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十一月末的傍晚时分,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去。远处横亘绵延的群山只余下一道蜿蜒逶迤的剪影,笼罩在一片墨色苍穹之下,像是一道隔绝了尘世人间的天堑壁垒。 凋敝寂静的小山村,朦胧沉默的姿态,像是亘古而孤独的等待。 深秋的夜风已经寒意凛然,从临时搭起的灵棚缝隙处灌进来,冷意顺着袖口裤管一路漫上四肢,跪坐在祭桌前的小林简狠狠打了个冷颤。 他吸了吸鼻子,抬头看了看香炉里的祭香,香火没断,还亮着,便又默默地移开了眼睛。 更年幼一些的时候,同村有人去世,他骑在父亲脖颈上被带着去看发丧,山村地区,尤其是像他们这种发展缓慢、现代经济高度欠发达的小村子,遇到这种白事会,总归保留着一些旧时风俗,老例颇为讲究,白幡铜钱、纸人招魂,神鬼之事对于四五岁的林简来说,惧怕大于敬畏。 然而今天,那个曾将他举过头顶坐在肩膀上的人成为了那些让他惊惧的民间故事里的主角。于是,八岁的小林简跪坐于灵棚之中,在夜风彻骨之时,好像忽然明白了一个从前谁也没有教过他的道理。 如果灵棚中祭供着的那个人是自己的至亲,其实是不怕的。 哪怕他已经被火化成了一抷骨灰,被装在一只方正的木匣之中。 夜风彻彻,将院子里昏暗的光影吹得零乱,也将周围闻讯凑过来“看热闹”的乡邻窃窃私语的声音吹到耳边。 有人低声说:“这大林命苦,刚三十六,本命年都没过,就这么没了……啧,造孽呢……” 还有人附和着:“可不是,听说从工地拉到医院的时候就已经咽气了,救都救不得……本来应该当天就火化,结果硬是在太平间停了半个月,今儿上午才送的火化场……哎……” 这话一出,旁边有个不了解前情后果的老婶子忍不住问了一句:“哎唷!咋就在那地儿停了那么久呢?” 老婶子旁边的一个大姨抻了抻她的袖口,下巴往正站在灵棚旁边和几个本家亲戚说话的女人方向努了努,悄声说:“还不是大林他姐,说人是在工地上没的,算是什么……哦,工伤,这些天见天儿往大林那个工地跑,找老板要赔偿,说是钱不给到,人就不下葬,再拖,就直接把大林从医院抬到工地上,这工程他们也别想干了……” “这话……说得也没差头儿啊……”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不过这赔偿款好像要走保险,保险公司那套手续走下来,哪是十来天就能给钱的……” “……那这人最后怎么还是火化了?” 忽然一阵凄厉的哀嚎声传来,打断了周围人的低声谈论,林简的脖颈和双腿跪得已经有些麻木,他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看见大姑领着几个面熟但是叫不上称呼的亲戚走到祭桌前,亲戚们并排冲着桌上的遗像鞠了三个躬,脸上看不出特别哀伤的神色,倒是一旁的大姑,再次“噗通”一声往祭桌上一趴,对着他爸的那张黑白照片,又哭嚎着重复了一遍今天已经不知道喊过了多少次的话—— “大林哎——我的弟弟啊……三舅他们送你来了,你睁眼看看哎——再看看你儿子吧……你一走倒是轻巧了,把这么半大的孩子扔给我,让我怎么办啊——大林哎……” 被林江月这么一哭一嚎,四周围观的街坊们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将目光转到灵棚里的小林简身上。 “哎呀……大林这么一走,剩下这孩子可怎么办啊……才七八岁,狗都嫌的岁数,妈走了爸没了……这才是造孽啊!” “孩子以后还不跟着他大姑,本来这么些年也是他姑给大林养着呢?” “听话儿得听全的,可别说林简跟着他姑过,这些年大林拼死拼活的挣钱,可到手里却一点儿没攒下,都是给了他姐了,要没大林月月上供似的给钱,她那样的人,咋可能白给弟弟养孩子……” 前来吊唁的这波亲戚被“大操儿”领着去了后院,家里请了包厨的师傅,正架锅点火准备做席,小林简依旧跪在草团垫子上,保持了大半天的跪姿,膝盖骨硌得生疼,他稍稍松了一些力气,伸手给自己揉了揉。 林江月趁着灵棚前没人的空档,一弯腰钻进棚里,在小林简身边蹲下,刻意压低了声音,嘟囔着训他:“往这一跪别跟个傻子似的,你也是机灵着点儿!我让你在你爸照片旁边当吉祥物呢啊?有人来了该哭两声哭两声!不是亲戚就是街坊的,保不齐谁看着可怜就塞给你一头二百的呢!咋的,你爸都没了,还不值当你掉两滴眼泪儿?真当自己眼眶子里的是金豆呢!” 小林简缓缓抬头,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乌沉沉的,看向林江月的眼神毫无波澜。 “嘿……瞅我干啥,跟你说的记住没啊!啧,别这么看我,这眼睛……长得跟那个你妈一样,看着是个没心眼的,心里指不定多少算计!” 小林简听她这么说,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只是错开了眼神。 大姑看他几秒,又讨嫌地“啧”了一声,除了灵棚往后院去了,边走边嘀咕着—— “这个傻劲儿倒是随了你爸了,替个不认识的老头子挡了灾星,把自己命都给搭进去,这么个大小子留我这儿……谁可怜我这一家子以后怎么过哟……” 前院凑热闹的人也渐散,四周重新安静下来,后院有人张罗着亲戚们落座开席,不过没人来喊林简,他不指望这个时候能有人记起自己来,况且他也不能走。 听大姑说,今天晚上他得在灵棚里待一宿,陪着他爸没走的“魂儿”,还得守着香炉里的香不能灭了,看着哪一根香烧到了头儿就得立刻续上,要不就是“断了香火”,犯了大忌讳。 周围没了人,林简慢慢坐到草团垫上,把已经麻了的两条腿伸到身前,自己一点一点地捶着。 他知道大姑说爸爸“替人挡灾”是什么意思。 十几天前,他从学校被姑父火急火燎地接出来,直接带到县里中心医院,从镇上到县城的路途不算近,姑父破天荒地打车来又带着他打车走,同行的还有同村的一个叔伯,一路上两个人不停交谈,林简挤在后排靠车门的位置,在他们杂乱无章的谈话中,一颗心惶惶下坠。 林江河所在的工地发生事故,由于塔式起重机安拆人员违规作业,导致顶升横梁一端承重后失稳,最终塔式起重机上部结构墩落。 而事故发生的当时,一个省级走访团正在工地现场进行项目观摩。意外突袭,地面作业的工人惊叫着四散,塔吊动臂断裂,巨大的钢铁横梁斜插坠向地面的千钧一刻,奔逃中的林江河突然将身边一个人奋力一推! 巨响轰然,震彻大地。 13死25伤,属于重大安全生产事故,事故现场血腥而狼藉,而压在横梁下的人,从现场抬出来时,已经没法看了。 其实在当时那种情形下,林江河所在的位置导致他跑脱生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可是这个厚道善良、沉默寡言的年轻汉子,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粗糙的双手迸发出人性中深藏的至臻纯良。 或许根本来不及思考,只是本能之下的反应,可那绝境深处的一推,却救了另外一个人的命。 小林简跟着大人,几乎是浑浑噩噩地走进医院,周围人声鼎沸,杂乱的人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渐渐汇聚成一面铺天盖地的音浪,在尖锐而持续的耳鸣声和周身弥漫的消毒水气味中,八岁的孩子被迫接受了自己失去父亲的事实。 这些天里,歇斯底里的哀嚎声、声嘶力竭的哭吼,断断续续却始终萦绕,而小林简就像一个断线的木偶,被人麻木地从这个人面前推到那个人身边,没有人教过他要如何面对这种场面,就像没有人教过他,在失去至亲之时,若是害怕,其实是可以任性的、不管不顾的哭出声来一样。 后院的饭席正在进行时,有提前吃完的人陆续准备离场,经过前院的灵棚时,免不了会多看那个瘦弱的孩子一眼,然后却也只能重重叹口气,摇着头,像是目睹一场悲欢离合,无奈至极之后再离开。 大姑一家四口送客到院门,折返时,他听见大表哥嘟囔着,说是刚才的条肉吃多了难受,问姑父家里还有没有消食片。 姑父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跟你姐要,别问我。” 表姐说就在电视橱下面的抽屉里,让他自己去找,表哥往屋里走,大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在他身后嚷嚷:“抽屉里有我放的零钱,你拿药就拿药,钱别动!” “知道了!”何舟不耐烦地挥挥手,“一共就那么几十块钱,谁稀罕!” “完蛋玩意儿,不稀罕你少拿了?”后院又有客人出来,大姑低声骂了句儿子,换上笑脸又迎了上去。 林简跪了大半天,饥寒交迫之下,周围人的交谈声已经不甚清晰,可恍惚间,却听到一阵汽车引擎声从院外传来,短暂的机械轰鸣声停留一瞬,而后熄火。 沈长谦的私人助理从副驾推门下车,走到后排拉开车门,掌心向下虚扶于车顶处,“少爷,咱们到了。” 坐在后排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岁的模样,车顶的内饰灯落下清辉,勾勒出他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面部轮廓,鼻梁高挺,眉骨深刻,下颌线条利落且坚毅,眸色明明很深,但那双眼睛中流露出的神态却多了一抹平和从容,故此中和了一些整个人散发出来的锋锐之气。 沈恪点了点头,躬身下车,抬头望向院门的方向时,灵棚前的白炽灯光在他眸底一闪而过。 2 第二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后院的饭席到了尾声,吊唁的宾客又陆续聚到前院,再戚哀的情绪也能被一顿餐饭冲淡不少,何况这些所谓的“亲邻”本就并不相熟。 虚掩的院门被毫无征兆地推开,聚在灵棚边上的人群齐齐回望,而后骤然安静下来。 沈恪人高腿长走在最前面,身边跟着沈长谦的私助宋秩,身后则是沈氏集团的两名高级法务。 在众人死寂一般的注视下,沈恪走到灵棚前,视线在方桌的遗照上停留几秒,而后缓慢地低垂,最终落到跪坐在火盆旁边的小林简身上。 瘦小而单薄,这是沈恪对八岁的林简的第一印象。 小林简警觉地抬起眼睛,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而此时,沈恪的视线却从他身上移开,转向一旁的林江月,还没来得及开口,先被林江月口吻不善地先发制人:“你们谁啊?” 宋秩替沈恪回答道:“林女士,这是沈董事长的公子,代表沈氏集团和沈董前来吊唁,您节哀。” 事实上,宋秩一个“沈”字刚刚出口,林江月就如同被人按下了一枚隐形的发动键一样,整个人先是猛地一颤,而后突然向沈恪扑过来,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沈恪的胳膊,随即哀嚎声响彻院落:“就是你们!就是因为救你爸,我兄弟搭上了一条命哎!” 眼泪真真假假,却永远不吝啬于在该出现的时候登场,经她这样一嚎,周围的人也逐渐明白过来—— 原来林江河在最后关头推开的那个人,就是眼前这个青年的父亲。 守在院门口的保镖第一时间闻讯而动,在林江月扑搡过来的一瞬间就冲到沈恪身边,就连身后的两名高级法务在愣了片刻之后,也试图将挂在沈恪臂上歇斯底里的女人拉开,宋秩一手拎着一个黑色密码箱,另一只手也去扶人:“林女士,您先别激动,我们来就是——” “这可叫我们一家子怎么活啊!”林江月几乎是疯魔癫狂的,拽住沈恪的手臂不放手,只顾扯着嗓子哭嚎,“这可是一命换一命啊!我弟弟咋就这么命苦,成了你爸的替死鬼了哎!大林啊——你睁睁眼,把姐也带走吧……我的弟弟哎——” 沈恪随行的保镖都是专业出身,要拉开一个农村妇女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沈恪却稍稍偏头,用一个很简单的眼神作为制止。 来之前他未必没有想过现在的场景,尽管此时不算体面,但在他看来,相较于对方失去至亲的痛苦,这些发泄都是情理之中。 事故发生后,沈氏派出私人医疗团队开赴偏远的地级县,和当地政府一番协调后,用最快的速度将沈长谦接回市内。 沈恪接到消息从国外飞回来时,沈长谦已经转入监护病房,虽然手术及时高效,医疗资源顶级,但为沈氏服务多年的私人医生还是惋惜表达:“就算日后恢复的再好,恐怕沈董下半生也离不开轮椅了。” 而病房中,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浑身插满导流管的沈长谦虚弱却低沉地对沈恪说:“找到那家人,去看看吧。我只是下半辈子站不起来,但这条命却是人家给的。” 尽管宋秩带来的事故调查报告和工地监控视频表明,林江河所在的现场位置和逃生方向从根本上就决定了他本无可幸免,但沈家在某些方面和林江月的认知却高度一致—— 林江河自己跑不跑得开是一回事,但他救了沈长谦一命,却是不可争辩无可厚非的事实。 院子里围观的人原来越多,原本的窃窃私语变为不加掩饰的议论,林江月还在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沈恪眉目沉沉,终于在杂乱的喧闹中低声开口:“林女士,请先让我上柱香。” 他反手托住林江月的胳膊,稍稍用力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而后虚扶着将人交给旁边离得最近的一个婶婶:“麻烦您,受累照看一下。” 从进门的那一刻到现在,从始至终沈恪的态度都是温和克制的,带着温沉疏朗的君子之姿,但与此同时,这个人本身所带来的那种无法忽视压迫感又极强,这就使他产生了一种矛盾又浑然天成的气场。 如皓月隐匿着冷峰。 林江月停止了哭闹,和众人一起愣着,看着一身黑色西装的沈恪在祭桌上取了三根香点燃,他退回到遗像前,手持细香三鞠躬,而后很轻地挡开了宋秩伸过来的手,迈步向前,亲自插在香台之中。 稍作停留后,沈恪弯腰进了灵棚,在小林简面前蹲下来。 在场的所有人中,有人腰系白孝带,有人身别白纸花,唯有这个孩子,从头到脚一身重孝丧服,整个人像被裹进一个白色的套袋之中,独自跪在火盆旁边。 眼前的光亮被遮挡住,林简慢慢仰起头,看着身前的人,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纸钱燃烧后落下的灰尘,混着不知是汗还是眼泪流过的水迹,在额前脸颊蜿蜒留下暗痕。 太瘦了,脸又小,以至于显得五官比例中,那双眼睛亮得出奇。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了几秒钟,一个眸光深沉,一个冷眼防备。 半晌,沈恪放轻了声音,问他:“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林简先是看了一眼大姑,但是光线被挡住,他看不清此时林江月脸上的神色,过了好半晌,才回答:“林简,八岁了。” 沈恪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他发现这个孩子说话声音在抖。 孝服宽大,看不出里面穿了多少衣服,但显然是冻得不轻。 沈恪只考虑一秒,而后就解开了西装外套的扣子。 林简只觉得眼前一黑,完全的黑暗只停留了一瞬,下一刻,他便被残留的体温裹住,视线向下,他看见一双白且瘦的手,指骨分明却并不突兀,但手背上青色的静脉却又像蕴含着沉稳的力量。 那双手为他将外套的衣襟拢起来,室外的寒风霎时被隔绝,他整个人陷入柔软的屏障。 一个深秋的寒意都被抵挡,这是小林简在失去爸爸后,漫长黑夜所馈赠的第一份温暖。 林简戒备地抬起眼睛,而后眼前的青年静默片刻,低声说了一句。 “小可怜儿。” 林简嘴唇微动,没出声先猝不及防吸入一口冷空气,林江月尖锐的嗓音再度划破冷空气传来—— “可不是可怜咋的!他妈早就跑了,现在他爸又没了,把这么个半大的孩子扔给我,孩子可怜,我们一家子就更别提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没法活了哎!” 沈恪有些诧异地看了小林简一眼,虽然来吊唁前他想过会出现的不可控情况,包括但不限于家属的失态、指摘甚至怨毒,但是这家的现实情况显然是他没有料到的第一个意外。 这个家,甚至这个孩子在家里的处境,似乎和他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沈恪起身走出灵棚,经过宋秩身边时,对方非常有眼色地跟上,沈恪将宋秩手里的密码箱接过来,交到对面的林江月手上,在对方瞬间止住哭喊的那一秒,温声说:“林女士,对于这场意外我和我父亲来说都十分痛心,失去亲人的痛苦太巨大了,我不敢说感同身受,但却理解您和家人的悲痛,但是逝者已逝,生者还要向前看,虽然现在说这些话的意义可能不大,但是……” 沈恪微微停顿,尽量温和道:“这是沈家的一点心意,是感恩更是亏欠,说弥补分量太轻了,只是希望您和您的家人以后能生活得好一些。” 林江月愣住了,手里捧着那个黑色的密码箱,过了好久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她迟钝地转过来,冲自己老公招呼了一声,颤巍巍地声音暴露着紧张:“他爸,你看这……” 从沈恪一行人进门到现在,何国栋全程没有出声,此时却按捺不住似地拨开人群,两步跑过来,夺过那个密码箱在搂紧怀里,像是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得晕头转向:“这、这是……” 宋秩走过来,将一张纸条和一张名片递给林江月,低声说:“算是为您和几个孩子今后的生活做得一点铺垫,纸条上面是密码,另外这是我的名片,以后您家无论是生活上还是其他方面,只要遇到困难,可以随时联系我。” 那是满满一箱的现金,原本沈长谦给的是一张支票,但是车子驶离市区前,沈恪忽然吩咐司机掉头去了趟银行,兑换成了钞票。 毕竟根据助理提供的居住地址来看,这户人家大概没有去银行进行大额支票兑换的经历,他不想因为这些细节琐事,再为对方平添不必要的麻烦。 林江月此时已经被这笔天降横财砸懵了,只会跟着宋秩的话迟缓地点头说好,而宋特助何等人精,这短短几十分钟已经将这家人的真实情况看得清楚透彻,此刻瞥了一眼沈恪的脸色,不免擅作主张地补充了一句:“让孩子过得好一些,他爸爸也能安心了。” 事情至此应是告一段落,离开前,沈恪再一次走进灵棚中,林简以为他是要拿回自己的外套,抬手就想脱下来还给他,沈恪却再次蹲下来,说:“穿着吧。” 顿了顿,又道:“要好好长大。” 然而,让沈恪始料未及的第二个意外,就这样骤然出现。 在他准备转身走出灵棚时,刚刚收下一笔巨款的林江月夫妻突然堵在面前,依旧是凄厉嘶哑的语调,喊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你们不能就这么走了!要走,也得把这孩子带上!” 3 第三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在场的所有人,亲戚、街坊,沈氏的人,包括沈恪在内,都没想到事情还能朝这个方向发生转折。 而最没想到的人,是小林简。 他从小就话少,从来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叽叽喳喳,磕磕绊绊长到现在,上学之后依旧是班里最沉默寡言的那个,而此时,那双乌沉的、极少有情绪的大眼睛此时终于泛起一丝涟漪,露出了一点这个年纪该有的懵懂和茫然,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大姑?” 这道声音太过于孱弱,风一吹就四散在干冷的空气中,除了面前背光而立的沈恪,微弱得没有被任何一个人听见。 “你们不能就这么走了!”林江月手里攥着纸条和名片冲过来,依旧是叫喊的哭声:“说得轻巧啊,你们是有钱人,就以为一条人命能拿钱换,没门!那可是一条命,我弟弟的命!” 宋秩立刻说:“沈董不是这个意思,而且我刚才转达过了,今后你们有任何困难,都可以……” “别说那些虚的!”何国栋一把推开宋特助,和媳妇儿统一口径,“找你?你不也就是个打工的吗?哪天你辞职了呢,下岗了呢?我们找谁去!你说的话顶用吗!” 宋秩从二十五岁进入沈氏到现在,跟在沈长谦身边五六年的时间,凭借个人过硬的专业水准,从董事办专员一路做到董事长特助的位置,应对过大大小小的商业风浪,但是与这样的刁皮赖户打交道却是实打实的第一次,此刻只能再次表明立场:“沈氏最重承诺,而且——” 熟料再次被林江月打断:“信你们有钱人的话,我们还不天天过年?一箱子钱就想买条命,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说罢话锋一转,又要嚎,“我苦命的弟弟哎——” 虽说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但沈恪的态度始终温沉平和,且对方是林江河的亲人,他依旧克己有礼:“那您有什么想法,或者还需要我们做哪些努力?只要……” “刚不说了吗!”何舟从堂屋门口冲过来,人不大,但刁皮气势却不输他爸妈,手往灵棚里一指,“要走也行,你们把他也带走,他爸他妈都没了,我们家凭啥给别人养孩子啊!” “造孽啊!”旁边一直围观的人看不下去了,念叨了一句,“那是你舅舅的儿子,你表弟哟!一家人怎么能这么说话……” “我姓啥他姓啥?咋就是一家人了!”何舟骂骂咧咧地回嘴,“我爸妈说了,我们家的钱以后都得供我和我姐上学念书,还得给我成家娶媳妇儿,凭啥养他啊!” 说到钱,林江月也不嚎了,“蹭”地一下窜过来,直接上手翻何舟鼓囊囊的口袋,“里面装啥了?不是说不让你拿钱!这个败家祖宗!” 娘翻儿子挡,何家另一个女孩过来拦着,场面一度混乱升级。 何国栋紧紧抱着那一箱子现金不撒手,下了最后通牒:“咱们有话就直说了吧,这钱我们收下了,你们欠了一条命,该给的!但你们也看见了,我家里还俩孩子,四张等着吃饭的嘴,再养一个,还是个男娃,没那条件!上十来年的学得多少钱,以后给他盖房成家又得多少钱?那是个斗大的数,我老何家不欠他们老林家的!” “少爷,你看这……”宋特助一时踟蹰,低声问,“是不是再给他们……” 沈恪却很轻地摇了摇头。 这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算是心里有数了,积贫、贪婪、冷漠,再给多少钱都是一样,而且问题并不出在钱上,就算给得再多,真正能花在这孩子身上的又有多少?寄人篱下,稚子无辜,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谁又敢保证他三餐温饱,平安无虞,遑论今后品性纯良? 如此看,刚刚那句“好好长大”,不过是一句笑话。 沈恪回国后的这十几天一直处于高度负荷状态,沈长谦还躺在病床上,但集团的运转不能停滞,他根据沈长谦的授意,先是处理了一些公司的棘手问题,而后又开始进行工作上的交接,中途还折返了一趟美国费城办理学业手续,几乎不眠不休地折腾了这些天,却还要兼顾安慰母亲的情绪。如今,这些天厚积的疲累终于在混乱中略显端倪。 沈恪捏了捏眉心,拿出电话,走到一旁拨通沈长谦的私人号码。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有必要征询父母的意见。 接电话的是丛婉,沈恪叫了声“妈”,丛婉“哎”了一声,温声问他是否一切顺利。 沈恪沉吟一瞬,长话短说,三两句交代清楚目前状况,说:“我觉得这件事,需要要问问爸的意思。” 电话那边丛婉缄默许久,而后重重叹了口气,说:“你等一下。” 片刻后,他听见沈长谦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前几日的虚弱,问:“那孩子……现在怎么样?” 沈恪思忖了一下语言,言简意赅:“不太好。” 而后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沈长谦沉声道:“明天发丧?” “是。”沈恪说。 “得让孩子送送,别坏了老例。”沈长谦的声音停顿一秒,又响起,“然后……先带回来吧。” 沈恪愣了下,眉心微蹙:“爸?” “你在那边多留一晚,这时候别让孩子受屈,明天……先把人带回来再说吧。” 挂断电话,沈恪无可奈何地捏了捏眉心,当了二十年的天之骄子,他第一次知道何为进退维谷。 其实就算沈长谦不嘱咐,看今晚的架势他也无法安然离去。 不远处的哭闹还在继续,林江月和亲戚哭诉,和乡邻诉苦,有人劝,有人阻,有人让她想开点,有人说她这事办得冷情,沈恪却不再上前安慰,他径直回到小林简身边,再次蹲下来平视着他,问:“是不是今天一晚上你都得在这守着?” 小林简的反应依旧慢半拍似的,乌黑的眼睛看着他,半晌点了点头,沈恪还想对他说点什么,没想到他却主动开口,猝不及防地问了一句:“真的是我爸换了你爸的命?” 这个“换”字是无论如何都不恰当的,但是面对这么小的一个人,纵然沈恪向来理智,可那些所谓的“实情真相”此刻却也无法宣之于口。 过了许久,沈恪说:“是救,是你的爸爸救了我的爸爸,所以我要谢谢你。” 彼时,八岁的林简尚不能理解“换”与“救”这二字之间所蕴含的天差地别,按常理来说,他是最有资格哭闹发泄甚至是怨恨的人,对着眼前这个人撒泼打滚或是拳打脚踢,只因为他爸是为了这个人的爸才没的,他一个小孩儿,表达情绪的方式可以无所顾忌。 然而林简没有。 他爸还活着的时候,总会跟他说,“儿子,你长大以后可得当个好人,热心肠,别那么多歪心眼,爸就知足了”,而上学之后,课本上写的,老师黑板上教的,又让他对父亲的话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于是,林简吸吸鼻子,只是问:“那他是见义勇为吗?” 这四个字,已经是八岁的孩子对突然失去父亲这件事,能想到的最美好的诠释。 沈恪显然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先是沉默了片刻,而后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对,是见义勇为,你爸爸……是个英雄。” 林简缓而慢地点了点头,又垂下眼睛,却不再开口说些什么。 叫喊声和烧纸烟灰弥漫在山村的冷空气里,这样的一个夜晚注定压抑。沈恪大步走出灵棚,对着还在发疯的林江月两口子结案陈词,先让孩子给他爸发丧,等事情都办完了,人他带走。 他这么一说,林江月也不闹了,像是怕他反悔,又像是不相信一样,问:“那、那带走了……还给我们送回来不?”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家人?沈恪稍稍变冷的眸光从几人身前掠过,一个字都没有再多说,转身离开这场荒诞的闹剧。 走是走不了了,但是留一晚麻烦事更多。沈恪靠着车身不想说话,只是仰头望着天上零散的星星,宋秩得知接下来的安排后,第一时间就是找住处,他们此行六个人,两辆车,下属怎么都能凑合一宿,只怕刚回国的沈恪无法将就。 村子里必然是没有可以住人的地方,镇上倒是有一家旅馆,不是什么正经酒店,开在国道边上,给路过的大货司机歇脚的地方,而唯一一个县级宾馆在县城里,县政府旁边,虽说不挂星,但好歹能算得上干净,只是路程太远,开车过去得两个多小时。 沈恪的上衣还穿在那个孩子身上,宋秩从车里拿出一件外套,顺便跟他说了宾馆的事,询问道:“少爷,您看……” 在夜风中待久了,胳膊连着手指都是麻的,沈恪穿上外套,嗓音有些疲惫的僵硬:“别折腾了,在车里将就一晚。” “那怎么行!”宋秩有些为难,“我们都好说,关键是您……” “没那么矫情。”沈恪说。 他这样讲,宋秩也不能再劝,于是几个人上车,开到了稍远一些的一处空场,车里开着暖风,温度很快回升,沈恪将外套脱下来,自顾靠在后排椅背,身体其实是疲惫的,但是精神却无法放松,这些年画图做设计养成的老毛病,越累越睡不着。 翻开手机相册,一张张设计图看过去,最后一张效果图是回国前的作品,意境创立、景观轴线、空间内涵、场地功能……每一处细节的设计都是心血之作,从概念手稿到平面设图再到立体成形,中西结合的园林大境,设计师创作理想与个人理念的碰撞融合……就连素以严苛著称的德国籍导师都忍不住夸赞他,“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 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的又何止一家平静?随着沈长谦重伤,他向学院申请延时毕业,回国处理集团内务……纵使胸中丘壑山河千万,到头来也只剩下这山村夜色阑珊中的独自品砸。 夜深沉,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过了凌晨,宋秩坐在前排副驾已经睡着,山里的夜晚安静得恍若无人之境。 唯有不远处的那个小院子里,依稀一抹灯亮。 灯影之下,应该还有一个瘦弱寡言的孩子,独卧夜露寒霄。 沈恪按了按鼓胀疼痛的太阳穴,收起手机,拎着外套下了车。 4 第四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太冷了,再浓重的困意也抵不住深秋的寒夜。 林简坐在蒲团上,身上裹着那个人给的大外套,尽可能的离火盆近一些,偶尔往里面添一叠纸钱,依赖着这一丝微薄的暖意。 院子里很静,大姑他们说是明天还要忙活,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后就回屋歇着了,进堂屋前又嘱咐了他一遍,香不能断。 