈的老钱,统领益州城的所有探子,而那些探子们正四处打听不识公子的下落。若是蝉衣杀害老钱,当中受益最大的是谁,这答案不言而喻。 那么,蝉衣是谁的人,这答案同样昭然若揭。 今日是个薄雾的天气,透过窗口望出去,远处的山海朦胧,隐约有人影掩在雾中,像是话本里的孤魂一般,没精气神儿地缓缓飘荡。 “哎呀!”陆诚忽然大叫了一声,音量没控制住,赶紧用手掌捂住半张脸,缩了缩肩膀。 裴轻舟不明所以地望了他一眼,“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陆诚微微地眯了眼睛,脸颊隆起,显然是咬上了牙,“我当时以为蝉衣受制,拼了命地往她的门口跑,然后险些中了一道毒针。现在我明白了,搞了半天,敢情她还想杀我!” 说着,掰起手指头算起账来,“她不光要杀我,还随身携带危险毒虫,刻意贴近子夜,假装受惊拽他的衣袖,再加上流眼泪装惨,进房间摔门......” 陆大少爷越说越没谱,裴轻舟怀疑,他再说下去,蝉衣吃饭掉了个饭粒子也得成了罪,赶紧伸手捂住他记着仇的手指头,“挑几样记就得了。” 陆诚的指尖一热,听话地住了口,“轻舟,还没问你,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蝉衣的?” “暗道被发现的时候吧。”裴轻舟想了想,“长生教发现暗桩的时机很微妙,后来找到暗道的速度也太快了一些。我估摸着他们应该是有个做标记的内应,现在听你们说完,十有八九是蝉衣没跑。” 看来他们是被一个小姑娘耍得团团转,三人不由地沉默了一阵。 裴轻舟回想起结识蝉衣的种种,意识到早在乌篷船上,就已被那粉裙姑娘牵着走了。 先是模棱两可地透露了她来自医道,又在益州城门口卖出破绽,引他们去了怀安堂。 那药铺子里的高矮杀手也是事先安排好的,如果陆诚和李秋月没有出现,那两个杀手没有惨遭灭口,接下来,又会引着他们去向哪里? 大伯裴钰的信,缺口的玉环,素问残本,化作纸屑的藏书,裴宗主......无数碎片在裴轻舟的脑海中盘旋。 不对! 她的后背慢慢爬上了一股凉意,像是有谁用冰块贴着她的肌肤,从腰际一直滑上后颈。 一切的开始,不是在乌篷船上,恐怕从接到裴钰信函的那一刻起,益州城里就已经张开了网,等着他们扑入其中。 “阿舟,你的脸色不太好,可是想到了什么?”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上她的肩膀,从那手心传来的温热驱散了凉意,裴轻舟稍稍侧了头,决定表现得乐观一些,“我想到,我大伯一定还活着。” 万子夜不用追问,他方才也捋清了思路,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没错。我猜测,长生教从没在素问药宗中得到哪怕一页的有用典籍,也没从裴宗主的口中套出一句相关信息,所以......” “所以他们想要由裴家人亲自与大伯接触,打开大伯的嘴。”裴轻舟对万子夜的说辞并不惊讶,就像知道他一定能与自己心意相通一样, “蝉衣的这出戏,我想,按原有的剧本,该是那高矮杀手一路引导,最终带我们去到大伯的关押地点。他们没想到的是,三更楼的人为追缉不识公子也上了岛,因此打乱了计划。” 裴轻舟摇头叹道,“长生教这一步棋,让蝉衣伪装成素问药宗的弟子,着实是个险招。也就是不识公子那疯狗似的人,才能想得出来吧。” 万子夜蓦地想起蝉衣手里那本错乱的秘籍,恍然道:“那本《素问灵蛊》也是假的,应是他们为坐实蝉衣的假身份,而改动了长生教的《神蛊遗术》,用来蒙骗我们,以假乱真。” 怪不得修行《素问灵蛊》之时,需要在运行内息的关键处作出相反改动,合着这本书本来就并不存在,是人为编篡出来的。 万幸的是,正是万子夜对武学的悟性和变通,教他非但没有走火入魔,反而将本来混乱的秘籍,改回了原貌。 ——如此一来,蝉衣也算是弄巧成拙,泄露了《神蛊遗术》的心法。 陆诚经过眼前这对青梅竹马的点拨,终于弄清了这是个怎样的局。 他伸手握住桃花枪,摩挲着枪杆,压低声音道:“现在我们怎么办,要不要把蝉衣控制住,威胁不识公子放了裴宗主?” 裴轻舟凝眉道:“不识公子那人,牺牲下属毫不客气,就怕他不拿蝉衣当回事,我们反而打草惊蛇。” “那怎么办?” 裴轻舟望了望窗外不甚明朗的天色,灰蒙蒙的雾,织成了个静候野兽的笼子。 谁是猎物,谁又是猎手? 她的唇角勾起一个傲然的笑来,“他们想演戏,我们就陪着他们演完。我要找大伯,他们要带我去找大伯,省了不少事儿,何乐而不为?” 第一百三十一章 全靠演技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蝉衣有些焦躁。 她虽然不知道裴轻舟三人已怀疑到她的身上,但从众人对她爱答不理的态度里,隐隐感觉出了不妙,此时是坐立难安,望向窗外雾蒙蒙的街道,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一切正如裴轻舟所料,蝉衣并非善类,在天真活泼的表象之下,是常年在不识公子身边行事,被培养出的狠戾无情。 在乌篷船上时,江鱼痴打断了她跟万子夜套近乎的机会,正是她报复心起,在那船夫的鱼里下了“孔雀蓝”。 也是她,在高矮杀手无处可逃时,恐怕他们吐露教主的下落,装作复仇心切,实则灭口地掷出了金尾铁甲蝎。 更是她,引了长生教的杀手去往极乐客栈,企图将威胁到教主的三更楼拔除,还有那辱骂教主的陆诚大少爷,她也没打算留他活路。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变数来得太急太快。 先不提是哪位暗藏的高人制住了毒蝎,没想到昨夜先是苟吏失了手,然后那假意挟持她的黑衣人,本来能跃窗逃脱,却不知又被人打落。 好在夜色浓如黑墨,万子夜好像没能看清楚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那人脚滑,自己摔出窗去。 万子夜...... 这人有点可恶。 在暗道中,就是他始终在场,让她没能再实施暗算,只好跟着众人来到此处。 当下她跟教众失去了联系,又遭人冷眼,处境实在不容乐观。 唯有成功地杀害了老钱这一件事,才让她的心里稍稍有了安慰——无论如何,不识公子的安全,就算让她拼上性命去保护,她也心甘情愿。 想到此处,蝉衣突然忆起,在她假装柔弱小姑娘的时候,曾经一度拉住万子夜的胜雪衣袖,不由痴怨地叹了口气。 “教主......” 那两件白衣,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 她所追逐的,那冰寒彻骨的不识公子,连半片衣袖都不曾为她停留。 通过这一路接触,蝉衣有些羡慕裴轻舟,羡慕她像一团火焰,靠近她的人好像都能从中得些暖意,也许冰块也会因此融化。 但更多的,是一种叫做嫉恨的情感,像是瘟疫一样,快速地占据了蝉衣全身的血液。 “等公子得到素问的秘密后,她一定得死。” 柳叶似的双眼锋利如刀,射出寒光,一双柔嫩的小手狠狠地攥成了拳,指甲在掌心掐出了血痕,她浑然不觉,“陆诚也得死,还有三更楼,对公子不利的人,统统都得死。” 正在她的神色兀自癫狂之时,只听砰砰几阵杂音,伴着女子的扬声训斥,从不远处的房间里传了过来。 蝉衣推门去瞧,一个大型狼狗似的锦衣男子从她的眼前抱头掠过,还没等她看清是谁,一道如青鸟般灵动的身影迅速追了上去,“陆诚,我告诉你,你今天不给我滚出益州城,我们就绝交!” 抱头往饭堂里蹿的男子正是陆诚,他吸了吸鼻子,不甘心地回头道:“轻舟,你是不是嫌我?” 裴轻舟叉腰站定,杏眼一瞪,“对,我就是嫌你。我们这一趟不是来闹着玩的,不要个残废跟着掺和。”说话间,用力去拽陆诚受伤的手臂,拽得他嗷嗷直叫,好像伤势比先前严重了许多。 蝉衣不动声色地一喜,又见万子夜缓步从房间里走出,忙凑上前去,“陆少侠的伤怎么了?” 万子夜遗憾地摇了摇头,满面愁色,“我带的药,只能将毒性暂时压制,并不能完全根除。若他不能及时得到医治,那条胳膊恐怕是要废了。” 说罢,想起什么似的,又问,“蝉衣姑娘,听闻素问药宗医术高明,你能不能给他治一治伤?” 蝉衣是假冒的素问门人,哪里会素问的医术。而且,她巴不得敌人少一个是一个,就算她有解药,也断然不会拿出来。 面对此情此景,她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两汪水汽盈上眼眶,“万少侠,你也知道,怀安堂成了那个样子,就算我有心救治,也无法给陆少侠配齐药材啊。” 万子夜沉重地点了点头,唇齿间逸出一声叹息,“看来没有办法,只好让他回落桃山庄去了。” “听见了吗,陆诚!”裴轻舟拧过陆诚的耳朵,冷声道,“你要是有个闪失,我们小门小派的,可担当不起。” 陆诚呲牙,倒吸了口凉气,声音低如蚊蝇,完全在用气声说话,“轻点,轻点,咱不是演戏吗?” 裴轻舟只留了个背影给蝉衣看,冲陆诚狡黠地挤了挤眼睛,“我怕她看出来,对不住了。” 随即一扬语调,“什么东西?你不找到不识公子誓不回庄?来来,你跟我说说,那你这独臂大侠怎么跟他招架?” 陆诚一连说了好几个“你你你”,又一连说了好几个“我我我”,当真被噎住似的,涨红了俊脸,气得在原地打转。 四个伙计听到争吵,急匆匆地赶到饭堂,挡在吵架的两人中间,“裴女侠,陆少侠,你们这是怎么了?” 陆诚来了劲,委屈巴巴地道:“她让我滚呢。”语气做作得他自己想笑,赶紧咳了几声掩盖过去,“女人心,海底针!” 裴轻舟一见陆诚嘴角抽搐,赶紧闪身为他挡住蝉衣的视线,然后隔着伙计,结结实实地踢出一脚,张牙舞爪道:“闭嘴。” 伙计手足无措地互觑几眼,将目光转向万子夜。在他们心里,大约这位白衣少年性子沉稳,看起来还是可靠一些,“万少侠,他们俩......” 没成想,那白衣少年岿然不动,大有看热闹的架势。而他唇边快速闪过的一丝失笑,让伙计们误会了,还以为这看似靠谱的少侠,实则有个爱看朋友互呛的恶劣性子。 一片僵持的气氛中,一只微凉的、女人的手搭在其中一个伙计的肩膀,给他稍稍推开了一些。 那伙计回头,见着了救星似的,连忙拜下身子,“楼主,你看这......” 李秋月简洁地“嗯”了一声,还没开口说话,却见那蓝衣的少女暗自给她递了个眼色,抢先道: “李楼主,你来得正好。我跟子夜商量过了,三更楼的暗桩被拔,你也被人重伤,不如别再趟长生教这滩浑水,护送我们陆大少爷出岛回家去算了。” 李秋月负手而立,等着下文。 裴轻舟继续说,“老钱遭人杀害,三更楼的探子无人统筹,你在这里既危险,又浪费时间。不如将不识公子交给我们,回头落桃山庄的酬劳,分我们一些就行。” 伙计们一听楼主被人小看,脸色逐渐不善。 李秋月倒是神色如常,沉吟片刻,竟然轻笑着答应下来,“好啊。” 能坐稳三更楼的楼主位子,李秋月也不是浪得虚名,暗桩、暗道之事,裴轻舟能想到的,她何尝想不到。 这会儿虽然不知道那丫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明白多半是演给别人看,便配合地拉过陆诚,“陆大少爷,实在抱歉,你委托我的这桩生意,我恐怕没法完成。就让我护送你平安回到落桃山庄,也算是给三更楼挽回些面子。” 陆诚在心里暗暗给这楼主竖了大拇指,面容上还得做出沮丧神情,“好吧,就听李楼主的。” 裴轻舟扬了扬眉,笑道:“李楼主,好使!” 第一场戏谢了幕,李秋月和陆诚走得利索,没过半个时辰,就将这个面点铺子留给了裴轻舟、万子夜和蝉衣三人。 第二场戏的大幕徐徐展开,只见裴轻舟苦恼地搔了搔头,以不大不小地声音道:“这回夸下了海口,可得好好想想,长生教到底藏在什么地方。” 思忖良久,她忽地一抚掌,“对了,蝉衣姑娘,你最熟悉益州城,可知道哪里能藏人吗?” 第一百三十二章 悬崖峭壁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眼下的情形正如蝉衣所愿。 她没想到,刚才还在犯愁如何继续哄骗,这一会儿工夫,不仅碍事的人走了,裴轻舟还主动给她递了话头,向她询问长生教潜在何处。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啊! 不过,窃喜归窃喜,蝉衣恐怕回答得太快、太笃定,会教人看出破绽来,开口仍是装作犹犹豫豫的,“益州城本来就是给人避世的地方,能藏的地方可不少......” 这吞吞吐吐的样子,听得裴轻舟直冒火,心道给了台阶,赶紧麻溜下了得了,要不是为了快点找到裴钰,恨不得一把抽出长剑,架在蝉衣的颈子上。 只是戏不能垮,脸就不能垮,她腹诽归腹诽,面容上却是一片和颜悦色,“他们有没有可能,像三更楼一样,有自己的暗桩?” 蝉衣迟疑着摇了摇头,“我觉得应该没有,暗桩并不是十天半月就能建立起来的。” 裴轻舟重重地舒缓了口气,压住满腔的急火,摊了摊手,“我看魔教少说也来了几十人,那么多人潜藏起来,可不容易啊。” 好在蝉衣也着急把任务完成,好取了裴轻舟的性命,拉扯了两回,便露出恍然的神色,“我们路过一线天的时候,是不是没有遇到过山匪?” 裴轻舟心里一动,猜到了七八分,“你是说?” “没错,我在想,长生教会不会占了山匪的地盘,藏身在一线天的山上。” 裴轻舟与万子夜对望一眼,在彼此的眼里读懂了几分凛然。 纵使前方是湍急的水,他们二人是无助的舟,只要同伴携手,就算逆水,也非得进它一进。 “好,那我们就即刻出发,赶往一线天!” 这次再站在一线天中,与刚登岛时的心情截然不同。 流水的两侧,绝壁万仞,那苍翠的植被之下,仿佛伏着豺狼虎豹,连嵌在石壁上的碎石,也恰似是几百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四面八方地射来凶光。 阴寒的潮气包裹在周身,裴轻舟抱臂立于崖下,并没费心思去琢磨怎么登上这悬崖峭壁。 她现在对蝉衣,是下定了决心要压榨干净,幽幽地叹了口气,便道:“我看这山高耸入云,不知道要怎么攀登啊?” 蝉衣忙道:“山匪的功夫不如你,他们定是有上山的路径。咱们不妨转一转,看看有没有栈道可走。” 裴轻舟暗笑一声,不再多言,与万子夜有意跟在蝉衣身后,等着她“突然”发现点什么。 正绕到峭壁的一侧,一股腐烂的味道骤然蹿入鼻腔。三人掩鼻,定晴一瞧,原来浅水里泡着大量腐烂的尸体,看兽皮头巾打扮,估计是原本盘踞在此处的山匪。 这些山匪的肉身,有的身负刀伤,兵刃还插在肋骨之间,有的则是活活摔死,头颅尽碎。当下被海鸟游鱼吃了个五成,在粼粼的水波中,森森白骨若隐若现,愈发显得阴气沉重。 “噗通”一声,一条巨大而丑陋的鱼从一具尸体的内脏处跃出,带出粘连的尸水,又狂欢似的回到水底激烈地摆动。 蝉衣退了一步,玉手抚上胸口,干呕时温婉地掩着红唇,将少女的柔美体现得淋漓尽致。她一边作惊恐状,一边靠向万子夜,试图博取些同情。 也或许是她潜意识里,就不想让裴轻舟如意,口中逸出娇柔风情的呼唤,“万少侠。” 不过,那白衣的少年,好像太不解风情,对尸体的关心多于对妙龄少女关爱。 他紧走几步甩开了蝉衣,如同高不可攀的仙鹤一样与她疏远,只淡淡地道:“阿舟,看样子,这些山匪死了有一阵子。” “长生教来益州城的时间,比我想的要长。”裴轻舟点了点头,目光从尸堆上收回,冷冷地望着蝉衣的背影,“魔教当真将益州城摸了个清楚,知道将这些尸体扔在此处。怪不得没人知道山匪去了哪儿。” 蝉衣随口道:“省事儿罢了,就算是扔在益州城的大街上,也不会有人理睬的。”随即似乎意识到所言不妥,赶紧又说道,“我的意思是说,他们死有余辜。” 裴轻舟的双眸如剑,口气比剑还利,“那你是觉得,魔教是在伸张正义,为民除害咯?” 蝉衣语塞,恨恨地摇了摇头,“我......我与长生教不共戴天。裴女侠,我们快些走吧,找到裴宗主要紧。” 她的手心微微冒汗,恨意滋生得越来越满,于是也不再过多地兜圈子,又绕过了一处拐角,就惊喜地喊了一声,“这有几根飞虎爪!” 说着,她上前拨开了缠绕的藤蔓,扯出一根铁索来。 这飞虎爪乃是精钢打造,头部为五指爪状,可牢牢扣在山石之上。尾部坠有铁索,可供人攀爬使用。 蝉衣扯出的这根铁索,大约有手腕来粗,没结厚尘,铁扣被磨得精光,应是有人最近使用过。 裴轻舟上前握住,稍一晃动,虽听得哐啷作响,顶端却纹丝没动,看来十分结实。 她向万子夜一点头,率先攀索登山。她脚借石壁,如山间飞鸟,爬上十几丈远,呼吸依旧平稳绵长。 不多时,飞虎爪到了头,她这才看见,果真有条栈道藏在茂密的草木之中。这条栈道勉强有两人宽,只有条绳子充作护栏,对武功平平的人来说,可谓异常险峻。 飞虎爪扣紧之处,正是栈口,倒是能多容几人同时站住。 裴轻舟举目四望,当初所见的山洞,已距离头顶不远,胸口不由地起伏了一下,暗忖道:这堪比登天路的栈道,最好将长生教那些小喽啰拦住,避免一些浪费时间又消耗体力的围攻。 正想着,蝉衣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身后是面色淡然的万子夜。 三人在栈口站立片刻,怀着不同的心思,远眺海水滔滔。 蝉衣的心有些乱,跟揣了一面小鼓似的,咚咚作响。原本按照计划,她是不用干这些力气活的,如今为了不识公子,咬牙站在风口处,忽然感觉自己像一只失重的孤雁,双目感到一阵眩晕。 她有点儿想趁着裴轻舟不注意,一把将她推下山崖去,如此便可让自己狂跳的心安静下来。 可瞥向那蓝衣少女的时候,却见那少女镇定自若,长风拂过她的衣袂,像一面鲜明的旗帜猎猎作响。袖下的手搭在灵雀剑柄上,玲珑玉立,好一派英侠模样。 这使蝉衣更加烦躁,甚至不自觉地摸了摸怀中的毒针。 裴轻舟看在眼里,却置若罔闻。因为她知道,即使蝉衣出手,也可以将性命托付给身边的万子夜。 只要他在,她永远敢赌。 万子夜了然地笑了笑,双指摩挲过早就准备好的银针。 裴轻舟单手扶剑,唇角牵了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另一只手翻过,作了个礼貌的姿态,“蝉衣姑娘,你先请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栈道尽头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绝壁之上,苍松倒挂。 脚下的栈道像一条盘山的巨蟒,在暗翠的掩映中蜿蜒。 三人依次行在狭窄的栈道,时不时有垂坠的枝条从脸颊上划过,留下转瞬即消的细痕。 蝉衣打头第一个,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双足,心里将坏了她好事的几人恨了个遍。从万子夜到三更楼,再从高矮杀手到“如意棒”苟吏,最恨的自然还是请她先登上栈道的裴轻舟。 正想着用何种毒药毒虫折磨那女人,失神的片刻,一个不防,脚下踢落几颗石子。 那石子顺着峭壁滚落,带着一路浊尘,惊了她满身的冷汗。 “小心些,蝉衣姑娘。”身后传来裴轻舟的嘱咐,言语虽然客气,却着实听不出什么温度,“找到裴宗主的希望,就寄托在你的身上了。” 蝉衣并未听出其中深意,也或许是她无暇顾及。她后心的衣料被汗水浸得濡湿,其余两位敌人的脚步一直不紧不慢,无形中给了她巨大的心理震慑。 有那么恍惚的时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被蒙了眼睛的驴子,以为领着别人走进圈套,其实已经不知被看了多久的笑话。 但是,她心知肚明,走上这条险路,是无法回头的。 裴轻舟同样不会回头,心态却与蝉衣截然不同。 她无惧,亦无畏。脚下的每一步,都为了守护重要之人。 她要找到大伯,为父亲分担忧虑。她要击垮长生教,为挚友了结恩怨。 她更要面对不识公子,为了她的……竹马少年。 强风拂过裴轻舟的脸颊,吹向万子夜的衣袖。他无声地为她折断碍事的枯枝,目光里始终映着她的背影。 迈出栈道的最后一步,蝉衣感觉就算不用演戏,也要真的流下眼泪来,赶紧大口地呼吸微凉的空气,才感觉一身的冷汗稍稍落了下去。 刚稍稍地安稳站定,一只手霍然拍上她的肩膀,耳畔传来轻松又清越的声音,“蝉衣姑娘,辛苦了。接下来我们要怎么走?” 蝉衣“呃”了一声,随手一指,“依我看,我们先到那边落脚去吧。” 栈道并没有直通向山顶,而是在距离山顶几丈之遥就断了。 只不过,三人所在这处,并非无处落脚的悬壁。 不知是天然的神工,还是人为的开凿,藤蔓丛生中,隐约可见不少石窟。洞口盘山依次排列,开得四面八方,每个洞口自带延伸出的宽阔平台,各平台之间又以铁索相连。 裴轻舟的目光一紧,感到些许震撼。 原本盘踞在此处的山匪,当真是做到了“富贵险中求”,竟然就将匪寨安在石壁上,怪不得能在益州城猖狂数年。 若是在平地处,石窟可看作是各家的小院一般,不过,放在悬崖之上,则像是一座座逃不开的牢笼。 如今,这些牢笼便宜了长生教,也不知道裴钰被囚禁在哪座石窟当中。 裴轻舟双臂一展,使出轻功“飞云”,踏在铁索之上如燕子抄水,足尖点了几次,眨眼的工夫就来到一处石窟之前。 只听“刷啦啦”几声树叶响动,原来是有两个黑衣人听见动静,从石窟里走出。他们一个短小精悍,另一个粗眉细眼,正好与她打了个照面。 “什么人?”能登上这里的黑衣人,绝不是泛泛之辈,一见生人,顷刻拔出大刀,两片寒光浸着洞窟的幽冷,隐隐透着黑气,“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裴轻舟的背后即是万丈悬崖,她不能退,也不打算退,胸有成竹地抱臂一站,一双眼睛往来路去瞟。 肯定有人得保她不死,是不是? 果然,蝉衣见状,面露急色,赶忙颤颤巍巍地渡过铁索,桃粉的身影如风中残花似的,簌簌地奔了过来。 她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向两个黑衣人递眼色,大声道:“我是素问药宗的弟子,向你们讨人来的。你们把我们的宗主关押在哪里?” 两个黑衣人愣了一愣,他们自然认得蝉衣,只是奇怪为何是她亲自送人上来。精悍杀手挺胸时,不由地平添了一丝迟疑,“你......我看你们是送死来的!” 裴轻舟冷声道:“潜伏在怀安堂的杀手死了,‘如意棒’苟吏也让我杀了。你凭什么觉得,今天死的人是我不是你?” 两个黑衣人闻声侧头,似被少女如电的目光灼伤,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心里均泛起了嘀咕。 ......这不对劲啊。 按照原本教主的安排,不应该是将蓝衣少女与白衣少侠扣押,然后与姓裴的关到一处去吗?怎么那少女的身上,散发着暴风临近前的杀气,不像是能够轻易制服的样子? 不识公子哪里知道,裴轻舟的武功进步神速,派去的苟吏,只是成了给她悟出武学的台阶。更别说蝉衣无意间,还给万子夜送了完整的秘籍心法,助他也更上了一层。 像这两个不算太平庸的杀手,再加上原定的高矮杀手,搁在以前还算有用,现在就是再来十个,也够呛能拦住这两位少年。 身材精悍的黑衣人面露难色,频频望向蝉衣。 只是这杀手万万想不到,教主留了后手,另有诱导计策。 在蝉衣的心中,此时两个黑衣人已成弃子。她装作看不懂询问的眼神,不顾一切地施掌猛冲过去,同时大喝一声,“还我宗主!” 这一举动,使双方被迫交战起来。 浓眉黑衣人出刀如闪,掠过蝉衣,直挺挺地向裴轻舟斫来。这一刀,他到底是怕将人逼落悬崖,收了三分力道,只打算扣住那少女的长剑。 没想到,那蓝衣的少女身法了得,连连退了几步,轻盈的身子顺着崖边踏了一周,几经闪躲,不仅没有下坠之势,还有闲余抽出长剑。 浓眉人一刀一刀地紧追,急攻之下,没注意到自己离崖边越来越近,处境已岌岌可危。 裴轻舟的灵雀剑出鞘,却没反打,一直等着那浓眉杀手逼近。此时正等到了时机,她以剑为支撑,弹身飞起,再狠狠地踩住浓眉杀手的双肩,一个鹞子翻身,从崖边飞向了安全的里侧。 那浓眉杀手倒是挨了一脚,险些扑出崖去。他堪堪刹住身躯,回身之时,双目充血,翻腕举刀,咆哮声震如风雷,“臭丫头,给你些颜色看看!” 这次再冲,卷起十足十的刀风。方才短暂的交锋后,他便知道,拿出毕生的本事,也不一定压过眼前这丫头,干脆拼了命去砍。 他是对的。 裴轻舟不骄不躁,不气不恼,提剑挽了个剑花。 她随劲风而动,剑射青光,招式一变再变。灵雀舞得潇洒、舞得迅疾,剑鸣如凤凰清啸,剑影如雨中青虹,让人虚实难辨。 本先声夺人的浓眉杀手,逐渐落了下风。大刀被剑锋压制,脚步越发难进,等醒神时,人竟又回到悬崖边上去了。 灵雀剑青光未消,隐约可见剑气四溢。剑尖直指那浓眉杀手的胸口,只要裴轻舟的皓腕轻轻一送,那人就得从嶙峋的峭壁滚落,跌个粉骨碎身。 裴轻舟抖了抖长剑,嘴角噙着傲然的笑意,“你的颜色呢?给我看看?” 浓眉杀手悻悻不语,细长的眼睛里,那两只绿豆似的眼珠子骨碌转了半圈,瞥向他的同伴。 这一眼本是求助的意思,却不成想,落在眼里的,是同伴比他更糟糕的处境。 那精悍杀手垂着头,双膝跪地,自觉反剪了双手。至于先前手中的大刀,正在半空中映出一道亮得刺眼的银光。 那白衣少年屈起腿,一脚踢了刀柄,大刀利箭似的插入了石壁的缝中。 还不等两个黑衣杀手做出反应,蝉衣率先一甩裙裾,扬起柔荑,深仇大恨地落了个巴掌,顷刻给精悍杀手的脸上甩出个五指印来,“说!裴宗主在哪里!” 第一百三十四章 石室囚禁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身材短小的杀手挨了这一巴掌,脑袋顿时嗡嗡作响,耳道里忽地又湿又痒,稍稍侧头,流出一缕血来。 他垂首瞪眼,暗自抱怨道:演戏而已,这位蝉衣大人怎么动真格的。嘴上却不敢耽误正事,忙不迭答道:“那姓裴的,就......就被关押在正中的石窟里。” 话音未落,他猛地抬起头来,不是为别的,只因一道霹雳似的掌劲,猝不及防地击在他的天灵盖上。 这倒霉杀手一息尚存的五感,最后捕捉到了蝉衣嗜血的残暴双目。 随后,头骨碎裂的声音自骨骼传导,在耳畔无限放大,犹如地动崩石。血液也仿佛冻结成冰,几乎让他听不见自己的咬牙切齿,“你......” 背叛带来的震惊,远远不及死亡带来的恐惧,只吐露出一个含着怼怨和愤恨的“你”字,甚至忘记在临终前无所顾忌地大骂一场,这杀手再也没机会揭开蝉衣假面下的不仁不义。 “我?”对于暗算下属,蝉衣并未表现出一丝愧疚,迅速进入了假角色,抬眸冷笑道,“裴女侠,你手里的那个人,若你下不去手,可否由我代劳?不杀光这些畜生,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裴轻舟本来没打算放过剑下的浓眉杀手,可见着蝉衣这副与不识公子同出一辙的冷血,偏不愿让她如意。 当即撤臂收剑,扬声对浓眉杀手说道:“你的同伴已死,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半天没听见回应,又皱眉道,“你有冤有怨,都可一说。” 那浓眉杀手心中自然有气,更多的却也是惧。他如见了洪水猛兽一般,浑身抖得厉害,手中大刀没法顺利地举起来,无声无息地贯入泥土,眼珠子瞥了几眼,连连摇头。 蝉衣漫不经心地眯了眯眼睛,“让你说话,没听见吗?” 闻言,浓眉杀手如临大敌,后退了一步,像一只等风来的单薄纸鸢。 “别!”裴轻舟察觉有异,赶忙出口制止,却是晚了一步,那浓眉杀手猛地吸足了长气,转身一扑跌落悬崖,竟然宁死都不敢在蝉衣面前造次。 又是一个自戕的。 裴轻舟凝眉,听着那杀手声嘶力竭地尖叫,望着空荡荡的山崖,冷声道:“蝉衣姑娘,这回你可满意了?” 蝉衣不甘示弱,轻笑一声,“你莫不是可怜长生教的畜生吧?” “是畜生,真是畜生。”裴轻舟星眸半垂,利索地收剑入鞘,“走吧,去正中间的石窟里看看,前方到底还有多少畜生。” 说罢,三人不再言语,飞渡铁索,一齐进入杀手招认的石窟当中。 这石窟里光线不足,即使打着了火石,也只能照亮脚下三尺。石壁与通道一样湿滑,经年的苔藓无处不在,散发着独有的腥臭怪味。 裴轻舟与万子夜走在一起,小心地打量着这处比三更楼更像阴曹地府的地方。 阴风阵阵,盘曲嶙峋,让她不禁回想起长生教的“修行洞”,和暗藏在洞中的“圣窟”,低声道:“子夜,仔细瞧瞧,有没有机关。” 突然之间,洞窟里安静几分,第三人的脚步声停住了。 “裴轻舟,你很聪明。” 蝉衣展袖后撤,在几丈之外抱臂站定,原本娇柔的嗓音改换一派魅惑风情,在空旷的石壁间回荡,“可惜啊可惜,你聪明反被聪明误,还是被我牵着走。” 裴轻舟耸了耸肩,转过身去,“蝉衣姑娘,怎么不装了?” 蝉衣不耐烦地扯了扯碍事的粉裙,“咱们谁也别装了。你识破了我,反而想利用我找到裴钰,是不是?” 裴轻舟笑了笑,不置可否。 蝉衣略显幽怨地道:“你若是早说,我便不用演戏,我的那两个手下,也无须丢了性命啊。” 裴轻舟“哦”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们长生教,就喜欢逼迫教众自戕呢。” 蝉衣脱去了天真的伪装,满脸都是阴狠神色,“你不必嘲讽,我也不会在乎。