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良药 - 误清规 - 彼鹿 林间竹影浮动,光影斑驳,今日禅修,长隐上百号僧徒,纳衣红罗,交错与一片竹海绿林中。 众僧都阖着眼,双腿盘坐,双手落于腿踝,唇启轻喃,经文如天荡佛音,声声回耳入心。 “待明年,我也要与师兄们一起在此地禅修!” 刚入宓宗的小沙弥,悄悄躲在百十步外的林里羡望。 “明年,咱们那位新掌尊就开始收徒了!” 旁的另一高个沙弥已入宓宗半年,藏着“野心”。 “我要是能拜入他的门下,尊他一声师父,到长隐每十载开寺普度那日,与他老人家独立西华云顶,受天下人礼敬佛瞻,就连皇家也要派十里仗队从西京三跪九叩至此,请盏佛灯,啧啧!何等威风!” 宓宗长隐,收有上千僧徒,却只不足百人能真正拜入禅、武二门,叫各门尊一声“师父”。 其余的僧,都只有眼巴巴地望着,望着自己在这日复一日的修行中,突然禅思悟了,或武筋开了,求一个好门尊。 “掌尊……嘿嘿!”小沙弥突然显了乐。 “你乐什么?”旁人用手肘抵了抵他的肩,很是好奇。 小沙弥眯眼观天,脑中即刻浮现了那日之景。 “三日前,阿饶姑娘哭哭啼啼跳入西面的青龙潭,我亲眼瞧见……是掌尊救的她……” 净空把阿饶救起来时,阿饶口鼻中皆呛入了潭水,她一边咳,竟还有一些欣喜:“净空,咳,咳……你到底是舍不得我死吧!” 然净空揉出衲衣上的水渍,淡漠地回:“出家人不会见死不救。” “你,就会拿这些话搪塞我!” 转眼,阿饶的眼渗出泪来。 人软软糯糯,和着湿哒哒的衣,挠人心惜意慌。 “那你也不必拿这些泪试探我了。” 可眼前的人说话依旧冷冷冰冰。 这出家人,毫无悯人之心。 阿饶闻言凝住泪,只愣了一下,便如同换脸般倏尔一笑,唇边顺流滴落了一粒水珠子。 “呵!是了,泪早不中用了,如若我真死了,你也不心疼了?” 似是问,也是答。 “贫僧惜的,是一条命。” 又…… 阿饶不依:“那方才,净空大师抱我的时候,想的什么?” 刚刚净空把阿饶从潭中捞起时,两人挨得甚近,隔着水衣,一层皮,滚烫烧心。 净空背对着,就连躲在石壁后的小沙弥也未看清他的脸,只见他低头绕了半圈脑袋,像是被什么在心口挠了一下。 “一心救人,并无其他。” “净空大师不必骗人骗己,你定力不够,何能做宓宗的掌尊?” 阿饶笑出了几分邪魅,额前发丝凝成数股,紧贴着面,像戏台上演的缠人蛇精。 净空蹙眉,又揉了一通后脖。 她总是不撞南墙不罢休。 “贫僧虽只是一介凡胎肉体,可也不是你一个妓子……便能勾引去的。” 说人不揭短,净空此话倒是失了一派之尊的身份,也扰怒了阿饶。 “你……好!我是妓!我倒要看看,我的那些本事能不能勾引宓宗的掌尊!” 阿饶说完,即刻撩了衣襟露出玉体香肩,湿着身跳上净空的背,死死搂住他的脖,并夹了他的腿。 “然后呢?”高个沙弥饶有兴趣,追问。 “然后……”小沙弥吞吞吐吐。 他实在有点想不通,掌尊可是了祖大师亲定的宓宗接派人,怎能让一个出入俗尘的妓子弄得那般狼狈呢? “然后咱们掌尊……掌尊,就背着阿饶姑娘,又一齐跳回青龙潭中了。” 这话过后,是一顿静默。 高个沙弥痴痴愣着,后又摇头叹:“啧啧!作孽!” “你未曾看到,三个月前,阿饶姑娘在授尊礼上,当着整个宓宗的面,狠狠骂了咱们的掌尊。” 小沙弥吓圆了眼,“都……都骂了什么?” “她说咱们继任的新掌尊许诺要为她还俗,娶她过门,说咱们宓宗配不上万佛之门的名声,她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掌尊是个鬼话连篇的伪君子、负心人,她还要武林为与宓宗同伍为耻。” “要......要毁了宓宗长隐的万年基业,让掌尊成为宓宗的千古罪人!” 这番话即便已被传过数次,可次次所说之人都冒着密汗,所听之人都悬空了心。 林间远远的,有一倩影,白衣稠裙,腰身纤细,娉婷袅娜。 似是一条蛇尾,缠绕竹结。 “妖女!又是再打什么歪主意!” 禅修的僧徒中,早有一人气横了眉眼,两手捏紧着拳,端在腰间。 “师兄,随她吧!”净空阖眼劝了一句。 可身侧的那股热流,似是要将蒲团下的落叶燃成灰烬了。 这吾悔!定力如此不足,要不都说他靠的是一身蛮力得了门尊呢! 宓宗分了两门,禅僧和武僧,禅僧观佛,武僧行功。 可若是位列门尊,受了法戒的僧,无论是入的禅门还是武门,禅修武修都不得缺席。 吾悔是宓宗的武僧,位列武门门尊末空位,禅修是他在宓宗最恨的事。 可如今又多了一样,就是赖在长隐数月,勾了他原先的师弟,如今宓宗新任掌尊净空的妖女——阿饶。 “要是大慧禅师在,早收她入七层骨囹了......”吾悔咬牙。 话语刚落,阿饶已走近了他们身前。 眉如细柳,眼如杏,羽睫浓叠,烁繁星,肤冷白皙,合欢钿,玲珑鼻翼,唇带蜜。 古词里上好的佳句 ,都可用到她身上。 可偏偏生了这样一副娇颜的姑娘,又偏偏出生为妓,这也就罢了,烟花月下,寻个贵公子就得了。 她偏偏一眼钟情了宓宗长隐的新掌尊。 阿饶不但当着宓宗所有僧徒的面,骂过净空。 她还对法堂的佛首立了誓,她要一辈子缠着净空,至死方休。 可长隐寺门前的扫地僧第一眼看见阿饶,就下了定论。 “宓宗,仓生佛徒皆从此入,成佛登天皆是此门,岂是一个小狐媚子,就能祸害的。” 宓宗源自朔古上魂,相传这世间还是一片沧海时,天佛释染入世,为寻一处栖息之所,他拢聚西华与九重天最近的那片云海,形成了这人世间第一片空灵之地——西华云顶。 释染在此修佛数载,并幻形分身数支,助他们登天入佛。 可其中有一支分身拒饮天露,似是确无佛缘,释染见状,有心重塑其灵根。 可谁料那支分身有向善的希冀,谦声对释染说:“不久后,这四海云洲之上会有一个天下,天下万灵,若心无所倚,无所愿,无所指引,那便是一片混沌之池。” “若万灵,趟一世,都是这般无所得,那便是白白来了一遭,可若是有我长留于此,守门建派,念佛感世,护他们德行周全,创一片博施济众的天地,也不枉我来这世间走一遭了。” 此话一出,亦感染了释染,他自持为天佛,却不及其分身心怀苍生。 释染在自愧不如之际,又遁入轮回重修了一世。 此后,那支气息薄弱的分身有了自己的名字,他便是宓宗的创派师尊——大慧禅师。 大慧禅师虽一生未登门入佛,可他一手创建的万佛之门——宓宗,长留于天地间,以此渡佛百世,乘人万年。 如今,即便它低调如蝉蚁,却仍是天下武林的擎天柱,云洲众人的心头灯,任这世间谁提起都得怀着一颗崇敬之心, 所以,即便来此祸害的是艳压群芳的天宫第一美人——广寒仙子,也得灰溜溜地拎着她的小白兔回月宫。 此刻,阿饶蹲坐净空的对侧,端看着这个俊朗和尚。 眼眸从眉至唇,飘过颚喉,落入其胸间。 了祖大师为他点下的戒疤就在那儿,眼下,藏着的应尽是溃烂不堪的腐肉了。 “今日又是要做什么?河也跳了,诵经堂也闹了,还要何?”净空未睁眼,又是冷言相陪。 阿饶心中又气又疼,自觉眼泛微红。 “既然都不中用,今日,与你做个了断便是!” 此言说得轻飘飘的,好像是驾着云而来,只等飘散。 “如何了断?”前人之言字字携冰。 阿饶沉了心,拿出身后的榆木酒葫芦,荡与他阖着的眼前。 听闻水音,净空终睁了眼。 “我就说吧!掌尊,这妖女能有什么好心?她是来引你破戒的!” 吾悔自以为看穿了一切,在一旁恨得牙根儿疼。 阿饶眉眼尾翘,玉指撩拨青丝,轻笑不止:“戒?哪还有什么戒,你问问净空,他已为我破了多少戒!” 往日她总是想:万佛之门如何,一派之尊又如何,若是她不肯放过,净空就是成了真佛,她也要上九重天把他扯回凡间,让他永世堕于七情六欲之中。 “说话可算数?”净空又问。 可身后的众僧徒听了此言都睁圆了眼,相互对望,一片哗然:“掌尊,果真是要?当众破酒戒?” 那还了得! 阿饶轻轻柔柔站起身,举了酒葫芦来回晃荡。 问:“你当真要喝?” 净空也随之起身,离了蒲团。 要论神姿,谁胜得了这临风不乱的佛骨呢,他足足比阿饶高出了一头,眉眼细长尾扬,眸色清浅,唇齿郜泠,颈间绕有一串琥珀珠子,另一端绕与指间,尤显指骨纤长。 即便整身笼在纳衣里,也掩不住那出身宓宗武门的铜臂铁躯。 阿饶第一次在人群中瞧见那双亮澈的眸时,他也正瞧着她,只一眼,她便以为自己成了仙。 “阿饶姑娘,饶了贫僧吧。” 话虽是求饶,可说话的人明明携有一身正气,不曾软半分。 说罢,净空伸臂夺了酒葫芦,欲一饮而尽。 可一只香手忽横穿过臂,遮住了他的口。 两眼对望,风云唤起,竹摇叶淋,一边青丝飞舞,一边气游神云。 到头来,也并不全是她一人的独角戏,便值了。 “净空,你别喝,我恐要反悔了,我……” 话在断断续续地续着。 可净空只看到她眉眼俱弯的模样,好看得像一盏登空的新月牙。 他不敢再多看,闭眼仰头,一口便饮尽了葫中酒,可葫芦还未离嘴,人便直勾勾地倒了地。 众僧徒吓得瞬间簇拥而上,齐唤“掌尊”。 林间偷望的两个小沙弥也被惊得差点跪倒在地。 其中一人惊叹:“不能呀!掌尊可是出自宓宗武门,日日受的都是吞血断牙之痛,还闯过堪称抽筋逆脉的百人青铜阵,一口酒而已,还能让那一身的铜臂铁躯都白练了?” 阿饶被挤出人群外,倒退数步,隔着厚厚的人墙。 心里直骂:“这帮人,不管怎的,就是要拦着我与他。” 可怜最后,她也只得含泪隔空作别:“死和尚,我饶了你吧!” 这一话音轻如虫蚁,只入了她一人的耳。 吾悔见如何也叫不醒净空,怒火中烧,拨开人群大喊:“妖女,你到底给掌尊喝了什么?” 他早该一掌劈了她的,免得她再去祸害人间。 只见阿饶已走远,枯剩一道白影叠绕林间,林间传来忽高忽低的一语,久久回荡。 “喝的好东西,让他皈依佛门的良药!” 第二章 小哭包 - 误清规 - 彼鹿 “姑娘,这是你的吗?” 街上,一身着青衣,玉冠高髻,眉目却秀丽可亲的女子拾起地上的一方淡紫绢帕。 “姑娘!” 见前人不答,她又唤了一声。 话语间轻嗅绢帕,还溢着淡淡的栀花香气。 阿饶听闻高唤,转身,两只眼已哭肿了不少,鼻头也带着粉红,一脸茫然无辜。 青衣女子骤然被阿饶惊艳到了,暗叹:“这小哭包还挺好看!” 遂又问了一句,并将绢帕向前递了递。 阿饶点头,接过东西,清嗓规规矩矩地回:”谢谢。“ 回身正要走,又让那女子叫住:”唉!姑娘,是何人欺负你了?不必如此伤神,我替你收拾他便是!“ 她生平最见不得女人伤心,更何况眼前的姑娘生得粉面桃花,娇娇弱弱,别说男人了,就连女人也舍不得欺。 “是让……男人抛弃了?” 可女子伤心,十有八九就是让男人负了情。 阿饶若有所思,垂了一半的眸,粉哒哒的脸上仍闪着光,好半天,才从嘴里柔柔吐出几字:“不必了,是我抛弃的他。” 说罢,转身离了集。 这是长隐山下最热闹的集,今日集中穿行又多了许多持刀握剑的人,三两结队,应都是代表各派掌尊门主来给宓宗的新掌尊送贺帖的。 “青女!还愣着干什么,再不上山,天就黑了!” 青衣女子因阿饶的一句话对这小哭包刮目相看,完全未听见同行女子的唤。 “青女!”前面的人又急唤。 她才恍然回了神,“唉,师姐,等我!” 。 集中喧闹不停,层层叫卖掩了各方的脚步,却藏不住那隐隐的细呜。 “阿饶……” “我没哭。” “还说没哭,瞧你这张脸!” 说话的女子是南粤四海盟盟主佟淮天的女儿——佟茵茵,她双手抱在胸前,手里还持了一把纤长的碧灵剑,一脸无奈。 她二人一路从长隐下了山,那娇俏的姑娘虽未回过头,可一直在旁侧抽吸鼻中泪涕。 佟茵茵实在看不下去了,可这梨花带雨之姿惹得她的心,也疼惜惜的。 “阿饶,你还他一世清静,佛普众生,你做了好事,你是个大善人,要换成我,定……”话到此处,戛然而止。 换成她? 她倒是想,可净空看不上她,净空的心里,明明就只有眼前这个媚眼蓬松的小美人儿。 还记得她初识这二人那日,万里晴空下,湖平树静。 一个玉面僧人牵了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马上坐了一个摇摇欲坠,似是一碰就要化的美人儿。 美人儿一手遮阳,一手扶肩,芊芊白指,透过光,粉嫩嫩的,额边凝的汗,都溢着香。 待马行至四海盟的匾额下,净空当着盟里众人的面,将阿饶抱了下来,惊了所有人的眼。 宓宗的和尚也能有情,还生得这么好看,看得佟家小姐两眼都能揉出蜜来。 彼时,佟淮天正在给自家小女选婿,四海盟的地位虽比不得武林六派,可在江湖上也是能号令一方的,更何况,他依附的可是六派中富庶四洲的天影派。 即便不买佟淮天的帐,也自会给天影掌尊亓名几分薄面。 南粤齐聚武林才俊数日,经过层层武试,佟家小姐终被配给了白沐山庄的二公子白里荣。 佟淮天曾靠一把破魂刀叱咤江湖,十七岁便立派四海盟,三十余年过去,如今,南粤的江湖都是他说了算。 而白沐山庄也是有着近百年基业的大武户,庄中人才辈出,那几位公子,个个都是心怀大志的侠义之士。 可偏偏净空路过了四海盟,任他白里荣再如何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佟茵茵都不要了。 她因净空动了少女心思。 她想:“这品貌不凡的宓宗和尚既然喜欢女人,怎么就不能是我呢?” 佟茵茵不惜让四海盟赔了白沐山庄脸面,让了南粤晋河走商的运河线给白家,就连自己,也成了整个武林的谈资笑料。 佟淮天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气得恨不能一刀劈了净空,可且不说他是不是净空的对手,宓宗的人,整个武林,甚至整个天下,都要礼让七分。 即便如此,佟茵茵还是单单落了个一厢情愿,空想一场。 净空对她礼节有度,却对阿饶情渗透骨,就连看阿饶的眼神,也并不是什么佛家慈悲之感。 只要有阿饶在,他的眼全是一片云路清晰的灿烂星河。 佟茵茵本应对阿饶心生怨恨,可那位纤纤玉骨的美人儿总是捻着笑,好生好气地唤她:“佟姑娘。” “佟姑娘,你真是个善人。” “佟姑娘,你家真大!” “佟姑娘,我们当真可以在此借宿几日吗?” 在佟茵茵留他二人住在四海盟的上宾房时,阿饶眉眼俱开,一连道了好几声谢,心里欢喜终于不用在露宿破庙了。 “这么没心眼儿,原来是个笨花瓶。”她佟茵茵的心思明明昭然若揭,她就是要净空多看她几眼,证明她也可扮得骨柔身轻,也可打扇执绢。 可最后,兴是自己被那几声“佟姑娘”叫酥了骨,她也折服于阿饶的弯弯笑眉中,与其成了姐妹朋友。 用佟茵茵侍女巧儿的话说,那便是“这狐媚子既已生成这样,还总是弯着眼,甜着音抽剥人心,哪个男人看着不动情,别说是男人了,就连女人也......” 别说女人了,就连宓宗和尚不也摇晃了佛心吗? 然此时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四海盟地界跑出来几只无名小鬼,闹得几方村落不分昼夜闭户,还丢了好几个七八岁的小子。 佟茵茵正想借机躲了她爹的唠叨,便偷偷带了四海盟的人欲去收拾了他们,也好回来领个功,讨个清静。 清荡阴魂本也是宓宗该做的,况且,已折了人间好几条性命,净空,阿饶便也跟着她一起上了路。 那日,因那几只鬼前世的冤孽重,冥船载不动,过不了旮河,不得轮回转世,他们将一腔冥怨都洒给了这个宓宗的高僧。 小鬼们本奈何不了净空的,可谁让净空动了情丝,佛身戒骨有了情痕,行功唤影之时,欢念一股一股涌现脑中,全是阿饶弯眼粉腮,捏着他的宽臂,柔唤:“净空,净空!” 此时他才自知,自己再也不是那个六根清净的高僧了。 武修坦途,净空是为了行列武门门尊,才被宓宗的老掌尊了祖大师遣下长隐的。 了祖曾说:“有一天,若真登仙入佛,怎能不了人间百世呢?” 小鬼们本是魂,自然也看得透他的魂,他们看出净空的佛骨早软了,一个背了师祖戒法的和尚,也能替天行道来灭他们? 笑话。 可即便净空的禅念已染了浊气,也不碍最后收拾了他们。 几个回合下来,当那招郜月北斗使到第二式时,才差点碎了这些怨魂的魄。 小鬼们见那小佛僧的势头颇高,未免魂飞魄散,忙偃旗息鼓,向净空告饶。 净空这才腾身收回了掌。 他记得宓宗禅门的修室里,挂了一幅匾额,写有“普渡众生”四个大字。 又想:“若是禅门门尊慧寂师兄在此遇见了他们,他会如何呢?” 以佛感之?亦或是以经超度?朔古上魂,宓宗创派之初,大慧禅师不也是说过“以佛感世”吗? 思罢,他御掌唤风,阖眼念经,不消片刻,就收了那几只小鬼的戮气,可阴鬼戮气不能归于天地,净空只得将其尽收于自己的掌脉之中。 “佟姑娘,此后,他们只是些寻常阴魂了,过不了几日,应会有冥司带他们重踏轮回,你可放心。” 净空说完,侧头看向另一旁的阿饶,眸眨了一下,嘴角隐隐上翘。 四海盟跟去的人见此甚是欢喜,没想到白捡一功。 “乐什么?还不快拿柳藤把他门捆起来,泡到墨粉缸里去,害了我南粤几户人家,也该受受罪了。 佟茵茵心里不爽,欲拿那几只鬼出出气。 可一听又是柳藤又是墨粉缸,小鬼们即刻变得更惶恐不安,没想到刚刚才捡回了这条魂,又要被这阳间的人好好整治一番了。 那宓宗和尚,明明摆起架势饶了他们,为何现在又纵着这些人来折磨他们呢? 假仁假义,惺惺作态,伪慈悲! 伴着生前的冤孽回忆,他们越想越气。 “凭什么这世间有的人明面称佛,暗里尝色,凭什么这样的人受万人敬仰,天下礼尊,凭什么我们就连做鬼也如此窝囊受屈呢?” 戮气虽已让净空收去,可若是他们孤注一掷,纠缠的阴魂仍是可聚在一起幻化一封冥掌,与净空来个玉石俱焚。 天地间万灵最勇猛的武器,便是他们自己,狼虎以爪牙为厉,蝼蚁筑穴啃噬河堤,人以心挡天,魂聚魄覆地。 当柳藤捆来时,没有谁有过犹豫,不过是没得再生而为人的机会罢了。 封轮回,幻冥掌,只在一念间。 赤褐浊气腾升,吓得四海盟的人向后连滚带爬,好似给那封冥掌让出一条宽敞的大道。 然千钧一发之刻,这一掌却硬生生落在净空身侧的阿饶背上。 净空不及护住阿饶,眼睁睁地看着那张光彩照人的脸黯淡下去。 瞬时,掌入心门,他二人俱被一团浊气紫光裹在其中...... 这宓宗和尚不是魂牵那小狐媚子吗?让他身死,不如让他尝尝这人世间的呕心抽肠、凄入肝脾,天人永隔才最摧心。 待瘴气散后,众人才看到,阴魂倒是灰飞烟灭了,可净空也跟抽了骨一般。 他扔了佛珠,将阿饶紧紧捧在臂间,任血浸红了衲衣,任青丝揉进胸膛,眼底满满的猩红,一个劲儿急促地唤:“阿饶!阿饶!” 此时,佟茵茵眼里的清冷和尚,才真的是落入尘间了。 他的万般宠溺、惶恐失去、七情六欲,皆给了阿饶。 阿饶的这一生,也是值了。 也正是因此,佟茵茵才跟了带着阿饶的净空上了长隐。 此去,阿饶是活过来了。 可净空却又不要她了。 。 集的另一头,四海盟盟主的三弟子阮从楼一直追着人群中的两个女子。 阮从楼个子尤高,不如佟茵茵和阿饶灵活。 他费了老大的劲,才抓住了那位姑奶奶的臂,将这二人堵在了巷子口。 “我的大小姐,我求你了,就跟我回南粤吧!”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双手奉于胸前,恭恭敬敬作了个揖。 “你四海盟的盟主不是说已与我断了父女关系吗?我还回去做什么!”佟茵茵脸扭向另一边,气回。 “那都是做给白沐山庄的人看的,师父已赔了晋河走商的运河线,这不是......人没嫁过去,嫁妆倒赔了好几倍......” 最后几句,本是小声嘟囔,可还是恼了佟茵茵。 “阮从楼!我偏不跟你走,看你回去如何交差。” 佟茵茵知道,她爹的气消了,心也软了,否则也不会派了四海盟一贯与她最交好的阮从楼来寻她。 阮从楼从小就让这位佟家大小姐欺负惯了,口直心憨,才几句话就把人得罪了,没辙。 “茵茵,你就不想家?不想你爹?还有你的兄长......”阿饶忽在一旁开了口,这位阮大哥曾在四海盟照拂过她,是个善人。 “不想!本姑娘要去闯荡江湖,做个锄强扶弱,匡扶正义的侠女。”佟茵茵一本正经地回。 听了这话,阮从楼额上冒出一层细汗。 又作,还不如早早嫁人了! 阿饶遂即忽地扯下佟茵茵挂在腰间的佩玉,递与阮从楼,道:“阮大哥,你回去吧!茵茵心意已决,你左右不了她,你把这个交给佟盟主,告诉他茵茵死了,也算是个交代。” 一字一句,慢慢悠悠,落语轻柔。 “阿饶!” 佟茵茵怒唤,这不是!在咒她吗! “我听人说,江湖险恶,天道存魔,有几个人能单枪匹马闯出像你爹这样的名堂啊?况且,以你的身手,十有八九,尸骨都难寻......” 阿饶越说越小声,仿佛身旁的佟茵茵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你小看我?” “阿饶不敢,佟姑娘,佟女侠定能闯出一番清白侠义大事业!” 那肿起的眉眼,轻轻弯了一弯。 “又哭又笑,王八尿尿。”佟茵茵气不打一处来,脏嘴乱说一气。 “佟姑娘骂的是,阿饶不敢笑了。”她两手执起绢帕,遮在嘴前,并向一旁的阮从楼递了个眼色。 阮从楼收了阿饶递过来的“暗号”,便准备接了玉佩,不成想,“啪”的一声,挨了佟茵茵一掌。 “你还愣着干什么,去送贺帖啊,” 佟茵茵被浇灭了豪言壮语,转头又向阮从楼撒气。 “你......不与我一起去?” 阮从楼暗叹这阿饶姑娘的厉害,可还是不放心。 “不去!那长隐,我算是待够了,一刻都不想再听那些和尚念的经。” “可......” “可什么可,你还怕我跑了不成!本姑娘要是不跟你走,你有辙吗?我愿在此等你,已是你几世都修不得的福气了!” 阮从楼觉得她话在理,可还是留了二人跟着佟茵茵,然后便领了其他人上长隐去了。 佟茵茵即刻改了主意,并不是害怕什么江湖凶险,也不在乎死无全尸,人生来就是一堆骨和肉,死在哪里又有何分别。 可阿饶说得没错,如今的世道已与她爹闯江湖时大有不同,江湖再无侠义,连他们四海盟都做起了走商的生意,连天影派这种靠贩卖情报发迹的门派都入了武林六派之列,这江湖还有什么好走的呢? 想想,也就罢了。 待人走后,佟茵茵连叹好几声气,转而看向一旁弱不禁风的阿饶,一万个不放心:“阿饶,你跟我回四海盟吧!我再替你相个好男人。” 然阿饶眸中深色渐深,像是一汪深潭高不测底,她心里早有了打算。 那日,宓宗的老掌尊与她说过:“净空怀有悲悯之心,命定感怀苍生。” 了祖大师虽是她的救命恩人,可她自然也有不服,便与其争辩:“我也是苍生中一物,为何不能让他悲悯悲悯我呢?” 如今,她算是悟到了,这世间哪有什么情义两全,不过是舍了小己,成全世人眼中的天下大义罢了。 阿饶虽气力不足,可她心力坚韧,散风拂过她身,促得她抖了抖袖,向旁人道:“我要去看看,他口中的苍生。” 第三章 广寒仙子 - 误清规 - 彼鹿 都城西京的辰王府近日宾客络绎不接,全因两日后,辰王世子李承业就要娶亲了。 皇亲国戚与朝中重臣的联姻,就连皇帝也亲送了像苍云剑这样贵重的宝贝作贺礼。 谁让他这个侄子是个武痴呢? 辰王府内,世子爷百无聊奈,闲散着席坐院中,浓眉眼正,鼻挺朱唇。 一身紫金缎衣被他压得皱巴巴的,还沾了几滴刚刚品过的那壶碧螺春的茶渍。 “世子爷,府外有宾客,说是亲自来贺您大喜的。”小厮穿过连廊,报。 “王爷见就是了!”李承业不满,他何曾在府内招呼过宾客? 这茗官可是越来越不懂他了,果真,去方台观的这几年,还是应该把他带上的。 “是!”茗官唯唯诺诺赶紧应下了。 他确实越来越不懂世子了,本跟着世子一齐长大,是最知晓李承业习性喜怒的人,可自从九年前,世子拜了气宗,上了方台观习武,再回来,已然不是从前那个小少年。 “往日,不是最爱交朋友热闹的吗?” 茗官一边往外走,一边小声嘟囔。 可不一会儿,那茗小子又跑了回来,气息粗喘,舔着舌,样子极其难看。。 李承业看了正要训斥。 茗官忙递上话:“世......世子,门口......门口那个说,是,是方台观来的......” “师父?” 。 李承业是当今圣上一母所出的亲兄弟——辰王殿下的独子。 炤华十年,因辰王妃死于潭州兵变,两岁的小世子便被送入宫,养在太后身边了。 在宫中,这位鸣珂锵玉的小世子享的是同皇子一样的规格伺候,九宫十二侍,一点没被怠慢过,并与皇子公主授与同一太傅。 朝入夜归,身侧时常伴着的人,除了自己的侍从,还有太后的人跟着。 如此在宫中穿行招摇,风光十足,惯遭人暗地诟病。 可圣上的半壁江山都是他爹辰王打下的,他李承业就是整日在宫中被黄辇抬着走,也无人敢责。 要说,这小世子本是有大好前程可谋。 可他五岁就从太监的手里买画本儿,六岁就用太后宫内的流光彩贝瓷瓶,跟侍卫换了一把传说中剑圣西子崖的东垣剑,七岁就再也不去听太傅讲什么尊贤治世了,吵着闹着要入江湖,行侠仗义,锄奸斩魔。 气得太后整日只叹气扶头,仰屋兴嗟:“明明生了个贵人命,非要去那泥沼里作贱自己的身!” 就如此又闹了两三年,待实在没辙了,辰王一气之下,将这个口中逆子送入与其还算有几分交情的气宗门下,让自己的儿子拜了气宗掌尊守珩(heng)为师。 气宗乃武林之祖,六派之尊,是唯一能与宓宗比肩几分的高门。 相传其坐落的穹丘腹地是朔古仙鹤群居之所,上魂时期,常有伴着仙童的辽楠仙君云游至此,是他在这层层仙池的穹丘驯化了桀骜不驯的鹤王,成了一丘之主,百鹤之君。 上魂后年,东海已势如破竹之气破堤,淹没穹丘。 彼时正直辽楠聚气养丹于天宫,他来不及救鹤群,再回望穹丘之时,已全是一片阔洋碧海了。 辽楠心灵负疚,自知愧对鹤王一族的归服。 悲痛之际,辽楠凛然将自己毕生修得的八珠气丹沉于东海海底,炉烧己身为青垂炼石,坐阵八珠卦心,保东海万世浪平,永不破堤,以慰仙鹤亡灵。 此后万年,其仙童弟子便长居穹丘,筑方台观,立气宗,收万徒,守鹤灵。 气宗虽不及宓宗有渡佛之尊,可也因仙君坐镇名满云洲。 世人都说:“因有了气宗,才有的武林,他是促豪杰立派,保卫生灵的根基。” 就连炤华十年,有一半江湖人涉入的潭州兵变,也全是仰仗了气宗守珩的入世才得以平息。 当年,辰王作为帝军主帅,与守珩相识互助,才还了军政和江湖一片安宁。 然此次,辰王本是想挫一挫小世子的江湖侠义梦,可谁料,李承业一去,便是九年。 “师父!”人还未见,声先已出。 可待李承业刚扶住他辰王府恢宏的玄石柱时,差点跌了一个跟头。 一身白衣稠裙,妍姿艳质,恍若从江南雨雾中徐徐走来。 那张贯惊艳了众人的脸,带着温润的笑。 “怎么?不是你方台观的师父师兄弟,你就不见了?世子爷果真贵人多忘事!” 阿饶将手负在身后,裙裾有几分被她踩在了地上,调皮地用脚来回撵着。 她估摸着,这身衣该换了,得好好敲这小金主一笔。 李承业先是一愣,或是完全看痴过去了。 后,才高兴地大喊:“阿饶?阿饶!真是你,你可算是想通要嫁给我了!” 。 夜里,密云遮着星河,如砚里刚化开的浓墨,层叠如渊,外头黑不溜秋,连个小鬼都没有。 都说都城西京的夜最热闹,看也不过如此。 李承业身份尊贵,自是要包了整个凤宾楼来招待阿饶。 “想不到我在妓馆待了半生,今日,也能做一回出手阔绰的客人!” 阿饶看着诺大的凤宾楼,富丽堂皇,虽不如她以往待的如归阁那般软香甜玉,可天子脚下,自是要有几分高傲的。 “都说了,这不是妓馆。”李承业已因此与她辩过好几回。 他执起仙酒壶,又给阿饶满上了一杯。 “是不是我还不知道?人家暗地里做了生意,世子爷未光顾过而已。” 阿饶的眼故作精明地眯成了一条缝。 李承业对坐看着,无奈叹笑,伊人未变。 而自己却要另娶她人。 酒过三巡,李承业有些晕了头,便索性躺了下身,望着顶。 “阿饶,你给我算算,我这命里,还有做侠士的运吗?” 这位一向挑剔的世子爷之所以喜欢来这儿,全是因这凤宾楼的屋顶并不是盖的实瓦,而是搭了一大盏透明的琉璃天窗。 若是星辰好,还能看到锆洁的月色和移幻的云烟。 “世子爷可为难奴家了,依今日这天,就是移星老祖来,也瞧不出你的命格啊!” 阿饶在对坐也跟着躺下,两手撑开。 心想:“可惜了,要是繁星满天,这钱才叫花得值了。” “哟!长进不少啊,还知道移星老祖了!” “小看人,就连三岁孩童都知道,武林六脉,三宗三派,宓宗、气宗、西后剑宗、苍鸾、移星、纵横天影,我待的是妓馆,又不是他宓宗的隔世门。” 话后一阵扎耳的寂静。 宓宗有他二人同识的那位故人。 曾是对手,也是朋友。 是恋人,也是陌路人。 “你怎么都不问我......那死和尚呢?”良久,阿饶轻声问。 对面幽幽传来比往常要深沉的声音:“九个月前,整个江湖,只要是能叫上名号的派门都得了宓宗的帖:长隐武门僧徒净空,晋为宓宗的新一任掌尊......” “要说这宓宗,果然是六派之首,听闻回送贺帖的人,盘活了长隐山下数十家住店了......” …… “......他既已做了掌尊,如何娶你。”言语中尽是疼惜。 当他知此事时,也想过去寻阿饶的,可他又觉得,应是阿饶先来找他。 她若是后悔,便是自愿来做他的世子妃的。 可阿饶来得太迟,李承业先等来了自己的婚旨。 听了这话,阿饶红了脸,玉珠入鬓,骤然凉了耳。 她轻轻吸吐了气,待心口平稳,揣着哭腔,狠骂:“如何不能,剑宗慕容邱都可另娶夫人,他都是宓宗的掌尊了,为何不能为我重定规矩!” 李承业因这一句话上了头,错愕着眼,偷偷叹:女人果真头脑简单! 可嘴上却为了哄美人,跟着一同骂:“都跟你说了,同我回西京做世子妃,和尚的嘴,唬人的经。” 更何况,那尊冷佛,光一张好皮相便能唬好多人。 李承业与净空初识时,本是受父命召回西京。 可巧让他在路上遇到了这位宓宗武僧,便追着赶着要与净空切磋武艺。 武林有三大旷世之争,其一就是位于西华云顶的宓宗与坐落穹丘腹地的气宗,到底哪一派的武艺更高升,若想达到登峰造极之势,是该修禅还是入道,此谜一直未解。 直到两百年前,有几道孤煞渊魔从上川源头流入中原,搅乱了河川走势风云,淹了好些临江村镇,数百人死于这场水涝,数千人无家可归。 朝廷派人四处修建堤坝,均无济于事。 而后,国师上奏,表这场灾祸是有魔犯境。 遂天下危难之际,皇帝遣了国师亲登长隐和方台观,求二位掌尊治魔。 最后,二派掌尊入世,自然是将那几道孤煞渊魔碎得连渣也没了。 有人说,看到气宗颜己问天借气,运风掌中,单手一击,就将那魔煞推入尘埃,归为天地。 也有人说,明明是宓宗乃回轻挥红罗,惊雷电劈,天际映出几道八爪蛟龙的身影,长嚎数声,就将那魔煞尽数收入广袖中。 江湖众说纷纭,世间流传版本众多,虽这二宗皆无人出来下个定论。 可就因那国师有一小徒,曾求入气宗三次被拒,怀恨在心,便偷偷引人占了宓宗乃回力挽狂澜一说。 因此,这一争终是偏向了宓宗。 也因这,李承业身为气宗弟子,为气宗这百年的低迷不服。 好不容易让他逮着个宓宗武僧,他要与净空一争高下,为气宗讨回万年正宗的名声。 可他缠了净空数日,净空皆不动念。 李承业便“不离不弃”,追着净空下了江都。 江都是出了名的花城,他们就是在此识的阿饶。 那日,繁花如锦,棉云绣天。 如归阁所在的那条街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人群中还有坐在男人肩上的小孩儿,指着六角莲座中的阿饶大喊:“嫦娥!是嫦娥!” 飘着紫缦绿罗的门前,着了一身雪羽衣的仙子,两臂笼在半透的白纱中,凝肤若隐若现,勾人垂涎,一头乌发绾成飞仙髻,眉心正中又妆有清粉色的梨花钿,环扭着细腰,跳着霓裳月依。 那日,江都名馆如归阁花了大价钱养得娇滴滴的阿饶姑娘,初入风尘。 第一夜,起价:一万金。 人群头部,好些权贵商贾家中的浪荡子弟都派了小厮来叫价,可又有谁能真正叫上一口价? 一万金,够一个普通人家吃上一辈子了。 走过人群,净空眼未斜,手仍拨着绕在颈中的那串琥珀珠,心无旁骛,四海皆空。 而莲座上的阿饶两腿盘坐,环臂交织,眸闪了又闪,恍若月宫拨云而现一般惊喜。 虽是个和尚,可这和尚俊得惹人心不向凡,倒也跟着成佛了。 不但那张脸空古绝尘,整身风雅高节之气也随他一步一步轩染周身。 “一万五千金!” “哇~啊!” 江都最富的盐商,陈家二公子一口就将价又提了半成。 “哟!还真是个广寒仙子......喂!和尚,你等等啊!” 李承业因贪图了几眼美人儿,差点跟丢了人。 “就五招,好不好?” 他跟在净空身后,讨价还价,喋喋不休。 净空不答,脚步也未停,云烟过眼,全然看不出半分人间该有的颜色。 “三招!就三招!成不成?不能再少了......”李承业气白了脸,又不好发作。 心想:三招,能比出个球啊? “一万七千金!” 街头又传来叫价,众人已被惊得没声了。 “你若嫌出城麻烦,我就把前头那个酒楼包了,你我二人闭门在里头过几招就行,哎!我保证,是输是赢出门都绝口不提,况且就我那三五招,也打不过你......” 李承业软磨硬泡,什么话都试过了,更是干脆把自己扁成一滩烂泥,赖也要赖在净空身上。 可前头的那人,莫不是长隐滚下来的石头? 这宓宗的本事,莫不是熬死人吧! 市集喧闹,李承业心中愈加憋闷,为此,他真的已绞尽脑汁。 “把她买了。” 正值无计可施,忽听见那石头云淡风轻地冒出几字,惊了他微张了嘴,愣了身。 他停在原地狐疑:这和尚,是动凡心了? 可净空说完此话,面上仍无颜色,人也兀自走远了。 让人不得便清。 ? 李承业遂即当街大喊:“把她买了,你就同我比吗?” 净空当然未回他,像刚才那话并不是从他嘴里蹦出来一般,又默默地往前走,心神皆不歪斜。 广寒仙子,不应就此落入凡俗的。 那一月,花城江都,奇事尽出。 可人们谈论最多的事情,便是猜测到底是哪家富可敌国的贵公子,花了能买下一条街的价钱,买了如归阁的阿饶。 李承业确实把阿饶买了,可净空还是没同他比武。 至此,这密、气二宗弟子的身后倒是多了个很不守规矩的姑娘。 这姑娘既爱赤脚,又喜描眉,说话软身细语,动不动就对人笑逐颜开。 这些本听起来寻常,可她整日光脚赖在净空的白马上,动不动就要以净空的眸做镜,对着他翘指描眉。 净空一闭眼,她就嘟了嘴,摇晃着净空的广袖,道:“烦净空大师帮帮忙吧~” 阿饶明显在勾引他,可这一切却让一旁的李承业看得心痒痒的。 “上好的一个美人儿,偏生眼睛不好,论情义和气概,哪一点儿不是我更胜一筹?” 每每听到李承业犯此嘀咕,阿饶又眯着媚眼,退到他的身后,为其揉肩敲背,可她哪有什么力气,不过是用软指甜语,挠着李承业的心。 “世子爷还阿饶一个自由身,犹如阿饶的再生父母,这份恩情,以身相许都不能报,阿饶唯有努力追求幸福和挚爱,活出一个精彩的人生,让世子爷倍感欣慰,引以为傲,这才是您施以援手,探寻人生的真谛了。” 她倒是聪明。 净空和李承业无不暗暗感叹。 可最后,尽管这样一个美人儿对着自己百般勾引,媚术全施,净空都无动于衷。 他这一路,解了四方万民苦难,归笼中鸟鹊回天。他默默做了许多好助,可唯一不做的,就是助阿饶。 阿饶故意跌进泥地里,故意让马尾草割了手,让虫子飞进了眼,让发丝缠绕枯枝。 可这些难都入不了净空的眼,他像一尊石佛,石心。 只每每在听到阿饶假装迫切地轻唤他:“求求你了,净空大师~”时。 他才会眉心一紧,并伴随了短暂而急促的“呼!” 天上的广寒仙子,不也曾惹得众仙垂涎吗! 就如此过了两、三月,李承业先放弃了。 他在缠了净空这些日子后,无一所得,唯情迷阿饶。 当着那位宓宗高僧的面,当朝辰王世子出言要娶阿饶做世子妃。 阿饶听完以袖遮鼻,笑。世子妃,哪是她一个做妓的人能想的,遂即便转身答应了李承业。 谁让他替自己赎了身呢?让他有一念欢喜,是她该报的恩。 转眼,这二人就跟着来接李承宰回府的人上了风尘仆仆的路。 一路上,阿饶一直将头倚在马车的帷窗上闷闷不乐。 她几番抿嘴回想:勾引男人,不就是这些法子吗?莫不是自己学艺不精,还得再回如归阁深造一番? 高山流水,归路冗长。 这一队人刚踏上回西京的路,可行了不过一天,就看见那有一抹白影横空略过,穿过阿饶乘的马车,穿过辰王府的侍卫,直指李承业。 白马仰空长吟,那位六法高僧稳稳坐于马上紧勒缰绳,马头被生生扯了一个侧回。 这不像他原来的做派,对万物生灵,他多是温柔相待。 可这匹白马,明明刚刚挨了他的重鞭,还被他用脚狠狠踢了马腹。 李承业被这一幕惊愣住了,差点没来得及呼停住自己的马。 其身后侍卫也觉来者不善,便持剑围在世子之前,指了净空大斥:“你要做什么?” 彼时净空,似心中有火,无源可泄,面上的冷清再也掩不住他内心的慌乱。 李承业却觉得这块石头的两眼第一次有了神韵。 只见净空连手拉扯缰绳,大呼马首归宁,然用力过了猛,手上竟现了几道血印子。 可他管不了那么多,既已御风而来,抛佛在后,不就是为了心中不明而起的情欲,且对前人奉上一句:“我跟你比,若你输了,她得归我。” 。 “世子爷,世子爷,快醒醒了!” 第二日一早,李承业醒来时,被从头顶天窗射入的光刺痛了眼。 “世子爷,您今日大婚,可不能迟了!” 茗官在一旁急得汗水湿透了身。 “人呢?” 他朦胧着嗓,睁眼问了第一句话,便是寻阿饶。 “阿饶姑娘拿了您昨日吩咐借给她的盘缠,走了。” 李承业心内一阵酸涩,好不容易送上门的欢喜,像一阵风,一晚便吹过了。 “这又是什么?” 忽手碰到身旁的黄皮画本儿,一拾起,便见上面赫然写有四个大字:第一侠士。 第一侠士? “这,这是......” 茗官看着,忙不停地擦汗。 心想着这阿饶姑娘,不知是世子爷在哪片江湖交的朋友,也太离谱了吧! “这是......阿饶姑娘拿您借给她的盘缠,在东市买的贺礼,说,说贺您大喜......” 第四章 天影 - 误清规 - 彼鹿 长隐山中多竹林,唯一处,朝寺北面有一大片阔业丛林,林中靠山绝壁的岩洞,冬暖夏凉,是参禅行功的好地方。 净空执掌宓宗的这两年,多在此独悟佛法,苦行修为,众僧徒便多绕过此处,不敢打扰。 丛林中,一小僧手执了封红绸缎面的帖,拨开宽大的阔叶,架高步子往里探寻,枝叶密布,原先的道早被遮得看不见了。 枯枝深处,总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有动静,小僧伫步回头望了一眼,眼已被阔叶搅得花乱。 宓宗圣地,不能有什么鬼煞! 他宽了自己的心,继续向前走,可脚刚踏出去,就似踩在一条松软的棉花上,吓得他也未踩实,便往后缩了一步。 同时,枯枝中窜出一条红黑斑斓的细蟒,正吐了舌朝他扑过来。 这小僧反应算快,一手就攥住了细蟒的前身,另一臂夹住蟒的头,那畜生即刻就被他降住了。 小僧看它花斑妖娆,不敢松懈,便一直发着力,咬紧了牙,臂上渐冒出了青筋。 忽前方又袭来一阵卷了枯叶的强风,霎时间就迷了他的眼,从而下意识地两手向前齐挥,遮了剩下的枯叶,挡了风,可那条缠在臂间已半死不活的细蟒,也随之逃脱得无影无踪。 “嘿!” 小僧往地上寻了又寻,果真跑了。 可恶! “谁遣你来的?” 不知何时,净空已现在眼前林中,眉目清朗,眸中埋有淡漠的光。 小僧闻声惊诧,两手速速并在颚下,颔首低眉。 “掌尊!” “何事?” 小僧这才想起刚刚手里的帖呢?一阵找寻的慌乱,他急得向后撤了几步,还好那帖是红的,一眼就在丛中看到。 虚惊。 “天影派掌尊遣人送来了帖,下月初六,是天影派开派祖师的冥诞,亓掌尊欲树碑立传,邀五派掌尊一同去做个见证。” 小僧说着,将帖递上。 光看那帖的气派,就知天影家底的不俗,可其扉页描金的那一“影”字,还是惹得净空视如敝屣。 俗不可耐。 “另,另外,亓掌尊麾下的风影,就在宓宗,等着掌尊亲自去……” 小僧小心地偷看了一眼净空的眼色,骤然冰霜的脸促他即刻噤了声。 那风影霸道,非逼了他拿着帖来找净空,刻不容缓。 否则,这位天影的狠角色扬言要亲自入林路。 周所周知,天影派掌尊麾下的四大影士:风,雨,雷,雪。皆是狠角色。 可如今风影单来做了个跑腿的,看来亓名确是个尊师重教的主。 “你先去吧。” 净空自然不慌,盖上冰冷的眼,遣人走了。 小僧遵令退下,转身快步钻入密林,东瞧西瞧,得,又找不着回去的路了。 在里头转了几个来回,已晕得摸不着头脑,一只小树鹨在一旁的叶梢上叽叽喳喳叫着,似嘲笑,叫得他的心愈加烦躁。可也只怪自己行武不佳,否则,一个翻云登顶站上高处,还怕找不着回寺的方向吗! 身后,刚刚逃生的花蟒又在悄悄靠近,这次它更聪明,缠着枯枝,远离了繁密的丛叶,声音极微,小僧着急找路,没得注意,他定睛寻了一处,准备一去。 可那花蟒忽前身立起,弯成了一个曲线,舌已向前吱了几下,似是猎物就在前方,同箭一般出击。 眨眼间,树鹨惨烈地叫了一声,被整个吞进。 小僧闻声又吓一跳,回头细看了一眼,一面摇头做叹,一面心生太惨。 还是快些离开这个是非地吧!刚走两步,忽惊觉:方才那阵风,猛然有序,莫不是掌尊驭的? 。 初六这日,天影洱城人潮聚集,热闹非凡。 听闻亓名为了此次树碑之礼,几乎把整个武林的人都请来了。 六派掌尊齐聚天影,其麾下四大影士实在功不可没。 风影上长隐,雪影渡苍鸾,雨影赴了方台观和万锟门,雷影踏觅漠地星阁,武林的当家人均已至此地。 树碑礼安排在洱城最高处的天齐坛,以六派为主,环绕坛心,其余的小派散座八方,上万人围坐主坛,散成一方佛莲样式,壮观有致。 净空年纪尚轻,从不曾与这几位掌尊打过交道,围坛的另五方,皆是已掌派数十年的掌尊,光是守珩掌舵气宗的年月,就已比净空的岁数还大。 可这位宓宗的新掌尊生得实在神姿隽朗,引人心驰神幻,特别是全为女子的苍鸾一派,有好几个女弟子,早已看得眼冒桃花。 “承蒙各位瞧得起亓某,今日,我在此为祖师树碑,有了诸位侠士的见证,也不枉我天影这数百年的飞腾。” 一丈高的泰山碑稳稳落在天齐坛的坛心,碑上刻有墨字,书写的全是他天影开山祖师的创派功绩,密密麻麻,字字冲顶,份量如千金。 “嘁!天影入世不过才数百年,有那么多闲功让他们祖师爷爷领吗?” 青女不服,啧啧连唾。 “啧!不懂规矩!” 位列苍鸾前位的掌尊肌颜微微向后瞥了一眼,责备道:“才数百年的建树就入了六派领军武林,也是他天影的能耐!” 天影派起初是洱城鬼市里一个不起眼的小门,靠的是搜罗江湖情报、名士隐私,以此贩卖为生。经数百年的延脉,天影的情报网已密罗如蛛丝,影士遍布四海云洲,纵然有人不耻,却也挡不住其暗地里的门庭若市。 如今到了亓名掌派这一代,天影不但已成大派,富庶四洲,更有传闻称天影的财力可敌皇家国库数十。 否则,当今圣上怎会将洱城卖给天影呢? 宓宗长隐所居的西华云顶,气宗方台观坐落的穹丘腹地,剑宗万锟门隐蔽的灵池岩洞,苍鸾世代绵延的苍鸾岛,以及移星千年盘踞的漠地星阁,无一不是皇家的领地。 可因这些门派历史久远,往上追溯的时间岂是一个朝代能梗概的,各朝皇室便多与之和平共处,相安万年。 只天影,是正儿八经从闵帝手里买了洱城为其派门之永居,也因此解了闵帝当年征讨北辽的军饷之急。 所以,洱城是一座逍遥的法外之地,它只遵天影的规矩。 “亓掌尊所为实在感天动地,不枉你开派师祖当年在鬼市那个小门头里,为你天影打下的百年基业啊!” 剑宗掌尊慕容邱拊手捋了捋那一小撮乌须,高声“妙赞”。 此话一出,其身后的剑宗弟子均笑出了声。 亓名忍下这一遭,可牙已在嘴里切得“吭哧”响了。 “今日,亓掌尊既已在此召集了武林众豪杰,那也免了繁渊送帖登各门了!” 移星派掌尊繁渊身披墨色星袍,他年岁未及老,可发中屡屡银丝却好似墨空中清晰的星轨盘旋。 “繁掌尊可是也要在漠地立个谢师碑?” 慕容邱蔑笑摇头,一副等闲视之模样。 繁渊竖起手中的星折银扇,摇出了神乎其神之姿,摆尾向了慕容邱。 不理。 “爵星东起,庚古盘天,九重为其地,昆仑倾万灵,彼时,是创派宓宗的大慧禅师领着众武林侠士以昆仑为脉,为爵星注入了天地苍生的灵气,才使其遥挂天照万年,诸位是否还记得,爵星,是我武林的命格……” 繁渊一贯关照江湖众人命轨,话多虚问。 “难不成,是爵星要陨落了?” 有人早已不满他慢慢悠悠的语调,发了问。 “倒不是,只要大慧禅师的灵还在,爵星就不灭,只是……十日前,它移了星轨,寻方脉,是要往西极之地运行了。” “那与我等何干?” 慕容邱蹙眉挤眼,抢问一话。 繁渊吸了口气,吞于心口。 “西极之地,有堆堆白骨的灵塔,各位,细琢磨吧!” 堆堆白骨! 又换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寒透眉心! “依繁掌尊之见……我武林恐要面对大劫了?” 亓名忽当众立起一派之尊的风范,缓缓抬掌面向繁渊,示意请他续言。 繁渊将银扇在掌中拍了又拍,似是真真细琢磨了半刻。 “繁某提个意,浩劫在前,我武林应志在同心,同心可敌万难,即便真有灭顶之灾,齐心协力方能百战百胜,可我六派分散四洲千百年,有像今日这样齐全的聚集也没得几次见,依我看……是该选个尊主,号统武林,拢聚万心的时候了!” 此话一出 ,除了六派的掌尊,其余派别皆窃窃私语起来。 各人有各人的见解,如若真的选了一个武林尊主,那是否,他就是天下第一了? “选尊主?如何选?” “莫不是还从六派中挑?” “我不服,他得打得过我才成!” 万人中,各方言论不一,全都是对这万中无一之人的挑剔。 “繁掌尊之言有理有据,如若武林真面此大难,我亓某先表个态,为了武林,即便是我洱城中的玄铁殿,全然奉上也不在话下!” 亓名仿佛是有备而来,一身白袍加身,剑眉入鬓,再加上屡屡义正严辞,仿佛已洗去天影往日的黑垢。 玄铁殿顾名思义,玄铁铸造,铜墙铁壁,可抵千灾万军。 亓名确实是做了准备,此话一出,身后支持的声音,以四海盟为主,持续高涨。 “亓掌尊大义,可既然玄铁殿都已被奉上了,那武林尊主持的赤龙天令,是否也该重现江湖了?” 佟淮天声音粗犷甚威,一举从人潮中脱引而出。 “若是没有赤龙天令,如何号令全武林?我等可都是见令听命的……”众人附和。 慕容邱脸色甚亏,逐渐铁青,他这才有所警觉,这场尊师宴,莫不是冲他来的? 两百年前,那几道孤煞渊魔降世时,是宓宗乃回和气宗颜己联手灭了它,三宗同源自朔古一脉,既那二宗毁了魔,那他剑宗便呈了自朔古流传下来的赤龙天令号令四方群雄,将渊魔入世时,带进来的数百精魄全数消灭干净,免其祸害人间。 从此,赤龙天令一出,整个武林必倾巢而动,可赤龙天令也是自那时起,就长留剑宗了。 如今,剑宗全凭此傲立武林,得各方器重,若是让出了,岂不是失了主心骨。 慕容邱于人潮声中,数次屡须,眉锁不解,他瞧了亓名繁渊,守珩肌颜各一眼,独独无视一人。 “既然诸位都觉得赤龙天令是号令群雄的尊令,那不妨,就让我剑宗再领头一回!” “师父……”守珩身后,已有弟子按耐不住,可掌尊一直闭眼未语,像是已睡了过去。 守珩周身萦绕酒气繁重,鬓边白须也跟着醉飘飘的,他被这一声唤惊醒,问:“嗯?是否到开宴奉酒的时辰了?” “师父!”那弟子低沉着音,硬唤了一嘴。 心中有气:这老爷子!早晨起来,是又偷喝了多少! 各人听了慕容邱的嚣语,先是沉想了一番,若是他要争,与之拼上一拼,也不是不可。 “若是慕容掌尊要当这尊主,那我诸某便先来讨教!” 诸之冲是司冥门的门主,若不是他门中所授的百步登云有些邪乎,单论这杀伤力,也不是入不了六派的。 话音刚落,诸之冲幻掌推入慕容邱脸前,慕容邱火速提剑挡了这掌,一眨眼,两人就都翻身对峙天齐坛中…… 要说剑宗这几年,名声已大不如前,全因十年前,慕容邱力排众议,休了自己的同门发妻,另娶了位财力倾天,貌美如仙的富商独女。 可想而知,他这几年过得自然是逍遥!剑术必也荒废了不少! 没想到此番还真是不到一百个回合,诸之冲已登踩到慕容邱的颅顶了,他若是再一发力,慕容邱恐以坛为地,整身白骨都碎在众人面前了。 孰胜孰败,一目了然。 可慕容邱还未掩面退回椅座,亓名就拔刀而出,人在半空中,便喊出一话:“我武林尊主之位,岂是你一个小门能觊觎的!” 慕容邱恶狠狠地握着他那把银镶伏龙剑,闷气:他倒是师出有名了! 众人瞧有好戏连连,都从刚刚索然无味的树碑礼中抽神而归,却也是不到一百个回合,亓名的行之幻影已将诸之冲绕了个天旋地转,他甚至还直直撞上了那坚硬的泰山碑石上,额角瞬间鼓起一个大包,坛下众人齐笑,又连叹:“才几式?不过瘾!” 然此时,慕容邱的脸色更难看了。 六派已出了剑宗和天影,可余下的人,似乎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气宗的守珩早迷醉酒中;苍鸾肌颜,虽是女中豪杰,可一介女流,终难以服众;移星的繁渊,让他看看命格,观测星轨还可;宓宗更是无望,一个才执掌派门两年的毛头和尚,众人是连眼都没递过去的。 可对于其他江湖流散,也有些年头背景的小派门来说,这是一个使其位列武林之首,流芳百世的机会,便有了好些不自量力之人,纷纷登坛挑战亓名。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数十人,又都相继败下阵来。 众人看得明了,这些人就是一齐上,也不是亓名的对手。 想他天影以往是做情报买卖的,幻影移步,偃雀独阵,已练得如此登峰造极了? 此时,坛中有了片刻的安宁,应是还有不服之人的,可亦不敢再上前挑战,况且,亓名那把偃雀刀,是花了重金请火谷的神谷子造的,光是刀柄,就炼了三个月,刀刃薄而坚硬,削铁如割肉,并伴有清脆的玄音。 “还有谁想会一会我这把偃雀?” 亓名渐渐露出傲慢的神情,谁敢?刚刚那把偃月只用到两三分,就已逼退江湖头部的高手了。 “若是亓掌尊做尊主,我四海盟定无二话。” 佟淮天当着众人,早早就表了忠心。 亓名有意无意地对向守珩那方,在座的,只有这一人难测,若是连守珩都“谦让”了,那他这把武林尊主的交椅就算是名正言顺了。 守珩一直团在椅中,静得只差打呼噜了,身后弟子俱低眉红脸,不敢对众人。 “承蒙各位豪杰厚爱,我亓名……” 他将刀反执手中,对着以守珩为主的众派掌尊,抱拳,昂首,笑立人前。 东风刚好起,迎着他的面,扬起那一身毫无皱褶的白绸,若是此时,再有几丝光洒下来,为他镶上一道规整的金边,往后的戏言便可名正言顺地称其为:天启明示。 气宗虽未出手,可守珩身旁不远处的另一方却似乎有了丝丝异动,那人浮沉半日,隐忍了众人对他的蔑视,一直规规矩矩盘坐椅中,赤裟掩了半个身子,眸色虽清,却再在映不出武林的半点正义。 净空伸直了腿,抛了一身赤裟与身侧的僧徒手中,又将那串随不离身的琥珀珠摘下,整整齐齐叠于赤裟上,低眸平首,淡淡说了句:“贫僧也想讨教讨教。” 第五章 鬼市 - 误清规 - 彼鹿 语惊四座! 千百年来,武林也有过几番尊主之争,可宓宗从未参与过,做和尚的,不就是修一个清心寡欲,无欲无求吗? 怎也开始沽名钓誉了? 况且,净空能坐在坛心的高位,是大家给宓宗面子。 两年前,众派往长隐送贺帖时,尊他一声“净空大师”,那也是因尊敬其师了祖。 岂料他竟出此狂言? 饱藏此等狼子野心! 而此时的亓名,内心实在狂妄,当然没把净空放在眼里,不过是才做了两年掌尊的小武僧,瞧他细皮嫩肉的,恐都不曾位列宓宗武门门尊吧! “寂空师父,按理说,若是你师父入世来做这个尊主,是最合适不过的,了祖大师德高望重,怀瑾握瑜,他老人家……如今可还健在吗?” 亓名不仅出言无礼,就连净空的名号也叫错了,可坛中无人察觉,众人更关心的,确实是了祖的去向。 两年前,那张莫名的换尊帖,惹了整个江湖都猜测了祖是否已驾鹤西去?或是行武疯魔了?否则,他怎会授位与一个名不见经传,年纪看似才逾弱冠的小和尚呢? “光是长得俊,可不成啊!小掌尊!” 人潮中,有人抱剑不禁嘲讽,引得群笑。 净空神情自若,遂侧臂推了一阵劲风,正正好好穿人而过,直捣说那话之人的脖颈,瞬时封住了他的喉穴,那人怀中剑被惊骇在了地,整个脖子之上,连眼都不能再眨一下。 笑,戛然而止。 “亓掌尊,净空敬你是六派掌尊之一,本想让你一只手。” 净空身貌谦逊,彬彬有礼,与亓名的张狂妄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可刚刚,贫僧改了主意,这一只手,算是替我师父出的。” 话毕,他将负在身后的那只手绕回腹前,与另一只手相合,集功胸怀。 “哈哈哈……出家人爱说诳语,今日我亓某算是领会了!” 亓名虽笑,可说完话后立即挥刀引雷,仿佛也在蓄功了。 他看出刚刚净空那一手推掌封喉虽看似轻简,可依此人的功力,只要是再多用上一成,那小杂碎的脖子应都是要断的。 果然了祖传位给他,自有其章法,应不容小觑。 武林尊主之位,亓名势在必得。 他抛了刚刚的悠闲自得,也管不得是否有人诟病他以大欺小,那些当下的闲言碎语,终比不上今后的威震四方。 然另一边,净空眉眼舒松,气定神闲,除了在掌中运功,仿佛看不出来有任何紧迫之姿。 可他越是如此,越显亓名对尊主之位的迷心,越显这一场树碑礼背后的阴谋诡计。 雷鸣将至,掌运风云,二人开战在即,苍鸾众女流都捏紧了手心,慕容邱的身子已探出椅外半身,繁渊的眼暗化了一汪星雨,就连迷醉在梦中的守珩也瞪了眼和须…… 恐怕此时,若是了祖在场,也只有他一人仍能做到闭目养神,安放全心。 就像当日,他把宓宗一派全数交给净空时,说的那句话:“尊者,依命也。” 。 洱城人潮攒动的城门口,车马络绎不绝,阿饶立在人群中,恍若掉落凡间的仙子,引了好些女子眼露嫉羡。 忽一只手搭上了细软婀娜的腰,还伴有轻挑之语。 “姑娘身段窈窕,让人瞧着心痒的很了!” 阿本饶有些吓到,可一双惊乍的眼往回一探,看到那戴着玉冠高髻的人面,竟扭腰妙回了一嘴:“那奴家替这位俊公子挠一挠!” 说罢,伸了手便向那人的衣领掏去。 “哎哟!自哪儿学得这一副小狐狸样儿!” 说话的人捏紧衣襟,虽面上有些臊,可还是忍不住心头欢喜,轻捏了阿饶的嫩脸。 “在你苍鸾的滨湖啊!” 阿饶环上青女的腰,以头贴怀,撒着娇。 她二人自长隐有过一面之缘后,又在苍鸾的滨湖旁真正结识了彼此。 青女虽自小在女人堆里长大,可从没见到过这么妖娆妩媚,挠人心欢的小模样。每每瞧见,总是喜得不得了。 可她自有分寸,即便再喜欢阿饶,也没答应带阿饶上苍鸾岛去看那环湖的桃花林。 擅入苍鸾者,要受她师姐的九节鞭刑,她如何舍得这样细皮嫩肉的好皮相去受那份罪。 之后,阿饶在滨湖旁小住了一阵,她为青女妆扮红妆,还带她在滨湖城里走了一遭,二人似天上下凡的姐妹一般亮人眼,以此招了不少粉蝶,情谊也就结下了。 青女搂了阿饶的肩,问:“你也是来看热闹的?可惜迟了一步。” “如何迟,一来就碰上青女姐姐,正正好!” 阿饶又弯了眼,勾人魂。 “小狐狸嘴,舔了蜜了!” 青女被哄得笑逐颜开。 “青女!又磨蹭什么?” 街前,有人唤。 青女只得撒了手,朝前应了一声,转而对阿饶说:“住在哪家店?等我办完事,再来探你。” 阿饶仍眯着媚眼,往前推了她的腰脊一把,催她快去:“你且去吧,女侠!我知道如何找苍鸾。” 与青女匆匆一别后,阿饶又等了半柱香的时间,终于等到了来城门接自己的佟茵茵。 明明还隔着几丈远,那位依旧身着紫衫棉裙,瓜子脸,大眼睛的大户小姐,就垫了脚,举剑挥臂,拼命朝前头呼喊:“阿饶!阿饶!” 阿饶回眸冲她莞尔一笑,虽未作答,可甜丝丝的蜜劲儿,已溢满了整条街。 茵茵忍不住叹降:两年未见,这小女子怎还是一副楚楚动人之姿。 恍若百花在此尽放,定也溃败投诚。 “净空只用了一招,就一招,就逼得亓名刀落发散,颜面尽失,那场面,若是能让我再看一次,我愿花一百金!” 佟茵茵讲得眉飞色舞,激昂之处,还在空中比划了几式。 “我的大小姐,这是洱城,你亓名来亓名去的……莫让盟主难做呐!” 阮从楼一直跟在她二人身后,终忍不住相劝。 “怕他不成!” 佟茵茵整颗头都仰上了天,一双明媚的眼珠子,瞪得又大又圆。 “那……那他,可有受什么伤?” 若是那一招威力这么大,净空是否也会因此元气大伤呢?阿饶声如虫蚁,陷入所思。 “那是当然!手断了,脚也废了,只剩个光头,刚好拿去做人彘!” 