林简困得迷迷糊糊,耳朵却灵,听见有脚步声的时候立刻睁开了眼睛,心怦怦地跳着,脑子里不受控地出现之前听过的那些神啊鬼的画面,担着三分恐惧,憋着一分害怕,瞥一眼香台上的三根香,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心里竟又多了一点惶惶的期盼。 脚步近了,有影子,抬头看一眼,那点不可言说的期待变成意外。 沈恪也很意外,没想到灵棚里只剩下这个小孩。 林简看着他走进来,在自己身边蹲下,又不吭声地垂下了头,只盯着面前的那个火盆。 沈恪神色沉静,不知道想些什么,半晌,主动问了一句:“你怎么不去睡觉?” 想到身上还穿着人家的外套,林简破天荒地回了一句:“守香。” “他们让你一个人?” 林简听得出这话是什么意思,转过脸,却又不说话了。 沈恪独自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伸手拉过旁边另一个蒲团,在小孩儿身边坐下了。 两个人谁也不吭声,就守着一盆将灭不灭的火取暖,离得近了,热气腾上来,林简又开始昏昏欲睡,眼皮有一下没一下的眨着。 这时,旁边的沈恪忽然说:“困了就回去睡,我替你守一会儿。” 他这句话正磕在了林简昏睡的那个临界点上,一晃神的功夫,孩子激灵一下又精神过来。 林简没回应,只是伸手够了一叠纸,扔进火盆中。 沈恪却从这个“扔”的动作中,看出了“不”的意味。 漫漫深夜,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儿,守着一盆火三根香,竟也就这么挨过了大半宿。 到了后半夜,林简实在撑不住,坐在蒲团上蜷着腿睡着了,沈恪之前做设计赶图熬大夜成了习惯,两杯特浓能吊一个通宵,想到天亮之后的事,他本来酝酿着要不要先问问这孩子的想法,一转头,就看见林简缩成那么小一团,脑袋埋在胳膊里,就着这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自我防御姿态,睡得正沉。 于是刚刚打好的腹稿只能作罢,转念一想,问也没用,无论这孩子愿不愿意,恐怕都不能改变林家人非要将他推出门的想法。 沈恪暗自叹了口气,在香台上的香马上要燃尽的时候,取三根替上。 林简这一觉睡得邪乎,明明感觉没过多长时间,被堂屋推门声惊醒的时候,才发现东边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他猛地一转头,一口气已经提到了头顶,又轻飘飘地落下,拐着弯呼了出来。 香没断,而且香炉里已经堆积了厚厚一层香灰,比昨晚他睡着前还厚。 大姑一家也起来了,今天送他爸出丧落土,和“大操儿”定的时间早,何溪洗漱完从堂屋出来,腰上又系着一条白带子,走到灵棚口,冲林简说:“我妈喊你去吃口饭,我替你会儿。” 林简没说话,晃晃悠悠地从铺垫上站起来,走出灵棚的时候踉跄了一步。 进了堂屋,大姑他们还在桌上,林简去脸盆里洗了把手,默不作声地走到灶台边,拿碗,盛粥,回到桌边捧着喝。 他身上还穿着沈恪的外套,太大了,袖子又太长,拿筷子都不方便,于是就着堂屋的热乎气脱下来,想了想,卷在腿上堆着,到底没放下。 大姑他们吃完就下了桌,林简就着榨菜喝了两碗粥,又吃了一个小花卷,吃撑了才放下碗,习惯性地收拾了桌子,往灶上的大锅里舀了两舀子水,不需要谁吩咐,把一家子的碗刷了。 等他收拾完再走出去,院子里又聚了不少人,昨晚没来吃席的今天都来了,不一会儿,“大操儿”冲他招招手,林简抱着那件西装外套走过去。 “大操儿”也是同村的,五十来岁,原来和林江河关系还行,见了面他爸总会招呼一声“叔”,若是林简在,就让他再喊一声“张爷爷”。此时和林简交代了半天,也得不着这孩子言语答应一句,不免有些着急,“林家小子,跟你说的都记住了?” 林简不吭声,等半天,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 重新回到灵棚里,林简再次在铺垫上跪下,脸冲外,对着两侧帆布边外的各色面孔,这时“大操儿”又喊一句:“怀里咋还抱着衣裳呢,赶紧搁一边!”说完人已经弯腰进棚走到身边,伸手就要拿走。 林简往后一撤,躲开了。 “大操儿”急了:“这孩子,咋还不撒手了,咋回事你?” 林简不理他,想了想,回身将另外一个蒲团够了过来,推到一角,将外套放了上去。 不搭理人不说话,不出声还挺犟,看他这样,“大操儿”也没了招,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出了棚子。 这场白事会到今天才是重头戏,同个村子住的、没出五服的亲戚,轮着翻的到场。按照风俗,弟弟出殡姐姐不能穿丧服,所以林江月只在前襟别了一朵白花,看着一波一波前来吊唁的人,哭得几乎快晕过去,何国栋和何舟站在两边搀着她,一个跟着抽抽嗒嗒的,另一个干脆装都不愿意装,耷着眼皮没个表情。 灵棚口站着一排人,“大操儿”扬声喊:“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孝子谢!” 每一声“孝子谢”过后,林简就往地上磕一个头。 半天下来,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脑门往地上碰了多少下。 发丧之前何国栋特意找阴阳先生看过时辰,说是上午十点多出殡是“赶大吉”,于是最后一个头磕完,“大操儿”往林简手里塞了一个瓷碗,里面还有纸钱燃烧后的灰烬,又往灵棚前搁了一块红砖头,高喊一声:“摔孝盆!” 林简将手里的瓷碗往那块砖头上使劲一摔,“砰”的一声,碎瓷飞溅,纸灰与烟尘四起。 林简回身抱起林江河的骨灰盒,站在出殡队伍的最前面,一步步往远走了。 宋秩看着出殡的队伍出了门,摇着头自然自语般喟叹了一句:“这么小的孩子,可怜了。” 一夜没睡,沈恪的脸色不怎么好,眼下的乌青有些明显,听见这样一句,又看着渐行渐远的人群,心道,岂止。 到了坟地讲究更多,等林江河的骨灰终于落土,林简跟着人群走回家时,已经是两个多小时之后了。 说来可笑,今天是出殡的正日子,可林江月两口子竟然连最后一席餐饭都没有备下。 送殡的人陆续走了,灵棚也拆了,原本逼仄杂乱的院子好像一下子就空了不少。 林简脱下身上的孝服,把林江河的遗照从桌子上撤下来,本想回西厢房,转念想到什么,猛地一抬眼,才发现放着那件外套的蒲团上面已经空空如也。 他抱着相片跑进主屋,屋里林江月和何国栋正盘腿坐在炕上数份子钱,见他进来,先是把钱手里的钱“唰”地塞进炕席下,才虎着脸问:“干啥你,抱着你爸的照片满屋窜,还不该搁哪搁哪去!” 林简抿着嘴不说话,那么小的孩子,眼神却是冷的,抓着相框的几根手指在抖,指甲盖惨白。 可能是那双眼睛里的神色太过寒凉,林江月终于忍不住,又问:“你到底啥事?” “衣服。”林简总算出声,嗓子哑得没法听,“灵棚里那件衣服你们拿了?” “啥衣服?”何国栋接茬,沉着声调,语气不善,“棚子都拆了,哪还有衣服?” 林简不说话了,环视四周,过片刻,又问:“何舟呢?” “那是你哥!跟谁指名道姓的呢!”林江月训道。 一个八岁的孩子,这几天所经历的事情,那些从不外露却波折的情绪已经到达了极限,林简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只知道心口那个位置实在是堵得发疼,疼得他想喊,想叫,想吼,想不顾一切地将眼前所能看见的、碰到的人和物,全部砸个粉碎。 但他最终也没有,只是狠狠咽了咽嗓子,补一句:“那衣服是别人的,得还。” “啥叫别人的?还谁啊你想——不就是件破袄,扔了都不稀罕!”何国栋一听这话急了,嚷嚷道,“再说了,要还也是他家还我们家,欠了一条人命呢,还得清么他们!” 说到这,林江月一拍大腿:“坏了,姓沈的那人呢,不是跑了吧!” 说完就开始翻口袋,找昨晚宋秩留下的那张名片。 毕竟只是个孩子,林简看着她急不可待的慌张模样,再强烈的愤怒,此时也终于衍生出一点类似于委屈的味道,“大姑,你真要把我送人?” 林江月可算找到那张名片,闻言拿手机的手一顿,与旁边的何国栋对视几秒,清了清嗓子,勉为其难地换了一副腔调:“宝儿,不是大姑要把你送人,是大姑真的养不起你,你说说,你爸没了,家里没人挣钱断了收入,你哥你姐还得上学,这以后……我跟你姑父也是没办法啊。” 缓了缓,看林简依旧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眼底又涌上一汪泪:“你爸心善,打小就懂事听话,你随他了,得体谅大姑的难处,咱们虽然一个姓,但老话说‘嫁出去的姑奶奶泼出去的水’,我将来没了得埋的老何家坟地里,大姑、大姑不当家啊……再者,那可是个有钱人家,你去了就是享清福了,以后长大了想回来看看大姑,随时回来,咱们永远都是一家子人家呐!” 林简不说话也不表态,一双乌沉的眼睛就那么看着她,那眼神静得可怕,直到林江月心底有些发慌了,才吐出一句。 “你把我送走,我就再也不回来了。” 说完就抱着相片跑出了屋子,任凭林江月怎么再冲着窗户喝喊,也没有回头。 林简一路跑出院子,不知道该去哪,也不知道该找谁,就是本能的不想看见那家人,也不想跟着姓沈的走,他边跑边想,既然没地方去,就去找他爸。 猛地,眼前人影一晃,脚下疾行的步子收不住,林简一头撞进对面人怀里。 本能地退后两步,甫一抬头,就看见刚才念叨的那个“姓沈的”站在眼前。 沈恪垂下视线,看看林简,又看看他怀里的照片,问:“你去哪?” 林简紧抿着嘴角不说话,本想绕过他,可还没挪步子,下一秒,抱着照片的一只手腕就被他牵住了。 “小孩儿。”沈恪叫他,“跟我回家。” 5 第五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屋子里,林简靠着门框站着,怀里还抱着他爸的遗像。 林江月两口子坐在炕沿上,忐忑中夹杂着一点难以隐藏的激动,而沈恪站在他们正对面的位置上,屋子里有两把春秋椅,他没坐,这样对峙的画面乍看上去像是他在接受盘问,然而沈恪神态却始终平和,看不出丝毫局促。 林江月再次先发制人,招呼倚门而立的林简:“宝儿,去收拾收拾你的衣裳书包。” 小林简低着头,眼睛盯住水泥地面上的一个小凹窝,仿佛没听见一样。 “哎你这孩子!”林江月瞄了沈恪一眼,催促道,“刚才大姑不是都跟你说好了么!” 说好了什么? 大概就是林简那句“走了就不会回来”。 沈恪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从进门到现在,却将这家人的心理活动看得透彻清楚,大人不养往外推,小孩却又不想走。 宋秩专业斡旋技能再次上线,沈董“嘴替”毕竟不是浪得虚名:“林女士,我还是建议您再好好考虑一下,起码和孩子再商量商量,孩子太小,又刚刚经历这么一场变故,再贸然离开熟悉的环境和亲人……而且,孩子不愿意走,谁也勉强不了……” “谁说不愿意了!他个小孩子懂个屁啊!”一听这事还要商量,何国栋不干了,“他爸妈都没了,我们老何家凭啥养着个外姓人?再说了,这孩子他爸怎么没的?你们管他不应该么,天经地义!” 此时,靠着门框的小林简忽然出声了:“这是我爸的房子,是我家。” 在场的人都没想到他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一时都愣了一下,然而涉及到地契家产的事,林江月必然是反应最为迅速的那个人:“胡吣呢你!谁说是你爸的房子!房产证上写得可是老娘的名字!当初你那个妈走的时候,你爸就把房子过给我了,以后就是我儿子的私产,和你半毛钱关系没有!” 林简又不说话了,嘴微微张着,像是始料未及时忽然的语塞,又像是有些难以理解这几句话的意思。 沈恪手指按了一下左边的眉骨,自顾想,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这已经算得上相当过分了。 屋子里再次陷入沉默,而正当林江月要再次发难时,沈恪忽然走到林简面前,林简肩膀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就见沈恪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 就算蹲在地上,沈恪依旧比林简高出半个身子,但这是林简比较熟悉的高度和距离,毕竟从昨晚到现在,这个人似乎一直都是在用这个姿势和自己说话。 小孩子的眼神中充斥着不加掩饰的防备与警觉,仔细看,似乎还夹杂着一点本能的害怕,沈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和神态温和下来,问他:“先跟我回家去看看怎么样?我家里装饰得还算漂亮,而且有一个和你年龄差不多大的小姐姐,如果你喜欢那里,就可以住下来,当然,如果你不喜欢,我随时送你回来。” 林简盯着他几秒,开口时,口吻依旧戒备:“咋回?” 大姑说了,房子是她的,而且孩子只是小,又不是傻,他自己也看得出来,他爸一走,他们现在是真的不想要他了。 沈恪却说:“怎么走的就怎么回——而且我保证,你家永远是你家,谁也抢不走。” 何国栋:“哎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林简又看他几秒,而后垂着眼睛,小眉毛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过好半天,又说了一句:“我爸不让我跟不认识的人走,说都是‘拍花的’。” 这下轮到沈恪愣住了。 沈恪今年二十岁,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小被人夸“小天才”长大的沈家独子,这二十年的人生也算博闻强记旷识古今,然而,“拍花的”这个词……属实是第一次听到,倍感陌生。 宋秩看出他的愣怔,从身后走过来,清了清嗓子,俯在他耳边悄声解释了一句:“……少爷,小孩儿说你是人贩子。” 沈恪:“……” “我不……”沈恪难得卡了一下,心里忽然觉得有点想笑,但依旧神色自然地安慰小林简,“我不是‘拍花的’,你可以放心,而且……也得让你爸爸有个地方安定下来,对不对。” 听到这句,林简像是被触动,脸上防备的神情终于缓慢地消散了一点。 “当然了,如果你真的不愿意走,就想待在这里,也没有问题。” 他始终平和,语气也非常自然,丝毫没有一点胁迫的意味,但这句话说出来,林江月和何国栋明显坐不住了。 “这叫啥事!”何国栋“蹭”地一下从炕边跳下来,伸手就往林简怀里够,眼见着是冲着林江河的照片去的,“我看你们爷俩就是赖上我们老何家了!” 林简飞快地往旁边躲了一下,沈恪皱眉往屋外瞥了一眼,下一秒,还不等何国栋再有动作,人已经被门外待命的两个保镖按在了地上。 “你们这是要干啥!”林江月一嗓子就喊了出来,慌忙扑到不断挣扎的何国栋旁边,一边撕扯保镖的胳膊,一边嚎着,“杀人啦!还有没有王法了……祸害我们家一个不够,还要再弄死一个啊——救命啊!” 情形变化太快,小林简抱着照片退到门外,先是盯着屋里的状况愣了一会儿,而后又抬头看了沈恪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扭头往外跑了。 “放开吧。”沈恪从地上站起来,透过堂屋门看着林简跑进院子里西边的厢房,抬脚跟了出去。 走两步,停下回身对坐在地上的那两口子说:“二位先有个心理准备,孩子愿意跟我走,沈家一定好好待他,可要是他住不习惯想回来——这个家,就得是他的。” “啥意思!”林江月气还没喘匀,“有钱了不起啊,威胁我们呢?!” “不。”沈恪转身向院子走去,没理会她有钱是不是了不起这个无聊透顶的问题,只是淡声道,“是提前通知。” 院子里,小林简已经给自己收拾好了一个小兜子,一大块深蓝色的纯棉布料,里面装着的东西不多,大概是些衣物,四角对着一系,就成了一个小包裹的样子,身后背着一个帆布材质的双肩书包,怀里依旧抱着林江河的遗像。 看着沈恪走近,抿了抿因营养不良而略显苍白的嘴唇,一言不发地率先走出院门。 这么小的孩子,终究是在无可选择的情况下,做出了选择。 回程途中,沈恪带着林简坐后排,宋秩依旧坐在副驾的位置上,偶尔回头看看,又暗自叹口气,转过身去。 林简的小包裹和书包都放在后备箱,但林江河的照片却一直抱在怀里。 第一次坐轿车,而且是这么高级的轿车,林简却丝毫没有表现出一点新奇,始终靠在车门和椅背架出的那个三角区域里,头抵着车窗,眼睛一直看着窗外。 车子一直向前行驶,离开熟悉的小山村,驶入国道。 国道两边的杨树林变黄啦,风吹起一片金色海浪。 车子越走越远,家的方向已经找不到了。 再走一段路,只能看见远处的群山披着火红的衣裳。 那是山上的山楂都熟啦。 而这个冬天,小林简吃不到了。 6 第六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从林简家那个村子到市中心,即便后半程全程是高速路,也需要五个半小时的时间。 他们出发时已经邻近下午一点,上高速前,几个人在服务区的餐厅吃了顿简餐。 这两天一夜,宋秩过得非常头大,尤其当看着沈恪姿态周正地端起餐厅的一次性汤碗送到嘴边时,简直觉得自己愧对头顶“沈董特助”这块金字招牌。 小林简坐在餐椅上,安安静静地低着头吃饭,他个子在同龄孩子中不算高,因此双脚将将能够挨到地面,吃饭时,就将林江河的照片扣在餐桌上。 他其实是饿的,但是没有丝毫胃口,只觉得自己一阵一阵的犯恶心,可想到林江河告诉过他不可以浪费粮食,便还是默不作声地将餐盘里的饭菜一口一口往下咽。 吃到还剩三分之一的时候,身边坐着的人忽然说:“吃不下就算了,别勉强。” 林简手里握着筷子,闻言转头看着沈恪。 沈恪指了指他面前的餐盘,重复道:“吃不完可以剩下。” 林简想了想,终于放下了筷子,又将手边的照片抱在怀里,视线望着餐厅出口的方向,神情平静得没有一点变化。 这个小孩儿太安静了,沈恪想,安静得有些过头。 敷衍吃过一顿午餐,两辆古斯特驶出服务区,再次沿着高速向前。 林简依旧窝在车门和车窗的那个三角区域,然而大概过了二十多分钟,他抱着相片的手指却越扣越紧,额头上已经渗出汗珠,小脸儿也变得惨白。 沈恪本来靠着椅背闭目养神,睁眼时目光不经意一错,就发现了小林简的异常。 “怎么了?”沈恪问。 林简紧紧闭着嘴巴,摇了一下头。 宋秩转过身来,看见林简的脸色也吃了一惊:“这孩子……这是怎么了,不舒服?” 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林简整个人都开始晕晕乎乎,终于要在自己坚持不住快吐来的前一刻,低声说:“……我、想吐。” 这确实是个比较棘手的问题,小林简晕车了。 如果说前半段路程还能忍受,那此时正因为吃过了午饭,所以有些难以为继。 而更棘手的是,沈家人没有晕车的先例,所以车上并不备有晕车药。 沈恪抬手朝车顶晃了一下,车载电视的液晶屏缓缓沉下来,打开显示器,沈恪问:“你平时爱看什么动画片?” 没想到林简只是盯着那块“从天而降”的屏幕,愣了愣,而后摇了摇头。 这意思,也不知道是没有喜欢看的,还是平时不看动画片。 沈恪也没有继续多问,在视频软件的推荐列表中找出一部排名最靠前的,从第一集开始播放,又从后排车载冰箱中拿出一瓶纯净水,拧开一点盖子,递到林简手边,温声道:“别看车窗外面,会更晕,喝点水,再分散一下注意力,坚持一会儿,到了下个服务区给你买晕车药。” 想了想,又从后排置物箱中翻出一个礼盒,打开后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上去是一个马克杯,然后把空盒子放在林简脚下,说:“如果实在忍不住也没关系,往这吐。” 林简并不认识什么Hermes的品牌标识,于是点了点头。 可能是冰镇的纯净水的缘故,也可能是从来没有看过的动画片在此时发挥了神奇的强大功效,后半段的路程中,林简依旧难受,但是恶心的感觉又似乎减轻了一点,一直到车子离开高速收费站驶入繁华的市区,林简也没有真的在车上吐出来。 趁着一级动画片结束的空档,不经意向车窗外看了一眼,才发现已经秋风萧瑟今又是,换了人间。 这是林简从来没见过的车水马龙和川流不息,这个世界里处处软红香土。道路两旁高耸的建筑鳞次栉比,高大楼体上的闪烁的霓虹灯与傍晚的云霞交相辉映,斑斓色彩与如潮人流交织成一幅生动却又陌生的繁华盛世。 林简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连嘴巴都微微张着。 可就在沈恪以为这是小孩儿喜欢这样的热闹瑰丽时,孩子却又默默地转回了头,也不再看车载电视中已经开始的下一集动画片,又恢复成几个小时前惯有的样子,安静地耷拉着头,嘴角抿得平直,连刚才嘴边稍稍扬起的弧度都消弭不见。 人类幼崽是世界上最奇奇怪怪的生物。 而人类幼崽plus也不遑多让。 在外环路口,同行的两辆古斯特分道而行,一辆回沈氏,一辆直接驶向建在近郊的沈家大宅。 车子驶入一段非常幽静的甬路,道路两边举目皆是一眼无边的绿茵菜地,不远处还有一片人工种植的绿化林,甬路尽头则是一座中式庭院。 庭院空场的面积大得不像话,院门大敞四开着,古斯特直接开进去,往左驶进停车坪。 宋秩拉开后排车门,沈恪率先下了车,身后没有动静。 他回头,微微俯身,朝着车里静在原位的小林简:“小孩儿,下车,我们到了。” 这两天每每与这孩子对话时,沈恪都尽量维持和缓的语调,这样极少会从沈恪口中出现的语气和姿态,让从后备箱取了林简小包裹和书包的宋秩都忍不住暗自惊讶。 沈氏谁人不知,沈家的独子傲然冷淡,尽管闻过终礼,不至于恃才放旷,但绝不是个性情温和的人。 林简在车上继续坐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才终于抱着林江河的照片下了车。 他们步行离开停车坪区域,院廓尽是白墙黛瓦,左边的位置是一座小桥流水,亭台古朴,石桥清旷,一池碧水幽幽,水流深处栽种着一片矮竹林,四周有几间婉转廊房作为陪衬,而绕过这片水榭歌台,便到了主楼的门口。 沈恪推门进屋,林简跟在他身后。 中厅装潢格调清新而典雅质朴,点滴细节处皆透露着诗画情趣,然而却空无一人。 管家接到消息,从后院一路小跑过来,见到真的是沈恪回来了,忙道:“沈董和夫人都在后院的小楼,说是这段时间就先住那了。” 沈恪先开口喊了句“方叔”,管家笑着应了,见他脸色不太好,又问是不是累了,需不需要先休息一下。 沈恪摇摇头,说:“先去看看我爸。” 管家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到了他身后的小林简身上,然而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只是温和地对他笑笑。 后院小楼的光景要比主楼热闹很多。 虽然医生建议沈长谦住院休养,但是老爷子却受不了医院中弥漫的消毒水味道,在普通病房住了几天后,便决定回家养着,横竖都是私人医疗团队上门,如果需要,家里甚至可以开辟出一间无菌病房,所以住在哪里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而且家中亲戚往来方便,老爷子喜欢家里热闹的人气儿。 后院小楼只有二层,便于养伤,沈长谦夫妻住在一楼的南主卧,为了让伤病期间的沈长谦心情好一点,丛婉的妹妹特意带了小女儿来家里长住,而她顺便陪伴姐姐。 进了门,依旧是与主楼装潢如出一辙的古韵盎然,盘腿坐在中厅地板上的小表妹看见来人,惊呼一声,放下手里正在拼的乐高,跑过来甜甜地喊了声:“哥!” 沈恪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顶,说了几句话,一楼主卧的门开着,能将屋外的情形一览无余,沈恪抬头看见靠在床上的沈长谦的目光,便带着林简进了屋。 房间里,沈长谦和丛婉姐妹两人都在,沈恪先分别与长辈打过招呼,而后又问了几句沈长谦这两日的近况,不算长的交谈声停止时,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 沈长谦微微偏头,打量着始终站在沈恪右后方,从进门到现在一直微微低着头的林简,目光渐渐泛起波澜。 沈恪读懂父亲眼中的深意,抬手轻轻扶了一下林简的右肩,力道不重地将人往前带了一点,而自己站到了一边的位置。 林简怀中还抱着林江河的遗像,沈恪扶他的时候下意识地避了一下,却没有躲过去。 此时他抬起头,与沈长谦的视线对上。 沈长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开口时声音竟有一点微哑:“叫……林简是吧?”他努力使自己的口吻柔和下来,因为这个孩子看上去怯生得厉害,“几岁啦?” 小林简乌黑的眼瞳一瞬不瞬,目光平直地将床上这个看上去受了很严重的伤的人锁住。 很快,他发现这个人的眼眶红了,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一样。 林简默声不作答,沈长谦也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属什么的呀?” 这就是他爸爸救的那个人。 半晌,林简才将两个问题一起回答,稚嫩的音调不高:“八岁,属马。” 从这个孩子进门的那一刻,丛婉的眼泪就有些控制不住,此时听他这样说,默默拭泪的手倒是顿了一下,而后对林简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也属马?那正好和小恪一个属相,差了一轮呢。” 而小林简没有任何回应,房间中再次安静得突兀。 过了少许,沈长谦冲林简招了招手,示意他走到床边,离自己再近一些,而林简的目光随着他的手动了动,却没有上前。 于是丛婉忍着鼻酸,从床边走到林简面前,轻轻拉住他瘦弱的手腕,亲自将孩子带了过来。 而无人察觉,在手腕被拉住的那一刻,林简的胳膊无声地抖了一下。 沈长谦盯着他怀中的照片半晌,再开口时,嗓音似乎比刚才还要喑哑一些:“孩子……我得跟你、跟你爸爸,说声谢谢,再说声对不起……” 沈恪的小姨挽着丛婉的手臂,姐妹俩此时双双背过身去,不想让孩子看见自己的失态的,却无法控制的眼泪。 沈长谦说:“我的后半辈子是你爸爸从老天爷那里硬抢来的,所以,我们沈家就理应管你,管你一辈子。” 沈长谦又低声说了很多,无论是神态还是谈话风格与彼时叱咤商海的那个“沈董”简直判若两人,内容有些琐碎也有些凌乱,但不外乎是情真意切的安抚与保证,他让小林简安心在这里住下来,就当做是自己的家一样。 最后,沈长谦说:“我今年五十五岁啦,按辈分,你得叫我一声爷爷呢。” 而林简始终垂着眼皮,不出声也不表态,像是沉默又固执的对峙。 房间里的氛围是很微妙的尴尬,面对这样一个孩子,彼此之间又牵绊着一条生命的消逝,一群大人似乎也有些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能说些什么。 沈恪走到床边,低声与沈长谦耳语几句,沈长谦似乎有些讶异,但很快,脸上的神色又变幻得深沉。 “那就先住下来吧。”他重新对着林简笑了笑,“家里还有一个小姐姐,只比你大一岁,刚好有个伴。”顿了顿,似乎是慎之又慎地补充了一句,“孩子,你安安心心的。” 而事实上,林简根本不可能安下心来。 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漂亮华贵的房子,还有房间中若有似无的,他从来没有闻过的清雅淡香。 他置身其中,却又格格不入,仿若一个从幽暗深林中冒然闯入璀璨俗世的小兽,戒备而心惊,眼前的世界光怪陆离,却都与他无关。 直到在中厅等了很久的,沈恪的小表妹艾嘉扒在门边,轻声问了一句:“姨夫,表哥,你们谈完了吗?有一块图案我怎么也拼不上,能帮帮我吗?”众人才如梦初醒。 丛琳笑着对小女儿说:“还是妈妈帮你吧,先让表哥休息。”说完便走出房间,陪女儿去拼乐高了。 丛婉也反应过来,看着沈恪眼底的红血丝,忍不住心疼道:“快去歇一歇吧,这两天你也难熬。” 而沈恪却摇摇头,说:“我回自己那里。” 丛婉愣了愣:“不住家里吗?” “不了。”沈恪回答,目光却看向沈长谦,“我那里离公司比较近,方便一点。” 沈长谦张张嘴,挽留的话却堵在喉咙中。 儿子的心思他又岂能不了解? 五岁念小学,中途连跳两级,十岁就读了初中,初中只读了一年,十四岁高中毕业后,被国内园林艺术设计专业最强的顶级学府破格录取,十八岁大学毕业,手持多封推荐信和数篇SCI影响因子10以上的论文,顺利考取宾大研究生院,继续攻读风景园林设计方向的硕士学位…… 从小到大,他一直是旁人口中的“小天才”,是沈家不二的骄傲。 谁人不知,沈恪的目标清晰且坚定,梦想要成为世界级的园林大师,一路行来,从一而终。 而现在,因为沈长谦意外重伤,沈恪本应按照规划顺利进行、直至圆满的人生轨迹被骤然拨乱,他是沈家的独子,表面有多光鲜,肩上的责任就有多重。 沈长谦是站不起来了,但是沈家还有一个沈恪,他得顶起来,且责无旁贷。 很短暂的时间里,沈长谦像是回忆了很多过往,但似乎也无法从中窥得一个两全之法,最终只是叹息一声,说了句,也好。 沈恪又简单地和父母说了两句话,道别后就要离开,毕竟他是真的有些疲惫。 而丛婉也收拾好情绪,亲切地拉起小林简的手腕,说要带他去挑一个自己喜欢的房间住。 而第一下,却没有拉动。 丛婉有些意外,又晃了晃他的手,轻声说:“小林简?走呀。” 而此时,任谁也没有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林简忽然挣开丛婉搭在自己腕间的手,两步跑到正要出门的沈恪身后,伸手拉住了他的外套下摆。 7 第七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这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场景,事发突然,房间中的大人们一时都愣住了。 