我只想告诉你,想利用我而留我性命,就是你最大的败笔。” 话音刚落,她柔嫩的双手从衣摆收回,半明半暗中,只见指间一亮,幽蓝的光芒一闪再闪,登时如寒星划破夜空,向着裴轻舟铺天盖地而来。 是淬了“孔雀蓝”奇毒的银针,足有二十几支,可谓是下了血本。 “阿舟小心!”万子夜的一只手上握着火石,另一手急射铁蒺藜,不料蝉衣早有应对,特意给他留了一枚暗器,不偏不倚地射落了唯一的光源。 电光火石之间,失去了光亮的昏暗洞窟中,三人齐动。 铁蒺藜打落了大半淬毒银针,蝉衣盯紧了剩余的幽光,从怀中摸出一把淬毒的小刀,随着发针的方位,向裴轻舟的身侧掠去。 不防刚掠出几步,又是十数枚铁蒺藜杀到,给她的身形阻了一阻。 原来万子夜听声辩位,衣袖一扬,暗器飞射如蝗,而裴轻舟身法极佳,轻巧地闪转腾挪,躲开了其余的毒针。 在一片暗器相交、落地的“叮叮”声之后,石窟再次陷入了沉寂。 裴轻舟方才为躲避毒针,已退至一处石壁,她的手刚刚摸索到潮湿的青苔,忽地感到一丝凉气拂过手心,下意识地攥了攥拳头。 这处石壁透风! “你还以为你很聪明吗?”蝉衣好像并不害怕暴露方位,声音突兀地响起,颇有几分得意。 裴轻舟预感不好,还没来得及身动,只听轰隆一声,仿若来自远古的巨响从她的身后乍起,原本只能感受的一丝冷风陡然变厉,凶兽似的吞没了她的全身。 同一时刻,身前砸来一块巨石,以千钧之力,死死地拍在她的身上。她只觉得五脏六腑快要移了位,动也难动,瞬间被身后转动的石板裹了进去。 石板闭合得严丝合缝之前,蝉衣的余音传入耳畔,“不过,我就发发善心,送你去见裴钰好了。” 确实小看了蝉衣,那毒针的目的,竟是迫使她退至石壁机关。 裴轻舟被机关又裹又甩,一时间摔了个晕头转向。猛咳了几声,站起身来拍了拍石壁,见纹丝不动,也没摸见什么其他按钮,不禁自嘲地搔了搔头,“花样真多。” 不过,她倒是并不惊慌失措,反而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打量起这处新的空间。 这里是一间石室,约莫三丈长宽,四面无窗无路,石壁上燃着两盏聊胜于无的长明灯。 西南角还有一团黑乎乎的身子,若不是有微弱的呼吸与起伏,便会让人以为是无光处的暗影,哪会注意到是个活人。 ——“送你去见裴钰。” 想起蝉衣的话语,裴轻舟意识到了什么,喉咙一紧,屏住呼吸走了几步,轻声道:“我的名字是裴......” “滚!” 墙角那人似乎异常艰难地说出个字,伴着铁链轻撞之声,野人似的虬髯间,露出一双恶狠狠的眼睛,“你们不用......再耍这种小把戏,我绝不会......说出一个字。” 这一句话,那人说得支离破碎,气息散乱不堪,实在让人担忧下一刻就要咽了气去。 裴轻舟走到跟前,才看见这人须发上全是血污,双腕、双足皆扣镣铐,四条铁链牢牢地与石壁相连,教这人迈不出一步。 这人对裴轻舟的靠近似乎感到愤怒,脏污的脸上,只有一双眸子还是亮的,映着长明灯火,不屈不挠地燃烧,“我让你滚。” 这双眼睛,裴轻舟很熟悉。自打从父亲那里取得画像,就一直印在她的脑海里。 她鼻子一酸,赶忙用手背擦了,随即伸手摸入怀中,取出个物件,塞在那人的手心里,“大伯。我、我是裴琅的女儿,我叫裴轻舟。我来救你了。” 那人一愣,缓慢地用手指摩挲了一番,发觉正是一块断玉。 他的眸子在一瞬间明如星火,颤抖地伸出双手,却没法自如活动,只有铁链刷拉作响。盯着眼前的少女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涩声道:“你......你是三弟的女儿?” 裴轻舟用力点了点头,握住那双满是伤痕的大手,“大伯,我是!” 裴钰的嘴唇也是颤抖的,目光里蕴着千言万语,连连道了几声“好”。 不知为何,眸光又倏忽黯然失魂,语气也变得有些着急,“怎么是你来了益州城,三弟呢?他是不是撑不住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裴琅的秘密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刚从怀中取出些伤药,正递在裴钰的嘴边。突然听他问得奇怪,心里不由地一凛,“什么撑不住?” 裴钰沉吟不语,不知是没了说话的体力,还是不知从何说起。 裴轻舟不像万子夜那般精通医术,却也看得出来,她的这位大伯,大约是受尽了荼毒。褴褛的衣衫间不仅伤痕累累,几处大穴还隐隐透着紫黑,不知道体内到底有多少种毒素。 再加上曾以毕生修为毁去素问药宗的藏书,眼下身子骨恐怕还不如个寻常百姓。 于是短暂的心悸过后,忙不迭地将药丸送进他的口中,同时运起真气,向他的体内缓缓输送。 “舟儿,我记得你叫舟儿,对吗?不必再为我费心。”十几年的光阴过去,裴钰竟然还记得侄女的名字。 他慈爱一笑,轻轻拂去她的手掌,“我能活到现在,全凭一口气吊着。你莫要浪费体力,等我将驭虫术的秘密告知与你,你就想办法出去吧。” 裴轻舟的瞳孔点了漆似的,闪着无畏的光,“大伯,我不是一个人来的。你放心,我一定带你回家去。” 家啊...... 裴钰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脑海里掠过种满花草的庭院,古朴简约的回廊,永远生机勃勃的修习场,这才意识到,提到存在于世人心中的,那无可替代的归宿,他想起的仍然是裴家庄。 也不知道当年还是毛头小子的弟弟们,这些年成了什么模样。老二一向古板,有没有被老三气到吹胡子瞪眼?老三一向放荡,家族长老们可容得下他? 若是自己当初没有那么固执,应该是可以魂归故乡的吧。 裴钰在昏暗中长叹了一声,像微风拂过静夜的枯柳,没头没尾地问,“三弟......他恨我吗?” 这话问得奇怪,裴轻舟愣了愣,“我爹怎么会恨你。” 裴钰又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我执意推辞庄主之位,他也不会被父亲害了。” 老庄主会害自己的亲儿子?裴轻舟根本听不明白,心中却突生不安,好似有一块石头,摇摇欲坠地堵着即将倾泻的山洪。 她意识到,在临行前的裴家议事厅里,裴琅轻描淡写间,隐瞒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或许重要到令人难以接受。但她实在无法理出头绪,便提着呼吸问道:“我爹他......到底怎么了?” 裴钰服了药,四肢不再僵硬如石,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他示意裴轻舟再凑近一点,本想伸出手,慈爱地拂一拂她如瀑的长发。 正当时,瞥见自己这一双混着血污的大掌,最终只是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就知道,以三弟的性子,定不会跟人诉苦。” 裴轻舟苦笑着附和,“几次都让他糊弄过去了。他不肯说,你来告诉我吧。” 裴钰也苦笑着点了点头,“这事儿还得从十几年前说起......” ...... 石室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听罢裴钰的讲述,裴轻舟双唇微张,直到苦咸的泪水滑落进口中,她才惊了神似的,眨了眨木然的眼睛,“大伯,我爹他......快死了?” 裴钰不忍回答,胸口猛烈地起伏几下,胸腔里尽是空旷的闷咳。 裴轻舟终于明了,为何她爹能给她解开“月醉”蛊虫,为何她爹的身子突然孱弱起来,又为何她爹企图说服裴琳接任庄主。 原来,裴家从素问残本中得到的以蛊练功之法,并非像裴琅所言的“什么都没有”,而是早在几十年前,就在暗地里炼出了名为“万灵”的蛊虫。 那蛊虫通体暗绿,比一般的蚯蚓还要短上许多,却是多少人江湖人追逐的目标。 ——素问典籍,化血为药,百毒不侵。 传闻也并非谣言,只是省略了许多步骤,便是将“万灵”蛊虫种入人体,以人身精血养蛊,方可神功大成,纵横医道。 可问题是,裴家得到的是残本,只会炼出蛊虫,而不知驾驭之法。 随着“万灵”寿命的增长,需要耗费的心血越来越多,但既然炼出了绝世的蛊虫,有几人肯轻易放弃呢。 最初的裴家人大约是被神功之说冲昏了头脑,于是从建立裴家庄开始,代代庄主须以短命为代价传承蛊虫,等到参悟出如何利用“万灵”的那天。 “那一年,父亲将‘万灵’的真相告知于我,可我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东西。”裴钰面有颓色,“二弟资质平平,父亲被我严词拒绝后,又将筹算放在了三弟的身上。” 裴轻舟忍不住连连摇头,“我爹也不会接受这样的东西,什么精血养蛊,这样不伦不类的半成毒物,不是害人吗?” 裴钰道:“没错。父亲知道三弟定然也不会接受,所以背地里,将‘万灵’蛊虫下在了他的茶点中,让他饮了,由此迫使他接任了庄主,继续守住裴家的秘密。” 裴轻舟的心里涌起一阵惊涛,“这蛊虫......” “这蛊虫,一旦进入人体,取出之日,就是那人殒命之时。父亲当年,为了这可笑的家族夙愿,不仅不顾儿子的意愿,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真的值得吗?” 裴轻舟知晓大伯心中早已有答案,却也立刻作答,“不值。” 心念电转,她想到父亲的性子潇洒自在,宿命拴在了这烂东西上,定是教他比死还难受。 当下只感觉从小生长的地方,突然变得那样陌生,裴琅所在的庄子,突然变得如冰寒冷。 裴轻舟恨不得长出翅膀,冲出石室,飞回到父亲的身边。她喃喃道:“我爹他......” 让还是少女的侄女,背负这些沉重的秘密,裴钰实在于心不忍。可他自知时辰不多,只能硬着心肠继续说下去。 “三弟与我商量过,他要让‘万灵’无声无息地结束在我们这一代,将《驭虫术》隐含的炼蛊法带到棺材里去。可是,三弟的苦难,皆因我而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因此丧命。于是,我就寻着素问的传闻,为他找寻解蛊之法。” 说话之间,裴钰的心力在一刻不停地衰竭,不得不停下来闭目调息,石室中又迎来短暂的沉默。 “噼啪”一声,长明灯的火焰跳动,裴轻舟的心脏也跟着抽紧,这才发现额头满是冷汗。不过,她没有忽略大伯的来信,眼睛蓦地一亮,急切问道:“大伯,你给我爹传信,是否找到了答案,可救我爹?” 裴钰没有立刻回答,只说,“我并未在素问药宗找到破解‘万灵’的办法,却有其他途径救三弟性命......你且附耳过来。” 裴轻舟照做。耳畔传来有气无力的低声讲述,让她的杏眼圆瞪,露出震惊之色,“大伯,你是说除裴家的《驭虫术》外,还有半本残......” “嘘。”裴钰突然冷了脸,轻轻地点了点头,“我说的信息,是我这么多年自素问搜寻而来的,你且记下。此时无需多言,舟儿,小心隔墙有耳。” 第一百三十六章 再遇不识公子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钰的话音刚落,只听一道沉重石门的转动声音,另一侧的暗门打开,脚步声也随之响起。 还没见着人影,先听到一阵不紧不慢的掌声,“不愧是裴宗主,亲人在侧,这般伤感境地,还不忘藏着防备之心。” 裴钰冷哼道:“这几天,见识了你们的各种手段,哪敢掉以轻心。” “哈哈,佩服。”那不见人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地笑了几声,“只不过,如今你们二人被困,你应当知道,耍这些小聪明没有益处。” 这冰冷嘲弄的嗓音,裴轻舟再熟悉不过,当即起身抽剑,护在裴钰身前,怒道:“不识公子!” “又见面了,裴女侠。” 随着地上的影子从头到脚,越来越完整,不识公子缓步从暗门之外现身。 他给人的感觉,依然像在冰川下沉睡几百年一般透着寒气。 只是脸色苍白,眼眶微微凹陷,往日的白袍似乎宽大许多,在灯火的照映下,整个人愈发显得病态,明明与万子夜年纪相仿,这会儿看着像是老了十岁。 “没想到,我的‘月醉’蛊虫没能伤你分毫,实在是遗憾。”他故作感慨地摇了摇头,双目里实则是一滩死水,映不出一丝眸光,“你们裴家人,当真不好对付。” 不提“月醉”便罢,既然提到往事,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裴轻舟眉目含霜,不客气道:“彼此彼此,上次没能取你性命,任你害我师兄、囚我家人,也是我的遗憾。” 不识公子笑道:“不错,可惜今日我难以了却遗憾。” 裴轻舟冷然不语,不给他顺杆子爬的机会。 没成想,不识公子自说自话的本事见长,起了个开头,不管有没有人来接,也得说到结尾。他抬手一指道:“裴宗主命不久矣,你就成了唯一知道素问秘密的人,我怎么舍得杀你。” 说话间,他向身后招了招手,一阵嘈杂的脚步过后,又有三个黑衣人涌入石室,各自亮出兵器,只等教主发令。 石门再次闭合,石室中,紧绷起一道看不见的弦。 不识公子没有立刻下令,似乎仍想讥讽几句,正当时,一道青光如练,分山搅海似的,打破了沉寂。 裴轻舟身如柳叶飞刀,双足踏空递剑,陡然刺向不识公子的眉间。 不识公子反应不慢,魅影似的躲闪过去,同时冷笑道:“裴女侠,难道非得吃到苦头,才肯罢休?” “谁吃苦头,犹未可知。”裴轻舟剑花狂舞,几招不中,便移身换影,先向黑衣人杀去。 她忽然间想起,江鱼痴曾经说过“若是一路杀穿,益州城尽在掌握”,当下感觉以杀止杀,不无道理。手腕一震,灵雀剑身杀气大盛,在剑鸣清啸中轻颤。 黑衣人们未战即骇,连连后退,手中兵刃狂飙,也难消漫卷的青光。 况且,这石室就目之所及的这么大地方,退又能退到哪去。一轮“急雨”快剑过后,两个黑衣人已然背靠石壁,后背一片冰凉。 “多日不见,武艺见长。”不识公子见状,口中虽逸出调侃,手中却不敢大意,当即道了一声“去”。飞袖长卷,几条小蛇陡然蹿出,箭一样地射往裴轻舟的脖颈。 “舟儿!”裴钰大喝一声,无奈手足被缚,如何着急挣扎皆是徒劳。 铁链相撞如雷声滚滚,眨眼间就停了下来。裴钰停止了动作,忍不住为侄女喝彩,激动地喊道:“好舟儿!” 只见裴轻舟头也没回,反手执剑横削,暗箭似的小蛇即刻在锋利的剑刃下丧了命,断绳一般地被甩在地上,无意识地扭动了数次,淌出暗红的几滩血来。 随即,她身子一旋一挪,又是利落两剑,抹在黑衣人的脖子上,细细的血线伤痕登时裂开,两个黑衣人伤口处,鲜血喷出如泉,盖住两人惊恐的死相。 裴轻舟眸也不抬,随手提着剑,在其中一件黑衣上蹭去了血,“看来你们长生教,是真的没人了,只剩这些虾兵蟹将。” 最后一位黑衣杀手“咕咚”咽了口唾沫,脚下画蛇地谨慎周旋,频频望向教主。 不识公子心里一惊,曾经稍显稚嫩的少女,此刻竟傲如杀神,着实在他意料之外。 不过,惊诧只此瞬间,他目光微斜,立刻飞掠而出,一双手掌在半空中化作利爪,去扣裴钰的咽喉。 “卑鄙小人!”身带风起,惊扰了蓝衣的少女。裴轻舟施展轻功“飞云”,拖剑相护。 不识公子吃过灵雀的苦头,这次不敢以肉掌硬搏,一掌平推之际,蓦地抖出柄淬毒的短刀,“砰”地一声,两兵交接,星花四溅。 紧接着,又是“当啷”一声响起,淬毒短刀的刀身,被灵雀剑劈落在地! 裴轻舟守回裴钰身前,展剑道:“交出镣铐的钥匙,放了我大伯。” 不识公子连退了好几步,神色终于露出了些许慌乱,一缕鬓发滑落耳畔,他顾不上拨开,眯着阴翳的双目,不知在想什么对策。 那黑衣杀手吓得两股战战,一时间进也不敢,退也不敢,只痛呼道:“教主!” “别吵。”不识公子的心情大糟,短促地呼了口气,“裴女侠,我可以放裴宗主离去,只不过我有个条件。” 裴轻舟完全不吃这套,笑道:“你有什么资格讲条件?” 不识公子垂目,见沁了血的灵雀剑,静静地闪着明灭红光,心中知晓一旦动起真格的,局面恐怕不如他所愿。心念一动,便道:“如果我将万子夜的事一齐告知与你,不知是否有资格跟裴女侠一谈?” 裴轻舟沉吟片刻,“你先将镣铐的钥匙扔过来,再将暗门打开。” “可以。”不识公子从怀中摸出一串寒铁钥匙,扣在手心里,随后双手举起,往前走了几步。 “我让你扔钥匙,你别过......” 裴轻舟本是担心这魔教的教主还有小动作,不料,一句“来”字还没来得及道出,只见不识公子运功一甩,寒铁钥匙飞出几尺。 正当众人的注意力下意识跟着偏离的瞬间,他如一只惨白的大鸟飞扑而来。 同一时刻,那具瞧着清瘦的身体也起了异变。他内力连催右臂,肌肤刹那间透明如纸,暗红的血线像一条条小蛇,在皮下蜿蜒游走。 他的眼睛里透着嗜血的红光,身法比方才快了数倍。 即使裴轻舟的反应快极,翻手之时,不识公子那只更是难以抵抗的手掌,已从她的身后,牢牢地将她的剑制住。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裴轻舟被不识公子惊人的力量贯倒在地时,寒铁钥匙才清脆地落在地上。 “裴女侠,你听没听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识公子夺过灵雀剑,随手掷了,愉悦笑道,“是不是没想到,我们这些所谓的邪魔歪道,也会勤加练功?” 裴轻舟的双手受制,气势没减,回敬了个不咸不淡的笑容,“糊弄谁呢?你的功力为何大增,你自己心里清楚。用寿命搞暗算,可不是让人想不到嚒。” 若不识公子的武功,是循序渐进地大成,她没准儿会将他看做一个可怕又可敬的对手。 可她看得清楚,那条内息丰盈的右臂,隐约有蛊虫蠕动的迹象,联想到什么《神蛊遗术》,什么以蛊练功,当下能猜到,他体内怕不是有不少阴损的玩意儿。 不识公子扬了扬眉,“你这嘴硬的毛病......坏了!” 话音未落,石室中陡然又生变故。 只听锁扣打开,金属声铮铮响起,不识公子只觉得眼前闪过一条冰冷的铁链,立刻闪身去躲。 铁链却紧追不舍,一松一紧之间,竟拴住了他那条擒着裴轻舟的右臂。 “裴宗主!”不识公子吃痛咬牙,不经意地回头,一股凉意从头到脚游遍了全身。 没人能想到,修为尽废、中了一身毒的裴钰会突然暴起。满脸的发髯间,两点坚贞的目光如神,他像一头发怒的狮子,狂傲地一笑,“放开舟儿。” 紧握铁链的双拳里,汇聚着来自经脉的最后生息,他仰天大喝一声,双臂收紧,顿时如火山倾泻的滚烫鲜血喷射出来。 不识公子的手臂,生生地被铁链绞断了。 血泊里,几只丑陋恶心的虫子没了宿主,痛苦地扭动了几下湿滑的躯体,很快就没了活力。 第一百三十七章 李代桃僵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石室之中,满地狼藉。 血腥味在刹那间四溢开来。 “大伯!”裴轻舟捡起灵雀剑,几步奔向裴钰,扶住他倾倒的身体,手忙脚乱地摸起钥匙,解开他双足的镣铐,泪水模糊了双眼,“大伯,你要撑住,我、我带你回家。” “......”裴钰面色无悲,长舒了一口气,艰难地靠着石壁坐下,拍了拍侄女的手背,“舟儿,好孩子,现在不是分心的时候。” 仅剩的黑衣杀手见教主落败,哪里有什么斗志,心知留下就是送死。 他慌张地在石壁上拍打,似乎在找暗门的机关,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教主,这、这怎么出去?” “谁也......别想出去。”嘶哑的声音阴恻恻地响起,不识公子本是无力地侧躺在地上,任鲜血横流,却不知何时咬紧牙关盘坐起来,左手点住自身几处穴关。 调息之下,右臂断裂处的血流渐弱,不一会儿的工夫,竟如冰封一般。 不过,他没有再自如活动的机会,只因青色剑锋即刻横在他的颈上。裴轻舟双指撮剑,重重地点了几下,又封住了他几处定身的穴道,“你这秀山派的心法学得不错。” 几月前,不识公子以助歹人上位为条件,夺得了秀山派的独门心法。正是这份调理内息的法门,让他在眼下保住了自己的心脉,不至于因断臂而昏死过去。 他不剩冲破受制穴道的余力,僵着身子冷笑道:“裴宗主的一命,没能换得我这一命。我真是替你惋惜。” “你!”裴轻舟气极,几乎要立刻抹了这歹毒教主的脖子,握剑的手指紧了一紧,杀意升腾之时,却没继续动作,克制地闭了闭眼睛。 脑海中闪过一道胜雪的白衣,那衣上的淡淡药香仿佛近在眼前,让她发烫的血液平静下来。 再睁眼,双眸恢复一片正气清明,“你无须激我,在我摸出真正的幕后黑手之前,无论如何都会留你性命,你且放心。” 不识公子目光一震,“我就是教主,还有什么幕后黑手?” 裴轻舟冷眼道:“别慌。我有一堆的账,等会儿跟你慢慢算。” 不识公子好似被戳中了要害,刚要多言,只见黑衣手下以头抢地,哀声呼道:“教主,这女侠不会杀你,你就把暗门打开,放我一条性命,我我我出去搬救兵。” “别给他磕头了。”裴轻舟从地上摸了颗石子,凌空射出,点住那黑衣人穴道,摇头道,“与其指望他打开暗门,还不如指望老天爷给天顶戳个窟窿。” 交锋数次,不识公子的心思,她太清楚不过。 先不说属下的生命在他看来不过蝼蚁,现在他受了重伤,石室里的情况全由旁人掌控,打开暗门对谁有利,那笨蛋下属不去琢磨,他难道还不会动脑子吗? 与其放跑了敌人,不如玉石俱焚。她估计,那疯狂的教主应该抱着这个想法。 裴轻舟所料分毫不差,决计不能打开暗门,正是不识公子的对策。 他不得不拖时间。这会儿性命虽然无虞,断臂处的巨大痛楚却是难消,只能一边养精蓄锐,一边试图冲破受制穴道。 只不过,他自诩算无遗策,眼下心里倒是生出些疑惑,自从跟裴轻舟等人打交道,为何总是在难以理解的东西上栽跟头。 比如那个青城道观的赵青松,本来那人的一切尽在掌握,不知为何最终放弃了逃遁的机会。再比如这个裴钰...... 因疼痛而流出的冷汗滑落至眼睑,不识公子无法伸手拂去,便微微睁了刺痛的眼睛。映入瞳孔的,是那受尽折磨的裴家老大,面容上没有任何面对即将死亡的恐惧,杂乱的胡须间,反而扬起了一丝慰藉的笑容。 “裴宗主,你要知道,你丧命于此,素问药宗就彻底消失于人世了。我是真的不明白,偌大的百年宗门,难道还不如你这个没培养过感情的侄女重要?” 这话说的,像是他不曾对人下了死手似的。裴轻舟心有不忿,扬声道:“素问药宗陨灭,是你带人屠杀所致,反倒怨起我大伯来,你莫不是脸皮厚得可以垒墙?” 不识公子“哦”了一声,“如果非要论个祸害,我觉得非你莫属。裴女侠,要不是你不肯透露宗门秘密,裴宗主也不会为救你而遭此死劫。” 对这推诿的言论,裴轻舟熟悉得很,不知从长生教口中听过了多少回。她不会入套,只道:“是非曲直,自在人心。你的一张嘴,只能为你自己遮羞罢了。” 裴钰对敌人的嘲弄,并未多加回应,急促地喘息了几口,虚弱地道:“舟儿。” 裴轻舟当即搁下与不识公子的呛声,动容地应道:“我在。” 裴钰握住侄女的皓腕,温暖的热源自那腕子上,传入他渐凉的手心,使他情不自禁地又笑了一笑,“舟儿,这魔头说的话,你无须介怀,素问药宗并不会因此绝迹......” 说话间,他吐字已不能自控,不得不停下休息片刻。 裴轻舟抓紧了他的大手,刹那间泪盈于睫,“大伯,我知道。我猜到了,长生教当日并未屠尽素问门人。” 此言一出,不识公子的眉心一跳,冷声道:“不可能。” 裴轻舟不愿理他,只细声细气地同自己大伯讲话,“这一路上,一直有个人在我们身边暗中相助。他能以哨为曲,操纵金尾铁甲蝎,我想,益州城里除了素问门人,没人有这个本事。” 裴钰的嘴角淌下了血,泛着发白的泡沫,眼睛却依旧发亮,面色带了些许傲然,“金尾铁甲蝎,本就是那人的东西,旁人怎么驾驭得了。舟儿,若是你有机会与他再遇,替我对他讲一声......” 又是一阵连咳,这次有血一起咯了出来。 裴轻舟忙道:“你慢些说。” 裴钰缓慢地摇了摇头,艰难地道:“你就跟他讲......当日我因家事潜伏于宗门内,实属无奈之举。如今我冒认宗主,替他守住了宗门的秘密......望他念在我诚心知错的份儿上,今后不要为难裴家......” 裴轻舟听罢,内心极为震动,半晌讲不出话来。 结合一路的探听,她曾经怀疑过,益州城的那位摆渡人江鱼痴,乃是素问药宗之人。却不曾料到,当中还有隐情。 那人不仅是药宗门人,更是素问宗主,而裴钰则是自愿出头,替江鱼痴挡了长生教的刀子。 不识公子当然也听得出其中真意,恨恨骂道:“好你个裴钰,蠢货一个。原来是替人送死,哈哈,你有情义,咬着牙充好汉,只是那人怎么从不来救你?” 自从他得知裴家的老大潜在素问药宗之中,又知裴家庄收到益州城信件,便借由此事来了招将计就计,一步步诱使裴家人被困石室,企图窥探素问药宗的秘密。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千算万算,在最开始的时候,就被人使了一招李代桃僵,费尽心思抓进来的,竟然是个冒名顶替的假宗主。 一步错,步步错。素问药宗是医毒两道的祖宗,今朝未能除尽,来日必定是心腹大患,甚至比三更楼更教人难防。 不识公子的面色越来越阴,却不知怎的,仍没到山穷水尽似的,嘴硬道:“正好,素问还有余孽供我使用,裴女侠掌握的消息并非独一份,我也不需对你手下留情了。” 裴轻舟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尽管不留情。” 正说着,手腕一紧,她赶紧转头回握。 裴钰缓了口气,疲倦地道:“还有最后一件事拜托你,舟儿。” 裴轻舟心里的难过如水波涟漪,一层层地荡开,忙不迭地点头,“我都答应,我全都答应。大伯,撑着些,我带你回家。” “回不去了。”裴钰苦笑道,“你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回到裴家庄,按我说的,解了你爹的受蛊之苦。再替我给裴琳、裴琅那两个小子道个歉,当年若不是我......” 手劲渐渐地松了。 石室中的人声陡然消散,徒留压抑的呜咽。 两颗摇摇欲坠的泪珠挂在少女的腮边,如留恋树枝的枯叶不肯随风飘落,仿佛知晓,不是所有落叶的结局一定会归根。 第一百三十八章 遇蝶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钰的面容安详,他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哪怕随处埋骨,也仿佛并不忧愁。 裴轻舟用衣袖擦干大伯脸上的血迹,整理好他杂乱的须发,望着那副略显苍老的容颜,柔声道:“大伯,你说的,我都记下了。” 她的思绪一阵翻涌,顷刻间,悲伤与无力像潮水一般淹没了她,整个人如同溺水的孩童,抓不住救命的浮木。渐渐的,双目干涩得痛了,只剩下纤弱的肩膀时不时地耸动。 长明灯静静地燃烧着,一方天地间,万物似乎都远去了。 短短大半年,她失去了许多,早已不是当初天真无邪的大小姐。最初,她总是以为,凭着自己那股子机灵,天高海阔,还不任她乘兴驰骋。 哪知道,原来宿命在祖辈时,就为他们埋下了无可逃脱的因果,别说乾坤万里,就连这小小石室,都不能如她所愿。 好在她下定过决心,势必要闯过这片风浪,打破束缚着他们的枷锁。 认准的,绝不放弃,这一点自始至终,她从未改变。半晌,用手背抹了抹干涸的泪痕,一言不发地站起了身。 她的浮木一定会到来,在此之前,绝不可再沉溺下去。 打起精神,沿着四周石壁摸索了一圈,没能破解这石室的玄机,裴轻舟在心里将山匪和长生教无差别地骂了个遍,忽然察觉到周遭似乎安静得过了头。 怎么那位善于讥讽的教主,此时竟然没趁着她心伤,狠狠地补上几刀? 这实在不符合他那让人憎恶的恶劣性子。 想到此处,侧头望去,裴轻舟不禁低低地“啊”了一声。原来那位向来傲慢的公子,已经无暇挑衅,紧闭而颤抖的双目,昭示着他当下所忍受的巨大痛楚。 不识公子的面容瞧着比纸还脆弱,冷汗簌簌如雨,洗刷了他往日寒冰似的神色,双唇紧抿成了一条线,依稀可见牙齿咬出的血痕。 裴轻舟生怕他捱不过去,就这么死了,上哪儿揪出幕后黑手,便暂且放下了寻找出路这档子事,一撩衣袍下摆,蹲下身去。 捏住他的两颊,毫不温柔地给他塞进了几颗药丸,也不管对方如何下咽,又一用力,抬起了他的颌骨。 不识公子眉头紧皱,头颅无意识地闪躲,似乎对入口的东西十分抗拒,但无奈下巴被人捏着,实在没法张口吐出,只得喉咙一动,噎挺挺地将药丸咽了下去。 裴轻舟十分满意地拍了拍手,这才发现,眼前这人在受伤时,褪去了阴冷的气息,展露出了原本的样貌,带着些少年未脱的稚气。 他的睫毛卷曲,沾着些不知是冷汗、还是因过度疼痛而流出的泪珠,嘴角两侧残留着自己的指印,倒生出几分可怜劲儿。 “谁也......别想出去。”——只是说出的话,一如既往地招人讨厌。 裴轻舟摸了摸不识公子的额头,有些发烫,不由地叹了口气道:“你这个人,都什么时候了,还满腹的算计。反正我迟早也会出去,你现在将暗门的机关告知于我,也能尽早得到救治,免得吃不少苦头不是?” 不识公子服了伤药,不多时,意识稍稍恢复。额头上的热源离开,让他有些恋恋不舍,却在心念动时,浑身打了个激灵,嘴角扯起一个无力的冷笑,“只要我还没有死,我们之间远没有结束。若你想让我认输,不如现在杀了我便是。” 要不是看在他重伤濒死,裴轻舟定是要狠狠给他两脚,现在只能用个不轻不重的拳头代替,“你想得倒是美......” 