佟茵茵顺嘴道了一语,眼偷偷瞟向阿饶。 阿饶抿了抿唇,羽睫上下跃动数次,脸发了白。 跟着狠狠抛出二字:“解气!” 听了阿饶的“恶语”,佟茵茵没忍住,喷笑出了声。 这两年的江湖算是没有白淌,这仙姿灼灼的美人儿,终于不是那个一提起伤心人,就一脸红扑扑的小哭包了。 随后,阿饶本想先去客栈歇歇脚,可佟茵茵着急,也也未允她进食的时间,二人就去了另一稀奇之地。 “你应知道,洱城鬼市,什么都有,我忍了好久,就等你来才一道去了。” 鬼市是洱城的地下城,每月只开市七天,平日俱不待客,开市时辰日子的也无固定。但传闻在七月初四这一日,鬼市不但会雷打不动地开市,到了子时,市集尽头还会出现一条狭长的罗河,有人说那是冥界府河,小鬼们都是从那条河偷偷渡回人间,去找他们前世未了的孽缘。 这传闻听着有些瘆人,可也有许多文人雅士以此作诗赋歌,赞罗河两岸的鬼灯之景是阴间余欢的绝唱。 多附上许多凄美冷艳,月皎夭桃之奇闻。 因洱城是法外之地,则有许多被官家通缉的亡命之徒逃亡至此,他们多安家鬼市,做着些见不得人的买卖勾当。 一铺前吊着上百个小瓷人头,一串儿连着一串儿,俱是闭眼高额的小娃娃,不同的是,有的娃娃吐舌,有的娃娃已舌卷莲,还有的娃娃舌长掩鼻…… 佟茵茵盯着铺子里那一墙泡了舌头的琉璃罐,头皮发麻。 “还有人买这玩意儿?不是各手一条就够了?” “兴是……有人需要再补补?” 阿饶盯着一条泡得花白的舌苔,同样犯着怵。 “姑娘要买何人的舌头,替你守秘?是老妪还是孩童?若是个妙龄女子,我这儿刚好有个粉晶琉瓶,就等着装了好看的舌头放到门头的橱窗里,吆喝吆喝生意。” 柜台里,忽钻出来一个小侏儒,不男不女,妖里妖气,梳着一根独辫,绾顶在头,说完这话,便直愣愣地盯着阿饶,彷佛是看中了阿饶的舌。 “我当是做的什么生意,不过是买人嘴舌,要是想守住秘密,何必这么麻烦,直接杀了就可,还能有比死人更稳妥的。” 佟茵茵不屑,原并不像是她想的什么稀奇事。 可那小侏儒掩面狡邪地笑了一嘴,转而又以手撑柜,伸长脖子,将脸抵至佟茵茵眼跟前,厉声道:“杀人容易,姑娘往前走第三个铺子,一条命也就二十金。” “可若是知道姑娘秘密的,是你用惯了手的婢子,兄弟姐妹,父母爱人呢?姑娘还舍得杀他们?” 佟茵茵嫌那小侏儒隔得太近,猛得向后一退,差点撞翻一整墙的琉璃瓶,两人被这小侏儒的厉声骇到不敢回应,便速速抱手冲出瓷人头帘,拉了在门口侯着的阮从楼走向别处。 鬼市阴冷,果真藏着不少生而为人,万般无奈,不可不为的肮脏事。 幸这几日,武林人士皆在洱城,江湖正气在此亦胜了几分,阿饶闯江湖形单影只,便看不得那些鬼魅吓人的玩意儿,便弃了佟茵茵,只一人在集内闲等着。 两侧牌匾高挂,每一块匾下都吊着几个阴亮的灯笼,或红或绿,或紫或白,照得这一条长长的街无半分人间的色彩。 阿饶依旧心事重重,两眼无神,漫无目的地跟在那三三两两的剑宗弟子身后,听他们如何咬牙切齿地说着前几日宓宗掌尊大败亓名,替他们师父狠狠地出了一口恶心。 武林尊主。 如今,他又与自己拉开了千丈的距离。 走着走着,阿饶听得入神,可前面的人被一旁的招牌吸引,忽停住了脚,阿饶却没注意,硬生生撞了上去,好在她身量不高,只撞到了前人的肩背。 仓皇失措下,一边连声说了好几句“对不住”,一边捂着红了的额,一边转身,可巧又撞向了什么铜墙铁壁。 “哎哟!” 一声轻唤柔柔递出了喉,这一次,似是还让什么钩住了发髻上玉簪,钩得她的头扯得生痛,一双好看的眼,也与嘴鼻挤在了一堆。 “姑娘,莫动。” 磁音入耳,有些许熟络。 阿饶头上的那支睡莲玉簪有十六玉瓣,钩上了前人罩在衲衣之上的赤裟,裟丝绕得紧紧的,毫无松懈之意。 此时的阿饶像一个被捏住头的泥娃娃,甚是难堪,上下动不得,左右不能偏。 前人无奈,忽伸手将玉簪抽出,一瞬,发髻像海上的楼宇,顷刻间坍塌至渊,青瀑及腰,她还来不及去管,便猛地转了身。 只见那俊朗的和尚用力将玉簪扯了一扯,簪还是绕着裟丝,然已挣脱了那件赤裟。 净空眸色不深不浅,眉眼俱纤,他恭敬地将玉簪递还与阿饶,毫无波澜地道了歉。 “贫僧失礼了。” 两年,她就是因的此人,便拖着这一身弱骨,走遍了脚之触及的四海云洲和苍茫大地。 苍生,皆炊烟袅袅,烟雨浮萍。 在白鹭成群的荷塘畔,阿饶闻过了采荷女手捧的荷藕香;在海天一际的碧海旁,阿饶听螺音欢唱,踏沙踩浪;她在四季常春之地,伴百花入眠;在苦寒之冬,赏匠人雕冰琢神……她常与孩童为伴,与侠士成友,她从一个人人趋之若鹜的妓子,变成了如今这个结四海盟友,会天下苍生的江湖人。 阿饶定睛看着净空,全然忘了自己披头散发,不成礼数的邋遢样子。 果然,她自信与净空有缘。 “初遇时,我扮仙,你如佛,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在净空从李承业手里赢走阿饶时,她从后环着净空的腰,笑语。 可了祖却说:“有缘,但浅。” “是我的簪……钩坏了小师父的裟衣,对不住了!” 阿饶接过玉簪,手微微抖动,又将残留在上面的裟丝绕在指间,困了心。 而后,她兀自将裟丝扯断。 这缘,是她自己心甘情愿舍的。 要不说还是佛家的东西厉害,千佛洞的佛舍泪,果真让他忘了这段似爪挠心的情。 净空胸前的赤裟当真已被钩出了丝,他单手竖掌颌下,行了个僧礼,未再说话,便绕过阿饶,往前行去。 阿饶将玉簪紧紧攥在手心,待净空饶过她时,她的魂也跟着被牵了过去。 再转身回望,可人却瞬间没了踪影,急忙上前行了几步,东瞧西看,还钻进了两旁的铺子追探,可均不见净空的身影了。 待失落地回到街心,阿饶望着那条看不到尽头的阴鬼市集,满脑空凄,发已落,魂已牵,心难平。 她情不自禁,轻声痴痴喃喃自语:“你的苍生,我都替你看了,万民安好,河清海晏,他们……不如我需要你。” 话毕,一滴清泪“嘀嗒”落地,作为结语。 不知不觉,走到鬼市端头,阿饶将发丝绾入耳后,手纂玉簪,魂不守舍。 忽又撞上一人。 “姑娘还没付钱了!” 一披着破麻交织的褴衫老妇,拄着一柄尖头拐,行至阿饶跟前,并伸出手像她讨要。 阿饶懵了神,看着突然闯入眼前的老妇,及那双沟壑纵深,指甲灰长,骨节嶙峋的手,不知该以何言相对。 那老妇眼袋极重,略显乌青,一看就是体魂极阴之人,她挑眉笑了声,彷佛是捏着嗓在说:“鬼市重欲,心有极盼,必有回响,姑娘既已得了,就该付钱!” 她用眼挑了一眼阿饶手中的玉簪,似在暗示,却又阴冷冷地笑着,不明说。 阿饶是个心思机敏的女子,她眼眸向下,来回转了眼珠,像是因这一语有些明白,却也不知该不该信。 一条传闻中开门做生意的鬼集,真有幻化人形的能耐? 正琢磨着,一只手突如其来搭上了她的臂,并将其揽在身后,冲那老妇喊道:“你做什么?少给本姑娘装神弄鬼,我是四海盟的大小姐,有何事你冲我来!” 佟茵茵看到那张凹陷至极的寡脸,本也有些怵,可仍提高了音量将阿饶护在身后,说完,便速速拉了阿饶离了这鬼市。 老妇未追,只在她们身后阴着尖嗓,笑唤了一声:“我允姑娘先欠着,下次记得要一并付来。” 第六章 尊主 - 误清规 - 彼鹿 “小杂种,从哪儿冒出来的?” 自那日在天齐坛,武林尊主之位被净空夺得后,亓名日日都要骂上一遭。 天影的尊灵堂内,繁渊盘着星折银扇,瞧着堂前天影的祖师牌位,立在亓名身后,道:“过不了一年,江湖哪有不出岔子的,他空有一身武力,哪懂什么领军武林,到时自会有人质疑,他若是识相,也自动就会退了尊主之位。” 另一侧的佟淮天自知身份比不得繁渊,只听着,不曾做判。 繁渊见前任无动于衷,便又奉上一句:“他做,总好过是守珩,或慕容邱来做。” 亓名闻言,稍稍松了拢起的眉,可仍不了心叹:刚逾弱冠而已,竟有如此翻云覆海的内力! 那日,他亲眼看见净空运功时,身后骤显的云楼海景,风雨变幻,此一眼,便害他慌了心神,丢落了刀。 也失了独掌武林的尊主之位。 “掌尊……”有人来的不是时候:“尊主请您……” “没看见本尊在此议事吗?” 亓名大怒,一袖挥断了牌位前的白烛,他顿感疢如疾首,只怪“尊主”二字刺了耳。 风影忽携袍而进,一个眼神便遣退了缩在一角颤身的通传之人。 他已在门口僵立了一阵,思付半晌,还是亲自进来,咬牙龇出一话:“净空大师请掌尊前去玄铁殿议事。” 亓名前火未灭,又见他天影干将也来添堵。 “我天影的人是都死绝了吗?要你来传话!” 风影的牙龇得更厉,他倒是宁愿,人都死绝了。 今日一早,宓宗的小僧徒便堵了他的逍遥路,且向他传了净空的话,说当时既是他上长隐请的净空,那往后,若是与天影有关的事,让他一概负责,通传即可。 此言一出,亓名忍无可忍,即刻将胸中戾气,幻风断了桌腿。待许久,这壶煮沸了的水才有了平息之趋,继而往繁渊捎了一句:“我倒要去会会!他是不是比守珩和慕容邱弱几分!” 。 玄铁殿内,高顶悬有一七层秉烛铜吊台,吊台中空漏光,照得整殿通明。 青裟叠衣,绕着身,秉骨立足,轻轻一脚点着地,端望着十七阶上的铜铸尊位。 眼不自禁,闪烁迷离。 “久候了!” 亓名进殿,仍拿着他威迤的姿态。 净空闻声在后,并未转身,只绕起指间琥珀,恭谦地颔首为答:“净空是晚辈。” 继而抬头又凝着尊位左侧,那只铜铸的展翅鹰。 “应当的。” 一举一动,亓名皆看在眼里,身后的手,不觉握了拳。 “那日,我的确说过把玄铁殿……” “亓掌尊怎知道晚辈来此,就是因玄铁殿。” ! 果真!敢想! 亓名暗自“呵”了一声,心中早已闷气将净空碎成了尸块。 若不是自己打不过他,真恨不能一掌推风,劈了这和尚。 各人心中翻云覆海,可殿中静谧,悄然无声。 “净空自幼长在长隐,自记事起,就入了宓宗,原以为我万佛石窟的涅槃佛尊最大,渡世殿的紫衫佛身最高。”长隐的一切,皆历历划过心间,然那双澈目,抵住了玄铁高殿之顶。 “可天下,应不是这样了!”净空的指停在两颗珠子的间隙,掐住棕绳的结头。 “我宓宗隐世太久,又因我这一小辈承了宓宗掌尊之位,皇家,天下,恐都不再理这盏佛灯了。” “亓掌尊,以为呢?” 净空下颚倾抵肩头,侧脸一问。 “这是哪里话?天下,怎都不会忘渡佛之门的!” 亓名前话敷衍,鸣语在后:“只渡佛之责太重,高隐反而受我芸芸众生崇尊……” 吊铜烛台下,有了一摸微微的笑颤,刚刚有几分凝重的意,俱散了。 “亓掌尊,净空不能抛了长隐,不能妄自改了我宓宗盘踞西华云顶万年的传承,恕晚辈负了亓掌尊的好意,万不能坐居玄铁殿。” 呵! 攥紧的拳,终是解了愁。 周身忽而的松解,促得亓名往前进了两步,既他无意,便顺势改了话折。 “瞧我,忘了正事,既然净空大师自小便在宓宗,应认识我天影的四大影将之一,我已叫雨影过来了,论辈分,你应称他一句‘师兄’!” 净空抖了青裟上的褶,转身相对而立,他未答亓名的话,反问了一句:“亓掌尊刚刚叫晚辈什么?” 亓名愣圆了珠子,心记起了早先,自己称他的那声“寂空大师”。 “那日,我一时口误!净空大师,不会要怪罪本尊吧!” 琥珀又在指尖盘起来,净空的唇角,拉起一个像样的弧度,眼眸混成了一片凌厉之色。 他登坛入世之前,却也是不在乎什么“寂空”“吉空”的。 可如今,他不但霸得高位,更名驰天下…… “亓掌尊多虑了,我以为,你应称我一声‘尊主’的。” 。 三月后,气转微凉。 西华之上,云海之巅,被一片金枝所遮的长隐,迎了一女子,求见掌尊。 门僧在寺门口拦了又拦,还好撞见净空门尊的弟子苦上。 门僧便将此事求了他,苦上是个才及舞勺的小僧,年纪虽小,辈份也低,可他是净空门下唯一的弟子。 “敢问姑娘何事?” 苦上既已遇上此事,便先起寻问。 女子愁急了眼,一身尘土,来得匆忙,给她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质。 “小师父,你可还记得阿饶姑娘,就是三年前,要死要活,要嫁给你们掌尊的那个姑娘,你告诉净空……” 顿了一顿:“阿饶,要死了!” 苦上入宓宗才两年光景,不识阿饶,倒是被眼前女子的话绕得云里雾里了。 他转头望向二门僧,皆闭口不言。 “请姑娘等等,贫僧这就去回。” 苦上行了僧礼,遂一溜烟儿跑了。 “你若是说不清楚,带我进去亲自与净空说也行。” 女子朝不见的人影喊了一句,可觉还不够妥,又喊:“哎!你记得说,我是四海盟来的,佟淮天之女,佟茵茵!” 如此,于公于私,他应都要见了吧! 那苦上回寺后,先饮了一杯茶,后进修室坐了一坐,连蒲团都未染上温,他便又去了诵经堂,听修禅的师兄们悬音袅梁。 待觉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回寺门说话。 “姑娘,小僧将话带到了,师父请姑娘回。” “他人呢?” 佟茵茵像未听见那句“请回”一般,急问。 “天下之大,若是今日一个阿饶姑娘要救,明日又出个阿恕姑娘不活,我师父恐就不用参禅行功了!” 苦上声音清朗,眉目显幼,可话态有风。 说完此话后 ,他又单手竖掌,执于胸前,颇有几分他师父的姿态。 “姑娘,宓宗掌尊理得,是万佛归宗。” 这小和尚! 佟茵茵气得一抖,眼眶即刻转了几番水珠子。 “我若是自己能救,哪里还敢来劳烦里头那位武林尊主啊!你问他,江湖的事,他还管不管。” “姑娘,请回。” 苦上又拦。 阿饶虽挟着碧灵剑,可在此地,必是无用的,况且时不可待,她知自己已耽搁不起,便愤然转身下了台阶,没走几步,又折回,持剑指着匾额上的“长隐”二字,喊骂:“算我瞎了眼,你回去告诉他,我此去定不会让阿饶死,我还要带她回来,再把你们这个金贵的万佛门搅合得翻天覆地!” 看着那姑娘骂骂咧咧地消失在竹林,苦上才算放了心,正要回去,一门僧拦他疑问:“掌尊在北山,你这就一个来回了?还回了那些话?” 苦上递了个白眼,傲回:“不然,你以为师父怎么收我做徒,而不是你呢?” 。 入夜,长隐息舍皆静,众僧都歇下了。 独院竹舍,为净空一人所居。 夜下一小僧,仰头望着院中那一圈竹,总琢磨不透,自他入宓宗,无论外头时节为何,草木皆枯,或是败荣,此地的竹叶从不趋势。 虽不茂茂葱葱,可也无半分枯色,独持自己的生长姿态。 宓宗到底是宓宗,西华云顶,本就是仙地! 正想着,竹叶迎来一阵强风。 是掌尊回来了。 青裟在黑幕中,染上了浊气,辨不出是青是乌,好在衲衣尤白,才与竹舍有了相得益彰的意味。 净空看见了人,也未理,只拖着长尾的裟衣进了屋。 小僧不敢进去,只在屋外说话:“掌尊,今日,有白沐山庄,龟斧门来送过帖子,五虎门门主也说在山下等着掌尊亲见,衡远派的人已折回……” 悄悄抬眼,看了一眸面无半色的净空,接着,支支吾吾:“还,还有个姑娘,称是……四海盟盟主之女,要闯长隐见掌尊,可被我等拦……” “若无事,便去修室抄经。” 净空打断了小僧的絮言。 那小僧老老实实闭了嘴,笨!自己是都回了些什么没用的,惹掌尊嫌责。 脚在门口磨了几个来回,心中仍有不甘。 “我,我是想问,想问掌尊,若是以我的资质,勤学苦练,从北山一个来回,最快,最快要多久?” 今日,这小僧在寺门被苦上一语扼住了喉,他入宓宗四年,来此,就是为求做宓宗掌尊的徒。 可竟然败给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子! 净空不满,虽不在面上,可也欲训斥,启唇欲教时,岂料又一人进了竹舍。 是苦上,他远远就看见今日自己在门口呛回的门僧,便知道不妙。 忙递上一句:“师父,徒儿有事要禀……” 不等净空再问,他便一一道尽那女子上长隐来闯的来龙去脉。 末了,义正严辞,添上最要紧的话:“如今师父已做了武林的尊主,来往的江湖门派自然比往日要多,徒儿担心若是让那些人看见有女子长侯长隐,恐会惹些口舌,便速速遣走了她。” “你还挺能替为师做主的!” 净空褪下青裟,两眼冷得沁人骨。 苦上二人,皆不敢再多话。 净空未再对此事作论,毕竟,于宓宗来说,哪个姑娘都不重要。 理佛之门,只待佛归。 二人离了竹舍后,苦上未怨那门僧所为,只频频回望,待走到息舍前,才问了一句:“师兄,你说……掌尊喜欢今日来的那个姑娘吗?” 他觉得佟茵茵大眼灵动,长得着实属不赖。 门僧想都未想,就连连摇头:“不能!” “掌尊连阿饶姑娘都不要,更不会看上别的女子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阿饶姑娘,的确堪比仙姿。 “啊?” 苦上一惊。 门僧没理会他,只往息舍门洞两方仔细探了探,还好无人。毕竟,阿饶早就是宓宗僧徒缄口不言的名字。 “掌尊到底是掌尊!”心下,还偷偷叹了一句“那样娇媚的姑娘啊!” 转头,忽发现苦上已凝了一头的汗珠,小小的身躯,从未抖过厉害,暮色下,脸瘆得发了白,便问他怎么了。 苦上颤了颤唇,两眼一嘴,皆发了慌。 他知道自己那位师父曾下过长隐,观会苍生,即便有些往日的烟花情,也在情理之中。如今,师父不仅掌万佛归宗,还做了武林尊主,在苦上眼里,净空已大过了天。 那师父要什么不得,见谁又不可呢? 可一想起刚刚净空那双冷飕无际的眼,身骤然彻底凉了,他慌忙抓住身旁师兄的臂,又怕又急。 “我,我让那个佟姑娘,进来了……” “人呢?” “在,在竹舍,师父的房里!” 第七章 归我 - 误清规 - 彼鹿 佛家眼里,邪魅多为女子。 好女面娇,身段也窈,惑妖蛊佛,最好的秘药。 要是再囡囡递上几句软语,那她是打定主意,要把你缠到骨里,至死方休。 可阿饶早就饶了净空了,只是在旁人眼里,她拖着一身纤纤弱骨,拼了命,也要成全众苍生所崇的万佛之巅,又换了何? 换了他一声不识,不管,不相干罢了。 “既是你四海盟的朋友,也需我救?在洱城,贫僧可不及佟盟主有面子!” 刚刚,净空不知房内有人,差点一掌了结了这女子。 佟茵茵早气过了,余下的,皆是些惹人伤怀的苦情话:“阿饶良善,饶你一世修佛,兀自吞了世间所有的苦,若是她一生无碍,我也不想她在与你再有瓜葛的,实话与你说吧,她并不是要死了,可她眼下……应是比死还难挨的!” 她本不是这样依情递话的人,可在等净空回来时,她已琢磨了好一阵,但凡有一点机会,她也要激起净空的怜惜之心。 “净空,你随我去,若是你无能救她,或是不想救她,你就亲自了结她,让她早日入轮回,获新生,只有死在你手里,她才算是圆满的……” 佟茵茵一语接一句,变着法儿,好生求着眼前的清冷和尚。 净空当然无动于衷,他早就忘记,自己的七情六欲,悲欢哀喜曾给过谁。 阿饶? 数年后,他再次心默起这个名字,毫无波澜的心,连一厘的跳跃都未及。 “姑娘若是在此再待下去,不合适……莫让贫僧,误了清规。” 好言相劝,总是要的。 莲灯座上的灯油忘了添,已逐渐冒了星星点点的泡。 净空未变,他还是礼节有度,方寸不移,只是他的满心波澜,再无阿饶。 佟茵茵被他那副清高模样气忘了刚刚的筹谋:“你宓宗的悲悯之心,是喂狗了吗?” 她想:话都说到此了,都说到,让阿饶去死了! “哼!此时,你倒是开始与我论清规了,在四海盟,我亲眼所见你捧她入怀时,你怎不记得遵你宓宗的戒律,佛家的清规!” 一语,骇得外头的竹叶,脱了枝,席地而听。 “若不是我……” 佟茵茵满眼悔恨的泪珠子,排着队夺眶而出,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兴许是同那个小美人待久了,动不动,也爱恸哭泣泪了。 “怪我逞能争功,非要抓什么小鬼……若不是遇见那几抹冤刹,你早娶阿饶了,兴许,这会儿连孩子都有了!”作为四海盟盟主之女,佟茵茵虽武力差强人意,可一腔肝胆侠义,俱习自年轻时候的佟淮天。 往日,自己单付净空的情,她早忘了,可她不会忘,是自己害了阿饶的姻缘,她愧对那个弱骨无力,满心娇俏的美人儿。 愧对她一张孤苦飘零的脸。 “荒谬!” 净空抓起碧色茶杯,一饮而尽。 心猿待回。 “净空,你好好想想,阿饶,是阿饶啊!” 佟茵茵始终不依他的冷言,继续喊着“阿饶”二字。 啧! 净空背过身,左右微绕了脑袋,恨不能即刻去修那闭耳蒙眼的禅经,他不想再听“阿饶”,也不想再赏眼前女子的涕泪了。 许是旧患在生新肉,衣襟下,痒痒的,还滋着一点疼意。 净空立着尤直的身,默默平顺心息。 灯油终消耗殆尽,枯剩一根伶仃的灯芯,断断续续,吐着白烟。 佟茵茵随着那秉灯灭,也散尽了语。 罢了,没有净空,阿饶还活不成了吗?她不是早向阿饶许过:“只要我活一日,定不让那个叫阿饶的小娘子受欺”吗? 那身紫衫在暗处不显,可她跨步向门而行时,悄咪咪地,附着一双凄冷的眼。 待开门之前,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思绪,让佟茵茵觉得这应是自己最后一次上长隐了,阿饶心软,她该替阿饶再好好骂净空一回。 回转身,正说:“阿饶……” 二字还未脱嘴,混着玉檀香气的风逼近,佟茵茵忽觉察不对,可待她要拔剑,已来不及。 一双骨节分明,散着寒凉的手,钳住了她的脖,五指俱用着力,可好似还有什么,控着这番力量,然而原来的力道,已足以让佟茵茵在须臾间憋红了脸,不了一刻,便回魂归西天。 暗仄间,佟茵茵的眼瞪得更大了,她亦看见,那双明澈中染着浊色得眸,瞳色好似慢慢跌入深渊,逐渐待变! “净,净……”断断续续的音,从喉里探出。 “净空,你做什么?” 好在,了祖及时赶到,驭掌在前。 净空闻声转躯相对,二人两掌间,斥着风,若是仔细辩,孰高孰低,一眼分明。 佟茵茵扶着自己的喉,向后一倒,破门而出,倒地前,她瞥了一眼刚刚闯进来的人,白须入裟,应是内力高深的人,可竟也控制不住那入了魔的僧。 “净空,你做什么?” 了祖锁着眉须,满眼愁绪,又问了一遍,他抚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臂,不敢想,这是自己托付一门的徒弟。 净空眸色已渐渐清回,他将刚刚钳住佟茵茵的那只手,负在身后,另一手握住其腕,抑住着一层一层涌上的颤动。 问:“师父,谁是阿饶? 。 在天影的规统下,洱城无诫,一向商市繁华,百业成兴。 然时下城内最兴盛的,要数南街占了十六间铺面的蓬莱烟馆。 人都说:“贪上一口,酥骨撩肤,晕上一刻,便如踩云登仙。” 江湖中,许多人不负千里,皆慕名而来,捧得蓬莱铺前门庭若市,都叹:“论做生意,谁能比得了天影的眼界!” 可蓬莱有规矩:一不待女客,二先交定钱。 有人听了不服,洱城的妓馆都侍奉女宾,凭他一座烟管,还能做出更不像样的生意吗? 可不服归不服,蓬莱的招牌下,把守的全是天影的人,谁让这是天影自家的生意呢? 馆内粉黛飘零,烟气四溢。 中空处,有一三尺高的圆形铜台,台边海底波纹,罩在透亮的琉璃内,一同罩在里的,还有雪衣遮体,尽显芊芊身段的妙龄女子。 女子烁眼繁睫,额前、粉脸、下颌处,皆附着一层招人的亮粉,光洁的雪臂扬起拈花指,一招一式,把旁的一切,都剥离了人间。 她每舞起一步,都有铃叮作响为伴,然那声响并不似刻意相随的声乐,往下一瞧,原是细嫩的脚踝处,两足相铐的铁链。 琉璃罩旁,围着的皆是床榻,榻上人一手扶案,一手贪烟。 满眼全是被困在罩里,为助兴而起舞的阿饶。 有人享烟后,为更尽心,一身飘然下了烟池,云雾缭绕中,搔首弄姿,“醉态”百出。 也有平日拒色而此时露出真面目的,干脆趴在琉璃罩前,眼舔着阿饶的身。 “真是个美人,改明儿,等爷家里的悍妇死了,爷就来给你赎身!” “我不用等谁死,只甘愿死在阿饶姑娘的雪怀间!” 此类不论之语,在阿饶的雪羽裙下,比比皆是。 他进来的时候,着实惊醒了好些人,更有人,以为自己在烟层幻象中,羽化登仙了。 否则,怎会看到那副潇逸澈魂的佛骨呢? 较往日,净空的青裟更轻简些,并在腰间绕了一条朱砂色的鞶革,瞬时,武僧的魄驱逼得旁人不敢多瞧。 足下踩过六尘之虚,身绕过重重叠叠的烟床,英姿矫捷,立在了琉璃罩里的美人儿前。 二人相互端详,一边满是陌离,一边,以为是鬼市里,为她幻象的老妪,讨债讨到蓬莱烟馆来了 。 “他们说,姑娘与我,曾经……认识?”罩里的美人儿姿色不凡,可净空只将色拒之万丈之渊,为一探究竟而来。 阿饶隔着琉璃,不敢辨真,可怪她那两眼无能抵象,即便是做梦,她也如每一次那般,不得不沦陷净空的只字片语中。 瘦了。 眼飘过喉,抵入叠着衲衣的胸前位置,那处的腐肉,应都生好了,不疼了。 也,全忘了吧! 双眸越过净空,往后瞧了瞧躲在暗处偷看的天影之徒。 心想:他们倒是能耐,还是把你骗来了。 可岂知! 我早不中用了! “呵!如今这世道,都胡乱成这样了?连和尚也要来与我攀情?” 阿饶狼狈,可刚刚的嗔笑,仍万象不敌一颦。 她慌忙地背转过身,未免更加不堪,仰头让眼珠子往上抬了抬,接着,用往日在如归阁里揽客的花姐语调,调侃:“让我猜猜,小相公,还是头一回吧!付了定钱,你口袋余的,不多了?若是明日还想来,求我可没用!“ 净空左右各瞧了一番,人间秽色,乌烟瘴气。 好好一个姑娘,待什么地方不好? “姑娘就不想赎身?” 此言一出,阿饶更唾:“你问问,这里,外头,有多少人等着给奴家赎身!你一个和尚,又能有多少钱!” 故作姿态。 净空心如悬镜,他用指节扣了扣罩,唤阿饶转过身,又用眼挑阿饶往身后暗处递眸,问:“怎么?是他们不让?” 净空想不通,自己从前怎么会迷这样一个小妓子,真只是因她姿色过盛? 肤浅。心骂。 阿饶盯着刚刚净空在琉璃罩上留下的指印,羽睫轻动,好像那一指,点染在眉心。 “不用你管!” 轻斥。 阿饶的心不稳,装腔作势,也只是唬个样子,她原来就是妓子,并不懂定心,修身。 沉吟半晌后,她想着刚刚自己的作态,实在拙劣,便欲抬头唤净空离开,可她刚抬起额头,就见那人! 竟然!已走了! 。 净空刚踏出蓬莱烟馆的门,就看到亓名坐马在前。“听闻,尊主入我洱城,怎也不知会我一声!” 净空笑对:“天影是做何买卖发家的?如若这都要晚辈知会,亓掌尊恐怕要愧对前头那块泰山碑了!” 亓名也跟着附上笑,笑里藏满了阴损损的招。 “蓬莱……可还对尊主的胃口?”他声量抬高,将话抛向众人。 南街上,无论是刚从蓬莱走出来的,还是欲进去的,皆叹:“宓宗!堕落了!” 净空无话,可身后一直在外等着的吾悔沉不住气,了祖遣他同净空一道来,是为了何,他全抛诸脑壳。 只一念:言伤宓宗?不可! “师兄!”净空拦了欲发作的吾悔,抬首回望着蓬莱硕大的金字招牌,巧妙地添上“赞誉”:“这样的勾当,普天之下也只有天影能做成大买卖了!” 亓名的脸有些挂不住,可适时有人出面挡了刀锋:“诶!尊主此言不雅,我天影就是靠做的旁人不敢做的买卖,成了六派之一,祖师爷自有师训,有钱不仅能使鬼推磨,要紧时,还能辨出人鬼,僧佛!” 讲这话的是亓名身后的雨影,却因此又招了吾悔一句:“叛徒!” 雨影不怒,扬着那道雪亮的风袍,又说:“不知师弟,那招冥鲲御海练得如何了?往日师父总说你怠惰因循,眼下刚好你来,让师兄也验验你的课业,修得好不好!” 话毕,踏马而下,立在净空和吾悔身前。 他是故意来招,可吾悔偏回了一句:“来就来!” “师兄!”净空又拦。 可吾悔已被气恼上了头,股着腮帮子挥开净空挡在臂前的手:“掌尊,这叛徒我得亲自收拾,我不能丢了师父和宓宗的脸面。” 雨影原来确实为宓宗僧徒,并被收入了祖门下为徒,可他生性多贪,嗜武为痴,无利便不尊师道,这也是了祖收他的大原因。 了祖对他本一心修诫,可他自己受不了清规戒律,早在十年前,便辞了长隐,挟一身武道,赘入天影,并升做了雨影之职。 吾悔生性耿直冲动,即便他二人确实曾有师兄弟之名,他也忍不了这背弃师祖的小人,且他时至今日还打着宓宗的旗号到处耀武扬威。 “若是破戒,我回去自会领罚!” 吾悔下定了决心一战,眉宇间的深明大义,映入旁人的眼。他将衲衣扎入鞶革,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光头,脚稳如柱,步步凿入地。 此时,与吾悔的粗腱莽撞大不相同,旁侧之人,端佛姿在手,如一片轻盈的竹叶徐徐落入吾悔身前,对着那也备其身,正待过招的雨影说。 “我跟你比,若你输了,里头那人,得归我。” 第八章 琉璃 - 误清规 - 彼鹿 话如惊雷般降世,谁能想到,一个和尚用了这样霸道的调调,讨要一个妓子。 这一语。 彷佛梦回江都。 “谁?”亓名微微倾身,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本准备了许多招式,引着净空上钩破戒,没想到这么容易! “那个舞妓。”净空回他,面色不改,并无迟疑。 “掌尊!”一阵不安袭上吾悔的心,都怪自己! 可另一边,亓名终于将心安放在肚子里,心满意足地放声笑起来:“哈哈哈!武林尊主既开口要人,哪用比什么武!” 他秉着一身不怀好意的浊气,向净空递着自己迷离的眼神:“咱们……可以慢慢商议!” 随后,又唤人叫来蓬莱烟馆的管事人:“里头那个舞妓,带回天影。” 话毕,携众人先回了。 净空万没想到,他与亓名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会因一个烟花之地的女子。 原是他们打定主意要拿她来要挟自己了。 。 再来玄铁殿内,亓名稳稳坐在十七阶上的铜铸尊位上,一身青龙袍与铜色合二为一,彷佛一体。他一肘靠扶,一手指腹来回抚摩着那只展翅鹰的鹰眼。 “尊主当真想要她?” 珠亮透着锈迹斑斑的光,净空这才发现,鹰眼位置是嵌的是一颗水晶珠子。 “也不一定。”净空心中躁郁,对于这样的感觉,切齿痛恶。 鞶革渐紧,似每一寸肤都粘上了胶。“亓掌尊何不先说说,你想要什么?” 亓名隐着笑,直言:“赤龙天印!” 他倒是不客气。 净空答他:“让亓尊主失望了,此物并不在我这儿。” “本尊当然知道,慕容邱能这么轻易就让出吗?” 亓名早想过了,即便净空已为尊主,并无能号令群雄,可赤龙天印一出,整个江湖必受令如山,必空有一个名头好用。 净空心下琢磨着解局:“亓掌尊就这么想要?” “诶!同尊主想要那个女人一样!” 呵,一个和尚,要什么不好,偏要女人。 亓名站起了身,直勾勾地看着阶下那身佛骨傲然的气概,看他眉间日益滋生的,不凡之气,早已盖过了他宓宗的卐记。 要说了祖也没选错人,他的感怀之心,都恤到一个妓子身上了! 亓名浅有些忘了形,眼底欲色毫不遮掩:“为何非要同我争呢?若是你我联手,不用说那个慕容邱,就是再加上守珩,也不是你我的对手!” 可惜了,亓名心叹。 为何要争! 亓名算是问到点上了,净空当然知道。 尤记得,他是受师父了祖之命,尊佛宗严传,承了宓宗新任掌尊,在好多人眼里,这是求也求不来的佛宗高位,铭世之迹。可众派送去他宓宗的拜尊贴,有一半,皆将他的名号写成,静空! 他在修室坐了一夜,怎也挥不去心中难忍之劲,他心问过案龕中那尊小小的禅佛,自己明明已站在万佛之巅,手握理佛之权,傲睨万物的,应是他净空才对。 然之后,他在众目之下,刚踏上天齐坛,就听见四处恶语皆相向,连一贯与宓宗同气的守珩与未曾帮上一语。 至此,净空日日在北山参悟,他已过不了心中这一道魔了。 而亓名这边,本就不将净空放在眼里,若不是他呈着佛家万不该有的野心胜了所有人登位,亓名应是正眼都不会瞧他的。 可前些日子,繁渊已于漠地观了这位新任武林尊主的星格,紫宫西垣进入危宿,将星没入谷底,大恶! 如是,量他再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了。 况且,这些人好像真的觉得净空为了阿饶,什么都能做。 。 天上飘起细雨,淅淅沥沥。 吾悔跟着净空,寸步不离。二人行至洱城素食馆的二层,落了座。 净空无话,可吾悔倒是积了好些语在口。 “你真的,要去拿赤龙天印来换妖……那姑娘?”吾悔有些天生的愚钝,往日对着净空,他倒是大大咧咧,可身边那人,早已不再是自己师弟那么简单。 “师兄也觉得,妖女惑我?”净空以手捻起茶碗中的碎茶,埋在手里,看不出半分情绪。 吾悔暗自用衲衣磨了磨背,闷心自问了一番,他疑自己是否有说错了不择之言,两眼满是难奈。 说话难!男女之情更难! “起先……我也讨厌她来着,可后来……”他不觉摸了摸鼻,眉也拢上了额。 “后来我觉着,这姑娘是有些重情义的。” 否则,她也不会把那重来一次的机会给了自己的师弟啊! 好在天色铺上了一层乌纱,吾悔才没看见净空的眼尾跃动,更不知他心间淌过了一条壮阔无形的洪河。 “净空,你原先,是没看错人的。”末了,吾悔又添上这一句,话是从心底而生的,不然,他怎会忘记应唤净空“掌尊”了呢 ! 吾悔以前总觉得阿饶是妖道转世,专被派来蛊惑佛心的,可那日他看着净空饮下佛舍泪后,那个被一直挡在众僧外的孱弱身躯,渐渐了无生气,孤苦弃缘,吾悔忽有了另一番觉悟。 那原只是个弱小女子,错爱了人罢了。 “你说,师父怎就不让你还俗算了呢?” ! 吾悔一直兀自说这,净空手心的碎茶,早被灼成了枯叶。 咯咯吱吱,继而揉成了灰。 净空为掩饰,端起茶碗送入嘴边,一阵钻心的涩,从舌尖漫入心腔。 此时,他才不得不叹:好在吾悔愚钝呐! 然这边的话刚放下,就听见街前热闹,一群人围着叫嚣。 原是蓬莱烟馆里,那个中空透亮的琉璃罩被直接抬了出来,八人四边,各方安了两人,看样子,是往天影的方向去。 而琉璃罩内,那姑娘像一支被装在瓷瓶里的梨枝,如白蕊耀目,怯懦,美艳且慌张。 雨还在下着,更有愈来愈猛的姿态,它们顺其自然,涌入琉璃罩内,灌起了一层浅浅的积水,阿饶的赤脚沁在水里,脚趾如豆,冻得颗颗通红。 鬓间发丝已服服帖帖黏在面上,额间、下颌的细粉皆已被洗去,粉俏的脸也冷得凄白。 衣衫渐渐透了色,阿饶只得蜷在一处,两手抱臂,两腿遮胸。街两旁有好些男子,两三结伴,翘首观望着,一双贪婪的眼,好似扒开了阿饶的雪衣。 净空站在高处,亦挪不开眼,他仔细瞧着阿饶,窈窕的身哆嗦着不高不低的弧度,头上无髻,却更似来自异域大的风情,最勾人的那双媚眼,从害怕到彷徨,最后缓缓闭上,无助一览无余。 他脑间忽泛起了一丝熟悉,这场景好似原是有过的,只不过更添了狼狈与无依。 广寒仙子,已落入污浊人间。 那些抬着琉璃罩的人,一面走,一面笑着大声吆喝:“都别看了,别把这美人儿看坏了!这可是宓宗掌尊要的人,现在正是给他送去了!” 旁,还有人附和。 众人惊蛰! “宓宗?西华云顶那个宓宗?” “呵!长隐是入了妖魔了吗?” “了祖大师是老糊涂了吧?竟让这么个小色胚子做掌尊!” 亦有人笑:“诶!怪只怪阿饶姑娘艳冠四方!和尚,也是人嘛!” 站在二层的两人,将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 吾悔气不打一处,骂:“亓名这个老贼!” 然此时,店家伙计已端上了菜,一盘豆腐,一盘青菜,色泽清淡寡欲。 净空给吾悔递上筷子,吾悔气呼呼地接下,脸色愈发难看。 街上,有小子坐在大人肩头,指着琉璃罩里的阿饶戏笑:“看!落汤鸡!” 众人轰笑。 阿饶捻起袖襟,遮了半边脸,纵使有万分的委屈,也无处叙。 从前,即便她自妓馆而来,那也是天上仙子,如今落得这样下场,这些人,真真欺人太胜。 众人嘴里皆念着:“妓子误佛。”可他们岂知道,是她饶他在先的。她饶他所护的苍生,如今皆对她恶语相向,早知道,她该做实了他。 从而毁了世人连绵百代,一心拥佛的决心。她也可让他们都同自己一般,如行尸走肉,淌人间独走。 委屈的泪珠,混着拍在脸上的雨一同俱下,一半热,一半凉,犹如阴间炼狱,灼面剐心。 难堪的话比比皆是,最多的是直指净空的。 “听闻那宓宗的掌尊还是个白面俊朗的小和尚,年纪轻轻,艳福不浅呐!” 是了,谁人不想要这天仙般的姑娘呢! 话后,城的尽头,尘土在地上不满地跳跃,顷刻间,便被一阵强劲的风拢成一道道几丈高的风柱,向此处袭来。 袭来之时,连雨水都给他们让了路,尘沙刮进了长街,街两旁那些看热闹的人,眼耳口鼻,皆混进了沙石,迷眼难耐。 尘土恰好地刮过,恰好地附在了挂着雨水的琉璃壁上,一层一层,恰似凶猛,薄薄的,恰好给阿饶遮了难。 只这一会儿的功夫,风停了,雨也驻了,连尘沙也安安稳稳落了地。可再一抬眼,没人能再瞧见琉璃罩里的阿饶。 扫兴。 这次,吾悔倒是不笨了,他捏着筷看向净空。 然净空的筷,置于桌上,始终未动,只那壶茶已见了底,茶碎皆成了灰。 净空的脸有了半分颜色,只不辩喜悲,他小心翼翼地收紧了心,并小小地呵了一口气,眼望向下方长街上,那个模糊的琉璃罩。 此时,他已无能再霁月光风,不萦于怀了。 “师兄,我不能枉担了这名,不行其事啊!” 第九章 早知要遇卿 - 误清规 - 彼鹿 素食馆楼上,两个身量逶迤的僧人守着两盘垂头丧气的菜,默不作声。 原吾悔跟着净空来此,是受的了祖之命,可净空有些想不通,吾悔一个妥妥的粗武僧,并不能化净空心魔,为何是他呢? 这边,吾悔听了净空的话,果真没有持相劝的态度,反问:“按理说,你是尊主,那赤龙天印早该送来宓宗的,那咱们现在……是去万锟门,找慕容邱要?” 街上虽已风平雨静,可刚刚被风沙迷了眼的小子,一直哭闹不停,原来清澈的眼底,沉着黄泥色的浅潭。大人吓了一跳,抱着满街找大夫。 热闹已去,琉璃罩和阿饶也消失在街的尽头。 净空转头看向一脸赤诚的吾悔,想到他往日在长隐,响声如雷的大呵,忽如醍醐灌顶般悟了。他好像是知道吾悔来的用处了。 遂递话上前:“师兄,你还想不想收拾那个宓宗的叛徒?” 。 阿饶被带进天影后,才总算是“逃脱”了那盏琉璃罩,可人刚出来,又被扔进了天影关押重犯的地牢枯井中。 洱城天影,确实并非简单的一派一城。 眼下,阿饶成了亓名的宝贝,此关乎他能否握住整个天下,领军整个武林,天影的高升浮沉,全凭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了。 自然丢不得。 阿饶被迷迷糊糊送进去时,两脚间的铁链尤在,脚一动,发现还重了许多。地牢太黑,她低头顺着脚踝摸索,原又多了两条。 这亓名,是怕我生了翅膀吗?阿饶暗自嗔骂。 另两条铁链,一边各一根,皆铐在原来的铐上,阿饶想顺着其中一条摸过去,可刚没走几步两步,另一脚的链已绷得笔直,她使劲拉了一拉,那一头纹丝不动。 她想,或许地上嵌了钩,另一头连着地了。 何须这样呢,她一个手无缚鸡的女子,不曾行武半分,竟让整个天影如此严正以待! 罢了,这样也就差不多了,倒显得自己确实有几分力量似的。 然思罢,又没过一会儿,阿饶便嗅到了异样,一片黑漆漆的盲目中,烟雾叠嶂,从地而起,渐没过身。 不慎吸进鼻口后,阿饶只短短的咳嗽了两声,就倍感垂累,腰塌身绵…… 天影那些下作的东西,皆用上了。 光幕月稀,外头是真黑了,连繁闹的洱城也泯了灯。 一切入静如初。 昏暗中,那一身单薄的雪衣薄如蝉翼,人间仙子抖着翅,气息入尘,频频难回。 “呵……”阿饶探了一口微长的气,强撑自己,从地上支起了身。那地阴阴凉凉的,她这样的身子,本受不住,可实在没力气了。 另一手抵在地上,不一会儿,便搓出了一层雾珠。 “这天影不厚道,怎么说也应该给我备一间上好的厢房才是,说到底,明明是有求于我!”阿饶揉肩揉出了一腔怨言。 筋骨灼痛,如百蚁侵蚀。 “那,不给他办了?” ! 因这声突如其来的音,阿饶抖了一抖。 疯了!自己指定是疯了。 “我这一遭,不但苦了身子,连心神也魔障了……”她摇头,遂刚刚立起来的身子,又软软绵绵下去了。 兀自默了一会儿后,猛然抬头,提起堆在腿边的裙裾,站了起来,叮玲咣当,她踉跄着往前。 啧!脚踝处的那圈血泡,终于破了几颗。 一伸手,指尖触及温热,促得阿饶又往前挪了几步,可那人站如松柏,胸间也没有气息的起伏。 “净空?”小小的颤音,在枯井中荡了几个来回。 管他是梦是魔! 阿饶看不清,可仍不管不顾伸手进他的青裟,锁住了他的腰。 那盘延地上的铁锁,也终于噤了声。 阿饶揉着他的背,想把自己也揉进他的骨里,而他,也被一把把青丝好好缠了一回。 这一抱,好似很长很长,跨过了万佛之尊与尘埃妓子的云泥之别,跨过了此三年的音讯全无。 西华云顶是圣地,本就大隐隐于世,不止此三年,往日,只要这世间平坦,万物祥和,海晏河清,四海承平,宓宗皆如一颗莫入深海的定海针。 她一个女子,到哪里去探听他的消息呢! “净空,我想明白了,往后,无论你是幻象,还是梦影,只要见到,我都不会放开了,我的梦,他们总管不了我了吧!”阿饶喃喃,像是自语,也像是说与这尊石佛听的。 “若是真人呢?”他开口问了一句。 阿饶松开怀,撩起他那双无处安放的手,掀开衣,毫不犹豫地,使劲咬了一口。 他当然未叫唤,这女子能有多大的力气,可没想到却换来阿饶一句不痛不痒的:“骗人!” 继而,又抱上去了。 她像一个粘人的孩子,不,是小妖精。拒不放手。 可明明,那人也没有挣扎。 “净空大师,这里太黑了,或许,你能帮我幻一座灯?”说罢,阿饶仰头,她使劲眨了眨眼,像是在一片无尽的星河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颗明亮的眸子。·· 枯井黑夜中,两人四目,相互斥着劲,一方撩拨不停,一方的冰,融了又凝,他二人不分上下,也豪无退让之心。 “求求你了,净空大师!”她总是这样,求他描眉时是,求他爱自己也是。 此处无人也无光,刚好成全了净空仔细端详的眼,虽看得不清,可好在他二人隔得近,气息来往,一层一层,如女娲在幻人形。 原在蓬莱烟馆,他也是可肆无忌惮地瞧她的,可那时心中的感觉,全不似今朝。 怪哉! 阿饶始终圈着净空的腰,头还是正好抵在他胸前,她想起在长隐时,自己本是死活都不愿放他归佛的。 可那日,了祖告诉她,净空在佛前的思悔:“早知要遇卿,此生不修佛。”可既然他已身在禅中坐,便发愿腐肉,剃筋,只求万佛慈悲,许阿饶今生忘了他,重新再来过。 尽管阿饶在万佛石窟中许下十世妓,可那滴佛舍泪,其实是净空为阿饶求的。 否则,那片因她而起的,似刀痕箭瘢的戒痕,不会扰乱了阿饶那颗坚定的心。 想过,阿饶的眼又红了半圈,包着剔透的泪,她的头,脸靠的那处地方,也是她的心头疮。可阿饶不忍再揭开看了,即便恐已结了痂。 此时,什么都不如静静拥着来的实在,暗夜里,两个人皆心事重重,各自迷乱了心头。 忽,周围烟雾叠嶂又起,向他二人逼近地紧。 净空警觉,将阿饶从怀间推开,眼向四壁探去,他早该想到亓名诡计多端,早该快些离开的。他自己屏吸容易,可于阿饶来说,恐不是件易事。否则,她怎么变得这般神神叨叨的呢! 净空蹲下身子,一手抚住阿饶的脚,一手拽了拽铁链,似用的金钨铸铁,真是用心!可还是得断开它,他想告诉阿饶,恐有些疼,恐还会磨到脚骨,断不要如一个娇气小姐那样大吼大叫…… 正待说,一只柔酥如棉的手搭上了净空的臂,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将这佛僧狠狠拽起来,“净空,别闻,这气有毒……” 还用她提醒吗? 话吱吱唔唔,并未落完,比那双酥手更软糯的东西,突如其来,盖上了净空的鼻,他的鼻挺拔而高,如一坐小峰在云雾间忽隐忽现,最后,偃旗息鼓,化在唇齿间。 他全身麻麻的,心神不听使唤地奏起了乐章,刚刚那片撩人的云雾,好像从五孔而入,渗透进了佛骨…… 难怪!这姑娘原是这样勾人的。 阿饶不知,青裟衲衣下,净空的腿,已被自己掐紫了一大片。 。 傍晚时,吾悔只身一人登了玄铁殿,于殿外大吼雨影叛徒。待雨影携怒而出时,两人即刻前往了天亓坛,欲比试几招,因此引了好些人去观,坛上坐镇的当然是亓名。 “你宓宗的小掌尊呢?不是说要亲自讨伐我吗?”雨影挑衅。 吾悔不屑:“凭你?连他都是我师弟的手下败将!”说着,用手指了指亓名。 自取其辱。 “啊,我忘了,净空大师为了那个姑娘,正往万锟门赶了!”一早便有人探到净空出了洱城,往南松灵池岩洞而去了。 “放屁!”吾悔气得牙根儿又疼了。 他想不通,为何师父当年要放过这个宓宗叛徒呢?纵使不断了筋脉,废了他在宓宗习得的一身武艺也好。 因怄着这番气,吾悔决定先发制人。 他大吼一声,音色莽且浑厚,直颤人心,坛边有好些小卒,捂着那颗发抖的心,直叫脑仁儿疼。 另一边,雨影虚合着眼,捻出藏在袍底的暗镖,隐在袖间,镖间锯齿连着细小的倒钩,扎进去厉害,取出更难。 夜幕早已笼罩了天齐坛,六方火炬也早已将他二人团团围住,没人想错过这一大战,一招一式都不能没入眼。 况且吾悔名声在外,宓宗匪气最重的武僧第一人。 可大战在前,有人跌跌撞撞登坛来报,只见那人神色慌乱,一副大难临头模样向亓名:“尊,尊主,地牢那个舞妓……不见了” 坛中吾悔亦听了个清清楚楚,他放声一笑,心说:成了! 他原已打定主意,帮净空救了阿饶。就像他说的:“天影,堂堂六派之一,这样欺负一个弱女子,太不像话!”于是,他秉着一身高武之躯,把大半个天影都引来此地,就是为净空寻个救人的档儿。 然吾悔只是没想到,救出阿饶后,净空恐就不能再是净空了。 第十章 悬赏 - 误清规 - 彼鹿 辜月,雁已归南巢。 入冬前,武林六派之一的天影向整个江湖发出悬影令:宓宗掌尊净空拐带蓬莱烟馆妓子一名,凡提供其踪迹者,酬百金,将其捕伤至天影者,酬千金,将其正法者,酬万金。 令上对净空统领整个武林之尊,只言不提,可单单薄薄的几个字,足以震惊四洲。 江湖有猎者,对悬影令之词颇有争议。 如有人能将净空捕伤至天影,那何不直接正法了他,得天影的万金酬谢,一辈子逍遥自在,笑傲风云。 可正法净空,谁有这个能耐? 这不过是天影的计谋,他要的就是净空遭整个江湖捕杀,以此泄愤。 待武林各派喧起哗然后,又有好事者煽动各门往西华云顶声讨宓宗长隐,听闻有好些名门正派做出了响应。然这也都是说说,皆不过是你看看我,我等着你,看谁先去做这个出头鸟罢了。 毕竟,那可是宓宗。 。 净空带着阿饶,走不快,便决定先于洱城外的枋山避一避。 阿饶也确实是个娇滴滴的累赘,山路崎岖不平,她走两步就带喘,小碎跑更难,遇坑时,只管搭上净空的臂,要过沟,便顺其自然地挂上净空的身。 可这是净空自认招的蝶,并无嫌怨。 只是,他心间一脉总随着阿饶的一举一动,时不时地一紧一松。 这个阿饶,往日指不定已让他破过多少戒了。 冤孽啊! 入夜前,二人终寻得山洞一座,便躲了进去。 阿饶隐忍着洞里畜牲的粪臭,蜷靠着净空,那臂紧实如初,这才是自己最好的避风处。 如此窘境下,阿饶仍奉上笑吟吟的面,青丝已含糊地挂在耳后。 美人辞色少了几分。 她问净空:“净空大师为何偏要救我啊?”如此撩问,她好像真忘了,当这驭世的佛法皆不作数了。 净空半开着眸,彷佛一切半梦半实,只胸前的气息起伏,较往日明显了许多。 “我师父说,只有你能告诉我,我忘记的全部……”话藏着一半真一半假。 他问了祖,谁是阿饶? 她是宓宗的劫,了祖在心里叹了这话。可嘴上,只字未提。 然他肯定是忘了好些东西的,否则,不会抛了安清世万物,佛法归一。有时,他甚至忘记了授己业于一身的宓宗。 无数火星子在二人面前雀跃,四目暗仄的瞳孔方有了渐变的魂。 阿饶慢慢坐直了身子,回味着那句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倒不是贪求眼前这个佛僧能说蜜语,即便他口不择言,敷衍阿饶几句,阿饶也能心满意足。 她了解净空,最能心口不一。 可如今,他这番答,断了阿饶所有的幻念,他真真切切,为求一个自己拒之门外的实。 “阿饶姑娘,贫僧想知道!”净空又言。 阿饶抿了抿唇,眼底清亮,不知是泪还是光。 跟小媳妇儿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娓娓道来:“我原,原是江都一富贵人家的小姐,父亲是淮井盐官,掌一方盐收皇税,母亲是西京四品知府的女儿,我乃家中独女,自然父慈母疼,视若金珠,一直,一直养到及筓之年吧,好些贵家公子上门提亲数回,于是在三年前,父亲决定为我择婿,爹爹摆了好大一擂台,请全城的人观评,要娶我的话,文武德行皆是要经过爹爹亲自考核的……” “三年前,恰巧你路过江都,只一眼,就爱上了我,你说我似一个翩翩仙子,与你正好登对……” 阿饶说得眉飞色舞,可正到了关键之处,净空兀自起身,离她往洞外走去。 阿饶也站了起来,提裙追上前:“唉!净空,你可知道辰王,就是当今皇帝的兄弟,辰王那位鸣珂锵玉的小世子哭着喊着要娶我为世子妃!我为你可是放弃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光耀门楣的荣耀!” 阿饶说得有鼻子有眼儿,连她自己都快信了。她瞪圆了玉珠,一把抓住净空的手,又喊了一声:“净空!” 还有一句“别走”卡在唇边,他能去哪儿呢!他不能丢下自己的。 “早些休息吧。”净空没看她,只清冷地回了句:“明日得赶路了。” “去哪儿?” “江都,回你的富贵家。” 。 第二日,两人入了一个小镇的集。 阿饶在原先的雪衣之上,添了一件素白长衫,又罩上了净空的青裟,再加上挽了一个圆润的顶髻,还真有些像富贵人家里修佛的小姐样儿。 净空在衲衣之上,只添了一身行武人穿的寻常黑布衣,仍扎在朱砂色鞶革间,为遮住头,戴上斗笠更方便些。 虽不至招摇,可两人在集市间并排穿行,阿饶总有些担心:“都说普天之下,皆是天影的狗腿子,天影的影士既遍布四海云洲,我们应还是走山路保险些。” 净空无话,斗檐遮了半张脸。 阿饶温吞地静了一刻,又说:“如今,亓名肯定发了捕令,重金悬赏我们,那些江湖散猎就等着提我二人的人头去领钱了……” “我既然能把你从天影救出来,就能一直保你,平安无忧。”净空打断了她对往后的凶相遐想。 听了这话,阿饶无端眼中蓄起了泪,泪中又带着笑,眼眉弯弯的,似傻子乐呵呵:“净空,这是你同我说过的,最动听的情话了!” 净空停住脚步,解释:“这并不是什么情话,我害你蹈一方磨难,应该救你。” 可一转头,人已走远,阿饶显然是没听见,闻着豆包香就去了。 满蒸笼的豆包上,点了淡黄色的桂花蕊,秀色可餐,满香扑鼻。 阿饶毫不犹豫向老板娘要了一个,捏在手里欢喜地入了肚,一面吃一面指着不远处的净空,对老板娘说:“我相公这就来付钱了!” 老板娘点头称好,忙又递上一个:“小娘子像是饿坏了,再来一个?” 阿饶毫不犹豫地接过,满齿溢香。 净空回想刚刚阿饶的傻气模样,无奈摇头,又看见她同那卖豆包的老板娘一面说话一面遥指自己,便走上前,对心忽而放了晴的阿饶淡淡说了句:“我不用。” 女人,阴晴不定。 “知道你不用,你是铜体佛身,饿不死嘛!”阿饶捻起花指,拭了拭嘴,后轻拉净空腰边衣料:“付钱了,相公。” 一面娇容,因一个豆包回了魂。 这声“相公”,阿饶叫得自然,可净空一脸扭捏全盖在斗笠下头了…… 农家院子的柴篷外,净空拾起半截木头,一斧劈下,裂成若干,其身后,已堆了不高不低一小座山。 “你不是宓宗掌尊吗?怎么还这么穷?”阿饶蹲坐对面的篷檐下,问:“都袭了这么重要的职了,你们宓宗不给发月钱呐?” “况且,武林尊主不向整个武林门派纳贡的?”她越说越没了谱。 初识净空,他确实是个穷僧,可修佛的人,不在乎饱腹锦衣,能有一遮风避雨之所供冥思,能有一壮马供行脚,已是上天恩德。 而阿饶,能有净空伴在身边,纵使夜宿陋室,三餐素食,也以为是上天的恩德。 她看着劈柴的净空,虽毫不费力,可旁观人的心总是疼惜惜的。 “你既知道我是宓宗掌尊,那你可有看见过,皇帝出门自己挂着钱袋的?” “咔嚓”一声,净空落斧而下,反问阿饶。 “可你自长隐而来,就没带一分钱傍身?” “不是有吾悔师兄吗?” 二人一问一答,阿饶像一个家中管钱的小娘子,而净空,活似一个正在交代账目的小相公。 “又是这个臭和尚……”阿饶小声嘟囔,明显有些积怨。 她对吾悔有成见,可也是吾悔先成见于她的,往日在长隐,吾悔总是“妖女,妖女”称唤阿饶,动不动还摆起架势,扬言她若是再缠着净空,就要一掌劈死她。 如此回想,“呵呵!”阿饶忽又不自觉地笑出了声。 阴晴不定,莫名其妙! “要是吾悔知道我把你拐到这儿做砍柴工……他应该是真要一掌劈死我的!”阿饶弯起了眼,觉得自己在这场情理之争中,自己胜了。 “你该谢他。”净空默默又劈了一木。 “嗯?”阿饶似没听清。 净空抬头看了一眼惊诧的美人儿,面色转阴,又没了话。 阿饶最会看人眼色,心头一抖,忙问:“你累了?” …… “净空,你不会怪我的吧?”她指了指身后那堆还没劈散的木,对于一笼豆包来说,确实有点多,可他们不是没钱吗? “咔嚓!”又是重重的一斧。 阿饶扶着篷柱站起身,媚眼樱嘴皆无处安放,有了些低眉顺眼小媳妇儿的意思。 可净空不看她,她就无计可施。 “前些年……我走琅州过,穿山过林时,看到那些农家的寻常夫妻,都是男子劈柴,供媳妇烧饭的……”阿饶看似唯诺,心比天高。 她妄想自己是净空的媳妇,然净空早不只是一个开了门尊的武僧了,她要做的,那可是万年宓宗的掌尊夫人。 万年,宓宗从无此人。 “嘿嘿!净空,你看我们现在,像不像?”她仍逗着乐,企图用此来化了这佛僧的黑脸。 净空的眼轮不再松弛,隽朗的脸也更加铁青,劈了刚刚那一柴后,斧再未扬起。 叠云在上,玉檀又起,好似心魔爬满筋脉的那一夜,净空的眸染成了暗墨更加的漆色,那把钝斧在手中握了又握。 下一刻。 毅然决然。 朝阿饶挥了过去! 第十一章 别看! - 误清规 - 彼鹿 “净空!”阿饶不敢相信,两腿软绵绵地,往前跌坐。 这和尚要杀了她? 汪汪泪眼瞬间崩塌,决堤在即。连旁的木柴也吓得滚落了一地。 净空沉着脸,一脚飞踏在那柴墩上,身探出半个躯,跟着一个流星赶月,接住跌下去的阿饶。 一手钳柔臂,一手抱玉躯,阿饶如一缕轻盈的蚕绢,绕在其胸怀,泪全淌在净空的衣襟上。 “啊!”一身惨烈地大喊响彻这个平静的农家院儿。 柴墩碎成的木渣,围着一清晰可见的脚印,柴篷下,一斧,一臂,一人。 阿饶不禁回头,可一只手霸道地遮住了她那双婆沙的泪眼,揽过了她的头。 是个江湖上小有名气的赏金猎人,他率先追踪到此地,也率先丢了自己吃饭的家伙,那只孤独的臂躺在血泥中,仍紧紧握住一把弯刀,指间跃动依稀可见。 他从后院悄悄靠近,很快,净空若是再慢一步,他便刓了阿饶的脖子。 他竟然想刓一个弱女子的脖子,一斧断生,净空没有丝毫犹豫。可因这斧太钝了,否则他身躯上的伤口,还要平整好看些。 这些江湖散户总是没来由的自信,从不把六派之尊放眼里,他们的眼,窄得只有银子。 宓宗小掌尊的厉害,该在江湖上走一走了。 一个面目凶恶的壮汉,疼得在地上嚎啕大叫,涕血横流。 阿饶被那嘶吼声惹得频频回望,她抓着净空的衣襟,小心回头试探,然那人依旧霸道,手抚着那颗头的力道又重了几分,阿饶跌跌撞撞,在那堵火热的胸膛间蹭了好些来回。 脸红扑扑的,他好像在她的耳边吹了一阵强劲的风:“别看,继续哭!” 。 佟茵茵自那日被净空所伤后,便在长隐养了些许时日,等人好了才往洱城赶。可在半道上,就听说了天影的悬捕令。 因净空与阿饶身份悬殊,他们的事很快被唱成了戏文,戏台上的故事被传得五花八门,皆缠着一个“情”字。 和尚与妓子,管他好不好看,也倒是够吸引人。 佟茵茵决定先进洱城探探情况,刚入城,便遇见了赶着出城的吾悔。 “佟姑娘?你怎么也追来了?”吾悔赶路着急,第一眼差点未认得全。 “他们未有为难你?”佟茵茵从了祖那儿知悉,净空此行是由吾悔相伴,若是天影悬捕净空,吾悔应脱不了干系。 “凭他们?”吾悔自恃功力不凡,无人敢难。 阿饶点头,又问:“那阿饶和净空呢?” “我也正寻了,明明说好,五日后在洱城东城门西南角的巷道碰头,可我已又等五日了!这个净空……”吾悔气得狠狠抹了一把头,眼底又焦又燥。 “你与阿饶姑娘是朋友,可有头绪无?” 佟茵茵闻言,心落了空,本想探一个阿饶平安,没想到,眼下这二人是死是活都无从得知了。 “嗐!”光看着也怔愣的阿饶,吾悔叹气:“等我再找到他,一定带他回去求师父还了他的俗吧!” 还做什么和尚?做什么宓宗掌尊! 吾悔气急转身要走,佟茵茵又叫住了他:“吾悔大师,我以为……你还是先回长隐吧!如今光凭了祖大师坐镇……” “有师父在,不能出什么岔子。”宓宗先存于天地,况且长隐经过万年的韬光逐薮,其威名早已舳舮千里,旌旗蔽空。 吾悔以为,这姑娘多虑了。 可佟茵茵眼见为实,那日在竹舍,她倒地前看见的最后一幕,便是了祖内力虚透,连净空的三成掌力,都难以匹敌。 了祖原来是何许人也,只说十多年前,宓宗开寺普渡那日,他于西华云顶之巅,轻轻挥了挥那件上古盘天的红裟之袖,四海云洲,万家的佛灯皆被点燃了。 如此雄厚的内力,一夕之间,又为宓宗撼了撼了天下人的崇佛之心。 可如今…… 难怪,原来需要净空的,不止阿饶。 原来了祖是以一身的高古修为,救了早该一命呜呼的阿饶。 “吾悔大师!”佟茵茵忽记起,阿饶曾经与她说过,想再回江都:“咱们或许能往江都寻寻。” 。 江都一贯好天色,净空与阿饶,夜宿于水,日行于山,终于又来了紫缦绿罗,摇曳招色的如归阁。 “不回你的江都富贵家了?”净空虽早知道阿饶是打诳语为欢,也早知道阿饶是妓,可他终究是个僧,此地,应避讳些。 阿饶站在艳光流所中,青裟黯淡了青,连乌丝上都耀上了纭目的粉金。 她探得此归途,言之凿凿:“这里啊,就是江都最富贵的地方了!” 三年前,李承业为了买她,可是花了五万金。 五万金,够开一条街的如归阁了。 女人到了一定年纪,或风情万千,或韵味更浓,花姐都占。 她手摇一柄团扇,不知是故意,还是没空去捋那露了半胸的抱腹,抱腹未遮住的地方,刺着一朵含蓄内敛的荷苞骨朵儿。 待放待摘。 她本应认不出来阿饶的,虽清丽可嘉,然往日脂色尽失,宽大的衣衫罩住了娇养的窈窕,可这是她亲自调教养大的姑娘:“阿饶?阿饶!” 如归阁缓直的折梯上,花姐以团扇遮了半边惊诧的口。 旁人闻声频频遥看,只见一个看不出身段的纯情佳人忽对花姐求了又求:“花姐饶了我吧!我再也不和刘公子夜相私会了……” 花姐是个聪明人,只迟疑了一眨眼的功夫,便摇扇拍在阿饶的头上,说:“呵!你既然这么喜欢刘公子,就进来,给我好好说道说道,让我也听听他都许了你什么好东西!” 两个美人,一人艳气冲顶,一人折姿犹在,前后脚入了折梯第一间厢房。 “惹麻烦了?”来不及寒暄,刚闭了门,花姐就问。 阿饶未答,只哭唧唧的,一面点头,一面擦着面旁的泪花。 “哎哟!我的小娇娇!”花姐虽知道阿饶从小就爱红眼润目惹人怜,可还是频频都吃她这一套,手中粉绸亲肤,刚好替她的小娇娇拭泪。 “我那金龟婿呢?”一面摸着小脸,还不忘惦念。 阿饶抽泣了两声,哭得更厉害了:“花姐!他是真心待我,非我不娶的……” 花姐不犹生叹:这小娇娇果真好命! “人呢?”她攥住阿饶的手,两眼放光。 “呜呜!花姐!我虽是个清白之身,可终究是妓,谁会信我还是……”阿饶按住了自己的嘴,未免话露了俗。 不信! “我花自怜开门做生意,名贯江都二十年,什么时候卖过假货?要这样,他别买啊!”花姐气得眼尾拥上细纹。 “不是他!”阿饶拉了拉花姐围肩捧艳的桂红衫袄:“是他爹娘不同意……” “那他,就不要你了?”如此,也未必不是好事。 花姐心想这小娇娇若是孤苦无依,哪有什么立足存活的本事,还不是乖乖回到自己身边,让她再好生赚一笔。 可阿饶摇头,扫了前人的兴:“倒不是,因为我,他已与家里决裂了!” 花姐沉下心,又暗叹了自己一番,笑:“哼!你该好生谢谢花姐,替你挑了个这么痴情的好男人!” “可,他买我,花了五万金……”阿饶语调高昂流转,抑扬顿挫,似唱戏。 噢,明白了! 花姐捻回衫袄,双眼迷离渐远,不再附在阿饶身上。 “阿饶啊!你也知道,花姐为了养你,可是花了不少的!” “阿饶也为花姐挣了好多啊!” 不少之于好多,相较之下,有了高低。 “诶!你看你。”花姐抬起阿饶的臂,另一手似研墨般,在她手背上来回游走,“这双娇滴滴的玉手啊,花姐可从没舍得让她做过什么粗活计,你这全身上下,哪一寸肤,不是我拿牛乳汁泡出来的?花姐自己都舍不得……你啊,全仗着我,比那些寻常富贵的小姐养得还仔细,过得还娇滴滴!” 论唱戏,阿饶的功还是花姐教的。 “花姐,那可是五万金!”此时,阿饶的眼已干了泪,说话口气带娇藏讽,忽有了二十年前,花自怜的模样。 默了一默,又笑:“我的好女儿,只五万金!” 周旋到此,各方立场皆已表明。花自怜的小娇娇并不是回来投靠自己的,阿饶的花姐也无扶她之心。 她应是这几年在江湖听多了肝胆相照,侠义相持的故事,风月场上,哪有什么菩萨心肠。 “阿饶,可你若是想回来,花姐啊……” “花姐不帮衬阿饶也就算了,何苦再拉我进这滩泥窟呢!” “哼!古人说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要我说,不妖何以迷了那些文人雅士,尽作诗赋词,争相恐后地颂她呢!” 言下之意:泥窟养妖莲。 而阿饶,不就是那朵出自泥窟,受捧在天的涩涩妖莲吗。 阿饶撒开手,站起身,忽也跟着变了一副模样:“既然花姐舍不得钱财,阿饶不强求,只求花姐破个例,告诉阿饶,我爹娘是谁姓甚,家住何处?” 阿饶出身黑户为妓,无籍,也无自由身,可她当然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然各行有各行的规矩,烟花作乐的买卖规矩,就是既已卖为妓子身,就当抛了那比作前世的父母兄妹缘,卖的人若是上门认,百棍当驱,买的人更要守口如瓶,把那些不值当一提的事儿烂在心里。 花姐倚上窗楞,拍扇舒了舒闷气:“你和外头那些一样,全是我捡的孤女。” 哪有那么多孤女,阿饶不信:“我知道规矩,若开了我这个先河,与她们不好交代,可女儿已为你挣了她们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呐……”满眼的期寄,头一次扰乱了花姐的方寸。 “他们既不要你,你何苦……天下那么多穷人养子,有几个是舍得卖了自己的孩子养活自己的,说到底,这样的人贫穷懦弱,不值当寻这一门亲。”花姐以好言相劝。 说到底,她也是替阿饶多考虑了一分。 可阿饶眼眸向下,指尖压住的青纱烙了一些细小的格纹在手,眺眼越过窗,深秋难得明媚。 如归阁对街的招牌下,行人来往繁多,唯一身乌黛,伫如松竹,立如鹤首,虽与从前的高洁之气有异,然阿饶还是不自觉地翘唇。 求大慈大悲,菩萨天神,佛祖保佑了。 她轻轻柔柔地启了唇:“我也想有爹娘看看,女儿未来的夫婿。” 第十二章 遮耳 - 误清规 - 彼鹿 “我听人说,成亲之事,依序,先纳采、问名,然后是纳吉、纳征,最后才是请期、亲迎。”阿饶自小没念过什么书,可《嫁清锁》是她最爱的一出戏,戏文中清锁小姐与情郎的合卺之礼,她铭记在心。 “我好不容易觅得良婿,有了清白为人的机会,若是嫁娶之事没有征得父母之言,如何与他合年庚八字,连个收聘书和礼书的娘家都没有,如何算成亲?总不能让他来如归阁迎我吧!” 言罢,又哭唧唧。 花姐从窗楞上支棱起了身,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她呆呆看着,又翻眼琢磨了几个来回,心下笃定,她家姑娘,定是这二三年在哪里摔坏脑子了! “我的好姑娘,咱可不能作过了头!” 。 净空临街站了有一个时辰,好在斗笠遮了阳。 他应是要走的,早该走了。 阿饶若是尊“佛”,也已让他毫发无损送到了西。 他想,亓名总会查到阿饶的出处,可这姑娘聪明,也应知道更名改姓,去别处寻个营生,只管默默无闻,躲得江湖远远的。 思罢,净空转身,走了。 该忘就忘了吧!禅门慧寂师兄曾说:“无过往,就无念欲,与出家人来说,是好事。” 干干净净的心,修佛上好。 净空两臂在衣间,来回摇摆思绪,步子挂着无端的尘念。 他没走两步,又想:阿饶到底姓什名什?她若不像自己想得那样聪明,还留在这儿,招人待客,又做回陪酒卖笑的妓子…… 蹙眉:那活该让亓名再找到她,抓回洱城做一辈子的琉璃笼中雀! 哎! 那自己这一遭大费周章,又是为何? 往日的清冷思绪全困在了梨花带雨的风暴中。 “哎哟!” 净空本是疾步快行的,突然的伫步,让后头的人毫无防备撞上了身,那人连连道着歉:“对不住了,小师父!” 小师父? 净空暗自“呵”了一口气,皓齿间尘月耀白:“小师父救人脱离苦海,反让自己误入深潭。” 宓宗的万年英名,保是不保啊? 青天白日下的如归阁,已是门庭若市,高客满座,生意好得不像样子。 阿饶从厢房内出来,缓步入了折梯,她体态过轻,步子常踩得不够实,也无声,一直走进,那人才叫她。 然阿饶却不答反惊:这和尚,怎么翻脸就进妓馆了? 如归阁的厅堂到处是春蛙秋蝉之声,吹唇媚笑更是比比皆是。 阿饶心下不爽快,怎么能让净空因自己染了这份打眼的污浊,况他若以为自己也是这副轻浮之相,岂不是百口莫辩。遂她忙拉着净空的臂,又折回二楼拐角的僻所。 “你且等等,偏厅有梯,可直接通到后巷,我先去瞧瞧。”阿饶记得,偏厅的那处暗阁,是专门为怕老婆打上门的公子老爷设的。 她将净空戴的那顶斗笠,往实压了压,生怕让人瞧出他是个僧,可又怕有姑娘当净空是来寻乐的,上前攀附。 左思右想皆放不下心,只拉上净空说:“算了,你同我一起去吧!” 净空未见过这么有主意且正颜厉色的阿饶,他看出阿饶的囧态,便也依了她这份玲珑剔透心,随她去往偏厅。 二人绕着如归阁中厅行了大半个圈,二层香阁中的艳音妙语更浓,阿饶软绵绵的步子,被促得更急,拉着净空的那只手,生出好多汗星。 这儿怎么也算得上是阿饶的老家了,她虽在初入风尘之日,就让李承业买走了,可她在此长大养成,学的东西够她一辈子听风化雨,娇滴滴。 阿饶在此看到的眼泪,就有江都护城渠那么多,被恩客许诺赎身后遭弃的,旧人另寻新欢的,来寻夫婿的……左不过都是因为男人的负心。 因此,她还未长成时,就已在如归阁看过形形色色的男人了,只当真未见过佛僧,三年前,如归阁门前的那一瞥,是头一眼。 “咯吱!”阿饶用劲敲了敲暗阁的壁,开了。 里头黑黢黢的,并附有一层浓艳的香烟气,阿饶来不及掌烛,拉了净空便往里进,她以为,还是速速离开为上。 那暗阁是为防捉奸在场而生,自然隐蔽,只两尺高,他二人只得躬着背,把身子压得低低的,摸索前进。 看来,平日阿饶嚷着怕黑,腿脚无力,都是唬人的,净空见她快步流星,脚比自己更疾。 “慢些。”净空对着在黑暗中开路的阿饶叮嘱。 暗阁静谧,气薄氧稀,阿饶的急喘,在他耳边荡得一清二楚。 阿饶停下步子,将两手的汗星在衣料上擦了干净:“你跟紧我,前面就出了!” “好。”这一声答,温柔得有些过分。 可阿饶哪里还有闲心细品,刚歇了一刻,又急着往前赶,脚步生风似的不听招唤。 兴许是太黑了,又或是阿饶的步子确实不实,净空只听见“啊”的一声…… 这一声惊诧中,带着克制的声量,似是让人捂住了嘴。 “阿饶!”净空着急,一个大步,脚踩上了绵柔柔的衣裙。 “没事吧?”他扶住阿饶的双肩,又问。 阿饶疼得吸了一口气,揉腿坐在暗阁中,怔了片刻,刚刚似是有东西,搁住了她的脚:“没,没事。” 此道冗长,愈往里走,异香流窜愈弄,连耳边的急喘也愈发重了。可阿饶明明怔愣着,鼻息已平静,她总觉得这份香,好似幻了人形在她脑海。 此女尖脸,桃眼,颈分外地长,拈花贴鬓,如花妖转世步步生香…… 春行?是春行! 她往日在如归阁的小姐妹,特请了世家贩卖香料的恩客调的香。 “嗯……”一声女人舒展身躯的呻吟,萦萦而至,娓娓而夭,纠缠似绳结愈解愈繁。 阿饶先于净空觉出端倪,两耳发了懵,脑中毫不留情地嗡嗡作响,这其中,又传出男人……的声音…… 啧!这小蹄子! 选什么地儿不好! 阿饶若是再听下去,恐要唾骂作呕了。心中已变着法将春行骂进了无间地狱,若是此地有往地狱的路,她倒是愿意先行,再好生投一回胎,别惹了这些奔放不清的人做姐妹了! 阿饶的脸已臊得通红无处安,可…… 身旁热气腾升……不是还有个未谙此事,清白无欲的和尚吗? 再想起他,阿饶的沸血滚烫了筋,心慌意乱之下,她手脚已麻得无了知觉,可还是在这份无措的慌忙中,倾身在他人的胸间,一双手莫名其妙地,盖上了净空的,眼? 浓香欢唱中,人确实是糊涂了。 阿饶不及反应,似一只被惊懵了的兔子,她静静等着,不敢再动一分,妄等着这一切快些结束,可刚上演的戏码愈演愈烈,忘乎所以没了规矩…… 阿饶羞得闭上了眼,咬牙切齿般,狼狈不堪。 忽,耳旁驭来一阵风,一双纤长纳洁的掌,穿过鬓角青丝,抚面而上,稳稳落在了阿饶的两耳上…… 似一个罩子,将其与世隔绝。 安静,是安静了!汗,顺额划至颈,流入衣襟,可近耳处,一声沉重地“呼”,阿饶更尴尬了! 已入寒冬,然他二人再从暗阁回来偏厅时,衣衫不整,内衫皆湿了个透。 阿饶的发丝凝成数股,卷似暗阁中的男女,鞋袜犹如浸在了水里,冰冰凉凉,脸色已由红转了白。 净空一身正气不斜,质问:“阿饶姑娘,可还是要以此为生?” 好吧!来兴师问罪了!她就知道,净空会以因此削看了她。 “我不是,没有……”话堆在嘴边,最不好连串成珠。 方才,净空憋来好一阵闷气,终有待而发:“茉昌街,本有一家……叫臻艳馆,可离如归阁不够远,若天影找上门来,易受牵连。” ? 又说:“西城葵阳街那一家晋星阁,倒是不近了,可我看见有好些武林人出没,也不够妥当……那些巷子里的艳馆,倒是隐蔽,又太多三脚九流,恐你不喜……只淋竹道的那家,叫晴明畔,清幽雅静,与如归阁一城两端相望,我去看过了,多是文人墨客光顾,并无什么江湖鄙俗……” 阿饶的脸被那些话惹得僵成了泥雕,然净空似没眼色般,又添了一句:“晴明畔最为妥当。” 晴明畔确实妥当,她家岂止清幽雅静,简直僻静如孤,此馆临街无铺,对着一片枯枝败叶的林,到了夜里,馆前殷红的灯笼若干,即冷又阴。 多数想寻欢作乐的人,都不去那里。 “净空大师是在替我找安身立命的妓馆吗?”阿饶嘲人一笑,冷冰冰的:“全江都的妓馆,净空大师都瞧过了吗?费心了!”眼睛酸酸的,雾气徐徐幻成了珠。 扭头,抬手抹了一把泪,更酸了。 阿饶以为,净空说要保她平安无忧,便是许了一生一世的约了。她以为,净空这次说话肯定作数。 他宓宗掌尊,什么时候能改了这鬼话连篇,负人心的毛病呐! 净空瞧她无端哭了,说:“你若都不喜欢……” “不喜欢。” 无奈:“那我们明天便离了江都,再去别处看看。” 阿饶仍气:“天下妓馆,我就瞧好了如归阁!”她撩了撩媚眼,斜望净空:“你也瞧见了,我如归阁,馆风奔放,潇洒脱逸,是天下恩客最喜的地方,也是天下妓子待得最畅快的地方!” “阿饶!”净空重重吐出二字,他的不喜之色,也已丝毫不藏。 明明是她又回妓馆的,他已破例,为她探遍整个江都的烟花之所,只为给她寻一处稳妥的安身之所,保后世无忧罢了。 他总不能,一直待在她身边吧! 阿饶哭红了脸,也不想与净空再相对,遂即转身要走,此时,偏厅的门被推开,一身浓脂的花姐刚好摇扇进来。 “花姐,我……我遭弃了!”阿饶见人,即刻扑身上前,淌泪在香肩,那朵花骨朵儿被浸得湿润润的。 花姐本是来寻春行的,闻言看了一眼旁的男子,身修高长,面俊冷清,看得人周身也凉凉的。 她自知是上了些年纪,可也并没有老到记性全无,只拎起阿饶的顶髻,大骂。 “你个作死的,是不是背着李公子跟人偷情私奔了,才落得这样穷酸的下场!” 第十三章 妓子误佛 - 误清规 - 彼鹿 花姐到底还是给阿饶安排了一处栖身之所。 贫巷里,荒院最多,原来的主人不是死,便是逃,还有很少部分的人,有了赚钱的门道,成了富人,便名正言顺搬离了贫巷。 花姐就是最后一种,她原是流民,年幼时逃荒至江都,投靠了贫巷里的远房亲戚,曾在此住了好多年。 “这处院子,我本是永远都不想再进的。”花姐推开柴门,门上尘封数年的酸楚乘机溜进心坎,着的那一身鎏金片点缀成星光的鲛青裙,贵气显赫,与此地格格不入。 然回望,一人青纱罩白,一人黑布着身,寒酸地倒很像是贫巷里的民。 院子里草木飞长,枯叶成堆,好在那间两室的草屋之中,用度皆全。 “我那个大表舅有运气,发了些小财,一家子搬走的时候,什么都不要了,所以这儿的东西是齐全的。”花姐从容地在箱柜上舀起一指灰,不堪回想:“人呐,还是富贵的好!” 话音刚落,又看向娇滴滴的阿饶,劝:“阿饶,别怪我没提醒你,有些穷亲戚,就不要寻了!” 阿饶却完全沉浸在这处新所中,从小在如归阁长大的她,并无体会过,幼崽院中跑,娘在屋中织的温情,方有了一丝感概。 心下盘算:收拾这院子,得费些功夫了。 与花姐道别时,阿饶送她出去,二人在门口又说了一会儿话。 回屋后,却撞上了净空的一脸冰,责她:“你又与人乱说话。” 方才阿饶与花姐说话声音极细,本意是要背着净空,可阿饶忘了,净空靠一身功力傲立天下,他是群雄之首的武林尊主,他若是想知道,即便阿饶与花姐站在远远的巷口细语,他也能听见。 净空听见阿饶说,他二人是私奔到的这里,原先那位正打发了好多人到处寻她,她叮嘱花姐数次,若是有人来问,只说不知道,为免惹上麻烦。 阿饶还说,她与净空真情相对,至死不渝。 末了,花姐还嘲了一句:“就那个穷鬼?” 净空堂堂宓宗掌尊,不但为阿饶背了一身污名,还被一个鸨母嫌得体无完肤。 妓子误佛啊! 星踩着夜登了空,阿饶好不容易把院里的枯叶扫成了堆,人站在屋门口,偷着一抹惬意,赏了一阵。 今夜挂空的星与昨夜无异,与往常的好多夜都无异,可阿饶的脖却仰成了一个渴盼的弧度,放眼逐空,兀自叹了一句:“也不知道那览群星,解命格的移星老祖,是不是与我观的同一片天地?” 都说漠地才能看到孕星的星河,阿饶不信邪地使劲眨了眼,果真,此时的星星下头只剩空荡荡的黑。 遂失落地低头,回瞧了也是空荡荡的院子,又语:“等过了冬,我也在这儿洒一片桃花种子,种一院与苍鸾岛一样招蝶蜜的桃林。” 转眼,恰落在院外的那颗苍天枯木上,便指了指:“还要在那儿,挂一口与长隐经楼之顶一样扰人清梦的钓钟。” “啊!”惊醒:“后院有荒池,若是修葺修葺,也能改成一方剑宗灵洞里,慕容夫人日日沐身的灵池。听闻气宗的方台观鹤鸟成群,那便再在灵池里铸几只仙鹤吧!” 到此,忽没了语,净空默数少了一样,便递眼望过去,瞧她认真思索着嘟囔:“他天影有什么呢?” 宾客盈门的烟馆,神眉鬼道的鬼市…… 算了,闭眼一摇:“罢了罢了,那鬼地方能有什么好东西!” …… 好大口气!净空听她说得欢快,只三言两语就把整个武林的头部军皆具集于此。 而他立在柴门,背对着阿饶,这姑娘已两个时辰未与他说过话了,不知刚刚这些话是说与他的,还是自言自语。 阿饶盯着那道把她拒得远远的背影,心落了底:“算了!这些好东西,一个妓子哪里配得起!” 脾气还真不小! 净空只管心叹,他哪里知道,阿饶一心出尘埃,而他却又替她寻风尘。 柴门被推了一个来回,阿饶看见那道背影渐行渐远,终还是忍不住叫了他:“你去哪儿?做什么去?几时回来?”一连三问,妥妥的管家媳妇。 而净空也被这一串问锁住了脚,足下的六尘之虚眼见着踏入七情之地,见回头无望,他把凉风卷进了袖里,简答:“修禅。” 。 第二日早,花姐来的时候,正瞧见净空未带斗笠,坐于院外枯木下,闭眼养息,惊觉:居然,还是个和尚! 细端两眼,俊朗归俊朗,可在花姐眼里,钱财大过天,她要是迷恋男色,如今的江都哪有如归阁的地位。 遂执眼回了屋,见阿饶已换上了她昨日拿过来的裙袄,袄褙子是淡粉的雨丝锦,衬裙上是成对的双鲤纹,想想再配上手里的胭脂,云锦池色,艳绝湖堤。 又惜:阿饶果然不是普通货色。 花姐雇了一辆马车在巷子口等着,她单带了阿饶出来,阿饶瞧见马车才晓得出的门不近,便问:“咱们这是做什么去?” 花姐自顾上了车,撩了一半车帏,往后阴阳怪气地扔了一句:“灵沅寺,给你好生瞧瞧八字姻缘。” 车行一个半时辰,便落了脚。 阿饶飘飘然下了车,飘飘然入了寺,一看就知是个心藏情郎的小娘子。 不年不节,灵沅寺香客更是淡漠,它虽是江都名寺,可江都花名在外,江都人都是过一天算一天的快活,便愈来愈少的人理佛。 好在灵沅寺供奉了一天后娘娘宫,香火才得以延续。 阿饶一边默念,一边在两根姻缘签上分别写下自己与净空的生辰八字:“戊午,甲寅……” 花姐不解:“你如何得知自己的生辰的?” 阿饶撅嘴,煞有其事般回:“我娘托梦告诉我的。” “放屁!” 又瞟眼看了净空的签:“同月日?倒是有缘了。” 阿饶的心里美滋滋。 说也奇怪,江都人虽不理佛,可皆见佛便拜,也不管他们是管哪条道的神仙。 花姐隔着几丈远,也朝前头的殿,躬身拜了两拜,一心求着如归阁的好生意,闭眼间,话从嘴里窜出:“他是要娶你的吧,那他的父母呢?何时上门过六礼提亲?” 阿饶把两签合上,捧在手间,一脸虔诚,对着姻缘树好生求了求,回:“他与我无异,皆是生若浮萍之人,幼时被人抛弃,幸亏有你们这些大善人捡养了我们呐!” 不对!“那你如何得知他的生成八字?” 阿饶会心一笑,把那两签叠在一起,宝贝似的塞回袖中:“西京有个监天寺,寺里的姻缘树有如归阁那么大,姻缘树上挂了上千姻缘牌,我都抄下来,让监天寺的老和尚一一瞧过了,此二最合。” 为此,阿饶背着李承业在西京偷偷住了两个月。 然花姐毫不留情地回了她一记白眼,真真的痴女难寻。 阿饶在天后娘娘宫拜过后,又等了半个时辰,花姐说的那个妙语最灵的和尚才缓缓现于人前。阿饶上前行了礼,还不待人家回身,便将手里的姻缘签递上:“求大师帮我看看。” 那和尚身型宽厚,耳垂贴面,福相饱满,唯一双眼,小得看不见瞳。 花姐先于阿饶的话,伸手抽回她刚递上的姻缘签,之后又附上一张纸,说:“大师,瞧这个才对。” 纸上孤零零地,只一人生辰,也与阿饶写得大为不同,可那和尚确实端详了一眼,又抬首与花姐相视,面色虽分不出情绪,可自有不妙暗藏其中。 “贫僧不看姻缘,请姑娘回吧。”话是向着花姐说的,执手行了礼,便踏尘而去。 阿饶被这话引得糊涂,怔怔持着两支签发懵,花姐无奈,眼送了那和尚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殿内佛香升起,好生静了人心。 这算什么事?花姐带的路,选的寺,候的僧,却被拒得一探糊涂,难不成:“花姐,你该不会真是我娘吧!我该不会,是你与刚刚那个师父的亲骨血吧!” 阿饶小的时候,如归阁闲言碎语不少,连阿饶自己都曾疑花自怜是她的亲娘,可她又想:哪有亲娘卖自己女儿的,而且一卖数年,连个信都不打听。 花姐听了这话,用指甲盖狠狠戳了阿饶的脑袋,骂:“你怕是爱人爱傻了吧!你以为我跟你似的,喜欢和尚?” 。 阿饶是一个人回去的,在贫巷里拐了好几个弯,才找到自家门。 刚入院,竟看见屋内坐着一个姑娘,两腿相缠似树茎,一身软骨,若是无依无靠,可真是难为她强撑半日了,那双眼自然也毫不避讳,直勾勾地“靠”上了净空。 是春行来了。 姑娘间总能感到有无压过自己的艳气逼近:“我的好阿饶,你可算想起我,回来看我了!”春行转头,将眼又“靠”上了阿饶。 阿饶生疑,不是再三叮嘱过花姐吗? “花姐把你藏在这儿,你便真的藏起来,不来找我了?如此我可要伤心了!”到底是又在如归阁“修炼”了若干年,春行的嗲音过喉,字字如妖手拨心。 阿饶捏起春行的手,滑如水肌:“我瞧你日子好过得很,走,如今你是东道主,该好好招待我了。”她一面说,一面将春行往外推,生怕让净空听出这是昨日在暗阁里的姑娘。 “要说好日子,恐只有你有福气,同是生在妓馆,偏你有一个富贵小姐命,养得一身淤泥不染,上好的清莲!”春行自叹:“替你赎身的李公子呢?他可有娶你?这样的恩客,可是独一份,你瞧我,这又熬了三年,说爱的人不少,一提赎身……唉!” 阿饶忽记起,她二人一起长大时,爱开玩笑,总说,若一人先出泥潭,就蛊惑自己的男人纳了另一个为妾,不但都赎了出来,还能在一处又做姐妹。 原她偷寻过来,是这个目的。 “春行姐姐,请是不请?”阿饶也扮起了相同的模样。 春行笑笑:“改日吧!今儿我可没给花姐告假。”说完又看了里头的净空一眼,悄悄附在阿饶的耳边,吹着风:“这个和尚生得怪好看的,可要是与李公子比,我还是要选李公子的!” 果然,如归阁的眼,都是朝着钱看的,花姐是,春行也是。 阿饶急切地又推了推春行的臀,示意她快走了,再小声不也得飘入那位的耳吗! 她二人推推搡搡到了院,春行仍不忘回头多看几眼,阿饶只盼手里多几条白绸,好遮了这双寻色的眼,堵了这张无遮的嘴,只快快打发走了才好。 阿饶像是守着一个宝贝似的,生怕让人瞧坏了脸,说漏了风。可春行再探眼过去的时候,里头的人也正好瞧着她,四目相对,总有一方先潮红了脸,然另一方的面上也染了些情绪。 只一个细微的唇弧,便勾住了往外行的脚,净空隔空抓了春行的魂,却问:“贫僧想问问姑娘,李公子是哪位?” 第十四章 凉僧 - 误清规 - 彼鹿 阿饶推了春行数次,她都赖着不走,净空一句问,春行便不敢再留。 就像是在寒冬腊月饮了一盏苦凉茶,抖了身,涩了喉。 她快步溜出贫巷时,仍挂着一身的凉嗖嗖。 春行走了,阿饶寻空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碗水,水凉得噤牙,一抬头,面前的人更凉。 净空正一丝不苟地看着自己,明明未说话,却像是又问了一遍刚刚问过春行的话。 阿饶本想赖一赖,可抵不住那双清冷的眸仍一直拽着自己,只得投降说:“李公子是替我赎身的恩客。”话后,眼珠溜了一圈,又言:“江湖第一侠士。” 就是天王老子,净空也眉须无惊:“该不会是那位哭着喊着要娶你的小世子吧!” 阿饶闷闷又吞了一口水,算是被看破了。 净空又言:“他既然替你赎身,便是于你有恩,说什么你也不该负了他。” 他倒是把自己撇的干净。 阿饶的嘴浅浅上扬,回想起那日,净空驭马来追时,说的那句:“我跟你比,若你输了,她得归我。” 彼时,她终于明白“守得云开见日出”的奥义。 “是了,他是我所识的最大的善人,人都说,钱财多败子,可他那样恩泽千秋的人,不仅施恩不求回,最可贵的是那一身质而不俚。”李承业拥的那颗赤子心,是阿饶在这片江湖寻的最宝贝的东西。 可惜自己这出生,哪配有呢? “他这样好的人,即都替我赎身了,我要还因人间贪欲蛊惑他娶我,岂不是要污了他的清世名,毁了他好端端的前程吗?”一字一句,伴着笃定的眉眼,阿饶孱孱弱弱理着衣袖的褶,把本要享的福都藏进了褶里,揉成青烟,散了。 另侧,高僧的佛心,无端开出了一蕊莲。 草屋简陋,阿饶从无丝毫嫌色,若真如她所说,她不要的可是滔天的富贵。终究良善,纯良温厚刻在骨里,向阳照着心。 净空将本要说的话咽了咽,给自己好好添上了一碗水。 “最重要的,我不是看上你了吗?”阿饶将头放在桌上,以手为枕,繁星烁眼来回眨。 净空不看她:“如此说来,我与李公子,应打过交道。” “岂止打过交道,你二人还因我打过一场了!” “又打诳语。”端水饮尽。 “那咱们往西京走一遭,你好好问问李承业。”阿饶急了,绕过桌,抓上净空的手作势要走。 净空未起身,可经阿饶一拉,怀里的东西不识相地滚了出来。 是个纸包,着地而散,更不识相地滚出了两个豆包,豆包沾了一圈灰,上头的桂花蕊正谄媚地朝净空招着手。 江都不似别处,做豆包惯用琼花为蕊,可阿饶偏爱桂花香,只城口的那处,老板不是江都人,方沿用了外地做豆包的习俗。 阿饶不知道净空是故意去寻,还是凑巧,只他有这份心,便满心欢喜地笑纳了。 “净空大师费心了!”阿饶把豆包放在嘴里,含了一口,眼又甜成了新月。 净空不辩,伸手从她嘴里夺下豆包,“脏了。” 阿饶正要又抢,净空即刻添了一句:“我再替你去买。” 心下欢唱:石头可算是开花了。 阿饶一面将两个豆包放回纸包里,一面又问:“你不是没钱吗?” 净空徐徐站起身,挥眼瞥了瞥屋角,回:“看来这家人是真富了,那碗柜里藏的几两碎银都不要了。” 穷人爱藏钱,富人才散金,果真是富了。 两人为了再买豆包,出了院。 站在柴栏前,阿饶仔细插上门闩,恰逢一阵风赶过,阿饶缩了缩脖,风继续望前赶路,路过铜铃,“叮叮当当”敲响了阿饶的眼。她左右顾盼,寻着声张望,眼落至那颗苍天枯木时,方停住了脚。 冷风萧瑟,枯枝更败,可阿饶一眼就看到枝梢的那一串古青色铜铃。每个拇指般大小,可一串下来,也有数十个左右。 阿饶踮脚仔细瞧了又瞧,铜铃似叶,满满落进心怀,她舞着臂,雀跃地朝前头背影大喊:“净空,净空……” 前头的人像是故意赶着步子,装着面如平镜,心若水,唯一双脚,行得飞快,踏起了尘泥,可架不住后头姑娘一直张唤着自己。 面散了,心也荡起了浪波,还是回吧。 “树已枯老,阿饶姑娘就饶它挂串小的吧!” 。 佟茵茵与吾悔一路驾马而追,没几日就到了江都。 她隐约记得阿饶曾与她说过如归阁的字号,便当街寻人一问,没想到很快得了方位。 心想:原来是江都胜地,难怪养出一个阿饶。 到了如归阁,已至傍晚。吾悔头戴巾帻在外等着,单佟茵茵一人进去打听。 经几番折腾折腾,好在有银子开道,只等了不到一炷香得功夫,花姐便现身亲自过来招呼。 “哎哟!我的好姑娘,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男人还不好找吗,这个指定是不可靠的,花姐劝你再寻一个!”声色皆先于花姐的人,现于房中,她当佟茵茵是来此找自家男人的,摇扇逐步而进时,带着浓重脂粉味的气色又先入了鼻。 “本小姐不找麻烦,问几句话便走。”佟茵茵爽快,拍了一锭银子在桌上伴话。 “肯定知无不言!”话毕,花姐伸手索了银。 贪财便好办得多,佟茵茵又问:“如归阁原来有个叫阿饶的姑娘?” 花姐打扇,对银子笑了笑:“有的!” “我想见见。” 花姐闻言顿了顿,将银子在手里盘了一个完整的圈,高首低眉仔细瞧着,示意一问一银。 四海盟如今是江湖上走商护镖的大户,富埒陶白,佟茵茵自是出手阔绰,随手便又拍了一锭。 花姐先收了银,才说:“阿饶啊,三年前让一个比姑娘还出手阔绰的公子赎了身,如今嘛……当然是在哪个富贵府里逍遥快活了吧!”她两手提了提胸前抱腹,藏了荷。 佟茵茵不吃这套,用手在方才拍银锭的地方重重扣了扣案,厉色:“花姐,规矩可不是这样的。” 进来前,花姐便仔细打量过她,本疑惑:李公子怎么派个女人来寻阿饶呢? 眼下却是明白了,这女人不比男人逊色。 忙倒上一杯不醉人的竹叶青,兰花捧脸,笑说:“姑娘莫急,我这不是还没说完吗?”眼珠抬上,装作若有其思:“前些日子,是来找过我,不过让我打发走了,这个阿饶……指定是穷疯了,你有听说过妓子找鸨母借钱的吗?”说完,滋出一阵刮耳的笑。 佟茵茵没说话,继续扣案,她虽功夫差,可走江湖,逛妓馆,装装样子,她深谙此道。 花姐入怔须臾,见不好躲过,又笑,手还搭上了佟茵茵的肩:“阿饶这个小蹄子,从小就一副娇柔造作样,哪个男人瞧见了不得抖一抖那颗识色心?她若是勾了你的男人,也难怪你这么生气了!” “你既知道,她抢了我男人,我要是见不着她,便有的是门道,让如归阁从此再也做不成生意的。” 如归阁在江都多年,有些门道,可花姐不敢冒险。 她扶了扶脖,“晋远,说是往晋远去了!” 佟茵茵这才起了身,本二话不说往房门处行,可她刚移到叠屏前,又多问了句:“花姐借钱给阿饶了吗?” 花姐单手在面上一挥:“怎么可能!” 那……“那她岂会告诉你她往何处去了?” 果然比男人缜密。 花姐两手望肩头移,以此强压慌恼,本想快些打发了这个凶姑娘的,“她不也没抢你男人嘛!”冷笑:“我没见过她,你既然打听,我便乘机赚些银子罢了。” 二人棋逢对手,皆说的鬼话。 佟茵茵面前的叠屏上,画了两个女人,附裹肚、褶裙,一人搭着一人的双肩,一人捧着一人的面,粉面桃花,楚楚动人,似有情谊盘了身。 “花姐。”气焰比刚刚低了好多,“阿饶有你这个好妈妈,她应是安全的。” 说完,将袖里的票子拿出,举与脸同高:“这些,算是我把阿饶的消息买断了,从此你不认识她,可要是让我知道你背着我多说一个字……” 该如何呢? “我就买了你整个如归阁的舌头!” 花姐第一次没有先看向票子,那姑娘的背窄,可似千斤压顶般沉,银子自然是好,可平白无故太多了,亦不敢拿。 阿饶恐是惹了天大的麻烦了。 “阿饶若是有难知会你,你便来南粤四海盟找佟大小姐,我与她是好姐妹。” 阿饶啊阿饶,佟茵茵在心底扬着声,你可得好好活着。 花姐的眉越蹙越深,正想多问几句,不料此时,有人如瓷碰金,破门而入,大喊:“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阿饶得好姐妹只有我!” 是春行。 。 贫巷人稀,能搬的都搬了,江都是个好地方,只要有脑瓜子,只要够勤,总能过上普通人的好日子。 这一巷,除了些老得连道也走不动的老婆子,只阿饶与净空一户。 “净空大师,水凉了!”阿饶的声音柔软细腻,溢着甜娇香。 草屋的门被扭捏不安地挤出一道缝,净空眼蒙黑布,提着一桶冒着热气的滚水把屋门的缝挤成了一个大口子。 “冷!”阿饶因寒风流窜,抖了齿。 净空侧头,寻着屋中余温的方向,将桶递进。亏得他看不见,一双明眸善睐在浴桶里来回戏着水,两臂荡腰,似蛇妖。 “把门掩上!冷!”氤氲缭绕,香气不绝,阿饶又求了求。 连桌上的灯芯亦被风抖了抖。 可那人只管将盛着滚水的木桶被用劲往前一推,刚好抵上浴桶的壁,水被荡起了浪,扑在净空的臂上。这下可好,滚手灼了青筋,氤氲润了两耳,香气在鼻里滚了好多来回。 人却独说:“冷着。” 放下桶后正要走,又听见阿饶娇嗔:“你不替我倒?我怎抬得起?” “桶里有瓢。” …… 终于关门全身退出,又闻“哎呦!”一声,手在门上如蜻蜓点水般停了片刻,才重重合了合。 呼!再不进去了。 傍晚,他二人在院里掘土,开垦园圃时,阿饶摔了一跤,染脏了衣裙不说,头、手、脸皆滚了泥,遂只得在草屋支上浴桶,“差遣”净空烧水,以此供她沐浴。 阿饶足足沐了半个时辰,等再收拾好出来,天已坠入墨黑。 两耳透亮如贝,后面压着的发,又乌亮半干,沐过浴得阿饶,整人闪闪发着光。她方才洗头用了一些茶籽碎,明明无味,可两手左右撩散,仍散着养神的清甜香。 净空哪敢看,可景全映在了漆瞳上。 阿饶的脏衣全洗了,便又罩回了那身青裟白底,她挨着净空而立,倚靠屋角,周身似仙气袅袅,败了一整空的星。 “你今日不修禅了?”每日入夜,净空便以修禅为借,不与阿饶共处一院。 可今日,戌时已过,他还稳稳扎在院里。 阿饶刚过来,净空便提步往别处走,他兀自在院里转了一圈,又捡起方才掘土时用的铁锄,将土抖落干净,拿去了后院。 阿饶闷闷不乐,心想:躲什么,越躲越有鬼。 净空用锄在荒池里扒拉了两下,却好像刨的是自己的心。 “只今日不休。” 他声音不大,可贫巷入夜更无声。 阿饶觉得自己又守得了月明,她雀跃地拾起刚刚净空掉在地上的遮眼黑布,一看就是他从衣上扯下来的,上面还挂着潮潮的湿气。 她高兴地把它盘在指尖,挂在耳上,系在颈间,最后也落上了自己的眼,她站在院子中间独自舞着臂,是他们第一次见时,跳得霓裳羽衣。 即便脚下全是泥,仍如踏浪踩水般轻盈,她相信,都会好的,月空星下,广寒仙子的舞姿只为悦己。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 可跳着跳着,阿饶忽停了步,两手也交在半空失了魂。 净空从后院回来,看到此景,双目惊心,一个跨步上前,将阿饶眼上的黑布扯了下来。 阿饶羽睫还沾着湿,她怯生生地看着第一次有些恼羞成怒的和尚,又怯生生地说:“净空,我能看见。” 第十五章 姻缘 - 误清规 - 彼鹿 “这……棉织得不密。”净空将那块黑布捏在掌中,揉了又揉。 阿饶笑。 “我闭眼了。” 阿饶还笑。 “屋里的油灯,弱。”越辩越说不清。 阿饶染上半盏红晕,她原以为他真的闭眼了! 月下的两盏孤影皎青,雨一淋便浑了轮廓。 下雨了,不过来得及时,阿饶拉着净空回了屋,屋里的油灯确实弱,穷人家哪用得起蜂蜡好油。 屋里四壁皆空,又少取暖的炭盆,可细数,没几日便是立冬了。 阿饶透过纸窗,看雨滴来势汹汹,全打在上,心又挂净空那身单薄的粗衣,说:“明日,我们用剩下的碎银去置办些棉衣吧!怪冷的。” 净空觉得是,她身子轻,应该畏寒,便回:“再去趟灵沅寺。” “做什么?” 灯影缩了缩,眼看要灭了,净空一直在想:屋里的氤氲要几时才能散得干净? 做什么? 当然是做她今日没做完的事。 “我虽是捡的,可师父捡我的时候,生辰八字挂在襁褓锦囊里了 。” 。 翌日,雨停了,阿饶睡了一个好觉,便起晚了些,冬日天黑得早,他们便先去了灵沅寺。 午时至未,才勉强到了。 阿饶昨日才来,可兴致不减,她轻车熟路地挑了两块姻缘牌,照着花姐写与她的生辰八字,模写上。 另侧,净空也已写好了,她凑过去看了一眼,两人相差几岁几月,了然于心。 昨日才雨,风刮着树上的姻缘牌你追我赶,两三相撞。 “也不知道灵不灵。”阿饶摸了摸树干,仰头问话,可问的也不过是那些往日的情分,往日的情分可疏可密, 不好作答。 “还是应该去西京的。”她又记挂上了监天寺。 可净空立在姻缘树下,始终不大妥当,一个和尚,求姻缘,传出去污了庙堂。 “心诚则灵。”他将牌递与阿饶,说:“你来。” 这和尚果然已经放飞心我了! 阿饶将两牌上的红绸先打了结,死结,再往树上寻位置,瞧了好半天,只末端枝尾处清闲,不被他人缘分打扰,也不至于被牵错了旁人。 她思付稳妥,可无奈身量不够高。 “你来,你飞上去。”她指了位置给净空。 确实得靠飞上去,净空本身量修长,可阿饶选的那处实在是不低,这姑娘定专是为难为他而来的。 他将两块姻缘牌掂在手里,往树上瞧了瞧,也不难,随手一抛,扣住两牌的结正正好好落在了阿饶选的位置上,姻缘牌自然也挂住了。 “不成不成,风一吹便落了。”阿饶摇拽着净空的衣,命道:“你飞上去,飞上去打个结。” …… “算了,你给我找个梯子来,我不信你了。”阿饶微怒,她觉得净空当此儿戏了,这儿好歹也算是他佛家的宿地。 若是往常,净空肯定走了。 不对,若是往常,净空肯定来都不来。 可净空现在像是被灌了迷魂汤,只想依着她了。 “上来,我驼你。”净空蹲了身,并伸出一手,向阿饶。 阿饶的面又晕上粉桃了。 灵沅寺每每入冬,香火更稀,姻缘树上的姻缘牌,年年风吹日晒,岁岁日久弥新。 净空步子稳,阿饶身子轻,可未免她摔下来,净空还是不得不扶住阿饶的腿。阿饶胆量大,虽人在高处,可自觉坐得极稳,心下怡然自得。 她一面打结,一面想:这也算是我二人齐心协力,一起求的,你天佛弟子所求之事,就走个后门,先办了吧! 正想得美滋滋,一抹熟悉的鲛青略过眼底。 阿饶遂即揉了揉净空的肩,说:“好了!” 可脚刚落地,就连声叫唤:“哎呦,哎呦!”她忽捂着肚,腰也直不起身。 净空不说话,只盯着挤眉弄眼的阿饶,好一会儿,才叹了气,不得不抬手把掉在她耳鬓上的落叶摘了下来,问:“还有何不满意?” “我……我肚子痛。”阿饶扭捏,指了指圊厕的方向,说:“去去就回。” 人很快便溜了,独留净空观树摇头,他想:这姑娘何时演得如此拙劣了。 。 花姐本打算一早出门的,可春行缠了她半日,非要她屋里的那匹鹊纹蜀锦做褙子,那本是她预备给阿饶做一件过冬的裾袍的。 拗不过,只得给了打发人走了。 到灵沅寺,已有些迟,又等了一个时辰,厚谆才出来见了她。 那厚谆身躯是愈来愈硕了,行两步路,便喘得厉害,似是病了。 “花施主怎么又来了?”他记得昨天刚托词拒了她。 “灵一大师呢?”花姐有些憔悴,一脸焦容,这个阿饶才回来几日,便惹得她比往日一年还老得快些。 “未在寺中。” 灵一大师为灵沅寺住持,可寺中僧徒不过十,皆是厚谆管教,灵一便鲜少现身。 嗐!花姐两手一拍额,似是被天王老子讨上债了:“阿饶有难,灵一大师得管呐!” 厚谆的气喘得更粗了:“花施主不该引她来这儿。” 万物有各自的造化,一晃眼,这姑娘已长成个标致的人形了。 不该?花姐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突然变了脸色,故意往前走了两步,指着正厅匾额上的“渡世解惑”,问:“你灵沅寺的这块匾是要笑掉我的大牙吗?” …… “渡世解惑?阿饶可是你们给我的,她此世的难,你们谁渡?” …… “给我的时候那么一丁点,我养了十几年,可有麻烦过你们?” …… “你以为不说话就完了?叫灵一出来,他的女儿他自己负责。” ! “花施主,切莫失了口德!住持的名可污不得!”厚谆的两耳被激起红斑,眼瞪如绿豆大小的圆。 “哼!”花姐冷笑,她早生过疑了,一个从寺庙里送出来的女婴,若不是与和尚有关,从何而来?谁会往这处送女娃娃? “灵一大师做过什么,天佛才知,你只管告诉他,眼下报应来了,阿饶……阿饶也要寻她亲娘的老路,同和尚好了……” “花姐!”阶梯下,人穿得素净,不必藏也不好发现,阿饶听了许久,愈听愈湿了眼,直到花姐攀扯上净空,她才颤了喉。 “阿……阿饶!”花姐与厚谆皆闻声下了梯,局促一览无余。 可梯下娇女使劲揉干了泪,只眼还是红得发晕,她再说话,嗓子有些含糊:“花姐,这高枝,我攀不上,你且别说了……” 叶落了阿饶一身灰,扰得青裟也搅了尘,她往回跑的步子时快时慢,不听使唤。 原来花姐真不是自己的亲娘。 。 远远地,阿饶默不作声地走过来,眉眼低顺,两手交织在腰间,脸色黯淡,整人都被褪去了光。 可净空悬了半天的眼,终于着了陆。 “问过了?”他问。 “嗯?” “寺庙不问姻缘,你应该尊重些。”净空瞧她碰了一鼻子灰的样子,以为她装恙,又去求姻问爱了。 阿饶怔了怔,点头:“嗯。” 净空看她一副垂头丧气,实在不忍,他是不是该握握她的手,捏捏她的肩,甚至捧一捧她的小脸,小脸剔透,不知是冻红了,还是意冷白了面。 阿饶痴痴地走过净空身边,她本想靠一靠,或是直接哭在净空的怀里,可那句“阿饶也要寻她亲娘的老路,同和尚好了!” 像一捆柳藤,把她体魄里的妖魂囚进了炼狱。 走吧,她再也不想来了。 两人并肩往前走了两步,净空回望他二人挂在末端尾枝的姻缘牌,风刮得打结的绸带乱舞。 “阿饶。” “嗯。” “你,非得留在江都吗?” 阿饶不做声,心想还留在这儿干嘛。 净空停了片刻,又言:“与你来说,江都太险。” 与你,来说?阿饶好像听到了风,刚刚的柳藤也让风,吹落了锁。 如此,也好办,“那好,你想去哪儿?不如回长隐吧,宓宗不能没有掌尊。” 一手勾住鞶革,一手拿起他的掌,缓缓放入自己的腰窝。 又说:“可是掌尊应该有夫人。” 净空的手没有闪躲,可仍似求饶:“阿饶!”往日,他用情至深时,也是用的这样的调调。 “谁让你救我的?”阿饶的下唇抖得厉害,如鲠在喉:“这次,分明是你先来招惹我的!”她仰着头,拼命把泪往回灌。 喉腔里,像含了一块结块的盐,又苦又咸。 树上的姻缘牌拍得厉害,像在敲着鼓点。 “阿饶,你我纠缠过一段情,净空此生不忘,所以,无论从前,现在,或是往后,我都不会对你不管不顾,你若是有难,天涯海角,我都会解你出围城。”净空终于释怀,阿饶为此生牵绊,不能弃改,否则,他不会不放心她又留江都,不会跟着她一次二次上灵沅寺,不会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不会暗地里如影随形。 他重重地捏了捏阿饶腰窝上的衣料,可一用劲,手陷得更深:“无所谓是谁先招惹的谁,即便再选一次,两次,三次,我都要救你。”誓词上好,却非要说在别话之前。 “可眼下,我得回长隐了。”淡淡的几个字,是最后的结局。 净空昨日入集为阿饶买豆包时,听闻在天影的号召下,已有十几只门派正集结洱城,不日便会上长隐讨人。 他若是坐视师父和宓宗弟子替他收拾摊子,何言面对自己修的这半世的佛,怎配得上师父把宓宗交给他,他一人,已把万年宓宗的声名臭了半壁。 “净空,别不要我。”阿饶的耳闭得死死的,满心全是他的弃离,那只勾入鞶革的手,攥成了一个小拳头。 “你若实在舍不得江都,便给我一年时间。”一切,他都打算好了:“一年后,你再回来,贫巷的桃花便开好了。”昨日,他们一起撒的种子,便是他许给阿饶的未来。 一年,他不是不可以,灭了天影。 “净空,求你了,别不要我。”鬓丝糊了一脸泪,阿饶哪里还在乎桃花,在乎江都呢。 净空狠心抽出陷在腰窝的手,余温可念,困境再难出,下一刻,那支修佛幻掌,从容不迫的佛手第一次捧上了阿饶的脸。 泪润了他手中细纹,阿饶的脸凉凉的,却化了他的心。 螓首蛾眉,美目盼兮,叫人怎么说得下去。 “两日,我只能给你两日,这两日,我替你守住江都,你有多远便走多远吧!我保证,不会让任何人寻到你的踪迹。” “净空……” “阿饶,你多保重。” 第十六章 福气 - 误清规 - 彼鹿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可净空于刚结了他二人姻缘的姻缘树下,说走就走,辞了阿饶。 乌云倾顶而来,注水如洪,望着乌压压的天,阿饶才晓得,昨夜的那场雨,只是前奏。 悲欢离合常有,月明星稀不再,贫巷里的桃花还没开就败了。 人都走了,后院的荒池,荒就荒着吧!她再也不想回去,也再也不想来这儿了。 骗人的。 什么姻缘树,这些寺庙里的花样都是骗人,骗香火的。 他便是那骗子窝的头, 阿世盗名,真真演得一手好戏。 阿饶捂着脸,“呜呜”声掩在雷雨里,头埋在浅浅的臂弯,泪目苦不堪言。 她盼一抬头,那人还站在原处,方寸不移,顶起她的一片天,声声入骨地唤她:“阿饶,阿饶……” 冬日的树总是要萧索些,方显得满枝的红绸茂盛起来,末端尾枝的位置果然不好,离天太近,天佛一看,便发现这姻缘犯了六戒佛规,岂能容它再滋生长大呢? “阿饶,阿饶。” ! 猛地抬头,像是一幅朦胧的山间雨寺图,雨线密得紧,盖住了视线,可阿饶还是一眼就看清了前头的人:“花姐……” 。 这夜,因暴雨不歇,花姐带着阿饶在灵沅寺的客堂等了一夜。 客堂无炭,无火,冷得紧,又是单单薄薄的油灯。 “寻亲是件伤心事,阿饶,听过就忘了吧!”花姐已劝了数语,她当阿饶那一地的泪全因困在自己的生世中。 阿饶哑了嗓,两颗眼肿似饱含汁水的桃,只时不时闻得抽泣低吮。 “世间,唯和尚最可恶!”花姐重手拍在茶桌上,叫骂:“从那个厚谆把那么一丁点儿的你交与我时,我便晓得了,什么佛心善念,僧寄厚得,皆是骗世人的鬼话,他们也不打听打听,我是做什么的,我可是江都……” 话说一半,客堂上的那尊木雕小佛,眉目越来愈严。 花姐小心低瞥了一眼,即刻封了嘴。 阿弥陀佛,财源广进! “那你为何要我呢?”阿饶最想不通这一点,她知道彼时的花姐乃江都名妓,要一个拖油瓶,纯属得不偿失。 然花自怜心里藏的故事,藏了快二十年,说出来并不光彩。 谁年轻的时候没有被风光霁月的少年下过迷魂汤,花自怜多情苦命,自不例外。她不到十岁,便被表舅卖了身,从此颠沛烟花地,闻声作浪至桃年。江都名花,艳冠四方皆是惑她在声色场卖命的噱头,可既在虚情假意的烟池中,也总有擦枪走火的时候。 林家公子的那一张巧嘴,不多时便哄得她钱财散尽,许身相随,待人携财卷逃后,她才发现自己已兰梦之征月余。孩子当然没有留,花自怜可是妓,从她肚子里托生的孩子能有什么福分,全当是噩梦一场,梦魔缠了身。 而那位潇洒的林郎,也只痛快了一年,变遭了报,他拿着花姐的钱发了家,可还没享上几天富贵日子,便恶疾附体,阳寿殆尽。 死之前,他回来寻自己的血脉,花自怜便决定领个假娃娃去继承了那份本就是她的家业。机缘巧合下,她上灵沅寺,收养了一个叫“阿饶”的女婴,可她抱着阿饶刚回江都,林家就已出了殡,家产自是落到了林郎的新妇手里。 花自怜身无长物,两手空空,反要要为多养一个吃奶的孩子不遑启初,再无遐宁…… 她该怎么同阿饶说呢?说自己想借阿饶骗取钱财不成,才将计就计把她养大了,等着再大捞一笔?说阿饶是她的捞钱手,一出山便赚了自己一辈子也赚不到的钱? 是阿饶该谢谢她,还是她谢谢阿饶呢? 雨嘀嘀嗒嗒,又生出了骂人的节奏:“你个小没良心的!我若是不要你,你就得死在这穷乡僻壤的山寺里,一回来便闹着寻亲,老娘养你十几年,不比你亲老子娘的功劳大吗?”花姐本想先发制人,谁料愈想愈气,转而真的开始骂起阿饶来:“这人心啊,怎么就捂不热呢……”眼也跟着孕了珠。 是啊,这人心怎么就捂不热呢?阿饶想。 “我的小娇娇,实话与你说吧,李公子给的那五万金,花姐是一分也没花,你,你留一些给花姐养老,其余的都给你做嫁妆,好不好?” 阿饶拿着一方帕子,盖在面上,即刻,两个眼珠子的地方,又湿了窟窿:“不嫁了,你都留着吧。” 花姐闻话看哭,愣了好半天,好像……才是明白了。 哪有什么人愿意真心待娶她们这样的女子呢!更何况是自命清高,脱世不俗的僧。 阿饶的手又冷又僵,花姐放在自己的手心揉了又揉,像哄宝贝似的叹气:“哎!我的好女儿……改明儿我就上宓宗,找那掌佛的尊主,好好告一告他莲下这些佛僧的恶状,让那掌佛尊主把这些败坏佛家名声的东西都逐出空门,在世,再世,都不得为人!” 天雷过境,阿饶的眼更疼了。 。 清早,马车停在如归阁的门前,花姐落脚回了后,车又去临街绕了两圈,方停在如归阁后巷。 一夜疲惫,花姐在折梯上立了立,养神片刻才回了房。刚进屋,便去妆台前卸下了珠钗,钗带银钩,刺破了她的指,心事又重了些。 她又起身往床榻的方向去,掀起三层被后,在枕下的位置,扣出一个盒子,盒子带锁,钥匙藏在自己的贴身抱腹中。 直待盒子打开,心才落了地。 还在。 房门有异动,进来的人手脚虽轻,可像是同花姐商量好的。 “我也好生劝了你一夜了,你与我细说说,你惹的麻烦,五万金能不能摆平?”盒子里装的票子本就是阿饶挣的,然花姐说完此话后,肉割得生疼。 进来的人老远就看见那手里的一层厚票,直叹:“江都果然富庶,看来是我此行带少了!” 声音陌生,是个男人。 花姐来不及捂被,即刻转身站了起来,将盒子若无其事地藏在身后,她定睛一瞧,风袍雪亮,在暗天的屋子里,还有些刺眼。 想:是个江湖人。 “这位爷,来得太早了,怎么着也得让姑娘们多睡片刻啊!”花姐奉上笑,两手在后的动作,均是探着把钱盒藏入袖中。 那人也笑,只不过两眼阴气弥漫,眉宇不纯。 “我等了花姐一夜了。”他说:“只问几句话便走,前日有位姑娘来过,你与她说过什么,或是还有什么没说,也与我说一说。” 如今这银子这么好挣了?花姐想:皆是来问几句话便挣得比如归阁一月还多? 可话后,他竟指了指花姐藏在后头的手,阴惻恻地眨眼:“告诉我,那盒子,我就不动。” 贼人!无赖!花姐在心底叫嚣,哪个旁门左道来的?比四海盟差远了。 “哎呀,我差点忘了,四海盟那位大小姐嚣张跋扈,仗着自家走商赚了些银子,定也是出手阔绰吧!”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两手放在面前搓了搓,作苦状摇头:“可她定没告诉你,四海盟是在天影的裆下讨的饭吃,她要是让天影不高兴了,即便是佟淮天,也得沿街讨饭,与狗争吃食。” 花姐的瞳,惊变了色。 天……天影,武林六派之一,富可敌国的财力,羡煞四洲。花姐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与这样的人物打上交道。 阿饶那小蹄子到底惹了什么滔天的祸事! 见花容惊变,来人顺势加了些猛料:“花姐还不知道?阿饶勾引宓宗掌尊,天影带行天道,誓必要将其捉拿归洱城,眼下,整个江湖都在寻他们,去往宓宗长隐求正佛法的武林众派,已在半路了。” “那是……宓宗?掌尊!”身后的盒子落了榻,钱票撒了满地。 宓宗,六派之首,渡佛之门,宓宗掌尊,刚刚袭了武林尊主,年逾弱冠的旷世奇才! 雨影见其有破防之势,大笑声震抖了整间屋子:“想必,花姐也觉得净空大师有几分英俊吧!” 。 “阿饶。”花姐乘四下无人,悄摸入了偏厅:“阿饶……”又连唤数声。 她二人原说好,花姐从前门入,阿饶从暗阁回来,可她已等了有一个时辰,阿饶还未现身。花姐便来此亲寻,可她甚至往暗阁里走了个来回,仍无踪迹可觅。 花姐跌跌撞撞,从暗阁爬回来的时候还喘着粗气,可仍不忘第一时间朝门后的人报了一声:“不见了。” 阿饶根本就没有回来,她在马车里思付良久,决心还是不要拖花姐下水了。反正自己一个人,生死无挂,去哪儿都行。 人漫无目的地在城中逛着,犹如阴间散魂。不对,她的魂早被牵走了,苦苦兮兮,只余下好看的躯壳一具。 阿饶想起自己被李承业买下的那一天,如归阁,甚至整个江都所有的姑娘,都说她是极有福气的人。妓馆也就罢了,那些寻常人家的好女儿哪知道什么是福气。 她们生来就在爹娘的襁褓里哭哭啼啼,喝娘亲的乳汁长大,坐在爹爹的肩头撒娇,要糖葫芦好果子吃,若是还能有几位年长的兄长,那便是一家子捧在手的掌中明珠。 她们哪里觉得,这才叫福气。 就好比佟茵茵,一身的骄纵肆意,得靠整个四海盟伺候着。 而阿饶的“好福气”,是刚出生便遭了爹娘的弃,因在妓馆苟生,即便清白干净,也要贴一辈子为奴为妓的契。她以为上天既已刁难了她的前半生,便恩赐了她一段世间最完满的姻缘。 在混沌间滚了满身淤泥的她,得天地间怀瑾握瑜,风禾尽起的英魂垂怜…… 然梦蝶周庄,一夕破碎,她被弃得彻头彻尾。 “驾……吁!”二马驾车急速驶过,阿饶游魂来不及避让,一身青裟被勾破成碎。 最后的念想也成了尸。 她决定离了江都。 只离开前,她为自己寻了回贫巷看一眼的借口:换一身衣裳。 出门的时候是两个人,回来的时候只余孤身。 远远地,见柴门开着,阿饶心下漏了一拍,难不成? 不能! 心下即刻有了回答。 贫巷里都是穷人,一家比一家穷,难免有偷儿乘夜破门而入,寻一些什么。究竟是要寻什么,又寻到什么,也不好说。 屋檐下挂晒的衣裳,还是润润的,阿饶抱在胸前,用力嗅了一下,好像是明年才盛的桃花气息,既苦又忧。 沉吟片刻,软软糯糯的手扣着那条晾衣粗绳,痛了指甲,隔空又闻,好似不对。 太浓了。 院子无异,可探眼进屋,似有些凌乱,阿饶不敢进去,便绕行至窗边,忽瞧见桌上莫名地摆着一匹鹊纹蜀锦料子,不是她的。 又踮脚趴上窗檐,恍眼细瞧,眼刚着地,便看见殷红的血坡中,面呈死灰的姑娘,她衣着完整,珠钗犹在,唯口角渗血,仿佛气息全无。 阿饶惊得跌落在地,顾不上蹭了一脸湿泥,只一眼,阿饶便认出了她。 春行!是春行! 第十七章 一年之约 - 误清规 - 彼鹿 到底还是找来了。天影是何等角色,能容她几日清闲,已是侥幸。 可春行有什么错,要无辜替她死。 阿饶好像看到春行满心雀跃地捧着这块鹊纹蜀锦,朝贫巷笑嘻嘻地走来,她想给好姐妹做件过冬的衣裳,可她拿不定主意,是做褙子还是袄衫。 这样时兴上好的料子,稠庄多是不摆在外头的,只会留给年年在庄里花了好些银子的大户,独一份儿。 春行要与佟茵茵争好姐妹,什么好东西,她有了,都要给阿饶。 傻姑娘! “不好!”阿饶来不及更升悲泣,伴着心咚咚地几声重拍,起身飞跑出了院。 然她并没看到,里屋二室,另一处还倒了两人,四壁并无打斗痕迹,连油灯都稳稳置于桌前,此两个天影的小娄娄,怎会是他的对手。 入夜的如归阁,莺歌燕舞,夜夜笙箫。一条街,最显贵,最阔绰的公子爷们儿皆在这儿。 阿饶一口气跑过来,凝了一身冬季的汗霜,当看到如归阁灯火通明似江月时,方安心落意,长长地抒了一口气。 既然还在开门迎生意,老板娘应是好端端的坐镇厅堂。 可怜春行…… 刚落了心,又不由酸了眼。 下辈子,赶早投个好人家吧! 瞧着如归阁门前迎来送往的披帛,有红有紫,春行喜欢绿的,同她藏在名字里的颜色一样。 阿饶埋头,把泪藏进衣襟里。