就连沈恪都有些始料未及,他回身,垂下头,用疑问的语气喊了一声:“小孩儿?” 林简抬起头看他一眼,而后又很快地垂下眼睛。 丛婉走过来,打量了片刻小林简拉住沈恪衣摆的姿态,试探着问道:“小林简,你这是……想跟着小叔叔一起吗?” 小叔叔—— 这个称呼让当事人双方都愣了愣。 但转念一想也是情理之中,沈长谦让林简叫自己“爷爷”,那“爷爷”的儿子,可不自然就是叔叔了。 可能是鉴于这个“叔叔”的年龄也着实年轻,于是丛婉勉强加上了一个“小”的定语。 林简依旧没有回答,但是攥住沈恪衣摆的手却稍稍加重了一点力气。 大人们面面相觑,错愕之余,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丛婉足够耐心,弯腰到可以与林简平视的高度,轻声道:“可是,小叔叔要有很多事情要忙,而且他一个人住,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可能没办法好好照顾你的。”顿了顿,又笑着轻声哄道,“爷爷奶奶家里的房子很大,一定会有你喜欢的地方,而且这里人多,大家可以把你照顾得很好,哦对,不是还有一个小姐姐……” 说罢,冲着中厅的艾嘉招招手,小姑娘便放下手里的乐高模型图,哒哒地跑到姨妈身边,得到鼓励后,笑着就要去拉林简的手:“你好呀,我是——” 话没说完,手也没碰到,林简动作很快地往沈恪身后避了一下。 对于林简而言,所有的人、景、物都全然陌生,置身这样的环境中,相比较之下,唯有一个沈恪算得上是他熟悉的,小孩子不会考虑那么多,在这种情形中,只能遵循趋利避害的天性,向自己熟识的人靠近。 与其说是任性,更像是某种程度上的寻求庇护。 然而真的让他跟着沈恪走,看上去似乎更加不可能。 一个二十岁的青年,根本无法照拂一个八岁的孩子。 沈恪微微皱眉,他用手碰了碰林简伶仃突兀的腕骨,轻声道:“你先放开,我跟你说。” 林简的小手哆嗦了一下,却自动屏蔽了他这句话。 沈恪似乎有些无奈,想了想,只好伸手将他拉住自己衣摆的手拿开,被拉开的时候林简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绷得很紧。 沈恪在他面前蹲下来,还是林简那个熟悉的姿态,试图和小孩子讲道理:“我平时工作会很忙,经常不回家,有时候连自己都顾上,又怎么能顾得上你呢?” 陈述完事实,沈恪又开始循循善诱:“这里人多,管家、阿姨、爷爷奶奶还有小伙伴,你——” 而还不等他说完,小林简忽然开口插话打断他:“那你把我送回去。” 沈恪的脸色微微变了。 而林简说完这句就再次闭紧嘴巴,黑沉的眼睛望着沈恪,不大的小脸上,是单纯又固执的倔强。 这时,靠在床头的沈长谦叫了一声沈恪的名字,沈恪抬头看过去,只一眼,就读懂了沈长谦眼神的深意。 某一个瞬间,沈恪忽然从心底升出一种莫名的滑稽之感,觉得眼前的情形着实让人啼笑皆非,荒诞之中还夹杂着一丝隐约的无奈。 让他来照顾一个八岁的孩子? 即便沈家与他之间的羁绊再深,也不免觉得强人所难。 可沈长谦说:“听孩子的,先让他安心住下来——如果实在不行,再送到这边。”末了,又补充一句,“你也一道回来。” 沈恪已经要脱口而出的话,就这样凝滞在了嘴边。 从沈家大宅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七点,沈恪这次没用司机送,自己从停车坪开车出门,他坐驾驶位,而后排座椅上坐着的,一个是林简,一个是在沈家大宅工作了近十年的阿姨。 沈恪的居所是一座二层花园洋房,靠近市中心,寸土寸金的CBD地段,出门步行不到十分钟,就到达城市商务中心街,而房子附近却又难得清幽,像是在喧闹繁华的都市中央,生生开辟出一方净土。 房子旁边有一片人工湖,围绕人工湖四周依水建了一座面积不大的小公园,而公园再后面,则是一座小山丘。 林简和裴姐被沈恪带回了家。 停好车进门,裴姐不等吩咐便先去整理小林简的物品,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毕竟林简的随身物品除了书包就只有一个小包裹。 沈恪在一楼的客厅沙发坐下,头仰着靠在沙发背上,从沈家出门到现在,他始终沉默。 而林简在说完那句“那你把我送回去”后,更是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哪怕在大宅吃晚饭时,艾嘉曾多次主动地向这个新朋友示好,但他一律没有什么回应。 若要比起沉默不语,小林简恐怕比沈恪更多了些天分。 偌大的二层洋房中安静得仿若无人,只有裴姐一趟趟的脚步声,不多时,脚步声在沙发前停住了。 沈恪睁开眼睛,就见裴姐手里拎着几件衣服,欲言又止地站在那里,似乎不知怎么开口。 沈恪深呼了一口气,生生压下心里那点疲惫,问:“怎么了?” “少爷,您看这衣服……”裴姐脸上的神色也有些犹豫,“天这么凉了,但这孩子带的还都是单衣,天气预报说,可能下个礼拜就要下雪了,这……” 她这样说,沈恪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落到裴姐手上的那几件小衣服上。 从新旧程度上来,似乎已经是很多年前的衣服了,有几件袖口和裤腿的位置已经开了线,虽然沈恪没养过孩子,没有任何育儿经验,但是小孩子都是“随风长”还是听说过的,那么眼下林简这几件好几年前的,却仍然到现在还合身能穿的旧衣服,就只剩下一种来历—— 这是别人之前穿过不要的,可能是他那个表哥,甚至……是表姐。 一时间,沈恪心里的感受有些矛盾难言。 一方面,他对于将林简带回自己这里照顾的这一决定抱有消极态度,但另一方面,透过这些不需要言说就能被一眼洞察的细微之处,他又难免为这个孩子心酸。 林简也微微仰着头,看着裴姐手里的衣服,没出声。 最终还是后者占据上风,沈恪坐直了身子,偏头与林简商量:“这几件衣服太薄,以后没法穿,不要了可以吗,明天我让人带你去买新的?” 林简此时的状态似乎要比在沈家好了一些,似乎是因为面对的人让他感到熟悉,眼中的防备也没有那么深了,过了好一会儿,他点了点头,只是小声强调了一句:“书包不能不要。” “行。”沈恪答应得很干脆,“书包给你留着。” 沈恪的卧室和书房都在二楼,一楼有保姆房,而林简住的房间也在一楼,与客厅隔了一个小吧台,还配有一间单独的起居室。 裴姐帮他简单收拾了一下,换上了新的床品后,就回到客厅喊林简:“小乖来,跟姨姨洗澡去。” 林简还坐在沙发上没有动,沈恪已经从他身边起来,往楼上走了,走了几步后又想到什么,便在木质的旋转楼梯上停下,回身嘱咐了一声:“从衣帽间找一件我的T恤,先将就一晚,明天我让人带你们去买生活必需品。” 虽然沈恪在国外留学这两年不常回家,但每每回来时,若是与家中的佣人们说话,永远是这副和缓的姿态与语气。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年纪不大的青年,配上这样清清淡淡的口吻,却让人莫名产生无法拒绝的压迫感。 沈恪说完没再停留,径直回卧室洗澡了。 林简则跟着裴姐回了房间。 裴姐去沈恪的衣帽间里找了一件新的T恤,当做小林简今晚的临时睡衣,绕过小吧台走到卧室门口,进了门右手边就是浴室。 林简站在浴室门口,裴姐从浴柜里拿出一套新的洗漱用品,挤好牙膏后便招呼他先去刷牙。 浴室里的白炽光明亮却不刺眼,林简站在洗漱台前,用新的牙刷刷了牙,漱完口一抬头,就在墙上的浴镜中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 裴姐已经給浴缸放满了水,此时看着小林简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还想抬手摸摸他的头顶,却被林简一歪头躲开了。 裴姐只道是小孩子认生,用手指了指镜子里,笑吟吟地说:“看看这个小朋友,小脸儿都成小花猫啦,姨姨瞧瞧……哎呦,小脖子也一圈黑,多久没洗澡啦?” 林简愣了愣,依旧没有搭腔,但眼神却有些飘忽,显然是不好意思了。 “哎哟还脸红了?”裴姐打心底喜欢这个安安静静不言不语的小孩子,语气慈爱得仿若对待自己的小孙子,“没事,咱们在浴缸里泡一泡,等小肉皮儿泡得软了,姨姨再给你好好洗一洗,洗完咱们就香香的啦。”说完就要拉林简的小手,往浴缸那里去。 林简迅速地躲了一下,裴姐的手抓了个空。 林简抬头看了一眼裴姐略带讶异的表情,抿了抿嘴唇,轻声说:“我自己会洗。” “自己能洗呀?”裴姐更惊讶了,现在的年轻人不比她们过去那老一辈,家里的孩子养得都娇,她小外甥比林简还要大两岁,别说洗澡还要爸爸洗,就连平时自己的内务都还整理不好。 林简点点头,重复了一遍:“能洗。” “那行……”裴姐将沈恪那件大T恤挂在浴巾架上,又仔细教了林简一遍冷热水如何调节,最后指着浴缸上方的淋浴花洒说,“洗完了再冲一冲,洗发水了沐浴露都在这里,一会儿我给你吹头发。” 林简不作声,但是心里却认真记下了裴姐刚才的话,毕竟他之前从没用过这样的浴缸和淋浴,怕自己因为弄不好会出丑。 林简一直看着裴姐走出浴室,关上门,才慢慢脱掉了衣服,抬腿迈进浴缸中。 浴缸很大,瓷壁洁白光滑,水稍稍有些烫,小林简谨慎地抓着浴缸边缘,一直等自己适应了水温,才慢慢半蹲在水中。 水面刚好齐到林简肩膀的位置,林简保持这个姿势大概有五分钟时间,才试着在浴缸里坐了下来。 热水没过孩子瘦弱的身躯,小林简舒服得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他多长时间没洗澡了?想一想,上次洗澡还是十月一放假的时候,林江河从工地回来,带他去镇上的澡堂子洗的。 那时候林江河还对他说,等春节回来带他去一趟县城,县里的澡堂子还能泡澡,他儿子洗得白白净净的,穿上新衣服就过年喽。 而现在,不过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他再也等不到林江河带他去县里的澡堂子,而林江河,也再等不到今年的除夕夜。 小林简拿着海绵块给自己搓澡,悄无声息的,小胳膊上黑泥儿被搓下来,露出原本奶白色的肤色。 在热水里时间久了,身上就开始有一阵没一阵的疼,尤其是后背,热水一蛰疼得厉害,林简好歹忍着洗完了,从浴缸里站起来,打开淋浴,头上和身上的泡沫刚冲干净,就听门口“嘎达”一声。 林简吓了一跳,慌乱之下想关上热水重新泡进浴缸里,可手忙脚乱之中不小心拧错了开关,水温陡然变冷,林简被凉水冲到,猝不及防“啊”的一声喊了出来。 而裴姐的惊呼声比林简还高,甚至连坐在书房的沈恪都听得一清二楚。 沈恪“啪”的一下合上笔电,稳步从二楼下来,走到一楼林简的房间,一进门就见裴姐站在浴室门口,一手拿着一条新浴巾,另一只手指着浴室里的小林简,嘴唇哆哆嗦嗦的,却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沈恪皱眉问了声,一抬头,竟也愣在原地。 瘦弱的孩子正背对他们半蹲在浴缸里,而苍白消瘦的脊背上,尽是被打出来的,一道道紫青的淤痕。 8 第八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浴室的门开着,刚才氤氲了一室的水雾很快蒸发消散。 浴缸里的水有些凉了,又有过堂风从浴室门口流淌进来,林简抱着胳膊蹲在水里,不一会儿就开始觉得冷。 门齿无规律地轻微打颤,但他却没有站起来。 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从身后靠近,下一刻,林简露在水面上的上半身便被柔软的浴巾包裹着,裴姐的声音随即出现在耳边,依旧温和,仔细听却稍稍有一点抖:“来来来,洗完了咱们就出来,水里呆久了要感冒的呀。” 小林简还没做好准备,整个人便被裴姐用浴巾裹着,从水里抱了出来。 裴姐体型微胖,但是个子不高,林简从她怀里愣怔地仰起脸,想不到这个阿姨竟然这么有力气,更没想到他一抬头,视线刚好撞上裴姐噙着笑的,慈爱的眼神。 可能是这个阿姨的笑容太过温暖,小林简张张嘴,心里无端的排斥与抗拒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整个人就被另一双更加沉稳有力的双臂接了过去。 “哎少爷……”裴姐怀里一空,忙道,“我抱就行,哪能让您——” “没关系。”沈恪抱着小林简出了浴室的门,往卧室里走,淡声道,“把T恤拿过来,再给孩子拿条擦头发的毛巾。” 裴姐忙不迭地应了,沈恪抱着林简走到床边,掀开被子一角把他放在床上,抽走浴巾后又将被子扯了过来,往林简身上一围,就把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孩儿裹成了一个松软圆呼的棉花卷。 裴姐拿了衣服和吹风机过来,就让林简这么裹着被子,先给他擦了擦头发上的水,又给他把头发彻底吹干,吹风机关上,确定林简不冷了之后,才让他把被子盖着腿,套上了沈恪的那件大T恤。 裴姐收了吹风机,看着此时床上那个白净孱弱的小人儿,忍不住笑着逗他:“哎呦,这个小乖洗完澡之后原来这么漂亮呀,这大眼睛小脸,长得雪白雪白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小姑娘哟!”说完又叹息摇头,轻声嘟囔了一句,“这么乖的小娃娃,怎么下得去手……” 裴姐自顾去浴室收拾残局,沈恪一直站在床边的落地窗前,此时走过来在林简旁边坐下,林简依旧垂着头不说话,小手却攥着被子的一角,指腹在水一样的布料上摩挲。 半晌,沈恪似乎是叹了口气,问他:“是你姑姑打的?” 林简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而后移开视线,目光落在藏蓝色被套的暗纹上,过了片刻,才摇了摇头,低声说:“我姑父,还有何舟。” 其实大姑偶尔也会打他,但是下手没有这么重,疼是疼,但是不至于让人看出伤来。 沈恪眉心皱出一道浅淡的褶痕:“你爸爸知道他们打你吗?” 林简住的这间卧室里有一个小书架,林江河的遗照就摆在上面,林简闻言抬起头,看着照片中林江河的脸,好半天才又摇了摇头。 沈恪却问:“不知道,还是知道也不管?” “不知道。”林简这次回答得很快,只是声音依旧很轻,说完这句话,径自偏头移开视线。 沈恪垂着眸光没有说话,但显然对这个“不知道”的说辞抱有怀疑态度。 透过这两天这家人的种种表现,再加上今晚亲眼所见的林简身上的那些伤,他有理由对林家所有人的品行重新再做评估考量。 “真不知道。”小林简似乎洞穿了沈恪此时的想法,难得话多了一点,更像是替林江河辩解,“我爸……常年在工地上干活,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 而且,就算是挨打,林简也没有受过非常重的伤,更没有过伤处流血的情况,不管是何国栋还是何舟,打他的地方通常都在背上或者屁股上,一般都是用灶台旁边那根烧火棍,打两下解了气也就过去了,而林简挨打虽然疼,但是伤处却也只是肿几天,打重了再紫几天,差不多小半个月的时间,颜色就由紫转青,再到后来就完全看不出来了。 即便是林江河会突然回家,不经意间发现过两次林简身上的痕迹,何国栋也只是说小孩儿淘气,不小心磕的撞的,也就敷衍搪塞过去了。 沈恪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家庭,童年时期更没有过相同的经历,因此在这件事上理性要远远大于共情,他无法理解林简的想法:“那为什么不告诉你爸爸?” 林简瞪大了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发现他在问这句话时脸上的神情严肃端正,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于是反问道:“告诉了有什么用呢?” 沈恪一时语塞。 是了。这样畸形的家庭环境,如此病态的成长氛围,这么小的孩子,自我保护的能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再或者,未必没有向林江河吐露过在家中所经受的遭遇与对待,然而面对无能无力的生活窘境时,恐怕那些苛待也只是被一句轻描淡写的“听话点”就草草带过。 至此,沈恪似乎也霎时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个小孩子会对日常中他人不经意的触碰而显得格外敏感抵触。 大概就是本能的应激反应,或者更严重一点,已经形成了某种心理防御。 时间已经很晚了,经历了两天一夜地折腾,现在孩子最需要地是好好睡一觉。沈恪从床边站起来,垂着目光问:“自己一个人睡害怕吗?” 林简摇了摇头,毕竟之前在老家的时候,也是他自己睡在西厢房。 沈恪微皱的眉头有了少许松弛,难得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那好好睡一觉,明天带你去买衣服。” 林简忽然问:“你也去吗?” “我不去,不过也都是你认识的人,不用害怕。”沈恪知道这是孩子离开熟悉的环境安全感缺失的表现,“这两天一直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宋叔叔,还有裴姐……哦,你得叫阿姨,他们和你一起去。” 于是小林简就不吭声了,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又变成了一个安静沉默的雪娃娃。 可能真的是太累了,加上这两天一直过得浑浑噩噩,林简在陌生的家中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居然神奇的没有任何择席的表现。 这一觉睡得黑甜无比,若不是早上被裴姐的敲门声喊醒,恐怕会直接睡满一圈。 林简穿着大T恤下床,沈恪家中没有他能穿的拖鞋,裴姐又不敢给他穿大人的,怕是走路不小心绊到,就从林简的小包裹中翻出一双袜子,急忙让他套上,说是小孩子不能光脚踩地,会着凉,而实际上,房间里的地暖很足,即便赤脚踩在地板上,暖意也会从脚底顺着小腿往上漫延。 他不需要谁特意嘱咐,自己去浴室洗漱,而后听见裴姐招呼他到餐厅吃早饭。 餐厅的位置在一楼小吧台后面,单独隔出来的一处错层玻璃暖房,三面用落地玻璃围起来,坐在餐桌边可以远眺洋房后面的小山,此时阳光透窗而入,一室光耀。偌大的餐桌上摆着中式和西式两种早餐,林简下意识地以为还会有人来,可裴姐却笑眯眯地问他是想喝牛奶还是要一碗小馄饨。 林简没想到,面前摆放的这些看上去既好看又好吃的盘盘碟碟,竟然都是给他一个人准备的。 而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裴姐并不和他坐在一起吃早餐,而是在他开始吃饭时,就自己盛了早点,用餐盘端着,回到了保姆房里。 林简想不出这个举动的缘由,却莫名的,在心底生出一股古怪而别扭的不舒服。 尽管林简吃饭的速度不算慢,可裴姐还是先他一步吃完,等他放下筷子,裴姐已经将昨晚他穿的那身衣服拿了过来,笑着与他商量:“我看了看,只有这两件勉强还能穿,还好昨晚洗过烘干了,咱们再将就着穿半天,行吗?” 这有什么不行?在林简看来,这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他接过衣服,顺手放在一边的椅子上,刚想和裴姐一起收拾餐桌,一个碗还没端起来,就被裴姐“哎呦”一声,眼疾手快地抢了过去。 裴姐:“小乖,你这是干什么,哪就能让你收拾了?” 林简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一下子怔在了那里,片刻后,他忽然说:“我会的,洗碗刷锅都可以,不会打碎。” “那也不能让你做这些呀。”裴姐笑眯眯地说,“你是小东家,哪有东家亲自做这些事情的,你怕是想让姨姨失业走人哟?” 林简明白“东家”这个称呼的含义,刚想摇头否定,裴姐已经端着碗碟进了厨房。 眼下的局面让林简有些不知所措,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这样尽心尽力的照顾,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呵护,然而这份无微不至却又让他觉得惶然不安,就像是一个长期长时间处于饥肠辘辘状态下的人,看见一桌玉盘珍馐,第一反应必然不是不管不顾地扑上去大快朵颐,而是拘谨忐忑,不知道吃完这一餐之后,还会不会有下一次吃饱的机会。 等裴姐从厨房收拾完走出来,林简已经自己换好了衣服,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着,见她走过来,忽然问:“他呢?” 从早上起床到现在,沈恪都没有出现。 裴姐反应了两秒钟才明白过来这个“他”是指谁,便回答说:“少爷天不亮就出门啦,他走的时候你还在睡觉呢。”想了想,又笑着纠正,“不过小乖,可不好这样称呼少爷的,按岁数说,你应该叫他一声大哥……” 林简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半晌,摇了摇头。 应该是“小叔叔”,他在心里纠正,爷爷的儿子,要喊叔叔的。 9 第九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宋秩在早上九点多的时候准时接上林简和裴姨,直奔市中心的商业广场。 林简本以为出门买东西会花费很长时间,毕竟他孑然而来,什么都没有,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宋秩只是将他和裴姐带到了商场里,告诉他所需要的东西基本已经准备齐全,一会儿会有人直接送到家中,只问他还有没有额外想要买的。 林简站在人声鼎沸的商场中央,环视四周一个个他不认识的专柜logo,半晌,轻轻摇了摇头。 小孩儿这样表示,反而让宋秩觉得有些尴尬为难。事实上,沈恪安排他带林简和裴姐出门购物,但是宋秩为了节省时间,直接致电几个品牌方,从衣食住行各方面交待了一声,让对方自主准备,届时直接送到沈恪的住处。 毕竟宋秩的时间也非常宝贵,沈恪刚刚回国,集团业务正处于交接阶段,宋特助恨不得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在公司待命,今天天不亮便送沈恪去了一个项目现场,实地调研、与项目负责人座谈,十点的时候还要陪沈恪去谈一个市政工程,中间只有一个小时的空余时间,实在不足以支撑他安稳地陪孩子逛个街。 此时带林简来商场,也不过是想着让孩子挑选一两件自己想要的东西,玩具、摆饰、衣物或者别的什么都可以,也算是完成了沈恪吩咐的购物任务。 而小林简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想要,这倒让宋秩觉得自己有点欺负小孩儿了。 “那……”宋特助犹豫着问,“乐高呢?就是昨天在大宅里,小艾嘉拼的那个,你想不想要一套?” 林简几乎没有停顿地摇了摇头,沈恪不由叹了口气,苦恼道:“好歹选一样吧,总不能白白出来一趟。” 小林简闻言愣了愣,破天荒地抬起头来,澄净的眼神中忽然有一闪而过的期待:“真的什么都可以?” “当然了。”宋秩循循善诱,“只要你能想到的,什么都可以。” 林简说:“那我想回学校上学。” 宋秩:“……” 虽然也不是不行,但是孩子你是不是不按套路出牌。 宋秩失笑:“肯定是要去上学的,不过可能还要等两天,毕竟你现在住在沈家,而原来的学校……” 宋秩的话没有说完,但是小林简几乎通透得立刻明白过来他的未竟之言。 他原来就读于村子里的小学,学校在村道边上,步行距离大姑家不会超过十五分钟。 而现在,他置身于这样的繁华都市锦绣天地之中,那个山脚下的小学校,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小林简倒是没有表现出任何异议,甚至都没有多问一句,那我要去哪里上学、等几天究竟是多少天,只是微微垂着头,不说话了。 宋秩不免又觉得棘手,第一次觉得,如果小孩子过于乖巧安静,似乎也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 这趟购物可以称得上的无功而返,好在裴姐在路过一家专柜时,买了一套联名款的儿童餐具,说是小孩子用这样的碗碟吃饭心情好,就会吃得多一点,宋特助信以为真,登时如临大赦,心甘情愿地火速签单。 将林简和裴姐送回住处后不久,各家专柜工作人员陆续送货上门,林简坐在一楼的沙发上,安静地看着裴姐指挥工作人员将物品一点一点搬进中厅,而后又亲自分别门类地收拾好。 很多件质地精良的衣服,从保暖到外衣一应俱全,他从没听过的牌子的生活用品,大到学习专用座椅,小到一支牙刷,甚至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和许多文具用品。 这样的生活是小林简从未经历过的精致与优渥,虽然表面看不出来,但内心不可能不感到惊奇与讶异,尤其是他看着裴姐安然若泰地拆掉几件保暖内衣和小裤裤的吊牌,转身进了阳光房旁边的洗衣室时,终于忍不住抬脚跟了过去。 林简站在裴姐身边,指了指她手里的衣物,问:“新衣服也要洗吗?” 他悄无声息地过来,此时忽然出声吓了裴姐一跳,裴姐嗔怪道:“哎呦,小乖走路怎么都没声音的呀?”而后又笑着回答说,“外面穿的衣服不用,但是小孩子贴身穿的,是新衣服也要先洗一洗,要不然不舒服的呀。” 林简之前从没有这样的生活习惯,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并没有多少穿新衣服的机会,于是抿了一下嘴角,想要去拿裴姐手里的那几件衣服:“那我自己洗。” “不用。”裴姐笑着将衣服放进旁边一台小型的机器里,按了几下上面的按钮:“这样的材质不能水洗,要干洗的,而且洗完要杀菌消毒,才好贴身穿呀。” 林简愣愣地看了看那台已经开始运转的机器,过了片刻,转身出了洗衣室。 等到再久一点的时候,林简才知道,那叫做内衣专用干洗机,自带消毒杀菌功能。 从洗衣室出来,小林简没有在客厅逗留,而是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从衣柜到书架,片刻的功夫,原本还显得有几分空旷的房间已经被各种新搬进来的东西填满了,林简静静地坐在床边,只占据很小一块地方,心里知道这些东西都是给自己准备的,但又隐约觉得不是。 眼见的奢华与富贵,统统不是他的。 中午的时候,林简已经换上的纯棉家居服,淡蓝色的面料上印着雪白的云朵,这样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纯色,更衬得小林简雪肤乌发,眉眼说不出得清秀漂亮,顿时萌得裴姐想上手揉他的小脸。 而一想到沈恪今早出门时的嘱咐,还是忍住了蠢蠢欲动的手。 晚上六点,沈恪从市政大楼出来,车子已经等在正门口了,晚上他还要去参加一场推不掉的行业晚宴。 全天的行程下来,疲惫程度不会比画一天图轻松多少,车里流淌着轻柔舒缓的钢琴纯音乐,沈恪兀自坐在后排闭目养神,宋秩照例坐在副驾,向他汇报明后两天的计划安排。 等行程表最后一项汇报完,沈恪忽然问了一句:“那孩子怎么样?” 宋秩翻开文件夹的手微顿,想了想回答道:“应该还不错,我看小孩儿适应能力挺强的,换了一个新环境也没哭没闹,就是有点不爱说话,这个年纪不正应该是叽叽喳喳的时候?他这也太安静了点,过于内向了吧?” 道路两旁的路灯光影串联成一道明亮炫目的流光,倒影在沈恪眼底,沈恪心想,这孩子岂止是安静内向。 “不过……”宋秩想到今天上午林简提出那件事,沉吟一瞬,“那孩子说,想回学校上学。” “学校那边先派人了解一下,拿几个备选给我。”沈恪思忖片刻,回答道,“等过几天该办的事情都办妥,让他自己选吧。” 宋秩答应下来,又问:“那还需要……” “需要。”沈恪知道他想问什么,沉声道,“联系民政部门,该履行的程序,该签的协议,一样都不能少。” 宋秩愣了愣,最终点点头,说明白了。 宋秩恍惚觉得刚才沈恪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其实和沈长谦是极像的,但是和老沈董相比,这个年纪轻轻的小沈董似乎更懂得“藏锋”,锐气和强势都被完好地包裹在从容内敛的外衣下,明明让人无法抗拒,却又霸道得并不突兀。 而林简再次见到沈恪是在一个星期之后。 这段时间,他似乎已经能较好地适应了新的生活环境,小小的一个人不再像刚来时那样紧绷着,虽然依旧不爱讲话,但是偶尔和裴姐之间也能有些互动,若是裴姐逗他逗得厉害,还会稍稍抿起嘴角,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笑意来。 而这些天,沈恪一直都没回来过。 家里虽然只有他和裴姐两个常住人口,但是每天要做的事情却并不少。工人师傅来家里修剪草坪,院子里的喷水池需要定期清理,期间林简还去了一趟医院,做了个全面的身体检查和评估,后来私人营养师根据评估结果拟定了一份食谱,亲自送到家里来,裴姐如获至宝,每天按照食谱给林简变着花样的做一日三餐,一个星期下来,孩子仍旧消瘦,但是脸色却比刚来的时候有了一些气色。 这天傍晚,林简吃过晚饭后又被裴姐强行投喂了一盅小米辽参粥,说是养血润燥,非要看着他喝完才行,林简没有办法,只得撑着肚子喝下去。 毕竟他的乖戾和冷淡只针对于那些苛待和恶意,而一旦面对这种捧着瓷盅笑眯眯地哄他的阿姨,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晚饭吃得确实超标,林简饭后穿上羽绒外套,自己绕着喷水池溜达消食,而沈恪的车就是在他走完第二十圈的时候开进院子来的。 