正说着,撂下的手臂带起一片衣袍,不识公子的胸口露出一片深浅不一的伤痕。 “你这是?”只瞥了一眼,裴轻舟立刻睁大了双眼,好奇地扒开些衣襟,随后皱了皱眉头,“你真的是教主?这是什么教主待遇?” 不识公子白皙的皮肤上,伤痕有新有旧,长短不一,甚至有的旧伤未愈,又有新伤。就像用刀子在树皮上胡乱刻出痕迹,几乎分辨不出哪里是他原有的肤色。 饶是面对残忍的敌人,裴轻舟盯着这些纵横交错的疤痕,也不免咋舌,“这就是你功力大增的代价?” 不识公子不语,眼里闪过一抹局促。 裴轻舟捕捉到了,以手托腮,手指轻轻点着脸颊,“如果不是你有自虐的癖好,有谁能干出比你还不是人的事儿......你的背后到底还有什么,值得你这般顽固不灵?” 不识公子的双唇蠕动了几下,或许是不完全清明的神志,使他的壁垒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沉默良久,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裴钰与你,分明只是初次见面,徒有亲人之名,他为何舍命救你?” “你是认真的吗?”裴轻舟迷惑地问,“还是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的嘲讽?” 不识公子头一次老实回答问题,“我真的不懂。” 裴轻舟反问,“那你为何到现在,都不肯说出幕后主使,你又是为了什么?” 不识公子面有哂色,没好气地道:“我也听不懂你这句话的意思。” 裴轻舟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你现在不说,回头落在三更楼手上,什么下场不用我多描述吧。” 不识公子仍然是那一句,“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你不会还在指望你的好下属蝉衣吧?”眼前这人油盐不进,裴轻舟只好戳破他的幻想,“在我进石室之前,她的伪装就已经被我们识破,估计这会儿,早在子夜的控制之下了。” 闻言,不识公子倨傲的神色有了瑕疵,但仍旧咬牙道:“你别以为整个一线天只有我们几个,我就不信,万子夜一个人,还能以一敌几十杀手。” 裴轻舟正要再说些什么,被轰隆一声巨响打断。举头望去,天顶处还真的裂开一道手指宽窄的缝隙。 一束月光从那缝隙间洒落下来,银箭似的插入两人之间,照亮了天顶落下的微尘,在光束间氤氲。 遥远处恍惚传来箫声,一只幽青的蝴蝶从裂缝间翩跹而来。 裴轻舟莞尔一笑,目光在刹那间变得柔和,她屈起手指去迎,那青蝶不偏不倚地,吻在她的指尖收了翅膀。 不识公子看在眼里,双眸间生出些迷离的痴意。他的视线离不开青色的蝴蝶,兀自嗤笑道:“看来万子夜的驭虫术,只用来做这些没用的事情。” 说罢,见蓝衣的少女只管逗弄蝴蝶,并不理会于他,又道:“裴女侠,我感念你的不杀之恩,可以给你透露一件关于万子夜的秘密。” 裴轻舟这才瞥了他一眼,“说吧。” “我知道你们裴家,在追查十年前的方家旧案。可我要告诉你,万子夜一直都在欺瞒你。他的真实身份,乃是方家家主方天宇的独子、方家幸存的大少爷,方听风。” 不识公子意在挑拨,说完这话,露出奸计得逞的坏笑,眼皮一撩,巴巴地等着裴轻舟因受骗而愤怒。 他还故意说得大声,呼出不少气来。青蝶因气流的不稳而扑闪了几下翅膀,似乎就要飞离原处。 裴轻舟就知道这人没憋好话,“扑哧”笑了一声,根本不恼。 她伸出另一只手护住蝴蝶,随后向着不识公子粲然一笑,颇有些“你在班门弄斧”的意味,轻巧地道:“说完了?” 不识公子见状心头一震,难以置信地道:“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没有啊,我猜到的。” 裴轻舟笑意不减,思绪回到初识的冬夜,那坐在床上满脸防备的小男孩,仿佛生出一双翅膀,飞过了无数的春风秋月、夏花冬雪,一同渡过的岁月凝结在她的指尖。 她温柔地吹了一口气,笑眼盈盈地送走留恋的青蝶,望着它再次钻入缝隙飞走,“不过,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听风......不错,就是有些孤凉。” 不识公子惊讶于这少女所言,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一时之间感觉断臂处像被野兽啃食,酸楚从一根经脉扩遍了半身。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瞬不瞬地盯着裴轻舟,“你都知道了什么?” 第一百三十九章 重开暗门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你都知道了什么?” 裴轻舟自认知道的不算太多,但也不算太少。只不过,突然被问到了这个问题,倒是沉吟了片刻,“至少你告诉我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至于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万子夜与方家的关系,她说不清楚。 可能是方家旧案第一次闯入她的认知时,也或许是竹马对方家的态度总让人感到奇怪。 苏袖、碧水镇、苏府,提到相关种种,她在他的眼里读到的,总是超越了旁观者的羁绊。 虽说她答应过不插手此事,但是与那位竹马少年相处了这么多年,方家相关的人与事又始终围绕在他们身边,即使不刻意去窥探,心里也是有了些数的。 比如他少时口中的“报仇”,比如他为何认得李秋月的玉符,还有他坚持不在暗器上淬毒。 她怎会察觉不到。 再或许,这事儿从十年前两人初遇的冬夜就开始了,那男孩子现编了个名字之前,她分明看到了他眼里闪过的一丝犹疑。 “你不怨他?” 不识公子的表情像被霜打蔫了似的,他想看见的,可不是眼前少女的微笑。 “让你失望了。” 裴轻舟巧笑嫣然,自打方才送走青蝶,她的心终于踏实了下来,当下不用费劲地寻找出路,她知道,她所惦念的白衣少年,一定将外面都处理了妥当。 她只管托了腮,笑道:“子夜的身份,我想,我们无需多加讨论了。现在你可以说说,你是谁?” 不识公子哼了一声。 裴轻舟笑了笑,“你不说,我就再猜一猜。第一,就算你不是方家人,也定然与方家关系匪浅。第二,我曾经怀疑过,十年前方家的血案与你有关,后来想了想,当年你最多十几岁的年纪,就算再没人性,恐怕也难以犯下如此大案......” 说到这儿,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所以你的驭蛇本事,是谁传授给你的?” 不识公子把心一横,“能驭蛇的不只是我,还有你们裴家人,你难道没有想过......” 话说到一半,被裴轻舟打断,她恍然“哦”了一声,“不久前,有自称方虎、方豹二人,来裴家庄寻仇。那两人说不清楚从何处听来方家众人的死状,只一口咬定驭蛇之事,裴家脱不了干系。也是受你们教唆的吧?” 不识公子脸色不佳,听得频频皱眉。 “你背后那人,因修炼《神蛊遗术》中的秘术而受伤,所以需要冰魄草和秀山派心法调息,更需要找到素问药宗的秘籍源本。不仅如此,他还一味地栽赃裴家......” 不识公子的眉间“突突”直跳,“栽赃?” “对啊,栽赃、陷害!”裴轻舟道,“据我所知,在场的方家人,除了子夜之外,尽数死于当夜,后来整个方家宅院被一位姓刘的捕头一把火烧了干净。我了解那位捕头,他不会泄露当夜情形,那么,知悉方家众人死状的,除了凶手还能有谁?” 她将一片片细碎的回忆整合起来,但仍有一团迷雾挥散不去,“不过,凶手为何要屠杀医道方家,这点我总是想不明白。若他要解《神蛊遗术》之苦,为何当年没有与驭虫的裴家接触,总不能是看方家不精武学,好欺负?” 兀自说了半晌,听不见任何回应,裴轻舟不禁抬起脚蹬了蹬不识公子,“我说的是对是错,你好歹撘个腔啊。” 不识公子闷咳了几声,根本不敢搭腔。 这一番话,听得他心惊胆战,原不知这鬼精的少女已经想通了这么多,实在是难缠得紧。 他到底比寻常长生教众多些脑子,深谙“说多错多”,干脆以沉默应对,让对方吃不准真伪。 轰隆—— 这时候,两面石壁传来沉重声响。 闻声,裴轻舟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尘土,略显遗憾地摇了摇头,“看来闲聊结束了。等待你的,是三更楼的残酷拷问,做好心理准备。” 话音刚落,石门与暗门同时打开,从石门处迈进一只被潮气浸湿的绣鞋,然后飘进一片洇得透湿的深粉衣角。 “蝉衣。”不识公子眼中一喜,嘴角微微上扬。 只是,还没等他扬成个胜利的弧度,就笑不出来了。 蝉衣的身影甫现,立刻踉跄了几步,“噗通”一声栽倒在地上。只见她鬓发凌乱,双手反绑,挣扎了几下均是徒劳无功,敢情是被人一把推进来的。 “这不是魔教的教主,不识公子吗?怎么成了独臂公子?”戏谑张扬的声音紧跟而来,灯火在一顶小银冠上流光闪过。 陆诚提着枪大摇大摆地走进石室,潇洒地向裴轻舟抛了个桃花媚眼,“还是裴女侠厉害,单枪匹马地搞定了这个魔头。” 裴轻舟眸光一黯,转头望向墙角裴钰的尸身,正要开口解释,一道高硕的身影率先卷至那处,轻声道:“老裴。” 她行礼唤道:“见过江宗主。裴钰,我大伯他……已经走了。他托我跟你讲……” “不必多言。”墙角处传来若有似无的叹息,“长生教寻至此处,虽因老裴而起,但如今逝者已矣,我念在他对药宗从无二心,不会为难与你。” 那人正是素问药宗真正的宗主,江鱼痴。他真正的名字是——江玉迟。 原来,蝉衣在启动石门将裴轻舟推入石室之后,三五招之间,就败在了万子夜的手下。 她心里没慌,吹了暗哨,正等着一线天崖上潜伏的数十名杀手前来营救,却怎么也不会料到,李秋月和陆诚不仅杀了个回马枪,更是与江玉迟联手,一同杀遍了一线天。 江玉迟出手,报得是灭门之仇,当然不会手下留情,只会更狠更戾。 他身为宗门之主,驭蛊驭虫早已出神入化,撮起嘴唇吹了几声刺耳的哨音,漫长遍野的毒虫就窸窸窣窣地冲向敌人,场面堪比撒豆成兵。 再加上李秋月率领的三更楼、落桃山庄的新任“桃花枪”陆诚,长生教的喽啰们还不是手到擒来。 蝉衣只剩下被五花大绑的份。 万子夜不争不抢,跟在江玉迟身后走进石室,目光落在断臂的不识公子身上,眸光闪烁不定。 他并不会生出什么报复的快感,或是无缘无故的怜悯,只是那人似笑非笑的脸色,总是让他觉得不太安宁。 “子夜!”裴轻舟迎上来的神色倒是如常,“谢谢你用蝴蝶传讯,它好漂亮。” 万子夜温和地笑了笑,“这次能迅速制服长生教杀手,要多亏陆诚。” 被点到名字的陆大少爷,大袋鼠似的往两人身侧一蹦,“轻舟,子夜,夸我什么呢?” 万子夜笑道:“夸赞陆大少爷越发聪慧。若不是你想到重新检查怀安堂,也不会这么快就找到江前辈。” 裴轻舟好奇地歪了歪头,“怎么说?” 万子夜道:“陆诚在怀安堂的藏书阁中,找到了几本备注详细的医书,想到这些医书虽不算珍品,但批注花费了不少心血,素问定是视作宝贝,于是叫黄八放出风去,就说他见到有人要将怀安堂中剩余的医书带走。果然,没多时,江前辈就找回了怀安堂去。” 陆诚被夸奖时的脸皮,不是一般的薄,不好意思地道:“轻舟,你所料不错。暗中相助的,一直都是江前辈。他只身难为宗门报仇,见你跟子夜在寻找素问宗门,便顺水推舟,引你们前往怀安堂与长生教周旋,他再伺机......” 说话之间,声音逐渐迟疑,忽地一拍脑门,“不对啊,我怎么觉得,我们被江前辈利用了?” 第一百四十章 驶离益州城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只觉一凛,低声道:“不要多言了。” 在她的眼里,很难定义江玉迟这人。 虽然暗中相助的人是他,联手拿下一线天的人也是他,但若说可与这人相交,她难以苟同。 这位江宗主当日并未揭穿蝉衣,也因势单力薄置裴钰的生死不顾,所行的每一步可以说是利益至上,与“益州城”之名相辅相成。 她心里很清楚,今日如果不是他们有能力与三更楼周旋,恐怕江玉迟绝不会冒险自认身份。 裴轻舟这会儿只庆幸螳螂捕蝉之时,他没有做一只黄雀,同时庆幸他真的念着旧情也好,还是重整宗门无力树敌也罢,即使与他们非友,却也与他们非敌。 有这样冷静过头的敌人,实在过于可怕。 陆诚见着裴轻舟神色严肃,似乎跟着想通了什么,噤了声不再讨论此事——作为落桃山庄的下任庄主,这大少爷也在慢慢领会江湖生存之道。 “闭嘴,你难道不知道,他给了我重生的机会。不论是谁,也绝不能出卖他。” 一句严厉的话语,打破了石室中短暂的沉默。 不识公子的穴道被封,伤势又重,方才没人觉得他还能掀起什么浪来,就给他扔在一旁。突然这一嗓子,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蝉衣从被陆诚推倒的地方向前蠕动了一段距离,身后拖着斑驳的血痕。她仿佛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一双柳叶似的美目期期地望向不识公子, “公子,你这又是何苦?他对你如此残忍,你为何还要保护他?你可知道,三更楼为从你身上获得情报,会用什么样的非人手段!” 她说着,忍不住洒下泪来,“公子......” “妇人之仁!”不识公子目若冰霜,厉声骂道,“你身为长生教的人,怎可长他人志气。我还没跟你算打开暗门的账,现在你又来劝我向人低头,究竟是何居心。” 这几句话,像冰锥一样扎在蝉衣的心头。她越哭越凶,“公子,我对你绝无二心!我对你......我对你......” 哭诉戛然而止。 不识公子寒着脸,没有丝毫动容。 倒是裴轻舟有些看不下去,伸出手捞起蝉衣,交给了一名三更楼的伙计,“她开暗门,还不是因为你在这里生死未卜,凶什么凶。我说你这劳什子教主,也忒不是东西,连这样的小姑娘都要利用。” 不识公子的回应非常简洁和无情,看也不看蝉衣,冷冷地道:“蠢货,坏我大事。” 说罢,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转头望向万子夜,露出个轻蔑的笑容,“要我说,她落得如此下场,多亏万少侠刚正不阿,对小姑娘不留情面。” “狗嘴吐不出象牙。”陆诚提枪便刺。 枪口距离那人还有一寸,却被万子夜拦住,“陆诚,不要受他挑衅。他眼下重伤,受不得你一枪。” 陆诚从鼻腔里出了两道重气,收回桃花枪,“我看,咱们把三更楼的刑具拿上来,在这儿就给他办了得了,省得回头浪费药材保他性命。” 万子夜平静地摇了摇头,目光越过陆诚的肩膀,落在同为方姓的不识公子身上,“李楼主的伤不能拖,带他上船再说。” 等候在门口的三更楼伙计们闻言知意,一左一右将独臂的教主架拖起来。 当裴轻舟走出石窟,才发现已是星子漫天。 一线天周围人影绰绰,原来是李秋月发了特制的烟花信号,召唤了楼子的驰援。山顶的伙计们放下绳索,众人仔细系在腰上,缓缓地沿石壁滑到了底。 夜晚的劲风急吹,浪头滔滔地从远方掀来。映着海上的月光,银龙似的触在悬崖、礁石上,天地间钟鸣鼓奏,唯有一艘漆黑的大船,在海水的动荡中停靠在渡口。 船上有一道玄色的身影飞掠而出,脸上戴着马面,拜在早就等在崖下的李秋月身前,“楼主,我来晚了。” “不晚。”李秋月负手迎风,沉声道,“将人带上船去,即刻驶离益州城。” 直到开船时,仍不见江玉迟的身影,他似乎与裴轻舟抱着同样的想法,只不过是在相同的路上互助了一程。 不知今后,素问药宗还有怎样的传说。 益州城渐渐在众人视线里消失,没入了海平面之下。 映月与浪涛一同汹涌。 三更楼的大船破水而行,这会儿一众手下大多回到房间休整,万子夜拎着一布包的瓶瓶罐罐走在廊里,隐约的几声痛苦呻吟随着他的脚步声逐渐地停了。 他在那呻吟来源的房前停住,推开这间船舱的门,缓步走进后,点燃了屋子的灯。 “你......来了。” 堆萎在房间一角的不识公子,对来人似乎并感到不惊讶。只不过,短短三个字间,他抽了两次凉气,仅剩的手臂那侧紧紧地贴在墙上,支撑着他,不至于倒下身子。 他想抬手遮挡刺眼的光亮,只听铁链相撞,始终没能如他所愿。 三更楼下手果然毫不留情,不识公子当下的境地,比裴钰那时更加惨不忍睹。 他的双腿与完好的手臂被紧紧固定,完全动弹不得,另有一条血迹斑斑的铁链穿入了他的琵琶骨,从前胸绕过,再从另一侧穿出。 “不知道医者仁心的万大少侠,看到我这副样子作何感想。” 不识公子方才的动作,引起钉入身体的铁链震动,扯起皮肉一阵剧痛。他似乎不太在意这个,更好奇眼前人的反应,“或者说,方大少爷看到自家方氏兄弟受苦,有何感想。” 万子夜的语气平淡,像个看惯了生死的大夫,慢条斯理地摆好瓶罐,先抬手诊了脉,并不接话,只道:“阿舟说,你的身上尽是伤痕。我又诊你脉象奇诡,气息损耗也并非因断臂而起,想来应是有人拿你试药。” 不识公子的眼里闪过黯然,盯着面前那只修长的手在瓶罐里挑挑拣拣,半晌才道:“是又如何,我自愿的。” 万子夜显然并不打算回应“是又如何”,垂着静海似的眸子,从一个瓷瓶里倒出金疮药粉于布卷之上,给断臂换了干净的包扎,接着倒出几颗药丸碾碎。 这副不咸不淡的样子,不识公子看了,心里生出莫名的焦躁。他盼着万子夜暴怒、失控,想撕碎这张看起来永远从容不迫的脸。 这张淡然得几乎完美的脸,让他想呕吐,让他想问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在他的血液中被人塞进奇毒、奇药、奇蛊的时候,万子夜却在裴家庄温暖的呵护下,长成了个光风霁月的君子。 凭什么他的肮脏狼狈,要面对明月清风的如雪白衣? 但他没问,冰冷的眼梢弯了弯,转念想起个愉快的事情,“我告诉你一件事好了。你的阿舟知道你到底是谁,方、听、风。” 第一百四十一章 身世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倚在船头,单手托腮,望着夜空凝神。刚才还是晴好的星空,乌云不知何时掩住了明月,天气越发阴沉起来。 察觉到身后蓦地飞来一道轻巧的东西,她反应极快,转身一扬手腕,将那东西接在手里。 ——是个锦囊。 “李楼主,这是何意?这是我爹交给你的东西,你已经看过了吗?” 李秋月负手从船舱里走出,红唇几次无声轻启,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她行至船头,与裴轻舟并肩而立,一言不发地缓缓摘下白玉面具,露出一双圆润的眼睛。 这双杏核似的眼睛,与她杀手的身份不太相符,天然带着纯洁与亲和,即使岁月在她的眼尾留下了浅浅的痕迹,也难掩盖她秀气而灵动的容颜。 “你且看锦囊。”李秋月的口中逸出一声叹息,双眸渐渐深邃,说出的话语,一分有疑,二分有气,七分带着难以言喻的沙哑。 裴轻舟见着这副清丽的面容,愣了一愣,不明这楼主此时露出真容到底何意,也不像有意闲谈,只能先依言三两下拆开锦囊。 里面的有一张被搓成筒的纸条,她将纸条倒在手心里,疑惑道:“这纸条......我也要看吗?” “看吧。”李秋月道,“我已经看过了。” 裴轻舟打开了纸条。 裴琅那飞扬不羁的字迹跃然纸上。 内容短短三行,每个字的笔锋处都洇着一团小小的墨迹,似乎书写之人几经犹豫,才终于将这段话写了完整。 裴轻舟很快地读完了纸条,登时只觉得血液在脑袋里凝固了,喉咙也发干,良久才发出喑哑的声音,“我爹又在讲什么胡话。” 话虽如此说,可她心里也明白,这个锦囊是裴琅打定主意独自出庄子时备下的,饶是他再没个正形,也不会干这样没品的事儿。 李秋月冷寂地笑了笑,接过纸条单手搓成了纸团,随手掷出船外,“你若不愿相信,就当没这回事好了。” 那纸团在水面上漂浮了片刻,随后被浪头浸得透湿,不一会儿,就沉往海水中去了。 “那纸条所言之事,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道。” 李秋月的言语里有不似她的踌躇,见裴轻舟面色木然地望着浪涛,便重新戴上了白玉面具,转身欲走,“我只是看不惯裴师兄什么都藏着掖着罢了,如何选择,全在你自己。” ——秋月,见字如面。知你仍在人世,师兄倍感欣慰。现有一事相告: 舟儿是你的女儿。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前因后果,平淡的一句话却如被炙烤熟了的栗子,在裴轻舟的心中滚烫地炸开。 这件事是多么的离奇,搁在裴琅笔下,又似乎顺理成章。 她的脑海里来回重复着方才看到的纸条,忽然露出一个颇为无奈的笑容,“这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李秋月停住了脚步,“跟我想的也不太一样。” 裴轻舟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李秋月并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场面,话在嘴边一绕,尖锐的毛病立刻展露了出来,“你都已经长到了这个年纪,我就算是想按着头逼你喊娘,估计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准备怎么办?这问题,你应该问你自己。” 裴轻舟从没想过,揭开母亲究竟是何人的这天,是在这样焦头烂额的时刻。更没有想过,她这位突如其来的娘亲,是如此不好招架。 不过,她也感激李秋月的洒脱性子,没哭天抹泪地来一出认亲的苦情戏,也没讲什么伦常道理裹挟,让她得知这个真相时,并未感觉到肩上压住了沉重的负担。 也不是那么轻松就是了。 李秋月翻了翻眼睛,催促道:“要不,我抓你回三更楼跟我培养感情。” 裴轻舟几乎在一瞬间就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不必思考,不必迷茫,这是当下她唯一的答案,“我得回裴家庄去,我爹还在等着我。他特意嘱咐过我,希望我能回去。” 李秋月轻轻地笑了,眼神里微不可闻地闪过落寞,“罢了,你这个小滑头,回去好好教训一下那个老骗子。” 裴轻舟见了,心里不太好受,张口刚想说些什么,却被李秋月不轻不重地拍在头上,“你可别为了可怜我才认娘,你现在管裴师兄叫爹,再管我叫娘,成什么样子。” 说话之间,手掌顺势抚了抚少女如缎的长发,“如果你在裴家庄混不下去,再找我也不迟。我看以你的能力,在三更楼里做个天字杀手也不是不行。” 裴轻舟的喉咙一哽,手里突然一沉,原来是李秋月塞了个金色的物件到她手里。 “这是楼主的令牌,我把它交给你。以后受了欺负,报裴家庄的名号若不好使,就报三更楼的名号,让人家知道知道,你有多惹不起。” “......” 回过神来的时候,甲板上又只剩下裴轻舟一人。她手里沉甸甸的金色令牌告诉她,方才并非是梦,而是她真真实实地找到了娘亲。 李秋月说得没错,裴琅当真是个老骗子。 往日里,裴轻舟总是认为,她那老爹凡事都没形没谱,只管悠哉度日,烂摊子全往二伯和刚叔身上撇。现在才知道,原来他才是那个收拾了十几年烂摊子的人。 独自承受“万灵”蛊虫,独自教导师姐的儿子,独自抚养师妹的女儿,若不是裴钰寻到了素问药宗,看样子他还打算独自带着这些辛酸进棺材里去。 “等你的蛊解了,看我不打得你十天半月下不了床!” 万子夜从船舱出来,正看见裴轻舟的背影伏在栏杆上,一边用拳头锤着船板,一边咬牙切齿地念念有词,夜风送来耳畔的皆是少女的小脾气。 “阿舟。”他唤了一声。刚才从不识公子那里得知的事情,让他温润的嗓音里,多少带了点心虚。 裴轻舟闻声转过头来,定睛望见那抹白衣,不知怎么,突然也有些心虚。上一刻还气鼓鼓的眉毛一下子回了原位,“子夜,你怎么没休息?” 万子夜阔步走近,“刚才给不识公子换过药,路过你的房间,见你不在,我便来寻你。” 裴轻舟莫名地打了激灵,“他怎么样了?” 万子夜的手里抱着一件月白的斗篷,走到少女的身前展开,一只手绕过她的肩膀披好,随后低下了头,几只手指在她的胸前交缠,将斗篷的两根带子系在一起,“他的性命可保,只是仍不肯交代主使。” “是嚒。”裴轻舟心不在焉,视线落在那双修长的手上,扑入鼻腔的是夹在微凉夜风中的药香。 她的呼吸不自觉地顿了一顿,手忙脚乱地想要接替万子夜的动作,手指相碰的时刻,又蓦地缩手回去,愣愣地垂于身际,“那......那他……” “倒是零零碎碎地交代了些其他的。”万子夜仔细地系好带子,仿佛没听见少女的磕巴,又将斗篷的掖角抚平,“夜里太凉,看这漫天黑云,应是快要下雨了。” 裴轻舟瞪着小鹿似的眼睛“嗯”了一声,却站着没动,心里又是一阵涟漪。早先她为了气一气不识公子,跟他说了不少,他......他不会全说出去了吧? ......他会。 她骗不了自己,从眼前竹马少年复杂的眼神里,她知道多半已被不识公子泄了底。 还有其他的什么,她不是很确定。只觉得在这样的一双清朗眸子里,有什么东西比斗篷还温暖,将她整个人包裹了起来,忍不住心脏怦怦狂跳。 星月仿佛并未藏在云间,而是藏在这双眼中。 她不由地手足无措起来,只听万子夜温声笑道:“阿舟,你为何如此紧张。” “我没......”一向伶牙俐齿的裴大女侠,这会儿狡辩都编不出。 万子夜笑得无奈,“我的谎言被你看穿,紧张的,应该是我。” 第一百四十二章 风雨来临之前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这姑娘,给点阳光立马灿烂。 听闻万子夜如此说,混世小魔王的性子“腾”地占上了一席之地,像瞧个新鲜事儿似的,抬手捂上他的鬓发,“快给我看看,你有多紧张?” 万子夜但笑不语,任由少女颇有几分认真地挤压自己的脸颊。 过了好一会儿,见她仍没有停手的意思,这才执住这只不安分的小手,按在胸口不放,“现在呢,有没有感觉到?” 手心处传来紧锣密鼓的跳动。 裴轻舟忽然觉得,心里像是有一只蜻蜓点过水面,一下,又一下,非得将春池搅得水波四起。一时间,竟分不清感受到的,到底谁的心跳声音。 她的耳尖发烫,抽也抽不开手,故作嚣张地道:“万少侠怎么如此心悸,是不是在一线天受了伤,快给自己诊治诊治!” 说这话的时候,却是不敢抬头,只盯着交叠的两只手,仿佛手底下能开出花儿似的。 怎么回事! 究竟是她不正常,还是那万恶的不识公子给她的这位竹马灌了什么迷药了? 谁来教教她,这是什么情况? 裴轻舟尚且不知,有些事情在经历的时候,可以无师自通。 万子夜不知少女澎拜的心声,低垂着清朗的星眸,“阿舟,医者不自医,你来给我诊治好了。” 闻言,裴轻舟自觉终于有话可应,不解风情地扑哧一笑,“莫不是不识公子给你气傻了,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万子夜放开了手,也跟着摇头低笑起来,“......这样说,不行?” 裴轻舟笑弯了眼睛,“若你是来道歉的呢,就对我说,‘裴大女侠,我不该瞒你,大家挚友一场,有什么困难应该携手解决,我再也不一个人背负方家的宿命了,求裴大女侠谅解,与我同舟共济’。” 说完,她一拍万子夜的肩膀,“说吧!我听着!” 万子夜暗自叹了口气,认命地道:“裴大女侠,我不该瞒你......” 裴轻舟笑道:“对啦,接着说。” 她从来没见过他的这副样子,好像当真是“紧张”,神色有几分无奈,还有几分......她说不上来,只是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他并不会老实地按照她的原话说下去。 这份预感让她的心再次狂跳起来。 万子夜接着说,“我不该瞒你。我本是喜欢你,钟情你,不愿方家的旧事束缚了你。现在我知道错了,若你不计前嫌,愿意与我同舟共济,我自然是高兴的。” 裴轻舟的心不跳了。又或者准确地说,她已经没办法分心来关注这些东西。 周遭即刻安静了下来,唯有万子夜轻柔的话语,像是一曲奏尽后的美妙弦音。 天边乌云遗漏的两三点星子,温柔的闪着光。 瞳孔里洒满的也是星光。 她忽地眨了眨眼睛,幽幽说道:“我当然不计前嫌。我对你......本也没有前嫌可言。” 万子夜的心深深地一动,转念突然怕这大小姐的榆木脑袋不开窍,把心一横,赶紧再补了一锤,“我喜欢你,不是挚友间的义气,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我懂了!”裴轻舟感觉耳朵都烫熟了,面对万子夜突如其来的固执,急得快要跳起脚来,“我也喜欢你,好吧!” 万子夜轻笑道:“好。” 裴轻舟一会儿气势十足,一会儿暗绞衣摆,大话说完了,又觉得空落落的,总是感觉少了什么。 正在想破了头地琢磨,就被揽入了个银河倾泻般的怀抱。沉稳、安定,她小猫似的拱了拱,终于找到了窝似的,嘀咕道:“这回足够了。” 这如刀的秋风、乌云压境的深空、漆黑的潮水,让一切都在掩在浓稠的、望不到边际的夜晚。 但这一刻,这对终于相拥的青梅竹马,却是清晰而真实的。 在滚滚的红尘中,永远存在这样的时刻,如梦却不是梦,而是一张永恒的画卷,题头处必是一个温润如玉的“情”字。 