已过了一日,只剩一日,阿饶觉得自己该早些走了,以免再累他人。 可她该给春行砌墓立碑。 她心下明了,若无那人在暗地里的帮阻,天影早寻到她了,江都也早变了天。 孤身美人临街而立,亭亭之姿略显忧容,如是,该好生道一次别了。 闹市欢歌,有孩童逐乐,情人赏灯,姐妹簪花,妇人逛集。 一片群像杂音下,阿饶理了理衣裳,两手交错而叠,放于腹间,一脚退了半步,双腿屈膝,躬腰,低首。 这儿真热闹啊!热闹得,竟无人在闹市中发现举止不常的她。 她隔着一条街,对如归阁的招牌,鞠躬拜三。 一谢花姐养育之恩; 二祭春行在天之魂; 三愿如归阁长乐福安。 此三,是阿饶唯愿,她自知像她这样的人,再有不得其他非分之想。可惜,她恐怕无能为花姐养老,替花姐梳头,给花姐磕头,以报极天的养育之恩。 绵软的步子,不舍地往后挪了挪,后脚跟艰难地堆起了泥。人都说江都花城,本无昼夜之分,阿饶满眼涌入的眼花缭乱,是她关于此地最后的记忆。 好多年后,这个总是梨花带雨的,土生土长的江都姑娘都未回过故乡,未再探如归阁。 转身,阿饶给心下了定契,不看,不回。她像一株孤弱的木棉,只一身单薄的素衣,裹着又软又绵的心。 刚走过几间铺子,忽然,有惊叫,狂啸声乱作,桌椅碗杯碎地一片,女人的尖声混杂着男人的惊吼,从她刚刚来的方向传出,外头的人只知道发生了事,有人吓得躲远,有人围看热闹,直至有一群俏丽的姑娘从如归阁跑出来,当街跪地大喊:“救命啊!死人了!死人了!” 哭声滔天! 烟花酒地,偶也有为争姑娘闹出事端的,即便是丢若干人命,也有。 阿饶想往那处想,可偏偏是在今夜,偏偏是在如归阁。她若不亲眼去看一眼,不亲眼看到花姐还活着,绝不走。 脚调转了方向,当即撕了心中定契,回了头。 一阵急促地小跑,把阿饶又往如归阁的门前推了推,可她刚要去扒拉人群时,一只不大不小的手抓住了她的腕,直将她拖得离人群远远的。 那人戴冠,男子装束,可周身不素,是个富贵公子哥?在抓住阿饶的手腕后,另一手甚至抱住了她的身。 阿饶惊得差点当街叫唤,可那人的脸离她愈来愈近,直至附在软小的耳边重重道了一声:“阿饶,别去看!”声音携着半腔哭委,击溃了阿饶最后一道侥幸之盼。 此刻,阿饶哪里还听得进去其他,满心满眼只有如归阁那盏盘顶的月灯,既耀又红,她要去看看,即便是收尸,即便是身死。 “你若想整个如归阁血流成河,便去吧。”哭腔散了,是呈怒的狠劲儿。 身失了重,阿饶稀里糊涂跌入那人的怀,她不由抓紧了那人的袖,再不想放手,可嘴上却放肆着哭哭啼啼:“茵茵,你快走!我会害死你的。” 那夜,花城江都最有名的妓馆出了大事,如归阁老板娘花自怜不知自哪儿惹了杀身之祸,那些早忌她生意红火的妓馆老板戏虐:“虽死得不明不白,可仇家好歹给她留了个全尸不是。” 。 登高月影下,有黑影于一城屋檐跃动,这一夜,日不暇给,终于静了。 立冬在即,檐上结满了霜碴儿,脚一沾,溜了人的魂。 “佟姑娘已把阿饶姑娘带走了,你可放心。”吾悔单脚立在檐边,不知怎的,他心也跟着这话放了不少。事儿终于到了头,人也终于让他找着了。 不对!是净空找到的他。 檐顶的人闻言心下宽松,可嘴角的弧度,如何也平不下来。 “若是今夜走,七日就能回长隐。”吾悔试着盘算归途:“若是明日……恐得八九十日吧!” 脚尖只剥碎了一角冰碴儿,可跟着滑了一溜的土,净空不解:“一夜而已,何以多了一二三日?” 吾悔撇嘴,稳立如松:“今夜你若下定决心,咱们一鼓作气,也就回了。”眉达拉着,想到不好的情况:“若是拖到明日,你不定得多生出几分不舍来……” 净空短呵!怎么?自己的心已昭然若揭到连吾悔也能揣测了? 只自己还困在里头,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月落了半轮,天色沉沦不清,真是有些迟了,扑朔的夜里,吾悔有些立不住,追问:“今夜到底走不走?” “不走。”答未迟疑半分,净空明明早有答案。 “我说嘛!你舍不得,还是得拖到明日。”喟然而叹,已不奢求再多,能走就成。 “明日也不走。”又说。 ? 吾悔急了,往檐顶跑了两步,问:“那几时走?”是要因一个女子,耽搁到宓宗被围灭吗? 净空的唇腔里,被咬出了印,脚的凉明明直冲了顶,可他并不觉。这吾悔,怎么老是要问到底! 几时走? 明日过后吧,他许她两日,少一分,一厘,都不行。 。 第二日,灵沅寺门前凉落,厚谆正拖着不窄的身,一遍一遍拾着地上的落枝。枝叶干瘦,巴掌肥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年年都是,一岁一枯。”他嘴里嘀咕,每起身,都要扶着膝盖,歇好一阵再弯腰。 枯枝落叶扫不停,可寺里没了年轻的小和尚,他得亲自照料,不能让人闲话灵沅寺没规矩。 香火事小,可在佛堂里,一句不中听的闲语,都不该入佛像的耳。 有些人,生来就观佛道,修佛登莲不在话下。有些人,有心无力,佛缘未到,只这一世好好侍奉莲下,清扫佛堂,换来世的与佛结缘。 厚谆体胖,心自然宽,他灵沅寺虽与佛法正宗的宓宗天隐相差十万八千里,可宓宗掌尊不也做出那些有误清规的糊涂事吗! 如今,全天下都坐观,武林会如何处置,宓宗会如何处置,天佛究竟会不会饶恕这盏亮了四海云洲的心头灯。 两人匆匆登上台阶,行至厚谆身前,带来了一阵风。 厚谆一怔,虽只识一人,倒不惊愕,抱枝腹间,行了礼:“住持回寺了,贫僧这就请他出来,姑娘且先等等。”看来,他已跟灵一提过了。 阿饶想叫住他,她们此行并不是这个目的,可若能看一眼,说上一句话,也算是了了今生的遗憾了。 厚谆步子蹒跚,还抱着一摞枯枝,背影行得极满,太艰难。 时间不多,想想还是算了吧! “大师,不用了。”阿饶叫住了他,声音有些断断续续的沙哑:“我此行……是为求大师帮个忙的。” 厚谆刚转过身,就看见递上前来的一方水粉绢帕,和一条翠绿披帛。 “我想请大师,为花……为我娘,和姐姐,超度亡魂。” 绢帕是花姐的,披帛是春行的。 阿饶无能好好安葬她们,只能已她们的生前物替骨身。 厚谆大惊,枝散落一地,再要捡起来,又要费好些力了。可还不及问,后有脚步声逼近。 “花施主与灵沅寺结缘在先,不用姑娘嘱咐,本寺也该行的。”灵一是个极瘦的僧人,眉及眼尾,两颊深陷的厉害,独一双瞳目,大放异彩。 阿饶贪心,想一眼把这人的样貌全刻映在心,然匆匆一眼,实在是强人所难。 “住持。”厚谆听吩,见灵一点头,他方接过阿饶手中的女人物件。 “多谢大师。”佟茵茵替阿饶言了谢,遂轻扯信女衣角,表意该走了。 阿饶闭了闭眸,眼皮跃动不止,作别:“告辞。”之后,无话,亦真的告了辞。 两行身影皆单薄,可好在有伴,便让人放心些。否则她一个小女,该怎样避世逃杀,置身安宁呢! “阿饶!”灵一站在阶梯之上,即便两眼光辉,亦枯影单薄。 “贫僧佛根浅,可亦会为你诵经祈天,这一世的苦难,望顺达彼岸。”说罢,那一躬佛礼,只为阿饶行。 阿饶隔着长长的梯,觉得自己实在受不起,于身于名,都不该。可她在那道枯影素语中,好像得到些什么。 灵一大师,是要自己放下对出家人的执念。 可阿饶,因这一回头,眼里的水蓝翠绿更浓,她似看到寺门旁的两条倩影,一影打扇,一影挥帛,对笑嫣然间,如在世般挥霍。 “茵茵,净空在哪儿?”阿饶忽拉住旁人的手,问话。 “阿饶……”佟茵茵欲劝,都到这份上了,实在不必。 须臾间,阿饶仿佛换了色,劲力抿齿,面目不温,她松了手,续言:“我不见他,他既让你带我走,那你也替我带话给他,一年后,我要看到贫巷的桃花盛繁满天,一年,他得说到做到。” 第十八章 善人 - 误清规 - 彼鹿 佟茵茵觉得阿饶变了,面少桃色,不苟言笑,眉眼多垂,就连叫茵茵的名字时,也少了往日的娇甜和清朗。可刚失至亲的人,理应变些样子。 从前的面色多甜,嘴里淘蜜,皆变成了寡言和冷语,眼前的冰美人儿,倒让佟茵茵很不习惯。 她二人行至翌日早间,才到叶城,叶城不小,商集卖市众多,可临着江都的城,皆因花城之名太盛失了驰名远近的光辉。就好比夭桃浓李的姑娘,皆不想同阿饶并肩。 佟茵茵乃习武之人,步子要快些,不多时,她便会停下来步子,等一等细小的阿饶。 可不能弄丢了。 穿过市集,攘来熙往,叫卖声不绝,缭眼花耳。 放眼瞧,马市最热闹,买马的家仆正给东家挑着好马,驮货运粮,得挑些精壮能扛的。贩马商瞧他衣着不俗,自认是门能叫上价的好生意,便也殷勤地牵出好几匹良驹。 家仆眼精,随东家走南闯北多年,自有看物的门道,仔细磨了半个时辰,才挑中一匹四腿健硕的棕毛普氏。 “爷好眼力!”贩马商那顶竖起的大拇指,早在身后准备多时:“买一送二,好买卖啊!” 马蹄踏出时,后头还跟着一不大不小的棕毛。母子驹,也不错,省得再多驯一匹了。 围看买卖的人都道不错,只待家仆付银牵马,谁知,他却横眉冷对,摇头摆手,直接拒了:“棕赤杂色,东家不喜,只要大的,小的另寻买主。” 寥寥数语,害得母子分离。 “这家面馆倒是干净,可我瞧你手脚冰凉,脸色也不好,不如寻一处羊汤馆,暖暖身?”佟茵茵立在马市旁的面馆,四处张望,午时了,该寻个歇脚的地方。 阿饶无话,算是随她安排。 街尾羊汤馆的布招随风荡起了有序的浪尖,好歹把佟茵茵这叶富舟招来了。 “半斤是多少?”富家小姐盯着墙上的挂单,迟迟拿不定主意:“够不够呢?” “公子一位的话,半斤着实富余了。”店家瞧她清秀围纤,虽男子衣着,却像个姑娘,胃口应不大,便好心提醒。 佟茵茵不领情,反怪店家眼拙:“两位。”说完,往后瞥了一眼。 ! 其后空空荡荡,人呢? 这姑娘原先也不这样,怎么就阒然无声地,说没就没了影呢? 佟茵茵再寻到阿饶,还是在那条街:“你若是再这样,我可把你绑在身上了。”一脸怒气随着找到人的那刻去了一半,可还是该教训的。 阿饶怔怔,始终没瞧见她的怒,似是考量再三,才说:“茵茵,我步子小,想……骑马的话,可能会快些。” “可你不会骑。”佟茵茵觉得自己比她还无奈,原先她乘的那匹马,不就是因阿饶而弃在江都了吗! “我可以学。” 看着阿饶这双盼求的眼,佟茵茵不是没想过两人共乘一匹,可一想到自己的骑术,即刻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 “学骑马可没那么快。”连她自己都是个将就的半吊子,着实不放心阿饶。 阿饶撇了撇嘴,眼在马市里游走了好久,都放不下,心闷闷的,又重了几分。 赫然,棕赤映入眼,方给予了阿饶几分色彩,她执起佟茵茵的手,带着许久未尝的几分甜,似求道:“那买一大一小,我骑小的,跟着你。” 千斤难买美人悦,更何况又花不了几个钱。 佟茵茵即刻招呼了贩马商,用她最习以为常的调调出了高价,从那走马商奴手里抢了母子马。 关于阿饶为什么求买这马,缘起三年前,净空一个行脚僧,哪有什么钱,可他仍花光所有盘缠,买下面临分离,且儿染重病的母子马,他的好助,从无人畜之分。可惜不久后,子马还是因病死了,母子缘分殆尽,不得强求,净空本想放母马归林,然此马感恩,未顺从净空的放生,它便一直跟着他们,驼阿饶过高山,淌急湍,登云海,入险流…… 连马都懂感情。 更何况她一个花月之身,最晓恩情难溶。 子马不高,阿饶勉强能靠自己骑上,慢些走着,不图快,也能省些气力。她像个咿呀学步的孩童,把佟茵茵的眼牢牢拴在身。 “慢些,不着急!”担心阿饶有失,遂叮嘱了一句。 “怎么不急,后头全是狼牙虎爪,抓了我是小,可不能害了你。”阿饶攥紧缰绳,有些细微的紧张,然重不过心中忧虑:“茵茵,若是他们来了,你只管走,这些人不能杀了我。” 她不傻,自己是留着他们牵制净空的把柄,无性命之忧。 “小看谁了。”佟茵茵牵着自己的缰绳,重重一扔,又气。 “不是……”阿饶哭笑不得,欲辩。 “即便你不信我,也不能小瞧了四海盟!”佟茵茵扬了扬夹在马腹的碧灵剑,似彰显着自封的女侠身份,剑可好久未用了,“凭他来的是哪个影,敢动我分毫,佟淮天肯定平了整个洱城。” 是了,阿饶听罢安心了些,佟茵茵背景深厚,哪似花姐,哪似春行。 哪似她。 “可咱们走的,不是往南粤的路?”早出江都时,她便想问了,往南粤应走怀都,叶城是西进的方向。 “不去南粤。”佟茵茵答她。 “不去四海盟?”阿饶糊涂了,于佟茵茵来说,天下还有比四海盟更稳妥的地方吗? 佟茵茵抱胸摇头,心想这姑娘的江湖到底是怎么走的,应该被骗卖好多回了吧:“傻阿饶,那四海盟与天影是什么关系,去不得。” 阿饶却不以为然,追问:“可四海盟盟主是你爹,他还能出卖了你?” 佟茵茵自马上倒仰着头答她,身段很是伶俐:“他要是把我锁起来,我怎么行侠仗义,怎么保护你?”此为她不往四海盟的症结:“再说了,利字当头,谁又信得?我瞧你与花自怜情同母女,她不是也出卖你?” “不是,自不是这样。”阿饶不满,情急下,踢了两脚马肚,马小跑而追:“我倒宁愿她出卖我,否则,也不会……” 也不会死。 佟茵茵见状忙高声呵住马,吓得不清,若是有个好歹,她该怎么向人交代。思付后,又觉不对,她与阿饶是好姐妹,护她周全,因她心甘情愿,交代什么? 这片江湖,哪里还能结识到这样温善可人,用情至深的姑娘了。 可惜了,一腔真情空对月,与他来说,太重,与天下大义来说,太轻。 “阿饶,你别……太怨他。”天冷便黑得早,伴着攀空的星,佟茵茵没来由地附了一句。 小马噔噔,阿饶低头,平静地弯了弯嘴:“不怨。”是真不怨,她爱的,又不是一般人。 可佟茵茵明明含了一腔的劝语,见无处施展,便没好气地朝她吼了一句:“那你怨怨我,心里好过些。”她心疼阿饶,始终的良善如初,有时未必就是好事。 “怨你做什么我,总不是我一厢情愿吗!这和尚,连是他自己的都不是,怎能单是我一人的呢?”女子虽小,身卑人轻,话的份量却重如千斤:“他那样满怀苍生的人,心里定不比我好过。” 她忽想起净空给她买桂花豆包,给她找安身立命之地,给她挂铜铃和姻缘牌,给她最后的欢愉念想,皆是这和尚藏不住的善意。 可阿饶哪里知道,净空的“善意”,远比她知道的还多。 小道路窄,两人二马,一前一后,影斜附霜。 佟茵茵往江都来的时候,就是在这样的道上,想明白了她此行的目的。 “那些小门小派,最没立场,可单筷易折,聚拢成钢,宓宗处境凶险,他若不回去,这武林,恐就真完了,侠义江湖已然无踪,赤胆后辈均已断念,天下若是连宓宗都没了,哪还有仅存的正义善念,佛灯碎灭,危在旦夕,人心匡正,全凭净空的一念之间。” 佟茵茵本不该劝,她心疼阿饶,可她更怀念佟淮天口中,二十年前的江湖:“阿饶,你是大大大善人,饶了他,还苍生一片清宁。” 。 “啊……”凄叫声如环咒,围着江都城此起彼伏。 城内人时不时抬头眺看,近日着实不宁,怪事连连,如归阁已闭馆数日,怎还是魂叫连天?恐应该去灵沅寺上柱香,拜一拜了。 “还想去哪儿?”净空连守江都数日,替天影清理门徒不少,唯等一人。 今日,终于等到了。若等不到,净空断是不放心走的。 从他第一天到江都,听人叫头戴斗笠的他“小师父”,便知天影埋伏已深。奈何阿饶迟迟不肯走,他才为她打算筹谋至深。 他想,两日差不多了。清规难守,破戒独行,他只身一人为阿饶辟了一条连小鬼都要绕道远行的阳关道。小鬼们收拾得干净,阿饶的身后才是一片安宁。 雨影在江都躲了两日,见这佛僧行功吞天噬地,心魔缠念到一定境界,也让他有些怵了。可他等得太久,再这样下去恐不好寻阿饶的踪迹了。 他惶恐地看着须臾间倒在四方的天影弟子,心下第一次有了往后逃退的念头,这两日,人已折损不少,眼下,全军覆灭,没一个出了江都。 悬影令上的万金,当真无人能取。 净空一腿扫了一地尘,为黑压压的天扬起了五分姿色,他想:与阿饶,自己好歹说话算话了一回。 眸在刹那间,幻了别样的影色,所幸吾悔此刻不在,可对付奸人,师兄应该理解的。他阴惻恻地转头,对面色惊骇如土的人说:“念你与我曾出自同门。” 言下之意,并不是好事。 月幻刀光,如削铁般锋利,只需用气,往前挨个一送。 “啊!”惨叫再一次突袭江都城,再看,四肢皆被削去了头。单手脚落地,人还活着。 然净空留他活命并无关什么同门之谊,他需个人传话,天影四杰,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告诉亓名,要是还有人跟着她,我全算在天影头上。” 这是威胁,净空也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 第十九章 莫兰 - 误清规 - 彼鹿 二人乘马,到真是省了不少气力,否则,出了叶城,在月下又行了十几里都不觉疲累。 忽瞧见远处有亮光,便寻影往那处去了。 荒郊之地,有一座大宅子,二人从远处看,见其约莫占了二、三亩地,不是小户人家,不由又行近了些。 可眼刚得其全貌,二人又都呵停了马脚,宅门下阴森森的,枯草乱舞,似无活物动迹,只四顶白幽幽的灯笼倒是稳得很,间距相临,不动一厘。 南粤枕海,多阴鬼之扰,佟茵茵见惯了,可山间魑魅更幽,又无她四海盟的弟兄相佐,只一把碧灵剑…… 欠妥。 “装神弄鬼,吓唬人!”佟茵茵将缰绳扯了个头,驭马转了道。 阿饶含着一口气,也觉阴寒过甚,遂俯身摸了摸马颈上的毛,安慰着那在方寸间慌乱游走的马蹄,说:“莫怕,这就走了。” 此后,又行了不过数里,与一片枯林中,歇下脚。 阿饶下马,方觉腰和臀皆酸累,遂靠树而坐,她閤上眼,不由想起佟茵茵与她说的那些话,心莫名生羡。 佟茵茵虽武根浅,可一腔肝胆侠义是流在骨血里的,实乃有女侠的资潜,可惜自己拖累了她,她若是与净空齐回长隐,已她的身份和热血,不是不能为宓宗化险为夷出一份力。 如今,她们既不往四海盟了,这西进的路线,着实让阿饶摸不清,莫非是往西华云顶去解围? “咱们这是往哪儿去?游历四洲?还是……” 佟茵茵行摆手,答道:“我少时拜过一位师父,他虽未立派,可无论是德行还是武功皆修为极高,然我学不过两年,他便辞了四海盟往西极修行去了,可他走时嘱咐过我一句,既我二人有师徒缘分,倘若之后有难,可往西极求庇。”她于阿饶身前蹲下,两手托腮,正正经经地样子,又说:“那是极为妥当的地方,阿饶,你信我。” “哦。”信当然是信,只原来,是自己想多了。 寂缪无余,两人又无了声。 枯林之上,星光不减,忽,有马长嘶。 “谁?”佟茵茵拔剑以待,环顾四周。 山林间蔽物太多,倒是给那些藏在暗处的脏东西许多机会了。 “救我!” 此深夜,又枯林,不靠城,不临镇,任冒出来的是什么,说什么,都不信。 可那锦罗玉衣的姑娘刚于丛林中钻出来,便开始了哭哭啼啼,自报家门的故事:“小女莫兰,由家丁送往叶城舅舅家探患病的外祖母,不料中途遇到贼人,抢些钱财也就罢了,还妄想霸占我身……亏家丁拼死相护,我才得以保全逃过一劫,求二位公子救我。” 不过是简单几句,调理清晰,将生人要问的,皆透了个底。 夜幕下,探不清脸,那个自称莫兰的姑娘也只能依稀从她二人的男子装扮上,唤一声“公子”。 不是妖孽,就是要猎阿饶的贼。对此,她二人心照不宣,深信不疑。 佟茵茵思付着眼前姑娘暗藏的杀机,抚了抚碧灵剑,认为与她一较高低在所难免。好在阿饶心思更敏,心觉定已入贼圈了,若是硬拼,她实在怕伤了佟茵茵。 “我们刚从叶城出来,不同路。”阿饶站起身,有意遮了遮佟茵茵握剑的手,藏住了她的杀气。 “不打紧,只求你们收留我一晚,夜里实在太骇人,白日里,我自己就能走到叶城。”那莫兰双手合在心口,可怜巴巴地求了求。 按说,若是真心寻助的人,此要求并不过分,可这姑娘是个饵,应也无强军在后,否则早扑捕了她二人。 迷药?偷袭?她若是想着使这些伎俩,并不是不能防。 阿饶有心防范,可一时半会儿忽不知该如何权宜,断然相拒只会打破衡局。 刀刃相见,总免不了两败俱伤。 正为难,只见那莫兰又可怜兮兮地提了裙,往她二人面前凑了凑,极其害怕的模样,除了裙衫华贵,确实简着,并藏不了什么刀剑。一双眼忽明忽暗,仔细打量着二人,看看佟茵茵,看看阿饶,一脸将疑。 她心下的不确定,瞬时表露无遗。 噢,原是这。 阿饶即刻明白了,她先松了口:“你留下吧!” 佟茵茵见状从后拉住她衣,小声呵:“阿饶!” 迎着那双谴责的眼,阿饶使劲眨了眸:“对,等与阿饶汇合了,也好让她们姑娘家相互做个伴。” 话刚落下,莫兰的脸并无松解,更惑了。 这姑娘原就分不清到底谁是阿饶,此话更断了她的头绪。 都说那江都妓子貌比仙姿,才得以将宓宗掌尊迷得忘乎所以。可刚刚,她依此对这二人的较样太过明显,漏出了马脚。 若是平日装扮,她二人摆在一起倒好辨,可眼下天暗,两人的打扮也是如出一辙的寻常男子模样,难怪莫兰着了急。 “谢谢……公子了,敢问二位公子如何称呼?”莫兰为掩狐疑,又问。 “在下棕赤。”阿饶先答,她特意牵了牵马上的缰绳,后看向佟茵茵。 佟茵茵即刻心领神会,也为自己的那匹马捋顺了尾:“在下英姿。” 棕赤,英姿,这妓子身边到底有多少男人?莫兰见她二人对答顺畅,心下更难了。 “这寒天冻地的,你一个姑娘家,不好受罪,我瞧前面有宅子,不如我们去借宿一晚。”佟茵茵提了议。 阿饶附和:“在理。”她也认为,此是一个摆脱莫兰的好方法。 那莫兰一脸错愕,像是被杀了个措手不及,然也只得应了去。 又回阴宅时,连星光都黯淡了些,因想着如何摆脱这棘手的麻烦,阿饶与佟茵茵皆不为阴气所惧了。 离宅十余步时,二马如何都不肯再往前,莫兰便提议自己去叫门。 阿饶与佟茵茵乘着安抚马的功夫,悄悄商议,若是宅中人愿意收留,她二人便假意安顿一夜,天亮前再偷偷逃走。 佟茵茵不远瞧着,心觉这姑娘胆子不小,连这样阴间的门都敢独自一人去敲。 那宅子门前虽阴,开门的却是个正经家奴,老婆子拖着厚重的花白尾髻,只几句话便似答应了莫兰。 “二位,这是处好心人家。”莫兰回身走过来招呼她二人:“只一宅人皆是女眷,不方便进男人。” 听此,二人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那我们自是不便打扰,姑娘且去吧,等明日请宅主为姑娘遣人与你舅舅送信,再派人来接你。”阿饶面上呈了假意的笑。 相比之下,那位莫兰姑娘笑得更实些:“我也是这样想的,只……”她回头看了看那老婆子,瞧人还好端端立在那儿等着她,忙点头致了谢,后又转过头来,再借着宅前的灯笼,仔细瞧了二人一遍。 一人确实如名,英姿飒爽,一人腰窄粉面,即便有些灰土附在脸上,仍隐隐散着好看的香。 莫兰打定主意,拉上二人,笑着说:“我与那婆子说了,二位是为行走方便,才女扮男装的,棕姑娘,英姑娘,一起吧!” ! 原,看出来了。 进宅后,一切平常,宅院比外面看到的还要大,里头造景讲究,可山石样式老气厚重,是户殷实的人家。 实在太晚,三人未得机会拜谢宅主,只先被老婆子领去客房歇息。 一路上,观宅的兴致全无,莫兰显然还没拿定最后的主意,遂变着法儿打听:“要与二位汇合的那位姑娘,如今在哪儿呢?孤身一人的话,恐凶多吉少。” “我们也等了一天了,若是实在碰不到,他们先走了也是有可能的 。”阿饶自觉这样回,算是稳妥,使这莫兰改道另寻,才是她二人的出路。 “他们?”莫兰想:定是相伴的宓宗和尚,去哪儿:“去哪儿?” “莫兰姑娘想知道的太多了。”佟茵茵见已让人瞧出了自己的女扮男装,心下实在沉不住气,遂直接怒怼而起。 气氛一时有些僵,莫兰显然还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再造次。 正此时,好在那婆子伫脚,指着两间黑漆漆的屋子,说了话:“此二间是收拾干净的,三位姑娘自行分配吧。” 两间屋子,大敞着房门,看一眼,并无有差。 莫兰闻此,忙先表了态:“我,我胆小怕生,想让棕姑娘与我住一间!”话后即刻揽上阿饶的臂,两人身子,一个比一个柔。 阿饶怕佟茵茵又沉不住气,便直接应了她,如此也好,方可洗去她一直打量的疑心。 婆子将人安顿好后,人便打着哈欠走了。 阿饶在关房门前,特向佟茵茵使了眼色,示意让其赶紧回屋,她想平安过了今夜,这莫兰以为自己寻错了人,兴许就好了。 定是这样的。 于是,三人皆闭门房中了。 阿饶与莫兰本互不相识,在同一屋檐下,只相互递了些有的没的,无关紧要的话,那莫兰见阿饶说话坦荡,一脸赤诚,并无防备,果然乱了心绪,本已确定的七八分,恐是错判了。 她想,若此女就是阿饶,明知整个江湖都在寻她,定不会如此大胆,与生人单独共处一夜,一个妓子,哪有什么处事不惊的姿态,恐是风声有误,消息不实。 罢了,等明日再另寻她迹吧! 阿饶见莫兰对她失了兴趣,心下也愈来愈宽松。 眼看着,天快亮了,二人刚熄灯歇下,忽听房门大扣,皆惊。 一打开,只见佟茵茵面露十分的不安,她持剑跨门,将阿饶重重往外一推,说:“她若实在胆小,也只能与我同住一间。” 第二十章 寄禅 - 误清规 - 彼鹿 这江都是不是有魔? 吾悔回望夜下花城,灯火长明,燕舞笙歌,唯地界长歇不待客,静谧粉太平。凄叫魂音只添风月音色,死人堆尸皆是饭后谈资。 这样的魔地,终于算是离了。 吾悔长抒一气,放眼追着净空拔立的背影,想:戒破得不少,然佛骨犹在,神姿不离,定是我佛不灭宓宗的天机。 直到他二人顺利踏过江都的界碑,他那颗蹀躞不下的心才算落了地。不止他,净空也只是在折了雨影后,才有了平稳安禾的心。 可吾悔不但放了心,他还想好了,此行出来,他所闻所见,凭他是雨意云情,还是孤煞魔星,皆已此界碑为墓,入棺永存,不露半分。 “师兄,安心赶路了。”净空于马上,已遥走百米。 这吾悔,不是天天嚷着要快些回吗! “唉,来了。” 月落星沈,天渐蓝,吾悔有些迷了眼,遂寻了些话,望与净空皆醒醒神:“师弟,久不见你那串琥珀了。”再相遇,他总觉得净空少了些什么,眼下忽然想起来。 净空倒是不困,只说:“未带。” 可吾悔记得明明看见过,那日在进洱城的蓬莱烟馆前,净空为免此物沾染不洁之气,将其藏纳袖中。 “哪个带?穿戴的戴,还是带在身边的带?”吾悔闷声问话,虽稀里糊涂,却丝毫不留情面。 人因此清醒了不少,又责:“哎!你啊,你若是要给她留个念想,也不该赠这东西,此物随你参禅行功十余年,早与你心意相通,它的禅思佛念,有助你好修为,稳修心……” 吾悔此言,倒像是净空把后半生的命都给阿饶了。 修佛之人,皆有寄禅之物,已平行功过甚时的修心之乱,那串琥珀珠本是寻常物,可因净空不凡,净空也因它维稳修佛之心。 吾悔见自己的絮念并无回应,也不想再多言。赠都赠了,反正他赠那女子的,还少这下半生的修为吗? 随后,马上静悄悄,想,不如还是困着吧。 净空看似哑口无言,可绝不是在悔过,他双腿轻扣马腹,促马小跑了起来,噔噔马蹄下,随之飘出一话:“师兄可知道一串琥珀能买多少个豆包?” 吾悔未明白,吁马赶上,这问,该如何答是好。他宓宗佛僧的寄禅圣珠,何能用豆包相论。 随着落下的星,净空落眸在天际,看那里的山更高更远,那里的人,更不富裕。“两百二十三个。”他答得干净利落,不假思索,也算是承认,琥珀珠,他已舍了。 可不是给的阿饶。 眼瞳如幕,渐渐浮现出那姑娘吞咽豆包的欢快模样,眼弯如新月,嘴溢香。只一些零角碎银而已,这世态,自己,佛心,是越来越狼狈了。 “一串琥珀珠换成的银子,能买两百二十三个豆包,师兄,这才是我宓宗的禅佛下,云洲众人最要紧的心头事。” 。 阿饶一夜未眠,就连那天,是何时从牛马细雨变成阑风伏雨,她都听得滴滴分明,不敢露了一滴。 一早,冬雨不歇,仍如银河倒泻,昨夜,带她三人进宅的老婆子,特地来请她们移步正厅去见见主人家。 佟茵茵与莫兰从房里出来时,脸色很是不同。莫兰清爽,一看就是已卸了心下重担,睡得舒服。佟茵茵虽閤眼一夜,却也提防了她一夜。 看见阿饶仍在,佟茵茵小声怨她:“为何不走?”自己挺身而出牵制莫兰,就是为让阿饶逃的。 可阿饶浅浅摇头,佯装也歇得不错模样,与她二人笑说:“走吧,该去谢谢主人家了。” 此宅非小门小户,很有规矩,主人家在见她三人前,已单独用过早食,见人来,又特地吩咐丫鬟婆子另备。 宅主是个老妇人,约莫半百,不及花甲,银发银簪,翠珠玉镯唯整人亮色,朴淡温厚,身边伺候的,只一丫鬟,再无多人,只观模样变觉是个心地善良的主。 三人道谢后,她亦听说了莫兰的遭遇,遂马上要遣人去叶城替莫兰寻亲传话。 莫兰又谢,然倏尔一笑,说:“眼下雨太大,不急。” 闻此,阿饶不安更甚,与佟茵茵不谋对望了一眼,即刻提出不便再打扰贵宅的请辞之言。 老妇人抿了一口茶,温温吞吞,说:“你们是姑娘家,扮成这样行走,本是不易,昨夜被我这穷乡僻壤的老宅吓得不轻吧!” 自是,可无人好言。 “我这一宅皆为女眷,若是不挂上那显阴的白灯笼,扮得阴鬼绕宅,不知要招好多贼人,哪来安宁。”她说出缘由,反而更得敬重。 生存险恶,她一个老妇,要护一宅安宁,着实难。 可男人呢? 阿饶往日在妓馆,也听过这样的孤事,男人妻妾成群后,糟糠之妻若是无儿无女,晚年皆会被迁至乡下老宅中,干什么呢? 混日子,等死。 同为女子,阿饶心下恨兮。然厅中只闻雨声,再无苦言。 直到有婆子来报:“老夫人,姑娘们的马,不安了一夜,眼下风雨愈大,愈燥,连伺马槽都踩翻了。” 佟茵茵起身,往婆子方向道:“我先随你去看看。”后又转向阿饶她们:“若是无大碍,我们便走了。” 阿饶点头,理了理衣,随时准备同主人家告辞的模样。 莫兰端起旁的一盏茶,好似是自家,怡然自得过了分:“二位姑娘急什么,雨大,你们那同伴,定也困住了。” 白日里,这姑娘眉眼皆透着精明伶俐的劲儿,下巴窄尖,倒有些像春行。 恰是白日,她才将阿饶看得更透,白肤如雪,烁眼繁星,倾城之姿,藏在忧容里,莫兰心中有了十分的确定。 。 雨中,吾悔的马,于林中误踩了捕兽夹,马疼得长嘶裂肺,一只蹄挂上了血淋淋的,有一半马蹄那么深的口子,若冒雨赶往下一座城,肯定废了。 好在不远处,隐隐现有一宅,二人便牵马前去问药治伤。 门开了,拖有花白尾髻的老婆子仔细听了吾悔求药的话,又看了看血淋淋的马蹄,便信了。可她虽有心相助,无奈一府皆为女眷,心有顾虑。 “贫僧是出家人。”吾悔看出其顾虑,便在宅门前,脱下斗笠,以示正义之姿,“施主莫怕。” 可即便是这样,总不是男人吗? “我领二位从外头绕至马厩,更方便些。”老妇人提议:“请小师父容我去取一把伞。”便转身又进去了。 吾悔净空行礼先谢过。 不多一会儿,一个丫鬟出来,寻了他二人说:“二位师父,陈嬷嬷让我与你们说一声,宅上有姑娘在马厩,烦请二位再等一等。” “不碍事。”吾悔回她。 屋漏偏逢连夜雨,马伤得不轻,可雨断是没有丝毫安歇之意,那丫鬟也陪他二人一直等着,忽又迎来一人。 是个男人,从叶城来,冒雨拖了两车碳,出来时原未有雨的,眼下湿了拢共有一车,坐在檐下重重跺脚,自认倒霉。 “该是昨日就到的。”丫鬟认识他,也跟着心疼。 那碳翁又气跺一脚:“还不是为了等你家六姨娘要的胭脂,来人送晚一天,你们白挨一天冻,我白瞎了一车碳!” 丫鬟唤来粗使婆子,将两车碳中还能使的,一筐一筐抬进去,末了,又给碳翁出主意:“等会儿见老太太领赏时,若是六姨娘也在,你便装装可怜,她自会替你多讨些。” 碳翁觉得可行,便顺了气。 吾悔瞧婆子们抬碳实在有些费劲,欲搭把手,可又不得允许进宅,不由为这家的妇婆少幼有些担忧:“宅中皆是女眷的话,还是应招些有力气的小子的,荒郊野地,恐有不安。” “师父说的是……可我宅中正主,不喜男人。”丫鬟声音压得极低,此话是真,可她不该到处与人说。 碳翁见她有所避讳,便欲替其解:“这宅,可不是一般的大户。”他好像熟得很,继而要打开存话的匣子:“前朝文帝,亲封的晖朝万人之上上位南侯爷,小师父听说过吧!” 那些朝中轶事发生时,他二人甚至尚未出生。 “正是里头正主!”见他二人没做反应,遂挤眉弄眼又呼一语。 天子厚待告老还乡的重臣是寻常事,然此南侯非凡的履历,需从头说起。从入朝为臣到开府封侯,他用不到十载,可谓在朝中如日中天了一辈子,就连还乡养天年,也一路风光了数城。原先从叶城到此宅,是道都没有的,因皇家批了官银,才修了这条四马官道,方便这位南侯出行。 只一年年,光景在变,帝王也在变,曾经的高功早随先帝没入帝王陵中。 前朝为官,氏族没落,是迟早的事。 可他为什么不喜男人,没人细说,也不便问。 “既是为皇家效过力的人,自有皇家庇护。”吾悔听了前话,就觉是自己多虑了。 “前十年,倒是年年都有从西京来探慰的,眼下,咯,这草要是再长几年无人理,这条官道怕是又要归为野地了,真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呐……”本与他何关,那碳翁的嘴实在是过密了。 “你该进去,别让老夫人等。”丫鬟怕他后言不敬,给自己惹麻烦,便催了催。 待人进去后,面上才缓和些,又问:“两位师父在哪座寺修行,我家宅主礼佛,一向对出家人都是毕恭毕敬,有求必应,若是名寺,我这就去通传,宅主定会多赠些香火银,求盏佛灯的。” 出家人有何求要应,吾悔实在有点想不通这丫鬟说的话。况且,他长隐并不比小寺小僧,哪里听说过渡佛之门为寻常人摆佛灯的? 万佛归宗,理的是上乘佛法。 “无需俸财,自是会的。”净空自知吾悔实诚,可这一家宅主,从上至下,皆是有礼之人,不应毁了他们的敬佛之心:“你家宅主心善功伟,我佛自会许他族一片安定。” 丫鬟终于见他也说了话,心底有一些欢喜,她早偷瞧了数眼,这样俊朗的风姿,实在不该出家,可惜了。 她藏不住面上的高兴,更藏不住言语的欢愉,一个劲儿地提脚往里:“我这就进去,禀老夫人,请二位师父进宅喝茶。” …… 碳翁进去后,绕过照壁,只在厅院处从陈嬷嬷手里接过赏钱,他记得丫鬟的话,便问:“六姨娘呢,怎么没看见?” 陈嬷嬷不悦:“给你脸了,还要夫人和姨娘亲自赏吗?” “断不是这个意思……”碳翁抹了一把额,心骂老东西,眼直勾勾地盯着正厅的方向,直盼里头快出来个能说上话的人。 然正厅里,阿饶见佟茵茵久不回来,便提出要去看看,那莫兰不肯放过她,遂也说跟着要去。阿饶怕给这宅主人惹麻烦,只得处处隐忍着。 二人一前一后,掀了帘笼出来,正巧看到碳翁和陈嬷嬷拉扯。 碳翁先是让公子装扮的阿饶惊了眼,男人?还是年轻男人? 他未细看,况且雨下的大,实在不好辨出男女,只觉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小白脸进入南宅,了不得了。 然其身后跟出的莫兰更异,她那身栀花锦衣,生动传香,南宅上下是从不能有的,这一宅的女人,不戴花不养荷,衣裳的纹样,小小纹袖的连理枝都不行,哪来这般妙丽的生机。 因此二异,碳翁多瞧了两眼,可好在这两眼,他看得细,才认出其中熟面。 隔雨大喊:“六姨娘,你替我说句话吧,我若不是为了等你那胭脂,便早一天出发,也遇不上这雨了,如今两车碳,湿了一车,这损失,算谁的?” 第二十一章 宝贝 - 误清规 - 彼鹿 莫兰千算万算,没算到这挨千刀的此时进来了。她有心乘暴风雨声躲过去,可那碳翁一直追着她喊:“六姨娘,你也替我说句话……” 阿饶站在回廊下,任风雨乱作,她也听得真真切切,那句“六姨娘”把她的魂都叫丢了。 她恍然大悟,莫兰是这宅中的六姨娘! ! 好嘛,算是自己把自己送进贼窝了。 第一反应,便是往马厩的地方跑,佟茵茵现在还蒙在鼓里,阿饶自是最担心她有险。可脚还没迈出大步,莫兰在后一把强抱住她的腰,将其按住,并喊:“还不快过来,拦着她。” 她是冲厅院里喊的,碳翁傻了眼,不知这宅中人搞得什么花样,六姨娘不理他就算了,竟还当着他的面抱上一男人。 还有陈嬷嬷,她年纪大,本步履蹒跚,可还是一言不发地往二人处急走,连伞也顾不上撑了。 “茵茵,茵茵……”阿饶扯嗓大喊,可马厩隔得远,这声音还是埋在了雨里。 陈嬷嬷上前后,双手钳住阿饶的肩,莫兰仍抱着腰,她二人一齐将阿饶往后拖着,阿饶虽挣脱不了,可她抱住旁的廊柱,借力不被二人拖走,仍一边喊着“茵茵”。 心只盼佟茵茵此时能回来,或是听见她的叫喊。 几人扭在一团,照壁后,忽一丫鬟跑进来,冲着她们急说:“快别让她喊了,若门口那两个和尚听见,就前功尽弃了。” 和尚?! 阿饶隔雨听了此话,心下又燃起另一火苗,肯定是他。 “净空!”这次,她调转了身,顺着抱住她二人的方向,又喊。 只要他来了,一切就会好了,什么水火之中,狼虎之穴,皆会因他变成和和气气的安稳乡。在阿饶心里,净空是一座山,为她划清危险之界,拦倾所有的屏障,他为她顶天立地,平浪锄奸。 净空是她的海,是她的天。 阿饶想告诉她们,再无人能拦。 忽,后脑当击,天旋地转,眼入暗窟,只模模糊糊,听见又有人说:“快,和尚说要走了……” 。 净空与吾悔决定将二马留在南宅,替它们找户心善的好人家,有的医,有的治,不淋雨,不受风,也是不错的归宿。 陈嬷嬷和丫鬟出去留了又留,茶都备到门口了,他二人皆婉拒。 既是一宅女眷,不好坏了人家的规矩。 过了南宅,净空吾悔脚行了几个时辰,终遇一野蓬歇了脚。 即便是雨天,昼夜亦泾渭分明,天有了暗下去的信号。 此时,又有人从枯林里窜入野蓬,寻求一避。 “两位师父,又见了。”是为南宅送碳的碳翁,他的脸被雨淋得有些僵了,这样的雨,蓑衣惯是不顶事的,又叹了一句:“雨可真大。” 是大,且已下得人迷糊了。 “施主这是要回去吗?”待他刚坐下,净空冷不丁地一问。 碳翁少见他有话,顾先瞧了一眼,这和尚的面,招女人喜欢,可比这雨还清冷,“是,是啊。” “雨天路滑,施主还是先等天放晴些再回吧!”吾悔看着自己的一脚稀泥,好心提醒。 碳翁这才回好,暗暗松气,缓了僵容。 接下来,三人排坐,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碳翁递过干粮,递过果子,言:“与佛同甘。” 因宓宗的存在,天下人,即便不理佛的,也会敬僧三分。 这是佛的光耀,大慧禅师的仁慈。 净空将青绿的果子在指间盘了几个来回,也盘活了碳翁的眼,碳翁本想说,甜的,可他觉得话多余了,甜不甜,出家人多是不在意。 素食,只为裹腹而已,不似肉香,迷了齿间。 吾悔不爱吃果子,可那干粮,不辩是否带荤腥,还是休憩稳妥。 然另一旁的净空,已折臂,将果子递进鼻唇相间的位置,顿了顿,旁边的眼一直暗暗盯着,心想:像他这样的佛骨,还要吃这些俗物?莫不是饮天露,汲万灵就行了? 摇头,不对,那是魔煞,不是佛。 世人总觉得,魔佛乃天定,出世便成型,然是魔是佛,仍是靠一念间的心思。 犹如眼前的皓洁佛骨,裹怀慈蕊悲心,可一张嘴,却是递的那样的话:“你若是天影的人,我早拧断你的脖子了。” ! “净空?”这像什么话,吾悔大惊。 因这话,碳翁骇得缩了头。 “你自叶城来,又说要回去,而我们行的道,离叶城越来越远。”净空捏掌成拳,青绿的汁水渗过指间,流过的印迹犹如血一般浓郁。 天影的人,不会早露了怯,净空起先一直未动,只念在,他不过是一无辜的寻常百姓而已。 可他万不该仗着自己的无知,去伤害了她。 碳翁见已被识破,自是慌乱,他想逃,然宓宗两大武僧在前,就是钻入地缝,他们也能把他揪出来。况且,那清冷和尚的眼瞳已有渐散之驱。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僧,不冷不热是常态,面上干净,心却深入崖渊。他此时后悔,断不该为了一点钱财来迷僧的。 于天于己,皆错得离谱,“师,师父……我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那宅人……定是入魔了……” 碳翁跪地求饶,连磕数头,额前渗出虔诚的血印子,再抬首,只见一缕黑影袭来,他逼得近,周身还混着渗人的异香。 碳翁已然在心中咆哮了几番:魔煞!魔煞! 然那和尚始终稳如罩钟,轻启薄唇,像是问施主从哪儿来,往哪儿去一样平常,说:“你见过她了?” 。 阿饶是让花瓶击的头,那是南侯从宫里带出来的宝贝,黄玉双耳,衔环直颈。 上好的玉料,砸了上好的美人儿。 再醒过来,丝绸从天泄,拢起了一座丝滑亲肤的地床,阿饶陷在里头,绵软不能自拔,旁,还腾着淡紫的云雾,绕着腰,颈,身。她觉得仿佛至身于天境,有一刻,阿饶以为自己死了。 “没想到,和尚也不行。”那话轻蔑,那音鬼妖。 阿饶俯身侧望,找不着说话的是何物。听音,算不得人。 “谁?”她迷迷糊糊,扫了一眼,随着自己的强撑,臂稍微有了气力,还是要探个究竟的:“你是谁?” “想起来?咱家可以帮你。”话音刚落,阿饶就感到一只手抬起她的后腰。那手施舍的力气并不多,可对阿饶来说,刚刚好,不软不疼,连那三指落下的位置也计算得精准,让她舒舒服服起了身。 “咱家以前在宫里,就是伺候人的。” 起身后,从天而降的眩晕促她连哇了数下,随之,太阳穴跳了跳,疼得紧。 忽一只手,没来由的搭上了她的臂,又说:“那和尚果真没碰你?” 阿饶这才惊觉,是个人啊! 可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摸,吓得颤了肩。回头,只看见一枯瘦嶙峋,衣解带宽的东西,头发稀疏,甚至寻得见溃烂不堪的头皮,稀稀拉拉的枯丝遮了半张脸,露出的半张,凌目,黑齿,皱肤。 是个人,可不辨男女。 阿饶不敢再打量,也不敢答他的话。 “还是处子,好得很,好得很哩!”那东西欢喜,坐在一堆绸中,雀跃大笑。 阿饶闻言更怕,她揪紧衣襟,向后缩了几步,心下惴惴:“你要做什么?” 听此,笑声戛然而止,默了默,伸出两只如孩童般粗细的小手,把遮面的枯丝往后拨弄去,骇人的脸由晴转阴。他最讨厌女人装出一副惺惺作态,不堪受辱的模样。 金银珠宝,倾天厚权,他皆有,要享什么荣华不得?什么富贵不有?她们还有什么不满意? 不就是弄丢了小宝贝吗? 可他有的是花样。 眼底黄褐,眉须俱无,灰斑布颊,唇干似泥,这是他长期服用丹药的结局。 为了能让宝贝再生,民间神药,天下奇丹,他皆用过。几年前,更得一高僧相佐,与他说:每月逢三、五日,口服男器,不出三年,必见奇效。 环屋西侧一壁,泡在瓶中的婴尸,便是他好些年的药引。 “没用的,都是骗咱家的……”他忽然自喃,悲从中来,由阴转了雨,潸然泪下而起。 哭声一半真,一半鬼,寒了阿饶的身。 阿饶瞧他指骨粗长,猜想是个男人,可音色尖柔得过分,更直呼“咱家”…… “你是……”猜出了七八分。 “咱家是什么?” 话还没落,一个耳光便朝阿饶抽了过去,像刮了一层皮般,辛辣寡疼。她要是胆敢说出“阉人”二字,恐会即刻被扒了皮喂狗。 耳光虽抽在阿饶脸上,可阉人骨弱,用了心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他狠狠喘了两下,愤言:“咱家是你亲爷爷!” “咱家要你死,你就不得生,咱家要你像畜生一样活着,你做狗也得喘着气。” 字字由心而发,却也是他的酸楚,曾经的要风得风,早已化为乌有,荡然无存。 如今,这老宅,才是他余生的仕途。 阿饶捂着脸,嘴角腥味甚浓,她的手恰好合了脸上的红印,生疼。 虽被那这一巴掌扇得两耳嗡嗡,阿饶却也清醒不少,心下全明白了原委,竟还生出了可怜莫兰的心思,那样端正的一个姑娘,做了这样人的六姨娘,恐也是被掳来的。 好嘛,既不是江湖事,至少也不会碍了他回长隐,救宓宗。 自己总该学会自救与救人。 阿饶尚且未看见佟茵茵,心有些慌,可这阉人若是痴迷处子美色,阿饶也能盘算出自救之法。 她思付二三,强按内心恐恶,端正了身姿,正待往前处爬时,只见那半人不鬼的东西,撒开两腿,低头附身,将脸凑近腿间,蹭了蹭脸,一面欢喜,一面悄声: “小宝贝啊!这辈子是无缘了,待我把那拥佛骨的处子僧找着……下辈子,下辈子说什么我也不弃你!” 第二十二章 佛骨 - 误清规 - 彼鹿 阉人多不寄托此生,只可惜有的人掌了权势后,总要逆天而为试一试,成不成所谓谓,他们最害怕的,还是来世也不得完肤。 南侯也怕,即便他享过好些人十辈子都盼不来的福,可他只因这不男不女的身,做下了恨病,成了终身遗恨。 这辈子,他试药问道,不但吃毁了自己,还害了许多生灵,不但心灰意冷,还把自己糟践得命不久矣。 最后,他决意要为自己搏一个好的来生,听闻佛骨不朽,可正残损,万年宓宗,掌尊皆入莲尊,是人世间的雪胎梅骨,佛界的再世永生。 净空,刚刚好。 入夜,雨停。 净空再回南宅,仍靠的一双脚,只原先三个时辰的路,用了不到一个时辰。 “小师父终于来了!”宅门口站着一女子,朝净空远远招手:“你若再晚些,我家老爷就要挖了阿饶姑娘那双娇媚的眼了!” 净空吞了一口凉气,微喘,如此赶路,即便是他,也有些累了,直言:“贫僧确实来晚了些,不如先让那姑娘走。”他已向碳翁打听过,这宅人想要的,他自是确定了八九分。 女子咯咯笑,摇头道否:“还不到时候。” 净空无多话,救人要紧,遂御风在掌,往前一送,那阵劲风穿过宅前枯草,直指宅门,它追随着铃银的笑声,寻了一落脚点。 可女子面不改色,只在那强风刚要触及其身时,往宅门回了一步。 风俱散于屏障外。 此宅被施御咒,罩于无形障钟,万攻不破,坚如天蓬,且,在宅界内,内力功法皆为空。所以,南侯才守了这老宅,到死也不离开半步。 余下,一身佛姿的锁眉,全映在女子眼中。 能看到万佛之尊的无奈,实属难得,她更加从容不迫,指着两人间,枯草堆里隐的一碗汤药,笑言:“净空大师抓紧喝吧,老爷子花样最多,你越慢,阿饶姑娘越受罪。” 。 南宅有地宫,是南侯为自己修的往生居所。地上的宅景屋宇用料浑厚,地下的碧瓦朱檐富丽恢弘,死了的气派,比在世更威风。 净空饮了迷汤后,便被抬进了地宫,随后,整人被镶在一人形金槽中。 “走开,别碰坏了咱家的宝贝!” 净空是让这一声唤醒的,斥语中,一丫鬟被踢在地上,面含惊恐。刚刚,她也只不过是扣上了净空的脚锁而已。 “高八尺,展臂如鹰,胸阔纳海,果然是宓宗调养出的佛骨,这金槽的尺寸是我想的,没想到与你正正好。”南侯俏了指,两眼如金球般散着光,他凑近净空的面,已端详了许久。 如饿兽,涎食。 四肢锁扣不坚,可净空周身力气全无,如抽了经脉一般,不得动弹,即便抬眼,也累了神。 江湖应常走,这些囚人的法子,比天影更高深。 “你瞧,我也是礼佛的人。”南侯雀跃地引了那枚清眸往对侧瞧,一壁的佛窟,铸有上百尊坐佛小象,不约而同地半阖着眼,看着净空。 地宫中,光线柔和,小象个个目中皆露着慈顺的光。 “让我想想,是把你制成丹药,一颗一颗的服,还是直接剥皮,饮血吃肉来得新鲜。”南侯埋了埋头,愈想愈兴奋,愈想愈迫不及待。 可佛骨在前,他笑得不狂,只窃喜在心。 血脉皆枯地手在衣料上蹭了蹭干净,才往净空的臂上抚了抚,虽同为肉身,淌的,可是四界最上等的血,“好,好……”嘴中不断喃喃。 净空嫌恶,光下,眉骨凸起,棱角分明,此刻的他,连动一寸都难。 他想起什么,可刚要启唇,就让南侯小声呵住:“嘘!千万别为女子求情,会污了你我的佛心。”他伸了一指,骨节却弯得立不直,“女人,贪心,滥情,最会趋炎附势,迷惑人心。” 睁目摇头:“不值。” 净空气息微弱,仍说:“她一个寻常女子,与你无用。” 那倒是。 南侯点头,“我懂,你想成全你的宝贝,我想成全我的宝贝。”可是,他又眯眼笑了:“我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我呀,是为了你好,兴许你们一起下去,还能做一对鬼夫妻,了了在世不能完成的心愿……” 鬼夫妻! 净空的手,不由捏成了拳。 南侯又言:“谁让你是佛,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牺牲了你,才能成全我这一介凡胎求了一辈子都不得的事情,哈哈哈……你们,活是活不成了,可我能让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在死前见上一面。” 他点了点心口的衣衫,笑笑嘻嘻:“算是我对佛祖的一片赤诚之心。” 坐佛小象的目,如望天霓虹般,在地宫划了半圈灯影。 净空张了张嘴,不知这老东西用得什么稀奇东西,就连他也被降得纹丝不得动弹。若是朝廷早用了这个,哪还有什么兵变,哪还有什么武林。 旁的丫鬟还在,乃一直在地宫打理的奴,她瞧着净空这幅艰难模样,心下不免好奇:到底是怎样仙子灼灼的美人儿,连理着天下第一佛法的宓宗掌尊也着了道。 净空艰难地嗯了两声,似在提气。 “没用的,且不说你用了十倍剂量的软筋散,在我这宅子里,没人能动用内力,就是佛,也得降于咒。”南侯摆手,仿佛下一刻就要登仙似的悠容,枯萎的面,有了红润。 “去,叫人把阿饶姑娘请来。”他伸着懒腰,开始吩咐。 丫鬟得了令,正往外走,可刚没行几步,就听见净空似是续上了力气,喉里发出气音。 她听见净空叫了她家老爷:“老东西,你听好了,我不必见她,可她若是死了,即便是自毁佛骨,我也要你堕入永世为阉鬼,不得翻身的无上轮回。” 。 再见阿饶,莫兰换了装束,如花似玉的年纪,连木簪子也没得一把,衣裳的颜色灰墨无纹,一下老了十岁。 来的时候,她带泪,没过一会儿,便捂嘴泣不成声。 阿饶怔怔,不敢先话。 莫兰只得嘀嗒着泪,拉住阿饶的衣角:“阿饶姑娘,莫兰也是被逼的,你莫怪我……” 她哭得有情有理,楚楚可怜。 要伺候那样阴阳怪气的东西,阿饶早觉得她是个可怜人。 “茵茵呢?”试探着问了问。 “你放心,她好得很,只脾气暴躁,被服了些安宁顺气的东西……睡着呢。” “在哪儿?” “我,我也想带你去……”莫兰神情微恐,胆怯摇头:“老爷会打死我的!” 阿饶沉默,不知这会子又藏了什么诈,“六姨娘来做什么,只为认错?”阿饶不信,她知道,这女子演戏上好。 莫兰顿了顿,用衣袖抹泪:“莫兰无能救人救己,唯一能做的,便是来知会一声,老爷子若是要来带你去地宫,你便好生求求他,饶了你,否则……” “否则,那是一条不归路,去,就是给和尚陪葬!” 和尚! 阿饶惊蛰,失了刚刚的正定自若,一把揪住莫兰的手:“你们,囚了他?”怎么能囚住他呢? 莫兰止了泪,神色不好:“你莫管了,他是活不成了,你还有希望……” “一个将死的人,要净空做什么?”阿饶失声喊了出来:“该不会,他真以为宓宗佛僧的肉身能延绵百岁?助他残体再生?那都是江湖骗子散的妄语!” 说来讽刺,大慧禅师所护苍生,竟要食了他们。 此言传了千年,自人心有了畸变,江湖有了纷争,便生了许多邪门歪说。 一个阉人,死到临头,早被盼了活佛再世也难救,那他还求什么? 来生的快活罢了。 莫兰闷坐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吭声,也不知整片江湖所传的,这二人的情,到底是不是真。 “阿饶,佛骨生万灵,和尚难逃此劫了。” 。 听闻,佛骨肉身,在这混沌之池,待得太久,便染了尘。当年的大慧禅师,不也是因拒饮天露,才有了上乘的顿悟吗! 无念空体,方归纯净之本。 南侯钻研此道,便决定将净空关在地宫,先饿上一段日子,效果更佳。 只时不时,地宫的丫鬟会将那十倍软筋散的剂量,又与净空灌上一壶。 昏昏沉沉中,那上百双坐佛慈目皆入了净空的梦,变着法儿地唤他清醒,只他不愿,满脑的佛法渡经,全败在了一人的安危之下。 那老东西,说话要是不算…… 眼下,无奈他又能做何…… “只一般锁扣,我能解,再给我些时间吧……”一声软软地求,闯入了梦。 整颗脑袋皆附在净空四肢锁扣处,琢磨着其中机关的破译,嗐,若是来的人是吾悔,哪怕是茵茵,也能一掌断了扣。 莫兰本是架不住阿饶的求,带她来地宫与情人话别的,可她竟妄想能从此救出净空? 阿饶来不及唤醒净空,也来不及寻他一声好不好,只一头扎进了锁扣的机关里。 净空半醒着眸,已瞧她半天,她仍未发觉。回想灵沅寺一别时,她还是个揪人心疼的小哭包,不过几日,好像有了许多主意。 “走。”净空勾了勾手,声音细小,却带着令,似在赶她。 阿饶不斜一目,更坚毅地回:“不。” 二话都干净俐落,看得莫兰很不是滋味。这与她想得不一样,无哝哝软语,无相离哭啼,无久别重逢之叙,更无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丑态。 那个娇柔的美人儿一心解锁,全不似所传那般,对着佛骨搔首弄姿。而另一旁的眼,飘忽不定,他心中所持之念,始终来回拉扯着他的眸,飘来飘去,终落在阿饶那半张红脸上。 浅浅的指印,看得他的心,也疼惜惜的。 这样平静,不是莫兰所知的男女之情,她皱着眉,或许,能为他们,添一把柴的。 “净空大师若真想让阿饶走,又不难!” 莫兰笑笑,又真又诚:“告诉她,你做了什么,她自是巴不得你死。” 第二十三章 御池 - 误清规 - 彼鹿 地宫虽大,可气流不顺,人待久了,都有些发晕。 “花自怜啊!真可怜!”为续前话,莫兰高声叹了一句。 她的突然变脸,全在阿饶的意料之中,阿饶晓得,这女子不能有平白无故的好心,原先那些忏悔的泪,左不过是戏演上了瘾。 可从她口中吐出的那名字,让阿饶一时有些懵。 莫兰又做可怜模样,假装地吸了吸涕泪,说:“人死得不明不白,无处伸冤。” 净空身陷金槽中,困了四肢,并未困了喉,可他气息不足,不语,心想:原这宅人,是做了充足的准备。 阿饶明白莫兰话里的意思,当即辩否:“莫兰姑娘,当真没必要,说小了,他只是个僧,说大了,他是宓宗的掌尊,再大些,是整个武林的掌舵之人。我见过他锄奸惩恶,绝不姑息坏人,这是他执掌一派,维护苍生,立法武林的责任,可即便全天下的人都对其群起攻之,也轮不着他滥杀无辜。” 遂即又斥了莫兰:“你也休提花姐,何必冒犯已故的人。” 莫兰笑了,这姑娘说这些义正言辞是与谁听的? “不提不提,你问问他就是,也让我瞧瞧,出家人是不是不打诳语,不乱杀生,我家老爷这一壁的佛像,究竟有没有白供。” 莫兰两手在耳边点了点,一展眉飞色舞的模样,那戏里的青衣就是这样得意的。她本想看一出戏本里,和尚下山,痴男怨女的情戏,可戏不好,品得她没滋没味。 阿饶面色愈难,不得不放下手里的锁扣,起身不经意间,与净空相望了一眼,后,忙转向莫兰的脸,臂,身,反击道:“莫兰,你家老爷许了你什么,要你诬这样的话?做这样丧尽天良的事?” 莫兰不及答,阿饶又说:“无非,是自由。” 对,是自由。与莫兰来说,贵比海底明珠的自由。 “可你该知道,你们困囚在这儿的,不是寻常人。”阿饶扬手,指了指上:“外头还有位宓宗武僧,他是宓宗武门门尊,那镇守佛莲的金佛子,皆是出自宓宗武门,即便他一时不闯进来,也不会给你们一辈子的清静。” 阿饶的话让莫兰僵了脸,这又与她想的差了许多,本她才是决定打赏银的主子,怎跌成了听任鱼肉,任人宰割? 阿饶往前送着步子,乘势逼近:“你家老爷打你,骂你,欺你,咬你,又许你自由?那是骗你的,他死了,你得活着替他赎罪……” “来人!”莫兰整身一震,再也听不下去,转身高唤。 阿饶又急行几步,执意相劝:“莫兰,你打算在这宅子里躲一辈子?可南宅终会成为整个江湖的众矢之的,你,我不过是争个生死顺序罢了……” “来人!来人!”莫兰几乎是喊出来的,声在地宫有了回荡。守地宫的丫鬟,即刻跑进来问:“六姨娘什么吩咐?” 莫兰决定不思后果,又换厉颜,直指净空,带着凶狠悍色,道:“老爷吩咐,让这和尚即刻就死!” 。 今夜天色不好,无星无月,独刮着孤零零的风。 莫兰正往老夫人房里去问候,却让一只不知从哪儿蹿出的野猫吓了一跳,手一抖,磕在廊柱上,碎了腕间上好的翡翠镯。 那也是南侯自宫里带出来的,皆是皇家赏人的宝贝。 “明日你去叶城,替我寻寻差不远的。”她吩咐身旁伺候的人,丫鬟答应,自知她家老爷脾气不好,随意寻个差就能好好折磨一番人,眼下六姨娘碎了东西,他定又要骂是在咒他死了。 