北方的夜晚来得格外早,林简听见引擎声就停下了脚,隔着喷水池中央的天使浮雕望过去,就看见那个已经消失了一星期的人下了车,而后往自己这边走来。 看见林简站在院子里,沈恪也有些意外,停了片刻后,冲他笑了笑,招手道:“小孩儿,过来。” 而林简只是定定地看他两秒,一转身,扭头就走了。 沈恪:“……” 所以刚刚进家门还不到一分钟的我,到底是有多不受待见呢? 10 第十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林简快步走进屋子,门还没关上,沈恪就紧随其后地进了屋。 房子里暖气很足,霎时冲淡了身上裹挟着的初冬夜晚的严寒。 林简在一楼玄关换了拖鞋,头也不回地走进自己的房间,看样子没有任何与沈恪打个招呼的念头。 裴姐听见关门声,端着一杯热好的牛奶从厨房出来,没想成竟然是沈恪回来了,连忙将牛奶杯放在圆桌上,要去泡茶。 “别忙了。”沈恪摆摆手,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在沙发上坐下,淡声道,“大晚上喝茶,这一夜都别想睡了。” 说完看了看那杯热牛奶,又看了看不远处那扇半掩的房门,向裴姐询问林简这段时间的近况:“这几天怎么样?” “特别好。”裴姐提起小林简是不加掩饰的喜爱,“可乖了,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也不挑嘴,给什么吃什么,让吃多少就吃多少,睡觉起床什么的都不用人操心,我就没见过这么省心的小孩儿,有好几次还非要自己洗衣服刷碗,那我怎么敢呢!” 沈恪想到刚才在喷水池前的那一幕,不禁好笑道:“也别给吃太多了,尤其是晚上,那么小一孩子再撑坏了。” 裴姐连连点头,叹息道:“这孩子招人疼,原来过得太苦了,让人现在忍不住想把好的都给他,还生怕他不够。” 沈恪未置可否,又等了片刻,身上的寒意差不多散尽了,才从沙发上起身,随手端起桌上的那杯牛奶。 裴姐“哎”了一声,有些惶恐道:“少爷,我送就行。” 沈恪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端着牛奶往小林简房门走去:“还是我去吧,借花献佛。” 顺便哄哄一个星期不见,见面就生气不理人的小孩儿。 房间里,林间已经脱下了羽绒外套,还穿着那身蓝天白云款式的家居服,正坐在地板上,专心拼着一幅偌大的,起码一万块拼片块起步的拼图。 听见敲门声,林简抬头看往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而后垂下眼睛,将手里的这块精准地放到了该放的位置上。 沈恪得不到回应,又站了两秒,径直推门进屋。 绕过房间的大床,一眼就看见地上密密麻麻的拼片,沈恪微微一怔:“……这东西,宋秩拿来的?” 林简依旧不看他,过了少顷,才“嗯”了一声。 沈恪只觉得无从下脚,干脆也和林简一样坐到了地板上,由衷感叹:“让一个八岁的孩子拼清明上河图,宋秩真是个人才。” 林简持续无视他,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拼图上,沈恪被孩子这么晾着也不恼,反而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林简拼拼图。 而不消片刻,沈恪看向林简的眼神就变得有些不可思议了。 那样繁复的构图,如此零乱的景致,被分割成无数小碎片后更是杂乱无序,而林简每放置一块拼片前,只是扫一眼腿边展开的复原模型图,若是遇到非常难以辨认的位置,也只是静静端详片刻,而后便稳准狠地下手了。 更玄乎其玄的是,在沈恪观察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他没有任何一片是放错了位置的。 房间里处于长久缄默的状态,等林简拼完一小块区域后,终于肯抬起头来,看了沈恪一眼,问:“有事吗?” 沈恪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样表情冷硬的小脸,只觉得有些好笑:“有,给你送牛奶。”说完将手里的杯子往林简面前一递,催促道,“快喝,一会儿凉了。” 于是沈恪就看见,刚才还气势凛人的那张小脸,霎时就垮了下去,变得愁云惨淡。 沈恪故意问:“怎么了?” 林简看着那杯牛奶不说话,半晌,还是摇了摇头,而后端起杯子,试探性地往嘴边送了送,这个动作极其缓慢,在抬手的过程中,似乎听见了肚子里的晚餐和那盅小米辽参在崩溃狂吼——不,你不要过来啊! 沈恪终于忍不住了,反手拿过那杯牛奶,然后非常没有同情心地偏头笑出了声。 小林简手上一空,看着前面边笑边喝掉那杯牛奶的人,愣住了。 沈恪干脆利落地帮他解决掉一大杯牛奶,看着愣神的小孩儿,刻意压低了声音,高深莫测道:“说好了,咱们要保密啊,不能让裴姐知道,要不然每天晚上连我也得跟着你一起喝牛奶了。” 林简愣过之后,就明白了他这话的意思,嘴角很慢地扬了起来,可那个笑容还来不及扩大,就又消弭不见了,他将眼神平移到别处,轻声嘀咕了一句:“不会的,你又不回来。” 沈恪笑吟吟地看着他,心说这小孩儿还真难哄啊。 “嗒”的一声,沈恪将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叹了口气,失笑道:“所以就因为我这几天没回来,你见着我就连句话都不说,转头就走,啧,人不大,没想到气性还不小。” 心思被一眼洞穿,林简难得错愕,但很快就又恢复如常,他垂下眼睛,闷声辩解了一句:“不是。” “不是什么?”沈恪问,“不是因为我这几天都没回来看你,还是不是在生气?” 林简又不说话了,原本清澈澄净的眼神中,却忽然多了戒备,就如同初见时一样。 沈恪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小孩儿。”沈恪叫他,声音也稍稍沉了下来,“按理说,有些道理不该我来教你,有些事等你再长大一点,经历过后自然懂得,但是家长么,必然都是看不得孩子摔跟头受委屈之后才成长的。” 林简转过头,怔怔看着沈恪,一时间有些懵了。 “我今天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子,都要学会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 沈恪不急不缓,淡声道:“当初我把你带回沈家,我父母要把你留在身边照顾,可是你不答应,非得要跟我回来,我当时和你怎么说的来着,没忘吧? ” 林简安静地坐在地上,隔了半晌,才很轻地“嗯”了一声。 沈恪点点头,继而道:“所以说,既然知道我必然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照顾你,更不能像别人家养孩子一样时常回来陪你玩,带你出门,却仍然宁可回老家也要跟我回来,那么我就当你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的。” “小孩儿。”沈恪随意往后靠了一下,脊背挨到床边后松弛下来,整个人透着一股疲惫过后的疏懒,似笑非笑地问,“那你现在又闹什么情绪呢?既然做了选择,就要接受结果。” 在沈恪看来,他自然是没有时间和那么多精力去每天亲力亲为地照拂一个八岁的孩子的,他能做的也只是在生活方面尽可能地给予支撑,保他衣食无忧,在优渥的环境中平安长大,送他去很好的学校,等这孩子能够独立之后,若是真的生出几分亲缘,倒是可以当成家人一直相处,若是孩子要走,他自然不会不强留,总归也算是弥补了一些父辈之间的亏欠。 小林简听完沈恪的话,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什么反应,久到沈恪甚至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自己用错了和八岁孩子讲道理的方式,或者这孩子压根就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而就当沈恪刚想进一步解释的时候,林简慢慢地将腿蜷了起来,双臂环抱在膝盖上,闷声说了一句:“不是的。” 沈恪问:“不是什么?” 林简轻缓地抬起头来,犹豫挣扎了好半天,最终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般,轻声说:“我知道你没时间管我,我也不是因为这个在生你的气。” 沈恪眉梢微挑,饶有兴致地问:“那是为什么?” 林简嘴角绷得很紧,大眼睛不自然地眨了两下,再开口时,竟声如蚊呐:“洗手间的那个……马桶,就是坐便……我、我一开始不会用……就是……不习惯……” 这下轮到沈恪愣住了,他嘴边的笑意滞了一下,被突如其来的转折打了个措手不及:“……然后呢?” 林简声音更小了,整张脸几乎都埋在臂弯,费了好大力气才将这句话说得完整:“一开始……就、就前几天,我、我上厕所……拉、拉不出来……” 沈恪:“……” 林简搭在膝盖上的小手都握成了拳,断断续续地说:“裴姨发现我好几天都……然后有一天我突然肚子疼,裴姨就给你家的医生打了电话,来的是个女医生,跟裴姨说我可能是有点上火,要注意饮食,还、还……” 沈恪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试探问道:“还什么?” 林简几乎是破罐破摔了:“还拿了一小瓶……叫、叫开塞露的东西……那个东西——” 林简说不下去了,抬起头,眼神清凉,但雪白的两颊却染上羞赧的薄红:“……你知道那个要怎么用的吧?” 沈恪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跟着点点头,诚恳道:“知道。” 林简:“可是我不会……你也不回来,家里就只有医生和裴姨,就……” 沈恪默默在心里帮他补充完整:就没办法了。 “……嗯,用了啊?”沈恪非常含蓄地问。 “怎么可能!”林简将头扭到一边,声音中罕见带了一点委屈和不解:“我没让……而且,哪有这样式的啊……” 原先在林简老家的学校,班里男同学和女同学都不坐同桌的,他一个小小子……就算是医生和阿姨也不行啊。 其实并不是因为被冷落而生气,毕竟那是他曾经习以为常的事情,只是单单因为到了新环境,面对无计可施的情形时,暗生羞愤而已。 如果沈恪当时在家里,如果林简能有一个他的联系电话,起码还可以挣扎一下,就偏偏,那么寸。 小孩子的自尊心常常在一些非常微妙的点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病不忌医是说给大人听的道理,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在阿姨的苦苦劝说和“保驾护航”之下,差点被家庭医生挤开塞露这件事,已经可以列为童生最羞耻的事情了,且没有之一。 林简很少又一口气说这么长一段话的时候,说完了就闭紧嘴巴,不打算再开口了,而沈恪靠床坐在对面,一时间脸上的神情复杂难明,似乎也没想出一个好的说辞聊做安慰。 就尴尬。 过了很久,沈恪偏头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低声问:“那什么……最后怎么办的?” “吃药。”小孩儿口吻冷硬,麻木道,“医生给带了一瓶什么胶囊,让一顿吃一粒……我一顿吃了三粒。” 然后就闹肚子了。 沈恪“哦”了一声,心说这孩子倒是真舍得对自己下手,想了想,又问,“那坐便……现在用得惯了吗?” 林简垂着眼帘,生无可恋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沈恪舒了口气,后知后觉地床头拿过便签薄,在上面写下了一串数字,递到林简面前,“这事算是个意外,但是讳病忌医和不遵医嘱都不是什么好习惯,裴姐没有我的电话,平时有事都是和宋秩联系,这个号码你留着,如果……咳,我是说如果,再有这种事情发生,就直接用家里的座机给我打电话——” 话没说完,林简倏然抬头,小大人儿似的,又委屈又憋屈,声音却凉:“哪就还有下一次了?” 沈恪立刻举起双手表明立场:“打个比方而已。”然后在心里对自己默念三遍,养孩子就是这样喽,要哄的要哄的要哄的。 林简捏着那张便签不说话了,沈恪看他两秒,忽然笑了出来:“行了小孩儿,人不大脸皮儿倒是薄,别委屈了,送你个东西要不要?” 林简警觉道:“什么?” 沈恪笑了笑没说话,起身走出房间,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折返,他在林简面前蹲下,将手里的几页纸递给他。 林简接过来,扫了两眼,而后猛地抬头,眼中尽是惊诧。 一份是已经盖了章的家庭寄养协议书,而另一份,是一所私立小学的入学通知书。 沈恪温声道:“所有的手续都已经办完了,协议上明确是寄养在我爸妈家,不过没关系,要是你还愿意住在我这里,仍然可以一直住下去,只要别因为我没时间管你生气就行。” 林简愣着神,半晌很轻地摇了摇头。 “那就安心住着吧。”沈恪笑了笑,随后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说,“小孩儿,在你真正独立之前,原来的那个家就不回去了,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是不是?不过你长大以后想怎么样是你的自由,想回家想认亲,都可以,我不管你,我父母也不会干涉。” 人生这一辈子太长了,变数不定,谁知道今后如何呢?眼前事眼前定,以后的事,就随缘去了。 林简的目光又落到手中的纸页上,没答应也没反对。 沈恪屈指弹了一下他手里的入学通知,又说:“学校也找好了,公立学校孩子太多,而且办理转学的手续有些复杂,所以最后就挑了一所很不错的私立,离这边也近,周一就可以去报到了,到时候我专门派一个司机,接送你上下学。” 惊喜来得过于突然,林简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沈恪看他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实在有趣,好像直到这个时候,这个孩子脸上才流露出一丝本该属于这个年纪的稚气与懵懂,他抬手,本想揉揉小孩儿的发顶,又忽然想到这孩子的禁忌,便失笑着摇摇头,又将手落了下去。 好半天,林简才嗫嚅道:“谢谢。” “应该的事,别说这个。”沈恪打量他两眼,忽然笑道,“不过要是非要谢的话……” 小林简:“嗯?” “大侄子。”沈恪眼尾倏然一弯,说,“要不你喊我声小叔叔听听?” 11 第十一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周一是林简去新学校报到的日子。 林简的作息时间相当规律,晚上九点半准时睡觉,第二天七点按时起床,从来不像别的小孩子那样,晚上睡不着,白天赖床需要大人叫,原来在家的时候,他早上起得还要更早一点,因为要提前给大灶生起火,烧上水,等大姑起来了,水也烧开了,下米煮粥之后,他再跟着大姑做别的早活,等何舟和何溪慢悠悠地起床洗漱完,饭已经上桌了。 所以也是到了沈家之后的这段日子里,他每天早上才多出了一个小时左右的富裕睡眠时间。 吃完早餐,司机已经等在院子门口了,昨晚下了半宿小雪,出门前裴姨从衣柜里找出一件乳白色的长款羽绒服,长度刚好到林简小腿的位置,笑眯眯地要给他穿上。 小半个月的时间,小林简比在老家时胖了一点,小脸上都被裴姨一日三餐地养出了一点儿婴儿肥,看着像个白净文气的小奶团子,衬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裴姨他一说,说这种白色的衣服,就得小林简这样长得白的孩子穿才好看。 可林简想了想,又默默将那件羽绒服放了回去,自己挑了一件黑灰撞色的款式,穿上了。 裴姨挺纳闷,问他:“怎么不穿刚才那件,不喜欢啊?” 林简轻轻摇摇头,答道:“不禁脏。” 裴姨张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疼惜地叹了口气。 全套的文具用品早就已经送到了家里,可林简最后背的,依旧是从老家带来的那个帆布书包。 做工非常一般,样式也土气,但书包是林江河买的,林简之前都舍不得用。 昨晚下了雪,虽然城市主干路上的积雪已经清理,但是路况依然不理想,早高峰时段,路上的车蜿蜒汇成一道缓慢流动的长虹。 依旧是裴姨送林简去学校报到,自从上周沈恪回来过一次后,这几天林简再没见着他。 到了学校后,学校教务部门有专门的负责接待插班生的老师,姓徐,朝气蓬勃的的一位年轻女老师,先是带着裴姨和林简在校园里大概转悠了一番,简单介绍了学校的基础设施建设和办学特色,而后一位学生公寓的负责人便将林简带到了提前安排好的宿舍。 学生公寓采取的是家庭住宿模式,小学部三人一间,住宿环境优渥到不像学生宿舍,更像是装修精良的社区公寓。林简并不住校,公寓的床位也只是为了中午时段休息准备的。 从学生公寓出来,徐老师就要带林简去新班级了,裴姨看着小林简,那么乖巧寡言的一个小孩子,蓦地进入到一个全新的陌生环境,心里必然放心不下,而最终也只能嘱咐了一通之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先前消磨了一些时间,林简被带到班里的时候,刚好第二节课上课铃响,徐老师简单与班主任做了交接,而后就将小林简交给了他。 班主任是位姓赵的男老师,也很年轻,带着一副无框眼睛,举手投足间透着文质彬彬的儒雅气,负责数学教学和班级管理,等班里的同学都坐静后,赵老师简短道:“今天我们班转来一位新同学,我们的班级家庭成员中又多了一员,以后同学们要好好相处,相互帮助,共同成长——下面,我们请新同学和大家作自我介绍。” 小林简目前所在的班级叫“思慧”班,和之前的学校完全是两个风格,同学们穿着整洁的制式校服,原本的单张课桌被一个张张圆桌取代,六个同学一组,围坐在圆桌周围,看上去不像是小学教室,倒像是兴趣小组班,仔细打量,全班三十多个学生中,竟然还有三四个外国面孔的同学。 林简在三十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开口道:“我叫林简。” “……”教室内有两秒钟诡异的安静。 赵凯毅转头看向林简,脸上难得带了几分愣怔:“没有了?” 林简抬起眼睛看他一眼,而后纤长的睫毛垂下眼帘:“嗯。” 初入新环境难免紧张,赵凯毅有心为林简日后能和同学们相处融洽而多做铺垫:“除了姓名呢?还可以和同学们介绍一下自己从哪里转学过来的,兴趣爱好和特长之类的,不用紧张,慢慢说。” 林简始终攥着书包带子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想了想,只好又认真回答道:“我从南田县无终镇马家套村联合小学转过来的,兴趣爱好和特长……”他稍作犹豫,“原来班上的老师说我除了会学习,生火添灶也比别的同学做得好……” 事实上,从林简说出原来学校的名字那一刻,教室中就忽然多了一些窃窃私语,等他说完“生火添灶”四个字后,原本嘈杂的低语声凭空一顿,而后坐在下方的学生便骤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有小男生的声音传来,边笑边大声问:“什么镇……什么村?联合小学是好几所学校拼在一起上课的意思嘛?” “原来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啊?还要生火……是纪录片里才有的那种土灶?” 而班上一个金发碧眼的白人小孩,更是做出了一个举起双臂无语望天的夸张姿势,大声道:“Oh,My  Yellow Land!” 林简听不懂那句英文,但是却看得懂他们脸上此时的笑意和表情。 他先是愣了愣,而后那双乌黑眼睛中的情绪便一点一点的淡了下去,原本那丝新奇也重新变得疏离而冷淡。 赵凯毅此前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形,毕竟能进入这所国际私校读书的孩子,家庭状况已经不能简单地用“非富即贵”来形容,而且看林简的穿着打扮,确实无法和“什么镇什么村”联系到一起,所以他一开始才会有让林简多介绍一下自己,尽快和同学们打成一片的意图。 而此时,眼见是适得其反。 赵凯毅摆摆手让同学们静下来,目光在教室中逡巡一圈,声音微微冷了下来:“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 我记得这是你们昨天国学课上裴老师新教的内容,才过了不到24个小时,就都忘了?” 教室中的杂音静了下来。 赵凯毅微微叹了口气,又说:“孩子们,你们现在所学的书本上的知识,都是在实践中认识客观世界的成果,但老师更希望,它能成为你们理性看待和判断这个世界的工具,成为你们培养健全独立人格的辅助,多余的话我不多说,你们自己体会吧。”随后,他指着一个空着的圆桌座位,对林简说:“你先坐那里吧,暂时编入第五小组,咱们的学习组会不定时进行调整的,先适应一段时间。” 林简沉默着点点头,走到座位上坐下来。 这段意外的小插曲过后,赵凯毅走到多功能演示台前,打开多媒体设备,一面投影幕布缓缓降落下来,小林简在新学校的第一节数学课就开始了。 这所学校和之前那个使用的教材版本不一样,而林简的新教材还没有领到,所以他只能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本子,根据课上内容先做随堂笔记。 周边的几个同学看他从那个帆布书包里拿出文具盒和本子的一瞬间,眼神又有些许变化,但是碍于之前赵凯毅的那番话和已经开始的课程,终是互相递了个了然的眼神后,没人再多说什么。 虽然这里的老师上课形式林简从未体验过,但好在他底子牢,原来的学习成绩就非常好,所以跟上课程内容是完全没问题的,毕竟山村小学,不搞什么素质教育那一套,成绩高才是走出大山的王道。 第二节语文课后,教务处的助理老师将林简的整套课本都送了过来,问他是要放在教室里还是学生公寓。 住宿制的学生书本都放在公寓里,每天根据课表带不同科目的书进教室,林简虽然也有床位,但是晚上并不住宿,半途换书又很麻烦,他想了想,还是将书放在了教室后面的私人书柜里。 有了课本,林简一直悬着的那颗心终于安稳了一些,然而还没等安稳到实处,随着第三节课的课前准备音乐响起,就再一次被抛向半空,悬而不落。 这一节是英语课,而林简在之前的学校,非但从没上过英语课,更没有接触过所谓的“专业外教”。 课前音乐结束,他茫然地跟着同学们起立,茫然地看着讲台上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外教用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和同学们打招呼,身边的同学热情地回应,他动了动嘴角,却发不出声音。 重新坐下后,他这张新面孔顿时吸引了英语老师的注意力,而让林简没想到的是,这个外教老师的中文居然也说得这么流利,她笑着向林简问道:“这是来了一位新朋友吗?” 林简不自觉的攥了一下手中的铅笔,慢慢站了起来。而英语老师见状却微微冲他摆了一下手,示意他坐下,语气轻快地说:“不用紧张,我是vivian,新朋友你叫什么名字,我们认识一下?” 林简没有坐下,音量不大地开口:“林简。” “No、no、no……”Vivian伸出一根手指对他摇了摇,笑道:“同学们,我告诉过你们的,在我的课上,自我介绍要怎么样——” 身边立刻有人大声回答:“——In English!” “So——”Vivian重新看向林简,笑容轻快:“Introduce yourself in English,Please?” 林简只觉得自己的心重重跳了一下,而后大脑陷入一片空白。 他手中还攥着那支铅笔,掌心却已经沁出了薄汗。好半晌,林简深深吐出一口气,轻声说:“我听不懂。” 他声音太轻,以至于Vivian一时没有听清:“……Pardon?” 此时,坐在林简旁边的那个白人男生大声插话道:“Vivian!他说他听、不、懂!” 随即便又是一阵已经不算陌生的爆笑。 Vivian显然没有料到这个情况,但旋即明白过来。她抱歉地对林简笑笑,用标准的普通话安抚:“没关系,就把今天当成一个开始,不出一个学期,老师保证让你爱上英语,坐下吧。” 林简默然坐到椅子上,手中的铅笔已经将白皙稚嫩的掌心硌出一道深红的痕迹。 Vivian耸耸肩,对教室中还是窃笑的小部分人说:“I think this joke is not funny。” 笑声渐歇,教室中只余多媒体投影上的情景对话声。 坐在林简左手边的那个男生和对面的白人男生对视一眼,而后微微偏头,凑到林简旁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小声问:“这就是你们原来的老师说的——会学习?” 小林简绷紧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翻开了面前崭新的英语书。 12 第十二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转入新学校,林简的时间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国际私立学校的课程设置不同于一般的公立学校,双语教学已经是基本操作了,除了文化课之外,还有多项体育、艺术、人文特色课程,林简初来乍到,光是弄明白这些特色课的内容就用了好长时间,等他在老师的建议下磕磕绊绊选完课,又熟悉了一段时间,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 适应新世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连裴姐都说,好不容易给孩子养出来的那几两肉,这么一折腾又瘦了回去。 而林简却觉得没什么关系,环境优渥与否对于他而言差别并不大,这些天的新奇和瑰丽,这是他从不曾妄想踏足的领地,除了英语课以及不太喜欢和班上的同学相处之外,他惊喜于这份崭新和有趣。 林简年纪小,却能敏感地感觉到周围个别同学戏谑的视线,能在不经意间体会到自己与他们的格格不入,不过这对于他来讲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寡言沉默惯了,在同学间的存在感也并不强烈,似乎也没有一定要融于其中的打算。 真正另他棘手的,是英语课。 转学已经一个月了,但是他似乎仍然找不到入门之道。而私立学校的老师,尤其是这帮特聘的外教,没有坐班制度,似乎更没有嘱咐学生“不懂一定要来问老师”的自觉。 下午最后一节特色课程是游泳课,学校的游泳中心宽阔恢弘,常年恒湿恒温,巨幅蓝色沙滩装饰室内主题背景,专业的运动教练配备,场地可同时容纳十个班级一起上课训练。 林简是会游泳的,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年年夏天少不了跳水塘河沟的经历,不过虽然水性不错,但是也只会“狗刨式”这一种游法,毕竟这种最传统也最实用。 教练老师一声哨响,班里的同学在泳池旁整队。站在林简后面的那个男生是个小胖子,叫张扬,挺着软乎乎的小肚子刚从水里爬出来的时候,活像一个小汤圆。 教练在前面做今天的课程总结,而后对这节课表现优异的同学提出了表扬。林简听得正认真,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等教练宣布解散,同学们正要去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张扬忽然“喂”了一声。 林简往坐席区走,想拿回自己的水杯。 “喂,我喊你没听见啊!”见他不理人,张扬和另外两个同学走过来,挡在了林简面前。 林简手里拿着自己的水壶,冷着一张小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站在张扬身边的那个是班里唯一的白人男生,虽然林简和他们在一个学习小组,但是直到现在也记不清这个男生到底是叫“雅各布”还是“雅克布”。 八九岁的小孩,平时被家里娇宠惯了,年纪不到气势倒足,张扬往林简面前迈一步:“刚叫你呢,怎么不理人!” 半晌,林简问:“有事?” “你游泳挺好的呗?刚才教练还表扬你了。”另外的一个男生说。 这就是纯粹没事找事来了。林简不打算理会他们,抿着嘴角往旁边走,想绕开。 “跟你说话呢,谁让你走了!”张扬随着林简一动,直直挡在面前。 同学们陆续往更衣室走去,泳池边的人所剩不多,教练和老师也没注意这里,林简不愿意和他们过多纠缠,耐着性子问:“表扬了,怎么了。” 小孩子找事打架是没有那么多正当理由的,所以对方必然说不出个怎么样。 “明天的英语课——”雅各布像是灵机一动,找了个挑刺的借口,“会按小组课文背诵训练,你知道的吧?” 林简点点头:“知道。” “那你晚上回家就好好练练,别又让我们小组和你一起丢人。”张扬又向前一步,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林简觉得他欺负人的时候也不显凶狠,反而像是个不着调的小胖墩,村子里的婶婶们嘴里说的“地主家的傻儿子”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没控制好,林简不小心笑了一声。 “哎?你笑什么!”张扬不干了,“笑话谁呢!” “你。”林简说完直接绕过他向前。 “凭什么笑我!让你笑!”小胖子突然恼羞成怒,肉乎乎的身子像颗小肉蛋一样往林简身上一撞! 