有道巨浪击在船舷,化作万千泡沫。 没人察觉到,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陆诚背靠着船舱的墙板,整个人隐在灯火照不见的角落。 他并非有意偷听,同万子夜一样,他担心裴轻舟的情况,便上了甲板来寻,可是见着那两个贴近的身影,他的脚步迟疑了,莫名地躲进了这处墙角。 当二人在船头絮语的时候,他破天荒地厌恶自己深厚的内力,若非如此,也就听不见两人原是心意相通。 也就不会一派心碎。 他望着那蓝衣的少女,无声地道:“我也喜欢你啊,轻舟。” 陆诚陆大少爷,多少人嫉妒不来的天之骄子,对旁人的东西从来目不斜视,对不属于自己的,也从不妄念追逐。从前一心洒脱地快意世间,当下却对生死之交产生了“羡慕”的情绪。 他不由地想起初见那少女的情形。彼时,她一身凛然正气,在几人中挺身而出,漫天的剑花像一张网,网住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勇敢、正义、出人意料,当与她一同奔波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他喜欢的,她的身上全都有。 陆诚不可避免地失落。 除此之外,他又为那两位好友感到高兴,打心里觉得他们彼此相配,不愿两人有丝毫的困扰。 看来,他只能转身离去。 靴子踏上船板的轻响惹来裴轻舟的关注,她只见昏暗的船舱里银冠流光,当即喊了一声,“陆诚?” 陆诚好似被清越的呼喊点了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了。 转身之间,他不经意地望见万子夜模糊的神色,暗自又思忖道:陆诚啊陆诚,难道你的江湖里没了情、还没了义吗? 等到走上甲板时候,躲在暗处的黯然失魂,已恢复了如常的桃花笑容,“轻舟,是我。” 说罢,抢在万子夜开口前,闪身挤在两人当中,“好啊,你们两个人竟然在深夜里幽会,这么大胆。不过,我喜欢。” 裴轻舟露出难得的少女羞赧,抬脚便踢,“不许胡说。” 陆诚挨了不轻不重的一脚,心里反而敞亮许多,双臂一左一右地搭在两人肩头,直往自己的怀里揽,“挺好的。” 裴轻舟拨了拨头,钻出一颗乌黑的小脑袋,“什么挺好的?” 陆诚夹住她的手臂没用力,夹住万子夜的那边倒是故意使了劲,见他老实没反抗,不由地哼哼了两声。 “你们两个人在一起,从朋友成了侠侣。那么自今日开始,我就是你们两人天下第一好的朋友了,不是吗?” 裴轻舟这才知道刚才的倾诉被人听了去,倒也没慌,恍然“啊”了一声,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只觉得陆诚的情绪说不出的高涨,便莞尔哄道:“陆大少爷向来是第一位的。” 万子夜也道:“当然。” 陆诚哈哈大笑,放开了两位好友。转头凑近裴轻舟,一双桃花眼几乎要贴上那双灵动的杏眼,“别整这些漂亮话。轻舟,我问你,我跟子夜掉在水里,你先救谁?” 裴轻舟也笑,大力拍了拍陆诚的肩膀,“救你,不光我救你,子夜也得救你!” 这样就够了。陆诚想,人生难得知交,也难得糊涂。 他潇洒地挥了挥手,三千烦恼丝随风而散,“轻舟,若是子夜日后欺负你,你尽管告知于我。我协同上百落桃门人,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得给他揍得鼻青脸肿!” 裴轻舟忍俊不禁,“先谢过陆大少爷了,有你做靠山,量子夜以后也不敢再欺我瞒我。” 她这一笑,自是有少女怀情,眸光剪水,唇若含丹,美得令人泫然。 陆诚和万子夜也忍不住相视笑了起来。 三位江湖好伙伴,自成了海上的灯火,在船行飘摇之中亮在了一起,就在风雨来临之前。 第一百四十三章 破夜之火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三人无心回船舱内休息,并肩坐在甲板上。 闲谈中,裴轻舟和万子夜再不隐瞒,各自交代了身世和来龙去脉,听得陆诚瞠目结舌。 本是要出言安慰几句,见着两位好友洒脱的神色,不由地笑了笑,话在嘴里走了一遭变成了,“等你们成婚,谁坐高堂?” 饶是陆大少爷肚子里的蛔虫,估计也想不到他会傻乎乎地冒出这样一句。 裴轻舟被问得一愣,口型变了又变,干脆直接出掌,隔着万子夜去弹那顶晃晃悠悠的小银冠,“让你问诨话!” 陆诚一手护住发冠,缩着头连道“错了”,却在此时发现自己纯属“顾头不顾腚”,又连声笑道,“子夜,收刀收刀,真的错了。” 待到头冠和大腿的威胁尽消,不禁发自内心地感叹道,“裴庄主是个英雄,多年来实在不易。” 谁说不是呢? 提到老爹,裴轻舟也跟着感叹,“大伯临终之前,将‘万灵’蛊虫的秘密尽数告知了我。等我们审出不识公子,回到裴家庄,便可救我爹性命了。” 万子夜今夜是第一次听说“万灵”,却隐约有些熟悉,仿佛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这个东西。 刚才听裴轻舟讲述裴琅中蛊的时候,他便在暗自回忆,直到这会儿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如何解蛊?” 裴轻舟转述起裴钰的话,“说是解蛊,也不太准确。大伯说,当年素问的那一本真正的秘籍叫做《万灵蛊法》,一共上下两册,习之可制出奇蛊‘万灵’,并可从此化血为药,增长百年功力......” 言语之中,其他两人才知,原来素问流出的残本总共两册,上册记载制蛊之法,下册则记载操纵之法。 当年裴家人得到的即是上册,所以制出了“万灵”后,缺少相应利用的法门,只能以寿命为代价暂且传承。 而下册...... 万子夜洞若观火,“是《神蛊遗术》?” 裴轻舟的脸色喜忧参半,“是的。大伯说,只要我爹修习了下册,也就是《神蛊遗术》,到时候,是利用它成为武林神话,还是不受损伤地将它取出,就可全凭我爹的心意。” 陆诚喜道:“那裴庄主岂不是可以天下无敌了!” 裴轻舟不置可否,只道:“我们手里,现在只有半本《神蛊遗术》,心法部分,须得由不识公子补齐......” “阿舟,不必犯难。”万子夜倒是笑了笑,“《神蛊遗术》的心法,我或许已从蝉衣的假秘籍中参悟出了,回庄子让师父一辩真伪即可。” 蝉衣曾经怕人看出破绽,就自作聪明地在《神蛊遗术》中修改几处关键口诀,交给万子夜观看。没想到的是,这少年遇事变通,且悟性极高,在心法运行不畅之际,竟自行修正,反而让他得到了真正的心法。 “子夜,可以啊!”陆诚连连感叹。他这趟出来,脑袋也是越发的开窍,说起话来头头是道, “如此一来,只要从不识公子口中审出长生教的背后主使,便可离方家旧案的真相更进一步了,是不是?” 正说着,抬手一指,“快要码头了。” 入海口的镇子渐渐露出些模糊的轮廓,三人的心情或多或少都有些激动,纷纷站起身来准备等船靠岸。 嗖—— 还没等三人入舱通知众人,一道火团从岸上飞射而来,火流星似的,划出熊熊的弧线,点燃了漆黑的夜,一头扎入三更楼的船中。 箭头的火油触到船板,火舌开始迅速蔓延。 第二支箭在片刻后跟着杀到,没入三人脚下。 “船上走水了!”陆诚闪身躲开烫脚的火箭,飞至船舱之上,甫一大呼,船舱里霎时间冲出许多三更楼的杀手。 李秋月紧随而出,施展轻功,双足登萍度水,率先向岸边掠去。 第三箭猝不及防地射来,火势不可控地冲天而起。 “还有不识公子和蝉衣!”裴轻舟刚想冲回船舱,却被一名杀手拦住。 那杀手的声音在火焰中,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裴女侠,不必着急。楼主吩咐过了,兄弟们已经去寻那小魔头,肯定给他带出来。” 说话的工夫,大船上已是浓烟四起。好在行船速度不慢,起火的时候,离岸边又进了几丈。 轻功上乘的杀手已鱼贯向码头飞掠,稍微差一些的跳下了船,火焰声、呼喊声、入水声不绝于耳。 混乱中,两名杀手背着蝉衣和不识公子从船舱奔出,裴轻舟三人不再犹豫,手掌托于那两名杀手的背后,带着他们一齐掠向岸边。 不识公子大约只剩下一口气吊着,半死不活地趴在杀手的背上,从囚室出来的时候没作什么妖,这会儿安然从火中逃脱,即刻生出了刻在骨子里的杀心,手中铁链哗啦一响,就往杀手的脖子上套去。 “劝你别动。” 还没等举起铁链,一柄闪亮的柳叶刀就先贴在他的手腕。 万子夜手持飞刀,肃然说道,“若你再动一分,我便废了你的手筋。” 不识公子双目一紧,默然放下了使坏的手。那杀手顺势松了肩膀,给他扔在地上用刀制住,“多谢万少侠。此二人由我兄弟们看管,还请各位助我们楼主一臂之力。” 话音刚落,只听黑暗中传来一声清叱,码头上骤然亮起几十点火光。 这些火光,显然比那日苟吏手下的人要有章法,摆出的阵势恰如雁行,密密麻麻地占满了屋顶,火焰居高临下,指向陆续上岸的三更楼杀手。 杀手们井然有序地一字排开,面无惧色。两边的对峙如弓弦紧绷。 不识公子抬起头,瞳孔里像是被火点燃似的通红,唇角扬起个难以察觉的弧度。 方才发出声音的人,正是李秋月。她似乎是与房檐上的某人过了招,并且败落下来,此时退回码头,只听“咔嚓”一声微响,白玉面具从正中裂开缝隙。 若不是面具替她挡了一道,恐怕头颅难保。 只是,纵然她身负内伤,能这样迅速给她致命一击的,又是何人? 裴轻舟同万子夜、陆诚亮出兵刃,挡在李秋月身前,厉声喊道:“你们究竟是何人?有何目的?” 火阵雁首之处,闪过一丝不同寻常的红光。 有人纵身从那处跃下,屋檐投下的阴影是最好的保护,让人看不清他的容貌。脚尖稳落,沙哑低沉的声音随风而至,“你们三个,一起来。” 江湖之人,有时不需多言,一切尽在武中。 裴轻舟也不啰嗦,登时抽剑而上。 对方几招之间击落李秋月,言语又如此嚣张,自然是不可小觑。短短一丈多的距离,她几乎没做保留,内力急催于灵雀剑上,看准了那人的身影遥劈。 剑光刺至那人肩膀,她紧跟着攻到身前,却在不该分神的时候,愣了一愣。 她的剑尖没有实感,不仅没有想象中地刺入血肉,剑气也仿佛泥牛入海,青色剑光忽地消失殆尽。周身陡然升起极具压迫性的内力,引得灵雀剑一阵颤栗。 强大内力形成的气流,牢牢地束缚了她的手脚。 侧头一瞥陆诚,他同样露出惊疑神色,桃花枪似乎感知到了威压,赤红光芒逐渐暗淡下去。 阴影里那人动也没动,只是没忍住地一声轻咳,裴轻舟和陆诚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裹挟,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如何出招,人已频频连退,发丝与衣袂在内力带起在旋风中翻飞。 喉咙腥甜翻涌,不多时,两人咳出几口血来。 如此深厚的内力,怎会闻所未闻? 裴轻舟心头一震,重新展剑,“你是长生教的真正主使,是不是?” 那人没作回答,扬手震退几枚飞针,生了锈似的一把嗓子再出声,却是对着万子夜说话,“你该拿出些真本事。” 第一百四十四章 何处是家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只见白影一闪,万子夜抢身掠过火光与阴影的交界线,整个人如黑夜里的白隼,双翼带风似的掠入屋檐底下。 他先扬袖发了暗器,后取腰间短萧,在唇边吹出几个急促的音符。短萧音波四起,随乐律忽明忽暗,风驰电掣间,人已用箫为刃,欲与那神秘高手贴身近搏。 银针轻细如雨,铁蒺藜实如火弹,寒光熠熠的飞刀凌空尖啸,暗器无不以极快的速度迸射。 仔细看去,那烟花般璀璨的暗器当中,还夹杂着许多振翅的飞蚁,不多时,团成贴地而行的一片乌云,随着嗡声渐强,一齐同暗器飞驰。 奇怪的是,万子夜没从那神秘高手的身上感到杀气,甚至在他出招的瞬间,原本的戾气也不知消弭何处,仿佛那人只想守、不想攻,让人疑惑倍生。 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暗器或是自半程掉落,或是没入房柱泥墙,飞蚁也无法幸免于难,被气劲震掉了翅膀,恹恹地颤动着尖利口器。 在气劲的压迫中,万子夜寸步难行。他不避不退,干脆只攻不守,忍受皮肤似要割裂的疼痛,运起内力在气海翻腾,几次冲向那人所在之处。 青竹短萧在隔空的较量中开裂,一片微不可见的竹屑擦过他的发鬓,割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九霄电闪,滚滚雷鸣。 撕裂长空的闪电,在一瞬间照亮了那人的面容,白森森的一张“脸”。 同一时刻,那高手仿佛没有耐心再纠缠,抬手打出一掌,将万子夜推出一丈有余。 裴轻舟也抓住了天地通白的片刻,看清了那神秘高手的样子。 看身形,那人是个男子,身披暗红色大氅,腰间系着考究的大带,当中嵌着块翠玉,看装束,有几分侠客世家的风范。 只不过,他的面容与衣着相去甚远,脸上覆着一块看不出什么材质的皮子,皮肤裸露的部分黑红掺半,犹如被火灼烧后的痕迹。 那一双眼睛,不知为何闪着复杂的眸光,有几分愠怒,也有几分殷切,叫人看不明白。 万子夜站定,翻手又是一记铁蒺藜飞射。那人仍然不动,铁蒺藜却拐了弯,撞到屋瓦间去了。 “你......”那高手抬脚似要走动,忽地顿住了脚步,众人只见一枚袖箭从他的右上方激射,斜斜地插入了他的肩膀。 原来,万子夜刚才在发暗器的时候,藏了个袖箭筒子在其中。那筒子被他打向房檐卡住,这会儿又故意打偏铁蒺藜去开机括,一枚袖箭便猝不及防地弹射而出。 “义父!” 呼喊声从身后不远处传来,裴轻舟回头一望,不识公子的神色发光,在三更楼杀手的刀下微微挣扎。 义父? 裴轻舟的心头升起疑云,还没能琢磨明白,陆诚先凑了上来,低声道:“子夜,那人是不是跟你认识,怎么下手比对我们都轻。” 万子夜剑眉紧皱,一股难以名状的不安挥之不去,“不识公子唤他作义父,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方家人。” 陆诚撇嘴道:“最好别是。” 李秋月见三位小辈落败,高举起一只手,清喝道:“跟我一起......” “楼主,我无意与三更楼为敌。”话还没说完,那高手就将其打断了。 他若无其事地拔下肩头的袖箭,非常模糊地笑了笑,缓步从阴影里往出走,“我今日来,只是想接我儿子回家。” 不识公子挺起了胸膛,在看清义父的目光后,刹那间萎靡了下去。 那人的步子极缓,众人如临大敌,目不转睛地防着他的异动。 但那人只是在走路,钝刀子杀人似的,偏让人全身紧绷,仿佛鞋底与地面摩擦的轻微声响,都是一颗颗霹雳堂的炸雷。 又一道悬剑似的闪电,劈落在众人的头顶。 裴轻舟不经意地扫向屋顶,突然上前一步,横剑挡在万子夜的身前,“别过来,你是谁?” 雷声的轰鸣,远不及她心中的颤栗。 “阿舟?” 万子夜的轻语,她听不真切,只觉得生出一种非常强烈的预感,当那人走到他们跟前的时候,一定有什么东西要崩塌了。 她看到了屋顶上的什么? 举着火把的黑衣人当中,有两个她见过的人,方虎和方豹,实打实的方家忠士。 若说不识公子不肯交代出义父,那么,方虎和方豹二人,又是对谁又敬又惧,不肯告知散播“裴家残害方家”的来源? 向他们走来的,嘴上唤着“儿子”,眼睛却不曾离开万子夜的人,到底是谁? “哈哈哈哈。”那人好似看到了什么滑稽的场面,皮笑肉不笑地挤出难听的冷声,“裴家的臭丫头,我来找我的儿子,关你什么事。” 裴轻舟冷汗涔涔,在寒风中打了个颤,却是一步不让。 忽觉一股温柔的力量将她向后拂去,眨眼间,身前被一袭胜雪白衣挡住,两人已交换了守护与被守护的位置。 随着那人越走越近,万子夜脑海中的某些记忆,慢慢地苏醒了过来。 他直视着那人野兽般的双眼,朗声诘问,“你到底是谁?” 那人嗓子里有团浓烟似的,又笑了几声,随后长长地舒了口气,“快入冬了,想来桂花已经落尽。本想今岁回苏府缅怀你娘的,不成想因为这些琐事耽搁了,实在可惜。风儿,你说呢?” 在万子夜的记忆中,大多是母亲苏袖的悉心陪伴,很少出现父亲的影子。 父亲总是很忙,按母亲的话说,他是个醉心在医书里的痴人,方家主人的职责与悬壶济世的重任,让他不得不牺牲与妻儿相聚的美好时光,不停地寻找稀世草药、方子、典籍,在医道的路途上攀登。 万子夜听得进母亲的话,也向往着父亲的使命,自小就喜欢往药房里跑,草药的味道几乎将他浸透了味儿,仍不依不饶地跟在长辈们的身后学习。 有一回,他听闻父亲远游回来,兴冲冲地跑向书房。 还没想好如何汇报自己医术的精进,刚扒开小小的门缝,就看见满地散落的书籍,父亲坐在书桌后头,并没有被开门的声响惊扰。 一双平日里温和的眼睛,贪婪地盯着案上的书册,几乎能看见眼白处满是兴奋的血丝。 一双手越翻越快,引得书页翩飞,一度让万子夜担心,那书会不会被撕得粉粹。 但他没动。那时候,他还看不出父亲眼里到底蕴着怎样的情感,只觉得有点儿打怵,怯生生地喊了一句,“爹。” 父亲终于如梦方醒,抬头一见他,立刻合上书册塞进案膛,从案桌后面绕过来抱起他,“风儿,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阿袖呢?” 万子夜那时仍有些怕,缩了缩头,从父亲怀里跳下身去,一溜烟就冲出书房,跑回母亲的身边。 该问一问的。 眼下,那张毁了容的狰狞面孔,还有那双说不上温情,反而几分冰冷的眸子,逐渐与印象中的父亲重合,万子夜忽然不着边际地想:当时父亲在看的,究竟是什么书? 母亲对父亲的描述,全是真的吗? “你是......方家的家主,方天宇?”陆诚打破了良久的沉默,万分不信地喝道,“你不是不识公子的义父,长生教真正的主使吗?”。 方天宇睨了一眼,语气隐有不悦,“怎么?” 陆诚正欲提枪,被雪白衣袖拦住。 万子夜的神色不见迷惘,双目如神,定定地望着身前这位本应熟悉,却让他感到陌生的人,“......父亲。” 方天宇从陆诚身上收回杀心,应了一声,“风儿,是我。我来接你回家。” “家?”万子夜的眼底燃起两股冷焰,破天荒地凌厉道,“十年前,方宅已毁,哪里是家?你说的家,是长生教吗?” 说着,他利落地亮出两柄断魂钉,横亘在两人之间,“父亲,你告诉我,十年前的凶手,到底是谁?” 第一百四十五章 各自的使命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我不清楚,”方天宇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我想此事,裴家定是逃不开干系。” “不可能。”万子夜回应得斩钉截铁。父亲的态度如此轻慢,反而使他冷静下来,沉声又问,“那一夜,那个雪夜,你究竟在何处,是如何活下来的?” 方天宇望了望天外,浓郁的积云已从海平面逐渐逼近,空气中令人烦躁的潮气越来越浓。 他似乎讨厌这样的气息,懒得过多耗费时间,只尽量压住暴戾,好言劝道:“风儿,这里外人太多,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同我一道走,等我慢慢跟你解释。” 万子夜沉默不语。 面前被他称作“父亲”的男人,他根本无法信任。 这身刺眼的红衣,与他记忆里的父亲大相径庭。不知为何,总能让他联想到风雪交加的灭门之夜,妖异的暗红如同毒蛇阴惨的信子,舔舐过无数噩梦般的记忆碎片。 但他必须找到真相,即使获得真相的途径,需要他质问自己唯一的血亲,“你知不知道,娘她被人害得很惨?你为何不在她身边?” 方天宇藏在假面后的神情终于有了动容,舌头舔过深深的唇纹,直到双唇红得似要滴下血来,“阿袖,我知道,阿袖……” 言语之中,他的语调越发的不自然,隐隐透着几许疯癫,和孩童似的仓惶,“阿袖,你怎么能……” “义父!” 尖利的声音打断了方天宇的喃喃自语,不识公子越来越不安分,卯足了劲在三更楼杀手的刀下扭动。 那杀手先前得过不杀这魔教公子的命令,这会儿下手不敢太重,手中的刀锋压了又压,直到将不识公子的颈子上划出了血痕,赶紧不知所措地望向李秋月。 “点住他的哑穴!”李秋月没好气地道,“不识公子,幕后主使既然已经现身,我们留着你其实也没什么用处了。若你再不老实,我便即刻下令取你的性命。” 不识公子抓紧还能言语的机会,不屑地冷哼一声,“裴女侠三人就在我义父的身前,你敢轻举妄动?” 这话正戳中了李秋月的软肋,眼下她负伤不敌,对方又人数众多,并占尽地利,更重要的是,裴轻舟离那人的距离,只有三步之遥,可谓是生死大权皆在敌手,她必然不敢在此时处置不识公子,只有一口郁气提在胸腔。 被这么一搅和,方天宇愣了片刻,似是醒过了神,深深地望了李秋月一眼,“还有我的另一个儿子,不识,希望楼主能够高抬贵手,将他还回来。他断臂之仇,我也可既往不咎。” 不识公子得意一笑,完全不在意义父说话的时候,并不看他一眼。 李秋月嘴上不置可否,心里却明白没什么交涉的余地。她挥了挥手,那杀手将不识公子推上前来,刀却没放,姑且先将手中人做个筹码。 方天宇笑得轻蔑,他的耐心用尽了,抬起一只火热的手掌,搭在万子夜的肩膀上,“风儿,我瞧着要变天了,你痛快跟我走,也好让你的伙伴们早些找地方避雨,莫在雨中受了风寒,你说呢?” 话语平和,威胁之意尽露,万子夜怎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他清楚,形势对他们完全不利,只不过,为何方天宇会贸然现身,真的只是单纯地为他这个儿子而来的吗? 父亲对母亲的爱,他在之前从不曾怀疑,今日见了父亲对母亲之死的痴狂,心情十分复杂:一个魔教的主使,所行的恶事众人皆知,难道内心深处还残存着不为人知的柔情吗? 这片柔情,能让父亲幡然悔悟吗? 无论是形势所迫,还是对真相的追寻,万子夜都只有一个选择,“我跟你走。” “子夜,不可!”陆诚扣住万子夜的另一侧肩头,疾声说道,“难道你忘了,我们说过的,长生教的主使也许就是......” 凶手。 这两个字没能说出口,就被一股霸道的内力震飞出去,幸好几个三更楼的杀手接住了他,不然恐怕要坠入海面摔个五脏俱裂。 原来,方才是方天宇按住肩膀的手发了力,气劲隔山打牛,打断了陆诚的劝阻。 万子夜一向温和的面容上布满了怒气,用力挥开父亲的手臂,“我答应了跟你走,请你不要再伤害我的朋友。” 方天宇不甚在意地哼笑了两声,大手一挥,向房檐上的众人发令,“撤箭。”顷刻间,火焰熄灭了大半,长生教的众人如同夜行的蝙蝠,扑棱棱地掩入暗处,只剩下几处照明的火把。 “风儿,这样你可满意了?” 码头骤暗。 万子夜侧了侧身。 他的身后,始终有一个人沉默不言。他清朗如星的眸子寻到了她,在昏暗的天地间,他却能看清那少女的容颜,并将她印入了瞳中。 裴轻舟也在看他。 不发一言地、强颜欢笑地、几乎要哭出来地看着他。 万子夜笑了笑,轻轻一拉少女的手,又轻轻地松开,不再贪恋指尖的温度,转过身去迈开脚步。 手臂处忽地感到些拉动的力量。 裴轻舟当然知道万子夜在想什么,理智告诉她,这是当下他们最好的选择。 可是,望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她的理智在刹那间被情感的洪水淹没,浮上来的只有一个念头:不想让他走。 “子夜,别走,我们跟他们拼了。” “臭丫头,”方天宇阴狠地盯着裴轻舟,舌尖嗜血地舔过牙齿,“你们裴家还未洗清屠杀方家的嫌疑,我不为难你,是给风儿面子,你别得寸进尺。” 说话之间,暗红的衣袂灌满了风,任谁都能看出一股极具破坏性的气劲正蓄势待发。 “舟儿,快退下!” 李秋月抽剑疾掠,被几个手下拦住,“楼主,不可。” 裴轻舟的手没松,旁人的声音入不进她的耳朵。她的眼里只有即将只身犯险的竹马,正欲再与他说些什么,冷不防地跌入稳当的怀抱。 万子夜背对着方天宇,牢牢地将裴轻舟护在怀中,俯身在她的耳畔轻声道:“师父与我追查了这么多年,现在总算有了眉目,我不能不去,这是我的宿命。” 裴轻舟顾不得旁人在场,双臂环过万子夜的腰身,闷声道:“如果你执意要走,我便跟你一起去。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万子夜淡淡地笑了,像是少女在闹小脾气一般,一遍遍地抚过她的乌发,耐心哄道:“阿舟,师父若知道你不回去,还不伤心闹绝食吗。若知道你是因为我才不回去,恐怕是要将我逐出师门的。” 裴轻舟笑不出来,赖在怀里不肯动,只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回轮到万子夜语塞。他眼见着怀中的少女脸色发寒,忍不住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头,“阿舟,我不在的时候,你要照顾好自己。对不起,拯救师父的重担,要压在你一个人身上了。” 这大约不算是个正式的吻,只是微凉柔软的唇瓣贴过额头,留下蜻蜓点水的触感,甚至旁人看不清楚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 但裴轻舟的鼻子却酸了,眼角也酸得不行,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松开手退了一步,“什么重担,我裴大女侠手到擒来,不值一提。” 眼波闪了几闪,她缓缓道:“子夜,去吧。” “阿舟,多谢你,一直都知我。”万子夜点了点头,两人默契地同时转身,各自向着自己的使命走去。 谁也没有再回头,生怕分离的勇气,因望见对方而瞬间殆尽。 啪嗒。豆大的雨点,在地上砸开一团深色的印子,秋雨终是落了。 方天宇隔着雨滴,悠然地盯着李秋月,“李楼主,放人吧?” 李秋月转头望向陆诚,“陆少庄主,抱歉。三更楼与落桃山庄的这桩生意,看来是真的做不成了。” 陆诚望着两位好友沉重却坚定的步伐,叹了一声,“无妨,放人。” 三更楼的杀手拎住不识公子的衣领一抛,将他抛向方天宇。 方天宇飞身接住,点开义子的哑穴,只听怀中的不识公子喜道:“义父,多谢!”语调些许激动,竟有几分哽咽。 双方紧绷的局面松懈了下来,火把尽消,冒起冲天的浓烟。 房檐上再不见人影,秋末的雨幕很快朦胧了本就模糊的黑夜。 陆诚扶住胸口,踉跄站起身来,轻声道:“轻舟,他们走了。这样真的好吗?” 裴轻舟的发丝濡湿,秀丽的小脸也淌着雨水。她摊开手心,是万子夜塞给她的《神蛊遗术》心法。 “总会再见的,我相信他。”她展露出个凄美的笑来,“走吧,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 第一百四十六章 春风一等少年心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秋雨下个不停,李秋月命人在渡口包了艘大船,赶着发白的天光,一路在浮沉急浪中航行。 裴轻舟在房间里小憩了一会儿,只觉得整个人浮在云上,稍有不慎就跌落个粉骨碎身。正当晕晕乎乎时候,船身猛地颠簸,终于使她摔回了现实,摸到了又冷又硬的床板。 如果有治疗晕船的药丸就好了,她的手臂压在额头上,恹恹地想。 这临时的船比不上三更楼原有的那艘,船舱里弥漫着些许汗臭味道,在气压极低的雨天里,使人原本郁结的心情更加沉闷。 睡是肯定无法再睡下去,她干脆起身,从架子上扯下一块干净的汗巾,往走廊里奔去。 脚步迈了一半,又折回身来卷了个毯子夹在臂下,三步并两步地蹿到了另一个房间门口。 试探着敲了敲房门,见无人回应,她轻轻推开门扉,走向角落里的粉衣姑娘。 蝉衣被绑在墙角,蜷着身子,跟一团瑟瑟发抖的粉兔子似的。她似乎毫不在意自己濡湿的衣裙,双目空洞望向满是污渍的墙壁,让人担心这只“小兔子”到底还有没有生命迹象。 “我进来了。”裴轻舟轻声说道。 蝉衣没应。她的三魂七魄丢了大半,大约就丢在入海口的码头上。 与长生教对峙的时候,她全程目睹了方天宇的强势与癫狂,更目睹了不识公子浑身残破不堪,却因为义父理所当然的救助而雀跃不已,像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合家欢。 没人想过要救她,连虚情假意都舍不得给。 她苦苦追寻的不识公子,甚至没有给过她一次注目,就那样将她遗忘在无人问津的刀下。 虽说她行事心狠手辣,但到底是多情而敏感的少女年纪,心上人如此决绝,怎教她不失魂落魄。 裴轻舟瞧着蝉衣这副样子,寂寥地眨了眨眼睛,将汗巾盖在她的头顶,略显笨拙地帮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裴姑娘。”半晌,蝉衣转过头来,终于幽幽地开了口,“如果你是想从我的口中探听些什么,抱歉,让你失望了,关于你们所说的旧案,我什么也不知道。” 裴轻舟手底下的动作没停,又用毯子裹住了那因寒冷而颤抖的单薄身子,才道:“我知道,若非如此,那两个人也不会轻易让你落在我们的手上。” 蝉衣平日里笑起来很美,她现在笑了起来,却满是自嘲,一派的辛酸,“那么,你是来可怜我的咯?可怜我为虎作伥,终落得个弃子的下场。” 裴轻舟平静地摇了摇头,“我并不可怜你。不管怎么说,你杀害了老钱,引来长生教的杀手,导致那么多无辜之人的死亡,理应受到三更楼的惩罚。” 