之后,二人小心看路,刚走到老妇人屋前,莫兰却又突然嘱咐:“算了,以假乱不得真。” 屋外有丫鬟候着,称老夫人正跪禅,独莫兰一人进去问候。 屋内有香,不舒心,不怡人,只因是给死人上的塔香,“听说那个佩剑的姑娘,已送到兽洞去了?”老夫人跪坐蒲团上,数着珠。 “是。” 天黑前,佟茵茵被吩咐送离了宅,可去的不是能活命的地方。 “老爷可知道?”她既为宅中正妻,自然谨慎。 “莫兰行的,都是老爷的吩咐。” “那便好。” “嗯。” 一切小心答着。 见没了后问,莫兰才抬头,屋内的眼皆凝在堂前摆的那三只小小的,雕纹质朴的牌位,牌上无一字,可全在老夫人的心里,这些年,她嘴里念过的经文,不知早渡了他们好多世轮回。 不一会儿,陈嬷嬷又进来,与二人说:“老爷惦记六姨娘了。” 听此,老夫人先动了眼皮,她颤得厉害,可并无什么话,又不是刚进宅的,没什么可嘱咐。只莫兰压了压头,将目光从牌位上移开,咬嘴小声回了一句:“我这就去。”便退下了。 回屋后,莫兰未沐浴,直接换了薄如纸屑的衣裳,本入夜更冷,可她得照着规矩,扮成伺候人的样子,又对镜,描了许久的眉和字钿,还抹了胭脂。 字是“南”,胭脂,是昨日碳翁带给她的。桃色,细细的膏体,着色不浓,索性,她多抹了些,遮了今日的萎靡之气。 装扮总要花些功夫,一炷香后,方由丫鬟掌灯,往南侯处去了。 长长的游廊,僻直幽静,渊在尽头,薄纱轻丝刚刚及地,她没穿鞋,可每一步,仍踏出了声。在南宅最深处,那一间长长的八扇柳屏门里,藏着嗜血的蛀尸。 正等着她。 行了好久,主仆二人终于到了,丫鬟只开了窄窄的半盏门,待刚挪进步子,又即刻关上,不露一丝迷朦的烟气外泄。 “小六,小六……”屋内浴池先映入眼帘,可随烟飘出的,是声声尖哑的叫唤。 回想几十年前,南侯还只是皇帝的贴身太监,他在宫里伺候主子沐浴时,就是这样大的御池。这样大的御池,比他的床,比他的屋子都要大。 这样大的御池,以前,他想都不敢想,可现在,他不是都有了吗?很快,连人也是完整的了。 “哈哈!”不禁,笑得美滋滋。 浴池的水,升着浓烈的烟,四壁有咕隆,不断交推热浪递进。刚进去时,她被烫得“嘶”了一声,可还是忍了痛,半身没进池中。 “小六,我难受……”刚刚明明笑得美,眼下,又变了恶脸。 “老爷,哪里难受?”声有些抖,不知是不是来的路上着了凉。 南侯靠在池檐,闭眼招手:“你过来,替咱家摸一摸才好。”他的身子,每入夜,就如住进了冰窟,只能夜夜泡在这样的池里,得以续命。 可皮泡得塌软,骨头泡得疏松,这样的日子,终要到头了,有了佛骨的救治,再世为人,他即成了一半的净空。 浴池里的水,把她烫得通红,听得南侯的召唤,她有过迟疑,可还是拨了烟雾,往前送了自己的身。青葱似的手颤颤巍巍,不知该往哪儿放,只见那只枯红的爪袭来,一把将其抓住,按入水中。 她在那番滚烫的热流中挣扎,翻腾,可还是抵不过那阉人的力,抚上了他身。 恶心! 另一手抚上胸口,差点呕出了声,一旁的丫鬟透过屏,偷偷看着,也跟着凝了一把冷戚戚的汗。 “小六,咱家若是去了,你会不会惦记咱家?”他舒服了身,在迷朦中问话。 “会。”弱弱的一声,答应倒是干脆。 南侯在笑中拿出了她湿漉漉的手,放在污齿间,狠狠咬了一口,笑骂:“撒谎,该罚!” 又说:“咱家在西京还有个宅子,那宅子的牌面大啊!宅门匾额正正经经,写着天子御赐的南侯府,那宅子好啊!冬天有最好的银霜碳暖阁,夏日有整窖的冰凉口,冰果子,冰茶,在树下美美嘬一口,美啊!咱家记得,就连每春秋二时的景致,请的也皆是四洲最好的匠人打造……那宅子真好啊!”他闭着眼,跟着自己嘴里说的,好好的游了一回往日的园。 “咱家该留给你的。”他想,这么好的东西,该留个自己的可心人儿,可,“可咱家,舍不得你。” 南侯回味,这莫兰从小便跟着自己了,她的每一丝发,每一寸肤,都留着自己的味道。她是他养大的女人,他看着她从幼长成,风姿渐韵,他垂涎欲滴已久,爱到恨不能吃了她。 可眼下,他偏要先走了。 “咱家要是先走了,我们就散了,可如何是好……”一想到此,南侯又伤心了,他若是先投了胎,来世,他二人又是一老一幼,何谈相伴至死。 她轻轻抿了抿唇,桃色之上,附了一层薄薄的雾珠,这屋里,水烟太重,得快些了,“那老爷……带着小六一起走。” 听此,南侯猛地睁了眼,他瞧见眼前的美人儿,在云雾中还蒙了浅浅的一层纱,娇色如月,半掩朦胧,看着似比往日更可人。 她在说了这样的话后,也缓缓靠近了身,甚至忍着一心酸恶,贴上了那张爬满恶疮的脸,微微张唇,只待有人忍不住上钩。 果然,南侯经不起诱惑,这小六,已好久不见这么主动了。他亦凑脸相附,同时,伸了疮舌蠢蠢靠近,可正待要舔上那张诱人的桃唇时,一偏,落在了旁的粉面上。 她有些失望,旁的丫鬟躲在屏后,凝的那股汗湿透了身。她闭唇暗暗吸了一口气,又忍着那股作呕的劲儿,继续移了面,故意凑上嘴去。 浴池里,美人覆纱,轻轻靠近,犹如送上来的一盘果色甜美。可旁的那人,一身邋遢,美色当前,竟怒不可竭地扯住了她那一头青丝,大骂:“小蹄子,谁让你来的?是不是那个贱人?” 阿饶在滑入池中时,心中大骇:差一点儿就成了。 第二十四章 杀 - 误清规 - 彼鹿 柳屏门后的浴池里,水花四溅,湿了窗。 阿饶的一整颗头俱被辖在南侯手中,他一会儿将其扯在唇边听疯语,一会儿将其按进池里灌浴汤。几番来回,阿饶不是没有反抗过,可那老东西即便再老再病,也算半个男人,他跟杀疯了眼一样兴奋。 杀人取乐,是他在过去那几十年里,最高兴的事情,他将此所得的快感比作在享男女之欢愉。 “莫……莫,救……”阿饶混了水的嗓,已艰难求救了好几声。 莫兰扮成丫鬟,躲在屏后,明知道阿饶是在唤她,可她捂着不敢呼吸的嘴和鼻,不动半分。 对不住了,阿饶。她颤颤巍巍地,在心里道了无能言表的情,此时往前踏一步,就是离死近一分。 即便她早动了杀心,早托人买了掺有鸩毒的胭脂,可每当她对上南侯疯魔的眼,颤裂的喉,就胆怯如鼠退下阵去。此人已疯,可也成魔,她猜到过这下场,所以才迟迟不敢动手,所以才让阿饶去冒险一搏。否则,此时在那老东西手里的,就是她了。 阿饶在浴水中,犹如一只弱小的雏鸟,扑腾了好些来回皆无人应,直到渐渐软了力气,渐渐失了知觉,渐渐感受不到浴水的灼肤。 只身体越来越冷,并耳边伴有鬼音:“咱家有心放了你,非上赶着来送死呵!” 嘴上的胭脂毒,渐渐溶在浴池里,一面娇容,也失了人间赞颂的风采。 她听不清,看不见,只有心记挂地宫的和尚,次次都是他为自己披荆斩棘,她本想这一次,护他全身而退,所以才与莫兰有了此约。 她替莫兰杀了南侯,方能换净空一命,二人达成此约后,莫兰为表遵守契约之定,才先将佟茵茵放出了宅。 刚刚,阿饶屏着恶心劲儿,操之过急了。 差一点,就得了。 屋子被死气萦绕,也渐渐又有了缓缓上升的烟雾,浴池里再没有激烈的水浪声。莫兰在屏后,闭眼湿目,为阿饶念起了往生之词。她瑟瑟发抖时,想起了阿饶说得话,她二人,左不过是谁先后亡的顺序而已。 眼下,该轮到她了。 正心灰意冷,断念求生之时,有声巨响轰鸣。人破门而入,压得那几扇繁重的柳屏门散了骨架,破了窗。 莫兰没看清,灯火乱作之下,只一道黑影,腾空跃入池中。同时,他推掌在身前,只一式,就将那老东西的脑袋,也震入了池底,人逆着巨大的池水阻力,来了个底朝天。只听闷重的“咚”,来自脑袋结结实实的触底之声,浴池的水,随之溢了一半出来。 再看,已有一股一股红流如泉眼吐珠,染了满池。 死了? 他死了? 莫兰心切,想上前查看,可来人势头太强,她怕自己刚出狮口,又如临虎尾春冰。 那和尚不像和尚,他一气呵成至此,不留丝毫余地,不多思付其他,他凶狠,杀恶,唯心有一丝温热,牵挂的也是躺在臂弯中的阿饶。 阿饶整衣湿透,可薄纱裹身,犹如未穿衣一般撩了人心。她湿答答的,被净空捧在手,好像不多时,便会化在手里一般轻柔。净空解了自己的衣,可他并未脱下,只往阿饶身上裹了裹,将其整个人都卷进了自己贴身的衲衣中。 他就这样抱着阿饶出了池,好像是抱着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一面替她擦干脸上的水渍,一面感受着她的温,滚烫只是表征,他将她往自己的身子里揉了揉,又捏了捏她的手,凉意不慎透出。 “阿饶。”净空微微伏在阿饶的耳畔,轻柔唤了数次:“阿饶,阿饶……”皆无回应。 她的模样,好像睡得深沉,好像小孩儿在子丑更时时,最易梦魇的样子。可她,似是不好叫醒了。 净空不信,又将耳贴在阿饶的鼻息间,仔细听着,可他越是仔细,越是无息,他想再等一会儿,再近一点儿,就能听见这姑娘懒懒的喘息了。 可净空的耳,已然贴上了阿饶的唇,除了几滴冰冰凉凉,形神落魄的水珠,并无其他。 净空有些慌了。 往日,她说的,做得,惯会骗人。张口就来,闭口就演是阿饶的保护色,此次,也定是假装的,她不就是要净空着急她,心疼她,紧张她吗? 她应看到了,他有多恛惶无措,慌张语失。 净空讨厌她的戏弄,他故意用劲握住了阿饶的肩头,他故意使了很重的力道,故意要握疼她,他知道这个娇气的美人儿,身子软,一张好皮相如豆腐般娇嫩,稍一用力,便受不住疼。 等着吧,下一刻,她就会疼得龇牙咧嘴,冲净空叫唤,说不定,还会笑着向净空求饶,她会说:“净空大师,饶命……” 然净空已在阿饶的肩头捏出一道青红的印子,阿饶仍无动于衷。 当真能忍。 莫兰从屏后探出了脑袋,有些奇怪的滋味一涌而上,她该谢谢阿饶,她想劝净空一句,阿饶已无力回天。可她被净空压在阿饶肩头的那只重手,逼得生生退了说话的勇气。 叠嶂重烟起,浴池只恢复了此一时的浪静,忽有一颗血淋淋的头冒了出来,他踉踉跄跄了几步,方站稳,眼珠子冲了血,混了他的视线,还有好些断断续续的血水流进嘴里,注入满齿的沟壑中。他龇牙咧嘴,来回摇头,挣扎了好久,才看清眼前池边,净空怀抱阿饶的疼惜。 那和尚,果真动了天大的情! “哈哈哈……天不亡我!”南侯举手向天,忽大笑不已。 后,又指了净空手里的人,不住地叫嚣:“你宓宗佛僧破戒在先,还想杀我?连老天都要你的宝贝死在我前面,哈哈哈……那是老天在惩罚你!” “宓宗又如何,你以为,你能只手遮天,掩盖你弃清规,蛮天佛的罪过吗?”南侯鼓起了血色模糊的眼球,狠狠奉上恶语,即便他要死,也拉了这和尚的爱人陪葬,一想到此,他开心到又疯又魔。 “净空,你爱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净空本打算好好等阿饶醒来,有他在,即便多等一盏茶,等一个时辰,等一天,又如何? 可那老东西太吵了。 阿饶仍在怀里睡得安详,只净空不再去重捏她肩了。他用衲衣将肩头红印盖住,又揉了揉,阿饶眉心的字钿,着实让他不再宁。 一双含情脉脉的目,骤而变了色,回望浴池里的老东西,挥手平执,隔着不远的距离,头不禁向臂的方向压了压,继而又埋入胸间。 南侯还在叫嚣,止不住的大笑,庆祝阿饶先于己赴黄泉。可他没注意,脚下被净空唤起的水柱,如地狱爪牙爬满了半身,它们蜿蜒曲折,如壁虎盘枝,纠缠相错,待首尾相连好后,才将其稳稳送往了那只平执的手。 池雨唤起间,净空单手扣住了南侯的下颌,终于平息了这场尖锐的笑宴,他听着刺耳,心也愈加躁郁起来,这老东西刚刚说了好些话,唯一话让净空心魔再起,恶魂由生。 他说:“阿饶死了。” 这话,实属让净空不爱听。 “咔嚓!”他只稍稍渡了力在指节处,那副下颏便脱了原来的相连之处。 “啊!”南侯痛得惊叫,可除了叫唤,也再不能言。 他惊恐的眼瞪如弹珠,不可能的,不可能,此宅的御咒,万攻不破,坚如天蓬,任何物在宅界内,内力功法皆为空。然净空的俘水成柱,需深厚内力相左,在此,万不能施。 除非,他不再是六界一物。 旁的莫兰,也此景被震惊住,凭他是人,是佛,都不能冲破此咒的! “咔嚓!”又一声干脆,那副下颏骨,和着血肉,全碎在净空掌间。 人,毁了面,只一尸,直直倒入池中,一池血色更浓。 莫兰不敢再看那双骇人的僧眸。 随着池中激起的水花响,怀中人重重咳了一声,喉腔有水咳出:“咳咳!” 净空似是被叫醒般,回眸探她。阿饶那张白脸,终回了些像样的血色,她的眼有些模糊,可她知道抱着自己的,就是自己的再世活佛。 对人浅笑狼狈之后,瞳距有所回正,然眼神向下,忽发现了净空的血手,大呼:”净空,你受伤了?“ 她要起身探个究竟,眼刚递到池里,那清冷和尚在经此大难后,还是霸道地拦了她:”别看。“ …… 好半天,莫兰才从惊愕中醒来,大喜,南宅终于是真正的一宅女眷了,她终要做这宅的主人了! 。 “阿饶,阿饶!” “茵茵!” 两人明明还隔了甚远,却已开始挥手相唤。 死里逃生和久别重逢之情,皆在二人相驰的阔景里。 姑娘家家就是这样的。吾悔被身旁佟茵茵的高唤震了耳,也只好在心里抱怨。 “说好了一日,你又……”吾悔冲净空发了脾气,他未知南宅凶险,只一心牵挂宓宗:“听闻剑宗慕容邱已率徒动身,往长隐去了。” 昔日六派,已貌合神离。任谁做了这武林尊主,皆会成为众矢之的。连三宗之一的剑宗也受了名利的蛊惑。 可悲! “得快些赶路了。”吾悔又添了一句,神色更凝。 然净空早有打算,他看向不远处重逢如胶的姐妹二人,想着刚经历的险境,心有了归属之所,“师兄,你先回去。” “净空!”吾悔瞪眼惊奇。 “师兄,再宽我几日,我要亲自送她去西极。” 第二十五章 以此为戒 - 误清规 - 彼鹿 “你是说……茵茵的师父并未在西极修行?”阿饶挑眉,满腹疑团。 “佟姑娘但凡有个像样的师父,功夫底子也不至于差到此了。”净空未留情面,直指了四海盟盟主的痛处。 想他佟淮天是南粤一方霸主,怎骄纵了这样一个虚有其表,装得厉害的女儿,可惜了那把碧灵剑,净空遥目心惜。 好在那姑娘习了一腔侠义之心,自有好报。 可在阿饶心里,佟茵茵算半个女侠,是只比青女差一点儿厉害的角色,正欲为其辩,忽又听净空说了话。 “西极有灵塔,源自宓宗在上古立宗创派时期,彼时总有阴魂九魄,佞生乱子作祟,大慧禅师的嫡传弟子们以身护派,躯抵暴敛,所以,那些命丧兵燹之祸的禅师武僧皆葬在灵塔内,由武僧大澈一脉,代代相守,屡变星霜,至死不移。”净空收回向西遥看的眸,回身与阿饶正言:“武林人都说,西极有白骨,闻之色变,更不敢行,哼!”摇头鄙之。 “阿饶,是我托佟姑娘带你往西极去,她才编了个故事匡你,可那里比江湖一池淋色,要清得多,你莫怕。”这是净空为阿饶寻的,最妥当的地方。 阿饶自然知道净空苦心,她总以为,净空争得武林尊主之位,是为了心中所愿的康衢烟月,再现四洲的花晨月夕。 她知道,她一心所属的,才是此世六界的璞玉浑金。 两只身影挂在斜阳里,越飘越近。 一瓣心香,待僧培。 “不怕。”阿饶摇头,心下欢喜,管他是什么白骨墓塔,众尸灵地,净空是要把自己宝贝起来的。 阿饶笑得成痴。 又想,不对! “净空,你要我去西极做小僧姑?”阿饶的月眼瞪圆,即刻贴上了又愁又苦的面。 “什么小僧姑?” “守灵塔的,还不是小僧姑?”阿饶开始委屈,嘴嘟得老高,不情不愿,问:“你几时来接我?” ? 想什么了! 净空牵马提步,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盼着这姑娘有一天能泮林革音,别想那些不正经的事了。 阿饶想,以净空的能耐,不出一年吧!可没盼来他的亲口诺言,她便不依:“净空大师,你几时来接我啊?” 几时?净空想,等一切坠兔收光,或是…… “不接。”他逼着自己玉想琼思,决绝相赠,跨马向阳而去。 冬日仍是有些可爱的,阿饶这样觉得,可在听到那句“不接”后,远山黛起伏不平,一切又都厉害起来:“修行何等寂寞,西极无人,更无你,我做僧姑,还怎么嫁你!” 。 自悬影令贯耳江湖之日,洱城门户,人潮涌动。四洲影士,武林散猎,各方关于宓宗掌尊的踪迹,络绎不绝。 今日传消息说净空在北荒,明日又往了南疆,更有提了血淋淋的头颅者,上门讨要万金的。往日,若有这样的欺世小徒,众人定要唾:“该送去宓宗佛门,好好正正法心。” 然而如今,普天之下,四海云洲,再无宗为戒尺,无派惩恶人。 玄铁殿的铜铸台清幽了好些日子,今日倒是点得通亮,连四壁铜罩内,皆秉了烛,照得殿内中心之人,一身白霜。 雨影差点死在江都,可他手脚皆埋在花泥里,跟死了差不多。 他闭着眼,眉目犹凶,甚至蹙着深深的眉,躺在众人惊怖的目光中,不发一言,存耻在心。 尊位之上,亓名犹如蒙受奇耻大辱般,面目僵恨。那句“告诉亓名,要是还有人跟着她,我全算在天影头上。”如上古魔道还存时,魔尊怨语,威胁颤击了殿中众人的心。 “禀掌尊,慕容邱已率剑宗众徒离了万锟门,直指长隐,漠地星阁距长隐路途遥远,繁掌尊恐要迟些,苍鸾肌颜虽未亲自出岛,可也遣了徒弟渡滨湖一探究竟,六派之中,除气宗稳坐方台观,皆有了动静。”有人踏雨而归,刚入殿即禀。 话刚落下,抬眼往众人看,皆添上了一丝缓和之气。 好在对众派还算有所煽动,否则,天影就如上了火架的鸡鸭鱼羊,再下不来台。 亓名闭目有思,这番讨伐之征,若是少了气宗守珩,便犹如釜底少半薪,始终欠火候,如此,净空并不得全灭,难解他心头恶恨。 更何谈灭了宓宗的佛法气焰。 “掌尊?”来人也等着亓名倾巢而出的令。 亓名缓缓睁眼,面目极烦,他这个一派之尊做得久了,早心不止此。亓名起身下了台阶,迈着凝重的步,停在雨影身侧。 此为他天影最得力的干将,风影奸同鬼蜮,雷影暴虎冯河,雪影阴柔过甚,唯雨影深得他心。好端端的一个副佐卿相,竟让那个小杂种折了手脚,也断了他的臂膀。 他恨呐,也舍不得。 那四肢光秃秃的棍躯,落寞无依,曾轻狂不再,何谈复仇。 不如交给他人去办的好。 雨影在亓名的斜影中半开了眼,他恶气难抒,急火攻心,尽失了言语。眼下,连眼珠子也灰质了,腮帮鼓得老高,尽藏的恶语。 “放心。”亓名单说了二字,亦作安慰。 雨影方有了缓色。 亓名挥袍向后,蹲身离其更近了些,静观其态,四目相对时,一方有了不详之征,雨影即刻依臂送身而起,正待坐直,一掌从天而降,生生落在了他的颅顶,血从五孔渗出。 殿内之人,皆倒抽凉气。 “我天影于江都围堵宓宗掌尊净空时,遭净空屠杀殆尽,折损,百人,其中,天影四将之一更遭净空毒手,不但折身于前,而后,净空违背佛道祖训,断下尸身四肢,妄言以此震慑武林。”亓名振振有词,声高响彻殿空:“此残忍行径,不合天道,有违人伦,万人当诛!” 拐带天影洱城舞妓,只当是为宓宗蒙羞的丑闻,众人心知肚明,那些上长隐征讨的门派,无非是求宓宗正法为虚,讨还武林尊主大位为实。 然亓名的此举更添烈火,只为将宓宗与净空置于劣罪之渊。 “拜帖气宗,剑宗,移星,苍鸾,我天影此去,定要净空以身为殉,以宓宗佛法正身为陪。” 。 每每入城,都是阿饶最高兴的时候。所来之路,虽陌上草薰,可一城,皆一象,百态万千。 “寻常百姓,都有日仄之劳,你一个修佛的僧,哪里晓得他们的疾苦。”入城后,阿饶买了好些无用的东西,皆挂在马背间。 难得钱袋充盈,用她的话说,此为日行一善,为民散的财。 阿饶一路喋喋不休,净空却惜字寡言,让她好生寂寞。 “净空!净空!” “相公!” 高声一呵,净空的斗笠颤了颤。 摇头。 “贫僧晓得。”他驻步而停,“多买一盒酥,就能为其子多添一口粮,多买一秉扇,就能为他妻多添一梳妆,” 此话原是阿饶在江都与净空所说,之后,他二人的那几两碎银,皆奉给了卖梨的耄耋老翁。 只阿饶不知,那碎银是净空拿琥珀禅珠换的。 “再多买一物,贫僧的马,该走不动道了。”净空拍了马背,破天荒地朝身后阿饶弯了嘴。 那笑极浅,阿饶捕得好难。 “不买了,再给下一城的百姓,留些善款!”弯眼向阳间,她好像尽把此程看作是与净空的竹烟波月,只可惜光阴短寸,难得长久的两情缱绻。 “方才走过一家挂了‘弟’字招牌的蒸糕店,你再去买些做成兔子状的白糕。”净空凝了凝那眉黛间的纯稚,与小兔子如出一辙。 “刚刚不是还说……”阿饶有些惊奇,他竟记得她看过的那样细小的东西。 “善款管够,你可多买些自己喜欢的。”净空的目轻轻柔柔,飘过她的脸。 阿饶好像被无端地塞了一嘴糖,她如含了蜜般,往回折了两碎步,又不忘回头叮嘱:“别乱跑,否则罚你连馒头都没得吃。” 阿饶买了一笼玉兔白糕,刚包进油纸里,就急着往回走了。她本记得在同一条街的,早知道弯弯绕绕,还需等糕心熟透,就不来买了。 可她想,万一,那和尚馋白糕了! 她特意问过老板,通体白陷,并无荤腥。 人高高兴兴折回来,可净空不见了,此去最多一炷香而已,说好了别乱跑,她有些气,又有些急。本想去寻,可她早前与净空说好,若是走散,切记留在原地等他来寻。 这和尚还是饿少了,今夜就不给他馒头吃了。阿饶恶狠狠地想。 “小娘子,你相公去寻你了。”街边卖山货的人好心提醒,他记得,方才这对小夫妻在此话别后,那小相公舍不得收眼,也舍不得人,兀自朝着自家娘子走过的方向就去了。 阿饶道谢,便决定往回去碰碰,那些弯弯绕绕的拐巷处也得探探。 好在有白糕暖手,阿饶不至于僵了身,她挨个钻进街边的巷中,抛去数眼,又挨个跳了出来。她想:白糕也不给他吃了,一个也不。 直到她又走到那“弟”字招牌下,忽闻一阵马蹄的轻踏,从对侧的深巷传出。她抱着瞧一瞧的心,只身走了进去。 巷窄无光,走得愈深,血腥味越浓,阿饶的不安卷进了那袋瑟瑟的玉兔白糕里,红了兔子的眼。 巷底有白马,马蹄慌乱,惊歩乱作,它是让躺在地上的人和兵器吓住了。人一个挨着一个,挤在原本就不大的巷子里,是活是尸,不得而知。 只一旁,还有一人,被辖喉高举,即便他身型壮伟,仍让净空控制了周身。净空将他高高举起,抵在墙角高挂,一丝不得动,一气不得喘,脸胀得通红,青筋爬满头,延至脑后,他想要说话,嘴艰难地抽动数次,只零星飞沫,带着血色蹦出。 阿饶一眼就认出了净空手里的人,三年前,在长隐山下,他谢过阿饶,只因阿饶帮他递了几句话,佟茵茵便乖乖地与他回了家。 阮从楼! 是阮大哥! “阮师兄!”暗角跪了一人,吓丢了剑,披发大骇。 “替你师兄带个话,告诉佟盟主,要是再跟着阿饶,佟大小姐该回不去四海盟了。”话后,那只掌喉的白玉纤手愈发收了紧,一缕蓝紫的幽光绕在阮从楼颈间,他如鱼被迫浮出水面时,已然翻了白眼。 净空毫无松懈,轻轻地蓄力掌中,犹如要造鸾跂鸿惊之态,拧了阮从楼的喉,只淡淡递出数字:“以此为戒。” 第二十六章 僧变 - 误清规 - 彼鹿 “净空!” 阿饶大呼,两眼吓得目直。 凌光之色中,已看不清里头人的脸,只层层余波递送不绝。 一纸玉兔落尘,阿饶顾不得其他,提裙向前,闯入了众人避之而不及的禁地。她扑了过去,死死拉住净空仍在秉力的手,喊:“阮大哥是好人!净空!” 净空不改厉色,已听不进她言。他的指节用力更深,直至泛了白骨,隐于皮下。四海盟的红白淮虎旗令,被碾在净空脚下,奄奄一息。 原本平静的暗巷,被封住了结界之门,风暴中心,余波成片,波刃如锋,向外凌乱而飞,皆在结界处被萃成羽麟。阿饶抬首看了看阮从楼,细小如丝的伤,布了满脸。 眉黛青颦袭来一场压抑已久的骤雨,哭哭唧唧,格外轻柔,阿饶心急,且怕,她怕阮从楼死了,更怕净空。 “净空,净空……求你了……” 泣诉声在耳边徘徊了好久,皆如过眼云烟不入。宓宗从善,善有善道,可净空并不是心软的人,恶不能姑。禅僧职在立善行,扬善心,武僧职在察恶徒,惩恶为,这是净空继任宓宗掌尊后,为二门新立的法规。 而净空,是武僧。 阿饶泪眼婆娑,两瞳间如覆水帘冲刷,她那声哀求,不仅软了音,还软了绵绵的双腿。她哪有什么力气,能从宓宗武僧手里救下人。 阿饶并不是圣人,阮从楼要救,可她一心最想救的,是净空。 身为佛僧,不能错杀一个好人。 阿饶跌坐在凌光中,已求了好多句净空,几束寡泪挂在惨白的面上,似是无计可施。恍惚下,她见净空的另一只手垂在身侧,并无所动,遂跪地而扑,抓起那只手放入口间,朝其虎口处狠狠咬了下去。 她恐怕,自己再唤不醒他了…… 阮从楼几尽晕厥,闭目前,依稀看见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跑了过来,断断续续的求语哭啼不绝,这声音好像自哪儿听过。 是与他大小姐交好的那位阿饶姑娘,他早想问问她,大小姐在哪儿,因盟主挂念不已,才遣他带人出来寻的,可还没说上话,便被那宓宗佛僧提入这条暗巷,不过一盏茶,全军覆没。 数年前,他眼中的净空还是一个渊清玉桀的高僧,即便,净空彼时已魂迁阿饶,情丝缠身,可阮从楼犹记得净空刚至四海盟的那日,一手一足和风细雨,一举一动霞明玉映。 高洁之人自有肃人之节,阮从楼从不以白抵青。 可眼下所见,尽颠覆了他的崇佛之心。 只待最后一口气耗尽了,阮从楼喉间干如枯木,涩得厉害,魂刚刚离躯办厘,却猛的被拉扯回来。 命悬一刻之时,掐喉的手,渐渐松了。 ! 阮从楼沿着壁滑落至地,只觉自己轻飘飘的身,又重了回来,已没了力气再站起身,虽靠卧墙角,他终饱饱地吸了一口气进身。 “阮大哥!”阿饶见状上前扶住他的臂,脖颈间的那一圈血沙红印,引得她嚎啕大哭。 阿饶终究心善,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对不住。 “大小姐……”阮从楼艰难地从嘴里吐出几个字,也皆是关于佟茵茵的。 阿饶擦了泪花,抿着哭腔回:“茵茵去长隐了,有吾悔大师一路相伴,阮大哥可放心。” 阮从楼点头,这才松了那口久郁心中的气。他缓缓睁眼,正对上那居高临下的佛僧,也正目不转晴地瞧着他。 他从净空的眸里,看到许多情绪,没想到,这位高僧的不安远远大于自己。 他想,净空若是后悔了,会不会即刻掏了自己的心。 可担心多余,只见净空收手附在身后,转向另边,向那位吓骇得屁滚尿流,几近吓断了气的四海盟弟子,扔了一白底蓝青小瓷瓶,说:“记得带话。” 。 晚间,出了城,有狭长的湖,沿湖一直走到天色墨黑,双双无言,只马在前,忽而奔跑,忽而驻蹄踏泥。它今日受到了惊吓,不安和惶恐交替萦绕,马尾巴丛里,残留的那抹血迹一路拽着阿饶的眼。 阿饶像今日买的那包白糕,本是兔面崭新,被无缘无故扔踩在地,绛红的眼,全是一片血色。 入夜冷,有风拂过,湖面依旧平静,应是结了薄薄的冰。 阿饶闭了闭眼,埋下头,将目光放置胸前,腰间,手中,竟无处可安。 “我并不会伤害佟姑娘,那些恶语皆是为震慑他们所说。”净空无端为自己辩言,稍不留神,已透漏出自己心下的在意。 恶语!他还知道是恶语。 这一路,阿饶终不说话了,此刻,也并无言相对。 见阿饶心有冷凄,净空像沉不住气般,又言:“以恶惩恶,是智者护众生的上策。” 以恶惩恶,也是他佛家说的话? 阿饶大惊,让这样的话荒谬了脚的去路,“花姐呢?她又是何大奸大恶?” …… 在阮从楼被掐得气息近无时,莫兰的话突如其来,荡在阿饶耳边。往日她不信,如今,她不敢信。 净空也停下步子,只面上并无惊异色,事实无远弗界,师父就曾说过,一切终有抵达的时候。 “她也是你护众生的恶障吗?”阿饶缓缓闭眸,指甲也在自己的虎口处,掐出了如月牙般的血印子,身疼好比心灰。 万物寒噤,空气凝得一丝不苟,均寂静无声。 “净空,我当你承认了。” “你承认……花姐。”那个字,她始终说不出口。 净空无辩,眼怔怔地看着夜幕里,那个风鬟雾鬓的姑娘,即便昔日在生死线边徘徊时,也敌不过此刻的憔悴。额前发丝里,藏着细碎的伤口,皆是今天在暗巷里被波刃所伤。 今日,他之所以放了阮从楼,也全是因瞧见了阿饶面上的伤。白玉着痕,让他不忍。她既铁了心要救人,他顺势成全,也不是不可以。 世间有善,得靠他,靠宓宗助养。 况且四海盟不曾入净空的眼,若是与天影有瓜葛,就未必。 “花自怜收了天影的酬金,她不比别人,她若想出卖你,即便有我,也难逃百密一疏,况且,她知道了佟姑娘要与你西进的打算……” 那日,净空决议好阿饶的去处后,便将她托付给了佟茵茵,佟茵茵去如归阁寻阿饶时,一时嘴快,将此议说与花姐知道了。 而其房里堆放的千百酬金,要了她的命。 阿饶腹诽,风紧了她的眉头,不想再听下去,“净空,若是了祖大师有一天,要囚你的身,断你的头,为保宓宗的正派之名,你也会……向他出手吗?” “不会。”净空直言:“师父不会。” 呵!“佛眼看众生,众生都是佛,魔眼看众生,众生都是魔。”阿饶叹气,原以为他二人身遥心迩,没想到只是异思并驱,“这是我在你长隐的法堂里,听禅解惑时所得,可你只以佛眼看宓宗,以魔眼看苍生!” 净空的步子有些临乱地在原地徘徊若干,他未曾想过,有一天,这个小妓子还能拿佛法之说与自己相对,尚好,他也可看看她学得到底精不精益,“我知花自怜养你成人,你念及乌鸟之情,是因你心善,从无得鱼忘荃之思,然她贪财忘义,置你于万分险境,宓宗有法,若纵恶,便是欺善,并非我以魔眼观她,况且……” “况且我早立誓于你,与你相关的一切,皆在我审度之中,我已无法做到,视你如陌路。”净空自认,阿饶的一切,皆与自己有责。在江都时,他亦早想好了要替阿饶铺的前程路。 若是往日,阿饶听此,定喜不自胜,然生生灯火,终是明暗无辄,花开两朵的境遇,恐只有天上才有了。 “净空,你既为僧,却不明白?”她摇头时,鬓边青丝胡乱飞舞,眼里默默聚起雨粒,“即便花姐直言要我头颅,我也愿意以己身换她活。” 哗啦啦,下了一片雨在面前,“我生来便是无人要的孤婴,命寡,活不成,全凭花姐一手带大,命是她给的,她要我死 ,换如归阁的此世太平,我便死无怨言。” 阿饶蹲下身,两手撑着头,任凭眼前面上风雨雷电,哭腔从喉延至心肺,苦了一身。 净空未扶她,只那阵阵细呜声,搅得他心乱如麻。 湖面的冰越结越宽广,可此冬月的寒仄都只是面上的,一脚踏上便要破一片窟窿。 “你愿意,可我不愿意。” “我要你活。” 净空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一身黑衣,耀如墨石,早在河倾月落时,就是这片天地最不同的风月。 阿饶止了哭,手抵膝盖起身,袖子擦拭涕泪时,有了重新的打算:“我要回江都去。” 这次,她不管这和尚还要不要自己,她偏执另行,不能做见情忘义的负义人,“净空大师回长隐也好,往西极也罢,我皆不随了,我要回江都,替花姐砌坟铸碑,伴墓守孝,赎罪。” 说完,她朝了净空相反的方向行去,尽管前路有暗险,有危石,好像都不能阻止阿饶的坚定。一心故人的音容笑貌,仿佛给了她好多勇气。 赎罪,替净空,和自己赎罪。 人沿着湖,坚定不移,只需孤影为伴,日月为期。 可刚行了两步,就有手在后按住了她的去路,净空的脸色,还是一汪湖平,这是他第一次挽留阿饶:“阿饶。”他唤了她一声,停了片刻,才续了后话:“我原打算送你往西极时,本就没想过征询你的意愿。” 言下之意,并无温柔。 阿饶冷哼,未有回头,她以袖抹了一把泪后,想这和尚也如此霸道了? “你还能绑了我的腿脚?” 阿饶淡淡地一回,敲了净空眉头一紧,蹙出一番骇人的凉意,他晓得,有法子上好:“你若不随我走,我想佟淮天那几个徒弟,应还未出城。” 第二十七章 病了 - 误清规 - 彼鹿 阿饶病了,自那夜后,她烧得不轻,脸像一顶烫炉,直直晕倒在净空的怀里,稀里糊涂。 净空与她在下一城歇了脚,见她高烧久不褪散,便请驻店的掌柜帮忙请了一个大夫。大夫来看过后,开了药,让阿饶吃了发一发汗就好。 阿饶躺在屋子里,囫囵入梦,脸烧得通红,梦一个接一个的闯入她的脑海,有花姐,有春行,有佟茵茵,还有阮从楼,人人如月前早,皆触不可及。 稍醒的时候,她自有整身酸痛的知觉,即便盖了厚厚的棉被,仍一时凉得瑟瑟,一时又热得难耐,喉痛如刀剐,病得不轻。 喂药是难事,净空让店家帮忙煎了药,可喂药得自己来。汤药在碗里荡得勺子叮当响,他舀了一勺,刚送到阿饶嘴边,那眉眼已暗淡过了分的女子便拢上眉。 药还没递进,她更是翻身以背相对。 净空俯下身子,在阿饶耳后轻轻说:“别置气,乖乖喝药。”说完,又替她曳了曳被子,生怕灌进一丝凉风。 可药凉了一碗又一碗,人皆睡着不醒,净空端着满满的凉意空等了好几个时辰。 “热……”阿饶烧得糊涂,喃喃梦呓,不知所以。 净空将手附在她额前,心下更不安宁,这热若不退,恐烧坏了脑子,遂取来一方丝帕盖在阿饶额头上。床榻边打了一盆凉水,净空将自己的手放进去冰了冰,觉得差不多了,方拿出来,隔着一层丝帕,盖在阿饶的额上。 开始他总担心太凉,将手慢慢,慢慢,随着温度的延缓,才完全盖上。周而复始,不思疲。 那双修佛的手,似良药,阿饶总归要好受些。 “节节草寻来了!”店内伙计在屋外敲门大喊。 净空开门谢过,方又端上了药,行至床边。 他记得,在长隐曾见过师兄用节节草吸汤药救治染疫的树鹨,便请店家伙计帮忙寻了此物。 可东西寻来,他人又慌张。 净空一膝跪地,蹲了身,平视而前,见阿饶的唇已枯见白絮,心下很不是滋味,是他吓到她了。托碗的那只手,丧了气,他怎么说出那些话的呢? 阿饶看似如沉睡一般平静,可眉头的褶再也散不去,净空闭眼一呼,叹了此生最长的一气。 节节草飘在碗中央游了游,他将其中一头放在嘴边轻轻一吸,要秉着气,将渡药到阿饶的嘴里,一次一点,如此一碗,需好些来回。那草不长不短,刚好能让净空瞧清阿饶的脸,她脸上憔悴的病态,和颊间细小的痣,皆没逃过净空的眼。 往日,净空自认肤浅,竟遭如此一副好皮相俘获,往后才发现,这张月中聚雪的面,原只是昆山之片玉而已。 几番渡药的来回,让净空酸了脖,他咬着草枝,扶脖绕了绕脑袋,沾在草上的汤药,乘其不备,滴进胸膛里,顺着胸前生的新肉,划至腹。 房中一切恍如流绪微梦般飘渺,一个玉面僧人,以竹草为管,半身探入床榻,为玉软花柔的美人渡药,实在有些与佛匣香的意味。 好在这姑娘已昏昏沉沉,净空捏了无数的汗星在手,在颊,在目,在喉。 “咳咳……” 又一管药刚递至阿饶的唇间,她便因突如其来的一阵咳嗽蹙眉睁眼,眼虽未全开,可刚好看到了那张疏朗俊秀,在刚刚的梦中,隐藏在各人身后的玉面。 他的躲闪,猝不及防。 阿饶怔怔,净空没来由的挟管直身,往后退了数步,刚好应征了那句“越是躲闪,越是心中有鬼。”更要命的是,他在荒乱之下,猛地吸了一口气,节节草里的汤药,皆被吸进了自己的嘴里。 啧,药苦得很,难怪她拒了好久。 经此良苦用心,阿饶果真发了一身汗,那一觉,无梦,她睡得更沉。 净空在旁一直守着,寸步不离,他替她擦了冒汗的脸,捋好沾了湿的发丝,见阿饶呼吸声重,他伸了手背试探其额间温度,热退了。 才放心。 可麻烦又来了,阿饶这一身的汗,全捂在被子里,恐整身都湿透了,不及时换下,又招风寒。 换衣服?疯了! 当净空捧着阿饶前几日买的干净衣裳时,他离床远远的,不知所措是自然,药可以想办法喂,衣总不能让他来换吧! 衣服是新的,衣料很柔,女子贴身的里三层,外三层,捧在手里如山芋一样烫手。 阿饶闷闷“嗯”了一声,许是也让周身那片湿漉漉的衣搅得不安宁了,可病了的人自然不觉,是自己带了这一身湿漉漉的汗给周遭的。 净空悄声走近了几步,生怕打扰她难得的安睡,可心里却盼着她早点醒过来。 苍天正眼,兴是有佛佑他,再不忍误他清规,阿饶真的醒了,只还懒懒的,不愿睁眼,乍一看,不辨真假,可她将被子踢了好几个来回的架势,还是出卖了她。 净空一手撑在床塌上,一手将衣放进阿饶里间的那侧,好在臂展够宽,他吁了一身不明不白的汗,问:“自己换,可以吗?” 他知道,她能听见。 问实在是多余,不自己换,又能如何。 只见阿饶抬手,有些艰难地抹了额头上的汗,她的脸红得要好看些了,像刚擦上的胭脂色,一半桃,一半涩。 本想摇头,却还是强撑着起身,不由分说地,直接开始脱起了衣服,衣肩一滑,只剩抱腹,净空猛地转了身。 他本想出去,可此刻开门,更欠妥当,只剩局促绕身,留在原处,抱怀听音。然自他转过来,他便再没听见过有衣料摩擦的声音。 侧耳偏头,想听得更仔细些。 另一边,阿饶确实没去穿衣,她搂着两臂,有些难过地望眼前探,那一身皓洁之姿犹然挺立,却再不是她心中的样子,眼中蓄泪聚池,吧哒吧哒,滴了一床的小雨滴。 她再忘不掉,净空手掌杀喉,吞噬佛心的样子,归根结底,是自己让他禅絮沾泥。她所爱之人,满手沾染了自己至亲的血。 是佛,赠予她的报应吗? 阿饶默默流泪,不敢发声,刚刚释放的病气,似又要吞回去了。 净空等了许久,皆不听动静,心下便有了三五分的猜测。 天将暗未暗,屋子里也未点灯,人皆是模糊不清的。既暗又静的狭小空间里,一男一女,一僧一妓,看似暧昧,更多的是怕兮。 净空也默不作声,他缓缓解了自己那身玄墨色外衣的扣,脱下,捏在手里怔了片刻,才闭眼转身,往前行了几步,直到将衣罩在阿饶的身上,也未睁眼,只顺势俯在其耳边,还是轻轻地说:“莫再受凉了。” 。 第二日,阿饶好了一半,人可以自己起来,自己走路,自己吃东西。 净空安了心,他以为,病人好了,代表已去了心病,遂即刻决定,可以动身。 驻店的掌柜见他二人准备要离店,特地多瞧了阿饶几眼,“小娘子还未痊愈吧,应再多休息几日才好。”他看出阿饶脸色仍是不大好,“我已让人熬了白粥,好了就送来。” “多谢,不必麻烦。”净空婉拒。 掌柜又劝:“眼下气候不好,着急赶路不在这一时,两位不如听我一句劝,等小娘子好全了再赶路。” 净空的脚刚要踏出店,忽有些莫名的迟疑,他停在原地,想这样的殷情,不好对付。 阿饶在旁,脸色更难看了些,她两瞳微阔,是紧张,抢先于净空回了话,“我已好了,不劳费心。” “前面出城,恐要行两天两夜才是下一城,小娘子可撑得住?”掌柜问阿饶,后拿起掸子向柜台处挥了两下,又把话递给净空的方向:“万一路上有好歹……” 净空忽转身打量起人来,帽下的脸蒜鼻平眼,耳厚嘴凸,长得就是一张扔在大街上也认不出的脸。可越是这样的人,越容易藏着杀机。 “眼下生意确实不好做,可掌柜的也不必这样留客。”阿饶的脸,冷了白,上一刻还有谦有礼,这一刻却忽然丝毫不客气,仿佛是要一语道破掌柜的“心思”,说与他人听。 掌柜拿了掸子的手停在半空,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平眼浅浅成了有棱的三角,遂也不客气地摆手推他二人出了店,说:“走走走!” “好心当作驴肝肺,那碗白粥,我拿去喂狗便是!”话越说越难听。 净空不悦,面上甚至是难堪,然阿饶反倒轻松地,缓了面容。 出店后,净空独自去牵马,果然看到那店的伙计将一锅白粥倒至泔水桶里,嘴里还冒了几句骂骂咧咧的晦气。 店招下,阿饶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一会儿哈气暖手,一会儿又怀揣着愧意满满往店内递。让她说出那样的话,应是不容易的,净空瞧着那一身孤弱,心里也不太平。 “冷不冷?”净空走过去,此问多余。 “嗯。”答得也无味。 阿饶往净空处瞥了一眼,只他一人身影,问:“马呢?” “吃草了。” “嗯?” …… 净空的不自在,阿饶看在眼里,可也品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提脚往店回,边行边说:“再等一日吧。”等什么呢? “你昨日还病着。”他觉得不必遮掩。 阿饶想说无碍,可脑袋还是重重的,喉头有人挠痒,步子也沉。她闷闷地嗯嗯啊啊几声,说不出让人明白的话来。 “歇着吧。”净空回头向她道。 “我的意思……要住也换一家店。”现在,该轮到阿饶满脸难堪了。 净空站在原地,心想,这姑娘也有这样的时候,可他不准备继续膈应她,“阿饶……”他唤她名字,有话哽在喉。 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过,淅淅沥沥,不止一匹,还拖着车舆,车轱辘碾过地上的石头子,霹雳吧啦,似响炮。 阿饶的思绪全飘进那堆杂音中,进而只听到那句:“我已替你向店家道过歉了。” 第二十八章 我不是 - 误清规 - 彼鹿 两人还是在傍晚时出的城,因听人说,近郊不远,一路都有驿站,天气冷,净空决定再不宿在外头。 刚出城,阿饶坐在马上打了个喷嚏,心和身都似乱飘不着边际。 净空驾马在后,很慢,马行一步,他便瞧旁观一眼,活脱脱地江湖行客。 忽,一灰蓝薄棉长披盖在阿饶的背上,替她遮了一层寒凉。阿饶不知道净空什么时候买的,也没问,可一低头,便瞧见棉披的盘扣处,是桃花样式。 只一眼,阿饶的心又沉入底。 再上路,看似两个人,却只是偶尔,在月光下的影才会叠在一起,有所交集。阿饶从未觉得,跟净空在一起的时间,这么漫长。 漫长如蕉叶,漫长如细柳,都是还没入冬,就败得一塌糊涂的植。 到驿站,刚好戌时。岁聿云募,正是这些村野乡店清闲的时候,店里的伙计,二人叠作一,齐心协力往店门口的招牌下挂大红的灯笼。 他二人刚看见,以为店家有喜,细问后,被伙计嘲:“又是两个不知年月的赶路人。” “再过两日,就是新岁了。”其中一人好心提醒,因体态宽,笑起来憨厚,很似盼游子归家的老人。 听了此话,净空与阿饶的面上仍没有丝毫年节的惊喜,像原是晓得的样子,只无言进了店。 那胖伙计在人下,借着火红的灯笼将阿饶看得仔细,因难得看到这样惊艳的模样,眼随着背影迟迟不肯回,兀自叹了一句:“也不知是赶着回婆家还是娘家守岁?” “回婆家。”骑在他脖颈上的伙计答。 “你如何知道?” 灯笼晃晃悠悠,搭话的人笑笑嘻嘻:“回娘家能是这样哭丧的脸吗?” “就你看得仔细。”胖伙计有些后悔,刚刚光顾着赏模样,忘记探心绪了。 上头的伙计朝天大喊“成了”,遂猛的跳下来,往那肉背上一锭子,戏谑:“想讨小娘子了吧!” 胖伙计扛了一锭,伴着夜风,仍笑得开怀:“软乎乎的,谁不想呢?” 这些乡店自不比城内的大住店,一间挨着一间,一层又筑一层,排列规整。此地的每间客房皆随意坐落在林地里,单间独门,门上点缀的是今日刚挂的红灯笼,屋子里各处藏着积灰,轻轻一嗅,同贫巷的气味如出一辙。 阿饶进屋便歇下了,她又不是真的什么富贵人家的大小姐,山林野洞住得,有檐有壁更妥。 夜里,林间有风窜过,窸窸窣窣,好似辟了一条清幽的风道,整间店都睡得熟络,无灯也无音。唯有一间客房,纸窗朦胧有影,推测里头一直亮着盏烛灯。 阿饶翻身,意识模糊,人也恍惚,只觉唇干干的,用舌舔了舔,裂皮的口犹如久旱逢甘露,疼得她脑仁一激灵。 醒了。 睁眼的刹那,仿佛失了忆,不识眼前一物,等缓过来,才想起究竟为何,及身在何处,都怪刚刚梦里的那片杏雨梨云,才致蜂蝶恋昏。 如此,心下凄凄,再也睡不着。 阿饶缓缓坐起,隔着纱帐,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随后,又鬼使神差地下了床。她提着衬裙,赤脚贴着那不干不净的地,并不自觉地,有些躬着身。 空气里,有细小的风溜过,趁此,她也喘了口气。轻声细步行至月门,眼才抓到坐于木榻中修禅的净空。烛灯隔他不近,只一半的脸沐在光里,两眼俱阖,半明半暗,渡有一层亮灰的边。 和尚都是坐着睡的,阿饶现在信这话了。 她偷偷盯了半响,出着神。也不知净空是不是晓得有人在看他,忽出人意料地睁了眼,吓了阿饶一跳,原来修禅还真能修出虚室生白的境界。 净空不但睁了眼,还下了榻,阿饶看到这动静,着实提着心退了几步,隐在月门后头,藏得深深。然净空并不是往她这处来的,两脚刚落地,鞋尖对着的是窗户的方向。 阿饶的眼跟着看过去,才发现窗是虚掩的,一丝缝,是她留给外面天地的渡河。 然净空走过去,身段典则俊雅,恍若餐霞饮景已成,只那只手,毫不留情地,压在窗棱上,关上了风窜进来的路径,也关上了渡河。 屋子里,一下更静了,阿饶慢条斯理地憋了一口气,屏住鼻息,只待看见净空又坐回榻处,才将气吐了出去。 床头处,挂着棉披,不知怎的,即便在这么暗的光线里,阿饶还是能一眼就看见棉披上的桃花盘扣,一粒挨着一粒,仿佛长在她心里。 再过一、二时辰,天就要亮了,意味着他们又要入下一城,一城又一城,阿饶再没有盼头。 她怔了一会儿,将思绪拉回,岂料刚回头,他已在眼前! 什么时候过来的?不是回榻了吗? 阿饶短呵,往后退了半步。只见净空蹲着身,在她足边默默不闻的,也未看她,手里有鞋托起,目光搭在阿饶的那双赤脚上。许是让他看得心里起了怵,阿饶不知该不该跑回床上去。 原来,只她以为自己藏得深。 月门旁,净空先阿饶一步有了动作,天晓得,阿饶有多害怕净空会捧起自己的脚,好在,他有为僧的自知。净空只是将手里的鞋放在阿饶的足前,动作点到为止,此番示意,促阿饶一脚踩进鞋里。 可迅速穿好一只后,另一只死活踩不进去,好半天过去,只稀里糊涂入了半足,阿饶越慌忙,鞋好像越别扭,她来来回回,将脚在地与鞋之间揉了好几个圈。 那对清浅的眸,促阿饶越发慌乱。他的目,似始终未有离开,甚至,比她还要着急。 “好好穿。”净空像是在教稚童般,有五分严肃,五分轻软。 可阿饶“偏不”,话音刚落,脚后跟便索性直接拐到了地上。 啧!眼角有星星闪烁,她疼得打了哆嗦。 净空无奈摇头,这姑娘,原就是这样让人牵肠挂肚的! 月门后,是整间屋子的最暗的地方,他心里有过挣扎,并抱有侥幸,想:佛应是看不到的。 手越过小腿时仍在迟疑,可当他隔衣抬起阿饶的脚时,一心又全在自己手中的力道上,他怕太重,捏疼了她,又怕太轻,让脚滑落。 而阿饶仿佛成了一个受人摆布的提线木偶,眼看着净空用手心抚去自己脚底的灰泥,然后,才将其乖乖送入鞋中。 她本是霞玉,而他,是樽托。 莫了,净空还不忘提了提阿饶的鞋后跟。 阿饶无话可说,无谢,也无欢。早不似往日,净空为己倒一盏茶,都能让她开心三五天。 她无端盯着素色的鞋面,入了神…… “阿饶。”净空唤她,此间抬头,眼里,皆是相互的倒影。 “我不是魔。” 我不是魔。不是情话,可也是肺腑箴言。 净空早想对阿饶说了。昨日离店时,阿饶笨拙地向店家掌柜递恶言,那绝不是她的本意,她害怕那掌柜的殷情关切惹了净空心疑,她害怕一个平头小百姓,无端惹上杀祸,她害怕净空既已开了戒规,再无回头。 净空看在眼里,都晓得。 可净空想,她到底把他当作什么了。 “我不是……”他又不轻不重地重复了一句。 月门处是真暗,外面突如其来刮起阵风,将门口的大红灯笼扬了扬。灯笼摆尾,从纸窗晕染了半轮红火的光。 光恰巧突袭了月门暗角,今夜,阿饶一直恍惚,恍惚着起身,恍惚着躲藏,恰巧,也恍惚怔凝了一身血色的净空…… 这是阿饶第一次想要逃离。 。 咚咚咚…… 翌日清晨,急促的敲门声先至。 净空开的门,门口站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子,吵着闹着要糖吃。最小的那个,不过三四岁,眉心点着状元红,那些大一点的孩子簇拥着他,皆指挥他向房客磕头拜年,讨糖堵嘴。 净空没见过这样喧哗的场面,他想,按理说,还没到日子。可不好扫了小子们的兴,即刻摸索全身上下,想想就知道,并无拿得出手的东西。 好在来打扫客房的婆子将小孩哄走了些,并向净空解释:“他们都是驿站游商的孩子,天天来叨扰客人,讨厌得很。” 阿饶在屋里听得清楚,拿起一盒还未开封的糕点走出来,向最小的状元红孩招了招手,递给他:“拿去分给哥哥们吃吧!” 婆子见状,向净空点头称赞:“你有福气,娶了个心善的好娘子,往后定孝顺公婆,团结姑嫂,你有的福享了!” 一话,把二人心中风月堵得死死。 乡野之店,本野味最畅销,可他二人还是两碗白粥,配了灰馍。阿饶简单嚼了几口,简单喝了粥。胃口不浓,与旁人的言语更犹如日薄西山,寥寥无几。 心照不宣地,两人皆放了筷,待简单收拾好东西,正要往马房去寻马,忽店门口闯进来一个黑面妇人,冲店里喊:“你们谁给我家小儿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谁?” 店里客人少得可怜,都让这一声热闹叫住了眼,可没人敢问,皆等着后话。 “今天是谁给孩子递糕点了,谁?”有男人拿着扁担跳进来,跟着喊问。 阿饶的心一紧,更不敢作声,她在心里一直鼓舞着自己:我的东西,自是干净的。 妇人见店里鸦雀无声,不甘心,只得抓了正要从后堂退出的洒扫婆子,“王婆子,你肯定知道,年关客人少,你指给我。” 外头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皆是在驿站附近做生意的游商,有的看热闹,有的摆起架势要帮忙。王婆子不敢乱说,当着众人连连摆手摇头:“没看见,没看见的。” 话虽如此,可她的眼尾,明明飘向了阿饶。 妇人眼尖,没待片刻,只一步上前揪住阿饶的衣,大骂:“是你?我小儿被吃死了,你晓得不?” 吃死了?阿饶被吓得腿有些软,身也被人扯衣来回推搡。伴随着终于找到“元凶”,好些人即刻围了上去。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又都是山野粗民,净空还未弄清来龙去脉,店里已经站满了人。 “不是我,不是……”阿饶蓬松着媚眼,欲哭无泪,好好的美人儿样,被扯歪了的领口,脖颈有了灌风的大豁子。 净空来不及细问此事,即刻剥去人群,忙挡在阿饶的身前,他将披在她身的棉披紧了紧,正想着该如何带她离开此是非。 可阿饶先于他说了话,她有些惶恐,却也敏捷,手指了净空的脸,无辜含泪: “是他,他给的。” 第二十九章 娘子 - 误清规 - 彼鹿 大多数人总是见风是雨,既“元凶”换了方向,层层人浪又转向了净空。 隔着人墙,阿饶不好看净空的脸,也不敢看,上一次这样隔着,还是三年前,在长隐竹林。彼时她心有期盼,泪眼婆沙,如今,她怀着一颗惶恐的心,一心逃离。 昨夜,那幅血色的景,已由眼入了心。 她都说了什么话? 阿饶不敢再想,只身提着衣裙,踉跄着出了店。 “也别让她跑了!”后头有人大喊,伴有脚步移过来。 情急之下,阿饶没跑两步,险些跌倒,撞上了人。 胖伙计刚过来,被人撞得诶了一声,满鼻满眼扑入了桂馥芮香。 “帮帮我!”美人当前,一脸焦急都是好看的颜色,阿饶已来不及分辨此是否为能助之人,她的随身哀求正向周遭的一切发送了求救的信号。 有人正提着农具家伙逼近,对一个手无缚鸡的女人,实在不好看。 “做什么?撒野撒到店里来了!”胖伙计当即呵退了她身后追过来的人,他不追问原委,毕竟,相由心生,这样标致的小娘子能有什么坏心思。 “滚!”又呵。 此地的游商和乡民皆靠着这一家驿站引客做生意,自是要送几分薄面,而这胖伙计又是这家店老板的亲外甥,说话做一半的数。 众人心下掂量,惹不起。 “钟福家的小儿子,吃了他们给的糕点,眼下脸都紫了,不能让她走!”人虽不再逼上前,可也有稍微胆大的抱不平。 胖伙计听了话,不好判,可见阿饶是跌跌撞撞的孤身一人,遂又看向店内,更喧闹。 洒扫的王婆子吓得脸都白了,忙跑出来与他说:“饲儿,快进去看看,这小娘子的相公不好脱身了。” 净空被围在人堆里,因头戴斗笠,脸上混是一片暗色,他听着旁人的叫骂和算账,无动于衷。 “刁民!”胖伙计瞪眼向众人,骂了一句,提了旁的锄头就往里走,欲去解围,可忽有一只手拦住了他的去向。是阿饶。 阿饶见他说话有些分量,遂果断壮起了胆,又说,:“大哥,我……我不,不认识他。”她磕磕巴巴,眼里皆是不敢与人直视的闪躲,然幸亏那胖伙计观色不细。 阿饶知道,这话泼出去意味什么,就在刚刚,她以假话污蔑了普天之下,最受人景仰的万佛之门掌尊,两次。 “救我!”可她迫切地想逃,是真。 闻言的人皆大吃一惊,光天化日,拐卖女子,这还了得!可单看阿饶窈窕的模样和如怯兔般的神情,确实像被人拐挟的姑娘。 胖伙计忽回忆起昨日同伴说的话,他说这姑娘一脸哭丧,定心怀委屈。眼下,不就刚好对上了吗?净空的模样变得可恶起来。 店内有女人声叫嚣,要净空和阿饶以命相陪,妇人们和男人一样凶悍,着实让净空没想到。 然让他更没想到的,还是阿饶,他没想到自己昨夜与她说的话,已然如飘世的孤叶,只来浅浅地走过一遭,并无留下痕。他的尊位,得天地印证,他的佛骨,乃浩世之赠,如此斗南一人,已为她污了已身和宓宗万年的英名,还不能化了她的心结? 难道她不知,她的撩草一言,已将净空诚恳的心击得破碎成灰吗? 林下风致,终乱秋水。 她若想逃,他偏要追。 于净空来说,留下人不难,难的是,放下自己的心。 四周围堵的人,越逼越近,全然感受不到那佛僧的变化。净空指尖微麻,皆因自己控制了大部分煞气的风刃,他想,世人虽有可恨之处,也万不能伤及了无辜。 那些所谓的无辜者抄起扁担和锄头,随着声势高涨,妄图有下一步动作。因净空身量高,有人想先用棒子敲了他的身和腿,让他跪地才好,这样,才有官老爷审罪人的威风。 可当棒子离其一指近时,竟离奇地再挥不近身,另二持扁担者欲突袭来帮忙,然两物之力莫名互斥,反让持物者如临狂风般,向后腾空翻跃倒地。 好些人不信邪,接二连三地上,接二连三地败回,有人摔回地上时,痛得哇哇乱叫,有人被弹到桌椅上,撞折了骨。场面乱成一团,妇人们皆掺着自家男人起身,退回。 直到一锄头在被净空的运气所波而腾天时,刃头勾起净空的斗笠,斗笠往上跃了个身,随后于不远处的地上落下。 和尚! 店内店外的人,皆在心内惊呼出了声。 里头的人想:难怪他厉害,怕是宓宗的武僧吧! 外头的人惊:和尚?拐卖女人? 还有没有佛礼之尊? 在众人眼惊口痴之时,忽有小孩儿跑来,手里捧着东西,寻人大喊:“娘,幺弟是让枣核卡的喉!”小孩将东西往众人面前一举,一个拇指大的枣核聚焦了人眼,“幺弟已经吐出来了!” 最早来找麻烦的黑面妇人从孩子手中接过东西,定睛细看了一番,原真是枣核作祟,“小王八蛋,叫你看住你幺弟的!”说完,重重一巴掌落在了小脸上。 “呜呜呜……”小孩儿委屈地哭。 真相在这片滔天的哭声中大白。 众人看这边热闹断了,都没了声,可外头的人,正翘首盼着下一场上演。 刚刚阿饶想逃,有人拦着她,眼下,此事有了判定,再走不了。只那胖伙计,本胸有成竹,遣了王婆子去通知附近乡里的游徼,可经过观了净空的这番能耐后,自觉不得用。 “姑娘,快走吧!此处,我等能拦一会儿。”他有些不自量力。 阿饶知他好心,因此,更不能害了他。况且,这一时,又能跑到哪里去。 净空从店里走出来时,旁人皆忌惮地往后退了几步,连胖伙计也让那一脸寒气逼得倒吸了口气,全然忘了自己刚刚说豪言的模样有多壮烈。 这些日子,明明扮的一对檀郎谢女,可阿饶偏故意当众败坏净空的名,让他成了欺世祸僧。 他走过来时,所形的一身暗影,成了阿饶的栖身之所,美人姿色全黯淡在里间。 除了赶回去探自己小儿是否安好的那对夫妇,其余人,即便刚刚疼叫喊天的,也皆围在此店门口。红火的灯笼下,众人注视着一对佳偶璧人,仿佛在观喜事般热闹。 谁不想看看,这厉害的和尚到底是什么角色。 阿饶把眼藏在睫下,她知道,净空生气了,他刚刚走过来时,有大片的风在其摆下扬了数道尘。如他这般高僧都控制不住的情绪,是不是已直冲天灵盖了。 一场闹剧,她有些可怜自己,本想让这些人困住净空,好让自己有逃离的机会。他既说自己不是魔,那便做给她看吧,即使面对悍民,也不能害了无辜。 阿饶猜想,净空会不会掐住她的喉。 只要这佛僧立在她身前时,总是她更狼狈,衣衫褶皱,鬓松落扣,不成妙姿。 净空确实气,看来,往日的修心都还给禅门的师兄弟了,他缓缓抽出附在身后的手,往阿饶那处去,可手在半空,让人握住了腕,挡了去路。 “做,做什么?这姑娘说不认识你。”是胖伙计拦住了他,手有些抖,话故意抬高声量,以此掩饰对净空的惧怕。 阿饶闻言又有些怕了。 净空不怒不急,连眼都没转过去看一眼,只从容地抬了另一手,落在阿饶衣衫的褶皱上,一挥,皱平整如新。他想要阿饶干干净净,整整洁洁。 “这是与我置气了,她是我娘子。”