谁料林简早就防着他搞突袭呢,往身后错了半步,轻巧躲过,张扬这一撞劲儿没落到实处,脚下踉跄两步才堪堪站稳。 而就在林简要再抬脚的时候,一旁的雅各布找准时机,忽然伸脚一绊! “哗啦”一声!林简猝不及防,脚下一滑直直摔进泳池里。 游泳中心的浅水池最深不过1.2米,是专供低年级的同学做基础练习的场地,所以这一下其实没造成什么实质伤害,就是落水的声音有点大,引得旁边的同学和老师纷纷侧目。 “怎么了怎么了!”教练疾步跑过来,而还没等他进水,林简已经浮出了水面,拉住池壁上的扶手站稳了。 “我的天,你这个入水姿势也太好笑了,难度系数好高啊!” “哎笑死我了……哎对了,你们知道他为什么英语学不好嘛?” “哈哈哈哈哈……为什么啊?” “……因为脑袋进水啊!哈哈哈哈……” 他仰着头看着池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三个人,一双澄净清亮的眼睛里,所有情绪都散得干干净净。 “你们这几个同学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去换衣服,馆内安全须知每节课都重复,游泳池边禁止嬉戏打闹,明知故犯吗!”教练边说边伸手,想要将林简从池里拉上来。 林简不动声色地避开,而后自己踩着扶梯上了岸。 教练不放心:“同学你有没事,磕到了吗?” 林简摇了摇头,平静地看了一眼还在笑的三个人,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放学出了校门,没走多远就在停车场看见了来接自己车。林简加快了一点脚步,拉开车门上车时,轻声喊了句“李伯伯。” 司机老李是沈氏的正式员工,在集团开了小半辈子车,如今年纪大了从一线工勤岗换下来,每天接送林简上下学就成了唯一的工作内容。 今天又降温了,等林简上车后,老李将空调温度调高了一点,乐呵呵地同他闲聊天,李师傅健谈,哪怕林简只是简单地“嗯”“哦”“好”作为回应,自己也能说上大半天。 到家的时候裴姐已经做好了饭,林简换衣服洗手,又喝了几口温水后,到餐厅吃晚饭。 裴姐照例不与他同桌进餐,等林简吃完后,又掐着时间收拾好了餐桌。 虽说林简平时寡言,但今天格外沉默。 吃完发,他一言不发地回房间洗澡刷牙,收拾利落后,坐在了写字台前。 将书桌上的护眼台灯调到阅读模式,林简从书包里拿出英语书。 大段的英语课文,他用手指着,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语调生涩又艰难。 磕磕绊绊读完了两句,林简缓了口气,再从头开始。 灯影清辉下,瘦弱的一小团。 他音量很轻,这一读就是一个多小时,然而收获甚微,流利地读下来尚且困难,遑论连篇背诵。 嗓子有点干,林简慢慢停下来,稍作调息。 可能是英语书对他的吸引力近乎为零,林简眼睛依旧盯着书上的词组字母,但人却开始不受控地走神。 四周静谧,偌大的别墅里恍若无人之境,若没有什么要紧事,裴姐从不在林简晚上学习的时候敲门打扰。 空旷的房间,晦涩的英语课本,林简缓缓趴到桌面上,看着桌上的流沙器发呆,过几秒,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有一点点,想念曾经的同学和老师们了。 没成想这一闭眼睛,就直接睡了过去,等醒过来的时候,时钟已经指向了十一点。 林简坐直了身体,揉揉被自己压麻的胳膊,将书翻开,准备再重头念起。 就在这时,二楼房间突然传来很轻的一声关门声。 林简怔了一下,而后瞬间清醒过来。 无论是他还是裴姐,或者是偶尔出入这幢别墅的任何一个人,从不会踏足一楼之外的地方。 整个二楼几乎是沈恪的专属领域。 而现在,二楼门响——那只能是沈恪回来了。 林简仔细回忆了一下,他似乎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转学之后的第二天,沈恪带他回沈家大宅吃了顿晚餐,而从那天晚上之后,他就没再回来过。 林简又看了看时钟,犹豫片刻,拿起桌上的英语书,悄悄出了房间。 整个一楼只有错层处的地面灯带还亮着,映出家具影影绰绰的轮廓,林简踮着脚尖,顺着楼梯层层往上,到了二层转角处,停下步子。 沈恪的卧室门半开着,落地灯光影柔和,但房间里却没有人。 而对面的书房里,似乎有脚步声。 林简挣扎了少许,还是走到了书房门口。 门只留了一条窄缝,暖色的灯光从缝隙里流淌出来,林简一眼就望见了书桌前那道颀长的身影。 沈恪应该是已经洗完了澡,身上穿了一件藏青色的睡袍,站在书桌前低头翻着什么。 林简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书房的门应声而开。 屋里的人转过身,看见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时,脸上的神情微怔。 林简没想到门会一碰就开,抬起的手还顿在空中没有放下去,茫然几秒过后,他放下胳膊,抿了抿嘴角,攥着英语书的手指微微收紧。 沈恪放下手中的图册,问:“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觉?” 林简站在门口,没应声。 “又不说话不叫人。”黑夜放大了沈恪嗓音中那一点疲惫的微哑,也给眼前的青年整个人覆上了一层无形的、类似于柔和的外衣,他看了林简几秒,忽然笑着冲他招了下手。 “过来。” 13 第十三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这是林简第一次走进沈恪的书房,他原以为整个别墅中,最大的房间应该是沈恪的卧室,没想到却是这里。 书房的装潢简单到了极致,一张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的书桌,一把椅子,窗下置了一张单人床,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家具,甚至,整个房间看不到一本书。 林简心里有点好奇,但也没多问,他站在书桌前面,听沈恪又问了一次:“这么晚了不睡觉?” 林简张张嘴,却答非所问,只是说:“你回来了。” 沈恪“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看见他怀里抱着的书,问:“拿的什么?” 林简嘴角绷得更紧了,垂着眼睛犹豫了半晌,才慢吞吞地将书面转给他看。 沈恪在看见封皮上醒目的《Side by side》后,眼底渐渐浮起笑意:“英语书啊。” “嗯。”林简终于出了个声,而后像终于鼓起勇气一般,轻声问:“你……你看得懂这个吗?” 沈恪:“……” 当年雅思口语8.5分,几年前就已经拿下一级口译翻译资质证的沈家少爷,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表情。 沉默片刻,他神色复杂地回答:“……那还是看得懂的吧。” 没成想林简的眸光忽然亮了亮,紧接着问了一句:“那你能教教我吗?” 沈恪意外地挑了下眉,忽然明白过来一点儿什么。 从这孩子转学办好他就走了,一个月不到,从欧洲飞到澳洲,十几个国家的海外市场逐一走了一遍,他人在国外漂着,必然也没有时间和机会问一问他新学校的事,对于课程能不能跟上,环境能不能适应这些细节,一无所知。 眼下他人刚进家门,时差还没倒过来,就让小孩堵在书房,拿着本英语教材求辅导,可想是……适应得不太理想。 若是放在普通家庭中,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家长失职? 沈恪捏了捏眉心,说:“现在吗?或许可以等——” 林简飞快地摇了摇头,打断道:“明天上课要考的。” “……”沉默几秒,沈恪妥协:“行,跟我过来吧。” 林简一句“去哪”还没问出口,就见沈恪走到书桌后面的那扇墙旁边,抬手推了一下墙面—— 下一秒,林简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原本闭合的墙面随着沈恪轻轻一推,径直向内打开——没想到这间书房竟然内有乾坤。 内室的面积不知要比外间大上多倍,林简屏住呼吸,随着沈恪入内,步子轻得不能再轻。 入眼就是一排排高阔的红木书架,色泽温润,木香醇雅,仔细看,每座书架侧面都镶嵌着一个铭牌,标明了此书记上存书的类型和入架时间,大概是方便查找。林简匆匆一瞥,在心里简单估计了一下,这间内室里的存书起码超过万本。 房间里铺的木地板与书架同色,靠墙的空旷地方摆着一张长案,上面置了笔墨纸砚,一长幅书札卷轴铺陈案台之上,林简忍不住走近打量,虽然看不懂那笔下方寸之间的求度追韵,也能体会到写字之人起锋落势之时的风骨昂然。 花空觉性了月尽知心证 林简不自觉地将卷轴上的字轻念出声,转身问沈恪:“这是你写的?” 沈恪回头,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写着玩的。” 偌大的书库没有椅子,但是地板上却随意放着好几个懒人沙发,沈恪挑了个淡蓝色的往里面一窝,随手拽过身边的那个白色的,拍了拍:“小孩儿,坐这。” 林简抱着书靠过去,原本自己坐下的力道并不大,谁知道那个懒人沙发里塞的好像是泡沫粒之类的东西,小林简脊背还没靠到实处,背后猝不及防地软塌下来,他整个人就唰的一下就陷了进去。 直到被沈恪眼疾手快地拽出来,林简还是懵的。 沈恪一手拉着林简,一手从身后拽了一个稍微硬点的垫子,往林简那个沙发上一放,噙着笑道:“行了,坐吧。” 放开林简手腕的时候,还忍不住低声道:“赶紧多吃饭长高点吧。” 说这话时,他眼底还蕴着一丝很淡的笑意。 林简只好再胆战心惊地坐回去。 好在沈恪也并没有继续逗他玩的意思,林简将英语教材翻到指定的那一页,递给沈恪看:“明天要做口语练习,要背下来的。 沈恪就让他先念一遍。 林简“嗯”了一声,依旧用手指着单词,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 夜深沉,周遭静,只有男孩稚嫩纯质的嗓音萦绕在房间里。 “My sister Anita is practicing tennis。She practices tennis every day after school……” 虽然比林简自己练习的时候好了一些,但是依旧卡顿磕绊,不过让孩子意外的是,哪怕他发音再不纯正,沈恪从头到尾表情都淡然又平静,没有一点忍着想笑的意思。 这无端让林简心里踏实了许多,于是声音也稍微放开了一点儿。 一篇课文念下来,林简的目光中还是沾染几分惴惴不安,从原本一个安静地雪娃娃,变成了个安静且无措的雪娃娃。 沈恪“嗯”了一声,随口道:“还行。”想了想问他,“带笔了么?” 林简愣了下,摇摇头。 沈恪冲那边的书桌抬抬下巴,吩咐:“去拿一支。” 沈恪的书桌上有一个原竹笔筒,里面竖着大小粗细不一的几支毛笔,除此之外竟然真的有一只铅笔混杂其中。 林简拿了笔回来,沈恪接过,随手在他的英语书上圈了几个单词,林简定睛去看,都是刚才他磕绊严重的那几个。 圈完了单词,沈恪又问:“还有不认识的么?” 林简想了想,而后把英语书翻回到第一页,沈恪垂目看去,才发现几乎每页书上,都有几个被圈出来的单词。 林简轻声解释:“前面的这些我都没学着。” “行,之前的内容找时间再补。”沈恪将书翻回来,从自己圈出的那几个单词开始,一个一个讲给他听。 林简微微睁大了眼睛,他没想到沈恪的英文发音这么好听,和他平时说话的声音还不太一样,音调没有平时那么低,音色中又平添了一点清冷质感。 沈恪读一个词,林简就跟着读一个词。 “excellent,形容词,表示杰出的,卓越的……” “professional,表示专业的,职业性的。” 林简问:“professional也是形容词吗?” “要区分情景和语境,可以做形容词,也可以作名词。” 林简点点头,自己又低声念了两遍,表示记住了。 “这个词在课文一开始就出现过了, practice,练习、实践,这里后面加了一个‘s’,表示第三人称单数。” 夜色静谧,这场深夜补习进行得比想象中要顺利。林简原以为沈恪虽然答应教自己,但或许也只是简要指点一二,如果他能囫囵讲个大概让自己领悟,林简就已经知足。 但没成想,沈恪对于学习这件事的态度端正认真到不可思议,一篇英语课文,从单词入手,先是讲解词性用法,纠正发音,再到带着他一句一句串联通顺,到了背诵环节,沈恪让他先逐句翻译成中文,将中文意思记下来,背诵时再从记忆里翻译成英文。 林简试了两次,果然事半功倍。 可沈恪却说:“这只是个应急的办法,也算不上捷径,而且在学习英语时,我不太建议你用这种方式。” “为什么?”林简问,“我觉得很好用。” 沈恪回答说:“虽然语言类学习都有相通之处,但是中文和英语还是不一样的,你不能按照学习语文的方式去学英语,尤其是等到以后你开始学习比较难的从句时,这种半吊子方法,不仅没有帮助,反而会让你概念混淆。” 林简愣怔片刻,点头“嗯”了一声。 沈恪觉得这小孩儿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挺有意思,平时话就少得可怜,小眉头一皱,又遮住了几分少年气。 “除了英语,还有什么跟不上的课程吗?”沈恪问。 林简从课本上抬起眼睛,非常笃定地摇了摇头:“没有了。” 沈恪眉梢微挑,单方面以为孩子是不好意思,说:“没关系,如果有——” “真的没有了。”林简声音不大,但却笃定平静,“英语学得不好,是因为我之前没接触过,别的科目我原来的学校也学,虽然内容有不一样的地方,但是基础性的东西都差不多。” 难得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沈恪眼底渐渐浮现笑意,故意问:“所以呢?” 林简看他一眼,而后很快地移开目光,表情有些不好意思,似乎对于自己夸自己这件事感到局促,但依旧实话实说:“别的科目我学得很好,上周数学测试,最后一道拓展题全班只有我一个人做出来了。” “那你还真厉害。”沈恪笑着点点头,抬手在他头顶揉了一把,“那今天的沈老师小课堂就结束了,赶紧回去睡觉。” 说完,他抬起胳膊向上伸了个懒腰,整个人又窝回沙发垫里,是完全松弛下来的姿态。 林简从懒人沙发里爬起来,拿着英语书就要出门,想了想,又停下脚步,转身问:“你还走吗?” 挺突兀的一个问题,沈恪愣了一下,问他:“怎么?” 林简抿了抿嘴角,说:“如果我以后再有什么不会的地方,还能……” 林简长这么大很少像别的孩子那样提要求,此刻他有所求,又怕会打扰,所以连请求都要绕个弯才能说出口。 沈恪看他两秒,明白过来,笑道:“近期我没有国外的行程安排,所以回家的时间和频次应该还有点保障,你有问题随时来问。” 原来这一个月不见,他是出国了。林简点点头,心中半块大石落地,犹豫片刻,伸出手指了指后面那一排排书柜,又问:“那……我以后能进来看书吗?” 以后几个字,他音量渐微,似乎是做好了不被允许的准备。 没想到沈恪只是静了几秒,问:“喜欢看书?” 林简抬起头,目光平视着他,重重点了下头。 沈恪露出一点近乎于欣慰的笑容,慢声说:“可以。”想到身边工作人员的习惯,又补充道,“不管我在不在家,都可以。” 然后他就看见眼前的这个小孩儿,眼睛一点一点地弯了起来,露出了相识以来,最为明亮真切的一个笑容。 小孩子的笑意清澈纯粹,最有感染力,这些天的舟车劳顿似乎也随着面前的这张笑靥烟消云散,沈恪隔空点了点最里面的那几书架,笑着说:“不过那几个架子上的书不能碰,都是古籍善本,纸页脆得一碰就掉渣,我平时都不敢乱翻。” 林简点头说记住了。 两人从书房出来时已经过了十二点,沈恪站在二楼玄关处看着林简下楼回房间。 在卧室门口,林简忽然想到什么,转身冲他挥了下手。 眼睛里还带着笑,像是在说晚安。 14 第十四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有了沈恪一晚上的专业辅导,第二天的英语课上,小林简可谓一鸣惊人。 连Vivian都难掩惊讶地夸赞:“天!这可真是个惊喜,非常棒!” 林简背诵完坐下,旁边的张扬脸色很是难看,趁Vivian不注意,偏头恶声恶气道:“看不出来啊,你这是请私教了?” 本以为林简会像之前被挑衅那样无视,没想到这次他微微转头,竟然勾了勾嘴角,划出一个淡薄的弧度。 最无声的嘲讽与回击,根本无需浪费口舌。 沈恪回国之后依旧日程繁忙,但就像他说的那样,起码一周能回来五天左右,而三天后的一个早晨,林简洗漱完吃早饭的时候,沈恪递给他一个文件夹,蓝色的普通款式,林简狐疑接过,打开后却愣住了。 是一份整理好的英文单词的汇总解析资料。 沈恪放下咖啡杯,像是随口说道:“要学好英语,单词是基础,词汇量掌握得够,根基就牢,反之,越往后学越地动山摇,所以没事的时候多背背单词,没坏处。” 林简对着面前那张A4纸上的手写单词眨了眨眼睛,难以置信般地问:“这……这都是你写的?” 那么厚的一叠纸,少说也有一百张。 沈恪笑了笑:“最近刚好不太忙,顺手写着玩的。” 其实完全可以去买一本《单词大全》之类的书给他,但是沈恪浏览了几家线上书店,发现市面上的单词工具书内容涵盖的太宽泛,多为考研准备,而针对小学生的单词书又不适用,毕竟林简现在读的是私立学校,和一般的公校课程不太一样。 于是沈少爷就福至心灵,亲自执笔,整理了这样一份符合林简目前课程内容的“单词宝典”。 沈恪说:“一共5000个单词,从基础向开始,难度逐渐升级,如果这些你都熟记下来,够你用到六年级毕业了。” 林简怔然盯着手中那摞厚厚的纸张,忽然觉得双臂有些重。 随后,他慢慢站起来,将文件夹抱在怀里,在沈恪讶然的目光中,郑重向他鞠了一躬。 “谢谢,我会好好学习,不会让你失望的。” 小孩儿声调依旧不高,但是却字字铿锵。 沈恪没想到他会行此“大礼”,难得愣了半晌,而后招手让他坐下,失笑道:“不至于,不过我得纠正一下你的想法——” 林简乖乖坐在椅子上,安静地听他说下去。 “学习是你自己的事,所以无论好坏与否,也不用管别人失望不失望,你自己对结果负责就够了。” 沈恪看着对面的小林简,缓缓道:“小孩儿,这个世界存在很多的不公平,每个人的出身、成长环境,这些外在因素是一开始就决定了的,你没能力选择,但是却有办法去改变——想要过不一样的人生,没有什么捷径,但是却有途径。” 林简问:“是学习吗?” 沈恪:“从目前来看,这是最公平的一条赛道,努力就有收获,懈怠就被落下,你未来所到达的终点是花团锦簇还是萧瑟无边,都取决于你的现在。” “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拥有怎样的未来,都是你自己说了算。” 林简听闻垂下眼睛,很久没有说话。 他无法不回忆起之前那个生活了八年的小山村,凋敝没落,黄土冷山。 那时候在学校,老师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好好学习,你们才能从这儿走出去。” 林简缓缓吐出一口气,坚定道:“我明白的,我靠自己,也只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可能是这孩子眼中的神色过于凝重,沈恪“啧”了一声,摆摆手,漫不经心道:“道理虽然是这样,但也没必要太执着。” 这个转折有点快,林简不禁投去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沈恪笑了一声,语气依旧散漫:“一辈子长着呢,谁说只能定一个目标?此路不通立刻改道,也不用那么死心眼——你务必要努力,但却不必一定要成功。” 林简似懂非懂。 沈恪看了一眼腕表,司机已经在大门外等了,于是起身结案陈词:“喜欢做什么事就去做,不喜欢了就换一个,结果不重要,过程才可贵。” 林简彻底不懂了。 他接过裴姐递上来的风衣外套,挽在手肘处往外走,笑着说:“猜个字谜,给你一天时间,晚上回家告诉我答案。” 林简对着他的背影扬声问:“什么字谜?” “树下一条心,一日复一日。” 虽然当天晚上沈恪临时被公务绊住,没能回来,但是那日清晨的那番话,小林简却一直记了很久很久。 从八岁到十八岁,从幼年孩提到少年青葱,十年人间,他成长的每一步都和沈恪这个人缠绕相连。 朝花夕拾,行思坐忆。那些从未有人教过他的道理,那些他原本一辈子都不可能体验的人生经历,斑斓的,梦幻的、璀璨的,都是沈恪给他的。 这个青年将他从那个小山村里领出来,把一个绚烂而盛大的世界捧到他面前,但是又告诉他闻过而终礼,知耻而后勇,笃定又清醒地带他走过镌刻在青春年华中的每一道分水岭。 纵他闻花浓,也诫他醉花红。 教他识金玉,亦教他淡荣利。 不过从那天起,林简就成了沈恪书房的常客。 不管沈恪在不在家,他每天做完作业后,固定会来书房找书看。 沈恪的书房藏书浩海繁星,简直可以媲美一家私人藏书馆,而且纳涵的书种类颇丰,古今史传、民间野谈、中外名典,还有一些专业读物。 沈恪从不限制他看书的名目种类,对于看什么书这件事,基本就是放养态度,书中有穹昴,点墨皆可贵,随意,都好,喜欢看什么看什么。 过了几天之后,林简干脆直接来书房做作业,每天晚上吃过晚饭洗了澡,就抱着自己的课业过来蹭地盘,沈恪发现了也没阻止,反而问他是不是喜欢这里。 林简回答是,第二天再来的时候,就收获了一张矮凳。 矮凳取代了原本放在长案后面的懒人沙发,沈恪说,小孩子写作业,腰背要挺直。 而一起看书的日子多了,林简发现,除了会看某些金融商业类的巨著外,沈恪最喜欢的居然是一些园林景观类的专业书籍。 《园冶》、《景观设计调查》、《世界园林植物与花卉》这几本,都是沈恪经常翻看的。 事实上,沈恪就算是从公司回来,也并不是无事一身轻,有时候他会在外间开视频会议,有时候会处理公务一直到深夜,但若是闲下来的空档,大多数都会进来找本书看。 每次都是那副散漫无羁的样子,拿了书往沙发上一窝,连翻书的姿势都透着懒散。 林简有样学样,看书的时候也随意一歪,沈恪见的次数多了,一开始还会提醒他,说这个角度看书对眼睛不好。 林简扫他一眼,闷声回道:“你不也这样?” 沈恪就笑着说:“我是成年人,近视的几率基本已经夭折了。” 林简听了抿抿嘴角,稍稍坐正,但隔不了多久就又歪回去。 沈恪后来又说了一次,当时林简正捧着一本稗官野史看得入迷,沉浸式看书体验被骤然打断,小孩儿皱着眉嘀咕一句“别出声”,而后翻了个身就不理他了。 怎么还嫌弃上了?沈恪愣了愣,最终也只能无奈失笑:“没大没小。” 他们两人各看各的书,各自品得乐趣,看书的时候明明互不干扰,也极少交谈,但却莫名衍生出一种浑然天成的契合感。 那是小林简单薄贫瘠的童年记忆中,关于“陪伴”最初的模样。 15 第十五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音乐响起,班里的同学陆续排队去餐厅吃午饭。 林简走在队伍末尾,到了领餐口,食堂阿姨特意往餐盘里给他放了个大一点的鸡腿,笑眯眯地说:“小朋友要多吃一点呀,太瘦啦。” 林简微微笑了一下,说了声谢谢。 学生用餐区是以班级划分的,但是座位任选,等林简端着餐盘走过来,习惯性地挑了一个没有人的桌子,坐下默默吃饭。 这个年纪正是叽叽喳喳闲不住的时候,虽然生活老师偶尔提醒他们吃饭时减少交谈,但是小孩子天性使然,又哪里忍得住。 唯有林简这边安安静静。 吃完饭,林简端着餐盘去收餐区,正是同学们都陆续吃完饭的时间,餐车旁边围了很多人,林简端着餐盘等在一边,生怕不小心碰到了谁。 然而他仔细着别人,反而自己被洒了半身剩汤。 雅克布在同学里算是个子高的,察觉自己撞到了人,慢慢回身,一句“对不起”还未出口,看见林简的脸,便闭上了嘴巴。 林简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羽绒冲锋衣,半碗汤汁洒在左边口袋的位置,泅出一片深色的水迹。 沉默片刻,林简抬头,视线从衣服转到雅克布脸上:“道歉。” 雅克布嗤笑一声,态度无所谓道:“对不起,行了吧。” 林简说:“不行。” “又不是故意的。”面前的白人男生不耐烦,“What do you expect?” 万没想到,林简平静回道:“a sincere apology。” 雅克布登时瞪大了眼睛。 男生脸色由青转红,对峙几秒,雅克布将手里的餐碗往收餐台上一放,气鼓鼓地转头就走。 经过林简身边时,林简没拦,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飘飘地说了一句:“rubbish。” 中午回学生公寓休息,一进门就看见张扬雅克布凑在一起,英语汉语交杂着嘀咕什么,见到林简回来,立刻收声。 林简没搭理他俩,径直脱下外套,拿到洗手间。他这里没有洗衣液,只能把香皂涂在被弄脏的地方,一点一点搓洗干净。 林简夜间并不住宿,所以公寓里没准备其他衣服,下午上课前,冲锋衣还没干,林简想了想,只能穿着卫衣去上课。 还好公寓到教学楼之间的距离不算远,教室里的暖气又很充足。 下午前三节都是室内课,最后一节是硬笔书法,老师在课间将字帖纸发了下去,林简从文具盒里拿出HB铅笔,发现笔头太短,于是拿着铅笔刀跑到教室垃圾篓那里削铅笔。 自从他来到沈家,不管是吃穿用度,全部都是崭新的、昂贵的,唯独那个帆布书包和文具盒,那是林江河生前买给他的,之前他舍不得用,现在用上了,就舍不得换。 铅笔没削完,窗外折射的阳光却被挡住,林简抬起头,就看见雅克布和张扬围了过来。 小胖子张扬笑着说:“林同学,我的铅笔也该削了,能帮个忙不?” 林简转过头,没搭理他。 面前忽然递上来一支铅笔,雅克布笑嘻嘻地说:“我的也是,都是同学,助人为乐一下怎么了?” 而对于这种言语寻衅,林简从来都是漠视不理的。 没出现自己预料中的反应,雅克布得寸进尺,突然伸手去抢林简手里的铅笔刀。 林简的铅笔刀就是最老式的那种折叠小刀,手腕被握住的时候他一惊,本能地松了手,锋利的刀刃才没有割到手指。 林简站起身,上前一步,干净漂亮的眉目间已经有了怒意:“还给我。” 雅克布手里摆弄着那把小刀,捏着着铅笔刀的那个小圆孔,笑嘻嘻地问小胖子张扬:“哇,现在居然还有人用这种东西?我见都没见过!” 张扬哈哈大笑,附和道:“我也没见过,文具店都没得卖了,也不知道从哪找来的!” “还能从哪儿?”雅克布嘲笑道,“a dump?毕竟这东西才是个……rubbish。” 一瞬间,血色从林简雪白的小脸儿上褪个干干净净。他一言不发地猛冲过去,直接去抢对方手里的那把小刀。 毕竟有身高差距,雅克布在冲自己过来的那一刻,先人一步上手一推,用了十乘十的力气,而林简只是脚下趔趄了两步,两只手同时扣住他的手腕,咬牙道:“还我!” 突然的混乱瞬时吸引了同学们的注意力,人群立刻聚拢过来,将他们围在圆心,有同学喊着别打了,有人起哄,还有人跑出教室去喊老师。 慌乱的争抢中,刀刃脱离刀托,垂下来的那一刹划到了雅克布的手背,只听对方“啊”的一声嚎叫,林简愣了一秒,而后眼角一锐! 小刀被林简夺了过去,包括雅克布在内,周围的同学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赵凯毅和科任老师急匆匆跑进教室,看见眼前的情况,赵凯毅倒吸了一口凉气,女老师吓得险些原地昏厥。 雅克布手背上有一道细小的划痕,渗出几粒血珠,而林简一只手死死攥着那支铅笔刀,另一只手垂在身侧,看不出掌心伤口多深,只能看见血染满了五指,一道道鲜红的血迹正顺着他的指尖滑下。 * 沈氏集团总裁办,沈恪坐在办公桌后,正翻阅一份项目预案,下午有一场项目审阅会议,需要对即将招标的两个项目进项二次评估,这已经是项目组报上来的第三稿了,但沈恪依旧觉得还有完善的余地,于是边看边在纸业边侧的空白地带写上几笔,提出优化建议。 宋秩敲门进来的时候,整本预案刚刚看完三分之二,沈恪问:“什么事?” 宋秩手里握着手机,脸上是极少会出现的焦急神色,沈恪不由皱眉,就听他急慌慌地开口:“裴姐刚才打电话给我,说是孩子在学校受伤了!” 沈恪脸色微变,快速起身绕过办公桌,边往外走边问:“怎么回事,人现在怎么样?” 他语速很快,但是神色依旧镇定,宋秩拎着他的风衣跟上,回答:“说是和同学打架,学校有专业医疗室,已经在第一时间做过处理,现在通知双方家长过去解决协商。” 沈恪“嗯”了一声,快步走到电梯口,声音沉稳:“不用通知司机了,你开车。” 电梯门开,两人走进去,宋秩下意识地提醒:“可是下午还有会,要不我一个人……” “不用。”沈恪吩咐道,“动作快点。” 一路疾驰来到学校,教务处的老师引他们来到接待室。 路上沈恪一言未发,等进了接待室的门,就看见学校领导正擦着额上的汗,急切地与另一方的家长解释着什么,而林简一个人坐在沙发另一端,左手上包着厚厚的一圈纱带,看见他进来的那一刻,神经反射般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像是没想到他会亲自过来。 沈恪淡淡看他一眼,脸色看不出什么端倪。 对方家长的爸爸是个金发碧眼的白人,妈妈倒是华人,出面协调解决问题的是负责校园安全的副校长,此时正被中英双语夹击,显然已无几分招架之力,只把刚进门的沈恪当成救星:“您二位是林简的家长吧,这是雅克布同学的父母,是这样……” 不用等沈恪开口,宋秩率先打断他这些无用功般地絮叨,只问重点:“两个孩子伤得严重吗?” “当然严重!”雅克布妈妈顷刻调转火力,“右手背上那么长一道口子,都流血了,这是伤到了手,如果伤的是别的地方呢!你们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宋秩理智指出:“但实际上看,是我们的孩子伤得更严重。” 对方不依不饶:“这不是他自己找的吗!谁让他带刀械进校园的,学校有明文规定,不允许带危险物品,现在伤了自己不说,还伤害到了同学,怪谁!这件事,必须给我们无辜的同学和家长一个交代,不仅是你们,还有学校,我们都要追责!” 