这一番话,让蝉衣愣了愣,不多时,苍白的小脸上浮现几分愠怒,“若你是来看我的笑话,大可不必。” 裴轻舟仍是摇头,“我没这份闲心。” 蝉衣被这个匪夷所思的蓝衣少女搞得糊涂,问起话来,中气反而足了不少,“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裴轻舟索性盘腿坐在地上,托着腮认真地想了想,“我想听一听你与不识公子的故事,他与方天宇又是什么关系?” “你这不还是套话吗!”蝉衣气得发笑,隐约夹带着嘲弄,“你是想问我,你那竹马少侠跟他们走,会不会有危险吧?” 裴轻舟答得倒是坦荡荡,“确实如此。”一双清亮的眸子不容拒绝地盯着蝉衣。 蝉衣被盯得浑身不自在,面色很快转为苦笑。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不识公子的绝然与笑颜交替从脑海中闪过,让她分不清楚,从心底翻涌而起的,究竟是爱是恨。 “我跟他,大概也可算作青梅竹马吧。” ——青梅竹马。 裴轻舟心头一紧,垂首兀自笑了笑,“看来我们两人的竹马,都被同一个人带走了。” 蝉衣听了心里泛酸,柳叶眼瞪得通红,染成了枫叶似的,“你还听不听?” 要说裴轻舟这姑娘也算个奇人,性子纵然是大大咧咧的,可偏有一股亲和劲儿,总是能三言两语之间,就让旁人多出几分共情和信任。 这不,她说过一声“当然听”,就当真端正了坐姿,双手搁在膝盖上,一副洗耳恭听的认真样子。 蝉衣见了这架势,只觉得自己好像并不是阶下囚,而是在与身前的少女进行着一场平凡的茶话。 平凡的生活,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东西,不由地一阵伤怀,“说起来,方天宇不仅是公子的义父,更是他的救命恩人......” ...... 蝉衣断断续续地讲着,裴轻舟这才弄清了不识公子与方天宇之间的关系。 原来,不识公子出自普通的习武之家,在一次与父母出游时路遇山匪,由于寡不敌众,父母双双身亡。 这个孤零零的孩子独自一人滚落山崖,又在树林里游荡了许多天,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忍过了黑夜、捱过了饥寒,在他自认撑不下去的时候,终于碰见了个男人,那人便是方天宇。 方天宇收养了他,将武艺传授给他,不识公子从此易了姓名,甘愿随义父沉寂数载,做个无人识得的魔教傀儡。 而蝉衣......本是被卖入烟花之地的穷苦孩子,因在交易时咬掉了人贩子的耳朵,在血与汗糊了双眼、体力逐渐不支时,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件宽大的白衣。 那是个杨柳拂面的春日,春光倾泄了一地。 不识公子略显瘦弱,笑起来瞧着也没什么气力。他拉住方天宇的衣角,一指蝉衣,“那女孩有股狠劲儿,我看能用。义父,我们带她回去吧。” 人人都看中了蝉衣的美丽面孔,想给她卖出个好价钱。只有不识公子见到了她像恶犬似的,叼着一只耳朵狂奔,于是在温和的风中对她粲然一笑。 是幸吗? 两个孩子究竟是被拉出了泥沼,还是从此跌入了深渊,当下岁月留给他们的,是完全不同的答案。 裴轻舟颇受震撼,不忍谈论蝉衣的往事,只道:“怪不得不识公子对方天宇如此衷心。只是,我见他身上有许多伤痕......” 蝉衣的面色又惧又恨,咬牙道:“方天宇,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绝对不曾真心对待过公子,只是利用公子的依赖,像训野兽一样地训练着他。给他鞭子、再给他温情,一步步将他逼向偏执。” 说罢,她丧气地蹙了眉头,凄然地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许,我对公子,正如公子对方天宇,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裴轻舟听完这些,说不上来心里是种什么样的滋味。她默然地抚了抚蝉衣的肩膀,只听那粉衣姑娘似乎释然地说,“说出来反而轻松许多,不必那么憋屈地死去了。” 每个人都清楚,招惹三更楼,下场只有:死。 蝉衣这会儿反倒轻松了不少,抬起脚尖蹭了蹭裴轻舟的靴面,“裴女侠,我这回真的没什么可说了,你走吧。看见你,就想起你那个真情实意的万少侠,我嫉妒,我心烦。” 裴轻舟站起身来,目光灼灼,“蝉衣姑娘,再见。” 蝉衣咧嘴一笑,唇红齿白的,如初见时美艳动人,“行了,快滚吧。” 裴轻舟重新打开房门,发霉的雨味扑面而来,吹皱了她的眉眼。 身后传来低声的哼唱,夜莺一般清灵,杜鹃一般哀婉。 “蝶舞梨园雪,莺啼柳带烟。小池残日艳阳天,苎萝山又山......” 她的脚步顿了一顿,终是掩上了两扇门板。 ......春风一等少年心,闲情恨不禁。 第一百四十七章 好奇的弟子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家庄。 天高云淡,群雁南飞。 陆诚仰着头望了好一会儿,直到个银杏果子砸在发冠上,随后滚落在地弹了几弹,这才回过神来,朝扔果子的方向看去。 一位胆大的裴家弟子从院门后头探出了头,向他勾了勾手,做出了个口型:“过来。” 陆诚举目瞧了一圈,抬起手指了指自己,“我?” “是你,快过来!”那弟子继续招手,“快点!” 陆诚疑惑着迈步过去,刚一出院子,拐个了弯儿,就被拉住了手臂。身边呼拉拉地围上了四五个人,给他一下子堵在了墙角。 那大胆弟子大约跟陆诚的年龄相仿,说起话来倒不避讳,大大方方地抱了个拳,“我是裴家庄的弟子,楚闲,不知少侠怎么称呼?” 陆诚“呃呃”了两声,对这般突如其来的热情,完全摸不着头脑。 自打他跟裴轻舟回了庄子,便感觉无数道好奇的目光投在身上,原本被管家裴刚驱过一次,没想到修习过后,有几个找到议事厅来了。 “我是落桃山庄的,呃,陆诚。请问,各位找我何事?” 那名叫楚闲的弟子听过落桃山庄的名头,立刻瞪大了眼睛,赶紧放开手,连道:“冒犯冒犯。” 但也仅仅是客套了两句,又凑近勾起肩膀来,“陆少侠,我们几个就想问问,大小姐怎么带你一起回来了,我们万师弟呢?” 话音刚落,几个弟子纷纷伸长了颈子,竖起了耳朵,几双忽闪的眼睛冒起八卦的星星。 提起万子夜,陆诚的心一沉,不方便与弟子们多言,只好木讷地作答。一向能言善辩的他,此时倒有些语无伦次,“轻舟与裴庄主正在厅里议事,我......我只是随她过来坐客。” “轻舟?”楚闲低呼了一声,面色明显带了些惊疑,啪地退后了一步,跟听见什么惊天秘闻似的。 对他来说,陆诚对裴大小姐称呼亲密,显然比落桃山庄的身份更让人敬佩。 “你居然与大小姐如此亲昵!” 陆诚干笑了两声,七分茫然,三分苦涩。 楚闲却会错了意,说话越发没谱,“我们今天见着大小姐脸色铁青地拽住庄主,难不成是跟万师弟生了嫌隙,是不是因为你你你......” 这弟子编排得起劲儿,惹得另外几个面面相觑,一脸的难以置信。 陆诚的额头冒汗,赶紧阻止谣言的苗头,“子夜有事耽搁,并非是你们想的那样。” 这些欢脱的弟子挺对他的脾气,若是在平时,他也许会有兴致聊上一会儿,可当下一颗心都拴在议事厅里,忍不住在敷衍之时,频频探头看向门口。 楚闲所言并无夸张,裴轻舟自从下了船,回庄子的一路上都少言寡语。到了家之后,更是整个人化作压境的黑云,一言不发地将裴琅拽往议事厅,两扇厅门一关,里面安静得如同无人之地。 跟随其后的陆诚被关在门外,倒不会去偷听,只杵在院子里候着,生怕那少女沉默着走进去,却流着眼泪出来,没个人在身旁安慰。 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裴家庄里有这么多关心她的人,她怎么会孤单。只是脚步挪不开,也不知道离了她,偌大的裴家庄,他要去哪里逛。 “你们几个,围着陆少庄主做什么?” 正担忧着,远远传来一声呼喊。 裴刚疾步走近墙角,故作气恼地挨个拍过弟子们的脑袋,“刚才修习的时候,就告诫过你们莫要瞎琢磨,谁知你们这会儿又缠着陆庄主,一个个的,有点儿没规矩了啊。” 楚闲缩了缩头,摸着后脑勺嘀咕,“大伙儿实在是担心。大小姐往日搞得庄子里鸡飞狗跳,今时板着脸黑气沉沉的,我们想着,如果是出了什么岔子,好一起帮帮忙。” 一众弟子深以为然地点头。 裴刚板着脸道:“什么岔子让你们来骚扰陆少庄主?”对“鸡飞狗跳”的说辞,他倒是没有反驳。 楚闲吐了吐舌头,垂着手指了指陆诚,“若是他横刀夺爱,我们就......” “就怎么?” “......揍他一顿。”楚闲的声音越来越没底气。 饶是陆诚心中郁结,也不由地笑出了声,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敢情免遭一顿胖揍。” 原来万子夜和裴轻舟在好些弟子的眼里,早就是一对璧人,陆诚笑过几声,不禁在心里暗想:那两个笨蛋。 罢了,他不也是个笨蛋嚒。 裴刚笑也不是,气也不是,无奈地道:“赶紧散了!” “这几个孩子,平日里性子散漫,今日逾矩,让陆少庄主见笑了。”等到几个弟子乖乖散去,他又向陆诚施了一礼,“我已备好了房间,庭院风急,还请回房等待。” “多谢刚叔,”陆诚随着裴轻舟叫人,脚下一转,却是向议事厅前走,“我在这等儿她就行。” 裴刚不再多劝,叹了口气,默默地跟在身后。 刚一踏进院子,只听哐当一声门响,裴大小姐气势汹汹地将裴琅推了出来,“刚叔,你来得正好,将我爹拉到知悟阁去,他治不好自己的病,就别让他出来!” 裴琅已从女儿口中得知了始末,他手里攥着《神蛊遗术》的心法,迈过门槛,脚下踉跄了几步,随即苦着脸回头,“闺女,爹的身体不打紧,还能撑几个月,解蛊不在这一时。” 裴轻舟杏眼一瞪,“你这次不听我的,我就去三更楼,以后再也不回裴家。”说着,当真鼻子一酸,眼底浮上些水汽,“爹......” 这一声“爹”叫得裴琅五味杂陈。他收敛起笑容,还想说些什么,见着女儿那张委屈巴巴的小脸,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依然回到裴家来,依然如常地唤他作“爹”,这对他来说,是莫大的慰藉。 除此之外,他更心疼自己的女儿,他不希望她如他一样,在纵马狂歌的年纪背负这样多的使命。 可他也拗不过她啊…… 裴琅的目光逐渐柔和,不再与女儿争辩,只招了招手,“舟儿,过来,爹嘱咐你几句。” 裴轻舟来到父亲身前,只听父亲轻叹了一声,“舟儿,爹可以答应你,从现在开始便闭关参悟心法。但你也要答应爹,在我闭关的时候,不可轻举妄动。尤其是方家,方天宇与长生教太过危险,不是你一个人就能解决的,知道了吗?” “知道。”她轻轻地应道。 裴琅不太放心,又竖起三根手指,“最多等我三天。” 裴轻舟噗嗤笑了一声,立刻恢复了以往的活泼劲儿,撒娇地摇了摇裴琅的手臂,“知道啦,爹。快去吧,以我爹的悟性,取个小小蛊虫而已,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 萧萧一阵秋风,落叶簌簌如雨。 在裴琅转身之际,陆诚分明看到裴轻舟的笑容僵在嘴角,双手垂在身侧暗暗地攥成了拳。 完了。他认命地想,子夜不在,我可管不住她。 第一百四十八章 再访扬帆帮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清晨,裴轻舟一打开房门,就看见院门口站着个披满秋霜的锦衣背影。 她兀自笑了笑,快步走上前,去拍那人的肩膀,“陆诚,你在这里做什么?” 陆诚闻声转身。他大约已经守了一盏茶的光景,小银冠上沾着些晨露,看起来冰凉。 目光沉向少女手中的灵雀剑,话在喉咙里绕了几圈,不由地伸手去摸自己身上的桃花枪,“我怕你......” “你怕我跑了。”裴轻舟一语道破了陆大少爷的心思,倒也不在意这些,只说,“我正要去找你,我们一起去救子夜。” 从昨天开始,陆诚就想好了一大堆的说辞。比如,“裴女侠,你答应过裴庄主不乱来”,再比如,“子夜也不希望你为他涉险”。 可是,见着裴轻舟清亮的眸子和期待的眼神,他琢磨的这些东西,一下子都成了陈腔滥调。 唯有一句脱口而出的“好”,胜过千千万万句劝言。 他说,“好,我们一起去救子夜。” 原来,他莫说管不住她,首先管不住的,是想跟她一起驰骋天地的自己。 裴轻舟似乎早就料到结果,将佩剑系在身上,莞尔笑道:“你还没问我,去哪里救,要怎么救。” 淡蓝的身影与初升的朝阳相融,晨曦驱散了秋夜的余寒。她这一笑,颇似藤蔓上逆着寒风开放的花儿,以最恣意的枝叶迎接山海凡尘。 鸣鸟绕树三匝,羽毛拂过灵雀的剑柄,落在院墙上瞭望。 陆诚潇洒地一撩额发,“管他的,跟裴女侠走就是了!” 只不过,这个不羁的劲儿还没过去,忽地又苦了脸,“我来的时候,听见刚叔吩咐,断不可让你离庄,咱们怎么办?” 裴轻舟贼兮兮地道:“跟我来。” 两人忽而猫着腰贴墙根疾行,忽而踏上院墙如燕飞掠,片刻的工夫,就从住处溜到了后门。 后门处,老菜农依旧按惯例卸车,后厨掌勺的陈妈弯着腰,在菜筐里挑挑拣拣。伙房炊烟袅袅,蒸屉上已冒出了热腾腾的白气。 “咕噜。” 陆诚的肚子应景地响了一声,正准备忽略饥饿,掠过这两位不会武功的普通百姓,却见裴轻舟闷头转进厨房,一掀蒸屉,无影手似的摸出了两个豆包,然后出门脚步一拐,在一处墙根蹲下了身子。 当他不明所以地跟着伏身,只见那少女用手扒拉了几下墙角的柴火,眨眼间,那柴火堆后头,竟露出个半人多高的大洞来。 裴轻舟叼起一个豆包,将另一个塞向陆诚的嘴里,口齿不清地道:“走吧。” 陆诚目瞪口呆,三两下爬出墙洞,等人已骑上了马,豆包也下了肚,这才腾出了地方说话,“......你们裴家庄的墙上破了个洞,裴庄主知道吗?” 裴轻舟扬起马鞭,回答得理直气壮,“他当然不知道啊,这是我跟子夜的秘密通道。” 陆诚扬了扬眉,又问,“这洞有多久了?是你掏的?” 裴轻舟当真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得有五年多了。子夜掏的。” 陆诚:“......万少侠,厉害。” ...... 多亏了裴轻舟这个“逃家惯犯”,节省了不少时间。当两人勒马停在一处大院前头时,日头也才刚刚从东方移上当空。 这座大宅院跟裴轻舟印象里的有了些变化,原本空荡荡的门洞中间,安上了气派的朱红大门,两个兽头门座威风凛凛,各自吊着个铜色的门环。 一块金丝楠木的匾额,悬于朱门之上,“扬帆帮”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更显得气势非凡。 “扬帆帮?”陆诚讶然道,“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打探消息。”裴轻舟翻身下马,也不敲门,只抱拳清喝道,“晚辈裴轻舟,贸然上门叨扰,还请前辈见谅。” 说音刚落,两扇朱红大门“砰”地打开,伴着猛烈的穿堂风,熟悉的浑厚声音从门洞里传出,“二位,请进。” 裴轻舟与陆诚栓好了马,驾轻就熟地往里走。记得上一回来扬帆帮,这江湖大帮正是落魄时候,没想到,短短不到一年,已然恢复了几分往日的辉煌。 大院不再四面漏风,梅花桩、木人桩、十八般武器架子应有尽有,当中的酒桌,紫檀木打造,摆的酒碗大约十好几只,走近还可闻得沁人木香与酒香。 唯一没变的,是正对面仍然坐着个人,一大早晨就瞧着半醉,身披深衣大氅,腰间别着一把闪亮的分水刺。 那人半张脸埋在狐裘领子里,露出一双炯炯的眼睛,含笑望着裴轻舟,“裴女侠,别来无恙。” 裴轻舟恭敬地施一大礼,“见过总瓢把子。” “他是扬帆帮十二寨总瓢把子,张水神?”陆诚心头一震,惊得合不拢嘴,心道这少女究竟还有多少人脉让他吃惊,手底下却不忘一同行礼,“张前辈,我是......” “落桃山庄的陆诚少庄主。”张水神笑了一笑,拱手道,“久闻大名。” 说罢,化拳为掌,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裴姑娘,春天时候见你,还是个青涩的小姑娘,徒有少年傲气。春去秋来,现在瞧着你,眉眼之间,傲中有愁,愁中有情,可是尝遍江湖百态了?” 裴轻舟没落座,从地上抓起个酒坛斟满了两只酒碗,一抬手,先咕咚干了一碗,再手上运了暗劲,将另一碗推向张水神。 酒劲上来得很快,她的双颊顷刻间沾染了几分酡红,杏眸却并不迷蒙,笑意比烈酒还要醉人,“尝遍江湖不敢当,当时前辈的欲言又止,现在倒是领会了一二。” 张水神哈哈大笑了两声,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碗底重重撂在桌上,“叮当”一声,“不知裴女侠今日有何贵干。” 裴轻舟抽剑,青光灿亮,令人炫目,“晚辈来打听两件事,一共十招,请前辈赐教。” 向扬帆帮打听一件事,须接总瓢把子五招。这是这帮会定下的规矩,她没忘记,张水神自然觉得她十分爽快,抚掌道了一声,“好!” “裴女侠,小心第一招!”说时迟,那时快,话音未落,人已脱开狐裘大氅,从椅子上飞掠起来。 展臂、亮刺,双足交替,凌空越过酒桌,第一招如分金劈石,以无可匹敌之势刺向裴轻舟的心口。 “轻舟,小心!”陆诚虽然搞不清是个什么状况,但深知各门各派有其奇怪的规矩,此时容不得他插手,只好退在一旁,默默地为少女捏一把汗。 若说几个月前两人交手,张水神还有些哄小孩子耍的心态,这回见这灵雀宝剑青光环绕,隐有金色剑气暗藏其中,便心知这丫头定是在武学上有所突破。 他有心试一试她,一起手,就用出了八成功力。 裴轻舟回撤横剑,看上去平平无奇,却是变了数招,在剑气的掩映中,人随剑影乱闪,像一道摸不着、参不透的清风,竟让紧追不舍的分水刺打了个空。 第二招,还是空! 第三招,仍是空! 张水神的分水刺始终没能碰到剑锋,手中一点实感也无。 他的双目陡然露出神光,透过少女灵动的英姿,像是看见了十几年前裴琅的影子,瞬间点燃了他的激情岁月。 第三招收回,他抄起酒碗猛地灌了一口,随后一扯衣襟,兴冲冲地喊,“第四招,接好了!” 第四招的分水刺,仍是当头向裴轻舟发出,但带出内力席卷,却是自前向后,像一条难脱的血滴子,环中带刃,将她整个包裹其中。 劲风如刀,若她闪避的步子出岔,难免被割破衣襟,甚至皮肉。 幸好,裴轻舟的身法上乘,性子里也有些勇劲儿,为摆脱劲风,既不向左闪,亦不向右躲,干脆朝天出剑,整个人也化作灵雀似的,从越束越紧的气劲间破空而出。 身如轻燕,剑啸如蛟。 分水刺划过她的下摆,堪堪削断了一片半个手掌大的布料。 陆诚刚想鼓掌,却怕惊扰了两人,于是在心中为裴轻舟连连叫好,同时不禁嘀咕,“来真的?” 这一句被张水神听进耳中,他收刺退了几步,目光流露出赞赏,“当然来真的。如今我若再留手,便是辱了裴女侠,是也不是?” 第一百四十九章 方家主人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同样撤后几尺,重新调整了身姿。 不轻敌,是张水神教给她的江湖第一课,她始终贯彻得相当认真,听了来自前辈的称赞,也只是淡淡一笑,略略俯身行了一礼,“谬赞了,请出第五招。” 张水神点了点头,扬起分水刺,遥遥一指。 他指了指裴轻舟身后的梅花桩。 谁也没有看见,分水刺和梅花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见一声炸响,虽不见火光,却有白烟登时冲天而起,一根一人多高的木桩子裂成无数碎屑,如同千万暗器齐齐飞射。 张水神不近身,旋身扬手数次,根本不心疼梅花桩在院中炸成了鞭炮似的,不知情的怕是要以为这处宅院提前过了新年。 这样远距离的凌空气劲,强如烈风,势如霹雳,叫裴轻舟敬佩不已。 她的耳中微鸣,立即挥剑刺出“急雨”十八招反挡,若说张水神是“风怒欲掀屋”,她则是“雨来如决堤”。 在比拼内力的风雨中,淡蓝的身影在长空中翩跹,奇变的轻功与剑法一同施展,乌黑的发丝似是泼墨的锦缎,随风织成猎猎的旗。 剑风过处,木屑或坠落在地,或弹射而出,或是在灵雀剑气中化作齑粉。 “好!”张水神停了手,在抚掌叫好声里,裴轻舟人已踩在仅剩的两只梅花桩上,秋日深空衬着她飞扬的衣袍,远黛青山在望,盖不过她的熠熠光华。 “前辈,承让了!”风声尽消之际,她施然跃下梅花桩,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薄汗,“请出第六招。” 正欲再次展剑,身子却被一拉,陆诚那热乎乎的气息喷在耳畔,“轻舟,等一等,不如你先问出一个问题再说。万一你接完了十招,他回答不出两个问题,岂不是很亏?” 裴轻舟的耳朵很痒,捂住跳开半步,“你如此小声说话,总瓢把子也是听得见的。” 陆诚嘿嘿低笑了两声,裴轻舟怀疑他是用傻笑缓解尴尬。 “无妨,这小子有点心眼儿,将来不吃亏。” 张水神的身影一晃,不知何时已坐回酒桌前,披好了狐裘大氅,恢复了气定神闲,仿佛不曾动过武似的,连呼吸都没有乱上一分,“裴女侠,我是不是也告诉过你,有时候得耍耍赖,让自己好过一些。” 裴轻舟耸了耸肩,“我在外头耍过不少赖了,要不也活不到现在。” 张水神摆了摆手,“耍得不够,耍得不够。方才的梅花桩子,我击碎了六根,你大可当作六招。” 裴轻舟:“......受教了。” 前有笑枫子,后有江玉迟,现在还有这位总瓢把子张水神,高手前辈们的脾气,怎么都如此不好琢磨。 不过,既然对方肯放水,裴轻舟也不是一根筋通到底,当即抽出了椅子坐下,“敢问前辈,十年前医圣方家遭人一夜灭门,不知你可有眉目?” “没有。”张水神不假思索,看来对这个问题已经十分熟稔,“你爹拜托我查过几年,那夜雪急风高,天亮后只见方宅被大火烧了个透,我对凶手实在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裴轻舟似乎对这个答案不太意外,也没有过多地失望,紧接着问,“方天宇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天宇?”张水神的手指叩着桌面,在脑海里思索了一会儿,“我记得,他正是方家的家主。从方家灭门后,我就再也没听说过他的踪迹,按理说应该与方家人死在一起了。你问他做什么?” 裴轻舟道:“我几日前看到了他。” 张水神忽地坐直了身子,“什么?”销声匿迹十年的“死人”重现,怎能不教他震惊。 “就在离益州城不远的入海口。”那日不堪回首,裴轻舟惨淡地笑了笑,“你可知今年突然出现的长生教?” 张水神皱眉道:“有所耳闻,前阵子,秀山派之事不知被谁捅得沸沸扬扬,听说背后就是这个魔教作祟。” 说罢,他又舒展了眉眼,“我还听闻,长生教的四位神使皆是由你揭发,其中,你跟空空社、三更楼都结下些缘分......” “哈......谣传、谣传。”裴轻舟干笑了两声,她不是好居功的性子,更不愿因为自己而牵扯出遁世的结社和杀手组织,赶紧转移了话题, “方天宇便是长生教的幕后主使,我想请你帮我查一查,那日长生教从入海口的码头退走,到底去了哪里。” 张水神面色凝重地竖起三根手指。 裴轻舟道:“需要三天?” 张水神道:“三个时辰。”话音刚落,他撮唇吹了声清脆的口哨,三面屋檐即刻探出黑压压的十几颗头来,“都听见了吗?动作快些。” “得令。”那些探子应声如雷,箭矢一般地四散而去。 张水神好整以暇地斟了碗酒,“裴女侠,左右等待无聊,我就给你讲一讲,方天宇这人到底如何。” ...... “父亲,我不相信。” 万子夜笔直的站在厅中,寒意晕染上他冷峻的眉宇。 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短短一盏茶的工夫,已是他第三次表达了不信任,“方家之事,绝对与裴家庄无关,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将矛头引向裴家。” 座上好整以暇地啜茶之人正是方天宇,他今日仍穿着暗红的衣衫,袖口、领口绣着暗纹,金银走线过分华贵,皮质的面具下露出一双不悦的眼睛,整个人有说不出的邪异。 “风儿,是与不是,你交出驭虫术,我一看便知。” 万子夜目光一紧。 在他的记忆里,明明是母亲喜红,个性开朗亲和,父亲喜白,总是淡然如菊,现在瞧着方天宇不人不鬼的样子,内心深处不由地几分动容。 那雪夜给他留下的心伤,又给父亲留下了多少? 他不得不承认,当父亲痴癫地唤着“阿袖”的时候,他多么希望他们父子二人,没有站在正邪的两端。 世事不由人。 一声叹息散落风中。 只不过,他虽并非铁石心肠,对父亲抱有半分心软,但更分得清善恶黑白,万万做不出背叛裴家的举动,便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方天宇拂袖冷哼。万子夜的出言顶撞,他默然地记在心里,面色越发阴沉。 拇指与食指搓得发白,浑厚的内力几乎要冲破手指,却始终没怒,只冷冷说道:“放任你在裴家十年,看来你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 有那么一瞬间,万子夜以为自己死定了。他从父亲的眼睛里读出了嗜血的信号,但他依然面无惧色,清朗的声音汇聚天地的正气,话说得铿锵有力。 “我没有忘记,忘记的人是你。你建立长生教,坏事做尽,有愧医圣方家的名头。” “你!”方天宇终于拍案而起,脆弱的桌子在他的手底下坍塌,“十年......十年!当初我放任你在裴家逍遥,不愿你跟不识一样为我奔波,你却连......” 话未听完,万子夜的脊骨忽然爬上了层层的凉意,他在父亲的盛怒中听出了些蹊跷,而这份蹊跷,让他原本仅存的那丝“父子情谊”消失殆尽, “你的意思是说,十年来,你一直都知道我在裴家?” 第一百五十章 父子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整座厅堂鸦雀无声。 远处有杜鹃鸟隐约哀啼,晚秋的落叶与灰色的枯花跌落尘泥,仿佛也能听得清楚。 方天宇的呼吸粗重。 按理说,他的内功修为近乎峰造极,对气息的控制,应该同吃饭喝水一般自然,可现在瞧着他身形晃了一晃,手指关节越发青白,仿佛人已在失控的边缘。 “风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万子夜不言,双掌拢在袖中,面色清清冷冷。 他的眼眸向来是沉静的,往日眸子里的温和让人如沐春风,如今似一柄将发未发的神剑,使得方天宇忽地刺痛,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踩在木桌的残骸上“咔嚓”一声。 “风儿,你听我说,为父十年前受了重伤,只好将你寄养在旁人家中。如今我神功大成,便一刻不停地去接了你,以后你跟着我,我们父子称霸江湖,重振方家雄威,不好吗?” 万子夜道:“是《神蛊遗术》中的秘法,让你走火入魔。” 方天宇的唇纹很深,嘴唇干裂得像久不逢雨的田地,他时不时舔舐一口,使褪尽血色的双唇还能保持些人类的温度, “不错。我为了练成神功,吃了不少苦头,如你所见,不仅须蛰伏数载调理,更是毁去了容貌。可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挥开衣袖,仿佛已睥睨天下,“医道的大成,武学的巅峰,江湖的历史上将会留下我方天宇浓重的一笔。用十年换得百年、千年的传奇,也算对得起方家的列祖列宗。”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万子夜却依然淡然而立,好似在望着痴人发一场春秋大梦,“方家门规,只医人、不害人,你所作所为,早已对不起列祖列宗。” “风儿,别逼我。” 方天宇的笑容从狂傲转为阴冷,不过,看着还没有动手的打算, “过去的方家,正是重医不重武,始终被裴家庄压过一头。现在,你再看看我这长生教,高手为我所用,珍草唾手可得,实在是快意得很。若你喜欢那裴家庄的小丫头,我也可将她掳来,同你成婚。” 万子夜的眸光微燃,笑了一笑,“即使你的武功独步武林,天底下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要如你所愿。” 方天宇的忍耐力属实到了头,要知道,不识公子的狂躁手段,也只学到他七成精髓。 今日面对久别重逢的亲儿子,他自认扮演的,是个讲道理的父亲——即使没有意识到,他所谓的“道理”,既自私,又荒谬。 当下,看着儿子油盐不进,他确实有几分恼怒,厉起眉眼道:“你当真如此与我呛声,不顾父子情面?” 万子夜定定地问,“你为何对我一再容忍?” 方天宇道:“你是阿袖跟我的儿子,是方家唯一的继承者!” “那好,”万子夜无意在此处继续纠缠,秋风从门外钻进来,卷起他的胜雪衣袍。 他凛然地转了身,嗓音仍是清朗而坚定的,“既然如此,父亲,你也莫要逼迫我交出驭虫术,我先告辞了。” “放肆!” 方天宇阴着脸抬起了手。 一道阴邪的气劲打入万子夜的体内。 “哐啷”一声,万子夜抚胸撞向门板,五脏六腑如同寒天冻地里的水珠,在刹那间冻结成冰,无数把尖利的冰刀,一下一下地刮着他的心脏,连呼出的气都寒。 他咬牙不发一言,手心暗转,运起裴家的心法,配合神功遗术的心法口诀,一股暖流润物无声,冻结的血液渐渐恢复流畅。 只是,他没让方天宇看出他的本事,略显虚弱地回头,唇角牵起个了然的弧度。 ——他得到了素问完整的秘籍,这件事不能露出端倪。如此,长生教无法制出真正的“万灵”蛊虫,他大约还有几分胜算。 “站住!”方天宇心头一震,穿过窗棂的秋光,棋盘状地照在他不成人样的脸上,“你真是阿袖的好儿子。当初阿袖护着裴家老三,反对我与裴家交恶,现在你也成了裴家的好徒弟,好,真好。” 他咬牙切齿,眼里硬生生地瞪出血丝,“我非杀裴琅不可。” 万子夜不再理会,一只脚跨过门槛。 方天宇越发暴怒,双指凌空齐发,两块门板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了几下,终是砸落在地,溅得烟尘四起。 “风儿,有的时候,我当真怀疑,你到底是我的儿子,还是阿袖跟裴琅......” “我娘与师父清白,请你住口。” 万子夜的脚步一顿,回身站定打断那侮辱的言辞,一双朗目灼灼,“你想知道,我为何与你作对?” 方天宇眯了眯嗜血的眸子,“你说,我倒要听听,儿子为何逆反老子。” 万子夜沉声道:“当日凶手驭蛇毒杀方家众人,而你长生教的《神蛊遗术》里记载的,正是驭蛇秘法,这是其一。当年方家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净,你却知道那日厮杀情形,这是其二......” 方天宇的喉中滚动了一下,鹰一样地紧盯着万子夜。 “只是,你恐怕不知道,那日有捕快到过现场,而因缘巧合之下,有位捕快将实情告知了我们,你一味栽赃的裴家,实际上并没有那样灵活的驭蛇手段。” 万子夜一口气说了不少,见着父亲的眼里闪过微弱的杀意,也没有畏惧。 整个人站在光里,是十分落拓的白衣少年,“你口口声声称霸天下,却只字不提为方家众人报仇......需要我再继续说下去吗?” 这回轮到方天宇无言。 万子夜笑了笑,竟令人感到些威压,“父亲,我知道,你修炼了秀山派的心法,又有冰魄草的药力相助,我暂时无法奈你如何。” 方天宇冷哼一声,“你永远也无法奈我如何。”这一句,几乎承认了他就是方家灭门的凶手。 万子夜道:“给我个理由。” 方天宇偏不给,似笑非笑。 饶是万子夜有过心理准备,亲口听父亲承认,又是另一回事。他兀自低了低头,感觉胸口有一股火苗在炙烤,细水长流的疼痛向五感蔓延。 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却又是清明的眸子,与邪佞自大的父亲对比鲜明,“那么,若你对娘还有一丝情,就告诉我,她,是不是死于你手?” 过了半晌,没听见承认,也没听见否认。 “噗通”一声,方天宇跌回椅子里,木桌碎了一地,他抬起的手无处安放,颤抖、不知所措地从额头抚过皮质面具,又捻去下颌的涔涔汗水。 他瞧着仍要发颠,双目逐渐空洞,越过白衣的身影,仿佛落在遥远的地方。一颗头不住地摇晃,嘴中念念有词,“不是我,不是我,阿袖!” 说话之间,却又陡然蹿起,暗红的袍子掠过万子夜的肩头,带着强大的劲风,如一团红色烟雾,眨眼间从厅堂中飞出三四丈远。 不多时,只余下朱砂似的一点红,融在无边的秋色里。 万子夜被撞了个趔趄,加之方才受了方天宇的指劲,这会儿终于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抬眼时,眉目一凛,只见一个独臂的白衣人倚在墙边,不知道已在外头听了多久。 “不知好歹。”不识公子望了过来,冷冷一笑,“义父对你仁至义尽,你却如此无情,偏要用你娘来刺激他。” 第一百五十一章 义兄弟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不识公子有意挑衅,万子夜根本不接话,连个眼神都没给,波澜不惊地走下台阶,只留下了清风似的朗朗背影。 “你要去哪里?” 不识公子倒先急了。他失了一条手臂,还没有完全习惯,跑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空荡荡的袖口像一条小白蛇缠来缠去,“万子夜,你站住!” 万子夜实在没心情应付,任不识公子在身后追了一段。小径的两侧皆是桂花树,鹅黄的花朵早已谢了,团团如盖的绿叶染着寒霜,空气里微微散发着些苦涩味道。 穿过月门,后院有一汪池水,几片零星的荷叶随意地漂浮,跟水底下没长根似的。 池水中央有一凉亭,独有雕栏玉砌,不见朱颜,四面八方的风穿过空荡荡的亭台,一缕也留不住。 这间宅子的格局,还原了曾经方宅的一隅,都是苏袖喜欢打发闲暇的地方。 不过,这宅子比起方宅,还是狭窄许多,转过池水假山,已能看见高高的院墙。 有时候,万子夜会梦回故居。 梦见方家繁盛的庭院,花香飘散的回廊,四周的颜色很亮,亮得像从不曾失去。然后,蓝衣的少女一定会来,仿佛从光芒之中降临。 那少女在梦中展露笑颜,如同仙境里发生了神迹,一切褪了色的风景便陡然伸出一道虹,从梦中一直漫延向真实的人世间。 当走入这座与记忆别无二致的宅院,他才发现,原来没有她的时候,梦境之外,是如此灰暗一片。 他在想她。 不知道她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睡得好,是不是没听话,偷偷溜出了庄子,正再想尽办法来救他的路上。 她那样出人意料,会不会在他不经意望向某处的时候,就会跳出来,给他个妙计得逞的笑脸。 他不得不在原本的周旋以外,加上“裴女侠突然亲临”的额外逃跑路线。说实话,他希望永远也不用上这一套方案,却在心里暗自规划的时候,平白地生出几分想念。 “万子夜,别再往前走了!”不识公子喋喋不休,脚步掠过地面,带起干枯的落叶沙沙飞扬。 当他打算以武力对话,并正欲实施的时候,万子夜终于转过了身,淡淡道:“这宅子四周都是暗卫,我逃不走的。” 方天宇做出想要补偿的态度,人前人后当真以父亲自居。可昨日,万子夜是被蒙了眼睛来的,甫一入宅院,摘下覆在双眼的黑布,又见院墙四周黑影攒动,方知哪里有什么“回家”的温情,往好听了说,大约算作“软禁”罢了。 若是只还原了曾经方家的些许草木建筑,就能自欺欺人地将这里当作“家”,那便是天下第一的荒唐,也是天下第一的可悲。 “那你还......你就不怕?”不识公子愣了愣。 万子夜轻笑,反问道:“你向来厌恶我,为何阻我逃走?你应该清楚,若我再走出几步,暗卫与我难免冲突,到时我性命堪忧,正好遂了你的愿。” 不识公子想也不想,立即说,“义父他......下了令,不许我与你相斗。” 万子夜又道:“你想让我死吗?” 不识公子仍不犹豫,“当然。” 万子夜好整以暇地站着,“他现在不知所踪,你大可与我动手,事后就说我硬往外闯便是。” 不识公子吸了口气,见对方的脸色不像儿戏,不由地皱眉道:“你使的是什么路数?莫不是沾了裴女侠的恶习,耍起无赖来了。” “想给你个机会而已。”万子夜听见旁人对裴轻舟的评价,不自觉地笑了笑——有时候,她确实是个让人没办法的小无赖。 不过,他只微不可闻地牵了下唇角,就恢复了一片淡然,“你不必事事都听从于父亲。他叫你试药,你便试药,他叫你试蛊,你便试蛊,现在,连让你给我这个十年不见的叛逆儿子让路,你都不叫屈吗?” 不识公子听进耳中,顿时气血贲张,苍白的面孔竟难得浮上些血色。 方天宇给他灌输的所谓“宏图霸业”和“父子恩情”,早就根深蒂固地扎在他的心中。 义父救过他,这次又救了他,在码头上扑进义父怀里的时候,他全然忘记试药试蛊的苦楚,甚至能将对万子夜的嫉妒与怨怼搁置一旁。 只是,这病态的听从,在被人说破的时候,却又生出一种奇特的自卑感。 他抬起仅剩的手臂,掌心隐隐有小小旋风升腾,“你懂什么?义父说过,通向巅峰的路上,必然得有人牺牲。再有一次,最后一次,如果这次炼出的蛊虫成功了,义父就再也不需要什么素问秘籍,甚至可以超越真正的素问药宗!” “这就是他救你回来的理由,不是吗?你是他的......”万子夜还算有些善心,没把“工具”两个字直白地吐露出口,沉吟了片刻,改换了温和的字眼,“......试蛊人。” 危险的红光在不识公子的掌中亮了一亮。 面对一触即发的攻势,万子夜清朗的面容上没有一丝慌乱,只是见着不识公子骤起的掌风忽灭,眼里闪过一丝遗憾,“看来你不打算动手,是打算对他言听计从了。” 须臾之间,不识公子硬生生地收回了掌法,因内力溢出而舞动的碎发渐渐平息,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开,没让人看见他闪烁不定的寒目,和全无血色的嘴唇。 ...... 裴轻舟与陆诚从扬帆帮出来,一路纵马向安宁城里狂奔。 裴家庄在安宁城北边,方家旧址在南,方才张水神的下属回报,众人才知道方天宇一行人竟就在两家当中的城里,有句俗语说是“灯下黑”,没想到还真叫他摸到了这个黑。 只是,安宁城不算小,进了城如何去寻,又成了问题。 两人离开庄子的时候还是清晨,在扬帆帮等了三个时辰,加上来安宁城的路程,这会儿已经过了晌午,一人一个的豆包早就消化了干净,只好停了停脚步,在路边摊子上要了两碗素面。 陆诚为了赶路,饿得两眼发昏也没吱过声,当下这碗没什么滋味的素面,在他的眼里堪比山珍海味。 等到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之后,才瞥见小桌对面的少女没怎么动筷,顿时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轻舟,你多少吃一些,补充好体力。若真找到了方天宇他们,免不了一场恶战。” 裴轻舟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自打从张水神口中得知了方天宇为人,心里越发的担心万子夜,手指在脸颊上不规律地点个不停。 “按总瓢把子所说,当年方天宇对裴家恶意甚笃,尤其是对我爹,不知为何百般冷言。如今这人武功到了那般境界,精神又好像不太正常,我实在是担心子夜。” “自从我知道方天宇对不识公子的操纵,就肯定他不是个好东西。”陆诚搁下筷子,恨恨地撇了撇嘴,“我看他执意要带走子夜,也是要通过子夜摸你们裴家的底,在人前装什么父子重逢,恶心。” 说罢,见着裴轻舟面露惊讶,无奈地笑了笑,“跟你们在一起这么久了,我再识人不清,白挨过你那么多‘鞭策’脚。” 他有心逗她开心,话说得也夸张,随即小心翼翼地推了推少女的面碗,“快吃吧,若你跟我在一起时忍饥挨饿,我也怕万少侠用‘鞭策’刀戳我大腿。” 第一百五十二章 红衣恶鬼?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两人用餐的地方本是一处集市。 几处赶早的菜贩子挑起售空的菜筐,大约正准备回家,有几个卖糕点、甜水、饽饽的摊子,人来人往中始终有人驻足。 还有卖锦带、陶瓷、风车等小玩意的,买家的脸上大多带着稀奇的笑意。 安宁城如常的秋日午后,谁能想到,江湖的暗潮会在这样平和的城里流淌。 宅院?客栈?还是伪装成什么店铺的暗桩?方天宇到底带万子夜去了哪里?这些贩夫走卒中是否有长生教的杀手? 当下,裴轻舟无从查起,看谁都觉得可疑。 但她还是很给陆诚面子地呲牙一笑,用筷子挑了几根面条送进嘴里,边咀嚼清汤寡水的面条,边托着腮望向街心。 “听说了吗?刚才有人白日撞鬼了!”集市上人多嘴杂,隔壁茶摊子坐下两位布衣百姓。一位是个中年汉子,一位是个耄耋老者,刚倒了茶水就聊起天来。 说话的是汉子,言语间,带着市井闲谈里惯有的神秘兮兮。 裴轻舟本无心去听人闲聊,却被中年人的下一句话吸引了过去,“听说是个红衣的厉鬼,凶得很嘞。” 红衣? 暗红色的妖异衣袍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她不由地与陆诚对视一眼,两人悄悄地关注起隔壁的话题。 老者显然对汉子所言略知一二,接过话头问道,“你说的鬼宅,可是东四街尾的那一座?” “对,对!”汉子连声应答,“可不就是那一家。那宅子连匾额都没有,这些年从不曾听闻有人居住,也不见有人出入,却在半夜时能听见痛苦鬼叫,吓人得很啊!” 老者不慌不忙地啜了口茶,“你们这些年轻人,就爱相信神鬼志异。就不能是有钱人家建了别院,常年不来安宁城,使得夜枭筑巢半夜啼叫嚒。” 汉子对老者淡漠的态度感到不满意,接下来的语气,故意添了些神叨叨,“我不是跟你说了,今天有人撞见那院子里冲出个暗红色的厉鬼。” 老者不屑一笑,“你又知道是厉鬼?” 汉子“啧”了一声,“看样子就是厉鬼!那厉鬼面目全非,脸上裹着人皮,还有腐烂的皮肉挂在下巴上......” 老者敷衍地道:“还有呢?” 汉子又说,“然后,厉鬼身形一晃,就凭空在墙头消失了!后来,又有人说,那撞见鬼的路人,也不知道被拖到哪里去了......” “啪啪”两声,裴轻舟与陆诚双双站起身来,把面钱往小桌上一扣,纵身掠上屋檐,风驰电掣地向东四街而去。 茶摊上的两人只看见两道身影一晃,面摊子上就空空如也,突然搞不清楚刚才是不是真的有人在那里吃面,顿时目瞪口呆。 老者见多识广,率先回过神来,哈哈笑了两声,“你看,是那个什么......轻功罢了,哪里有鬼?我看,那所谓鬼宅子,多半住的是江湖人。我听说江湖人练功久了,就会疯癫痴傻,以后东四街,咱们还是少去为妙。” 陆诚掠过了一丈有余,仍是听见老者这一句,差点脚滑,皱着俊脸道:“在老百姓眼里,我们敢情都是妖魔鬼怪啊。” 裴轻舟双足交替不停,“嗖”地跨过一只晒着太阳的大白猫。 两人相处久了,现在倒是能想起慢上几步等等陆诚,再顺势踢出一记大少爷口中的“鞭策脚”。 “我看他们说得没错,那方天宇可不是比鬼还恶。至于旁的,寻常百姓不知道江湖高手都是什么样子,他们只说他们看见的,只信他们愿信的,说我们是疯是傻,又何必介怀。” “也对。”陆诚早不是那个上气不接下气的纨绔少爷,自从他愈加发奋,轻功的进步也是非比寻常,虽然仍落下半步,却有了余力言语,“你看啊,我爹不疯,你爹不疯,江玉迟说不好,算痴不算疯吧......” 说着,还真往细琢磨了起来,“你说笑枫子前辈算不算疯?他们那个空空社,不是说大多性子诡异吗......” 直到身前少女陡然停下脚步,拉住他自半空飞掠入街,他还在念念有词,“轻舟,我觉得,刚才那老爷子说的,也算是真真假假吧。你算算,咱们认识的高手,痴傻疯癫的概率可不低啊。” “你再说下去,我就要把你当成傻人了。”裴轻舟一声轻嗔。 陆诚识趣地噤了声,两人若无其事地融入行人之中。 此处已是东四大街,裴轻舟二人顺着街头缓步往街尾走,渐渐的,行人越发稀少,萧瑟的秋风微凉,裹着无人清扫的落叶,在墙角打着小小的旋涡。 大概走到大街中段,便可远远望见,几丈之后,只余一座宅院。 那宅院安静得诡异,连几只半空飞旋的鸟儿也不愿靠近,落尽了桂花的树冠同院墙差不多高,郁郁的寒翠映在裴轻舟的眼里,蓦地化作一声短叹。 就是这里。 无需去看牌匾是否如茶摊的中年人所言,只需看这满院的桂花树,她就知道,一定是这里。 “陆诚,小心四周。” 周遭没了其余的行人,他们不能继续再这样大喇喇地往前走。 好在街道两侧均有树丛,两人脚步一拐,先伏在了阴影里头。 这一蹲下,陆诚与裴轻舟靠得很近。 少女温热的呼吸扑在身后,让他觉得颈子有些痒,却又僵着身子不敢乱动,咳也不敢大声咳,当下的情形,竟感觉比被长生教的杀手包围更难耐。 他只能诙谐一把,缓解自己不受控的心跳,“宅院静悄悄,定有暗卫在作妖,轻舟,怎么办?” 裴轻舟附耳道:“我们绕到后门去,那里只有一面院墙临街,想来比较好处理。然后,我去引开暗卫,你趁机翻墙进去找子夜。” 陆诚眉头一皱,把心里乱撞的小鹿抛到脑后,着急地转过了头,鼻尖差点与裴轻舟的额头相撞,“不行。” 裴轻舟瞪了瞪杏眼,“你放心,以我的轻功‘飞云’,保准带他们兜出两刻钟的圈子。只是你进了宅院,须得小心行事,倘若遇见高手,千万不要硬拼。先找到子夜,他一定有办法。” “可是,万一他们埋伏十好几人,你一个人......”陆诚这会儿只恨自己没有轻功天赋,拿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偏得叫这心上的姑娘以一敌多。 他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肩膀,手掌心的触感略微僵硬,方知她同样紧张,便更不愿赞同她的方案,“要不然,我们先回庄子召集人手。” 裴轻舟将手覆在陆诚的手背上,安慰地拍了两下,“没有可是,没有万一。眼下方天宇不在,正是我们的机会。若是再耽误时间,我怕子夜会像不识公子一样受他折磨。” 少女的双唇紧抿,目光清澈又带些期许,逐渐驱散陆诚眉宇间的阴云。 他对这样的眼神无比熟悉。 他们是共同闯过了龙潭虎穴的挚友,是人一生中难得遇见的生死之交。她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竹马少年托付与他,他还能有什么怨言,如何能辜负这份信任。 陆诚郑重地点了点头,“放心。我一定将子夜带出来。” “还有你,你们两人都得平安出来。”裴轻舟莞尔一笑,笑容像轻柔的朝阳笼在陆诚的心头,“还有我,我也保证,等你们出来的时候,一定会看见我的接应。” 第一百五十三章 我来救你了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二人打定了主意,转头绕往后门。 大概是因为“闹鬼”与“撞鬼”的传闻,寻常百姓对此地越发避讳。 方才又有人看见街心两人倏忽消失,虽不知到底有何玄机,但对危险的退避是人的本能,这会儿工夫,莫说宅院附近,连东四整条街都鲜有人影了。 起初,裴轻舟还没意识到,她与陆诚就是造成恐慌的一部分。 从树影间闪身回到街上,正准备如先前那般混入人群,没想到身畔有位腿脚不算太好的男人,见到他俩,惊恐得连尖叫声都堵在嗓子眼里,拖着一条病恹恹的腿加速逃跑,瞧着颇有几分即将就义的悲壮感。 待到陆诚这个江湖好男儿伸手去扶,那跛脚男子却头也不回,跑得更快时,裴轻舟才心知他们俩的轻功神出鬼没,估计又给路人们吓得够呛。 不过,这样也好,省得一会儿动起手来殃及无辜。 如此一想,干脆身影起伏,扇着凉风从行人四周掠过,当真装起白日鬼魅来。 此举效果十分显著,当二人伏上后门不远处的树梢,整条大街已经鸦雀无声,空有秋风落叶,一片萧瑟寂寥。 裴轻舟收了心,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高墙,忽见黑色人影闪过,当下再不犹豫,低喝一声“我上了”,整个人翩如惊鸿一般,伴着灵雀剑清越的出鞘之音,笔直地冲向漆黑人影。 青光在长空中划出一道流星,暗卫的双眼在刹那间感到刺痛,一边抚上腰间兵刃,一边凭借本能去躲。 他太慢了。 不知不觉间,裴轻舟的剑已比流星还快。 那长生教暗卫的刀只抽出半截,只觉得疾风中冲出凌厉难挡的杀气,再眨眼,只能感受到窒息的疼痛从脖颈处传来,让他痛呼都来不及,就仰面栽到墙根。 “噗通”一声,沉重的身躯落地的声音忒大,惊得其他暗卫纷纷注目。 裴轻舟就怕他们注意不到,展剑勾了勾手,清丽的小脸上满是挑衅神色,“我来劫人了,让你们教主乖乖纳命来。” “有敌!杀无赦!”人都打上了门,岂能忍受?不知从哪处冒出一声喝令,紧接着十几道漆黑的人影拔地而起。 寒刃出鞘之音不绝于耳,又有一身材矮小的暗卫抢身而来,劈下千钧一刀。 这一刀眼看就要落下,那暗卫的脸上几乎已经露出喜色,刀锋却只停在裴轻舟的额前一寸,那只挥刀的手臂,已然瘫软了下去。 裴轻舟的剑刃擦着刀身而过,星花四溅中,那暗卫的手臂先落了地。 然后又是青光一闪,暗卫的额头上被戳了个血洞,鲜血汩汩地灌入他的双眼,断气之前摇晃了两下,便惨叫着跌入院墙。 “一起上!” 一众暗卫本想防着后手,有几个一直在作壁上观,没想到,电光火石之间,已折损两人,终于看出这蓝衣少女的实力不容小觑,干脆一拥而上,打算速战速决。 “哎呀!人还挺多!”裴轻舟莞尔一笑,闪身就跑。 院墙之内忽有缥缈箫声。 她双足轻踏高墙,在长风中回首,望见高墙的另一侧模糊的白衣。 那清朗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沉静如海,她现在却能看得明白,眸中的每一点波光,都是他的柔情。 明明只有几日没见,心中却涌起久别重逢似的感慨,有千言万语等待倾诉。 只是,她不贪恋,只有这一眼的相望,当下已经足够。 裴轻舟收回目光,蓦地笑得更欢,全然忘记正在逃窜,反而跑几步停几步,不紧不慢地领着暗卫往远处跑,引得他们呼哧呼哧地咒骂个没完。 “放信号箭,通知其他人堵住她!” “就凭你们,能堵住轻舟?” 陆诚隔着杂乱的树枝嗤笑了一声,抓住众人被裴轻舟吸引的空档,运足了内力猛地反蹬。借着树枝回弹的力道与足下的功夫,像一直箭似的将自己弹射入院。 到底轻功差些,落地的时候没能站稳,双手与双足一起着陆,锦衣就势滚了一滚,眼看着要往池塘里跌,好在被一只雪白衣袖拦住。 他的心“突”地一跳,条件发射地拔枪,抬眸的时候,却改换一脸的惊喜,“子夜!” 万子夜点了点头。 自从不识公子愤然而去,他已经在池中凉亭里坐了许久。 倒是没把时间浪费在悲春伤秋上,只望着后门的院墙,与其他暗卫距离较远,又与街道相邻,便琢磨着要不要赌上一把,趁着方天宇不在,从这处搏出个自由路。 正准备试探的时候,墙外传来风声剑鸣,一道淡蓝如晴空的身影,猝不及防地闯入他的眼眸。 她来了,来得这样快。 原来他们竟想到一处去了。 万子夜笑了笑,当即抽出短萧,以驭虫术的功法催动,不消片刻,密集的飞蛾汇集成一片疾行的黑云,向着那些暗卫的身后追去。 他的视线无法从她轻灵的背影上移开,她溜着暗卫们越跑越远,两人之间像是隔着万水千山。 但她回眸,与他的目光交汇,在那一刻,她却又仿佛近在咫尺之间。 青竹短萧在万子夜的手里隐隐闪着幽光,他将陆诚拉起,简洁说道:“该走了。” 陆诚摸着膝盖干笑了两声,“早知道你在这一侧,我就不表演这出‘蛤蟆落地’了,有点儿丢人现眼。” 万子夜忍俊不禁,边向后门掠去,边哄这大少爷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陆诚撇了撇嘴,“我看你,是光看轻舟了。” 说话间,两人推开后门,抬头可见树影摇曳,本来有十几道黑影蹿出去,现在追逐的只剩六七个,剩下的要么是缺胳膊少腿,要么眼神空洞地仰身躺在街上。 还有几个咬牙坚持的,身前是裴轻舟的如雨剑影,身后跟着万子夜方才放出的飞蛾,不一会儿,那几个暗卫的步子就错乱不堪,大片的衣袍被树枝划得稀烂。 “子夜!” 裴轻舟又踏着房檐绕了一圈,毫不费力地转回到万子夜的跟前。 她一见着他,就像见了天下独一份的宝贝,眉眼间尽是欢快。 清风拂过她的发梢,乌黑如缎的长发向后飞扬,一双清澈动人的眸子格外令人炫目,“我来救你了。” 话音刚落,她又去拉他的手,顺势带着他在秋风中狂奔,“快跑,快跑!别让他们追上来!” 第一百五十四章 兄弟末路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半空中,有信号彩烟升腾。 裴轻舟三人边打边逃,剑影、枪花与暗器的寒星晃得缭乱。 青、赤、银三色的残影压过无数寒刃,伴着暗卫的怒骂与惨叫,不多时,已能看见东四街口的牌楼。 奇怪的是,虽有信号箭鸣,却未见长生教有人增援,直到牌楼近在眼前,石柱一侧忽地闪出两个暗卫打扮的人来。 这两人身上没有杀气,黑色面巾遮着大半张脸,只可见凄然的眼神,一瞬不瞬地落在万子夜的身上,似乎有什么解不开的结,需要他搭一把手。 两个人拦他们三个?未免有些瞧不起人。 裴轻舟想放开万子夜的手去打头阵,却被他紧紧地握着,轻轻向身后一带,一袭白袍挡在她的身前。 沉默的对峙。 那两个暗卫久不开口,久到陆诚先着了急,枪尖一挑,扬声道:“别耍拖延时间的把戏,你们不上,我可要先上了。” 话音刚落,其中一个暗卫眼神突变,迅速抬起了手,一柄箭筒在他手中乍现。 “嗖”地一声,箭筒中射出一支淬毒小箭,同一时刻,陆诚身形宛若斜雨,桃花枪一抖,飞身疾进。 电光火石之间,小箭与枪刃擦身而过。 暗卫的目标不是陆诚!亦不是裴轻舟,或万子夜! “陆诚!” 裴轻舟的清越声音响起的同时,陆诚迅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半空中一个急转翻身,手臂回撤,硬是收回了攻势,又退回了原处。 但枪尖还是挑破了那人的面巾,在他的脸颊划出一道浅浅的伤痕。 面巾悠然飘落坠地,裴轻舟的身后,一位正欲偷袭的暗卫也轰然倒地。 那暗卫毒发得很快,临死前难以置信地瞪着牌楼底下的同伴,对这样的背叛感到无比愤怒。 无人在意这暗卫汹涌的恨意,注意力都放在了吹箭那人身上。 “你是......方虎?”裴轻舟惊讶说道。 吹毒箭这人,正是袭击过裴琳的方虎,另一人闻声不再遮掩,扯下黑巾扔在一旁,赫然是方虎的兄弟,方豹。 “裴姑娘,别来无恙。”方虎匆匆抱拳,应付道。 裴轻舟的一只手还在万子夜的手心儿里,便扬了扬剑算作回应,“我们才见过没几天,那日在码头上,你们兄弟不是还站在墙头助阵,怎么今日转了性子,杀起自己人来了?” 方虎的喉中滚动了一下。他的脸色不好,显然对自己杀害其他暗卫的举动感到纠结,但他仍不发难,单膝拜下,对万子夜道了一声,“少爷。” 方豹紧跟着兄长拜下身去,同样道了一声,“少爷。” 万子夜那时年纪不大,只对这二人稍稍有些印象,大概记得是父亲的亲信。 后来是从裴轻舟口中得知,这对兄弟当年不在方宅,幸而逃过灭门一劫。现在看来,是被方天宇重新召集,成了长生教的鹰犬。 当下见他们两人对他行礼,不由地叹了口气,“莫要叫我少爷,我不是长生教的少爷。刚才多谢你出手相助,只是,若你们还有良知,请不要在此阻拦。” 方虎面色动容,却不言语。 方豹耐不住性子,忙道:“少爷,你放心,宅院的暗卫已经被我哥用迷烟放倒了。我们......我们只想问你......” 说着,忽地瞥了一眼裴轻舟,噤了声,不再继续说下去。 万子夜却明白了,沉声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十年前方家惨案,不是裴家所为,你们被父亲蒙骗了。” 方虎眼神微动,虎目几欲生泪。 中秋前夕,他与兄弟自认练功到家,自作主张去裴家寻仇,没料到的是,他们二人功夫差得太远,更没料到的是,裴琳竟放过他们一马,还劝说他们珍惜性命,早日查出真凶。 那般真诚的态度不似有假,二人自打回到方天宇身边,一直惶然度日,近日又见失而复得大少爷对家主那般态度,心中更是疑窦丛生。 方虎的另一只膝盖落地,做了双腿跪状,深深地伏下了身子,像一团瑟缩的伤鸦,闭眼哀道:“少爷,是不是......老爷?” 他的声音不停地颤抖,“你告诉我,当年的凶手,究竟是不是老爷。” 万子夜道:“是。” 方虎没有追问。 他不需要追问。 他们兄弟跟长生教的其他人不同,加入长生教,一不为长生,二不为霸业,三不为千秋功、万世名。 十年来,只求为方家报仇雪恨。为了达成这个目的,甚至可以摒弃方家人的自尊,拿起淬毒兵刃来练,不再医人,反而杀人,活成以前方家最不耻的人物。 曾经,他们以为方天宇也是一样的忍辱负重。 但如今,任谁都看得出,这位方家的家主、长生教的主使,性情越发暴虐,绝口不提方家仇恨,只一心扑在神蛊上,连亲生儿子都软禁在院,很难说在他心中,到底存在几分旧情。 所以,是与不是,方虎不再问,只消做出决定。 他缓缓地站起身来,与方豹侧身让出了路,“少爷,去吧。他一定在方家旧宅,你要找到他。” 陆诚问道:“方天宇?他去旧宅做什么,那里不是被大火烧干净了吗?” 万子夜立刻忆起不识公子说过的“最后一条蛊虫”,肃然道:“我在这座宅院,没有找到炼蛊的地方,难道说在旧宅里。” 方虎凝重地点了点头,“原本他就做了两手准备,即便没有素问药宗的秘籍,也在不停地尝试炼出神蛊。前日听说,这最后一次的蛊,怕是要炼成功了。” 化血为药,登峰造极,众人已从素问处得知此传言不假,如果方天宇当真炼出神蛊“万灵”,又有驭蛊法门在手,一场腥风血雨在所难免。 方豹嘴角轻颤,哽咽了两声,“少爷,我们方家不能一错再错了。求你,一定要阻止他。” 残秋,枯叶风卷,阴云暗沉。 兄弟俩的神情改换一片决然。 “裴姑娘,感谢你们裴家,一直保护少爷。” 三人行过方氏兄弟身畔,裴轻舟感受到,握着她的那修长手指,微不可闻地收紧。 她能懂万子夜。 就像她不曾为蝉衣求情,他不会干涉方虎与方豹的选择,人各自有因,也各自有果。 可人心不是金石,她知道,他一定在难过。 她总是把旁人的遗憾背在自己身上,他又何尝不是。放任方氏兄弟拼死,定是比他自己死了还难受。 