净空脱口而出,全然不顾自己当着多少人,说了什么话。 他是不是忘了自己已摘了斗笠,阿饶这样想的时候,净空的手又攀上她的脖颈,替她扣上了松开的桃花盘扣,很紧,是最上面那颗。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阿饶想,他这便是跟自己久了,才也学会说鬼话的吧! 净空像一个为妻整妆的好夫婿,只是同他的模样太不适宜。 “姑娘?”胖伙计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笃定是鬼话,遂转头如延颈鹤望,等着阿饶说出真相。 阿饶的唇启了又闭,她两眼放空,看似呆目,俨然放弃了挣扎,顿了好半天,才说:“过,过年了,我想回去给娘磕个头。”没来由的,递了一句这样的话。 “好。”净空一口答应,二人“配合”得上好。 胖伙计傻了眼,心想:这姑娘耍我玩了?可刚刚阿饶那番赤城的哀面,仍在心头浮动。握腕的手渐渐紧了又松,真不知该如何“处置”他,或是,置自己于何地。 净空自然也垂下了手,在众人打量不移的眼里,自顾瞧着阿饶已冻得通红的耳和手,关切:“冷?” 他哪里还似僧,全然一副休休有容的翩翩君子模样,论哪个姑娘不化心。 阿饶早已没了知觉,她想说,冷不冷不要紧,心凉得透,你可知?“你,也得给娘磕个头。”阿饶抬眼去迎他,话中话,只他二人明了。 天飘起了雪,为林间浮岚添了素色的妆,也为话中已故的人,讨着冤屈。然死无对证,无从判冤,可阿饶不追真相,只念她与花姐十几年的母女情。 此为这个冬日的第一场雪,赶着年节先至,净空又担心阿饶受凉,遂贴心地替她戴上棉披连帽,闷声一嗯,答:“应当的。” 这下,又成了一个百依百顺的孝女婿。 “外面竟是这世道了?连和尚也能娶妻?”人群中有好些私语。 “我早听说,连那宓宗掌尊也让一个妓子勾引,不但背弃了师门,还与整个武林为敌,本以为是江湖流言,啧啧……连和尚头头都这样,下面的还守什么规矩!” 第三十章 喜欢 - 误清规 - 彼鹿 净空带阿饶离开时,雪下大了些,驿站门口,好些人仍缩着脖子,两手插入袖笼,不肯放过这场热闹的结局。 二人扬马而去前,虽无鲜衣,然左家娇女与白面俊郎的两相对望,吹皱了许多人心中的春水。 “有一说一,这样的人在一起,才叫好看。”话里话外,早把什么和尚戒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只那个被唤作饲儿的胖伙计,拄着一条锄,呆立原地,过不去心中的坎了。 午时,雪还在下,阿饶的棉披湿得斑驳,二人只得入了经过的小镇,稍作休息。 年关迫在眼前,连寻常的酒楼都没了生意,他二人刚进去坐下不久,又跟来两位不速之客。 “在这里!”那个体态宽胖的身影拉人而进。 又是他。 阿饶越来越后悔。 饲儿本名黄饲,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直心肠,在阿饶跟净空走后,他总是放心不下,坚持带游徼寻马蹄印找了过来。 游徼已晓得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便开门见山,直接问净空:“是哪个寺的?可有还俗?” 黄饲追问了一句:“婚书呢?拿出来!” 谁会把婚书随身带着,阿饶想这伙计不太聪明,可难为他这样一个好人。 净空稳坐于凳,眉峰和傲骨皆不移,问:“官府还问还俗的事?”他是真的有些不解,即便说他破清规,那也是宓宗长隐的戒律,干官家何事。要知道,多少年改朝换代,论这天下跟谁姓,都不该插手江湖,或佛规。 “况且,”他抿了一口茶,“如今连万寺之首尊的宓宗掌尊都沉沦美色,还管得了我们这些小庙小僧吗?” 他?当真要这样说自己吗?阿饶咬了唇,有些乱了心绪。 然净空的面,目皆不改色,茶又续了一盏。 游徼冷笑,将刀放置桌上,跨凳坐下,“哼!你可知道明年有何盛事吗?” 明年究竟是何年,宓宗都从无问。 “明年呐!又到了宓宗每十载开寺普度,纳福众生的祈佛之岁,十年啊,咱老百姓有几个十年可等,别说我们了,就连皇帝也巴巴等着这日子,此事倒是天下人平等了。”游徼摇头,不知是称颂还是不敢苟同。 试问历朝历代哪一个皇帝,不为请到一盏赓续绵延的佛灯而朝乾夕愓,派皇家贵子领十里仗队,三跪九叩,屡践致远,甚至,有帝亲巡。 皇帝自是重视这件事的,他要为天下黎明,为己江山祈佛求灯,可他害怕理佛之人乱了套,再无法替他安盛世平了。 “官家可不能让你们乱来了!从今往后,咱们得帮着宓宗观寺守律。”游徼重重点了头。 “帮宓宗?我怎么不知道?”净空不禁自问。 游徼笑:“你以为你是谁?”他定睛又看了看净空的脸,心鄙,不过是长得俊朗些的和尚。 “你若是长隐的,就带带话儿,烦请你们那位掌尊也安分些,做好表率之责,也让我们这些人省省心吧!”俸禄无增,凭空多了好些要追的责,游徼很是郁闷。若不是听说是和尚,他也懒得追来了。 “长隐是大派之门,小僧攀不起。”净空往阿饶处看,见她久不做声了,“我只是有样学样,也入了这凡尘俗世的局,娶娘子,续后代,孝双亲。”他想,这是再好不过的理由。 “呵!你们这些和尚,早这样想何必出家。”游徼执起剑,作势要走。 黄饲见游徼久不切入重点,忙追问:“这姑娘可是自愿嫁给你的?” 他二人确实有歧,游徼为追和尚是否遵律,而黄饲为的是阿饶。 “姑娘,你不必怕他,这是官家的人,你刚刚也听到了,官家由不得他们胡来了。”他有些急切,盼她吐出实情。 可实情也并不全是他想得那样。 阿饶温温吞吞,不好再默,“你也瞧见了,他原是个僧,我想……是可托付的良人。” 原来,他确是良人。 游徼本想走的,可又想,既然自己都来了,该管到底,遂问阿饶:“你若真的没有隐情,我可走了。” 阿饶无话,像一樽冷清的石雕像。 游徼便起了身,黄饲拦了一拦,示意再问问。 “起开,我忙着了,也不知这佛道是着了什么魔了,附近有好些乡民反映,频频看到有和尚出入,怎的,都依着那宓宗掌尊,要还俗?”说完,扫了净空一眼,带有别样的轻视。 世人的礼佛之心,果然让他败了。 “况且……他既不是长隐的人,不好查证。” “为何?”黄饲问。 “官册只记载了天下武林归入各派所有人的名字户籍,别的小寺未入派,便不在册。” 净空心疑:还有这样的东西? “人家郎情妾意,你莫再管闲事了。”游徼将黄饲一推,真的要走了。 黄饲一心更焦急,他笃定了此事绝不似表面所见,情急之下,他跨至阿饶身前,抓起她的手,重声喊了一句:“姑娘!”他害怕游徼走后,真的再无回天。 净空的眼也随之飘过去,直到落到一只粗手抓起了阿饶的腕,虽隔着衣,眼见着,他还是皱了眉,“你若是再碰她……”他想,说这话是在理的,即便是寻常人,也不喜自家娘子被人拉了手 “大哥,多管闲事,得有个度。”阿饶猛地甩开黄饲的手,将他推了推,面上再无温色,一双好看的眼,变红了,仿佛升了温。 黄饲愣住了,美人儿生气,原是这样的。 阿饶知道,刚刚,净空是在逼她做一做恶人。 。 那天,因雪下得大,他们再未赶路,等雪停,已是第二日傍晚,地上,檐上,树梢,柱头,能藏寒的地方都积起了一层。 岁除之夜,连孤魂野鬼也回去探亲了,余下两人,一高一低的影,在孤零零的长街,踩雪摸风。 雪地上的脚印,渐行渐远,一方在探着一方的归期,一方脚步自乱,如缀三千里。 可宿的地方皆休了店,店家们忙了整整一年,也只为这最后一天守岁团宁。 净空想,原这就是过年,是苍生给那些无家可归的孤行者好好上的一堂团圆课。虽谁都是孤零零的来,孤零零的去,可你若长留世间,就得找一番自己的归宿,才不至于是焚琴煮鹤,糟蹋了在世为人的良机。 阿饶仍在为白日里对那胖伙计说的话自顾哀神,她想,今日是一年的最后一天,望他明早一起,就抛掉烦丝,行好存善又一生。 净空以为阿饶面上的冷清是因这年节的凄凉有了哀思,岂料她一年又一年,都是这样过的。 “明日上路,不停片刻,往西极,越快越好。”他忽然说话,整条街空旷地荡起了回音。 阿饶心里藏着话,不知该不该问,他打算何时兑现自己的承诺呢? 净空的余光往阿饶的身送了送,想探她是否受冻,又起了病意,可她像是故意不让自己看清,他晓得,他该好好同她说:“我答应你,之后……” “又是之后,呵!”阿饶摇头,他许她桃花之约时,就是之后。 如此嘴厉,想这风寒应是好得差不多了。 阿饶笃定,他不会带自己回江都。心忽高忽低,默默抽泣开来,倒不是因为净空又失信了她,是她居然有了半分相信。 雪虽然停了,可寒夜里,有零零碎碎的风刮起了冰碴子,它们也跟赶着回去团圆似的,很急很促,不成规矩。 阿饶的情绪,从来都逃不过净空的眼,她红红的眼圈,粉粉的鼻头,沾了泪的情丝揉在手里,打成死结,她的楚楚可怜,可爱可怨,如白日里的雪,净空所破的规,擢发难数。 具体不知道是什么,也许是那双浸湿的泪眼,也许是捏在一起掐红了血印的玉指,也许是自己难捱的情……净空忽然驻步,扎在一处雪堆里,不再向前。 身上已结了些细小的冰霜,可武僧之躯仍热得滚烫,百寒不侵。说来奇怪,为何旁人看到他,总觉得寒天霜地,不敢踏近呢。 他既已答应她,该做到的。 阿饶瞧着自己的脚,一步一步,踏花了地上的雪,悲泣之际,心下很过意不去,然还伴有很重的,压雪成凜的咯吱声。此已是长街尽头,可当她又往前走了两步,声其实没那么重。 又是“咯吱,咯吱”,雪仿佛压得紧。她转身探究竟,谁知,那身原不可一世,傲然挺立的佛骨,已于长街尽头跪下,他的双膝压在白皑皑的雪地上,让人望之肃目。 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他看着阿饶,阿饶看着他,慎重地向前跪拜一头。 ! 阿饶是有些吃惊,心跳如马蹬,可眼眶更疼得紧,他以为,这样就完了吗? “你以为,这就算赎罪?”怒问。 净空不答,夜冷凄凄的,他不为赎罪。 “净空,你困不住我的,即便到了西极,你又能守我到几时?”阿饶跟随自己来时的脚印,又走回他身前,问。 净空锁眉,仿佛没了耐心:“阿饶,你要搞清楚,我是在救你的命。” “我当然清楚,你害怕我死了。”阿饶又送了两步,离他更近了些,并曲身,面面相对,“你喜欢我。” 两人的眉睫皆附了霜,可阿饶的脸,仍好看的像是老天故意为她上的妆,净空忽然想起那日,在南宅地宫,她也是这般倔强的模样。 “因为你喜欢我,便要把我困在笼中成雀!因为你喜欢我,便要我按照你为我铺的路活!” 净空站起来的时候,腿上湿了一片,甚至附有积雪。阿饶从曲身与他平视,转而要努力仰着头,直到他站得笔直,目中已无阿饶的脸了,阿饶仍不怕死地送了一句:“你宓宗,就是这样救人性命的?” 须臾间,积雪成碎,如星奔川騖般在长街尽头拢起了一个风暴眼,风暴中心,独立的二人如星河相会的爱人一般相衬。 厝火积薪,终有引爆那一日,似此刻,净空已按耐不住自己的手,那双理佛执经的手已为她折了好多人。眼下,更抛妄情义,秉住了她的喉。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要知道,他的腿,本只跪佛。 阿饶闭上了眼,不敢看他,喉颈的颤抖促使细呜声发出。他的手滚烫,包着一颗冷冽的心。 如果他二人的一切故事在此刻结束…… 他不想。 风暴渐渐又缓,碎雪被搅得稀烂,待一切重归平静时,净空早已放下自己的手,他像没发生过任何一般,朝阿饶笑了,那笑附着霜,可话,确是真心实意的: “灵沅寺果真是个求姻缘的好地方。” 第三十一章 冤家 - 误清规 - 彼鹿 年初一,二人入了大郡,天及亮时,城内一角有烟花爆出。 刚入城,见满城皆是驻守的卫兵,列队规整,持器穿行在人群中。 人潮皆朝着一个方向涌动,净空虽牵着二马,仍与阿饶被人潮送了过去。 府衙门口熙熙攘攘,有衙役主持着不怎么好看的秩序,各班头役一边擦汗,一边偷看站在府衙门口的知府大人脸色,更不好看。 知府旁还站了一人,朗目疏眉,簪星曳月,与一旁点头哈腰的地方官绅,相去不啻天渊。有的人贵重,是天生刻在骨子里的。 阿饶眨了眨眼,在人群里,把脖子伸长些看,已久不见他,瞧他又有了许多变化,眉宇更添英气,倒是与佟茵茵有几分相似,可又多了几分稳重。 毕竟是已有家室的人了。 李承业之所以在此,全因此郡去年大旱,因皇家放粮,才熬过来,可百姓不好过。好些人从富户成了贫,贫户却只能沿街乞食,有没有饿死的无从得知,毕竟地方官为保乌纱,只会报喜蛮忧。 辰王世子,天家贵胄,年初一至此地施粥三日,以此安抚万民,表意西京那位,并不会弃他们于不顾。 也只有辰王的儿子李承业了,寒冬腊月,苦行数十日,任哪个皇子愿受这份苦,可把宫里那位太后心疼坏了。 阿饶见他站在阶梯之上,双臂附在身后,移步左右,寻万民之安,察百姓疾苦,很有传闻中,他那位厉害老子的风范。 李承业正听着旁人汇报灾情与民况,眼往乌泱泱地人潮扫了一眼,任这些人说什么,都不及他亲自看,俱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模样,似一幅流民画,该画给他那位皇帝叔叔看看。 因李承业扫了这一眼,阿饶有些吓到,她害怕被他认出,反而是麻烦,遂故意拉起净空的手,曲身哀叹了几声:“净空,我,我肚子痛。” 本观着民生万象的净空有些出了神,可让阿饶一声召唤,换置了思绪,他捏了捏阿饶的手,还是冷冰,脸色更是不佳,遂即刻拦腰抱起她,送至马背,后,跨腿而上,将阿饶圈在怀里,扬长而去。 李承业随着悠扬的马鸣声,看了一眼,转身进了府衙。 “世子爷,听闻辰王殿下已破了后曲的回步阵,班师回朝了,还请世子爷替卑职带一句问候!”知府紧随其身后,舔着话:“十年前,卑职贱内的表姑还在辰王府当过要紧的差……” 显然,他不了解李承业,只见这位纨绔的世子爷二手一挥,嫌笑:“这么想问候,自己去哇!上西京,看能不能升个一官半职。” 当众被羞辱,知府被打了脸,再不说话。 可李承业往前行了两步,忽停了下来,又往后侧头问:“你说什么。” “卑,卑职什么也没说!” “不是你。”李承业推开知府,向其身后的头役扬头:“你说,有许多和尚?” 头役忽被点到,有惊,可那是他昨天说的话:“回世子爷,是,近日是有一些和尚出入金岭十三郡……”他觉得此事尚不能对官家构成什么威胁。 可李承业又附上了重虑的手,来回踱步,左右多思。 茗官忽从外头跑进来,怀里抱着一红缎祥云纹的锦盒,秉:“世子妃差人送手炉来了,世子爷瞧瞧,精致着了。” 手炉盘铜兽,似虎约豹,茗官瞧了好久,决定让主子辨一辨。 众人都等着稀奇下宫里的好东西,只李承业,不闻不问,跟没听见似的,他捏了捏藏在袖口里的那本《第一侠士》,想:她这是又往哪里去呢? 。 店家把汤端上来的时候,似是凉透了,零星的油点瓢在上头,看着实在没胃口。 二人于城中寻了一家旮旯小店,虽只是歇脚,可净空也想让阿饶喝一碗热汤。他伸了一只手,靠在汤碗边,聚气片刻,碗内有细小的泡浮了起来。 店内,客人们皆论着府衙门口的施粥盛况,净空给阿饶乘了一碗,递过去。 “我们……快些出城吧!”阿饶看着那只瓷边有缺的碗,说。 净空沉想了片刻,问:“为何?”他本想恐是因昨晚赶了夜路,阿饶才又抱恙,若是着急,怕她更吃不消了。 阿饶以手搭桥,把下巴搭上去,也想了片刻,“你不想快些吗?”她想不出合适的理由,总不能把心中担心再与李承业撞上的事,和盘托出吧。 “快些喝。”净空未答,只把汤碗又往她面前推了推。 阿饶乖乖端起碗,啄了一口,热的。 昨夜风暴,已悄无声息地散了。 他二人安静地坐在窗边,有寒气逼入,阿饶搓了搓手,可净空并无怜香惜玉的意思。 大冷天的,怪哉,外头有什么好看的。阿饶又喝了一口汤,已冷掉一半了。 净空仍是若有似无地往窗外看,或看阿饶,远处重山成了茫茫白色。 繁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似有卫兵行过来,嘀嘀咄咄,连声音也是整齐的。阿饶忍不住探窗看了一眼,卫兵停在了小店门口。 这家店没迎过什么大场面,店家自是有些吓到了,正要出去接客人,可才刚走到柜台处,就让一卫兵推了回去,“好好待着。” 店家退后让道,再不敢动。 待各卫占据了整店应守的防卫点,小店差不多没了可行的道,能走的客人都被吓走了,虽原本就不多。 李承业走进来时,像入他辰王府一般自如,他并未到处张望,径直走到净空与阿饶相邻的那张桌子坐下,然后招呼了店家点菜。 他一个人,絮絮叨叨点了一大堆,有好些都是这些人听也没听过的菜名,店家亦稀里糊涂入了后厨。 冤家!阿饶在心中暗骂。此时,她才注意到,李承业又换了一身衣服。 到底是皇室贵戚! 吃顿饭而已,星蓝织金襴袍上,袖有的杏黄十二章熠熠生辉,革靴精巧,靴袜连接处有双福扣包锁。李承业将腿跨出桌腿,脚尖脚跟来回踮地,踏起一小撮灰。 就连喝茶也是富贵的气派,茶盖在茶沿上嗑了几声,声音清脆悦耳,阿饶才发现,那茶碗是李承业自己带的。 窗口突然多了好些小乞丐,灰头土脸,个矮面饥,不断地向净空和阿饶求食,有卫兵来驱赶,净空将桌上馒头全给了他们。 阿饶想,外头许多人分食一个馒头,里头一人掌一桌吃食,这里外真是两方天地。 净空满心在阿饶身上,他想让阿饶多吃一些,可这姑娘坐了许久,只倔强地喝了一口汤。 李承业的突然闯入,让净空有所警觉,他是故意的,可他该不会以为仗着人多势众,就能从宓宗掌尊的身边,大张旗鼓地带走一个人吧。 净空除了把眸放在阿饶身上,眼尾有余,扫过李承业的身,阿饶又捕捉到了。 “喂,小乞丐!”阿饶突然把身探出半截,喊。 小乞丐们饿得慌,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几个馒头分食干净了,见阿饶又唤,以为还有吃的要舍,便高兴地跑了过来。 只见阿饶掏出钱袋,那是佟茵茵给她的,可供她一路富裕地往西极。然她未打开,只在手中掂量了几下,如好些贵府的小娘子打赏人一般,潇洒潇洒地,尽数丢出窗外。 李承业见状偷偷上扬了嘴,心下莫名欢喜地不得了。 小乞丐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架势,连皇家施粥也是一人一碗而已,遂全数扑上前,来不及道谢,哄抢而散,地上只余一个被扯烂了布料的钱袋。 人举着欢声都跑了,天晓得这位小娘子是不是头脑发热,万一她后悔呢? 净空在旁安静地赏着阿饶作妖,想,莫不是又想看他劈柴了。 不一会儿,旁的桌上了好些菜,炙鹅,藕鲊,胡饼,豆团,炒肝腰,炙肚肠,葱泼面,甘豆汤……一桌不错的菜色,皆冒着氤氤氲氲的热气。 甘豆汤! 阿饶瞧了自己面前那碗不好看的色彩,骤然紧了眉眼,“店家!”她大喊,语气听得出不太妙。 店家在后厨,阿饶又多唤了几声,他来得慢了些。 “小娘子还要点什么?今日菜笋新鲜。” 阿饶面上已不好看许多,“开门做生意,我不少你银子。” 不少?净空叹得头重。 只见阿饶故作姿态,将面前那碗淡泊的汤水端起,晃了晃,说:“我原以为你家柴火不旺,可是,怎这位客人的甘豆汤端上来已过片刻,还冒着热气,我的甘豆汤,就跟从冰窖煮出来似的呢?” 李承业夹了一块炙鹅腿,吃得更香。 “他官家的银子,是要重一些吗?”阿饶迅速扫了一眼店内的卫兵,加上外头的,不足百人。 在他二人进店时,店家已经有惊,一个和尚一个女人,不太相称的组合,眼下,亦自知确实招待有失,不好表态,可他并不想阿饶打搅了贵客用食,忙哈腰安抚:“小娘子息怒,我这就去后厨找那偷懒的婆子算账。” “再给您换一碗。” 店家端起那一大碗汤,明明还有些热手,怎里面的汤水同冰窟死水一般,然他正要往后厨去,又让阿饶叫住:“不必,我们这就走了。” 阿饶起身,理了理衣褶,将发捻在耳后,不看旁人一眼。店家仍站在原地,琢磨这小娘子闹这一遭是为何。 窗外又有烟花爆落,色彩落在天边,不留一色,大年初一,总该有些这样的热闹。 阿饶见店家还愣在远处,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干嘛?你还想收饭钱?我相公可不好惹!”她忽指了对坐的净空,与人叫嚣。 净空亦很配合的寒着脸,毕竟,他们是真的没银子了。 相公?和尚? 虽近日出没的和尚多些,可……有些离谱。 店家耷拉了眉,于他来说,他更关心的是,是否遇上了吃霸王餐的。可阿饶已将他重重推开,作势急着往外走。 不知何时,李承业伸脚在外,无人注意,然店家被阿饶推后,一个踉跄,又被腿绊住,他慌里慌张歪了好几回身,终扶住了桌,好在人没跌倒。 可一碗难看的汤水,俱洒在那身华服贵鞋上…… 第三十二章 乱世姻缘 - 误清规 - 彼鹿 “官爷,你可看见了,是这小娘子推的我,不关我的事……”店家慌张,他一个犄角旮旯的小店,连个像样的店招也没有,一年更是做不成几单像样的买卖,哪里赔的起这样的好衣裳。 本以为开年好兆头,迎了大客,经这姑奶奶的折腾,便成了倒了血霉。 阿饶脸白,更挂不住了,口也痴痴的没了话,她本想把钱财挥霍干净,免得净空再留城投宿,谁知…… 净空瞧她不好收场,饶有意味地观了片刻 ,后,实在不忍心,随之挪过来,自然地揽上她肩,安慰的话像是说给他人听的:“莫怕,不是还有相公吗。” 李承业往外瞧了瞧,天又变了。 阿饶只觉得,自己完全搞砸了,她有些语无伦次:“你,你腿脚快,去把刚刚拿些银子追回来……” …… 李承业哼笑一声,将前来替自己收拾的卫兵赶走,道:“小娘子说笑了,就是要你相公……追回十袋子,也赔不上我这一只鞋。” 鞋上粘着的菜叶弯弯曲曲,似是形成了一张耻笑的嘴,正对阿饶。 净空闻话,终于与李承业四目相对,正经瞧了对方一番。 只一眼,李承业就抓住了净空眼里的陌生。 贵人多忘事,原说的是这位宓宗掌尊吧! “公子莫要吓她,你且说如何赔便是。”净空明显带有一丝不悦,话里仿佛袋有千金一般胸有成竹。 此时,阿饶的心里,已默念上百遍的“冤家”了。 李承业自然不会为难阿饶,他用手扫了扫衣袍,又站起来跺了跺脚,一阵难闻的气色扑鼻,轻松答道:“倒不用。” 阿饶和店家俱抒了一口气。 可他还有话,是对净空:“这位师父是哪个寺的,年内,我正要为叔父请一盏佛灯,我这身衣,只当是付你香火钱吧。” 寻常寺庙,请一盏佛灯顶天不过数十两,李承业这身衣,是宫中一众绣娘花费一月而制,折算下来,已过百。算是不错的买卖。 可请宓宗长隐的佛灯,并不是银子的问题。 此刻,换净空笑了:“怕不够。” 李承业扬了扬眉,倒是大气,又言:“师父尽管开口,我再添些。”他并没想到,几年前那个不谙俗世的僧,也开始论买卖了。 冤家!阿饶又在心头唤了一声,可自己闯的局,只得配合着演下去。 然要说演,她还真未说几句话,要说冤,还在后头。 净空的手一直未放下,做出一副轻狂乱僧的模样,放肆地揽着阿饶,此刻,他又捏了捏阿饶的肩头,侧脸过去,温柔相问:“娘子觉得呢?添多少合适。” 店家早已看不清所以,亦自扣头,向一个娶了妻的乱僧寻请佛灯,这官爷是要求什么? 乱世姻缘吗? 净空敢问,阿饶当真不敢答。 “一万金可好?”净空先把价抬了上来。 阿饶的脸,僵得彻底。 可李承业大却笑一声,拍手叫好:“我瞧着合理。” 店内卫兵的脸,也僵了。 “哪门哪寺,明日我就差人送去?”李承业跟着问。 这下倒好,本是债主,上赶着成了送钱人。 冤家!冤家! 净空的那只手终于放下,他微曲身,侧脸移至阿饶脸庞,似说悄悄话。可声音细小的,连阿饶也未听清楚。 说完,又转向李承业:“我家娘子也算与你有缘,既是她欠你一次,今日,我替她还了。” 欠他?有时,阿饶以为他并未忘记过往。 净空遂又指了店家,道:“就送到他这儿,往后,每月逢初一,十五日,城内行乞者皆可入本店用食,账就从这一万金里扣,算贫僧为你积德请灯。” 李承业点头,算是相当满意。 该店家懵了,横空砸来一万金,每月两日,怕是要吃到他死了。可并未有人要寻他的意思。 李承业即刻开始安排,寻人来把这些事交代了出去,与他来说,不过是如平地洒水一般轻而易举。 净空一面温柔如水,问了身旁仍在懵痴中的阿饶:“可满意?” 她还能有何不满?“再好不过。” 李承业在旁目睹了二人的亲密,心下酸酸,原是这般滋味,不喜,“师父,你我是否见过?”他突如其来的一问,惹了阿饶朝他偷偷瞪眼。 总算看过来了,心里又高兴些。 净空回眼看他,十分真切,又十分疏离,李承业看出了他的用力,可净空已将与阿饶相关的一切瓜葛,还给了天地时空。 “没有,我相公一直高隐于山,不曾与官家贵胄打过交道。”阿饶抢着答话,可这话实在矛盾,既高隐于山,何来娶妻? 李承业明白了她的意思,过去或现在,他总不是乐意看这姑娘的眼色行事吗? “见过。”净空突兀地递了短短二字,砸进了他二人的心。 阿饶慌张地捏紧了拳,紧张,胸闷,不敢再听。 “刚刚我从府衙过,见公子在那儿主持施粥,善人善举。”说罢,阿饶已好久不见,净空行了僧礼。 李承业点头回礼,默了片刻,才笑别:“后会无期。” 离店后,阿饶生怕那冤家再跟上来,一步当作三步跨,脚行明显加快。 可她仍一路怀揣着不解,忍不住问:“一月只两日的话,不是还有好些时候得挨着饿了……”一月供食两日,着实有些少了。 然净空所持意见不同,问她:“若是有人天天为你奉食,你可还会劳作?” 阿饶仿佛被一语惊醒,是这个理。 “人为六界贪妄之首,不可多赠,为人,不可多取。”净空说这话时,也未打招呼,直接把阿饶架上了马,吓了她一跳,净空仰着光头,扶在马旁,诚赠:“阿饶姑娘,这是贫僧赠你的禅悟,望牢记。” 话后,牵着二马与马上坐着的“娘子”,往城门去。 阿饶觉得他还是原来那个净空,施乐好助,满怀苍生,可有时,她又看他不清。 。 临近城门,阿饶有悄悄松一口气,望那冤家识相,离他们远远的才好。 往后若是有机会,再与他好好解释,她这样打算,然有没有再见这位小金主的机会,全凭天意。匆匆一面,她觉得自己很对不住李承业,想着,默默回了一把头,长街路遥,像他那样的大善人,不用请佛灯,自会葳蕤繁祉,延彼遐龄过一生。 得此安慰,阿饶方好受了些。 人潮鼎沸,忽有声高喊从后传来:“喂!前头那个和尚。” 阿饶让这一声吓得秉直背,不敢回身。 净空更不理会,牵着的两条缰绳绕在手里,形成两个完整的圈。 “说你了!”城中巡逻的卫兵首领快行了几步,将手重重搭在净空的肩头,很不礼貌,“有人报官,说看见一个和尚带着姑娘招摇过市,实在有损佛家颜面,你,还俗文书拿出来。”他绕到净空面前,朝他勾了勾指。 还俗文书?荒谬! “若是没有,要么同我们回衙门,要么,小娘子留下,你先回原先的寺里,请主持往就近的官府走一趟,还俗文书皆有官印,带籍为证。”巡检将这荒唐的东西从何处生,一一道来,言下之意,若是他此刻拿不出来,还要扣了阿饶。 净空面上又是清淡,可心内已翻腾出四字:荒谬至极。 话后,这巡检带的一队长长的卫队,即刻把他二人包围起来,里外数层,不留一丝缝隙,旁人都退得远远。 净空送眼往前,一眼丈量着距,遂回头将棉披盖在阿饶的手上,他在想,这个冬天什么时候才算完呢?等开春,阿饶的手能不能暖一些。 “净空。”阿饶低头俯看,小声叫他的名字,并拉了他的袖口。 巡检见这和尚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忽想起来前,被人叮嘱的话,遂朝城门防卫大喊一声:“城门听令,下钥!” 随着这声令,谁都听出了不妙。 阿饶慌里慌张地,想要进而去抓净空的腕,谁知净空已抽手牢牢将她的脚往马蹬处送入,叮嘱道:“坐稳了。” 下一刻,马冲破人墙,人也随马奔了出去……城门未来得及关实,阿饶驾马过来时,绵披扬得高高,她本可轻松出城,可在离城门数百米处,让防卫布好的杈子拦在了路中。 她这一场飞驰,来得突然,停得窘迫,人孤零零地坐在马上,频频回身,去探净空。 任凭那一队卫兵有多少人,吃官粮的,总比不得走江湖的,他们最要保命,何况遇到的并不是寻常江湖人。 净空并未与他们真正交手,腾空踏出一层风浪,连街边隔得老远的摊位也被掀出有数十米开外,卫兵个个还未出手,皆随风腾起,躯不受控。 “净空!”阿饶焦急地喊了一声。 僧不恋战,听声落于马上,后驰马来救。 净空驰马的速度更快些,在距离杈子不远时,他便驰马飞跃,一举跨了过去,此时,杈子随跃皆起,木椎成散落地。以此,破了拦住阿饶的路。 随后,二马一前一后,皆向城门驰去。 “城门防卫!城门防卫!”身后,不断有人滔天大喊,可拦不住净空盖世的气势。 净空在前,率先穿过那道笨重妄合的城门,彼时,二门已艰难的只剩一躯之距,而后他转身,欲迎其后的阿饶。 随着城门间隙愈小,马恐是过不了了,净空往后伸长手,欲拉扯阿饶一把,然此时,阿饶有了半分迟疑,马跑得慢些,手也往回缩了缩。 她脑中忽跳出一念,何不就此与他散了。 净空只当她吓慌了神,未发现有异,仍一手掌住欲关的城门,一手往里迎阿饶,可正待此时,忽听见“嘣”的一声,头顶之处,不合时宜地炸裂了一束烟火,缤纷了阿饶的脸,她的明艳动人,和着七荒八乱,全映在自己的眼瞳上。 只在那一刹,净空伸长的手,握成了拉不住的拳。 第三十三章 不如修佛 - 误清规 - 彼鹿 冬日天色暗的早,可今日还有天光,城门竟关得死死,再不放行。 卫兵们狼狈,于长街四仰八叉,兵刃盔甲皆散。有人站起身从不远处瞧,只一人落寞的身影,被拦在城门内,是那和尚的小娘子。阿饶像一叶孤柳,于恢弘的砖墙内随众目飘零。 李承业赶来时,看到此景亦感惊乍,两眼到处寻净空的身影,扑了个空。那巡检跪于李承业的马前,正要压头请罪,却只听当头一声欢喜:“赏!” 馀霞散绮,明河翻雪,有人醉在景里,更蜜心头。 仍是一城中最好的酒楼,李承业连那身脏衣都未来得及换下,便拉了阿饶来此。此前,酒楼的客人被尽数赶了出去,新年第一日,人人都道晦气。 “你跟着那和尚,连碗热汤也没有,我想,跟着我总好些吧!”为掩私欲,鬼话连篇,连眼也不眨一下。 阿饶守着一桌子热汤好菜,不动一筷一勺。她在想:净空这会子,还会再进城来吗? “阿饶,你也瞧瞧这个地方,有没有闭门做些不寻常的生意?”李承业殷情地替她乘了热汤,往前送了送,像白日里净空为她所做一般。 他若是还要再来寻她,就不会无故放手了,阿饶闷闷沉思。 “阿饶,如归阁为何关门了?我都寻不到你的踪迹。”李承业将脸往她眼前凑了凑,继续问话。 阿饶好像忘了自己是应该喜,还是忧,她不是早想着要逃离他吗? “阿饶!”李承业大喊,这姑娘莫不是聋了。 见阿饶被这声骇得抖了抖,李承业气得更上头:“你可真没良心,三四年也不来看我一眼,要不是我远远瞧见你了,你就打算这么悄无声息走了?哼!真把我当钱袋子了?” 阿饶闻话,脸白了一半,一时手足无措的模样总算宽了李承业的心,可嘴上更焦急:“咱们快走,恐他要找你麻烦的。” 好歹与自己说上一回话,李承业满意了,可转念又想:自己何时变得这么好哄了?况且,这美人儿,连句像样的好听话也没说。 “他是要吃了我?还是杀了我?一个佛僧,能做出什么麻烦事。”李承业摆了摆手,“再说,找来就找来啰,往日他不要你,咱也让他着急一回。”说完,他如被点笑穴,乐开了花。 阿饶抓了李承业的手,惶恐之色颤在眉梢,“现在就走。”她不愿告诉李承业,如今的净空能有多麻烦。 “诶!啧!诶!”李承业被阿饶托起身,往前拉了几步。 “走,回西京!”阿饶像是推着一头牛般,坚持:“越快越好,进宫,就在宫里住上半年。” 这姑奶奶离了和尚,就疯了! “阿饶……你忘了?”李承业稳住她强拉了自己的手,握在怀里,暖了暖。 “嗯?” 李承业眨眨眼,“我可是第一侠士!害怕他?哈哈哈……”笑得更开怀了。 还有这样的心思……阿饶气得将人重重往后一推,红脸怒骂:“我不管你了!”可那一把推,却是自己没站稳,跌坐在地。 这冤家何时练得这样强壮了? 李承业笑嘻嘻地将人扶起,好生劝解:“你莫急嘛!若是那位宓宗掌尊来寻你,你同他走便是,我只留你说说话,怪闷的。”说完,又如净空早先一般,揽上了阿饶的肩。 此刻,完全的心满意足。 阿饶心怨:果然是冤家。转念默:散了就散了吧,许是,他也厌倦了,若是找来,好歹自己能拦一拦。 想过,她再不纠结。 “让世子爷瞧瞧,那和尚把你养得好不好。” “诶!瘦了!”李承业又拉着她坐下,那一桌菜,全是白日里他点过一遍的,可这大酒楼里的厨子,应更好些。 怎成了家,愈发不正经了? 阿饶心中不解,却也懒得说他,毕竟这是位无所不能的贵主,自己又总是有求于他。凭江湖多少人在寻自己,偏落到李承业手里。 “世子爷。” “嗯。” “我……”阿饶不知该不该求他送自己一程,话在喉里待了多时,好半天才递出来:“我想回江都。” 李承业夹起一块鹅腿,放进她的碗里,眼又飘向了那碗冒着气的丸子,“现在可不是时候,阿饶,现在恐好多人在那里等你了。” 丸子只夹了一半给她,另一半塞进自己的嘴里,“连我这半个江湖人都晓得去那里寻你,那些等着领天影赏金的穷酸猎户,还不都如饿狼补食,在那儿设了天罗地网等你。” 阿饶低头无话,像一只被淋了雨的丧头雀,没了再坚持的道理,李承业说得有理有据,可怎他说的,自己才听呢? 李承业瞧她没有执拗坚持,又隔桌伸手,摸了摸阿饶的头,道:“等风头过了,我再带你重游你我相逢的故里。” 说完,又一口吃了一丸子,大酒楼做的味道果然不一般些,他想:山有扶苏,隰有荷花,这广寒仙子,终于还是落回他的仙宫了。 。 雪停了一天,可山间的景仍附着白,往远处瞧,不好辨山耶云耶。 净空于林间穿行了几个来回,孤影僻寒,天黑时,他站在石崖上,看苍山负雪,明烛天南,颇有一番世外高人的意味。 可惜,她若是看到,心里定能舒畅些。 净空摇摇头,把心内所挂之人消散去,再不想了,她跟着辰王世子,不能有差池,兴许,还能吃上一桌子好食,睡上一餐美觉。 今日在那店里,他早从旁人的言谈中得知,在府衙主持施粥的人是辰王世子,若是阿饶没骗他,那便是春行口中替她赎身的“李公子”。 可阿饶的假装不识与故意闪躲,使净空晓得,她又将他看成魔了。 不禁摇头一叹:与世人谈情,当真不如修佛。 连山景都晓得在人低落时,慰藉他心一番的。 半壁天色忽现浮光跃金,数影如流星,坠入身后丛林里。飞速之音入频,有难耐的靡乐流入净空的耳,混了他的眸。 再转身,一个个金臂铜身,赤腿铁掌的僧人,按“人”字形排在净空的面前。他们一手竖在胸前,一手附在身后,眸是清亮的碧银色,皎如月光。 金蝉法僧。 净空也是第一次见他们,原,只在长隐典阁的律规中看到过那四个字。只有所犯重律在逃的宓宗佛僧,才引得了他们出山,百年不遇,上一次…… 没有上一次。 金蝉法僧的第一次入世,竟是因为宓宗掌尊。 净空原以为,师父只会派长隐武僧来寻他,了不起,多来几个武门门尊。可了祖愈来愈不了解他,唯一知晓的,便是净空功法了得,无人能敌。 除非,是长隐地宫,守律万年,佛身入金,封印在躯的法僧。他们破金躯而来,从不过问苍生或魔道,一生只为一事,那便是守住宓宗的清规。 白日的烟火便是他们追踪的信号,一遍遍由远及近,直到开在净空的头顶,才迫使他不得不放弃阿饶。与他们交手,净空并无十足的把握。 “我等是来请掌尊回长隐的。”位列首位的法僧,向净空行了一礼,他们赤脚踏在雪里,已伫立多时。 净空点头,既他们尊一声掌尊,那么,他应有掌尊的气派,“我这就回了,只是迟几日。” “我等,请掌尊即刻回长隐。”法僧毫无客气,又言。 他说的请,好像不是请,让净空不悦:“何时回,或是回不回,我自有定夺,不劳诸位金躯多思。” 净空将一脚尖,狠狠插进雪里,手亦在袖中形掌,如待蓄势。 沉浸了万年的躯体刚唤醒不久,他们休的眠长,虽保有过分强厚的体力,然不知筋骨有没有锈迹。 刚刚说话的法僧立直而上,翻了一个云斗,其后,二、三、四、五依序腾云,从上至下,踏肩而立,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高塔。 净空觉得,这道高塔,将穿行而过的风花雪月挡去了一大半,不甚解风情。他展臂于怀,唤来了强劲的雪雨,待蓄能有余,萦臂在胸前,形成一个半臂大小的雪球,随之,推出,向高塔之巅。 最顶上的法僧以躯挡立,稳稳接下这一球,将雪雨又归还于天地。 净空见状,扫起一地雪球,又向之。 皆被一一化解。 这是他不曾有的挫败,净空的不悦,由面及眸。他昂首凝天,指如莲盛,召云听海在即,天边,云变了色,地上的雪,融成一片碧海,幻浪登风。 地方万态,皆成了净空所运之能,他将此汇聚于身后,为其形成更高的功墙,展前的两臂如鹰翅挥舞,功墙穿过他身,向高塔而倾。 由法僧筑成的高塔从上至下,顷刻间一一跌落,无一稳立,皆已背附地。 净空见状,缓缓放下翅臂,傲言:“各位师兄,净空承让了。” 简单几招,不过如此,净空想,已无需再搏。他转了身,提脚待行,可一双腿尤如被千丝所缚,不移半步。唤使内力挣脱,皆不能行。 回身才发现,原是那高塔最下层的法僧,早乘他方才行功时,以戒法筋缠入净空腿间,将其缚在原地。众法僧以臂为轴,往净空周围瞬移绕动,只片刻,就将其腿,手,身困入戒法筋的罗网中。 那戒法筋为大慧禅师断自身武筋所得,乃上魂法器,不灭不破。 忽然的转势让净空失了气焰,他愈挣愈紧,内力皆受戒法筋所钳,只听前方又传出如冰窟里冻出的言语: “掌尊,我等承让了。” 第三十四章 慈音 - 误清规 - 彼鹿 两日后,为百姓施粥的事宜已了,世子爷欲启程回西京。来的时候,一人,走的时候,众人都瞧见他多带了一软香甜玉的姑娘。 人都道:“世子爷娶妻三年有余,府中仍未进妾室,是该添口新人了。” 虽一人出京,随行的护卫侍从过千,皇家的气派果然不同些。阿饶从没见过如此华贵的车舆,狐毛铺底,蜀锦做壁,鹿皮里包了厚厚的棉花,做成凳子,垫在臀下,软乎乎的。 阿饶进去时,把鞋脱了下来,放在一角,可她的小心翼翼,让李承业的心堵了一条街那么长。 仗队长若游蛇,刚出城,李承业便下了马,钻入车舆,要与阿饶同乘。外头断断续续有积雪,李承业那双靴踩满了湿泥,一脚踏进来,花白的狐毛毁了色,湿哒哒的,车内一下有了恼怒的温度。 冤家,就会糟践好东西。阿饶心骂,也不理他,兀自缩在一角,捧着手里的《窦华梦》。 约莫有一炷香的功夫过去,李承业本不想打扰阿饶,可长路漫漫,实在无趣得很。 “生有轮回,轮回如梦,一梦不破,永堕魔中……”‘李承业念的是《窦华梦》的引词,“这些文人墨客的胡诌,也只能诓骗住你们这些姑娘了!人只一生,哪有什么轮回下世!” 阿饶合上书,不免有些扫兴,“是是是,天下最愚昧的,都是我们女子呗。” 李承业将手撑在腿上,作势要哄:“也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劝你,在世为人,该好好珍惜眼前人!” 又来! 阿饶早已习惯这世子爷的胡言妄语,不接他话,只将书放于身后,提裙蹲下,有些突兀地将绵绵细手搭在李承业的腿上,轻轻柔柔地捏了几下,很是乖顺。 天下哪有白捡的便宜,李承业眯着眼,往旁移了移腿,“说吧!又想要多少金?往何处去啊?” “在世子爷眼里,奴家原是这样的女子啊?”阿饶把那腿又移了回来。 李承业避之不及,不大的空间里,一条腿,争来夺去,恐不小心伤到她,“得!狮子要大开口了,先说好,往江都可不行。” 阿饶刚要说话,李承业又言:“长隐也不可。”言罢,他拾起那本《窦华梦》,摆弄在手。 “奴家哪儿也不去。”阿饶抱住的那条大腿,又粗又稳,刚好避一避,“奴家只想待在世子爷身边,好好伺候。” 李承业翻开书的扉页,一个硕大的“梦”字,映入眼帘,笑,确实做梦,“怎的,不去努力追求幸福和真爱,活出一份让我引以为傲的精彩人生了?” 那是阿饶往日说与他的话,那个敢爱敢恨的姑娘,好像遗失。 阿饶又不接他的话,低眉低眼,全在那腿上,好似那才是她的事业前程般仔细,“奴家想问问世子爷,做世子爷的侍女,一个月有多少饷银?” ? 李承业明白了她的意思,揉了揉眉心的酸,闭着眼答:“大概,五十年。” “嗯?” “做五十年,你才勉强还得清我上次借你的盘缠。”李承业合上书,扔在地上,向后一靠,不悦爬满了面,“阿饶,我可有亏待过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拿书置什么气呢?阿饶偷摸去拾书,其中一页,被她折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角,里头有话“:慈悲在殿,佳音存梦,勿念。”她很喜欢。 “奴家……刚刚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 “嗯?” “叫慈音,在世子爷身边伺候,得有个像样的名字。”阿饶有些紧张,说这样的话,本就是要讨李承业的不高兴。 各自都默了一阵,只闻外头车马之声,此起彼伏,磨着两人的耳。 李承业将两腿跨开时,阿饶的手无所适从,他撑上臂,附身靠脸,隔近问:“我也想问问你,在你心里,我李承业是个什么样的人?” “善人。”阿饶毫不犹豫。 “那和尚呢?” …… “爱人?” 阿饶手里的书,卷成了筒,嘴打了结。 “他都那样了,你还能同他伴夫妻,叫他相公……为何在我身边,就非要做个小侍女,那又不是什么好差事,阿饶,做我李承业的女人,究竟哪里让你吃亏了?”李承业不甘心,一把将阿饶捞回坐,抵着壁,逼着她答。 “他,哪样?”阿饶把书扭成了巾。 “他不要你,好多次!”非要人说出来吗,李承业于车舆内高声一喊,吓得外头皆驻步从观,茗官小跑过来,在外头悄悄听着,等吩咐。 李承业虽坐着,阿饶也坐着,可他终究是男人,怒气像正月初一的炮仗,一触到顶,把阿饶逼到了车角,他眼里的光愈盛愈仄,他好像听到外头的人皆跪着,求他莫动怒。 指头穿过那束青丝,按在后壁上,李承业的脸,离阿饶一拳近,“阿饶,你也看看我,我总在你身后。”说完,他如丛林中的怒豹般,提靴跳出车舆,留下一地的脏泥。 从此,大家都以为,那位世子爷的心头好,还没进府,就要失势了。 。 当夜,入驿站,到处都是不对付的氛围,李承业独自入房,拒不进食。 亥时,有人来敲阿饶的房门,是茗官:“阿……世子爷吩咐,说……不喜欢慈音姑娘的那件棉披,颜色不好,让我带件新的来。” 原先那件,灰蓝质素,一看就是那僧挑的,他当然不喜欢。阿饶用手轻揉了几番端在茗官手中的雕色大氅,倒是暖和。 “呜呜呜……”有姑娘哭声飘过,引阿饶与茗官去寻,只见一侍女端着破碎的碟碗正经过他们。 茗官瞧见是伺候李承业用食的白桃,便把大氅塞到阿饶的手里后,朝白桃过去,白桃也瞧见了他,哭得更厉害:“茗官,你怕是再见不着我了,世子爷要遣我去做粗活,说,说有人排着队等着伺候他……呜……” 茗官只敢背后有眼灼灼,拉了白桃要走,小声劝:“嘘!白桃别说了,那都是气话。” “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好了,呜……” 阿饶瞧着那一盘碎瓷片,就知李承业发了大脾气,她小跑至前,将大氅还给茗官,端上那托盘里独剩完好的一碗白饭,就要往李承业那处去。 “慈音姑娘,听茗官一句劝……慈音姑娘……” 任茗官在后如何劝,阿饶皆堵了耳,做了一回任性小姐。 李承业住的离阿饶不远,阿饶端着那碗尴尬的白米饭,想若是敲门,气氛更生,便一肘直接撞开了门,嘴上振振有词:“世子爷的气全撒奴家身上吧,若是再殃及池鱼,奴家可活不成了。” 脚刚踏进不远,还未找到月门的方向,便听“哐”的一声,门关住了,阿饶没看见人,只让一道刺眼的白光闪疼了眼,随之冰冰凉凉的利器,贴在喉头处,感似刀锋。 可那利刃也只贴喉一刻,即刻就让另一脚踢开,阿饶被环在那人怀心,只听耳边如狮吼般,沉嘶的怒斥:“滚!” 阿饶在睁眼的那刻,才真正吓到,刚刚差点一刀了结自己的人,面如鬼鸦,独眼,瞳色看不到白,借着光,她好像看到他的脸,有无数细小裂口,交错排列,形成的倒影密如麻丝。 饭还捏在阿饶手里,在他面前,恰如祭魂。 听得李承业的怒斥,鬼鸦低头往后退行,直至消失在屋舍暗处…… “谁……谁?”阿饶久不平复,忍不住问。 “本世子的暗卫。”李承业有些自责地替阿饶检查是否受伤,用手抬了她的下颌去查。 “别动,痛!”阿饶忽大叫,捂住了喉,也挡了李承业的眼。 “你别动,我去叫大夫!”李承业慌得失神,心想要碎了鬼鸦。 可他刚要出去,阿饶拉住他,将那一碗饭塞过去,说话调皮,模样认真,“世子爷吃了,奴家就好了。” …… “世子爷……”阿饶两手去荡李承业的衣角,尾音婉转,心想:确实欠这冤家的,他爱看什么模样,我扮便是。 …… “别说话!”李承业轻吼,还是用刚刚的那手,又抬起阿饶的下颌,得他亲自查看过才作数。 “刚刚已有人替你出气了!”阿饶装模作样地委屈。 李承业扬了一边眉,示意她继续说。 “有个叫蟠桃的侍女,已过来骂了我,骂我不知好歹,不识起到,不识抬举……” “蟠桃?”李承业忍不住嘴角弯弯,“给自己取的名尚好,怎给那白白净净的小姑娘取个这样不伦不类的?” 阿饶嘻嘻,刚刚隐约只听了一桃,遂脱口而出。 李承业瞧着那一张装作珠玑不御的面,不知该不该气:“她若真骂你,我该赏她。” “说话算数。”阿饶抒了一口气,嘴笑得眯成了一条线,想:总算能安慰些那个哭花了的泪人了。 不消片刻,玲珑有光,好嘛!气全消了。 “让蟠桃拿些热的来,你陪我一起吃。”李承业往桌旁坐下,那一碗冷饭仍拿在手边。 “奴家这就去。”阿饶伸手去捧饭,却被他一手挡下:“这个也要。”她拿来了,怎么能不吃。 “还有。”李承业指了指桌旁另座,说:“这里,才是你的位置。” 屋舍又静了,这是在比谁能熬得过谁吗?李承业的意思,阿饶不情愿,“世子爷身边的位置,奴家哪里坐得起?”她合十了手,像前人拜了又拜,很是无奈:“世子爷高抬贵手,就莫再将阿饶置于万众瞩目之下了。” 他知晓她的意思,可他原计划,就是这样,给她名份,算是……算是她受了这些罪的安慰。他本就要娶她,无从有更。 阿饶总是说着求饶的话,就差屈膝,“奴家原只是个妓子,世子爷于我来说,是比天还要高的人,奴家只想暂借您这棵大树避避风头,余生……您也不差什么,何苦要我的余生呢?”阿饶的温声细语全化在心里。 他晓得她的思虑和顾虑,他想,该慢慢来。 只一件,下不为例。 李承业兀自吞了一口冷饭,未嚼,两口下咽,又吞了一口后,说:“我不逼你,可你先答应我,往后,与那和尚再不准扮夫妻了。” 第三十五章 破如此竹 - 误清规 - 彼鹿 刚过了年,长隐热闹空前,堪比好多年前,净空初登掌尊之位时,所有江湖门派来送贺帖的时候。 这一次,还是因为净空。 “师父,那慕容邱已领了众派至崆竹门了。”吾悔捏紧双拳,只待得令去战,“他们是要逼着师父清理门户啊!” 了祖坐于蒲团,閤眼不闻,众僧亦不敢有所动。 “吾悔。”慧寂乃禅门尊之首,最见不得吾悔口无遮拦,清理门户怎能用在掌尊身上,况且,“这些人是要宓宗灭派相陪。” “狂妄之徒!狗胆包天!”吾悔的口更难遮。 诵经堂内,忽如一夜寂静,风雨待观。 “宓宗灭派是小。”了祖缓缓起身,向众僧:“可不能辜负大慧禅师托付宓宗的渡佛重任。” 渡佛,是宓宗开派的初心,是天佛释染为大慧赠名,留他在世的希冀。然如今的宓宗掌尊,所做之事犹挟冰求温,如抱炭希凉,为一人,毁宓宗万年清誉,陷自己声名狼藉,因此,众僧的感世之功,皆成徒劳无功。 世间本就是这样,若要苍生念你好,万行不得一步错棋。 了祖已许久未出过世,也未见过江湖的人,今日,算是一眼瞧了个大全。他以己现身,把众派拦在山半腰的崆竹门前。 众派以慕容邱为首,摆尾剑宗之后,这样的场面,得要六派的人才说得上话。 慕容邱起先见到了祖精神奕奕,也有些吃惊:“了祖大师终于肯出山坐镇了!”他两手抱拳,算是行了见面礼,怎么说,也算是旧相识。 了祖不予理会,两眼纵观天地云虚。 “明人不说暗话,慕容邱此来,是为武林讨一个说法。”他向后招了招手,“你宓宗掌尊行法有乱,不守清规,实在不能为武林的楷模,我武林的尊主,断不能是这样的人。” “正是!”其后,众人迎附。 崆竹门有雀,叽叽喳喳,待迎春。了祖认真听了一番,说得比唱得好听。 “晓得了。”了祖回袖拂须,颇有临驾仙君的风范。 这就了(liao)了?众人相望,皆等着后言。 反而是了祖见众人无动于衷,又问:“还有何事?” 慕容邱阴虚两眼,回:“了祖大师,我等长途跋涉,不是只为说这一句话。” “各派有各派的规矩,宓宗的规矩,不需他人来判,武林的,更不是我说,眼下,我宓宗掌尊不在长隐,一切,等他回来定夺。”紧接着,了祖欲迎风送客:“贫僧说得够多了。” 身后,吾悔领着宓宗武僧严守崆竹门,其余武门门尊,隐在后竹林里。气势得有,可就凭这些人,断用不着让他们看到宓宗的严阵以待。 “宓宗还尊这样的人为掌尊,了祖大师的授位之意,应给一个说法。”有声从天降,随着音落,人一个接一个,腾空而下,挡在慕容邱的前头。 是亓名,携天影之徒,征讨而来。 除了气宗,其余门派皆不由往后退了几步,仿佛是要给天影让出些宽阔的落脚地,可无奈慕容邱领人挡在前头,皆是徒劳。 “想必各派都有所闻,我天影不为尊主之位而来……”言下之意,瞟了一眼慕容邱,“只为本门在这场横祸中所逝的亡魂。” 他倒是会找修词,慕容邱望着亓名的背,自觉确实弱了几分。 “你还有脸找上门,若不是你设计引掌尊往洱城救人,那叛贼岂会折了?”吾悔飞声怒骂,持拳就要上前。 “吾悔。”了祖作势拦了拦。 “师父,是天影发悬影令在前,迫使掌尊破戒误规,那些人不死,就得是阿饶姑娘和掌尊死,天影妄图武林尊主之位,引整个江湖追捕掌尊,要论算账,应是我宓宗先讨。”吾悔鼓着腮帮直言。 要说这宓宗一派清门,为何藏着这样一个性情中人,众人不解,却也隐隐让这话说了个半通,为一个舞妓,天影的悬影令上,竟酬万金要净空的命。 了祖捋须,心想,要他,也是说这样的话,可断不会达到吾悔说的情绪,这个莽子,不失为好徒。 然亓名不易被堵上了嘴:“那是我天影自家生意的奴妓,我有她卖身契约为证,即便是天皇老子,也不能说要带走就带走,况且……”他恶狠狠地咬牙:“断尸也是你宓宗为保性命,不得不为的?” 听闻那雨影死状极惨,众人无不倒吸凉气,以慰己还活着的心。 “哼,死了才断,是便宜他了。”吾悔不消停片刻,咬牙以回。 亓名被这一语塞了半个石头,犹如待沸的煮水,怒气从七孔窜出,“本尊与你师父说话,还轮不到你插嘴,你这万佛门,是该好好考虑重立了。”言罢,偃雀在刀鞘中,敲壁作响。他以为,自己已忍吾悔许久了。 吾悔不惧,听话间危及宓宗,更气,也执起架势,要与亓名一战。 即便是白日,那浮光跃金之色仍耀眼夺目,数影恰如白昼飞星,往崆竹门而落。飞速之音再次入耳畔,有好些人隐忍不佳,捂住了头。 众人执眼,只见那一个个金臂铜身,赤腿铁掌的僧人,围聚一人,仿佛踏云而归的战佛。 是?是金禅法僧? 宓宗藏于长隐地宫的金刚佛身,世人皆只在经书中有所闻,是天佛留在人间,镇守宓宗的真佛。 宓宗众僧见状,皆执手拜礼,就连刚刚气盛不歇的吾悔也平了气。 啧,怎么偏此时回来。了祖默默屏了一口气。 数月不见,宓宗掌尊的突然出现并不光鲜,虽有金禅法僧相拥,可众人亦看见,净空的手臂身躯皆缚在层层跃金的筋绳中。 果然,论他是谁,都大不过已成佛的真身。 刚刚相互争语的崆竹门,静下来了。 “我等失礼,掌尊莫怪。”法僧道完,即刻收回戒法筋,束放净空全身,只那一刻,崆竹半腰,英气卷地冲天。 “回来的正是时候。”慕容邱向前后各道一句,心存邪念久远。 众人自是蓄势待发,各门各派,就等着收回那无上的至尊之位,重新一较高下。 往日以一对一有惧,如今,万人有理,众俘净空,他们想:不是大难之事。况且,还有气宗,天影两大掌尊为锋,刀剑皆在鞘沿。 净空刚回自由身,默默在衣下松了筋骨,后,怡然修理了一番那身不洁的衲衣,见有些污不好再拂,遂喊了吾悔。 吾悔答应,走过去,以为净空要换他衲衣,谁晓,前来只闻一句:“去取蚀筋珠来。” 朔古上魂,万物起初,愈是微小不入眼的生灵,愈能繁衍,有虫如米,靠寄养他灵体内,蚀筋为生,凡被寄者,需日日忍受蚀筋灼骨之痛,渡日如月,渡月如年,直至筋断骨空,留躯壳一具,闭目苍山。 如此烈性的生灵,早被收入宓宗俘珠内,生生脉脉,困不得出,蚀筋珠由此而来。 “要,要它做什么?”连吾悔这番血性的人也对那东西有所忌惮,不敢去拿。 净空两眼清渺,如海渊深邃,他移步了祖身前,看向师父收紧的忧瞳,自知确实不该,遂双手并作一,屈身请罪,言:“净空身为掌尊,触犯清规,自该请师父重罚,以示天下,以敬效尤。” 众僧哑然,连小小年纪的苦上也凉了背,吾悔咬牙大喊:“用蚀筋珠?那还不如去死!” 春华秋实,做那一场葱蔚洇润的梦,是得付出些代价。 汗流如泉涌,打湿了净空的眼,身上衲衣也湿成一片,只那不是汗,一身血色鲜红立在竹旁,惨淡如被唾的孽魂小鬼。 蚀筋珠如屑袭来,被钉入净空的腕筋,踝筋,余下数十,从躯体各部而入。了祖每施一颗,皆牵着众僧颤淋淋的心。 上好的一身武躯,本得天赐,后煅成钢,却在那一颗颗蚀筋珠的侵入下,埋下空骨之患,然今日,还只是这场重责的开头。 “我佛,终是要让苍生吞噬干净的。”慧寂不忍再看,闭目聆经。 “不就是几颗蚀筋珠吗?吞不了他。”吾悔紧簇着眉,这话,明显是在安慰自己。 然慧寂闭目半刻,才答:“我说的,是那姑娘。” 半个时辰后,当着众人之面,十六颗蚀筋珠皆钉入净空体内,一身十六颗筛眼,殷红刺目,顷刻沉璧入躯。净空始终立着,不吭一声,嘴角的隐忍把一切吞于腹中。 他得忍着,为师父,为宓宗。 若是不给这帮人一个面上的交代,长隐再无清修。 “师父!”见已结束,苦上哀唤,上前扶住净空,殷红的血,染了一手。 “扶掌尊回竹舍。”了祖吩咐。 苦上领命而行,可他二人刚转身,亓名作拦:“慢着。”他往前探了数步,心中掂量,此时的净空,正是除之的好时机,“你宓宗的罚领了,我武林其他人呢?账,得一门一门算。” 旁人皆不附和,可架势已全,有人想夺位,有人如熊胆滔天,想灭万佛之门。 净空想,他高坐武林尊主的数年,也曾为一些门派主持过不少正义,为饱受阴魂之扰的江湖驻地清荡无数妖魂。如今,那些人居然也行列征讨之队中,且在他苦受蚀筋之刑后,仍不念及曾受的恩惠,声讨愈涨,执佛之心愈浊。 贪妄之心,过了火。 偃雀率先出鞘,伏龙已然在手,了祖对峙同为六派的掌尊,只他与净空晓得,自己万敌不过当年。 净空捏住苦上的臂,额上青筋,根根盘如游龙。他想,蚀虫破壁,得要些时候,他应还能再为宓宗一战。 忽,一道跃金在崆竹门劈了半边天色,一半青一半白,金臂同躯叠成了高塔,横在众派与宓宗僧徒之间。 金禅法僧犹在,还能让这些登徒子扰了宓宗的清修? 不用多话,众人知道真佛厉害,无人再敢前。 只亓名,将偃雀在掌中盘了一个来回,他自知错过此良机,再难寻迹,遂向高塔另侧的人大喊,以此激怒,引敌自来:“亓名有一问,净空大师,我洱城蓬莱的奴妓,你准备何时归还?” 崆竹静了一刻,没人说话,皆等着另侧的动向,就连竹林的武僧也提着心。 青天一色下,摇变叶淋,逆流向天,只听“咔嚓”一身,围在天影旁的那一片竹林,皆拦腰而倒。 他说:“谁敢动她?破如此竹!” 第三十六章 尤物移人 - 误清规 - 彼鹿 “阿……呸!”茗官打了自己的嘴一巴掌,又觉不对劲,解释:“我不是呸你。”越描越糊,“慈音姑娘,我……” “私下叫什么都成,只是,当着别人得注意些。”茗官早认识阿饶,一时不好改口,情有可原。 “那怎么行,世子爷特意交代过。” 阿饶笑着欠身,算是谢过了他的认真。 “使不得,使不得,阿……嗐!”茗官又狠狠打了自己一嘴巴子。 “我是来向你打听,世子爷的喜好,往后大家一处办差,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先谢你好好照应。”说完,阿饶将两手相执腰间,恭恭敬敬行了礼。 她姿态有些生疏,却还是好看得迷人眼。 茗官见状,也行礼作回,“慈音姑娘说笑了,世子爷处处只为讨你欢喜,只求你高抬贵手,莫再与他过不去。” 阿饶避开这话,转问:“世子爷平时喜欢吃什么?喝什么?早晨几时起?入夜几时睡?身边伺候的,都有哪些人?跟着的暗卫有几个?” “世子爷……当真没有最爱吃的。”茗官摸摸头,倒觉得好像是自己不了解李承业了,“早晨也是爱睡到几时就睡到几时……入夜……更不好说,身边通常只有我,其余的人都是随时调配,世子爷好伺候,也不好伺候。”这话说的哭笑不得。 “世子爷乃气宗弟子,身边不需暗卫。” 阿饶都一一记下,嘴里默念:“世子爷身边没有暗卫?”与她所闻不符,可她不敢擅言。 “世子爷上气宗那些年,辰王和辰王妃可有不放心他?世子爷可还有兄弟姐妹……” “慈音姑娘莫再问了。”茗官连连摆手,又小声劝了一句:“切莫提辰王妃……若是王妃还在,世子与辰王恐还能父慈子孝的……” 茗官此说,阿饶倒是明白了,闭口再不提。这一番问,只当羞愧了自己,李承业于己,存有滔天的恩德,然自己对他所知却寥寥无几。 。 春日好像一下子就来了,柳亸莺娇送走了霜冷,水木渐明瑟,鱼鸟待复苏。 到西京,只剩下半天的路程,人亦愈发疲惫。 “到了到了!”听车外茗官欢喜地大喊,阿饶从帷裳探头,可西京的城门立得远远,细小如指。 “还早着了!”李承业乘马行过来,轻敲阿饶的脑袋:“进去,再睡会儿。” 阿饶不依,虚眼定睛,朝城门又看了两眼,只见恢弘的城楼下,有一群米粒儿大小的人,也往他们这边瞧着。 “我不困。” “我困,我进去睡会儿。”李承业作势要下马,阿饶这才忙把脑袋拎了回去。 李承业不想阿饶看到城门口相迎的人,不想她早早就背上心里的包袱。 “谁让她来的?”城下之人,为中书令袁怀之女袁柳云,正是李承业之妻。 “回世子爷,这回真不是我。”茗官常顶了这样的罪,“世子妃念您心切,一片好心……” 也不知总是摆出那副鸾凤和鸣的样子给谁看?李承业在心里嘀咕,若不是阿饶在,他早调转马头,往别处去了。 大概又行了一个时辰,袁柳云就在城门站了一个时辰,等人到跟前,脸上原本精致的妆,被风带走了一半。 “世子爷此行幸苦,陛下差人来说,先不必进宫复命。”袁柳云身着一薄薄的粉绿团花翠毛锦夹袄,脸旁缀有淡绯的胭脂,本极好看,可就是入不了她夫君的眼。 “嗯。”李承业眼里确实无她。 已不是第一次,他当着这样多人的面对自己冷淡了。袁柳云拿帕子往眼角点了点,已掩尴尬,“我……并不是来迎你的。” ? 于她,李承业仍无话,只转而向身后的茗官大骂:“是哪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与她说的?明日撵出去!” 茗官此时夹在其中,不敢否也不敢认,只能白白受着气。 “世子爷要纳人进府,得……得先问过我……”袁柳云怯怯的,帕子也捏得紧,说完,又悄悄伸了脑袋,往那架本是李承业自乘的车舆探。 “看什么?”李承业终于正眼看了她,然口气更凶。 这哪里像世子妃…… 阿饶坐于车内,早听不下去。 “是慈音少教,不懂礼数,该是奴家先拜礼世子妃的。”阿饶下车,轻步走过来,正欲行礼,却生生让正在气头上的李承业拦住了。 “做什么?我让你跪了吗?” 阿饶横了他一眼,却又顾及前人眼色,不敢更凶。 自阿饶下车,袁柳云的眼再未挪开,细眉如新柳,杏眼烁繁星,嫩肤如白脂,俏唇犹带蜜,原先,她也听说过倾国倾城的样貌,却不知尤物移人。 难怪世子爷的眼里总没别人。 “慈音?”袁柳云问。 “嗯。”阿饶笑得甜甜。她总是心思机敏,想着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世子妃既能让李承业欺负成这样,便不是恶人。 “我乃辰王府的世子妃。”声音幼嫩,“外头的人要入府……皆是要经过我的首肯才能……”气势实在称不住这话。 “嗯。”阿饶认真答应,算是也帮她做起了当家主母的样子。 袁柳云偷偷瞥了李承业一眼,又怯怯地捏了帕,身旁侍女默默点了点她的腰,似是打气。 “他……他说了不算,你要先问过我啊!”好不容易说完了,鬓下藏了紧张的汗。 “是。”阿饶嘴角抿了笑,居然是第一次遇到,比她还要柔顺带雨的女子,怪惹人心疼的。 “若是这样,也不必问了,世子妃不同意,我便带着她,另建宅开府。”李承业拉起阿饶的臂,往自己身旁移。 此景看得袁柳云更急,忍不住喊了出来:“我没说不同意!” “世子妃!”旁的侍女小声提醒。 袁柳云不理会,转而去拉阿饶的另一臂,两手挎住,像是生怕她随着李承业而去得模样,同她说:“我来迎你,也未给你带什么,只一样,原世子爷纳入府内的人,要经六府二十四审,查个底朝天的清白身,可依柳云刍荛之见……”她小心瞟了李承业一眼,“慈音姑娘晔兮如华,温兮如莹,我替你向太后做了担保,不日入府……” “不日?”李承业不满意,不日是几日,况且,要阿饶入府为婢,原只是他一句话的事,何需她自夸了这份功。 “入府,为世子嫔。”袁柳云闷闷地说完话,眼圈红红,可不想让人看见,扭身而去。 只见身后的侍女追上前,也不开心:“世子妃不是说好要给那女子一个下马威的嘛……” 阿饶怔愣原地,礼未行,威未受,白得了一个世子嫔的位置,与李承业面面相觑。 “可不是我说的。”李承业双手抱胸,强压心中狂喜,跷脚而归。 刚入辰王府,便有人上前来禀:“辰王本回府住了一段日子的,不巧前几日,往东垣去了。” 李承业不答,似与己无关的模样。 来人往他身后看了一眼,瞧住阿饶,“世子妃挑了几个伶俐的丫头,给……给世子嫔作侍女。” “不用,我自有安排。” “那院子?” “广寒阁,好好收拾。” “是。” 李承业一面走,一面替阿饶将一切打点妥当,当立正厅,忽瞧见一和尚站在里头。他侧头询问,有奴答是为辰王妃诵经而来。 “今日初一?”李承业问。 “十五了。” 每月初一、十五,便有僧往辰王府为已故多年的王妃诵经,此为定律,十几年不移。 李承业听答,有些恍惚,这一路慢慢悠悠,岂料多行了半月。跟着,眼又往和尚那处定了定,似有不满:“这么小?” 那和尚年纪确实不大,眉目显幼,看着不过十三四而已。 旁人不敢答话,只道还有客在等,李承业叮嘱阿饶在正偏厅等他,便随人先去了。 见厅内没了要紧的人,伺候的也都随着李承业去了,只余阿饶和小和尚二人。一时,小和尚两眼有些局促,阿饶反倒自在许多。 “小师父是哪个寺的?”与和尚打交道,阿饶驾轻就熟。 “监天寺。” 哦,原是名寺,她心内有词,埋了一路:“监天寺……可问江湖的的事?”阿饶隐约记得,那本是个求姻缘的好地方,只不知晓不晓江湖细事。 “施主要问什么?”小和尚反问。 阿饶四下看了一眼,确定李承业未归,轮到她有些不安,“我只是好奇罢了……听说你万寺之首宓宗掌尊……有些艳闻,可解决了?”她把那段长长的故事,缩成二字相递,却也不管恰不恰当。 小和尚点头:“了(liao)了。” “了(liao)了?”阿饶有些不敢信,“众派征讨宓宗?也了(liao)了?” 小和尚又点头。 或真是自己闭塞太久了,这两月多,跟着李承业总不便问,再询时,事情皆妥当了。 “哦。”阿饶没继续追问经过,左不过是江湖的争端,武强能破,凭那些人是谁,她瞧过净空的厉害。 然一旁,小和尚开始偷偷拿眼打量阿饶,他年纪小,可也知道,这才是正经的仙子模样,并不是什么蛇精魅子啊! 岂料,原是这三、四年,让阿饶有了许多的变化。传闻里,曾在长隐大闹数月的缠人精,早在某一刻,辞暮归他了。 小和尚凝了许久,仿佛忘了正事,两手磨蹭片刻,方从袖笼中取出一物,递上前,话全含在口里,说不出来。 那是一盅小小的玲珑琉璃盏,似葫芦状,底座有木雕的三层六瓣莲,灯芯点点,照亮了琉璃壁缀的琥珀珠,宛若寒夜里的唯一星光。 也照亮了阿饶的眼。 阿饶有些吓到,这样好的东西,给她?莫不是这小师父当她是辰王府的女主人了,“小师父,我只是这府的婢。” 小和尚没来由的点头,示意阿饶接下,“我寺佛灯只赠有缘人,不问身份前程。” “可……”阿饶有些受宠若惊,两手摆在腰间,好不自在,“可我,连奉寺的香火钱也没有……”脸上漾起的微红满是羞愧。 “我佛慈悲,世人皆是可怜人,只当是,是为你亡故的亲眷所奉,实乃佛家该行的感世之责。”小和尚将佛灯稳稳放入阿饶的手,面上忧丝,以行礼作掩。 阿饶好像一下就明白,为何这世间的人,并不都是闳识孤怀之士,却无论老少尊卑,皆存崇佛之心。 有佛在世,抚绥万方。念他也能回归善我,终其之责,忘了她,也算是自己受这份佛灯之恩后,该还的人。 她手捧着这份温热,不知该如何递谢话,眼内湿润,自觉有失礼数,阿饶清了清嗓,问:“还不知小师父叫什么,我虽无重谢,可遵礼,应记着小师父。” 小和尚顿了顿,以为她哭过了,后又思量,可想想,得答应:“贫僧苦上,施主有心。” 第三十七章 佛灯 - 误清规 - 彼鹿 宓宗长隐的佛灯,只供万佛,连皇家请的那一盏,也实为天下苍生而赠。 苦上不知自己该不该给她,可师父的令,说到底,万不能违。 以前他总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能俘获宓宗掌尊,甘愿为她承受十六颗蚀筋珠之痛,甘愿被天下苍生,唾骂乱僧。 在那之后,他的师父又忍着蚀筋灼骨之痛,为这女子亲点了一盏无上佛灯。 真真,尤物移他。 宓宗所引的每盏佛灯,不似寻常寺庙,灯芯皆一分为二,一芯随求供者,一芯长留宓宗,在此高古空灵之地,受众佛僧日日诵华经为助,才得续长亮人间。 然阿饶的另一灯芯,藏在净空的心口,它的长亮,靠的是净空以佛脉相灌,灵力为输。 苦上仍记得,去之前师父叮嘱他的话:“你只管告诉她,是为她亡故的亲眷所奉。”净空摸了摸自己的鼻头,似笑非笑:“她若是哭了,此后说什么,你都答应她,她便好些。” 他这是又想起她的脸了。 “师父……不想亲自去见见她?”苦上捧着那盏小小佛灯,又仿佛捧的是净空的姻缘脉,无处可安。 “不想。”净空答。 苦上腹诽,心想都是这般尊位的人了,怎么还撒谎,他倒不如说: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岂料净空又说:“不是不能,确实不想。”手隔了一层皮,有筋在跃,蚀虫浅浅,繁养了周身。 这下,苦上明白,于师父面前,藏在心里的话也不能乱想了。 万里蹀躞,以梦为归,经两月的隔世门思过,净空想好,再不见阿饶,阿饶的八方困境,皆让他燃在佛灯里,即便相隔甚远,他自信也能为她守这一世清恬。 苦上再回长隐,山间换了他色的天地,莺时物色皆正裴回。 他先往竹舍去回师命,可见屋舍院落皆是空空,又往北山去寻,路上,不巧撞上了吾悔。 “去哪儿?”吾悔刚坐了半日禅,脸色疲惫得很。 苦上回他:“师叔,往北山。” “我老不见你师父,也不见你……”吾悔个高,一把按住苦上的头,“去哪儿了?” “哎呦!”莽子手重,苦上要命地叫唤了一声,很不高兴:“我师父,你该叫掌尊!” “哟!小子!”吾悔仍没撤手,反倒压得更重些,“往日求我教你冥鲲御海时,怎不见你去求掌尊呢?” 苦上被压得弯了腰,声声叫苦,末了,还不服,反噬一句:“教也是教个一招半式,再不求你……哎呦!” 吾悔的气上来,手没得轻重,此时,苦上若是再软言也没了用,何况,他自命为宓宗掌尊之徒,从不服软。 三月的竹叶,总要嫩些,叶影穿过眼轮,强劲如刃,划破了吾悔的衣,另一叶,朝着吾悔压人的手而去。 “师兄。”这一声似是提醒,更如警铃。 “晓得了。”吾悔望着从林间归来的身影,躲了飞来的叶刃,收手前,仍不忘摸了摸苦上的头,“逗他。” 苦上用衲衣使劲擦了擦头,气得面红耳赤,欲告状:“师父……” “为师给你留了课业,在北山洞窟。”净空示意他快去。 苦上仍在摸头,他想问,北山的洞窟,无论大小,加起来上百,是哪一窟,可净空不给他多余的问,“太阳落山前,我自会来查。” 明白了,这是让他一窟一窟地寻…… 苦上灰着脸走了,并未复净空的命,他晓得,净空不想让他人知道佛灯的事,也算是他师徒二人的秘密吧。 吾悔多日不见净空,今朝看来,他筋骨有力,御叶得心应手,心大为宽松,“想那蚀筋珠也不过如此。”他面上高兴,是为自己的师弟重回清门。 净空的脸,如今消瘦更多,可面色较往日白些,应是在那隔世门里的二月养出来的。他悠哉地立在原处,似一个寻常家的白面公子,对佛悟禅许久。 吾悔也跟着立在那儿,没移半步, “走了。”再没过片刻,净空转身就要离去。 吾悔瞧太阳落山还早,便问:“这又是往哪儿?” “去查苦上的课业。”话后,再无人影。 留下吾悔又悟出一番道理:这才多久的功夫,要做这掌尊的徒弟,果真不易。 苦上运气不错,只寻了不到二十窟,便得见净空留在岩壁的行功幻影,招招式式,犹真人在眼前般回放。 是冥鲲御海的第一式!苦上一脸骄傲,果然师父的修为就是不一般,只听他与吾悔拌了那几句嘴,便即刻幻影在窟。也算是他此番长途跋涉,赠女佛灯的犒劳了…… 日朝有落,太阳已落了半山。净空再过来时,苦上久思不得解。 “哪一式不明,行给我看。”净空见他面上多疑问,可也懒得听他絮叨。 苦上闻言,依着葫芦,描了个正经的瓢,一招一臂,一式一躯,很有样子。 尚可。 净空想:原收他为徒,倒是没错,颇有慧根。他一面点头,一面转身,正要走,又想:为人师表,还是该有个正经的样子,问:“你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苦上摇头,又点头:“此明白了,还有彼。” “好好问话。”净空之词,明显又不耐烦。 “师父,我禅课不好……”苦上自觉入的武门,可他年纪尚幼,需得兼修,每月那五日的禅课,算是要了他的命了。 净空不悦,“你所见的每门门尊,谁不是到今时之位了,仍需兼修他门,就连为师我,也不得缺席禅修。”说完,又转了身戒告:“下月起,每月多修两日为补。” “别,师父!五日已差不多了!”苦上又叫了苦:“是我瞧见岩洞上的法华经文……似有些不对。” 苦上指了岩顶上的字,念于净空:“世尊,惟愿说之,惟愿说之。今此会中……如此人等,必能敬信,长夜安隐,多所……多所扰益?” 扰益? “苦上才被慧寂师叔罚抄经文百遍,依稀记得……苦上以为……应是‘长夜安隐,多所饶益’……”苦上百思不得其解,他想,师父怎能错呢? 莫不还是自己那百遍的《法华经》皆白抄了。 净空立在原处,眼不得观。那句“多所饶益”,即刻又幻了一张脸,浮在眼前。 她总是笑笑嘻嘻,眼眯成新月,之后,多是怒他的泪眸…… 如此想来,怎么不是“扰”呢? 苦上再回头,瞧见净空也在往岩顶看,他在等师父给个定判。只见净空默默呵了一口气,终如他愿,指了岩顶经文,道:“按此,再抄百遍。” 。 夜里,不知到了几时,净空才慢慢悠悠回了竹舍,见月下有人影,他把微喘藏了起来。 吾悔蹲在屋舍前,数着竹丝,看已恭候多时。 “师兄好精神。”净空递了一句,算是招呼过他了。 然看见一身白裟的净空,授业入暮而归,吾悔烦惑更浓:“不用授课教武带徒弟,怎能精神不好,我想不明白,为何他们都不愿做我徒弟。” 一年前,众僧徒求师,禅武二门,各五位门尊,唯吾悔一人,一个徒弟都没收到,求入净空门下的,逾百人。 原以为他逍遥自在,心高阔海,并不在意,净空从未准备宽解的话给他。 “苦上那臭小子,说我教授不精,原那式冥鲲御海,我练了千遍万遍,没人比我更详。”吾悔指了净空,道:“你也不能。” “师兄该修禅课了,何苦与我那劣徒过不去。”净空摇头,走过他身,移步往屋里去。 吾悔的眼思来飘去,皆落不着地,只见竹林颜色更深,想众人应都歇下了,“不如……你帮我瞧瞧,我有没有一个做师父的样子。” 话毕,他跳至院中,展开鲲翅,闭眸思风。 净空瞧他架势,不得不劝:“师兄,暮不思榻,有违修佛。” “哎!不行不行!”吾悔放下臂,往净空的方向行:“你过来,随你出一招,我来接。” 这吾悔!竟蹲起马步! 越来越不像话! “你净空,你这人没劲,若是要选,我更喜欢在江都的你。”见净空久不架势,吾悔急了:“怎一回长隐,就是禅课修佛…..没劲,快来。” 净空无奈,立在原处,抚了抚心口,做意识渐迷状,“师兄,我刚受过蚀筋珠之刑。”向吾悔摇头。 吾悔见状,方收回马步,“对对对,差点儿忘了,你好生休息。”说完,这才爽快地转了身。 净空终松了一口气。 吾悔一边往回走,一边想今日苦上对他说的那些话,忽又想起净空御叶时的功力,游刃在天地,有余入躯怀。他暗自琢磨了片刻,往回的步子越来越缓。 净空的屋子已点了灯,他早有些口涩,终得空往茶盏去,可人刚行几步,就感从后而来的掌风十分强劲,恍若一头驾在虎躯上的倔牛狂奔,丝毫不减,直直朝他而来…… 既已感到,净空本想避一避,然避之有缓,那头倔牛的速度和力量,皆让他吃了一壶好的…… 哗啦啦,屋外的新叶,顺风扬起帆,一致地惊诧,迷了该有的方向。 就连吾悔也同它们一般,痴口僵身,惊魂四散。 净空有些难堪地坐在地上,一身白裟破了好些洞,他硬生生地挨了吾悔一掌,连衲衣也勾了丝。 “师兄,此不厚道。” 吾悔若是没看错,净空笑了,那笑里的无奈,再藏不住。然吾悔更是局促,忙跑过去扶他,“你……怎么不躲!” 净空仍在笑,心想:傻子才不躲。 吾悔粗莽,拉人扯衣,更不好看,净空的狼狈也愈发不堪,他欲推开吾悔,吾悔错以为净空恼了,更不放手,衣襟拉扯更凶。终在拉人而起的那一刹,吾悔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灯芯如丝,盘若脉河,引在心口下,随心跃搏动,忽明忽暗,每一亮,皆耗着净空的灵力。 “净,净空!”吾悔盯其怔了一刻,遂大怒而斥,那一声震吼吓坏了旁的一切。只一眼,不需多问,他便明白。下一刻,更发了疯似的冲进屋里,到处去寻。 “师兄。” 吾悔将其床塌上的被一脚掀起,抛于屋外,经台、蒲团,就连佛供,皆被一扫入地,查了个遍。 “佛灯在哪儿?”他找不到。 净空扶着屋框,蚀筋的痛,快让他立不住了。 “走,现在就去找师父。”吾悔见已不好寻,即刻冲过来,一把抓起净空的腕,又喊:“还俗。” “师兄,寻常寺庙,皆奉佛灯。”净空挺不住,却仍使了气力强按住吾悔,若不是他今日从北山往来数个来回,多废了些心力,也不至于躲不过吾悔那一掌,更不至于让他发现这佛灯。 “宓宗长隐的佛灯,他们也比得起?长隐十年只奉一盏佛灯,还得万僧共诵经文相续,净空,你为她奉的,是你的命!”说话间,吾悔朝着净空的心口,又是重重一拳。 净空隐忍而接,按住心口翻上的气血,勉强作答:“这盏,我自己奉得起。” 第三十八章 厉害的女子 - 误清规 - 彼鹿 辰王府有春夏秋冬四园,早春的园子景色最好。 李承业刚从宫里回来,经过游廊下,看见鸳鸯湖边的白衣袅袅在赏园,便停住了脚。 “瞧什么?那么好看!”他走过去,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一阵袭人的蜜香扑入鼻。 人转过来,倒是他尴尬了。 “世子爷。”女子黛眉杏眼,浓睫闪烁,微微欠了头,算是行礼,抬首时,不藏笑。 李承业躲闪了眼,以掩饰自己刚刚的眼拙。 此女子是阿饶的侍女,名唤影香,刚刚,李承业误将她的侧影看成了阿饶。 “世子爷,奴婢这就走了。”影香仍带着笑,故意将眼眯成月牙。 这番做作,李承业觉得实在刺眼,可人是他亲自挑的,遂将眼放向湖底游鱼,眼不见为净,问:“与世子嫔说了吗?” “嗯!世子嫔还让账房支了我许多银子,给我爹瞧病。” “嗯。” 游鱼一只两只,聚了起来,本是温静的湖面,一鱼忽跃尾纵身,把旁的都吓跑了。 “我头一次看见这样好看的园子,入府数月,要走了才得空仔细瞧,也不知……往后还有没有机会回来……”她有些舍不得,可眼里全是李承业的影子。 李承业本不是个严肃的人,可在她面前,多是不显温态,不似对着世子嫔。 “一路小心些,若是你爹,治不好……死了,便回来吧!”说完,李承业又往游廊,往飞仙阁去了。 他以为,阿饶用惯了手,换她做什么呢? “是!”影香得了这份诺,便宽心了。 李承业走到游廊尽头,忍不住回头去看,湖边女子,无论是身型打扮,还是脸廓妆容,同阿饶如一胞姊妹,连自己也不好辨真。 。 李承业是早晨进的宫,阿饶想给自己的侍女支了一些治病救命的银子,本想去请示袁柳云,然世子妃今日回娘家了,她无人能请,只得自作主张,心里很不踏实。 影香走后,她又问了茗官几次,人一直未归,实在坐不住了,才决定先往书房去等。 她这世子嫔做了三个月,身体实在舒坦,连喝口茶都有人送到嘴边,更何况被捧在众人手心长成的李承业。她想,上一世,这冤家得是做了多大的善事,才投了今世这样好的人家,娶了这样温柔敦厚的世子妃。 要说袁柳云,确实是个不错的姑娘,自阿饶入府,从未有过一丝刁难,可也从不献虚情假意于阿饶,试问谁能同共侍一夫的人奉真情,称姐妹呢? 阿饶觉得,袁柳云已很是得体。 既已入府三月有余,阿饶晓得,这些屋内的陈设,动不动就是千年紫晶,或是官窑稀瓷,不好碰。遂只乖乖坐在李承业的官帽椅上,乖乖等着。 眼,不自觉地多看了些…… 桌上有书,名曰《朔古谭》,正翻开的那页,讲的是朔古上魂的某类灵虫,如米粒大小,靠寄养他灵体内,蚀筋为生,凡被寄者,皆成其繁衍生息的母体,供筋送骨,此后,要日日忍受蚀筋灼骨之痛,直至筋断骨空。 筋断骨空? 那不就是死吗? 阿饶接着往下看,此等生灵,原为创世女帝所造,后被宓宗僧徒所俘,因宓宗有感世之责,只将它收入俘珠内,生生脉脉,困不得出。 后名曰:蚀筋珠。 这样的东西,宓宗还留着它的命,阿饶有些想不通,若是落入不轨之徒手中,亦或是有谁中了这蚀筋蛊……阿饶打了个寒颤,还不如死了算了。 阿饶看得入迷,未发现有脚步移近,正翻页时,脚边落了两张折得四方整齐的字条。她弯腰去拾,隐约看到里头有几个熟络的字,忍不住打开。 一张写着:蚀筋珠。 一张写着:宓宗。 她紧了眉,探不透其中深意,然此时,正有靴入眼。阿饶吓得起身时,撞了头。 李承业绕桌走过来,替她揉了揉,眼却是看得她手里的字条。 “怎么不出声?”阿饶有些埋怨。 李承业从她手里拿过字条,看清了上面的字,又往桌上瞧,那本《朔古谭》正正好好,还翻在“蚀筋珠”那页,书上的字,只有真正晓得的人,才犹冰撼心。 李承业把书合上,以掌按桌,口气不太好:“你都看见什么了?” 阿饶仍揉着头,并不察觉,“喏,都看见了。”她指了字条。 李承业神色不好,又问:“可心疼?” “岂止心疼,连着筋,肉,骨,都疼。”阿饶想,谁若是让蚀筋虫缠身,那啄筋躯空之痛,生死不如。 听她语气这样轻松,李承业放了心,把掌中余的那张字条捏藏入袖口。 她没看见。他肯定。 李承业暗吞了一口气,这才伸过手,继续去揉阿饶的头,“敢问夫人,需要请大夫吗?” 一语吓得阿饶哪儿也不疼了,只拿手去捂他嘴,乖责:“胡言乱语,要害我活不成的。”谁是他夫人,他的夫人只有袁柳云一人。 “这话是拿我当摆设,有我在,谁还能动得了你?”李承业道。 阿饶撇嘴,故作博识样:“如今我来西京了,自是晓得,世子上头,还有亲王,有皇子,帝裔……” “就连府内的事,辰王也交代了,全凭世子妃拿主意。” 阿饶伸出一指,在李承业的眼前摆了摆。这是在笑话他。 李承业如被打了一闷棍子,堵得慌慌,然谁让他在自家老子眼里,确实不靠谱些。他猛地抓了阿饶的指,将人扯入怀边,欲扮一回浪荡子,将阿饶抵靠书桌上,身往前倾不止一拳,仿佛要压着她,道:“那也在你上头。” 阿饶又吓了一跳,颇为后悔同李承业开了这一玩笑。她推,他反倾得更深。 自己的妾,有何不能? 李承业的手,爬上了阿饶的纤纤细腰,为免她靠上桌上的砚,李承业贴心地用另一只手接住阿饶的背。 他若是再近一步,便要打破他二人心照不宣的规:李承业从未行过为夫之权,阿饶也未尽过良妾之侍。 是否要在今日?阿饶咬着唇,背已失去了力,任由自己躺在李承业的怀中,有发丝调皮地沾到砚上,好在都是墨黑色,并察不出来。 李承业靠身更近了些,他等着阿饶露出悍妇之色,踩踩他的脚,也把他骂骂醒。骂他切莫再沉迷不悟,骂他莫忘前路荆棘。 然那姑娘,竟隐忍地把自己的嘴咬破了皮。 李承业闻之苦笑,真真讽刺至极。 他扶起阿饶的背时,让其发上墨汁脏了手,便索性绾起她的发,放在手里,替她擦干净。 “那和尚,可有我对你这样好?”李承业摩着一手墨汁,越摩越黑,忍不住问:“阿饶,我可是好多人的如意郎君。” 这本是实话,西京名门官邸,哪一个不想把自己女儿嫁给辰王世子呢?可也不难揣测,她们大多想嫁的,是世子爷的名头,和辰王权威。 李承业继而把手上的墨擦在腰带上,彷佛造就了水墨织染的工艺,他瞧着,确实别有一番艺韵,“我这颗大树会一直在,只有时……多落了些叶子,你莫介意。” 刚刚的问是白问,给个台阶让她下吧! 可这方台阶更让阿饶狼狈,枉她总是一副俐嘴,眼下痴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这无端端的恩惠,是要让她受到何时呢? “云雾之盛,顷刻而讫,奴家也不用在世子爷这儿躲一辈子。”阿饶以为,江湖争端已过,宓宗之难已解,天影的筹谋已被碎,过不了多久,她也不用再留在此碍袁柳云的眼了。 “怎么不能?如今那和尚又护不了你,没有比我这儿更好的选择……” 阿饶随手抓起桌上的字条,捏在手里成褶,处处不悦:“奴家虽不是什么厉害的女子,可也不用一辈子靠男人。” 呵!李承业点头,反把她手里的字条拿回来,捏成了团,捂在手里,不知是称赞还是戏虐:“你还不厉害,拐了万佛门的宓宗掌尊数月,致他误规破戒,招整个天下非议,毁了宓宗的万年清誉,让他成了宓宗的千古罪人,阿饶,你往日说到的,都做到了,怎么不厉害?” 那是阿饶在凤宾楼与他说得醉话,如今,凭她一己之力,皆成了真。在听得那些传闻时,李承业早对她刮目相看。 “我最晓得你,你温柔,但不懦弱,善良,但不愚昧,往后,会更厉害!”李承业的话像一封信,存进了阿饶的心,她不敢回看,却也不能丢。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阿饶的渡头早是一片苍茫,等的却是望无归期的山中人。 然李承业更期待,期待阿饶如鱼鸟戢鳞潜翼,为他思属风云,他从不愿把阿饶养成笼中金雀,她的芳泽光辉应比现在更盛千倍万倍。 恍惚间,阿饶被执起了手,仿佛有人在渡她千万的力量,那些话,彷佛是有人在她耳边吹咒取魂,让她变得不再是自己。 温柔,但不懦弱,善良,但不愚昧。他说的没错,有人降世携责,抚绥万方,如今,她都晓得了。 可是, “世子爷,因为我,他成了那样的人?” 面如春雨急至。 “因为我,他做了天下最坏的事。” 暴雨在即。 “因为我,他连花姐都没放过……我才是那个害人终害己,十恶不赦的祸事精!” 阿饶嚎啕大哭,把泪洒在了自己的袖里,湿了个透。 李承业被突如其来的这场雨浇熄了,他怏着自己的神情,也未去安慰,满脑子只记得袖口里还剩一字条,三张方为一封信,连起来便是: 宓宗。掌尊。蚀筋珠。 第三十九章 血婚 - 误清规 - 彼鹿 时宜气暖,江都的四月天最招人。 如归阁重开之日,热闹了一整座城,三天三夜,灯火通明。月兔莲灯挂满了每一条巷,缦纱粉帛铺成了每一条街,皆是引人往如归阁去的。 “这死人殿的生意都有人敢接着做,不要命了。” “这可是块风水宝地,原先的老板娘在这里做成了一笔天大的买卖,一个妓,卖了五万金!” “五万金?”听此话的人,吓到了,原以为,最多,不过一万金。 “当街叫的价,我亲耳听到,那个妓子,叫……叫……阿饶?” 阁顶有月灯,既耀又红,阁里的人,个个被照得面色醉红,然有的人,是真的醉,随手扯了还在招呼旁人的妓,上手就摸遍了身。 一时,有人拉扯,有人怒吼,喧嚣杯碎,闹个不停。 “把你如归阁里最红的角儿,给老子找过来。”叫嚣声醉醉,可鸨母不敢不依。 做的就是这样的买卖,富贵闲人,文人雅士自然好,可进来的,若是粗汉,蛮莽,只要花钱,即便喊的是月亮,也得差人去做好捞的样子。 “这二位是五虎门的堂主,好生伺候。”鸨母推了二女过去,斜醉着的是五大三粗的两人。 “要那个,那个……阿饶!”其中一人浓眉密发,当阁醉喊,震了他人的耳。 女子笑笑吟吟,搭指在胸间,“奴家就是~”话音软得很,身子也柔,整身索性直接溜进了客官的臂怀。 …… 丑时,如归阁里醉生生的一片,醒了二三,酒池肉林之乐,总让人流连。 五虎门的那二位堂主赶着办事,依依不舍挥别了美人儿。 “还是江都的姑娘身子软!”五虎门分甲乙丙丁丑五门,各门二堂,浓眉之人为乙门大堂主。 另一人为同门二堂主,他嘬着嘴,仍意犹未尽,“诶!得是叫‘阿饶’才行。”说完,二人俱笑得放肆。 妓子误佛的故事早传得沸沸扬扬,阿饶的名字自是在各个妓馆被奉为头牌。如今,阿饶出自如归阁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如今,如归阁有十个阿饶。 大堂主憋得很,只身入巷子撒尿,天微微蓝,看得人又轻飘飘。他定睛看了好几眼,巷尾的墙头,怎么坐着的,又是姑娘。 他笑,刚刚的阿饶有些厉害,把自己的魂都拴牢了。 “等爷办完事儿,再来光顾你。”他抖了抖身,朝墙头递了一句,这样的身形,即便是个影子,也值得自己好好与她说。 墙头的人妩媚一笑,如雪夜妖狐,幻形窈窕,她本是坐着,后将手肘抵在墙头,以此拱了臀,“奴家能等,爷等着,就不焦吗?”说完,拍了拍臀。 大堂主刚刚拴好的裤腰,又要松了。 “你过来~现在就要~”指在臀上画着诱人的圈,看得人手麻麻的,也也痒痒。 男人总觉得,耽搁不了几时,大堂主以为这场温柔梦是天注定,得做了才算是顺应天地风禾。 他提着裤腰走过去,看不太清人的脸,只那道飞仙髻让他以为自己也快升了天,他去拉她的腿,她笑呵呵地躲,反让人心魂更迷。 “阿饶!”大堂主唤了一声,似是央求她放下腿。 谁知,她更调了皮,“抓着我,才是你的。”说完,站在墙头上,漾着裙就要跑。 大堂主到底有些功力,乘人说话的功夫,伸手一捞,便扣住了脚,哈!再跑不掉。 那个被唤作“阿饶”的女子惊叫一声,被拽后,踩了空,只得滑下了墙,倒人醉怀。 “乖乖的!我便轻些!”大堂主捧住香玉,心花怒放万丛,一头密发直扑入女子胸怀…… 二堂主在外等了好久,本想靠墙眯一会儿,便也懒得去催,眯着眯着,隐约听见有女子嬉笑,总以为是梦,忽,一声男人的怒吼震了耳。 他跑进去时,大堂主还有气,然心口被挖的两个窟窿,实在很深,人晃晃悠悠,指着墙头隐约的女人背影,颤喉递话:“阿……阿饶……”话毕,直接断了气。 二堂主大骇,也吓断了自己的魂,正要以剑相持,然大堂主身上的窟窿里,随血涌出一粒琥珀珠子,溜入他的脚底,人在慌乱之下不慎滑倒,以额触地而亡。 。 忪城有喜,坐镇城中百年的大武户,白沐山庄的二公子娶亲。庄门口持帖而进的人,面上皆是抱拳道一声“恭喜”,背地里却闲话几年前,白里荣和佟茵茵那桩未成的婚约。 赔了走商的运河线又如何,被一个老大还嫁不出去的的女子拒了婚,说出去,一辈子都不光彩。 “那位佟大小姐如今可嫁人?” “谁敢娶?厉害着了,听闻数月前,佟淮天可是亲自到长隐山下把他那宝贝女儿揪回去的……” “长隐?呵!和尚吃香啊!” 刚入坐,就听到同宴的人嚼嘴碎,青女不屑,摆了发尾向另侧,心下鄙夷:男人的舌根,该斩。 “师姐师姐,你瞧,佟淮天也来了!”旁的小师妹拉拉青女的袖,引她看,气她怒目回瞪。 然佟淮天的入场确实引了好些人的注目,以他的江湖地位,更不乏众人频频起身相迎。 佟淮天是同代亓名送礼的雪影一起来的,佟淮天一身青盔虎袍,雪影一身虹蓝敞衣,领低到了胸的位置。二人一左一右,一刚一妖,极不相称。 有人依稀记得,数月前,众派征讨宓宗,以天影和气宗为首,四海盟虽去了数个助阵的人,佟淮天却始终没有现身。 不止佟淮天,一直行在半道的繁渊也未见神踪。 许是世道难料,各人有各人的思量吧! 说起宓宗长隐,青女不免愁上了心,她想,那样柔柔弱弱,娇滴滴的姑娘,如今还活在世否? 原先,她遵循师命,离仓鸾往探究竟,然数月一无所获,直到听闻宓宗掌尊当着众派人的面,受了十六颗蚀筋珠的罪孽。 那阿饶呢?无人所得她的踪迹,直到最近…… 有闻在洱城蓬莱烟馆,出现过阿饶的身影,还有人说在江都,本要来给白沐山庄送贺礼的五虎门堂主,命丧其香裙。 “蓬莱烟馆的管事,死了。”旁又有人递了新的消息。 青女竖耳继续听,闻见“妓奴阴毒,有本事去找各派的掌尊寻仇啊!下贱胚子!” “啪!”她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拍,同宴的人皆看眼过来,“没有证据的事,莫瞎断。”她语气极为不好。 众人对笑:“证据?亲历者皆死了,仓鸾女侠不必认真。” 祸不殃己,人人都只当茶余饭后的谈资,再加些自我的荒论谬词,传颂百人。到头来,原先在青女心中手无缚鸡,梨花带雨的“小狐狸魅子”,竟变成了众人口中荒淫无度,阴险狠毒的妖奴。 世间本就是这样,耳听眼见皆可为虚,用心判?又有几人有这样的闲工夫? 天色渐晚,喜灯高挂,新人穿着大红喜衣,结对而出,在众人眼下,跪天地高堂,礼成。江湖人的叫好声一片,亮如洪钟。 此后,新郎君至每宴祝酒,不在话下。 看白里荣一表人才,俊目耀星,连佟淮天都不免心中可惜,无奈逆女,让祸僧迷了心。 宴间推杯换盏,祝语成双,白里荣皆一一收下了。轮到敬酒岳父岳母时,他已有些醉不当扶,此番联姻,白沐山庄联的是天山脚下的墓雪派后人,听闻新妇有四分之一的异族血统,美艳不能及。 白里荣的岳父墓嵩为人气豪,征得心满意足的女婿,十分欢喜,一口将酒饮尽,然回首,吓了其妻一跳。只见墓嵩唇角,须边到处沾着猩红的血色,再望向杯底,一层浓浓的血铺底。 “相公!”墓嵩之妻闻色吓退数步,颤了声, 然墓嵩只闻是他人血腥,遂执手,示意无碍,他捋嘴片刻,当着众人和新婿的面,吐出一物在手,擦开血迹,细细一观,竟是一颗清亮的琥珀珠。 “是谁?”白里庄主首先气极,俯众大呵,此举明显是有人恶意而为。 此时的满月升了个半空,众人从下看,刚好瞧见它立在屋檐之上,照亮了宴席。 “哈哈哈!白里荣,问问你岳父,奴家的血,滋味可好?”窈窕月影,音色鬼魅,端端坐在檐上,荡脚调皮,像一个混世的幼稚孩童。 说完,那道身影扬起了手,借着月光,让下头的眼都看见光滑的臂腕,触目惊心的血口子。 这便是恶作剧的人。 宴桌上,有好些曾受白沐山庄恩惠的侠士已看不下去,不约而同拍桌起身,然心有意,身却犹千斤重,脑坠入锤闷,体内如万蚁咬食。 “师,师姐……下……了药。”坐于青女身旁的小师妹缓缓垂下了头,青女亦用仅剩的那一点气力接住她的脑袋,湿湿的,人已疼得满身浸湿。 在宴的人,皆入了这药瓮。 “蚀筋的滋味,怎么样?”檐上的人笑问,乐开了花。 听闻此话,如佟淮天,雪影一般内力深厚的人,速席地而坐,止穴御筋。 佟淮天认得她,早那身影出现的时候,他便觉大为不妙,眼隐在眉下半阖,重斥:“妖女妓奴!”他引了众人恍然大悟,此女下了蚀筋蛊,原是为宓宗情郎所来。 “蓬莱那些肮脏玩意儿,我本不屑理管……”片刻过后,雪影自觉稳住了筋脉,他本是阴柔之体,最讨厌阳胜过愈,亦不似雨影,是天影中对那个叫阿饶的女子最无敌意的存在。 然她竟自找上了门,“贱奴!”雪影斥了一句,兰指穿过袖,一场春雪抱花之景,即刻上演。 白里荣在稳过自己的心脉后,终咽不下这口气,乘有雪影助阵,忍了全身的麻痛之感,飞檐而上,一心要拧断那妖女的脖。 飞仙髻在月影下模糊了发丝,不管是不是,青女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她忍着蚀筋的痛,拼命往前,想要看清些,然眼越用力,眸色越糊。 下一刻,檐上的人竟又不知死活地跳起舞来,嘴里哼哼唱唱,轻音成乐,孤苦悲兮。她的一弯腰一翘臀,如历历在目,青女记得,那是霓裳羽衣。 是阿饶, 是阿饶最喜欢的舞,她曾说,第一次见自己如意郎君,就是跳得这支。 白里荣上檐后,往跃动的女子靠近数步,他往前,她便弯身,他推掌,她便下腰,她的灵姿,总让他抓不在手。期间,她笑得更欢。 众人以为,对付一个奴妓,白里荣即便入了药瓮,仍绰绰有余。大喜的日子,她来闹场,该得主人家收拾,死有余辜。人都只等着,等着接了她滚下来的尸,挂于荒野鞭笞,也算是对江湖近日的轶闻有所交代。 然事事出意料,那位白沐山庄,此辈最厉害的少年公子,在娶亲当日,于自家屋檐,被一奴妓挖了心。 白里荣滚下来的时候,有好些琥珀佛珠随之而落,散落喜毯,如精灵跳跃。檐上的她一手捧着血淋淋的心,一手抱腰,从檐顶往下轻移数步,宴间竟有好些人,不自觉地退逃。 “只要是去过长隐,逼他受蚀筋珠之刑的?皆好好等着,命,我一条一条来取。”语妖如情话,冷凝惴心。 她递的话,原是为三月前,白里荣带了白沐山庄的门徒往长隐,在崆竹门前,眼看着净空身受蚀筋之罚,这便是她此行的目的。 喜烛在摆宴的院里亮得更浓,人也走得更近些,青女这下看清楚了,黛眉杏眼,浓睫闪烁,纤纤玉指沾满血,嬛嬛窈腰萦着妖。 她是阿饶。 第四十章 “佛灯嘛,我自有” - 误清规 - 彼鹿 “师兄!”李承业是急跑过来的。 “小子,结实了!”正厅里的人一见着他,便伸拳撞了撞他的臂,惊呼:“师父还担心你荒废了他的教导,依我看,是想你想坏了。” “怪我,未去看他老人家。” 来人是气宗守珩的门下弟子,名白煜,“光嘴上说可不行。”为承接李承业的自愧,他也递了句规整的话作陪。 二语过后,两人皆是生疏,方落座为掩。 虽曾在方台观同进同出,同吃同住,授业九年,李承业到底是皇家贵胄,只这三、四年的光阴,便又把他拉远了。 “师兄此来,专程看我?”李承业手指一抬,便有人递上了茶。 白煜看了看手中的盏,自饮了一口,笑:“美的你,师父晓得你受了皇命,不日便要往宓宗去请佛灯,如今不太平,遂命我带了人一路相随。” 三日前,李承业刚领的命,就传到气宗,派人来了?定是他那老子爹早晓得皇帝的这道旨,便早早去请了守珩。 “多谢师兄照应。”李承业端茶的手有些用力,杯在盏中晃荡了数声。 白煜仍是笑:“同门师兄弟,应是我谢谢你照应我。”他指了一旁伺候的人,为他斟茶递水端果子的,站满了一圈。 寒喧过后,李承业想起了正事:“师兄可是先往白沐山庄送礼而来。” 他记得白沐山庄与气宗有些交情,原先那件喜事,气宗定是要派人去恭贺的。 白煜点头,“好在要往你这处赶,我未作停留。” 喜事变丧事,任谁都不想亲历一场。 “万幸,蚀筋可不是小患。”李承业面呈庆幸。 然白煜摆手,接连摇头,“唬人罢了,蚀筋珠藏在宓宗,哪那么容易得?” 李承业挑眉惊异,“可我听闻,那女子……是宓宗掌尊的?”情人?恋人?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大概意思便是那蚀筋珠应从宓宗掌尊那处可得。 白煜未答话,把茶盏放回,似也在思量,气宓二宗,同源自朔古上魂,论名声,气宗一直有逊于宓宗,然论世功,一宗是渡佛之尊,一宗为武林镇根,无分高低。如今,宓宗身陷毁誉无徳的漩涡,气宗作为曾同仇敌忾,对抗孤煞渊魔的盟友,更不能像他派一般,妄作趋炎附势的小人。 然李承业的这一语推论,将正厅陷入沉沉的默寂,人皆哑了,好在阿饶来了。 “原我在穹丘之地,受饿兽追袭,幸得气宗弟子相救,理应出来谢一句。”阿饶今日着得那身淡彩百花裙,是李承业特意为她挑的,只两手抱拳,隔空一拜。 李承业暗责,怎像男人一样! 阿饶刚走进来就谢,白煜自然不知她是谁,眼望了望李承业,然有奴先提醒:“这位是世子嫔。” 哦,都有妾了! “穹丘之地贫瘠,少有人来往,世子嫔往那处去,是为了……”白煜瞧她一个弱女子模样,实在有些疑惑。 “小女子斗胆,也想看看江湖!”李承业笑望美人,替她作了答。 阿饶含笑不否,算是承认了。 白煜这才点头明了,亦对这仙子绰绰的娇美人儿有了刮目相看的姿态:“原也是走过江湖的人,师弟若是往宓宗请佛灯,可也跟着一道?”他想,这是十年才一遇的大场面,任谁都想亲眼瞧一瞧,即便不为那难能一见的佛灯,好些江湖女子,皆对宓宗掌尊的俊荣心有好奇,算是一桩趣事。 可话一出,再无人替阿饶作答,李承业抬手,又要了茶,厅内骤起的静默让白煜莫名,是自己说错什么了吗? 好在,还是阿饶解的围:“佛灯嘛,我自有,也不必都去他长隐请的。” 。 李承业送走白煜后,先往了书房,一进去,便看见刚刚先行告退的阿饶也在。 “白煜师兄呢?”她原以为二人会一道来。 “师兄住不惯府邸,觉得在外头自在,江湖人嘛,随他吧。”李承业径直走过来,蹲身拾起阿饶的裙角,裙角处的的海棠纹染了泥,颇为碍眼,再一看,连脚边也是脏。 “这是往何处去了的?又不好好走路了。”他晓得,辰王府的的道应处处都是干净的,莫不是她翻墙出院,踩了花盆。 阿饶原不晓得他是这样仔细的人,全身上下,皆映在他眼里,白白的脸,白白的衣。在辰王府的日子过得实在好,原先自己那有些凹陷的双颊又鼓成了一枚饱满的花苞。 该谢谢他,自己的大恩人。 “刚刚,你那暗卫来过,他给你留了字条。”阿饶指了书桌上的东西给李承业,眼盯着他的眸,未带情绪。 李承业本打算替阿饶抚去泥,可让这话定住了手片刻,转而问了一句废话:“你看见他了?” “嗯。” “他,也看见你了?” 阿饶扬嘴,只皮在笑,答:“当然没有,我躲在院子里了。”她弯身抖了抖裙上的脏东西,示意皆是在院子里蹭的。 原本,阿饶是打算藏着自己,好吓一吓回来的李承业,也以此探探他往宓宗请佛灯的事宜,说漠不关心,全是假的,可也只是嘴上探探,然不巧,那鬼鸦先来了。 李承业起身时,深吸了一口气,自顾往书桌走,果不其然,砚下压着一纸条,留了白白的一角。既然看见了,他便不避讳,原他也是晓得这女子的好奇心,况且,他即便当着阿饶的面打开,里头也只薄薄的三字:请佛灯。 没什么要紧。同上次她看见“宓宗”,“蚀筋珠”一样,三张字条才能组成一封信。 他与鬼鸦有过约定,从不在一张条上递完整的话。通常,一纸压在砚下,一纸放在梁上,一纸藏在屋后盆底。如无必要,他们也从不当面对言,鬼鸦神出鬼没,来时并无征兆,李承业也不能时时都在此等着吧。 看完,李承业也确定阿饶看到了,才故意又将字条随意插入原先的那本《朔古谭》中。其实,他倒不必如此,二人心照不宣,阿饶定早看过了。 一张写着“请佛灯”的字条,太过寻常,让人揣意的种种,左不过都是围绕着李承业此番往宓宗求请佛灯的事宜,无从遐想。 “气宗是名门正派,世子爷有眼光,求了个好师父。”阿饶盯着《朔古谭》,好似仍在为自己的没看穿不甘心,遂才没来由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那都是我那亲王爹选的,是他有眼光。”李承业缓缓坐下,顺手拿起旁的杂书,翻了翻,故作轻松。 然阿饶不认同此话,“依世子爷的性子,若是自己不中意,何苦憋了九年。” 李承业苦笑摇头:“我不中意的女人,不是也憋憋屈屈迎进门,做了三四年该有的样子吗?” 他的苦笑,一时映进了阿饶的心,让她不知道该不该宽慰。阿饶晓得这个道理,袁柳云是个好姑娘,可即便她是圣母降世,李承业一句不喜欢,就苦了这二人一辈子。 “好在有你,才没那么闷了。”李承业站起来,隔桌去拉了阿饶的手,捏在手心,揉了又揉,“五万金,可真没白花。”这是说笑。 阿饶总不理他那话,手荡了荡,甩不开,便又接上了树气宗为正派的话:“奴家往日有闻,两百年前,气宓二宗掌尊入世,灭渊魔于天地,救苍生于万难,实为武林楷模,虽世人总道,是宓宗的功劳更大些,可气宗代代掌尊,从无狭隘嫉恨的心思,就连……就连他既已将宓宗的名声败至此了,若是有气宗站出来领众派征讨,宓宗的难,恐不好轻易了(liao)了。” 阿饶细细道来,一语一次,皆用在刃上,生怕有误。 “那都是世人闲时谈资,又不是什么大仇大恨,气宗不至于。”李承业松了手,笑叹。 阿饶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心想:是,又没什么大仇大恨。 此书房有四盏及腰大窗,四壁通亮,白日无用点灯,什么都映在眼里,李承业见她久不走,料定还有他事,却想先逗她:“你也做回贤妾,去替我整理此次出行的衣物,长隐的气候湿温,你总归要了解些。” “嗯。”阿饶一口答应,倒是李承业没想到的。 “圣上有旨,命袁柳云一同前往,辰王府,我便交给你了?” “嗯。” 李承业看着一连答应了两声的阿饶,反而是自己摸不透她,不得不问:“我此去请佛灯,你真的不想跟随?” 言下有他意,是真的不想去见见他吗? 方才,阿饶当着白煜的面,说她自有佛灯,不必往长隐去请,李承业全当是说她给自己听的,然他觉得,当着他面,何必藏心。 阿饶微蹙着眉,还是不想让他人瞧见,似有万般矛盾在心,她眨眼数次,往李承业的方向行,两人靠得近了些,才说:“你带我,我便去,不带,我便留在这里。” 李承业踱步往回,把二人间的距离又拉远了些,似是试探:“那……便不带。” 果不其然,阿饶反问:“当真?”一双眸子说不上是什么神情,并无失望,也无丧气之意。 “当真。” 闻言,人更淡淡的,阿饶捏紧了袖,默了好半天,二人皆瞧不出对方到底什么心思,可她似是下了决心,才向前人递上东西,道:“世子爷何不看看那暗卫留给你的另两张字条,再做决定?” 第四十一章 赤子之心 - 误清规 - 彼鹿 两张字条在阿饶的手里被捏成了团,起先,李承业没有接,他懊悔是自己小看这个女子了,她既躲着鬼鸦,看到他放了一张字条在桌上,就应能看到鬼鸦藏的余下二张。 “我瞧你脸色不好,写的什么?”李承业顿了一刻,又带上笑问。 阿饶实在有些佩服他,能如此沉的住气,她便也抖着手,忍着心下愤慨,将二条一张一张揉平整,再摊开来,放于桌前。 一张写着:带阿饶。 一张写着:灭宓宗。 带阿饶,请佛灯,灭宓宗。 真真一个字都不用多。 书房彻底静默了,死物本无声,两个活脱脱的人,盯看着褶皱不堪的字条,像被缝了嘴。 还是阿饶先说的话,刚刚打开纸条的那一瞬,李承业的脸似是把一切都告诉她了,“世子爷,他不是你的暗卫。”阿饶记得,茗官曾说李承业为气宗弟子,哪需要什么暗卫,最初,她天真地以为,那是连茗官都不晓得的存在。 原先她不敢猜,现在她才知道,这些皇家贵裔,藏得都太深,那鬼鸦面如阎使,出手狠戾,守的定不是保护人的职,“他是你掌杀伐的手,是你藏在人后最阴暗,最见不得人的那面,是不是?” 不知哪时起,李承业的浓眉染上了恶气,朱唇暗仄,沉沉如戾。阿饶越想越伤心,好像一夕之间,他们全变了。 “世子爷,阿饶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走过的江湖也都是恬恬淡淡的,你别骗我。”她不敢信,李承业的深情用意,皆是为诓骗她而来。 千不该万不该,都是自己不该白受了别人的情。 往日,与阿饶,李承业总是一张华丽的嘴舍,今日,倒静寒了。 他琢磨着,该怨谁了,怨刚好自己深情相付的女子,早踏入了这场波云轨迹的漩涡,她陷得比谁都深,随星霜荏苒,竟成了致命一击。 既然她都晓得了,李承业自认不必遮掩,原先他一直犹豫,如今看,早该狠些心的,他去拉阿饶,二人行至西窗,李承业指给她看不远处,修葺别致的小角楼,“每入夜,我总在这处瞧,瞧广寒阁的烛何时起,何时灭,你若是熄晚一些,我便以为,我的小娇妾定又在想她的如意僧君,想得睡不着了吧……圣上派我代请佛灯,是我为你求的机会,我原就想好要带你一道去的…….” “我不!”阿饶狠狠打断了他话,“我不想见他,你也休要想利用我!”她紧紧扣住窗檐上的木刺,扎进肉里,越扎越深。 李承业去拉她的手,她不乐意,他便用强的,他才舍不得让阿饶受伤,“一个要死的人,我劝你见一面。” ! 那张写了“掌尊”的字条被李承业藏在书架上,一个雕成鲤鱼样式的翡翠盒,眼镶红宝石,鳍点玛瑙珍,玉洁如表,然里头装的,是李承业满满的不见天日心。 “宓宗,掌尊,蚀筋珠。”他摇头做惋,将字条扔给阿饶,“想想,喘气都是痛的。” 阿饶眼里盛了半框泪,若是往日,早洒得满身,然她脑袋清醒,告诫自己,那是净空该还的罪孽,只自己应替他受半分的。 她吸了吸鼻中涕泪,想起了祖说的话:“了祖大师说,他是佛骨在世,有他在,宓宗便稳如金港云山,你动不得!” “可他因我造的孽,天佛犹罚,若是还不够,我这条贱命相陪,也算不得什么。” 阿饶的这番正词很出乎李承业的意料,他以为,她会哭倒在地,心疼成数瓣,任什么都拦不了去见那和尚了。 然,她早不是那个只晓哭哭唧唧的妓奴了。她听禅论,悟修思,跟在净空身旁,她也晓得了什么是苍生,什么是万难,什么是天注定,什么不可为。 “都说宓宗掌尊厉害,可他连官银和市银都分不清楚,还不是让我骗得杀错了人。”李承业想想,也觉实在可笑,本是他手下的人愚钝,错放官银入花自怜的屋内,可那位四海盟的大小姐和宓宗掌尊皆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人,竟未生过疑。 “他罪孽深重,不能全怪你。”李承业摸了摸阿饶的头,已作安慰,“花姐屋里的银子,是我让人放的,是我让那和尚以为花自怜收了天影的酬金,他喜欢你,宁可错杀,也不留任何万一,到头来,还是他自己禅思不洁……” “李承业!”突如其来的真相,终成倾倒阿饶的大厦,她站不稳,亦看不清,前路和往来,到处都是骗语和陷阱。 什么质而不俚,赤子之心,真是天大的笑话。 “李承业,宓宗镇守四洲万年,须弥芥子,安苍生,渡万佛,他是云洲众人的心头灯,万年皆无愧于天地,你若毁了他,你皇家的天下,皆没得好日子!” 妓子小小,也能说出这样的话,也能教训他,李承业把手放在下巴处,来回拂睨,很不痛快。他以为,皇家的天下,要靠一小小佛门来守,本就是荒谬之举。 “百姓愚钝,朝廷昏庸,他宓宗的名声都让净空败成此了,万民和官中仍执迷不悟,日日盼着请佛灯。”李承业摇头不止一次,也不止一次劝了他那位帝叔,既无用,“那我,便索性灭了他。” ! “顺便,灭了整个武林。” 扶绥万方,是整个天下的顺应,是再无什么法外之地,万宗之巢,是再无武林。 阿饶有耳鸣,嘶嘶声缠着整个头,她从不知道,她原先认识的那个,不知钱财富贵为何物,唯愿做一方侠士的小世子,藏着这样的诡谋。丝萦茧裹,那一盘周密的棋局,竟是在他的棋盘上演。 李承业还是疼惜惜地把阿饶抱起来,放在其操谋论阴的书桌上,他为她擦干泪,揉缓了神,最后,抱入怀,他像是在打开身后的鱼式翡翠盒,把自己最心肝宝贝的秘密,藏了进去。 他不让别人知道,也不让自己忘记,只小声在阿饶耳畔说:“你得理解我,我娘就是死在武林的祸乱里,各门各派皆有份,一个都跑不掉,通通得陪葬。” 。 没过几日,往西华云顶请佛灯的仗队于西京辞帝而行。 年前,国师早带了众徒于皇宫东晖门先行前往长隐,因他们那一路要行的是三拜九叩之礼,所以便出行早些,眼下,应已在长隐山脚下侯着了。 一路虽风尘,然皇家的仪仗日日换新装,光鲜亮丽,以祭天泽,辰王世子领福寿路喜千百人,驱马为首,威风了万民的眼。 仪仗中,有一顶车舆,四卫在前,四卫在后,左右两旁,是持器相守的军中营守,就连世子妃的车舆,也没有这样里外三层的护守。 阿饶在车舆内,身子有些僵,出行二月,无论是过驿站,还是驻营地,她皆未出过车厢,铺地的狐毛垫子,有足足五层,隔音的蜀锦壁里,缝了厚厚的棉,那一车重啊,驮车的马频频吁吁。 阿饶本是躺在云里,可手、脚、躯,皆没得自由,两个月,舟车劳顿,骨劳成疾。 起先,众人只以为她是李承业醉宠的妾,往后,她成了犯人,被看得紧紧。 “世子爷!”午间休息,皆在用食,有侍女来禀李承业:“世子嫔说,想…….自己吃饭。” 李承业刚夹入嘴的菜有了些尚可的滋味,他抬头,盯着来报的白桃,不放眼。白桃被看得又怕又窘,心想,只是传一句话而已,莫不要迁怒于她。 原李承业是在琢磨,连小侍女都在可怜阿饶了。 他放了筷,往帐外一边行,一边说:“都端来世子嫔的车舆里,我同她一起吃。” 这些日子,阿饶实在有些狼狈,李承业体谅她,不让她下车舆,只送自己去陪。两月来,饭菜茶水都是白桃喂到阿饶的嘴里,阿饶从抗拒到不得不接受,最后,花苞一般的的脸,又瘪了。 车舆里,阿饶半躺着,目无神,像,像被俘的牲口。是李承业亲自为她解的绳。 “若是不合胃口,下一站到晋城,你想吃什么,先告诉我。”他又替阿饶擦干净筷子,规制了碗,只差将食喂到嘴里,可阿饶想自己吃才对。 阿饶的手有些淤青,被解绑后,她一直活络着腕。那些菜都是她往日爱的口味,李承业好像每天等着这一日似的,吃着她爱吃的菜,时刻备了两双筷。 “世子爷,遁形门门主出穴,看……也是要往长隐去。”车外有人禀。 李承业记得,潭州兵变时,遁形门遁地如渊穴,因此,护驾辰王妃的兵马落入一大半,使其卫队的兵力薄如蝉翼。然此后好些年,遁形门守窟如穴,过上了隐派的日子。 到底是佛灯有魅力。 “往长隐的门派够多了,能在路上解决些,就解决了。”他夹了笋片,放入嘴里。 阿饶还是先乘的汤,浅浅的一口,人好受些。她手垫了垫地,只觉又软又厚,又扶了扶车蜀锦壁,松松绵绵。这一切,皆像是在活动久违的筋骨。 “再喝一碗?”李承业想亲自替她乘,心里有些莫名的宽解,这姑娘,算是想通了。 阿饶遮了自己的碗,声音有些虚弱,却也倔强:“我自己可以。” 李承业点头,收回自己的手,他晓得,姑娘家难免还是存着些气,可又肯与他说话,那便是好了大半。想着出发前一夜,他抱她半宿,说了这辈子那么长的话,全是关于自己已逝的娘,她寒着心一句未附。 眼下,李承业松快地往嘴里送了一口饭,还有些甜。 “阿饶,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损。”他有过考量,即便那个影香再像阿饶,也是个冒牌货,即便能骗过所有,也骗不了净空。 如今,影香已为阿饶树了万敌,她已成众派万诛的对象,然为了引净空出手救她,李承业不得不送阿饶过去,那一场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除了灭掉整个武林,再要紧的,就是不能让阿饶有差池。 阿饶把汤碗放在食案上,咄了咄,无话以对,只觉得腹里暖和了些。她捧起碗时,白亮的瓷映有她自己的脸,额宽嘴窄,她看不清,好像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变了形。 她记得,江都有繁花,如锦绣蓝天,棉云盖地时,她以为这个全天下最大的善人,连眼都未眨一下,便赠了自己自由身。 孤女无生欢,她便把那天定为自己的生辰,之后,她又把今日,定为自己的死忌。 “啪”一声翠响,可惜那只白亮的瓷碗,被摔在食案上,砸到稀碎,阿饶猛地拾起一方碎片,就往自己的腕上划去。等李承业有所反应时,血已染红了阿饶面前的狐毛,那皮毛像是刚刚剥下来时,到处是血腥。 李承业一手挟住阿饶的手,一手把那方碎片捏在手里,狭小的空间,两人相互拉扯,他原不晓得,这女子有些力气,可他更气,做什么也不该伤害自己。