沈恪这时候才沉声开口,却是对着林简,只问:“怎么弄的?” 他几乎没有见过沈恪这样的神态,没发火不发怒,口吻依旧清淡,但是眼神却沉得压人,林简饶是再镇定,此时也不免心慌,他将一直握紧的右手伸出来,打开,掌心里是那把已经被攥得温热的铅笔刀。 沈恪眸色微怔,几乎瞬间就明白过来,但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只是问:“为什么会伤到同学?” 林简小脸绷得紧紧的,过几秒,说:“我削铅笔,他抢小刀。”停顿片刻,补充:“不是我划的,是抢的时候他自己碰到刀刃了。” “乱说!”雅克布妈妈气愤道,“谁会自己去碰刀刃,我家孩子傻吗?就是你故意的!” 这话说完,沈恪没什么表示,只是淡淡瞥了林简一眼。 争执毫无意义,副校长试图息事宁人:“那您双方协商一下,看看这事我们怎么解决?您二位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提出来,学校尽力配合。” 此时雅克布的爸爸插话道:“当初我们选择贵校,除了是对学校的办学理念认可,同时也是对校园安全这方面表示信任,但显然,学校辜负了我们这份期待,所以我们认为,像这样威胁校园安全的不安定份子,不应该再继续出现在学校里。” 此话一出,副校长惊慌失措:“不至于不至于,只是同学间的矛盾冲突,怎么就上升到这个高度了!而且……”副校长看了看对方家长的脸色,犹豫道,“就算是受伤,也是林简伤得重,如果真的要追责的话……” “你什么意思啊!”雅克布妈妈急了,“事出有因,总不能看谁伤得重就处罚另一方吧,要看矛盾的主要过错方是谁!” 从进门到现在,沈恪始终都没有明显地表现出“维护”的意思来,甚至对于受伤的林简也没有多余的关怀和安抚,神情一直淡然镇静,这样的行事做派,可能在一定程度上,给了对方家长某种“得理就可以不饶人”的错觉。 沈恪眼神示意,宋秩俯身听他轻声耳语了几句,而后快步走出了接待室,随后他才冲林简招了下手:“过来。” 林简慢慢挪过去,垂着眼睛不抬头。 沈恪用指骨碰了一下他缠着纱布的手背,问:“疼不疼?” 林简停顿半秒,摇了下头。 “打针了?” “……破伤风。” 沈恪点点头,又问:“刚才那个阿姨说的,都听清了么?” 林简声音很小地“嗯”了一声。 “好。”沈恪眸光柔和了少许,连带着嗓音也温和了一些,又问:“那你以后还想在学校里再看见这个同学吗?” 林简反应了片刻,骤然抬头。 16 第十六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林简一瞬不瞬地看着沈恪,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沈恪又喊了他一声:“说话。” 林简:“你……” “这位同学家长,你什么意思啊!” 很显然,被沈恪刚才那句话惊着的不止林简一个人,雅克布的妈妈几乎气急败坏:“看你穿着打扮也是上流人士,怎么能颠倒黑白是非不分,明明就是——” 去而复返的宋秩打断了她后面的话,身后跟着的,是这所学校的一把校长,校长手里还拎着一个笔记本电脑。 沈恪原本古井无波的神色变得愈发松弛,他身体稍稍向后,散漫地靠上沙发背,嘴角勾起一点微乎其微的笑意,整个姿态和窝在家中的书房看书时并无差别,而后轻轻拉了一下林简的手腕,淡声说:“坐。” 林简还有点懵,但却很听话地在他身边坐下来。 沈恪此时才有一点同对方讲讲道理的意思,他语调不快不慢,却字字珠玑:“就像刚才你说的那样,解决这件事只看两点,第一,过错方是谁,其次伤情严重与否,我没意见,就按你说办。” 而后转向校长:“有劳,看视频吧。” 校长亲自打开笔记本电脑,放在对面的茶几上,口中歉意满满:“沈总,出了这样的意外,实在对不起,我先代表学校及我本人致歉。” 沈恪点点头,并不同他客气,照单全收。 “什、什么视频……”意外来得有些措手不及,雅克布父母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恪压根不予理会,宋秩本着沈氏集团优良的企业文化,彬彬有礼地微笑回答道:“您可能还不知道,小学部每间教室里都是有实时监控的,画面清晰成像一流,而且,还附带收音功能哦。”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电脑屏幕上。影像视频是截取的,只有短短的那课间几分钟时间,但是却清晰地记录下了整个冲突事件中,当事人的行为动作,包括交流内容。 一直躲在爸妈身后的雅克布此时已经彻底傻掉,尤其是看见监控清楚地显示出,在他和林简纠缠在一起之前,他先伸手推了对方一下的那一刻,脸色又白了几分。 他先挑衅,而后出言侮辱,他先动手,而伤得重的那个却是林简。 至此,真相大白,尘埃落定。 沈恪抬手看了眼腕表,从容起身,对校长说:“对方家长已经给出了处理意见,接下来怎么执行落实,您费心。” 校长连连点头,说一定一定。 离下午的会议开始只有不到二十分钟时间,沈恪大步离开,林简还怔在原地,沈恪走到门口,才偏头喊了他一声,垂眸道:“愣着干什么,不跟我走,是想留下欢送同学么?” 林简如梦初醒,疾步跟了上去。 回程依旧是宋秩开车,沈恪微微躬身直接上了副驾,林简沉默地拉开后门,坐了进去。 车子驶出学校,宋秩瞥了一眼沈恪的脸色,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应该老实开车别多事,但是后视镜里,林简雪白的小脸儿又一闪而过。 “少爷,要不先把孩子送回去?折腾半天了,这……” “不用,直接去公司。”沈恪方才声音里的温和淡了几分,停顿一秒,又道,“反正他也不疼。” 林简心中像是被什么重物锤了一下,猛地一跳,他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将视线抛到窗外,缄默不语。 到了沈氏大楼,林简机械地跟着沈恪乘电梯,麻木茫然地走过一条条通道,穿过各个部门的办公区域,还来不及打量周遭的辉宏精致,便被领进了一间办公室。 办公室面积起码有一百平,典型的黑白灰商务风格,细节之处却暗藏巧思雅趣,单向玻璃门上挂着“President Office”的铭牌,恰好这两个英文单词林简前两天才背过,总裁办公室,看来应该是沈恪的私人工作区。 时间紧迫,沈恪有条不紊地下达指令:“召集项目部、市场部、技术部,五分钟之后第二会议室开会。”说完将出门前那份没有看完的项目预案甩给宋秩,“按照修改过的重新打印,后面部分会上讨论。” “收到,马上就办。”宋秩反应迅速,接住项目本就要出门,心说这才短短两个月时间,沈少爷硬朗的行事作风却已经远超其父。 “等一下。”沈恪叫住即将出门的人,停顿一秒,又说,“让秘书组的人给他送点吃的。”说完拿了桌上的笔记本,头也不回地走了。 “哦、哦哦哦……”宋秩反应过来,心说霎时苦不堪言。 您管孩子就管孩子吧,怎么还说完就走,剩我一个在这做恶人呢? 没办法,宋特助也不想的,但是沈氏给得实在太多了。 宋秩换上笑容,春风拂面般问林简:“想吃点什么呀?” 林简看他一眼,默默移开了目光。 “啧。”宋秩心说你这孩子真是近朱近墨都是黑啊,学点什么不好,偏学沈少爷玩高岭之花那一套,上梁那啥下梁也那啥。 时间宝贵,宋秩不敢多耽误,只好通知秘书组的Tina,去写字楼下面的餐厅打包餐食,想到林简手上的伤口,又嘱咐口味要清淡,别选辛辣的。 宋秩走了之后,整间办公室彻底安静了下来。 林简坐在沙发上,过了许久,才慢慢放松下来,靠上软背。 伤口已经处理过了,消了毒打了针,虽然流了那么多血,但实际上伤口并不深,只因为伤在了手心,所以才看着邪乎,因此也没有缝针的必要,自己慢慢长好就可以。 但其实他刚才说谎了,伤口不深,却是很疼的。 一开始是刺刺拉拉的疼,尖锐又钻心,疼得人心烦,后来就变成了钝痛,慢慢地,整个左手都疼得麻木了。 可是沈恪问他的时候,他却不敢承认。 他看得出来,沈恪……似乎有点生气。 也正常,沈恪给他找了一所这么好的学校,但是他却惹了这么大的事出来。他还记得刚转学的时候,听裴姐不经意间提起过一嘴,这个学校每学期单单学费都要六位数。 而现在他捅了这么大的窟窿,气得沈恪亲自来学校解决问题…… 林简缓缓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心想沈恪会不会一气之下把他送走?送回沈家大宅,或者……干脆送回老家去? 林简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来,开始在心里计算每种选项的可能性,想着想着,就忽然觉得心里堵得厉害。 也不是委屈,毕竟去哪里他都是不怕的,就是……有点舍不得,舍不得裴姐、舍不得……那一屋子的书。 第二会议室的会议持续了两个多小时。 听汇报、给意见、做总结,虽然沈恪在整个过程中一如每次处理工作时那样,思路清晰、直击要点,但是参会的几个高层和部门经理仍是惴惴不安,毕竟这位小沈董的眉头从进门那一刻就微微皱着,并且两个多小时就没舒展过可以看出——这位BOSS心情属实糟糕。 最终硬是逼得项目部在不改变利润的基础上,把方案成本降低了两个点,沈恪才将手中的钢笔往桌上一丢,淡声宣布:“各自准备,散会。” 北方的冬天黑得特别早,沈恪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林简已经在这被晾了快三个小时,落地窗外早已是一片华灯璀璨,霓虹瑰丽。 林简见他推门而入,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而沈恪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坐到办公椅上,将领带扯下来随手扔在一边,而后按了内线呼叫:“Tina,咖啡。” 不一会儿,之前来给他送饭的那个大姐姐端着一杯咖啡敲门,得到应允后进来,将咖啡放在沈恪手边,问:“沈总,需要给您定晚餐吗?” 沈恪简短道:“不用,让财务经理过来,还有市场部运营。” 林简坐直的身体又缓缓萎了回去。 而沈恪只喝了两口咖啡,办公室的门就再一次被敲响。 再往后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陆续有人拿着文件或是别的材料进来,汇报的,签字的,挨训的都有,而坐在宽大办公桌后面的沈恪,更是展现出一幅林简从未见过的样子。 从相识到被他领回家,两个月来,沈恪给他的印象始终的温和的,从容的,有时候还带着一点散漫的调调。而眼前坐在办公椅上的那个青年,周身气度和那个慵懒地窝在沙发里看书的人完全不一样,冷峻又清冽,举手投足间所流露出的,尽是上位者的杀伐果决。 伤口持续阵痛,林简坐得时间太长了,慢慢的竟然有了困意,眼睛将闭不闭之际,忽然听见脚步声从另一边渐近,他猛地睁开眼睛,一抬头,就看见沈恪坐在了面前的茶几上。 沈恪人高腿长,此时双臂撑在身后,两条腿交叠伸直支在地板上,看向林简的眼神带着沉沉的审视。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时无言,静得可怕,好半晌,林简终于受不住那样的目光,心理防线率先崩溃,近乎认命般开口—— “对不起,我错了。” 沈恪问:“错哪了?” 林简:“和同学发生矛盾,还伤了人,给你惹了麻烦。” 沈恪静了两秒,竟然哼笑了一声,淡声道:“你那个同学大概下周就会转走,所以,我还不至于把你这点小事当成麻烦。” 林简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由皱起眉头。 沈恪不留情面:“再想。” “……”林简妥协般放弃挣扎,抬头轻声说,“能提醒我一下吗?” 沈恪的目光一直压在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心说这小孩儿可真行,人不大,心眼却不少,连装可怜这套都用上了。 半晌,沈恪嘴角微勾,笑容却有些凉,说:“今天你那同学的妈妈说错了一句话。” 林简脸色不变,心中却惊澜渐起。 “傻的那个不会自己去碰刀。”沈恪一针见血,“像你这样聪明的才会。” 霎时,林简难以置信地僵在原地,连唇色都在瞬间变得惨白。 ——他看出来了。 17 第十七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林简怔怔坐在沙发上,意识发懵,心跳飞快,手脚霎时冰凉,脑袋里所有的念头一时间褪得干干净净,反复萦绕盘旋的只剩下一句话—— 他看出来了,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林简嘴唇微张,颤颤巍巍的,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窜到脚跟,不多时,整个人居然有点瑟瑟发抖。 这明显就是吓着了,但是原则问题,沈恪没想惯着他。而且能被吓到说明还有救,要不才八岁就敢伸手往刀刃上攥,真到了十四五岁叛逆期怎么管,长大了又会魔怔成什么样? “让我猜猜你怎么想的。”沈恪抬手揉了揉僵硬的后颈,慢条斯理地剖析他,“在学校和同学发生冲突了,动手了,对方受伤了,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比他伤得更重,这样不管占不占理,不管矛盾的起因是什么,最后受到更多指责和惩罚的那个,就一定是对方,是不是?” 林简仓惶地移开眼睛,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沈恪诘问道:“你这叫什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还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 “是不是觉得自己真挺聪明的,划道口子就能骗过所有人?”沈恪声调不高,嗓音也算不得严厉,但说出的话却句句直戳要害:“收起你这几天从书上学来的那点旧时侠气,告诉你,以伤害自己作为代价去惩罚别人,无论什么原因,都是愚不可及。” 可能是见识过了工作状态下沈恪的冷硬果决,眼下他训自己的语调算不上凶,但是林简就是从心底感到不寒而栗,毕竟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平日里装得再坚强,此刻也还是惴惴发慌。 他眨眨眼睛,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带着诚意重新认错:“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 沈恪问:“还敢吗?” 林简飞快地摇了摇头。 沈恪长长地叹了口气,而后起身接了杯温水,放在林简面前,长腿一迈,自己径直坐到了他身边,淡声吩咐:“喝口水,喝完接着挨骂。” 竟然没完,还有后续。林简哆哆嗦嗦地用右手端起水杯,不敢委屈,乖乖喝了大半杯。 沈恪看着林简不敢抬起来的眼睛,没忍住“啧”了一声,他捏了捏皱了大半天的眉心,只觉得疲惫万分,连续工作三十六个小时都没现在这么心累——商海里的尔虞我诈波云诡谲算什么,和带孩子一比,根本不值一提。 林简垂头不语,一幅听之任之乖乖等骂的姿态。 沈恪看他几秒,忽然问:“是不是之前在学校过得不开心?” 林简先是一怔,而后眼睫迅速忽闪了几下,但是带着热意的水汽这次却没能被逼退,反而有漫上眼底的趋势,他稍稍抬头,终于敢直视着眼前的人,而就在两人安静的对峙中,眼眶竟然慢慢发红。 明明挨训的时候都能表现的矜持又淡定,一句算不上温和的问句,却彻底击垮了小孩儿的心理防御。 “跟我说说,为什么不开心了。”沈恪抬手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算不上什么安抚,但是语气却轻缓了少许。 林简吸吸鼻子,咽下嗓子中的那抹酸意,将自己这些天在学校的境遇,一点点说给他听。 说自己转学第一天做自我介绍时的窘迫,说与同学之间的格格不入,说这段时间里那些看似轻巧实则蓄意的排挤,也说前些天发生在游泳馆和今天中午出现在食堂的欺负。 沈恪安静听着,原本已经松弛平整的眉心,却又一点一点地皱了起来。 林简都没想过自己真的会有一天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一边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紧紧攥着衣角,一边断断续续地道:“之前我都不搭理他们的,但是今天他抢我的小刀,那是我爸给我买的,我让他还,他还说那是……是垃圾……” 沈恪面色凝重,却并未打断他,他知道这个孩子心重,能这样类似于“告状”一般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必然是憋在心里很久了。如此也好,让他全部倒出来,省着这些烂事屈在心里上火。 再后来的时候,林简似乎已经没有多余的话要说,只是再次低下头不去看眼前人的表情,沈恪同样安静不语,只是在林简沉默低头的那几秒,抬手在他背上慢慢顺几下。 等到手掌下瘦弱的身躯不再颤抖,彻底平静下来后,沈恪才再次起身。办公室里还有一间休息室,里面有一个面积不大的洗手间,沈恪偶尔工作到深夜不愿意折腾了,就在休息室里凑合睡一夜,所以日常用品还算得上齐全。 林简没管沈恪去了哪里,他手上的伤口疼,又说了许久的话,此时精疲力尽,薄薄的眼皮垂下来依旧觉得沉重,干脆就闭了起来。 过了片刻,脚步声响起,沈恪重新在他身边坐下,林简先是闻到了一股水汽蒸腾出来的味道,紧接着,就有温热的毛巾覆上了自己的脸。 林简懵然地睁开眼睛,纤长的睫毛上确实带着一点极难察觉的水汽,透过水雾看去,旁边的人身形也是朦朦胧胧。 沈恪给他擦脸的手顿了一下,而后叹了口气,说:“我像你这么大时候正调皮,招猫逗狗上墙爬寨,摔着了还总要扯着嗓子嚎上一场,每次哭的时候,我爸就说‘让他哭,不哭不长记性’,但每次哭完,又总会让我妈浸一条湿毛巾来给我擦脸。” 在这个时候突然提到了父母,林简本就发红的眼底再次聚起热意,他偏头躲了一下,哽着嗓子低声说:“用不着,我没哭——而且我爸他——” “你爸爸是不在了。”沈恪一根手指抵着他的侧脸,将人转回来,毛巾重新覆上去,说,“但你不是没有家。” ——但你不是没有家。 林简愣住了。 沈恪没再说话,直到将那张小脸上的尘土和狼狈一并擦去,才一边擦手一边慢条斯理地继续道:“还记得刚才让你继续挨骂的话么,我接着说,你认真听着,往心里记。” 林简怔怔地看着他。 “小孩儿,我把你从你大姑那里带出来,领回家,不是让你来这儿受委屈的。” “你爸爸不在了,但你别以为自己就是个没家没人管的孩子,沈家就是你的家,沈家人就是你的依仗。在我这里,只要是原则之上,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林简一颗心簌簌发颤。 沈恪说:“两个多月,在学校受委屈,被同学欺负,回家却只字不提,最后还得把自己划个口子报复回去——我还真不知道哪家的小孩子能这么撑事。” 沈恪慢慢转头,抬手揉了他发顶一下,神色中带了一点无可奈何的怜惜:“……谁家的孩子像你似的啊?” 林简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我就是……怕给你们添麻烦。” “这破毛病从今天就给我改了。”沈恪无奈般叹了口气,语气终于温和如常,“我不管你之前过得是什么日子,但从现在起你记住了——” “家就是你可以任性哭闹的地方,而家人,永远都不会嫌你是个麻烦。” 18 第十八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周一清晨,林简走出别墅大门,却发现今天来接他去学校的人不是李师傅。 宋特助穿一件深灰色羊毛风衣,风流倜傥地站在车边,看见林简出门,笑意盎然地拉开后门:“小少爷,请吧。” 林简匆匆瞥他一眼,想让他别这样称呼,但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一声板正的“宋叔叔。” 一大清早就被“叔叔”怼了一脸的宋特助:“……” 牙疼。 林简今天是去办退学手续的。 从沈氏回到家的那天晚上,沈恪问他喜不喜欢现在的学校,还愿不愿意继续在那里读书。 若是放在以往,林简大概率会点头,选择继续念下去,毕竟对于他这样的孩子来说,有进那样一所顶级私校读书的机会简直是难能可贵,而且换学校什么的,又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 可偏偏就在几个小时前,沈恪才教过他——家人永远不会觉得麻烦。 于是,他思忖半天,最终鼓起勇气说:“如果可以的话,不想了。”大概是仍不习惯这样直白地提出要求,顿了顿,又近乎是为自己辩白地补充了一句,“学校是好的,但是同学们认真学习的不多,每天都在比来比去……很烦。” 沈恪问:“比什么?” “什么都比……”林间小声嘀咕,“比谁家来接自己的车好、谁的爸爸妈妈挣的钱多、比衣服鞋子的牌子……反正就是不比谁考试的成绩高。” 在林简身上很少会有将“孩子气”表现得如此鲜明的时候,沈恪觉得此时这个小脸儿鼓成包子小东西倒是比之前那副不爱理人的冷淡眉眼可爱了许多,于是笑着逗他:“那你不参与么?毕竟真的要比起来的话,你可不一定会输。” 林简抬头看他一眼,而后将小脸扭向一边,手指摩挲了一下裤兜上那个小小的logo,皱眉嘟囔道:“不参与……我又不认识这些……” 沈恪偏开头,嗓音温沉地笑出了声。 笑够了,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应允他:“行,不喜欢咱们就不读了,至于你不认识的那些品牌……” 林简问:“也要教我吗?” “用不着。”沈恪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淡声说,“久居兰室,自染清芳,你没必要特意去学那些东西。” 毕竟没谁会在每天吃饭前,要先拼读一遍筷子顶端的高定标识。 于是过了一个周末,沈氏金牌特助宋秩就屈尊降贵地,亲自来给这位小少爷当司机,去学校办手续了。 因为只是去走程序,所以林简出门并不算早,到了学校的时候,刚好是上午的大课间活动时间。 小学部同学打架,还直接动了刀见了血,这样的校园奇谈放在任何一所学校都是爆.炸性新闻,经过了两天的发酵,早已经传遍了学校的每个犄角旮旯,就连高中部的学长们都忍不住咂舌,要抱拳拱手心甘情愿地被拍死在沙滩上。 林简已经做好了到学校再被议论或是围观一番的准备,提前做了心理建设,然而等车子开到大门口才发现,他这小心脏属实还是稚嫩了些—— 二十辆车身锃亮的黑色轿车依次在门口两边整齐列队,几十位身穿统一制式西装的工作人员站在校门内,神色庄正恭敬,对着他坐的这辆车依次行注目礼,直到宋秩一脚刹车,直接将车子停在了学生公寓和教学楼中间的空地上。 林简:“……” 他惊愕诧异地从车窗里看着刚才还在门口列队的那群“制服男”一路步伐整齐地小跑过来,站在他这辆车的门口,停步。 “……”林简好半天才回过神,慢半拍地转头问驾驶室里笑得正春风荡漾的宋秩,“宋叔叔……这是、这是什么……” 宋秩“啧”了一声,眉梢一挑,笑着回答:“是沈氏小少爷的牌面儿!” 下一刻,一个“制服男”上前拉开了车子门,躬身弯腰,以手掌覆于车顶处,恭恭敬敬地对林简说:“小少爷,请下车。” 林简已经完全傻掉了。 他微微抿了一下嘴角,竭力把自己早已经瞠目结舌的小脸绷住,从车里跳了下来。 双脚落地的时候,旁边的人还虚扶了一下他的胳膊。 林简下了车,一抬头,就看见此时本应在操场上自由活动的同学们正齐刷刷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这里,脸上神情精彩绝伦,眼睛和嘴巴一会儿张成一个O型,一会儿又张成一个更大的O型。 宋秩走到他面前,微微弯腰,轻声笑道:“小少爷,手续那边已经有工作人员去办了,不需要您亲自出面,现在……您看是先去教室取您的书本,还是先是公寓收拾您的个人用品?” 林简虽然心跳得依旧超速,但还是平静说:“……先去教室吧。” “好的少爷。” 林简抬脚往教室方向走去,宋秩走在他身侧落后两步的位置上,而宋秩后面,则浩浩荡荡地跟着一群列队标准的精英“制服男”。 没想到,这还不算完。 林简走进教室门,教室里还剩大概一半没出去活动的同学,见他进来全部屏气凝神地站在一边,一个个小脸上俱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像是不能想象,班里这个背着土得掉渣的绿色帆布书包、用着旧式铁制文具盒,平时不爱说话的男生,竟然是这样的贤身贵体,出身于如此让人望尘莫及的权豪势要之家。 林简谁也没看,依旧是平时冷冷冰冰的样子,本来想直接收拾书柜里的书本离开,可脚下步子未动,便已经有人搬来了一把软椅——不是学校的课椅,是一把椅背和坐垫都覆着金丝绒的沙发椅,轻轻放在他身后,说:“小少爷,您先休息一下,东西我们来收拾。” 林简:“……” 这又是从哪变出来的? 林简统共在这里上了两个月,加上不住校,所以东西并不多,精英“制服男”很快收拾好,将他的书本和上周出事后就落在教室里没有拿走的书包全部装进一个白色的收纳箱里,收纳箱侧面印着一个非常鲜明的花体烫金角标,林简上周五的时候有幸见过多次——那是沈氏集团的标识。 林简本来以为这样的阵仗就已经是铺天盖地了,没成想和学生公寓这边一比,只能算是九牛一毫。 从公寓门口到林简的楼层,每一层的楼梯平台处都有两名沈氏的工作人员,林简经过时,都会微微躬身颔首,喊一声“小少爷”,而且动作举止并不浮夸造作,反而透着一股子一掠而过的端正和自然,宛如这就是最不足为奇的常规操作一般。 有了之前的铺垫,林简此时的内心已经堪堪平静下来,震撼过去之后,居然还冒出了一点新奇和有趣,似乎接下来在发生如何出人意料的事情,都不足为奇了。 然而林简没想到的是,雅克布此时也在公寓收拾东西,与他同行的还有那天在接待室里见过的父母。 林简忽然就想起当时沈恪问他“还想在学校里见到这位同学吗”那句话,他当时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看眼前的情形,沈恪却是个说到做到的。 雅克布是寄宿生,公寓里的个人物品比较多,见到林简进门,一直在给儿子收拾东西的女人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作势就要过来,只是脚下刚挪了一步,一直跟在林简身后的“精英队列”就整齐入内,并没与什么盛气凌人的架势,就单单往林简旁边一站,女人刚刚抬起的脚就收了回去。 而雅克布和始终留在公寓的小胖子张扬直接被这阵容震白了脸。 跟来公寓的不仅有一路保驾护航的“精英小分队”,还有三个女佣,其中一个整理林简的物品,另外两个等林简先坐下后,一人端着一杯热果茶,一人手持一个果盘,神色如常地轻声询问他:“小少爷,请问您是喝果茶还是吃水果?” 果盘中水果已经切好了小块,每一块上都扎着小叉子,色泽丰富多彩得宛如此时雅克布一家的脸色,场面一时滑稽,林简忽然就有点想笑。 不过他生怕自己说一句“吃水果”后,旁边这个姐姐会一直保持在他身边端着果盘的姿势,还是赶紧说:“喝果茶,谢谢。” 温热的液体裹挟着鲜果的清香,从喉咙流经食道,让整个肺腑都熨帖发烫。 不多时,所有的东西都打包整理好,宋秩来到他身边,轻声笑道:“小少爷,所有的手续也都办好了,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林简说,没有了。 宋秩又问:“那接下来……” 林简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眼底竟带了一点儿零星的笑意,他说,“回家。” 回家了。 从公寓窗户望出去,只见一列车牌统一编号的车队浩浩荡荡地驶离校园,雅克布脸上青红不定,他羞愤交加,慢慢回窗台回身,一抬头,就看见了那天被林简洗过的那件外套,还静静地被扔在原地,像一件被随意丢弃的垃圾,没有带走。 他猛然想起来了,林简从进门到离开,视线从未落到那件衣服上一秒。 就如同,从未正眼看过自己一样。 林简坐在车上,看着道路两旁的建筑景物在车窗中不断后退,回想着刚才发生过的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半晌,终于轻声开口问:“……这都是他安排的吗?” 开车的宋秩仿佛心情绝佳,从后视镜中看他一眼,笑道:“不然还有谁啊,少爷他——” 正说着,手机铃声响起,宋秩看了一眼液晶屏,心说还真是不禁念叨,随后按下蓝牙耳机,与电话那边交谈:“是……都办完了,嗯……没有意外……”而后看见林简脸上掩饰不住的期待,说,“看样子……应该还不错……” 林简忍不住小声问:“是他吗?” “您自己跟他说吧。”宋秩笑了一声,干脆打开车载电话扬声器,下一秒,就听见沈恪的声音出现在车厢中。 安静两秒,沈恪带着笑意问:“现在开心了?” 林简用没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摩挲着座椅面,想到之前那些刻意排挤他的同学刚才的脸色,压一压嘴角,才故作矜持地说:“你怎么还欺负小孩儿啊?这也太幼稚了。” 可说不出口的后半句,却是被这份“幼稚”所补全满足的欣喜。 “不是欺负。”沈恪嗓音中带着笑,“我这明明是在哄小孩儿。” 被哄了半天的小孩终于笑了一声,然后对着液晶屏,认认真真地说了一句:“谢谢。” “不客气。”沈恪仍旧笑着,在挂断电话前告诉他—— “不用谢我,更不用羡慕别人,别人家孩子有的,你全都有。” 