裴轻舟忽地回首急声,“两位,跟我们走。你们是受歹人蒙骗,如今幡然悔悟,一切可以重来。” 方虎一愣,随后笑了笑,跟当初那个叫骂裴家的汉子判若两人。想来,若不是灭门之痛,原本也是个亲和的医者。 “不走了。”他对方豹对视一眼,不再迟疑地迈步,朝着三位年轻人的反方向,“当年没能保护方家子弟,今日,就让我们在此处,为少爷保驾护航吧。” “多谢。”万子夜轻声开口,声音喑哑。 “少爷不必言谢,快走吧。”方虎背对三人,挥了挥手。 “哥,我们能拖多久?”方豹若无其事地活动了几下,笑问方虎。 方虎笑道:“就看看这阵子,你修行如何了。” 无名的宅院里,不识公子即将见到报信的暗卫,得知万子夜已经出逃。 被迷晕的暗卫们即将醒来。 方虎与方豹走进无人的东四街。 第一百五十五章 方家旧宅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苍穹愈低,风起风又止。 云非昨日云,风亦非旧年风,但方宅却是十年如一日,不管万子夜来过多少次,都是一个破败模样。 萋萋荒草间,当年烧不透的石狮黢黑,守着满目的苍凉。 放眼望去,尽是断壁残垣,偏有当年毒蛇行过的痕迹,土地浸染了毒液,彼时起,便寸草不生,癞痢似的光秃秃,扎眼地提醒着雪夜里的那场惨剧。 裴轻舟没纵马冲进方宅,在门口就翻身下了马,站在门口的两尊石狮前头,凝眸片刻,轻轻地道:“打扰了。” 陆诚见状,双手合十,难得的严肃认真,“方家各位好汉,我是子夜的好友。今日叨扰,希望能够了结旧案,慰藉各位在天之灵。” 说罢,他反手出枪,几步跨过门槛,没入半人高的枯黄草地中搜寻起来。 万子夜的眼波闪动,拉过蓝衣的少女,一同进入方宅。几点冰雨从天而降,不复秋日的缠绵,而是带着冬日已至的寒凉。 北风也悄悄地了起了一些,扬起蒙在废墟中的烟尘,好似十年的静止,随着三位少年的脚步终被打破。 “子夜,我爹与你以前来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裴轻舟抹了把额头上的薄汗。 三人里里外外找了一圈,除了惊飞的寒鸟,没发现其余任何活物。 万子夜凝重地摇了摇头,“以前我同师父来调查,并不见有何异常。” 年年衰草残砾,年年往事难寻罢了。 正不知接下来如何行动,不远处山林忽地传来异动,飞鸟群起,自树间腾空,一时间遮天蔽日,又扑棱棱地四散。 紧接着,那处树林本就稀疏的枝叶,眨眼间就变得赤条一片,显然是有人溢出内力所致。 三人对视一眼,纵身奔去。穿过幽深的密林,越过仓惶逃窜的林中动物,不多时,来到内力波动的中心处。 没来得及逃窜的鸟雀、野兔等“原住民”,已成了嘴里溢血的尸体,尸体下是三丈来宽的浅坑,并不见人,双足踏上去,却有不实之感,似乎下面别有洞天。 “有密室。” 陆诚用枪柄戳了戳土地,立刻意识到了玄机,刚想分享给同伴,却见另外两人分头掠身出去,在附近探查起来。 裴轻舟和万子夜的脚步一顿,双双回首,“多亏陆大少爷指点。” 两位伙伴机敏,陆诚对自己慢半拍的反应早就习以为常,跺脚道了一声,“哎,你们别哄我。” 又瘪着嘴道,“这周围不会有毒蛇吧。” 要说举头三尺没准真有神明,难保不是陆大少爷在方宅门口的诚心起了些作用,他向东走出一丈有余,毒蛇一条也没见到,枪风扫过,“钉”地一声铁器撞击,还真叫他先找到了密室的入口。 陆诚叉腰,雄赳赳道:“快来,这儿呢!” 裴轻舟一拍陆诚肩膀,还没说两句夸奖话,只听远处地动山摇,马蹄萧萧。 大批人马伴着滚滚烟尘向方宅奔袭,烟尘之中,依稀可辩得马上之人尽是黑衣。 “来得好快!”裴轻舟顷刻抽出灵雀剑,深吸了一口气,“我去跟不识公子周旋。看这处损毁,想来方天宇就在下面,子夜,陆诚,你们去毁了他的蛊虫。” 说完,她正欲身动,一杆银枪拦在她的身前,朱红的枪头流光,美得艳艳欲滴。 陆诚的桃花眼一挑,笑得个没正没形,“我不下去。我跟方天宇没亲没故,他一个不高兴,要了我性命,我岂不是死得冤枉。” 裴轻舟眼神微动,“你......” 陆诚用脚尖挑开铁板,“轻舟,你跟子夜下去,你们两个人在一起,我放心。你俩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儿媳,给他打打感情牌,钻他的空子。” “陆诚!你到底看没看见,不识公子带了几十人来!你一个人怎么去阻他!” 裴轻舟没空搭理陆诚的调侃,着急地抓住桃花枪杆,那枪纹丝不动。 陆诚有他的坚持。 他呲牙一笑,向开了口、还没发出声音的万子夜扬了扬眉,“好兄弟,方天宇对你不下死手,下密室非你不可。外面这个出风头的机会,就让给我,行不行?倘若我只身不敌......” 说话之间,又故作不羁地一甩头,向裴轻舟眨了眨眼睛,“......我就跑!到时候他们冲进密室,你俩就多担待吧。” 裴轻舟凝眉,“我巴不得你跑。” “我真跑!”陆诚笑个没完,“所以你俩得快一些,只毁了蛊就行,别跟方天宇纠缠太久。你们要是在里头拜上高堂,哼哼,回头我可不送礼钱。” “没个正经。”裴轻舟踢出一脚,有那么一瞬间,心想着,干脆将这大少爷的骨头踢断了,绑到林子深处去,省得他冒着生命危险掺和。 “没到山穷水尽,就碍不着小爷潇洒。”没想到,必中的一脚,这次踢了个空。 陆诚轻松地躲了过去,收枪顺势飞掠,得意的笑声还没断,人已没入密林不见。 不识公子带人在方宅转了一圈,没见着裴轻舟三人,目光越发冷峻,望着山林方向发令,“跟我走。” “去哪儿啊?我在这儿呢。” 冷不防听到戏谑的声音,他仰头望去,石狮顶上,陆诚横枪独立,浑身披着暗沉的天色,唯有发间的小银冠与朱红的桃花枪,虽无天光照耀,也自行熠熠生辉。 不识公子不屑地笑了,好似看见螳臂当车的怪相,“你?” “当然是我。”陆诚仿佛没看见那点儿藐视,落拓地一点头,“你少了条胳膊,不会觉得我欺负你吧?” 不识公子寒下了脸。 他一向自负,除了觉得万子夜是个眼中钉,裴轻舟是块绊脚石,根本没把陆诚放在眼里过。 印象里,这大少爷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话痨,跟屁虫似的,哪儿都少不了他。 被这样的人叫阵,不识公子不禁冷笑两声,按惯例去捅人家心窝子,“你凭什么。万子夜那两个人,有裴家庄护着,有三更楼撑腰,你巴巴地出头,人家把你当老几?” 陆诚不怒反笑,发丝乱颤,恨不得不识公子当场来几个时辰的长篇大论,给他们拖一会儿时间。 他在几十只恶狠狠的眼皮子底下,自顾自地捧腹,“我是第一啊,说了你也不懂。” 不识公子当真不懂,也懒得去懂,只当这话痨胡言乱语,“跳梁小丑一个。” 陆诚耸了耸肩,暗想道,侠义这东西,真没办法跟魔教掰扯,纯属浪费口舌。 想到此处,陆诚不再顺着话头往下说,欠揍地变了个调子,“我还想问问,方天宇有亲生儿子,又将有神蛊傍身,你个试蛊的玩意又算老几。”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少年神枪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陆诚的一张嘴也是厉害,几句话,正踏在不识公子雷区。 他不知收敛,继续往人家的伤口上撒盐,“你易姓为方,方天宇就能拿你当自己人了?你不会到了这般田地,还盼着父慈子孝吧。” 此时此刻,不识公子决定在自己的仇恨账上,加一笔陆诚的名字。 他目若寒刀,盯着那话痨少爷的笑容,跟盯着将死的猎物没什么两样。 “陆诚,我可以告诉你,我杀沈从云的时候,他连反抗都没有,就被我一掌毙了。你说,我杀你,需不需要一掌?” 提到沈从云,陆诚的脸色铁青。心念电转,兀自又笑了,“你不说我都忘了,多亏他做人还算谨慎,让我们拿到了半本神蛊遗术,要不然,还真不知道你们在捣鼓什么东西。” 呛人谁不会?论呛人,陆大少爷能骂上两三个时辰不重样。 不识公子能吗?他不能,只有咬牙切齿的份。 “教主,我记得这是落桃山庄的......咱们这是要与落桃山庄为敌吗?”一位下属在骂战中惶惶不安,打马凑近。 不识公子冷声道:“你以为不杀他,以后落桃山庄就会放过你?待义父的神蛊出世,小小落桃山庄又何足畏惧。” “厉害,厉害。”陆诚笑得更加放肆,连连抱拳,平添一股少年锐气。言语倒仍是调笑,“你们这异想天开的本事,当真是厉害。” “动手。” 不识公子言语吃瘪,耐心差不多到了尽头,翻着眼睛挥了挥手臂,“留二十人对付这不知好歹的小子,其余人随我去山林。” “是!”只听应声震山,一排黑衣人率先扬鞭纵马。 马蹄刚刚抬起,还没来得及嘶鸣,几道连闪的赤色枪光似是凤凰尾羽,劲气难挡地扫过黑衣人身前。 刚强的内力化作绊马栏,将这些正欲冲锋的马腿阻住。 眨眼间,人仰马翻。 陆诚的桃花枪去势未尽,枪风的余波扬起尘土连声炸响,惹得倒地的黑衣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他咂摸了两下嘴巴,故作不满道:“别这么快就走啊,陪小爷再叫骂三百回合!” “给我杀、给我冲!” 不识公子望着山林久无动静,终于意识到陆诚在刻意拖延。他的眉心“突突”直跳,生怕密室横生变故,赶紧一勒缰绳,不愿在此处耽搁。 只是不识公子想走,陆诚断然不给机会。 他一振长枪,鹄峙鸾翔地自长空而落,枪尖刺在马头之时,又利落地拔枪,旋身向旁侧疾掠,冲入黑衣人当中。 力道之大,竟带着不识公子的高头大马一起横移。 枪到之处,绽开血色红花,桃花枪尖越发明亮,溅起的血珠如落英飞散,有一种惨绝的凄美。 “疼疼疼,来了这么多人啊。”陆诚嘴上抱怨,脸上却全无玩笑意味。 他全神贯注,一人急枪连递,一口气刺伤了七八个,在黑衣人围成的杀阵中越打越快,全然不顾背后受到的冷刀冷剑,已绽开了他的皮肉。 少年快意豪情,挺拔的身姿忽进忽撤,北风寒凉,枪却如火,呼呼地舞成世间最绝艳的桃花。 空荡荡的白袖一闪,不识公子欺身上来,自掌心凝起寒冰。 ——他从马上狼狈跌落,心中郁气难舒,见陆诚被人围攻,却不惧不畏,仍一腔孤勇,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非要杀这话痨少爷不可。 教主出掌相助,黑衣人士气大振,十二三条寒刃一起向陆诚的头顶劈落。 陆诚的小银冠不知道被哪个挨千刀的用力打了,震得他脑壳发麻,后脑也湿乎乎的,不用去摸,也知道是血。 在这绝境之中,他忽然有点恍惚。 万子夜曾经吊着一口气击杀蓝老四,裴轻舟曾经一个人走出暗道跟苟吏厮杀,他陆诚好像向来没有用武之地,总是站在好友身后,苦练的枪法也总没机会显摆。 没机会跟好友显摆,今天就给敌人显摆显摆! “嘿,机会,这不就来了。”陆诚舞枪如神,刀光剑影压不过他的一杆神枪。 呼啸的风卷起千尘,而他破尘飞出,扫得一片天地清明。 “我可是桃花枪唯一指定传人,陆......怎么还来!” 说话间,又是一波黑衣人乌泱泱杀到,兵刃几乎砍到了他的肩膀。 陆诚双足踏地,举枪去格刀剑,一条腿越屈越低。见着凝冰的手掌当头盖来,不清晰的脑海中蓦然出现一双担忧的杏眼。 那蓝衣的少女语气幽幽,“我巴不得你跑。” 她是真的怕我死,他想,我是不是得跑了。 刹那间,桃花枪赤光缠绕,陆诚大喝一声,整个人拔地而起。 他浑身浴血,不复贵公子模样,反而如一尊杀神。长枪如漫花狂卷,卷去寒刃叮当落地,惊得那些黑衣人连连后退,一时不敢再攻。 不识公子的寒冰掌也落了空,立刻放出袖里毒蛇,几条小蛇如箭矢一般,绷直了身子射了出去。 陆诚刚掠出不足一丈,转头见黑衣人打算离开,急促了叹了口气,“还是来缠我吧,别去找轻舟麻烦。” 说罢,干脆不再闪躲,左右小蛇避无可避,只出枪再杀回人群。 不识公子衣袍一展,紧紧跟随。 刀剑、毒蛇、寒掌,陆诚四面受敌,刺中了几枪之后,赶紧施展轻功倒飞。那几条小蛇陡然在半空调转方向,冰冷的蛇信子几乎舔上了他英挺的鼻尖。 山穷水尽了? 他身上的伤口钻入刀子似的寒风,夹着冰碴子似的雨水,到处都火辣辣地疼。 周遭的一切逐渐模糊,只有转头望向山林处,仿佛能看到一蓝一白两道清晰身影,尤其是那蓝衣少女,也不知道他这样糟蹋自己性命,她会不会生气...... 他真不想惹她生气...... 他还想请他们去山庄看桃花呢…… 原来他们相识竟不足一年,怎么像一起走过了千山万水似的。 双目微阖之时,只听清脆铃响,碧色劲风忽至! 几条小蛇被生生切开,断裂的尾巴弹在陆诚脸上,好像是谁给了他一个不轻不重的巴掌,一下子给他打醒过来。 同时,两股力道附在他的后心,支撑住他凌空后仰的身体。 “陆大少爷,定定神。”左侧的男声急切,倘若仔细去品,还有几分无奈,“你要是出了岔子,明年的生意,谁给我们落实。” 陆诚头都不必转,咧着嘴笑了两声,“裴子琢,来得好哇。只是,你能不能放放你的生意经,怪煞风景的。” 裴子琢只道这人还有气力顶嘴,心放宽了不少,暗暗摩挲手中的双头碧笛。 右侧的灰衣汉子腰间有系有红铃,此时不再响动。这汉子松开了手,改扶住陆诚的肩膀,递过一颗伤药,“让陆大少爷受惊了。” 陆诚这回倒是显出几分恭敬,接过伤药仰头吞了,刚道了一声“多谢裴二爷”,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裴琳还没回答,方宅门口的气氛陡然发生了变化。 刚才长生教人多势众,尽是黑压压的一片,这会儿正有许多年轻面孔,从宝马良驹上一跃而下,衣衫明艳,面容清然,手里持着各种幽光闪烁的乐器,冲散了沉闷的黑衣。 其中一个,身穿杏黄的招摇劲装,扬着笑晏晏的双目,回头冲陆诚做了个揍人动作,用口型喊道,“陆少侠。” 这人正是误会过陆诚与裴轻舟关系的楚闲。 想来这些人,便是裴家庄弟子了。 陆诚低笑,回敬了个自认倜傥的笑容,冷不防被一只指节敲了脑袋。 裴琅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身侧,将方才伸出的手抄回袖子,“陆大少爷,我真没想到,你跟舟儿胡闹到一处来了。” 陆诚真正见到了救星,顾不上再多言,急匆匆道:“裴庄主,她跟子夜去了后边。山林里有座密室,方天宇应该也在那里!” 第一百五十七章 兰因絮果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陆诚的身影起伏,施展轻功向方宅奔去之时,裴轻舟与万子夜马不停蹄地进入了密室。 这处地下的甬道很长,比他们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要冰冷,不仅是因为拂过鬓角的阴邪之风,更是黄泥里蠕动的不知名虫子,在蛇形的尸骨上钻来钻去,实在让人发毛。 原本,甬道两旁有几个透明的琉璃缸,想来是储存毒虫的地方,这会儿被方才的内力震裂,逃出生天的毒虫们在暗处撕咬在一起。 裴轻舟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正看见一只软体有足的怪东西,吃得肚皮发胀,蠕动几步过后,“啵”地一声虫体爆裂,喷射出青绿色的粘稠浆液。 饶是她闯过“圣窟”那样恶心的地方,也忍不住毛骨悚然,却又见眼前火光大盛,骇人的毒虫顷刻间化作火团,痛苦地扭动,直往泥水里钻。 但万子夜不会给这些毒物溜走的机会,双指再次划过火石,幽暗的焰光,伴着焦臭与腐气,一直向远处延伸。 他们像踏在蛊虫的墓道。 “墓道”尽头,是触目的暗红身影。 万子夜道:“父亲。” 也许这密室,当真可算作墓室,因为方天宇如痴如醉地,正伏在一口琉璃棺上。 他闻声,缓慢地抬起头,神情十分诡异,就像是一条蛇褪下的皮,空有其形,却无其神,一双皮质面具下的眼睛,空洞洞地望着来人,“嘘,别说话,你们听。” 裴轻舟二人站得略远,看不见琉璃棺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只能在极静中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 那声音像是有人在呜咽,却又不同于人类的呜咽,更像是什么怪物着急打破禁锢,发出婴儿般的怪声啼哭。 紧接着,只听一道黏糊糊的水声,方天宇的眼神更加迷醉,要不是棺材有个盖子,他怕不是要当场钻了进去。 此情此景,实在太过吊诡,裴轻舟只觉得汗毛倒竖,连自己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阿舟。” 清朗的声音响在耳畔,她稍稍回神之际,万子夜的白袍一展,向琉璃棺扑去。 三柄柳叶飞刀已然出手,迅若暗夜流星,划破沉闷的空气,射向方天宇的面门。 裴轻舟立刻意识到,那所谓的神蛊,大约就孕育在棺材里。 她利落地抽剑跟上,青色剑影紧随飞刀银光,剑尖轻点刀柄,一柄飞刀悄无声息地改变了原有的轨迹。 凌厉的剑招笼在密室当中,方天宇仿佛大梦初醒,双目转为急电,熟悉的冷笑爬上嘴角。 他陡然直起身子,双臂大开大合之间,一股飓风似的内力倾倒出来,裴轻舟二人还没近得他身,便被千钧的力道掼住,双双向后倒飞,背后结结实实地撞在墙上。 “嘀嗒”两声,两滴鲜血顺着二人的下颌跌落,砸在泥土里,飞溅出暗色的痕迹。 “风儿。”方天宇脸上隐有怒色,“你怎么如此不懂事,我很失望。” 说罢,大掌抚上琉璃棺,忽又缓了语调,和蔼得让人心惊,“你来了,也好。咱们一家人,也算是团聚了。” 万子夜扶住胸口站起身来,下意识地挡在裴轻舟身前,清俊的眉宇紧皱,“你说什么?” “好久没见你娘了吧?快来看看。”方天宇并不把裴轻舟放在眼里,只招了招手,不似玩笑。 裴轻舟扶住万子夜的肩膀,也踉跄地爬了起来,与他对视一眼。两人小心翼翼地接近琉璃棺,目光穿过半透明的盖子,心头又是一震。 棺材里哪有人影,只充满了血红色的液体,液体里浸着一件红衣,一双白靴,几块新鲜的肉块从月白的斗篷下浮了上来。 苏袖的尸身,当年被刘忠元的一把火烧了干净。这棺材里除了她的衣物,其他的,绝无可能与她有关。 一条暗青色的、蚯蚓似的虫子,倏忽从肉块里钻出半截,不停地扭动着肥硕的身躯。 万子夜垂眸问道,“父亲,方家上下,是否因为这条蛊虫而死?”他边说着,边用白袍掩着裴轻舟的动作。 琉璃棺材上,一个不起眼儿的地方,正是方才合两人真气,以飞刀割开的细线裂痕。 裴轻舟正摸出小剑,悄悄地撬开那道缝隙。 她的手下动作不停,胸口也“咚咚”地跳个不停,好在万子夜有意扬起声音,遮住这些不该被人察觉的声响,“我娘,是否也因为这条蛊虫而死?” “那一切都不怪我!” 方天宇的疯魔恐怕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把棺材里的东西当作了苏袖,一只大掌如同抚摸爱妻似的,从琉璃上细细滑过,“是炼蛊失控了,蛊蛇跑得满宅子都是,我没办法。” 他忽而声调拔高,忽而轻声细语,喃喃道,“阿袖,你不会怪我,对不对?” “咔啦”一声,小剑凿破了一块琉璃,裴轻舟赶紧拉了拉万子夜的衣袖。 万子夜会意,以言语继续周旋,“可我娘受的是剑伤。” “剑,对了,剑!”方天宇的身子陡然一低,给裴轻舟吓了一跳,立刻紧紧地滞住小剑。 好在他的注意力没放在她的身上,在棺材下摸了两把,再起身时,手里多出一把无鞘的长剑。 万子夜一眼就认出,这是母亲的剑。 剑穗早已不在,他突然想起,当日在碧水镇苏府,也许外祖母说得并非糊涂话,那剑穗的确是方天宇托人送去的。 为何?是爱,是愧疚,还是罪恶感使然? 十年的光阴,磨灭了剑身的光华。长剑尖端有血,干涸得发黑,仿佛早就浸透在寒刃里,彼此难舍难分。 苏袖的血。 万子夜的目光骤冷,深沉如海的眸子在瞬间凝结。 方天宇浑然不觉,爱怜地用袖子擦了擦长剑,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疯又怒起来,“阿袖,你怪我,你为何怪我。若不是你对我无情,竟对我展剑出招,我又怎么会误杀了你。” 伴着愈演愈烈的愤然,棺中蛊虫似乎受到影响,扭动得愈发激烈,露出几分痛苦之相。 不明液体被拨弄得越来越响,几滴高溅的水花噼啪地打在琉璃盖上。 方天宇终于从往事中回神,注意到蛊虫的不寻常,又见万子夜袖下鼓动,登时左右掌齐出,厉声喝道,“你们在干什么!” 万子夜手指疾弹,已从裴轻舟凿开的小孔洞里送进了药粉,那蛊虫正是被药粉兜了半截身子,挣扎几下,瞧着越发瘫软。 只是,两人难挡掌劲,纵然运气护体,也被逼得连连后退,犹如被万斤铁锤重击,双双垂头跪在地上。 两人的五感渐弱,但方天宇的脚步声,在密室里格外清晰。 他提着长剑,眯着危险的眸子,一步步地向他们走来,“风儿,你屡次坏我的事,当真与裴家成了一条心,就莫怪为父不能容你。” 裴轻舟的灵雀剑仍有微光,她以剑为撑,咬牙道,“畜生,你杀妻杀子,不得好死。” 方天宇哈哈大笑,震天得响,“我见风儿对你有意,往日对你手下留情,可你实在不知好歹。要不是你从中作梗,风儿怎会忤逆我。” 他高举长剑,剑尖的黑血在他强劲的真气催动下,几乎要变得鲜活,“我就先杀你好了,回头等风儿下了阴曹地府,你也好给他做个伴。” 长剑划出阴恻恻的弧光。 裴轻舟挥剑,却十分无力。那漆黑剑光熄灭了灵雀的光辉,眼看着就要劈向她的额头。 正当时,一道银光,倾泄了天河一般,从甬道的深处疾射而来。 方天宇的虎口一震,长剑脱了手。他顾不上捡起,望着甬道愣了一愣,随即明白了来人是谁,一双眼睛喷射出仇恨的火焰,“裴琅!” 第一百五十八章 永不凋零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琅的决明剑很亮,如同镶嵌了数百颗明珠,在幽暗的甬道中,照亮了他清逸的容颜。 裴轻舟溜出庄子之前,用被子在床铺上团了个人形。待裴刚发现,飞奔到知悟阁报告的时候,他哪里还有心思闭关,先压制住了“万灵”,就顺着快马的蹄印找上了扬帆帮。 一向悠哉度日的裴庄主,那火烧眉毛的焦急样子,连张水神看了也心惊,还管什么五招不五招的规矩,一五一十地将两个孩子的去向交代了清楚。 ——但是,五招就是五招,裴琅没坏规矩,顺便给大院里价值不菲的新桌椅砍了个稀巴烂。 他的剑很快,张水神挡不住,只能翻着眼皮,跺着脚骂他:臭小子的恶劣性子一点儿没变。 但没办法,谁也挡不住裴琅的快剑。 当方天宇重新高举厉掌,正欲对裴轻舟劈下第二次,银色剑光也再一次汹涌地席卷,划过真气翻涌的手心,带起暗红的衣袂翩飞。 “爹。”裴轻舟死里逃生,身子一倾,躲开几尺,望着裴琅逐渐清晰的身影,不由地有些哽咽,“子夜他......” 万子夜方才一直护在她的身前,吃了大半的气劲,好在内功的底子厚些,不至于废了心脉,真气暗自流转一个小周天,能自行疗起内伤。 只是疼痛是实打实的,这会儿恐怕跟粉骨碎身的感受差不了几分,苍白如纸的双唇紧抿,生怕漏出痛苦的呻吟。 白衣血迹斑斑,他却并不显得邋遢。他的斗志没消,星眸便仍是亮的,衣袂也因此染上了凄艳,仿佛冰雪中开了高洁的梅花。 “阿舟......师父......不必顾及我。那蛊虫......” “闭嘴。”方天宇恶狠狠地打断了,“风儿,不许叫他师父。” 裴琅对这恶意的言语置若罔闻,走进密室来,先抚了抚裴轻舟发顶,目光中一片温色,“舟儿,别怕,爹来了。” 又不轻不重地揉乱了万子夜的鬓发,“子夜,你也做得很好。” 最后才决明剑一展,遥指方天宇,“看来,我们之间,须得做个了结。” “是得做个了结。” 方天宇退回琉璃棺之后,手背青筋暴起,明明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却看起来比谁都要愤怒,“你对阿袖抱有龌龊心思,还有,你这便宜女儿教唆我的风儿,这些账,我得好好跟你算。” “你骂我,可以,反正早十几年,你什么难听的没说过。但若是再出言侮辱舟儿,我可不饶你。” 裴琅的手指紧了紧,长叹一声,“还有,你怎么有脸皮提苏师姐。对了,我忘了,你是脸上又覆面皮,原是两层脸,怪不得比常人厚些。” 方天宇狂笑,“好个欠撕的嘴,跟二十几年前没什么两样。当年我跟阿袖成亲时,就看你不顺眼。” 裴琅耸了耸肩,“彼此彼此,说起来,你都没请我去婚宴不是?” 方天宇冷冷道:“我同阿袖讲过,你这人肯定爱记仇,她偏不信。” 两人呛声时,仿佛不自觉地回到了毛头小子的年纪。 他们挂念同一个女子,那偏爱红衣的女子一心向侠,生得荡气回肠,死时仍守着道义,像从枝头摇落的红花,不甘落入泥土里,而是在落地的刹那湮灭,留住了永恒的绝艳璀璨。 方天宇的眼角颤抖了一下,裴琅亦是。 世间哪里有永不凋零的花。 但有些东西,深深地在心中扎了根,便可永不凋零。 “我只记你三仇。”裴琅不再戏谑,敛了眉宇,凌空刺出决明剑,“第一仇,我记你杀我师姐。第二仇,我记你伤我爱徒,第三仇,我记你惹我的舟儿生气。” 密室中回响起剑鸣清啸。 方天宇却没躲闪,双掌出人意料地往琉璃棺上拍。那棺材应声碎裂,血红的液体流洒出来,刺鼻的药水味道充斥了狭小的空间。 原来琉璃棺材里不是血液,而是同知悟阁里一样,是特制的药水。暗绿色的神蛊一齐顺着药液喷射而出,有药水的保护,生命力倒是顽强,当下仍没死透。 方天宇面色一喜,陡然伸出手穿过水帘,将其虚握在手心里,“任你剑术超群,只要有它,我就不败。” 裴琅暗叫一声“不好”,身如玄蛟,持剑刺向那只握着蛊虫的不祥之手。 正当时,方天宇绽开一个近乎算作恐怖的笑容,竟将大手捂在嘴上,喉咙一动,生生地将神蛊咽了下去! “轰隆”一声,剑刃与内劲相交,摧天撼地。 只见两人身影冲天而起,密室的天顶土石四落,眨眼间,黄昏的光线落入密室,原来天顶被二人冲出了大窟窿,整个地下所在开始崩塌。 “阿舟,还好吗?”万子夜舒了口浊气,挥袖扬臂,一边为裴轻舟挡住下落的石头,一边扶她起来,“我们快走。” 却见蓝衣的少女点了点头,在乱石中就地侧翻,抓起了先前方天宇被打落的长剑。 她隔着铺天盖地的尘土,扬了扬剑,冲他粲然一笑,“你娘的东西!” 万子夜微怔,很快便无奈一笑,“阿舟,你啊。” “你说什么?”裴轻舟问出问题,等不及回答,一拉他的手,两人施展轻功,从密道里飞出。 寒雨依旧不痛不痒地落着。 万子夜的眸光代替星辰,“我说,谢谢你,阿舟。” 远处传来刀剑之音,方宅中,长生教与裴家庄正打得火热。 裴轻舟二人的注意力却不在那处,而是随着长空中的两道身影一路狂奔。 裴琅与方天宇打得难解难分,好像已不再是两个人的缠斗,而是两团幽光的厮杀。 银光是决明剑气,似虚似实地融在苍穹里,让人摸不到一丝剑招的轨迹。红光则是神蛊激发的狂躁真气,像炸裂的火团,飞溅的火星不受控地乱洒。 生死的交锋中,方天宇猛烈地咳嗽了两声。 他心知,神蛊虽成了形,但被万子夜施了药粉,折扣打了大半,迸发的内力只在一时,他的这份霸道真气撑不了太久。 更重要的是,他惧怕裴琅,也不如说,他害怕裴琅那不屈的目光,好似两道神剑劈开了他的虚名,让他的卑劣暴露出来,就像那夜苏袖如剑的目光一样。 但他不认,绝不能认。 银光愈胜,红光渐消,方天宇的身形从半空中坠落,皮质面具在较量中碎得褴褛,露出狰狞而丑陋不堪的真实面目。 他像是垂死挣扎的猛兽,呼哧地喘着粗气,双足几乎要钉入泥土中去。 裴琅施施然落在近前,决明剑刃不染污尘,却也不复从容,胸口气血翻涌,堪堪才能压住。 剑…… 方天宇的视线落在长剑,他的那点惧意,立刻化为无尽的恨,双臂肌肉暴长,暗绿色的细线在皮下游走,很难说他是否还能算做个“人”。 “若是阿袖不会武功,不能反我抗我,她就不会死……” “错了。”裴琅摇头,沉声道,“你不倒行逆施,犯下滔天罪孽,她才不会死。” 两人第二轮的搏杀一触即发,已是不死不休之势。 正当时,忽地传来一道声音。 那声音苦涩,却又很凉,凉得像说话的那个人,冰川底下冻了百年似的,“义父,我们的雄图霸业何在,你为何一定要跟裴家庄纠缠。” 第一百五十九章 逢雪 (完结)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裴轻舟与万子夜赶到近前,先看到的,便是不识公子奇特的神情。 她以为,这向来对义父乖顺的邪佞公子,是决不会露出这样讥诮的凉薄笑容。 或许不识公子还没意识到,在他拼死杀出裴家庄包围,见到的却是义父的狼狈相时,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已经开始动摇。 见方天宇阴寒着脸不作声,他细声细语地又道,“义父,该撤退了。” “在我面前,几时轮到你来发令?”方天宇大约听出了几分责备,盛怒之下拂袖,毫不留情地抽出个巴掌,“滚开,这是我跟裴琅的了断,不容你来置喙。” 不识公子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巴掌,整个人翻到在地,苍白的脸颊变得通红。 在低入尘埃的屈辱姿势中,他看见了,裴轻舟与万子夜正欲替裴琅出头,却像两只雏鸟一般,被护在了身后。 也看见了,方天宇的脸色极差,却完全不顾长生教的劣势,依然想要拼个你死我活。 这一刻,不识公子的双眸有些放空。不知道是否因为方天宇的力道过大,竟让他的大脑一时间不能运转。 他原本以为,温情与称雄只能选择其一,可是为什么,明明神蛊已经出世,他却要眼睁睁地看着长生教覆灭。