他气得把碎瓷捏进自己的肉里,另一手用力推搡,阿饶被推出去,身子打在坚硬的食案上。 “砰”一声,悬在腰间的那盏琉璃佛灯磕了上去,状若游龙的细纹爬满了壁。 第四十二章 焚身 - 误清规 - 彼鹿 “噗!”净空口含鲜血,逆脉而涌,诵经堂内,于众僧目下,吐血佛尊。 “掌尊!”众人无不惊骇,一拥而上,好好的念佛僧,好好的诵经堂,好好的白裟,全搅进一片昏乱中。 任谁,最先想到的都是蚀筋珠的反噬,整整十六颗,是藏在净空体内的毒株。这是第一次,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后头,会一次比一次严重,蚀筋灼骨,直至身死躯空, 净空仅年逾弱冠,恐会成为宓宗历史上,唯一英年早逝的掌尊。 看到此景,最难过的是苦上,论那些人怎么说,净空在他心中的敬重,无人能及。可他自知从净空那处学到的,未及万分之一。 “掌尊!”吾悔扶住净空,心下哀愁,全写在脸上。 这吾悔!什么都藏不住! “我送你回竹舍休息。”吾悔说完,将人扶起,他拨开众僧,明显感受到净空身子的颤栗,净空的抖动如浪,也传到了吾悔这里。 众门尊领着僧徒让了一条道,皆等着目送净空的背影。 然净空没有走,他把掌搭在吾悔的手上,用劲捏得发抖,他的嘴白了,上面有零星的血沫,额头满是汗滴。 他的身子、胸口皆很痛,可他面色焦急不能自已,只顾对吾悔说:“师兄,她有难,你快去寻她。” 。 阿饶被李承业抱下车舆时,白桃吓哭在地,长长的血流滴在狐毛上,草地上,黄土里,好像一个人的血,就快流没了。 茗官见状忙请了随仗队侍奉的太医,看,不是一两日就能养好的小伤小患,这世子嫔与世子爷置气够久,也够大。 一整日,请佛灯的仗队皆未再行。 入夜前,白桃往世子妃的帐中回过情况,便又回来照看阿饶,李承业始终一刻未离。太医说,只差一丝,就要割到筋脉,他恨,恨不得捏碎她的腕。 然疼惜终究多些。 夜深时,阿饶迷迷糊糊,醒了,看见李承业疲累的脸,方晓得自己没死成。 “多谢世子爷又救奴家一命。”话虽虚弱,可阿饶满意地笑。 李承业像打了败仗一般愁,“何苦?”何苦伤害自己…… 阿饶翻了身,背过脸去淌泪:“你们都舍不得我死,都想把我养成笼中雀,可我宁愿死,也要自由。” 那夜,他二人的话只到此,无人再续,阿饶的自由终成了可望不可及的镜中花。 第二日再启程,阿饶还是被安置在那驾华贵的车舆里,眼下,再无绳索相困,她差点死了,却只换得了狭小的自由。 “世子嫔,太医进来换药了。”过午,白桃小心提醒后,方让太医入车舆。 太医小心进去,一直跪在狐毛上,不敢看阿饶一眼,那张煞白的脸,犹如半死的人。 “大人,疼得很……”阿饶眼角有泪,含着血丝。 太医已换上新药,小心包扎着,小心回:“已给世子嫔用过止疼的麻沸药。” “那烦请大人多用些剂量,也好让我安睡一些。”车舆内,阿饶确实疼得时时刻刻都在呻吟,这样颠簸的条件,及日夜兼程,实在不是养伤的正经日子。 白桃在外仔细听着对话,这些皆是要回给世子爷听的,世子爷把世子嫔当宝贝一样看着,可二人置的气太久太重,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白桃盼呀盼,直到盼到竹郊,仍不见好。然再翻一日,就到长隐了,她不晓得,都这样了,为何世子爷非要带着世子嫔,送她回辰王府,自己也松快些。 阿饶自受过这份罪,每夜里,皆是在李承业的帐中换药,过夜, 白桃明明告诉李承业,世子嫔疼得厉害,可当着李承业的面,无论是换药,还是包扎伤口,阿饶皆扭头不哼一声。 李承业看着阿饶腕上的伤,一日比一日裂得更深,脓血腐了旁边的肉,他不是没有过思量,然而,终无法许她好好养伤。 阿饶咳,血涌上来,浸红了棉纱,帐中的人皆看到殷红,本刚刚包扎完的太医委婉叹气,李承业的脸色又变暗了一层 。 “夜里,世子嫔恐会发热,便给她服这个。”太医走时叮嘱白桃,可白桃只当是为李承业听的。夜里守在世子嫔旁的,只有世子爷。 夜更深的时候,阿饶睡得半熟,耳边,全是帐外火把燃焰的声音,她翻身,背的滚热灼了旁人的手。 李承业探手到额头,被阿饶的埋头拒了。他夜夜和衣在她身旁,做着别的男人皆做不到的事,只看她看得入神。 阿饶轻轻把手脚伸出被,嘴里含气温吞,吐出来时,伴有细小的“呵”声。李承业知道,她疼得厉害,却又不愿他听见呻吟。 又不丢人…… 李承业霸道地翻过那面背,借烛光,看她一张脸通红,眉蹙得深,他靠近她的耳,耳尖有余温,“阿饶,求我,求我就让你好过些。”他也想知道,若是阿饶求他,他会不会心软。 然,原先委身妓馆为奴时,阿饶也没求过谁。 除了,那些“求求你了,净空大师”的话,是李承业绕不开的心结,她为什么就不能娇雨扮柔,推搡着他的袖,说: “求求你了,世子爷!” 想过,身旁皆无动静,李承业起身,上好的衣料相互摩擦,声响很大,他走到桌旁,倒了一盏茶,饮了一半,按下心中坎事。 “白桃!”他一面叫,一面走出帐…… 阿饶艰难地转过身,半阖开眼,隐隐约约看见那道背影渐远成光,隐隐约约又听到帐外窸窸窣窣的人潮,她忍着痛,往白纱包住的伤口使劲按了按,痛更钻心。 过后,她颤着嘴,一连“呵”了好几口痛气。 白桃只将药端来帐外,交给李承业后,便在外听候吩咐,她有些担心,然困意满满,想,又是一整夜。 世子爷哪里会照顾人?世子嫔能好才怪! 回帐后,李承业看出,阿饶起来过,桌上多了另一盏空杯,她给自己倒过一盏茶?李承业更不高兴,时至今日,她还未学会使唤人?连他都来伺候她了。 李承业走过去,将阿饶横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软绵绵的身子靠近他的怀,没有半分多余的反抗之力。 药是灌下去的,阿饶的嘴小,汤药从嘴角溢了一半出来,溢在阿饶的中衣与李承业的常服上。又灌,汤药流进了阿饶的衣里,然她已努力在喝,但胸间忽涌出一阵急促的咳,药从嘴里喷洒至李承业满脸满身…… 李承业哪里会伺候人! 他胡乱地把自己的外衣脱了,却妥当地替阿饶擦了中衣上的药渍,以额试温,滚烫地要命。之前,他嫌净空照看不好阿饶,然今时,自己更糟。 再把阿饶抱进被窝时,他觉得自己像是抱了一团火,在山间湿凉的夜,把人烤得暖烘烘。 阿饶入被的那一刹,人更恍惚,治病的药洒了一大半,人还折腾得够呛,就这样吊着半口气,拉了李承业的衣角,含糊有词:“净空……疼……” 李承业被这一声,又拉回了孤冷冷的崖,“阿饶,你再好好看看,我是谁?”他俯下身,把阿饶的头放进臂弯里,为她形成了一座环形的港,圈住她。 阿饶又支支吾吾,呢喃数语,脸颊像擦胭脂一般,有一座好看的粉红小山,隐约在香雾中。 李承业索性上了床,一腿压着一腿,侧着身,他躺入阿饶的一卷青丝里,鼻头磨蹭伊人耳垂,鼻息的气息如清风,让阿饶有一阵惊醒,只听耳畔传来轻语:“我是你的夫君。” 从前阿饶是白莲青蕊,此时的阿饶犹烈火焰心,引着蛾,她勾勾搭搭,扬着臂,似要挣扎起身,却让另一手把臂强按在枕间。 李承业的脸从耳畔,缓缓移至她的颈间,有情不自已的轻啄,贴脸,有蓄谋已久的深情涌动,暗流无能自持。他的一条腿,压在她一半的身上,此番情景下,不受控的力越来越狠,他怕压坏了她,便索性越过她身,压在空空的被褥上。 她的热,已通过这场即将打响的战役,传至他的肤表,烧得他,如蛾引火自焚。 李承业好像感受到,阿饶的腰在被里拱了一下,犹如被压制的蝶翼抖动,煽动起彼崖的狂风,卷过春季的新草花丛。 招得他,想要更用力些。 不知什么时候,阿饶的头滑至李承业的胸口,湿漉漉的汗,滴进她的眉心,她用劲抬头,狠狠咬了一口李承业胸口的肉,呻吟:“疼!” 李承业这才缓过些许的神,被他压住的那双手,血染红了半圈纱。她终于向他道疼了,然很不是时候,他有些不舍地稍停了动作,将阿饶那只受了伤的手,移到枕间另侧。李承业想要好好安置她,想要她的疼不来打扰他们。 还好,阿饶刚刚并没有再叫别的男人,否则,那圈白纱会染成一色。 待一切妥当,余下没走的路,还很长。 李承业半撑着身,看着那张娇如桃雨的面,突然有一个念头闯入,他的阿饶,是第一次吗?她与净空相伴数月的夜,都是怎样过的?他刚刚贴过,啄过的地方,是否早就有另一个男人…… …… 李承业掀开被,推倒了与阿饶相隔的最后一道屏障,四年前,阿饶的第一夜,乃至她身,皆是卖给他李承业的。 他早该拿。 “今夜闹得厉害,世子妃遣我来问,世子嫔是否不好,需不需送回西京。”袁柳云的侍女在帐外询问白桃,声音传了进来。 李承业因俯着身,汗顺溜入眼,有一大半皆附在睫上,焚身的热,烧得喉干涩如枯河。 “滚!”他沉吼一句,账外又安静如厮。 衣已全解,停在半空,难怪人说:“正妻多是用来扫兴的。” 李承业轻喘着气,下床,往桌边去,茶盅空空,已等不及唤人再送,只将就了先前饮剩的半碗,一饮而尽。 他觉得未能解渴,烦燥的眼往床榻看,那柔得好似一张狐皮的躯更撩。 账外到处是火光,犹如白昼繁星,李承业即刻吹熄了帐内的烛,刚刚的路,还未探完。 他寻着暗香而去,欲翻身上榻,再续风雨,然刚到榻脚,直觉昏天暗地,犹如帐倾。 第四十三章 无助 - 误清规 - 彼鹿 下雨了,行了这一路,皆是春风暖阳的好天气,偏在今日下雨了。 往宓宗长隐的皇家仗队里,到处在传,有个叫白桃的侍女,被罚了三十军仗,随行的太医,被直接仗死。这是求佛的大忌,若是让坐镇西京的天子知道,又要问责好多无辜人。 茗官刚去看过白桃,只剩半条命,两人一处当差好多年,也算是尽了最后的情谊。 李承业的营帐外站了好些营守,茗官走过去随手抓了一个问:“世子爷怎么说?” “两天,就给两天,找不着世子嫔,都没好果子吃。”有人垂头丧气,似已预料道结局。 “怎么说,也是世子爷自己睡觉的时候弄丢的,枕头边的人都能弄丢,还赖我们……”说话的是个新兵刺头,话还没收完,就挨了领头的一耳光。 茗官安慰:“世子嫔体弱,跑不到哪里去,你们且快去寻吧!” “能去的都去了,总不能放着世子夫妇的安危不顾,都去找吧,我们是顶在这儿挨骂的。” 茗官听完,决定不进帐了,只疾步往袁柳云那处递些消息,他早晓得,李承业这颗大树,已不替他遮阴了。 昨夜,那半碗茶里,让阿饶下了药,是太医给她好安睡的药,一次一点,她集了半个月的剂量,即便是一头牛,也扛不住那药效。 她日日忍着剧痛,夜夜整睡从未超过一个时辰,她怕自己疼的麻木,晕过去,时不时,又去抠烂自己结痂的腕,迫使清醒,她等了好久,终于等到这一夜。 这一夜,她逃了。 到今时今刻,李承业才算真正认识了阿饶。 “茗官说,应是天还未亮时跑的。”袁柳云的侍女得了消息来回。 “世子呢?不是睡在一处的吗?”昨日深夜,袁柳云依稀听见好些人来回传药,白桃一遍一遍地催问药好了吗,应是李承业着急。 “世子爷被下了迷药,是陈太医给世子嫔的药,这世子嫔可真有本事,连宫里的太医也让她害死了,啧啧……茗官说,眼下算是扎营在这儿了,人都去找世子嫔了,奴婢还不信,找不到就不求佛灯了吗?” “今日不往长隐去了?”袁柳云问,细算,到长隐,也不了一日了。 “今日,世子爷哪里还有这个心……” 袁柳云沉脸,不再多问。 每下雨,耳边到处是滴滴答答。帐中一片狼籍,仅有的被、榻、茶具皆成了李承业怒火之下的亡魂。他觉得自己可笑得要命,春宵一梦,是有人设的骗局。 他的轻啄,爱怜,以及赤裸裸的情深,在她眼里,比小丑不如。 她的逃,将一切幻影成泡,将他的一往情深说成笑话,给众人听。 李承业的人,沿线布防至长隐山下,阿饶要去的地方,要找的人,他皆知道,他张了天罗地网,拉成绫罗绸盖,只待裹着她回。 。 长隐山下的集又热闹起来了,来观请佛灯和诛杀阿饶的,混在一处,可说来说去,都是武林的人。 自白沐山庄的血婚之事传遍江湖后,各地又有血案频现,最后一处,是司冥门,其门主诸之冲虽保了性命,然被砍断了掌派的右臂。“阿饶”说,留他一条命,待初七那日,佛灯再现时,与他人的一起取。 往后,话就传开了,说的是妖奴阿饶要在宓宗开寺普度时,往长隐大开杀戒,救情郎。因此,好些要寻仇,或是害怕被找上门的,索性相约一道,早早聚在长隐,筹谋诛杀阿饶。 人聚着聚着,好像成了整个武林万众一心,替天行道的诛妖记。 因集中聚人早已负荷,所供吃食自然比闲时要多,况且,这些人不似宓宗和尚,皆是要吃荤腥的。因此,尽管此时大雨飘渺,肉还是整车整车地往此处运来。 “老三,刚杀的,我赶着给你拉来了!”老翁拉着驴车,从雨中来,停在一酒楼后厨门巷。 厨里的人欢喜点头,招呼着其他人赶紧卸下板车上的牛,牛破了肚,里头掏空了,脏器早拉去集市里卖了他人。四个壮汉冒雨过去,各抬一处,正将牛往下卸,忽见牛肚蠕动,抬牛脚的那人看见,吓跌在地。 有个人,一身材娇小的女子,从牛肚里滚落出来,老翁不晓得她藏了多久,只看见她满身满脸,皆是污眼的血腥,然看不清脸的五官,刚出来,混着牛膻味的人捂着心口,蹲于雨中吐了一地…… 阿饶始终没吃什么东西,胃里只反酸,脑袋嗡嗡响,借着雨水,脸被冲洗干净,腕上的伤遇水,是磨人的疼,然越疼,袁柳云说的话越清晰,她说:“同为女子,我不及你有份量,我帮你,是要你阻他作恶。” 这一路,若不是有袁柳云相助,她过不了李承业布的那层层关卡布防,定无能抵达此处。 “大哥,请问四海盟住哪家店?”雨中,阿饶有些抖,她害怕雨声太大,人听不见她说话,是拼力喊出来的。 她想,既然武林的人都来了,佟茵茵自不能失了这份热闹,她无能上长隐,但佟茵茵可以。 雨太大,到处是官家的布防,阿饶带着伤,直到天黑,才找到四海盟住的客栈。一打听,天影、移星、剑宗、苍鸾皆在这,她好奇,什么时候,四海盟也成了武林六派的座中盟。 前庭,众派掌尊正聚首议事,外头,全是各门守卫的人。阿饶见此,觉得正好,偷入帐房坐观片刻后,才往客房的方向溜过去。 可佟茵茵住在哪一房,她不得知,想来想去,觉得没有什么比等更妥当。抬起手,那卷破败的白纱已毁色不成样子,里头的伤,更不能用眼瞧。 未免感染,阿饶撕了裙角的衣料,换下白纱时,有棉丝黏在肉里,扯得她生疼。 等了一个时辰,连半个人影都没看到,阿饶有些泄气,遂强撑着身辗转几间客房外偷看,终识得熟悉的身影。 门是虚掩,似是在等人,这也刚好给了阿饶遣进去的机会。她开了一盏小缝试探,确定里头唯一人后,才大胆地将门推开半个人身,可刚淌脚进去,就招了剑影。 “谁?”人大吼。 阿饶闻影护住自己脖颈,于慌乱中蹲下,小声递话:“青女姐姐!” 青女的剑停在半空,却未全收回来,阿饶见状屈身跑过去,一把抱住青女的腰,她将头靠在青女腰间,似小孩在撒娇:“青女姐姐!是我!阿饶!” 阿饶觉得是天在助她,让自己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原先,她也没有想过,青女乃苍鸾女侠,是上长隐见净空的最好选择。 阿饶抱着青女,久违的桃角之香让她觉得安稳了好多,然她来不及叙旧,也来不及道清长长的原委,只催促了青女往长隐去,“青女姐姐,长隐……快去长隐找净空,皇家要灭了宓宗和武林,让他切莫中计……” 阿饶自知语无伦次,然她实在组织不整言语,她相信净空只要听此,就能有所防范。阿饶直起身后,又拉上青女的袖,道:“初七那日,苍鸾莫要去看热闹,恐会遭一派皆亡的灭顶灾!” 初七那日,正是佛灯再现时,初七那日,也是“阿饶”扬言要取了好些人性命的日子,还是眼下武林众派的诛妖大限。 青女持剑,始终不放,再想起那夜血月之光,仍心有余悸,忽问:“连苍鸾也不放过?”然原先上长隐逼净空受蚀筋珠之刑的,并无苍鸾。 阿饶点头,满眼皆是焦急,那日,李承业说在耳边的话又想起,“他要,要整个武林……”陪葬。 整个 武林? “阿饶,你未免太自信了。”青女摇头,眉间有惋色,她往日认识的那个娇媚子,怎说边就变了,“你做了这些事,是在害宓宗,在害他!” 只一语,阿饶就明白了,她有心辩解:“那不是我!你还不知道阿饶吗?我哪有那样的本事?” “不是你?那这是什么?”青女执起阿饶的腕,举在二人之间,那腕上的伤,正正好,印证了她的亲眼所见,“杀了人的手,一辈子都洗不干净,我不知你修了什么邪功,可你做了那些恶事,于情于理,我这一剑,皆不能放下。” 义正言辞后,青女情不得已,还是收了剑,她眼中有愧,愧对整个江湖,“可我的剑,不对阿饶。” “青女姐姐……”阿饶晓得,此情此景,没得解释,说再多,青女于她,已仁至义尽。那一轮泪,皆吞入这声苦言中。 “你走吧,我只当,原先我认识的阿饶死了,往后再遇,我恐不能有愧那些枉死的江湖豪杰。”青女寒心闭眸,只盼这女子能听懂她的话,走得远远的,若是邪功盖世,那便把自己藏起来,一辈子隐世简居。 她早知道这小女子多情,可爱什么人不好,偏偏爱那万佛门的掌尊!那宓宗的和尚,也是能与之撩情的吗? 青女气不过,把脸狠狠别过去,不再看那张“装得”可怜兮兮的面。 阿饶立在原处,糊了一脸泪,她放了掌中她人袖,又气又委屈,然心中也有了准备,这一路坎坷,恐才刚刚开始。 走时,她一步三回头,心里的难受已大过这身难挨的伤,她没了力气解释,说来自己也觉匪夷所思,只一面担心,一面往青女道了一句:“不管你信不信,只一件事,初七,你别去。” 第四十四章 一念清静 烈焰成池 - 误清规 - 彼鹿 阿饶退出青女的房门后,腿没了方向,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李承业利用自己,布了一个天大的局。局里,阿饶被传唱成厉害的角色,然她却被彻头彻尾蒙在鼓里。 她有些失魂落魄,脚好像踏着因她无故而逝的亡魂,那些枉死的人,要一步一步把她送往炼狱魔渊。 想到此,阿饶靠扶在廊柱上沮丧,炼狱魔渊,她离那无上佛殿又远了十万八千里,她又带给了他许多麻烦,真真活成了妓子误佛。 阿饶咬了咬唇,忽然决定再不去求谁了,她要亲自往长隐去,她恨不得下一刻就飞到他的身边。 腰间佛灯骤显,星星之火,亮成了暗甬尽头的光明。 一件混着皂角香的布衣从天而降,盖住了阿饶的头。 “要是再让我晓得,你只不给四海盟的人洗衣服,有你好受的!”男人骂骂咧咧,指着被盖了头的阿饶大骂:“去给洗了!” 阿饶不敢动,攥手杵在那儿,即便盖着脑袋,仍埋着脸不抬头。旁有好些人经过,皆天影与移星的弟子,有一小阵热闹。 这些人听见四海盟的弟子与客栈浣衣女过不去的骂语,凭空生出了几分出身六派的骄傲,笑,笑过便趾高气昂地结队走了。 阿饶被盖住了头,不晓得情况,当有人拉了一把她的袖时,她凭空抖了一下,那人说话的声音小且焦急:“快走!” 是阮从楼。 阿饶听出来,她也抓着阮从楼的袖,问:“茵茵……” “大小姐已让盟主关在四海盟四个月了,阿饶姑娘快些走吧,走得远远的!”阮从楼往四周看过数眼,确定无人,“别再与江湖沾上关系了!”这是他的忠告,这趟浑水,和着泥,行过的人皆要陷在里面。 好在还有人信她,阿饶不胜感激,然此情此景,已容不得她多谢,人已让阮从楼从客栈柴屋的偏门推出去。 最后,阮从楼朝他摆手,还是说:“快些走,走远些。” 。 阿饶从客栈出来后,预备往长隐去,那一路最要提防的是李承业的人。山下官道,旁门穴口,能行的道,李承业没放过任何一个缺口。 那些大张旗鼓的布防,全是他对阿饶说的话:莫想逃。 阿饶腕上的伤口,越发严重,原先快要好的时候,皆是让她扣烂的,眼下身子又苦又虚,她又盼着快些愈合。雨一阵下一阵停,裙角和鞋踩了许多泥,她像一个逃荒的难妇,全身上下,连着脸,全是不好看的灰青。 活了这些年,阿饶没这样狼狈过,也没这样坚强过,她卷进的恶遇,好像促她长成了一方韧竹。 可这颗韧竹实在有些累,人靠着山脚清泉边的岩石,歇了一会儿,这一歇,便顺其自然入了梦。 梦里,全是净空。 再睁眼,耳边唏哩哗啦,是水在敲着乱七八糟的鼓点,阿饶惊讶自己睡了很长的一觉,刚醒来时,半梦半醒,以为自己才入梦。 清泉上游,有人来来回回,全是小子,和尚小子。他们背着装水的葫芦桶,两手仍各提了一只,一个一个,依次接了泉水,往山回。 阿饶在岩石后看着,从衣制观,笃定这是长隐的少年僧。 “苦上……小,师,父?”起初,她刚瞧见时,也不敢确定。 苦上为这一行少年僧之首,忽听见一声不确不定的女声,众僧都望过去,只见一女子,从岩后冒了头,浅衣被染得脏黑,一双怯生生的眼里满是复杂的情绪,疑虑里透着幸喜。 即便狼狈不成样子,好端端的姿色还是像老和尚嘴里常挂着的,无辜扮怜的狐狸精。 苦上一时没认出。 “姐……姐!”舌在嘴里打了个囫囵:“你……怎么来了?” 阿饶即刻会意,半笑在皮,“爹娘说……说你在监天寺出家,我从西京,一路找过来,找了你好久……”眼望向苦上那身儒青武衣,再熟悉不过,“原来,你是入得长隐……” 苦上放下两手的葫芦桶,跳在石上往阿饶那处一面走,一面说:“姐!我好得很……”说罢,人已走到跟前,他仔细寻了寻阿饶往日的仙子模样,早听说,这仙子闯祸了,眼下却像是落了难。 “你快回吧!”苦上推了阿饶的臂。 想想蚀筋珠,这事可管不得。 “苦上姐姐,苦上出息,是宓宗掌尊门下唯一的徒弟,你放心吧!”有人冲这处喊。 这些长隐僧,既入宓宗,便是与前程往事,亲缘故里都割了联系,但有人万里迢迢来寻,也让人羡慕得很。 阿饶听闻又瞧了苦上一眼,更另眼相待,心下也恍然大悟了不少事情,“是,是啊!那我更要好好拜谢你师父才对。” “掌尊……”苦上原要说掌尊不见外人,话到嘴边又换成了:“你在此等等,我去回掌尊先。” 众人吃惊,想他到底是掌尊的徒弟,这样平白无故的关系也能去求掌尊见? 可谁知,这女子更得寸进尺:“我时间不多,等不及,现在就跟你一道去。”说完,阿饶捏住苦上的腕,也跳上了石。 眼皆齐刷刷地照过来,等着看苦上如何解。 “走啊。”阿饶似是要拽着他走的意思,如她所说,她时间不多,等不及。 “谁让你们放下桶的,提上往回走,要是让我追上,定回去禀了师叔罚你们一百来回!”苦上指着那一群人骂,三言两语就败了他们看热闹的兴致,众人讪讪而归。 苦上到底是年纪小,一脸怒喜慌张全挂在脸上,此时带这个女子上长隐,等于把宓宗开派僧祖大慧禅师的脸面都毁了。 阿饶看出了他的慌乱,决定乘胜追击:“你是他徒弟,定有办法……” 苦上摇头:“我没办法,长隐,你进不去。” 被阿饶捏住的腕又用了力,苦上看了一眼,反看到阿饶腕上的布带渗有血,他心有了丝丝哀矜,道:“你信我吧,就在此等,连佛灯都是我送的,掌尊我也能请来。”苦上说得真诚。 阿饶这才放了手,想:这是他徒弟,不好为难。 第四十五章 偏在今日 - 误清规 - 彼鹿 白煜本是遵师命,特地来护送李承业往长隐,然见昔日师弟一路皇家派头十足,护卫也够,便早早在半道上脱了皇家仗队先往长隐去了。但他在长隐下等了李承业数日,仍听说求佛仗队一直扎营竹郊。 眼看初七快到了,白煜往竹郊一问。 人在外帐中等,什么派头?连见一面都要恭候这样久,白煜有些不高兴,随侍的人看出客人脸色,忙奉上清茶解怒中气。 人在气头上,多容易坏事,白煜一边这样想,一边饮了数口清茶,欲消了自己的郁闷之气。 反而,让茶醉晕了。 这是李承业算计好的,算是念及同门之情,保了气宗弟子的性命。他想,待他灭了整个武林,若是其师守珩愿意归顺朝廷,他也可以独留气宗一脉长存。 待将白煜安排妥当后,来人报西华云顶也已归置完毕,眼下只剩,只剩寻个替死鬼。 这些日子,袁柳云多是在自己帐里听消息,空帐的日夜,如她在辰王府一般,靠着数日子消遣。 茗官来的时候,她正与侍女在帐里闲聊,聊竹郊的春芽,聊昨冬的寂寒。 “禀世子妃,明日初七,世子爷让您好生准备,往长隐去……” 袁柳云点头,想也该是日子了,然见茗官仍未退下,又继问何事。 茗官吞吐,仿佛噎了半个核桃:“世子爷说,说他旧疾难耐,行不得山路,然替圣上请佛灯最要紧,不能耽搁,便,便劳世子妃,代行前往。” 。 初七,穹顶云层很厚,独西华之顶被划开了云角,漏进一束光。 这样的日子,长隐竹舍仍同往常一样清幽,苦上正为其师理着佛裟,那是昨夜了祖拿来的,霁青色裟底上,布着金银交错的袈线,大慧禅师尚简,用的是最朴素的寻常丝料,以此重敲宓宗历任掌尊不能忘了宓宗创派的初心。 念佛感世,博施济众。 不与民同衣,如何感世,不观疾苦,如何济众。 宓宗僧徒日日怀着这八个字,行武坐禅。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凡是能往西华云顶站一站的,皆佛缘深厚,不是凡人能比。 “可有你师叔的消息?”净空在佛尊小像前闭目默了默,问。 苦上摇头,可发现净空是闭着眼的,忙道了句“无”。 自前几日夜里,吾悔莫名消失,就再没人见过他。净空有些担心,最担心交给吾悔的那个人,今日初七,是众派诛杀她的日子,看来,这场奉佛之灯的仪式,注定无能心无杂尘。 “嗡嗡嗡……”佛经绕耳,直冲天灵。 那是宓宗禅僧就位佛窟请经的信号,如此,武僧也应已在西华云顶下的斑竹林地列好僧仪。一切就绪,只待净空往云顶之巅奉灯。 苦上痴着两眼,不敢想任何,生怕让净空看出他见过谁,又告诉过吾悔什么。如今,他再不敢把什么姑娘藏进师父的竹舍了。 原是他想错了,越是位高,越是惹眼,全天下的人,都看着他师父的。 “十年奉一灯,乃宓宗承诺天下的大事,不容有半分差池,今日机灵些,别混想那些有的没的。”净空叮嘱,声色严厉,佛裟盖住他半身,刚好困住了他日益滋长的蒹葭之思。 “师父,您说宓宗十年奉一灯,那,为阿饶姑娘奉的那一盏……”苦上不敢说,毕竟那是不敬之词,可他更后悔往西京送了佛灯。 “是不是会要了师父的命。”若真是,那自己便真成了吾悔口中的“帮凶”。 净空转身看他,小小的脑袋,写了大大的“悔”,真该是吾悔的徒弟才对。 “为师若是死了,你便跟着吾悔师叔,做他的徒弟去。”净空一面说一面往外行,可后头的人未跟上来。 苦上低着头,两手在衲衣间捏出褶,“师父无情!”他大喊,再抬头,连眼眶也是红的,“师父的情都给那个女子了,与苦上竟没留半分师徒情义。” 他赫然有些嫉妒,师父,连命都给她了。 净空停了步子,抖尽佛裟上的尘念,向后厉言:“为师还没死,滚过来。” 苦上揉干净眼,利索地跑过来,心里仍不是滋味。 净空问他:“今天什么日子?” 苦上依制答:“宓宗十年奉一灯,是大慧禅师承诺天下苍生安定的大事,是万灵安宁的定魂珠,即便是再厉的小鬼,也不会在今天这个日子破坟作妖……” 竹舍的那一圈竹,皆朝一个方向摆着叶,净空听到入神处,也点头。 今天是宓宗和天下的大事,即便万人扬言要诛杀她,也不能在今日移了佛心。 。 忽然间传来的诵经声,让整个长隐,乃至西华半山皆笼罩在高山流水之音中。 众派结成一股傍天的势力,伴着靡音往西华之巅同行。昨夜,每门每派,无论大小,皆收到“阿饶”的传书,声称今日会在西华之巅,要了他们所有人的性命。 靡音越近,越似大战在即的鼓点战擂。 有人怀着一腔仇愤,欲将妖奴杀之后快。有人捧着崇佛之心,更想目睹奉佛之灯的风采。有人心怀鬼胎,欲挑起宓宗掌尊为救妖奴,与整个武林为敌的大战。 精彩!精彩!光是想想,亓名已暗地大呼数次痛快。 然紧邻云顶罩门的一处断崖,布防的皇家兵卫拦住了武林众人的去路。 防卫区里,一驾六马并驱的黄缦蓝帐的车舆停在那儿,从里间传了话出来给领军:“世子妃有令,皇家仪仗正往西华之巅求请佛灯,其余闲杂人等,皆止步于此。” “笑话!”慕容邱早看不惯官家的人,剑宗之城的江湖人与官家最不对付,“她世子妃要是想放屁,我等是不是都得退出十万八千里去啊?” 防区领军虽不满这话,却也深知不宜与这些武林人起太大的冲突,只吐一口唾沫,咬牙骂:“江湖杂碎!” 然这一语,却惊起不小波澜,防区外的武林人,皆持器大闹起来。双方心里都清楚,若是真动起来,谁也占不到便宜,江湖人自是勇猛,然吃官饭的,胜在人数有翻倍的多。 亓名郁闷,这与他们原先计划的并不一样,他往那车舆处瞧,指了领军往那处去的意思:“我与世子爷有些浅交,你去禀,天影掌尊,求见。” 那声“求见”,算是给足了皇家脸面。 然领军背过身,让卫兵又加强了几层人防后,便真的往车舆那处去,走时,却说:“世子爷可没来,在此全凭世子妃作主,诸位识相的话,要么等,要么回。” 车舆离得不远,里头的人自是听清外头发生的一切。断崖处,相连的铁锁吊桥是外人通往西华之巅的唯一途径,她想:守住了这儿,便是守住了宓宗。 “世子妃,人皆拦下了,何时往西华之巅……等世子妃下令!” 车舆里的人没下过令,一时有些局促,“等,等一下!” “是!” 心中石头落了一半,可她知道,这样还不算稳。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外头又没完没了闹了起来。 好在,主持大局的人过吊桥乘风而来,衲衣傍身,脚踩虚尘:“闹什么?今日是宓宗奉佛灯的大日子,聚众持器而来已是不敬,还妄想往西华之巅去,奉佛高地,也是你们这些脏腿子能沾的? 吾悔虽一人前来,凶相过憎,却也能震住人,“趁早滚!”望眼斥众人。 “长隐是何时入的皇家天册,倒成天家国寺了?”慕容邱首当质疑。 “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的盘算,那些坏主意脏点子,皆给我吞回狗肚子去!”吾悔的声越发大,气也愈深。 白里庄主自认是正经报仇而来,冲至人群头部鸣不平:“我等诛杀妖奴,乃替天行道,你宓宗要拦,我白沐山庄第一个弃了从此的崇佛之心!”说罢,拔出了剑,其后,白沐山庄与暮雪派皆亮出冷器。 “啪!”一片竹叶飞过去,亮在前头的冷器拦腰而断。 呵! “不自量力!”吾悔往兵卫人防前行去,“闯来试试。” 他如此说,更无人敢再动,众人都以为,皇家兵卫无惧,然吾悔身后,有整个宓宗武僧。 “世子妃,该去了。”车舆外又有人请,这些人领了李承业的命,定要看着世子妃往西华之巅去的。 她晓得,若是她不去,如何因这场武林恶斗死在西华之巅,皇家军队便没有名目剿杀武林,李承业那十万大军也就算是白来了。 世子妃不死,名不正言不顺,皇家不能行镇压之事。 李承业真狠心,想趁此乱,要了嫡妻的命。 然他想不到,袁柳云自始至终就没有来,是他的心头肉,阿饶代行的。 阿饶想,这场恶斗若是被她和吾悔拦在此,即便李承业万不得已用了那个假货“阿饶”,也成不了这场戏。 她带着半截面纱,从车舆下来,众目睽睽下,随卫队往吊桥处行,如此,她便是光明正大地去见他了。 然正临近断崖,从桥的另一头,缓行过来一个女子,笑眼如月牙,白裙及地,漫步轻盈,刚走到阿饶跟前,便倾腰行了礼:“谢世子妃相助。”说罢,又往不远处的吾悔道了一句:“也多谢吾悔大师护阿饶周全。” “呵呵呵!”她以手拭着小小的下巴笑,望向被拦住的武林众人。 这无疑是挑衅,无疑是故意掀起两方波澜。 “妖奴!”有声怒呵,那些死了儿子兄弟的再不能忍,依着这股愤劲,齐齐破防往里突进,那布防一时溃如蚁穴。 皇家卫兵挡不住,吾悔只身前来,更不能拦了全部,在劈晕数十人后,他回望去看阿饶,好在她被围在卫兵中安然无缺。 可场面一度无法控制,即便那个假货有些身手,也受了围剿的重伤…… 阿饶虽好端端地“困”在卫兵中,心却跳得厉害,她捂住藏在心口的那盏玲珑佛灯,寻着生机。她晓得,这场恶斗一旦开始,论她是世子妃,还是阿饶,都不能干净躲过了。 过桥!脑中划过念头,对,她得过桥去寻净空!提醒他切勿卷入这场纷争。 当下决定后,阿饶剥开卫兵往前冲,然手刚扶住铁索,只一道霁青色的身影跃桥而过,往人群中心而去…… 他们要杀了她,偏在今日。 第四十六章 陪葬 - 误清规 - 彼鹿 宓宗十年奉一灯。 然掌尊净空周身蚀虫疯长,日日吞着他的筋肉血骨,半生功力失了大半。他本想为宓宗做好这最后一件事,然偏在今日,他们非要她的命。 佛灯燃芯的前一刻,他因自己心口灯芯气微而弃了整个宓宗和苍生,他一刻也不能再留,多怕自己来不及。 断崖边,到处是混斗的人,与官家撕扯的,围绞她的,皆在一处。只见人群里,全是名门正派之徒,剑宗、苍鸾、天影、移星、四海盟、白沐山庄……一个不缺。 深爱长风蒙住了净空的眼,眸中只有那道气息渐弱的白影携着一身血色,被官家的卫兵护着,无路可逃。 蚀筋之痛在顷刻间更加炙热灼烧,净空真的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最先看到他的是吾悔,吾悔剥离了混乱的恶斗,往他那处去,朝他喊:“假的,净空,那是假的阿饶!” 净空听不进,看不明,聚气而凝,越来越厚,在胸口间,有腾雾成风雷,他一心只想:若是她死了,他便要这些人陪葬。 他要杀了他们! “终于来了!”随着那声“净空”,亓名的好战之心活了过来,他与慕容邱对望,日益滋长的对权位顶端的渴盼,将原先那样敌对的二人划零归一。 他二人站立断崖两端,汇聚起各门各派献出的穹力于崖心,来自万人的力量,是他们所谓“惩恶扬善”的决心。 只吾悔晓得,哪还用什么万人的力量,如今的净空,连他宓宗一个行武五六年的武僧还不如,刚刚,他不过是靠了往日存积的灵力勉强聚的气,幻的风雷。 如此,更损体魄,更缩命年。 “净空!”好不容易,吾悔抗过风雷靠近他的身侧,然一阵雨雾之翼过境,将那结实的宓宗武僧之躯又掀得远远。 吊桥边,原先本已挣脱了卫兵围控的阿饶又被团团围住,任她扯掉半面面纱,与人嘶吼否认:“我不是世子妃!”也无人敢放她往那乱作一团的地方去。 然恶战中心的那位“阿饶”已让好多江湖仇家重伤至半魂聚散,那些不中用的官家卫兵死的死,逃的逃,奄奄一息时,她好像看见有人从天降,替她挡了大半冷器兵刀。 好些人,卷进了他的风雷翼阵,那些内力不深的,被抛得老远,滚落下西华,能稳住身躯的,也只是勉强陷在这场动天撼地的漩涡内。 “净空!” “净空!” 各方都在叫着他的名字,然他只顾单手定阵,另一手,抄起她身揽入怀。 阿饶远远看着,眼红得发了紫。 臭和尚,那不是我呀!阿饶恨不能,即刻掐灭心怀的佛灯。 尽管净空閤着眼,也已然发现了怀中异样的香,他手一抖,人从怀中滑落的同时,风雷翼阵的西南角散了阵形。 此时,亓名与慕容邱所汇穹力,在顶形成了暖金色的辉阳。恶池中的万人,皆屏住内力之虚气,以此助那二位掌尊铲除妖奴,铲除邪势。 此时,正是重振武林的好时机。 那顶暖金色的辉阳包裹着一颗污褐的穹心,是亓名与慕容邱为它装饰了正义的外壳,再往后,正义由他们定,武林,也由他们说了算。 辉阳坠脊,如释重恶,它结结实实地落下来,向净空与“阿饶”而去。 “阿饶”早闭眼等着死期,今日,本就是她最后的谢幕戏。 然净空,净空盯她良久,刻意相似的脸明明不是阿饶,因此,他早忘了幻阵御敌,只一心想,阿饶?他的阿饶呢? “净空!”远处,吾悔大喊不能护,眼看着辉阳下坠,再无回天。 诵经声未灭,反因战雨渐浓,西华半山已许久没这样热闹。云顶之巅,身着红裟的了祖捋须凝神,重重咳了几声。 忽然,那件上古盘天的红裟不情愿地泯出数道青烟,了祖无奈,叹气仰天,红裟一袖再挥,恍若天佛的召唤,四海云洲,万家佛灯的灯芯俱泯成了暮直的烟。 皆灭了。 从此,苍生佛灯再无期明。 唯宓宗掌尊净空亲力奉的那一盏,在一女子心口坚强地续着灯芯点点,不恍不熄。 净空终找到他的阿饶了,却也是阿饶先来找的他,虽为女子,阿饶总是先主动的那一人,主动撩拨爱意,主动奉上心意。 世人都说妓子误佛,说宓宗掌尊为小小妓子付出良多,连宓宗万年的清誉也奉上了,该死。 然阿饶,也甘愿以自己的命相还。她借助那盏玲珑佛灯之力,替净空挡下了这万人的杀劫。 再入净空的怀,阿饶真的轻了好多,许是那占了三分重量的魂魄,散了,升天了。 “阿饶,阿饶……”净空将她揉在霁青色的佛裟里,血染一片,同青山着朱墨的画景一模一样,惹人流连。 他去听她的心跳,去按她的脉搏,去感她的鼻息。 然阿饶如死寂的帐纱,无风不起,再无波澜。白脸附霜,像集市里老头捏的面人儿,了无活物的生机。 “阿饶,还俗,娶你,都算不了什么,只要你活着,什么我都给你!”净空将阿饶的手搭在自己的颈脖上,像她往日爱挂在他身上,扮成的那个圈。 然那只手软绵绵地滑落,毫不留情地荡至深渊狱界。此情此景,把净空拉回了好多年前,猩红的眼底,抽净佛骨的躯壳,再一次带他落人尘间。 他的万般宠溺,惶恐失去,七情六欲,早许给了阿饶。 可阿饶死了,真真切切被破了魂。 另旁,武林众人皆因刚刚的齐心聚力褪了半生功力,妖奴死了,有人大叫欢喜痛快,有人却因净空的活,急火攻心。 亓名与慕容邱两相对望,那些阴谋暗算早已稳稳筑成他二人的桥梁,功力可以再筑,若是净空不死,他两派再无安宁。 然正当他二人又化气为合时,佛僧清眸彻底变了色,漆黑黑的一汪墨池扫过众人面,一个不错,看得所有人皆寒躯颤心。 “阿饶!”净空最后仰天大叫一声,山河俱裂,西华震顶,魔气聚浪成形,盘在整个西华之上,一朵漂亮炫彩的蘑菇卷云从山心迸发而起,直冲入厚厚的盖顶云层。 今日初七,本只有西华之顶被划开了云角,漏进的那束光,已然淹在魔云中。 净空是佛呀!他唤起的魔气浪云惊诧了烟雨山河,也惊诧了观得一切的正派万人。 好一会儿过去,浓色魔雾仍未散全。青女赶来时,只见一片迷浓中,狼籍之景惨烈不堪。奉佛圣地,有人断了手脚,有人七孔淌血,有人被劈开半边脑袋,有人连脸也成了模糊的肉泥。 惨叫声一层一层掀起,盖过了弥漫半天的禅僧诵经。 还有那位宓宗出了名脾气坏的武僧吾悔,纵泪淌过红眼,面上肌肉抖得厉害,他趴在高高的断崖边,跟疯了一般朝底大喊:“净空!” 她死了,净空要他们陪葬。 自己,也得陪。 第四十七章 一片漆黑 - 误清规 - 彼鹿 “后来呢?”女子磕了一颗瓜子,舌尖轻轻一荡,仁儿就滚进了齿间。 “后来……”说书的先生也紧了眉,故事本是说到最精彩的一处了,可后来不算是让人心畅的结局,与其说与她们痛心哀肠,不如罢了。 “谁晓得呢!” 白日的妓馆没生意,便请了对面酒楼的说书先生过来,与姑娘们讲些能与客人撩情的故事。如今妓馆的生意不好做,光会妖歌曼舞可不行,也不知是从几时起,陪恩客看戏听书,与人聊那江湖旧事,倒成了时下流行的雅事。 “你会不晓得?方才还说得跟亲眼看见似的!”刚刚问后续发展的女子很不高兴,扔了一把瓜子在盘中,“不就是死了吗?谁的结局不是呢!”说完,扭着臀,悻悻而去。 “什么脾气?”先生也不高兴。 可旁还有年纪幼嫩的,很是好奇:“先生先生,真的死了吗?” “可不吗?”他索性和盘托出:“武林万人耗尽半生功力的诛杀,还不能要一个小小妓子的命?” “可那个和尚呢?他可是宓宗掌尊!” “呵!”他单扬了扬嘴角的皮,肉在皮下未动,“宓宗?一年前,宓宗了祖于西华之巅亲泯了万家佛灯,从那之后,宓宗闭派遣徒,关了万佛之门的结界,也了结了苍生之众的崇佛之心。至于那位年逾弱冠的宓宗掌尊……他可是被钉了十六颗蚀筋珠在体内,定活不过你我,活不到今朝!” 先生说完后,便也折扇走了。 余下几个年岁尚浅的妓子心下凄凄,她们以为,这段兰因絮果的爱恋里,妓子与佛僧,极相衬,应是怪世人不解风情。 话后,各人多有幻想,或是把自己比作妓子阿饶,或是把相中的恩客,比作佛僧净空。 。 媸海广博,海岸极长,沿东南的那条本很是笔直,唯有一凹港,因礁石多,称礁港村。 “你这样子织,小心你男人颗粒无收!”海岸细沙上,有一群女人,正围成了圈织渔网,其中一人因梭子歪了,织了好大一洞。 正被旁人数落时,靠岸的渔船上跳下一肤色黑黝的男人,他跳进海水里,与旁人齐心协力将船往岸边礁石推去,前行时,腿激起的浪花频频打到自己的脸,海水咸,他使了劲才抹去。 待船彻底有了着落,男人才抬起一筐螺往这处走来,“霞姐!”筐堕在细沙上,稳稳的,筐里的螺反着彩贝色的珠光。 被叫“霞姐”的女人正为要补刚刚的大洞烦心,可转眼又让一筐螺修好了大半情绪:“晓得了晓得了!明日我再好好教她!” 男人抿笑,螺没白送,可霞姐口中的 “她”挫败丛生。 霞姐一边织着洞,一边用手肘去推她,笑骂:“哪里是做这事儿的料嘛!还是好好伺候男人吧!” 周围的女人都称对,臊得她一脸汗水,通红的脸,辨不出是晒的,还是羞。 男人跨过堆成沙包的渔网,来到她身侧,把一条鱼荡在她的耳边,鱼尾甩得鳞片作响。他替她擦了额角的汗,道:“你男人才不会颗粒无收。” 住在海边,最要提防盐潮,即便不下海,入夜凉风一吹,就是一身的盐粒。夜里,她总是因此被膈得睡不着,若是他在,便每夜都要为她烧水洗澡。 “阿光,又在等娘子洗得香喷喷了!”路过蕉叶下那间屋子的人,若是看见那家男人在外晒月光,便都晓得,是他的小娘子在屋里洗澡。 男人头上只一层细细的绒毛,他们叫他“阿光”。 “现在洗做什么?待会儿又是大汗淋漓!”海边村港,民风开化,无论男女,皆口不遮拦。 男人两手抱在胸前,靠着屋舍前的木栏,正经答:“待会儿再洗一遍。”说罢,踢了踢脚步的那缸水。 屋外传来一阵属于男人们的臆笑,她听见了,脸红了半截的同时,也跟着羞笑入潮。 人笑完就走了,屋外又只枯枯的蝉鸣声。 月光下,流水的声音最能入脑中成画。他听见她用手舀起一小捧水,浇在脸上,臂间,肩头。他好像看见,有水珠挂在那张红嫩的脸上,整个水面晶莹剔透。 “哗啦啦!”是她把腿伸出水面的声音,这一动作大,沿腿流过的水顺流至脚尖,从如豆的脚趾上争相落下,又是一阵“嘀嘀嗒嗒”。 反正一切都好像在他眼前发生,他不得不捧了好大一把水来洗脸,湿了半个身。 “哗啦啦!”这一声更大些,是她从浴桶里走出来了,每到这时,他最紧张,总在想,浴桶高不高,旁的凳子靠得近不近,她能不能踩稳,好不好着地…… 会不会摔? “咣当”一声响,接连着一声,是水被打碎的“唏哩哗啦~” …… 他冲进去时,水溢得满地,然看不见人,只有很细很细的“咕噜”声。 明白了,他从浴桶里捞出了她。 “咳咳咳咳……”刚刚她没站稳,腿磕在板凳上青痛,再滑进浴桶里,更站不起来,因此,呛了一鼻子的水。还好他来得及时。 她的身子像条被泡了一辈子的海带裙,滑滑溜溜,可他还是抱着她,避免再滑下去,把她挂在肩头,轻拍她的背,细细听她咳。 最后几声咳里,依稀有话音,她抓着他的粗布衣,捏在手里又硬又涩,却比从前更好抓牢,她疼得咬牙叫他。 “净空。” 。 简陋的屋子里,半明半暗。 “还难受吗?”净空用指敲了敲她的背窝,他能感受到来自她快速涌动的呼吸。 “夜露重,莫着凉。”又敲了敲,指尖还随着背窝往下滑了几寸,示意她该穿衣。 颇为暧昧,却也习以为常。 见她一直不应,净空转头,刚好对着她润润的耳,暖暖地,轻轻地,唤了一声。 “阿饶。” 杵了这一会儿,阿饶的身子半干了,也许是把水都渡到净空的衣上了。净空舍不得她着凉,一想到这女子生病,俱是不好的回忆。 可她赤着身,站在半高的浴桶里,死死挂在净空身上,两人上半身紧紧贴着,容不得一丝分开的缝隙。 阿饶不说话,也不撒手,净空全当她是在撒娇。他想让阿饶站得舒服些,便故意将腿委屈成马步,把身子往浴桶里探了许多。 “咳!”阿饶又咳了一声。 净空这才解开侧边衣带打的结,手在后背扯了半天,衣俱没有散开的样子,无奈又把衣带系起,两手从头掏至后背,把上衣翻了过来,套进阿饶的头、身上。 待衣服穿好,净空两手架住了阿饶的腰,往上一提,将湿哒哒的人抱出了浴桶。 “若是能自己好好穿衣,我便打一筐海蚌给你。”他像哄小孩儿般哄着她。 净空看见同船的男人攒了半箱海蚌壳,才寻到一圈相同大小的蚌珠,以此给娘子串了一串像样的首饰。 净空想,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同她自己穿衣一样。 阿饶穿了半身衣,还是挂在净空身上,光腿曲在他的臂间,摇头:“不能。” “看不见。”她说。 屋内的烛不亮,却也刚好照全了每一个角落,地上那滩水,甚至还反着浅浅波光。 阿饶眨眼,浓睫还是润的,碧亮的眸子里,映的全是净空的脸。净空也从她的眸子里看到自己,却像在看另一个人。 肤黑得不像话,好在,她看到的,比他更漆黑。 她说“看不见”,并不是撒娇,不是矫情。 阿饶的世界,如今一片漆黑。 因为看不见,阿饶才总是将渔网织得巨洞百出;因为看不见,净空才总要与渔妇陪笑,替阿饶善后;因为看不见,每当净空出海打渔,他都要拜托好多人照顾她;因为看不见,阿饶快要分不清白天黑夜,阴晴雷雨…… 因为看不见,阿饶总是想见净空。 “那便不穿吧!”净空放弃,病就病吧,总之自己都在她身边的。究竟是从哪时起,他把她宠成这样的? 净空想了又想,摇头。 “怎么了?”阿饶感到异样,问。 “没怎么。” 阿饶撅嘴,似挂了五六分笑:“别欺负我瞎了!” 听了这样的话,横抱着阿饶的净空决定“欺负”她到底,他假装要将阿饶抛出去,引得阿饶忽然失重,被吓得惊呼出声。恰巧屋外有人经过,是先前与净空说过话的两人。 听见阿饶的惊呼,两人对望一笑,一人更是朝里大喊:“阿光,得温柔些啊!” 这一声笑话打破了二人私密的情致,净空隔着层层氤氲,整身早已让汗透了个底,他身子黏糊糊的,阿饶的身也黏糊糊的。 “白洗了!”他笑完阿饶后,又冲外头的人回了一句:“好!” 第四十八章 欺负 - 误清规 - 彼鹿 第二日,阿饶躺在净空的臂弯里伸懒腰,伸过后,净空以为她要起了,谁知翻身又压住了他另一只手,臀送过来,把净空的腿压得死死。 “起了。”净空撑起头,去她耳边说。 阿饶转过来,抱了他的腰,窄窄的一张竹床,她只能原地翻身,要她抱着他,才刚好合适。 “天亮了。”净空认真说,是真的怕阿饶不晓得。 阿饶这才睁开眼,假装看了几分,“骗人,黑的。”她总是这样耍赖。 净空被她黏得紧,只惯着她:“再一炷香的时间。” 话音刚落,一条腿翻身而上,阿饶整个人都顺势骑了上来,她压着他,哪有往日总是哭唧唧的弱女子样,全然一副海上女霸王。 “一炷香就一炷香,我的一炷香是富家老爷供寺的求财香,有这么粗!”阿饶举起臂,给净空看,还有些洋洋得意。 海风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撩起各方心事,散在屋子里,一览无余,阿饶的亵衣已低到胸口。 净空一把将压在身上那人的头揽到跟前,两人虽靠得更近些,可该看的,又都看不见了,他的唇渡过青丝,毫不留情道:“再瞎想,就不给你饭吃。” 他晓得阿饶在想什么,这脑袋瓜子整日塞的东西,都是乱七八糟,可她越想,他越不如她愿。像昨夜发生过的事,就有过好多回,他也不晓得阿饶是不是故意,故意赤身在他面前,故意湿漉漉地挂在他的脖颈、肩头,故意贴着他,蹭他的腿、臂、怀。 她到底是妓馆长大,然他又是佛寺教养而成。 净空不晓得别的女子如何撩人,可他身边的这位从不使什么欲情故纵,她的步步紧逼,带着笑,挂着柔,软绵绵地剐了他几层皮下来。 好在,他原是佛僧。 今日风浪大,渔船不出海,净空拎着数条鮸鱼往海集去,与内陆的游商换了些烛、米、盐。混在一群渔夫中,他的身量更高,头也光,很容易认出来。 “阿光。” “阿光。” 好多人与他招呼,净空都一一答应。 一年前,净空与阿饶刚来礁港村,像一对因私奔而落难的恋人。女子容貌惊人,却是瞎眼盲女,男人玉姿隽永,却头顶光光。 “阿光原是个和尚!”最开始,就有人背后议论。 “那盲女呢?”指的阿饶。 “盲女原先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妾,那些人家的女眷最喜求神拜佛,讨个子嗣缘,结果,肯定是讨到寺院后面的息舍里去了!”这样的故事,传到第三人嘴里的时候,就变成真的了。 阿光和盲女是私奔来的,唱在戏里,也是一段不错的故事。 从海集回来,净空将换来的东西,分成了三份。小份自家留着,一份送去隔得不远的福婶家,若遇他夜宿海上隔夜才归,都是福婶照应阿饶。还有一份,自是霞姐,阿饶织得洞,全是霞姐补上的,一筐螺可不够。 “阿光疼娘子,盲女好福气。”知道的都夸。 “阿光!”从福婶家出来时,福婶的儿子耀哥叫他:“明日,渔老爷的船往八里海区去捕星斑,要去三日,去不去?” 谁都晓得,阿光离家从不超过两日。 净空的头顶被晒成浅浅的铜色,此时正是午时,耀哥躲在阴凉处,满头挂着张扬的汗,净空顶着日头,心静有凉风。 他正要拒绝,耀哥伸出五根手指头,又说:“这个数。” 这个数,直当净空出五次海的工钱,出五次海,最少也要七八天,没再多想,净空答应了。 耀哥也高兴,这个阿光虽不如老渔民经验丰富,却有些本事,他若锁定的鱼,没一条能逃脱,与他一同出海,总是丰盈而归。 耀哥哪里晓得,只要净空想,整个海域都能成为他的龙宫。 净空答应后,便往家去,欲与阿饶说一声,刚走到蕉叶下,就又听见霞姐的滔天埋怨:“哎哟!我的姑奶奶!” 他挑过叶梢,想快些过去,就能早一刻看到那张委屈巴巴的小脸,谁知霞姐下一句却是道的:“早这样子就对了嘛!” 霞姐来教阿饶织渔网时,替阿饶想了一个法子,她在梭子下夹了一根长针,两头尖尖一样的距离,阿饶的梭子歪一厘都会被刺痛手指,这样,她便不会再依着歪了的梭子织出天大的破洞了。 “对啰对啰!”霞姐一边看一边夸,发现净空回来后,高兴唤他:“阿光快来看,你那些螺,我可没白收。” 阿饶听见净空回来,很是兴奋,举着手里织了一半的网转身,道:“往后,螺都留给我们,再不用送霞姐啰!” 这是说笑的话,可在场的另二人都笑不出来,净空明明站在阿饶的左侧,阿饶却向右递了网,两人皆空对了个寂寞。 瞎子惯有的凄凉。 霞姐最是尴尬,这样的景,不该让外人看到。她也想,盲女既有这样的模样,却是瞎的,怪可怜。可她看见净空默不作声地绕回另侧,去接阿饶递来的网,依旧笑如海上清风,答:“好。” 温温柔柔,脉脉含情。 阿光虽是个毛光头,可那张脸藏在黝铜的肤色下,颇有些空巷绝尘的味道,霞姐心里叹了可惜,可惜盲女娇娇俏俏的,好好的一对璧人,总有缺。 “阿光,海集来了个大夫,也带盲女去瞧瞧。”霞姐看阿饶的眼球碧亮,不像有外伤,便提议。 净空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可阿饶那张笑盈盈的脸,如同被蜜蜂蛰了一般,马上呼风唤雨变了色,“阿光你点头了?” 净空和霞姐错愕有惊,好像在怀疑她到底有没有瞎。 “哼!我就晓得……”阿饶眼底浅,猛然间就蓄泪成池,“我就晓得你总会有嫌弃我的这一天!” 这是哪里来的话? “盲女……”霞姐要劝她。 阿饶抛了余下的织线,闹得更凶:“现在晓得嫌我瞎了?哄我上床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先带我去瞧大夫,亲我眼的时候,你怎么不嫌它是废的?早上还抱着我,口口声声叫我心肝蜜饯,怎么着?下了床,我就成瞎眼糟糠了?” …… 天下,可真是再分不出青红皂白了,净空原晓得阿饶的本事,时下看不见,反更厉害,阿饶说这些话时,流露的“真情”,差点让净空自己也信了。 眼前盲女抱着衣角,捂着脸,哭得一抽一抽,最是可怜,霞姐晓得是自己惹得祸,脸更尴尬得卡白,“盲女,阿光没有这个意思,他……他也没有点头的。” 话落,阿饶抬脸,一脸泪痕真真切切,“真的?”她问。 “真的!”霞姐去拉净空,往阿饶处送,小声劝:“快哄哄。” 净空被推搡了几下,仿佛醒了过来,他瞧了瞧手中的梭子,取下夹在上头的针,递给霞姐,道:“霞姐,你也给我戳瞎了吧!这样,她才好放心。”说话认真,一丝笑都看不着了。 阿饶在一旁破涕偷笑,这场戏,差点被她演砸,她故作紧张,两手在空中乱挥,似要抓人,“霞姐!戳坏了我男人,我可饶不了你!” “霞姐,你只管动手。”净空递针,也来逼。 简直是在冷水煮蛙,霞姐心喊,这家子戏可真多!过后,她连那份烛、米、盐也未拿,便落荒而逃,再不来了。 蕉叶下,终于静了。 阿饶坐在凳子上,心里说不出的欢乐,往日在滩边,都是她让霞姐骂,今天总算捉弄了一把这个母夜叉。 净空晓得她心里的小九九,虽配合她演了一场,可连自己也搭上了不是。他扔了梭子,去揉阿饶的头,“痛快了?” 阿饶笑嘻嘻的,从凳子上跳起来,双臂缠住净空的腰,“往后,我看还有哪个小姑娘再敢看你!” 原来,是霞姐来的时候多的嘴,她说:“阿光早上往海集去逛了一圈,啧啧!好多的邻村的小姑娘打听他哩!” 听到这儿,渔网被阿饶织得越来越密,打成了死结。她悄悄记在心里,等着找净空算账。 净空笑:“是,往后我这个负心汉出去,都要被人扔臭鱼了!” “最好是!” “不讲道理。”净空捏起阿饶的脸,把她的鼻、嘴、眼都揉倒一起,“是她们看我,我做不了主。” 阿饶跳上他身,趴在肩上,咬了一口,“又欺负我瞎了,你要是面露凶相,谁还敢看你?” 净空怕她摔下来,自觉用手去抱住她,不想反被咬了一口,然是自己助纣为虐的,“你看看,是谁欺负谁?”他托着阿饶的臀,拍了拍,一脸无奈,“空口诬陷的是你,咬人的也是你,是谁欺负人?” 阿饶不仅死命抱着,腿还夹着净空的腰,亏得净空也借了力于她,否则,臂磨着粗粗的布料,青疼。她被堵得语塞,却仍有杀手锏:“可,我瞎了嘛!” 空气突然凝结,外头的阳光被一片云遮去了魂,把净空的魂也牵走了。 阿饶把脸蹭到他的耳边,像一只赖人的猫,呢喃:“净空,我好嫉妒,我嫉妒她们能看到你的模样,可我却不能。” 话音越来越低,低得净空手上的力气也跟着弱了几分,这份娇韵独阿饶有,她总是变着法儿催他用情。 净空干脆抽出一只手,握住阿饶的指,带着她抚过自己的脸、鼻、喉,“可她们不能这样。”他说完,把指压在自己的唇上。 阿饶好像幻了人形在脑海,他的俊朗玉面,又在心间好好刻了一遍。可什么时候,她才能把自己刻进他的身体里呢? 阿饶阻止不了,又开始胡思乱想,一厢情愿,一脸潮红。 这时,阿饶已经没了一点力气,双臂松了,双脚也麻,全凭着净空的一只手,抱着。另一手,把阿饶含在嘴角的发丝剥开,顺着她的下颌,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他的手按在她的脖后,以一指抬抵她的下颌,又说:“更不能这样。” …… 阿饶闭嘴的时候,不敢嘟,不敢抿,她在一片星光灿烂的黑暗里,等得唇都快干了,“嗯?” 那一吻有些迟疑,明明是在中途跳转的方向,落在眉心。 ?! “又欺负我瞎!”阿饶气得用手锤他,可净空。 只干干地看着门外的霞姐,欲进不进,她提着半框螺,来的不是时候,若不是她,原来那吻的方向,才是阿饶所愿的。 第四十九章 相思 - 误清规 - 彼鹿 第五十章 瞎眼寡妇 - 误清规 - 彼鹿 第五十一章 血染成池 - 误清规 - 彼鹿 第五十二章 一夜魔骨 - 误清规 - 彼鹿 第五十三章 一心一世为一人 - 误清规 - 彼鹿 第五十四章 宓宗,臭如狗屎 - 误清规 - 彼鹿 第五十五章 蜕骨焕筋 - 误清规 - 彼鹿 第五十六章 屠僧 - 误清规 - 彼鹿 第五十七章 对峙 - 误清规 - 彼鹿 第五十八章 夫妻 - 误清规 - 彼鹿 第五十九章 入魔 - 误清规 - 彼鹿 第六十章 《十世》 - 误清规 - 彼鹿 第六十一章 成亲 - 误清规 - 彼鹿 第六十二章 聘礼 - 误清规 - 彼鹿 第六十三章 一日光明 - 误清规 - 彼鹿 第六十四章 “赠你日日光辉” - 误清规 - 彼鹿 第六十五章 眼睛 - 误清规 - 彼鹿 第六十六章 “贪生不为过,贪他有罪过!” - 误清规 - 彼鹿 第六十七章 阿饶走了 - 误清规 - 彼鹿 第六十八章 再世为人·结章 - 误清规 - 彼鹿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