19 第十九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林简的新学校是一所公立重点。 有了前车之鉴,这次沈恪在确定学校前,特意正式征求了一次他的意见,林简认认真真听他分析完不同学校之间在办校方式和培养侧重方面的区别,最后斩钉截铁地说:“想去一所同学都好好学习的。” 沈恪不禁莞尔。 这小孩儿表面上看起来安安静静的,实际上那些不服输的倔劲儿都在筋骨里藏着。 于是最终选定了全市唯一一所省级重点小学,校史百年波澜壮阔,教学底蕴深厚优良。 毕竟是公立普教系统的名校,为了顺利转学,沈恪还特意为小林简大手笔地……买了一所学区房。 没办法,在绝对原则面前,钞能力不值一提。 沈恪以为,进入这样一所顶级学府,林简必然会再有一段适应期,直到转学不久后,林简将第一次月度考试的成绩单拿给他签字时,他才发现这孩子还真是个天纵奇才。 虽说小学考试得满分并不新奇,但是对于一个转学不到半个月,之前基础并不占优势,且身边尖子生环绕的孩子来说,能考出不仅主科全部满分,就连副科都全部是A+,年纪排名第一的成绩,就显得有些不可思议了。 沈恪沉思半晌,忽然想到普通家庭的孩子一般考试得了第一,是不是都要奖励的? 于是他问林简:“想要什么?” 林简似乎没明白,愣了一下,反问:“什么要什么?” 毕竟之前,他从未有过享受这种福利的机会。 沈恪笑着指了指他的成绩单:“考得这么好,是有资本提要求的。” 林简静静看了他片刻,忽然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得不像是一个八岁的孩子:“你不是教过我,学习好坏都是我自己的事,我只需要对自己负责就行了。” 沈恪失笑道:“话是这样说,但是——” 林简神色不变:“去学校不就是为了学习?考得好是应该的,既然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为什么要奖励?” 沈恪登时一噎,心说其实你倒也不用对自己要求这么高。 半晌,沈恪摇摇头,声中带笑:“小孩儿,你也不用这么这么听话,你这个年龄……不正应该是刁皮赖骨捣蛋生事的时候?”随后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雪娃娃,忍不住开始忧心,“你得该疯疯该淘淘,别只顾着学习吧,啧,这万一以后要是变成个小书呆子……” 小林简眸色平定,只是用手指指了指那些得了A+的副科成绩,冷淡回击道:“不会,我全面发展。” 沈恪:“……” 行,你分高,你有理。 虽然林简嘴上说什么都不要,但当他在学期末又依次捧回了年纪第一的成绩单、“智力之星”“超越之星”甚至还有一张“卓越创新奖”的奖状时,还是收到了沈恪的礼物。 一匹血统纯正的Welsh pony小型马,通体雪白,鬃毛染灰,性情温良又聪明。 在马场见到这个新朋友的时候,林简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愣了好半晌,才问:“这……给我的?” “是,给你的。”沈恪笑道,“现在你可以给它取个名字了。” 林简嘴角轻抿着,虽然已经在竭力控制着表情,但还是被亮晶晶的眼睛出卖了一份惊喜,不知想到什么,问:“它几岁了?” “五岁了,小公马。”沈恪说。 “哦……”林简若有所思地喃喃,“那是弟弟啊……” 沈恪:“……” “那就叫……就叫林小白吧!”林简仰起头,说话间呼出一大团白雾,忽闪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问,“可以吗?” “……”沈恪哽了一下,低声失笑,“还真跟你一个姓啊……” 小白……这又是什么化繁为简的起名方式? 不过最终还是被天真无邪打败,马场工作人员拿来赁养合同,沈恪先签了单,又在马匹昵称那一栏停住了笔,对林简说:“你的马,你起的名字,这个你来填。” 林简接过笔,工工整整地在项目栏填上了“林小白”三个字。 沈恪的空闲时间着实有限,所以那天也只是让马场的教练牵着“小白”溜了两圈,下马后林简意犹未尽,频频回顾,沈恪只好答应他,寒假如果有时间会再带他来。 年底时期,正是各项资金回笼、项目收尾的时候,沈恪又开始了很长时间都难得回家一次的工作节奏。 北方的冬天大多阴寒,林简自从放了寒假,每天窝在沈恪的书房里看书练字。当初他看见沈恪一手毛笔字写得骨力道健清劲如松,便说自己也想学。 沈恪四岁开始习字,只因为大人们常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外公觉得他幼年时期性子就过于粗粝冷硬,便想让他在笔墨之中浸一浸。若说后来沈恪的性格中多了几分从容平和,那必要感谢这么多年的墨香熏染。 林简说要学字,沈恪起初并未放在心上,毕竟练字这件事绝非是朝夕之功,点墨方寸背后要下多大的苦功夫,只有自己知道,于是只让宋秩送来了入门的笔法字帖,自己也没多挂心。 直到过年前几天,沈恪深夜回家,林简和裴姐早已经睡下了。 他今天带着董事局审阅了一年度的财务报表,此刻极度疲累之下却半点困意也没有,冲过澡后本想到书房看看书酝酿睡意,没想到就被长案上那叠厚厚的熟宣惊了眼睛。 随手翻了翻,沈恪眼底不禁浮起笑意。看得出来,一开始林简连控笔都是难题,纸面上画的不管是“枣核”还是“倒8”俱都歪七扭八不成形状,但是越往后翻,下笔就越稳,提落顿挫之间,已经有了起锋初势。 沈恪站在墨香犹然的书房中,不由触目兴叹,没有老师,没有指导,不管是学习练字还是做其他的事情—— 这小孩儿,也未免太让人省心了。 20 第二十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翌日清晨难得出了太阳,天气晴媚,林简起床后决定先去别墅后面的小公园里跑两圈晨练,回来再吃早饭。 结果刚出卧室门,隔着错层处落下暖阳光影,就看见许久不见的那个正坐在餐桌旁边吃早餐的人。 听见开门声,沈恪放下手里的报纸,说:“起来了?过来吃饭。” 林简那句“先去跑步”就骨碌一下滚回了肚子里,“哦”了一声,乖乖去洗漱吃早餐。 沈恪先他一步吃完,却没有离开,只是继续坐在旁边看报纸,林简拿瓷勺搅着碗里的粥,总觉得沈恪像是有话要说。 果然,等林简放下勺子,沈恪说:“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林简愣了愣,摇头说不知道。 沈恪放下报纸,看他片刻,告诉他:“还有一个星期过年了。” 林简错愕半晌,大脑飞速运转,最终“啪”地一下,停在了一个让自己心惊肉跳的点上。 按照他们老家的风俗,年前这一个礼拜,是要给故去的亲人上坟烧纸的。 沈恪像是有几分犹豫,毕竟林简此时已经完全脱离了之前的成长轨迹,而且新生活处处向好,曾经那段失去至亲的惨烈回忆似乎也在一点点变淡……但是,那毕竟是他父亲,如果林简想,他没有任何理由拦着不让。 深思片刻,沈恪试探性地问:“要回去一趟吗?” 林简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很久,直到沈恪就要忍不住说要不然算了的时候,他才淡声回答:“去吧。” 沈恪大概已经猜到了他会这样说:“去换衣服,我去开车。” “你送我去?” “我送你去。”沈恪昨晚特意回来,为的就是这件事,毕竟人家孩子养在他这里,再加上林江河和沈长谦之间那份说不清的“恩情”,怎么说他都该亲自去上柱香,给人家一个交代。 他们清早出门,依旧是五个小时的车程,担心林简会像上次回来时一样长途晕车,裴姐特意让他提前吃了晕车药,又切了果盒让他带上。 在车子驶离市区之前,沈恪在一家花店里选了一大捧马蒂莲和百合的混扎花束,那样一大束的纯质洁白,像是纯粹而无声的哀思。 这一路,车上的两人都格外沉默,一个比一个惜字如金,唯有舒缓的纯音乐徜徉在车厢之中。 行至半途,沈恪忽然问:“要回去看看吗?” 林简闭着眼睛靠在车背上,没有一秒犹豫:“不。” 当初他离家时说过,走了,就不会回来。 再年幼的誓愿也一字千金。 于是沈恪就说好。 下午一点的时候,他们到了林江河落葬的那片坟地。 北风呼号而过,四野空旷,唯有黄土漫沙。 林江河的碑前摆着一个火盆,然而盆里空无一物,连片碎屑灰烬都没有,唯有四壁焦黑,徒留当时下葬时焚烧的痕迹。 并不是没有手足血亲,到头来,在这样一个人人都在焚寂哀思的日子里,却没人来给他烧上一叠纸钱。 从站在林江河的坟前那一刻起,林简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沈恪将手中的花束放在墓碑前,又拈起一小柱祭香点燃,递给林简三根,等林简默不作声地将香插在坟茔前的香炉里,他才躬身将自己手里的香插在旁边。 然后他就看见,退回到坟前的林简又默默站了片刻后,直直地对着墓碑跪了下去。 墓碑上没有林江河的遗照,只写着“先考林江河之位”几个刻字,林简俯身,对着青石白字重重磕了三个头。 沈恪在林简旁边蹲下,将拿起地上的纸币元宝,点燃一叠递给他,低声说:“跟你爸爸说说话。” 说什么呢?林简接过纸钱,等烛红色的火苗烧上来才放进火盆中,而后轻声喊了一声:“爸爸。” 天苍地茫,凛冽寒风席卷而过,没人回应这声微弱的呼喊。 沈恪叹息一声,而后起身走开,将独处的时间留给这个眼眶通红却执拗不肯流泪的孩子。 林简跪了半晌,终于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只说给林江河一个人听:“爸,你放心,我现在过得很好。” “你救的那个爷爷姓沈,他找人把我接回家了,现在我就住在沈家,和他儿子住在一起。” “他们家人都很好,对我也很好……还送我进了一所特别厉害的学校念书。” “我学习成绩也很好的,和在这儿一样,总是考第一……”林简轻飘飘的声音停顿一下,又低声说,“但是我没法再让你给我签字了……” 四面八风吹来的冷风摇曳着眼前的火光,林简拾起一串“金元宝”放进火盆,又说:“和我一起来的那个人就是沈爷爷的儿子,按辈儿论我得叫他小叔叔,但是我叫不出来……他岁数太小了,就比我大一轮,哪有这么年轻的叔,是不?” “不过他对我特别好,教了我很多之前没听过的道理,虽然他总是忙,也不经常回家,但他找了一个阿姨照顾我,我叫她裴姨,裴姨对我也特别好,总是给我做好吃的,怕我吃不饱……” “爸,我现在每天都好好吃饭,吃得穿得都是好的,比在大姑那强,你放心……” “我还学会了骑小马,现在学着写毛笔字呢,嗯……练字比骑马难,但是我挺喜欢。” “我知道你惦记我,我也想你……你在那边也得好好的,别舍不得给自己买好东西……” 眼前跳动的火苗渐渐势微,冷风一吹,冻得人发颤。林简跪了太久,直到手中的纸钱还剩最后一叠,身后有脚步声渐近。 沈恪低头看了一眼那张被吹得微微发红的脸,等了许久,才问:“说完了?” 林简“嗯”了一声。 沈恪从口袋里拿出一方手帕,蹲下来,递给林简:“过年了,给你爸爸擦擦墓碑。” 而后,沈恪将林简手中最后那叠纸钱拿过来,亲自放进火盆中,火光骤然窜起,沈恪凝目许久,直到盆中黄纸化为烟烬,才对着墓碑上的那个名字低声说:“请放心,孩子会好好长大,我保证。” 终不见,泪自知。 再多的哀情也尽在这匆匆一面。 要回去了。 林简将墓碑上的浮土从上到下擦干净,从地上慢慢站起来,轻声说:“走吧。” 他们还要驱车返程,确实无法再多留。 沈恪点点头,和他一同往墓地外走。 脚下尽是土块碎石,林简刚才跪得太久,膝盖又酸又麻,刚走了两步就踩着了一块土疙瘩,重心一歪,差点又跪下去。 好在沈恪眼疾手快拉住了他的胳膊。 “怎么了?” “腿麻。” 沈恪问:“还能走吗?” 林简点点头。 而沈恪却没真的放开手让他自己走,原来拉住林简胳膊的手移开一瞬间,下一秒便把他的小手握在了掌心。 “领着你。” 青年的手劲瘦却温暖,能将他整个小手都握住。林简被他牵在身边,步履蹒跚地跟着他,一步又一步,像是迷失了方向了孤鸿,忽然就有了栖息之处。 走了两步,林简忽然转身,用另外那只手冲着林江河的墓碑奋力挥了挥,扬声喊道:“爸爸再见!” 沈恪笑着问:“刚才怎么不说?” 林简有点不好意思:“……忘了。” 冬日的宁静午后,空旷寂寥的荒野之中。土地上的脚印被寒风席卷就消失不见,一碧如洗的天际挂着一轮冷太阳。 云净天空,唯有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相依走远。 慢慢又漫漫。 21 第二十一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离最后一节晚自习下课还有十分钟,几个课代表从老师办公室回来,手里各自抱着一摞试卷,学委手中拿着一沓成绩单,几个人一进门,原本安安静静正在上自习的教室突然爆出一阵哀嚎—— “不是吧不是吧!昨天刚考完最后一科,今天成绩就出来了?!这是什么赶尽杀绝的附中速度!” “大礼拜五的发成绩单,我仿佛看见了自己跪着在家里过周末的样子……” “我爸说这次摸底考名次要是能前进五名,下个月就给我买终极千年隼的乐高!我看看……靠,没戏了……” 成绩单和各科试卷一张一张发下来,教室中几家欢喜几家愁。 坐在前桌的秦乐转过头,对后桌低着头安安静静做题册的男生说:“林神,你成绩单呢,让我瞅瞅。” 后座的男生半垂着头,这个角度看过去,额前细软乌黑的发丝稍稍遮住了眉眼,只能看见他清晰白皙的下颌线,和那张微微苍白的薄唇。 五月的天已经初现暑意,男生上半身只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搭在课桌上的小臂劲瘦修长,被头顶的白炽灯一照,皮肤泛着一丝冷白。 林简闻言头也没抬,一只手继续写着最后一道大题的解题步骤,另一只手拎起放在桌角的成绩单,递了过去。 秦乐双手接过,姿态恭敬端庄,两分钟后—— “卧槽——嫉妒使我面目全非啊!啊啊啊啊!”秦乐捧着林简的成绩嚎得惨绝人寰。 附中是省内远近闻名的重点初中,校风端肃,治学严谨,不管是学校自己组织的普通考试,还是像这种全市统一的摸底联考,成绩单上除了会印着学生的各科成绩之外,还会附印三个等级排名。 班级、年级、市级。 而林简的三项排名中,分别印着一个“1”字。 秦乐的同桌叫朱然,是个带着眼镜的逗比,此时对着林简的成绩单也连连咂舌,难以置信地转头问:“林神……你这个成绩……你真的比我们还要小一岁,只上了两年初中吗……” 林简,十五岁,附中初三毕业班学生。 林简闻言依旧没抬头,只是好看的嘴角微微勾了下,淡声道:“给你看身份证?” “那倒不用,我就是有点……”朱然痛苦哀叹,“每次看见你的成绩,我都替我爸妈怀疑人生……不知道他们生了一个什么玩意儿出来,哎!” “算了吧然然,坚强一点。”秦乐搭上同桌的肩膀,开始菜鸡安慰,“林神和我们不是一个等级的生物体,咱不和他比智商,比别的。” 朱然:“……比如?” 秦乐:“乐观!你看看,看看!智商虽高成绩虽好,但是林神他不快乐啊!每次都考第一,但是他开心了么,愉悦了么,微笑了么——” “……”林简清清淡淡地嗓音飘过来:“你看我打你了么?” 周围的同学一阵善意的哄笑。 晚自习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终于如释重负地收拾书包,三俩成群地往教室外走。 秦乐一边将几科试卷往书包里塞,一边和那个与自己素未谋面的“终极千年隼”乐高诀别:“拜拜我的爱,总有一天会回来……” 林简收拾好书包正要从后门出去,闻言脚步微顿,想了想,说:“我拿给你吧。” “嗯……啥?”秦乐愣了愣。 “千年隼。”林简将书包轻轻甩到左肩,“下周一我带过来。” “卧槽……卧槽卧槽卧槽!”秦乐怔了半晌突然反应过来,瞬间立正站直,神色凛然,“林神,你平时比较喜欢哪种磕头方式?只要乐高到位,什么姿势我都会!” 林简失笑,转头出了教室。 附中只有初三的学生需要上晚自习,晚上八点半,学校附近的学生并不算多,林简顺着甬路走了几步,还没到公交站,路边就传来一声汽车鸣笛。 林简下意识停步看过去,果然看见了熟悉的车牌,来都来了,林简轻声“啧”了一下,也只好走过去。 拉车门,上车,林简将书包放到一边,音量不大地喊了声“宋叔。” 来接人的正是宋秩。六年间,宋宋秩已经从原来的沈长谦特助,摇身一变成为了沈恪的私助,除了是沈恪业务上的得力心腹,像这种接孩子放学的私事更是全权包揽。 车子滑入主干路,宋秩笑道:“一见面就喊我叔,我这正当年的青春年华都让你喊老了。” 他们之间太过于熟稔,所以说起话来更显得随意,林简偏头微微笑了下,说:“三十六,十五,叫叔应该的,要不显得没规矩。” “……”刚刚过完本命年生日的三十六岁宋叔十分无语,向左打了一圈方向盘,不满道,“那你怎么不喊沈总叔?要不就是没个称呼,要不就偶尔平地一声雷地来声‘哎’……哦,合着你那规矩就对着我一个人吧?” 林简眼底划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风吹涟漪般,转瞬消散,他说:“喊过的。” 宋秩:“我怎么没听见过?” “又不是喊你。”林简刚过变声期,嗓音有种少年人独有的清泠质感,“宋叔叔要是喜欢,我下回多喊你两声。” 宋秩:“……” 宋叔叔就多余问。 行至半路,林简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说:“不是说不用接我,我坐公交回去就行了么。” “嗐,不是特意接你,我今天刚好顺路,再说你每天坐公交,下了车还得走那么一大段路,不累啊。” “不累。”林简说,“我一般都计时,竞速跑回去。” 小学霸的锻炼方式就是这么与众不同。 别问,问就是你们中年人不懂。 到了家,宋秩将车停在花园别墅大门口,对林简说:“我就不进去了,阿姨应该做好了饭,你晚上看书别太晚,早点睡啊。” 这话的意思,就是沈恪今天也不会回来。 林简点点头,等车子开走后才走进大门。 原来照顾林简的裴姐在两年前辞职了。说是老家的小孙子要去外地上中学,父母平时工作都忙,身边没人陪读做饭不行。裴姐在沈家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工,又照顾了林简好几年,走的时候沈家给了她好大一笔养老钱,裴姐出门前拉着林简的手哭得眼泪横流,说舍不得。 林简也有些怔忪,但似乎只是由于某些常年养成的习惯被骤然打破之后而产生的不适,说不舍得似乎不恰当,可能是幼时经历所致,对于人与人之间的亲缘,他总是比同龄孩子要淡漠许多。 裴姐走后,沈恪本想再从大宅调过一个阿姨来,但是林简却拒绝了。 对于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他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得心应手,而且他白天在学校上课,说到底这个“照顾”,也无非是一餐一饭的事。 家里的草坪花园、喷水池和阳光房有工人定期上门维护,这些用不着谁来操心。 何况沈恪还经常不回来,所以属实没有这个必要。 这么多年来,沈恪对于林简基本就是“任其生长”的态度,从不会在细枝末节的小事规范或者干涉他的选择,或是违背他的意愿,给他最宽松充裕的成长空间,就像很多年前沈恪应允过的那样“原则之上,怎么样都可以”,随他高兴。 而大事……林简从来到沈家那一天就太让人省心了,除了早年间刚转到私立学校和同学动刀子那件事外,再没出现过什么需要沈恪出面解决的大事。 因此两人“协商”过后,沈恪只找了一个钟点工阿姨,负责林简学习日的晚餐和假期的三餐,做完就走,不需多留。 五月的初夏,晚风清凉又温柔,林简进了院门没直接进屋,而是将书包放到院子里的长椅上,绕着喷水池速跑了二十圈。 今天的锻炼日程完成,才拎起书包进了门。 屋子里的客厅和厨房灯亮着,可能是阿姨走的时候忘了关。 林简没在意,将书包放在玄关处换鞋,准备先去洗手再吃饭。 而刚从一楼的洗手间出来,一抬头,就愣住了。 沈恪端着阿姨做好的饭从厨房出来,站在餐桌边,抬头瞥了他一眼。 林简一时有点懵,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回来了?” 其实想问的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时过七年,二十七岁的沈恪眉目依旧,曾经的青年之姿愈发英挺颀长,周身混沌着介于青葱和成熟之间的边界感。 这种感觉近些年常常让林简产生一种很奇特的矛盾。 就像他原以为,普遍肤色偏白的男人总会让人联想到羸弱,就像自己小时候那样,谁见了都爱说他是个糯米糍。然而放在沈恪身上却截然相反,这人也白,这么多年哪怕是盛夏时节,林简就没见他晒黑过,但是周身气度却又硬朗苍劲,宛如一株扎根生长在皓月山巅的青松,韧而拔擢。 “在你跑圈之前进来的。” 沈恪答了他那个问题,放下煲汤的小砂锅,见他还傻站在错层台阶下,忍不住“啧”了一声,好笑道:“这是等喂呢?” “哦,来了。” 林简回过神来,快步走过去,眼尾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22 第二十二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吃过晚饭,林简一言不发地开始收拾。沈恪从小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富贵里长大的少爷,端来做好的饭菜就相当于屈尊降贵了,此时也有点看不得林简这个自觉的勤快劲儿。 “放着吧,明天阿姨来了再收拾。” 厨房的灯影给少年挺拔的身影镀上一层光晕,林简站在厨台前,头也不回地说:“你知道洗次碗一共分几步么?” 沈恪靠在沙发上,笑了一声,随口问:“几步?” “第一步,把洗碗机箱门打开。”林简一步一动,“第二步,把碗放进去。”往凹槽里倒了适量的洗涤剂后,他转身结案陈词,“第三步,把箱门关上。” 沈恪膝上放着ipad,修白的手指随意滑动屏幕,像是忽然心血来潮一样,逗小孩儿玩:“瞎说,刚才不是还倒了洗涤剂,还要按运行按钮,这两步怎么没算进去。” 林简看着沙发上姿态慵懒的那个人,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洗涤剂不用每次都倒,有低量提示,洗碗机是自动感应的,不需要按按钮。” 所以,一个人平时是要多不常回家,才会连家里的洗碗机怎么用都不知道呢? “哦,是这样。”沈恪的视线依旧停留在页面上,脸上仍是那副漫不经心地笑意,“真厉害。” 林简:“……” 林简目光平定地看了不远处的那个人半晌,忽然在心里叹了口气。 算了。 冲澡的时候林简才开始自我反省,认为最近这段时间自己的情绪来得着实别扭古怪。 他一开始就知道沈恪非常忙,当年不依不饶地要跟他回来,这些都是提前说清楚的,沈恪必然不会有过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他身上,这是一早就达成共识的事情。 起初那些年也都是这样过来的,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家里都只有他和裴姐两个人,那时候沈恪简直可媲美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工作起来像个陀螺一样,不眠不休,遑论回家。 如今家里的阿姨走了,沈恪总归是不太放心他成天一个人住在空宅里,所以这两年回家的频率也来越多,可曾经那样的日子都过来,眼下林简却反而有些不习惯。 不是不习惯他回来,而是开始不习惯他不在家时的那些清冷和独处。 不知足欲壑难填,人果然都是贪心的生物—— 他竟然开始渴望长久的陪伴。 但是无论他自己这边情绪如何波澜,沈恪却始终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对于他这些突如其来的小别扭毫不挂心。 就像今天这样。 林简虽然平日里对谁都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冷淡面孔,但是却极少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沈恪,在沈恪身边,他从来没办法淡漠或是无视。 但是沈恪却纹丝不动,半点没有察觉。 算了,林简今晚第二次对自己默念。 只当是自己中二的叛逆期到了。 林简关掉淋浴,擦干身上的水,随意擦了擦头发,穿上浴袍出了浴室。 客厅里果然已经空无一人。 林简将浴巾搭在脖颈上,拎着书包来到二层书房。 沈恪正窝在沙发里翻一本世界园艺金奖展册,见他进门先是愣了下,而后淡声说:“头发怎么不吹干。” “没事。”林简走到长案边坐下,从书包里拿出题册准备刷题,心里突然就舒服了一点,“天气热,一会儿就干了。” 沈恪懒懒翻过一页:“刚五月。” 林简“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这样的相处模式才是最让人熟悉的,一如曾经那些年,两个人安静地栖息在这方天地之间,哪怕一整晚没有交流没有互动,也让人莫名觉得踏实。 时间分秒流逝,书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林简刷题时笔尖的沙沙声,以及沈恪偶尔翻动书页的细碎声响。 林简刷题的速度很快,选择和填空几乎能在顷刻间选定答案,遇到步骤繁琐的解答题,也只是在侧边的空白区域潦草算上几步,就能得出最后的解答数值。 一套标准时间90分钟的测试卷,林简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做完了。 头发已经完全自然风干,林简拉下脖子上的浴巾放在地板上,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人手里拿的仍然是那本展册。 沈恪是真的很喜欢园林设计,这件事林简几年前就知道了。 尤其是前年的时候,沈恪居然在住宅区公园后面的那座山上买了一大片空地,自己弄了个“落趣园”,林简才了解到,他对那“高高下下天成景,密密疏疏自在花”究竟有着怎样的向往和憧憬。 “落趣园”的面积虽然不小,但是和普通的园林还是不能比的,而且沈恪弄那个也不是为了赏心怡情,大概就为了自己亲手种下那些奇花异卉时的欣然。 “落趣园”从山脚引水上山,四面没有壁墙,只有入口处搭了一方嶙峋的石门,穿门而入后,先见一座面阔三间四面环廊的厅园,沈恪偶尔上山摆弄那些花树,累了就在厅里喝喝茶,徒作消遣。园后凿辟一方天井小泉,引上来的山水就汇集在这方泉内,山泉清泠纯净,可以直饮。 绕过天井,就是两个高5米长20多米的温室花房,花房中间区域用作培植,两侧垒放着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盆座。沈恪养花种树非常随性,某一品种的花木从不大面积栽培,而是零星几株,当然这可能和他养的都是些阆苑仙葩不无关系,花房里有多一半的幼株是从全国各地乃至海外空运过来的,沈恪养的时候异常珍惜,但若是养得不好或者死苗了,也毫不心疼,立刻移走,仿佛碍了眼一般。 这样的随心所欲就使得每次林间去花房的时候,看见的总是不一样的缤纷紫陌人间画堂。 花房周围散种着一些云杉、灯台树和五角枫,最深处有一座边楼,二层木质结构,一层作厅二层作房,林简不知道沈恪有没有住过那里,反正他是没有。 记得第一次到沈恪的“落趣园”,出门时他曾经好奇地问过,为什么要建一个这样的地方。 沈恪揉揉他的头顶,还是那两个字,好玩。 后来,等林简再大一点,从宋秩那里偶然听闻沈恪上学时的一些琐事后,大概也明白了一些之前不知道的事情。 一迳抱幽山,居然城市间。 明明是沉浮于商海诡谲之中的人,却在这座喧嚣尘上的钢筋丛林中,生生辟出这样一处高台厚榭阆苑琼楼,是志趣,也是遗憾。 一本展册七七八八翻到了最后,沈恪合上书,一抬眼,就见长案后面坐着的那个孩子单手支着额头,皱眉怔怔看着自己,不知道想些什么。 沈恪叫了他两声,林简猝然回神,夹在指间的笔“吧嗒”一声掉在案上。 沈恪好笑道:“想什么呢小孩儿,眼神都直了。” “没什么。”林简嘟囔一声,“十五了,还小?” “在我这儿多大你也是小孩儿。”沈恪从懒人沙发上起身,揉了揉肩膀,往外走,“做完题进去睡觉,别太晚。” 林简忽然就又有些莫名其妙地不高兴,淡声道:“还两个月中考了,别人都在挑灯夜战,我睡那么早干什么?” 沈恪停下步子,这才略带新奇地打量他一眼。 林简一怔,以为是自己刚才语气着实突兀,正想着找补,就听沈恪笑着说:“你和别人能一样么,用得着那些?” 林简脸上的神色微顿,反应过来后,嘴角渐渐有上扬的微势。 “哦对了。”林简从书包里拿出今天发的那张成绩单,递给沈恪看,“要签字的。” 沈恪接过来,看见全部科目的成绩和那三个“1”的排名,没忍住笑着“啧”了一声:“上次我听宋秩说,你们学校的同学都怎么叫你的?林神?” 林简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同学喊着玩的。” 沈恪点点头,从长案上拿了一支林简的笔,在成绩单右上角签上自己的名字,才笑意不减地说,“要注意和同学之间的关系啊小林神,别每次都这么不给别人留活路。” 林简看着那笔锋遒劲的两个字,心里忽然就又高兴了些,点点头,忍着笑答应:“好,我尽量。” 沈恪先回房间休息了,林简又刷了一套理综试卷,赶在11点前回了卧室。 睡觉前,林简将书柜底层的一个棕色文件盒拿出来,将沈恪刚刚签字的成绩单平平整整地放了进去,这才心满意足地爬上床。 从小学三年级到初中三年级,每次考试的成绩单都是沈恪给他签的字。 每一张,都被妥帖地收藏存放在一起,不缺不漏,一张不差。 就如同一株幼苗,见过风雨经过霜雪,最后终于被纳入杲杲日光处,此后悉心浇灌,只待亭亭如盖。 