成百次痛不欲生的试蛊,又算什么? 一种叫做失望的情绪,席卷了他。 而失望的尽头,是恨,令人措手不及、生了根就会快速长到盘根错节的恨。 不识公子忽然想起,在益州城被困的山洞里,蓝衣的少女轻轻抬起手指,那令人嫉恨的蝴蝶便为她带来了安心。 于是他莫名地伸出了手,向着那暗红的衣袍。 没有蝴蝶,但一只熟悉的大手代替了蝴蝶,握住他颤抖的指尖。 不识公子的双眼里亮起了光,惊喜道:“义父!” “不要伸手!”裴轻舟突然喊道,“不识公子,他并不是……” 这一声清叱没能唤回不识公子的神志,他在绝望之中生出希望,任由方天宇将他拉了起来。 “不识,好儿子,”方天宇丑陋地笑了笑,却立刻转为狰狞,“将你的内力借为父一用!” 话音刚落,惊变丛生! 不识公子的眸光骤暗,顷刻间,哀嚎声又凄又厉,好似被烈火灼烧的野兽,撕心裂肺地传遍整个方宅,引得死斗中的长生教众一片心颤,不由地僵住了身子,向这处望来。 这有悖人性的场面,看了还不如不看,更教人脊背发凉。 方天宇的大掌好似一个吸盘,牢牢地锁住了不识公子的肩头。 两人相连处寒气四溢,隐有黑气缭绕,阴寒的内功吸入体内,他的脸色幽绿大盛,顿觉舒服许多,食髓知味地抬手,又是狠狠一掌吸附。 裴轻舟确定,她听见了肩胛骨碎裂的声音,伴着一声痛苦的惨叫,让她的秀眉越皱越紧。 虽然她并不可怜不识公子,却也不能让方天宇继续吸收,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提起灵雀剑来,只听一声暴喝,“住手!”决明剑率先夺出,裴琅如有雷霆之势,笔直地向方天宇刺去。 他这一剑,好似千百年的流云在瞬间浮光掠影,绝然的剑意中,不经意地漏了些不为人知的孤寂。 没人看清这一剑。 裴轻舟也没看清楚,可她心里明白,父亲的伤势撑不起这泣神一剑,“爹!” “闺女,这回,爹可算是尽力了。”玩笑般的话语近在耳畔,眨眼之间,裴琅回到了原处。 只是,光芒渐消时,口出吐出大团的血来,像半张脸浸在红花里,“这劳什子‘万灵’,真够麻烦的,这次回去,我一定听你的,老老实实给它先取出来。” “爹。”裴轻舟的呼唤带了点儿哭腔。 裴琅又笑,“丫头,爹打赢了,你怎么还哭鼻子?” 说罢,一只胳膊搭在万子夜的肩头,赖着平日的厚脸皮道,“子夜,你也别皱眉,不好看。为师的怀中有药,快摸出几颗,给我保保命。” 万子夜依言摸药,双眸里却翻涌着望向他处,忽地凝目急声道,“师父,他......” 方天宇终于在裴琅的阻断下停了手,这会儿像一颗被天雷击中的古树,额头上裂开一道缝隙,血流如注,兜了满头,只剩下恶鬼索命似的双眼,泣血圆瞪。 他竟不死! 脱力跪地之际,弯曲的双膝正到一半,方天宇竟大喝一声,陡然运功催向体内暗绿的神蛊,那神蛊似是应他,眼看着在他的皮下越游越快。 “只要我有神蛊,就不会败!哈哈哈......” 癫狂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柄锋利无比的小刀,穿进了他的胸口。 握住刀柄的,是不识公子用尽了力而发白的手指,瞧着几欲断了,却好似一身的残余功力全放在这五指上,死死地握住小刀,又向前推了半分。 紧接着,一声气若游丝的叹息散了,不识公子暴起发力,硬生生地剜下了一块肉。这肉块鲜血淋漓,正裹着扭动的神蛊。 方天宇的胸口缺了一块,没了神蛊,精神气也跟着没了。他捂着血淋淋的心口发愣,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义子,“你竟敢......” 不识公子惨笑两声,不顾神蛊上沾着人血,捏出来放在嘴里吞了,幽幽地道,“义父,我为什么得不到蝴蝶?” 方天宇听不懂,也没有机会再去懂,双目无神地望向方宅破败的回廊,恍惚把自己的暗红衣角当成了谁的,迟缓地走了几步,终于倒地而亡。 不识公子平静得疯狂,神蛊带来内力的涌动,让他失去了肩膀的痛感,木偶似的活动了两下,嘴角牵起一个微不可闻的笑意,“今日我自知难逃,但你们也别想如意。” 裴琅因“万灵”蛊虫作祟,一时动弹不得。 正当时,一蓝一白两道身影破雨冲天。 裴轻舟带伤,却仍像一只不屈的飞雀,出剑挽住了雨,纵起了风,一招纯熟的“急雨”刺出十八次利落的剑。 她进,不识公子也只进不退,他得了神蛊相助,运起护体罡风,同时出掌硬接剑招,虽浑身皆是破绽,却始终能够以强劲的真气周旋。 两人眨眼间走出数招,互争不下,只见一道天河,万丈寒芒,万子夜展袖如鹤,像是摘下了漫天星子,一齐拢在手中激射,无一不打向不识公子的绿光过处。 双方皆被方天宇所伤,此时出招,即是破釜沉舟。 裴轻舟破不去罡气,干脆回撤几步,手腕一震,掷出灵雀当作飞剑。 青色剑光在长空中燃起冷焰,在暗器的掩护下一路挺进,一寸一寸地,似是将完美无瑕的琉璃戳开了豁口,剑鸣清啸中可听得气旋连连炸响。 不识公子尚且不知,体内神蛊实则已打过了折扣,再要调整内息,却发现几处大穴停滞,来不及惊疑,剑风已至,衣袂飞扬,再回神之时,他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 他本没有方天宇深厚的内功底子,又强行操纵折腾了好几回的神蛊,眼下,气穴毁了七七八八,再想祭起杀招,已是无济于事。 清透的青剑穿过他的心脏,几柄飞刀也不偏不倚地扎在他体内的神蛊上。 雨好像停了。 不识公子有些疲惫,倒在血泊之中,连脖颈都懒得动一下,只呆呆地望着深空,忽而听见箫声,是谁在吹奏? 也不知道江湖的顶端到底有什么,值得他这样追逐。 他只想伴着萧声入眠,不知是否能同周公一般,梦见自己的蝴蝶? 裴轻舟也实在没了气力,双手垂在身畔,却觉得此时此刻,周围的一切是那样清晰。 她能看到陆诚的锦衣脏兮兮的,杵着枪的姿势有些滑稽。他怎么弄成了那副鬼样子,之前嘱咐他打不过就跑,他到底跑了没有? 她能看到裴琅一屁股坐在地上,没正没形的,也不怕弟子们笑话,一会儿二伯和堂哥还不揪着他的耳朵数落。 她还能感觉到,一双微凉的手揽过了她。她在他的怀中抬眸,望见今岁的第一片雪花落在他的白衣上,小小的冰晶不肯融化。 第一片雪像开启冬日的信号,更多薄雪悠悠地飘落了。 裴轻舟探出温热的手,轻轻地贴上万子夜脸颊,“子夜,你冷吗?” 万子夜摇了摇头,将怀抱圈得更紧。十年前的雪夜,他早该跟她说的,“你的手很暖,我不冷。” “以后,别在夜里独自走雪路,我会陪你。”裴轻舟便不再望他,任他为她挡住渐密的细雪,只管闷头把脸上的水渍胡乱蹭在他的衣襟。 “子夜,我想回家了。” “好。” 万子夜轻声一笑,裴轻舟听见他的心跳,像埋在细雪深处的芽,等来了真正的春天。 (完) 番外一:良夜(上)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万子夜成婚这事儿拖了三年。 头两年,裴轻舟对跟裴琅的差距有了清晰的认知,回了青城山练剑练了一年,又去了三更楼实践了一年。 这两年万子夜也没闲着,走南闯北地做了个江湖郎中,多少算赎一些他爹造的孽。 大药箱里除了瓶罐纸包,其余装的都是天南海北的新鲜玩意,隔三差五到碧水镇落个脚,回苏府报完道,揣上外祖母准备的点心一起打包送上道观去。 后来连青城山的鹿都认识了万子夜,一见到他就蹦跳个不停,跟某个蓝衣女子一样。 好不容易到了第三年,该张罗好日子的时候了吧,李秋月不愿意放人,说是裴轻舟立了军令状,一年内要完成三更楼五年的指标,还差两年,照着名单干完了才能走。 其实就是舍不得嫁女儿,万子夜也懂,商议的结果就是,他进了三更楼白打了一年的工,专拣棘手的活儿接,皇宫大内该去的时候也没推脱。 按人头算算,照这么下去,拿个天字二号腰牌不成问题。 李秋月还真动了让他入楼的念头,这回轮到裴轻舟不高兴,摘下万子夜的修罗鬼面往桌上一扣,气势汹汹得好像她才是楼主似的,“我得带子夜回家了,娘!” 这一声“娘”给李秋月喊没了词儿,翻着眼睛让严追送这俩兔崽子滚蛋。 等人走没影了,她的眼圈倒是有些发红,然后命人去苏府找地字五号要了三罐桂花。 一罐留下,一罐送到裴琅的手里,还有一罐扬在天地间飞散了。 …… 办喜事这天,万子夜起得挺早,主要是庄子里那帮弟子们,天刚亮就跑过来凑热闹,平日里练功都没有这一半的积极劲头。 他们不敢招惹裴大小姐,就来闹他。偏偏万子夜是个好脾气的,给陆续赶来的师兄弟姐妹们挨个塞完“珍奇药草”、“独门药方”、“江湖毒虫秘闻”之类的好东西,已是日头高照,这才开始绾发换衣。 三年前,他勉强算踩着“少年”的尾巴,这会儿恐怕跟少年的年纪沾不上边了。 气质方面大概是彻底定了型,朱红的婚服走的是金线,腰带也是金色的,跟他平日里素淡的白衣大相径庭,人却是仍旧丰神俊逸,今日好像是偷转尘世的红衣仙,动了凡心的那种。 新娘子住得近,接亲的仪式就省了,万子夜独自往宴客厅走,刚望见宴客厅的屋檐,就见着个锦衣男子扑扇着阔袖,一头向他撞来。 还没等询问,那男子嗷呜一声啜泣,给他吓了一跳,赶紧问,“子琢兄,怎么了?” “叫什么兄,叫堂哥啊!”裴子琢一把鼻涕一把泪,酒席都还没开,他人倒是像喝醉了,“好小子,从小我就知道你是个狠人,没想到你当真敢娶我堂妹,好,好。”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全没有往日贵公子的仪态,抻起了袖子掩面又哭,“子夜,我替裴家认识的所有适婚男子谢谢你,收了我堂妹那个神通。” 万子夜:“......言重了。” 裴子琢哭哭啼啼没个完,老和尚念经似的喋喋不休,万子夜有一大半的嘱咐都没听清楚,还想安慰两句,只听“叮哐”几声巨响,从宴会厅里头传了出来。 赶紧迈进宴会厅一看,一套上好的瓷器又摔了个粉碎,那动静,全是银子打水漂的声音。 两个罪魁祸首正你一拳我一脚地,打个不亦乐乎,李秋月双手抠住裴琅的两颊,拔萝卜似的往椅子外面薅,“你下去,我坐高堂。” 裴琅的双手死死攥住扶手,口齿不清地抗声,“她愿意姓裴,我坐高堂!” “我是她亲娘!” “我是她......亲爱的爹?” 李秋月忍无可忍,“......滚下去。” 这两位“高堂”从定亲那日就争,争到现在,已让万子夜的内心起不了波澜,只是好奇裴琳和严追怎么不管管,目光环视一圈,发现那两个人旁若无人地推杯换盏,谈笑间,订了十来年的迷香生意。 喜堂不忘生意,二位不愧是裴家庄和三更楼的操心榜单第一人。 还好裴家庄里还有个实诚汉子。总管家裴刚抄着扫帚冲上前,左阻右劝,肉眼可见地流露出心疼之色,口中不住地念叨,“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无妨!我这儿有更好的!”未见其人,先闻欢快得意的一声,紧接着小银冠一闪,陆诚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飞也似地蹿进了门。 “我给轻舟带了六辆马车的贺礼,今儿就算你们的喜堂让二位前辈砸了,我也能立马置办个新的。” 说着,他一把勾住万子夜的肩膀,贼兮兮地挑了挑眉毛,“新郎官还不能见新娘子,我先替你去看看,顺便一饱眼福。” 万子夜不太淡定地在袖里摸飞刀。 “……没想到你成婚带刀,佩服。”陆诚对这动作再熟悉不过,倏地一闪就要开溜。 “等一等,陆少庄主!”裴刚收拾好一地的狼藉,闻声赶紧拦住陆诚,望着空荡荡的庭院愣了一愣,“你进门的时候,可有见到其他宾客?” 陆诚顿了顿,“啊”了一声,眼神明显闪躲,“不、不清楚......” 话音刚落,只听门口传来叫骂,声音老成沉稳,中气十足,字字铿锵有力,“哪个傻冒把六辆马车堵在大门口,让不让人进门了?” 万子夜:...... 婚服的样式繁复,这才终于摸到柳叶飞刀,一转头,陆诚那小子撒腿就跑,小银冠的残影像一条游龙似的,拖着长长的流光。 只不过,还没跑几步,就撞到了个沉重的大木箱,反而当当当退了三步,给裴刚也撞了个趔趄。 “陆小子!我一猜,就是你干的好事!” 木箱子后头探出一颗花白的头,长须长眉,正是笑枫子。他瞧着愈发的仙风道骨,人返童还老,手劲儿没减,拍在身侧之人的背上“啪啪”脆响,“我跟小劳送贺礼来了。” 劳默懒洋洋地点了个头,手一指沉木箱子,“万少侠,全给你们。” “全给我们?”陆诚惊讶高呼,“连箱子带宝贝?” 没听见否定,赶紧伸手去开他好奇已久的神秘箱子,完全忽略了劳默的这个“你们”里,根本没他什么事儿。 抽屉还没拉出来,一只大红的袖子就盖住了他的手,清越的笑声随之而来,“陆诚,这是给我的,你竟要背着我先打开?” 这回,打架的也不打了,谈生意的也不谈了,寒暄的也不吱声了,众人默契地暗叫“不好”,齐刷刷地向这处望来。 果然,本该顶着红盖头等吉时的新娘子,大剌剌地提着大红的裙角轻巧跳进门槛。 裴轻舟的凤冠霞帔也就算穿了一半,衣服穿得还算规矩,只是发间的钗七歪八斜地插着,做工精美的凤冠更是不知道被她扔在什么地方。 “大小姐啊!”裴刚呼得痛心疾首,“你怎么自己跑过来了!” “成婚啊?”裴轻舟歪了歪头,松松垮垮的金钗滑落,她脚尖一抬,给踢回了手里,艰难地重新往发髻里拧,“我估摸着吉时快到了,也没人喊我,就过来看看什么情况。” 李秋月找了个新由头瞪裴琅,“舟儿出嫁,你不请人给她梳妆?” 裴琳忙替三弟解释,“我夫人今日一大早,就去给舟儿梳洗了。”随后又问,“舟儿,你二娘呢?” 裴轻舟跟金钗斗争了半天,干脆不戴了,往袖子里塞,随口答道:“堂哥刚才去了我院里,哭鼻子哭得厉害,说的字我是一个也没听清,就先让二娘去哄他了。” 那金钗塞不进去,她又轻皱眉头,抖了抖红袖,“这衣服怎么这么多层……” 说话间,当啷一声,一柄小剑从袖口滑落了地,裴轻舟见众人神色有异,捡起剑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说怎么装不下发钗,原来是顺手把小剑揣上了。” 有人成婚带飞刀,有人成婚带小剑,陆诚:“……” 番外一:良夜(下)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没过一刻钟,裴琳的夫人叶惜带着儿子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裴子琢的情绪已经稳定了不少,谁能想到在生意场上翻手云雨的裴少爷,在堂妹出嫁这日竟成了个小哭包,看来荣登裴家操心第一人这事儿,是指日可待的。 叶惜夫人把儿子往宴会厅里一送,挽住裴轻舟回屋重新打扮。 这小姑娘向来对二娘心软,柔顺得像只晒太阳的小猫,吐了吐舌头乖乖跟着走,没忘记向万子夜眨了眨眼睛,“等我。” 他当然等她。 但今日,等待的时光却稍稍觉得有些漫长。 两人成婚邀请的宾客不多,只请了三更楼和空空社这样不好张扬的江湖朋友,裴轻舟一走,宴客厅显得有点儿过于宽敞。 主要是万子夜心里冷清,站在门口笑了笑自己,这颗砰砰直跳的心脏,还不如毛头小子的时候。 将厅中喧闹抛在身后,望着枝头的杏花,十七朵花苞,三朵欲开,还有四朵开得粉白,全是六瓣。 幸好,还没等他接着去数海棠,叶惜夫人便扶着裴轻舟回来了。 隔着不算轻薄的红盖头,万子夜连呼吸都是轻的,要说暗器发了万八千遍,这会儿手倒成了累赘,紧张地搓了搓手指,怕那姑娘看不清路,又赶紧伸手去扶。 还没碰到衣袖,就被叶惜夫人拂开。这美妇人又气又笑,向厅中扬了扬下颌,“去宴会厅中间等着,你们这些江湖儿女,到了喜宴上都给我守守规矩。” 叶惜夫人也不是真生气,说教的毛病可能是嫁裴琳随裴琳,牢牢地搀扶住裴轻舟又说,“舟儿,你也不许乱动!” 万子夜与裴轻舟隔着盖头相视一笑。 他其实看不见她的神情,只听见一声特别轻的笑,跟小猫呢喃似的,从盖头底下传出来,只飘进了他一个人的耳朵。 “吉时到——” 裴刚定了定神,沉声先喊,“一拜天地。” 裴家庄春花成蹊,彩蝶流连。 又喊,“二拜......高堂?” 裴刚这一嗓子越喊越弱,忍不住暗瞥堂上两位,这才发现裴琅和李秋月到了正式的场合,已经顾不上呛声夺位,目光尽是欣慰地放在新人身上。 李秋月的眼圈更是像迷了沙子似的通红,扭过头去,拽起严追的衣袍擦了擦眼角。 再喊,“夫妻对拜。” 万子夜眼波微闪,俯下身去拜,心里念的,都是眼前这姑娘从小到大的样子,忽然生出不似他的感慨,“遇见她......哎这凤冠怎么这样沉?” 原来是裴轻舟低头,头顶上的冠一歪,差点给他砸个眼冒金星,看来梳妆的时候,到底还是糊弄事儿来着。 万子夜去拢凌乱发丝时,倒是没忘温言轻语,“阿舟,若发冠太沉,回房摘了便是。” “嘀咕什么呢?”叶惜夫人恨铁不成钢地叉腰一笑,然后双手捞住凤冠就往原处按,按得裴轻舟呲牙咧嘴,好在隔着盖头没人看见,不然免不了再挨顿训斥。 这姑娘也没忘嘱咐两句,“子夜,你早些......”话说一半,缩了缩脖子求饶,“二娘,二娘,别拧了,再拧我的脑袋就要缩进脖子里去了!” “礼成!礼成!”裴刚生怕叶惜夫人手劲儿太大,拧凤冠的时候怕不是要把大小姐的脑壳凿个窟窿,忙不迭给众人使眼色,“洞房!” “哎对对对,惜妹,送舟儿回洞房。”要不说收拾场面的还得是裴琳,顶着自家夫人凌厉的眼风就上,只是稍微心虚了些,姑且找了个软柿子捏捏,“舟儿今儿有调皮的地方,回头我们罚子夜!” 这一“罚”,就到了月上中天,本来还有几轮酒,万子夜却头回不守规矩,悄悄从宴席上往洞房溜。 裴轻舟那半句话虽然被叶惜夫人打断,但他心如明镜,她说的一定是,“早些回来,带点吃的。” 他是真怕她饿着,刚才不动声色地清了桌,两只手里拎着满满当当的点心。 等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忽然觉得酒劲儿好像上来了。 陆诚没少灌他,他实实在在地一杯接一杯喝,喝到那大少爷神色忽明忽暗,泄了气似的摇头,“行了,我输了。” 万子夜隐约记得好像说了醉话,引得那大少爷直翻白眼。 他说的应该是:我没想与你争个输赢,只有阿舟,我不能让。 糟啊!那大少爷不会给写成“万少侠醉酒语录”,明日当着裴轻舟的面儿宣读吧? 看陆诚鼻孔重重出气的嫌弃程度,十有八九干得出来。 春日的夜风缱绻,万子夜的脸色在喜服的映衬下更红,思绪在酒精的作用下纷乱,直到推开房门,见到床上正坐的新娘一把掀开盖头。 烛火跳跃了两下。 埋在胸口的心脏亦然。 裴轻舟的乌发成堆,金色发冠两侧垂着长长的步摇,额间一枚花钿说不出的醉人。 她今日秀眉轻染,双唇朱红,两抹淡淡的胭脂给她往日的英气中添了几分娇柔。 ......那一双顾盼生辉的眸子,映着两点烛光,比发间的珍珠更加夺目。 万子夜失魂了片刻,好像有口酒还蕴在喉中,让他的喉咙有些发麻。 “阿舟,你怎么还带着凤冠,累不累?”他随手搁下点心,缓缓地走近,像走近不敢触碰的梦。 裴轻舟粲然一笑,这才伸手解钗,“我回来照了照镜子,觉得这沉东西还挺好看的,想给你看一眼再摘。” 万子夜了然地笑了笑,“就算如此,你怎么自己掀盖头?” 裴轻舟理直气壮,“都是一家人,谁掀不是掀?” 说罢,倏地站起身来,一拍万子夜的肩膀,“走吧!” 万子夜一愣,“去哪儿?” 裴轻舟笑得理所当然,“如此良辰,当然要配美景!走吧,我们去看看,月色漂不漂亮。” 万子夜又是一愣,眼看着这姑娘风儿似的飘出了门,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出门前顺手勾过了一包点心带上——他真怕她饿着。 随着那大红的衣裙转了片刻,才发现这处是两人少时常来攀爬的屋檐。 原来看着那么高的地方,现在也不过是足尖几次轻点。 裴轻舟正在捣鼓身上复杂的配饰,卷了半天的衣摆还是绊脚,想着直接施展轻功算了,身子却忽地一飘,被打横抱了起来。 扭了几下身子均是无果,不免小声嘀咕几句,“以我的轻功,穿着喜服也能上去的。” 万子夜低头,笑得清风朗月,“我知道。今天就让我显一回能,好不好?” 裴轻舟本想说反了你了,可不知怎么的,话在嘴边绕了几圈,倒成了几分糯唧唧的哼笑,“你显吧。” 春苑月移,风花香来。 两人并肩坐在屋顶,远远可见宴客厅依旧热闹。以陆大少爷为首的“闹洞房团伙”,正捶胸顿足地从洞房回来。 灯火暗处,裴轻舟支着头,咽下最后一口糕点,目光还没从宴会厅收回,大红的衣袖就挡住了她的视线。 万子夜轻声道:“你别看那边。”语气带点儿委屈。 裴轻舟闻到一阵酒气,看稀罕似的扬了扬眉,露出几分看热闹般的坏笑,“那我看哪儿?” 万子夜没说话。 她转头去瞧,借着月光,看见他白皙的脸颊微红,双唇跟沁了花汁似的,感觉有些香甜。 “子夜,我怎么觉得,好像没吃......” ......“饱”这个字还含在嘴里,炙热的气息突然近了,鼻尖一点温热,又转移到了双唇。 浅浅的,有点儿痒。 万子夜的星眸很亮。 番外二:久别 - 行侠的不完全指南 - 明月长离 陆诚登上益州城那天,是一个行船的好日子。 无风无浪,万里碧空,大船行得平稳,他却觉得有点儿无聊。 自打裴轻舟进了三更楼,万子夜为了追妻甘愿紧随其后打白工,他的生活就显得无趣许多。 虽是随他爹一同处理了不少山庄事务,见了不少世面,可终究觉得跟那些话说暗藏玄机的江湖“老油条”们不太对付。 前阵子实在闲出了那什么,干脆花高价找李秋月买自己项上人头,就盼着跟两位好友见上一面,李楼主笑得一脸了然,然后...... ......就没有了然后,左等右等没个动静,陆诚心道,怕不是让李楼主坑了一把傻小子。 后来在一个乌漆麻黑、无月无星的夜晚,又深入思考了一下,三更楼那么守信,不会直接派遣天字杀手把他干了吧? 那夜的风冷飕飕地吹,他越想越觉得,那行事诡谲的楼主没准儿真能做这么绝,第二天一大早就收拾了行李赶来益州城。 倒不是来躲难的,只是给自己找点儿事干,省得坐在山庄里瞎琢磨。 大船安然地渡过了一线天,刚在码头停泊,一个长衫汉子带着几个小弟就忙不迭地迎了上来。 这人正是黄八,被陆诚收编之后,便脱了那套冒充丐帮弟子的破衣裳。 人有了小名头,消去了不少猥琐,干净的布衣穿在身上像模像样,原先大海藻一样的乱头发不说束得多熨帖吧,起码从海藻变成了海葵——柔顺了。 只不过,那精明世故的劲儿,一时半会怕是改不了,带着小弟迎宾似的站成两列,弯腰大喊,“恭迎陆少庄主!” 船夫收到的船费本就不菲,当下看陆诚的眼神儿愈发复杂,还以为这是个土皇帝。 陆诚瞧着这阵仗也有点儿傻眼,好在年纪长了,脸皮也跟着长,负手迈开腿,走出了个旁若无人、遗世独行,愣是没看黄八一眼。 江湖上有句非常有道理的话,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谁来着? 这回,船夫复杂的眼神转在了黄八等人身上,听说这岛上盛产痴人、奇人,他显然把这帮子人归为前者,惋惜地摇了摇头:听说益州城现在风气好了许多,没想到还有这些漏网之鱼,真是难为了传说中勤勤恳恳的治理人。 戴小银冠的治理人打了个喷嚏。 黄八遥望着陆诚走远,突然听见这一声喷嚏,赶紧醒过了神,大手一挥,遣散了小弟们,屁颠屁颠地追在身后,“陆少庄主,岛上风大,小心着凉。最近岛上没什么新鲜事儿,您怎么过来了。” “随便转转。”陆诚登了岛,没先进城,足下一转先往城外的山林走。 苍翠连绵中,有一处打理干净的平地,墓碑林立,山水环绕,是三更楼挑的地方。 这处沉眠的,有当年素问药宗的门人、长乐客栈的住客,每人的碑前都有一朵柔艳的花,新鲜得娇色欲滴。 在所有人的身后,独独一块坟墓自成一排,仿佛在众人的身后守护。 这一座墓,是裴钰的。 陆诚小心地走过去,坟前的香炉里,三支长香未断,悠悠地飘散着轻烟。酒也是新洒的,黄土还没干透,贡盘里摆着两条肥鱼,贴心的烤熟了,也冒着缕缕热气。 “他来了?” 黄八茫然地摇了摇头,“我没看见。” 陆诚没出言苛责,那素问宗主江玉迟的本事深不可测,莫说是来无影、去无踪,就算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再安家此城,也怪罪不到黄八的头上。 “陆少庄主,是我的倏忽,要不要多派几个弟兄搜寻?” “不必了。” 陆诚笑了笑,从包裹里取出自己的酒壶,敬在裴钰坟前,轻声道,“前辈,不知道你酒量如何,斗胆请你再与晚辈喝一杯吧。” 惟清风应答,送了酒香。 两人扫过了墓,就进了益州城。 要说陆诚毕竟是武林世家的公子,做起正事来比谁也不落下风。这两年给益州城剿了匪,通了商,建了不少房屋,硬是把原来落魄感十足的法外之地,逐渐掰向避世的桃源。 曾经那些在大街上游荡的,孤魂似的江湖侠客,这会儿倒能把酒论剑,共起长风来。 当然了,他没打算作亏本买卖,益州城划成了落桃山庄的地界,该收的租子得收。这事儿他拜托了精打细算的裴子琢,那裴家少爷手指头一伸,不客气地要分走两成收益。 陆诚说,“好家伙,原来这益州城的益,是给你裴子琢准备的。” 说完,还是答应了这笔报酬,签订契约的时候不禁想,分明是他赖上了裴家人,怎么好像总是被拿捏的那个。 后来就不想这档子事了,他陆诚本就是个潇洒人,不计较这些有的没的。他高兴,他愿意,比什么都值钱。 望着炊烟的人家、琳琅的店铺,正感叹裴子琢这小子不白分钱,一阵风从陆诚的身畔掠了过去,同时一只小手在他腰间轻巧一掏,人都没看清,就撒丫子跑出挺远。 有人敢当街偷陆大少爷的东西,黄八的脸色不太好,讪讪地道:“陆少庄主......” 那小偷的背影矮小,瞧着也就十来岁,衣着破烂,蓬头垢面。本来陆诚没当回事,手抚向腰间的时候,却突然脸色一变,扔下黄八就飞掠了出去。 小偷的步子不慢,在陆大少爷跟前就有些小巫见大巫了,刚转过街角,便被当小鸡仔似的拎了起来。 没想到,这小贼来了一招“金蝉脱壳”,身子一缩,从破烂的大外套中滑了出去,甩起两条腿继续狂奔。 陆诚拎着褴褛的外套耸了耸肩,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溜弯,直到小贼钻进了一座小庙。 小庙是城里侠客们建的,供的是关二爷,退隐归退隐,忠义二字仍不敢忘。关公像前头有个小供桌,那小贼正翘着二郎腿大喇喇地坐在上头。 “还我吧。”陆诚好整以暇地伸出手。 那小贼却没慌,亮出赃物瞧了瞧,笑道:“我看你锦衣玉带,定是富贵人家,这东西怕是你身上最不值钱的,给我又何妨。” 声音清甜,带着些孩童的奶气,凌乱额发间露出一双清亮的圆眼,敢情是个女孩儿。 陆诚扬了扬眉,“不瞒你说,你手里的,其实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 小贼撇了撇嘴,“我不信,这就是一块破玉符。” 话音刚落,她只觉得手腕一麻,眼前的锦衣男子身形一晃,玉符就回到他手里去了。 “真的。”陆诚笑得十分真诚,宝贝似的抚摸玉符。 这玉符雕刻青松飞泉,流水乘舟,正是同万子夜一样的山水牌。 这山水牌原本三块,为裴琅、李秋月、苏袖所有,后来裴轻舟和万子夜取了各位母亲的那块,把第三块赠与了陆诚。 人都说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可他就铁了心地觉得,胡扯。江湖一代又一代的,可不是得有点儿不变的东西传承。 小贼见他许久不作声,有点不满意,幽幽地说,“我知道你,你是落桃山庄的少庄主。” “我是。”陆诚重新将玉符塞好,又不放心地从腰间取出来揣进怀里,“你怎么知道?你又是谁?” 小贼只答了第一个问题,“我上次偷了个叫裴子琢的,他说他没钱,要偷可以偷个戴银冠、背长枪的,叫陆诚。” 陆诚:...... 小贼见这大少爷被自己噎住,有些得意,“你放心,我不是真的小偷。我是个写书的,供岛上前辈们消遣。我偷你的东西,本是想换你的故事......” 又一咂摸嘴巴,“看来是失败了。” 陆诚愣了愣,忽地莞尔笑道,“你这跳脱的性子,倒像我一个朋友。” “好!”小贼忽然抚掌,“可以写替身文学!听说挺多侠客爱看这个!” 陆诚嘶地吸了口气,“你说什么?” “替身文学。” 小贼双手一撑,从供桌上蹦了下来,掀开红布在桌下摸了好一会儿,摸出一沓子书册,“我这儿有《地头蛇如何升职小主管》,《堂哥受难实录》,还有一本《神秘楼子在哪里》,你要不给我讲讲你的故事,我也给你写一本?” 这几本书都是谁提供的素材,陆诚心里相当有数,一时间,被这个小姑娘弄得哭笑不得。 虽然听不懂她口中的“替身文学”,但总觉得不大对劲,连连摆手道:“没有这回事,小侠慎写。” “那今天先放过你了。”小贼显然对“小侠”的称呼有几分飘然,银铃般笑了几声,把几本书册往桌子底下一抛,哧溜一下子钻出了小庙,“有人来了,遁也!” 庙外风起。 两道玄衣身影自长空而落,一个戴着鬼面夜叉,一个戴着鬼面修罗,凶恶的面具难掩两双笑意的眸子。 陆诚瞪大了眼睛,唇角粲若桃花,“你们怎么......” 鬼面修罗笑而不语。 鬼面夜叉展出一柄青光乍泄的剑,雕有灵雀振翅欲飞。 她故意沉声道:“听说有人出了双倍价钱买你人头,我们当然得来两个。” 陆诚哈哈笑了起来,是近来笑得最畅快的一场,桃花眼里微风荡漾。 ——下次再遇到那小贼,就给她讲个《某三位少侠久别重逢》的故事好了。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