23 第二十三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七月中旬,林简参加中考。两周后成绩出来,没有一点悬念地摘得当年的全市中考状元。 八月初的天气,季月烦暑,日光暴烈。出成绩那天所有毕业班学生返校,附中大门口挂着一道红底金字的横幅——热烈祝贺我校林简同学荣获全市中考第一名! 林简扫了一眼,神情没什么波动。 走了两步,身后突然窜出个人,一下子扑倒林简背上,林简眼疾手快,电光火石间拉住他的胳膊一拽一拧—— “哎卧槽卧槽林神放手!我我我我!”秦乐没想到林简这么大反应,偷袭不成反被拧,一时间差点对着那道横幅跪了。 林简放开他的胳膊,皱眉道:“没事吧?” “没事没事……”秦乐揉着手腕嘶嘶吸气,“不是……您这什么应激反应啊,还好我肉厚,要不骨头肯定错位了。” “哪有那么夸张。”林简和他一起往学校走,“我都没用力。” “嚯!那您要是用力什么样啊,倒拔垂杨柳?” 林简瞥他一眼,嗓音带了点笑:“说不准,要不试试,秦杨柳同学?” 杨.秦乐.柳拱手抱拳,表示不约。 “不过要说狠还是你狠……”秦乐边走边说,满腹艳羡,“说考全市第一就考第一,连点意外都没有。” “这能有什么意外。”林简语调平静,“每年的中考状元基本都出在附中,不是我也会是别人,谁分高算谁的,没什么新奇。” “哎对对对……”身后有脚步声跟上,是朱然,“要的就是这种淡淡的、毫不在意的牛逼,林神完全拿捏!” 林简轻笑,不理会他们的插科打诨。 快走到教学楼的时候,班长刘聪从行政楼那边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冲他们招手:“林简,林简等一下!” 几个人站住脚步,等刘聪跑近,一把拉住林简的手腕就往行政楼拖:“你怎么这个点才来啊!快点快点,校长老师等你半天你,还有一堆记者!” 林简怔了一下,将自己的手抽回来,转了转手腕,问:“什么记者?” “就是电视台的记者啊!”刘聪挺意外,“每年的中考状元录取通知书都是校长亲自发的,而且还有电视台的记者全程录像,之后好像还有个什么采访,就相当于夺冠感言那种,你不知道啊?” 林简比他还要意外,皱着眉摇了摇头。 “哎呀来不及了,先过去再说吧!”刘聪是个急性子,偏偏没什么眼力见,说完又要去拉林简,被他轻轻躲开了。 林聪抓空的手顿了一下,茫然问:“怎么了?” “自己走。”林简简短道,“热。” “来来来班长,给你开开眼。”秦乐将还红着的手腕举到刘聪面前,软绵绵地晃了晃,“看见没,刚才我就扑了林神一下,直接就这效果了,前车之鉴,劝您动口不动手。” 刘聪吃惊:“这……这是怎么了?” “脱骨了。”林简在前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还不走,不是着急?” “哦哦!来了来了!” 校长室在行政楼二层,林简走上二楼楼梯,转头看了一眼身后——很好,空无一人。 也不知道刚才急得要跳墙的人现在跑哪去了。 还没到门口,就听见校长室里传出的阵阵交谈声,林简微微蹙眉,走近才发现门是开着的,还没等他敲门的手指落到门上,屋里的人率先看见了他。 “林简,快过来!”班主任祁阳是个温温柔柔的女老师,虽然林简跳过一次级,只有初三这一年是她带的,但是祁阳依旧对他关照有加,一是林简比班里的同学都小一岁,再者就是他太寡言,祁阳总是担心他与同学们相处得不融洽。 林简走进门,先喊“祁老师”,本想转头和其他几位老师也打声招呼,但是定眼一看,校长、副校长、教务处主任、年级主任…… 林简:“……” 算了。 校长拿着林简的录取通知书,通知书外面还套了一个巨大的硬质绒面外壳,从来不苟言笑的面容在闪光灯下露出喜气洋洋的笑容:“林简同学,祝贺你,曾经你为附中自豪,此时附中为你骄傲!” “……”林简接过通知书,低声道,“谢谢校长。” 林简搭在通知书外壳上的手指微微用力,结果一下、两下……没拿动。 林简狐疑的看了一眼始终保持八颗牙齿外露笑得仪态标准的校长,就听校长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气音对他说:“……看镜头。” 林简:“……” 配合着拍完了照,下一个环节果然就是采访,林简简单听电视台教育频道的那个记者介绍了一下内容,无外乎就是需要林简坐在沙发上,将红彤彤的通知书展露在身前,然后真情实感发自肺腑地感谢学校感谢老师感谢家庭感谢父母,最后再和低年级的同学们分享一下自己的学习心得和取得中考状元的心路历程,全程大概半个小时时间,就可以了。 和林简对接的记者秉着超高的职业水准滔滔不绝,丝毫没有发现眼前的男生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淡。 等他说完了,林简清晰地吐出一个字:“不。” 记者蒙了,校长主任老师也都跟着蒙了一下,另外的一名记者问道:“林同学,你说……不什么?” 林简耐心已经快要告罄,眉间微皱:“不接受采访,也不想分享我的成长环境教育经历和心路历程。” 周围的记者和摄像面面相觑:“可是……每年的中高考状元都……” “那是别人。”林简拿着录取通知书,转身向学校老师们所站的方位躬身鞠了一躬,而后直接往门外走。 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下,回头对着那群记者朋友们,嗓音淡淡,声调不高地补充:“忘了说了,三年之后的高考结束,我同样不接受采访。” 嚣张得平静。 知道今天是林简返校那录取通知书的日子,傍晚时分,宋秩开车到家,说是要接他回沈家大宅吃晚饭。 沈家大宅离沈恪住的这幢花园别墅大概四十分钟车程,在得知了林简的中考成绩后,宋秩一路上就没消停下来,好听的话说了一道,最后在林简一句“宋叔叔”之后,被迫收音。 林简到大宅的时候沈恪还没有来,确切说,他都不知道沈恪会不会来。 沈长谦颐养了这么多年,集团事务再不过问,近两年愈发气色矍铄,只是人还坐着轮椅,不良于行。 对待林简,沈长谦和丛婉真的就如对待到自己家的孩子,林简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摆着各种他爱吃的坚果零食,手里明明已经放不下了,丛婉还时不时地给他抓上一把。 林简把录取通知和成绩单给他们看,两人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连连夸他有出息,日后必成大器。 一直到开餐,沈恪才风尘仆仆地姗姗来迟。 这顿家宴不仅有沈恪父母,还有几个沈家的亲戚在,可能是门风所致,沈家人大多知性从容,也不知道沈恪那副人前冷硬人后散漫的劲儿是随了哪一脉了。 席间言笑晏晏,除了沈恪和林简,就连丛婉都陪着沈长谦和家中亲眷喝了两杯干红。谁料放下酒杯,沈长谦忽然对沈恪道:“集团的几个董事最近又找我做说客了,这么多年,你这‘沈总’的头衔也该换换了。” 此言一出,桌上原本热烈的氛围霎时静了下来。 当年沈长谦发生意外,沈恪被迫终止学业回国接手集团事务,他对内恩威并施,对外纵横捭阖,这么多年过去,早已经是沈氏说一不二的掌权人。但是不管是在董事会的头衔,还是行政部门备案上,个人职务始终都是“沈总”而并非“沈董”,因此,沈氏集团董事长一职,实际悬空已久。 桌上众人默不作声,都在暗暗揣度沈恪的神色,而沈恪闻言,只是拿着汤匙的手微微顿了一下,随口道:“再说吧。” “你都‘再说’了七年了,还想拖到什么时候?”沈长谦语重心长,而后深深叹了口气,默然道,“我知道你心里挂念着什么,但是小恪,有些事既然开始了,就没法改变,也没有回头路了。” 沈恪沉默不语。 沈长谦又道:“我和你妈妈年纪大了,北方的天气不适合养老,我们最近总想着去南边或者国外长住,但是你……我没法安心。” 半晌过后,沈恪肩背的微微松弛下来,宛如在执拗固守和放弃妥协之间做出了一个不得以的选择,终于开口,低声说了句好。 从大宅出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林简看得出,丛婉本来是想留他们在家里住一晚,但是有了先前在餐桌上那段插曲,挽留的话到最后也没说出口。 沈恪没让司机送,回去的路上自己开车。林简坐在后坐,跟着他一同沉默。 到了院门口,林简下车,沈恪却没动,只是对他说:“考得这么好,开学前有时间带你去骑马。” 林简点点头,问:“你不进去吗?” “好久没上山了,我去转一圈。”沈恪语气轻松,听不出什么波澜,“终于考完试了,你也给自己放几天假,别看书也别练字,早点睡,听见没有?” 林简点点头,看着沈恪升上车窗,黑色的轿车划深夜,往后山方向疾驰而去。 然而,林简这一晚辗转反侧,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十一点的时候,门外依旧毫无动静,等过了十二点,林简再也躺不下去,冷着脸起床换衣服,开门去后山找人。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林简果然在山脚下看见了沈恪的车,说明人却是还没走,还在山上。 山脚到“落趣园”有专门开辟出来的石阶小路,林简上山并不困难。 进了园,周遭皆是幽静宁谧,月光照得四周影影绰绰。林简先到四面厅,没人,再到天井小泉,还是没人,最后连两个温棚都找了,依旧没有看见沈恪的影子。 那就只剩一个地方了。 边楼一层厅堂中,沈恪仰面躺在一把摇椅上,手边的地面上摆着一幅巨型图纸。 听见脚步声,沈恪诧异抬头,怔了半晌,才问:“大半夜的,你怎么来了?” 语气算不上多温和,像是责怪他不该深夜独自外出。 林简没理会他的略低的语调,径直走到摇椅旁边,静静看他片刻,指着地上的设计图,问:“这是什么?” 沈恪随着他指尖淡淡一瞥,嘴角稍稍扬了一下,说:“是我当年在宾大研究生的毕设。” 沈恪的宾大学位拿得并不顺利,当年他被迫休学回国,中间两年诸事繁杂,于是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学院申请延期毕业,但即便这样,他也没想着干脆放弃。终于在两年后,所有接盘的事务走上正轨尘埃落定,沈恪才抽时间飞了回费城,在那边呆了三个多月,拿到了自己的研究生学位。 像是给自己一个交代,也给自己存一点希望。 他从始至终的,未曾改变过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世界级的园林大师。 然而今天,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林简静静看着地上的那张设计图,忽然感到一阵烦闷。 半晌,他慢慢绕过图纸,走到沈恪身边蜷膝蹲下来,缓缓抬手,拉住了他垂在躺椅边缘的一根手指。 少年微微仰头,被月光浸染的眼眸明亮凝定,轻晃着他的手指说—— “……小叔叔,你别难过。” 24 第二十四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24 第二十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5 第二十五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25 第二十五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6 第二十六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26 第二十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7 第二十七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27 第二十七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8 第二十八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28 第二十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9 第二十九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29 第二十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0 第三十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30 第三十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1 第三十一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31 第三十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2 第三十二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32 第三十二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3 第三十三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33 第三十三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4 第三十四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34 第三十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5 第三十五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35 第三十五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6 第三十六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36 第三十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7 第三十七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37 第三十七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8 第三十八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38 第三十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9 第三十九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39 第三十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0 第四十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40 第四十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1 第四十一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41 第四十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2 第四十二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42 第四十二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3 第四十三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43 第四十三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4 第四十四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44 第四十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5 第四十五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45 第四十五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6 第四十六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46 第四十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7 第四十七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47 第四十七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8 第四十八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48 第四十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9 第四十九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49 第四十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0 第五十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50 第五十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1 第五十一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51 第五十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2 第五十二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52 第五十二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3 第五十三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53 第五十三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4 第五十四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54 第五十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5 第五十五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55 第五十五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6 第五十六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56 第五十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7 第五十七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57 第五十七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8 第五十八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58 第五十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9 第五十九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59 第五十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0 第六十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60 第六十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1 第六十一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61 第六十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2 第六十二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62 第六十二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3 第六十三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63 第六十三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4 第六十四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64 第六十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5 第六十五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65 第六十五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6 第六十六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66 第六十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7 第六十七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67 第六十七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8 第六十八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68 第六十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9 第六十九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69 第六十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0 第七十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70 第七十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1 第七十一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71 第七十一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2 第七十二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72 第七十二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3 第七十三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73 第七十三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4 第七十四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74 第七十四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5 第七十五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75 第七十五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6 第七十六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76 第七十六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7 第七十七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77 第七十七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8 第七十八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78 第七十八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9 第七十九章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79 第七十九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0 第八十章(正文完)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80 第八十章(正文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1 番外-假如爱有天意(1)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81 番外-假如爱有天意(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2 番外-假如爱有天意(2)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82 番外-假如爱有天意(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3 番外-假如爱有天意(3)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83 番外-假如爱有天意(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4 番外-假如爱有天意(4)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84 番外-假如爱有天意(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5 番外-假如爱有天意(5)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85 番外-假如爱有天意(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6 番外-假如爱有天意(6)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86 番外-假如爱有天意(6)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7 番外-假如爱有天意(7)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87 番外-假如爱有天意(7)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8 番外-假如爱有天意(8)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88 番外-假如爱有天意(8)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9 番外-假如爱有天意(终) - 被温柔攻养大后 - 常安十九画 《被温柔攻养大后》89 番外-假如爱有天意(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